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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 前传2 迈向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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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版序
  由于一些俗务缠身,《迈向基地》的翻译停顿了三个多月,在此先向热心期待这部译作的各位表示歉意。
  要重新拾回原先的翻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时隔了三个月,我必须先将自己原先的译文通读一遍才可能进入状态。然而一读之下,才惊觉自己的翻译水准竟是如此之拙劣,以致于我不得不对原先的译文做一些必要的修改,这就是所谓“第二版”的由来了。
  第二版比之第一版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大改动(毕竟是翻译,也不可能有大改动),主要是修正了一些明显的误译,以及改换了部分遣词用句。
  其中略微值得一提的是对“custom”这个词的翻译。熟悉阿西莫夫作品的诸位都知道,这是在其银河帝国系列作品经常出现的一个专用名词。custom是一种不成文的法律,然而它与法律一样是具有强制效力的,甚至在处理某些地方性事物时有凌驾与帝国法律(law) 之上的效果。原先将其翻成“风俗”总觉得不是很合适,斟酌再三决定改成“惯例”。至于其他的改动是改好了还是改坏了,那就见仁见智了,在我个人认为,应该是比原先要略可接受一些。
  现在我在每一章的开头都加注了版本号,当前的版本号是2·0。其中第十八章虽是新近翻译的,未曾经历改版,不过为统一起见,也一同享受2·0版待遇了。以后若有改动,会在当前版本号的基础上加0·1,十章以上的大改动则版本号进一位,这样就一目了然了。至于没有版本号的那就一律视作1·0版本好了。
  至于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够翻完,这个我也无法作答,我唯一能承诺的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继续做下去。
  阿牛
  2002年3月
  附:第一版“译者的话”
  总体来说,翻译这部小说,是说明我这个人不自量力的很好证据。
  《迈向基地》(Forward the Foundation)是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作品中最晚成文的一部,同样也是日月光华站科幻版精华区中唯一目前尚未收全的基地系列作品,作为复旦科幻版的版主我是深以为憾的。正好手头有英文版的《迈向基地》,于是萌生了自己来翻译这本书的念头。
  虽说如此,但要把这么厚的一本书翻成中文还是颇费踌躇的,不过网上业余翻译科幻小说倒是不乏先例的,想当年TG兄翻译阿西莫夫的《复仇女神》(Nemesis)还不是把这么一部长篇大作给硬啃下来了。念及于此胆气不由得又壮了些许,也就不再顾及自己的英文水平有多糟糕,却打算过过业余翻译家的瘾了。
  想来看过原著的人是不会屑于看我这种半生不熟的译本的,而没看过原著的人则不会知道我翻得到底有多糟,正是在这种侥幸心理的驱使下,我开始踏上了这条贼船。
  《迈向基地》在其描写的年代上介于
  第一部 伊图·丹莫茨尔
  丹莫茨尔,伊图……毫无疑问在皇帝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大部分时期,伊图·丹莫茨尔是帝国政府真正的权力中心,然而历史学家们却在探讨其统治性质时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传统的观点认为他是银河帝国尚未分裂之前的最后一个世纪中诸多残忍无情的强权统治者中的一员,然而有些修正者的观点则认为这种说法流于表象,他们强调丹莫茨尔即便是个专制主义者至少也是个仁慈的专制主义者。这种观点很大程度上得自他与哈里·谢顿之间的关系,尽管这种关系永远也无从考证,特别是在拉斯钦·乔若南如流星般崛起的非常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①
  ①以上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第116版,极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基地历1020年出版,出版商授权引用。
  第一章
  “我再说一遍,哈里,”雨果·阿马瑞尔说道,“你的朋友丹莫茨尔麻烦大了。”他说这话时略微强调了一下“朋友”这个词,语气显然颇为不屑。
  哈里·谢顿听得出言下之意但并没有在意。他从三维计算机上抬起头说道:“那我也再说一遍,那是胡说八道。”然后——略带一丝厌烦,仅仅一丝而已——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又何必跑来说这种无聊话浪费我的时间呢?”
  “因为我认为这很重要。”阿马瑞尔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那意思是说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发走了。既来之,则安之。
  八年前,他还是个达尔区的热槽工——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是谢顿把他从那里带了出来,使他成为了一个数学家,一个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了一个心理历史学家。
  他从来没有忘过本,更深知要饮水思源。这也就是说,当他为了谢顿的好处不得不对谢顿说些不中听的话时,他一定会直言无忌,而决不会考虑这么做是否有损于对这位老爷子的敬爱或是这么做对自己的前途有何不利影响。这些逆耳忠言是他欠谢顿的——他欠谢顿实在太多了。
  “你看,哈里,”他在空中挥舞着左手说道,“或许出于某些超出我理解力的理由吧,你对丹莫茨尔评价甚高,但我对他却没什么好感。事实上我所敬重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对他有正面评价的——除了你。就我个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哈里,但只要你在乎,我就别无选择,只有把这些告诉你,提醒你注意了。”
  谢顿莞尔,一半是感谢对方的热心,一半是明白他的关心于事无补。他很喜欢雨果·阿马瑞尔——应该说远远超出了喜欢。雨果是他早年在行星川陀上短暂的逃亡时期所邂逅的四个人中的一个——伊图·丹莫茨尔、铎丝·凡纳比里、雨果·阿马瑞尔、还有芮奇——他对这四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是此后他在其他人身上再也没有找到过的。
  特别是他们四个在不同的方面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以雨果·阿玛罗尔来说,是因为他对心理历史学原理的迅速领悟力以及在新领域中的非凡洞察力。这令谢顿深感欣慰,因为他知道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而心理历史学的数学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天晓得这进展有多慢,障碍有多大——至少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优秀的头脑可以继续这项研究。
  他说道:“对不起,雨果。我不是嫌你烦,也不想辜负你的好意,不管你这么急着想让我明白什么。但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当好一个系主任——”
  这次轮到阿马瑞尔忍俊不止了:“对不起,哈里,我不该笑的,但你在这个职位上可实在算不得有天份。”
  “这我知道,但我必须学着干。我必须干一些看上去与世无争的事情,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当斯特尔林大学数学系主任更与世无争的了。我可以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我的整个工作日程,那样就没人会来打听关于心理历史学的研究进展了,可糟糕的是,我的确被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了我的整个工作日程,以致于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的眼光扫视一下办公室里那些存储在计算机里的资料,这些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加密成一套独创的象征符,只有他和阿马瑞尔拥有密钥,其他人即便看到也搞不懂。阿马瑞尔说道:“当你深入掌握了你的工作之后,你完全可以委派给别人去做,那样你就有时间了。”
  “但愿如此,”谢顿迟疑地说道,“但告诉我,关于伊图·丹莫茨尔的什么事这么重要?”
  “简单地说,那个伊图·丹莫茨尔,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正忙于泡制一场起义。”谢顿皱了皱眉:“他为什么想要干那种事?”
  “我没说他想要这么干。但他确确实实就在这么干——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而他的政敌们显然也正乐成其事。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你知道。称我的心意,最好是趁此机会把他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但你却对他评价甚高,我刚才说过了,所以我来提醒你,因为我怀疑你对目前的政治局势恐怕是隔膜得很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谢顿婉言应道。“就象心理历史学。这我同意。但我们若对政治一无所知,我们发展心理历史学又有几分成功的希望呢?我指的是当前的政治。现在——现在——就是指从当前走向未来的时间。我们不能仅仅只研究过去。我们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有通过研究当前和近期的未来,我们才能检验我们的计算结果。”
  “似乎,”谢顿说道,“我以前也听过这样的论调。”
  “你以后还将继续听到这样的论调。看来我是对你白费口舌了。”谢顿叹了口气,坐回椅子里,面带微笑注视着阿马瑞尔。这年轻人可能尚需磨砺,但他对待心理历史学则是完全认真的——这已不负他苦心栽培了。
  阿马瑞尔仍然保持着早年作为一个热槽工所遗留的痕迹。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肌肉,那是曾经从事过强体力劳动的人所特有的。他也从来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松弛,而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同样激励谢顿抵制住了将所有时间花在办公桌上的诱惑。虽然他没有阿马瑞尔那种绝对强壮的体魄,但他仍有自己曾经作为一个角斗士的天赋——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可能永远这样保持下去。但至少现在,他还将继续保持一段时间。多亏了他每天的体育锻炼,他如今腰杆依然笔挺,肢体依然坚实。他说道:“你如此关注丹莫茨尔不可能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还有其他动机吧。”
  “那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你还是丹莫茨尔的朋友,你在大学里的职位就稳如泰山,你就可以继续进行心理历史学的研究。”
  “真是一语中的。所以我的确有很好的理由要成为他的朋友。看来这也并没有超出你的理解力嘛。”
  “如果你的兴趣仅仅在于笼络他,那我可以理解。但是作为友谊——那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无论如何——一旦丹莫茨尔失势,其结果将可能直接影响到你的职位。然后克里昂将自己掌权统治帝国,而帝国衰落的速率也将因而大增。无政府状态可能在我们推导出心理历史学的所有关联之前就降临到我们头上,而使用这门科学来拯救整个人类的希望将成为泡影。”
  “我明白。——但你也知道,老实说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可以及时完成心理历史学以阻止帝国的崩溃。”
  “就算我们不能阻止崩溃,至少我们可以减小其影响,不是吗?”
  “也许。”
  “这次轮到你一语中的了。我们在和平环境下工作的时间越长,我们阻止崩溃,或者至少改善其影响的机率也就越大。而现在例子就是现成的,从长远来说,也许我们有必要拯救丹莫茨尔,不管我们——或者至少是我吧——是不是喜欢这么干。”
  “你刚才还说很乐意见到他被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呢。”
  “是的,称我的心意,我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毕竟不能称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们需要我们的首相,即便他是一台用来镇压反抗与推行暴政的机器。”
  “我明白了。可为什么你认为罢免一个首相会令帝国更趋向于分崩离析呢?”
  “心理历史学。”
  “你用它来做预测吗?我们甚至连个构架都还没有呢。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预测?”
  “人是有直觉的,哈里。”
  “人总是有直觉的。可我们多少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我们需要一个数学处理模式,能够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给出我们某些特定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如果光凭直觉就足够了,那我们干脆不要心理历史学好了。”
  “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哈里。我说的是两者:两者结合,它也许比任何一个孤立的都要好——至少在心理历史学完善之前。”
  “就算是吧,”谢顿说道,“但告诉我,丹莫茨尔的危险来自哪里?是什么样的危险将可能对他不利或者把他赶下台?我们是在谈有人要颠覆丹莫茨尔吧?”
  “是的,”阿马瑞尔一脸严肃地说。“那么告诉我吧。可怜可怜我的无知。”阿马瑞尔倒是脸红了:“你是在屈尊俯就了,哈里。你应该听说过‘乔乔’乔若南吧。”
  “当然。他是个煽动家——等等,他是从哪来的?尼夏亚,对吗?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世界。牧羊的,我想是。出产高品质的干酪。”
  “对了。但他并不仅仅是个煽动家。他拥有一支强大的追随者队伍,并且他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中。他的目标,据他说,是为了社会公正以及让人民更多地获得政治影响力。”
  “是的,”谢顿说道,“我也听说过这话。他的口号是:‘政府属于人民。’”
  “不全对,哈里。他说的是:‘政府就是人民。’”谢顿点点头:“对,你知道,我对这话也颇有同感。”
  “我也是。如果乔若南真是这么想的话,我会全力支持。但他不是,他只是把那当作一块垫脚石。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条途径,而不是一个目标。他想要铲除丹莫茨尔。然后他就可以轻易地把克里昂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再往后他将自己登上宝座,而他自己就成了人民。你自己告诉过我,此类事件在帝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很多次——而在那些时候帝国比往常更为脆弱更不稳定。一场在早几个世纪仅能轻轻动摇一下帝国的打击,现在则可能彻底摧毁它。帝国将陷入内战而永远无法恢复,而我们则没有心理历史学在适当的时机指导我们该做些什么。”
  “是的,我明白你的观点,但丹莫茨尔显然并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人铲除的。”
  “你不知道乔若南已经发展到多强大了。”
  “他发展到多强大都没关系。”一道深思的阴影掠过谢顿的眉头,“我真奇怪他父母干吗给他起名叫‘乔乔’。那名字听上去实在有点幼稚。”
  “这不关他父母的事。他的真名叫拉斯钦,一个在尼夏亚很普通的名字。他自己选了‘乔乔’这个名字,想来是取自他姓氏的第一个音节。”
  “这让他看起来更傻,你说是不是?”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的追随者们吼起他的名字——‘乔…乔…乔…乔’——一遍又一遍。颇具蛊惑人心的效果。”
  “好吧,”谢顿说着,回到他的三维计算机前,调整了一下它所显示的多维模拟像,“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你怎么还能那么漫不经心?我告诉你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不,不是这样。”谢顿说道,他双目坚毅,声音也突然变得生硬起来,“你并不了解所有的真相。”
  “我不了解什么真相?”
  “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以后讨论,雨果。现在回去继续你的工作吧,把德莫泽尔和帝国的现状留给我来操心好了。”
  阿马瑞尔双唇紧闭,但服从谢顿的习惯力量还是强了些:“是,哈里。”但这力量毕竟还不是压倒性的强。他在门口又转过身说道:“你正在犯一个错误,哈里。”
  谢顿微微一笑:“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已经听到了你的警告,我不会忘记的。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当阿马瑞尔离开后,谢顿的笑容也褪去了。——真的,一切都会好吗?
  第二章
  谢顿没有忘记阿马瑞尔的警告,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他的四十岁生日匆匆而来,匆匆又去——与常人一样这对他颇有心理打击。四十岁!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生命对他来说已经不再象伸展在面前辽阔的未知荒原般茫无边际。时光飞逝,他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再过八年他就快要五十岁了。暮年将近。而他在心理历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连初现端倪都还谈不上。
  雨果·阿玛罗尔兴致勃勃地谈着所谓的定律,并根据建立在其直觉基础上的大胆假设推导出一系列的方程式。可谁又能验证那些假设呢?心理历史学并不是一门实验性的科学。进行完整的心理历史学研究实验将需要好几个世界的人群,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以及实验者对伦理道德的完全漠视。这等于给他出了一道完全不可能解出的难题,而他又怨恨于不得不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处理系中的杂碎事务上,故而当他下班走在回家路上时,心绪着实郁闷。
  通常情况下,他在穿行过校园时总能设法使自己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斯特尔林大学的穹顶很高,给人一种处于露天环境的感觉,而又使人不必遭受真正露天环境下恶劣天气的影响。这种天气谢顿曾在那回仅此一回)去皇宫时领教过。校园中绿树成荫,草坪小道错落有致,使他仿佛置身于家乡赫利肯星球上的旧时校园之中。这是一个假想的多云天气,阳光(当然,没有太阳,仅仅是阳光而已)时隐时现。气温有点凉,仅仅凉了一点点。在谢顿看来,这种凉爽的天气似乎比以前来得更频繁了些。川陀在节省能源吗?还是能源利用率在降低?或者(想到这里,他暗自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他自己已经老了,血液变得稀薄了?他把双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耸了耸肩。
  平常他并不会有意识地去认路。他的身体非常清楚从办公室到机房再从那里回公寓的路,反之亦然。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信步而走,但今天却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自我意识。一种毫无意义的声音。“乔…乔…乔…乔…”这声音相当微弱遥远,但却唤起了他的某种记忆。对了,阿马瑞尔的警告。那个煽动家。他也在校园里吗?谢顿的自我意识尚未做出决定,他的双腿已不由自主地转向,越过低丘,把他带向了大学体育场,那里平常是进行体操、运动、以及学生演讲的地方。
  体育场的中央聚集着一群学生,正狂热地欢呼着那种单调的声音。演讲台上则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嗓门响亮,说起话来节奏分明。然而这人并不是乔若南。他在全息电视上见过乔若南好几次。
  自从阿玛罗尔警告他以来,谢顿对此颇为关注。乔若南身材高大并且有着极具诱惑性的笑容。他长着浓密的沙褐色的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而这个演讲者则身材矮小,或者该说——瘦小,大嘴巴,黑头发,外加一副大嗓门。谢顿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确听到了诸如“还政于民”之类的措词,以及台下人群的叫嚣回应。
  这话倒是不错,谢顿心想,但是他打算如何实现呢——还有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他站在人群的外围,环顾四周寻找认识的人,一眼便看见了法南杰罗斯,一个超数专业的本科生。小伙子人不坏,长着一头毛绒绒的黑发。
  “法南杰罗斯,”他叫道。
  “谢顿教授,”法南杰罗斯盯着谢顿看了一会儿才回应道,好象当谢顿的手指头下没有键盘时他就认不出来了。他赶忙跑了过来说道:“你是来听这家伙演讲的吗?”
  “没别的,只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噪声。他是谁?”
  “他名叫纳马提,教授。他在为‘乔乔’演讲。”
  “这我已经听到了,”人群的单调欢呼声又一次传进谢顿的耳朵,显然每当那个演讲者抛出一个论点时,人群中就会爆发出那种声音。“但这个纳马提又是谁?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我们大学的,教授。他是‘乔乔’的人。”
  “如果他不是我们大学的,那么没有许可证他是无权在此地做演讲的。他有许可证吗?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教授。”
  “那么好,就让我们来看看。”谢顿正要冲进人群,法南杰罗斯连忙抓住了他的衣袖。“别冲动,教授。他带着打手。”那个演讲者背后有六个小伙子,位置站得很开,双脚微分,双臂环抱胸前,怒目而视。“打手?”
  “就是那种当有人想要他们好看时,用来行使暴力的家伙。”
  “那么他肯定不会是我们大学的人了,即便他有许可证也不可能容许他把那种你称之为‘打手’的家伙带进来。——法南杰罗斯,快去向学校保安报警。即使没人报警他们现在也完全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猜他们是不想惹上麻烦,”法南杰罗斯嘀咕道。“拜托,教授,千万别冲动。如果你要我去叫保安,我这就去叫,但你千万要等到他们来了后再行动。”
  “也许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就可以把这里全搞定了。”他从人群中挤过一条道。
  这并不难,因为其中有些人是认识他的,而其他人则看到了他的教授肩章。他来到演讲台前,双手一按台面,轻轻哼了一声便跃到了三呎高的台上。然而他心中却不无懊恼,十年前他靠单手就能跳上去了,而且也不必哼那一声。他站直了身子。
  那个演讲者也停止了演讲,正用警惕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
  谢顿沉声道:“请出示你的演讲许可证,先生。”
  “你是谁?”演讲者问道。他说得很大声,声音传得老远。
  “我是这所大学里的教员,”谢顿用同样大的声音回敬道。
  “你的许可证,先生?”
  “我认为你无权过问。”
  演讲者背后的小伙子们逐渐聚拢过来。“如果你没有许可证,我奉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所大学的好。”
  “如果我不走呢?”
  “那么,告诉你个事,学校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他转身面对人群,叫道,“同学们,在校园里我们有自由演讲和自由集会的权利,但这种权利可能会被剥夺,如果我们允许外来人员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发表未经认可的——”
  一只重重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谢顿退了一步。他转过身,发现是一个法南杰罗斯称之为“打手”的家伙。
  那人操着一种谢顿无法立即辨认出是哪里人的浓重口音说道:“滚出去——快。”
  “那样做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谢顿说道,“反正保安马上就要来了。”
  “在那种情况下,”纳马提带着一丝野性的冷笑说道,“将会爆发一场骚乱。那种事吓不倒我们。”
  “当然吓不倒你们,”谢顿说道,“因为你们显然很乐意见到骚乱,但这里不会有什么骚乱。你们都给我快点离开。”他又转身面对学生,抖开肩上的手掌。“我们将会为此负责,对不对?”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说得对!不要打他!”
  谢顿感觉到了目前人群中的正反情绪并存状态。按常理推断,他知道人群中有一些是很希望跟学校保安起一场冲突的。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有另一些从个人立场来说是爱戴他的,或者虽不认识他,但并不想以暴力方式来对待一位学校教员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叫道:“当心,教授!”
  谢顿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那些彪形大汉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行,他的反应是否还够快,他的肌肉是否还够强,甚至他的体力是否还适合进行角斗。
  一个打手向他逼近过来,想当然的没把谢顿放在眼里。他的动作不快,这给了谢顿渐趋衰老的身体以必要的反应时间。打手又直挺挺地探出手臂,这下就更容易对付了。谢顿抓住他的手臂,急转,弯腰,抡臂(美中不足的是哼了一声——为什么他一定要哼一声呢?),打手在空中飞过,很大程度上是被他自己的动量带出去的,接着重重地摔在演讲台的外沿,右肩脱了臼。
  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顿时令观众哗然,一股同仇敌忾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干掉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叫道。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谢顿向后掠了掠头发,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得气喘吁吁。然后用脚将那个倒地呻吟的打手踹下了演讲台。
  “还有人想试试吗?”谢顿欣然问道,“还是你们就此乖乖地离开?”
  纳马提和他的五个同党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谢顿又道:“我警告你们。现在群众是站在我这一边了。如果你们打算一拥而上,他们会把你们撕成碎片的。——好了,下一个是谁?来吧。一个一个上。”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嗓门,并且用手指做了个“过来”的小手势。众人哄然大笑。
  纳马提麻木地站在那里。谢顿纵过去,用臂弯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学生们也爬上了演讲台,叫嚷着:“一个一个上!一个一个上!”把保镖们跟谢顿隔了开来。
  谢顿则勒紧纳马提的气管,在他耳边低声道:“如果你敢动一动,妄图挣脱的话,我就弄碎你的声带,让你以后只能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纳马提,而我恰好是个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并且浸淫此道多年。如果你还珍稀你的大嗓门,就照我说的去做。当我把你放开时,你就叫你那帮欺软怕硬的同伙离开。如果你敢说些别的话,那将成为你用大嗓门说的最后话语。另外如果你敢再回到这所学校,也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我会干完今天没干完的事。”说完他松开了手。
  纳马提沙哑着喉咙说道:“所有人,跟我撤。”扶着受伤的同伙,他们迅速撤离了现场。
  当学校的保安人员在几分钟后赶到时,谢顿油然道:“对不起,先生们。一场虚惊。”
  然而当他离开体育场,继续往家走时,心情却更郁闷了。他暴露了自己不想暴露的另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暴虐成性的角斗士哈里·谢顿。此外,他沮丧地思量着,铎丝也会听说这事的。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免得她听到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使事情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糟。她恐怕是不会高兴的。
  第三章
  她果然不高兴。铎丝一手插腰,好整以暇地倚在公寓单元门口等他。她看上去跟八年前谢顿在这同一所大学里首次遇见她时没什么两样:身材苗条,剔透有致,一头金红色的卷发——在他眼中美若天仙,虽然以客观的眼光来看,她还算不上美若天仙。但谢顿在与她相识的最初几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客观的眼光评价过她。铎丝·凡纳比里!这是他看到她那平静的面容时所想到的。在很多世界,甚至在川陀的很多区域,她通常可以被人称作铎丝·谢顿。但他总觉得那有点象在她身上标注他的所有权,而他不希望如此。尽管这是如茫茫迷雾般的前帝国时代就遗留下来的惯例。铎丝面带忧色,轻摇螓首,柔声道:“我都听说了,哈里。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吻我总不会有错的。”
  “好吧,也许,不过只有当我们把这件事谈清楚以后才行。进来。”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知道,亲爱的,我也有我自己的课程和研究项目。我仍在研究那讨厌的川陀王国史,你对我说那研究对你的工作至关紧要。我是不是该把手头的工作全放下,整天围着你转,来保护你呢?这仍然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而且现在这工作比平时更重要了,你正在心理历史学方面取得进展。”
  “取得进展?我倒是希望如此。而且你也不必保护我。”
  “不必吗?我刚才叫芮奇出去找你。毕竟你回来晚了,我要担心的。你平常要是晚回家总会事先告诉我的。如果你觉得我听上去象是你的监护人,那我很抱歉,哈里,但我确实是你的监护人。”
  “难道你从没想到过吗,监护人铎丝大人,其实我每时每刻都想挣脱我的链条?”
  “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丹莫茨尔交代?”
  “我是不是回来太晚没饭吃了?我们点菜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你。只要有你在,就由你来点。你在食物方面可比我挑剔多了。别试图岔开话题。”
  “芮奇有没有告诉你我安然无恙呢?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当他找到你时,你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所以他就先回来了,没比你早多少。我还没听到事情的细节。告诉我——你——在——干——什——么?”谢顿耸耸肩:“那儿有个非法聚会,铎丝,我把它给搅了。如果我不这么干,那会给学校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阻止这种事难道还是你所能胜任的吗?哈里,你已经不再是个角斗士了。你已经是个——”他冒然插嘴道:“老头?”
  “对一个角斗士来说,是的。你已经四十岁了。你觉得你身体如何?”
  “很好——只稍微有点僵硬而已。”
  “我可以想象得到。当哪一天你试图假装自己还是个年轻的赫利肯运动员,你一定会弄断你的肋骨。——现在继续说细节。”
  “好吧,我告诉过你,阿马瑞尔曾警告我由于‘乔乔’乔若南到处煽风点火,使得丹莫茨尔颇有些麻烦。”
  “‘乔乔’。是的,这个我知道,用不着你多说。问题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在体育场有个集会。一个名叫纳马提的‘乔乔’党徒正在当众演说——”
  “纳马提的全名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他是乔若南的左膀右臂。”
  “你看,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呢。不管怎么说,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演说,但他并没有许可证,我认为他其实是想制造某种骚乱。他们惟恐天下不乱,如果他能借此事令大学临时关闭,那么他就可以控诉丹莫茨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一定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他。所以我立即阻止了他们。——在尚未引发骚乱前就把他们赶走了。”
  “听上去你倒是自豪得紧。”
  “为什么不呢?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我干得不坏。”
  “那恐怕才是你这么干的真正原因吧?测试一下你四十岁的状态。”谢顿深思熟虑地点了晚饭的菜单,接着道:“不。我是真的担心学校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也担心丹莫茨尔。恐怕是雨果关于危险的叙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超出了我的意识。我真蠢,铎丝,因为我其实是知道丹莫茨尔有自保之道的。而这一点我无法向雨果或其他任何人解释,除了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但我至少可以跟你谈,这种愉快的感觉真令人惊异。你知道,我知道,丹莫茨尔也知道,而其他人却不知道——至少据我所知——丹莫茨尔是无可动摇的。”
  铎丝按了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客厅里的用餐区顿时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桃红色光芒中。两人一起走向餐桌,上面已经放置好了亚麻餐巾,水晶杯,和餐具。当他们双双坐下,晚餐也开始送上来了——晚上这种时间向来不会有什么太长的耽搁——谢顿对此也处之泰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使他们不必俯就于教工餐的社会地位。谢顿津津有味的品尝着他们在麦克根区暂住时学会享用的调味料——这也是在那个古里古怪男尊女卑宗教禁锢食古不化的区域里唯一不令人憎厌的事物。
  铎丝柔声道:“你所说的‘无可动摇’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可以改变人的情绪。你不可能忘记的。如果乔若南当真成为危险人物,他可以被”——谢顿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改变;改变他的思想。”铎丝看上去心绪不宁,晚餐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气氛下进行着。直到晚餐结束,残余物——包括垃圾、餐具、所有一切——被漩涡式地卷进餐桌中央的处理滑道(然后一切又平复如初),她才说道:“虽然我是不太想跟你谈这个话题的,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你的无知所蒙蔽。”
  “无知?”他皱了皱眉头。“是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话题会被提出来讨论,丹莫茨尔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无可动摇的,他是会遭受损坏的,而乔若南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危险。”
  “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你不了解机器人——特别是象丹莫茨尔这么复杂的,你就更不可能了解了。而我却了解。”
  第四章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那仅仅是因为思潮本身是无声无息的。而谢顿的内心此刻正思潮澎湃。
  没错,这是事实。他的妻子确乎对机器人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了解。谢顿对此已困惑多年,最后不得不将这念头弃置脑后。如果不是伊图·丹莫茨尔——那个机器人——谢顿也不会遇到铎丝。因为铎丝是为德莫泽尔工作的,而正是丹莫茨尔在八年前将铎丝“分配”到了谢顿身边,在谢顿逃亡于川陀的各色区域时保护他。尽管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他的贤内助,他的“另一半”,谢顿仍会不时困惑于铎丝与机器人丹莫茨尔之间的奇异联系。谢顿真切地感受到这是铎丝生命中唯一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进入的区域。而这通常会在他脑海中引出一个最最痛苦的问题:铎丝究竟是为了服从丹莫茨尔的命令,还是因为真的爱上谢顿才跟他长相厮守的呢?他很想要相信后者,然而……他与铎丝在一起生活得相当幸福,但那是有代价的,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也远非严苛所能形容,那并不是通过讨价还价来确立的,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谢顿明白他可以在铎丝身上找到一个妻子所能给予的一切。当然,他没有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很想要。他已经有了芮奇,从感情上来说,芮奇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似乎继承了谢顿家族的全盘基因——或许还更多些。他对铎丝的唯一顾虑,是害怕这个维系了他们这么多年和平安宁生活的默契遭到破坏。对此他感到一丝微弱但正在不断滋生的怨恨。但他马上又把这重重疑虑统统给抛开了。
  对于她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的角色,他早已习以为常,继续这样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跟铎丝分享着同一个家庭,同一张饭桌,同一张卧床的人是他——而不是伊图·丹莫茨尔。
  铎丝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唤了回来。“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哈里?”
  他微微吃了一惊,铎丝的声音听来竟然有些回音,他意识到自己是过度沉缅于思绪中,有些忽视了她的存在。“对不起,亲爱的。我没生气。——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我只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你的话。”
  “关于机器人?”她漠然道。“你说我对于机器人没你知道得多。教我如何回答呢?”他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句(他知道有点冒险),“我说这话可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如果你打算引用我的话,拜托你原话原说。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相信你对于机器人知道得挺多,或许比我还多些,但知道跟了解是两回事。”
  “好了,铎丝,你故意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可真令人生气。似是而非总是来自有意无意的含糊其词。我在科学研究中不喜欢似是而非,同样在日常交谈中也不喜欢,除非是为了说着好玩,可我相信这会儿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铎丝巧笑倩兮,抿嘴而乐:“显而易见,似是而非会令你气急败坏,而你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很好玩。好了,听我慢慢解释。我不是故意要你生气的。”
  她上前拍拍他的手,谢顿这才惊觉(颇感尴尬)他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
  铎丝续道:“你老是跟我谈心理历史学,那么我们就拿心理历史学来说好了,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谢顿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对你是知无不言。这项计划是秘密的——这是由其本质决定的。心理历史学只有当其所作用的人群对心理历史学一无所知时才会有效,所以我只能跟雨果和你谈这个话题。对雨果来说,心理历史学纯粹是直觉。他才华横溢,然而过于冒进,容易误入歧途,因此我就只好扮演谨小慎微的角色,不时地把他拉回来。但其实我也是有冒进思想的,这就让我把问题看得更全面了,甚至”——他不禁失笑——“我猜我说的话你大概一句也没听懂吧。”
  “我知道我是你的传声板,我不介意。——我是真的不介意,哈里,不要为此而刻意改变自己的举止习惯。我不懂你的数学理论,这很正常。我只是个历史学家——甚至算不得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学家。经济变化在政治发展上的影响才是我现在的研究课题——”
  “是的,在历史课题上我就是你的传声板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时机成熟,我将需要借助你的学识来完善心理历史学,所以我认为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好极了。这下我们弄明白为什么你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了——我就知道不会仅仅是因为我虚有其表的美貌——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讨论吧,一旦你的论题脱离严格的数学问题范畴,看来我还是能听懂一些的。有好几次,你提到一种你称之为最小限度必要性的理论。我想我多少还是听得懂点的。你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我的意思。”铎丝看来很受委屈。“拜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哈里。我并不是在解释给你听,我是在解释给我自己听。你说你是我的传声板,那就请扮得象一点。回合游戏应该是公平竞争的,不是吗?”
  “回合游戏是没错,但若仅仅因为我说了几句,你就打算指控我高高在上——”
  “够了!闭嘴!——你曾告诉过我最小限度在心理历史学的应用中,在试图改善未来的行动中,都是至关紧要的。你说过这种改变最好是尽可能的细微,越小越好。”
  “是的,”谢顿急道,“那是因为——”
  “你别说,哈里。听我来解释。你很明白这个最小限度,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必须要有最小限度,因为所有的改变,任何改变,都会产生无数不可逆料的副作用。如果改变过于巨大,副作用过多,那么毫无疑问其结果将远远偏离你的计划目标,变得全然不可预测。”
  “没错,”谢顿说道,“这就是浑沌效应的本质。现在问题在于,有没有一种改变方式可以小到令其结果是可被适度预测的,还是人类历史在任何情况下都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浑沌无序状态。而正是这个问题,令我首次意识到心理历史学并不——”
  “我知道,可我话还没说完呢。有没有这么小的改变方式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任何大于这个限度的改变都将导致浑沌。这个必要的最小限度也许是零,也可能不是零,但无论如何肯定非常小——如何找到这些微乎其微但又明显大于零的改变方式将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课题。我猜,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小限度必要性吧?”
  “差不多吧,”谢顿说道,“当然,这问题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达得更简洁严谨些。你看——”
  “饶了我吧,”铎丝说道,“既然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这方面的问题,哈里,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关于丹莫茨尔的问题。看来你这人虽有学问却没悟性,因为很显然你从来没想过要将心理历史学的法则应用到机器人定律上。”谢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丹莫茨尔同样也需要遵循最小限度原则,不是吗,哈里?根据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这是寻常机器人所必须遵守的基本法则,但丹莫茨尔是个不寻常的机器人,对他来说,第零定律更具本质意义,其优先级更高于第一定律。第零定律规定了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社会整体。而这使他受到了你在心理历史学研究中遇到的同样的约束。这下你明白了吧?”
  “好象开始有点明白了。”
  “但愿如此。尽管丹莫茨尔能改变人的思想,但他必须避免由此带来的各种副作用——然而他又是帝国首相,他所要担心的那些副作用着实为数不少。”
  “那么现在他是怎么做的呢?”
  “想想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当然,除了我——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因为他调整过你的思想使你不会那么做。但这调整的程度有多大呢?你想不想将他是机器人的事公诸于众?想想看是谁在为你提供保护,提供研究经费和环境支持,你想不想破坏这一切?当然不想。他所做的改变是极其细微的,仅仅是防止你在极度兴奋或漫不经心的情况下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种改变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副作用。而丹莫茨尔通常也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经营帝国的。”
  “那么乔若南的情况呢?”
  “显然他的情况与你完全不同。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是坚决反对丹莫茨尔的。勿庸置疑,丹莫茨尔可以改变他的思想,但代价是这将严重扭曲乔若南的本性,而其结果是丹莫茨尔所无法预见的。与其冒险伤害乔若南,并导致可能伤害其他人,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副作用,他只得对乔若南放任自流,除非他能找到一种微小的改变方式——微乎其微的改变——既可改善处境又无伤大雅。所以说雨果是正确的,丹莫茨尔确实危在旦夕。”
  谢顿听了默然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如果丹莫茨尔对此束手无策,那么就得由我来采取行动了。”
  “连他都无能为力,你又能干什么?”
  “我们情形不同。我不受机器人定律约束,不必强制自己考虑最小限度问题——而首先,我得见见丹莫茨尔。”
  铎丝略怀疑虑:“一定要见吗?当众宣扬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恐非明智之举。”
  “如今这世道,早就没什么清流人物了。我自然不必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地去见丹莫茨尔,但我要见他却是肯定的。”
  第五章
  谢顿对时光的蹉跎感到忍无可忍。八年前,当他初到川陀时,行事了无挂碍。当时,他除斗室一间外身无长物,可以随心所欲地走遍川陀上的各个区域。而现在他不得不终日面对冗长的系间会议,繁琐的公务决策以及无尽的研究工作。想要抽出时间去见丹莫茨尔决非易事——就算他有空,德莫泽尔的工作日程同样也排得满满的。要找个两人都有空的时间会面就更非易事了。而最不易应付的则莫过于铎丝对他大摇其头了。“我不知道你意欲何为,哈里。”谢顿不耐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意欲何为,铎丝。我打算等见到德莫泽尔后再找这答案。”
  “你的首要之务是心理历史学。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也许吧。我会找到答案的。”
  就当他约好了在八天之后与首相的会面时间,他在系办公室的墙屏上突然收到了一条字体略显古朴的消息。与之相应的是其更显古朴的措辞:冀图哈里·谢顿教授见赐一面。谢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消息。即便是皇帝陛下的遣词用句也没有如此古意盎然的。同样的,署名也不象常人那样清晰易认。而是写得龙飞凤舞,颇似艺术大师的即兴之作。署名是:拉斯钦·乔若南。——是“乔乔”本人,要求“见赐一面”。
  谢顿不禁哑然失笑。他明白了对方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措辞——这样的笔迹。很显然这是为了激起他的好奇心而使的小小伎俩。谢顿并不是很想见这个人——至少兴趣不大。但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又用意何在呢?他倒是想一探究竟。他让秘书安排了会见的时间和地点。当然是在他的办公室,不会是在家里。公事公办,那是没有含糊的。约见的时间定在与丹莫茨尔会面之前。
  铎丝道:“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哈里。你打伤了他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左右手;你搅散了他组织的一次小小集会;你让他在他的支持者面前看起来象个傻瓜。他当然想要看看你是何许人也,我想我最好还是跟着你。”
  谢顿摇摇头:“我带着芮奇就行了。他已经学会了我教他的所有格斗技巧,而且是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二十岁棒小伙子。况且我肯定这次会见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你凭什么肯定?”
  “乔若南是到大学里来见我。附近多的是年轻人。而我在学生中人缘也还不坏,我相信乔若南事先是做过功课的,该知道我在自家的地盘上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我肯定他会表现得彬彬有礼——极其友好。”
  “哼!”铎丝嘴角轻轻一撇。
  “这点毫无疑问。”谢顿下了结论。
  第六章
  谢顿面无表情,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对乔若南各式各样的全息像他早就看得烦了,然而,正如通常那样,实体总是或多或少会应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不会跟精心准备的全息像一模一样。谢顿寻思,或许是旁观者对“实体”的反应才令其看来有所不同吧。乔若南是个高个子——跟谢顿不相仲伯(译者注:这里是个小小的错处,在 也有写糊涂的时候)——但却魁梧得多。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一定长得五大三粗肌肉发达的样子,事实上他的体形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而且并不显得很胖。一张圆脸,一头与其说是黄色不如说是沙褐色的浓密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连裤工作服,脸上挂着一丝浅笑,给人一种亲切友善的感觉,当然,说穿了,那仅仅是一种错觉。
  “谢顿教授”——他的嗓音深沉且控制得相当得体,演说家的嗓音——“很高兴见到您。您肯拨冗赐见令我深感荣幸。我今天还带了个同伴来,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很抱歉事先没跟您提到这事,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介意的吧。他名叫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三个名字,如您所见。我相信您已经见过他了。”
  “是啊,我见过他。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谢顿用讽刺的眼光打量着纳马提。
  上次遭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体育场里做演讲。而现在谢顿则可以轻轻松松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了。纳马提中等身材,脸形削瘦,面有菜色,发色深黑,阔口裂腮。他脸上没有乔若南那种浅浅的笑容,也没有任何其它明显的表情——除了一脸慎之又慎的神色。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拥有古文学博士的学位——是自己要求前来”乔若南说着,脸上的笑意更甚了,“道歉的。”乔若南迅速瞟了纳马提一眼——起先紧闭着双唇的纳马提有口无心地嘟哝道:“对不起,教授,我为发生在体育场的事向您道歉。我不太清楚在大学集会所要遵守的管理规定,我有点被自己的狂热冲昏了头脑。”
  “这就情有可原了,”乔若南说道,“而且他当时也没完全搞清楚您的身份。我想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忘记那个小小的不愉快了吧。”
  “这个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谢顿说道,“我没有很想要记住那件事的意思。这是我儿子,芮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带了个同伴。”芮奇蓄起了小胡子,黑而且浓——这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谢顿时他还没长胡子,那时他还是个街头小孩,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身材矮小,但却灵活精悍,并且有意无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似乎想要借此在精神上拔高几吋,以弥补肉体高度上的不足。
  “早上好,小伙子。”乔若南说道。
  “早上好,先生。”芮奇应道。
  “请坐,先生们。”谢顿道,“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乔若南摆手婉拒。“不了,多谢款待。不过今天我们不是来作客的。”他在指定的位子坐下。“当然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常来作客。”
  “如果是谈公事,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谢顿教授,蒙您宽宏大量,答应不计前嫌,不过当我刚听说那次小误会的时候,我有点奇怪您为什么会冒险那么干。您当时那么干确实有点冒险,这点您承认吧。”
  “事实上,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是。所以我去图书馆查了有关您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发现,你来自赫利肯。”
  “没错,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记录上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待了八年。”
  “那都是公开记录。”
  “而您当初由于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而名声大振——那个您称之为什么来着?——心理历史学?”
  谢顿暗自摇头。当初的轻举妄动一直令他懊悔不已。当然,当初他也没想到那是“轻举妄动”。他说道:“那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成。”
  “是吗?”乔若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如今您是一所川陀第一流大学的数学系主任,才四十岁,我相信——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在我看来您的资历实在算不上老。您能有如今的地位说明您必定是位相当杰出的数学家。”
  谢顿耸耸肩:“换了我可不会如此轻下断言。”
  “或者你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
  “我们都很乐意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乔若南先生,不过我认为你在我这里恐怕是找不到的。大学教授是鲜有位高权重的朋友的,或者,如我所料,是鲜有任何朋友的。”他含笑说道。乔若南也报以微笑:“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将皇帝当做一位位高权重的朋友呢,谢顿教授?”
  “我当然乐得如此,但又哪里来得如此殊荣?”
  “但在我印象中皇帝是您的朋友。”
  “我相信记录会清楚地告诉你,乔若南先生,我只在八年前拜见过皇帝陛下一次。那次晋谒为时不到一小时,而且当时我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陛下对我有特别的好感。况且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缘跟他说过话——也没见过他——当然,除了在全息电视里。”
  “不过,教授,成为皇帝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亲自与他见面或交谈的。跟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伊图·丹莫茨尔见面或交谈也就够了。丹莫茨尔是你的保护者,而且既然他是,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皇帝也是。”
  “那么你有没有在记录中找到丹莫茨尔首相为我提供的你所说的保护?或者任何足以推导出那种所谓保护的证据?”
  “既然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广为人知,又何必再去查什么记录呢?你知我知。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请”——他举手示意——“不要再枉费心机试图否认了。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事实上,”谢顿说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想要保护我。到底为了什么?”
  “教授!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已经提到了你的心理历史学,丹莫茨尔要的就是这个。”
  “可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到头来一无所成。”
  “随你怎么说都行,教授。可我没必要相信你说的话。得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拜读过你最初的论文,并在我手下那些数学家的帮助下试着理解它。可他们告诉我那是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说法。”谢顿道。“可我有种感觉,丹莫茨尔正在等待心理历史学的发展完善,然后将其付诸实用。既然他能等,那么我也能等。而两者之中对你更有用的,谢顿教授,是我的等待。”
  “为什么?”
  “因为丹莫茨尔在他的位子上已经坐不了多久了。民意已经逐渐转而反对他了。指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厌弃一个不得人心的首相,害怕他会拖累自己丢了宝座,那时他就会找个替任者。而届时区区在下或许会被皇帝陛下圣意相中。而到那时你仍会有个保护者,可以为你提供和平的工作环境,充裕的研究经费,以及研究所需的设备和人员。”
  “而你会成为那个保护者?”
  “当然——跟丹莫茨尔出于同样的理由。我需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历史学技术,可以让我更有效地统治帝国。”谢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良久,复道:“如果当真如您所言,乔若南先生,那我又何必蹈这趟浑水呢?我不过是个穷学究,活得平静自在,只需埋首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及从事些教育活动。你说丹莫茨尔是我目前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我只要太太平平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大可去跟首相拼个你死我活。不管谁胜出,反正我总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口头上是这么说的。”乔若南脸上固有的笑容似乎褪色少许。坐在他边上的纳马提把阴沉沉的脸转向乔若南,似乎想说些什么。乔若南微微摆手,纳马提干咳了几声终于没说话。乔若南说道:“谢顿博士,你是不是个爱国者?”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爱国。帝国使人类社会安享了数千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大体来说是太平的——并使其稳步前进。”
  “确实如此——但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前进的步调却慢了下来。”谢顿耸耸肩:“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你不必研究。你知道,从政治上来说,近一两个世纪是混乱时期。君权渐衰,且时常被暗杀严重削弱——”
  “这么说话,”谢顿插嘴道,“可有点形同叛乱了。我希望您不要——”
  “好吧。”乔若南把身体往座位背后一靠。“现在你看到你的处境有多不安全了吧。帝国正在衰落。我敢公然这样说。我的追随者们也都直言不讳,因为他们很清楚事实如此。我们需要有人来辅佐皇帝,这个人要有能力控制帝国,征服各地蜂起的叛乱,统御起全国的武装力量,领导经济——”谢顿不耐地摆摆手。“而你就是这个人,对吧?”
  “我确实有意一尽绵薄。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干这份工作的——当然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显然丹莫茨尔就不胜任。在他的统治下,帝国的衰落呈加速之势,陷入全面崩溃。”
  “而你能阻止崩溃?”
  “是的,谢顿博士。在您的帮助之下,依靠心理历史学。”
  “或许依靠心理历史学丹莫茨尔也能阻止崩溃——如果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的话。”乔若南沉声道:“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装得好象它不存在似的。但它的存在对丹莫茨尔毫无帮助。心理历史学只是一件工具。需要有良好的头脑去理解它,需要有强劲的臂膀去挥动它。”
  “而你具备那些条件,你能掌握它?”
  “是的。我知道我自己的优点。我需要心理历史学。”谢顿摇摇头。“您要的话只管请便。可惜我没有您要的东西。”
  “你有。我不想跟你争这点。”乔若南身子向前倾去,近得象是要亲自把声音送进谢顿的耳朵里,而不是由声波去传递。“你说你是个爱国者。那么我告诉你,我必须取代丹莫茨尔以避免帝国的毁灭。然而,取代的方式可能会无可避免地削弱帝国。那就非我所愿了。望先生有以教我,如何能够波澜不惊、兵不血刃地达成我的目标,不致造成无谓的伤害或损失——这也是为了帝国的利益。”
  谢顿道:“恕我无能为力。您这是强人所难了,我根本没有您所想要的知识。虽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但实在是爱莫能助。”
  乔若南蓦地站了起来。“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知道了我对你的期望。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恳请你能多考虑一下帝国的利益。也许你会觉得你亏欠了丹莫茨尔的友谊——但与之相对的是数百万颗行星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注意。你的所做所为将动摇整个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系亿兆人类的名义恳求您帮助我。考虑考虑帝国吧。”他的声音转而变成一种震颤人心强悍有力的喑呜之声。
  谢顿觉得自己也禁不住颤抖起来。“我始终都会考虑帝国的。”他说道。
  乔若南道:“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见。”
  谢顿目送乔若南等人迈步离去,办公室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经过时滑开。他不由愁眉深锁。有些事情令他深感不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事情。
  第七章
  纳马提漆黑的双目紧紧盯着乔若南,他们此刻正坐在斯特尔林区一所严密屏蔽的办公室里。这间指挥部的设施还不够完善,毕竟他们在斯特尔林区的势力目前尚嫌薄弱,但相信不久就会逐渐壮大起来的。群众运动的成长速度着实惊人。三年前,乔若南还是白手起家一无所有,如今其影响力已遍及整个川陀——当然,其势力的分布尚不均匀,在有些地方更为根深蒂固些。这次运动对外部世界几乎没什么影响。德莫泽尔竭尽所能安抚住了他们,但这也正是他的致命伤。发生在川陀这里的叛乱才真的要命。在其它地方,叛乱都会被镇压。而只有在这里,德莫泽尔才会被颠覆。奇怪的是丹莫茨尔居然会没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乔若南坚信丹莫茨尔只是虚有其名而已,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会发现他只不过是具空壳子罢了。一旦发现自己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把他毁掉。至少,迄今为止乔若南的所有预见均已应验。他目前的政途一帆风顺,除了在枝节问题上有些小麻烦,比如这次在斯特尔林大学被这个叫谢顿的家伙给搅散了的集会。这或许也是乔若南坚持要见他的原因吧。即便是细末枝节,亦当谨慎从事。乔若南喜欢这种无往不胜的感觉,而纳马提也不得不承认制造无往不胜的前景是获取无往不胜的最佳手段。人们往往倾向于见风使舵地加入无往不胜的一方,即便政见相左也无所谓。难道这次与谢顿会见也是一个胜机?还是这个枝节问题已经上升为主要问题?纳马提不喜欢被拖了去向人低声下气地道歉,他也没看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现在乔若南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正沉浸在思考中。他苦苦地咬着大拇指,似乎想从那里汲取某种精神食粮。“乔乔,”纳马提轻声唤道。他是少数几个能在私下里叫乔若南小名的人之一。在公众场合群众可以无休无止地高呼那个小名,但那只是乔若南笼络人心的诸多手段之一。在私下里他要求绝对的尊敬,只有少数几个在他刚出道时就跟他一起打江山的死党可以这样叫他。
  “乔乔,”他再次唤道。
  乔若南抬起头:“干吗,阿甘,叫我什么事?”他听上去有些恼火。
  “我们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叫谢顿的家伙,乔乔?”
  “对付?不用着急。他可能不久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为什么要等呢?我们可以向他施加压力。我们可以在大学里玩点手段搞到他日子难过。”
  “不行不行。迄今为止,丹莫茨尔对我们还是放任自流。那个傻瓜现在是过度自信。我们要是在自己尚未准备好之前就把他逼上绝路,那就再傻不过了。毛手毛脚对谢顿采取行动很可能会招致这种后果。我怀疑德莫泽尔极其看重谢顿的价值。”
  “为了那个你们俩所谈的心理历史学?”
  “确实如此。”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可达到预言未来的目的。”纳马提皱了皱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乔若南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他发笑?纳马提从来搞不清楚人们何时以及为何指望他发笑。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说道:“预言未来?怎么办到?”
  “啊哈?我要是知道,我还要谢顿干吗?”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乔乔。你怎么可能预言未来呢?这跟占卜算命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但自从这个谢顿驱散了你的小小集会,我就派人调查过他。彻头彻尾地调查。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数学家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理历史学的论文,但此后整件事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人提到过这件事。甚至连谢顿本人都没提到过。”
  “这么听上去这件事似乎毫无进展。”
  “哦,不对,恰恰相反。如果这件事是慢慢消沉下去的,或者是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不得已放弃的,那么我会说确实是毫无进展。但是突然完全被拦腰斩断,那只能说明整件事被人深深地冻结了起来。那也正是德莫泽尔对我们放任自流的原因。或许指导他这种行为的并不是其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历史学。心理历史学很可能预测到了些什么,可以让丹莫茨尔在关键时刻取得优势。如果确是如此,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一败涂地,除非我们自己也能用上心理历史学的武器。”
  “可谢顿声称心理历史学并不存在。”
  “换了你是他,你会承认吗?”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应该对他施加压力。”
  “那没用的,阿甘。你听说过‘维恩之斧’的故事吗?”
  “没有。”
  “如果你来自尼夏亚,你就一定会听说的。那是一个在我家乡非常有名的民间故事。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叫维恩的伐木工,他有一把魔斧,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砍倒任何大树。那把斧头显然是件奇珍异宝,但维恩从来不必费心珍藏守护——而那把斧头也从来没有被人偷掉过。因为除了维恩本人,没人举得动那把斧头。“而同样的,在目前情况下,除了谢顿本人,没人能操纵得了心理历史学。如果我们是强迫他加入我们这一边的,那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策划一些表面上看来是对我们有利的行动,而实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整垮。等到了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这样显然不行。他必须自动自愿地加入我们,他必须是欣然地为我们工作只因为他希望我们获胜。”
  “可我们怎样才能把他拉过来呢?”
  “谢顿有个儿子。芮奇,我想他是叫这名字。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没很在意。”
  “阿甘,阿甘。如果你不注意观察每件事情,你会错过很多要点。从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个小伙子在全心全意听我说话。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点我可以断言。对如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是最有把握的了。我很清楚自己何时深深撼动了他人的心灵,何时潜移默化了他人的思想。”乔若南露出了笑容。这并不是他的招牌公众形象中那种虚情假意迷惑人心的笑容。而是此刻真实的笑容——冷冷淡淡,莫测高深,而又暗藏祸心。“我们可以见机利用利用芮奇,”他说道,“可能的话,再通过他去影响谢顿。”
  第八章
  在那两个政客走了之后,芮奇就一直看着谢顿,一手抚弄着自己的小胡子。这种摸胡子的感觉令他极为满意。在这里斯特尔林区,有些人也留胡子,但他们的胡子往往是疏疏落落五颜六色的——即便有些是黑色的,看上去也驳杂不纯。而更多人则根本不留胡子,上唇光秃秃的。比如谢顿就不留胡子,不过那也没什么。照谢顿的头发颜色来看,他留起胡子反而会显得很滑稽。他凑近些看看谢顿,想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道:“什么事?”声音中颇有一丝思绪被人打断的不快,芮奇理会得。
  芮奇道:“我觉得你实在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嗨,那个瘦子,他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你在体育场修理过的家伙。他肯定会怀恨在心。”
  “可他已经道歉了。”
  “他根本就没什么诚意。而另一个家伙,乔若南——则是个危险人物。要是他们带着武器怎么办?”
  “什么?在这大学里?在我办公室里?当然不可能。这儿可不是匕里孛屯。再说,就算他们想要乱来,我一个人也足够收拾他们两个了。简直易如反掌。”
  “这我可不知道,爸。”芮奇一脸疑惑地说道,“你已经——”
  “不许说,你这小混蛋。”谢顿竖起手指训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象你妈了,我已经受够她了。我还没老——至少还没老到抡不动胳膊。再说,我还有你在身边,而你也是个出色的角斗士,技术已经与我不相上下了。”
  芮奇皱皱鼻子:“角斗顶个鸟用。”(积习难改。芮奇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尽管已经脱离了达尓区的泥潭有八年之久,他仍会时不时的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简直象标签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底层社会的。兼且他又身材矮小,这令他时常都有一种挫折感。——不过好在他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小胡子,没人能处处都压他一头的。)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
  “就目前而言,一动不如一静。”
  “呃,你看,爸。我在‘川陀视界’节目里见过乔若南好几次。我甚至还录了几盘他作演讲的全息录像带。——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看看他都讲了些什么。而,你知道,他言之有理。我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言之有理。他想让所有的区域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这话他妈的一点也没错,是不是?”
  “当然没错。是文明人都会觉得那是正当的。”
  “那咱为啥不照那玩意儿来办呢?难道皇帝不觉得吗?丹莫茨尔呢?”
  “皇帝和首相需要考虑整个帝国。他们不能仅仅着眼于川陀本身。乔若南空口白话的平等说说是很容易。因为他没有责任。一旦他自己坐上了当权者的位子,他就会发现他的努力将被一个拥有两千五百万颗行星的帝国稀释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他还会被这些区域本身搞到束手缚脚。每个区域都想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平等权利——却不想让其它区域获得太多的平等权利。告诉我,芮奇,你认为应不应该让乔若南获得当权的机会,仅仅为了让他显示一下他能做到些什么?”
  芮奇耸耸肩:“我不知道,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当场掐断他的喉咙。”
  “那说明你对我的忠诚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心。”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爸。”谢顿亲切地看着芮奇,但在那深情的目光后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乔若南那种近乎催眠般的影响力究竟会起到多大的效果呢?有问题的。”
  第九章
  谢顿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去,让他可以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式。他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呼吸轻柔。
  铎丝在房间的另一头,关上她的阅读器,把缩影胶片放回了原处。她适才正在潜心研究川陀早期历史中的弗罗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观点,此刻她发现偶尔闲下来揣摩揣摩谢顿的心事倒是个不错的消遣。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历史学。他也许将耗尽他的余生,来探索这半浑沌技术的羊肠小道,并有可能在心理历史学尚未完成时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将这任务留待他人来完成(比如说阿马瑞尔,当然前提是他自己还没有被耗尽),他将为此心碎不已。然而这又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动力。只要这个问题还彻头彻尾地困扰着他,他就会活得更长久些——而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终有一天她将失去他,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并不是这样的,当初她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他所知道的知识。这是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个人需求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个人需求呢?为什么当这个男人不在她的视野中时,她会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即使当她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体内的基本定律并没有起反应时,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关心的应该只是他的安全问题而已,那其余的种种又是如何自行闯入她内心的呢?很久以前,当她发现这种情绪已明确无疑时,就跟丹莫茨尔谈过这个问题。他相当严肃地对她说道:“你是复杂的,铎丝,而你所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单纯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经遇到过一些个体,他们的存在令我思维更舒畅,响应更愉快。我曾经试着比较过他们的存在和最终逝去对我产生的相对影响,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在这处理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他们的陪伴给我带来的愉悦多过他们的逝去给我带来的伤感。总体来说,曾经拥有好过一无所有。”她心道:哈里终有一天将烟消云散,而现在每过一天就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天,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为好。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决定打扰一下谢顿:“你在想什么呢?哈里。”
  “什么?”谢顿的双目会过神来。“心理历史学,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进一条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没在想心理历史学。”谢顿蓦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头发?”
  “现在来说,是你的。”他柔情万种地看着她。“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不是该换个颜色染一染?还是说,过了这些年,应该变灰白了?”
  “别傻了。谁会想要你长灰白头发。——不过这又让我想到一些其它问题。比如说,尼夏亚。”
  “尼夏亚?那又是什么?”
  “这与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无关,所以你没听说过我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遗世孤立,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我知道关于它的事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调查它。在所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中,很少有几个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而我怀疑还有哪个世界会象尼夏亚那样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铎丝把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似是而非的话题感兴趣了?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你最讨厌似是而非的吗?什么叫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
  “哦,我自己说话似是而非时,我是不介意的。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关心的是乔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芮奇坚持的。讲得不是很有条理,但整体效果却颇为蛊惑人心。芮奇就对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个出身自达尔区的人都会受他蛊惑,哈里。乔若南对区域平等的不断呼吁自然而然会得到广大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热槽工的响应。你还记得我们在达尔区时的事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不是责备那些小家伙们。我仅仅是对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件事感到困惑。”
  铎丝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乔若南总得有个出身之处,而反之,尼夏亚,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样,也总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时候,包括送到川陀。”
  “没错。但是我先前说过,我费了好大工夫调查尼夏亚。我甚至设法跟当地的一些小官员进行了超太空联系,那得花很多钱,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里报销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点什么事让你觉得这钱花得并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乔若南经常会讲些小故事来强调他的观点,那些故事据说都是他家乡行星尼夏亚的民间传说。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显得象个民间哲人,充满着朴素的哲学智慧。那些小故事给他的演说做铺垫。使他看起来象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穷乡僻壤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长大。民众喜欢这种传奇,特别是川陀人,虽然他们若是真的被拖去一个穷乡僻壤,他们会宁可死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梦想那种环境。”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夏亚人并不熟悉其中任何一个故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亚也许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它毕竟是个世界。在乔若南出身的区域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在你那个小官员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版本,但通常会在整个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理解那家伙说的话。他说银河标准语时带着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还跟那个世界的其他人谈过话,仅仅为了验证一下,而他们确实都带着同样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乔若南没这种口音。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川陀话。事实上,说得比我还好得多。我念字母‘r’时有点赫利肯口音。而他没有。根据记录,他十九岁时来到川陀。依我之见,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说着一口刺耳的尼夏亚版银河标准语,那来到川陀后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长时间,总有些口音痕迹会被保留下来的——看看芮奇你就知道了,他说话时不时还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
  “你根据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么呢?”
  “我的推论是——要知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象个推理机器般地在推理——乔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亚人。事实上,我认为尼夏亚是他信手捻来作为出身地的,仅仅因为那里太荒凉太偏僻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去验证一下的。他肯定在计算机里做了彻底的搜索才找到这样一个世界,使他谎言被戳穿的机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这简直荒谬,哈里。他为什么要假装来自另一个世界呢?那意味着他得大费手脚去篡改记录。”
  “他或许正是这么干的。他在民政部门或许有很多信徒,足以让这种篡改工作成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参与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记录中的一小部分,而他们都过于盲从,不会跟其他人谈起这事。”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改?”
  “我怀疑是因为乔若南不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铎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第十章
  铎丝冷静地思考着问题。这也是她唯一的思考方式——冷静。因为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瞑目凝思。八年前,她和谢顿造访过麦克根区,但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地方除了食物之外着实乏善可陈。那些景象又浮现到她脑海中。那是一个清规森严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人都沉缅于过去之中。他们除去全身的体毛,那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历程,为的是让他们有别于他人,从而“知本”。他们的传说,他们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幻想)围绕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他们曾经统治着整个银河系,拥有长生之术,并且还有机器人。
  铎丝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不认为谢顿关于麦克根区的记忆会比她更详细,事实上,她知道他肯定没她记得详细,不过他的头脑却比她好——当然,也有异于她。她的头脑仅仅适合于记忆,并且根据一条精确的演绎线索推导出一些明显的结论。而他的头脑却有着令人无从琢磨的跳跃性思维。谢顿老是喜欢假装直觉仅仅是他的助手阿马瑞尔的特权,但铎丝并不受他愚弄。谢顿还喜欢假装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数学家,以无尽迷惘的眼光审视着世界,朵丝同样不受他愚弄。“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她发现谢顿正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而这种姿态总令她以为他在绞尽脑汁地榨取心理历史学的点滴概念。
  谢顿终于开口道:“麦克根区是一个清规森严诸多限制的社会。在那里总有些人会厌倦于那种行规蹈矩行尸走肉的生活。总有些人想要挣脱枷锁,到广阔自由的外部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不难理解。”
  “所以他们强行植入人造头发?”
  “不,通常并非如此。一般的脱逃分子——麦克根人这样称呼那些逃亡者很明显有轻视之意——是戴假发的。虽然比较简便,但也比较容易被识破。真正紧要的逃脱分子则植入人造头发,我听说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代价昂贵,不过好处是几可乱真。我以前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曾经听说过。我化了多年心血研究川陀上所有八百个区域,试图建立起心理历史学的基本定律与数学基础。虽然很不幸在这方面毫无建树,但多少学到了些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脱分子要隐瞒他们来自麦克根区的事实呢?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受到迫害。”
  “是的,他们没有受到迫害。事实上,公众也并不认为麦克根人是劣等民族。但情况更糟。没人把麦克根人当回事。他们聪明——这点人人都承认——受过高等教育,品格高尚,举止文雅,精于烹调,治理区域的能力更令人啧啧称奇——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信仰在麦克根区之外的人看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愚不可及。这种观念令那些被称为逃脱分子的麦克根人也受了池鱼之殃。一个想要在政府中擭取权力的麦克根人将被嘲笑声所粉碎。被人害怕没关系。被人轻视也不算太要紧。但被人嘲笑——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乔若南想要成为首相,所以他必须要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来自一个与麦克根区八辈子也挨不上边的偏远世界。”
  “但也有人确实天生就是秃头的。”
  “但不会象麦克根人去除毛发那样彻底。在外部世界,那没什么关系。麦克根对外部世界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传言。麦克根人过于固步自封,他们中若有谁离开过川陀,那简直就成了稀有动物。但在川陀这儿就不同了。人们可能秃头,但在鬓角边缘通常还有些头发,可以昭示他们不是麦克根人——至不济还有眉毛胡子。而那些极少数完全不长毛发的——多半是一种病态——就实在是不走运了。恐怕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带着医生签的证书证明他们不是麦克根人。”
  铎丝皱眉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敢肯定。”
  “你不会把他是麦克根人的事宣扬到尽人皆知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办到。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行迹隐藏得很好,而且就算办得到——”
  “怎么样?”谢顿耸耸肩:“我可不想引起一股声讨种族偏见的浪潮。那种激情的宣泄一旦引发,没人再能控制得了,即便不发生这种事,川陀目前的社会情形也已经够糟了。就算我要以非常手段去处理那个关于麦克根的问题,那也仅仅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你也要以最小限度原则采取行动。”
  “当然。”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了丹莫茨尔见面。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铎丝瞪视道:“哈里,你该不会糊涂到指望丹莫茨尔为你解决所有问题吧?”
  “我没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行呢?”
  “那我就得另谋对策,不是吗?”
  “如何另谋对策?”谢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铎丝,我也不知道。你也不能指望我解决所有问题的。”
  第十一章
  伊图·丹莫茨尔并不经常被人见到,除了皇帝克里昂。他采取这种退居幕后的策略是出于种种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时间长河中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谢顿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而且除了他来到川陀的早些时候,再也没真正在私下里和他谈过话。
  鉴于谢顿与拉斯钦·乔若南近来的那次临时会见,谢顿与丹莫茨尔一致认同最好不要太过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哈里·谢顿径直造访位于皇宫之中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决定将会见安排在“穹边宾馆”里一间小巧而又不失奢华的套房中举行,地方恰在皇宫之外。
  见到丹莫茨尔令人痛苦地忆及旧日。而丹莫茨尔一如往昔的事实令这种痛苦更显强烈。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硕仪表堂堂,头发依然是乌黑中带着些许金黄。他并不英俊,然而气质高贵。他的长相几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国首相应该的长相,但却与之前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曾经居于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
  谢顿暗忖,他的权力恐怕一半来自他的相貌,这种权力盖过了皇帝,凌驾于帝国朝廷,进而乃至整个帝国。
  丹莫茨尔向他走来,一丝温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弯去,却丝毫未损及他的面部平衡。“哈里,”他说道,“真高兴见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变主意就此放弃呢。”
  “我对你的担心可超过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说不出口。这你是知道的。”
  “在我面前行的。说吧。我宁愿喜欢听你叫我真名。”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拼出那些字眼,声带能发出那些声音。“丹尼尔,”他拖长了声音念道。
  “R·丹尼尔·奥利弗,”丹莫茨尔道,“很好。与我共进一餐吧,哈里。与你一同进餐,我不必强迫自己吃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解脱。”
  “荣幸之至。虽然独自踞案大嚼与我心目中的欢宴气氛相去甚远。当然多少吃一两口——”
  “只要你高兴——”
  “彼此彼此,”谢顿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我们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举。”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见面的。”
  “为什么,丹尼尔?”
  “两年之后又将举行‘十年大会’了。——你看上去吃惊不小。你没忘记吧?”
  “没忘。我只是从没想到过这事。”
  “你不打算参加吗?在上届大会上,你可是轰动人物呢。”
  “是的。靠着心理历史学。略有些轰动。”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从没有哪个数学家做到过。”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当时我只得逃亡,逃离皇帝的注意,直到时机成熟,我向你保证可以开始心理历史学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顿到一个隐匿之所埋没起来。”
  “当一所享誉帝国的大学的数学系主任算不得埋没吧。”
  “当然是。因为埋没的是我的心理历史学。”
  “啊哈,食物来了。不如暂时,让我们谈些别的吧,叙叙旧好了。铎丝怎么样?”
  “妙不可言。忠实尽责的贤内助。整天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猎犬似的死守着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频频如此。说真心话,丹尼尔,对于你把我们俩撮合到一起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哈里,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也并没有预见到你们俩的婚姻幸福,特别是对铎丝——”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赐予我的礼物,无论你实际上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很高兴。不过这确是一件礼物,你以后会发现的,可能有着更深远的意义——我的友谊同样如此。”
  对此,谢顿无言以对。见丹莫茨尔向他比了个手势,于是埋首用餐。过了片刻,他对着叉子上的一小块鱼肉微微颔首道:“我无法确切地认出这是什么肉,但我认得出这是麦克根人的烹调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麦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对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不会忘记的。”
  “这特殊的意义早已告一段落。他们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颗名为奥罗拉的行星上。他们的寿命长达三百余岁,并且是银河系‘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个奥罗拉人最初设计并制造了我。这我不会忘记的,我的记忆极少失真,我记得远比他们那些麦克根人子孙来得精确。不过其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自行选择什么是对人类社会整体有益的行为,并尽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现在。”
  谢顿突然紧张兮兮地说道:“我们不会被窃听吧?”
  丹莫茨尔看来饶为好笑:“如果你现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点。好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了必要的防范。既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进来,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离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会太过惊奇。因为我早已尽人皆知是个眼高手低的业余数学家。这点对于那些非我朋辈的朝臣来说是个不错的笑料。我关注即将到来的‘十年大会’并为此做准备工作不会令这里任何一个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确实是为了有关大会的事想要请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你什么忙。在大会上我只有一件事可谈——而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谈的。就算我去参加大会,那也只有当听众的份。我无意发表任何论文。”
  “这我理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再告诉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对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为你经常在他耳边提起我吧,我猜。”
  “错了。这可不是我的功劳。皇帝陛下的行径时而也会令我感到莫测高深的。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大会,而且显然对你上次的谈话记忆犹新。他对心理历史学的兴趣丝毫未退,甚或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我须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会再次召见你。朝廷无疑会将此视作一项无上尊荣——一生之中竟蒙圣上两次召见。”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又有什么用?”
  “问题是无论何时何地,皇帝的召见都是容不得你拒绝的。——你那两个年轻的被保护人怎么样,雨果和芮奇?”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相信你对于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只是关乎安全方面的事,并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铎丝没向你报告吗?”
  “关键时刻她会报告的。但平常就不会了。要她当个事无巨细一律上报的间谍怕是有些困难。”又是那种浅浅的笑容。谢顿轻轻哼了一声:“小伙子们都干得不坏。雨果现在是越来越难驾驭了。他比我更象个心理历史学家,我猜他觉得我在拖他后腿。至于芮奇,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无赖——他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讨厌的街头顽童时,就已经深得我欢心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也深得铎丝欢心。我真的相信,丹尼尔,如果哪天铎丝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她会因为无法割舍对芮奇的爱而留下来。”丹莫茨尔点点头,谢顿沉声续道:“当年要不是卫伸摩区的拉谢尔觉得他惹人喜爱,我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我早被一枪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讨厌想到那件事情,丹尼尔。那是个全然的意外,一个不可预测的事件。心理历史学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在最佳情况下,心理历史学也只能处理非常巨大的数量,从中得出概率,而对个体是无能为力的。”
  “可万一这个体是至关重要的——”
  “我怀疑你最终将发现没有一个个体是真正至关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赖于这些假设,我总是免不了把自己看作至关重要的人物,那是一种异乎寻常到不可理喻的妄自尊大。——而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我特地跑来这儿要跟你讨论的事情——坦率地说。我必须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一位侍应收拾走了残肴,房间里的灯光黯淡了些许,使四周的墙壁看上去似乎靠近了些,更给人一种私下密谈的感觉。
  谢顿道:“乔若南。”他惜字如金,好象认为只要提及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啊哈,怎样。”
  “你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很好。我也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丹尼尔,别跟我玩游戏。他是不是很危险?”
  “当然很危险。你对此有什么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是不是很危险?对你首相的职位?”
  “那正是我的意思。也正是他危险的地方。”
  “而你对此放任自流?”丹莫茨尔向前探身,左肘撑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有些事情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哈里。让我们理性一点来看问题吧。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登基至今已经有十八年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他的首席幕僚进而首相,而在他父亲统治的晚年我已经居于这种宰辅之职了。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很少有首相掌权如此之久的。”
  “你不是寻常的首相,丹尼尔,这你知道。在心理历史学发展期间你必须手绾大权。别对我笑。这是事实。在我们最初相遇时,也就是八年前,你告诉过我,帝国正在逐渐腐朽衰落。难道你现在改变了看法?”
  “当然没有。”
  “事实上,衰落的迹象现在已经更显著了,不是吗?”
  “是的,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如果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乔若南现在推动整个帝国反对你。”
  “川陀,哈里。仅仅是川陀。外部世界牢靠得很,他们对我的努力感恩戴德,尽管经济正在衰退,贸易正在萎缩。”
  “但川陀才是最要紧的地方。川陀——我们所居住的皇家世界,帝国首都,核心要地,行政中心——是可以把你推翻的地方。如果川陀对你说不,你就保不住你的职位了。”
  “我同意。”
  “如果你走了,还有谁来关心外部世界?还有什么能阻止衰落的加速进行以及帝国迅速陷入无政府状态?”
  “当然,这是一种可能性。”
  “所以你必须有所做为。雨果深信你岌岌可危,相位恐将不保。他凭的是直觉。铎丝也说了同样的话,她用术语解释,那个什么三大还是四大的——的——”
  “机器人定律。”丹莫茨尔插嘴道。“小芮奇似乎对乔若南的学说颇为着迷——毕竟是达尔人的血统,你也明白。而我——我有些拿不准,所以跑来你这里寻求安慰,我想是这样。告诉我目前情况都在你掌握之中。”
  “要是行的话,我当然乐得这样告诉你。可惜的是,我没什么安慰好提供你的。我确实危在旦夕。”
  “而你什么都不做?”
  “不。我已经花了大力气在消除不满以及淡化乔若南的影响。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做,或许我早就被赶下台了。可是光这么做还远远不够。”谢顿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认为乔若南其实是个麦克根人。”
  “是吗?”
  “这是我的判断。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可我对释放种族偏见的力量又有些犹豫不决。”
  “你的犹豫是明智的。有好多事情一旦做来会产生许多我们不愿见到的副作用。你明白,哈里,我不怕丢掉乌纱——只要继任者能继续贯彻我的原则,尽可能延缓帝国的衰落。另一方面,如果由乔若南来成为我的继任者,那么,依我之见,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那么我们用任何手段阻止他都是合理的。”
  “也不完全对。即便乔若南被消灭而我保全了下来,帝国仍可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消灭乔若南虽然势在必行,但如果这种行为会促进帝国的衰落,那我也是不能采用的。我至今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小限度原则。”谢顿嘀咕道。“你说什么?”
  “铎丝解释过你会被最小限度原则所约束。”
  “的确如此。”
  “那么看来,我造访你是失败的了,丹尼尔。”
  “你的意思是说,你跑来寻求安慰却一无所获。”
  “恐怕正是如此。”
  “可我见你是因为我也同样在寻求安慰。”
  “从我这儿?”
  “从心理历史学那里。心理历史学应该可以预见到一条我所未见的安全路线。”谢顿重重叹了口气。“丹尼尔,心理历史学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首相神情严峻地看着他。“你已经用了八年时间了,哈里。”
  “可能是八年也可能是八百年都发展不到那种地步。这是个难以处理的问题。”
  丹莫茨尔道:“我并不指望技术发展到很完善,可你多少该有一些概略,一些框架,一些基本法则可供指导。可能并不完美,可总比纯粹的瞎猜要好。”
  “可我所有的并不比八年前更多。”谢顿哀叹道,“这就是全部了。你必须继续掌权,乔若南必须被消灭,而同时帝国的稳定又必须尽可能长久地被保持下去,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发展出心理历史学。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可能做到,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历史学。是不是这样?”
  “看来好象是的,哈里。”
  “于是我们在这个无聊的死循环中争论不休,而帝国正在毁灭。”
  “除非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除非你能让一些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我?丹尼尔,没有心理历史学,我又怎能做得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哈里。”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怏怏而去。
  第十二章
  其后的数日里,谢顿把他在系里的工作丢到一边,整日将他的计算机用于新闻收集模式。
  能够处理每日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新闻的计算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这种计算机都在帝国总部,在那里是绝对必要的。而有些较大的外部世界首府同样有这种计算机,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只要与川陀上的新闻发布中心建立起超太空连接就足以满足需求了。
  一台重点大学数学系的计算机,如果足够先进的话,可以被改装成一个独立的新闻源,而谢顿正是小心翼翼这么做的。毕竟这是他进行心理历史学研究工作的必备资源,当然这台计算机的性能对外人会以极度含混的理由搪塞过去。
  从理论上来说,这台计算机会报告发生在帝国境内任何世界的任何异常事件。一条经过编码不太惹人注意的警告指示会自行凸显,这样谢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跟踪下去。这种警告指示很少出现,因为“异常事件”的定义极其严格,只有大规模的非常剧变才会被列入其中。在没有异常事件出现的时候,谢顿就随机地在各个世界逛逛——当然不会是所有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不过数十个而已。
  这实在是个有点沉闷,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厌倦的工作,因为几乎没有哪个世界每天没有个把小小天灾人祸的。东一个火山爆发,西一个洪水泛滥,要么就是这样那样的经济崩溃,当然,还有暴乱。近一千年来,每天都有上百个或更多的世界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发生暴乱。自然而然地,这种事情并不受人重视。暴乱在人们看来跟火山爆发没什么两样,在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了。反倒是,如果哪一天没有任何地方报道有暴乱发生,那才是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保证会引起人们最严重的关注。
  谢顿自己同样也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混乱灾难之于外部世界,恰如波涛起伏之于汪洋大海——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从过去的八年甚至八十年中发生的事情里找到表明帝国正在衰落的明显证据。可是丹莫茨尔(在丹莫茨尔不在场的时候,谢顿即便在思考时也不会把他称作丹尼尔)说衰落正在持续,而他为帝国诊脉却是自帝国诞生时便已开始了,这种方式是谢顿所无法仿效的——除非到哪天他能得心应手地操纵心理历史学的力量。可能这种衰落的幅度相当微小,小到令人不易察觉,直到某个关键时刻来临——好象一所正在慢慢腐朽衰败的豪宅,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直到某天晚上屋顶轰然倒塌。可屋顶什么时候会塌下来呢?这是个谢顿无法回答的问题。
  偶尔,谢顿也会查查川陀当地的新闻。在这里,新闻相比之下总是更丰富些。一来,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有四百亿人口。二来,川陀上八百个区域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迷你帝国。三来,这里也总是充斥这各式各样冗长乏味的政府典礼和皇家社交活动。
  然而,真正令谢顿注目的事情却是在达尔区。在达尔区议会选举中,乔若南党有五个人当选。根据背景资料介绍,这是乔若南党首次当选区域级公职。这并不奇怪。如果说有哪个区域是乔若南党的根据地,那就一定是达尔区了。然而谢顿发现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征兆,预示着那位煽动家的野心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把这条新闻存入微芯片中,晚上带回了家里。
  谢顿进门时,芮奇从计算机上抬起头,他显然觉得得为自己的存在做点解释。“我在帮妈整理她所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道。
  “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做完了,爸。都做完了。”
  “很好。——来看看这个。”他向芮奇晃晃手中的芯片,然后把它塞进了显微投影器中。
  芮奇瞥了一眼空中的新闻影像,道:“哦,这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我经常关注达尔区的动向。你知道,那是我的家乡。”
  “那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呢?川陀上的其它区域都把达尔区视作垃圾。他们又凭什么不去拥护乔若南的观点呢?”
  “你也拥护这些观点吗?”
  “这个——”芮奇若有所思地苦了苦脸:“我承认他说的有些东西确实很吸引我。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错?”
  “一点都没错——如果这是他的本意。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他不是将这仅仅当作一种获取选票的策略的话。”
  “对极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会这样想:我们投乔若南的票又有什么损失呢?既然我们原本就没有获得平等的待遇,尽管法律上是这么说的。”
  “立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如果你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地在死亡线上挣扎,恐怕没什么事能让你冷静下来。”
  谢顿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在刚看到这条新闻时就已经开始考虑这问题了。他说道:“芮奇,自从我和你妈将你带离达尔区之后,你就再也没回去过了,是吗?”
  “我记得还算清楚,五年前你去达尔时,我可是跟你一起去的。”
  “对对”——谢顿不耐烦地挥挥手——“可那次不算。我们当时住在一家区际饭店里,那里根本算不得是达尔区。而且我还记得,铎丝当时根本不让你独自上街。毕竟,那时你才十五岁。现在你想不想去达尔区?独来独往,自行其事——现在你已经满二十岁了?”
  芮奇吃吃笑道:“妈恐怕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没说我喜欢让她给我脸色看,我根本没想要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心?当然。我也想去看看老家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能在学习中腾出时间吗?”
  “当然。我不会拉下一星期的课的。此外,你还能帮我录下讲课的内容,这样我回来就可以补上了。请假应该不难。毕竟,我的老头子是个系主任——除非你已经被解雇了,爸。”
  “还没有。不过我可没把这看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行。”
  “你要这么想我才感到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愉快的假日旅行,爸。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名词,还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呢。”
  “别扯不相干的话。当你到了那里,我希望你去见见拉斯钦·乔若南。”芮奇看来有些震惊。“我又怎么做得到呢?我压根不知道他在啥地方。”
  “他会去达尔区。他被邀请前往达尔区议会做演讲,那里有新进的乔若南党议员。我们会查到演讲的确切日期,而你可以在前几天去那里。”
  “可我又怎么去见他呢?爸。我不认为他会敞开大门任人拜访。”
  “我也不这么认为,但我把这事留给你自己去处理。在你十二岁那会儿,你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希望你没有被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磨尽了昔日的锋芒。”芮奇傲然一笑道:“我想还不至于。但就算我见到了他。那又如何呢?”
  “那,尽你所能去发现。什么是他的真实计划。什么是他的真实想法。”
  “你真的认为他会告诉我吗?”
  “他如果告诉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有一种向人灌输信任的特异功能,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来,我们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商讨细节。如是者数次。
  谢顿的心情相当痛苦。他无法确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但他又不敢跟尤果·阿马瑞尔或是丹莫茨尔商量这件事(更不用说铎丝了)。他们可能会阻止他这么做。也可能会证明他的主意是个馊主意,而他实在不想要这种证明。他的计划看来是挽救危机的唯一途径了,他不想让这计划胎死腹中。但这途径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在谢顿看来,芮奇是唯一的希望,他或许能设法骗取乔若南的信任。但芮奇适不适合当这项计划中的工具呢?他是个达尔人,并且也是乔若南的同情者。谢顿又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这真是可怕!芮奇是他的儿子——而谢顿此前从未怀疑过芮奇的忠心。
  第十三章
  也许谢顿曾怀疑过他的计策能否奏效,也许曾担心这会否弄巧成拙,也许曾对芮奇是否能够寄予重任怀有满腹疑虑,然而有件事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应该说是确信无疑——那就是当铎丝知道这一既成事实后会有什么反应。而他果然没有失望——也许这个词正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失望了,那就是铎丝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在惊怒交加中咆哮如雷,而他已经做好了抵挡这种攻击的准备。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毕竟不同于普通女人,他从没见她真正地发过脾气。或许她体内本就没有脾气——或者他认为是脾气的那种东西。她只是冷眼凝视着他,低声怨道:“你把他送去达尔区了?一个人?”
  柔声细语,略带疑惑。这声音冷静得令谢顿感到一阵恐惧,半晌才断然道:“我也是不得已。这是必要的。”
  “那就让我理解理解。你把他送去那个盗窟贼窝?那个罪恶之园?”
  “铎丝!你要这么说话我可生气了。我以为只有冥顽不化者才会用那种陈腔滥调说话。”
  “你否认我对达尔区的描述?”
  “当然。达尔区确实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但达尔区并不全是这样的。其实每个区域都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包括皇城区和斯特尔林区。”
  “但程度不同,不是吗?一跟十毕竟大不相同。就算所有的世界都犯罪猖獗,就算所有的区域都犯罪猖獗,那么达尔区也是其中最差的,不是吗?你有计算机。大可查查统计数据。”
  “不用查我也知道。达尔区是川陀最贫穷的区域,而贫穷、困苦与犯罪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把他独自送去那种地方?你可以陪他一起,或者让我陪他一起去,再或者让他带上五六个同学一起去。我肯定他们会乐意从紧张繁忙的学习生活中解脱出一段时间的。”
  “我要他办的事需要他一个人去办。”
  “你要他办什么事?”谢顿对此缄口不语。铎丝道:“难道是这样?你不信任我?”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我只敢独自一人去承受风险。我不能把你或者其他人陷进去。”
  “可现在承受风险的人不是你。而是可怜的芮奇。”
  “他此行没有任何风险。”谢顿不耐道,“他已经二十岁了,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壮得象棵树——我说的可不是这儿川陀上那些长在玻璃盖下的小树苗。我说的是那些长在赫利肯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而且他还是个角斗士,那些达尔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跟你的角斗术。”铎丝道,语气冷冰冰的丝毫未曾解冻,“你以为这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那些达尔人带着刀。每个人都有。还有爆裂枪,我肯定。”
  “我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爆裂枪。法律上关于爆裂枪的管制还是相当严格的。至于刀,我肯定芮奇自己也随身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校园里也带着刀,严格来说这可是违法的。你以为他在达尔区会不带着刀吗?”
  铎丝无言以对。
  谢顿同样也陷入了片刻沉默,然后他决定该是时候安抚安抚铎丝了。他说道:“你看,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些内容。我希望他去见乔若南,那个人也将去达尔区。”
  “哦?那你期望芮奇做什么?令乔若南痛改前非,把他送回麦克根区?”
  “得了。真是的。如果你继续抱持这种讽刺的态度,那我们再讨论也没有用。”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穹顶下蓝灰色的天空。“我期望他做的”——他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是拯救帝国。”
  “确实。这件事更容易做些。”谢顿的声音相当坚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这件事你束手无策。德莫泽尔也束手无策。他差不多是对我说这件事就靠我来出谋划策了。而这正是我现在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也正是我将芮奇派去达尔区要做的事。毕竟,你知道他有激发他人友爱之情的能力。这在我们身上很有效,而我确信这对乔若南同样有效。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所有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铎丝嘲弄地瞪大双眼,“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正在受心理历史学所指引?”
  “不。我不打算对你说谎。我还没有到达可以受心理历史学指引的地步,但是正如阿马瑞尔经常谈论到的直觉——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简单地说,直觉是人类头脑所特有的一种技艺,它能够从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数据中得出正确的答案。”
  “而你得到了正确的答案?”谢顿一口咬定:“是的。”然而在他自己心中,却有着不敢告诉铎丝的疑虑。万一芮奇的魅力失效了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是,万一他作为一个达尔人的自觉变得太强了怎么办?
  第十四章
  匕里孛屯就是匕里孛屯——肮脏不堪,胡乱蔓延,暗无天日,曲折蜿蜒的匕里孛屯——流淌着腐朽,却又充满着一种活力,芮奇确信他从没在川陀上其它地方发现过这种活力。这种活力或许是找遍整个帝国也无从寻觅的,尽管除了川陀之外,芮奇没有去过任何世界。他最后一次看见匕里孛屯是在他十二多岁的时候,不过这里的人们看来还是一如既往,仍然是低贱之辈与无礼之辈的混合物,充斥着矫揉造作的倨傲和喃喃不平的怨恨,男人留着浓密乌黑的小胡子,女人则穿着布袋似的套装,这在芮奇如今已久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眼光看来着实颇有些不自检点。女人穿成那个样子还怎么能吸引男人呢?——不过这是个蠢问题。他在十二岁那会儿,就已经清楚地知道那种布袋装脱起来有多快多容易。于是他矗立在那儿,沉浸于思潮与回忆之中,经过一条由商店橱窗组成的街道,努力想让自己唤醒对故地的记忆,他怀疑人群之中或许有人是他曾经认识的,不过已老了八年。其中或许还有他少年时代的伙伴——然而令他深感不安的事实是,虽然他还记得一些彼此间互取的绰号,却已经记不起任何人的真名了。事实上,他记忆中的缺口大得惊人。八年虽然算不上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却是他生命中五分之二的岁月,再加上他离开匕里孛屯之后的生活又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之前的记忆已如无痕的旧梦般黯然褪色。不过这里的气味依旧如故。他在一间面包店外停住了脚步,店面低矮而又邋遢,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椰子糖衣的味道——这是他在其它地方所闻不到的。他也曾经在其它地方买过涂着椰子糖衣的小烘饼,尽管广告上写着“达尔风味”,但那不过是味同嚼蜡的冒牌货——仅此而已。他感到一股强烈的诱惑。对啊,干吗不进去呢?他身上有钱,况且铎丝又不在跟前,不必担心她会皱着鼻子大声抱怨这地方有多不干净。在从前的时候,谁在乎干不干净?店里光线昏暗,芮奇的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店堂里放着几张矮桌,桌边各有几把破椅,毫无疑问人们通常在这里用些点心,诸如咖啡烘饼之类。有个年轻人坐在其中一张桌旁,面前放着一只空杯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曾经是白色的T恤衫,在光线良好的时候或许会看来更脏些。一位面包师,或许该说是一位服务员,从后间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小子要啥?”
  “来一焦炭冰。”芮奇同样粗声粗气答道(如果他表现得彬彬有礼,那就算不得是匕里孛屯人了),他说的是记忆中从前的市井行话。看来这行话目前仍然通用,因为服务员给他拿来了他要的东西,直接用手拿的。这种做法在小时候的芮奇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的芮奇却略感难以接受了。
  “要袋子吗?”
  “不用。”芮奇道,“我在这儿吃。”他付了钱,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焦炭冰,满满一口咬了下去,双目微微眯了起来。
  这在他少年时代算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了——有时是他在街头讨到足够的钱后去买的,有时是从某个临时的有钱朋友那里分享到的一口,更多的时候则是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偷来的。而现在他可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嗨!”一个声音叫道。
  芮奇睁开双眼。有个男的坐在他桌前,向他怒目而视。芮奇轻声道:“你在跟我说话吗?小弟弟。”
  “废话。你他妈的在干吗?”
  “吃焦炭冰。关你小子屁事?”自然而然地他就用起了匕里孛屯的方式跟人说话。毫无挂碍。“我问你他妈的在匕里孛屯干吗?”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过是睡在床上长大的。不象你是睡在街上长大的。”损人的话脱口而出,就好象他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样。“是吗?作为匕里孛屯人,你穿得也未免太考究了。吃软饭的小白脸。在你身上闻得到香水味。”他竖起一根小指,暗示芮奇娘娘腔。“你身上的汗臭味我可不敢恭维。老子周游过世界。”
  “什么周游世界?拉迪达。”又有两个人迈进了面包店。
  芮奇眉头微微一皱,他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被召来的。
  桌前那人对两个新来的说道:“这家伙周游过世界。却说自己是个匕里孛屯人。”
  其中一个新来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故弄玄虚地敬了个礼,不怀好意地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这他妈的不是很棒吗?能见到一个周游过世界的匕里孛屯人总是件好事。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帮帮他们的穷老乡。比如说,钱。你总乐意分两个小钱给穷人的吧?嗨?”
  “你有多少钱?先生?”另一个说道,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嗨!”柜台后的那位叫道,“你们这些家伙通统给我出去。别在我的店里惹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芮奇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要走,可坐在他对面那人伸出一条腿挡住了他的去路。“别走啊,朋友。我们还想要你陪陪呢。”(柜台后的那位,显然生怕事情要糟,躲进了后间。)
  芮奇笑笑,说道:“伙计们,曾经有一次在匕里孛屯,俺跟俺老爸老妈走在一起,当时有十个家伙拦住我们的路。十个,我仔细数过。最后我们只好收拾掉了他们。”
  “是吗?”先前说话的那人说道,“你老爸收拾了十个人?”
  “俺老爸?见你的鬼吧。他才懒得浪费时间。是俺老妈收拾的。俺在这方面可比她更在行。而你们才三个人。所以,识相的话,趁早滚开,别挡俺的道。”
  “行。交出你所有的钱。还要扒下几件衣服。”桌前那人站了起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刀。
  “真是的,”芮奇道,“你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他已经吃完了他的焦炭冰,半转过身。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往桌上一靠,右腿猛地蹬出,足尖准确地命中持刀者的腹股沟。
  那人一声惨叫便倒了下去。而芮奇则抓起桌子将第二个人撞到墙边,同时右臂闪电般挥出,掌缘狠狠切在第三个人的喉头,那人闷咳一声也倒了下去。
  所有事情只用了两秒种的时间,如今店堂里只剩芮奇站在那里,双手各握着一把刀,说道:“现在还有谁想要活动活动筋骨的?”
  他们瞪视着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于是芮奇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要走了。”
  但是那个刚才退到里屋去的服务员一定是叫来了帮手,因为又有三个人走进了店堂,而那个服务员喊道:“捣乱分子!通统都是捣乱分子!”
  新来的三个人衣着很相似,显然是某种制服——不过芮奇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制服。裤腿塞进靴筒里,宽松的绿色T恤束着腰带,再加上奇怪的半球形帽子扣在头顶,看上去颇为好笑。而T恤的左肩前方则印着字母JG。①他们的长相是达尔人,但胡子却不太象达尔人。他们的胡子虽也乌黑浓密,但却仔细修理过,整整齐齐地保持在唇线上方,并不任其漫无节制地自然生长。芮奇心里暗自冷笑。他们的胡子缺乏他那种旺盛的活力,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胡子确实看起来整洁干净些。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说道:“我是昆勃下士。这里出了什么事?”
  被打倒的三个匕里孛屯人陆续站了起来,显然被揍得够呛。一个还弯着腰,一个正揉着喉咙,第三个的样子象是扭了肩。
  下士以贤明的目光审视了一下他们,他的两个手下知机地堵住了门。然后他转向芮奇——看来是唯一没受伤的人。“你是匕里孛屯人吗,小男孩?”
  “土生土长,不过我在别的地方生活了八年。”他令自己的匕里孛屯口音淡化了少许,不过还是保留了一些,那个下士多少也有些口音,跟他相差无几也就是了。达尔区除了匕里孛屯之外的其它地区中有不少还是颇为向往文明的。
  芮奇道:“你们是治安警察吗?我好象不记得你们这种制服——”
  “我们不是治安警察。你在匕里孛屯是几乎找不到治安警察的。我们是乔若南卫队,现在由我们维护这里的和平。我们认识这三个家伙,他们也早就被警告过。我们会好好收拾他们的。不过你也是个问题人物,小鬼。你的名字。身份证号码。”
  芮奇告诉了他们。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芮奇也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芮奇道:“这个。你有权力过问吗?既然你不是治安警察——”
  “听着。”下士厉声道,“别问什么权力不权力的。我们这是在匕里孛屯,我们掌权,所以就有权力。你说你打倒了这三个人,这我相信。但是你不可能打倒我们。按法律的规定,我们是不允许携带爆裂枪的,不过——”下士说着,慢慢拔出一把爆裂枪。“现在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芮奇叹了口气。如果他当初安安分分直接去区政厅——如果他不曾节外生枝惹起了对匕里孛屯以及焦炭冰的思乡之情——他说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乔若南先生,既然你看来是他组织中的成员——”
  “要见领袖?”
  “是的,下士。”
  “带着两把刀?”
  “这是为了自卫。当我去见乔若南先生的时候,自然不会带着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你被拘留了,先生。我们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可能会委屈您一段时间,但我们会查清楚的。”
  “可你没权力这么做。你们并不是合法的警——”
  “呵呵,找别人去抱怨吧。在这之前,你是我们的。”于是刀被没收了,而芮奇被拘留了。
  【译注:①JG——乔若南卫队(Joranum Guard)的缩写。】
  第十五章
  克里昂早已不是全息像中所描绘的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君主了。也许在全息像中他仍然如此——可惜他的镜子却告诉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他最近的那次生日庆典盛况依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已经是他的四十岁生日了。这位皇帝对年届不惑并未感到任何不妥。他的健康状况相当良好。身体略有些发福,但还不算太过。如果不是定期做一些微量调整,他的脸看上去会更老一些,然而这种微量调整却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油光可鉴。他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已是这个世纪中在位较为长久的君王之一了——而他觉得没什么事能阻止他继续在位个四十年的,或许结果会成为帝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也说不定。克里昂又照了照镜子,暗忖若不刻意展现第三维的话,他看上去或许会更帅些。
  如今看看丹莫茨尔——那个忠心耿耿,干练可靠,必不可缺,而又令人无法忍受的丹莫茨尔。他倒是一成不变。他的外貌依然如故,而且,据克里昂所知,他也从没做过什么微量调整。当然,丹莫茨尔对任何事都是三缄其口的。而且他从来没有年轻过。当他侍奉克里昂的父亲时,克里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皇太子,那时他看上去就不年轻了。而现在,他看上去同样不年轻。是不是一开始看上去老一点就会让人忽略掉其后的变化?变化!这让他想起他传召丹莫茨尔是有一件要事相商,并不是仅仅要他站在那里恭候圣上“御思”的。丹莫茨尔或许会把过多的“御思”看作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丹莫茨尔。”他唤道。“陛下?”
  “那个叫乔若南的家伙。我已经听厌他了。”
  “您并没有非听不可的理由,陛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抬到了新闻的表面,这只是一时现象,不久就会销声匿迹的。”
  “可他并没有销声匿迹。”
  “有时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陛下。”
  “你怎么看待他,丹莫茨尔?”
  “他很危险,但颇具声望。而正是这种声望助长了他的危险性。”
  “既然你觉得他危险,而我觉得他讨厌,那我们还等什么?难道不能把他关起来或是处决掉或是别的什么?”
  “川陀上的政治情况,陛下,是复杂——”
  “总是复杂。除了复杂之外你还能不能说些别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时期,陛下。对他采取强硬行动是没用的,那只会加剧危险性。”
  “我不喜欢这样。我或许算不上博览群书——一个皇帝也没时间博览群书——可我至少还知道我这个帝国的历史。近几个世纪来不乏这种所谓民粹主义者掌权的先例。而在这些先例中,他们无一例外将皇帝削弱成傀儡一个。我不想当一个傀儡皇帝,丹莫茨尔。”
  “您当傀儡皇帝是不可想象的,陛下。”
  “你要再这样无所作为,这事怕也并非不可想象。”
  “我正在努力采取措施,陛下,只是行事谨慎。”
  “可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家伙,行事并不象你那么谨慎。差不多就在一个月前,有位大学教授——注意是位教授——单枪匹马地阻止了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他恰到好处地插了手,并成功地阻止了事态的恶化。”
  “确有其事,陛下。可您是怎么听说的?”
  “因为他恰好就是我感兴趣的那位教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件事呢?”丹莫茨尔几近谄媚地说道:“微臣又怎敢将案牍之上每件无关紧要的琐事都拿来打扰陛下圣听呢?”
  “无关紧要?那个采取行动的人是哈里·谢顿。”
  “他确实叫这名字。”
  “这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是不是在几年前发表过一篇论文,就在上次‘十年大会’上,那篇论文令我们深感兴趣?”
  “是的,陛下。”克里昂眉飞色舞。“你看见了吧,我也是有记性的。我并不需要靠幕僚来替我记每一件事。我为了那篇论文的事还亲自召见过这个名叫谢顿的家伙,是不是?”
  “您的记忆真是完美无缺,陛下。”
  “他的计划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算命的方案。我那完美无缺的记忆一时想不起他管那叫什么来着了。”
  “心理历史学,陛下。那并不仅仅是个算名的方案,而是一种预测未来人类历史总体趋势的理论。”
  “这件事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陛下。正如我当时就解释过的,这个计划的实行是全然不切实际的。这是个绚丽多彩的计划,但毫无价值。”
  “然而他有采取行动阻止一场潜在暴动的能力。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自己会成功,又怎么敢这么做?这岂不正好证明了这个——什么?——心理历史学确实有效吗?”
  “这仅仅证明了哈里·谢顿是个有勇无谋之辈,陛下。即便心理历史学理论是有实用价值的,它也无法产生关于某个单独的人或单独的行为的结果。”
  “你不是数学家,丹莫茨尔。而他是。我认为现在该是我再次垂询于他的时候了。毕竟,离下次‘十年大会’不是太远了。”
  “这是毫无用——”
  “丹莫茨尔,朕意已决。你负责安排。”
  “遵命,陛下。”
  第十六章
  芮奇耐着性子聆听布道,尽量不使自己极度焦躁的情绪有所流露。他正坐在一间临时的单人牢房里,此地位于匕里孛屯的陋街深处,一路行来巷陌纵横,令他恍如隔世。(想当年,他对此地的街头巷尾无不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甩脱任何追踪者,如今却再也没这份能耐了。)
  陪伴他的人,穿着一身乔若南卫队的绿色制服,即便不是个传教士或洗脑人,也多半是个半吊子的空头理论家。他自称名叫山德·尼,此刻正操着一口浓重的达尔乡音向他灌输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长篇大论。“如果达尔人民想要享受平等的权利,他们首先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得这种权利。良好的纪律,文明的举止,得体的情趣都是必不可缺的要素。好勇斗狠以及公然持刀都将成为旁人对我们怀以偏见的口实。我们必须一正视听而——”
  芮奇打断道:“我同意您的话,尼队长,句句同意。——可我必须去见乔若南先生。”
  看守缓缓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的,除非有预约,获得许可。”
  “你看,我是斯特尔林大学里一位颇具地位的教授的儿子,他是一位数学教授。”
  “不认识什么教不教授的。——我记得你说过你出生在达尔区。”
  “我当然是达尔区出生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而你有个当大学教授的老头子?听上去不太可能。”
  “好了,他是我的养父。”
  看守对此不置可否,继续摇头道:“你在达尔区有认识的人吗?”
  “有位瑞塔大妈。她认识我。”(她当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现在可能已老到迈不动步了——死了都说不定。)
  “没听说过。”(还有谁?他认识的人里恐怕没有哪个能令眼前这人释疑的。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名叫斯穆迪杰的少年——或者至少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名字。即便再无计可施,他还总不至于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名叫斯穆迪杰的人?”)最后他只得说道:“还有雨果·阿马瑞尔。”
  尼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雨果·阿马瑞尔,”芮奇忙道,“他在大学里为我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那所大学里每个都是达尔人?”
  “只有他跟我才是。他曾经是个热槽工。”
  “他怎么进的大学?”
  “是我父亲在八年前把他带出热槽的。”
  “好吧——我找个人去问问。”芮奇只得坐等。就算他能越狱逃走,在巷道错综复杂的匕里孛屯又有何处可以藏身,不致立即被人逮到的?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尼才姗姗来迟,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当初拘捕芮奇的下士。芮奇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这位下士多少还算是有些头脑的。下士问道:“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叫什么名字?”
  “雨果·阿马瑞尔,下士,他曾是个热槽工,是我父亲八年前在达尔区这儿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去了斯特尔林大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父亲认为雨果当热槽工实在太屈才了,他可以干更为重要的工作,下士。”
  “比如说呢?”
  “数学。他——”下士一摆手。“他当时在哪个热槽工作?”
  芮奇踌躇片刻。“我那时还是个小孩,不过我想是C—2。”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C—3。”
  “那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在我个人并不认识他。不过那个故事在热槽倒是很有名的,而我恰好也在那里工作过。然而你也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认识雨果·阿马瑞尔的?”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我的办法。我在纸上写下我以及我父亲的名字。然后我再写下一句话。你想方设法跟乔若南先生的访问团中的负责人取得联系——乔若南先生明天就会来达尔区这儿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那句话。如果没什么动静,那就让我烂死在这儿好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肯定他们会在三秒钟之内就把我从这里接出去,而你也将会因为传递了这个重要消息而获得晋升。如果你拒绝做这件事,那么当他们最终在这儿找到我时——我相信他们会的——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雨果·阿玛罗尔是跟某位数学界的大人物走的,那我不妨告诉你那位数学界的大人物正是我父亲。他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下士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非毫无耳闻。他说道:“你要写的那句话是什么?”
  “心理历史学。”下士皱皱眉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与你无关。你只要把话带到,然后等着看好戏就是了。”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他。“好吧。写下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有什么好戏。”芮奇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也很想知道会演成什么好戏。这将完全取决于这位下士会向谁上报,以及那句话会起到多大的魔力。
  第十七章
  哈里·谢顿看着雨点打在皇家地行车的车窗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怀旧之情涌上心头。这是他在川陀上的八年中第二次被传召到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露天地区来晋见皇帝——而两次天气都很坏。第一次的时候,他刚到川陀不久,那时的坏天气并不令他太在意。他觉得这没什么新鲜的。在他的家乡星球赫利肯上暴风雨是家常便饭,至少,在他出生的地方是这样。可如今他已在虚拟气候下生活了八年,在这里所谓的暴风雨只是计算机随机点缀的阴云,仅在人们入睡的时候井然有序地下上几滴毛毛细雨。狂风暴雨被和风细雨所取代,而严寒酷暑更是闻所未闻——温差的幅度仅限于令你解开衬衫的前襟或是套上一件薄薄的外套。然而即便是这样温和的偏差,他仍听到有人在抱怨。而现在谢顿看到了真正的雨水从苍茫的天空倾盆而下——他已多年未曾目睹这种情景了——面对此情此景,爱意油然而生。这让他回想起了赫利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劝司机绕个远路去皇宫。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帝正等着见他,即便毫无阻隔地直线行进,这段旅程对地行车来说也够长了。当然没有要皇帝苦候的道理。和八年前与谢顿初见时相比,克里昂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的体重增加了十磅左右,还多了一脸的愁容。尽管他眼圈及脸颊边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谢顿还是看得出这是做了过多微量调整的结果。谢顿不由地对克里昂心生怜悯——由于君权及帝国的动荡不稳,皇帝已日渐式微。克里昂与哈里·谢顿又一次单独相处了——仍然是在他们初遇时那间布置奢华的房间。按照惯例,谢顿静候垂询。略微打量了一下谢顿后,皇帝以平缓的声调开口道:“真高兴见到你,教授。我们就不必拘礼了,象上次见面时一样好了。”
  “遵命,陛下。”谢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不必拘礼并不是真的不必拘礼,只不过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之下命令你这么做而已。
  克里昂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房间在自动控制之下顿时活了起来,餐桌自行架起,盘盏罗列其上。谢顿在困惑不解中,看得眼花缭乱。
  皇帝随口道:“与我共进一餐吧,谢顿?”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知何故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道。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他虽然很清楚从来没人(或者,至少是不应该)问皇帝问题,可又发现不得不问。于是他说得很平和,尽量让这话听来不象是个问题:“首相不同我们一起进餐?”
  “他不来,”克里昂道,“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而且我也希望与你私下交谈。”
  他们默默地相对用餐,克里昂始终凝视着谢顿,而谢顿则时而报以一笑。
  克里昂并不以残暴或无道而著称,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完全有能力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谢顿逮捕,只要皇帝愿意施加他的影响力,案子的判决根本就不必经过审讯。若能避免皇帝的注意想来总是好的,可惜此刻谢顿无能为力。当然八年前的情况比现在更糟,那时他是被荷枪实弹的卫兵押到皇宫里来的。——然而这并没让谢顿轻松多少。
  终于克里昂再度开口。“谢顿,”他说道,“首相是个很有才具的人,所以我对他委以重任,然而我觉得,有时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是个毫无主见的君王。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从来没有,陛下。”谢顿从容道。急于辩白是没有用的。“我不信。然而,我确实是有自己的主见的,我还记得你当初刚到川陀时提出过一个叫做心理历史学的玩意儿。”
  “我相信您一定也还记得另一件事,陛下。”谢顿温言道,“我当时解释过那只是个没有实用意义的纯数学理论。”
  “你的确是这么说过。你现在还是这么说?”
  “是的,陛下。”
  “自那以后,你还有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偶尔略有涉猎,可惜毫无建树。很不幸浑沌的干扰无可避免,可预言性并非——”
  皇帝打断道:“我有个具体的难题,希望你能替我解决。——随意用些甜点吧,谢顿。味道很不错的。”
  “是什么难题,陛下?”
  “那个名叫乔若南的人。丹莫茨尔告诉我——哦,说得相当婉转——他的意思是我不能逮捕这个人,也不能用武装力量去镇压他的追随者。他说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首相是这么说的,那么我猜想实情大概也确实如此。”
  “可我不想要这个名叫乔若南的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当他的傀儡。丹莫茨尔对此毫无作为。”
  “我相信他正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陛下。”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有助于减轻问题,那他显然并没有向我通气。”
  “也许,陛下,这是出于期望您超脱于争斗之外的考虑,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乔若南能够——如果他能够——”
  “夺权。”克里昂叫破道,语气极度厌恶。“陛下圣明。您若是在个人立场上表现得过于反对他恐怕并非明智之举。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维持超然不动的身份。”
  “我宁可将帝国的稳定建立在没有乔若南这个人的基础上。你对此有何高见,谢顿?”
  “是说我吗,陛下?”
  “就是说你,谢顿。”克里昂不耐道,“要我说,我根本就不信你所宣称的什么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之类的话。丹莫茨尔一直与你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你以为我白痴到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想从你这儿得到某些东西。这东西叫做心理历史学,而我不是个傻瓜,我也想得到它。——谢顿,你是不是赞成乔若南?说实话!”
  “不,陛下,我并不赞成他。我认为他对帝国来说是个绝对的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我听说,你曾在你那所大学里单枪匹马地阻止过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
  “那纯粹是我基于职责的一时冲动,陛下。”
  “拿这话去骗傻瓜吧,别跟我说。我敢肯定你是凭心理历史学推算出的结果。”
  “陛下。”
  “不用狡辩。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如果你站在帝国的这边,你总得有所作为。”
  “陛下,”谢顿小心翼翼地说道,吃不准皇帝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已经把我儿子派到达尔区去会见乔若南了。”
  “为什么?”
  “我儿子是个达尔人——他很精明。他也许会发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也许?”
  “只能是也许,陛下。”
  “你会与我通气?”
  “是的,陛下。”
  “好吧,谢顿,别再对我说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了,别告诉我说它不存在。我不想听这话。我期待你能对付乔若南。至于怎么做,我管不着,但你必须有所作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你可以走了。”谢顿又回到了斯特尔林大学,心情却远比去时更为沉闷了。克里昂的话听来很有些只许成不许败的味道。现在全靠芮奇了。
  第十八章
  芮奇坐在达尔区一幢政府大楼的接待室里,这种地方他以前从不曾来过——也不可能来过——作为一个小瘪三来说。
  事实上,即便现在他仍觉得有些不自在,好象到了不该到的地方。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诚实可靠,讨人喜欢。老爸说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不过他自己却从没意识到这点。如果这种天赋是出乎自然的,那么他很可能因为过于造作反而弄巧成拙。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看着一位官员正在办公桌上熟练地操作着计算机。那位官员并不是个达尔人。事实上,此人正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那个随同乔若南一起会见过老爸的人,当时芮奇也在场。时不时的,纳马提会从桌上抬起头向芮奇瞄上一眼,目光颇含敌意。这个纳马提显然不觉得芮奇有什么讨人喜欢的。芮奇看得出来。芮奇没有刻意对纳马提的怒目而视报以友善的微笑。这会显得太过做作。他仅仅是在等待。他要做的就是这么多。如果乔若南来了,不出意料的话,芮奇将有机会与他一谈。
  乔若南果然来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热情洋溢信心十足的微笑。
  纳马提举手打了个招呼,乔若南停下脚步。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芮奇暗自留意观察,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很显然,纳马提是反对这次会见的,此刻正在痛陈见解,芮奇不由对他恨得有些牙痒痒。
  乔若南转过脸看了看芮奇,微微一笑,随手将纳马提推到了一边。这使芮奇意识到,虽说纳马提是这伙人中的智囊,但真正具有领袖魅力的人物无疑还是乔若南。
  乔若南径直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腴而又有些润泽的手掌。“幸会,幸会!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先生。”
  “我听说,你为了来这里还碰到了点麻烦。”
  “这不算什么,先生。”
  “我猜你是带了你父亲的口信来的吧。我希望他是回心转意,决定加入我那伟大的正义事业了。”
  “恐怕并非如此,先生。”乔若南略微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来这里他并不知道?”
  “不,先生。是他派我来的。”
  “我明白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还不饿,先生。”
  “那你不介意我吃点东西吧?我实在没多少时间享受这种平常的生活乐趣啊。”他说着,展颜一笑。
  “没关系,先生。”
  于是他们移到一张桌边坐下。乔若南打开一包三明治,咬了一口。这使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派你来,孩子?”芮奇耸耸肩。“我想他大概是认为我或许能刺探到一些不利于你的情报,他可以借此来对付你。他是全心全意向着丹莫茨尔首相的。”
  “而你不是?”
  “当然不是,先生。我是个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个达尔人,谢顿先生,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也是个受压迫者,所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我想要帮你。当然,我不想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
  “他没理由会知道的。可你打算怎么帮我呢?”他迅速向纳马提瞥了一眼,纳马提此刻正倚在办公桌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双手抱在胸前,表情阴沉。“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吗?”
  “不,先生。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谈那个——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会懂。但我认为他并没有在那玩意儿上取得任何进展。”
  “你肯定吗?”
  “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我爸手下有个家伙,雨果·阿马瑞尔,也是个达尔人,他有时会跟我说起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情。我肯定那里没什么动静。”
  “啊哈!我能不能和雨果·阿马瑞尔在什么时候见上一面,你看呢?”
  “恐怕没用。他虽然对丹莫茨尔不怎么感冒,却对我父亲忠心耿耿。他不会背叛他的。”
  “而你会?”芮奇看来颇为不悦,不服气地嘀咕道:“我是个达尔人。”
  乔若南清了清喉咙。“那我就要再问你一遍了。你打算怎么帮我呢,年轻人?”
  “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不过你也许会觉得难以置信。”
  “真的?说说看吧。就算我不相信,我也会当面告诉你的。”
  “是关于首相伊图·丹莫茨尔的。”
  “哦?”芮奇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其他人会听见我说的话吧?”
  “这里只有纳马提和我。”
  “好吧,听着。那个叫作丹莫茨尔的家伙不是人。他是个机器人。”
  “什么!”乔若南惊呼道。
  芮奇觉得需要进一步解释一下。“机器人是一种机械构成的人。他不是人类,是一台机器。”
  纳马提忍不住脱口叫道:“乔乔,别信这话。这简直荒谬。”
  但乔若南却向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父亲曾去过麦克根区。他告诉我很多那里的事。在麦克根区他们经常谈论到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听说过这事。”
  “麦克根人相信机器人在他们祖先时代曾一度相当盛行,但后来却被完全抹消了。”
  纳马提眯起双眼。“但你又凭什么认为丹莫茨尔是机器人呢?对麦克根人那些白日梦我也是略有耳闻的,据我所知机器人是由金属制成的,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芮奇坦言道,“但我听说有少数机器人造得非常象人,而且他们有无穷的寿命——”
  纳马提猛摇其头。“传说!荒谬的传说!乔乔,为什么我们要听——”
  但乔若南却迅速地打断了他。“不,阿甘。我想听他说下去。我也听说过这些传说。”
  “但这是胡说八道,乔乔。”
  “别这么急着下结论说是‘胡说八道’。即便确实如此,仍有不少人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胡说八道中。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告诉我,年轻人,撇开传说不谈,是什么让你认为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的?就让我们假定机器人是存在的好了。那么,是关于丹莫茨尔的什么事使得你说他是个机器人的?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先生。”芮奇道。“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乔若南问道。
  “不,先生。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是关于他的种种迹象。他从不改变。他从不变老。他从不显露情绪。他有一种特质让他看上去象是金属制造的。”
  乔若南靠回他的椅子里,盯着芮奇看了良久。几乎让人听得出他的思维在嗡嗡作响。终于他说道:“就假定他是个机器人好了,年轻人。你又为什么要在乎呢?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芮奇道,“我是个人。我不想要他妈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乔若南转向纳马提,神情热切之极。“听到了吗,阿甘?‘我是个人。我不想要他妈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把他放到全息电视里去让他说那句话。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直到它敲进川陀上每一个人的心底里去——”
  “嗨!”芮奇叫道,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我不能在全息电视里说那个的。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是,”乔若南忙道,“我们也不会容许那么做的。我们仅仅是用那句话。我们会找其他达尔人来干。从每个区域里找个人来说那句话,用各自的方言来说,但表达的却是同一个讯息:‘我不想要他妈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纳马提道:“万一丹莫茨尔证明了他不是机器人怎么办?”
  “真的吗?”乔若南道,“他怎么证明呢?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什么?伟大的丹莫茨尔,宝座后的实权人物,那个自克里昂一世登基以来掌权至今,并且在克里昂父亲在位时就已大权在握的大人物?居然要爬下来向民众哭诉他也是个‘人’?这对他来说跟被证明是个机器人同样糟糕。阿甘,我们把坏人赶进了一条永无出头机会的死胡同,这都多亏了眼前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芮奇的脸不由得红了。
  乔若南道:“你叫芮奇,是吧?一旦我们的政党掌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区将会获得优待,而你也将获得显赫的地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导者,芮奇,而且你也决不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感到后悔。你有没有后悔,现在?”
  “一辈子也不后悔。”芮奇热诚地应道。
  “现在,你不妨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你告诉他我们对他毫无恶意,我们相当器重他。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你自己通过调察发现的,随你怎么说好了。还有如果你发现任何你认为对我们有用的情报——特别是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一定告知我们。”
  “这个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说达尔区将来会得到好处,你是不是真心真意的?”
  “绝对真心。区域平等,我的孩子。世界平等。我们将把一切特权与不平等的恶瘤连根铲除,迎来一个全新的帝国。”
  芮奇连连点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第十九章
  银河帝国皇帝克里昂,步履匆匆地穿过从他的寝宫通向办公区的拱廊,那里是为数庞大的居住在皇宫附属建筑之内的各级官僚的办公场所,也是帝国的中枢神经。数名贴身侍从跟随在他身后,神色凝重。这位皇帝从来没有移驾造访过谁。他要见谁只须传唤一声,召人晋见就是了。即便移驾亲临,也不会表现得如此行色匆匆,气急败坏。怎么会呢?他是皇帝,因此,他更多的是所有世界的象征,而非一个常人。然而现在他看来确系常人。
  他不耐地向众人挥挥右手,示意他们闪到一边去。左手则攥着一张闪闪发亮的全息像。“首相,”他的声音几乎象是被人掐到了喉咙,不再是那种稳坐在宝座之上刻意营造出来的温文而雅的声调。“他在哪里?”
  挡住他去路的高官们个个笨手笨脚慌里慌张地打算让路,可惜难以协调一致,偏偏乱成了一团。
  克里昂怒气冲冲地从他们之间擦身而过,这无疑令在场所有人感觉象是经历了一场白日的恶梦。
  终于他冲进了丹莫茨尔的私人办公室,稍稍有些气喘,吼道——确确实实是吼——“丹莫茨尔!”
  丹莫茨尔带着一丝惊诧抬起头,然后四平八稳地站起身来,毕竟皇帝到场时没人可以坐着,除非圣上赐坐。“陛下?”他道。
  皇帝把全息像重重地砸在丹莫茨尔的办公桌上,道:“这是什么?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
  丹莫茨尔看了看皇帝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张漂亮的全息像,清晰且生动。
  人们几乎听得见像上那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开口说字幕上的那些话:“我不想要他妈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丹莫茨尔不温不火地说道:“陛下,这东西我也收到过。”
  “还有谁收到过?”
  “据我的印象,陛下,这种传单早已传遍整个川陀了。”
  “是吗,那你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家伙正盯着看的人是谁?”克里昂以御指轻轻敲击着像片。“是不是你呀?”
  “类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陛下。”
  “如果我没有搞错,这种你所谓的传单的散播意图是在于指控你是个机器人吧?”
  “看来其意图确实如此,陛下。”
  “如果我有说错请指正我,机器人是不是在——在恐怖小说或是儿童故事里那种传说中由机械构成的人类?”
  “麦克根人则将其当成一种宗教信念,陛下,机器人——”
  “我对麦克根人和他们的宗教信念没兴趣。为什么他们会指控你是个机器人?”
  “我相信,这仅仅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陛下。他们希望把我描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任何谋划都是出自机器的无情计算。”
  “这太牵强了,丹莫茨尔。我不是傻瓜。”他又敲了敲像片。“他们想让人们相信你真的是个机器人。”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陛下,如果人们愿意相信那种说法的话。”
  “可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这是对你的政府机关的尊严的诋毁。更可恶的是,这也是对帝王尊严的诋毁。这暗示着我——我选了个机械构成的人当我的首相。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了,丹莫茨尔,我们不是有禁止诽谤帝国政府官员的法律吗?”
  “是的,是有的——而且相当严厉,陛下,条款的确立可以回溯到《阿博拉米斯大法典》的时代。”
  “而诽谤皇帝本人更是一项重罪,是吧?”
  “量刑标准为死刑,陛下。是的没错。”
  “好极了,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诽谤了你,更是诽谤了我——不管是谁干的,都该立即被处决。很显然,这是乔若南幕后操纵的。”
  “这是勿庸置疑的,陛下,但要证明却可能相当困难。”
  “胡说八道!我认为证据已经足够了!我只想要他死。”
  “可问题是,陛下,那些诽谤法案从来没有真正执行过。至少这一个世纪以来,肯定没有。”
  “正因如此,社会才会变得这么不稳定,帝国才会受到根本性的动摇。法律仍是在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执行好了。”
  丹莫茨尔道:“三思啊,陛下,想想这是否明智之举。这会让您表现得象个昏庸无道的暴君。您的统治一向以来都是以仁政和德政而著称于世的——”
  “是啊,可看看我得到了些什么回报。现在我们就改变作风让他们怕我好了,爱戴已经不济事了——如今这世道。”
  “我强烈建议您不要这样做,陛下。这会激起反抗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你要怎么做?走到人们面前说:‘拜托你们仔细看看我吧。我不是机器人。’”
  “不,陛下,如您所言,这样做会毁了我的尊严,更糟的是,也会毁了您的尊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清楚,陛下。我还没考虑成熟。”
  “还没考虑成熟?——快去联络谢顿。”
  “陛下?”
  “我的命令有这么难理解吗?快去联络谢顿。”
  “您希望我去把他召进宫来,陛下?”
  “不,现在没那个时间。我相信你应该可以在我们之间建立一条不会被窃听的密闭通讯线路吧?”
  “当然可以,陛下。”
  “那就快去办,现在就要!”
  第二十章
  谢顿可没有丹莫茨尔那份镇定自若,毕竟,他只是血肉之人。传召降临到他的办公室,扰频器的电磁场所产生的突如其来的微弱闪光与振动已足以令他意识到一些不寻常的事将要发生了。他以前也曾用密闭线路通过话,然而比之这种御用的安全程度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原以为是某个政府官员在为丹莫茨尔开路。考虑到近来搞得满城风雨的机器人传单,他没指望比这更小的事。但他同样没指望比这更大的事,所以当皇帝本人的影像,轮廓边缘尚带着扰频场的微弱闪烁,步入他的办公室时(姑且这么说吧),谢顿跌坐回他的椅子里,嘴巴张得大大的,一时竟站不起身来。
  克里昂不耐烦地示意他不必起身接驾了。“你肯定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谢顿。”
  “您是指那些关于机器人的传单,陛下?”
  “我指的正是这个。我们该怎么办?”
  尽管有了赐坐的特许,谢顿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还有呢,陛下。乔若南借着这个机器人的话题在川陀到处组织起了群众集会。至少,这是我从新闻广播里听到的。”
  “这件事朕竟然一无所知。当然一无所知。皇帝要知道这种事干吗?”
  “这种事确实是不用皇上去亲自关心的,陛下。我相信首相——”
  “首相什么也干不了,他甚至不跟我通气。我现在转向你跟你的心理历史学。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陛下?”
  “我不想跟你玩拐弯抹角的游戏,谢顿。你已经在心理历史学上研究了八年了。首相告诉我不应对乔若南采取法律行动。那么,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谢顿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没什么!”
  “你没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不,陛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没什么需要做的。没什么!首相告诉您不应采取法律行动是相当正确的。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很好。那怎样才能把事情搞好呢?”
  “您没什么需要做的。首相也没什么需要做的。放任乔若南,让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又有什么用?”谢顿尽可能地淡化话语中孤注一掷的口气,说道:“那很快就会见分晓的。”
  皇帝看来当场就松了口气,似乎所有的恼火与怒气一下子从他身体里泄了出去。他道:“啊哈!我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
  “陛下!我没说——”
  “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得够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但我需要的是结果。我仍然掌握着御林军以及帝国的三军武装部队。他们仍是忠于我的,一旦局势真的失控,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他们。但在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次机会。”
  皇帝的影像一闪而灭,谢顿坐在那儿,只呆呆地看着影像消失后留下的空白空间。
  自从他八年前首次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十年大会”上提及心理历史学以来,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更难堪的事实,那个他冒冒失失提及的东西至今尚不存在。他所仅有的不过是一些疯狂的想法,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种被尤果·阿马瑞尔称为直觉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两天之内,乔若南的势力扫遍了整个川陀。一部分是他亲历亲为,大部分则是通过他的副手们去完成的。
  正如谢顿对铎丝嘀咕的,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他如果生在旧时代会是个天生的将帅,”他说道,“他从政可真是浪费了。”
  而铎丝却道:“浪费?照现在这个发展速度,他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当上首相了,如果他愿意,两个星期之内当上皇帝怕也不是难事。有报道说,甚至某些军方人士也在为他喝彩。”
  谢顿摇摇头。“很快就会崩溃的,铎丝。”
  “你说的是什么?乔若南的政党还是帝国?”
  “乔若南的政党。机器人的故事产生了一时的轰动,特别是那些传单的有效运用,但只要稍微思考思考,稍微冷静冷静,公众就会发现这个指控有多荒谬。”
  “可是,哈里,”铎丝紧追不放道,“你对我用不着说假话。这并不是什么荒谬的故事。乔若南怎么发现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的?”
  “哦,那个呀!是芮奇告诉他的。”
  “芮奇!”
  “没错。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并且平安归来,乔若南还许诺以后让他当达尔区的领导人呢。乔若南完全相信他。正如我所料。”
  “你的意思是说,你告诉芮奇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然后再让他把这消息透露给乔若南?”铎丝的脸色看来异样的恐怖。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的。你知道我无法告诉芮奇——或任何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我肯定得不能再肯定地告诉芮奇丹莫茨尔不是机器人——即便那样做也是很困难的。但我确实让他告诉乔若南丹莫茨尔是机器人。在他来说,他会以为是在对乔若南撒谎。”
  “可为什么,哈里?为什么?”
  “这不是心理历史学,我老实告诉你。你不会跟皇帝一样以为我是个魔术师吧。我只是想让乔若南相信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他是麦克根人出身,因此他从小耳闻目染的就是麦克根文明关于机器人的传说。所以,他会不自觉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并且以为公众也会象他一样相信这种说法。”
  “那么,公众会不会相信呢?”
  “不会真的相信。当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无稽之谈——或者说他们会以为如此。我说服了丹莫茨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做一次演讲,节目会被播送到帝国的一些重要地区以及川陀上的每一个区域。他在演讲中可以谈方方面面的话题,但就是不谈那个机器人的话题。我们都知道,目前也确实有足够多的政治危机可以容我们来安排一次演讲。人们会仔细聆听这次演讲,但却听不到一星半点关于机器人的内容。然后,到结束的时候,他会被问及关于传单的事,而他一个字都不用回答。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笑。”
  “笑?我从不知道丹莫茨尔会笑。他几乎是连笑容都没有的。”
  “但这次,铎丝,他会笑的。这是一件没人想象得到机器人会做的事。你也见过那些在全息幻想电影里的机器人,不是吗?他们总是被描绘成死板、无情、毫无人性——那才是人们心目中的机器人形象。所以德莫泽尔需要做的仅仅是笑。另外——你还记得日主十四吗,那位虔诚的麦克根领导人?”
  “当然记得。死板、无情、毫无人性。他也从来不笑。”
  “这次就不会了。自从发生了体育场的那场小殴斗以来,我在乔若南的问题上做足了功夫。我知道了乔若南的真名。我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的父母是谁,他在哪里接受的早期教育,而所有这一切,包括证明文件,都送去了日主十四那里。我想日主是不会喜欢逃脱分子的。”
  “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挑起种族偏见。”
  “我没有。如果我把这些信息通过全息电视公诸于众,那就是挑起种族偏见了,可我只是把他交给了日主,毕竟,它原本就属于那里。”
  “可他会引发种族偏见。”
  “当然不会。川陀上没人在意日主——不管他说些什么。”
  “那然后会怎么样呢?”
  “那,我们就只有走着瞧了,铎丝。我没有对目前的情况做过心理历史分析。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分析有没有可能做。我只能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第二十二章
  丹莫茨尔笑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笑。
  他坐在那儿,与哈里·谢顿及铎丝·凡纳比里共处一间防窃听的密室里,每次当谢顿给出一个信号,他便发笑。
  有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声嘶力竭,可谢顿却大摇其头。“这样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于是丹莫茨尔便改作微笑,笑得斯文而高雅,谢顿不由得做了个鬼脸。“我算是输给你了,”他道,“跟你说笑话是没用的。你只会从知性上去理解问题。你所能做的只能是把笑声牢牢记住。”
  铎丝道:“用全息笑迹跟踪。”
  “不行。那就不是丹莫茨尔了。那不过是一群被雇来做傻笑示范的白痴。那不是我所要的。再试试,丹莫茨尔。”
  于是丹莫茨尔试了又试,直到谢顿说:“行了,就这样,记住这种笑声,当你被人问及那个问题时就重现这种笑声。你还得看上去再开心点。你总不能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却铁青着脸。来点微笑,一点点就行。嘴角向后牵一牵。”
  丹莫茨尔的嘴慢慢裂成一个呲牙咧嘴的笑容。“不坏。你能不能让你的眼睛再闪闪发光一点?”
  “你说的‘闪闪发光’是什么意思?”铎丝愤然道,“没人能让眼睛闪闪发光的。那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不,不对,”谢顿道,“那是眼中有泪水的暗示——伤心、喜悦、惊奇、诸如此类——那是光线反射于流动的液体上的效果。”
  “嗨,你不会是真的指望丹莫茨尔流出眼泪吧?”
  然而丹莫茨尔却实事求是地说道:“我的眼睛确实会产生出眼泪,这是为了日常清洁——但从来不会过量。也许,虽然,如果我想象我的眼睛受到一点刺激的话——”
  “试试吧,”谢顿道,“这没什么害处。”
  很快就到了那一天。
  当丹莫茨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的演讲结束,他的话语以数千倍于光速的效率传播到了数百万个世界——那些话语严肃,务实,内容丰富,且没有任何巧言令色——几乎讨论了所有的话题,除了机器人——丹莫茨尔表示他可以接受提问了。他并不需要苦等良久。
  第一个问题恰恰就是:“首相先生,您是机器人吗?”
  丹莫茨尔先是冷冷地凝视前方,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然后他嘴角一牵,身子微微摇动,继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并不是很大声,然而却笑得很开怀,是那种乍闻趣事的会心之笑。这种笑声是极具感染力的。观众也跟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很快就变成的满堂的笑声。
  丹莫茨尔等到笑声渐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说道:“真的要我回答那种问题吗?有必要吗?”
  直到屏幕暗去,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第二十三章
  “我敢肯定此计已然得售。”谢顿道,“自然我们不可能看到形势突然逆转。这需要时间。但现在事情正在步向正轨。我在大学体育场阻止纳马提的演讲时就注意到了。观众起先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但当我面对劣势,夷然不惧地向他挑战时。观众立即倒戈,站到了我这一边。”
  “你认为这次的情况跟那时类似吗?”铎丝满腹狐疑地问道。
  “当然。如果我没有心理历史学,那我可以使用类推——用我天生的头脑,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次的情况是首相,由于那个指控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他对此报以一笑,这是机器人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此这本身就是对那个问题最有力的回击。理所当然的,群众的同情心开始滑向他这一边。没什么能阻止那种趋势。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得等待日主十四的反应,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你对此也确信无疑?”
  “绝对确信。”
  第二十四章
  网球是谢顿最喜爱的运动之一,不过他喜欢的是自己打而不是看别人玩。因此,当他看着皇帝克里昂穿着运动服,满场飞奔地接球时,心中着实不耐。事实上,这应该叫做“御式网球”,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这种运动是皇帝们的最爱,它与平常的网球比赛的不同之处在于使用了一种计算机控制的球拍,这种球拍能够根据持拍者施加在球拍柄上的压力适当地改变角度。
  谢顿也曾尝试着用过几次这种球拍,但发现要掌握这种持拍技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哈里·谢顿的时间实在太宝贵了,显然无暇浪费在这种无聊琐事之上。
  终于克里昂以一记角度刁钻的回球赢得了比赛,在观赛群臣精心泡制的欢呼声中跑回场边。
  谢顿迎上道:“祝贺您,陛下。您在场上的表现真是精采绝伦。”
  克里昂冷冷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谢顿?他们都是故意输给我的。这种胜利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
  谢顿道:“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您可以命令您的对手打得更卖力些。”
  “没用的。他们最后总还是故意输给我。他们要是真赢了,我会更不高兴的,尽管胜之不武,赢总比输好。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悲哀啊,谢顿。乔若南大概也会发现这点的——如果他成功登上帝位的话。”
  他消失进了他的私人浴室,过了差不多刚好洗个澡的时间,他又再次现身。洗得干干净净,烘得干干爽爽,身上也换了套较为正式的行头。
  “现在,谢顿,”他说道,摆手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这个网球场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隐秘的谈话场所了,可幸天气又是这么爽朗,我们就不用去室内了。我看了那个日主十四的麦克根人消息。那有用吗?”
  “绝对有用,陛下。正如您所看到的,乔若南被指责为麦克根人的逃脱分子,并且用最强烈的措辞被控以亵渎之罪。”
  “那是不是让他完蛋了?”
  “那个消息对他威信的打击是致命的,陛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相信那个首相是机器人的荒谬故事了。而反过来,乔若南则被暴露出是个说谎者和伪装者,更糟的是,他还被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说得好,”克里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就是狡猾,那就值得佩服;而被逮着了,那就是愚蠢,没人再会佩服他。”
  “您的话一针见血,陛下。”
  “那么说乔若南不再是个危险了。”
  “这个我们不能肯定,陛下。他可能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甚至现在就有可能。他仍然拥有一个完善的组织,并且还有一批死忠的追随者。历史上也不乏这种挫败之后卷土重来的先例——有人遇到的挫败甚至比这更大。”
  “既然如此,我们把他处决掉吧,谢顿。”
  谢顿摇摇头。“那就失策了,陛下。您该不会想把乔若南塑造成一个烈士而把自己弄成一个暴君吧。”
  克里昂眉头一皱。“你现在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象丹莫茨尔。每当我想要采取强硬行动时,他就嘀咕‘暴君’这个词。在我之前的历代先皇中有不少都是采取过强硬行动的,而他们最终都受到敬仰,并被后世认为是刚毅果决。”
  “这点毫无疑问,陛下,可惜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不太平的年代。而且这个处决也毫无必要。您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达到您的目的,使您看起来开明且仁慈。”
  “看起来开明?”
  “是确确实实的开明,陛下。我失言了。处决乔若南说到底是报复,在人看来毕竟不体面。而作为皇帝来说,您应当以一种宽和的——甚至是慈父般的——胸怀来回应您的子民对您的信任。您应当一视同仁,因为您是万民之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陛下,乔若南冒犯了麦克根人敏感的宗教问题,而您对他这种冒渎行为惊诧万分,而他又是麦克根人出身。那还有什么比把乔若南交还给麦克根人,让他们去处置他更好的呢?您会因公正的圣裁而备受称道。”
  “然后麦克根人会处决他?”
  “也许会,陛下。他们的法律对于亵渎之罪的惩罚是极其严苛的。他所能获得的最好结果,是被关起来终身服苦役。”
  克里昂微微一笑。“很好很好。仁慈宽容的名声归我,而肮脏的勾当则交给他们去干。”
  “他们会的,陛下,如果你真的把乔若南交到他们手里的话。而那样做,仍然是塑造出一个烈士。”
  “这你可把我给搞糊涂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让乔若南自己选择。您告诉他,出于对帝国社会安定的考虑,您的责任心催促您将他交给麦克根人去审判,然而您的仁慈心又惟恐麦克根人对他的惩罚过于严厉。因此,作为法外恩典,他可以选择被流放到尼夏亚去,就是那个他自称生于斯长于斯的偏远星球,他可以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安度余生。当然,他将始终置于您的严密看管之下。”
  “那样就能把事情摆平了?”
  “确实如此。如果乔若南选择回到麦克根区,那他无疑是选择自杀——而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会选择自取灭亡的人。他肯定会选择尼夏亚,尽管这是个理智的选择,但同样也是个怯懦的选择。作为一个尼夏亚的流亡者,他再也组织不起任何足以颠覆帝国的运动了。他的追随者们注定将分崩离析。他们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去追随一位烈士,但若追随的是个懦夫,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真是令人惊叹!你究竟是怎么策划出来的,谢顿?”克里昂的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敬佩之情。
  谢顿道:“呃,其实我们有理由假设——”
  “没关系。”克里昂打断道,“我不指望你会对我说实话,就算你说了我也未必听得懂,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丹莫茨尔已经离任了。近来的这次危机显然已令他身心俱疲,我也同意他是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可我毕竟不能没有首相,所以从现在起,你就是首相了。”
  “陛下!”谢顿的悲鸣声中掺杂着惊讶与恐惧。
  “首相哈里·谢顿。”克里昂冷然道,“这是朕的旨意。”
  第二十五章
  “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丹莫茨尔道,“这是我的提议。我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待得太久了,而近来接二连三的危机也已使我达到了三大定律所能容许的行动极限,再这样下去我迟早得瘫痪。你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
  “我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继任者。”谢顿急叫道,“我哪里懂得该怎么管理帝国了?皇帝蠢得以为我是凭着心理历史学解决了这次危机。可我真的没有。”
  “这没关系,哈里。只要他相信你有心理历史学的答案,他就会热心地跟着你亦步亦趋,这会使你很容易成为一代贤相。”
  “但他也很可能跟我跟到沟里去的。”
  “我有一种感觉,你敏锐的判断力——或者说是直觉——会把你导向正途的……不管有没有心理历史学都一样。”
  “可我没有你该怎么办——丹尼尔?”
  “谢谢你这样叫我。我不再是丹莫茨尔了,只是丹尼尔。至于说你没有我该怎么办——不妨将乔若南的一些关于平等和社会公正的主张运用到实践中去吧?这也许并不是他的真实心意——他或许只是把这些当作获取民心的途径——但这些主张本身并不坏。另外不妨让芮奇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尽管他本身被乔若南的那些主张所吸引,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你这边整垮了乔若南,他对此定然会有些负疚感,觉得自己有点象个叛徒。要让他明白他不是。此外,你也可以在心理历史学研究方面大展手脚了,现在有皇帝作你的靠山,他可是全心全意向着你的。”
  “可你又去干什么呢,丹尼尔?”
  “我在银河系里还有其它事务要去参与。第零定律仍然在起作用,所以我必须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而工作,至少在我所能决定的范围之内是这样。而且,哈里——”
  “怎么,丹尼尔。”
  “你还有铎丝。”
  谢顿点点头。“是的,我还有铎丝。”他踌躇了片刻,然后一把握住丹尼尔坚实的手掌。“再见,丹尼尔。”
  “再见,哈里。”丹尼尔回应道。
  言毕,机器人转过身,昂首挺胸,沿着皇宫走廊飘然离去,身上那袭沉重的首相长袍随着他远去的步履瑟瑟作响。
  丹尼尔走后,谢顿在那儿呆立了良久,沉缅于思绪之中。突然,他举步朝首相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谢顿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丹尼尔——那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谢顿在光线柔和的走廊里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而入。但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袭黑色的长袍罩在椅子上。
  首相办公室里回响起谢顿对机器人最后的话语:“再见,我的朋友。”
  伊图·丹莫茨尔走了;R·丹尼尔·奥利弗去了。
  第二部 克里昂一世
  克里昂一世……尽管作为最后一个在其治下第一银河帝国依然维持着适度的统一与繁荣的皇帝而备受推崇,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实际上仍是一个持续衰落的过程。当然这不能看作是他的直接责任,因为帝国的大衰落是基于强大的政治与经济因素,在当时绝非任何个人所能阻止。他的幸运在于选对了首相——伊图·丹莫茨尔继而是哈里·谢顿,对于后者在心理历史学上的发展,这位皇帝从未丧失过信心。然而克里昂与谢顿,作为最后那次乔若南党阴谋的目标,在其离奇的高潮——
  ——银河百科全书
  第一章
  曼戴尔·古乐伯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在谢顿看来确实如此。谢顿在早锻炼时不由得停下来看他工作。古乐伯,约莫四十五出头五十不到的年纪,比谢顿略微年轻个几岁,由于长久以来在御花园的露天地面上工作,皮肤略显粗糙,但他有着一张开开心心,修刮得整整齐齐的脸颊,顶际红润而微秃,沙褐色的头发稀稀落落的。他一边轻声哼着小调,一边检视着灌木叶片上有无害虫出没的痕迹。他并不是首席园丁,那是当然的。御花园的首席园丁是个高官,在庞大的皇宫建筑群中拥有一所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手下有着一支人数众多的园丁队伍。他亲自检视御花园的机会一年不会超过一两次。古乐伯仅仅是那支园丁队伍中的一员。他的头衔,据谢顿所知,是一级园丁,那是凭着三十年勤勤恳恳的工作挣来的。
  当他的工作在一条碾压得近乎完美水平的碎石小径上暂告段落时,谢顿叫住了他:“又是个奇迹般的好天气啊,古乐伯。”
  古乐伯抬起头,眼睛一亮。“是啊,真是个好天气,首相大人,我真为那些整天把自己关在室内的人感到遗憾。”
  “你可把我给说进去了。”
  “我说的那些人里并不包括您,首相大人,您可没什么令人遗憾的。不过您若是在这么一个天气里还待在那些建筑物里,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确实会替您感到一丝遗憾的。”
  “我感谢你的同情心,古乐伯,但你知道我们有四百亿川陀人生活在穹顶之下,你是否为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遗憾呢?”
  “事实上,我正是为他们遗憾。谢天谢地我自己没有川陀血统,所以我有资格成为一名园丁。在这个星球上很少有人能在露天环境下工作的,而我恰好,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中的一个。”
  “可天气并不总是这么理想的。”
  “这确是事实。我也曾在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号中工作过。不过只要你穿着适当……看——”古乐伯张开双臂,面现微笑,似乎想要将御花园的广阔空间拥进怀中。“在这里有我的朋友——树木、芳草、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陪伴着我——在这个巨大的几何结构中一切都欣欣向荣,即便冬季亦然。您有没有看过园子的几何造型,首相大人?”
  “我现在就在看,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展开设计图来看,从而你能真正从整体上去领略它的妙处——那简直不可思议。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由泰普·萨万德设计的,时至今日几乎毫无改动。泰普是个伟大的园艺家,是最伟大的——他跟我来自同一个星球。”
  “是阿那克里翁,是吧?”
  “对极了。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球,处于银河系的边缘,那里仍然有着茫茫的荒野,有着甜美的生活。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就来到了这里,那时现任的首席园丁刚从老皇帝手中获得任命。当然,现在他们在讨论要重新设计这个园子。”
  古乐伯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将是个错误。现在的布局恰到好处,匀称、和谐、赏心悦目。不过在历史上,御花园曾多次被重新设计,那也是个事实。皇帝们对老的感到厌倦了,就总想追求新的,好象新东西不知何故就一定更好似的。我们的当今圣上,愿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正在跟首席园丁计划着重新设计呢。至少,现在园丁之间有这样的传言。”他马上加上最后一句话,似乎为传播了宫廷小道而略感不安。
  “不会这么快实施的。”
  “我也希望不要这么快,首相大人。如果您有机会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时间的话,拜托您研究一下园子的设计图。那真是美焕绝伦,如果我有能力的话,一定不让这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内一草一木有所变动。”
  谢顿笑笑。“你是个极具敬业精神的人,古乐伯。如果有一天你成为首席园丁,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愿上天保佑这样的厄运不要降临到我头上。首席园丁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欣赏不到自然风光,忘记了他从自然界学到的一切。他住在那里”——古乐伯轻蔑地一指——“而我认为他根本搞不清一丛灌木和一条小溪之间的区别,除非是他的哪个下属带他去亲身体验一下。”
  一时间,古乐伯似乎想吐口唾沫表示他的轻蔑,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吐。
  谢顿为之莞尔。“古乐伯,跟你谈话真是很有意思。当我被每天烦人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抽点时间倾听你的人生哲学真是一大乐事。”
  “啊,首相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哲学家。我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
  “成为哲学家并不需要什么正规教育。只需要有积极的思想以及人生的经验。听着,古乐伯。我可能会晋升你。”
  “您只要让我听其自然,首相大人,我就对您感恩不尽了。”
  谢顿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但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现时面临的问题时,脸上的笑容便褪去了。当了十年的首相——古乐伯如果知道谢顿是多么由衷地厌倦他现在的职位,恐怕他的同情心也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吧。古乐伯又怎么可能知道谢顿在心理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已显示出他将面临一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绝境呢?
  第二章
  谢顿怀着满腹心事信步而行,御花园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祥和。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天子脚下,他所身处的这个星球除了这片方寸之地竟是完全被穹顶所包裹起来的。这里,让他感觉象是他的家乡星球赫利肯,或是古乐伯的家乡星球阿那克里翁。当然,这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御花园事实上是有守卫的——而且是重兵守卫。曾经,在一千多年前,御花园——那时还远不及今日之富丽堂皇,在那个穹顶的建造刚刚起步只有零星地区被其覆盖的星球上,也远不似今日这般遗世独立——是对全体公民开放的,皇帝可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亲身在那些园中小道上漫步,向他的子民们点首致意。这种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里防卫森严,没人可以从川陀上侵入御花园。然而,危险却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因为当它来临时,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宫廷职员以及受了买通或是挑唆的士兵。皇帝及其幕僚最大的危险来源正是这禁宫内部。就在将近十年前,如果那一次铎丝·范娜碧丽没有陪在谢顿身边,后果又会如何呢?那是他刚当上首相的第一年,那其实也很自然,他猜想(事后聪明),或许是有人对他意外当选这个职位感到有些妒火焚心吧。很多人,显然远比谢顿更有资格——无论是在训练有素上,还是在年资辈份上,当然更多是在自我感觉上——都对这个任命感到愤愤不平。他们并不知道心理历史学,或者并不知道它对皇帝来说的重要性,而纠正这一状况的最简单的办法无疑就是收买某个曾经盟誓效忠的首相卫士了。
  铎丝显然远比谢顿本人来得警觉。或者换种说法,由于丹莫茨尔退出舞台,使得她保护谢顿的指令效果更为加强了。而且事实也是,在谢顿的首相生涯的最初几年中,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的。
  就在某个阳光明媚温暖宜人的下午,铎丝留意到太阳西沉时的一道闪耀——在川陀的穹顶之下是从来都看不到太阳的——那是爆裂枪金属枪管上的反光。
  “趴下,哈里!”她立即喊道,身形已向那个卫兵冲去,所过之处青草在她脚下被碾得粉碎。
  “把枪给我,卫兵。”她厉声喝道。
  那个未遂的刺客,先是被一个女人以惊世骇俗的高速向他冲来的情景惊呆了,此刻立即反应过来,举起拔出的爆裂枪。
  但铎丝已经及时制住了他,她的手有如钢钳般扣住他的右腕,将他的手臂高高提起。
  “扔掉枪。”她的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兵拼命想把胳膊挣脱出来,结果却只是痛到扭歪了脸。
  “别挣扎了,卫兵。”铎丝道,“我的膝盖现在离你的腹股沟只有三英寸,如果你对此视而不见的话,那么你的命根子就将成为历史名词了。所以你最好别动。对了。好,现在松开手。如果你不立即把枪扔掉,我会拗断你的手臂。”
  一个园丁举着把耙子跑了过来。铎丝示意他离远些。卫兵终于把枪扔到了地上。
  此时谢顿也赶到了。“交给我来处理吧,铎丝。”
  “不行。你拿着枪隐蔽到树丛里去。或许还有其他人参与——他们或许还会另有行动。”铎丝抓着卫兵的手并没有松开。她道:“现在,卫兵,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来取首相性命的——以及还有谁和你一同参与此事。”
  卫兵缄默不语。
  “别犯傻,”铎丝道,“说话!”
  她一拧他的胳膊,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铎丝把鞋尖踩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你认为沉默比较适合你,我可以一脚踩碎你的喉部让你永远保持沉默。而在此之前,我打算好好修理修理你——我是不会让你身上留下一根完整的骨头的。你最好还是早点开口为妙。”
  卫兵终于开口。
  事后谢顿曾对她说道:“你怎么能那么做的,铎丝?我从来不相信你可以变得如此……暴力。”
  铎丝则冷冷道:“我并没怎么真的伤到他,哈里。恐吓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最为重要的。”
  “你应该让我来对付他。”
  “为什么?为了维护你的男性尊严?首先,你的动作没那么快。其次,就算你做得到,也是在别人意料之中的,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按人们通常的想法,女人不会象男人那么凶残,而且最重要的是,通常不会有力量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关于我的故事会越传越离奇,直到每个人都怕我。这样就没人再敢打你的主意了。”
  “怕你并且更怕死刑。那个卫兵及其同谋都将被处死,你知道的。”
  听到这话,铎丝那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也不由笼上了一层苦涩的阴云,似乎无法承受那个叛变的卫兵将被推向死亡的想法,即便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她所深爱的哈里。“可是,”她惊呼道,“没必要将那些同谋犯都问成死罪吧。流放应该就足够了。”
  “不行,”谢顿道,“已经太晚了。克里昂不想听到死罪以外的任何判决。我可以引用他的原话——如果你想听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他圣意已决?”
  “是当即立断。我对他说把那些人判个流放或是监禁就足够了,可他说不。他说道:‘每次当我想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先是丹莫茨尔然后是你总说什么“专制”啦、“暴政”啦。可这是我的皇宫,这里是我的地头,这些人是我的侍卫。我的人身安全完全依赖于此地的安全机制以及我手下人的忠心。你认为对待那些犯上作乱者除了立杀无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置办法吗?不如此,你的安全何以保障?我的安全何以保障?’“我说那总得有个审判的吧。‘当然,’他道,‘会有个简短的军事审判,我不希望陪审团里有任何一票投出死罪以外的判决。这点我会跟下面交代清楚的。’”
  铎丝看来深受震惊。“你竟然说得那么若无其事。难道你同意皇帝的观点?”
  谢顿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有人企图取你性命。你为了纯粹的报复就不惜放弃原则?”
  “听着,铎丝,我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然而现在受到威胁的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甚至也不是皇帝。如果说近来的帝国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恐怕就是走马灯般的帝位交替了。心理历史学才是真正需要被保护的东西。勿庸置疑,即便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心理历史学终有一天仍会发展成熟,可是帝国正在迅速衰落,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而现在进展到能及时让那些必要技术得以实现的人只有我。”
  “那你就应该把你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他人。”铎丝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正在这么做。雨果·阿马瑞尔是个理想的继任者,并且我也聚集起了一批技术人员,他们终有一天将会成为有用之才,但他们不会象——”他顿了顿。“他们不会象你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能干?是吧?”
  “我碰巧正是这么想的,”谢顿道,“而我碰巧是个人类。心理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能把它搞出来,我是不会把这项殊荣拱手让人的。”
  “唉,人类。”铎丝叹道,几近悲哀地摇摇头。
  处决最终如期执行了。
  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洗。两个部长,五个次级官员,以及四个士兵,包括那个倒霉的卫兵,被处以死刑。所有那些经不起最严厉审查的侍卫都被解职并流放到偏远的外围星球去了。
  经此一役,宫中人人谨言慎行,首相大人的护卫工作也加强到了声名狼藉的程度,更不用说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人称“母大虫”的——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使得铎丝已经不必再整天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了,她不出现在人们视线范围之内更具威慑作用,而皇帝克里昂也对这将近十年的太平安稳日子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现在,心理历史学终于发展到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未来进行预言的地步,当谢顿穿行于御花园,从办公室(帝国首相)走向实验室(心理历史学家),他在不安中隐隐意识到这段太平岁月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
  第三章
  可尽管如此,当哈里·谢顿步入他的实验室时,他的心头仍禁不住涌起一股无上满足之感。物换星移。
  最初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只是在他那台赫利肯制造的老爷计算机上信手乱涂。一个朦朦胧胧的灵感首次闯进了他的脑海中,这个灵感后来发展出了一门超浑沌数学。
  然后是在斯特尔林大学的岁月,他和雨果·阿马瑞尔在一起工作,不辞辛劳一遍一遍地将方程式重新规格化,消去那些无穷大的参数,试图寻找一条绕开那些最不可测的浑沌效应的捷径。但是他们进展甚微。
  而如今,他当了十年的首相,拥有了一整层楼面最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整群工作人员为其攻克各种各样的技术难关。必然的,他手下的那些工作人员——当然除了雨果和他之外——所知仅限于他们直接着手处理的那些技术难题。他们每个人所研究的都只是心理历史学这延绵不绝的巍巍大山中的一个小小峰峦或峡谷,只有谢顿和阿马瑞尔可以领略整个山脉——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朦朦胧胧地观其大略,云掩高峰,雾锁深谷,令人难窥其详。
  确实,铎丝·凡纳比里说得对。是该把他手下那些人领进这整个神秘领域的时候了。现在心理历史学这门学科的技术已远远不是仅靠两个人就能掌握的了。而且谢顿已经上了岁数。即便他还能再干个几十年,他能在学术方面取得最辉煌成就的岁月无疑早已成为过去。而且再过一个月,阿马瑞尔也要三十九岁了,尽管还年轻,但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也许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他在这个课题上的研究时间差不多跟谢顿一样长。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思维的敏锐度或许也同样有所下降了吧。
  阿马瑞尔看到他进来,便迎了上去。谢顿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之情。
  阿马瑞尔和谢顿的养子芮奇一样,是个达尔人,尽管他肌肉坚实,身材也同样短小精悍,可看上去并不怎么象个达尔人。他没有小胡子,没有口音,似乎也没有任何达尔人的自觉。甚至对那个曾经一度彻底征服了整个达尔区民心的“乔乔”乔若南的诱惑,他也是免疫的。这看来就好象他并不忠于区域,也不忠于行星,甚至更没有忠于帝国的思想。他的全副身心都已经属于心理历史学了。这令谢顿深感愧然。他自己就无法忘怀最初二十个年头在赫利肯的生活,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消去自己是个赫利肯人的自觉。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地域意识是否不会令他在考虑心理历史学的问题时出现偏差。理想化的情况是,要正确地使用心理历史学,那个人就必须超然于星球和区域之上,只把人类当作抽象的数据来处理——而这正是阿马瑞尔所做的。但谢顿却做不到,只得自叹弗如了。
  阿马瑞尔道:“我估计我们又有进展了,哈里。”
  “估计,雨果?仅仅是估计吗?”
  “我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他一本正经道(谢顿知道,他是少有这种幽默感的),于是他们移驾秘密办公室。这里地方小了点,但却屏蔽得极其严密。阿马瑞尔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你的那个关于绕开浑沌效应的新方案也许在局部是有效的——当然,代价是会损失一些清晰度。”
  “那是当然。有所得必有所失。那是宇宙的运作规律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愚弄了它一下。”
  “但也只是小小地愚弄了它一下而已。那样子就象是透过毛玻璃看东西。”
  “总比我们把多年时间花在尝试透过铅看东西要来得好。”阿马瑞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可以识别明暗的变化了。”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我已经有了‘天元’,为了做出这玩意儿我忙得象头——象头——”
  “不妨说象头驼骆①吧。那是在赫利肯上的一种动物——一种用来负重的家畜。川陀上没有的。”
  “如果驼骆干活是很卖力的,那么我研制‘天元’的情形大概就象这种动物差不多吧。”
  他按了下办公桌上的密码键盘,一只抽屉无声无息地打开滑了出来。他从里面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立方体,谢顿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
  “天元”的电路原理是谢顿自己研究出来的,但将其付诸实用的人却是阿马瑞尔——他确实是个心灵且手巧的人。房间里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中微微闪光,大量的数字在其下蔓延开来,盘旋在办公桌的上方,恰似被无形的细线悬挂在半空中一般。
  谢顿道:“太棒了!只要天假其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天元’制造出一条数字长河,标示出过去与未来的历史。我们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各条细末支流,并且研究出改变它们流向的方法,让它们朝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流去。”
  “是啊,”阿马瑞尔淡淡道,“如果我们能在有生之年掌握这门学问并将其付诸实施,我们认为最好的选择,说不定也会导致最坏的后果。”
  “相信我,雨果,这个问题同样折磨得我每晚睡不安寝。可我们目前还尚未实现到这一步。我们现在所有的——正如你所说,只不过是透过毛玻璃模模糊糊地识别明暗罢了。”
  “对极了。”
  “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什么,雨果?”
  谢顿凑近些注视着阿马瑞尔,表情有点严肃。他也发福了,比以前略显矮胖了些。他把太多时间扑在了计算机上(现在则是扑在“天元”上)——缺乏足够的运动。而且,尽管时而会看到他身边有个女人,谢顿知道,他并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即便是工作狂也该有家室之想,也该有天伦之乐。谢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的仪表尚算整洁,风度也还得体,这都多亏铎丝一直不厌其烦地照管着他。
  阿马瑞尔道:“我看到了什么?帝国有麻烦了。”
  “帝国一直就是麻烦不断的。”
  “是的,不过这次更特殊些。这次我们大有可能是在帝国的中心遇到麻烦。”
  “川陀?”
  “我想是吧。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围。要么是在这里大事不妙——多半是内战——要么就是偏远的外围星球开始离辙而去。”
  “很显然,这些可能性不用心理历史学也看得出。”
  “但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互斥性。非此即彼。两种情况都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在这里!你看!这里用的可是你自己的数学理论。仔细观测一下吧!”
  于是他们俩围着“天元”研究了半天。最后谢顿颓然道:“我实在看不出这两者的互斥原因何在。”
  “我也看不出,哈里,可如果心理历史学只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总能了解的东西,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它现在就正在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它所没告诉我们的是,第一,这两害相较何者为轻,第二,如何才能避重就轻。”
  谢顿扁了扁嘴,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如何取舍。外围随它去,保住川陀要紧。”
  “真的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们就在川陀上,所以我们必须确保这里太平无事。光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可显然我们自身的安逸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我们不是,但心理历史学是。如果川陀大乱,迫使我们停止心理历史学的研究,那我们保住外围又有什么用呢?我并不是说我们会被杀,但我们可能无法再从事研究工作了。心理历史学的发展是与我们自身的命运唇齿相依的。而对于帝国来说,即使外围脱辐而去,那也仅仅只是瓦解的开端而已,要抵达核心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即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又该如何确保川陀的稳定呢?”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开始思考的问题。”
  俩人无语相对良久,谢顿又道:“思考这种问题总是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帝国从其历史的开始就已经走在一条错误的轨道上了,那该怎么办?我每次跟古乐伯谈话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古乐伯是谁?”
  “曼戴尔·古乐伯。一名园丁。”
  “哦。就是在上次暗杀事件中举着一把耙子赶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当时手里只有一把耙子,却可能面对持有爆裂枪的刺客同党。他确是忠心可嘉。不管怎么说,跟他谈话就如同呼吸新鲜一般。我不能整天都只同朝廷官员以及心理历史学家说话。”
  “谢谢你这么说我。”
  “得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古乐伯喜爱露天环境。他喜爱风、喜爱雨、喜爱刺骨的寒冷,以及任何自然气候所能给予他的东西。而这也是我自己会时常怀念的东西。”
  “恕我无此雅好。我并不在意永远不去户外。”
  “因为你从小就是在穹顶下长大的——但不妨设想一下,帝国疆域中尚有很多未经工业化的星球,人们靠放牧和耕作过活,那里人口稀薄,地域空旷。那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更美好呢?”
  “我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利用闲暇时间做了点力所能及的研究。我发现这似乎是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如我所描述的那种人烟稀少的星球,要么逐渐没落,退化成蛮荒之地——要么就是走上工业化之路。这种平衡是架设在一个极其狭小的支点之上的,最后总会向某一侧倾倒下去,而当这一无可避免的事件发生时,银河系中绝大多数星球都倒向了工业化的一侧。”
  “因为那样更美好。”
  “也许吧。但这并不能持久。现在我们就看到了过度倾斜的后果。帝国存在不了多久了,因为它——它过热了。我想不出其它用词了。我们不知道它将走向何方。如果,通过心理历史学,我们能够设法防止大衰落的发生,或者更有希望些,在大衰落发生之后组建一个恢复体系,难道这就仅仅是为了确保帝国能再蹈一次过热的覆辙?难道人类唯一的未来之路,就是象西西弗斯②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把石头推上山顶,只为了看它再一次滚落山脚?”
  “西西弗斯是谁?”
  “是一个远古神话中的人物。雨果,你该扩大些阅读面才是。”
  阿马瑞尔耸耸肩。“就为了能知道西西弗斯?我看也无关紧要。也许心理历史学会向我们展示出一条道路,通向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与我们现在所见完全不同的社会,一个稳定而令人满意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道,“但愿如此,可惜目前尚无任何迹象表明它的存在。而为了短期的未来,我们将不得不行壮士断腕之策,放任外围星球脱离而去。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
  译注:
  【① 驼骆——原文为lamec,这个词是阿西莫夫生造的,将首尾的两个字母互换,即为camel(骆驼)。】
  【② 西西弗斯——Sisyphus,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著名的暴君,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头总会在近山顶处滚落,只好重新再推,如此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第四章
  “正如我所说的,”哈里·谢顿道,“‘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这一切终将应验,铎丝。”
  铎丝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她平静地接受了谢顿的首相身份,正如她平静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她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他和他的心理历史学,但她也清楚地知道,由于他的特殊地位,这个任务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只有隐姓埋名不为人知才是最安全的,而只要帝国的“太阳战舰”徽章还在谢顿的头顶闪耀,任何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体系都无法令人真正地放心。他们现在所居住的豪宅可算是固若金汤了——几乎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明闯暗窥;而她自己的历史研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她几乎可以动用无限的资金——但这一切并不能令她满意。如果可以交换,她宁可待在斯特尔林区的老住所里。或者,更理想的,是搬到一个默默无闻的穷乡僻壤去,在那里没人会认识他们。
  “你说的都很好,哈里亲爱的,”她道,“但还不够。”
  “什么不够。”
  “你给我的信息不够。你说我们将失去外围星球。怎样失去?为什么会失去?”
  谢顿勉强一笑。“要能知道那该多好啊,铎丝,可惜心理历史学尚未发展到能告诉我们这些事的阶段。”
  “那就说说你的看法吧。是不是那些边境地区统治者的野心促使他们宣布独立?”
  “当然,这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这种事在历史上也曾发生过——这你该比我清楚得多——但从来不曾长久过。不过这次也许将是持久性的。”
  “因为帝国衰弱了?”
  “是的,因为星际贸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自由,因为星际通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灵便,因为外围的各路诸侯,不怕说句实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不臣之心。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野心急剧膨胀——”
  “你能不能知道是哪一个呢?”
  “毫无希望。在现阶段,我们从心理历史学中唯一能获得的确定无疑的认识是,如果存在那么一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地方诸侯,他将会发现当今之世是他实现个人抱负的亘古未有之良机。当然也可能是其它事件——比如说一些大规模的天灾,或者是两个世仇的外部星球间的突发内战。现在要确切地预测出究竟是哪一个尚言之过早,不过我们可以断定的是,任何此类事件一旦发生,将引起比一个世纪前严重得多的可怕后果。”
  “可既然你无法确知外围将会发生些什么,你又如何能确保在你的政策指导下被引向分裂的是外围,而不是川陀呢?”
  “那就只有密切关注,双管齐下了。一方面竭尽全力稳定住川陀的局势,另一方面放任外围自生自灭。可以这么说,目前我们对心理历史学的运作规律尚没有多大了解,不能指望它为我们自动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就必须时常做一些人为的控制。在将来,随着技术的进步,对人为控制的需要会逐步减少的。”
  “不过,”铎丝道,“那是在将来,对吧?”
  “对。而且即便在将来,那也只是个希望而已。”
  “那又是什么样的不稳定因素威胁着川陀呢——如果我们抓住外围不放的话?”
  “同样的可能性——经济和社会的各方面因素,自然灾害,高官间的争权夺利。还有更多。我向雨果形容现在的帝国就象是过热了——而川陀则是其中烧得最厉害的部分。它看来即将崩溃。这里的基本设施——供水系统,供热系统,废物处理系统,燃料管道,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存在着不同寻常的问题,近来我是越来越多的被这些事忙到焦头烂额了。”
  “如果是皇帝驾崩了又当如何?”谢顿两手一摊。“那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但克里昂现在健康得很。而且他只不过跟我同岁,虽然算不得年轻,但也不算太老。他的儿子虽说全然不是人君之器,但有志继任大统的还是大有人在。而且多到足以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就引起皇位之争,不过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大灾难——从历史的眼光来看。”
  “那么,如果他是遇刺身亡的呢?”
  谢顿悚然抬头。“小心隔墙有耳。虽然我们有屏蔽,也不要用那种字眼。”
  “哈里,别傻了。这种事完全可能发生,必须被计算在内。毕竟有一段时间,乔若南党的势力如日中天,如果他们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手段,把皇帝——”
  “不太可能。把他立作傀儡会更有用。而且不管怎么说,还是忘了这茬吧。乔若南已在去年死于尼夏亚,一个相当可悲的人物。”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在研究川陀王国与银河帝国的早期历史时有没有偶尔涉猎过关于我的家乡星球赫利肯上唯球论党的内容?”
  “没有。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哈里,可我确实不记得在银河帝国的哪一段历史中赫利肯是曾扮演过重要角色的。”
  “我没那么容易受伤的,铎丝。正如我常说的,没有历史包袱的星球是快乐的。——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二千四百年前,赫利肯上兴起了一群人,他们坚信赫利肯是宇宙中唯一有人居住的球体。赫利肯就是整个宇宙,包裹其外的是一个点缀着星辰的固态球壳。”
  “他们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的?”铎丝道,“我想,那时候赫利肯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吧。”
  “是的,但唯球论者坚持认为,所有那些表明帝国确实存在的证据若非幻想,就是精心策划的骗局,那些皇帝的钦差和官员都是赫利肯人为了某些原因而假扮的。他们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后来怎么样?”
  “据我想来,相信你自己的星球就是整个世界的想法大概总是令人愉快的。在他们的鼎盛时期,唯球论者大约说服了星球上百分之十的人参与了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是百分之十,但他们这些少数派却是来势汹汹,风头远远盖过那些中立的多数派,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可他们并没有成功,是不是?”
  “是的,没成功。唯球论主义导致了星际贸易的萎缩,赫利肯的经济一落千丈。当信仰开始影响到人们的钱包,它就迅速失去了群众基础。这一运动的兴起与没落曾令很多人大惑不解,不过我相信,心理历史学将能展示出它的必然性,让人不必再多费冤枉心思。”
  “我明白。可是,哈里,你说这个故事到底想说明什么?我认为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总该有些联系的吧。”
  “联系就在于此类运动永远不会彻底消亡,不管它们的理论在头脑健全的人们看来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如今在赫利肯,我是说如今,仍然有唯球论者。人不是很多,但时不时的他们总有个七、八十人聚在一起,参加一个他们称之为‘唯球大会’的集会,在会上饶有兴趣地大谈特谈唯球论。而乔若南党运动在这个星球上掀起滔天狂潮到如今不过十年光景,如果说还有残余分子留下,那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一千年后仍有残余分子。”
  “可不可能一个残余分子也是危险的?”
  “我深表怀疑。那次运动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乔乔拥有超凡的感召力——而他已经死了。而且他死得并不壮烈,甚至可以说死得毫无特色。他是在流放中逐渐消沉,潦倒而死,一个被击垮的人。”
  铎丝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迅速地来回走动,双臂在身侧乱摆,双手攥紧着拳头。蓦地,她转过身,站到悠然安坐的谢顿面前。“哈里,”她道,“让我说说我的看法吧。如果心理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性,而且如果仍有乔若南党的残余分子存在,那么他们极有可能仍在策划着行刺圣驾。”
  谢顿强笑。“你是有点杯弓蛇影了,铎丝。放松些。”但他发现她的话确实令他无法轻易释怀。
  第五部 哈里·谢顿
  我是哈里·谢顿,克里昂大帝一世御前首相、川陀大学斯璀分校心理史学系荣誉教授、心理史学研究计画主持人、银河百科全书执行编辑、基地的创造者。
  这些头衔都相当动听,我知道。在我八十一年的生命中,我做了很多事,如今我累了。
  回顾这一生,我常自问是否能够──应该──做些不同的事。比如说,我是不是太过关切心理史学的壮阔远景,以致於相较之下,与我的生命交会的人与事有时似乎相形见绌?
  或许我忽略了在某些地方做些小小的、次要的调整,这些调整绝不会危及人类的未来,却有可能大大改进我心爱之人的命运。雨果、芮奇……我忍不住自问……当初我是否有什麽办法拯救挚爱的铎丝?
  上个月,我完成了「危机全讯讲话」的录制。我的助手盖尔·多尼克已将它带到端点星,亲自监督安装於谢顿穹窿的过程。他将确定穹窿事後会密封起来,并确定留下适当的指示,好在各次危机发生时,让穹窿有机会重新开启。
  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大约五十年後,在首度危机期间,当他们,那些未来的基地人看到我的时候(更精确地说,是我的全讯像),他们会怎麽想呢?他们会对我评头论足,说我看来多苍老,或者我的声音多微弱,或禁锢在轮椅上的我显得多渺小吗?他们会了解──体会──我留给他们的讯息吗?啊,算了,臆测这些实在没有意义。正如古人所云∶骰子已经掷下。
  昨天我接到盖尔的来讯。端点星上一切顺利,玻尔·艾鲁云与计画成员的「放逐」生涯欣欣向荣。我本来不该窃喜,但每当我想起两年前,凌吉·辰决定将谢顿计画流放到端点星时,那个傲慢的白痴脸上自满的表情,我就忍不住咯咯笑。虽然最後的结果,是这次放逐表面上以一纸皇帝特许状执行(「一所国立科学机构,以及神圣威武的皇帝陛下直辖的领域」
  ──主任委员要我们滚出川陀,离他越远越好,但他绝不甘心放弃完全的控制权),不过,想到其实是拉斯·齐诺与我选择端点星当基地的家,我仍会一个人乐上半天。
  提到凌吉·辰这个人,我最大的遗憾是我们未能拯救艾吉思。那位皇帝是个好人,是个高贵的领导者,即使他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他犯的错误是相信自己的头衔,而公共安全委员会则无法容忍独立的皇权萌芽。
  我常纳闷他们如何处置了艾吉思。他是被放逐到某个遥远的外围世界,还是像克里昂一样遇刺了?
  今天坐在皇位上的男孩是个标准的傀儡皇帝。他听从凌吉·辰在他耳边说的每一个字,并幻想自己是个新生代政治家。对他而言,皇宫以及帝王生活的锦衣玉食,只是一场梦幻般游戏中的大玩具。
  我现在要做些什麽呢?自从盖尔终於离去,加入端点星的阵容,我变得完全孑然一身。偶尔我会有婉达的消息,群星尽头的工作继续按步就班进行。过去十年间,她与史铁亭网罗了数十名精神异人,他们的力量持续壮大。正是这支群星尽头的分遣队──我的秘密基地──影响了凌吉·辰,令他决定将百科全书编者送到端点星。
  我很想念婉达。上次我见到她,与她默默对坐,抓著她的小手,已是多年前的事。在婉达离去後,即使是我要她走的,我仍以为自己会心碎得活不下去。这件事,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一项决定。虽然我从未告诉她,但我差点决定让她留下。可是为了基地的成功,婉达与史铁亭必须前往群星尽头。这是心理史学注定的,所以话说回来,它或许并非真正我的决定。
  我仍旧每天来到这里,来到心理史学大楼中我的研究室。我还记得这座建筑日夜客满的日子,有时我觉得彷佛此地仍充满人声,发自那些与我久违的家人、学生、同事。然而,每间研究室都空荡寂静,只有走廊上回响著我的轮椅发出的呼呼声。
  我想我应该撤出这座大楼,将它还给大学当局,用来安置另一个系所。不过要舍弃这个地方实在很难,有那麽多的回忆……现在我所有的只剩下这个,我的元光体。这是心理史学得以计算的工具,我的计画中每条方程式都能藉此分析,一切都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黑色小立方体中。此时我坐在这里,这个看似简单的工具就握在我的掌心。我好希望能将它展示给机·丹尼尔·奥利瓦……但我现在孤独一人,只需要按下开关,调暗研究室的照明。当我靠回轮椅,元光体启动了,那些方程式在我周围散开,形成一个三维光团。在普通人眼中,这个七彩的漩涡只是一堆杂乱的图形与数字,但对我而言──还有雨果、婉达、盖尔──这就是心理史学,活生生的心理史学。
  在我的面前、我的四周,我见到的是人类的未来。三万年潜在的浑沌混乱,压缩成短短一个仟年……那一片,一天天越来越明亮的,就是端点星方程式。而那里,扭曲得无法复原的,则是川陀的图像。但我能看见……是的,柔和的光芒,一道稳定的希望之光……群星尽头!
  这──这──就是我终身的志业。我的过去,人类的未来。基地!这麽美丽,这麽生动,无比的……铎丝!
  哈里·谢顿∶……银纪一二○六九年(基地元年),逝於斯璀大学他的研究室中,遗体仆倒在书桌上。显然谢顿生命中最後一刻,仍在从事心理史学方程式的研究;在他的手中,紧握著启动了的元光体……根据谢顿的遗嘱,这个仪器後来送交他的同事盖尔·多尼克,後者不久前移居端点星……谢顿的遗体被抛入太空,这也是根据他留下的遗嘱行事。在川陀举行的官方追悼会相当简单,出席者却分外踊跃。值得注意的是,谢顿的老友、前首相伊图·丹莫刺尔亦曾出席。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期间,在九九派阴谋平息後,丹莫刺尔随即神秘失踪,从此无人再见过他。谢顿的追悼会结束後,公共安全委员会曾试图追查丹莫刺尔的行踪,多日努力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婉达·谢顿,哈里·谢顿的孙女,则未出席这个仪式。
  传言她由於伤心欲绝,拒绝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直到今天,她从此的下落仍是个谜……有人认为哈里·谢顿虽死犹生,因为他离世之际,他创造的未来正展现在他的四周……
  ──《银河百科全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