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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 第一部 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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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埃托·德莫泽尔
  德莫泽尔,埃托—— ……毫无疑问在皇帝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大部分时期,埃托·德莫泽尔是帝国政府真正的权力中心,然而历史学家们却在探讨其统治性质时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传统的观点认为他是银河帝国尚未分裂之前的最后一个世纪中诸多残忍无情的强权统治者中的一员,然而有些修正者的观点则认为这种说法流于表象,他们强调德莫泽尔即便是个专制主义者至少也是个仁慈的专制主义者。这种观点很大程度上得自他与哈里·谢顿之间的关系,尽管这种关系永远也无从考证,特别是在拉斯钦·乔若南如流星般崛起的非常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以上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第116版,极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基地历1020年出版,出版商授权引用。
  ·1·
  “我再说一遍,哈里,”尤果·阿玛罗尔说道,“你的朋友德莫泽尔麻烦大了。”他说这话时略微强调了一下“朋友”这个词,语气显然颇为不屑。
  哈里·谢顿听得出言下之意但并没有在意。他从三维计算机上抬起头说道:“那我也再说一遍,那是胡说八道。”然后——略带一丝厌烦,仅仅一丝而已——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又何必跑来说这种无聊话浪费我的时间呢?”
  “因为我认为这很重要。”阿玛罗尔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那意思是说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发走了。既来之,则安之。
  八年前,他还是个达尔区的热槽工——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是谢顿把他从那里带了出来,使他成为了一个数学家,一个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了一个心理历史学家。
  他从来没有忘过本,更深知要饮水思源。这也就是说,当他为了谢顿的好处不得不对谢顿说些不中听的话时,他一定会直言无忌,而决不会考虑这么做是否有损于对这位老爷子的敬爱或是这么做对自己的前途有何不利影响。这些逆耳忠言是他欠谢顿的——他欠谢顿实在太多了。
  “你看,哈里,”他在空中挥舞着左手说道,“或许出于某些超出我理解力的理由吧,你对德莫泽尔评价甚高,但我对他却没什么好感。事实上我所敬重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对他有正面评价的——除了你。就我个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哈里,但只要你在乎,我就别无选择,只有把这些告诉你,提醒你注意了。”
  谢顿莞尔,一半是感谢对方的热心,一半是明白他的关心于事无补。他很喜欢尤果·阿玛罗尔——应该说远远超出了喜欢。尤果是他早年在行星川陀上短暂的逃亡时期所邂逅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埃托·德莫泽尔、朵丝·范娜碧丽、尤果·阿玛罗尔、还有锐奇——他对这四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是此后他在其他人身上再也没有找到过的。
  特别是他们四个在不同的方面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以尤果·阿玛罗尔来说,是因为他对心理历史学原理的迅速领悟力以及在新领域中的非凡洞察力。这令谢顿深感欣慰,因为他知道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而心理历史学的数学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天晓得这进展有多慢,障碍有多大——至少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优秀的头脑可以继续这项研究。
  他说道:“对不起,尤果。我不是嫌你烦,也不想辜负你的好意,不管你这么急着想让我明白什么。但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当好一个系主任——”
  这次轮到阿玛罗尔忍俊不止了:“对不起,哈里,我不该笑的,但你在这个职位上可实在算不得有天份。”
  “这我知道,但我必须学着干。我必须干一些看上去与世无争的事情,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当斯特尔林大学数学系主任更与世无争的了。
  我可以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我的整个工作日程,那样就没人会来打听关于心理历史学的研究进展了,可糟糕的是,我的确被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了我的整个工作日程,以致于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的眼光扫视一下办公室里那些存储在计算机里的资料,这些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加密成一套独创的象征符,只有他和阿玛罗尔拥有密钥,其他人即便看到也搞不懂。
  阿玛罗尔说道:“当你深入掌握了你的工作之后,你完全可以委派给别人去做,那样你就有时间了。”
  “但愿如此,”谢顿迟疑地说道,“但告诉我,关于埃托·德莫泽尔的什么事这么重要?”
  “简单地说,那个埃托·德莫泽尔,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正忙于泡制一场起义。”
  谢顿皱了皱眉:“他为什么想要干那种事?”
  “我没说他想要这么干。但他确确实实就在这么干——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而他的政敌们显然也正乐成其事。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你知道。
  称我的心意,最好是趁此机会把他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但你却对他评价甚高,我刚才说过了,所以我来提醒你,因为我怀疑你对目前的政治局势恐怕是隔膜得很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谢顿婉言应道。
  “就象心理历史学。这我同意。但我们若对政治一无所知,我们发展心理历史学又有几分成功的希望呢?我指的是当前的政治。现在——现在——就是指从当前走向未来的时间。我们不能仅仅只研究过去。我们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有通过研究当前和近期的未来,我们才能检验我们的计算结果。”
  “似乎,”谢顿说道,“我以前也听过这样的论调。”
  “你以后还将继续听到这样的论调。看来我是对你白费口舌了。”
  谢顿叹了口气,坐回椅子里,面带微笑注视着阿玛罗尔。这年轻人可能尚需磨砺,但他对待心理历史学则是完全认真的——这已不负他苦心栽培了。
  阿玛罗尔仍然保持着早年作为一个热槽工所遗留的痕迹。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肌肉,那是曾经从事过强体力劳动的人所特有的。他也从来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松弛,而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同样激励谢顿抵制住了将所有时间花在办公桌上的诱惑。虽然他没有阿玛罗尔那种绝对强壮的体魄,但他仍有自己曾经作为一个角斗士的天赋——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可能永远这样保持下去。但至少现在,他还将继续保持一段时间。多亏了他每天的体育锻炼,他如今腰杆依然笔挺,肢体依然坚实。
  他说道:“你如此关注德莫泽尔不可能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还有其他动机吧。”
  “那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你还是德莫泽尔的朋友,你在大学里的职位就稳如泰山,你就可以继续进行心理历史学的研究。”
  “真是一语中的。所以我的确有很好的理由要成为他的朋友。看来这也并没有超出你的理解力嘛。”
  “如果你的兴趣仅仅在于笼络他,那我可以理解。但是作为友谊——那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无论如何——一旦德莫泽尔失势,其结果将可能直接影响到你的职位。然后克里昂将自己掌权统治帝国,而帝国衰落的速率也将因而大增。无政府状态可能在我们推导出心理历史学的所有关联之前就降临到我们头上,而使用这门科学来拯救整个人类的希望将成为泡影。”
  “我明白。——但你也知道,老实说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可以及时完成心理历史学以阻止帝国的崩溃。”
  “就算我们不能阻止崩溃,至少我们可以减小其影响,不是吗?”
  “也许。”
  “这次轮到你一语中的了。我们在和平环境下工作的时间越长,我们阻止崩溃,或者至少改善其影响的机率也就越大。而现在例子就是现成的,从长远来说,也许我们有必要拯救德莫泽尔,不管我们——或者至少是我吧——是不是喜欢这么干。”
  “你刚才还说很乐意见到他被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呢。”
  “是的,称我的心意,我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毕竟不能称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们需要我们的首相,即便他是一台用来镇压反抗与推行暴政的机器。”
  “我明白了。可为什么你认为罢免一个首相会令帝国更趋向于分崩离析呢?”
  “心理历史学。”
  “你用它来做预测吗?我们甚至连个构架都还没有呢。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预测?”
  “人是有直觉的,哈里。”
  “人总是有直觉的。可我们多少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我们需要一个数学处理模式,能够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给出我们某些特定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如果光凭直觉就足够了,那我们干脆不要心理历史学好了。”
  “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哈里。我说的是两者:两者结合,它也许比任何一个孤立的都要好——至少在心理历史学完善之前。”
  “就算是吧,”谢顿说道,“但告诉我,德莫泽尔的危险来自哪里?是什么样的危险将可能对他不利或者把他赶下台?我们是在谈有人要颠覆德莫泽尔吧?”
  “是的,”阿玛罗尔一脸严肃地说。
  “那么告诉我吧。可怜可怜我的无知。”
  阿玛罗尔倒是脸红了:“你是在屈尊俯就了,哈里。你应该听说过‘乔乔’乔若南吧。”
  “当然。他是个煽动家——等等,他是从哪来的?尼夏亚,对吗?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世界。牧羊的,我想是。出产高品质的干酪。”
  “对了。但他并不仅仅是个煽动家。他拥有一支强大的追随者队伍,并且他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中。他的目标,据他说,是为了社会公正以及让人民更多地获得政治影响力。”
  “是的,”谢顿说道,“我也听说过这话。他的口号是:‘政府属于人民。’”
  “不全对,哈里。他说的是:‘政府就是人民。’”
  谢顿点点头:“对,你知道,我对这话也颇有同感。”
  “我也是。如果乔若南真是这么想的话,我会全力支持。但他不是,他只是把那当作一块垫脚石。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条途径,而不是一个目标。
  他想要铲除德莫泽尔。然后他就可以轻易地把克里昂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再往后他将自己登上宝座,而他自己就成了人民。你自己告诉过我,此类事件在帝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很多次——而在那些时候帝国比往常更为脆弱更不稳定。一场在早几个世纪仅能轻轻动摇一下帝国的打击,现在则可能彻底摧毁它。帝国将陷入内战而永远无法恢复,而我们则没有心理历史学在适当的时机指导我们该做些什么。”
  “是的,我明白你的观点,但德莫泽尔显然并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人铲除的。”
  “你不知道乔若南已经发展到多强大了。”
  “他发展到多强大都没关系。”一道深思的阴影掠过谢顿的眉头,“我真奇怪他父母干吗给他起名叫‘乔乔’。那名字听上去实在有点幼稚。”
  “这不关他父母的事。他的真名叫拉斯钦,一个在尼夏亚很普通的名字。
  他自己选了‘乔乔’这个名字,想来是取自他姓氏的第一个音节。”
  “这让他看起来更傻,你说是不是?”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的追随者们吼起他的名字——‘乔…乔…乔…乔’——一遍又一遍。颇具蛊惑人心的效果。”
  “好吧,”谢顿说着,回到他的三维计算机前,调整了一下它所显示的多维模拟像,“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你怎么还能那么漫不经心?我告诉你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不,不是这样。”谢顿说道,他双目坚毅,声音也突然变得生硬起来,“你并不了解所有的真相。”
  “我不了解什么真相?”
  “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以后讨论,尤果。现在回去继续你的工作吧,把德莫泽尔和帝国的现状留给我来操心好了。”
  阿玛罗尔双唇紧闭,但服从谢顿的习惯力量还是强了些:“是,哈里。”
  但这力量毕竟还不是压倒性的强。他在门口又转过身说道:“你正在犯一个错误,哈里。”
  谢顿微微一笑:“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已经听到了你的警告,我不会忘记的。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当阿玛罗尔离开后,谢顿的笑容也褪去了。——真的,一切都会好吗?
  ·2·
  谢顿没有忘记阿玛罗尔的警告,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他的四十岁生日匆匆而来,匆匆又去——与常人一样这对他颇有心理打击。
  四十岁!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生命对他来说已经不再象伸展在面前辽阔的未知荒原般茫无边际。时光飞逝,他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再过八年他就快要五十岁了。暮年将近。
  而他在心理历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连初现端倪都还谈不上。尤果·阿玛罗尔兴致勃勃地谈着所谓的定律,并根据建立在其直觉基础上的大胆假设推导出一系列的方程式。可谁又能验证那些假设呢?心理历史学并不是一门实验性的科学。进行完整的心理历史学研究实验将需要好几个世界的人群,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以及实验者对伦理道德的完全漠视。
  这等于给他出了一道完全不可能解出的难题,而他又怨恨于不得不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处理系中的杂碎事务上,故而当他下班走在回家路上时,心绪着实郁闷。
  通常情况下,他在穿行过校园时总能设法使自己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斯特尔林大学的穹顶很高,给人一种处于露天环境的感觉,而又使人不必遭受真正露天环境下恶劣天气的影响。这种天气谢顿曾在那回(仅此一回)去皇宫时领教过。校园中绿树成荫,草坪小道错落有致,使他仿佛置身于家乡海立肯星球上的旧时校园之中。
  这是一个假想的多云天气,阳光(当然,没有太阳,仅仅是阳光而已)
  时隐时现。气温有点凉,仅仅凉了一点点。
  在谢顿看来,这种凉爽的天气似乎比以前来得更频繁了些。川陀在节省能源吗?还是能源利用率在降低?或者(想到这里,他暗自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他自己已经老了,血液变得稀薄了?他把双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耸了耸肩。
  平常他并不会有意识地去认路。他的身体非常清楚从办公室到机房再从那里回公寓的路,反之亦然。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信步而走,但今天却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自我意识。一种毫无意义的声音。
  “乔…乔…乔…乔…”
  这声音相当微弱遥远,但却唤起了他的某种记忆。对了,阿玛罗尔的警告。那个煽动家。他也在校园里吗?
  谢顿的自我意识尚未做出决定,他的双腿已不由自主地转向,越过低丘,把他带向了大学体育场,那里平常是进行体操、运动、以及学生演讲的地方。
  体育场的中央聚集着一群学生,正狂热地欢呼着那种单调的声音。演讲台上则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嗓门响亮,说起话来节奏分明。
  然而这人并不是乔若南。他在全息电视上见过乔若南好几次。自从阿玛罗尔警告他以来,谢顿对此颇为关注。乔若南身材高大并且有着极具诱惑性的笑容。他长着浓密的沙褐色的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而这个演讲者则身材矮小,或者该说——瘦小,大嘴巴,黑头发,外加一副大嗓门。谢顿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确听到了诸如“还政于民”之类的措词,以及台下人群的叫嚣回应。
  这话倒是不错,谢顿心想,但是他打算如何实现呢——还有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环顾四周寻找认识的人,一眼便看见了法南杰罗斯,一个超数专业的本科生。小伙子人不坏,长着一头毛绒绒的黑发。
  “法南杰罗斯,”他叫道。
  “谢顿教授,”法南杰罗斯盯着谢顿看了一会儿才回应道,好象当谢顿的手指头下没有键盘时他就认不出来了。他赶忙跑了过来说道:“你是来听这家伙演讲的吗?”
  “没别的,只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噪声。他是谁?”
  “他名叫纳马提,教授。他在为‘乔乔’演讲。”
  “这我已经听到了,”人群的单调欢呼声又一次传进谢顿的耳朵,显然每当那个演讲者抛出一个论点时,人群中就会爆发出那种声音。“但这个纳马提又是谁?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我们大学的,教授。他是‘乔乔’的人。”
  “如果他不是我们大学的,那么没有许可证他是无权在此地做演讲的。
  他有许可证吗?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教授。”
  “那么好,就让我们来看看。”
  谢顿正要冲进人群,法南杰罗斯连忙抓住了他的衣袖。“别冲动,教授。
  他带着打手。”
  那个演讲者背后有六个小伙子,位置站得很开,双脚微分,双臂环抱胸前,怒目而视。
  “打手?”
  “就是那种当有人想要他们好看时,用来行使暴力的家伙。”
  “那么他肯定不会是我们大学的人了,即便他有许可证也不可能容许他把那种你称之为‘打手’的家伙带进来。——法南杰罗斯,快去向学校保安报警。即使没人报警他们现在也完全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猜他们是不想惹上麻烦,”法南杰罗斯嘀咕道。“拜托,教授,千万别冲动。如果你要我去叫保安,我这就去叫,但你千万要等到他们来了后再行动。”
  “也许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就可以把这里全搞定了。”
  他从人群中挤过一条道。这并不难,因为其中有些人是认识他的,而其他人则看到了他的教授肩章。他来到演讲台前,双手一按台面,轻轻哼了一声便跃到了三呎高的台上。然而他心中却不无懊恼,十年前他靠单手就能跳上去了,而且也不必哼那一声。
  他站直了身子。那个演讲者也停止了演讲,正用警惕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
  谢顿沉声道:“请出示你的演讲许可证,先生。”
  “你是谁?”演讲者问道。他说得很大声,声音传得老远。
  “我是这所大学里的教员,”谢顿用同样大的声音回敬道。“你的许可证,先生?”
  “我认为你无权过问。”演讲者背后的小伙子们逐渐聚拢过来。
  “如果你没有许可证,我奉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所大学的好。”
  “如果我不走呢?”
  “那么,告诉你个事,学校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他转身面对人群,叫道,“同学们,在校园里我们有自由演讲和自由集会的权利,但这种权利可能会被剥夺,如果我们允许外来人员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发表未经认可的——”
  一只重重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谢顿退了一步。他转过身,发现是一个法南杰罗斯称之为“打手”的家伙。
  那人操着一种谢顿无法立即辨认出是哪里人的浓重口音说道:“滚出去——快。”
  “那样做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谢顿说道,“反正保安马上就要来了。”
  “在那种情况下,”纳马提带着一丝野性的冷笑说道,“将会爆发一场骚乱。那种事吓不倒我们。”
  “当然吓不倒你们,”谢顿说道,“因为你们显然很乐意见到骚乱,但这里不会有什么骚乱。你们都给我快点离开。”他又转身面对学生,抖开肩上的手掌。“我们将会为此负责,对不对?”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说得对!不要打他!”
  谢顿感觉到了目前人群中的正反情绪并存状态。按常理推断,他知道人群中有一些是很希望跟学校保安起一场冲突的。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有另一些从个人立场来说是爱戴他的,或者虽不认识他,但并不想以暴力方式来对待一位学校教员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叫道:“当心,教授!”
  谢顿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那些彪形大汉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行,他的反应是否还够快,他的肌肉是否还够强,甚至他的体力是否还适合进行角斗。
  一个打手向他逼近过来,想当然的没把谢顿放在眼里。他的动作不快,这给了谢顿渐趋衰老的身体以必要的反应时间。打手又直挺挺地探出手臂,这下就更容易对付了。
  谢顿抓住他的手臂,急转,弯腰,抡臂(美中不足的是哼了一声——为什么他一定要哼一声呢?),打手在空中飞过,很大程度上是被他自己的动量带出去的,接着重重地摔在演讲台的外沿,右肩脱了臼。
  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顿时令观众哗然,一股同仇敌忾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干掉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叫道。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谢顿向后掠了掠头发,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得气喘吁吁。然后用脚将那个倒地呻吟的打手踹下了演讲台。
  “还有人想试试吗?”谢顿欣然问道,“还是你们就此乖乖地离开?”
  纳马提和他的五个同党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谢顿又道:“我警告你们。
  现在群众是站在我这一边了。如果你们打算一拥而上,他们会把你们撕成碎片的。——好了,下一个是谁?来吧。一个一个上。”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嗓门,并且用手指做了个“过来”的小手势。
  众人哄然大笑。
  纳马提麻木地站在那里。谢顿纵过去,用臂弯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学生们也爬上了演讲台,叫嚷着:“一个一个上!一个一个上!”把保镖们跟谢顿隔了开来。
  谢顿则勒紧纳马提的气管,在他耳边低声道:“如果你敢动一动,妄图挣脱的话,我就弄碎你的声带,让你以后只能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纳马提,而我恰好是个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并且浸淫此道多年。如果你还珍稀你的大嗓门,就照我说的去做。当我把你放开时,你就叫你那帮欺软怕硬的同伙离开。如果你敢说些别的话,那将成为你用大嗓门说的最后话语。另外如果你敢再回到这所学校,也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我会干完今天没干完的事。”
  说完他松开了手。纳马提沙哑着喉咙说道:“所有人,跟我撤。”扶着受伤的同伙,他们迅速撤离了现场。
  当学校的保安人员在几分钟后赶到时,谢顿油然道:“对不起,先生们。
  一场虚惊。”
  然而当他离开体育场,继续往家走时,心情却更郁闷了。他暴露了自己不想暴露的另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暴虐成性的角斗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沮丧地思量着,朵丝也会听说这事的。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免得她听到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使事情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恐怕是不会高兴的。
  ·3·
  她果然不高兴。
  朵丝一手插腰,好整以暇地倚在公寓单元门口等他。她看上去跟八年前谢顿在这同一所大学里首次遇见她时没什么两样:身材苗条,剔透有致,一头金红色的卷发——在他眼中美若天仙,虽然以客观的眼光来看,她还算不上美若天仙。但谢顿在与她相识的最初几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客观的眼光评价过她。
  朵丝·范娜碧丽!这是他看到她那平静的面容时所想到的。在很多世界,甚至在川陀的很多区域,她通常可以被人称作朵丝·谢顿。但他总觉得那有点象在她身上标注他的所有权,而他不希望如此。尽管这是如茫茫迷雾般的前帝国时代就遗留下来的惯例。
  朵丝面带忧色,轻摇螓首,柔声道:“我都听说了,哈里。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吻我总不会有错的。”
  “好吧,也许,不过只有当我们把这件事谈清楚以后才行。进来。”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知道,亲爱的,我也有我自己的课程和研究项目。
  我仍在研究那讨厌的川陀王国史,你对我说那研究对你的工作至关紧要。
  我是不是该把手头的工作全放下,整天围着你转,来保护你呢?这仍然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而且现在这工作比平时更重要了,你正在心理历史学方面取得进展。”
  “取得进展?我倒是希望如此。而且你也不必保护我。”
  “不必吗?我刚才叫锐奇出去找你。毕竟你回来晚了,我要担心的。你平常要是晚回家总会事先告诉我的。如果你觉得我听上去象是你的监护人,那我很抱歉,哈里,但我确实是你的监护人。”
  “难道你从没想到过吗,监护人朵丝大人,其实我每时每刻都想挣脱我的链条?”
  “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德莫泽尔交代?”
  “我是不是回来太晚没饭吃了?我们点菜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你。只要有你在,就由你来点。你在食物方面可比我挑剔多了。别试图岔开话题。”
  “锐奇有没有告诉你我安然无恙呢?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当他找到你时,你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所以他就先回来了,没比你早多少。我还没听到事情的细节。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谢顿耸耸肩:“那儿有个非法聚会,朵丝,我把它给搅了。如果我不这么干,那会给学校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阻止这种事难道还是你所能胜任的吗?哈里,你已经不再是个角斗士了。你已经是个——”
  他冒然插嘴道:“老头?”
  “对一个角斗士来说,是的。你已经四十岁了。你觉得你身体如何?”
  “很好——只稍微有点僵硬而已。”
  “我可以想象得到。当哪一天你试图假装自己还是个年轻的海立肯运动员,你一定会弄断你的肋骨。——现在继续说细节。”
  “好吧,我告诉过你,阿玛罗尔曾警告我由于‘乔乔’乔若南到处煽风点火,使得德莫泽尔颇有些麻烦。”
  “‘乔乔’。是的,这个我知道,用不着你多说。问题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在体育场有个集会。一个名叫纳马提的‘乔乔’党徒正在当众演说——”
  “纳马提的全名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他是乔若南的左膀右臂。”
  “你看,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呢。不管怎么说,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演说,但他并没有许可证,我认为他其实是想制造某种骚乱。
  他们惟恐天下不乱,如果他能借此事令大学临时关闭,那么他就可以控诉德莫泽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一定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他。所以我立即阻止了他们。——在尚未引发骚乱前就把他们赶走了。”
  “听上去你倒是自豪得紧。”
  “为什么不呢?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我干得不坏。”
  “那恐怕才是你这么干的真正原因吧?测试一下你四十岁的状态。”
  谢顿深思熟虑地点了晚饭的菜单,接着道:“不。我是真的担心学校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也担心德莫泽尔。恐怕是尤果关于危险的叙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超出了我的意识。我真蠢,朵丝,因为我其实是知道德莫泽尔有自保之道的。而这一点我无法向尤果或其他任何人解释,除了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但我至少可以跟你谈,这种愉快的感觉真令人惊异。你知道,我知道,德莫泽尔也知道,而其他人却不知道——至少据我所知——德莫泽尔是无可动摇的。”
  朵丝按了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客厅里的用餐区顿时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桃红色光芒中。两人一起走向餐桌,上面已经放置好了亚麻餐巾,水晶杯,和餐具。当他们双双坐下,晚餐也开始送上来了——晚上这种时间向来不会有什么太长的耽搁——谢顿对此也处之泰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使他们不必俯就于教工餐的社会地位。
  谢顿津津有味的品尝着他们在麦克根区暂住时学会享用的调味料——这也是在那个古里古怪男尊女卑宗教禁锢食古不化的区域里唯一不令人憎厌的事物。
  朵丝柔声道:“你所说的‘无可动摇’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可以改变人的情绪。你不可能忘记的。如果乔若南当真成为危险人物,他可以被”——谢顿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改变;改变他的思想。”
  朵丝看上去心绪不宁,晚餐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气氛下进行着。直到晚餐结束,残余物——包括垃圾、餐具、所有一切——被漩涡式地卷进餐桌中央的处理滑道(然后一切又平复如初),她才说道:“虽然我是不太想跟你谈这个话题的,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你的无知所蒙蔽。”
  “无知?”他皱了皱眉头。
  “是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话题会被提出来讨论,德莫泽尔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无可动摇的,他是会遭受损坏的,而乔若南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危险。”
  “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你不了解机器人——特别是象德莫泽尔这么复杂的,你就更不可能了解了。而我却了解。”
  ·4·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那仅仅是因为思潮本身是无声无息的。而谢顿的内心此刻正思潮澎湃。
  没错,这是事实。他的妻子确乎对机器人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了解。谢顿对此已困惑多年,最后不得不将这念头弃置脑后。如果不是埃托·德莫泽尔——那个机器人——谢顿也不会遇到朵丝。因为朵丝是为德莫泽尔工作的,而正是德莫泽尔在八年前将朵丝“分配”到了谢顿身边,在谢顿逃亡于川陀的各色区域时保护他。尽管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他的贤内助,他的“另一半”,谢顿仍会不时困惑于朵丝与机器人德莫泽尔之间的奇异联系。谢顿真切地感受到这是朵丝生命中唯一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进入的区域。而这通常会在他脑海中引出一个最最痛苦的问题:朵丝究竟是为了服从德莫泽尔的命令,还是因为真的爱上谢顿才跟他长相厮守的呢?他很想要相信后者,然而……
  他与朵丝在一起生活得相当幸福,但那是有代价的,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也远非严苛所能形容,那并不是通过讨价还价来确立的,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谢顿明白他可以在朵丝身上找到一个妻子所能给予的一切。当然,他没有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很想要。他已经有了锐奇,从感情上来说,锐奇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似乎继承了谢顿家族的全盘基因——或许还更多些。
  他对朵丝的唯一顾虑,是害怕这个维系了他们这么多年和平安宁生活的默契遭到破坏。对此他感到一丝微弱但正在不断滋生的怨恨。
  但他马上又把这重重疑虑统统给抛开了。对于她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的角色,他早已习以为常,继续这样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跟朵丝分享着同一个家庭,同一张饭桌,同一张卧床的人是他——而不是埃托·德莫泽尔。
  朵丝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唤了回来。
  “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哈里?”
  他微微吃了一惊,朵丝的声音听来竟然有些回音,他意识到自己是过度沉缅于思绪中,有些忽视了她的存在。
  “对不起,亲爱的。我没生气。——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我只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你的话。”
  “关于机器人?”她漠然道。
  “你说我对于机器人没你知道得多。教我如何回答呢?”他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句(他知道有点冒险),“我说这话可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如果你打算引用我的话,拜托你原话原说。
  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相信你对于机器人知道得挺多,或许比我还多些,但知道跟了解是两回事。”
  “好了,朵丝,你故意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可真令人生气。似是而非总是来自有意无意的含糊其词。我在科学研究中不喜欢似是而非,同样在日常交谈中也不喜欢,除非是为了说着好玩,可我相信这会儿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朵丝巧笑倩兮,抿嘴而乐:“显而易见,似是而非会令你气急败坏,而你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很好玩。好了,听我慢慢解释。我不是故意要你生气的。”她上前拍拍他的手,谢顿这才惊觉(颇感尴尬)他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
  朵丝续道:“你老是跟我谈心理历史学,那么我们就拿心理历史学来说好了,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谢顿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对你是知无不言。这项计划是秘密的——这是由其本质决定的。心理历史学只有当其所作用的人群对心理历史学一无所知时才会有效,所以我只能跟尤果和你谈这个话题。对尤果来说,心理历史学纯粹是直觉。他才华横溢,然而过于冒进,容易误入歧途,因此我就只好扮演谨小慎微的角色,不时地把他拉回来。但其实我也是有冒进思想的,这就让我把问题看得更全面了,甚至”——他不禁失笑——“我猜我说的话你大概一句也没听懂吧。”
  “我知道我是你的传声板,我不介意。——我是真的不介意,哈里,不要为此而刻意改变自己的举止习惯。我不懂你的数学理论,这很正常。
  我只是个历史学家——甚至算不得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学家。经济变化在政治发展上的影响才是我现在的研究课题——”
  “是的,在历史课题上我就是你的传声板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时机成熟,我将需要借助你的学识来完善心理历史学,所以我认为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好极了。这下我们弄明白为什么你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了——我就知道不会仅仅是因为我虚有其表的美貌——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讨论吧,一旦你的论题脱离严格的数学问题范畴,看来我还是能听懂一些的。有好几次,你提到一种你称之为最小限度必要性的理论。我想我多少还是听得懂点的。你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我的意思。”
  朵丝看来很受委屈。“拜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哈里。我并不是在解释给你听,我是在解释给我自己听。你说你是我的传声板,那就请扮得象一点。回合游戏应该是公平竞争的,不是吗?”
  “回合游戏是没错,但若仅仅因为我说了几句,你就打算指控我高高在上——”
  “够了!闭嘴!——你曾告诉过我最小限度在心理历史学的应用中,在试图改善未来的行动中,都是至关紧要的。你说过这种改变最好是尽可能的细微,越小越好。”
  “是的,”谢顿急道,“那是因为——”
  “你别说,哈里。听我来解释。你很明白这个最小限度,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必须要有最小限度,因为所有的改变,任何改变,都会产生无数不可逆料的副作用。如果改变过于巨大,副作用过多,那么毫无疑问其结果将远远偏离你的计划目标,变得全然不可预测。”
  “没错,”谢顿说道,“这就是浑沌效应的本质。现在问题在于,有没有一种改变方式可以小到令其结果是可被适度预测的,还是人类历史在任何情况下都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浑沌无序状态。而正是这个问题,令我首次意识到心理历史学并不——”
  “我知道,可我话还没说完呢。有没有这么小的改变方式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任何大于这个限度的改变都将导致浑沌。这个必要的最小限度也许是零,也可能不是零,但无论如何肯定非常小——如何找到这些微乎其微但又明显大于零的改变方式将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课题。我猜,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小限度必要性吧?”
  “差不多吧,”谢顿说道,“当然,这问题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达得更简洁严谨些。你看——”
  “饶了我吧,”朵丝说道,“既然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这方面的问题,哈里,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关于德莫泽尔的问题。看来你这人虽有学问却没悟性,因为很显然你从来没想过要将心理历史学的法则应用到机器人定律上。”
  谢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德莫泽尔同样也需要遵循最小限度原则,不是吗,哈里?根据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这是寻常机器人所必须遵守的基本法则,但德莫泽尔是个不寻常的机器人,对他来说,第零定律更具本质意义,其优先级更高于第一定律。第零定律规定了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社会整体。而这使他受到了你在心理历史学研究中遇到的同样的约束。这下你明白了吧?”
  “好象开始有点明白了。”
  “但愿如此。尽管德莫泽尔能改变人的思想,但他必须避免由此带来的各种副作用——然而他又是帝国首相,他所要担心的那些副作用着实为数不少。”
  “那么现在他是怎么做的呢?”
  “想想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当然,除了我——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因为他调整过你的思想使你不会那么做。但这调整的程度有多大呢?
  你想不想将他是机器人的事公诸于众?想想看是谁在为你提供保护,提供研究经费和环境支持,你想不想破坏这一切?当然不想。他所做的改变是极其细微的,仅仅是防止你在极度兴奋或漫不经心的情况下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种改变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副作用。而德莫泽尔通常也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经营帝国的。”
  “那么乔若南的情况呢?”
  “显然他的情况与你完全不同。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是坚决反对德莫泽尔的。勿庸置疑,德莫泽尔可以改变他的思想,但代价是这将严重扭曲乔若南的本性,而其结果是德莫泽尔所无法预见的。与其冒险伤害乔若南,并导致可能伤害其他人,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副作用,他只得对乔若南放任自流,除非他能找到一种微小的改变方式——微乎其微的改变——既可改善处境又无伤大雅。所以说尤果是正确的,德莫泽尔确实危在旦夕。”
  谢顿听了默然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如果德莫泽尔对此束手无策,那么就得由我来采取行动了。”
  “连他都无能为力,你又能干什么?”
  “我们情形不同。我不受机器人定律约束,不必强制自己考虑最小限度问题——而首先,我得见见德莫泽尔。”
  朵丝略怀疑虑:“一定要见吗?当众宣扬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恐非明智之举。”
  “如今这世道,早就没什么清流人物了。我自然不必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地去见德莫泽尔,但我要见他却是肯定的。”
  ·5·
  谢顿对时光的蹉跎感到忍无可忍。八年前,当他初到川陀时,行事了无挂碍。当时,他除斗室一间外身无长物,可以随心所欲地走遍川陀上的各个区域。
  而现在他不得不终日面对冗长的系间会议,繁琐的公务决策以及无尽的研究工作。想要抽出时间去见德莫泽尔决非易事——就算他有空,德莫泽尔的工作日程同样也排得满满的。要找个两人都有空的时间会面就更非易事了。
  而最不易应付的则莫过于朵丝对他大摇其头了。“我不知道你意欲何为,哈里。”
  谢顿不耐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意欲何为,朵丝。我打算等见到德莫泽尔后再找这答案。”
  “你的首要之务是心理历史学。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也许吧。我会找到答案的。”
  就当他约好了在八天之后与首相的会面时间,他在系办公室的墙屏上突然收到了一条字体略显古朴的消息。与之相应的是其更显古朴的措辞:冀图哈里·谢顿教授见赐一面。
  谢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消息。即便是皇帝陛下的遣词用句也没有如此古意盎然的。
  同样的,署名也不象常人那样清晰易认。而是写得龙飞凤舞,颇似艺术大师的即兴之作。署名是:拉斯钦·乔若南。——是“乔乔”本人,要求“见赐一面”。
  谢顿不禁哑然失笑。他明白了对方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措辞——这样的笔迹。很显然这是为了激起他的好奇心而使的小小伎俩。谢顿并不是很想见这个人——至少兴趣不大。但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又用意何在呢?他倒是想一探究竟。
  他让秘书安排了会见的时间和地点。当然是在他的办公室,不会是在家里。公事公办,那是没有含糊的。
  约见的时间定在与德莫泽尔会面之前。
  朵丝道:“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哈里。你打伤了他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左右手;你搅散了他组织的一次小小集会;你让他在他的支持者面前看起来象个傻瓜。他当然想要看看你是何许人也,我想我最好还是跟着你。”
  谢顿摇摇头:“我带着锐奇就行了。他已经学会了我教他的所有格斗技巧,而且是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二十岁棒小伙子。况且我肯定这次会见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你凭什么肯定?”
  “乔若南是到大学里来见我。附近多的是年轻人。而我在学生中人缘也还不坏,我相信乔若南事先是做过功课的,该知道我在自家的地盘上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我肯定他会表现得彬彬有礼——极其友好。”
  “哼!”朵丝嘴角轻轻一撇。
  “这点毫无疑问。”谢顿下了结论。
  ·6·
  谢顿面无表情,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对乔若南各式各样的全息像他早就看得烦了,然而,正如通常那样,实体总是或多或少会应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不会跟精心准备的全息像一模一样。谢顿寻思,或许是旁观者对“实体”的反应才令其看来有所不同吧。
  乔若南是个高个子——跟谢顿不相仲伯(译者注:这里是个小小的错处,在《基地序曲》中曾提到谢顿身高一米七三,跟他“不相仲伯”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高个子”,阿西莫夫也有写糊涂的时候)——但却魁梧得多。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一定长得五大三粗肌肉发达的样子,事实上他的体形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而且并不显得很胖。一张圆脸,一头与其说是黄色不如说是沙褐色的浓密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连裤工作服,脸上挂着一丝浅笑,给人一种亲切友善的感觉,当然,说穿了,那仅仅是一种错觉。
  “谢顿教授”——他的嗓音深沉且控制得相当得体,演说家的嗓音——“很高兴见到您。您肯拨冗赐见令我深感荣幸。我今天还带了个同伴来,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很抱歉事先没跟您提到这事,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介意的吧。他名叫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三个名字,如您所见。我相信您已经见过他了。”
  “是啊,我见过他。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谢顿用讽刺的眼光打量着纳马提。上此遭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体育场里做演讲。而现在谢顿则可以轻轻松松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了。纳马提中等身材,脸形削瘦,面有菜色,发色深黑,阔口裂腮。他脸上没有乔若南那种浅浅的笑容,也没有任何其它明显的表情——除了一脸慎之又慎的神色。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拥有古文学博士的学位——是自己要求前来”乔若南说着,脸上的笑意更甚了,“道歉的。”
  乔若南迅速瞟了纳马提一眼——起先紧闭着双唇的纳马提有口无心地嘟哝道:“对不起,教授,我为发生在体育场的事向您道歉。我不太清楚在大学集会所要遵守的管理规定,我有点被自己的狂热冲昏了头脑。”
  “这就情有可原了,”乔若南说道,“而且他当时也没完全搞清楚您的身份。我想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忘记那个小小的不愉快了吧。”
  “这个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谢顿说道,“我没有很想要记住那件事的意思。这是我儿子,锐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带了个同伴。”
  锐奇蓄起了小胡子,黑而且浓——这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谢顿时他还没长胡子,那时他还是个街头小孩,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身材矮小,但却灵活精悍,并且有意无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似乎想要借此在精神上拔高几吋,以弥补肉体高度上的不足。
  “早上好,小伙子。”乔若南说道。
  “早上好,先生。”锐奇应道。
  “请坐,先生们。”谢顿道,“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乔若南摆手婉拒。“不了,多谢款待。不过今天我们不是来作客的。”
  他在指定的位子坐下。“当然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常来作客。”
  “如果是谈公事,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谢顿教授,蒙您宽宏大量,答应不计前嫌,不过当我刚听说那次小误会的时候,我有点奇怪您为什么会冒险那么干。您当时那么干确实有点冒险,这点您承认吧。”
  “事实上,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是。所以我去图书馆查了有关您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发现,你来自海立肯。”
  “没错,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记录上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待了八年。”
  “那都是公开记录。”
  “而您当初由于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而名声大振——那个您称之为什么来着?——心理历史学?”
  谢顿暗自摇头。当初的轻举妄动一直令他懊悔不已。当然,当初他也没想到那是“轻举妄动”。他说道:“那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成。”
  “是吗?”乔若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如今您是一所川陀第一流大学的数学系主任,才四十岁,我相信——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在我看来您的资历实在算不上老。您能有如今的地位说明您必定是位相当杰出的数学家。”
  谢顿耸耸肩:“换了我可不会如此轻下断言。”
  “或者你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
  “我们都很乐意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乔若南先生,不过我认为你在我这里恐怕是找不到的。大学教授是鲜有位高权重的朋友的,或者,如我所料,是鲜有任何朋友的。”他含笑说道。
  乔若南也报以微笑:“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将皇帝当做一位位高权重的朋友呢,谢顿教授?”
  “我当然乐得如此,但又哪里来得如此殊荣?”
  “但在我印象中皇帝是您的朋友。”
  “我相信记录会清楚地告诉你,乔若南先生,我只在八年前拜见过皇帝陛下一次。那次晋谒为时不到一小时,而且当时我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陛下对我有特别的好感。况且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缘跟他说过话——也没见过他——当然,除了在全息电视里。”
  “不过,教授,成为皇帝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亲自与他见面或交谈的。跟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埃托·德莫泽尔见面或交谈也就够了。德莫泽尔是你的保护者,而且既然他是,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皇帝也是。”
  “那么你有没有在记录中找到德莫泽尔首相为我提供的你所说的保护?
  或者任何足以推导出那种所谓保护的证据?”
  “既然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广为人知,又何必再去查什么记录呢?你知我知。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请”——他举手示意——“不要再枉费心机试图否认了。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事实上,”谢顿说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想要保护我。
  到底为了什么?”
  “教授!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已经提到了你的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要的就是这个。”
  “可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到头来一无所成。”
  “随你怎么说都行,教授。可我没必要相信你说的话。得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拜读过你最初的论文,并在我手下那些数学家的帮助下试着理解它。可他们告诉我那是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我有种感觉,德莫泽尔正在等待心理历史学的发展完善,然后将其付诸实用。既然他能等,那么我也能等。而两者之中对你更有用的,谢顿教授,是我的等待。”
  “为什么?”
  “因为德莫泽尔在他的位子上已经坐不了多久了。民意已经逐渐转而反对他了。指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厌弃一个不得人心的首相,害怕他会拖累自己丢了宝座,那时他就会找个替任者。而届时区区在下或许会被皇帝陛下圣意相中。而到那时你仍会有个保护者,可以为你提供和平的工作环境,充裕的研究经费,以及研究所需的设备和人员。”
  “而你会成为那个保护者?”
  “当然——跟德莫泽尔出于同样的理由。我需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历史学技术,可以让我更有效地统治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良久,复道:“如果当真如您所言,乔若南先生,那我又何必蹈这趟浑水呢?我不过是个穷学究,活得平静自在,只需埋首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及从事些教育活动。你说德莫泽尔是我目前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我只要太太平平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大可去跟首相拼个你死我活。不管谁胜出,反正我总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口头上是这么说的。”
  乔若南脸上固有的笑容似乎褪色少许。坐在他边上的纳马提把阴沉沉的脸转向乔若南,似乎想说些什么。乔若南微微摆手,纳马提干咳了几声终于没说话。
  乔若南说道:“谢顿博士,你是不是个爱国者?”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爱国。帝国使人类社会安享了数千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大体来说是太平的——并使其稳步前进。”
  “确实如此——但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前进的步调却慢了下来。”
  谢顿耸耸肩:“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你不必研究。你知道,从政治上来说,近一两个世纪是混乱时期。君权渐衰,且时常被暗杀严重削弱——”
  “这么说话,”谢顿插嘴道,“可有点形同叛乱了。我希望您不要——”
  “好吧。”乔若南把身体往座位背后一靠。“现在你看到你的处境有多不安全了吧。帝国正在衰落。我敢公然这样说。我的追随者们也都直言不讳,因为他们很清楚事实如此。我们需要有人来辅佐皇帝,这个人要有能力控制帝国,征服各地蜂起的叛乱,统御起全国的武装力量,领导经济——”
  谢顿不耐地摆摆手。“而你就是这个人,对吧?”
  “我确实有意一尽绵薄。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干这份工作的——当然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显然德莫泽尔就不胜任。在他的统治下,帝国的衰落呈加速之势,陷入全面崩溃。”
  “而你能阻止崩溃?”
  “是的,谢顿博士。在您的帮助之下,依靠心理历史学。”
  “或许依靠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也能阻止崩溃——如果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的话。”
  乔若南沉声道:“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装得好象它不存在似的。但它的存在对德莫泽尔毫无帮助。心理历史学只是一件工具。需要有良好的头脑去理解它,需要有强劲的臂膀去挥动它。”
  “而你具备那些条件,你能掌握它?”
  “是的。我知道我自己的优点。我需要心理历史学。”
  谢顿摇摇头。“您要的话只管请便。可惜我没有您要的东西。”
  “你有。我不想跟你争这点。”乔若南身子向前倾去,近得象是要亲自把声音送进谢顿的耳朵里,而不是由声波去传递。“你说你是个爱国者。
  那么我告诉你,我必须取代德莫泽尔以避免帝国的毁灭。然而,取代的方式可能会无可避免地削弱帝国。那就非我所愿了。望先生有以教我,如何能够波澜不惊、兵不血刃地达成我的目标,不致造成无谓的伤害或损失——这也是为了帝国的利益。”
  谢顿道:“恕我无能为力。您这是强人所难了,我根本没有您所想要的知识。虽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但实在是爱莫能助。”
  乔若南蓦地站了起来。“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知道了我对你的期望。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恳请你能多考虑一下帝国的利益。也许你会觉得你亏欠了德莫泽尔的友谊——但与之相对的是数百万颗行星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注意。你的所做所为将动摇整个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系亿兆人类的名义恳求您帮助我。考虑考虑帝国吧。”
  他的声音转而变成一种震颤人心强悍有力的喑呜之声。谢顿觉得自己也禁不住颤抖起来。“我始终都会考虑帝国的。”他说道。
  乔若南道:“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见。”
  谢顿目送乔若南等人迈步离去,办公室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经过时滑开。
  他不由愁眉深锁。有些事情令他深感不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事情。
  ·7·
  纳马提漆黑的双目紧紧盯着乔若南,他们此刻正坐在斯特尔林区一所严密屏蔽的办公室里。这间指挥部的设施还不够完善,毕竟他们在斯特尔林区的势力目前尚嫌薄弱,但相信不久就会逐渐壮大起来的。
  群众运动的成长速度着实惊人。三年前,乔若南还是白手起家一无所有,如今其影响力已遍及整个川陀——当然,其势力的分布尚不均匀,在有些地方更为根深蒂固些。这次运动对外部世界几乎没什么影响。德莫泽尔竭尽所能安抚住了他们,但这也正是他的致命伤。发生在川陀这里的叛乱才真的要命。在其它地方,叛乱都会被镇压。而只有在这里,德莫泽尔才会被颠覆。奇怪的是德莫泽尔居然会没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乔若南坚信德莫泽尔只是虚有其名而已,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会发现他只不过是具空壳子罢了。一旦发现自己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把他毁掉。
  至少,迄今为止乔若南的所有预见均已应验。他目前的政途一帆风顺,除了在枝节问题上有些小麻烦,比如这次在斯特尔林大学被这个叫谢顿的家伙给搅散了的集会。
  这或许也是乔若南坚持要见他的原因吧。即便是细末枝节,亦当谨慎从事。乔若南喜欢这种无往不胜的感觉,而纳马提也不得不承认制造无往不胜的前景是获取无往不胜的最佳手段。人们往往倾向于见风使舵地加入无往不胜的一方,即便政见相左也无所谓。
  难道这次与谢顿会见也是一个胜机?还是这个枝节问题已经上升为主要问题?纳马提不喜欢被拖了去向人低声下气地道歉,他也没看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乔若南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正沉浸在思考中。他苦苦地咬着大拇指,似乎想从那里汲取某种精神食粮。
  “乔乔,”纳马提轻声唤道。他是少数几个能在私下里叫乔若南小名的人之一。在公众场合群众可以无休无止地高呼那个小名,但那只是乔若南笼络人心的诸多手段之一。在私下里他要求绝对的尊敬,只有少数几个在他刚出道时就跟他一起打江山的死党可以这样叫他。
  “乔乔,”他再次唤道。
  乔若南抬起头:“干吗,阿甘,叫我什么事?”他听上去有些恼火。
  “我们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叫谢顿的家伙,乔乔?”
  “对付?不用着急。他可能不久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为什么要等呢?我们可以向他施加压力。我们可以在大学里玩点手段搞到他日子难过。”
  “不行不行。迄今为止,德莫泽尔对我们还是放任自流。那个傻瓜现在是过度自信。我们要是在自己尚未准备好之前就把他逼上绝路,那就再傻不过了。毛手毛脚对谢顿采取行动很可能会招致这种后果。我怀疑德莫泽尔极其看重谢顿的价值。”
  “为了那个你们俩所谈的心理历史学?”
  “确实如此。”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可达到预言未来的目的。”
  纳马提皱了皱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乔若南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他发笑?纳马提从来搞不清楚人们何时以及为何指望他发笑。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他说道:“预言未来?怎么办到?”
  “啊哈?我要是知道,我还要谢顿干吗?”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乔乔。你怎么可能预言未来呢?这跟占卜算命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但自从这个谢顿驱散了你的小小集会,我就派人调查过他。
  彻头彻尾地调查。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数学家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理历史学的论文,但此后整件事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人提到过这件事。甚至连谢顿本人都没提到过。”
  “这么听上去这件事似乎毫无进展。”
  “哦,不对,恰恰相反。如果这件事是慢慢消沉下去的,或者是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不得已放弃的,那么我会说确实是毫无进展。但是突然完全被拦腰斩断,那只能说明整件事被人深深地冻结了起来。那也正是德莫泽尔对我们放任自流的原因。或许指导他这种行为的并不是其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历史学。心理历史学很可能预测到了些什么,可以让德莫泽尔在关键时刻取得优势。如果确是如此,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一败涂地,除非我们自己也能用上心理历史学的武器。”
  “可谢顿声称心理历史学并不存在。”
  “换了你是他,你会承认吗?”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应该对他施加压力。”
  “那没用的,阿甘。你听说过‘维恩之斧’的故事吗?”
  “没有。”
  “如果你来自尼夏亚,你就一定会听说的。那是一个在我家乡非常有名的民间故事。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叫维恩的伐木工,他有一把魔斧,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砍倒任何大树。那把斧头显然是件奇珍异宝,但维恩从来不必费心珍藏守护——而那把斧头也从来没有被人偷掉过。因为除了维恩本人,没人举得动那把斧头。
  “而同样的,在目前情况下,除了谢顿本人,没人能操纵得了心理历史学。如果我们是强迫他加入我们这一边的,那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策划一些表面上看来是对我们有利的行动,而实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整垮。等到了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显然不行。他必须自动自愿地加入我们,他必须是欣然地为我们工作只因为他希望我们获胜。”
  “可我们怎样才能把他拉过来呢?”
  “谢顿有个儿子。锐奇,我想他是叫这名字。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没很在意。”
  “阿甘,阿甘。如果你不注意观察每件事情,你会错过很多要点。从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个小伙子在全心全意听我说话。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点我可以断言。对如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是最有把握的了。我很清楚自己何时深深撼动了他人的心灵,何时潜移默化了他人的思想。”
  乔若南露出了笑容。这并不是他的招牌公众形象中那种虚情假意迷惑人心的笑容。而是此刻真实的笑容——冷冷淡淡,莫测高深,而又暗藏祸心。
  “我们可以见机利用利用锐奇,”他说道,“可能的话,再通过他去影响谢顿。”
  ·8·
  在那两个政客走了之后,锐奇就一直看着谢顿,一手抚弄着自己的小胡子。这种摸胡子的感觉令他极为满意。在这里斯特尔林区,有些人也留胡子,但他们的胡子往往是疏疏落落五颜六色的——即便有些是黑色的,看上去也驳杂不纯。而更多人则根本不留胡子,上唇光秃秃的。比如谢顿就不留胡子,不过那也没什么。照谢顿的头发颜色来看,他留起胡子反而会显得很滑稽。
  他凑近些看看谢顿,想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道:“什么事?”声音中颇有一丝思绪被人打断的不快,锐奇理会得。
  锐奇道:“我觉得你实在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嗨,那个瘦子,他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你在体育场修理过的家伙。
  他肯定会怀恨在心。”
  “可他已经道歉了。”
  “他根本就没什么诚意。而另一个家伙,乔若南——则是个危险人物。
  要是他们带着武器怎么办?”
  “什么?在这大学里?在我办公室里?当然不可能。这儿可不是匕里孛屯。再说,就算他们想要乱来,我一个人也足够收拾他们两个了。简直易如反掌。”
  “这我可不知道,爸。”锐奇一脸疑惑地说道,“你已经——”
  “不许说,你这小混蛋。”谢顿竖起手指训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象你妈了,我已经受够她了。我还没老——至少还没老到抡不动胳膊。
  再说,我还有你在身边,而你也是个出色的角斗士,技术已经与我不相上下了。”
  锐奇皱皱鼻子:“角斗顶个鸟用。”(积习难改。锐奇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尽管已经脱离了达尓区的泥潭有八年之久,他仍会时不时的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简直象标签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底层社会的。兼且他又身材矮小,这令他时常都有一种挫折感。——不过好在他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小胡子,没人能处处都压他一头的。)
  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
  “就目前而言,一动不如一静。”
  “呃,你看,爸。我在‘川陀视界’节目里见过乔若南好几次。我甚至还录了几盘他作演讲的全息录像带。——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看看他都讲了些什么。而,你知道,他言之有理。我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言之有理。他想让所有的区域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这话他*的一点也没错,是不是?”
  “当然没错。是文明人都会觉得那是正当的。”
  “那咱为啥不照那玩意儿来办呢?难道皇帝不觉得吗?德莫泽尔呢?”
  “皇帝和首相需要考虑整个帝国。他们不能仅仅着眼于川陀本身。乔若南空口白话的平等说说是很容易。因为他没有责任。一旦他自己坐上了当权者的位子,他就会发现他的努力将被一个拥有两千五百万颗行星的帝国稀释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他还会被这些区域本身搞到束手缚脚。
  每个区域都想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平等权利——却不想让其它区域获得太多的平等权利。告诉我,锐奇,你认为应不应该让乔若南获得当权的机会,仅仅为了让他显示一下他能做到些什么?”
  锐奇耸耸肩:“我不知道,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当场掐断他的喉咙。”
  “那说明你对我的忠诚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心。”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爸。”
  谢顿亲切地看着锐奇,但在那深情的目光后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乔若南那种近乎催眠般的影响力究竟会起到多大的效果呢?
  ·9·
  谢顿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去,让他可以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式。他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呼吸轻柔。
  朵丝在房间的另一头,关上她的阅读器,把缩影胶片放回了原处。她适才正在潜心研究川陀早期历史中的弗罗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观点,此刻她发现偶尔闲下来揣摩揣摩谢顿的心事倒是个不错的消遣。
  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历史学。他也许将耗尽他的余生,来探索这半浑沌技术的羊肠小道,并有可能在心理历史学尚未完成时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将这任务留待他人来完成(比如说阿玛罗尔,当然前提是他自己还没有被耗尽),他将为此心碎不已。
  然而这又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动力。只要这个问题还彻头彻尾地困扰着他,他就会活得更长久些——而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终有一天她将失去他,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并不是这样的,当初她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他所知道的知识。
  这是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个人需求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个人需求呢?为什么当这个男人不在她的视野中时,她会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即使当她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体内的基本定律并没有起反应时,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关心的应该只是他的安全问题而已,那其余的种种又是如何自行闯入她内心的呢?
  很久以前,当她发现这种情绪已明确无疑时,就跟德莫泽尔谈过这个问题。
  他相当严肃地对她说道:“你是复杂的,朵丝,而你所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单纯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经遇到过一些个体,他们的存在令我思维更舒畅,响应更愉快。我曾经试着比较过他们的存在和最终逝去对我产生的相对影响,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在这处理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他们的陪伴给我带来的愉悦多过他们的逝去给我带来的伤感。总体来说,曾经拥有好过一无所有。”
  她心道:哈里终有一天将烟消云散,而现在每过一天就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天,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为好。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决定打扰一下谢顿:“你在想什么呢?
  哈里。”
  “什么?”谢顿的双目会过神来。
  “心理历史学,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进一条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没在想心理历史学。”谢顿蓦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头发?”
  “现在来说,是你的。”他柔情万种地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不是该换个颜色染一染?还是说,过了这些年,应该变灰白了?”
  “别傻了。谁会想要你长灰白头发。——不过这又让我想到一些其它问题。比如说,尼夏亚。”
  “尼夏亚?那又是什么?”
  “这与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无关,所以你没听说过我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遗世孤立,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我知道关于它的事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调查它。在所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中,很少有几个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而我怀疑还有哪个世界会象尼夏亚那样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朵丝把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似是而非的话题感兴趣了?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你最讨厌似是而非的吗?什么叫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
  “哦,我自己说话似是而非时,我是不介意的。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关心的是乔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锐奇坚持的。讲得不是很有条理,但整体效果却颇为蛊惑人心。锐奇就对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个出身自达尔区的人都会受他蛊惑,哈里。乔若南对区域平等的不断呼吁自然而然会得到广大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热槽工的响应。你还记得我们在达尔区时的事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不是责备那些小家伙们。我仅仅是对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件事感到困惑。”
  朵丝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乔若南总得有个出身之处,而反之,尼夏亚,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样,也总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时候,包括送到川陀。”
  “没错。但是我先前说过,我费了好大工夫调查尼夏亚。我甚至设法跟当地的一些小官员进行了超太空联系,那得花很多钱,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里报销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点什么事让你觉得这钱花得并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乔若南经常会讲些小故事来强调他的观点,那些故事据说都是他家乡行星尼夏亚的民间传说。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显得象个民间哲人,充满着朴素的哲学智慧。那些小故事给他的演说做铺垫。使他看起来象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穷乡僻壤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长大。民众喜欢这种传奇,特别是川陀人,虽然他们若是真的被拖去一个穷乡僻壤,他们会宁可死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梦想那种环境。”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夏亚人并不熟悉其中任何一个故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亚也许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它毕竟是个世界。在乔若南出身的区域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在你那个小官员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版本,但通常会在整个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理解那家伙说的话。他说银河标准语时带着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还跟那个世界的其他人谈过话,仅仅为了验证一下,而他们确实都带着同样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乔若南没这种口音。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川陀话。事实上,说得比我还好得多。我念字母‘r’时有点海立肯口音。而他没有。根据记录,他十九岁时来到川陀。依我之见,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说着一口刺耳的尼夏亚版银河标准语,那来到川陀后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长时间,总有些口音痕迹会被保留下来的——看看锐奇你就知道了,他说话时不时还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
  “你根据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么呢?”
  “我的推论是——要知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象个推理机器般地在推理——乔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亚人。事实上,我认为尼夏亚是他信手捻来作为出身地的,仅仅因为那里太荒凉太偏僻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去验证一下的。他肯定在计算机里做了彻底的搜索才找到这样一个世界,使他谎言被戳穿的机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这简直荒谬,哈里。他为什么要假装来自另一个世界呢?那意味着他得大费手脚去篡改记录。”
  “他或许正是这么干的。他在民政部门或许有很多信徒,足以让这种篡改工作成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参与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记录中的一小部分,而他们都过于盲从,不会跟其他人谈起这事。”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改?”
  “我怀疑是因为乔若南不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朵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10·
  朵丝冷静地思考着问题。这也是她唯一的思考方式——冷静。因为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瞑目凝思。八年前,她和谢顿造访过麦克根区,但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地方除了食物之外着实乏善可陈。
  那些景象又浮现到她脑海中。那是一个清规森严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人都沉缅于过去之中。他们除去全身的体毛,那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历程,为的是让他们有别于他人,从而“知本”。他们的传说,他们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幻想)围绕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他们曾经统治着整个银河系,拥有长生之术,并且还有机器人。
  朵丝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
  她不认为谢顿关于麦克根区的记忆会比她更详细,事实上,她知道他肯定没她记得详细,不过他的头脑却比她好——当然,也有异于她。她的头脑仅仅适合于记忆,并且根据一条精确的演绎线索推导出一些明显的结论。而他的头脑却有着令人无从琢磨的跳跃性思维。谢顿老是喜欢假装直觉仅仅是他的助手阿玛罗尔的特权,但朵丝并不受他愚弄。谢顿还喜欢假装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数学家,以无尽迷惘的眼光审视着世界,朵丝同样不受他愚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她发现谢顿正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而这种姿态总令她以为他在绞尽脑汁地榨取心理历史学的点滴概念。
  谢顿终于开口道:“麦克根区是一个清规森严诸多限制的社会。在那里总有些人会厌倦于那种行规蹈矩行尸走肉的生活。总有些人想要挣脱枷锁,到广阔自由的外部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不难理解。”
  “所以他们强行植入人造头发?”
  “不,通常并非如此。一般的脱逃分子——麦克根人这样称呼那些逃亡者很明显有轻视之意——是戴假发的。虽然比较简便,但也比较容易被识破。真正紧要的逃脱分子则植入人造头发,我听说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代价昂贵,不过好处是几可乱真。我以前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曾经听说过。我化了多年心血研究川陀上所有八百个区域,试图建立起心理历史学的基本定律与数学基础。虽然很不幸在这方面毫无建树,但多少学到了些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脱分子要隐瞒他们来自麦克根区的事实呢?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受到迫害。”
  “是的,他们没有受到迫害。事实上,公众也并不认为麦克根人是劣等民族。但情况更糟。没人把麦克根人当回事。他们聪明——这点人人都承认——受过高等教育,品格高尚,举止文雅,精于烹调,治理区域的能力更令人啧啧称奇——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信仰在麦克根区之外的人看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愚不可及。这种观念令那些被称为逃脱分子的麦克根人也受了池鱼之殃。一个想要在政府中擭取权力的麦克根人将被嘲笑声所粉碎。被人害怕没关系。被人轻视也不算太要紧。但被人嘲笑——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乔若南想要成为首相,所以他必须要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来自一个与麦克根区八辈子也挨不上边的偏远世界。”
  “但也有人确实天生就是秃头的。”
  “但不会象麦克根人去除毛发那样彻底。在外部世界,那没什么关系。
  麦克根对外部世界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传言。麦克根人过于固步自封,他们中若有谁离开过川陀,那简直就成了稀有动物。但在川陀这儿就不同了。人们可能秃头,但在鬓角边缘通常还有些头发,可以昭示他们不是麦克根人——至不济还有眉毛胡子。而那些极少数完全不长毛发的——多半是一种病态——就实在是不走运了。恐怕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带着医生签的证书证明他们不是麦克根人。”
  朵丝皱眉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敢肯定。”
  “你不会把他是麦克根人的事宣扬到尽人皆知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办到。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行迹隐藏得很好,而且就算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耸肩:“我可不想引起一股声讨种族偏见的浪潮。那种激情的宣泄一旦引发,没人再能控制得了,即便不发生这种事,川陀目前的社会情形也已经够糟了。就算我要以非常手段去处理那个关于麦克根的问题,那也仅仅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你也要以最小限度原则采取行动。”
  “当然。”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了德莫泽尔见面。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
  朵丝瞪视道:“哈里,你该不会糊涂到指望德莫泽尔为你解决所有问题吧?”
  “我没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行呢?”
  “那我就得另谋对策,不是吗?”
  “如何另谋对策?”
  谢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朵丝,我也不知道。你也不能指望我解决所有问题的。”
  ·11·
  埃托·德莫泽尔并不经常被人见到,除了皇帝克里昂。他采取这种退居幕后的策略是出于种种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时间长河中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谢顿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而且除了他来到川陀的早些时候,再也没真正在私下里和他谈过话。
  鉴于谢顿与拉斯钦·乔若南近来的那次临时会见,谢顿与德莫泽尔一致认同最好不要太过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哈里·谢顿径直造访位于皇宫之中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决定将会见安排在“穹边宾馆”里一间小巧而又不失奢华的套房中举行,地方恰在皇宫之外。
  见到德莫泽尔令人痛苦地忆及旧日。而德莫泽尔一如往昔的事实令这种痛苦更显强烈。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硕仪表堂堂,头发依然是乌黑中带着些许金黄。他并不英俊,然而气质高贵。他的长相几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国首相应该的长相,但却与之前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曾经居于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谢顿暗忖,他的权力恐怕一半来自他的相貌,这种权力盖过了皇帝,凌驾于帝国朝廷,进而乃至整个帝国。
  德莫泽尔向他走来,一丝温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弯去,却丝毫未损及他的面部平衡。
  “哈里,”他说道,“真高兴见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变主意就此放弃呢。”
  “我对你的担心可超过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说不出口。这你是知道的。”
  “在我面前行的。说吧。我宁愿喜欢听你叫我真名。”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拼出那些字眼,声带能发出那些声音。“达尼尔,”他拖长了声音念道。
  “R·达尼尔·奥利弗,”德莫泽尔道,“很好。与我共进一餐吧,哈里。与你一同进餐,我不必强迫自己吃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解脱。”
  “荣幸之至。虽然独自踞案大嚼与我心目中的欢宴气氛相去甚远。当然多少吃一两口——”
  “只要你高兴——”
  “彼此彼此,”谢顿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我们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举。”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见面的。”
  “为什么,达尼尔?”
  “两年之后又将举行‘十年大会’了。——你看上去吃惊不小。你没忘记吧?”
  “没忘。我只是从没想到过这事。”
  “你不打算参加吗?在上届大会上,你可是轰动人物呢。”
  “是的。靠着心理历史学。略有些轰动。”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从没有哪个数学家做到过。”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当时我只得逃亡,逃离皇帝的注意,直到时机成熟,我向你保证可以开始心理历史学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顿到一个隐匿之所埋没起来。”
  “当一所享誉帝国的大学的数学系主任算不得埋没吧。”
  “当然是。因为埋没的是我的心理历史学。”
  “啊哈,食物来了。不如暂时,让我们谈些别的吧,叙叙旧好了。朵丝怎么样?”
  “妙不可言。忠实尽责的贤内助。整天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猎犬似的死守着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频频如此。说真心话,达尼尔,对于你把我们俩撮合到一起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哈里,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也并没有预见到你们俩的婚姻幸福,特别是对朵丝——”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赐予我的礼物,无论你实际上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很高兴。不过这确是一件礼物,你以后会发现的,可能有着更深远的意义——我的友谊同样如此。”
  对此,谢顿无言以对。见德莫泽尔向他比了个手势,于是埋首用餐。
  过了片刻,他对着叉子上的一小块鱼肉微微颔首道:“我无法确切地认出这是什么肉,但我认得出这是麦克根人的烹调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麦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对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不会忘记的。”
  “这特殊的意义早已告一段落。他们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颗名为奥罗拉的行星上。他们的寿命长达三百余岁,并且是银河系‘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个奥罗拉人最初设计并制造了我。这我不会忘记的,我的记忆极少失真,我记得远比他们那些麦克根人子孙来得精确。
  不过其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自行选择什么是对人类社会整体有益的行为,并尽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现在。”
  谢顿突然紧张兮兮地说道:“我们不会被窃听吧?”
  德莫泽尔看来饶为好笑:“如果你现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点。好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了必要的防范。既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进来,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离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会太过惊奇。
  因为我早已尽人皆知是个眼高手低的业余数学家。这点对于那些非我朋辈的朝臣来说是个不错的笑料。我关注即将到来的‘十年大会’并为此做准备工作不会令这里任何一个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确实是为了有关大会的事想要请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你什么忙。在大会上我只有一件事可谈——而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谈的。就算我去参加大会,那也只有当听众的份。我无意发表任何论文。”
  “这我理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再告诉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对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为你经常在他耳边提起我吧,我猜。”
  “错了。这可不是我的功劳。皇帝陛下的行径时而也会令我感到莫测高深的。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大会,而且显然对你上次的谈话记忆犹新。他对心理历史学的兴趣丝毫未退,甚或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我须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会再次召见你。朝廷无疑会将此视作一项无上尊荣——一生之中竟蒙圣上两次召见。”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又有什么用?”
  “问题是无论何时何地,皇帝的召见都是容不得你拒绝的。——你那两个年轻的被保护人怎么样,尤果和锐奇?”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相信你对于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只是关乎安全方面的事,并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朵丝没向你报告吗?”
  “关键时刻她会报告的。但平常就不会了。要她当个事无巨细一律上报的间谍怕是有些困难。”又是那种浅浅的笑容。
  谢顿轻轻哼了一声:“小伙子们都干得不坏。尤果现在是越来越难驾驭了。他比我更象个心理历史学家,我猜他觉得我在拖他后腿。至于锐奇,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无赖——他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讨厌的街头顽童时,就已经深得我欢心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也深得朵丝欢心。我真的相信,达尼尔,如果哪天朵丝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她会因为无法割舍对锐奇的爱而留下来。”
  德莫泽尔点点头,谢顿沉声续道:“当年要不是卫伸摩区的拉谢尔觉得他惹人喜爱,我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我早被一枪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讨厌想到那件事情,达尼尔。那是个全然的意外,一个不可预测的事件。心理历史学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在最佳情况下,心理历史学也只能处理非常巨大的数量,从中得出概率,而对个体是无能为力的。”
  “可万一这个体是至关重要的——”
  “我怀疑你最终将发现没有一个个体是真正至关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赖于这些假设,我总是免不了把自己看作至关重要的人物,那是一种异乎寻常到不可理喻的妄自尊大。——而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我特地跑来这儿要跟你讨论的事情——坦率地说。我必须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一位侍应收拾走了残肴,房间里的灯光黯淡了些许,使四周的墙壁看上去似乎靠近了些,更给人一种私下密谈的感觉。
  谢顿道:“乔若南。”他惜字如金,好象认为只要提及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啊哈,怎样。”
  “你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很好。我也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达尼尔,别跟我玩游戏。他是不是很危险?”
  “当然很危险。你对此有什么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是不是很危险?对你首相的职位?”
  “那正是我的意思。也正是他危险的地方。”
  “而你对此放任自流?”
  德莫泽尔向前探身,左肘撑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有些事情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哈里。让我们理性一点来看问题吧。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登基至今已经有十八年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他的首席幕僚进而首相,而在他父亲统治的晚年我已经居于这种宰辅之职了。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很少有首相掌权如此之久的。”
  “你不是寻常的首相,达尼尔,这你知道。在心理历史学发展期间你必须手绾大权。别对我笑。这是事实。在我们最初相遇时,也就是八年前,你告诉过我,帝国正在逐渐腐朽衰落。难道你现在改变了看法?”
  “当然没有。”
  “事实上,衰落的迹象现在已经更显著了,不是吗?”
  “是的,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如果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乔若南现在推动整个帝国反对你。”
  “川陀,哈里。仅仅是川陀。外部世界牢靠得很,他们对我的努力感恩戴德,尽管经济正在衰退,贸易正在萎缩。”
  “但川陀才是最要紧的地方。川陀——我们所居住的皇家世界,帝国首都,核心要地,行政中心——是可以把你推翻的地方。如果川陀对你说不,你就保不住你的职位了。”
  “我同意。”
  “如果你走了,还有谁来关心外部世界?还有什么能阻止衰落的加速进行以及帝国迅速陷入无政府状态?”
  “当然,这是一种可能性。”
  “所以你必须有所做为。尤果深信你岌岌可危,相位恐将不保。他凭的是直觉。朵丝也说了同样的话,她用术语解释,那个什么三大还是四大的——的——”
  “机器人定律。”德莫泽尔插嘴道。
  “小锐奇似乎对乔若南的学说颇为着迷——毕竟是达尔人的血统,你也明白。而我——我有些拿不准,所以跑来你这里寻求安慰,我想是这样。
  告诉我目前情况都在你掌握之中。”
  “要是行的话,我当然乐得这样告诉你。可惜的是,我没什么安慰好提供你的。我确实危在旦夕。”
  “而你什么都不做?”
  “不。我已经花了大力气在消除不满以及淡化乔若南的影响。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做,或许我早就被赶下台了。可是光这么做还远远不够。”
  谢顿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认为乔若南其实是个麦克根人。”
  “是吗?”
  “这是我的判断。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可我对释放种族偏见的力量又有些犹豫不决。”
  “你的犹豫是明智的。有好多事情一旦做来会产生许多我们不愿见到的副作用。你明白,哈里,我不怕丢掉乌纱——只要继任者能继续贯彻我的原则,尽可能延缓帝国的衰落。另一方面,如果由乔若南来成为我的继任者,那么,依我之见,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那么我们用任何手段阻止他都是合理的。”
  “也不完全对。即便乔若南被消灭而我保全了下来,帝国仍可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消灭乔若南虽然势在必行,但如果这种行为会促进帝国的衰落,那我也是不能采用的。我至今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小限度原则。”谢顿嘀咕道。
  “你说什么?”
  “朵丝解释过你会被最小限度原则所约束。”
  “的确如此。”
  “那么看来,我造访你是失败的了,达尼尔。”
  “你的意思是说,你跑来寻求安慰却一无所获。”
  “恐怕正是如此。”
  “可我见你是因为我也同样在寻求安慰。”
  “从我这儿?”
  “从心理历史学那里。心理历史学应该可以预见到一条我所未见的安全路线。”
  谢顿重重叹了口气。“达尼尔,心理历史学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首相神情严峻地看着他。“你已经用了八年时间了,哈里。”
  “可能是八年也可能是八百年都发展不到那种地步。这是个难以处理的问题。”
  德莫泽尔道:“我并不指望技术发展到很完善,可你多少该有一些概略,一些框架,一些基本法则可供指导。可能并不完美,可总比纯粹的瞎猜要好。”
  “可我所有的并不比八年前更多。”谢顿哀叹道,“这就是全部了。你必须继续掌权,乔若南必须被消灭,而同时帝国的稳定又必须尽可能长久地被保持下去,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发展出心理历史学。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可能做到,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历史学。是不是这样?”
  “看来好象是的,哈里。”
  “于是我们在这个无聊的死循环中争论不休,而帝国正在毁灭。”
  “除非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除非你能让一些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我?达尼尔,没有心理历史学,我又怎能做得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哈里。”
  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怏怏而去。
  ·12·
  其后的数日里,谢顿把他在系里的工作丢到一边,整日将他的计算机用于新闻收集模式。
  能够处理每日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新闻的计算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这种计算机都在帝国总部,在那里是绝对必要的。而有些较大的外部世界首府同样有这种计算机,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只要与川陀上的新闻发布中心建立起超太空连接就足以满足需求了。
  一台重点大学数学系的计算机,如果足够先进的话,可以被改装成一个独立的新闻源,而谢顿正是小心翼翼这么做的。毕竟这是他进行心理历史学研究工作的必备资源,当然这台计算机的性能对外人会以极度含混的理由搪塞过去。
  从理论上来说,这台计算机会报告发生在帝国境内任何世界的任何异常事件。一条经过编码不太惹人注意的警告指示会自行凸显,这样谢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跟踪下去。这种警告指示很少出现,因为“异常事件”
  的定义极其严格,只有大规模的非常剧变才会被列入其中。
  在没有异常事件出现的时候,谢顿就随机地在各个世界逛逛——当然不会是所有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不过数十个而已。这实在是个有点沉闷,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厌倦的工作,因为几乎没有哪个世界每天没有个把小小天灾人祸的。东一个火山爆发,西一个洪水泛滥,要么就是这样那样的经济崩溃,当然,还有暴乱。近一千年来,每天都有上百个或更多的世界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发生暴乱。
  自然而然地,这种事情并不受人重视。暴乱在人们看来跟火山爆发没什么两样,在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了。反倒是,如果哪一天没有任何地方报道有暴乱发生,那才是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保证会引起人们最严重的关注。
  谢顿自己同样也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混乱灾难之于外部世界,恰如波涛起伏之于汪洋大海——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从过去的八年甚至八十年中发生的事情里找到表明帝国正在衰落的明显证据。可是德莫泽尔(在德莫泽尔不在场的时候,谢顿即便在思考时也不会把他称作达尼尔)
  说衰落正在持续,而他为帝国诊脉却是自帝国诞生时便已开始了,这种方式是谢顿所无法仿效的——除非到哪天他能得心应手地操纵心理历史学的力量。
  可能这种衰落的幅度相当微小,小到令人不易察觉,直到某个关键时刻来临——好象一所正在慢慢腐朽衰败的豪宅,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直到某天晚上屋顶轰然倒塌。
  可屋顶什么时候会塌下来呢?这是个谢顿无法回答的问题。
  偶尔,谢顿也会查查川陀当地的新闻。在这里,新闻相比之下总是更丰富些。一来,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有四百亿人口。二来,川陀上八百个区域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迷你帝国。三来,这里也总是充斥这各式各样冗长乏味的政府典礼和皇家社交活动。
  然而,真正令谢顿注目的事情却是在达尔区。在达尔区议会选举中,乔若南党有五个人当选。根据背景资料介绍,这是乔若南党首次当选区域级公职。
  这并不奇怪。如果说有哪个区域是乔若南党的根据地,那就一定是达尔区了。然而谢顿发现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征兆,预示着那位煽动家的野心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把这条新闻存入微芯片中,晚上带回了家里。
  谢顿进门时,锐奇从计算机上抬起头,他显然觉得得为自己的存在做点解释。“我在帮妈整理她所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道。
  “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做完了,爸。都做完了。”
  “很好。——来看看这个。”他向锐奇晃晃手中的芯片,然后把它塞进了显微投影器中。
  锐奇瞥了一眼空中的新闻影像,道:“哦,这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我经常关注达尔区的动向。你知道,那是我的家乡。”
  “那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呢?川陀上的其它区域都把达尔区视作垃圾。他们又凭什么不去拥护乔若南的观点呢?”
  “你也拥护这些观点吗?”
  “这个——”锐奇若有所思地苦了苦脸:“我承认他说的有些东西确实很吸引我。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错?”
  “一点都没错——如果这是他的本意。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他不是将这仅仅当作一种获取选票的策略的话。”
  “对极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会这样想:我们投乔若南的票又有什么损失呢?既然我们原本就没有获得平等的待遇,尽管法律上是这么说的。”
  “立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如果你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地在死亡线上挣扎,恐怕没什么事能让你冷静下来。”
  谢顿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在刚看到这条新闻时就已经开始考虑这问题了。
  他说道:“锐奇,自从我和你妈将你带离达尔区之后,你就再也没回去过了,是吗?”
  “我记得还算清楚,五年前你去达尔时,我可是跟你一起去的。”
  “对对”——谢顿不耐烦地挥挥手——“可那次不算。我们当时住在一家区际饭店里,那里根本算不得是达尔区。而且我还记得,朵丝当时根本不让你独自上街。毕竟,那时你才十五岁。现在你想不想去达尔区?
  独来独往,自行其事——现在你已经满二十岁了?”
  锐奇吃吃笑道:“妈恐怕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没说我喜欢让她给我脸色看,我根本没想要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心?当然。我也想去看看老家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能在学习中腾出时间吗?”
  “当然。我不会拉下一星期的课的。此外,你还能帮我录下讲课的内容,这样我回来就可以补上了。请假应该不难。毕竟,我的老头子是个系主任——除非你已经被解雇了,爸。”
  “还没有。不过我可没把这看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行。”
  “你要这么想我才感到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愉快的假日旅行,爸。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名词,还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呢。”
  “别扯不相干的话。当你到了那里,我希望你去见见拉斯钦·乔若南。”
  锐奇看来有些震惊。“我又怎么做得到呢?我压根不知道他在啥地方。”
  “他会去达尔区。他被邀请前往达尔区议会做演讲,那里有新进的乔若南党议员。我们会查到演讲的确切日期,而你可以在前几天去那里。”
  “可我又怎么去见他呢?爸。我不认为他会敞开大门任人拜访。”
  “我也不这么认为,但我把这事留给你自己去处理。在你十二岁那会儿,你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希望你没有被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磨尽了昔日的锋芒。”
  锐奇傲然一笑道:“我想还不至于。但就算我见到了他。那又如何呢?”
  “那,尽你所能去发现。什么是他的真实计划。什么是他的真实想法。”
  “你真的认为他会告诉我吗?”
  “他如果告诉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有一种向人灌输信任的特异功能,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来,我们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商讨细节。如是者数次。
  谢顿的心情相当痛苦。他无法确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但他又不敢跟尤果·阿玛罗尔或是德莫泽尔商量这件事(更不用说朵丝了)。他们可能会阻止他这么做。也可能会证明他的主意是个馊主意,而他实在不想要这种证明。他的计划看来是挽救危机的唯一途径了,他不想让这计划胎死腹中。
  但这途径是不是真的存在呢?在谢顿看来,锐奇是唯一的希望,他或许能设法骗取乔若南的信任。但锐奇适不适合当这项计划中的工具呢?他是个达尔人,并且也是乔若南的同情者。谢顿又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
  这真是可怕!锐奇是他的儿子——而谢顿此前从未怀疑过锐奇的忠心。
  ·13·
  也许谢顿曾怀疑过他的计策能否奏效,也许曾担心这会否弄巧成拙,也许曾对锐奇是否能够寄予重任怀有满腹疑虑,然而有件事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应该说是确信无疑——那就是当朵丝知道这一既成事实后会有什么反应。
  而他果然没有失望——也许这个词正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失望了,那就是朵丝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在惊怒交加中咆哮如雷,而他已经做好了抵挡这种攻击的准备。
  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毕竟不同于普通女人,他从没见她真正地发过脾气。或许她体内本就没有脾气——或者他认为是脾气的那种东西。
  她只是冷眼凝视着他,低声怨道:“你把他送去达尔区了?一个人?”
  柔声细语,略带疑惑。
  这声音冷静得令谢顿感到一阵恐惧,半晌才断然道:“我也是不得已。
  这是必要的。”
  “那就让我理解理解。你把他送去那个盗窟贼窝?那个罪恶之园?”
  “朵丝!你要这么说话我可生气了。我以为只有冥顽不化者才会用那种陈腔滥调说话。”
  “你否认我对达尔区的描述?”
  “当然。达尔区确实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但达尔区并不全是这样的。其实每个区域都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包括皇城区和斯特尔林区。”
  “但程度不同,不是吗?一跟十毕竟大不相同。就算所有的世界都犯罪猖獗,就算所有的区域都犯罪猖獗,那么达尔区也是其中最差的,不是吗?你有计算机。大可查查统计数据。”
  “不用查我也知道。达尔区是川陀最贫穷的区域,而贫穷、困苦与犯罪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把他独自送去那种地方?你可以陪他一起,或者让我陪他一起去,再或者让他带上五六个同学一起去。我肯定他们会乐意从紧张繁忙的学习生活中解脱出一段时间的。”
  “我要他办的事需要他一个人去办。”
  “你要他办什么事?”
  谢顿对此缄口不语。
  朵丝道:“难道是这样?你不信任我?”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我只敢独自一人去承受风险。我不能把你或者其他人陷进去。”
  “可现在承受风险的人不是你。而是可怜的锐奇。”
  “他此行没有任何风险。”谢顿不耐道,“他已经二十岁了,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壮得象棵树——我说的可不是这儿川陀上那些长在玻璃盖下的小树苗。我说的是那些长在海立肯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而且他还是个角斗士,那些达尔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跟你的角斗术。”朵丝道,语气冷冰冰的丝毫未曾解冻,“你以为这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那些达尔人带着刀。每个人都有。还有爆裂枪,我肯定。”
  “我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爆裂枪。法律上关于爆裂枪的管制还是相当严格的。至于刀,我肯定锐奇自己也随身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校园里也带着刀,严格来说这可是违法的。你以为他在达尔区会不带着刀吗?”
  朵丝无言以对。
  谢顿同样也陷入了片刻沉默,然后他决定该是时候安抚安抚朵丝了。他说道:“你看,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些内容。我希望他去见乔若南,那个人也将去达尔区。”
  “哦?那你期望锐奇做什么?令乔若南痛改前非,把他送回麦克根区?”
  “得了。真是的。如果你继续抱持这种讽刺的态度,那我们再讨论也没有用。”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穹顶下蓝灰色的天空。“我期望他做的”
  ——他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是拯救帝国。”
  “确实。这件事更容易做些。”
  谢顿的声音相当坚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这件事你束手无策。德莫泽尔也束手无策。他差不多是对我说这件事就靠我来出谋划策了。而这正是我现在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也正是我将锐奇派去达尔区要做的事。
  毕竟,你知道他有激发他人友爱之情的能力。这在我们身上很有效,而我确信这对乔若南同样有效。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所有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朵丝嘲弄地瞪大双眼。“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正在受心理历史学所指引?”
  “不。我不打算对你说谎。我还没有到达可以受心理历史学指引的地步,但是正如阿玛罗尔经常谈论到的直觉——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简单地说,直觉是人类头脑所特有的一种技艺,它能够从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数据中得出正确的答案。”
  “而你得到了正确的答案?”
  谢顿一口咬定:“是的。”
  然而在他自己心中,却有着不敢告诉朵丝的疑虑。万一锐奇的魅力失效了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是,万一他作为一个达尔人的自觉变得太强了怎么办?
  ·14·
  匕里孛屯就是匕里孛屯——肮脏不堪,胡乱蔓延,暗无天日,曲折蜿蜒的匕里孛屯——流淌着腐朽,却又充满着一种活力,锐奇确信他从没在川陀上其它地方发现过这种活力。这种活力或许是找遍整个帝国也无从寻觅的,尽管除了川陀之外,锐奇没有去过任何世界。
  他最后一次看见匕里孛屯是在他十二多岁的时候,不过这里的人们看来还是一如既往,仍然是低贱之辈与无礼之辈的混合物,充斥着矫揉造作的倨傲和喃喃不平的怨恨,男人留着浓密乌黑的小胡子,女人则穿着布袋似的套装,这在锐奇如今已久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眼光看来着实颇有些不自检点。
  女人穿成那个样子还怎么能吸引男人呢?——不过这是个蠢问题。他在十二岁那会儿,就已经清楚地知道那种布袋装脱起来有多快多容易。
  于是他矗立在那儿,沉浸于思潮与回忆之中,经过一条由商店橱窗组成的街道,努力想让自己唤醒对故地的记忆,他怀疑人群之中或许有人是他曾经认识的,不过已老了八年。其中或许还有他少年时代的伙伴——然而令他深感不安的事实是,虽然他还记得一些彼此间互取的绰号,却已经记不起任何人的真名了。
  事实上,他记忆中的缺口大得惊人。八年虽然算不上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却是他生命中五分之二的岁月,再加上他离开匕里孛屯之后的生活又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之前的记忆已如无痕的旧梦般黯然褪色。
  不过这里的气味依旧如故。他在一间面包店外停住了脚步,店面低矮而又邋遢,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椰子糖衣的味道——这是他在其它地方所闻不到的。他也曾经在其它地方买过涂着椰子糖衣的小烘饼,尽管广告上写着“达尔风味”,但那不过是味同嚼蜡的冒牌货——仅此而已。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诱惑。对啊,干吗不进去呢?他身上有钱,况且朵丝又不在跟前,不必担心她会皱着鼻子大声抱怨这地方有多不干净。在从前的时候,谁在乎干不干净?
  店里光线昏暗,锐奇的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店堂里放着几张矮桌,桌边各有几把破椅,毫无疑问人们通常在这里用些点心,诸如咖啡烘饼之类。有个年轻人坐在其中一张桌旁,面前放着一只空杯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曾经是白色的T恤衫,在光线良好的时候或许会看来更脏些。
  一位面包师,或许该说是一位服务员,从后间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小子要啥?”
  “来一焦炭冰。”锐奇同样粗声粗气答道(如果他表现得彬彬有礼,那就算不得是匕里孛屯人了),他说的是记忆中从前的市井行话。
  看来这行话目前仍然通用,因为服务员给他拿来了他要的东西,直接用手拿的。这种做法在小时候的锐奇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的锐奇却略感难以接受了。
  “要袋子吗?”
  “不用。”锐奇道,“我在这儿吃。”他付了钱,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焦炭冰,满满一口咬了下去,双目微微眯了起来。这在他少年时代算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了——有时是他在街头讨到足够的钱后去买的,有时是从某个临时的有钱朋友那里分享到的一口,更多的时候则是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偷来的。而现在他可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嗨!”一个声音叫道。
  锐奇睁开双眼。有个男的坐在他桌前,向他怒目而视。
  锐奇轻声道:“你在跟我说话吗?小弟弟。”
  “废话。你他*的在干吗?”
  “吃焦炭冰。关你小子屁事?”自然而然地他就用起了匕里孛屯的方式跟人说话。毫无挂碍。
  “我问你他*的在匕里孛屯干吗?”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过是睡在床上长大的。不象你是睡在街上长大的。”损人的话脱口而出,就好象他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样。
  “是吗?作为匕里孛屯人,你穿得也未免太考究了。吃软饭的小白脸。
  在你身上闻得到香水味。”他竖起一根小指,暗示锐奇娘娘腔。
  “你身上的汗臭味我可不敢恭维。老子周游过世界。”
  “什么周游世界?拉迪达。”又有两个人迈进了面包店。锐奇眉头微微一皱,他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被召来的。桌前那人对两个新来的说道:“这家伙周游过世界。却说自己是个匕里孛屯人。”
  其中一个新来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故弄玄虚地敬了个礼,不怀好意地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这他*的不是很棒吗?能见到一个周游过世界的匕里孛屯人总是件好事。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帮帮他们的穷老乡。比如说,钱。你总乐意分两个小钱给穷人的吧?嗨?”
  “你有多少钱?先生?”另一个说道,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嗨!”柜台后的那位叫道,“你们这些家伙通统给我出去。别在我的店里惹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锐奇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要走,可坐在他对面那人伸出一条腿挡住了他的去路。“别走啊,朋友。我们还想要你陪陪呢。”
  (柜台后的那位,显然生怕事情要糟,躲进了后间。)
  锐奇笑笑,说道:“伙计们,曾经有一次在匕里孛屯,俺跟俺老爸老妈走在一起,当时有十个家伙拦住我们的路。十个,我仔细数过。最后我们只好收拾掉了他们。”
  “是吗?”先前说话的那人说道,“你老爸收拾了十个人?”
  “俺老爸?见你的鬼吧。他才懒得浪费时间。是俺老妈收拾的。俺在这方面可比她更在行。而你们才三个人。所以,识相的话,趁早滚开,别挡俺的道。”
  “行。交出你所有的钱。还要扒下几件衣服。”
  桌前那人站了起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刀。
  “真是的,”锐奇道,“你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他已经吃完了他的焦炭冰,半转过身。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往桌上一靠,右腿猛地蹬出,足尖准确地命中持刀者的腹股沟。
  那人一声惨叫便倒了下去。而锐奇则抓起桌子将第二个人撞到墙边,同时右臂闪电般挥出,掌缘狠狠切在第三个人的喉头,那人闷咳一声也倒了下去。
  所有事情只用了两秒种的时间,如今店堂里只剩锐奇站在那里,双手各握着一把刀,说道:“现在还有谁想要活动活动筋骨的?”
  他们瞪视着他,却一动也不敢动。于是锐奇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要走了。”
  但是那个刚才退到里屋去的服务员一定是叫来了帮手,因为又有三个人走进了店堂,而那个服务员喊道:“捣乱分子!通统都是捣乱分子!”
  新来的三个人衣着很相似,显然是某种制服——不过锐奇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制服。裤腿塞进靴筒里,宽松的绿色T恤束着腰带,再加上奇怪的半球形帽子扣在头顶,看上去颇为好笑。而T恤的左肩前方则印着字母JG。①
  他们的长相是达尔人,但胡子却不太象达尔人。他们的胡子虽也乌黑浓密,但却仔细修理过,整整齐齐地保持在唇线上方,并不任其漫无节制地自然生长。锐奇心里暗自冷笑。他们的胡子缺乏他那种旺盛的活力,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胡子确实看起来整洁干净些。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说道:“我是昆勃下士。这里出了什么事?”
  被打倒的三个匕里孛屯人陆续站了起来,显然被揍得够呛。一个还弯着腰,一个正揉着喉咙,第三个的样子象是扭了肩。
  下士以贤明的目光审视了一下他们,他的两个手下知机地堵住了门。然后他转向锐奇——看来是唯一没受伤的人。“你是匕里孛屯人吗,小男孩?”
  “土生土长,不过我在别的地方生活了八年。”他令自己的匕里孛屯口音淡化了少许,不过还是保留了一些,那个下士多少也有些口音,跟他相差无几也就是了。达尔区除了匕里孛屯之外的其它地区中有不少还是颇为向往文明的。
  锐奇道:“你们是治安警察吗?我好象不记得你们这种制服——”
  “我们不是治安警察。你在匕里孛屯是几乎找不到治安警察的。我们是乔若南卫队,现在由我们维护这里的和平。我们认识这三个家伙,他们也早就被警告过。我们会好好收拾他们的。不过你也是个问题人物,小鬼。你的名字。身份证号码。”
  锐奇告诉了他们。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锐奇也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锐奇道:“这个。你有权力过问吗?既然你不是治安警察——”
  “听着。”下士厉声道,“别问什么权力不权力的。我们这是在匕里孛屯,我们掌权,所以就有权力。你说你打倒了这三个人,这我相信。但是你不可能打倒我们。按法律的规定,我们是不允许携带爆裂枪的,不过——”下士说着,慢慢拔出一把爆裂枪。
  “现在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锐奇叹了口气。如果他当初安安分分直接去区政厅——如果他不曾节外生枝惹起了对匕里孛屯以及焦炭冰的思乡之情——
  他说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乔若南先生,既然你看来是他组织中的成员——”
  “要见领袖?”
  “是的,下士。”
  “带着两把刀?”
  “这是为了自卫。当我去见乔若南先生的时候,自然不会带着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你被拘留了,先生。我们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可能会委屈您一段时间,但我们会查清楚的。”
  “可你没权力这么做。你们并不是合法的警——”
  “呵呵,找别人去抱怨吧。在这之前,你是我们的。”
  于是刀被没收了,而锐奇被拘留了。
  ————————
  译注:
  ①JG——乔若南卫队(Joranum Guard)的缩写。
  ·15·
  克里昂早已不是全息像中所描绘的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君主了。也许在全息像中他仍然如此——可惜他的镜子却告诉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
  他最近的那次生日庆典盛况依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已经是他的四十岁生日了。
  这位皇帝对年届不惑并未感到任何不妥。他的健康状况相当良好。身体略有些发福,但还不算太过。如果不是定期做一些微量调整,他的脸看上去会更老一些,然而这种微量调整却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油光可鉴。
  他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已是这个世纪中在位较为长久的君王之一了——而他觉得没什么事能阻止他继续在位个四十年的,或许结果会成为帝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也说不定。
  克里昂又照了照镜子,暗忖若不刻意展现第三维的话,他看上去或许会更帅些。
  如今看看德莫泽尔——那个忠心耿耿,干练可靠,必不可缺,而又令人无法忍受的德莫泽尔。他倒是一成不变。他的外貌依然如故,而且,据克里昂所知,他也从没做过什么微量调整。当然,德莫泽尔对任何事都是三缄其口的。而且他从来没有年轻过。当他侍奉克里昂的父亲时,克里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皇太子,那时他看上去就不年轻了。而现在,他看上去同样不年轻。是不是一开始看上去老一点就会让人忽略掉其后的变化?
  变化!
  这让他想起他传召德莫泽尔是有一件要事相商,并不是仅仅要他站在那里恭候圣上“御思”的。德莫泽尔或许会把过多的“御思”看作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德莫泽尔。”他唤道。
  “陛下?”
  “那个叫乔若南的家伙。我已经听厌他了。”
  “您并没有非听不可的理由,陛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抬到了新闻的表面,这只是一时现象,不久就会销声匿迹的。”
  “可他并没有销声匿迹。”
  “有时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陛下。”
  “你怎么看待他,德莫泽尔?”
  “他很危险,但颇具声望。而正是这种声望助长了他的危险性。”
  “既然你觉得他危险,而我觉得他讨厌,那我们还等什么?难道不能把他关起来或是处决掉或是别的什么?”
  “川陀上的政治情况,陛下,是复杂——”
  “总是复杂。除了复杂之外你还能不能说些别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时期,陛下。对他采取强硬行动是没用的,那只会加剧危险性。”
  “我不喜欢这样。我或许算不上博览群书——一个皇帝也没时间博览群书——可我至少还知道我这个帝国的历史。近几个世纪来不乏这种所谓民粹主义者掌权的先例。而在这些先例中,他们无一例外将皇帝削弱成傀儡一个。我不想当一个傀儡皇帝,德莫泽尔。”
  “您当傀儡皇帝是不可想象的,陛下。”
  “你要再这样无所作为,这事怕也并非不可想象。”
  “我正在努力采取措施,陛下,只是行事谨慎。”
  “可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家伙,行事并不象你那么谨慎。差不多就在一个月前,有位大学教授——注意是位教授——单枪匹马地阻止了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他恰到好处地插了手,并成功地阻止了事态的恶化。”
  “确有其事,陛下。可您是怎么听说的?”
  “因为他恰好就是我感兴趣的那位教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件事呢?”
  德莫泽尔几近谄媚地说道:“微臣又怎敢将案牍之上每件无关紧要的琐事都拿来打扰陛下圣听呢?”
  “无关紧要?那个采取行动的人是哈里·谢顿。”
  “他确实叫这名字。”
  “这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是不是在几年前发表过一篇论文,就在上次‘十年大会’上,那篇论文令我们深感兴趣?”
  “是的,陛下。”
  克里昂眉飞色舞。“你看见了吧,我也是有记性的。我并不需要靠幕僚来替我记每一件事。我为了那篇论文的事还亲自召见过这个名叫谢顿的家伙,是不是?”
  “您的记忆真是完美无缺,陛下。”
  “他的计划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算命的方案。我那完美无缺的记忆一时想不起他管那叫什么来着了。”
  “心理历史学,陛下。那并不仅仅是个算名的方案,而是一种预测未来人类历史总体趋势的理论。”
  “这件事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陛下。正如我当时就解释过的,这个计划的实行是全然不切实际的。这是个绚丽多彩的计划,但毫无价值。”
  “然而他有采取行动阻止一场潜在暴动的能力。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自己会成功,又怎么敢这么做?这岂不正好证明了这个——什么?——心理历史学确实有效吗?”
  “这仅仅证明了哈里·谢顿是个有勇无谋之辈,陛下。即便心理历史学理论是有实用价值的,它也无法产生关于某个单独的人或单独的行为的结果。”
  “你不是数学家,德莫泽尔。而他是。我认为现在该是我再次垂询于他的时候了。毕竟,离下次‘十年大会’不是太远了。”
  “这是毫无用——”
  “德莫泽尔,朕意已决。你负责安排。”
  “遵命,陛下。”
  ·16·
  锐奇耐着性子聆听布道,尽量不使自己极度焦躁的情绪有所流露。他正坐在一间临时的单人牢房里,此地位于匕里孛屯的陋街深处,一路行来巷陌纵横,令他恍如隔世。(想当年,他对此地的街头巷尾无不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甩脱任何追踪者,如今却再也没这份能耐了。)
  陪伴他的人,穿着一身乔若南卫队的绿色制服,即便不是个传教士或洗脑人,也多半是个半吊子的空头理论家。他自称名叫山德·尼,此刻正操着一口浓重的达尔乡音向他灌输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长篇大论。
  “如果达尔人民想要享受平等的权利,他们首先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得这种权利。良好的纪律,文明的举止,得体的情趣都是必不可缺的要素。好勇斗狠以及公然持刀都将成为旁人对我们怀以偏见的口实。我们必须一正视听而——”
  锐奇打断道:“我同意您的话,尼队长,句句同意。——可我必须去见乔若南先生。”
  看守缓缓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的,除非有预约,获得许可。”
  “你看,我是斯特尔林大学里一位颇具地位的教授的儿子,他是一位数学教授。”
  “不认识什么教不教授的。——我记得你说过你出生在达尔区。”
  “我当然是达尔区出生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而你有个当大学教授的老头子?听上去不太可能。”
  “好了,他是我的养父。”
  看守对此不置可否,继续摇头道:“你在达尔区有认识的人吗?”
  “有位瑞塔大妈。她认识我。”(她当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现在可能已老到迈不动步了——死了都说不定。)
  “没听说过。”
  (还有谁?他认识的人里恐怕没有哪个能令眼前这人释疑的。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名叫斯穆迪杰的少年——或者至少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名字。即便再无计可施,他还总不至于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名叫斯穆迪杰的人?”)
  最后他只得说道:“还有尤果·阿玛罗尔。”
  尼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尤果·阿玛罗尔,”锐奇忙道,“他在大学里为我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那所大学里每个都是达尔人?”
  “只有他跟我才是。他曾经是个热槽工。”
  “他怎么进的大学?”
  “是我父亲在八年前把他带出热槽的。”
  “好吧——我找个人去问问。”
  锐奇只得坐等。就算他能越狱逃走,在巷道错综复杂的匕里孛屯又有何处可以藏身,不致立即被人逮到的?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尼才姗姗来迟,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当初拘捕锐奇的下士。锐奇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这位下士多少还算是有些头脑的。
  下士问道:“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叫什么名字?”
  “尤果·阿玛罗尔,下士,他曾是个热槽工,是我父亲八年前在达尔区这儿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去了斯特尔林大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父亲认为尤果当热槽工实在太屈才了,他可以干更为重要的工作,下士。”
  “比如说呢?”
  “数学。他——”
  下士一摆手。“他当时在哪个热槽工作?”
  锐奇踌躇片刻。“我那时还是个小孩,不过我想是C—2。”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C—3。”
  “那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在我个人并不认识他。不过那个故事在热槽倒是很有名的,而我恰好也在那里工作过。然而你也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认识尤果·阿玛罗尔的?”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我的办法。我在纸上写下我以及我父亲的名字。
  然后我再写下一句话。你想方设法跟乔若南先生的访问团中的负责人取得联系——乔若南先生明天就会来达尔区这儿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那句话。如果没什么动静,那就让我烂死在这儿好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肯定他们会在三秒钟之内就把我从这里接出去,而你也将会因为传递了这个重要消息而获得晋升。
  如果你拒绝做这件事,那么当他们最终在这儿找到我时——我相信他们会的——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尤果·阿玛罗尔是跟某位数学界的大人物走的,那我不妨告诉你那位数学界的大人物正是我父亲。他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下士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非毫无耳闻。
  他说道:“你要写的那句话是什么?”
  “心理历史学。”
  下士皱皱眉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与你无关。你只要把话带到,然后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他。“好吧。写下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有什么好戏。”
  锐奇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也很想知道会演成什么好戏。这将完全取决于这位下士会向谁上报,以及那句话会起到多大的魔力。
  ·17·
  哈里·谢顿看着雨点打在皇家地行车的车窗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怀旧之情涌上心头。
  这是他在川陀上的八年中第二次被传召到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露天地区来晋见皇帝——而两次天气都很坏。第一次的时候,他刚到川陀不久,那时的坏天气并不令他太在意。他觉得这没什么新鲜的。在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暴风雨是家常便饭,至少,在他出生的地方是这样。
  可如今他已在虚拟气候下生活了八年,在这里所谓的暴风雨只是计算机随机点缀的阴云,仅在人们入睡的时候井然有序地下上几滴毛毛细雨。
  狂风暴雨被和风细雨所取代,而严寒酷暑更是闻所未闻——温差的幅度仅限于令你解开衬衫的前襟或是套上一件薄薄的外套。然而即便是这样温和的偏差,他仍听到有人在抱怨。
  而现在谢顿看到了真正的雨水从苍茫的天空倾盆而下——他已多年未曾目睹这种情景了——面对此情此景,爱意油然而生。这让他回想起了海立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劝司机绕个远路去皇宫。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帝正等着见他,即便毫无阻隔地直线行进,这段旅程对地行车来说也够长了。当然没有要皇帝苦候的道理。
  和八年前与谢顿初见时相比,克里昂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的体重增加了十磅左右,还多了一脸的愁容。尽管他眼圈及脸颊边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谢顿还是看得出这是做了过多微量调整的结果。谢顿不由地对克里昂心生怜悯——由于君权及帝国的动荡不稳,皇帝已日渐式微。
  克里昂与哈里·谢顿又一次单独相处了——仍然是在他们初遇时那间布置奢华的房间。按照惯例,谢顿静候垂询。
  略微打量了一下谢顿后,皇帝以平缓的声调开口道:“真高兴见到你,教授。我们就不必拘礼了,象上次见面时一样好了。”
  “遵命,陛下。”谢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不必拘礼并不是真的不必拘礼,只不过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之下命令你这么做而已。
  克里昂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房间在自动控制之下顿时活了起来,餐桌自行架起,盘盏罗列其上。谢顿在困惑不解中,看得眼花缭乱。
  皇帝随口道:“与我共进一餐吧,谢顿?”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知何故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道。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他虽然很清楚从来没人(或者,至少是不应该)问皇帝问题,可又发现不得不问。
  于是他说得很平和,尽量让这话听来不象是个问题:“首相不同我们一起进餐?”
  “他不来,”克里昂道,“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而且我也希望与你私下交谈。”
  他们默默地相对用餐,克里昂始终凝视着谢顿,而谢顿则时而报以一笑。
  克里昂并不以残暴或无道而著称,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完全有能力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谢顿逮捕,只要皇帝愿意施加他的影响力,案子的判决根本就不必经过审讯。若能避免皇帝的注意想来总是好的,可惜此刻谢顿无能为力。
  当然八年前的情况比现在更糟,那时他是被荷枪实弹的卫兵押到皇宫里来的。——然而这并没让谢顿轻松多少。
  终于克里昂再度开口。“谢顿,”他说道,“首相是个很有才具的人,所以我对他委以重任,然而我觉得,有时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是个毫无主见的君王。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从来没有,陛下。”谢顿从容道。急于辩白是没有用的。
  “我不信。然而,我确实是有自己的主见的,我还记得你当初刚到川陀时提出过一个叫做心理历史学的玩意儿。”
  “我相信您一定也还记得另一件事,陛下。”谢顿温言道,“我当时解释过那只是个没有实用意义的纯数学理论。”
  “你的确是这么说过。你现在还是这么说?”
  “是的,陛下。”
  “自那以后,你还有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偶尔略有涉猎,可惜毫无建树。很不幸浑沌的干扰无可避免,可预言性并非——”
  皇帝打断道:“我有个具体的难题,希望你能替我解决。——随意用些甜点吧,谢顿。味道很不错的。”
  “是什么难题,陛下?”
  “那个名叫乔若南的人。德莫泽尔告诉我——哦,说得相当婉转——他的意思是我不能逮捕这个人,也不能用武装力量去镇压他的追随者。他说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首相是这么说的,那么我猜想实情大概也确实如此。”
  “可我不想要这个名叫乔若南的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当他的傀儡。
  德莫泽尔对此毫无作为。”
  “我相信他正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陛下。”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有助于减轻问题,那他显然并没有向我通气。”
  “也许,陛下,这是出于期望您超脱于争斗之外的考虑,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乔若南能够——如果他能够——”
  “夺权。”克里昂叫破道,语气极度厌恶。
  “陛下圣明。您若是在个人立场上表现得过于反对他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维持超然不动的身份。”
  “我宁可将帝国的稳定建立在没有乔若南这个人的基础上。你对此有何高见,谢顿?”
  “是说我吗,陛下?”
  “就是说你,谢顿。”克里昂不耐道,“要我说,我根本就不信你所宣称的什么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之类的话。德莫泽尔一直与你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你以为我白痴到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想从你这儿得到某些东西。这东西叫做心理历史学,而我不是个傻瓜,我也想得到它。——谢顿,你是不是赞成乔若南?说实话!”
  “不,陛下,我并不赞成他。我认为他对帝国来说是个绝对的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我听说,你曾在你那所大学里单枪匹马地阻止过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
  “那纯粹是我基于职责的一时冲动,陛下。”
  “拿这话去骗傻瓜吧,别跟我说。我敢肯定你是凭心理历史学推算出的结果。”
  “陛下。”
  “不用狡辩。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如果你站在帝国的这边,你总得有所作为。”
  “陛下,”谢顿小心翼翼地说道,吃不准皇帝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已经把我儿子派到达尔区去会见乔若南了。”
  “为什么?”
  “我儿子是个达尔人——他很精明。他也许会发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也许?”
  “只能是也许,陛下。”
  “你会与我通气?”
  “是的,陛下。”
  “好吧,谢顿,别再对我说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了,别告诉我说它不存在。我不想听这话。我期待你能对付乔若南。至于怎么做,我管不着,但你必须有所作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谢顿又回到了斯特尔林大学,心情却远比去时更为沉闷了。克里昂的话听来很有些只许成不许败的味道。
  现在全靠锐奇了。
  ·18·
  锐奇坐在达尔区一幢政府大楼的接待室里,这种地方他以前从不曾来过——也不可能来过——作为一个小瘪三来说。事实上,即便现在他仍觉得有些不自在,好象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诚实可靠,讨人喜欢。
  老爸说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不过他自己却从没意识到这点。如果这种天赋是出乎自然的,那么他很可能因为过于造作反而弄巧成拙。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看着一位官员正在办公桌上熟练地操作着计算机。那位官员并不是个达尔人。事实上,此人正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那个随同乔若南一起会见过老爸的人,当时锐奇也在场。
  时不时的,纳马提会从桌上抬起头向锐奇瞄上一眼,目光颇含敌意。这个纳马提显然不觉得锐奇有什么讨人喜欢的。锐奇看得出来。
  锐奇没有刻意对纳马提的怒目而视报以友善的微笑。这会显得太过做作。
  他仅仅是在等待。他要做的就是这么多。如果乔若南来了,不出意料的话,锐奇将有机会与他一谈。
  乔若南果然来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热情洋溢信心十足的微笑。纳马提举手打了个招呼,乔若南停下脚步。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锐奇暗自留意观察,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很显然,纳马提是反对这次会见的,此刻正在痛陈见解,锐奇不由对他恨得有些牙痒痒。
  乔若南转过脸看了看锐奇,微微一笑,随手将纳马提推到了一边。这使锐奇意识到,虽说纳马提是这伙人中的智囊,但真正具有领袖魅力的人物无疑还是乔若南。
  乔若南径直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腴而又有些润泽的手掌。“幸会,幸会!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先生。”
  “我听说,你为了来这里还碰到了点麻烦。”
  “这不算什么,先生。”
  “我猜你是带了你父亲的口信来的吧。我希望他是回心转意,决定加入我那伟大的正义事业了。”
  “恐怕并非如此,先生。”
  乔若南略微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来这里他并不知道?”
  “不,先生。是他派我来的。”
  “我明白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还不饿,先生。”
  “那你不介意我吃点东西吧?我实在没多少时间享受这种平常的生活乐趣啊。”他说着,展颜一笑。
  “没关系,先生。”
  于是他们移到一张桌边坐下。乔若南打开一包三明治,咬了一口。这使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派你来,孩子?”
  锐奇耸耸肩。“我想他大概是认为我或许能刺探到一些不利于你的情报,他可以借此来对付你。他是全心全意向着德莫泽尔首相的。”
  “而你不是?”
  “当然不是,先生。我是个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个达尔人,谢顿先生,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也是个受压迫者,所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我想要帮你。当然,我不想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
  “他没理由会知道的。可你打算怎么帮我呢?”他迅速向纳马提瞥了一眼,纳马提此刻正倚在办公桌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双手抱在胸前,表情阴沉。“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吗?”
  “不,先生。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谈那个——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会懂。
  但我认为他并没有在那玩意儿上取得任何进展。”
  “你肯定吗?”
  “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我爸手下有个家伙,尤果·阿玛罗尔,也是个达尔人,他有时会跟我说起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情。我肯定那里没什么动静。”
  “啊哈!我能不能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什么时候见上一面,你看呢?”
  “恐怕没用。他虽然对德莫泽尔不怎么感冒,却对我父亲忠心耿耿。他不会背叛他的。”
  “而你会?”
  锐奇看来颇为不悦,不服气地嘀咕道:“我是个达尔人。”
  乔若南清了清喉咙。“那我就要再问你一遍了。你打算怎么帮我呢,年轻人?”
  “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不过你也许会觉得难以置信。”
  “真的?说说看吧。就算我不相信,我也会当面告诉你的。”
  “是关于首相埃托·德莫泽尔的。”
  “哦?”
  锐奇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其他人会听见我说的话吧?”
  “这里只有纳马提和我。”
  “好吧,听着。那个叫作德莫泽尔的家伙不是人。他是个机器人。”
  “什么!”乔若南惊呼道。
  锐奇觉得需要进一步解释一下。“机器人是一种机械构成的人。他不是人类,是一台机器。”
  纳马提忍不住脱口叫道:“乔乔,别信这话。这简直荒谬。”
  但乔若南却向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父亲曾去过麦克根区。他告诉我很多那里的事。在麦克根区他们经常谈论到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听说过这事。”
  “麦克根人相信机器人在他们祖先时代曾一度相当盛行,但后来却被完全抹消了。”
  纳马提眯起双眼。“但你又凭什么认为德莫泽尔是机器人呢?对麦克根人那些白日梦我也是略有耳闻的,据我所知机器人是由金属制成的,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锐奇坦言道,“但我听说有少数机器人造得非常象人,而且他们有无穷的寿命——”
  纳马提猛摇其头。“传说!荒谬的传说!乔乔,为什么我们要听——”
  但乔若南却迅速地打断了他。“不,阿甘。我想听他说下去。我也听说过这些传说。”
  “但这是胡说八道,乔乔。”
  “别这么急着下结论说是‘胡说八道’。即便确实如此,仍有不少人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胡说八道中。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告诉我,年轻人,撇开传说不谈,是什么让你认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的?
  就让我们假定机器人是存在的好了。那么,是关于德莫泽尔的什么事使得你说他是个机器人的?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先生。”锐奇道。
  “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乔若南问道。
  “不,先生。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是关于他的种种迹象。他从不改变。他从不变老。他从不显露情绪。
  他有一种特质让他看上去象是金属制造的。”
  乔若南靠回他的椅子里,盯着锐奇看了良久。几乎让人听得出他的思维在嗡嗡作响。
  终于他说道:“就假定他是个机器人好了,年轻人。你又为什么要在乎呢?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锐奇道,“我是个人。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乔若南转向纳马提,神情热切之极。“听到了吗,阿甘?‘我是个人。
  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把他放到全息电视里去让他说那句话。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直到它敲进川陀上每一个人的心底里去——”
  “嗨!”锐奇叫道,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我不能在全息电视里说那个的。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是,”乔若南忙道,“我们也不会容许那么做的。我们仅仅是用那句话。我们会找其他达尔人来干。从每个区域里找个人来说那句话,用各自的方言来说,但表达的却是同一个讯息:‘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纳马提道:“万一德莫泽尔证明了他不是机器人怎么办?”
  “真的吗?”乔若南道,“他怎么证明呢?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什么?伟大的德莫泽尔,宝座后的实权人物,那个自克里昂一世登基以来掌权至今,并且在克里昂父亲在位时就已大权在握的大人物?居然要爬下来向民众哭诉他也是个‘人’?这对他来说跟被证明是个机器人同样糟糕。阿甘,我们把坏人赶进了一条永无出头机会的死胡同,这都多亏了眼前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锐奇的脸不由得红了。
  乔若南道:“你叫锐奇,是吧?一旦我们的政党掌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区将会获得优待,而你也将获得显赫的地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导者,锐奇,而且你也决不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你有没有后悔,现在?”
  “一辈子也不后悔。”锐奇热诚地应道。
  “现在,你不妨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你告诉他我们对他毫无恶意,我们相当器重他。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你自己通过调察发现的,随你怎么说好了。还有如果你发现任何你认为对我们有用的情报——特别是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一定告知我们。”
  “这个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说达尔区将来会得到好处,你是不是真心真意的?”
  “绝对真心。区域平等,我的孩子。世界平等。我们将把一切特权与不平等的恶瘤连根铲除,迎来一个全新的帝国。”
  锐奇连连点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19·
  银河帝国皇帝克里昂,步履匆匆地穿过从他的寝宫通向办公区的拱廊,那里是为数庞大的居住在皇宫附属建筑之内的各级官僚的办公场所,也是帝国的中枢神经。
  数名贴身侍从跟随在他身后,神色凝重。这位皇帝从来没有移驾造访过谁。他要见谁只须传唤一声,召人晋见就是了。即便移驾亲临,也不会表现得如此行色匆匆,气急败坏。怎么会呢?他是皇帝,因此,他更多的是所有世界的象征,而非一个常人。
  然而现在他看来确系常人。他不耐地向众人挥挥右手,示意他们闪到一边去。左手则攥着一张闪闪发亮的全息像。
  “首相,”他的声音几乎象是被人掐到了喉咙,不再是那种稳坐在宝座之上刻意营造出来的温文而雅的声调。“他在哪里?”
  挡住他去路的高官们个个笨手笨脚慌里慌张地打算让路,可惜难以协调一致,偏偏乱成了一团。克里昂怒气冲冲地从他们之间擦身而过,这无疑令在场所有人感觉象是经历了一场白日的恶梦。
  终于他冲进了德莫泽尔的私人办公室,稍稍有些气喘,吼道——确确实实是吼——“德莫泽尔!”
  德莫泽尔带着一丝惊诧抬起头,然后四平八稳地站起身来,毕竟皇帝到场时没人可以坐着,除非圣上赐坐。“陛下?”他道。
  皇帝把全息像重重地砸在德莫泽尔的办公桌上,道:“这是什么?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
  德莫泽尔看了看皇帝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张漂亮的全息像,清晰且生动。
  人们几乎听得见像上那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开口说字幕上的那些话:“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德莫泽尔不温不火地说道:“陛下,这东西我也收到过。”
  “还有谁收到过?”
  “据我的印象,陛下,这种传单早已传遍整个川陀了。”
  “是吗,那你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家伙正盯着看的人是谁?”克里昂以御指轻轻敲击着像片。“是不是你呀?”
  “类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陛下。”
  “如果我没有搞错,这种你所谓的传单的散播意图是在于指控你是个机器人吧?”
  “看来其意图确实如此,陛下。”
  “如果我有说错请指正我,机器人是不是在——在恐怖小说或是儿童故事里那种传说中由机械构成的人类?”
  “麦克根人则将其当成一种宗教信念,陛下,机器人——”
  “我对麦克根人和他们的宗教信念没兴趣。为什么他们会指控你是个机器人?”
  “我相信,这仅仅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陛下。他们希望把我描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任何谋划都是出自机器的无情计算。”
  “这太牵强了,德莫泽尔。我不是傻瓜。”他又敲了敲像片。“他们想让人们相信你真的是个机器人。”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陛下,如果人们愿意相信那种说法的话。”
  “可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这是对你的政府机关的尊严的诋毁。更可恶的是,这也是对帝王尊严的诋毁。这暗示着我——我选了个机械构成的人当我的首相。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了,德莫泽尔,我们不是有禁止诽谤帝国政府官员的法律吗?”
  “是的,是有的——而且相当严厉,陛下,条款的确立可以回溯到《阿博拉米斯大法典》的时代。”
  “而诽谤皇帝本人更是一项重罪,是吧?”
  “量刑标准为死刑,陛下。是的没错。”
  “好极了,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诽谤了你,更是诽谤了我——不管是谁干的,都该立即被处决。很显然,这是乔若南幕后操纵的。”
  “这是勿庸置疑的,陛下,但要证明却可能相当困难。”
  “胡说八道!我认为证据已经足够了!我只想要他死。”
  “可问题是,陛下,那些诽谤法案从来没有真正执行过。至少这一个世纪以来,肯定没有。”
  “正因如此,社会才会变得这么不稳定,帝国才会受到根本性的动摇。
  法律仍是在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执行好了。”
  德莫泽尔道:“三思啊,陛下,想想这是否明智之举。这会让您表现得象个昏庸无道的暴君。您的统治一向以来都是以仁政和德政而著称于世的——”
  “是啊,可看看我得到了些什么回报。现在我们就改变作风让他们怕我好了,爱戴已经不济事了——如今这世道。”
  “我强烈建议您不要这样做,陛下。这会激起反抗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你要怎么做?走到人们面前说:‘拜托你们仔细看看我吧。我不是机器人。’”
  “不,陛下,如您所言,这样做会毁了我的尊严,更糟的是,也会毁了您的尊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清楚,陛下。我还没考虑成熟。”
  “还没考虑成熟?——快去联络谢顿。”
  “陛下?”
  “我的命令有这么难理解吗?快去联络谢顿。”
  “您希望我去把他召进宫来,陛下?”
  “不,现在没那个时间。我相信你应该可以在我们之间建立一条不会被窃听的密闭通讯线路吧?”
  “当然可以,陛下。”
  “那就快去办,现在就要!”
  ·20·
  谢顿可没有德莫泽尔那份镇定自若,毕竟,他只是血肉之人。传召降临到他的办公室,扰频器的电磁场所产生的突如其来的微弱闪光与振动已足以令他意识到一些不寻常的事将要发生了。他以前也曾用密闭线路通过话,然而比之这种御用的安全程度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原以为是某个政府官员在为德莫泽尔开路。考虑到近来搞得满城风雨的机器人传单,他没指望比这更小的事。
  但他同样没指望比这更大的事,所以当皇帝本人的影像,轮廓边缘尚带着扰频场的微弱闪烁,步入他的办公室时(姑且这么说吧),谢顿跌坐回他的椅子里,嘴巴张得大大的,一时竟站不起身来。
  克里昂不耐烦地示意他不必起身接驾了。“你肯定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谢顿。”
  “您是指那些关于机器人的传单,陛下?”
  “我指的正是这个。我们该怎么办?”
  尽管有了赐坐的特许,谢顿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还有呢,陛下。乔若南借着这个机器人的话题在川陀到处组织起了群众集会。至少,这是我从新闻广播里听到的。”
  “这件事朕竟然一无所知。当然一无所知。皇帝要知道这种事干吗?”
  “这种事确实是不用皇上去亲自关心的,陛下。我相信首相——”
  “首相什么也干不了,他甚至不跟我通气。我现在转向你跟你的心理历史学。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陛下?”
  “我不想跟你玩拐弯抹角的游戏,谢顿。你已经在心理历史学上研究了八年了。首相告诉我不应对乔若南采取法律行动。那么,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谢顿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没什么!”
  “你没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不,陛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没什么需要做的。没什么!
  首相告诉您不应采取法律行动是相当正确的。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很好。那怎样才能把事情搞好呢?”
  “您没什么需要做的。首相也没什么需要做的。放任乔若南,让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又有什么用?”
  谢顿尽可能地淡化话语中孤注一掷的口气,说道:“那很快就会见分晓的。”
  皇帝看来当场就松了口气,似乎所有的恼火与怒气一下子从他身体里泄了出去。他道:“啊哈!我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
  “陛下!我没说——”
  “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得够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但我需要的是结果。我仍然掌握着御林军以及帝国的三军武装部队。他们仍是忠于我的,一旦局势真的失控,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他们。但在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次机会。”
  皇帝的影像一闪而灭,谢顿坐在那儿,只呆呆地看着影像消失后留下的空白空间。
  自从他八年前首次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十年大会”上提及心理历史学以来,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更难堪的事实,那个他冒冒失失提及的东西至今尚不存在。
  他所仅有的不过是一些疯狂的想法,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种被尤果·阿玛罗尔称为直觉的东西。
  ·21·
  两天之内,乔若南的势力扫遍了整个川陀。一部分是他亲历亲为,大部分则是通过他的副手们去完成的。正如谢顿对朵丝嘀咕的,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他如果生在旧时代会是个天生的将帅,”
  他说道,“他从政可真是浪费了。”
  而朵丝却道:“浪费?照现在这个发展速度,他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当上首相了,如果他愿意,两个星期之内当上皇帝怕也不是难事。有报道说,甚至某些军方人士也在为他喝彩。”
  谢顿摇摇头。“很快就会崩溃的,朵丝。”
  “你说的是什么?乔若南的政党还是帝国?”
  “乔若南的政党。机器人的故事产生了一时的轰动,特别是那些传单的有效运用,但只要稍微思考思考,稍微冷静冷静,公众就会发现这个指控有多荒谬。”
  “可是,哈里,”朵丝紧追不放道,“你对我用不着说假话。这并不是什么荒谬的故事。乔若南怎么发现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的?”
  “哦,那个呀!是锐奇告诉他的。”
  “锐奇!”
  “没错。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并且平安归来,乔若南还许诺以后让他当达尔区的领导人呢。乔若南完全相信他。正如我所料。”
  “你的意思是说,你告诉锐奇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然后再让他把这消息透露给乔若南?”朵丝的脸色看来异样的恐怖。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的。你知道我无法告诉锐奇——或任何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我肯定得不能再肯定地告诉锐奇德莫泽尔不是机器人——即便那样做也是很困难的。但我确实让他告诉乔若南德莫泽尔是机器人。在他来说,他会以为是在对乔若南撒谎。”
  “可为什么,哈里?为什么?”
  “这不是心理历史学,我老实告诉你。你不会跟皇帝一样以为我是个魔术师吧。我只是想让乔若南相信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他是麦克根人出身,因此他从小耳闻目染的就是麦克根文明关于机器人的传说。所以,他会不自觉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并且以为公众也会象他一样相信这种说法。”
  “那么,公众会不会相信呢?”
  “不会真的相信。当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无稽之谈——或者说他们会以为如此。我说服了德莫泽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做一次演讲,节目会被播送到帝国的一些重要地区以及川陀上的每一个区域。
  他在演讲中可以谈方方面面的话题,但就是不谈那个机器人的话题。我们都知道,目前也确实有足够多的政治危机可以容我们来安排一次演讲。
  人们会仔细聆听这次演讲,但却听不到一星半点关于机器人的内容。然后,到结束的时候,他会被问及关于传单的事,而他一个字都不用回答。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笑。”
  “笑?我从不知道德莫泽尔会笑。他几乎是连笑容都没有的。”
  “但这次,朵丝,他会笑的。这是一件没人想象得到机器人会做的事。
  你也见过那些在全息幻想电影里的机器人,不是吗?他们总是被描绘成死板、无情、毫无人性——那才是人们心目中的机器人形象。所以德莫泽尔需要做的仅仅是笑。另外——你还记得日主十四吗,那位虔诚的麦克根领导人?”
  “当然记得。死板、无情、毫无人性。他也从来不笑。”
  “这次就不会了。自从发生了体育场的那场小殴斗以来,我在乔若南的问题上做足了功夫。我知道了乔若南的真名。我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的父母是谁,他在哪里接受的早期教育,而所有这一切,包括证明文件,都送去了日主十四那里。我想日主是不会喜欢逃脱分子的。”
  “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挑起种族偏见。”
  “我没有。如果我把这些信息通过全息电视公诸于众,那就是挑起种族偏见了,可我只是把他交给了日主,毕竟,它原本就属于那里。”
  “可他会引发种族偏见。”
  “当然不会。川陀上没人在意日主——不管他说些什么。”
  “那然后会怎么样呢?”
  “那,我们就只有走着瞧了,朵丝。我没有对目前的情况做过心理历史分析。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分析有没有可能做。我只能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22·
  德莫泽尔笑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笑。他坐在那儿,与哈里·谢顿及朵丝·范娜碧丽共处一间防窃听的密室里,每次当谢顿给出一个信号,他便发笑。有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声嘶力竭,可谢顿却大摇其头。“这样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于是德莫泽尔便改作微笑,笑得斯文而高雅,谢顿不由得做了个鬼脸。
  “我算是输给你了,”他道,“跟你说笑话是没用的。你只会从知性上去理解问题。你所能做的只能是把笑声牢牢记住。”
  朵丝道:“用全息笑迹跟踪。”
  “不行。那就不是德莫泽尔了。那不过是一群被雇来做傻笑示范的白痴。
  那不是我所要的。再试试,德莫泽尔。”
  于是德莫泽尔试了又试,直到谢顿说:“行了,就这样,记住这种笑声,当你被人问及那个问题时就重现这种笑声。你还得看上去再开心点。你总不能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却铁青着脸。来点微笑,一点点就行。嘴角向后牵一牵。”德莫泽尔的嘴慢慢裂成一个呲牙咧嘴的笑容。“不坏。
  你能不能让你的眼睛再闪闪发光一点?”
  “你说的‘闪闪发光’是什么意思?”朵丝愤然道,“没人能让眼睛闪闪发光的。那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不,不对,”谢顿道,“那是眼中有泪水的暗示——伤心、喜悦、惊奇、诸如此类——那是光线反射于流动的液体上的效果。”
  “嗨,你不会是真的指望德莫泽尔流出眼泪吧?”
  然而德莫泽尔却实事求是地说道:“我的眼睛确实会产生出眼泪,这是为了日常清洁——但从来不会过量。也许,虽然,如果我想象我的眼睛受到一点刺激的话——”
  “试试吧,”谢顿道,“这没什么害处。”
  很快就到了那一天。当德莫泽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的演讲结束,他的话语以数千倍于光速的效率传播到了数百万个世界——那些话语严肃,务实,内容丰富,且没有任何巧言令色——几乎讨论了所有的话题,除了机器人——德莫泽尔表示他可以接受提问了。
  他并不需要苦等良久。第一个问题恰恰就是:“首相先生,您是机器人吗?”
  德莫泽尔先是冷冷地凝视前方,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然后他嘴角一牵,身子微微摇动,继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并不是很大声,然而却笑得很开怀,是那种乍闻趣事的会心之笑。这种笑声是极具感染力的。观众也跟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很快就变成的满堂的笑声。
  德莫泽尔等到笑声渐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说道:“真的要我回答那种问题吗?有必要吗?”直到屏幕暗去,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23·
  “我敢肯定此计已然得售。”谢顿道,“自然我们不可能看到形势突然逆转。这需要时间。但现在事情正在步向正轨。我在大学体育场阻止纳马提的演讲时就注意到了。观众起先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但当我面对劣势,夷然不惧地向他挑战时。观众立即倒戈,站到了我这一边。”
  “你认为这次的情况跟那时类似吗?”朵丝满腹狐疑地问道。
  “当然。如果我没有心理历史学,那我可以使用类推——用我天生的头脑,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次的情况是首相,由于那个指控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他对此报以一笑,这是机器人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此这本身就是对那个问题最有力的回击。理所当然的,群众的同情心开始滑向他这一边。没什么能阻止那种趋势。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得等待日主十四的反应,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你对此也确信无疑?”
  “绝对确信。”
  ·24·
  网球是谢顿最喜爱的运动之一,不过他喜欢的是自己打而不是看别人玩。
  因此,当他看着皇帝克里昂穿着运动服,满场飞奔地接球时,心中着实不耐。事实上,这应该叫做“御式网球”,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这种运动是皇帝们的最爱,它与平常的网球比赛的不同之处在于使用了一种计算机控制的球拍,这种球拍能够根据持拍者施加在球拍柄上的压力适当地改变角度。谢顿也曾尝试着用过几次这种球拍,但发现要掌握这种持拍技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哈里·谢顿的时间实在太宝贵了,显然无暇浪费在这种无聊琐事之上。
  终于克里昂以一记角度刁钻的回球赢得了比赛,在观赛群臣精心泡制的欢呼声中跑回场边,谢顿迎上道:“祝贺您,陛下。您在场上的表现真是精采绝伦。”
  克里昂冷冷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谢顿?他们都是故意输给我的。
  这种胜利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
  谢顿道:“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您可以命令您的对手打得更卖力些。”
  “没用的。他们最后总还是故意输给我。他们要是真赢了,我会更不高兴的,尽管胜之不武,赢总比输好。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悲哀啊,谢顿。
  乔若南大概也会发现这点的——如果他成功登上帝位的话。”
  他消失进了他的私人浴室,过了差不多刚好洗个澡的时间,他又再次现身。洗得干干净净,烘得干干爽爽,身上也换了套较为正式的行头。
  “现在,谢顿,”他说道,摆手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这个网球场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隐秘的谈话场所了,可幸天气又是这么爽朗,我们就不用去室内了。我看了那个日主十四的麦克根人消息。那有用吗?”
  “绝对有用,陛下。正如您所看到的,乔若南被指责为麦克根人的逃脱分子,并且用最强烈的措辞被控以亵渎之罪。”
  “那是不是让他完蛋了?”
  “那个消息对他威信的打击是致命的,陛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相信那个首相是机器人的荒谬故事了。而反过来,乔若南则被暴露出是个说谎者和伪装者,更糟的是,他还被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说得好,”克里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就是狡猾,那就值得佩服;而被逮着了,那就是愚蠢,没人再会佩服他。”
  “您的话一针见血,陛下。”
  “那么说乔若南不再是个危险了。”
  “这个我们不能肯定,陛下。他可能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甚至现在就有可能。他仍然拥有一个完善的组织,并且还有一批死忠的追随者。历史上也不乏这种挫败之后卷土重来的先例——有人遇到的挫败甚至比这更大。”
  “既然如此,我们把他处决掉吧,谢顿。”
  谢顿摇摇头。“那就失策了,陛下。您该不会想把乔若南塑造成一个烈士而把自己弄成一个暴君吧。”
  克里昂眉头一皱。“你现在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象德莫泽尔。每当我想要采取强硬行动时,他就嘀咕‘暴君’这个词。在我之前的历代先皇中有不少都是采取过强硬行动的,而他们最终都受到敬仰,并被后世认为是刚毅果决。”
  “这点毫无疑问,陛下,可惜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不太平的年代。而且这个处决也毫无必要。您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达到您的目的,使您看起来开明且仁慈。”
  “看起来开明?”
  “是确确实实的开明,陛下。我失言了。处决乔若南说到底是报复,在人看来毕竟不体面。而作为皇帝来说,您应当以一种宽和的——甚至是慈父般的——胸怀来回应您的子民对您的信任。您应当一视同仁,因为您是万民之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陛下,乔若南冒犯了麦克根人敏感的宗教问题,而您对他这种冒渎行为惊诧万分,而他又是麦克根人出身。那还有什么比把乔若南交还给麦克根人,让他们去处置他更好的呢?您会因公正的圣裁而备受称道。”
  “然后麦克根人会处决他?”
  “也许会,陛下。他们的法律对于亵渎之罪的惩罚是极其严苛的。他所能获得的最好结果,是被关起来终身服苦役。”
  克里昂微微一笑。“很好很好。仁慈宽容的名声归我,而肮脏的勾当则交给他们去干。”
  “他们会的,陛下,如果你真的把乔若南交到他们手里的话。而那样做,仍然是塑造出一个烈士。”
  “这你可把我给搞糊涂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让乔若南自己选择。您告诉他,出于对帝国社会安定的考虑,您的责任心催促您将他交给麦克根人去审判,然而您的仁慈心又惟恐麦克根人对他的惩罚过于严厉。因此,作为法外恩典,他可以选择被流放到尼夏亚去,就是那个他自称生于斯长于斯的偏远星球,他可以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安度余生。当然,他将始终置于您的严密看管之下。”
  “那样就能把事情摆平了?”
  “确实如此。如果乔若南选择回到麦克根区,那他无疑是选择自杀——而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会选择自取灭亡的人。他肯定会选择尼夏亚,尽管这是个理智的选择,但同样也是个怯懦的选择。作为一个尼夏亚的流亡者,他再也组织不起任何足以颠覆帝国的运动了。他的追随者们注定将分崩离析。他们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去追随一位烈士,但若追随的是个懦夫,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真是令人惊叹!你究竟是怎么策划出来的,谢顿?”克里昂的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敬佩之情。
  谢顿道:“呃,其实我们有理由假设——”
  “没关系。”克里昂打断道,“我不指望你会对我说实话,就算你说了我也未必听得懂,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德莫泽尔已经离任了。近来的这次危机显然已令他身心俱疲,我也同意他是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
  可我毕竟不能没有首相,所以从现在起,你就是首相了。”
  “陛下!”谢顿的悲鸣声中掺杂着惊讶与恐惧。
  “首相哈里·谢顿。”克里昂冷然道,“这是朕的旨意。”
  ·25·
  “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德莫泽尔道,“这是我的提议。我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待得太久了,而近来接二连三的危机也已使我达到了三大定律所能容许的行动极限,再这样下去我迟早得瘫痪。你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
  “我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继任者。”谢顿急叫道,“我哪里懂得该怎么管理帝国了?皇帝蠢得以为我是凭着心理历史学解决了这次危机。可我真的没有。”
  “这没关系,哈里。只要他相信你有心理历史学的答案,他就会热心地跟着你亦步亦趋,这会使你很容易成为一代贤相。”
  “但他也很可能跟我跟到沟里去的。”
  “我有一种感觉,你敏锐的判断力——或者说是直觉——会把你导向正途的……不管有没有心理历史学都一样。”
  “可我没有你该怎么办——达尼尔?”
  “谢谢你这样叫我。我不再是德莫泽尔了,只是达尼尔。至于说你没有我该怎么办——不妨将乔若南的一些关于平等和社会公正的主张运用到实践中去吧?这也许并不是他的真实心意——他或许只是把这些当作获取民心的途径——但这些主张本身并不坏。另外不妨让锐奇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尽管他本身被乔若南的那些主张所吸引,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你这边整垮了乔若南,他对此定然会有些负疚感,觉得自己有点象个叛徒。要让他明白他不是。此外,你也可以在心理历史学研究方面大展手脚了,现在有皇帝作你的靠山,他可是全心全意向着你的。”
  “可你又去干什么呢,达尼尔?”
  “我在银河系里还有其它事务要去参与。第零定律仍然在起作用,所以我必须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而工作,至少在我所能决定的范围之内是这样。而且,哈里——”
  “怎么,达尼尔。”
  “你还有朵丝。”
  谢顿点点头。“是的,我还有朵丝。”他踌躇了片刻,然后一把握住达尼尔坚实的手掌。“再见,达尼尔。”
  “再见,哈里。”达尼尔回应道。
  言毕,机器人转过身,昂首挺胸,沿着皇宫走廊飘然离去,身上那袭沉重的首相长袍随着他远去的步履瑟瑟作响。
  达尼尔走后,谢顿在那儿呆立了良久,沉缅于思绪之中。突然,他举步朝首相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谢顿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达尼尔——那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谢顿在光线柔和的走廊里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而入。但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袭黑色的长袍罩在椅子上。首相办公室里回响起谢顿对机器人最后的话语:“再见,我的朋友。”埃托·德莫泽尔走了;R·达尼尔·奥利弗去了。
  第二部 克里昂一世
  克里昂一世—— ……尽管作为最后一个在其治下第一银河帝国依然维持着适度的统一与繁荣的皇帝而备受推崇,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实际上仍是一个持续衰落的过程。当然这不能看作是他的直接责任,因为帝国的大衰落是基于强大的政治与经济因素,在当时绝非任何个人所能阻止。他的幸运在于选对了首相——埃托·德莫泽尔继而是哈里·谢顿,对于后者在心理历史学上的发展,这位皇帝从未丧失过信心。
  然而克里昂与谢顿,作为最后那次乔若南党阴谋的目标,在其离奇的高潮——
  银河百科全书
  ·1·
  曼戴尔·古乐伯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在谢顿看来确实如此。谢顿在早锻炼时不由得停下来看他工作。
  古乐伯,约莫四十五出头五十不到的年纪,比谢顿略微年轻个几岁,由于长久以来在御花园的露天地面上工作,皮肤略显粗糙,但他有着一张开开心心,修刮得整整齐齐的脸颊,顶际红润而微秃,沙褐色的头发稀稀落落的。他一边轻声哼着小调,一边检视着灌木叶片上有无害虫出没的痕迹。
  他并不是首席园丁,那是当然的。御花园的首席园丁是个高官,在庞大的皇宫建筑群中拥有一所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手下有着一支人数众多的园丁队伍。他亲自检视御花园的机会一年不会超过一两次。
  古乐伯仅仅是那支园丁队伍中的一员。他的头衔,据谢顿所知,是一级园丁,那是凭着三十年勤勤恳恳的工作挣来的。
  当他的工作在一条碾压得近乎完美水平的碎石小径上暂告段落时,谢顿叫住了他:“又是个奇迹般的好天气啊,古乐伯。”
  古乐伯抬起头,眼睛一亮。“是啊,真是个好天气,首相大人,我真为那些整天把自己关在室内的人感到遗憾。”
  “你可把我给说进去了。”
  “我说的那些人里并不包括您,首相大人,您可没什么令人遗憾的。不过您若是在这么一个天气里还待在那些建筑物里,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确实会替您感到一丝遗憾的。”
  “我感谢你的同情心,古乐伯,但你知道我们有四百亿川陀人生活在穹顶之下,你是否为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遗憾呢?”
  “事实上,我正是为他们遗憾。谢天谢地我自己没有川陀血统,所以我有资格成为一名园丁。在这个星球上很少有人能在露天环境下工作的,而我恰好,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中的一个。”
  “可天气并不总是这么理想的。”
  “这确是事实。我也曾在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号中工作过。不过只要你穿着适当……看——”古乐伯张开双臂,面现微笑,似乎想要将御花园的广阔空间拥进怀中。“在这里有我的朋友——树木、芳草、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陪伴着我——在这个巨大的几何结构中一切都欣欣向荣,即便冬季亦然。您有没有看过园子的几何造型,首相大人?”
  “我现在就在看,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展开设计图来看,从而你能真正从整体上去领略它的妙处——那简直不可思议。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由泰普·萨万德设计的,时至今日几乎毫无改动。泰普是个伟大的园艺家,是最伟大的——他跟我来自同一个星球。”
  “是阿那克里翁,是吧?”
  “对极了。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球,处于银河系的边缘,那里仍然有着茫茫的荒野,有着甜美的生活。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就来到了这里,那时现任的首席园丁刚从老皇帝手中获得任命。当然,现在他们在讨论要重新设计这个园子。”古乐伯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将是个错误。现在的布局恰到好处,匀称、和谐、赏心悦目。不过在历史上,御花园曾多次被重新设计,那也是个事实。皇帝们对老的感到厌倦了,就总想追求新的,好象新东西不知何故就一定更好似的。我们的当今圣上,愿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正在跟首席园丁计划着重新设计呢。至少,现在园丁之间有这样的传言。”他马上加上最后一句话,似乎为传播了宫廷小道而略感不安。
  “不会这么快实施的。”
  “我也希望不要这么快,首相大人。如果您有机会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时间的话,拜托您研究一下园子的设计图。那真是美焕绝伦,如果我有能力的话,一定不让这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内一草一木有所变动。”
  谢顿笑笑。“你是个极具敬业精神的人,古乐伯。如果有一天你成为首席园丁,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愿上天保佑这样的厄运不要降临到我头上。首席园丁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欣赏不到自然风光,忘记了他从自然界学到的一切。他住在那里”
  ——古乐伯轻蔑地一指——“而我认为他根本搞不清一丛灌木和一条小溪之间的区别,除非是他的哪个下属带他去亲身体验一下。”
  一时间,古乐伯似乎想吐口唾沫表示他的轻蔑,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吐。
  谢顿为之莞尔。“古乐伯,跟你谈话真是很有意思。当我被每天烦人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抽点时间倾听你的人生哲学真是一大乐事。”
  “啊,首相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哲学家。我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
  “成为哲学家并不需要什么正规教育。只需要有积极的思想以及人生的经验。听着,古乐伯。我可能会晋升你。”
  “您只要让我听其自然,首相大人,我就对您感恩不尽了。”
  谢顿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但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现时面临的问题时,脸上的笑容便褪去了。当了十年的首相——古乐伯如果知道谢顿是多么由衷地厌倦他现在的职位,恐怕他的同情心也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吧。古乐伯又怎么可能知道谢顿在心理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已显示出他将面临一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绝境呢?
  ·2·
  谢顿怀着满腹心事信步而行,御花园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祥和。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天子脚下,他所身处的这个星球除了这片方寸之地竟是完全被穹顶所包裹起来的。这里,让他感觉象是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或是古乐伯的家乡星球阿那克里翁。
  当然,这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御花园事实上是有守卫的——而且是重兵守卫。
  曾经,在一千多年前,御花园——那时还远不及今日之富丽堂皇,在那个穹顶的建造刚刚起步只有零星地区被其覆盖的星球上,也远不似今日这般遗世独立——是对全体公民开放的,皇帝可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亲身在那些园中小道上漫步,向他的子民们点首致意。
  这种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里防卫森严,没人可以从川陀上侵入御花园。然而,危险却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因为当它来临时,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宫廷职员以及受了买通或是挑唆的士兵。皇帝及其幕僚最大的危险来源正是这禁宫内部。就在将近十年前,如果那一次朵丝·范娜碧丽没有陪在谢顿身边,后果又会如何呢?
  那是他刚当上首相的第一年,那其实也很自然,他猜想(事后聪明),或许是有人对他意外当选这个职位感到有些妒火焚心吧。很多人,显然远比谢顿更有资格——无论是在训练有素上,还是在年资辈份上,当然更多是在自我感觉上——都对这个任命感到愤愤不平。他们并不知道心理历史学,或者并不知道它对皇帝来说的重要性,而纠正这一状况的最简单的办法无疑就是收买某个曾经盟誓效忠的首相卫士了。
  朵丝显然远比谢顿本人来得警觉。或者换种说法,由于德莫泽尔退出舞台,使得她保护谢顿的指令效果更为加强了。而且事实也是,在谢顿的首相生涯的最初几年中,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的。
  就在某个阳光明媚温暖宜人的下午,朵丝留意到太阳西沉时的一道闪耀——在川陀的穹顶之下是从来都看不到太阳的——那是爆裂枪金属枪管上的反光。
  “趴下,哈里!”她立即喊道,身形已向那个卫兵冲去,所过之处青草在她脚下被碾得粉碎。
  “把枪给我,卫兵。”她厉声喝道。
  那个未遂的刺客,先是被一个女人以惊世骇俗的高速向他冲来的情景惊呆了,此刻立即反应过来,举起拔出的爆裂枪。
  但朵丝已经及时制住了他,她的手有如钢钳般扣住他的右腕,将他的手臂高高提起。“扔掉枪。”她的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兵拼命想把胳膊挣脱出来,结果却只是痛到扭歪了脸。
  “别挣扎了,卫兵。”朵丝道,“我的膝盖现在离你的腹股沟只有三英寸,如果你对此视而不见的话,那么你的命根子就将成为历史名词了。
  所以你最好别动。对了。好,现在松开手。如果你不立即把枪扔掉,我会拗断你的手臂。”
  一个园丁举着把耙子跑了过来。朵丝示意他离远些。卫兵终于把枪扔到了地上。
  此时谢顿也赶到了。“交给我来处理吧,朵丝。”
  “不行。你拿着枪隐蔽到树丛里去。或许还有其他人参与——他们或许还会另有行动。”
  朵丝抓着卫兵的手并没有松开。她道:“现在,卫兵,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来取首相性命的——以及还有谁和你一同参与此事。”
  卫兵缄默不语。
  “别犯傻,”朵丝道,“说话!”她一拧他的胳膊,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朵丝把鞋尖踩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你认为沉默比较适合你,我可以一脚踩碎你的喉部让你永远保持沉默。而在此之前,我打算好好修理修理你——我是不会让你身上留下一根完整的骨头的。你最好还是早点开口为妙。”
  卫兵终于开口。
  事后谢顿曾对她说道:“你怎么能那么做的,朵丝?我从来不相信你可以变得如此……暴力。”
  朵丝则冷冷道:“我并没怎么真的伤到他,哈里。恐吓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最为重要的。”
  “你应该让我来对付他。”
  “为什么?为了维护你的男性尊严?首先,你的动作没那么快。其次,就算你做得到,也是在别人意料之中的,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按人们通常的想法,女人不会象男人那么凶残,而且最重要的是,通常不会有力量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关于我的故事会越传越离奇,直到每个人都怕我。这样就没人再敢打你的主意了。”
  “怕你并且更怕死刑。那个卫兵及其同谋都将被处死,你知道的。”
  听到这话,朵丝那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也不由笼上了一层苦涩的阴云,似乎无法承受那个叛变的卫兵将被推向死亡的想法,即便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她所深爱的哈里。
  “可是,”她惊呼道,“没必要将那些同谋犯都问成死罪吧。流放应该就足够了。”
  “不行,”谢顿道,“已经太晚了。克里昂不想听到死罪以外的任何判决。我可以引用他的原话——如果你想听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他圣意已决?”
  “是当即立断。我对他说把那些人判个流放或是监禁就足够了,可他说不。他说道:‘每次当我想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先是德莫泽尔然后是你总说什么“专制”啦、“暴政”啦。可这是我的皇宫,这里是我的地头,这些人是我的侍卫。我的人身安全完全依赖于此地的安全机制以及我手下人的忠心。你认为对待那些犯上作乱者除了立杀无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置办法吗?不如此,你的安全何以保障?我的安全何以保障?’
  “我说那总得有个审判的吧。‘当然,’他道,‘会有个简短的军事审判,我不希望陪审团里有任何一票投出死罪以外的判决。这点我会跟下面交代清楚的。’”
  朵丝看来深受震惊。“你竟然说得那么若无其事。难道你同意皇帝的观点?”
  谢顿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有人企图取你性命。你为了纯粹的报复就不惜放弃原则?”
  “听着,朵丝,我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然而现在受到威胁的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甚至也不是皇帝。如果说近来的帝国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恐怕就是走马灯般的帝位交替了。心理历史学才是真正需要被保护的东西。勿庸置疑,即便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心理历史学终有一天仍会发展成熟,可是帝国正在迅速衰落,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而现在进展到能及时让那些必要技术得以实现的人只有我。”
  “那你就应该把你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他人。”朵丝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正在这么做。尤果·阿玛罗尔是个理想的继任者,并且我也聚集起了一批技术人员,他们终有一天将会成为有用之才,但他们不会象——”
  他顿了顿。
  “他们不会象你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能干?是吧?”
  “我碰巧正是这么想的,”谢顿道,“而我碰巧是个人类。心理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能把它搞出来,我是不会把这项殊荣拱手让人的。”
  “唉,人类。”朵丝叹道,几近悲哀地摇摇头。
  处决最终如期执行了。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洗。两个部长,五个次级官员,以及四个士兵,包括那个倒霉的卫兵,被处以死刑。所有那些经不起最严厉审查的侍卫都被解职并流放到偏远的外围星球去了。
  经此一役,宫中人人谨言慎行,首相大人的护卫工作也加强到了声名狼藉的程度,更不用说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人称“母大虫”的——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使得朵丝已经不必再整天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了,她不出现在人们视线范围之内更具威慑作用,而皇帝克里昂也对这将近十年的太平安稳日子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现在,心理历史学终于发展到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未来进行预言的地步,当谢顿穿行于御花园,从办公室(帝国首相)走向实验室(心理历史学家),他在不安中隐隐意识到这段太平岁月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
  ·3·
  可尽管如此,当哈里·谢顿步入他的实验室时,他的心头仍禁不住涌起一股无上满足之感。
  物换星移。
  最初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只是在他那台海立肯制造的老爷计算机上信手乱涂。一个朦朦胧胧的灵感首次闯进了他的脑海中,这个灵感后来发展出了一门超浑沌数学。
  然后是在斯特尔林大学的岁月,他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一起工作,不辞辛劳一遍一遍地将方程式重新规格化,消去那些无穷大的参数,试图寻找一条绕开那些最不可测的浑沌效应的捷径。但是他们进展甚微。
  而如今,他当了十年的首相,拥有了一整层楼面最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整群工作人员为其攻克各种各样的技术难关。
  必然的,他手下的那些工作人员——当然除了尤果和他之外——所知仅限于他们直接着手处理的那些技术难题。他们每个人所研究的都只是心理历史学这延绵不绝的巍巍大山中的一个小小峰峦或峡谷,只有谢顿和阿玛罗尔可以领略整个山脉——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朦朦胧胧地观其大略,云掩高峰,雾锁深谷,令人难窥其详。
  确实,朵丝·范娜碧丽说得对。是该把他手下那些人领进这整个神秘领域的时候了。现在心理历史学这门学科的技术已远远不是仅靠两个人就能掌握的了。而且谢顿已经上了岁数。即便他还能再干个几十年,他能在学术方面取得最辉煌成就的岁月无疑早已成为过去。
  而且再过一个月,阿玛罗尔也要三十九岁了,尽管还年轻,但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也许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他在这个课题上的研究时间差不多跟谢顿一样长。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思维的敏锐度或许也同样有所下降了吧。
  阿玛罗尔看到他进来,便迎了上去。谢顿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之情。
  阿玛罗尔和谢顿的养子锐奇一样,是个达尔人,尽管他肌肉坚实,身材也同样短小精悍,可看上去并不怎么象个达尔人。他没有小胡子,没有口音,似乎也没有任何达尔人的自觉。甚至对那个曾经一度彻底征服了整个达尔区民心的“乔乔”乔若南的诱惑,他也是免疫的。
  这看来就好象他并不忠于区域,也不忠于行星,甚至更没有忠于帝国的思想。他的全副身心都已经属于心理历史学了。
  这令谢顿深感愧然。他自己就无法忘怀最初二十个年头在海立肯的生活,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消去自己是个海立肯人的自觉。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地域意识是否不会令他在考虑心理历史学的问题时出现偏差。理想化的情况是,要正确地使用心理历史学,那个人就必须超然于星球和区域之上,只把人类当作抽象的数据来处理——而这正是阿玛罗尔所做的。
  但谢顿却做不到,只得自叹弗如了。
  阿玛罗尔道:“我估计我们又有进展了,哈里。”
  “估计,尤果?仅仅是估计吗?”
  “我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他一本正经道(谢顿知道,他是少有这种幽默感的),于是他们移驾秘密办公室。这里地方小了点,但却屏蔽得极其严密。
  阿玛罗尔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你的那个关于绕开浑沌效应的新方案也许在局部是有效的——当然,代价是会损失一些清晰度。”
  “那是当然。有所得必有所失。那是宇宙的运作规律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愚弄了它一下。”
  “但也只是小小地愚弄了它一下而已。那样子就象是透过毛玻璃看东西。”
  “总比我们把多年时间花在尝试透过铅看东西要来得好。”
  阿玛罗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可以识别明暗的变化了。”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我已经有了‘天元’,为了做出这玩意儿我忙得象头——象头——”
  “不妨说象头驼骆①吧。那是在海立肯上的一种动物——一种用来负重的家畜。川陀上没有的。”
  “如果驼骆干活是很卖力的,那么我研制‘天元’的情形大概就象这种动物差不多吧。”
  他按了下办公桌上的密码键盘,一只抽屉无声无息地打开滑了出来。他从里面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立方体,谢顿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天元”
  的电路原理是谢顿自己研究出来的,但将其付诸实用的人却是阿玛罗尔——他确实是个心灵且手巧的人。
  房间里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中微微闪光,大量的数字在其下蔓延开来,盘旋在办公桌的上方,恰似被无形的细线悬挂在半空中一般。
  谢顿道:“太棒了!只要天假其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天元’制造出一条数字长河,标示出过去与未来的历史。我们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各条细末支流,并且研究出改变它们流向的方法,让它们朝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流去。”
  “是啊,”阿玛罗尔淡淡道,“如果我们能在有生之年掌握这门学问并将其付诸实施,我们认为最好的选择,说不定也会导致最坏的后果。”
  “相信我,尤果,这个问题同样折磨得我每晚睡不安寝。可我们目前还尚未实现到这一步。我们现在所有的——正如你所说,只不过是透过毛玻璃模模糊糊地识别明暗罢了。”
  “对极了。”
  “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什么,尤果?”谢顿凑近些注视着阿玛罗尔,表情有点严肃。他也发福了,比以前略显矮胖了些。他把太多时间扑在了计算机上(现在则是扑在“天元”上)——缺乏足够的运动。而且,尽管时而会看到他身边有个女人,谢顿知道,他并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
  即便是工作狂也该有家室之想,也该有天伦之乐。
  谢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的仪表尚算整洁,风度也还得体,这都多亏朵丝一直不厌其烦地照管着他。
  阿玛罗尔道:“我看到了什么?帝国有麻烦了。”
  “帝国一直就是麻烦不断的。”
  “是的,不过这次更特殊些。这次我们大有可能是在帝国的中心遇到麻烦。”
  “川陀?”
  “我想是吧。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围。要么是在这里大事不妙——多半是内战——要么就是偏远的外围星球开始离辙而去。”
  “很显然,这些可能性不用心理历史学也看得出。”
  “但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互斥性。非此即彼。两种情况都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在这里!你看!这里用的可是你自己的数学理论。
  仔细观测一下吧!”
  于是他们俩围着“天元”研究了半天。
  最后谢顿颓然道:“我实在看不出这两者的互斥原因何在。”
  “我也看不出,哈里,可如果心理历史学只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总能了解的东西,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它现在就正在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它所没告诉我们的是,第一,这两害相较何者为轻,第二,如何才能避重就轻。”
  谢顿扁了扁嘴,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如何取舍。外围随它去,保住川陀要紧。”
  “真的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们就在川陀上,所以我们必须确保这里太平无事。光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可显然我们自身的安逸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我们不是,但心理历史学是。如果川陀大乱,迫使我们停止心理历史学的研究,那我们保住外围又有什么用呢?我并不是说我们会被杀,但我们可能无法再从事研究工作了。心理历史学的发展是与我们自身的命运唇齿相依的。而对于帝国来说,即使外围脱辐而去,那也仅仅只是瓦解的开端而已,要抵达核心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即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又该如何确保川陀的稳定呢?”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开始思考的问题。”
  俩人无语相对良久,谢顿又道:“思考这种问题总是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帝国从其历史的开始就已经走在一条错误的轨道上了,那该怎么办?
  我每次跟古乐伯谈话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古乐伯是谁?”
  “曼戴尔·古乐伯。一名园丁。”
  “哦。就是在上次暗杀事件中举着一把耙子赶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当时手里只有一把耙子,却可能面对持有爆裂枪的刺客同党。他确是忠心可嘉。不管怎么说,跟他谈话就如同呼吸新鲜一般。我不能整天都只同朝廷官员以及心理历史学家说话。”
  “谢谢你这么说我。”
  “得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古乐伯喜爱露天环境。他喜爱风、喜爱雨、喜爱刺骨的寒冷,以及任何自然气候所能给予他的东西。而这也是我自己会时常怀念的东西。”
  “恕我无此雅好。我并不在意永远不去户外。”
  “因为你从小就是在穹顶下长大的——但不妨设想一下,帝国疆域中尚有很多未经工业化的星球,人们靠放牧和耕作过活,那里人口稀薄,地域空旷。那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更美好呢?”
  “我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利用闲暇时间做了点力所能及的研究。我发现这似乎是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如我所描述的那种人烟稀少的星球,要么逐渐没落,退化成蛮荒之地——要么就是走上工业化之路。这种平衡是架设在一个极其狭小的支点之上的,最后总会向某一侧倾倒下去,而当这一无可避免的事件发生时,银河系中绝大多数星球都倒向了工业化的一侧。”
  “因为那样更美好。”
  “也许吧。但这并不能持久。现在我们就看到了过度倾斜的后果。帝国存在不了多久了,因为它——它过热了。我想不出其它用词了。我们不知道它将走向何方。如果,通过心理历史学,我们能够设法防止大衰落的发生,或者更有希望些,在大衰落发生之后组建一个恢复体系,难道这就仅仅是为了确保帝国能再蹈一次过热的覆辙?难道人类唯一的未来之路,就是象西西弗斯②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把石头推上山顶,只为了看它再一次滚落山脚?”
  “西西弗斯是谁?”
  “是一个远古神话中的人物。尤果,你该扩大些阅读面才是。”
  阿玛罗尔耸耸肩。“就为了能知道西西弗斯?我看也无关紧要。也许心理历史学会向我们展示出一条道路,通向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与我们现在所见完全不同的社会,一个稳定而令人满意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道,“但愿如此,可惜目前尚无任何迹象表明它的存在。而为了短期的未来,我们将不得不行壮士断腕之策,放任外围星球脱离而去。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
  ————————译注:
  ①驼骆——原文为lamec,这个词是阿西莫夫生造的,将首尾的两个字母互换,即为camel(骆驼)。
  ②西西弗斯——Sisyphus,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著名的暴君,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头总会在近山顶处滚落,只好重新再推,如此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4·
  “正如我所说的,”哈里·谢顿道,“‘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这一切终将应验,朵丝。”
  朵丝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她平静地接受了谢顿的首相身份,正如她平静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她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他和他的心理历史学,但她也清楚地知道,由于他的特殊地位,这个任务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只有隐姓埋名不为人知才是最安全的,而只要帝国的“太阳战舰”徽章还在谢顿的头顶闪耀,任何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体系都无法令人真正地放心。
  他们现在所居住的豪宅可算是固若金汤了——几乎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明闯暗窥;而她自己的历史研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她几乎可以动用无限的资金——但这一切并不能令她满意。如果可以交换,她宁可待在斯特尔林区的老住所里。或者,更理想的,是搬到一个默默无闻的穷乡僻壤去,在那里没人会认识他们。
  “你说的都很好,哈里亲爱的,”她道,“但还不够。”
  “什么不够。”
  “你给我的信息不够。你说我们将失去外围星球。怎样失去?为什么会失去?”
  谢顿勉强一笑。“要能知道那该多好啊,朵丝,可惜心理历史学尚未发展到能告诉我们这些事的阶段。”
  “那就说说你的看法吧。是不是那些边境地区统治者的野心促使他们宣布独立?”
  “当然,这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这种事在历史上也曾发生过——这你该比我清楚得多——但从来不曾长久过。不过这次也许将是持久性的。”
  “因为帝国衰弱了?”
  “是的,因为星际贸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自由,因为星际通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灵便,因为外围的各路诸侯,不怕说句实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不臣之心。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野心急剧膨胀——”
  “你能不能知道是哪一个呢?”
  “毫无希望。在现阶段,我们从心理历史学中唯一能获得的确定无疑的认识是,如果存在那么一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地方诸侯,他将会发现当今之世是他实现个人抱负的亘古未有之良机。当然也可能是其它事件——比如说一些大规模的天灾,或者是两个世仇的外部星球间的突发内战。现在要确切地预测出究竟是哪一个尚言之过早,不过我们可以断定的是,任何此类事件一旦发生,将引起比一个世纪前严重得多的可怕后果。”
  “可既然你无法确知外围将会发生些什么,你又如何能确保在你的政策指导下被引向分裂的是外围,而不是川陀呢?”
  “那就只有密切关注,双管齐下了。一方面竭尽全力稳定住川陀的局势,另一方面放任外围自生自灭。可以这么说,目前我们对心理历史学的运作规律尚没有多大了解,不能指望它为我们自动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就必须时常做一些人为的控制。在将来,随着技术的进步,对人为控制的需要会逐步减少的。”
  “不过,”朵丝道,“那是在将来,对吧?”
  “对。而且即便在将来,那也只是个希望而已。”
  “那又是什么样的不稳定因素威胁着川陀呢——如果我们抓住外围不放的话?”
  “同样的可能性——经济和社会的各方面因素,自然灾害,高官间的争权夺利。还有更多。我向尤果形容现在的帝国就象是过热了——而川陀则是其中烧得最厉害的部分。它看来即将崩溃。这里的基本设施——供水系统,供热系统,废物处理系统,燃料管道,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存在着不同寻常的问题,近来我是越来越多的被这些事忙到焦头烂额了。”
  “如果是皇帝驾崩了又当如何?”
  谢顿两手一摊。“那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但克里昂现在健康得很。而且他只不过跟我同岁,虽然算不得年轻,但也不算太老。他的儿子虽说全然不是人君之器,但有志继任大统的还是大有人在。而且多到足以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就引起皇位之争,不过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大灾难——从历史的眼光来看。”
  “那么,如果他是遇刺身亡的呢?”
  谢顿悚然抬头。“小心隔墙有耳。虽然我们有屏蔽,也不要用那种字眼。”
  “哈里,别傻了。这种事完全可能发生,必须被计算在内。毕竟有一段时间,乔若南党的势力如日中天,如果他们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手段,把皇帝——”
  “不太可能。把他立作傀儡会更有用。而且不管怎么说,还是忘了这茬吧。乔若南已在去年死于尼夏亚,一个相当可悲的人物。”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在研究川陀王国与银河帝国的早期历史时有没有偶尔涉猎过关于我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唯球论党的内容?”
  “没有。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哈里,可我确实不记得在银河帝国的哪一段历史中海立肯是曾扮演过重要角色的。”
  “我没那么容易受伤的,朵丝。正如我常说的,没有历史包袱的星球是快乐的。——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二千四百年前,海立肯上兴起了一群人,他们坚信海立肯是宇宙中唯一有人居住的球体。海立肯就是整个宇宙,包裹其外的是一个点缀着星辰的固态球壳。”
  “他们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的?”朵丝道,“我想,那时候海立肯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吧。”
  “是的,但唯球论者坚持认为,所有那些表明帝国确实存在的证据若非幻想,就是精心策划的骗局,那些皇帝的钦差和官员都是海立肯人为了某些原因而假扮的。他们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后来怎么样?”
  “据我想来,相信你自己的星球就是整个世界的想法大概总是令人愉快的。在他们的鼎盛时期,唯球论者大约说服了星球上百分之十的人参与了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是百分之十,但他们这些少数派却是来势汹汹,风头远远盖过那些中立的多数派,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可他们并没有成功,是不是?”
  “是的,没成功。唯球论主义导致了星际贸易的萎缩,海立肯的经济一落千丈。当信仰开始影响到人们的钱包,它就迅速失去了群众基础。这一运动的兴起与没落曾令很多人大惑不解,不过我相信,心理历史学将能展示出它的必然性,让人不必再多费冤枉心思。”
  “我明白。可是,哈里,你说这个故事到底想说明什么?我认为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总该有些联系的吧。”
  “联系就在于此类运动永远不会彻底消亡,不管它们的理论在头脑健全的人们看来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如今在海立肯,我是说如今,仍然有唯球论者。人不是很多,但时不时的他们总有个七、八十人聚在一起,参加一个他们称之为‘唯球大会’的集会,在会上饶有兴趣地大谈特谈唯球论。而乔若南党运动在这个星球上掀起滔天狂潮到如今不过十年光景,如果说还有残余分子留下,那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一千年后仍有残余分子。”
  “可不可能一个残余分子也是危险的?”
  “我深表怀疑。那次运动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乔乔拥有超凡的感召力——而他已经死了。而且他死得并不壮烈,甚至可以说死得毫无特色。他是在流放中逐渐消沉,潦倒而死,一个被击垮的人。”
  朵丝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迅速地来回走动,双臂在身侧乱摆,双手攥紧着拳头。蓦地,她转过身,站到悠然安坐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道,“让我说说我的看法吧。如果心理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性,而且如果仍有乔若南党的残余分子存在,那么他们极有可能仍在策划着行刺圣驾。”
  谢顿强笑。“你是有点杯弓蛇影了,朵丝。放松些。”
  但他发现她的话确实令他无法轻易释怀。
  心灵历史学家
  作者:阿西莫夫
  (锺杰甫译)
  1
  谢东──……生于银河纪元11988年,卒于12069年,以通用的基地纪元来说,是前79年到元年出身于亚图拉省贺立岗星的中产阶级。(根据不甚可靠的传说其父亲系该星球水耕场上的烟草农夫)早年便展现惊人的数学能力,其相关轶闻不胜枚举,有些还互相矛盾,据说在两岁时他就…………毫无疑问,他最伟大的贡献是在心灵历史学的领域。谢东仅以少数模糊的公理创建了这门学科,留传后世却成为费解的统计科学………有关其一生细节,现存最具权威的是由杜尼克所写的传记年轻的杜尼克在这位大数学家过世前两年与之相遇,关于这次会面所发生的事……
  载于银河百科全书——
  他名叫杜尼克,是个乡下孩子,从未见过川陀,或者应该说,没有亲眼见过。他确实在超波电视上看过很多次,偶尔在巨大的露天立体新闻,报导皇帝加冕或是银河议会开议之类大消息时也会看得到。
  尽管他一辈子都住在青流省边境的新纳珂,却并没有和文明脱节,那时候啊!你知道,银河各地都享有文明。
  当时全银河有两千五百万个住人星球,无一不对定都川陀的帝国效忠输诚。这种说法,由现在开始,半个世纪以内还称得上正确。
  对尼克而言,这次旅行无疑是他年轻学者生涯的一个高峰,他不是没有到过太空,单就一次航程来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啦,除了到新纳珂唯一的卫星上搜集论文所需的漂流陨石资料之外,他从未曾到太空旅行过。可是不论几万公里还是几万光年,太空旅行都是一样的。
  在开始超太空跃进的时候他有些紧张,这是没有经历普通星际旅行的人常发生的现象,“跃进”,仍然是──可能永远是──星际交通唯一可行的方法。平常的太空旅行绝不可能快过一般光速(这点科学知识起源于早被遗忘的人类历史初期),意味着即使最接近的住人星系之间,往返也要花费数年时间,但是经由超太空这个非时非空,质能混同,虚实交错的不可想象地带,可以在转瞬间跨越整个银河。
  等待第一次跃进之前,恐惧在他胃里缓缓翻搅,直到脑海生漪,心弦一动。彷佛时光乍止又行,他才确定自己经历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看看这艘船,硕大闪耀,是帝国开展整整一万两千年以来的产物。再看看自己,捧着刚到手新鲜热辣的数学博士学位,接受伟大谢东的邀请造访川陀,去加入钜大而多少有点神秘的“谢东计画”。
  对“跃进”失望之余,他企盼于见到川陀的第一印象,他常到观景室去。每当钢帘上卷时他必定到场,仰望星辰冷燧,群集似烟,有如萤火流聚化为永恒。一度在船外五光年处出现一道冰蓝雾状的气态星云,梦幻般的奶白在窗上铺展。室内有如冰晶玉泽,直到两小时后再次跃进方才消失。
  第一眼见到川陀的太阳时,它不过是无数星辰中的一个明亮小点,得靠船上仪器指引才能认出,接近银河中心的此地星丛密集。但每跃进一次,它便愈加明亮,遮没其它星体,使之消逝黯澹。
  一位军官走过并说,“观景室将在此后航程中关闭,准备着陆。”
  尼克尾随跟上,抓住戴有太阳战舰帝徽的白色制服长袖。
  他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我想看看川陀。”
  那军官笑得让尼克有点害臊,想起自己讲话带着乡下口音。
  军官说,“我们是在早上着陆。”。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看它。”
  “哦,抱歉,孩子,如果这是观光船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不过我们是在向日面盘旋下降,你大概不想同时瞎眼,灼伤,还受到辐射感染,是吧。”
  尼克开始走向室外。
  军官在他背后喊道,“反正川陀不过是团灰扑扑的东西,小家伙。到那儿之后何不来趟太空游览,很便宜的,”
  尼克回头道:“谢谢。”
  感觉失望是有点孩子气,可是孩子气发作不论对大人小孩都是自然的。尼克哽咽欲泪,他从未亲身体验过川陀在眼前展现的壮景,而且没想到还得久等。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的所有章句均出于基元1020年的第116版,并获极星银河百科出版公司授权引用
  2
  宇宙飞船在一阵嘈杂中着陆。有船壳突穿大气时发出的嘶声;有空调设备和摩擦热奋战的隆隆作响,引擎全力减速的嗡嗡低鸣;有登陆舱中男女人等的高谈阔论,以及起重机由船轴搬运行李,邮件及货物以便稍后卸载到月台的辗轧声。
  尼克感到少许冲击,表示船只本身不再独立运动。船上重力受行星重力支配已经有好几小时,数以千计的旅客耐心地坐在登陆舱中,轻松摆动身躯来调适重力场变化下的方向感。现在他们徐徐步下曲斜坡道,走出大张的气闸。
  尼克的行李很少。他站到检查台前,行李给快速而熟,地打开并复原,他的签证被检查并盖了印,但他压根儿没在意。
  这就是川陀!比起新纳珂的老家来,这儿的空气比较混浊,重力也稍大了些,不过这些他总会习惯的。不确定的倒是,是否能习惯这里的巨大。
  航站大厦大得惊人,耸入云霄几乎高不见顶;对面的墙壁完全看不到,只有数不清的人群和柜台伸延到朦胧的远方。
  柜台上的人又说话了,听起来有些不悦:“走啊,”在想起名字之前,他还得翻开护照再看一遍:“杜尼克!”
  尼克说:“那儿……那儿……”
  柜台上的人竖起拇指一偏:“右边第三道出口搭计程车。”
  尼克循着高悬的亮线向前走,看到“计程车总汇”的标志。
  有个人影,在尼克离开时,自人群中闪出走向柜台,柜台上的人微微点头,那人颔首以应,跟在外来青年身后。
  他及时听到尼克的目的地。
  尼克觉得挺受不了给人当成土包子奚落。
  有个小牌子写道:“售票员”。牌子下那人头也不抬地说:“上那儿。”
  尼克不太确定,不过稍一犹豫后头就排了一堆人。
  售票员抬头问道:“上那儿!”
  尼克没什么钱,可是只要熬过今晚他就有工作了,于是他故作潇洒状说:“随便那家上等旅馆。”
  售票员面无表情:“旅馆都不错。说个名字。”
  尼克泄气了:“最近的好了。”
  售票员按了个钮。地板上出现一束光,在各种不同明暗色调的光束中穿梭而去,一张微微发亮的票塞进尼克手里。
  售票员道:“一块一毛二”
  尼克摸索着铜板说:“怎么走?”
  “跟着光线走。只要走对了,票就会一直亮着。”
  尼克抬起头开步前进。千百人在楼面上而行,沿着自己的路线,穿越无数交叉点,行向各自的目标。
  他的路线到了尽头。有个人穿着光鲜耀眼,崭新而一尘不染的黄蓝制服,伸手接过行李。
  “豪华饭店直达车。”那人说。
  跟踪尼克那人听到了,他也听到尼克应了声:“很好。”,然后望着尼克钻进那辆钝头车。
  计程车垂直升起。尼克朝弧形透明窗外看去,为了在封闭建筑物中飞行而感到吃惊,本能地抓紧驾驶员的椅背。地面上的人渐渐变成杂散的蚁群,愈形缈小而悄然消逝。
  前方有一堵墙,仰之弥高耸入霄汉。墙上满布洞眼,乃是一个个隧道的入口。尼克的车冲进其中一个。尼克愣了好一会儿,想驾驶不知怎么能在这一大堆洞孔中找出正确的路来。
  这会儿除了一闪即逝的彩色信号灯时而点缀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空中充满了噪音。
  减速时尼克身子前倾,然后计程车冲出隧道,重新降回地面。“豪华饭店到了。”驾驶说得有点多余。他帮尼克取下行李,俐落地收下一毛钱小费,搭了个候车旅客扬长而去。
  整段路程,从登陆站开始,没瞧见半片天空。
  3
  川陀──……经过一万两千年的太平盛世,帝国达到黄金时代的最高峰,做为帝国千秋万代的统治中枢,座落于银河中央,人口最密集,工业最先进的区域,无可避免地成为人类历来仅见,最为稠密富饶的凝聚核心。其都市化经稳定发展而终于极致──整个川陀,所有七千五百万方公里的陆地乃是同一座城市,人口在巅峰时期超过四百亿。如此庞大的人口几乎全数投注于帝国行政事务。而仍无法满足其复杂需求,(令人忆及帝国衰亡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在末代数位帝王的无能领导下,维持银河帝国的有效统治业已成为海市蜃楼。)成千上万的船队日以继夜地由二十个星球运送农产品,到川陀的餐桌上……
  对外界的依赖不仅是粮食,事实上包含所有生活必需品,使川陀面对封锁的防御能力日趋薄弱。帝国时代的最后千年,令人麻木的不断叛乱使每一任皇帝都深感其忧。
  以致到后来所谓帝国政策,只不过是如何维系川陀的命脉……
  尼克搅不清太阳是否在头上照着,换句话说,是白天还是晚上。他耻于开口询问。整个星球好象都生活在金属盖子底下。
  刚吃的一顿饭标明是午餐。但很多星球为避免日夜交替长短不同,而统一采用标准计时制度。
  实际上每个行星自转速度不同,而他还不晓得川陀的情形怎样。
  刚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跟随指标到所谓“日照室”,结果发现只不过是用人工辐射“晾皮”的一个房间。他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豪华饭店的大厅。
  他问柜台服务员,“那里可以买到星球游览的票?”
  “就这儿。”
  “几时开始?”
  “你刚错过。不过明天还有。现在买票我们会留位子给你。”
  “噢。”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得到大学去,他问:“有没有了望塔什么的我是说,露天的?”
  “有啊!要的话就卖你一张票,不过先让我看看有没有下雨。”
  他扭开肘上的开关,念着灰蒙蒙萤幕上一涌而过的字句。尼克也跟着念服务员道:“天气不错,现在想想,我相信这会儿是干季。”他随口搭讪两句“我自个儿对外头没什么兴趣,最后一次走出室外是三年以前的事。你看过一次就晓得左右不过这么回事儿。──这是你的票。走后头的特别电梯写着‘往了望塔’,上去就是了。”
  电梯是利用反重力推动的新型式,尼克刚进去就有一堆人随后涌到,操作员关上电门,当重力转变为零的一瞬间,尼克觉得自己虚悬到空中,然后电梯加速上升时又觉得恢复了重量。接着一减速,双脚就飞离地面,他不由得大声惊叫。
  操作员大吼:“把你的脚套进勾栏里,你不识字啊?”
  其它人都这么做了。这些人嘻嘻哈哈的,看着他手忙脚乱,试图攀回地面,他们的鞋面正顶在平行横越地面的铬金勾栏上,尼克进门时就看到了,却全没在意。
  终于有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下,他喘着气道谢时,电梯也停了下来。
  走出门外登上看台,但觉阳光亮丽刺眼,方才对他伸出援手那人紧跟在后。那人和气地说:“座位很多。”
  尼克发觉自己张嘴发了一阵呆,连忙合上嘴巴。“是啊。”方要踏步欲行又止,说:“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干上靠一会儿。我──我想多看看”
  那人和善地挥挥手。尼克将身子倾出肩膀高的栅栏外,尽情享受风光美景,看不见地面,地表淹没在日益庞杂的人造结构之下,除了延绵连天的灰黯金属外,别无地平线之可言。他知道整个星球的地表,都铺满了相同的金属外衣。很难得看见什么活动──除了偶而有些旅游飞机划过天际──可是亿万人群所形成的拥挤交通,就在这个世界的金属表皮之下。
  也看不见绿色,没有绿色,没有土壤,没有人以外的生物。但这星球上有个地方——他遥想着:皇宫,座落在整一百方公里的天然土壤当间。芳草蕴绿,落英缤纷。是钢铁海洋中的一座天然小岛,可惜他所站的地方望不到。想必是在万里之外,他不晓得人生在世,总得去看看才好。
  回过神来,真切感受到他终于来到川陀──全银河的心脏,人类文明的核心。他全没见到川陀的弱点,没见到起落的粮船,没察觉到维系四百亿人口的微弱血脉,只憧憬于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对一个星球的彻底征服。吗?“
  离栏边神情木然。电梯里的朋友指着身边的位子让他坐下。那人笑道:“我叫杰律,你第一次到川陀来?”
  “是的,杰先生。”
  “想来也是,我不姓杰,杰律是我的名字,若你能领会这片如诗景画,川陀是很迷人的。可是本地人从不上来,他们不喜欢这里,觉得令人神经紧张。”
  “神经紧张──对了,我叫杜尼克,怎么会让人神经紧张呢?很壮观嘛。”
  “主观意识罢,尼克。如果你在小隔槽里出生,在小公寓中成长,在小房间内工作,又在拥挤的日照室度假,有一天爬上来看见天地辽阔,而头顶竟然没有东西罩着,可真会吓得你精神崩溃。他们打小孩五岁起,一年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帮助,老实说根本不够,更别提头几次还会叫嚷得惊慌失措。他们应该从断奶开始就一星期来一次”,他继续说道:“当然啦,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他们大可以绝足不到此地。大伙儿在下头快乐生活,让帝国生生不息,你猜这里有多高?”
  尼克道:“一公里吧……”怀疑是不是太天真了些。想必是,因为杰律咯咯笑了出来,他说:“不,才一百公尺。”
  “啊?可是电梯花了将近──”
  “我知道,不过大部份时间用在升上地表面,川陀深入地底超过两公里,就像冰山,十之八九看不见,在海边甚至深入海底数十里。事实上我们深到可以利用深层与地表的温差,来供应所需的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是用核能发电。”
  “以前是,不过这个比较便宜。”
  “可以想见。”
  “你对此地看法如何?”一刹那间,好好先生换了一张精明面孔,看起来简直有点狡猾。
  尼克有些糊涂:“很壮观嘛。”他重复了一遍“来度假?旅游,看风景?”
  “不完全是──虽然我一直想到川陀来观光,不过这回主要是为了应征工作。”
  “哦——”
  尼克感到不得不说明白些:“到川陀大学跟谢博士做研究。”
  “谢乌鸦?”
  “嗄?不,我是指谢东,心灵历史学家,我不认识什么谢乌鸦。”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一种俚语,你知道,他总是预言有灾难。”
  “真的吗?”尼克着实吃了一惊“当然,你应该知道——”杰律不再笑了:“你不是来替他工作的吗?”
  “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干么预言灾难?那种灾难——”
  “你想是那种——”
  “恐怕我半点也不知道,我读过谢博士和他的人出版的论文,都是数学理论”
  “对——就是他们印的那些。”
  尼克有点恼火,说:“我要回房去了。很高兴遇见你”
  杰律冷冷地挥手道别。
  尼克发现有个人在房里等着他。刚开始一句免不了的:“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涌到嘴边,突然间却惊讶得说不出口。
  那人站了起来,他已经老得几乎全秃,走路还带点跛,然而双眼炯炯有神。
  在尼克发昏的脑袋,把眼前这张脸和不知在图片里看了多少次的记忆相合之前,那人开口道:“我是谢东——”
  4
  ……杜尼克曾以非数学观念定义心灵历史学为:处理人类群体调适社会经济变动之反应的一门数学……
  ……上述所有定义都隐含一项假设,即所处理的人群数量,必须大到能够满足有效统计方法之需求。该等人群的必要数量取决于谢东第一定理……
  进一步的必要假设为,该人群并未察觉受到心灵历史解析,以确保其反应为真正任意……
  心灵历史的正确基础,在于谢东函数所表现,与社会经济力量完全吻合之特性……
  “午安,先生”尼克说:“我……我……”
  “没料到会在明天之前见面?一般说来,我们不会这样做;不过要是用得着你,我们的动作就得快些。招募新血愈来愈难了。”
  “我不明白,先生。”
  “你在了望塔和一个人聊天,对吧?”
  “对。他名叫杰律,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他叫什么没关系。他是公安局的特务,从航空站起就开始跟踪你。”
  “可为什么?恐怕我搅糊涂了。”
  “塔顶上那人没说我什么吗?”
  尼克犹豫了一下:“他称你做‘谢乌鸦’。”
  “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你预言灾祸。”
  “没错——川陀对你有何意义?”
  好象每个人都要考一考他对川陀的看法。他觉得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很壮观。”
  “说话不经大脑。由心灵历史来看呢?”
  “我不曾想过要应用到这个问题上。”
  “在你加入我的组织之前,年轻人,你得学着把心灵历史当作应用在所有问题的方法。——仔细看。”谢东从腰袋里拿出计算机。据说他放了一台在枕头底下,以便睡不着的时候用。灰色光泽的表层用久了有点磨损,谢东布满岁月、斑痕的手指灵敏地在表面纵横排列的按键上弹跳,红色符号由上端涌出。
  他说:“这表示帝国目前的状况。”然后等着。
  终于尼克说道:“当然,说明得并不完整。”
  “对,不完整。”谢东说:“很高兴你不盲目同意我的话。不过,可以算作供理论推演的近似状况。你接受吗?”
  “在保留对函数导出的验证之下,我接受。”尼克小心避开可能的陷阱。
  “好。加上下列已知机率包括帝王暗杀、总督造反、经济萧条的循环周期、星球探勘的衰退,还有……”
  他持续念着。每提到一个新项目,新记号就随着他的触键而活跃,再溶入扩张变化的基本函数中。只一次尼克阻止他:“我觉得那个集合变换不对。”
  谢东慢慢地重复一遍。
  尼克说:“但那是透过某种社会禁忌活动来完成的。”
  “好,反应很快。不过还不够快。在这里不算是禁忌。我展开给你看。”
  这段程序花了不少时间,而演算完毕时尼克谦逊地说:“是的,我明白了。”
  终于谢东停下:“这是三世纪后的川陀。你如何解释?嗯?”他侧过脑袋等着。
  尼克不可置信地说:“完全崩溃!但——但是不可能呀,川陀从不曾——”
  以一个老人来说,谢东显得十分兴奋:“来来来,你已经看到结果是如何得到的。用语言描述它,暂时撇开数学符号。”
  尼克道:“川陀愈变得专业化,就愈脆弱而无法保护自己。进一步说,它愈是成为帝国的行政中心,就愈成为野心家眼中的第一特奖。当帝位传承愈来愈不确定,而世家封邑愈来愈不受羁縻,社会责任就没有了。”
  “行。三个世纪内完全崩溃的机率是多少?给我一个数字。”
  “我不敢说。”
  “你应该可以做个场微分吧?”
  尼克感到受了压力。计算机没给他,就摆在他眼前一尺。猛力计算之余,他觉得头顶冒汗。
  他说:“大约85%?”
  “不坏,”谢东说,下唇微出:“也不算好。正确数字是92。5%。”
  尼克说:“你就为了这个被人叫做谢乌鸦?我从没在学报里看过。”
  “当然没有,这种事说不得。你以为帝国当局肯如此暴露其不安定?这可以由心灵历史学轻易证明。不过部分结果已经泄露给贵族阶级。”
  “糟了。”
  “不必担心,一切都在算计中。”
  “但那就是我被调查的理由?”
  “对。有关我的计画的一切都在调查之中。”
  “你有危险了,先生?”
  “噢,没错。不过我被处决的机率只有1。7%,而且不会影响计画的进行;这点同样也在算计之中。别管它。我想,明天你会到大学来见我吧?”
  “会的。”尼克说。
  5
  公安局——……家族派系在安东王朝末代皇帝柯里昂一世遭暗杀后,形成政治势力。大体言之,在帝国时代末期不安定的世纪里,他们是维持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世家陈氏和狄氏长期控制之下,皇室终于衰微到成为任人操纵,藉以维持权位的傀儡……
  直到最后一个强盛帝王——柯里昂二世即位后,世族在国家政治上的权力才被彻底铲除。首任公安委员长…………就某方面而言,家族政治的衰败,可溯源自基地纪元前两年的谢东审判开始。审讯过程详载于杜尼克所著的谢东传记……
  杜尼克的诺言没能兑现。第二天一早他被微弱的叫人铃吵醒。应答之后,柜台服务员以有礼而略带责难的声音通知说,公安局已下令将他监禁。
  尼克跳向房门,发现已经开不了,只好着装等候。
  公安人员进来将他带往别处,不过依然监禁。他们客气地问些问题,都很有礼貌。他说明自己来自新纳珂、曾就读于这个那个学校、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取得数学博士学位,然后应征谢东博士的组员被录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些琐事,而他们则一次又一次地调头询问,关于他参加谢东计画的事。从那儿听到这件事、工作内容是什么、收到什么秘密指示,还有整个计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答道他什么都不晓得;没有什么秘密指示;他是个学者、数学家,对政治不感兴趣。
  最后讯问官问道:“川陀几时会毁灭?”
  尼克支吾着:“在我知识范围之内,我没办法说。”
  “你可以随便就什么人的知识范围来说吗?”
  “我怎能替别人说话?”尼克觉得冒汗;好热。
  讯问官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类的事,说个日期什么的?”当年轻人躇踌之际,他又跟进:“你被跟踪了,博士。当你抵达航站的时候,还有在了望塔上消磨时光的时候。还有,当然,我们也听得到你和谢东博士的谈话。”
  尼克说:“那你知道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
  “也许。不过我们想听听你怎么说。”
  “他的观点是,川陀会在三个世纪之内毁灭。”
  “而他证明了——用数学?”
  “是的,没错。”面带傲色。
  “你坚持那——呃——数学是正确的,我想。”
  “如果谢东博士证明,那就是对的。”
  “我们待会儿会回来。”
  “等等。我有权请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公民的权利。”
  “你的律师会来的。”
  他确实来了。
  终于一个高个子走进来,那人的脸几乎全是直线,瘦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还塞得下半点笑容。
  尼克抬起头,觉得衣着散乱无精打采。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他到川陀还不满三十小时。
  那人道:“我叫罗雅矜。谢东博士指定由我担任你的律师。”
  “是吗?那好,听着,我要向皇帝提出紧急申诉。我遭到非法拘押。我没犯法。什么法都没犯。”他双手朝外猛然一挥:“马上安排向皇帝陈情,快!”罗雅矜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如果尼克不是那么气急败坏,他会看出是些法律书表——薄金属带状,适合塞进私人胶囊那种;还可以认出一台袖珍录音机。
  罗雅矜毫不理睬暴怒的尼克,最后抬头道:“公安局一定会窃听我们的谈话。尽管非法,他们还是照做不误。”
  尼克一时语塞。
  “然而,”罗雅矜从容坐稳:“桌上这台录音机,外表和一般没什么两样,操作也很正常;只不过多了一点小小功能,可以完全遮蔽窃听装置。他们不致于马上发觉。”
  “那我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要向皇帝陈情。”
  罗某冷然一笑。毕竟这张脸上,还有点由起皱的面颊上挤出来的空间,可以容纳笑容。他说:“你是外省来的。”
  “我是不折不扣的帝国公民,和你,以及这公安局里的任何人都一样!”
  “没错,没错。只不过,外省人不了解川陀的习惯。皇帝不听人陈情申诉的。”
  “那我要向谁控诉这个公安局?没别条路好走了吗?”
  “没有。事实上你投诉无门。就法律而言,你可以向皇帝申告,但没有人会理你。今天的皇帝已经不是安东王朝的皇帝,你知道。川陀,现在只怕是在贵族世家的掌握中,而公安局就是他们的化身。这项发展完全在心灵历史的算计中。”
  尼克说:“是吗?照这样说,如果谢东博士能够预测未来三百年的川陀历史……”
  “他可以预测未来五千年。”
  “就算五千年好了。
  那他昨天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而预先警告我——噢,抱歉。“尼克颓然坐下,把脑袋搁在发汗的手心上:”我很清楚心灵历史是门统计科学,不可能准确预测任何个人的未来。你知道我气坏了。“
  “你错了。谢东博士认为你今天早上会被逮捕。”
  “什么!”
  “不幸,但是确实如此。公安局对他的活动愈来愈敌视,新成员遭受的骚扰也愈来愈严重。图表显示,对我们的目标而言,最好现在就把状况拉到顶点。公安局的行动有点迟钝,所以谢博士昨天故意去拜访你好催他们动手,不为别的。”
  尼克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我??——”
  “拜托,事情有其必要。选上你不牵涉任何私人恩怨。你要了解谢博士的计画是经过十八年以上的发展设计,包含所有机率显著的可能状况。这次事件便是其中之一。派我来的用意没别的,只是向你保证用不着害怕。事情会善了;对计画而言可说十分笃定,对你个人来说也有令人满意的机率。”
  “数字是多少?”尼克问道。
  “对计画而言,超过99。9%。”
  “对我呢?”
  “我奉命告诉你,机率是77。2%。”
  “那是说我被判坐牢或处死的机会超过五分之一。”
  “死刑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是啊。但是对个人的算计毫无意义。叫谢东来见我。”
  “很遗憾,没有办法。谢博士自己也被捕了。”
  尼克呻吟着站起身,几乎要哭出来。房门猛然打开,一个警卫进来走向桌子,拾起录音机左看右瞧,塞进自己口袋里。
  罗雅矜平静地说:“我还要用那个。”
  “我们会换一个给你,没有电波干扰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谈了。”
  尼克望着他离去,一阵孤寂袭上心头。
  6
  审判(尼克认为是审判,虽然和他读过的复杂审判程序没什么相干)没花多长的时间。现在是审讯的第三天,可是尼克已经记不起是怎么开始的。他自己倒没给找岔子,炮火集中在谢东身上。不论如何,谢东总是不疾不徐地坐着。对尼克来说,谢东是世上仅存的重镇。
  旁听的人不多,而且净是帝国贵族。媒体及公众都被排除;事实上外界有多少人知道谢东受审,十分令人怀疑。整个气氛对被告是一面倒的敌视。
  五位公安委员坐在长桌之后。他们穿着象征司法典章的绯红镶金制服,以及闪亮服贴的小帽。正中间是委员长陈令琪。尼克从未见过如此大人物,看得直是目不转睛。整个审判过程中,陈令琪很少说话;君子寡言足威,这点他很明白。
  公安局的主控官朗读控诉状,随即展开讯问;谢东站到证人席上:问:来,谢博士。在你所领导的计画中,总共有多少人加入?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杜尼克博士?
  答:杜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噢,那是五十一个罗?再想想,谢博士。也许有五十二或者五十三个?也许还要更多?
  答:杜博士还没有正式加入我的组织。等他加入了,成员人数就是五十一个。目前是五十个,我说过的。
  问:不是将近十万人?
  答:数学家?没有。
  问:我不是说数学家。所有人加起来有没有十万人?
  答:所有的人加起来,你的数字可能对。
  问:可能?我说就是。我说参与你计画的人数,一共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认为你是把老弱妇孺全都算上了。
  问:(提高声调)重点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个“人”,不要逃避问题。
  答: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参考控诉状)我们暂且不提这个,看看另一件我们详细讨论过的事。你愿意重述你对于川陀未来的想法吗?谢博士。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再说一遍。川陀将在今后三个世纪内走向灭亡。
  问:你不认为这种说法对国家不忠?
  答:不,科学真理超乎忠诚与否之上。
  问:你确信这番说词表达了科学真理?
  答:是的。
  问:有何根据?
  答:根据心灵历史学。
  问:你能够证明这种学问正确无误?
  答:只能对另一位数学家。
  问:(笑着)你声称你所谓真理的本质是如此深奥,超乎常人理解能力之外。照我看来,真理似乎应该清楚明白一点,没有那么神秘,更浅显易懂些。
  答:对特定的某些人来讲一点都不难。举个例子,就说热传导罢,或是大家熟知的热力学,早自人类历史的神话时期开始就是明白的道理,可是大部份人还是没有办法设计出动力引擎来,即使再高的智能也一样。我怀疑有学问的委员大人……
  这时一位公安委员倾身向主控官说了些话。话虽听不清楚,但带嘶声的嗓音颇含怒意。主控官红着脸打断谢东的话。
  问:我们不是来听你说教的,谢博士,我们姑且当作了解了你的意思。现在我指控你,意图为了一己的私心而预言灾难,颠覆公众对帝国政府的信心!
  答:我否认。
  问:我再指控你,意图宣称在所谓川陀灭亡之前的一段期间,将充满各式各样的动荡不安!
  答:这是对的。
  问:而本于此等预言,你意图使之成为事实,就组织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否认这项指控。就算真有十万人,调查报告会告诉你其中只有一万役龄男子,并且没有人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为别人做事吗?
  答: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执法大人。
  问:你完全没有私心?纯淬为科学服务?
  答:是的。
  问:那我们再看看。未来能够改变吗?谢博士。
  答:答案很明显。这个法庭可能会在几小时内炸成碎片,也可能不会。如果会,未来当然会有些小小改变。
  问:你在逃避问题,谢博士。我问你全体人类的历史能够改变吗?
  答:能。
  问:容易吗?
  答:不,非常困难。
  问:为什么?
  答:整个星球的人群所集合而成的心灵历史趋向,具有强大的惯性,要改变它需要同等强大的惯性。牵涉的人群太大,或是相对数量太小,改变所花费的时间就必须够长。懂了吗?
  问:我想是。你是说川陀不一定会毁灭,如果有相当大数量的人决心挽回的话。
  答:对了。
  问:比方说十万人?
  答:不,差得很远。
  问:你确定?
  答:想想川陀有四百亿人口。再想想这股导向灭亡的趋势不仅限于川陀,而是整个帝国。帝国拥有的人口则超过一百万兆。
  问:我懂了。那么也许十万人能扭转潮流,如果他们连同子子孙孙辛勤工作个三百年的话。
  答:恐怕不行。三百年太短了。
  问:照啊!这么说来,根据你的说明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结论。你召集十万人加入你的计画,但在三百年之中要改变川陀的历史是不够的。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防止川陀的瓦解。
  答:很遗憾你说的没错。
  问:再换句话说,你的十万人没有不法企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自满地)这么说来,谢博士——请注意,当心点,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的答案。你的十万人目的何在?
  主控官的声音逐渐尖利,他已经关上了陷阱,把谢东逼到死角,精明地堵住所有回答的可能。
  一阵交头接耳的杂音升起,横扫过旁听席上的一排排贵族,甚至侵入委员席。只见他们左右扭动身躯,其中唯有委员长不动如山。
  谢东不为所动,静待嘈声增涨。
  答:将崩溃的影响减至最低。
  问: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答:答案很简单。未来川陀的崩溃不是孤立于人类发展之外的事情,而是数世纪来错综复杂悲剧的最高潮,并且仍在加紧步伐。我所说的是,各位,正在进行中的,银河帝国的衰退及败亡!
  杂碎嘈音变成了隆隆闷响。主控官不自觉地大吼:“你在公开宣扬——”但不得不住口,因为旁听席上狂涛巨浪般涌到的“叛国!”嘶喊声已经表示,他用不着强调这个字眼了。
  委员长缓缓举起议事槌让它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旁听席的叫喊随着槌音沉寂。主控官深吸了一口气。
  问:夸张地)不知你是否了解,谢博士,你所提到的帝国曾经历一万两千年、数百世代的沧桑岁月而屹立不摇,并获得兆亿人民的爱戴与信赖?
  答:你所说的我很清楚,我也了解帝国的历史;并非对各位不敬,但我敢说对这方面,我懂得的远超过在座任何一位。
  问:而你却预言其灭亡?
  答:那是经由数学达成的预测,我不作道德判断。就个人而言,对这个结论我深感遗憾。即使帝国不好(我是不这么想),衰亡之后的无政府状态更糟。这个无政府状态才是我的计画所决心要改变的。帝国的灭亡,各位,是股浩大洪流,不是容易对抗的。它是由持续滋长的官僚作风、封闭的世袭制度、衰退的进取心、受压抑的求知欲,以及其它上百种因素交织而成。它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如我所说,并且浩瀚壮阔得无法阻挡。
  问: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帝国不如以前强盛,对吧?
  答:你周围所见尽是强大的表象,看起来能够千秋万世。可是,执法大人,腐朽的树干,直到被狂风吹成两断之前,看起来都坚实一如既往。狂风此刻正在帝国的枝桠间呼号,用心灵历史的耳朵倾听,你会发现枝折干裂。
  问:(拿不准主意)我们不是,呃,谢博士,来听你说——答:(坚定地)帝国将连同其所有长处一齐消逝。累积的知识会散失,而既存的秩序会崩溃。星际战争永无休止,星际贸易则无法进行;人口剧减而大批星球将脱幅而去,和银河主体失去连系。——剩下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问:(一片寂静中的微小声音)永远?
  答:心灵历史学能够预见灭亡,也能描绘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帝国,各位,正如前述,屹立了一万两千年;而将来的黑暗时期则会持续不止一万两千年,而是三万年。第二帝国将会兴起;但在两个帝国之间,将有一千个世代的人类在受苦受难。我们必须为这些人奋斗。
  问:(稍稍复原)你自相矛盾。前不久你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崩溃,由此引申出“灭亡”——所谓帝国的灭亡。
  答:我的意思不是说能够阻止灭亡,但现在去缩短灭亡后的过渡时期还来得及。如果允许我的人现在开始工作的话,各位,将无政府状态的持续时间减少到一千年是有可能的。目前我们正处于历史上的微妙时刻,能够把历史的滔滔洪流稍稍转向——只是一点点,不能太多,但足以消除人类历史上悲惨的两万九千年。
  问:你准备怎么做?
  答:保存人类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远超过任何个人。当社会结构解体之际,科学随之破灭星散,个人所知不过凤毛麟角,没有用处,也得不到帮助。无意义的零碎知识无法承续,几代之内就会失传。但是,如果我们准备了一份所有知识的总集,就永远不会散失;未来的子孙能够据以重建,而毋须自己重行发现。一千年可以完成三万年的工作。
  问:全部这些——
  答:全部的计画,所有三万名工作人员,连同家眷,都是献身于“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他们在有生之年无法完成,而我甚至看不到开始。但是在川陀灭亡之时,书会完成,并存放在每一个重要的图书馆中。
  委员长的槌子一起一落。谢东离开证人席,平静地坐回尼克身边的座位。
  他笑道:“喜欢这场秀吗?”
  尼克道:“你混过去了。接下来会怎样?”
  “他们会延期审讯,来和我私下协商。”
  “你怎知道?”
  谢东说:“老实讲,我不知道,得看委员长。我研究他好些年了。我试过分析他的所作所为,但你也知道把捉摸不定的个人因素加进心灵历史方程式有多冒险。不过希望还是有的。”
  7
  罗雅矜走近来,向尼克点点头,弯腰和谢东耳语。延期宣告声起,警卫将他们分开,尼克被带走。
  第二天的审讯完全不同,谢东和杜尼克单独面对委员会。他们坐在长桌一侧,那是五位法官和两名被告之间的唯一阻隔。甚至还请他们抽雪茄——装在光彩夺目的烟盒,表面波光潋滟,像是有流不完的水;虽然指尖告诉他们说其实又干又硬,但两眼还是给骗过了。
  谢东拿了一支;尼克谢绝了。
  谢东道:“我的律师没来。”
  一位委员回答道:“这不是审判。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讨论国家安全问题。”
  陈令琪道:“听我说。”其它委员则坐回位置,洗耳恭听。刹时间委员长身周一片静默,以免错漏了金玉良言。
  尼克屏住呼吸。陈令琪,瘦而结实,看起来比实际上老,乃是整个银河的真正主宰。顶着皇帝头衔的小家伙不过是他的傀儡;而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开口道:“谢博士,你扰乱了帝国的太平。目前生活在银河系各个星球上的兆亿居民,没有那个能活过一百年;我们何必为了三世纪之后的事情操心?”
  “我自己活不过五年。谢东道:”然而出于一己强烈的关怀;就算是理想主义罢!也可以看做我本人对一种神秘概念的认同,就是所谓‘人性’。“
  “我不想费神去了解神秘的东西。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理由不容许我,把三世纪后我不可能见到的、困窘无益的未来,连同你一齐抛开,而在今晚把你处决?”
  “一周以前你这么做,还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到年底;今天,机会只剩万分之一。”
  杀机在不安的骚动中升起,尼克感到颈后发毛。陈令琪眼睑微合。
  “怎么说?”
  “川陀的灭亡,”谢东道:“任你尽一切努力也无法阻止;然而要加速却十分容易。这次审判中止的传闻会传遍整个银河。拯救灾祸的计画受挫,会使人民确信前途无望;很多人已经羡慕起祖父时代的生活了。他们会看到不断增加的政治暴乱和贸易停滞;及时行乐的心态弥漫整个银河。野心份子不会等待,亡命之徒不会畏缩;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加速世界的衰败。杀了我,川陀会在五十年内灭亡,而不是几个世纪;至于你,不会超过一年。”
  陈说:“骗小孩的话。然而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的手掌从一迭纸头上浮起,只留两根手指轻触最上一张。
  “告诉我,”他说:“你唯一的活动,就是去编辑你所说的百科全书吗?”
  “是的。”
  “必须在川陀完成吗?”
  “大人,川陀拥有帝国图书馆,以及川陀大学的学术资源。”
  “假定让你到别的地方;比方说,一个不会让大都会的匆忙纷乱干扰学者思考的地方;你的人可以完全奉献自己、专心一意在工作上。——这不是更有帮助吗?”
  “不多。也许。”
  “这个地方已经决定了。你可以悠然工作,博士,带着你的十万人在身边。银河会知道你在和危机奋战;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你在设法防止灭亡。”他笑了笑:“尽管很多事我不相信,但要我不相信灭亡也是很难的,所以我肯定会把实情完全告诉民众。同时,博士,你也不会给川陀找麻烦,或是搅扰了皇帝的安宁。
  “另一条路是死。你和你的同路人,有多少就杀多少,我不管你先前的威胁。选择处决或流放;从现在开始,你有五分钟时间做决定。”
  “你决定的星球是那一个,大人?”谢东道。
  “它的名字,我相信叫做‘极星’。”陈漠然道。他用指尖转过桌面的纸张,使之面向谢东。“目前无人居住,但很适合移民,而且可以配合学者的需要改造。是有点与世隔绝━━”
  谢东插嘴:“那是在银河边缘,大人。”
  “正如我所说,有点与世隔绝,适合专心致志的需要。好了,你还有两分钟。”
  谢东道:“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类旅行;有两万个家庭牵涉其中。”
  “会给你们时间。”
  谢东想了一会儿,在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分钟,他说:“我接受流放。”
  尼克心中一突。刚开始,逃过死劫的大喜充臆胸中;谁又不会呢。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之余,又不免有些许遗憾——谢东被击败了。
  8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安静地坐在计程车里,沿着蜿蜒数百里的隧道向大学呼啸而去。最后尼克先开口,他说:“你向委员长说的是实话吗?将你处死真的会加速败亡?”
  谢东道:“我从不对心灵历史的研究结果说谎,即使像这回是对我有好处。陈令琪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是个高明的政治家,而政治家因其专业本质,必然对心灵历史的事实具有天赋直觉。”
  “但结果你却必须接受流放?”尼克诧道。谢东没有回答。
  当他们终于降落在大学的土地上时,尼克的四肢都自行其是,至少是不听使唤了;他几乎是给人挟出了计程车。
  整个大学区光彩夺目;尼克几乎已经忘了太阳的存在。
  大学区的建筑不像川陀其它地方是硬梆梆的铁灰色,或说得确切些,是银白色。此地的金属光泽更近于象牙色。
  谢东道:“看样子是军人。”
  “啊?”尼克把视线挪回无趣的地面,看到前方有一队步兵。
  士兵在他面前停下,然后一位细声细气的队长由附近的门口冒出来。
  他说:“谢博士?”
  “对。”
  “我们在等你。你和你的人从现在起接受军法管制。我奉命通知你,六个月内必须完成赴极星的准备。”
  “六个月!”尼克正要发作,谢东的手指在他肘间轻碰了一下。
  “我奉命协助你们。”队长重述一遍。
  队长离开后,尼克转向谢东:“搞什么,六个月能做什么?这是慢性谋杀!”
  “安静,安静。到我办公室去。”
  办公室不大,但有完善的防谍措施来防止侦听。侦测光束既不会得到可疑的静默,也不会收到更可疑的干扰,只会收到由一大堆无聊词句和不同的嗓音声调任意编组而成的对话。
  “啊,”谢东悠闲地说:“六个月够了。”
  “我看不出来。”
  “因为,我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计画之中,得让别人的作为顺应我们的需要。我不是告诉过你,陈令琪的性情脾气被我们仔细参详,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人物吗?除非时机环境对我们选择的结局有利,我不会允许这次审判进行。”
  “可是难道你能操纵——”
  “——被流放到极星?有何不可?”他将手指放到桌上某一点,背后的墙壁移开了一小段。只有他的手能做到,因为只有他独一无二的指纹能启动下面的扫描器。
  “里面有很多微影带,”谢东说:“拿写着字母T的那个。”
  尼克拿了过来。谢东塞进放映机后,交给他一副观影镜。尼克调整过,看着影片在眼前播放。
  他说:“可是这——”
  谢东道:“什么事吓着你了?”
  “你准备离开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半。当然,我们拿不准他会不会选上极星,不过希望是会;而根据这项假设,我们做——”
  “可是为什么?谢博士,如果流放是你一手安排的,为什么?在川陀事情不是可以控制得更妥当吗?”
  “呃,是有些原因。在极星工作,我们会得到帝国支持,而不致激起危害皇室安全的恐惧。”
  尼克道:“但你激起那些恐惧,只是为了迫使他们将你放逐?我还是搞不懂。”
  “也许两万个家庭不会志愿移居到银河的尽头。”
  “但是何必强迫他们去?”尼克稍停:“我不能知道吗?”
  谢东道:“还不到时候。目前你只要知道,一个科学收容所将在极星建立。而另一个会建立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姑且这么说,”他笑笑:“在‘星端 ’。至于其它的,我就快死了,而你会了解得比我更多。——噢,不,省省你的震惊和慰问罢。医生告诉我再活不过一两年。但是到那时候,我已经完成了一生志业,死而无憾。”
  “你死了之后呢?先生?”
  “呃,会有继承人——也许还包括你。这些继承人会能够为整个方案添上最后一笔,并在适当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起安略南省的叛变。从那时候起,事情就可以转到台面下了。”
  “我不懂。”
  “你会的。”谢东满布皱纹的脸突然显得安详而疲惫:“多数人到极星,少部份留下。很容易安排。——至于我,”他的声音愈发低喟,尼克几乎听不到:“我完了。”
  完
  百科全书学者
  作者:阿西莫夫
  (锺杰甫译)
  1
  极星——……其位置,就极星于银河历史中所居地位而言,可说甚为奇特;然多数论者未尝指出其命定之必然。位于银河螺旋极端尽头,一个孤立恒星的唯一行星,资源既少,经济价值更微不足道,被发现五世纪后仍无人定居,直到百科全书学者登陆……新一代成长后,无可避免地,极星脱离了川陀心灵历史学家附庸的地位。韩定的势力在安略南叛变期间兴起,他是极星历代伟人之中,第一个……
  房中一处照明良好的角落里,皮琏正在桌上忙碌着。工作需要协调,任务需要编派,线索得理出头绪来。
  五十年了。花了五十年在此地建立百科全书第一基地,并使之运作;五十年收集素材,五十年的准备。
  现在终于完成了。再过五年,银河所能想见、最伟大历史钜作的第一册就要出版。然后每隔十年——一如时钟般精准确实——一册一册出版下去。同时会有增修版、时事特刊等,直到——桌上通报器焦躁闷响,搅乱了他的心神。差点把这约会给忘了。他砰然按下出入开关,用眼角余光瞥着韩定的身影进门,头都没抬一下。
  韩定自顾自地笑笑。他在赶时间;不过他也晓得,当皮琏对打扰工作的任何人物故示冷淡的时候,可别去招惹他。最好自己窝到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等候。
  皮琏的笔尖横越纸头时发出极细的声响,除此之外一无动静。韩定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两元硬币,上下抛动;钱币的不锈钢表面,在空中翻转时闪烁发光。他一再抛掷,懒懒看着闪亮的反光。在所有金属都必须进口的星球上,不锈钢算是不错的交易媒介。
  皮琏抬起头来,被反光刺了眼:“住手。”声音像是在发牢骚。
  “呃?”
  “别丢那可恶的铜板!”
  “噢。”韩定把铁币收进口袋:“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通知我好吗?我答应要在新下水道计画投票之前,赶回市议会的。”
  皮琏摆个手势,再把自个儿撑离桌面:“我准备好了。不过希望你别拿市政事务来烦我,那是你该操心的事,拜托。百科全书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
  “听过新闻吗?”韩定冷然问道。
  “什么新闻?”
  “极星市立超波站,两小时前收到的新闻。安略南皇家总督已经自立为王了。”
  “嗯?怎么了?”
  “意思是说,”韩定回答:“我们和帝国内部的连系给切断了。虽然事情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没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安略南挡在我们到山达尼、川陀以及织女星系的唯一贸易路线上。我们的金属要从那儿来?六个月来,我们没有半点钢或铝的进货,现在就别指望了;除非安略南国王陛下大发慈悲。”
  皮琏颇觉不耐,由齿缝里发出嘘声:“那就从他那儿拿。”
  “能吗?听着,老皮,根据基地宪章,赋予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托管理事会充份的行政权力。我做为极星市长,只有在你签署了许可命令之后,才有刚够来擤鼻涕打喷嚏的小小权力。那是你和理事会的责任。极星市的繁荣有赖于与银河各地之间的持续贸易,现在我以市长的名义要求你,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住口!不要在这里发表竞选演说。听着,韩定,托管委员会并不阻止在极星设立市政机构,因为我们晓得有其必要。自从五十年前基地建立以来,人口已经增加许多;而这些增加的人口,牵涉许多与百科全书无关的事务。但并不表示,基地最初且唯一的目标,不再是出版总合人类知识的百科全书。我们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不能、也不会介入地方政治。”
  “地方政治!眼睛放亮一点,老皮,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这个星球,极星,不能靠自己来维持机械文明。缺乏金属,你知道的,地表岩石中没有任何铜、铁或铝的踪迹,其它含量也极少。如果伟大的安略南王来胁迫我们,你想百科全书会怎么样?”
  “胁迫我们?你忘了我们是在皇帝陛下的直接统治之下?我们不受安略南或是其它任何行省的节制。想起来没有!这里是皇家领地,没有人可以碰我们。帝国会保护我们。”
  “那它怎么没阻止安略南总督称王?而且,只有安略南吗?至少有二十个银河外围的行省,实际上是整个边区,都已经开始自行其是。告诉你,我觉得帝国不但靠不住,更没有力量来保护我们。”
  “鬼扯!总督,国王——有什么不一样?帝国总是处在政治游戏中,让不同的人牵来扯去。总督背叛过,皇帝也曾因此而遭罢黜、甚至刺杀。可是帝国本身有什么变化?算了吧,韩定,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只关心百科全书。噢,对了,差点忘记。韩定!”
  “嗯?”
  “管管你的报纸!”皮琏语含怒意。
  “极星日报?那不是我的,是私人办的。怎么啦?”
  “几星期以来,它一直鼓吹让基地建立五十周年庆成为公定假日,还要举行很不合宜的庆祝活动。”
  “有什么不好?三个月内计时器会打开轮回屋,我认为第一次开门可是一件大事,不是吗?”
  “不要有愚蠢的大游行。韩定,轮回屋开门只和托管理事会有关。任何重要事项都会和民众说明。讨论到此为止,请向日报说清楚。”
  “抱歉,老皮,市宪章里保障一件小小事情,叫做出版自由。”
  “也许,但理事会不管这个。我是极星上的皇家代表,韩定,在这方面有充分授权。”
  韩定的表情突然变得像是临刑的刽子手,声色俱厉:“既然你是皇帝的代表,我还有一点小小消息要告诉你。”
  “关于安略南?”皮琏紧绷双唇,甚觉恼怒。
  “不错。安略南将派一位特使到这里来,在两星期内。”
  “特使?到这儿?安略南?”皮琏担心了:“做什么?”
  韩定站起来,用力将椅子靠上:“你不妨猜猜看。”
  然后大步离开,丝毫不留情面。
  2
  安公德礼(“公”字意味贵族血统)——蒲乐麻州州长、安略南国王陛下特命全权大使,外带半打其它头衔——抵达航站,韩定以国宾之礼相迎。
  笑脸紧绷的州长略一欠身,俐落地拔枪出套,柄交韩定;韩定用一把特别借来的枪回以同等礼节。友谊善意由此奠立;即使韩定注意到安某肩上的异样凸起,他也谨口慎言一声不吭。
  他们站上地面车,市府官员职工绕集四周,缓慢而隆重地开向百科全书广场,一路接受热情群众的欢呼。
  安州长接受欢呼,并以军人及贵族的矜持,冷漠答礼。
  他对韩定说:“你的星球就这一个城市?”
  韩定提高声调以盖过群众的呼喊:“我们是个年轻的世界,阁下。在我们星球短得可怜的历史当中,很少有达官贵人造访;因此民众分外热情。”
  安某听到“达官贵人”四字时,显然没意会出里头的嘲讽之意。
  他沉思道:“五十年前建立的,嗯哼!这里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土地。你们从没想过要划分领地?”
  “目前没有这种必要。我们是极度中央集权的;也必须是,因为百科全书的缘故。或许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成长到——”
  “怪地方!你们没有农民?”
  韩定暗想:不须要多了不起的观察力,就可以看出阁下四体不勤,五体不分。他故作无心答道:“没有——也没有贵族。”
  安某双眉上扬:“那你的上级——我要见的那位是?”
  “你是指皮博士?是的!他是托管理事会主席,皇上的私人代表。”
  “博士?没别的头衔?是个学者?而他的权力高于市政当局?”
  “嗯,一点没错。”韩定友善回答道:“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算是个学者。毕竟这个星球不过是个科学基地——受皇上的直接管辖。”
  最后一句话的略为强调,似乎使得州长有些狼狈。在往百科全书广场的缓慢行程中,他保持缄默陷入沉思。
  即使韩定觉得,下午和随之而来的夜晚十分无聊,至少有一点令他满意;就是认清了皮琏和安德礼,彼此都看不起对方。这两人一见面问候寒暄就针锋相对。
  “视察”百科全书大楼时,安某无精打采地听皮琏演讲。当他们穿越广阔的参考影片贮藏室和无数放映室的时候,安某做出礼貌而茫然的笑容,忍受皮琏的喋喋不休。
  在一层层上上下下、一间间进进出出,走过写作部、编辑部、出版部和影片部之后,安某终于作出第一个概括评论:“都很有意思,”他说:“不过这些工作,对成人而言似乎蛮怪异的。有什么用处?”
  韩定注意到,对这个评语皮琏无法置辩,尽管他的表情看来自信满满。
  晚餐所发生的事和下午相比,正如镜中反照。安某独个儿滔滔不绝地讲述,日前他在安略南与新独立的近邻——史迈诺王国之间的大战中,率领大军所创下的丰功伟业;纤毫必至,而且乐趣无穷。
  州长的流水故事直讲到饭后,低阶官员一个个藉词开溜。当他说完横扫敌舰获得重大胜利的最后细节之时,皮琏和韩定已经引他到阳台上,享受暖洋洋的夏夜和风了。
  “现在,”他说话时极其快活:“来谈些正经事。”
  “当然。”韩定喃喃说道,点起一根织女星烟草制成的长雪茄——没多少存货了,他暗想——然后靠到椅背上前后摇晃。银河高悬天际,由地平线一端到另一端,朦胧伸展棱镜般的身形。居于宇宙尽头的此地星辰寥寥,相形之下微不足道。
  “当然了,”州长道:“所有正式讨论——签署文件、以及诸如此类的官样文章,会交给——你们管议会叫什么?”
  “理事会。”皮琏冷冷答道。
  “怪名字!且不管它,那是明天的事。现在咱们开门见山,明人眼底不说暗话,嗯?”
  “你的意思是——”韩定想引起他的话头。
  “是这样。外头边区的情势有些改变,而这个星球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如果我们对事情的状况能够达成一致见解,会非常合乎时宜。打个岔,市长,你还有这种雪茄吗?”
  韩定一怔,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一支。
  安德礼深吸一口后,啧啧赞赏:“织女烟草!你打那儿拿来的?”
  “上次运补的时候收到一些,几乎没得剩了。太空知道几时才能再有——如果有机会的话。”
  皮琏皱起眉头;他不吸烟,也因此而讨厌那股味道:“让我们搞清楚,阁下。你的任务只是要澄清状况?”
  安某在第一口大烟喷成的浓雾中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百科全书基地的地位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
  “啊!那什么叫做‘一如既往’?”
  “听着: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至高无上统治者的私人领地,我说的就是皇上本人。”
  州长看来不为所动,又吹了个烟圈:“说得真精彩,皮博士。我能想象你两手捧着御赐玺封的特许权状——但看看现实情势。你要如何面对史迈诺?史迈诺的首都离你不到五十秒差,你该知道。还有柯诺和大绿苞呢?”
  皮琏道:“我们和任何行省都毫无瓜葛。作为皇上的领地——”
  “那些不是行省。”安某提醒道:“都已经是王国了。”
  “就算是王国,我们还是毫无瓜葛。作为一个科学机构——”
  “科学个屁!”对方骂道:“我们怎么眼睁睁地坐视史迈诺夺取极星?”
  “皇上呢?他难道会袖手旁观?”
  安某定下神来,道:“好罢,这么着,皮博士。你尊重皇帝的财产,而安略南也一样。史迈诺则不然。记得不,我们刚和皇帝签下一份条约——明天我会拿一份副本给你的理事会——上面交代,在原安略南省境之内,我们是皇帝的代表,负责维持秩序。我们的责任很明白,对不对?”
  “没错。但极星不属于安略南省。”
  “可是史迈诺——”
  “也不属于史迈诺。极星不属于任何行省。”
  “史迈诺知道吗?”
  “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
  “我们在乎。我们刚和他打完一仗,而他还占据着我们两个星系。极星在两国之间占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韩定不耐烦地插嘴:“你有什么提议?阁下。”
  州长看来早就想停止东拉西扯,好直接切入正题;他简明扼要说道:“看来极其显而易见的是,既然极星没有能力防卫自己,安略南为自身利益着想,必须承担这项任务。你们了解,我们并没有干涉内政的念头——”
  “嗯——哼。”韩定咕噜一声示以冷淡。
  “——但我们认为,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最好还是让安略南在这个星球上建立军事基地。”
  “你们所要的就是这样——广大无人区域上的军事基地——如此而已?”
  “啊,当然啦,防卫部队需要一点后勤支持。”
  韩定让椅子放正,把手肘放到膝上:“现在说到重点了。让我们直话直说。极星要接受保护并且纳贡。”
  “不是进贡,是纳税。我们保护你们,而你们付钱。”
  皮琏猛地把桌子一拍:“让我说话,韩定。阁下,我不会为什么安略南、史迈诺的茶壶政局和酒杯战争,付半个锈角子。告诉你,这里是个国有的免税机构!”
  “国有?可是我们就是国家,皮博士。而我们不打算支持你。”
  皮琏一怒而起:“阁下,本人身为此地的最高首长,代表——”
  “代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安某顶了回去,面露愠色:而本人代表的是安略南国王陛下。安略南近得多了,皮博士。“
  “咱们回头谈谈正事。”韩定劝道:“你打算怎样收这些所谓的税,阁下?像是小麦、马铃薯,蔬菜、牲口之类东西,你肯收吗?”
  州长两眼一瞪:“搞什么鬼?我要那些做什么?我们剩得可多了。当然是黄金啦。还有,如果你们产量多的话,铬跟钒更好。”
  韩定大笑:“产量多!我们连铁都不出产,黄金!来来,瞧瞧我们的钱币。”他丢了个角子给特使大人。
  安某看了一眼,丢回去并瞪眼道:“啥玩意儿?钢?”
  “没错。”
  “我不明白。”
  “极星这个星球几乎完全没有金属,统统得靠进口。总之,我们没有黄金;除了几千斤马铃薯之外,也没有可以用来缴税的。”
  “那么——工业制品也行。”
  “不用金属?要我们怎么制造机器?”
  一时间相对无话。皮琏再试着说几句:“整个讨论离题太远了。极星不是一般星球,而是编纂百科全书的科学基地。太空啊,老兄,你对科学毫无敬意吗?”
  “百科全书打不了胜仗。”安某眉头深蹙:“完全没有出产的世界。那——倒也几乎没有人住。这样好了,你们用土地偿付。”
  “什么意思?”皮琏问道。
  “这世界还相当空旷,无人居住的土地也相当肥沃。如果事情顺利就绪,而你们也都合作,大概可以这么安排;可以让你们自己一无损失,说不定还可以颁授爵位、分封采邑。我想你们懂得这个意思。”
  皮琏冷笑道:“这可谢啦!”
  韩定故作率真,接口道:“安略南能否供应适量的钸,给我们的核能电厂?我们只剩几年的存量了。”
  皮琏霎时屏息,场面静默了好一会儿。当安某重拾话头,声音竟和先前大不相同:“你们有核子能?”
  “当然了,有什么不对?我猜想人类使用核子能该有五万年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只是钸的来源有些困难。”
  “是……是。”特使略一停口,又坐立不安地加上一句:“好,两位,我们明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容我告退……”
  皮琏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受不了这呆头呆脑的笨猪!这——”
  韩定打断他:“非也。他只不过是环境的产物。这种人只懂得一句话:”我有枪而你没有‘。“
  皮琏调转头朝他发火:“你跟他谈什么驻军和纳贡,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疯了不成?”
  “不,我只是放根线头引他开口。你该注意到,他总算失口把安略南的真正意图说了出来——也就是,在极星搞封建制度。当然,我不打算让这种事发生。”
  “你不打算!你!你算老几?还有,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大吹大挡我们的核能电厂,是什么意思?天啊,这只会让我们变成军火靶子。”
  “不,”韩定露齿一笑:“恰好相反。我撩起这话题的理由,不是很明显吗?那正好确定了我先前一个非常强烈的怀疑。”
  “是什么?”
  “安略南不再拥有核能经济了。若是有,我们的朋友一定会了解,除了古代遗迹之外,钸并不用在发电厂里。由此可知,边区的其它地方也没有核子动力了。史迈诺是一定没有;否则在最近的战事里,安略南不会多赢少输。很有意思吧?”
  “哼!”皮琏带着极恶劣的情绪离开,韩定则温和地笑着。
  他丢开雪茄,仰望横卧穹苍的银河:“都倒退到用煤和石油了吗?”他喃喃作声——而所有念头都深藏心底。
  3
  韩定否认拥有极星日报,就法规而言或许是对的,但也仅止于此。韩定是促成极星自治的领导人物,他本人并获选为第一任市长。所以,韩定名下没有一张极星日报的股票并不足奇;事实上他以各种迂回手段,控制了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
  因此,在韩定向皮琏建议允许市长出席理事会的同时,极星日报展开类似宣传,也就毫不令人意外;而极星历史上第一次的群众大会因而举行,要求在“国有”的政府中加入市民代表。
  最后,皮琏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当韩定坐在会议桌末端无所事事之际,不禁冥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科学家成为差劲的管理人。可能只是由于他们惯于面对缺乏弹性的科学事实,而距离善变的人性太远。
  不论如何,现在汤玛芝和乔肥佬坐在左侧,鲁亭跟叶富瀚坐在右首,皮琏居中担任主席。这些人韩定当然全认识,不过今天他们似乎全端起了在这种场合中极不寻常的一点官架子来。
  官式的开场白令韩定昏昏欲睡。不久,皮琏举起手边一杯开水啜饮的动作让他振作起来;只听皮琏清清嗓子开口:“很高兴能够告知各位理事,在上次会议之后,本人获知帝国首相陶耘大人将在两周内到访极星。相信在皇上得悉此地状况之后,我们和安略南的纠纷,必定能如大家所愿,顺利解决。”
  皮琏隔着会议桌向韩定微笑致意:“有关消息已经通知了极星日报。”
  韩定屏息窃笑,显然皮琏很想藉炫耀这类消息来烘托其地位重要。
  他不动声色道:“撇开你暧昧的表情不提,你们指望这位陶大人做些什么?”
  汤玛芝回答他的问题。此人有个坏习惯,喜欢用他格外威严的语调,以第三人称称呼对方。
  “相当明显地,”他评述道:“韩市长是个讽世行家。他不可能想不到,皇上绝无可能容许私人产业遭到半点侵犯。”
  “怎么?如果被侵犯了他会怎样?”
  席间一阵骚动。皮琏道:“你太过份了!接着又补充道:”还有,这句话迹近叛国!“
  “这算是给我的答案吗?”
  “!如果你没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要问一个问题。除了这点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外交手段之外,有没有什么具体办法,去面对安略南的威胁?”
  叶富瀚用一只手拉扯火红的大八字胡:“你觉得有威胁,是吗?”
  “你不觉得?”
  “一点也不。”他状似缅怀道:“皇上——”
  “我的太空!”韩定怒极:“怎么回事?每个人不时把‘皇上’、‘帝国’挂在嘴边好象念咒似的。皇帝在千万秒差之外,我怀疑他对这里有一丁点屁的关心。就算有罢,他又能做什么?这一带的前帝国舰队此刻控制在四个王国手里,而安略南也有一份。听着,我们必须靠真枪实弹来作战,不是凭空口白话。
  “仔细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两个月宽限,主要是因为,我让安略南以为我们有核子武器。当然,大家都清楚这大半是唬人的。我们是有核能,但仅限商业用途,而且也他妈的太少。他们很快就会发觉。如果你认为,他们会因为遭受玩弄而感到怡然自得,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说——”
  “闭嘴,我还没讲完。”韩定正在兴头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把首相扯进来固然不错,但最好多拉一些填满漂亮核弹头的攻城巨炮。我们已经损失两个月了,各位,再没有多的两个月可损失。你们打算怎么办?”
  鲁亭说话了,他的长鼻子气得发皱:“如果你要提议基地军事化,我一个字也不要听。那等于是对政界敞开大门。市长先生,我们是个科学基地;别的再也休提。”
  汤玛芝补上一句:“还有,他不了解建立军备意味着必须从百科全书抽调人力,而且是宝贵的人力。绝对不行,不管会发生什么事。”
  “对极了,”皮琏同意道:“百科全书第一优先——绝对优先。”
  韩定甚为不满,理事会似乎满脑子都是百科全书。
  他冷然道:“理事会是否稍稍想过,除了百科全书之外,极星还有可能在其它方面有些事情要做?”
  皮琏答道:“我不认为,韩定,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任何事可做。”
  “我说的不是基地,是极星。恐怕你还没搞清状况。极星有上百万人,其中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不超过十五万。对其余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家,生长于斯。和我们的家庭、庄稼和工厂相比,百科全书算不了什么。我们要保护——”
  众人大哗。
  “百科全书第一!”鲁亭咬牙切齿:“我们要完成任务!”
  “见鬼的任务!”韩定大吼:“五十年前也许是有,但是现在时代变了!”
  “跟时代一点关系都没有,”皮琏答道:“我们是科学家。”
  韩定迫不及待地咬住话头:“真的,嗯?很棒的幻觉,不是吗?你们这帮人正是千年以来,整个银河所犯错误的绝佳范例!一千年来停滞不动的,算是那一门子科学?只不过是永无休止的分类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更上层楼、扩大知识领域以便有所增进?没有!你们乐于停滞不前;整个银河都是。只有太空才知道这样有多久了。这就是为什么边区要造反、为什么交通会断绝、为什么地方战事不断、为什么整个星系丧失了核能,而倒退回使用化学动力的野蛮时代。
  “如果你问我,我要说——”他高喊:“银河帝国就要完蛋了!”
  他稍歇坐回椅中调整呼吸,毫不理会那两三个同时想要答复他的人。
  鲁亭起立发言:“我不晓得你打算从这番疯狂言论当中得到什么,市长先生。但确然无疑的是,你的话对此地的讨论毫无帮助。我建议主席先生,删除该发言内容并回到原先讨论被打断的地方。”
  乔肥佬初次振作起精神。到目前为止肥佬即使在辩论的最高潮都没有插上一脚,忽然间他沉重的嗓音——沉重一如其三百磅重的身躯——打起平地一声闷雷:“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嗄?”皮琏怒道。
  “再一个月就到了我们的五十周年庆。”他有个本事,能把最俗套的陈腔滥调咏叹得意境深远。
  “又怎样?”
  “周年庆当天,”肥佬四平八稳续道:“谢东的轮回屋会打开。有没有谁想过屋里会有什么?”
  “不晓得。例行公事。充满贺词的一堆演讲吧,也许。我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摆在轮回屋里。虽然那家报纸——”他怒视韩定,对方报以露齿一笑:“想把它搞得像回事情。我已经加以阻止了。”
  “啊,”肥佬道:“也许你错了。你难道没发觉——”他停下将手指放在自己浑圆短小的鼻头:“轮回屋开得恰是时候?”
  “恰‘不’是时候,照你说的。”叶富瀚喃喃道:“有好些事要操心呢。”
  “什么事比谢东的留言更要紧?我看没有吧。”肥佬变得异乎既住的专断,韩定小心地注视他。他到底用意何在?
  “事实上,”肥佬兴致勃勃:“你们好象全忘了,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也是基地的创始人。假定他利用自己的学问为眼前的未来设定了一条可能途径,好象也蛮合理的。如果是真的——照我看是错不了,我再说一遍,他一定会安排某种方式来警告我们危险何在,或许还指出解决方法。百科全书是他的心头肉,你们都知道。”
  犹疑迷惑的气氛占了上风。皮琏清了清喉咙:“呃,这样——我不晓得。心灵历史学是门伟大学问,不过——我确定目前我们这里没有心灵历史学家。看样子我们是在摸石子过河。”
  肥佬转向韩定:“你不是跟何汝林学过心灵历史学?”
  韩定半出神地答道:“是的。不过没有完成学业。我不耐烦谈理论;想成为心理工程师,又缺少那份才干;所以做了次佳选择,也就是走入政界。实际上是同一回事。”
  “那么,你对轮回屋有何看法?”
  韩定小心答道:“不知道。”
  会议的余程中他一言不发,即使话题回到帝国首相身上。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听。他循着一条新思路追想,事情一件件归纳——不少琐屑的细节一一榫合。
  心灵历史学是解谜之钥,这点他很确定。
  他拼命回想曾经学过的心灵历史学理论——从中他证明了打一开始就想对了的结论。如谢东这等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充分解释人类的情感及应对,来广泛预测未来历史的发展。
  这意味着什么?
  4
  陶耘大人嗅着鼻烟。他有一头长而浓密的鬈发,看得出是加工过的;他不时用手抚摸两鬓蓬松的金色落腮胡子;他用辞考究,但发音老忘了卷舌。
  这当儿,韩定还来不及细数,和尊贵的首相大人握手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反感所为何来。噢,对了,还有:他喜欢边讲边用单手比划故作优雅的手势,以及好似纡尊降贵不耻下问的装模作样。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问题是得先把他找到。半小时前他跟和皮琏一起消失不见了——恰似春梦了无痕,混球。
  韩定敢说,预备会议中他不在场,必定很合皮琏的意。
  不过,有人看见皮琏在这一侧的这层楼,推开每扇门瞧瞧再简单不过。走到半路,他发了声:“啊!”踏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陶大人浓密的发型映在银幕上,是绝对错不了的。
  陶大人抬头道:“啊,韩定。你在找我们,对吧?”
  他递出鼻烟盒——韩定觉得装饰过度而手工甚差;不过他仍然面带亲切微笑,抓了一小撮并礼貌地表示谢绝。
  皮琏眉头紧蹙,韩定则报以全不在意的木然神情。
  打破短暂沉默的唯一声响,是陶大人合上烟盒的嗒嗒声。他把烟盒挪开并说:“韩定啊,你们的百科全书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功业。”
  “大多数人也这么想,大人。不过,这项成就到目前为止还有待努力。”
  “依我浅见,以贵地的效率讹言,是不愁没有高分的。”他向皮琏颔首致意,皮某答以兴高采烈的一鞠躬。
  真是蒙主隆宠啊,韩定暗想。“我不是抱怨缺乏效率,大人,只不过安略南人的效率高得多了——虽然是朝着相反而具破坏性的方向。”
  “噢,是了,安略南。”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我刚从那讹来。那星球野蛮极了,完全难以想象人类能在边区的环境下生活。缺乏文明人士应有的最基本知识,也没有舒适方便的民生必需品。完全衰废了,他们——”
  韩定冷冷地打断他:“很不幸的是,安略南人拥有从事战争所需的一切基本知识,以及从事破坏的所有必需品。”
  “是啊,是啊。”陶大人看来有些恼怒,也许因为话说到一半给封住了:“不过现在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知道。真的,否则我会搅混了。皮博士,你不是正要给我看第二册吗?请开始罢。”
  灯熄后有半小时之久,韩定聚精会神想着安略南的事。萤幕上的书对他毫无意义,他也不想费神去看;但陶大人却不时显得相当兴奋。韩定留意到当首相兴奋起来的时候,舌头也卷了。
  灯光再度亮起时,陶大人说:“棒极了!真的棒极了!也许你对考古学并不感兴趣吧,韩定?”
  “呃?”韩定忙回过神来:“是,大人,说不上有兴趣。最初我是想当心理学家,最后则选择了政治。”
  “啊!这门学问有趣得很。我自己呢,”他大大嗅了口鼻烟:“对考古学略有涉猎。”
  “真的?”
  “大人啊,”皮琏插口道:“在这方面可说无所不知。”
  “噢,难说,难说。”大人洋洋自得:“我在这门学问上下了不少工夫,敢说是博览群籍。我读遍了像是乔登、欧碧嘉、柯威……等等的著作;全读过了,你知道。”
  “这些人我听过是真的,”韩定道:“可从没读过他们的书。”
  “那天有空可以看看,朋友,对你有很大好处的。啊,当我看到雷米斯的这本书时,觉得到边区这趟真是不虚此行。信不信由你,我的藏苏中独缺这一本。对了,皮博士,你不会忘了答应过我,在离开之前帮我拷贝一份吧?”
  “不胜荣幸之至。”
  “雷米斯,你们得知道,”首相大人得意洋洋:“为我早先对‘起源论’的见解,提供了崭新而且极为有趣的补充。”
  “什么论?”韩定问。
  “‘起源论’,就是关于人类发源地的问题,你知道。当然你一定要了解,一般认为所有人类都源于同一个星系。”
  “噢,是的,我了解。”
  “当然,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星系的确实所在——老早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了。不过还是有些线索。有人说在天狼星系,也有人坚持是在人马座甲、梭尔、或是天鹅座61——你可以看得出来,全部都在天狼星区之内。”
  “那雷米斯怎么说?”
  “嗯,他完全另辟蹊径。他试图证明,大角星系第三行星上的考古遗迹显示,早在任何太空旅行之前,就有人类在该星球居住。”
  “意思是说,人类是在那个星球诞生的?”
  “也许。不过在我敢肯定之前,得先详读之后再衡量他的证据;一定得先看看他的观点有多少份量。”
  韩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雷米斯几时写的这本书?”
  “噢——应该是大约八百年前。当然了,他的看法大半基于前贤葛林的著作。”
  “那干么得靠他?何不亲自到大角星系去研究那些遗迹?”
  陶大人双眉一扬,急急嗅了把烟:“啊,去做什么?亲爱的老弟。”
  “当然是取得第一手资料啦。”
  “有必要吗?何必大兜圈子浪费时间到这些地方去。听着,我现在拥有所有古圣先贤的著作,一一衡量轻重、异中求同,分析互斥的论点,决定何者可信,最后获致结论,这才是科学方法。至少,”好象说教似的:“我的看法是如此。到大角星系,或是举例说,像是梭尔;路上多有不便不说,到了以后瞎忙一场,却发现古圣先贤早已彻底勘察过,而其效率我们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韩定保持礼貌,嘟哝道:“我懂了。”
  “这边请,大人。”皮琏道:“想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啊,对。也许是该走了。”
  当他们走出房门之际,韩定忽然说道:“大人,可以问个问题吗?”
  陶大人茫然笑着,亲切地用手轻拍韩定,以强调答话的份量:“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老弟,荣幸之致。若是我简陋的腹笥能够帮上任何忙——”
  “不是关于考古学的问题,大人。”
  “不是吗?”
  “不是。是这样的:去年我们在极星收到,关于仙女座丙第五行星上的核能电厂熔毁的消息;只有小小的标题,完全没有详情。不晓得您是否能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皮琏嘴角扭曲:“你问这些不相干的问题,会惹得大人不高兴。”
  “没关系,皮博士。”首相缓颊道:“这问题很好。大体而言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那家电厂的确遭到熔毁,相当严重的大灾难,我相信还有辐射损害。事实上,政府正在认真考虑严格限制滥用核能——这件事不能对大众公布,你懂罢。”
  “我明白。”韩定道:“但那家电厂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个嘛,事实上,”陶大人漠不关心地答道:“谁知道?早在出事前好几年就故障停摆了,而一般认为维修替换的工作做得非常不确实。这年头啊,想找真正懂得发电系统技术细节的人实在太难了。”他面形忧色,又嗅了一把烟。
  “你可知道,”韩定道:“边区所有独立王国已经全部丧失核能动力了?”
  “是吗?我一点也不讶异,这些野蛮星球——噢,我的老弟啊,别管他们叫‘独立王国’;不是的,你知道。我刚和他们签下的条约就是明证。他们承认帝国的主权;一定得要承认,否则我们不会签约。”
  “也许是罢,但他们有不少行动自由。”
  “对,我想是这样的,是不少。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帝国离此地太远,就让边区自给自足好了——其实现在多少也就是这种状况。他们对帝国没什么帮助,你知道,这些星球极野蛮,毫无文明可言。”
  “但以前有过文明的,安略南曾经是边区最富庶的行省之一,我知道它从前可以和织女星系相提并论。”
  “噢,可是,韩定,那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不能拿那来比。今天的世界和过去的伟大时代不同,我们也不像祖先一样,你知道。不过,韩定,来。你老弟可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说过今天不谈公事。皮博士跟我说,对你要有心理准备,说你定会想办法诘难,不过这方面我可是老手。明天再谈吧。”到此为止。
  5
  这是韩定出席的第二次理事会,如果众理事和已离去的陶大人之间、几次非正式的谈话不算在内的话。然而市长心知肚明,至少还有一次——甚至两三次——会议,他根本没有受到邀请。
  而且看样子,要不是为了最后通牒,他连这次开会的通知都不会收到。
  不论怎么看,这明白就等于是最后通牒;尽管图文并茂的文件中,表面上读起来好象是两地领袖间友善的彼此问候。
  韩定用心翻阅。文件由一段极其浮夸的问候语开头:“圣贤哲睿安略南国王陛下,致挚亲手足、百科全书第一基地托管理事会主席皮琏博士”,更形豪奢的结尾,则是一个由极其复杂的图案构成、巨大而五彩缤纷的玺印。
  但它毕竟还是最后通牒。
  韩定道:“本来时间就不多——只有三个月;但时间虽少,我们还是白白浪费掉了。这玩意儿只给我们一个星期。要怎么办?”
  皮琏蹙眉忧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就在陶大人向我们担保皇上和帝国立场的同时,他们竟公然采取这种激烈手段。”
  韩定精神一振:“我知道了。你把那所谓的‘立场’告诉安略南王了?”
  “对——在提案表决、并经理事会一致同意通过之后。”
  “什么时候表决的?”
  皮琏端起架子:“我不认为什么事情都得让你知道,韩市长。”
  “好罢,反正我也没兴趣。只不过我的看法是,你那通外交书函,关于陶大人对当前局势的可贵贡献——”他嘴角微扬,摆出一副不屑的笑脸:“乃是这通小小友好致意的直接成因。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拖个一段时间——只是想到理事会的态度,我不认为多出这段时间对极星能有什么帮助。”
  叶富瀚道:“韩市长,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了不起的结论?”“方法很简单,只要用点以往不受重视的小东西,也就是常识。你们都知道,人类知识当中有门学问叫符号逻辑,用来厘清人类语言之中的枝芜错杂和混淆散乱。”
  “那又怎样?”叶富瀚道。
  “我应用在某些事情,以及眼前这份文件上。我自己倒用不着这么麻烦,因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对五位自然科学家来说,用符号可能比用文字来得容易解释。”
  韩定由腋下挟着的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对了,这不是我自个儿做的;你们可以看到,署名的分析员是逻辑部的郝弥勒。”
  皮琏躬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些。韩定续道:“不用说,安略南的来信是个简单题目;因为写这封信的人是行动派、而非舞文弄墨之辈,很容易就能精简而得到一个单刀直入、斩钉截铁的声明。你们看到的符号表示形式,粗略翻译成文字,可以这么说:”一周之内交出我所要的,否则我就自己动手。‘“
  一片死寂中,五位理事快速浏览过报告;最后皮琏坐下,不安地清清喉咙。
  韩定道:“没有漏洞罢,皮博士?”
  “看样子没有。”
  “很好。”韩定换了几张纸:“现在你们眼前的是帝国与安略南条约的副本。——顺便一提,签约的皇家代表正是上礼拜还在这儿的陶大人。——而这份是符号逻辑分析。”
  条约长达五页,印刷精美,而分析报告只潦潦草草写了不到半张纸。
  “如各位所见,条约内容的百分之九十,经过分析之后毫无意义。最后可以用下面这种有趣的方式总结:”安略南对帝国的责任:无!
  “帝国对安略南的权力:无!”
  理事们再次焦虑地循着逻辑推理,回头小心检查那份条约;而当他们看完时,皮琏面露戚容道:“看起来是对的。”
  “那么你同意,这份条约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安略南宣告其完全独立,而帝国承认现实罢了。”
  “似乎是的。”
  “那你以为安略南会不了解状况,而不急于强调其独立地位——所以不消说,他对任何来自帝国的威胁都会产生反感;特别是帝国的恐吓显然无法兑现,否则不可能容许安略南独立。”
  “可是,”汤玛芝插口道:“韩市长要如何解释陶大人保证的帝国支持?那些话看起来——”他耸耸肩:“呃,相当令人满意。”
  韩定坐回椅子上:“你知道,这是整件事情里头最有趣的地方。我得承认第一次和陶大人会面时,心里把他看做是个超级大驴蛋——但事实证明,他是个高明的外交家,而且极其聪明。我自作主张录下了他所有的发言。”
  一阵骚然,皮琏吓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韩定诘道:“我晓得是有违待客之道,也不是所谓绅士所应该做的;而且如果让大人捉到,事情就不好玩了。不过他没捉到,我也录了音,事情已经做了。我把录音同样送给郝弥勒分析。”
  鲁亭道:“分析报告呢?”
  “这,”韩定答道:“就是有趣的地方。三份文件中最难分析的,恐怕就是这个了。郝弥勒连续工作了两天,去除所有不相干的言语、空洞的胡话、没有作用的条件限制——直说,就是废话——之后,他发现什么都没剩下,每句话都删掉了。
  “陶大人,各位,在五天的讨论当中,说的全是他妈的屁话,而你们全没发觉。这就是你们英明伟大帝国的保证。”
  最后一句话说完,桌上就像引发了一颗强力臭弹,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韩定不耐地等大家静下来。
  “所以,”他下结论道:“当你们发出恐吓——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说帝国会对安略南有所作为,你只是惹恼了深知内情的国王。不用说,他必须立即行动以维护尊严,于是最后通牒就来了——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只剩一个星期了,要怎么办?”
  “看样子,”玛芝道:“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让他们在极星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韩定答道:“只是要怎样做,才能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踢出去?”
  叶富瀚急急扯动自己的胡子:“听起来你好象下定决心要用武力对付他们。”
  “武力,”韩定立即反驳:“是无能之辈的最后凭藉。但我绝不愿意张开红毯擦亮家具欢迎他们过来。”
  “我还是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叶富瀚固执道:“这种态度很危险;尤其是我们注意到最近为数颇多的群众和你的提议相唱和,使得情况更加危险。我也可以告诉你,韩市长,理事会对你最近的活动并非一无所悉。”
  他停下等其它人表示同意。韩定耸耸肩。
  叶续道“若是你鼓起市民暴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我们不容许此事发生。我们的决策只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百科全书。不管决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必须衡量是否影响百科全书的安全。”
  “那么,”韩定道:“你的结论是,我们得继续唇枪舌剑的口舌之争,而什么事都不做。”
  皮琏苦着脸说道:“你已经说明了帝国帮不上我们的忙,虽然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如果需要妥协——”
  韩定顿觉好象置身恶梦,急速飞驰却漫不着边:“没有什么妥协!你难道看不出来,所谓军事基地只是下流的鬼扯淡?安德礼告诉过我们安略南的真正企图——就是完全归并到他们的封建制度下,划封采邑,建立农奴领主的经济关系。我们用核能来虚张声势只能挡得一时,他们早晚会动手!”
  韩定说到激动处愤而起身,余人纷纷矗立以应——只有乔肥佬安坐不为所动。
  乔肥佬缓缓说道:“各位先生请都坐下。我觉得大家离题太远了。得了,韩市长,不必做出一脸火大的样子;这里没有谁要当叛徒。”
  “你可得好好给我证明!”
  肥佬温面笑道:“你明知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听我说!”
  肥佬的锐利小眼半合半张,圆润的双颊微微渗汗:“看来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事会己经决议同意,当六天后轮回屋开启,安略南问题的真正解答会在那时揭晓。”
  “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
  “对。”
  “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什么事也别做,只要静心等候,完全信赖轮回屋里到时会有个神仙跳出来高喊‘刀下留人!’?”
  “撇开你的情绪字眼不提,就是这个意思。”
  “好厉害的龟缩大法!说真的,乔博士,这是天才级的笨主意,智力稍逊的人根本想不出来!”
  肥佬笑得宽容:“你挖苦人的本领愈来愈高了,可惜场合不对。让我们实事求是;我想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的争论中,我对轮回屋的看法。”
  “是,我记得。我不否认在逻辑推演之下,你的主意也不能算烂。你说——我说错的时候纠正一下——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于是乎,他可以预见我们眼前的困局和难题,再于是,他建了轮回屋,伏下一条妙计以便我们藉此脱困。”
  “正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下了很大工夫研究这个问题,不会吓着你吧?”
  “受宠若惊之至。有结论吗?”
  “结论是需要一点纯粹推理,一点点常识。”
  “譬如说?”
  “譬如说,如果他预见了安略南的混乱,为何不把我们放在比较接近银河中心的其它星球?大家都知道,谢东计诱川陀的公安委员下令在极星建立基地,但是理由何在?既然他能预见此地的交通线中断,孤立于银河之外,受强邻胁迫,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里?尤其我们的孤立无助是由于缺乏金属,那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说如果他预见了这些事,为何不事先警告第一代移民好让他们准备?总好过干耗时间,就像你们现在所做的一样,等事到临头才开口。
  “还有别忘记这点。就算他那时可以预见我们的问题,我们现在一样可以看见;因此,如果他在那时可以预见解决方法,我们现在应该也能见到。毕竟谢东又不是魔术师,没有什么脱困技俩是他能看见而我们不能的。”
  “可是,韩定,”肥佬提醒道:“我们没看见。”
  “你们没去尝试,一次也没试过!首先,你们完全拒绝相信有危机存在,然后你们把希望寄托在对皇帝的盲目崇拜之上,现在又转而寄望谢东!从头到尾你们只是一成不变地仰赖权威和过去,从来不想倚靠自己。”
  他的双拳陡地握起:“这是种不正常的心态!每当你的自由意志和权威对立质疑之时,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逃避。看起来你们似乎从不怀疑,以为皇帝一定比你有力量,谢东一定比你更聪明。这是不对的,你没看出来吗?”
  为了某些理由,没有人打算吭声。
  韩定续道:“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琏听过陶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陶大人认为当个好考古学家的不二法门,乃是遍读古往大师的著作 ——而那些人数百年前便已作古。他还认为解决考古难题之道,在衡量不同权威的意见,而皮琏听了毫无异议。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
  他的声调彷佛在恳求。
  但仍旧没有回答。他续道:“你们几个、以及极星上的半数人民是一样的差劲!干坐在这儿,把百科全书看作一切的一切,把科学的极致当作过往资料的汇整——那是重要没错,可是难道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世界在退化、在遗忘,没瞧见吗?边区失去了核能动力,仙女座丙的核能电厂因修护不当而熔毁,帝国首相却抱怨核工技师难求。怎么解决?训练新人吗?没有!他们反而限制核能!”
  他再三质问:“没看出来吗?整个银河都出了问题,那是种怀旧崇拜,是一种退化,一池死水!”
  他一个个看过其它人,而对方还以凝视。
  肥佬第一个回过神来:“神秘思想在此刻帮不上忙,让我们现实一点。谢东能够利用简单的心灵历史技术,寻得未来历史的走向;这点你否认吗?”
  “不,当然不了。”韩定叫道:“但我们不能靠他来解决问题。他最多只能指出问题所在,就算也有解决的方法,还得靠我们自己去做;他不能替我们做。”
  叶富瀚忽然开口:“你什么意思?‘指出问题’?我们知道问题何在。”
  韩定反面怒视叶某:“你自以为知道?你以为谢东所关心的只有一个安略南?我不同意!告诉你们!各位,到目前为止,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人、对事实真相有一━丝━半━点的概念!”
  “这么说你有概念罗?”皮琏恶声问道。
  “没错!”韩定跳起来掀开椅子,眼神冷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确定,就是整个形势暗流汹涌,实情远比我们讨论至今的任何事都要重大。你们扪心自问:为什么基地的第一代移民当中,除了何汝林以外,没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灵历史学家?而何老师却极力避免让学生学到基本知识以外的东西。”
  片刻沉默后,肥佬道:“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很快掌握全局,而脱离谢东的控制。于是乎我们只能跌跌撞撞,隐约看到一点事实,那正是谢东所希望的。”
  他厉声笑道:“再见了,各位!”
  韩定掉头大步迈出房门。
  6
  韩定嚼着雪茄烟的屁股,没注意到烟已经烧完了。前一晚他没睡觉,而且直觉即将到来的当晚他也会睡不着。这点由双眼就可以明白看得出来。
  他倦道:“都打点好了?”
  “我想是的。”李约翰以掌支颚:“你觉得呢?”
  “不算太坏。你知道,事情一定得大胆进行;就是说,不容许半点迟疑反顾。不能让他们有时间控制局势。一旦我们占上司令台,就要表现得像个天生的头子;而他们惯于服从,这是成功的根本。”
  “要是理事会犹豫不决——”
  “理事会?别理它。过了明天,他们在极星政治上的重要程度比不上一张破报纸。”
  李缓缓颔首:“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行动来阻止我们。你说他们并不完全被蒙在鼓里。”
  “肥佬可能摸到一点边儿,有时候他令我神经紧张;而皮琏打从我当选之后,就一直怀疑我。但你也看到,他们并没有能力去了解真正发生的事,这些人受的训练就是完全服从权威。他们相信皇帝万能,只因为他是皇帝;大家信服理事会,也只因为理事会是奉皇帝之命行事,不可能不在发号施令的地位。这种对叛变可能的认识不清,正是我们的最佳盟友。”
  他挺身自椅中站起,走向饮水机:“他们不是坏人,约翰,当他们黏着百科全书的时候——那就是他们将来的归宿。统治极星的时候,这些人半点用处也没有。现在你出去罢,让事情动起来。我要自个儿静静。”
  他坐在桌角,两眼瞪着那杯水。
  太空啊!若是他能像表面一样自信就好了。安略南人两天之内就要登陆,而他只根据一些概念来猜想谢东如何安排过去的五十年。他甚至不是货真价实的心灵历史学家,只凭着肤浅的训练,就想揣测探索当代最高的智能。
  如果肥佬是对的;如果谢东所见只有安略南问题;如果百科全书是他唯一关心保有的━━那么政变的代价如何?
  他耸耸肩膀,喝下了那杯水。
  7
  轮回屋中布置了远超过六张座椅,好象原先是期望多点人来参加似的。韩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懒懒地坐到角落里,尽可能远离其它五个人。
  理事们似乎并不讨厌这项安排,他们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话声稀落而终归沉寂。他们之中,只有肥佬看来显得更加镇定,拿出一只表阴沉地注视着。
  韩定瞥过自己的表,尔后望向占据半个房子的真空玻璃室,那是房里唯一不寻常的东西。附近某处有个计数器精细地分割时间,直到准确正点的一刹那,发动介子流,接通线路——灯光陡地暗下!
  灯并没熄,只不过突然陷入昏暗,让韩定吃惊得跳了起来。他在惊疑中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灯光,等视线放低时,发现玻璃室已经不再是空的了。
  出现一个人形——坐在轮椅上的人形!
  好一阵子他都没说话,只是合起膝上的书,漫不经心地抚摸。然后他笑了,整张脸顿时有了活力。
  他说:“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柔和。
  韩定差点要起立致意,但随即打消念头。
  谢东的声音听来十分健谈,他续道:“你们看到了,我被锁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迎接各位。你们的祖父母辈在我的时代来到极星,几个月后我患了很不方便的中风。我看不见你们,你们也知道,所以不能适当地向你们致意,我甚至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来;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束。有人站着的话,请坐下;如果有人想抽烟,我不会介意的。轻笑一声:”又何必呢?我又不真的在这里。“
  韩定忍不住伸手掏烟,想一想又算了。
  谢东拿开手上的书,动作像是放到身边的桌上——书一离手就消失不见了。
  他说:“基地创立至今有五十年了——五十年来基地上的人员,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理由孜孜不倦地工作。以前不让大家知道是有必要的;而现在,这种需要已经没有了。
  “百科全书基地,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而且一直如此!”
  韩定身后一阵骚动,还有一两声哀嚎,但他没有回头看。
  谢东不为所动——当然啦——继续说道:“所谓骗局的意思是说,我和同事对百科全书是否能出版根本毫无兴趣。百科全书有它的目的,我们经由它获得皇帝的特许,引诱十万人加入我们的计画,而且利用它来集中这些人的注意力,以便事成定局之前没有人能够回头。
  “五十年来你们为这个骗人的计画工作——现在说好听的也没用了——退路已经截断,你们别无选择,只有走上另一条极其重要的路,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画。
  “在那个计画中,你们被放到这样一个星球,五十年后这样的时间里,己经转移到一个无法自由行动的孤点上。现在开始,直到未来的若干世纪,你们要走上一条经过选定的道路。你们会遇见一连串的危机,就像现在面对了第一个;而每一次危机之中,你们的行动自由同样会受限制,迫使你们沿着我们选择的一条 ——也是唯一的一条路走。
  “这条路是由我们的心灵历史学所选定的,自然有其道理。
  “银河文明己经停滞退化了好几世纪,虽然能看出来的人不多。但是现在,至少边区已经分裂,而帝国政治上的大一统业已破灭。将来的历史学家,也许会用过去五十年之中的某一点做为断代,称做‘银河帝国衰亡的起点’。
  “他们是对的,但鲜少有人知道衰亡还要持续许多世纪。
  “衰亡之后必然是野蛮时期;心灵历史学告诉我们,在正常状况下,这段期间将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衰亡,同时也不想这么做;因为帝国文化已经失去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我们可以缩短接踵而来的野蛮时期——只要一千年就够了。
  “计画的详情,我们不能说;就像五十年前不能把百科全书的实情告诉你们一样。若是你们发现了内情,计画就会失败;正如你们一早看穿百科全书骗局的话,行动自由不再受限,增加的变数就会远超过心灵历史学所能掌握的范围。
  “可是你们不会发现,因为极星没有心灵历史学家——以前有何汝林,但他是我们的人。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极星,和银河另一端的姊妹基地,乃是复兴的种籽,未来第二银河帝国的开创者。目前的危机将把极星推向巅峰。
  “这次的危机,可以这么说,是相当简单易懂,比往后的许多要容易解决得多。追根究底,就是这样:你们是突然和银河中心的文明区域分离的一颗孤星,受强邻胁迫;科学家群集,却被广漠而不断扩大的野蛮地区包围;尽管是在原始能源海洋中的核能孤岛,但缺乏金属也无能为力。
  “看,如此一来,你们不得不面对现实,被迫要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的本质——也就是,当前难局的解答——当然了,显而易见!”
  谢东的身形向空中伸手,那本书又重回手中。他翻开书道:“不论前途多么艰险,让你们的子孙永远铭记在心:明路就在眼前,最后会引领大家到一个伟大的新帝国!”
  他的视线回到书本,身影霎时消翳无踪,灯光再度明亮。
  韩定抬头见到皮琏面向着他,两眼悲戚,双唇颤抖。
  理事主席的声调坚定,却了无生气:“看来你是对的。今晚六点,如果你愿意来见我们,理事会会向你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做。”
  理事们一个个过来和他握手,韩定则自顾自地笑着。他们真心认错,因为他们是实是求是的科学家——但是太晚了。
  他看了看表。这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李的人控制全局,理事会不能再发号施令了。
  安略南的第一艘战舰明天就要登陆,但是没有关系。六个月之内,他们也不能发号施令了。
  事实上,正如谢东所说,也正如韩定所猜测,当那天安德礼初次透露安略南缺乏核能动力之时,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就十分明显了。
  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完
  市长
  原著:艾萨克。阿西莫夫
  翻译:袁晓东(小浆糊)
  [译者注:这篇小说是阿西莫夫《基地》系列的第三部。基地系列在网上现有《心灵历史学家》、《百科全书学者》、《行商》、《商业巨子》四本。为了保持一致性,特地翻译这一本以贡大家欣赏。由于时间紧张,又是第一次翻译较长篇的作品,难免在词句语法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大家读了之后,有什么意见,敬请提出,我会尽量改进。若大家喜欢,我会逐步翻译《基地》系列的后续作品。]四王国——这个名字被赋予那些在安略南省(安略南是在基地时代从第一银河帝国分裂出去的)的部分领土上建立的短暂而独立的王国。在这片土地上最大、最强盛的是安略南王国……
  毫无疑问,在韩定时代,最奇妙的是四王国被一种临时的奇异的力量所控制着……
  银河大百科全书
  ——1——
  一个代表团!
  当韩定看到他们的时没有感到任何可高兴的地方,相反,和预料的一样,他感到一阵厌烦。
  李约翰主张极端的做法,“这没什么,韩定。”他说,“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直到下一次选举——不管怎么讲,从法律上说——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有一年呢。别理他们!”
  韩定抿了抿嘴:“李,你从来没有学会。我认识你四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学会一种文雅地斗争方式……”
  “这不是我的方式……”李约翰嘟囔道。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信任你。”他停了一会儿,拿起一支雪茄,“自从我们巧妙地策划了针对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政变以来,我们走过了多么长的一段路啊。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没有感觉这三十年过得多快吗?”
  李不屑地吹了口气,“我可没觉得老,我才六十六岁。”
  “是吗,我可没有你这么乐观。”韩定懒散地吸着他的雪茄。他早已不再有年轻时候对那种温和的vegan牌子烟草的渴望了。自从极星和银河帝国其他部分中断联系以来,他们就一直被困在这个文明边缘的星球。银河帝国已经开始崩溃,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韩定很想知道,新的帝国皇帝会在哪里呢?或者到底有没有新的皇帝?甚至,还会有一个新的帝国吗?神圣的宇宙啊!三十年了,自从和银河帝国边缘省份的通讯中断以来,对于极星来说,整个宇宙只是它自身 ——一个贫瘠的小星球,和周围的四个王国。
  力量衰弱得多么快啊!王国!那里曾经有帝国官员,曾经是一个省,是帝国的一个部门,是地图上的一角,曾经,是包容一切的银河帝国的一部分!现在帝国失去了对银河边缘地区的控制力,这些小小的行星团们纷纷成了王国,滑稽的国王,自封的贵族,毫无意义的相互战争,所有的一切都在衰败,一天一天变为废墟。
  整个文明衰落了。原子能源被遗忘了。科学渐渐变成了神话——直到基地走上舞台。
  基地正是谢东为了这个目的在极星建立的。
  李站在窗边,忽然打断了韩定的联想,“他们来了。”他说,“一辆老式的地面车辆。”李嗤笑一声走向房门,又犹豫地望着韩定。
  韩定微笑着仰在椅子上,“我告诉警卫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这里!为什么?你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我这个市长为什么不按照正式的官方礼节接待他们呢?虽然我已经太老了,没法老走那红地毯了。”韩定眨了眨眼,“另外,当你和年轻人打交道时,适当的尊重和奉承是很有用的——尤其这又不花你什么。”他微笑道:“坐下来,李。给我道义上的支持吧!当我和这个年轻人,对,瑟麦克谈话的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助。”
  “瑟麦克这个家伙,”李严肃地说,“他很危险。他有一大批追随者,不要小看了他!”
  “我曾经小看过谁吗?”
  “那就好。别事后抱怨,或者找什么理由。”
  韩定仿佛没有听见后面那句话,“他们来了。”韩定关掉小信号灯,踩了桌下的一个小机关,房门静静地滑开了。
  这个四人组成的代表团平静地鱼贯而入,韩定示意他们在自己桌子对面排成半圆的椅子上坐下。他们却只是鞠了一躬,等待着市长先说话。
  韩定打开他那雪茄盒子。这里本来是真正帝国产品,织女星烟草,当然现在是本地产品了。来宾们一本正经地接过雪茄,形式上地纷纷点着了。
  瑟麦克是右面第二个,也是这个年轻的代表团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留着淡黄色的落腮胡子,凹陷的眼眶中很难确切说出眼珠的颜色。韩定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另外几个人,他们的面孔呆板单纯,没什么意义。韩定关注的是瑟麦克,这个家伙在他参加的第一次市议会上就屡次对韩定的政策加以无情的攻击。
  “我早已期待和你的见面,议员先生。”韩定对瑟麦克说,“自从你上个月精彩的演说之后。你对本政府对外政策的抨击是那次议会中最有力的发言。”
  “感谢您的夸奖。”瑟麦克的眼神阴郁地燃烧着,“这抨击是否是有力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是正确的!”
  “也许,那是你的观点。毕竟你还年轻呢。”
  “对年轻人的忽视是个错误。”瑟麦克干巴巴地指出,“您当市长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小两岁呢。”
  韩定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小家伙。“我想你现在来见我,还是为了曾经在议会中困绕你的对外政策问题,是吗?是你代表你的同僚们说,还是我一个个单独跟你们谈呢?”
  他们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
  瑟麦克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代表极星的人民说话。那些对于未经严格审批就成立的市政厅表示怀疑的人民。”
  “我明白了,继续!”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市长先生,我们很不满意……”
  “呃——”韩定插了话头,“这里‘我们’是不是‘人民’的意思?”
  瑟麦克凝视着韩定,感觉这里有个陷阱,谨慎地回答:“我认为我的观点反映了投票选举我的极星选民的意见。这么说你觉得呢?”
  “很好,这样的陈述比什么证明都好。继续说,你不满意——”“是的。我们对这样的政策很不满意——它令极星在必然面临的外界威胁面前毫不设防,没有丝毫安全感。”
  “我明白了。所以?继续,继续。”
  “想来你能预料到。所以我们组织了一个新的政党,关注极星自身的迫切需要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命定的’未来帝国。我们会将你和你那个私人小团伙从市政府中踢出去,很快!”瑟麦克作了一个手势,坚决的手势。
  “除非?你知道,万事都有例外的。”韩定语气依然很平静。
  “这次,你没有什么选择。”瑟麦克无情地说,“除非你现在就辞职。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你的政策——我不会相信那么遥远的事情。你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要你辞职,直截了当的辞职。”
  “我明白了。”韩定翘起腿,摇晃着他的椅子。“这是你们的最后通牒。感谢你们给我一个警告,不过我宁愿忽视这个。”
  “不要把它当成警告,市长先生。它是一个行为和政策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了,而且明天就要开始正式行动。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而且,坦率的说——正是你为这个城市做的一切促使我们对你事先警告。也许你不这么想,但这确实是我的良心话。下一次的选举会更加有力而无争议地说明,你现在辞职是最好的结果。”
  瑟麦克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他的手臂。
  韩定抬了抬手,“冷静点,小伙子。坐,坐下来。”
  瑟麦克带着轻松的神情再次坐了下来。
  “那么,你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怎样改变呢?”韩定正直的脸上露出微笑,他需要一个建议。“你希望我们攻击四王国吗?现在?马上?所有一起攻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市长先生。我们只是主张所有的绥靖政策必须马上停止。通过各个渠道,你给予那些王国太多科学上的帮助了。你给了他们原子动力,帮助他们重建动力工厂,带给他们完整的医疗体系,协助建设化学实验室和各种工厂。”
  “那又怎样?你的建议呢?”
  “你这样只是为了延缓他们对我们的攻击。靠这些贿赂,你在跟他们玩一场巨大的勒索游戏!他们就象吸血鬼一样,会把极星榨干的——我们现在就得看他们脸色行事了。”
  “为什么呢?”韩定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依然平静。
  “因为你给了他们动力,给了他们武器,甚至帮他们维修战船,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了无数倍!他们的要求还在不断增加,最终他们为了确保所有的愿望得以满足,会强行吞并极星的。几乎所有的勒索最终结果都是这样,不是吗?”
  “那你的建议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行贿。把你的精力花在加强极星自身上,并且主动抢先出击!”
  韩定带着病态的兴趣盯着那个小伙子的淡黄色胡子。瑟麦克一定是非常自信的,不然他不会讲这么多。毫无疑问,他也代表了相当多人们的意见,相当大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中没有流露出他心中的些许不安,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你说完了吗?”
  “暂时完了。”
  “那么,你是否愿意读一下我的座右铭呢?”
  瑟麦克嘴唇微微一抽,“‘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这是老人的教条,市长先生。”
  “我年轻的时候就遵循这个主张,议员先生,并且获得了成功。那时侯你正忙着生下来呢,不过也许你在学校里学过。”
  他盯着瑟麦克,以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五十年前,谢东在这里建立基地的时候,公开的理由是编纂大百科全书。直到发现他真实的目的前,我们在这个目标下工作了五十年,那实在已经太晚了。当和帝国的通讯中断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拥有一个科学家大量集中的城市,但是没有任何工业,而且四面环绕的是敌对而野蛮的新成立的王国。我们是野蛮之海中间唯一的原子能孤岛,原子能,在这个时代无比可贵的东西。”
  “和现在一样,安略南是四王国中最强大的一个,他们要求并且已经在极星上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那时侯,极星的实际统治者,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已经了解这只是他们最终吞并整个行星的第一步。这就是当我……呃……若你是那时的政府,你会怎么做?”
  瑟麦克耸了耸肩膀,“这只是假设而已,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那时的做法。”
  “不管怎么样,我还会再重复一遍——也许你并不了解其中意义何在呢。”韩定继续说下去,“将我们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与他们开战是很有诱惑力的想法。这很容易想到,也能够满足个人英雄心理,但这种做法几乎总是最愚蠢的。从你刚才‘抢先出击’的说法上可以看出来,你是会这样做的。而我呢,却逐一拜访另外三个王国,指出听任原子力量落入安略南手中无异于送上门去给人砍头,然后巧妙地暗示了他们该怎么做。就这样。这样,在安略南部队在极星着陆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接到了他那三个邻居的联合通牒。七天之后,最后一个占领军撤出了极星。”
  韩定凝视瑟麦克,“现在,你告诉我,暴力有什么必要呢?”
  年轻的议员看了半天手中的雪茄烟蒂,把它扔进焚化道口。“我看不出有什么类比性。胰岛素可以治疗糖尿病人,但阑尾炎必须要开刀。这说明不了什么。当其他的方式都失败的时候,就只剩下——象你说的,最后的庇护所?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你的错!”
  “我的错?哦,又回到我的和平政策上来了。看来你还没有抓住我们这个位置最基本的需要。安略南人的离开并不是问题的解决,实际上,问题才刚刚开始。四王国对我们的敌意更重了:每一方都想要原子力量,而他们没有马上动手正是忌惮另外三方。我们在针尖上跳舞!任何微小的变化,例如一个王国变得过于强大,或者两个王国联合起来……你明白没有?”
  “当然。这时候就要全力准备战争。”
  “恰恰相反。这时候要全力防止战争。我促使他们相互敌视,我轮流帮助他们每一方,我给他们提供科学、贸易、教育、医药。我使得极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这对于他们来说远比其军事意义有价值得多。三十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是的,你环绕这些科学技术建立了一套粗鄙可笑的仪式,使它们变成半宗教、半迷信的东西。你建立了一个牧师阶层,又建立的整套的宗教仪式。”瑟麦克语气中带着无名的激动。
  韩定皱了皱眉头“那又怎样?我根本看不出来那有什么可讨论的地方。我使科学成为一种神秘的巫术,但那是最容易使他们接受的方式。牧师是自然产生的,而帮助他们是我们达到目的最方便的途径。这是次要问题。”
  “但那些牧师正管理着动力工厂,这可不是次要问题!”
  “没错,但我们培训了他们。他们对所有的了解完全是经验主义的,而且他们对于环绕他们的那些仪式有坚定的信心。”
  “但是,如果有一个牧师看穿了那些仪式,而且有足够的天赋摆脱那些经验主义的教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学到真实的知识,并且将它买给别人呢?这时候,对于那些王国来说,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这没有什么可能性,瑟麦克。你看问题太表面化了。每年,那些王国中最优秀的人们被送到这儿的基地来接受培训成为牧师。他们中最好的留下来成为研究学者。
  如果你认为那些剩下的人们,那些对科学要素毫无了解的人们,甚至更糟,那些仅仅从牧师那里得到些歪曲的知识的人们,能够飞跃式地发现原子力量,了解电磁学,懂得超弦理论,那你也太浪漫了,也对于科学太无知了一点。这需要终生的训练和极其天才的大脑!“
  在前面说话过程中,李约翰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现在他走了回来,当韩定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走到韩定身边。随着一阵耳语,李约翰交给韩定一个铅制的圆筒,然后他敌意地扫了一眼这个代表团,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韩定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着这个圆筒,一边打量着这个代表团。然后他突然费力地一扭,打开了那个圆筒。只有瑟麦克克制住了没有去看里面掉出来的那张包金箔的纸。
  “简单的说,”韩定仿佛是为刚才中断的谈话匆匆加上一句,“政府认为它知道它在做什么。”
  他边说边看。之上充满了复杂的、无意义的符号,而在纸的一角有三个潦草的铅笔字迹,那才是真正意义所在。他匆匆一扫,然后随手将它扔到焚化通道里。
  “那么,”韩定继续说道:“我想,会谈结束了。很高兴和你们会面,感谢你们光临。”他和每个人握手,目送他们鱼贯而出。
  和这个代表团的谈话差点让韩定忘记了笑是怎么回事。但是当瑟麦克和他的三个沉默的伙伴走出听力范围之后,韩定发出一阵满意的干笑,愉快地转向李约翰。
  “你认为这次尔虞我诈的谈话怎么样?”
  李约翰嗤之以鼻。“我不认为他有什么欺骗的地方。正如他所说的,他很有可能赢得下一次的选举。”
  “很有可能。”韩定点点头,“如果那之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话。”
  “当心,这次别让那些事情在另一方面发生。我告诉你,瑟麦克有一大批追随者,他要是不等到下一次选举就动手怎么办?不论你那关于暴力的格言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它。”
  韩定竖起一条眉毛:“你今天特别悲观,李约翰,而且还特别的倔,否则你不会一再谈到暴力。你知道,我们那次小小的政变并没有伤人。在正确的时候精心地一推是必要的,然后一切会自然地、平缓地、没有痛苦然而是有效地前进的。李约翰,我们不是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我们早有准备。让你的人盯住那些年轻人,老伙计。
  别让他们知道被监视了,但要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李约翰的笑声中仿佛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我总是你最好的手下,不是吗?一个月前我就让人监视瑟麦克和他的人了。”
  市长吃吃地笑着,“你总是走在前面,很好。对了,”他看一眼李约翰,轻声说,“佛瑞苏大使回到极星来了。我希望他是临时回来的。”
  短暂的沉默,李约翰略带震惊地问:“这就是刚才的消息吗?难道局势已经开始破裂了?”
  “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先听佛瑞苏说了才知道。当然,有可能。”韩定沉思着,“不管怎么说,这事必须在选举之前进行。对了,为什么你这么悲观?”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你陷得太深了,韩定,而且你根本就是在自己的床上玩火。”
  “你也一样,”韩定嘟囔道,然后大声问:“这不是说你要加入瑟麦克那一伙吧?”
  李约翰笑了起来:“好了,你赢了。现在吃午饭怎么样?”
  ——2——
  有很多警句被认为是韩定——一个公认的警句家——说的,相当的多,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假冒的。无论如何,可以证实的,他在某一特定场合曾经说过:“光明正大是会得到报答的——特别是当你拥有一个精明谨慎的名声时。”
  颇利。佛瑞苏在安略南十四年的双重身份生涯中,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听过这句忠告。这种双重身份经常使他不快地想起在炽热的金属上的舞蹈表演。
  对于安略南人民来说,他是大主教,是那些野蛮人眼中是他们创造的那种宗教(当然,在三十年来韩定的不断帮助下创建的宗教)的物理中心和神秘核心——基地——派出的代表。因为这一身份,他获得了很大的敬意,但也很快令人厌烦,因为他从心里看不起环绕着他的那些繁文冗节。
  但是对于安略南国王来说——不论是以前的老国王还是现在坐在王位上那年轻的孙子——他只是那令人敬畏又令人垂涎的力量的大使。
  不论怎么说,这是个烦人的工作。
  当他三年来第一次回到基地的时候,尽管有这样那样使他不得不成行的烦人的事情发生,这里好象正处于一个节日期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不得不绝对秘密的行动了,所以他对于韩定关于正大光明的保密早有心得。
  他换上平民装束——毕竟这是个节日,乘坐旅行飞船二等舱来到基地。一到极星,他穿过太空站里拥挤的人群,叫了两出租车,直奔市政厅。
  “我叫吉姆,吉姆。斯密特。我约好下午和市长会面的。”
  另一头那声音死板但很有效率的年轻人只用了几秒钟联系和确认身份,回过头来干巴巴地说:“韩定市长下午一点半见你。”随后又顾自低下头去。
  因此这位驻安略南大使带着最近一期极星市报,随意地逛到市政厅公园,在第一张空下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读着社论、体育和幽默版消磨着时间。眼看一点半的时候,他夹起了报纸,走进接待室。
  做这些的时候,他十分确信他很安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他完全没有任何隐藏的意图,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不会有任何人注意这么个人的。
  韩定非常高兴地看着他,“来支雪茄吗?旅途怎么样?”
  佛瑞苏自己拿了一支,“很有趣。我旁边有一个到这里来学习综合辐射预备疗程的牧师,你知道,那种癌症疗法……”
  “呃,当然。他没有管那叫综合辐射吧?”
  “我想没有。对他来说,那是圣餐。”
  市长笑了,“继续。”
  “他将话题引到神学上,竭尽全力想使我超脱‘肮脏的’唯物主义。”
  “他没有发现旁边的人是他的主教吗?”
  “我又没穿那深红色罩袍!而且,他是个赛米尔人。不管怎么样,真是个有趣的经历。值得注意的是,科学这种宗教是怎样被牢牢控制的。对此我曾经写过一些小文章,这只是处于个人的兴趣,不会发表的。从社会学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可以说当老银河帝国从边区开始崩坏的时候,科学这个名词,作为科学本身首先已经彻底堕落了。为了复兴科学,不得不借助另外的方式来表现出来,就就象现在这样。当你用符号逻辑来审查它的时候,真是棒极了。”“有趣极了!”市长双手在脖子后面一抱,突然转变了话题,“现在开始,谈谈安略南的状况吧!”
  大使从嘴里拿下雪茄,厌恶地看了一眼,把它放了下去。“那里很糟糕。”
  “当然,不然不会派你去的。”
  “没什么好说的。安略南的关键人物是摄政亲王魏逆泗,国王赖魄德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赖魄德明年就到岁数正式加冕了,是吗?我记得他二月份就十六岁了。”
  “是的。”停顿了一会儿,大使接下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小家伙的父亲死因很可疑。他在一次打猎中被钉弹贯穿了胸膛。据说是意外事故。”
  “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将安略南人赶出去的时候,我见过那个魏逆泗。那时侯你还不在。让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逆泗是个黑黑的小个子,黑头发,右眼有点斜视,长着可笑的鹰钩鼻子。”
  “就是那个家伙。鹰钩鼻子和斜眼一点都没变,不过他的头发现在已经灰白了。他玩着肮脏的政治把戏。幸运的是,他还真是那星球上笨得出奇的人物。总是幻想自己是个精明的恶棍,反而使他的笨拙更加可笑了。”
  “通常如此。”
  “以他的观点,打碎鸡蛋最好的方法是向它扔一颗原子弹。老国王死了两年左右的时候,他试图对寺庙的财产征收特别税,还记得吗?”
  韩定想了一下,点头笑道,“那些牧师们发起了一场抗议。”
  “那场抗议你在整个星系都能听到。那之后他对于牧师们小心多了,但仍然在试图用一种讨厌的方式行事。这种方式对我们的目的很不幸,他简直是自信心极度膨胀。”
  “也许是对自卑感的过度补偿,它们的混合体。这好象是国王的次子们的通病。”
  “这没什么关系。他狂热地满嘴冒泡地攻击基地,甚至一点都不费心掩饰一下。而且从军备角度来说,他也有资格这么做。老国王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舰队,魏逆泗这两年也没闲着。实际上,向寺庙征收的税款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个计划破产之后,他将所得税提高了两倍!”
  “难道人民就没有怨言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服从指定的权威是每周布道时的必修课;这样那家伙还是毫无感激之心。”
  “好吧,背景我了解了,现在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约两周之前,一艘安略南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舰队的巡洋舰。它肯定在太空中漂流了不止三个世纪了。”
  韩定的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神色,他站了起来,“是的,我听说了。宇航学院给我了一个申请,希望能够得到那艘船做研究用。这是个正当的要求,我能理解。”
  “理由太正当了,”佛瑞苏干巴巴地回答,“当魏逆泗上周收到你希望将他战舰送到基地去的信时,他简直笑掉了大牙。”
  “是吗,他还没有回信呢。”
  “他不会回信的,除非是用枪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离开安略南那天他来找我,要求基地将那艘战舰恢复到战备状态,然后再归还安略南舰队。他还恶毒地说你上周的要求隐含了一个基地针对于安略南的阴谋。他说拒绝修理那艘战舰将肯定他的怀疑,而且显示出安略南自卫的担子将强加于他头上。这是他的原话,强加于他头上!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韩定轻轻一笑。
  佛瑞苏笑着继续说,“当然,他希望一个否定的回答,这样,从他的立场看来,他就有了一个直接攻击的绝好理由。”
  “我明白了,佛瑞苏。好吧,我们还有六个月时间呢,所以将那船修好,连同我的祝贺送还给他。对了,可以将它命名为‘魏逆泗号’,作为我们尊重和友好的象征。”
  韩定又笑了。
  佛瑞苏嘴角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我想这是合乎逻辑的做法,韩定。不过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那艘船!那是艘帝国时代的巡洋舰!它的容积足有安略南整个舰队的一半。它的原子武器可以轻易扫平整个行星,它的防护系统提供了q栅可以完全屏蔽辐射。太多好东西了,韩定……”
  “表面上的,佛瑞苏,那些只是表面因素。你我都知道,在我们修好那艘战舰自己用之前,他们手中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摧毁极星。这样的话,我们把战舰修好交给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知道不可能发生战争的。”
  “假设是这样。”大使抬起头,“但是,韩定……”他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说下去。”
  “看。这不是我的范围,但是我读了这张报纸。”他将那报纸平摊在桌上,指着头版新闻,“这是什么意思?”
  韩定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一批议员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党。”
  “这就是了。”佛瑞苏很是不安:“我知道你对国内事物比我敏感多了,但他们难道不是在肆无忌惮地攻击你吗?他们的势力有多强?”
  “强得可怕。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整个议会。”
  “难道不是在那之前吗?”佛瑞苏斜瞥着市长,“他们正试图从选举之外获得权力。”
  “你希望我象魏逆泗一样吗?”
  “不。但是修理那支船要几个月时间,而那之后的攻击必然到来。我们的忍让会被视为极度软弱,而新增的帝国战舰差不多使魏逆泗的舰队力量倍增。他一定会发动攻击的,这事儿就象我是高级牧师一样毫无疑问。做点事情,或者声明你的议会竞选计划,或者现在就控制住这里的出版业!”
  韩定皱了皱眉:“现在就控制住出版业?在危机到来之前?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你知道,有谢东和〈规划〉呢!“
  佛瑞苏犹豫了一会,嘟囔道:“你总是对的,真的有〈规划〉吗?”
  “毫无疑问。”语气开始有些僵硬,“我是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从谢东的全息信息中得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韩定。我只是奇怪,怎么能在几千年前就制定好了未来的历史?
  也许谢东过于高估了自己。“他在韩定略带讽刺的微笑前缩了一下,”算了,我又不是心灵历史学家。“
  “严格的说,我们都不是。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学过一些,足以知道它能够做到些什么——虽然我自己做不到。无疑,谢东准确的完成了他设想的一切。基地,按照他的说法,成为一个科学的庇护所——这意味着在现在开始的几个世纪的衰落和野蛮中保存了临死帝国的科学和文明,并且由此最终产生第二帝国。”
  佛瑞苏点点头,略带怀疑。“每个人都知道事情该怎么怎么样。但我们经得起碰运气吗?我们必须要冒险迎接那雾一般的未来吗?”
  “我们必须。因为未来不是一团迷雾。谢东已经精心计算了,而且图表化了。我们历史上每一个危机都清清楚楚的标在那里,每一步都取决于前一步的顺利解决。这只是第二个转折点,而且宇宙才知道(译者注:此处原文如此,为了适应未来的风格未做改动。相当于我们平时的口语:天知道)一点小小的偏差会对最终的历史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仍然无异于投机嘛。”
  “不,谢东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说过,每一个危机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自由度都受到限制,只能指向唯一可能的、正确的方向。”
  “由此保证我们走在这狭窄的道路上?”
  “由此保证我们没有背离。但是反过来说,既然我们还有这么多可选择的余地,说明危机还没有到来。我们只有等事情一步步缓慢地发展下去,直到——宇宙在上——这是我唯一准备做的事情。”
  佛瑞苏没有回答,他咬着下唇保持着沉默。直到去年韩定才和他谈起这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所在——关于计算安略南的敌对程度。而这也只因为他妨碍了进一步的缓和。
  韩定仿佛看穿了他的大使的想法:“我现在宁可从来没有和你谈起有关的问题。”
  “你怎么或会这么想?”佛瑞苏很是惊讶。
  “因为现在有六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了——你,我,另外三位大使,还有李约翰——那可是个乐观的人;不过我认为恐怕在谢东计划里最好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谢东的心灵历史学也是有限的。它不能处理太多的不定变量。他不能针对单一个体进行预测,再久也不行,就象你不能用空气动力学处理单一分子一样。
  他只能进行巨大集合的预测,如整个行星的人口,而且只能针对那些对自己行为后果没有预见能力的集合。“
  “不那么清楚……”
  “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个心灵历史学家。你知道,整个极星都没有真正受过训练的心灵历史学家,心灵历史学也从来没有正式的文献资料。很清楚他不希望在极星上有能够预见未来的人。谢东希望我们盲目地——却也是正确地——沿着心灵历史学指定的方向前进。我曾经告诉过你,在将安略南人赶出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我只是尽力维持一种力量的均衡,没别的。后来我才发现了一种事件模型,但在那之前我也干得挺好。深谋远虑或者随意变更都会破坏〈规划〉的进展。”
  佛瑞苏思考着,点点头,“我在安略南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和这里一样。你怎么知道正确的行动时机呢?”
  “这已经很明确了。你已经指出,一旦我们修好了那艘巡洋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魏逆泗开始进攻。已经没什么可选择余地了。”
  “对。”
  “没错,这是外部的因素。同时,你也认为下一次选举会产生一个新的有敌意的议会,他们会施加压力使我们敌视安略南。这里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对。”
  “所有的选择都排除之后,危机就来临了。正是这样——我想。”韩定停了一下,闷闷不乐,而佛瑞苏静静地等着。
  韩定继续下去:“我有主意了——一个想法……”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应该同时到来。那应该是春天的事情,可是选举还有一年呢。”
  “听起来没什么啊。”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错误,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尽量避免我的预见影响行动,但谁能保证呢?在这里到底又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沉思着。
  “你的主意是什么?”佛瑞苏问。
  “危机来临的时候,我要去安略南。我想在事件的现场……呃,这就够了,佛瑞苏。
  已经很晚了,让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想轻松一下。“
  “叫到这里吧。我不想让人知道,否则天知道你那群议会里的对手们会说什么。”
  佛瑞苏加了一句,“叫点白兰地。”
  韩定要了白兰地,但并不多。
  ——3——
  当银河帝国仍然拥有整个银河的那段古老岁月里,那时侯,安略南也还是帝国外围最富饶的省份,不止一个帝国皇帝曾经访问过安略南总督府。而每一位皇帝都曾经驾驶空气飞车,用射钉枪狩猎那种被称为啮狗的巨鸟。
  安略南的名声,随着时代的衰败已经化为乌有。总督府,若非有基地工人重新整修过,也早已经称为一片空旷的废墟。更不用说两百年来再也没有一位皇帝来过这里了。
  但是啮狗狩猎仍然是一项皇家运动,以至于使得一手好枪法成为安略南国王的必要条件。
  赖魄德一世,安略南国王和——后面这句总是要加上的,虽然毫无意义——外围领土庇护者,虽然还没到十六岁,却早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了他的技术。刚刚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打下了平生第一只啮狗;而当他坐上王位一周之后,他打下了第十只;现在,他带着第四十六只不幸的猎物,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加冕之前要打到五十只,”他兴致勃勃地说,“谁来打赌?”
  周围那批马匹精没人敢对国王的技术打赌——赢了之后的结果是致命的。既然没人打赌,国王陛下兴高采烈回宫换衣服去了。
  “赖魄德!”
  国王立刻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声音会让他这么听话。他不高兴地转过身来。
  魏逆泗站在上面他自己的房间门口,瞪着他年轻的侄子。
  “把他们赶走,”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回到房间里,“让他们走!”
  国王随便地点点头,两名侍卫弓下身子,退下了楼梯。赖魄德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
  魏逆泗忧郁地看着国王身上的猎装,“你马上就要有比猎啮狗重要得多的事情要注意了!”
  他转身靠在自己的桌子上。他已经很老了,已经不能再乘坐着空气飞车追赶着啮狗鸟的翅膀急冲、旋转,甚至任何剧烈的运动都会让他感觉不适,他也从此厌倦了整个运动。
  赖魄德看穿了他叔叔的酸葡萄心理,仿佛有意地狂热起来:“但叔叔你今天真的该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在萨米亚平原上惊起了那个怪物,游戏就此开始了。我们在起码七十平方英里的地方追逐了两个小时,这时候,我转到了向阳的方向——”他连说带比画,仿佛还在驾驶着高速飞车。“并且一个漂亮的急旋,转到了它左边翅膀的下面位置。这可搞火了那个家伙,它开始拼命向上冲去。我毫不犹豫地向左一闪,等着它落下来的时候。它当然又转了下来,当我移动过去瞄准的时候,它疯狂地拍打着翅膀……”
  “赖魄德!”
  “哎——我终于抓住它了!”
  “当然。好了,现在你能专心一点吗?”
  国王耸耸肩,走到桌子的另一面去,恼火地拿起一粒莱热子嗑了起来。总是这样,他一贯不敢面对他叔叔的目光。
  作为开场白,魏逆泗说:“今天我到那艘船上去了。”
  “哪艘船?”
  “只有一艘船!那艘船。基地为我们的海军修好的那艘,那艘老帝国巡洋舰。我说清楚了吗?”
  “那艘船?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如果我们要求的话,基地会给我们修好的。你知道,你那些他们要对付我们的故事全是废话。他们要真的想这么做,怎么会修好那艘船呢?你知道,这不合理。”
  “赖魄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刚吐掉那个莱热子皮,又拿起另一颗放到嘴边,听到这话,气得脸都红了。
  “很好,这样吗?”他的怒气翻腾,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后说:“我不认为你应该那样称呼我。你忘了自己的地位了!你知道,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加冕了。”
  “是的,如果你更好地履行皇家责权的话,一切会更好。如果你把花在猎啮狗上的一半时间放在公众事物上,凭良心说,我马上就会辞去摄政王的职位。”
  “我不在乎。你知道,现在那没什么用。事实上,就算你是摄政王,是我的叔叔,我还是国王,而你是我的臣子。总之你不该叫我笨蛋,也不该未经允许就在我面前坐下。我认为你该小心一点,否则我会为此报复的——很快!”
  魏逆泗的目光是冰冷的,“我该称你为‘陛下’吗?”
  “是的。”
  “很好!你是个笨蛋,陛下!”
  他灰白眉毛下面的深色眼睛中仿佛冒出了火焰,而年轻的国王缓缓地坐了下去。一瞬间摄政王的脸上露出了略带讽刺的满足感,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紧闭的嘴唇咧开一丝笑容,一只手轻拍国王的肩膀上。
  “别在意,赖魄德。我不应该这么苛刻地说你。在这样的压力下,很难永远保持正常,你明白吗?”就算这些话充满的缓和的味道,他的眼中仍然保存着那严厉的神色。
  赖魄德不太肯定地说:“是啊,国家事物是非常困难,你知道。”虽然不无理解,他还是惊讶他竟然没有被那些烦琐无谓的经年累月的与斯米诺的贸易和与红色走廊中少数几个世界间的争论对抗搞得头昏脑涨。
  魏逆泗继续说下去,“我曾经想早一些和你谈这些事情,我的孩子;也许我跟你谈过,但你那年轻的心对这些管理国家的乏味细节显得很不耐烦。”
  赖魄德点点头,“是吗,那没关系……”
  他叔叔坚决地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你两个月之后就要加冕了。而且在困难时刻来临的时候,你必须全面而主动地把握每一部分。从此以后你将是真正的国王了,赖魄德。”
  赖魄德又点点头,但他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
  “战争就要来临了,赖魄德。”
  “战争!但我们和斯米诺已经签定了停战协议了……”
  “不是斯米诺,而是和基地。”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修理那艘船了。你说过……”他的声音再次中断了,只是因为他叔叔的嘴唇一撇。
  “赖魄德!”曾经有过的友善消失了,“现在是男人和男人间的谈话。不论那艘船修好没有,我们都要和基地开战,修好了只有更早一些。基地是所有能量和权力的根源。安略南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战舰,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人民,所有的商业,都依赖于基地吝啬地供给我们的那点能量。我还记得——那是我的亲身经历——安略南上的城市用煤和石油取暖的日子。但那没有关系,你再也不会体会那情形了。”
  国王怯懦地说道:“这看起来,我们应该感谢……”
  “感谢?”魏逆泗怒吼道:“感谢他们施舍的这一点点渣滓?宇宙知道他们留了多少给自己,为什么而留下来?只是为了他们有一天能够再次统治银河?”
  他跪在他侄子的膝前,眯起了眼睛。“赖魄德,你是安略南的国王。你的孩子,你的子孙可能会成为整个宇宙的皇帝——如果你得到了基地那隐藏起来的力量。”
  “那是有问题。”赖魄德的眼睛开始闪光,挺直了背。“无论如何,他们有什么权力把它留给自己?不公平,你知道。安略南也需要这些东西。”
  “你看,你开始理解了。现在,我的孩子,如果斯米诺决定攻击基地并且得到了所有的力量会怎么样?你认为我们能抵抗他们多久?你的王位还能坐多久?”
  赖魄德激动地站了起来,“宇宙啊,是的。你知道,你绝对是对的。我们必须先动手,这只是简单的自卫。”
  魏逆泗的笑容展开了一些。“而且,一度,很早以前,在你祖父统治的时代,安略南确实在基地那个星球——极星,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一个对国家防卫至关重要的基地。我们在基地领导人的诡计下被迫放弃了那个基地,那是个狡猾的杂种,一个学者,祖祖辈辈没有半点贵族的血统。你明白吗?赖魄德,你祖父因为这个平民而遭受耻辱。我还记得那个家伙。那时侯他几乎和我一样大,他带着他那魔鬼的笑容,魔鬼的头脑,带着另外三个王国的背后支持——他们联合起来对抗伟大的安略南——来到安略南。”
  赖魄德眼中闪亮,脸上发红,“谢东在上,我要是祖父,就算那样也要和他们干到底!”
  “不,赖魄德。我们决定等待——直到适当的时候再雪洗耻辱。这是你父亲意外死亡前的希望,否则他会是一个……算了”魏逆泗停了一下,转过身去,然后用那和他动作相称的沉重声音说,“他是我哥哥,而且,他的儿子……”
  “好了,叔叔,我不会让他失望的。我决定了。看起来,安略南必须马上抹掉这些搞麻烦的家伙们,这是唯一选择。”
  “不,不是马上。首先我们要等这艘巡洋舰修理完成之后。他们愿意承担修理这件事只说明他们怕我们。那帮傻瓜企图安抚我们,但我们绝不会离开我们的道路的,不是吗?”
  赖魄德狠狠地一击掌,“只要我是安略南的国王,就绝不会!”
  魏逆泗嘴唇猛地一抽,“另外我们还要等韩定来访。”
  “韩定!”突然瞪圆了眼睛,那年轻的脸上所有硬朗的线条全部挤到了一起。
  “是的,赖魄德,基地的领袖会在你生日的时候到安略南来,可能是想用甜言蜜语安抚我们吧。但这对他没用。”
  “韩定!”这只是纯粹无意义的自语。
  魏逆泗皱起眉头,“你害怕这个名字吗?就是那个韩定,他上次来访的时候,给我们碰了一鼻子灰。你不该忘记他对我们的王宫那该死的侮辱,一个平民,阴沟里的渣滓!”
  “不,我想没有。没有,我不会。绝不会!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但,我是有些担心——有一点。”
  摄政王站了起来,“担心?担心什么?恩?担心什么?你这个小——”他顿住了。
  “这可能有点……呃……亵渎。你知道,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继续。”
  赖魄德有些困惑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银河圣灵,他……呃……可能不喜欢这样。你认为呢?”
  “不,我不这么认为。”魏逆泗又坐了回去,嘴唇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生硬地回答。“违背银河圣灵的意愿使你困饶了很久,是吗?这就是你老在外面疯玩的原因吗?我明白了,你听那个佛瑞苏说的太多了。”
  “他解释了很多……”
  “关于银河圣灵?”
  “是的。”
  “怎么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他比我还不信那些可笑的东西呢,而我根本就不信!那些全是废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恩,我知道。但佛瑞苏说……”
  “该死的佛瑞苏!全是废话!”
  一段短暂的,充满叛逆气氛的沉默,然后赖魄德说:“每个人都相信这个。我的意思是所有这些:关于预言者谢东,他怎样指定基地来秉承他的戒律,那里终将有一天会重建地上天国,任何违背他的戒律的人将怎样被永远消灭。他们相信这些。我在节日时主持过这样的仪式,我确信其他国王们也一样。”
  “是的,他们相信;但我们不。而且你应该感谢它使你相对那些笨蛋来说成为拥有神圣权力的国王——神圣不可侵犯的。很简单。它排除了所有的反叛,保证人民在每一件事上绝对顺从。而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是你在指挥对基地战争站主导地位的原因。我只是摄政王,还是个普通人;而你是国王,对大家来说,你更大程度上是神!”
  “但我觉得我并不真是。”国王深思着。
  “你确实不是。”带着讽刺的回答,“但对于除了基地以外的人民来说,你是。懂了吗?除了基地以外所有的人。当你清除了他们之后再也没人否认你是神的化身。
  想一下!“
  “难道那之后我们自己就能控制寺庙里的动力盒,控制无人飞船,控制治疗癌症的圣餐,控制所有其他的东西了吗?佛瑞苏说只有那些被银河圣灵祝福的人才……”
  “是啊,佛瑞苏说!除了韩定之外,佛瑞苏是你最大的敌人!站在我这边,别担心他们。我们一起会建立一个帝国——而不仅仅是安略南王国——一个包含了银河亿万颗太阳的帝国。这不比那废话连篇的什么地上天国更好吗?”
  “是……是的。”
  “佛瑞苏能保证更多吗?”
  “不能。”
  “很好。”他的声音变得专断起来,“我认为我们可以考虑一下现实问题了。”他并没有等待回答,“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下去。对了,赖魄德,还有一件事。”
  年轻的国王从门口转过身来。
  魏逆泗笑着说:“猎啮狗的时候当心一点,我的孩子。”但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自从你父亲的不幸事故之后,我不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混乱当中射出的钉弹谁也搞不清楚。希望你当心一点。而且,我跟你说的关于基地的事情,你会做的,对不对?”
  赖魄德的目光从他叔叔的双眼垂了下来,“对,当然。”
  “很好!”他没有表情地盯着侄子离开的身影,又回到自己的桌子。
  赖魄德离开的时候,心情是阴沉的,不无恐惧。也许击败基地并且得到魏逆泗所说的力量是最好的。但是后来,当战争结束而他坐稳了王位的时候,他尖锐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魏逆泗和他的两个儿子是王位的顺序继承人。
  但是他是国王。而国王能够指挥人民的射击。
  不管是叔叔还是堂兄弟。
  ——4——
  为了将那些不同政见者结合成为现在声势日盛的行动党,除了瑟麦克,李维斯。伯特是最积极的一个人了。他没有参加大约半年前会晤韩定的那个代表团,倒不是因为他未被赏识。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很好的缺席理由,他那时候正在安略南的首府。
  他是作为一个普通市民来访的。他没有做任何官方拜访,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
  他只是观察着这个繁忙的星球上的每一个昏暗的角落,用他短粗的鼻子在每一个肮脏的缝隙里四处刺探。
  那个短暂的冬日整天阴沉沉的,然后大雪纷飞。他在傍晚回到家里,不到一个小时就坐在了瑟麦克家中那八角形的桌子旁边。
  他的第一句话实际上并没有改善屋里的气氛,由于外面的大雪而变得沉闷沮丧的气氛。
  “恐怕,我们现在的处境,俗话说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你这么认为吗?”瑟麦克丧气地说。
  “以前的想法过时了,瑟麦克。没有任何办法。”
  “军备……”多克。沃尔特多少有点过分热心地开始,但马上被伯特打断了。
  “别提那些了,那是陈年旧事了。”他的环视了一圈,“我在谈人民。我承认原先是我的主意去策划一场宫廷政变来扶持一个对基地相对友好的国王。这是个好主意,现在还是。它仅有的小缺陷是:这不可能。韩定早就看出来了。
  瑟麦克酸溜溜地说:“伯特,你能谈一下细节吗?”
  “细节!没有细节!这是个简单的事实。这就是整个安略南的现状。这就是基地扶持的那个宗教。还真有用!”
  “喔。”
  “你真该实地去看一看,才能真正了解它。你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我们建立的一个巨大的学校来培养牧师,偶尔在城市某个昏暗的角落为朝圣者举办一个特殊的仪式,这就是全部。整个事情都很平常,不会打动我们。但在安略南……”
  莱姆。特凯一个手指抚摩着光滑的小锯齿装饰,清了清嗓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宗教?韩定总是说那只是一种拙笨的掩饰,好使他们毫不犹豫地接受我们的科学。你该记得,瑟麦克,那天他和我们讲过……”
  “韩定的解释,”瑟麦克提醒,“并不总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过那到底使怎样的宗教?”
  伯特慎重地说:“从伦理上说,它很完善。它和老帝国那多样性的哲学体系没什么差别。高尚的道德标准等等。从这个观点看,没什么可抱怨的。宗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文明影响力之一,由此出发,它实现了……”
  “这我们知道,”瑟麦克不耐烦地打断了,“说到点子上。”
  “马上。”伯特有点不安,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由基地培植和鼓励的这个宗教,请注意,是严格的独裁路线的宗教。牧师、僧侣是我们提供给安略南所有科学器材的唯一控制者,但他们只是经验主义地操作这些工具而已。他们完全相信这种宗教,以及……呃……他们操纵的那些力量的精神意义。例如,两个月前,有些笨蛋搞坏了装在大庙之一的塞斯拉肯庙里的动力工厂,使五个城区遭受损失。这被每个人,包括牧师们认为是神的惩罚。”
  “我想起来了。那时侯报纸上有些零星的报道。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听着,”伯特生硬地说,“宗教阶层构成了一个金字塔,塔尖是被认为是神族的国王。他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国王,人民彻底相信这个,牧师也一样。你无法推翻这么个国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等一下,”沃尔特这时说,“你说韩定促成了这一切,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搀和进来的?”
  伯特严厉地扫了提问者一眼,“基地全力培养了这一错觉。我们用所有的科学技术为后盾支持这一愚民政策。国王周身环绕着华丽的辐射光环,头顶上汇聚着夺目的王冠,主持着每一个节日庆典。每一个敢于触摸他的人都被灼伤;仿佛神意使然,他可以在关键时刻由空中飞至任何地方;他一个手势就可以使整个寺庙充满内在的珍珠般的光泽。我们提供了无数方式使他轻易实现这些把戏,但就算是亲自实施的牧师们自己却也深信不疑。”
  “可恶!”瑟麦克咬着嘴唇哼道。
  “当我想起我们错过的机会的时候,”伯特沉重地说,“我恨不得哭出来——象市政府门前的喷泉。回想三十年前,韩定从安略南人手中拯救了基地 ——那时侯,安略南人还没有真正认识到帝国已经衰落。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自从佐尼安起义之后他们忙于自己的内部事物,但直到与帝国的通讯中断、赖魄德的强盗祖父自立为王之后,他们对帝国的衰落也没有清醒的认识。”
  “如果帝国皇帝有勇气试一下的话,他只用派出两艘巡洋舰加上国内的起义,很快就能平息局势。而我们也同样可以做到。但是韩定却扶持了他们君主专制的地位。
  我个人很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坚姆。奥司突然问道,“佛瑞苏呢?他不曾经是个激烈的行动主义者吗?
  他又做了些什么?他瞎了吗?“
  “我不知道。”伯特的回答很简单,“他是他们的高级牧师。据我所知,他除了给牧师们出具技术等级证书外什么也不管。他只是一个象征,而已。”
  一阵沉默,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瑟麦克身上。年轻的政党领袖神经致地咬着指甲,忽然哼了两声:“不是这么回事!”
  他环视四周,又提高了声音,“韩定至于这么愚蠢吗?”
  “看起来是这样。”伯特耸了耸肩膀。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么干净彻底地卡死自己的脖子是需要巨大的愚蠢的。如果韩定是个笨蛋他绝对做不到!何况我才不信他是个笨蛋呢。何况他还建立了那完全遏止国内反抗的宗教,何况他还给安略南装备了所有战争武器,不可能!”
  “我承认事情是有点混乱,”伯特说,“但事实如此,还能有什么解释?”
  沃尔特突然插嘴:“这是背叛!他是他们的奸细!”
  瑟麦克不耐烦地摇头,“这同样也看不出来。整个事情真是一团乱麻……对了,伯特,你听说过基地准备交付安略南舰队使用的那艘巡洋舰的事情吗?”
  “巡洋舰?”
  “一艘老帝国战舰……”
  “没有。但那不说明什么。舰队是完全与俗世隔离的宗教避难所,没人听说过舰队的事情。”
  “是吗,消息已经流传开了。党内有些人将事情捅到了议会上去。你知道,韩定没有否认。他的发言人强烈指责了谣言贩子,然后就这样了。这可能有些关键。”
  “这只是个插曲,”伯特说,“如果是真的,那真是疯了。但结果也不会更坏。”
  奥司说:“我认为,韩定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武器?”
  “是啊。”瑟麦克讥笑着说:“没准有个玩具盒子,什么时候突然打开跳出来一个小丑把魏逆泗吓得中风了?如果基地靠着什么秘密武器来保护自己的话,它根本没法真正站住脚,更不用说发展了。”
  “那么,”奥司匆忙改变了话题,“现在问题就在于: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伯特。”
  “是啊,这是个问题。但别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安略南所有的出版物上都根本没有提到基地的事情。现在到处都是关于即将来临的庆典的事情。你知道,赖魄德下周加冕。”
  “这么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沃尔特晚上第一次笑了起来,“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还有时间,笨蛋。”伯特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了,国王和神一样。
  你以为他事先还要搞什么鼓动宣传之类的事情吗?你以为他还要指责我们侵略什么的,把一切停下来控诉一番吗?动手时间一到,赖魄德下命令,人们就开战。就这么简单。这就是那该死的体系。你不能质问神。他可能明天就下令,而你还在卷你的烟卷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嘈杂起来,当里维。纳斯特从大门冲进来的时候,瑟麦克不得不敲着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他穿着外套就冲上了楼梯,带着满身的雪花。
  “看!”他喘着粗气,将一份沾着雪花的报纸扔在桌上,“全在上面了。”
  报纸被摊开在桌上,五个脑袋俯在上面。
  瑟麦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宇宙啊,他要到安略南去了!到安略南去了!”
  “投敌!”特凯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真该死,沃尔特说对了。他把我们都给卖了,现在到那里收钱去了。”
  瑟麦克站了起来,“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明天我会在议会上提出弹劾韩定。如果我们失败了……”
  ——5——
  雪停了,但在地面上厚厚地积了一层,流线型的地面车费劲地在无人的街道上行驶着。黎明前冰冷的黑色曙光这时并不再是诗意的形容,而真正具有了它字面的意思。
  就算现在基地政坛已经一片混乱,但不论是行动党还是韩定的人都没有兴趣这么早走上街头活动。
  李约翰也不喜欢这样,他终于发出了抱怨,“这样不好,韩定。他们会说你溜走了。”
  “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必须要去安略南,而且又不想惹麻烦。这就够了。”
  韩定又靠在柔软的座位上,微微有些发抖。车里面有暖气,并不冷,但是即使隔着玻璃,这冰雪覆盖的世界上仍然有什么东西冷冷地让他烦恼。
  他沉思道:“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应该设法控制极星的气候。这是可以做到的。”
  “我倒希望在那之前先干些别的。”李约翰说,“比如先控制一下瑟麦克附近的气候?一个优雅、干燥、全年恒温在25度的牢房怎么样?”
  “哈,那时侯我所需要的保镖可就不止他们两个了。”韩定随口回答。他所指的那两个李手下的保镖和司机一起坐在前面,双眼警觉地扫过空空的街道,随时准备抽出他们的镭爆枪。“你想引起市民暴动吗?”
  “我?告诉你,另外有人想煽风点火呢,而且要不了多久……”他点着手指头说:“第一,瑟麦克昨天在议会中大闹了一番,并且提出了弹劾案。”
  “他有理由这么做。”韩定冷静地回答,“另外他的提议以206对184被否决了。”
  “当然。当他以为最少只能得60票的时候,你只获得了22票的优势。别否认,你知道的。”
  “是很接近。”韩定承认。
  “很好。第二:投票之后,五十九位行动党议员全部起立离开了议会大厅。”
  韩定沉默着,李约翰继续说下去,“第三,他们离开之前,瑟麦克愤怒地指责你是个卖国贼,你到安略南去是为了领那三十年的报酬;而投票否决弹劾案的多数议员跟你同流合污。最后还说他们的党名‘行动’并非空洞而无所指的。这听起来象什么?”
  “我想是有麻烦了。”
  “而现在你在黎明前溜走,就象个逃犯。你应该面对他们,韩定。宇宙在上,如果必要的话,宣布军事管制好了!”
  “暴力是无能者……”
  “……最后的庇护所。废话!”
  “好吧,我们走着瞧。现在用心听我说。三十年前,轮回屋打开了,在基地五十周年纪念的时候,谢东的全息影象指点给了我们真正前途的一点概念。”
  “我还记得。”李怀旧地点点头,带着些微笑,“那天我们接管了政府。”
  “是啊。那是我们第一次谢东危机。现在是第二次——同时三周之后是基地八十周年纪念。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你觉得他又要回归了吗?”
  “我还没有说完呢。谢东从来没有说过他回归之类的事情,你应该理解,这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力使我们不去预见什么。但除此无法解释轮回屋的镭锁还能够再次打开,而不是一次性开启后毁去轮回屋——也许若我们强行打开它会自毁的吧。第一次回归之后每年周年纪念的时候,我总是要去看看,碰碰运气。他从来没有出现,但现在是那时之后第一次真正出现了危机。”
  “那他会回归了。”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关怎样,这是个要点。今天的议会会议上,你宣布我起程前往安略南之后,再做一个官方声明,就说下面的三月14日,谢东信息会再次出现,包含了极其重要的关于近期成功搞定的危机的有关信息。这很重要,李,不论别人问什么,别多说什么!”
  李约翰盯着韩定,“他们会相信吗?”
  “这没关系,这会使他们感到迷惑混乱,就算不是,我想他们也会推迟到三月14日之后动手的,这就够了。我那时候早就回来了。”
  李不确信地看着韩定,“但什么‘成功搞定’,真牛啊!”
  “非常迷糊的牛。啊,机场到了!”
  “再见,李。我不愿意把你留在这样的油锅里,但实在没有别人可信了。你当心离火远一点。”韩定笑着下了车。
  “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的了。我会遵命的。”他缩回车里,空气门关上了。
  ——6——
  韩定并没有直接到安略南王国以之命名的那个星系——他先行飞行访问了王国中其他八个较大的星系,匆匆忙忙只来得及与当地的基地代表略一会晤——直到加冕典礼前一天才来到安略南。
  王国的巨大在这次旅行中给他留下一个沉重的印象。相对于昔年那疆界无边的银河帝国来说,它就算曾经是个富饶而著名的边区,也只不过是空中的一个小小亮点、无关紧要的部分;但是对于现在人们固有的视野范围来说,安略南王国的疆界和人口已经足以令人震惊了。
  按照安略南官员划分的疆界,它包含了25颗恒星,其中6颗拥有不止一颗可居住的行星。虽然远少于帝国鼎盛时期,但在基地的扶持下,科学发展越来越多,人口也在飞速增长,已经达到一百九十亿。
  直到现在,韩定才发现他所面临的任务是多么艰难。三十年过去了,也只有王国首都才提供了原子动力。而原子动力尚未再次引入的外围行省仍然有如此之多。就算正在努力,恐怕现在那些帝国残留下来的设施也很难被修复和再次使用了。
  当韩定来到首都的时候,发现所有正常的活动都全部停止了。在外围行省,庆典只不过是庆典。但是在安略南行星这里,没有一个人未曾投入那欢庆他们神圣的国王赖魄德加冕的华丽的宗教狂热中去。
  在他的大使被拉出去主持另一场庆典之前,韩定只来得及抓住筋疲力尽的佛瑞苏半小时。但这半小时确实是值得的,他现在对于晚上的‘焰火’充满了信心。
  总的来说,他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因为他对于一旦身份显露出来之后必然承担的那些宗教性任务毫无兴趣。所以当王宫中充满了王国中所有达官贵人耀眼的身影的时候,他毫不被人注意地靠在墙边,冷眼旁观。
  他排在长长的等候谒见赖魄德的队伍中,而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国王独自一人,庄严地站在那里,周身环绕着绚丽夺目的镭射光环。不用一个小时,这个国王就会坐上那硕大的铑铱合金镶满宝石金光缭绕的王座,然后王座会庄严地升到空中,缓缓离开地面,在一扇巨大的窗前盘旋,通过那窗,广场上的巨大的人群可以看见他们的国王,然后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当然,若不是为了在里面装上原子发动机,王座本来不必那么大。
  已经过了十一点。韩定强忍住站到椅子上的冲动,垫起脚尖四处张望。当他看见魏逆泗穿过人群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放松下来。
  魏逆泗过来得很慢。几乎每一步,他都要周围的贵族们寒暄几句——这些贵族们的祖父辈曾经帮助赖魄德的祖父窃取了整个王国,从而被赐与公爵之类的称号。
  终于他从贵族们中间挤了出来,来到韩定面前。虽然笑容扭曲仿佛在假笑,但他黑色的眼睛在灰白的眉毛下闪烁着满意的神色。
  “亲爱的韩定先生,”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拒绝透露身份,是不是在享受无聊的时光呢?”
  “一点也不,殿下。这一切极其有趣。你知道,在极星我们没有这样的景象。”
  “毫无疑问。不介意到我私人的房间去吗?那里我们可以相当安静地多谈一会儿。”
  “当然。”
  两个人挽着手,登上楼梯,不止一个贵妇人惊奇地举起她们的长柄眼镜,猜测着这个衣不出众、貌不惊人的陌生人的身份,尤其是摄政王还对他那么尊重。
  在魏逆泗的房间里,韩定完全放松下来,带着满意的咕哝接下了摄政王亲自倒满的酒杯。
  “劳克莉司葡萄酒,”魏逆泗说,“从皇家酒窖里拿出来的。韩定,这可是真品——两百年了。那是在佐尼安起义前十年放进去的。”
  “真正的皇家珍品,”韩定表示赞同,然后优雅地举杯,“为赖魄德一世,安略南国王干杯!”
  他们干杯,然后魏逆泗殷勤地又添上,然后说,“很快就是边区的皇帝,然后,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银河会再次统一起来。”
  “毫无疑问。由安略南吗?”
  “为什么不呢?有基地的帮助,我们的科技无疑远比边区其他部分优越。”
  韩定放下他的空杯子,然后说:“也许吧,当然了,除非基地拒绝其他需要科学帮助的国家。由于我们政府高度的理想主义和我们的奠基人谢东的伟大道德基准,我们不能偏袒宠爱任何一方。没办法,殿下。”
  魏逆泗的笑容更明显了,“用通俗的话说,银河圣灵只帮助那些自己努力的人。我很清楚,若是放任自流,基地是不会合作的。”
  “我可没那么说。虽然我们的航空学院想把它留下来做研究用,我们还是为您修好了那艘帝国战舰。”
  “做研究用!”摄政王讽刺地重复着,“是啊,若不是我用战争做威胁,你们才不会去修好它呢。”
  韩定做了个不同意的手势,“我不知道。”
  “我知道。而且那威胁一直有效。”
  “直到现在吗?”
  “现在再说什么威胁就太晚了。”魏逆泗瞥了一眼桌上的钟,“听着,韩定,你以前来过安略南一次。那时侯你还年轻,我们都还年轻。但就算是那时侯,我们看事情的方式就截然不同。你是那种所谓的和平主义者,不是吗?”
  “我想我是的。至少我认为暴力并不是达到目标最好的办法。总有更好的办法的,虽然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直接。”
  “是的。我听说过你的名言:”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那么“摄政王做作地搔了一下耳朵,”我会把自己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无能者‘。“
  韩定优雅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魏逆泗继续说下去,“我总是相信最直接的行动。我总是确定一条最直接达到目标的道路,并且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以前这样做是很成功的,我想以后也应该能成功的。”
  “我知道。”韩定插了进来。“考虑到国王的父亲——你哥哥——以前的意外死亡和现在国王不稳定的健康状况,你倒是为你和你的孩子们坐上王位找到了一条直接的途径。国王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不是吗?”
  魏逆泗对这一击皱了皱眉,声音变得生硬了一些,“韩定,你会发现回避一些问题是明智的行为。也许你以为你作为极星的市长可以有特权做一些…… 呃……不当的评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建议你还是省省吧。我不是会被言辞所吓倒的人。我的哲学是当你正视困难的时候它会很快消失的,而且我至今从来就没有逃避过。”
  “我不怀疑。你现在这个时刻不愿意逃避的困难是什么?”
  “现在的困难,韩定,是怎样说服基地合作。看看吧,你的和平政策,导致了几个严重的错误,仅仅因为你太轻视你对手的勇气了。不是每个人都象你一样害怕直接的行动的。”
  “比如?”韩定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比如你独自来到安略南,独自陪我来到我的房间。”
  韩定看了看他,“这又怎么了?”
  “没什么,”摄政王说,“除非门口站着五个武装良好随时准备射击的警卫。我不认为你逃得了,韩定。”
  市长的眉毛耸了一下,“我并没有准备马上就走。你那么怕我吗?”
  “我根本就不怕你。但这可能有助于你理解我的决心。我们可以称这为一种姿态。”
  “随便你称为什么,”韩定冷淡地说,“你称它为什么是你的事,我没关系。”
  “我确信随着时间的过去,你会有关系的。但是韩定,你犯了另一个错误,严重得多的错误。看起来极星几乎是全然不设防的。”
  “事实如此。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没有威胁任何人,对所有人同等服务。”
  “因此保持无助状态。”魏逆泗继续说,“您真是好意帮我们武装起来,特别是帮助我们发展我们自己的舰队,强大的舰队。事实上,加上你们献出来的帝国战舰,那是一支不可抗拒的舰队。”
  “殿下,你在浪费时间。”韩定仿佛要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如果你的意思是宣战,只是想告诉我这个事实的话,你应该马上让我和我的政府联系。”
  “坐下,韩定。我不是宣战,你也根本不能和你的政府联系。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不是宣布,是已经开始了——基地会从安略南舰队的原子爆轰中得到警告的,那是由我儿子乘坐的旗舰‘魏逆泗号’——那艘曾属于帝国舰队的巡洋舰——率领的安略南舰队。”
  韩定皱起了眉头,“这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哈,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准确的说,舰队是在55分钟前,11点离开安略南的。
  第一次攻击会在明天中午,他们一看见极星就开始。现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个战俘。“
  “这样称我自己倒很合适,殿下。”韩定仍然皱着眉头,“但我很失望。”
  魏逆泗轻蔑地笑着:“就这样吗?”
  “是的。我还以为加冕典礼的时候——也就是午夜——逻辑上来说是舰队行动的时刻。显然,你希望在你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开始战争,这样倒是更有戏剧性一些。”
  摄政王盯直了眼镜,“宇宙在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不明白吗?”韩定温和地说,“我将我的反击设定在午夜了。”
  魏逆泗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不要骗我。没有什么反击。如果你在考虑其他几个王国的话,还是算了吧。他们的舰队加在一起还比不上我们的呢。”
  “这我知道。我并不想打打杀杀。很简单,从今天午夜开始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整个安略南星球都将瘫痪下来。”
  “瘫痪?”
  “是的。如果你不明白的话,或许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所有安略南的牧师们都会开始罢工,除非我发出撤消的命令。但现在我无法通讯,也就不能发出撤消命令;就算我可以,没准我还不愿意呢!”他向前倾过身去,突然充满朝气地加了一句:“你明白吗,殿下,所有对基地的攻击都是对最高权威的亵渎?”
  魏逆泗显然是在尝试着控制自己:“不要这样,韩定,暴乱没有意义,控制这一切吧。”
  “噢,我亲爱的魏逆泗,为谁?为什么控制这一切?我想过去的半小时安略南上每一个寺庙周围都围满了人们听牧师宣讲这个话题。安略南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的政府正开始堕落地、无缘无故地攻击他们宗教圣地。不过现在离午夜只有四分钟了。你最好到下面舞场去现场看看。我在这里很安全,外面有五个警卫呢!”他又靠回到椅背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劳克莉司葡萄酒,作出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漠然地凝视着天花板。
  魏逆泗跳了起来,带着一阵压抑着的诅咒冲出了房间。
  舞厅中的人群安静下来,中间腾出了一片空地安置好了王座。现在赖魄德已经坐在上面,紧握扶手,昂着头,面容冷峻。巨大的枝型吊灯逐渐暗淡下来,散布在拱型天花板上的微型鳞状原子灯弥散着奇幻的七彩光芒,一道华贵的光环忽然在赖魄德头顶显现,汇聚成为一个耀眼的王冠。
  魏逆泗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没有人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集中在王座上。他紧握住拳头,提醒自己不要冲动——韩定也不能使他惊慌失措,作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
  这时候王座开始移动了。它无声地悬升,漂浮起来。它飘离舞池,滑下几级楼梯,然后保持离地六寸的距离,缓缓滑向敞开的巨大的窗户。
  随着标志午夜来临的低沉的钟声响起,王座在窗户之前突然停住,国王头上的光环也突然消失。
  仿佛是冰河解冻前的静默中,失去了光环的国王,看上去完全象个普通人,带着惊奇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王座摇晃了一下,沉重地从六寸的高度跌落在地上,然后宫殿中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了。
  在一片尖叫、喧嚣和混乱中,响起了魏逆泗响亮的声音:“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他左冲右突穿过人群挤到门前。外面的卫兵们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不管怎样,火把很快就被拿了进来,那些为加冕典礼之后穿越整个城市的巨大的火炬游行准备的火把。
  回到舞厅的卫兵们举着的火把,那些兰色、绿色、红色纷纭班驳的奇光照亮了那些惊奇、迷惑的面孔。
  “没关系,”魏逆泗高声道,“请留在原地,动力一会儿就会恢复的。”
  他转向来到身边立正侯命的卫队长,“怎么了,队长?”
  “殿下,”回答迅速直接,“宫殿被市民包围了。”
  “他们要干什么?”魏逆泗低声咆哮。
  “领头的是个牧师。他是大主教颇利。佛瑞苏。他要求释放韩定市长,并且立即停止对基地的战争行动。”回答是无表情的,公式化的,但队长的眼睛中却流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魏逆泗吼道:“如果任何人企图冲进王宫的大门,格杀勿论!这时候没什么可说的。
  告诉他们,明天他们会被清算的!“
  明亮的火把现在分布开来,舞池里又恢复了光明。魏逆泗冲到仍然停在窗前的王座前,抓住仿佛遭了霜打,面色蜡黄的赖魄德的胳膊。
  “跟我来。”他匆匆向下面看了一眼。城里面漆黑一片。下面传来暴民们嘶哑的口号声。仿佛是全力的象征一样,阿歌里德大庙仍然灯火通明。他愤怒地诅咒着,拉起国王就走。
  魏逆泗带着五个卫兵冲回自己的房间,后面跟着吃惊的说不出话来的赖魄德。
  “韩定,”魏逆泗嘎声说,“你太不自量力了!”
  市长根本没有理睬他。他身边的小原子灯发出珍珠般的微光,市长仍然舒适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略含讽刺的微笑。
  “早上好,陛下,”他直接向赖魄德问候:“恭喜您的加冕。”
  “韩定,”魏逆泗再次吼道:“让你的牧师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韩定冷冷地抬头:“你自己去试试吧,看到底是谁不自量力。现在在安略南上没有一个轮子还会转动。除了寺庙中,没有任何灯光闪亮;除了寺庙中,没有一滴水还在流动;在这个行星的隆冬,除了寺庙里,没有一个卡路里的热量;医院停止任何治疗;动力工厂已经停机;所有的舰船都已经停泊。如果你想试试的话,魏逆泗,你让那些牧师们回到岗位上去吧。我可没兴趣。”
  “以宇宙的名义,韩定,我会的。如果非要摊牌,那就摊牌吧。让我们看看你的牧师在军队面前能干什么。今晚,所有的寺庙都会被军管。”
  “好极了,但你怎么发布命令呢?这个星球上的每一条通讯线路都关闭了。你会发现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也没有无线电。实际上,这个星球上除了寺庙以外,只有一个地方,当然了,就是这里,还有个通讯器材可以工作,就是这个房间里的电视,但我已经将它设置为只能接收的方式了。”
  魏逆泗竭力平息他的呼吸,而韩定继续说下去:“当然你可以派你的部队去占领王宫外面的阿歌里德大庙,然后由那里面的无线电去通知行星上其他的部分。但我怀疑,如果你这么做的话,你的军队可能会被外面的暴民给撕成碎片。这时候,你靠谁来保卫你的王宫?魏逆泗,这时候,你靠谁来保护你的生命?”
  魏逆泗低沉的声音,“我们能控制住的,你这个魔鬼。我们会坚持下来的。让那些暴民叫去吧,让所有的能源消失吧,但我们会坚持下来的。当基地被占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你那些可爱的暴民会发现他们的宗教之不过是空中楼阁,他们会摈弃你的牧师转而反对他们的。我保证到明天为止,韩定,因为即使你能控制安略南的能源,你不可能控制我的舰队。”他的声音带着嘶哑的狂喜,“它们早已经起程,韩定,由你亲自下令修复的那条巨型巡洋舰带头,驶向极星。”
  韩定轻松地回答,“是的,那艘巡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但是按照我的方式来修复。告诉我,魏逆泗,你听说过超波通讯吗?没有,我看你没听说过。好吧,要不了两分钟你就会知道它能做些什么了。”
  随着他的声音,电视打开了,韩定随后抱歉地说:“不,只要两秒钟。请坐,魏逆泗,然后安静地听着。”
  ——7——
  齐奥。阿颇瑞特是安略南高级随军牧师之一。按照顺序优先原则,他作为随军牧师长服务于旗舰魏逆泗号上。
  但这并不仅仅因为等级或者优先原则——他很了解这艘船。他在基地来的圣徒的直接指导下亲自参与了修理这艘船。他在他们的指点下仔细检查了整个引擎系统。他参与了重新布线,修补了船上的通讯系统。参与修复船身上的残破,加固了船梁龙骨。他甚至还被许可协助那些基地来的智者们在这艘船上安装一套神圣的设备——如此圣洁以至于从未在其他船上安装过,而只安装在这艘华丽的巨人舰船上——超波通讯。
  毫无疑问,对于使这艘船的光荣蒙受羞耻的用途使他感到非常悲伤。他从来不想相信佛瑞苏告诉他的话——这艘船将用于令人震惊的邪恶目的;它的炮口将转向伟大的基地。转向那个他年轻时接受训练的地方,那所有幸福的源泉——基地。
  现在,当舰长和他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疑问了。
  那象神一样受祝福的国王,怎么能够允许这么邪恶的行为呢?真的是国王的命令吗?
  或者是那个可恶的摄政王在国王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的行动?正是那个魏逆泗的儿子,舰队司令五分钟前告诉他:“你去关心灵魂和祝福吧,我来关照我们的舰队。”
  阿颇瑞特冷笑着。他会专心于他的灵魂和祝福的——还有他的诅咒,赖富金王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走进一般通讯室。他的侍僧走在前面,而两名值勤军管没有干涉他们。随军牧师长有权自由进入船上的任何地方。
  “关门。”阿颇瑞特命令道,看了一眼壁钟。十二点差五分。还有得是时间。
  随着迅速而熟练的动作,他移动一个小控制杆,打开了所有的通讯线路,这样在这个两英里长的舰船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影象。
  “皇家旗舰魏逆泗号上的战士们,请注意!这是你们的随军牧师在讲话!”他知道,他的声音将在整个船上回响,从船尾的原子反应炉到舰首的领航台,所有的地方回响。
  “你们的船,”他喊道:“正要进行渎神的行为。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它的行为将把你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抛弃到寒冷、永恒、孤独的宇宙中去!听着!你们长官的目的是带领大家到基地去,使那所有的祝福之源屈从于他罪孽的意志之下。既然这是他的目的,我,以银河圣灵的名义,解除他的指挥权,因为没有一个命令不是经过银河圣灵祝福的。就算是神圣的国王若没有圣灵的支持也会失去他的王权的。”
  当他的侍僧崇敬地听着,两个士兵则满怀敬畏。低沉的声音继续着:“而且,由于这艘船的魔鬼使命,圣灵对这艘船的祝福同样将要取消。”
  他庄严地举起胳膊,而在船上几千个屏幕前,士兵们云集,注视着他们的随军牧师庄严的影象,听着他的声音:“以银河圣灵的名义,以先知谢东的名义,以他的解释者基地的圣徒的名义,我诅咒这艘船。让它的眼睛——电视——瞎去;让它的胳膊——火力系统——瘫痪;让它的拳头——原子大炮——再也伸展不开;让它的心脏——所有的引擎——停止跳动;让它的呼吸——通讯——从此中断;让它的灵魂——所有的光明——从此消失。
  以银河圣灵的名义,我诅咒这艘船。“
  随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在午夜的钟声里,几光年之外的阿歌里德大庙中发出了一束通讯超波,随着超波的瞬时传输,旗舰魏逆泗号上的另一套设备启动了。
  然后整艘船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种宗教的主要特征在于它深层蕴藏的科学核心,在这种情况下,它表现得极其完美,好象阿颇瑞特的诅咒真的是如此的致命。
  阿颇瑞特看着黑暗降临了这艘船,听见那遥远而柔和的原子发动机的咕噜声突然停止。他很满意地点点头,从长袍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原子灯,屋里充满了那柔和的珍珠般的光芒。
  他低头看着那两个士兵,尽管他们无疑是非常勇敢的人,但他们的膝盖在巨大而难以忍受的恐惧下还是瑟瑟发抖。“拯救我们的灵魂吧,大人。我们是可怜的人,对我们的领袖的罪恶一无所知。”其中一个呜咽道。
  “跟我走,”阿颇瑞特坚定地说,“你们的灵魂还没有消亡。”
  船内由于黑暗而陷入混乱之中,仿佛有毒的瘴气一般,沉重的恐惧仿佛伸手可及。
  阿颇瑞特和他周围那微弱的光亮所及之处,士兵们纷纷拥挤过来,竭力试图触及他的长袍,恳求着哪怕再少的一点怜悯。
  而回答总是:“跟我来!”
  他终于找到了正在一边诅咒着光明,一边试图寻找军官区的赖富金王子。舰队司令眼中带着怒火瞪着随军牧师。
  “你在这儿!”赖富金从他妈妈那里遗传了兰色的眼睛,但他的鹰钩鼻子和斜眼标志着他不折不扣是魏逆泗的儿子。“你这叛国行为的意义何在?立即恢复船上的动力。我是指挥官!”
  “不再是了!”阿颇瑞特阴沉地说。
  赖富金蛮横地四处看着,“抓住他,拘捕他!否则的话,以宇宙的名义,我要将每一个不听话的人剥光了扔到太空去。”他停了一下,又尖叫道:“这是你们舰长的命令,拘捕他!”
  然后他完全昏了头,“难道你们能被这个骗子、丑角愚弄吗?难道你们甘心信奉一种云山雾罩的宗教吗?这家伙是个冒牌货,所谓的银河圣灵是个骗局,是凭空捏造来欺骗……”
  阿颇瑞特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抓住那个亵渎者!你们听他的话会危害你们的灵魂!”
  这时,那高贵的舰长被不下二十个士兵的手按在了地上。
  “带上他,跟我走。”
  阿颇瑞特转过身来,身后是被制服的赖富金,再后面的走廊里是黑压压的军人们。
  他回到了通讯室。他命令前司令员来到一个仍然有效的电视头前。
  “命令其余舰队停止行动,准备返回安略南。”
  赖富金衣着凌乱,身上带着血迹,失魂落魄,吓得半死,按吩咐做了。
  “现在,”阿颇瑞特冷冷地接着说,“我们正和安略南保持着超波通讯,按我的吩咐说。”
  赖富金做了个反对的手势,随即挤在房间里和聚集在走廊里的士兵们发出了巨大的鼓噪声。
  “说!”阿颇瑞特说,“开始:安略南舰队……”
  赖富金顺从地开始重复————8——
  当赖富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时候,魏逆泗的房间里出现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从魏逆泗憔悴的脸上可以看到和他的儿子同样的震惊,急促地喘息着,然后瘫倒在椅子上,面孔惊惧地扭曲着。
  刚刚加冕的国王赖魄德缩在最昏暗的角落里,金丝编织的袖子中瑟瑟发抖;韩定却仍然双手抱膝木然地听着。甚至那些士兵们也失去了那种军人特有的无表情的样子,仍然紧握他们的原子枪,从原来面对着门的队列中偷偷看着电视的屏幕。
  赖富金以一种疲倦的声音不情愿地说着,不时中断下来接受提示,语音沉重:“安略南舰队……明白了它的任务的本质……不愿意成为令人厌恶的渎神行为的一部分……将要返回安略南……带着下面的最后通牒……给那些辱骂神灵的罪人……
  那些敢于使用亵渎的力量……反对所有幸福的源泉基地……反对真实的信仰的人们……
  并且阐述由随军牧师,齐奥。阿颇瑞特提出的……我们舰队的要求和保证……简单的说,这样的战争永远再不发生“——这里有很长的一段停顿,然后继续——”曾经是摄政亲王的魏逆泗……必须被囚禁……并且在宗教法庭前对他的罪行进行审判。
  否则即将返回安略南的皇家舰队……将把整个皇宫彻底摧毁……并且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摧毁谤神者、破坏者的巢穴……以拯救人类的灵魂。“
  声音以半声呜咽结束,屏幕黑了下去。
  韩定的手指在原子灯上飞快的按了几下,灯光逐渐暗下去,现任的摄政王、国王和战士们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乍一看韩定周围则仿佛亮起了一个淡淡的光环。
  那没有象征国王特权的光环一般耀眼,没有那么壮观,没有那么震撼,但有它自己的魅力,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更加有效。
  韩定的声音对于魏逆泗来说充满了讽刺意味——就是这个魏逆泗一个小时前宣布韩定已经成为战俘,极星将被摧毁;而现在,魏逆泗却蜷缩在阴影里,半崩溃地沉默着。
  “有一个古老的寓言,”韩定说,“可能和人性一样古老,它最早的记载只存在于一些更加古老的零星文档中。我给你说一说,你可能感兴趣的。”
  “那时候有一匹马和一只狼,那只狼强壮而危险,一直使马的生活中充满了危险。
  由于无法忍受这种威胁,马决定寻找一个有力的伙伴。有一天它遇见了人,它指出狼同样也是人的敌人,并且提出同盟。人立刻同意了,并且提出只要马能够按人的要求提供飞快的速度,他马上就可以杀死狼。马同意了,让人在它身上装上了缰绳和鞍子。人骑上马,找到了狼,将它杀死了。“
  “马非常高兴,放下心来,非常感谢人,说:”现在这个敌人已经死了,把缰绳和鞍子拿开,放我自由吧。‘“”这时人大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呀,昏头的家伙,乖乖地认命吧。‘然后又装上了马刺以便更好地控制。“
  仍然是沉默。魏逆泗的身影没有动弹。韩定平静地继续说:“我希望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为了彻底、永远、稳定地控制他们的人民,四王国的国王们把科学宗教当作鞍子和缰绳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使得他们将整个文明的动脉,原子力量交给听命于我们而不是你们的牧师们来掌管。你杀了狼,但不能摆脱人的控 ——”魏逆泗突然从阴影里跳了出来,眼中是疯狂的空白,声音沙哑而语无伦次。“但我还有你!你逃不了!我要把你碎尸万段!让他们毁了这里好了!让他们毁了一切好了!我要杀了你!”
  “来人!”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干掉那个魔鬼!杀了他!开枪!”
  韩定面带微笑地掉转椅子面向那些士兵。有一个人抬起他的原子枪,又垂了下去。
  其他人根本没有动作。韩定,基地的市长,被那个柔和的光环环绕着,安然地微笑着,这个人无视于面前疯狂尖叫的家伙,将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安略南整个的武装化为乌有。
  魏逆泗尖叫着发出诅咒,踉跄冲到最近的士兵身边。他野蛮地夺过士兵手中的原子枪,瞄准无动于衷的韩定,扣动了扳机。
  持续的光束射到环绕极星市长身边的防护力场上,转眼被吸收转化为无害的辉光。
  魏逆泗用力地扣着扳机,发出古怪的笑声。
  韩定仍然微笑着,而他的防护力场在吸收原子光束能量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角落里,赖魄德捂住眼睛,发出绝望的呜咽。
  这时,随着一声失望的狂叫,魏逆泗转过胳膊,再次扣动扳机——他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
  韩定的眼神微微一缩喃喃自语:“一个‘直接行动’者的下场。最后的庇护所!”
  9
  轮回屋挤满了人,远超过里面的座位数,在屋子后面,站了满满三排人。
  韩定比较了一下现在这一大群人和三十年前谢东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时侯只有六个人,其中五个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成员——现在都已经去世了——和他自己,年轻的挂名市长。就是那天,他在李约翰的帮助下去掉了市长办公室那‘挂名’的名声。
  现在相当不同了,每一方面都有所不同。市政府的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谢东的出现。
  他自己还是市长,但现在真正拥有权力;而自从彻底击溃安略南之后,拥有全民的支持。当他带着魏逆泗的死讯和由惊魂未定的赖魄德签定的新条约从安略南回来的时候,他在一次信任投票中获得了一致的支持。当其他三个王国也随即签署了同样的条约——给以基地权力以保证永远不再受到类似安略南所尝试那样的攻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极星每一条街道都自发进行了盛大的火炬游行。甚至谢东的名字也没有这么响亮地响彻极星上空。
  韩定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第一次危机过去的时候,他也曾得到这样的欢迎的。
  屋子对面,瑟麦克和伯特正在热烈的讨论着,看起来最近的事态并没有使他们彻底放弃。他们参与了信任投票,发表演说公开承认他们原先的错误,对先前的争论圆熟地道歉,同时又微妙地声称他们的只是遵从了他们的判断力和良心——同时立即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行动派活动。
  李约翰拉了下韩定的袖子,意味深长地指了一下壁钟。
  韩定转过头来,“嗨,李!你还在犯愁吗?现在又怎么了?”
  “他五分钟之后出现,是吗?”
  “我认为这样。上一次他是正午出现的。”
  “要是他没有出现呢?”
  “你准备把你一生的愁事都压在我身上吗?要是没有,他就不会出现。”
  李约翰皱起眉头,慢慢摇了摇头:“要是事情砸了,我们又会有麻烦了。若没有谢东支持我们做的一切,瑟麦克又会重新开始。他希望将四王国彻底合并,并且马上开始基地的扩张,如果必要,不惜武力。他已经又开始活动了。”
  “我知道。玩火的人就算会引火烧身也要接着玩。而你,李,就算是要杀了自己也要找点事情来操心。”
  李可能会回答,但在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那时所有的灯光都开始变黄并慢慢昏暗下去。他抬起手臂指着那占据了半个房间的玻璃隔开小屋,然后叹息着靠倒在椅子上。
  韩定自己直盯着出现在玻璃小室里的形象,坐在轮椅中的形象!在这些出席者中,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一天,几十年前,那形象第一次出现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年轻,而这形象已经很老了。那之后,这形象好象一天都没有变老,而他自己,却已经老了许多。
  那形象直视着前方,手中抚摩着放在膝盖上的一本书。
  他开始说话了,“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慈祥。
  房间里一阵寂静,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而谢东继续说下去,“这是我第二次出现在这里了。当然,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第一次就在这里的人。实际上,我甚至不能通过感觉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人,但这没有关系。如果第二次危机平安度过了,你们一定会来的;没有其他的选择。若你们不在这里,也许第二次危机对你们来说太过严重了一些。”
  他笑了一下,表情很生动,“我很怀疑那一点,因为我的分析图表显示,开始的八十年里有百分之九十八点四的概率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偏离。”
  “从我们的计算,你们现在遇到了包围基地的野蛮王国的直接攻击。就象第一次危机时你们利用力量的平衡平稳度过一样,这一次你们以精神方面的力量去对抗世俗权力。”
  “无论如何,我要警告你们不要过分自信。在这个记录中给你们任何预言不是我的方式,但提醒你们一下现在你们只是达成了一个新的平衡——虽然这次你们的位置更好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影响。精神力量虽然在保护自己不受侵犯是足够的,但用来攻击则远远不够。因为对于永远存在的诸如地方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反抗力量来说,精神力量是无法战胜的。我确信,我没有跟你们说什么新东西。”
  “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用这种摸棱两可的方式说话。我用的术语只是一些最好的近似,但你们中间没有一个合格的能理解心灵历史学的符号象征,我只能尽力解释了。”
  “这个时刻,基地正处于通往新帝国的起点。和你们自身相比,邻近的王国在人力和资源上都仍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在他们之外几乎整个银河遍布着未开化的文明。
  在银河中心的地方仍然残存着古老的银河帝国——虽然正在衰败,却仍然强大无比。“
  这时候,谢东拿起他的书并且打开它。他的面孔变得很严肃:“同时,永远不要忘记在八十年前建立的另一个基地,在银河的另一端,‘星端’。他们永远需要考虑进去。先生们,规划中还有九百二十年的路程在前面。现在,事情是你们的了,向前进吧!”
  当灯光逐渐亮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垂到他的书上,身形逐渐消失。在嘈杂的声音里,李俯过身子凑向韩定的耳朵,“他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再回回来。”
  韩定回答说:“我知道——但我确信在你我安全、平静地死去之前,他是不会回来了!”
  行商
  作者:阿西莫夫
  (锺杰甫译)
  1
  行商——……行商在基地政治霸权的扩张过程中,经常扮演开路先锋,向广漠的边区渗透。他们一出门便是经年累月,驾驶的破船缀满手工修焊的烂补钉;他们说不上怎么老实,但勇气……由此,这些人营造了一个,比四王国由冒牌宗教支撑的专制政体更为长久的帝国……关于这些伟大而孤独的人,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他们心中常存一个半笑半真的座右铭,是引自韩定的一句格言:“绝不让道德观念阻止你做对的事!”。
  现在要分辨那些故事有凭有据或是生安白造,相当的困难;要说毫不夸大是绝无可能之事……
  彭晔慈刚陶醉在沐浴的快感当中,收信机就响了——证明了银河边区黑暗艰苦的空间里,流传的那句老话:电传和沐浴设备总是不共戴天。
  好在一艘没给交运太多杂七杂八货物的独立商船上,这方面是蛮舒服的。
  就说洗澡吧,在二乘四尺的小窝里,还能够有热水供应。距离驾驶台十尺,彭晔慈可以清楚听到收信机断断续续的嗒嗒声……沾着一身泡沫,发出一声怒吼,他走出去调整音量;三小时后,另一艘商船靠到边上,一个面露微笑的年轻人走过两船之间的空气闸。
  彭晔慈推上他最好的椅子,自己坐到驾驶座上。
  “你做了什么好事?姓勾的!”他恶狠狠地说:“从基地一路追我?”
  勾烈拿出一支雪茄,稳稳摇头:“我?少来了。我只是凑巧在交邮日第二天,到格里托四号着陆的傻瓜罢了。他们派我把这个带给你。”
  闪亮的小圆球换了手,勾烈加上一句:“亲启,最高机密,不能透过次太空传送。我是这么推测啦。至少,那是私人胶卷,除了你本人以外,没有人能打开。”
  彭晔慈注视着胶卷,满心不悦:“看得出来。而且我也从没看见这种东西装过好消息。”
  圆球在他手中展开,薄而透明的胶带直挺挺冒出来。他用双眼快速扫过讯息,因为等带子的末端冒出来以后,前端就开始变褐起皱;一分半钟以后,整条带子变黑,寸寸断绝。
  彭晔慈喃喃怨道:“噢,银河啊!”
  勾烈静静接口道:“我能帮得上忙吗?还是太秘密了,不能让我知道?”
  “说说不要紧,反正你也是公会里的人。我得到亚斯岗去。”
  “那地方?出了什么事?”
  “他们逮捕了一个行商。可别说出去。”
  勾烈大惊,愤然道:“逮捕!那是违反协定的!”
  “罪名是干预地方政治。”
  “哦!他这么做吗?”勾烈沈思道:“那行商是谁?我认识吗?”
  “不!”彭晔慈高声说。勾烈领会了言外之意,也就不再多问。
  彭晔慈起身寒着脸凝视景窗,对着棱镜外形的雾般银河嗫嚅,神情猛恶,突然间大吼道:“妈的个乱七八糟!我都快达不成配额了。”
  勾烈脑中光芒一闪:“嗨,老兄,亚斯岗是禁地啊。”
  “没错。你在亚斯岗连支削笔刀都卖不出去,他们什么核子设备都不买。
  到那儿去就死定了,我的配额这下劫数难逃。“
  “非插手不可吗?”
  彭晔慈茫然摇头:“我认得那倒霉蛋,不能弃朋友于不顾。怎么说的?
  我心永属银河圣灵,道之所在欣然赴义。“
  勾烈愕然道:“啊?”
  彭晔慈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一笑:“可忘了,你没念过‘圣灵宝典’吧?”
  勾烈愠道:“听都没听过。”
  “嗯,要是你受过宗教训练就会读到。”
  “宗教训练?你说教会?”勾烈惊得目瞪口呆。
  “恐怕是的。那是我深藏心底的秘密耻辱,虽然那些蛋头大师很让我受不了;他们一等到理由充份,就把我赶了出来,送进基地上的俗家学校。啊,对了,我该动身了。你今年的配额怎么样?”
  勾烈把雪茄掐熄,整了整小帽:“这趟是最后一批货,就要搞定了。”
  “小子真走运。”在勾烈离去后许久,彭晔慈坐在椅中沉思,愁眉深锁,一动也不动。
  这么说,高洛夫是在亚斯岗——而且还被关了起来!
  坏透了!事实比表面上看起来糟得多。轻描淡写不动声色,把好奇的小伙子打发走是一回事,面对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彭晔慈凑巧是知道行商长高洛夫真正身份的少数几个人之一。高洛夫根本不是商人,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他是基地的特务!
  2
  两星期过去了!浪费了两星期。花了一星期到亚斯岗,一到边界全副武装小心警戒的战船便云集而来。不论他们的侦测系统是什么做的,说得上管用——而且还不错。
  他们缓缓在彭晔慈身侧游移,没有信号,维持警戒距离,突然间大调头指向亚斯岗的中央太阳。
  彭晔慈可以把他们轻轻捏碎。这些船是逝去的银河帝国的遗物——只不过是比赛用的快艇,而不是战舰,没有核子武器,看起来像是一堆不断跳动的小圆球。但是高洛夫落在他们手上,而高洛夫是损失不起的人质,亚斯岗人一定很清楚。
  接下来又是一个星期——一星期以来不厌其烦地由外围世界打通一层又一层的关卡,拜会数不清的大小官吏,才终于来到祖师面前。每个小小的代理副官都要安抚摆平;每个官员都需要小心应对刻意巴结,好让他大笔一挥以便顺利见到下一位高阶官员。
  这是头一次彭晔慈发现自己的行商证件不管用。现在,终于,祖师就在金光闪闪的大门里,侍从拱卫——两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高洛夫还在监牢里,而彭晔慈的货物在闷在船上发霉。
  祖师身裁瘦小,头顶全秃,满脸皱纹,脖子上围着巨大光滑的毛皮项围,似乎压得他动弹不得。
  祖师双手一挥,侍卫向两侧一分,让出一条信道给彭晔慈迈步到祖师座前。
  “别开口。”祖师两指一挟,发出清脆声响。彭晔慈张开的嘴巴又紧紧合上。
  “这就对了。”看得出亚斯岗的统治者轻松了很多:“我受不了无聊的废话,我不受人胁迫或是奉承,更没有听人诉苦的余地。我不知道警告过你们这些浪人多少次,不得在亚斯岗的任何角落贩卖你们的邪恶机器。”
  “大人,”彭晔慈轻声道:“并不是想为当事的那位行商辩护,但行商的规矩是不能强行推销人家不要的东西。可是银河太大了,以前也有过不小心越界的例子;那是个不幸的错误。”
  “不幸是真的,”祖师尖声道:“但是错误?自从那个无耻圣徒被捕之后两小时,你们在格里托四号上的人就不停骚扰我,要求谈判。他们还一次又一次警告我,你本人即将到来。看起来是有组织的救援行动,更像是早有准备——太不可能是错误了,不论是否不幸。”
  亚斯岗人的黑眼睛透着一份蔑视,紧接着又说:“你们这些行商,犹如狂蜂浪蝶在星球之间飞舞,竟疯狂到以为有权在亚斯岗星系的中央最大星球着陆,而推托说是搅混了疆界?少来,当然不是。”
  彭晔慈畏缩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来:“如果是蓄意企图通商,大人,不但极不明智,也违反了我们公会的严格规定。”
  “不明智,正是。”亚斯岗人冷然道:“于是乎你的同志多半要付出生命以为代价。”
  彭晔慈感到肠胃绞结。对方十分果决。他说:“死刑,大人,是不能打折扣也无可挽回的事,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
  短暂的静默后,对方谨慎答复:“听说基地很富有。”
  “富有?当然了,但是我们的财富你根本弃之如敝履。我们的核能产品值得——”“没有祖先保佑,你们的货物一文不值。祖宗遗法禁止使用你们邪恶污秽的货物。”
  他用陈腔滥调吟哦着古老教条。
  祖师合上眼睑,意味深长道:“你们没别的值钱吗?”
  行商一时未能领悟:“我不明白。您要的是什么?”
  亚斯岗人两手一摊:“我看,就算你我易地而处,你也未必了解我的需要。
  你的同伙看样子得要接受亚斯岗法律的惩罚以为报应。瓦斯死刑。我们是公正的民族,再贫困的农民,犯了同样的法,不会遭受更重处分;而就算我本人犯法,处罚也不会较轻。“
  彭晔慈在绝望中嗫嚅道:“大人,可否准许我和犯人说话?”
  “亚斯岗法律,”祖师冷酷说道:“不允许罪人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彭晔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人,求您宽待一个人的灵魂,即使在他的身体遭受罪愆的时刻。当其生命面临危境之际,必不能令其灵魂坐失慰藉;此刻,他正在毫无准备之下,面对投入无上圣灵怀抱的命运。”
  祖师缓缓迟疑道:“你是个慰灵人?”
  彭晔慈谦逊地低头道:“我受过训练。在广漠无涯的太空里流浪的行商,需要我这种人来照料生活的精神层面,好让他们献身于星球间的商场竞逐。”
  亚斯岗统治者咬着下唇深思:“每个人在加入祖灵之前,都应该让自己的灵魂有所准备。可是我从没想到你们行商也会是信徒。”
  3
  高洛夫在卧榻上翻转,张开一只眼睛,注视彭晔慈走进厚重强固的牢门。
  牢门在彭晔慈身后轰然关上。高洛夫站起来急急说道:“彭晔慈!他们派你来?”
  “纯粹是运气,”彭晔慈语声尖刻:“要不然就是我命里魔星作祟。第一,你在亚斯岗搅得灰头土脸;第二,商务理事会知道我的行销路线,出事时距离这个星系不到五十秒差;第三,理事会也知道咱俩以前曾经共事。这回该不会又是老掉牙的可爱骗局了吧?谜底呼之欲出罗。”
  “当心点,”高洛夫绷紧面孔道:“可能有人窃听。你戴了遮蔽器吗?”
  彭晔慈瞟了瞟腕上装饰用的手镯,高洛夫轻松了下来。
  彭晔慈四下瞧瞧:牢房宽敞但四壁萧然;照明良好,没有惹人嫌的气味。
  他说:“不错嘛,人家可把你当宝贝。”
  高洛夫没理会这番话:“听着,你怎么混进来的?我已经单独拘禁将近两个星期了。”
  “打从我到了这里开始,嗯?哼,看起来这里当头子的那只老鸟也有他的弱点。虔诚的话引起他的注意,所以我就朝这方面下手,结果成功了。我是以精神导师的身份来看你;对他那种信神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只要心里爽,他会很开心地剖开你的喉咙;但要是有一丝丝可能、伤及你那不值钱的臭灵魂,他就会犹豫。一点点人性经验谈;做行商的,什么都应该知道一些。”
  高洛夫的笑容不无嘲意:“况且你还念过神学院。你说得对极了,老彭,真高兴他们派你来。不过老祖师可不是全心在照护我的灵魂。他提过赎金没有?”行商的眼睛眯了起来:“暗示过——一点点,而且还用瓦斯死刑威胁。我安全第一,闪了过去;搞不好是个陷阱。原来是勒索,嗯?他要的是什么?”
  “黄金。”
  “黄金!”彭晔慈皱眉道:“只要金属?做什么?”
  “那是他们的交易媒介。”
  “是吗?那我要上那儿去找黄金?”
  “那儿都行。听我说,事情很重要。只要让祖师爷的鼻子,嗅到一点点黄金的味道,他就不会杀我。向他保证,要多少你都满口答应,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回基地去拿。把我释放以后,我们会给送出境外,然后就分手。”
  彭晔慈的眼神颇不以为然:“那你又会回来再试一遍。”
  “将核子产品卖给亚斯岗,是我的任务。”
  “你跑不出一秒差就会给他们捉到。想来你该清楚得很。”
  “嗯,”高洛夫道:“就算如此,事情也还是要做。”
  “第二次再给捉到,他们会杀了你。”
  高洛夫耸耸肩。
  彭晔慈沉声道:“要是我得再和祖师爷打交道,就什么都不能瞒我。到目前为止,我是在蒙着眼睛瞎摸,结果光说一些稀松平常的话,就把他给惹毛了。”
  “事情很简单。”高洛夫道:“在边区增进基地安全的唯一方法,是建立由宗教控制的商业帝国。我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进行政治控制,要掌握四王国,这是唯一可行之道。”
  彭晔慈点了点头:“这个我懂。任何不接受核子产品的星系,就不可能置于我们宗教的控制之下——”“所以可能成为独立和敌对的核心。就是这样。”
  “行了,”彭晔慈道:“理论到此为止。现在,到底是什么阻碍了贸易?
  宗教吗?祖师话里透露了不少。“
  “某种祖先崇拜。传说中数代以前,一群圣洁的平民英雄,把他们从过去的厄运中解救出来。故事是由一世纪前无政府时期的事迹衍变而来。当时帝国军队被赶走,成立了独立政府;先进科技和核子能,特别让他们回想起古老帝制时期的恐怖。”
  “这样吗?可是他们可爱的小船,轻易在两秒差外定出我的位置,有点核能的味道。”
  高洛夫耸耸肩:“那些船毫无疑问是帝国的残余,说不定是由核能操作的。
  手上已经有的,他们倒也不抛弃;问题在于不肯开创新局,而核能完全不存在于其内部经济。这一点我们必须加以改变。“
  “你打算怎么做?”
  “定点突破。简单地说,要是能把力场刀锋的削笔刀卖给一个贵族,或许他会有兴趣迫使法律允许他使用。说得直接一点,虽然听起来有点笨,但是合情合理:对关键人物实施策略销售,就可以在宫延中造成支持核能的势力。”
  “因此你奉派前来,然后我赎了你以后再离开,接着你再试一遍?这不是狗咬尾巴团团转?”
  “怎么说?”高洛夫慎言道。
  “听着,”彭晔慈忽地发恼:“你是个外交官,不是商人,自上封号不能把你变成真正的行商。这档事应该由真正在行的人来做——而我带来满船的货物来堆着发臭,看样子今年的配额是没有希望达成了。”
  “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不相干的事愿意冒生命危险?”高洛夫浅浅一笑。
  彭晔慈道:“你是说,这是国家的事,而行商就不能爱国?”
  “大家都知道,行商爱国从不后人。”
  “这就对了,包在我身上。我不是成天没事在太空跑来跑去、搞什么拯救基地的名堂。我正愁没有钱赚,现在机会来了;如果同时能让基地沾点光,又何乐而不为?况且机会再小我也冒过生命危险。”
  彭晔慈起身,高洛夫也跟着站起:“你打算怎么做?”
  行商笑道:“高洛夫,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如果事情的关键是卖东西,那你是找对人了。平常我不大吹牛,但是有件事我敢笃定——我可从来没把配额抱回家过。”
  牢门几乎在他敲门的同时打开,两个警卫进来分站两侧。
  4
  “展示!”祖师话声严冷。他身里重裘,瘦骨嶙嶙的手,紧抓住一支用来支撑身体的铁杖。
  “黄金,大人。”
  “嗯,黄金。”祖师一听此言,不由得点头同意。
  彭晔慈把盒子放到地上,然后打开,脸上尽可能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他有股独自与全宇宙为敌的那种感觉,就像踏上行商生涯的第一年。围成半圆的大胡子廷臣个个面色不善;中间的马脸费尔,祖师座前红人,敌意特别明显。
  彭晔慈已经和他见过一面,并且立即将之视为头号敌人;当然了,也是头号牺牲品。
  大厅之外,一小股部队正在待命,把彭晔慈和他的船彻底隔绝;除了贿赂之外,他别无可用的武器,而高洛夫仍然是人质。
  他在花了一个星期脑筋、搞出来的畸形怪物上头,做一些最后的调整,然后再次祈祷这个铅线石英经得起压力。
  “那是什么?”祖师问道。
  “这个,”彭晔慈退后一步道:“是我自己做的小小设备。”
  “看得出来,不过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那东西,可是来自你们世界的邪恶黑魔术?”
  “这玩意本身是核子的,”彭晔慈承认,神情俨然:“但是您用不着去碰它,什么事也不必做。我自己来操作它,如果有什么邪魔妖道,会第一个报应在我身上。”
  祖师举起钢杖朝机器作势欲打,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下什么清净咒。右手边的马脸大臣躬身将零乱的红须贴到祖师耳边;亚斯岗老人似有微愠,耸耸肩将他别开。
  “那么,这个邪魔淫器,和能够救你同胞一命的黄金之间,有什么关联?”
  “用这台机器,”彭晔慈一边说,一边轻轻把手放在机器中间的箱子上,抚弄其坚硬浑圆的侧面:“可以将您看不上眼的铁,转变成十足真金。这是目前人类所知绝无仅有的装备,能够让铁——就是用来支撑您的座椅、巩固您的宫殿的丑陋钢铁,变成闪亮、贵重,黄澄澄的金子。”
  彭晔慈觉得自己十分词拙。平常作生意时他向来口齿便给、舌灿莲花,这回却踬踬,好象没劲的太空车。好在祖师感兴趣的是内容,而不是表达的方式。
  “哦?炼金术?很多傻瓜自称有这本事,他们已经受了亵渎神明的报应。”
  “有人成功过吗?”
  “没有。”祖师的眼神酷似玩弄老鼠的猫:“要是成功的话,亵渎的罪过就可以抵消了;失败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来,看看你能拿我的拐杖怎样?”
  “大人见谅,这机器只是我自个儿弄的一个小小样品;您的拐杖太长了。”
  祖师锐利的小眼左右扫视后停下:“蓝道,你的钮扣。快,小子,有必要的话双倍赔你。”
  大臣一个接一个把钮扣传过去,祖师拿在手里掂掂重量,若有所思。
  “来。”说着丢到了地板上。
  彭晔慈捡了起来,使劲把箱盖掀开,眯着两眼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钮扣放在阳极板的正中间。以后事情就容易办得多了,但是第一回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手工制的转变器恶声恶状地劈啪作响,达十分钟之久,隐隐转出臭氧的怪味。亚斯岗人纷纷后退,低声抱怨着。费尔再次急急去咬主人的耳朵,但祖师神色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钮扣变成了黄金。
  彭晔慈将之取出献给祖师,轻声道:“大人!”但老头迟疑了一下,作了个拿开的手势,却回味无穷地望着转变器。
  彭晔慈口若悬河道:“各位,这是纯金,十足真金。要是你不相信,可以用任何已知的物理或化学试验来监别;和天然黄金摆在一起,没有人能看出有何不同。灰尘不会影响性能,适量的合金也有同样的效果——”彭晔慈发觉自己的一番话像是送进了石像的耳朵里;黄金钮扣还留在摊开的手掌心上头,好象明摆着和自己作对。
  祖师终于缓缓伸出一只手,然而马脸费尔起身开口道:“大人,这种黄金来路不正,是有害的。”
  彭晔慈反驳道:“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大人。当你们和邻国交易时,各色各样的货物什么都买,可从来不曾过问其来历,到底是出自各位可敬的祖宗所保佑的正统机器呢,还是来自什么太空杂种的邪魔外道。这样吧,我不卖机器,我卖黄金。”
  “大人,”费尔道:“对这个外国人,在您不知情且未同意之下所犯的罪过,您不需要负半点责任。但如果您同意接受眼前这些用铁制造的怪异赝金,对我们圣明的祖先神灵着实是种大不敬。”
  “黄金还是黄金,”祖师犹疑道:“而且只不过是异教徒用来交换重刑罪犯罢了。你太挑剔了,费尔。”
  彭晔慈道:“大人圣明。试想——放弃一个异教徒对您的祖先一无所失,然而换来的黄金可以装饰祖庙以飨圣灵。而且就算黄金本身是邪恶的——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一旦用来虔诚敬神,邪魔也必定避之而不及。”
  “凭我祖父的遗骨,”祖师猛地撮嘴尖啸,令众人大吃一惊:“费尔,你觉得这年轻人怎样?他说的有道理,和我祖先的话一样对。”
  费尔忧道:“好象是有理。假设不是出于恶灵奸谋的话。”
  “我有个好主意。”彭晔慈忽道:“你们把黄金扣下,当作供礼放在你们祖先的神坛上,并且扣留我三十天。如果到时候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没有什么灾祸的话,那就证明供奉已经被接受了。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当祖师站起征询反对意见时,一班臣工无不深表赞同,就连抓着胡子沉思的费尔也勉强点头。
  彭晔慈笑着缅想宗教教育的好处。
  5
  在安排与费尔会面之前,又磨蹭掉了一个星期。彭晔慈觉得肌肉紧绷,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于这种肉体上的无助感。他在戒护下离开市区,在戒护下走进费尔的城郊府邸。现在除了两眼平视逆来顺受之外别无良策。
  在老人圈里,费尔算是比较年轻高大的;在非正式场合,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
  他忽然开口:“你是个很特别的人。”挤成一团的双眼微微颠动:“过去一周,特别是过去两小时以来,你旁的事不做,一个劲儿地暗示说我需要黄金,似乎是多此一举。谁不需要黄金?何不敞明了说?”
  “我说的不只是黄金,”彭晔慈出言谨慎:“不只是黄金。不是一两个小钱那么简单,是黄金背后所有的一切。”
  “黄金背后还会有什么?”费尔微笑着试探了一下:“当然这不会是再一次笨拙展示的开场白吧?”
  “笨拙?”彭晔慈微微皱眉。
  “噢,没错。”费尔双掌交握轻触下巴:“不是我要找碴,但你一定是故意装傻。要是我知道动机何在,当场就把你给拆穿了。如果我是你,我就自个儿在船上把黄金变好,再单独拿来奉献,就可以省掉那场秀和你所引发的敌意了。”
  “是真的,”彭晔慈承认:“但我自有道理。我激发敌意,为的是引起你的注意。”
  “是吗?就这么简单?”费尔根本不想隐藏高高在上的乐趣:“我以为你要求三十天的净化期,是为了替自己争取时间,好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比较靠得住的东西上头。万一黄金不纯净怎么办?”
  彭晔慈回以一句暧昧的玩笑:“当纯净与否,是依靠那些一心盼望其纯净的人来断定的时候?”
  费尔眯着眼仰视行商,一时之间看起来既讶异又满意:“明理的说法。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吸引我的注意?”
  “我就要提到了。我在此地的时间不长,却也观察到一些关于你的事,相当有用而且令人感兴趣。比方说,你很年轻——在宫廷之中算是非常年轻,而相比之下你的家族历史也相当短。”
  “你在批评我的家族?”
  “完全不是。每个人都承认你的祖先英明伟大;但还是有人说,你不是出身于五大部族。”
  费尔仰卧椅背:“关于这些牵扯不清的事,”说着怨毒不禁形诸言外:“五大部族已经衰微过气了,血统也不再纯净;真正属于部族的人,活着的还不到五十个。”
  “可是仍旧有人说,部族以外的人不能继任祖师承当大位。再说,如此年轻新进的宠臣,必定在国家大员之中多方树敌——直说,祖师已老,他的保护伞会带进棺材里;而到时候解释先灵神诰的人,必定是你的政敌之一。”
  费尔怒目道:“你这外国佬听得太多,这种耳朵应该剁掉。”
  “这点待会儿再说好了。”
  “我来猜猜看。”费尔在座中挪动,烦燥不安:“你打算用你船上运来的邪恶小机器,带给我财富和权力,对吧?”
  “就算是罢。你反对那一点?就只为了你的善恶标准?”
  费尔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听着,外国佬,你用异教徒的心思揣测我们的看法是一回事——但我并不盲信这里的神话,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那样。
  我是受过教育的人,先生,而且我希望自己还算得上是个文明人。我们宗教习俗的中心理念——仪式更甚于道德观——其实是为大众而设的。“
  “那你反对什么?”彭晔慈稍施压力。
  “就是人民大众。也许我会乐意和你交易,但你的小小机器必须有用才行。
  如果我只能私底下,偷偷摸摸、担惊受怕地用——你卖的是些什么?——呃,就说是刮胡刀好了,我怎么能赚钱呢?就算我的下巴刮得更干净清爽好了,钱又从那里来?而且万一我被捉到,怎么能逃得过毒气室或是可怕的群众?“
  彭晔慈耸肩道:“你说得对。我可以指出,补救之道在教育你的人民,为了自己的方便来使用核能产品,并且增进你本人的实质利益。这是个了不得的大问题,我不否认;但回报更大。不过目前来讲,这些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因为我要卖的不是刮胡刀、小刀,还是垃圾处理机什么的。”
  “那你要卖什么?”
  “黄金本身,直截了当。你可以得到我上周示范的机器。”
  费尔刹时全身僵硬,额头筋肉不停抽搐:“那个转变器?”
  “半点没错。你有多少铁,就有多少黄金。这样一来,我想应该足敷一切需要了。足够用来活动祖师的大位,不管多年轻、有多少政敌。而且也很安全。”
  “怎么说?”
  “最重要的当然是秘密地使用,就像你刚才提到核子产品时所形容的一样秘密。你可以在最遥远的产业、建一座最坚固的堡垒,把转变器埋藏在最深的地窖里,而一样能立即为你带来财富。你买的是黄金,不是机器;而且这黄金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因为它和天然产物毫无差别。”
  “那谁来操作这个机器?”
  “你自己。只要花五分钟教会你就行了;你爱装在那儿,我就帮你装好。”
  “要什么回报?”
  “呃,”彭晔慈斟酌道:“我开个价,可不算小;我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说罢——这机器可是价值连城——我要价钱相当于一立方公尺黄金的精铁。”
  费尔大笑。彭晔慈胀红了脸:“我指出一点,先生,”他绷起脸续道:“你在两小时内就可以回收。”
  “是啊,而一小时后你不见了,机器就会突然失效没用。我要保证。”
  “我答应担保。”
  “可真有效啊。”费尔语带嘲讽略一鞠躬:“要是你能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就更有效了。我向你担保好了:在收货并且正常工作一周之后,你可以收款。”
  “不成。”
  “不成?在你试图卖给我任何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触犯死罪了。不接受我的担保,就等着明天进毒气室。”
  彭晔慈面无表情,但两眼闪烁不定,道:“这便宜占得不公平。你至少要给我书面保证。”
  “好作为处决的证据?不!先生。”费尔心满意足笑道:“不!先生。我们之中只有一个笨蛋。”
  行商小声说道:“那么,成交!”
  6
  第三十天上,高洛夫被释放了。五百磅重、澄澄闪耀的黄金代替了他的位置;遭到隔离并且原封不动的不祥之物,也就是他的船,也同时一并放行。
  然后,就像初次进入亚斯岗星系一样,在往外走的路上,漂亮的小艇一路护送。
  当高洛夫的声音穿过太空、传到彭晔慈耳中,他随即望向高洛夫的宇宙飞船:昏暗的阳光反射,远远看来只是星丛中的小小斑点;由宇宙线传送的声音清楚但微弱。
  高洛夫正在说:“结局不尽理想,老彭,一台转变器不管什么用。你到底上那来弄来的?”
  “没有啊,”彭晔慈耐心答道:“只不过把辐射烤箱的火力加大罢了。说真的,是没什么用。能量消耗大得不得了,否则基地光用转变器就好了,何必搜遍整个银河来寻找重金属。那是每个行商都会玩的老把戏,只不过我以前还没见过由铁变金的。可是短时间内有效,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好罢,不过这手特技不高明。”
  “可是也把你给弄出贼窝啦。”
  “重点不在这里。特别是一旦咱们把这些热情的护花使者甩开之后,我还得回去。”
  “做什么?”
  “你自己对你的这个政客解释过,”高洛夫的声音听来急躁不安:“你的整个卖点在于,转变器是达到目的的方法,本身没有价值;他买的是黄金而不是机器。你是抓住了人性心理,而且成功了。但是——”“但是什么?”彭晔慈微微催促。
  收话器传出的声音逐渐尖锐:“但我们得卖一些本身有价值的机器给他们;可以让他们想要公开使用,可以逐渐迫使他们为了自身的好处,而接纳核子技术。”
  “这些我都懂,”彭晔慈柔声道:“你曾经说明过。不过看看成交之后的情形好吗?只要转变器还管用,费尔就可以制造黄金;而这段期间的产量,足够让他买通下次选举。现任祖师活不久了。”
  “你指望有人会感激?”高洛夫冷冷问道。
  “不——我指望理性的自利行为。转变器为他赢得选举,而其它机器——”“不!不对!你歪曲了前提。他不会归功于转变器,而是黄金,老式传统的黄金。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点。”
  彭晔慈露齿一笑,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行了,这可怜虫已经吊足了胃口,听起来快气疯了。
  行商说道:“别说得太快,高洛夫,我还没讲完。已经有些别的小东西牵扯进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高洛夫的声音听起来收轻多了:“什么别的小东西?”
  彭晔慈自然而然摆了个手势,没理会对方看不到:“看看咱们的护花使者。”
  “我看见了。”高洛夫粗声道:“说那些小东西的事。”
  “我会说——如果你要听的话。护送我们的是费尔的私人舰队,祖师给他的特别荣耀,也是他设计勒索来的。”
  “那又怎样?”
  “你以为他要带我们去那里?到亚斯岗边界他的矿产地去,就是那里。听着!”
  彭晔慈忽地火爆起来:“我告诉过你,做这件事为的是赚钱,可不是救世救民。很好,我平白卖了转变器,分文未取;除了在毒气室门前冒险之外,也一无所得;还没算上我的配额呢。”
  “回头说矿产地,老彭,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着利润。我们准备装锡,高洛夫。把这艘老太婆身上的每个角落都尽量挤满,然后把你的也装上。我要和费尔一道下去收款,老兄,你得在上头用每一门炮替我守着——以防费尔输不起变卦。那些锡是我的利润。”
  “转变器的利润?”
  “全船的核子产品,双倍价钱,外带红利。”他耸耸肩,简直有点抱歉:“我承认是敲了笔竹杠,但我总要达成配额嘛,对不对?”
  高洛夫显然呆住了,他细声道:“可以解释一下吗?”
  “有什么好解释?很明显嘛,高洛夫。看,那狗杀才以为把我套得死死的,因为在祖师面前他说的话比我有力。他收下转变器,在亚斯岗可是条大罪;但是不论何时,他都可以声称是纯粹出于爱国情操才来引蛇出洞,然后告发我出售禁品。”
  “这点是很明显。”
  “当然了,但是空口说白话总是无凭无据。你瞧,费尔压根儿没听说,连想都没想过,有微缩录影机这回事儿。”
  高洛夫爆笑起来。
  “对了。”彭晔慈道:“他是占了上风,我只好乖乖就范。但当我如绵羊般替他装上转变器的同时,就把一只录影机加了进去,第二天翻修时又拿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一部以他的深宅大第为场景、祖祠内堂做舞台的精彩杰作;可怜的费尔本人,全心全力操作转变器,当第一块金子落地时,他咯咯叫得像是刚下了蛋的老母鸡。”
  “你放给他看了?”
  “两天以后。那可怜的傻瓜一辈子从没见过立体声光映像。他声称自己不迷信,可是如果有谁找得出一个成年人,吓得像他那时候一样魂不附体,就算我没有见识好了。我告诉他在市政广场装了一台同样的放映机,设定好在正午时分,放给亚斯岗狂烈的百万市民欣赏,然后他一定会给撕成碎片。他想都没想就抱住我的膝盖吱喳乱叫,愿意接受我开出的任何条件。”
  “是真的吗?”高洛夫的声音像在忍笑:“我是说,真的有装在市政广场吗?”
  “没有,不过没关系,他同意了。他买下我所有的货物,以及你船上现有的,然后用锡把我们的船装满。那时候啊,他真以为我无所不能,当场签下了书面协议。在我跟他下去之前,会给你一份副本,当做另一重防范。”
  “但是你伤了他的自尊,”高洛夫道:“他还会用那些机器吗?”
  “为什么不用?那是唯一弥补损失的办法。而且他要是甚至赚了钱,也多少可以抚平伤痛。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任祖师——而且是对我们最有帮助的绝佳人选。”
  “对,”高洛夫道:“是笔好买卖。但你的销售技术真教人起鸡皮疙瘩,难怪会给人踢出神学院。你毫无道德观念吗?”
  “什么玩意儿?”彭晔慈蛮不在乎道:“你知道韩定对道德观念是怎么个看法。”
  完
  商业钜子
  作者:阿西莫夫
  1
  (锺杰甫译)
  行商━━……依心灵历史学定律,基地的经济控制日益增强。行商日渐富有,权力则随之而来……有时候大家忘了马洛也出身於一般行商;但永铭史籍的是,他终究成为极星历史上第一个富可敌国,而……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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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火轮将小心修剪的指甲合拢,道:「蛮伤脑筋的。事实上━━照我看是十拿九稳━━这回又是一次谢东危机。」
  对面的人在他史迈诺式样的夹克口袋里掏摸雪茄:「我没意见,老苏。每到市长大选,政客都会开始大喊 「谢东危机」,毫无例外。」
  苏火轮微微一笑:「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面对了核子武力,而且不知道是打那儿冒出来的。」
  来自史迈诺的行商长马洛,静静吸了口烟,神情漠然:「说下去。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马洛从不犯一般外地人的错误,对基地佬过份恭敬。他或许是个外地人没错,但人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
  苏火轮指著桌上的立体星图,调整几个控制钮,图上一丛约莫半打的星系泛出红光。
  「那里,」他沉声道:「是高瑞共和国。」
  行商颔首道:「我去过。臭狗洞一个。名义上是共和国,只不过是每次都由姓高的人当选大统领的那种。要是你不喜欢,你就倒大楣了。」
  他抿嘴重述一遍: 「我去过。 」
  「但你回来了,别人却不见得都那麽幸运。去年一年当中,尽管在互不侵犯协定之下,仍然有三艘商船在该共和国领域失踪。这几艘船都配备了普通核子炸弹和力场防护。」
  「那些船失踪前的最後留言是什麽? 」
  「例行报告。 没别的。 」
  「高瑞怎麽说? 」
  苏火轮目光一闪,嘲讽道:「问也问不得。基地在边区的最大资产便是它的威名。你以为咱们丢了三条船,还可以请他们帮忙找找?」
  「好罢。现在该告诉我,要我来做什麽了吧?」
  苏火轮从不浪费时间来发脾气。做为市长的秘书,要应付反对党议员、活
  动职位的人、所谓的改革者、和自称找到谢东计画未来历史完整途径的怪客;
  有了这许多历练,他早练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恒定功夫。
  他井然叙道:「等会儿。看,一年之中在同一区域损失三条船,不可能是意外;而只有更强大的核武才能击败核子武力。问题马上来了:如果高瑞有核兵器,是打那儿来的?」
  「打那儿来? 」
  「有两种可能。要不是高瑞自己建造起来━━」
  「再等八辈子罢! 」
  「没错!但另一种可能则是,我们即将遭叛贼所噬。」
  「你这麽想? 」 马洛话声阴冷。
  秘书静静一笑:「这种可能并非不可思议。自从四王国归并基地协约之後,我们就得和各个王国之中为数众多的反对团体打交道。每个过去的王国都有逊位王孙和末代贵族,这些人可不会长久佯装敬爱基地。可能有些正在开始活动也说不定。」
  马洛脸色暗暗泛红:「我懂了。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对我说呢?我是史迈诺人。」
  「我知道。你是史迈诺人━━生於史迈诺,前四王国之一。在基地受教育成为基地人,但骨子里是个外地人━━外国人。无疑的,你祖父在安略南与罗礼士交战期间受封男爵,而你的封邑在舒玛克土地改革时充了公。」
  「不,黑暗太空在上,没这回事!我祖父是个低贱的流浪汉,基地接管以前在矿坑里挣一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卖命钱过日子。我和旧政权毫无瓜葛。我确实生於史迈诺,但是银河为证,我绝不因身为史迈诺人而感到惭愧。你暗示背叛的狡狯技俩唬不了我,我不会就此哈腰曲膝。现在你要下令逮捕或控告都可以,我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老祖宗是史迈诺王公还是银河头号穷光蛋,我根本不在乎。我所以罗里罗嗦地提及你的出身,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显然你误会了。现在话说从头。你来自史迈诺,你了解外地人,况且你是个最棒的行商,到过高瑞,认识高瑞佬。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马洛深吸了一口气:「去当间谍?」
  「完全不是。去做你的行商━━不过睁大眼睛,看看能否找出核武的来源。
  由於你是史迈诺人,我可以提醒你,丢掉的船当中有两艘载有史迈诺船员。」
  「几时出发?」
  「你的船几时备妥?」
  「六天之内。」
  「就那时出发。舰队总司令部会提供一切细节。」
  「成!」马洛起身,随便挥了挥手,大步出门。
  苏火轮等著,小心伸展他的指头,放松肌肉,然後耸耸肩膀,走进市长的办公室。
  市长关掉监视器靠上椅背:「你觉得怎样?老苏。」
  「也许他是个好演员。」苏火轮两眼直视前方沉思道。
  2
  同一天晚上,在韩定大厦二十一楼苏火轮的单身寓所中,孟立瓯缓缓啜饮美酒。孟立瓯瘦小佝偻的躯体担负了基地的两大职务。在市长的内阁中他是外交部长,而对基地以外的外围世界,他是教会的总主教、圣粮总监、大庙总管以及其他诸如此类数不清的响亮称号。
  他正开口道:「但他同意让你送那行商走,这就不错了。」
  「也没什麽。」苏火轮道:「眼前看不出任何结果。整个策略还是挺不成熟的,因为我们无法预见结局。只不过是尽量把绳索放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套到点什麽罢了。」
  「没错。而这马洛是个能干的人,要是他不肯束手就范当冤大头呢?」
  「非得赌一赌不可。如果有人通敌,这个干练小子必定有一份;要是没有,我们用得著能干的人来查明真相。我会派人监视马洛的。你的酒杯空了。」
  「不,谢了,我喝够了。」
  苏火轮倒满自己的酒杯,耐心忍受对方面露不安作出神状。
  不论他失神想著什麽,总主教犹豫不决地回过神来,突然间以几乎可说是火爆的口吻问道:「苏,你在打什麽主意?」
  「我会告诉你,老孟。」他张开锋利的双唇:「我们正陷入谢东危机之中。」
  孟立瓯一瞪眼,轻声道:「你怎麽知道?谢东又在轮回屋里现身了?」
  「用不著,朋友。来,只要推理一下。自从银河帝国放弃边区,丢下我们自生自灭之後,还不曾遇上拥有核武的对手。现在破天荒头一遭,有一个冒了出来。就算只有这件事也已经够瞧的了,何况还不止於此。七十年来第一次,我们面对了重大的内部政治危机。内外交迫的双重危机同时到来,可以说不容置疑。」
  孟立瓯眯上双眼:「如果全部理由就是这些,那麽还不够。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过两次谢东危机,每次基地都受到严酷考验。要是没有危险,就根本不算是危机。」
  苏火轮没有显露其不耐:「危险就要降临了。等到大难临头,白痴也知道危机来了。对国家的真正贡献,是要能防范於未然。听著,老孟,我们循著一
  条计画好的历史道路前进;我们知道谢东找出未来历史的发展机率;我们知道
  有一天基地会重建银河帝国;我们知道会花上一千年左右;而我们知道在这段
  期间必须面对某些特定的危机。
  「第一次危机在基地建立之後五十年来到,再过三十年,又是第二次,而那次至今将近七十五年。时候到了,老孟,时候到了。」
  孟立瓯摸摸鼻子犹疑道:「你定好了应付危机的策略?」
  苏火轮点点头。
  「而我,」孟立瓯续道:「也有一份角色在里头?」
  苏火轮再次点头:「在对抗外来的核武威胁之前,得先把自己家里安顿好。
  这些行商━━」
  「啊!」孟立瓯挺起身子,眼光逐渐锐利。
  「正是那些行商。他们派得上用场,可是实力太强━━也太难控制。他们是外地人,却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把知识放手交给他们,另一方面又放松了最强有力的羁索。」
  「如果能证明有人背叛?」
  「如果能够,直接行动便会简单有效,但是意义不大。就算他们当中没有人背叛,总还是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不能指望这些人以血缘或爱国心和我们结合,甚至宗教上的崇敬也不成。自韩定时代以来将我们视为圣地的外围省份,可能会在俗人领导之下脱幅而去。」
  「我都知道,但解决━━」
  「必须在谢东危机日益严重之前解决。如果外有核武内有家变,赌注就未免太大了。」苏火轮放下抚摸已久的空杯子:「很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不行。我的职务是官派的,没有民选背景。」
  「那市长━━」
  「不可能。他的个性消极透了,只有打太极拳才虎虎生风。若是有个能要胁改选的独立政党兴起,他会给人牵著鼻子走。」
  「可是,老苏,我缺乏处理实际政务的才干。」
  「交给我行了。谁知道呢?老孟,自韩定以後,教务和政务向来是由不同的人领导,也许该是合而为一的时候了━━假使你做得好的话。」
  3
  在城市另一头朴素的家居住宅中,马洛进行著第二个约会。他听了很久,终於慎重说道:「是,我听说过你争取议会中行商席次的努力。但为什麽找我,老庹?」
  庹遐面露微笑。这人不管你有没问他,都会时时刻刻提醒你,他是第一批来到基地接受非宗教高等教育的外地人。
  「我自有道理。」他道:「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去年的时候。」
  「在行商大会里头。」
  「对。你主持会议,把那些粗胚摆布得服服贴贴、水里来火里去的。对基地民众而言你也很好。总之你有股魔力━━至少是奇异的公众吸引力,其实是一样的啦。」
  「很好。」马洛示以冷淡:「但何必在这时候?」
  「因为现在机会来了。你可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上辞呈了?还没有公开,不过就快了。」
  「你又怎麽知道?」
  「那个嘛━━甭提了,」他故示厌恶地挥一挥手:「错不了。行动党就要公开决裂,咱们可以乘这机会宰了他。可以直接了当要求给予行商平等待遇━━或者,至少要民主,赞成或反对。」
  马洛懒懒坐回椅子,瞪视自己肥厚的手指:「嗯哼,抱歉,老庹。下周我要外出公干,你只好找别人了。」
  庹遐两眼一瞪:「公干?那种公事?」
  「超高度机密,三A第一优先,诸如此类的,你知道。得和市长本人的机要秘书会商的那种。」
  「毒蛇苏?」庹遐似乎给激怒了:「玩什麽把戏!那混球想把你给甩了,马洛━━」
  「静下来!」马洛双手盖上庹遐紧握的拳头:「先别发火。要真是陷阱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算这笔账;如果不是,你的毒蛇苏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听著,谢东危机就要到了。」
  马洛期待对方有所反应,但是一点也没。庹遐只是瞪眼道:「什麽谢东危机?」
  「银河啊!」马洛大感泄气,顿时暴怒:「你上学校尽是在泡妞喝茶吗?
  问的这算是那一门子没脑袋的笨问题?」
  老者皱眉道: 「如果你愿意解释━━」
  静默好一会儿之後,「我解释给你听。」马洛放松眉头,娓娓道来:「当银河帝国自边区衰退,银河尽头恢复野蛮并脱幅而去之际,谢东和一群心灵历史学家在这一团混乱当中建立了一个殖民地,也就是基地,以便保存艺术、科学及工程技术,形成第二帝国的核心。」
  「哦,对了,对了━━」
  「我还没说完。」马洛寒面说道:「基地的未来途径,已经根据心灵历史学设定妥当,并且高度发展,而途中安排了一系列的危机,以便我们受限於预定到未来新帝国的一条道路。每次危机,每次谢东危机,都为我们的历史开辟新天地。现在正接近下一个━━也是第三个。」
  庹遐皱眉道:「好像学校里提过,可是我毕业很久了━━比你久得多了。」
  「我想也是。算了。要紧的是,我在危机发展途中给人送到外地。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能有什麽收获,但是议员选举年年都有。」
  庹遐抬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没有。 」
  「定好了计画吗?」
  「一丁点儿也没。」
  「那━━」
  「没事。韩定说过:「成功光靠计画周详是没有用的,还得要随机应变。」 。我很能随机应变。」
  庹遐摇著头犹疑不定,两人相视而立,一言不发。
  突然间马洛很认真地冒出一句:「这样好了,跟我一块儿去如何?别瞪眼,老兄。在你决心踏入政界搅和之前也曾经是个行商。至少我是这麽听说啦。」
  「你要上那儿去?告诉我。」
  「先朝华松梁堑道走,进入太空之前我不能再多说。怎麽样?」
  「假使苏火轮要我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呢?」
  「不见得。如果他急著想甩开我,那你还不是一样?话说回来,行商要是不能挑选自己的船员,那还有人愿意上太空闯荡!我爱挑谁拣谁便挑谁拣谁。」
  老者眼中闪耀诡异的光芒:「好,我去。」他伸出手来: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出航。 」
  马洛紧握对方的手上下摇晃:「好!好极了!现在我得去集合船员。你知道远星号码头在那儿吧?明儿个船上见!」
  4
  高瑞是历史上常见的现象:除了国号之中有共和二字之外,没有那一方面不是实行绝对君主专制统治。於是它既拥有一般专制政体的绝对权力,又毋须受制於君主政统之下帝王的体面:所谓的荣誉,和礼法。
  高瑞的物质水准不高。银河帝国弃之而去时,只留下无言的纪念碑和破败的建筑物,为过往的岁月存证。
  而在基地未到来之前━━在统治者大统领高雅柏的勇猛决心之下,不论行商或教士都受到极严厉的节制甚至禁止,在此之前基地终究未有尺寸立足之地。
  太空航站已经老朽腐坏,令远星号的船员倍觉凄凉。朽败的机棚造就的霉烂气息,让庹遐焦燥难安混身不自在,一个劲儿地打牌。
  马洛冥思道:「商机大好。」静静望向观景窗外。到目前为止,高瑞实在不值一提。一路平静无事,前来迎截远星号的高瑞战船,要不是既小又破的古迹、就是丑陋笨重的旧货。他们谨慎戒惧保持距离,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如此,而马洛求见当地政府也一直未见回音。
  马洛重复一遍:「商机大好。可以说是未开发的处女地。」
  庹遐抬头满脸不耐,把纸牌丢到一旁:「你到底打算干什麽,马洛?船员抱怨不已,官长满心忧虑,而我一肚子疑问━━」
  「疑问?怀疑什麽? 」
  「目前的情势,还有你。我们要做什麽?」
  「等。」
  老行商鼻孔出气,满脸通红怒道:「你快瞎了,马洛。我们四周头顶都是警卫船,要是他们准备把咱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呢?」
  「他们已经等了一星期。」
  「说不定是在等待援军。」庹遐双眼冷酷锐利。
  马洛忽然坐下:「对,这点我也想过。你瞧,这可是个大问题。第一,我们轻易来到这里。这点可能意义不大,因为去年超过三百艘船当中,化作青烟的不过三艘,百分比太低。不过也可能意味著,他们配备核武的舰只数量不多;因此除非数目增加,否则没有必要时不敢轻易暴露出来。
  「另一方面,也可能他们根本没有核子武力。或者是有但必须保持隐秘,以免我们察觉一些什麽。毕竟劫掠不小心的轻武装商船是一回事,而和正牌的基地使节周旋又是另一回事;特别是这位使节的出现意味著基地已经开始怀疑。
  「总括来说━━」
  「慢点,马洛,慢点。」庹遐举起双手:「你讲得太多,快让我吃不消了。
  你的重点在那里?直截了当说了好吗!」
  「不剖析明白,事情便难以索解。庹老,我们彼此都在等候。他们不晓得我在做什麽,而我不知道他们手上有什麽。我算是处於劣势,因为我只有一条船,要对抗他们整个世界━━搞不好还有核子武力,我没有能占上风的本钱。
  当然是很危险,他们说不定已经挖好了坑等咱们入土,不过咱们出发之前就有这种觉悟了。还有什麽别的事好做?」
  「我不━━咦,那是谁?」
  马洛耐心抬头,调整了接收器,值星班长粗犷的面庞出现在萤幕上。
  「说话,班长。」
  班长道:「抱歉,长官。船员让一位基地教士进来了。」
  「什麽?」马洛霎时脸色发青。
  「教士,长官。他需要治疗,长官━━」
  「会有更多人需要治疗了,班长,为了这桩屁事。下令全员就战斗位置!」
  船员休息室立刻空无一人,五分钟後连下班的人也都坐上炮位。在边区各星系的无政府地域中,速度乃是船员的最高美德,而行商长的船员在这方面更是出类拔萃。
  马洛慢慢走进,把那教士从头到脚看了个钜细靡遗。他的眼光移向丁特副官,对方不安地挪到一边,和表情木然身形僵硬的值星班长狄蒙靠在一块儿。
  行商长转头朝向庹遐,沉思了一会儿:「这麽著,庹老,把所有官长,除了协调官和弹道官之外,都集合到这儿来,不要惊动大家。其馀船员原位待命。」
  有五分钟空档,马洛走进盥洗室,看看门闩後边,拉了拉窗上的厚重布幔。
  他总共在里头花了半分钟,回来时嘴边不自觉地哼著小调。
  人员鱼贯而入。庹遐跟在队伍後面,悄悄带上了门。
  马洛沉声道:「首先,是谁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自放这个人进来?」
  值星班长踏步上前,其馀人等纷纷侧目:「报告长官。没有什麽特定的人,那是共同的默契。可以这麽说,他是自己人,而那些外国佬━━」
  马洛止住他的话头:「你说的我有同感,也很同意。这些人,都是由你指挥的吗?」
  「是,长官。」
  「这次状况解除後,他们受个别禁闭一个星期,同时间内你本人解除一切指挥职务。明白吗?」
  班长面不改色,但看得出肩头稍稍颓然下垂,接著俐落答道:「是,长官。」
  「可以走了。到你的炮位去。」
  门在他身後关上,一阵嘈杂平地而起。
  庹遐进言道:「何必罚他,马洛?你知道高瑞人会宰了被俘的教士。」
  「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不对,不问动机是好是坏。没有我批淮,任何人不可以随意进出。」
  丁副官喃喃抗议道:「七天在这里乾耗著,这样子不能维持纪律。」
  马洛冷冷说道:「我就可以。在理想状况下维持纪律不算什麽;面对死亡的时候要是不能派上用场,纪律就毫无用处。教士在那里?带他来见我!」
  当他们把穿著绯红斗蓬的人小心扶上来时,马洛坐了下去。
  「叫什麽名字,教士?」
  「呃?」红袍人旋身朝向马洛,身躯僵硬、两眼迷离、左太阳穴有瘀青。
  在此之前这人不言不动,或者至少马洛没看出来。
  「名字,你这教士?」
  教士突然热切地张开双臂作欲拥抱状:「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的双臂永远为你张开!」
  庹遐踏步上前,眼神苦恼,声音沙哑:「这人病了,谁扶他到床上去。马洛,让他上床,给他看大夫。他伤得很重。」
  马洛猿臂一伸,将他用力推开:「别吵,庹遐,否则我把你赶出去。报上名来,你这教士!」
  教士忽然两手交握作恳求状:「既然你们是文明人,请助我逃离异教徒之手。」
  陡然泣不成声:「救救我!这些凶狠残忍的野兽正在追我,想用他们的罪恶使银河圣灵蒙羞。我叫乔拍马,安略南人,在基地,就在基地,受的教育,孩子。我是圣教使者,受圣灵感召来到此间。」喘息不已:
  「我在野蛮人手里受尽折磨,求你们念在同是圣灵子民的份上,保护我、救救我!」
  紧急警报骤尔大作,刺耳声中传来呼叫:
  「敌人出现!请指示!」
  每一只眼睛都自动望向扩音器。
  马洛恶咒一声,扳开通话器吼道:「保持警戒!就这样!」
  他走近厚帘幕将之拨向一侧,冷冷朝外瞪视。
  敌人!数千名成群结队的高瑞暴徒,大声怒吼著包围了整个远星号,苍冷炽烈的镁光火炬稀稀落落逼近。
  「丁特!」行商不曾转身,但後颈一片通红:「打开对外广播器,问他们要什麽、有没有政府或是任何合法的代表。不要做任何承诺、也别恐吓他们,否则我杀了你!」
  丁特转身走了出去。
  马洛察觉一只大手搭到他肩膀上,他用力抖落开来。是庹遐。他的话声在马洛耳边嘶嘶作响:「马洛,你一定要对这个人施予援手,否则怎能维护尊严与荣誉!他是基地的人,而且他毕竟是━━是个教士。外头那些野蛮人━━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庹遐。」马洛话锋如刀:「我有比保护教士更重要的事得做。
  我要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先生,谢东和银河所有圣人为证,你要是胆敢阻挡我,我会扯烂你的喉咙!别挡著我的路,庹遐,否则这就是你的最後一步!」
  他转身大踏步而过:「你!拍马教士!你知不知道,根据协定,不准基地教士进入高瑞领土?」
  教士全身颤抖:「我遵循银河圣灵的指引,孩子。如果野蛮人拒绝开化,岂不更证明了他们需要指导?」
  「扯到那儿去了,这教士!你同时违反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在法律上我不能庇护你。」
  教士双手再度高举,先前的张皇失措消翳无踪。经由船上的对外通讯系统传来一阵阵此起彼落的嘈杂吼声、一波波隆隆作响的怒骂,使得教士两眼狂乱:
  「你听到了吗?跟我提什麽法律,什麽由俗人所订的法律?世间有更高的律法。银河圣灵岂不曾说过:见死不救,非人哉。岂不曾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难道没有枪?你难道没有船?难道基地不是在你背後撑腰?难道在所有这些之後支撑你的,不是威临宇内的银河圣灵?」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这时船外的鼓噪声静止,丁副官不安地走进来。
  「说!」马洛简截道。
  「长官,他们要乔拍马这个人。」
  「如果不给呢?」
  「有各式各样的威胁,长官。不容易听得清楚,人太多了━━而且都很疯狂。有个人自称是这个地区的首长,有权力指挥警察,可是他显然自己不能作主。」
  「作不作得了主都无所谓,」马洛耸肩道:「他就是法律。告诉他们,如果这个首长还是警察,还是不管什麽人物,一个人到船上来,就把乔拍马教士交给他。」
  突然间他手上亮出一把枪:「我不懂得什麽叫抗命,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经验。可是如果有人自以为可以教我,那我先要教他如何对付抗命!」
  枪口缓缓转动,最後定在庹遐跟前。老行商极力克制,舒展了扭曲的面孔,放松了握紧的拳头,两臂下垂,只在鼻孔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嘶声。
  丁特离开五分钟後,一个瘦小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行动缓慢、不时踟躇反顾,显然既忧且惧。他两度回头,却被群众的怒吼声逼回来。
  「好罢。」马洛执枪打了个手势:「葛蓝和乌夏,带他出去。」
  教士尖啸一声,举起手臂以僵直的指头比划著,宽袍大袖褪下,露出瘦骨嶙嶙的臂膀。有这麽一瞬间,一道微微的闪光乍生又灭,马洛眨了眨眼,轻蔑地做了个手势。
  当教士被两个人架起时,他顿时狂啸不止:「诅咒这个遗弃圣灵子民,见死不救为虎作伥的人!让这双对求助者听而不闻的耳朵聋掉!让这双对无辜受害视而不见的眼睛瞎掉!让这个出卖给黑暗邪魔的灵魂永世不得翻身!……」
  庹遐紧紧捂住双耳。
  马洛轻抛手枪将之收起:「解散後,」声调平稳:「各就警戒位置。群众解散之後六小时内,仍然维持全面警戒;随後四十八小时站双哨,到时再发布进一步指示。庹遐,跟我来。」
  他俩一道走进马洛的私室,马洛比著一张椅子让庹遐坐下,他结实的身形略显佝偻。
  马洛嘲讽也似地俯视:「庹老,」他道:「我很失望。看样子你在政界打滚三年,已经忘了行商是怎麽过日子的。记住,回到基地也许我会讲民主,但要让我的船能够随心所欲如臂使指,就多少要用点专制手段。我从不曾对船员拔枪过,今天如果不是你太不成体统,我也不会这样做。
  「庹老,你在船上没有官职,是受我邀请而来的,我会对你充份礼遇━━不过是私底下。无论如何,从现在起,在我的官长和船员面前,我是「长官」
  而不是「马洛」。一旦我下了命令,你要和新兵一样谨慎戒惧懔遵不误,否则就双手反绑和新兵一块关禁闭!明白吗?」
  政党领袖咽了口唾涎,勉强答道:「我道歉。」
  「我接受!会害怕吗?」
  马洛的巨掌握住庹遐瘦弱的指头。庹遐道:「我的动机没错,总不忍心就这样把人送出去听凭宰割。那个软脚虾首长还是什麽的根本救不了他。这简直是谋杀!」
  「没有办法。讲实话,这件事很不对头,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麽?」
  「太空航站位在无人地区的深处,突然间冒出一个逃亡的教士,那儿来的?
  跑到这里,是巧合吗?大批群众聚集,又是那儿来的?大大小小城镇最近的也在百里之外,可是他们不到半小时就来了。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庹遐应道。
  「嗯,也许这个教士是给带到这里当作饵放掉。我们这位拍马教士朋友,看起来相当糊涂,似乎还没有时间恢复理智。」
  「是酷刑━━」庹遐痛苦地咕哝道。
  「也许!但更也许是有人打算让我们表现骑士风范和侠义精神,好笨得去保护这个人。他在此地违背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如果我庇护他,等於向高瑞宣战,而基地根本没有立场来保护「我们」。」
  「这━━这太牵强。」
  扩音器抢在马洛回答之前大吼:「报告!收到官方通信。」
  「马上传过来!」
  闪亮的圆筒在通信槽中发出喀一声轻响,马洛打开後摇出里面的银质信纸,用食指和拇指抚摸监赏道:「首都直接电传,大统领用笺。」
  一眼瞥过之後,马洛发出浅浅一笑:「我的想法太牵强,是吗?」
  他将纸团丢到庹遐面前,补上一句:「交还教士之後半个小时,终於收到非常礼貌的邀请去谒见大统领━━先前还等了七天。想来咱们是通过了一场考验。」
  5
  高大统领以人民领袖自许,灰色发梢散披肩头,衣著随便,讲话带鼻音。
  「此地不讲虚伪矫饰,马行商。」他道:「不允许浮夸不实。拿我来说,只不过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领导,大统领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也只有这个头衔。」
  看样子他对这一点异常满足:「事实上,我认为这是高瑞和贵国之间,最坚定的结盟因素之一。我听说贵国人民和我国一样,也享有共和政体的恩典。」
  「完全正确,统领阁下。」马洛庄容应对,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敝人以为这是大力维持两国政府间和平友谊的最重要因素。」
  「和平!啊!」大统领稀落的白须,随著多愁善感的表情扭动:
  「边区再没有别人的心比我更爱好和平了。我可以真心诚意地说,自我声名显赫的父亲,将国家领导的地位交付给我以来,和平时代就从未间断过。也许我不该提起,」他轻笑一声:「但有人告诉我,民众━━应该说公民同志━━都称我做「敬爱的领袖」。」
  马洛的目光在细心照护的花园之中游移。那些配带造型古怪但显然十分厉害的武器、潜伏著的一干壮汉,也许可以说是用来防备马洛的;这点不难理解,尽管布置的方位有些怪异。但是环绕宫殿的钢骨围墙,则显然在最近加高补强过━━这项工作和「敬爱的领袖」似乎不怎麽相称。
  他说:「统领阁下,和您打交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周遭各国未曾受益於开明统治的专制暴君和独裁者,总是缺乏得以广受万民爱戴的高贵气质。」
  「你是说?」大统领话中有试探之意。
  「像是关爱子民,为之谋取最大利益。您,不消说,一定会了解的。」
  他们在碎石小径上闲步而过,大统领双眼看著地面,两手在背後交握、轻轻摩挲。
  马洛以圆滑的语调进言:「到目前为止,贵我两国间的贸易,由於贵国政府加诸於我国行商的种种限制而难有进展。当然,对阁下早已显而易见的是,无限制的贸易━━」
  「自由贸易!」大统领咕哝道。
  「就是自由贸易,阁下定然发现对双方都有好处。贵国出产许多我国需要的东西,而同样的,我国也出产许多贵国需要的东西,只要彼此稍加交换,就能互利互惠促进繁荣。如阁下这般的开明领袖,人民的朋友━━我应该说,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不需要对您说这许多陈腔滥调,再多提半个字也是侮辱阁下的智慧。」
  「没错!我是了解。但你呢?」他的嗓音似有牢骚满腹:「贵国总是不讲道理。我赞成一切我国经济所能支持的贸易行为,但不是向你们屈服。在此地我不是唯一的主人,」他提高声调:「我只是执行人民意愿的公仆。我国人民绝不会接受随商品挟带而来,强制遵奉的宗教信仰。」
  马洛挺直腰杆:「强制的宗教?」
  「事实上一向如此。当然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在亚斯岗发生的事。起先他们买了一些你们的货物,然後你们就要求全面的传教自由,以便使机器正确运转。
  於是保生大庙林立,随即设立宗教学校,赋予教会各级执事自治权,结果呢?
  亚斯岗成为基地体制中牢不可分的一部份,而祖师连自己的内裤都保不住。噢,不行!不行!独立民族的尊严绝不能如此蒙羞。」
  马洛插口道:「我的建议和阁下提到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
  「没有。我是行商长,金钱是我的宗教。教会玩的那些神秘把戏令我厌烦,很高兴阁下也拒绝支持,使我们的观念更趋一致。」
  大统领笑声有如枭啼:「说得好!基地早该送个像你一样能干的人过来。」
  他将手掌放在马洛的厚肩之上以示友善:「不过老弟,你只说了一半。你告诉了我好东西不是什麽,却还没说它是什麽。」
  「好东西就是,统领阁下,你马上就要为数不清的大笔财富而烦恼了。」
  「是吗?」他哼道:「但是我要钱干什麽?真正的财富乃是人民的爱戴,而我已经有了。」
  「财富和爱戴可以两者兼得,您可以用左手收钱,而用右手接受民众的欢呼。」
  「这个嘛,年轻人,听起来倒很有意思。假设可能好了,你要怎麽做到?」
  「噢,方法很多,唯一的困难只是在其中选一个罢了。咱们瞧瞧,嗯,比方说高级品罢。这里有样东西,看━━」
  马洛从内衣口袋里轻轻拉出一条平滑闪亮的金属锁链:「拿这个做例子。」
  「这是什麽?」
  「得要实际示范一下。可以找位女士吗?任何年轻女孩都可以。还有,一面全身镜。」
  「嗯……,那麽我们到房子里去。」
  大统领称自己的居处为房子,但是老百姓必定都管它叫宫殿;而马洛的直接印象则是,看起来简直像座要塞。建构在俯瞰首都的高地,由厚重加固的高墙围绕,入口有重重警卫,结构体则是设计用来防卫的。好个房子!
  马洛心中恶感陡生:正适合敬爱的领袖高大统领。
  一个小女孩上前向大统领一鞠躬。大统领道:「这是统领夫人的侍女,可以吗?」
  「好极了!」
  当马洛将锁链扣上女孩腰身时,大统领小心翼翼地注视,然後退後一步。
  他哼道:「嗯,就这样?」
  「请将窗帘拉下,统领阁下。小姐,扣子旁边有个把手,请向上扳一下好吗?没关系,不会害你。」
  霎时由女孩腰间漾出一片冷冽彩光,源源泛过身周、漫上头顶,流萤星火聚成一顶五光十色的闪亮珠冠,看起来就像扯下天上的北极光铸成斗蓬一样。
  女孩走向长镜,一张眼便神魂颠倒,再也不肯眨上一眨。
  「来,还有这个,」马洛递过一条黯淡的水晶项链:「挂在脖子上。」
  女孩照做了。所有水晶一进到光圈之中,都立刻散放金黄血红的耀眼光芒,粒粒闪烁弹脱如星丸跳掷。
  「你觉得怎样?」马洛问道。女孩虽未作答,但眼神露出满心爱慕。直到大统领摆了摆手,她才依依不舍地拨下开关。光彩顿时隐没。女孩离去了━━但心中充满回忆。
  「送给您的,统领阁下,」马洛道:「给统领夫人。就算是基地的小小礼物罢。」
  「嗯……嗯,」大统领将腰带和项链拿在手上反覆把玩,好似在掂称它的重量:「是什麽做的?」
  马洛耸肩道:「这得问我们的技术专家了。不过这玩意儿用不著━━提醒您,用不著教士协助,就能使用。」
  「呃,毕竟这只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又有什麽用?那里又能赚到钱?」
  「你们也有像是请客啦、舞会或是酒席这一类的场合吧?」
  「有啊!」
  「你知道女人肯花多少钱来买这种珠宝?最少一万。」
  大统领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嗄!」
  「而且因为这种东西的供电装置最多也用不到六个月,所以常常需要换新。
  而我们可以无限量供应你,每一组的代价只是相当於一千元的精铁。对你而言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大统领拉扯著自己的胡子,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容之下似乎正在热切地算计:「银河啊,他们还不争得头破血流!我要压低供应量来哄抬价格。当然啦,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道:「只要您想这麽做的话,我们可以虚设行号来替你销售━━然後还可以顺便多卖些东西,把我们全系列的持家用具搬出来。我们的折叠式炉具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老最粗的肉,烤到随你喜欢的柔软度;我们的刀不需要磨;我们有全套的洗衣设备,由洗清到叠好完全自动,只有一个衣柜大小;还有同样功能的洗碗机,同样有用的地板清洁机、打腊机、除尘机以及灯具━━噢,要什麽有什麽。想想,要是你让民众使用这些设备的话,你一定会更受爱戴。再想想,要是你让政府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专卖的话,你的财产一定快速增加得自己都来不及数清楚。对民众而言,花在货物上的钱已经很值得了,他们不需要知道你本人付了多少。而且,再告诉你,这些东西没有一样需要教士监管。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只除了你以外,这麽看起来。你又有什麽好处?」
  「就是每个行商根据基地法律所能得到的利润:不论卖出多少,我和手下取得利润的一半。只要你买下所有我想卖的货,我们都会有很多好处。相当的多。」
  大统领沉浸的自己的思绪中:「你说要用什麽付账?铁?」
  「对,或是煤、矾土之类,洋芋、胡椒、硬木材或是镁都行。没有那样是你不盛产的。」
  「听来不坏。」
  「是啊。噢,又想起另一样东西,统领阁下,我可以改造你们的工厂。」
  「哦?怎麽做?」
  「嗯,就说你们的炼钢厂。我有一些掌上型的冶钢小工具,可以将制造成本降到原先水平的百分之一;把售价杀低一半,厂主还是有极优渥的利润。告诉你,如果你允许做一个示范的话,我可以把刚刚说的好好表现一番。这个城市里有没有钢厂?不会花太多时间。」
  「可以安排,马行商。不过明天━━明天好了。我们一道进晚餐吧?」
  「我的手下━━」马洛开口道。
  「叫他们都来,」大统领说得豪爽:「做为两国同盟友谊的象徵,也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讨论进一步的友谊。不过有件事情,」他拉长脸板起面孔:「不提宗教。别以为教会可以偷偷混进来。」
  「统领阁下,」马洛淡然以对:「我保证宗教只会降低我的利润。」
  「就这麽说定了。我会派人送你回船。」
  6
  统领夫人远比丈夫年轻,皎白的面庞矜持而冷漠,黑亮的头发平整密实地扎在脑後。她的话声尖刻:「你们可讲完了吧,我尊贵伟大的夫君?可终於讲完了吗?我现在只想进花园走走,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别像唱戏的一样,亲爱的丽雩。」大统领温言道:「那年轻人晚上会到家里用餐,到时候你爱和他聊多久就聊多久,还可以尽情听我开讲。房间要打理一下好招待客人,星辰保佑人可别来得太多。」
  「那些人看起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肚大如牛的大食客。这下你一算起花费来,又要连著两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了。」
  「嗯哼,也许不至於。且不管你的评语,这顿晚餐务必要力求丰盛。」
  「哦,我知道了。」她眼露轻蔑:「你和那些野蛮人是好朋友,也许这就是不让我一道谈话的原因,也许你的小坏心眼在打算对付我父亲。」
  「没有的事。」
  「是啊,说不定我会相信你,对吧?这世上要是有个可怜的女人,给当作政治祭品被迫下嫁,那就是我自己了。在我生长的星球,随便那个巷子里、垃圾堆上打滚的男人都比你强。」
  「哼,告诉你,小姐。也许你会喜欢回到母星去,只不过呢,我会留下你身上让我最熟悉的部份当做纪念品。首先割下你的舌头,然後呢,」
  他懒洋洋地垂首打量:「为了让你的美貌达到顶点,再割掉耳朵和鼻子。」
  「你不敢,你这小哈巴狗。我爹会把你的玩具王国打成碎片,化做流星尘飞散到太空中。事实上,如果我告诉他,你正在和野蛮人阴谋背叛,他马上就会这麽做。」
  「哼……哼,用不著张牙舞爪。晚上你可以随心所欲爱问什麽就问什麽。
  现在呢,夫人,闭上你哓舌的大嘴巴。」
  「你是在下命令吗?」
  「来,这个拿去,然後,闭上嘴巴。」
  大统领亲手将链带系上夫人腰际,再为她挂上项链,然後拨开把柄,退後一步。
  夫人霎时屏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慢慢抚触那条项链,最後终於又喘过气来。
  大统领双掌交搓志得意满:「今晚你就可以戴上━━我还会有更多。现在闭嘴。」
  统领夫人闭上了嘴。
  7
  庹遐焦燥地晃荡双脚,在地上弄出声音,道:「你歪著脸干麽?」
  马洛由沉思中醒来:「我的脸歪著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麽事━━我是说,除了宴会以外。」忽然间坚定语气道:「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正好相反。事实上,就像我正卯足全力想把门撞破时,却发现它早就半开著。到炼钢厂去太容易了。」
  「你怀疑是个陷阱?」
  「噢,谢东在上,别说得像部肥皂剧似的。」马洛咽下满腔不耐,和气地加上一句:「我只是说,进去得太容易,表示没有什麽好看的。」
  「核能是吗?」庹遐思索道:「告诉你,高瑞这地方没有半点核能经济的证据。像核子科学这种影响深远的基本技术,想要掩藏所有迹象是相当困难的。」
  「除非是正在起步,庹老,而且应用在军事工业。只有在船坞或是钢厂才可能发现。」
  「所以要是我们没发现,就是说━━」
  「就是说没有━━或是没亮出来。丢铜板猜猜看。」
  庹遐摇头道:「昨天和你一道就好了。」
  「我也这麽想。」马洛眼神冷酷:「我不反对精神支持。不幸的是,作主请客的是大统领,不是我。这会儿好像是御用轿车过来送我们到钢厂去了。东西带了吗?」
  「都带齐了。」
  8
  钢厂很大,但有股再多的表面粉刷都无法去除的腐朽气息。现在厂里既空旷又安静,感觉颇不自然,好像不习惯接待大统领和列位文武大员。
  马洛随手将钢片甩上支架,接过庹遐递来的机器,紧握住铅鞘之中的皮制把手。
  「这种机器,」他道:「有危险,是一种锯子。别让它碰到你的指头。」
  正说著,他用凿口在钢片上直直划开一条线,钢片便静悄悄地一分为二。
  全场为之一惊。马洛笑了出来,捡起半张钢片靠在膝盖上:「切割长度可以精确到百分之一寸,而两寸厚的钢板也可以用这东西轻易划开。要是算准了厚度,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开以後,桌上连皮都没擦掉半点。」
  每说一句话,就挥一下核能铡刀,削下一片钢条飞过房间。
  「现在,」他说:「我正在削━━削的是钢铁。」
  他交回铡子:「还有刨刀。你想把钢片打薄、抛光、去锈吗?看!」
  薄得透明的金属箔片由原来的另一张钢片上头纷纷滑落,六寸、八寸、一直到十二寸长。
  「要钻一钻吗?道理是都一样的。」
  大夥儿都围了上来。强力推销术就是起源自变戏法的街头魔术师和杂耍表演。大统领轻轻抚弄钢屑,高级官员一个个踮起脚尖。当马洛用核能钻子在一寸厚的钢板上,一下又一下、乾净俐落地打出漂亮的圆洞时,大夥儿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最後一项示范。请那位拿两根短的钢管过来。」
  一位尊贵的内阁部长还是什麽的,听了这话想也没想便手舞足蹈而去,也不管两手像工人一样沾满了油污。
  马洛将两根管子竖起来,用刀各削一头,然後把两根管子刚削过的部份凑在一起。
  结果成了一根管子!两头毫厘不差地接在一起,成了完整的一根。
  马洛抬起头面对观众,正要开口话却卡在喉间,心头微微发热翻搅,胃里一片冰凉刺痛。
  大统领的贴身护卫在混乱中挤到最前排,而马洛头一次在足够观察的近距离看清了他们不寻常的轻兵器。是核能的!错不了,像这样枪管的炸射武器绝不可能弄错。但这不是重点,完全不是重点。这些武器的枪托,深深刻划著磨损的镀金标志━━太阳战舰!
  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印在基地早已开始编纂,但迄今尚未竣事的银河百科全书原版的每一钜册之上。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在银河帝国鲜明的旗帜上飘扬了一万年!
  马洛回过神来继续说道:「看这管子!变成一根了。当然,不算完美,这种事原本就不该靠手工。」
  用不著再耍把戏了,事情已经了结,马洛找到了他所要的东西。只有一件事还令他挂怀:一板一眼的光芒绕著闪亮金球四射,斜倚在侧的则是形似雪茄的太空巨舰。
  银河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
  帝国!好刺耳的字眼!一个半世纪过去,而深居银河不知处的帝国又回来了,再度伸出巨掌意图染指边区。
  马洛笑了!
  9
  远星号升空两天了。马洛在私人舱房召见资深副长卓德,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影片和一颗银球。
  「从现在起一小时後,副长,你担任远星号的代理舰长,直到我回来━━要是我回不来,你就永远做下去。」
  卓德正待站起,马洛专横地挥手将他压下。
  「安静听好。信封里装的是目标星球的详细位置,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两个月没到,基地就找到了你,微影片里有我这次任务的报告。
  「要是万一,」他话声阴郁:「两个月期限到了,而我没有回来,基地舰队也没有找到你,就回到极星,交上定时信囊当作我的报告。明白吗?」
  「是,长官。」
  「不准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透露关於我正式报告的半点蛛丝马迹。」
  「要是有人问起呢?」
  「你们什麽也不知道。」
  「是,长官。」
  面谈结束。五十分钟後,远星号的舷侧轻轻滑出一艘救生小艇。
  10
  白奥侬是个老得一无所惧的老人。自从前次暴乱之後,他就带著由破坏中抢救出来的藏书在边境此地离群索居。他身无长物,再不必担心损失什麽,所以面对入侵者丝毫不假辞色。
  「你的门开著。」陌生来客解释道。
  此人声调简洁刺耳,但白奥侬没漏看了环挂其腰际的奇形精钢火器。而在晦暗的小室之中,白奥侬看到此人身周围绕著力盾的晕光。
  他面露倦容道:「没有关门的必要。找我有事吗?」
  「是的。」来客依然站在屋子中间,他的身材既高又壮:
  「这附近只有你这一间屋子。」
  「这儿是很荒凉没错。」白奥侬表示同感:「不过东边有个小镇,要我告诉你怎麽走?」
  「稍等一等。可以坐吗?」
  「只要椅子撑得住你。」老人板脸说道。椅子和人一样老,不过似乎同样也有过辉煌的过去。
  来客道:「我名叫马洛,来自遥远的省份。」
  白奥侬点头笑道:「你的舌头早就不打自招了。我是西万尼人白奥侬━━前帝国贵族。」
  「那这儿的确是西万尼了。我只靠旧地图来带路。」
  「那可确实是旧了,指错了星球的位置。」
  对方两眼出神之际,白奥侬不动如山,但注意到那人身周的核能盾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意兴索然,承认自己对外地人而言已经不再值得戒备━━甚至於,不论是好是坏,对敌人而言也是一样不值得戒备。
  他说:「我家徒四壁,物资有限,要是你的肠胃受得了黑面包和乾玉米的话,我可以分你一些。」
  马洛摇头:「不,我吃过了,而且不能久留。我只需要知道往行政中心的路怎麽走就行了。」
  「早说不就结了。就算我穷得这样,说几句话也损不了什麽。你是要去星球的首府呢,还是帝国行省的省会?」
  年轻人眯起双眼:「不是一样吗?这里难道不是西万尼?」
  老贵族缓缓颔首:「西万尼是没错,但西万尼已经不再是诺曼省的省会了。
  你的旧地图完全带错了路。星辰的位置可以千百年不变,但政治疆界却从来没有稳定过。」
  「糟糕。真是糟透了。新的省会很远吗?」
  「在欧夏二号,二十秒差远,你的地图会指出来。有多旧了?」
  「一百五十年。」
  「这麽旧?」老人一摆手:「这段期间的历史真是一团糟。你知道这些史迹吗?」
  马洛慢慢摇头。
  白奥侬道:「你运气好。这段时期各省都交上了恶运,只除了史丹尼六世统治时期,而他死了有五十年了。自那时起,叛变招致毁灭,而毁灭又引发再一次的叛变。」白奥侬自忖不知是否太过聒噪;但此地生活十分寂寞,很难得有机会和人说话。
  马洛突然尖声道:「毁灭,嗯?听来好像这个省份已经残破不堪了。」
  「就绝对标准来看或许不然。二十五个一等行星的自然资源还可以用上很久,可是和上个世纪的富裕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下坡路━━而且眼前还看不出有何转机。年轻人,你为何对这些事情这麽感兴趣?你看来精神焕然两眼发亮!」
  行商靠近得刚够让人看出他脸上发红,而老者视茫茫的双眼似乎正因看穿了他而怡然自得。
  他道:「现在听好。我是个行商━━来自银河的边缘。我找到一些旧地图,於是前来开辟新市场。自然而然,谈起不毛之地会让我心慌。除非这个星球有钱等你来赚,否则不可能赚得到钱。西万尼现在怎麽样?打个比方罢。」
  老者倾身上前:「我说不上来。也许还是赚得到钱罢。不过,你会是个商人?你看来更像是个战士。你的手不离枪套,下颚还有个伤疤。」
  马洛猛一抬头:「我来的那地方没有什麽法律。打斗和疤痕是行商的日常开销。但必须有利可图才用得著厮拼;要是不用打架而能赚钱,那就更妙了。
  好罢,这里是不是有够多的钱,值得我去拼命?想来很容易就要和人厮杀。」
  「容易得很。」白奥侬同意:「你可以到红星加入韦斯卡的残部,虽然不晓得你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作挣钱,还是抢劫。或著你可以投靠我们宽大为怀的现任总督━━这位正直的大人暗杀先帝之後,挟幼主以令诸侯,以杀戮掠夺加惠於百姓。」
  「听起来你和总督的交情不算太好,白大人。」马洛道:「万一我是他的特务呢?」
  「特务?」白奥侬语气尖刻:「你还能拿走什麽?」
  他伸出枯乾的手指向颓圮建筑中的萧然四壁。
  「你的命。」
  「正好让我解脱,多活五年已经太久了。但你不会是总督的人,如果是的话,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我闭紧嘴巴。」
  「你又怎麽知道?」
  老者笑了出来:「你看起来很多疑。哈,我敢打赌,你认为我想引诱你诋毁政府。没那回事,我早就不问政治了。」
  「不问政治?有谁能摆脱得了?那些你用来形容总督的字眼━━是些什麽?
  杀戳、掠夺什麽的,听起来不很客观。非也非也,你看起来不像是不问政治的人。」
  老者耸耸肩:「骤然勾起的记忆总是刺人。听著!你自己判断!当西万尼还是省会时,我是贵族兼省议员。我的家族源远流长、世代尊荣,曾祖父那一辈曾有人━━算了,不提也罢;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了解,」马洛道:「发生了内战或是革命。」
  白奥侬面色黯然:「那些颓废的岁月里内战频仍,而西万尼始终置身事外。
  在史丹尼六世统治之下,几乎恢复了旧日的繁荣。但继任的皇帝都很懦弱,软弱的皇帝造就了跋扈的外藩。我们的前任总督━━就是那个韦斯卡,现在仍然带领残部在红星区劫掠商旅━━他梦想著黄袍加身。他不是第一个发皇帝梦的人, 而且要是那时候他成功了,也不是第一个篡位得逞的人。
  「但他失败了。因为当御林军总司令率帝国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万尼人民起义,驱逐了叛变的总督。」他略一停口,心怀感伤。
  马洛发觉自己绷紧肌肉坐在椅子边缘,遂缓缓放松:「请继续讲,先生。」
  「谢谢,」白奥侬面现倦容:「你好心迁就一个老人。他们起义,或者应该说,我们起义,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小小领导。韦斯卡离开了西万尼,在我们眼前落荒而逃;而整个星球,还有整个行省,都敞开大门欢迎总司令,对皇帝万般致敬表忠。我不明白那时为什麽这麽做。也许我们只是对皇帝的象徵效忠,而不是对他个人━━那个残忍恶毒的小鬼。也许我们害怕受围城之苦。」
  「後来呢?」马洛轻声催促。
  「後来,」老人忽地恶声狞笑:「总司令心里大不是滋味。他要的是敉平乱党的荣耀,而他手下要的是征服得来的战利品。於是当民众还在各大城市聚集,为皇帝和总司令欢呼之际,他占领了所有军事要地,然後下令用核能炮对付人民。」
  「有什麽藉口?」
  「藉口是人民背叛了皇帝敕封的总督。而总司令成为新任总督,亲手刨制了长达一个月屠杀、劫掠的恐怖统治。我有六个儿子,死了五个━━蒙上各式各样的罪名。我有一个女儿,希望她早得解脱。我自己因为太老而逃过一劫,来到此地,老得就连我们的总督大人都不想费心对付了。」他垂下灰白的额头:「他们夺走我的一切,因为我帮著赶走了叛变的首长,而使总司令的荣耀蒙尘。」
  马洛静静坐著,等待著,然後道:「你第六个儿子怎样了?」
  「呃?」他露出尖酸的笑容:「他很安全,因为他化名加入总司令的部队当个普通士兵,在总督亲卫队担任炮手。喔,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不是个不肖子。他总是尽可能来探望我、尽可能带东西给我,是他让我活命的。总有一天,我们英明伟大的总督大人终要伏法,而执刑官必定是我儿子。」
  「你把这种事告诉陌生人?你在害自己的儿子。」
  「不,我在帮他,教他认识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当然我是他的敌人━━我会教他沿外围配置战舰,去扫荡银河边区。」
  「外围那边没有战舰?」
  「你看到过吗?你进来时有警卫质问吗?船已经够少了,用来防备周遭省份的图谋不轨就很吃紧,那还能分兵来警戒野蛮的外围星球。分裂的银河边区,从不曾出现能威胁我们的危险━━直到你在此地现身。」
  「我?我没什麽危险。」
  「会有更多人随後而来。」
  马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
  「听著!」老人语现狂热:「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身边带著力盾,至少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寂然中一阵狐疑,然後道:「没错━━我有。」
  「很好。那露出了马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懂得一些事情,虽然在这些堕落的年头里,学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世事如风流云转白驹过隙,不能手执枪炮和潮流搏斗的人就会被刷掉,像我一样。不过我总算是个学者,而我知道在整个核子科学的发展史上,从不曾发明过可携带的随身力盾。力盾是有━━要由巨大蠢重的发电厂供应,用来保护城市或战舰,而不是小小的一个人。」
  「啊?」马洛下唇突出:「那你又看出什麽来了?」
  「在太空中有些轶事绵延渗透、曲折流转,每传过一秒差就遭到一层曲解━━不过在我小时候,有一艘载著陌生人的小船,不懂我们的人情风俗,也不知道由何处而来。他们谈到银河边境的魔法师,会在黑暗中发亮、不藉外力自由翱翔,甚且刀枪不入。
  「听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这回事我早已忘记,直到今天。你在黑暗中发亮,而且我想,就算手上有枪也伤不了你。告诉我,你这麽坐著,就能飞起来吗?」
  马洛平心静气答道:「这些事我一样也做不到。」
  白奥侬笑道:「这样回答我就满意了,我不愿考较客人。不过假使是有魔法师,假使你是其中之一,那麽总有一天他们,或是你们,会大批开到。说不定这也很好,我们也需要新血了。」他自言自语嗫嚅几句,又慢慢说道:
  「但另一方面也在活动。我们的新总督也在发梦,和老韦斯卡做的一样。」
  「同样觊觎皇帝的宝座?」
  白奥侬点点头:「我儿子听到一些传闻。在总督的亲卫队里,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他说了给我听。我们的新总督不会拒绝到手的皇冠,但他要先打好退路。传言是,设若问鼎逐鹿争锋不逞,他打算在後方的蛮荒地带开创新帝国。
  有人说,但我不敢保证,他已经把一个女儿嫁到边区不知名处的蕞尔小国当王后。」
  「如果样样传说都信以为真━━」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传闻还多得很。我老了,尽是信口胡说。不过你的看法如何?」老人锐利的双眼深深凝视。
  行商略一思考:「我没看法,倒有些事想请教。西万尼有核子动力吗?且慢,我知道核子科学的知识依然存在;我的意思是,还有完整的发电机吗?还是在近年的战火中毁坏了?」
  「毁坏?要毁掉最小的电厂还没有肃清半个星球来得容易。这些电厂供应整个舰队所需的能量,无可取代。」面露得色:
  「我们拥有川陀到此地之间最大最好的电厂。」
  「那麽,要是我打算看看这些发电机,先得要做什麽?」
  「不可能!」白奥侬断然答道:「只要一走近军事要地,你就会立刻给人打死。谁也不行。西万尼的公民权利仍未恢复。」
  「你是说所有发电厂都受到军管?」
  「不,还有一些小型的城镇用厂站,供应民间的温调、灯光、交通工具等等。不过情形一样糟,是由技正管理著。」
  「那是什麽名堂?」
  「监管发电厂的一群专家,世袭的荣号,新入行的年轻人得从学徒做起,学习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正以外,没有人可以进入厂站。」
  「我懂了。」
  「不过呢,我可没说,」白奥侬加上一句:「技正是不能贿赂的。这年头,当五十年间出现了九个皇帝,而其中七个遭到暗杀━━每个战舰舰长都一心想要篡总督的位,而每个总督都梦想登基称帝━━我想就算技正,也难免会堕落而追逐金钱。不过需要的不是小数目,我是没有。你有吗?」
  「钱?贿赂一定得用到钱吗?」
  「钱能买到一切,还有更好的吗?」
  「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如何在最短期间赶到拥有电厂的最近城市,我会十分感谢。」
  「慢著!」白奥侬伸出乾枯的双手:「急什麽?你到这儿来,我可什麽都没问。在城里,居民还背著乱党的罪名,士兵或是守卫第一眼见到你的穿著,或是听到你一句外地口音,马上就会来盘问你。」
  他起身从角落僻处的衣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我的通行证━━假的。
  我靠这个逃出来的。」
  他将通行证放进马洛掌心,合起马洛的指头:「特徵描述不合,但是你拿在手上挥一挥,他们多半也不会仔细看。」
  「那你呢?你没了通行证怎麽办?」
  老流亡客耸肩冷笑:「那又怎样?还有要特别小心,闭紧你的嘴巴!你的声调粗野,惯用词句很特别,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古文吓人一跳。愈少开口,就愈不容易露出马脚。现在我告诉你怎样到城里去━━」
  五分钟後,马洛离开了。
  离开之後不久,他又回到老贵族的房子,然後才真正走远。第二天一早,白奥侬走进自己的小花园,发现脚边有个盒子。盒里装著食物,像是船上贮藏的浓缩食品,口味和烹调手法都是外地风格。
  不过那是上等货,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11
  技正身材五短、皮肤红润而富光泽,头顶稀疏、脑门光可监人。指上的戒环既厚又沉,衣著芳香怡人,而且是马洛在这个星球上遇到的人当中,第一个看起来不显饥饿的。
  技正高噘双唇,盛气凌人:「老弟,有话快说,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耽著。
  你好像是外地人━━」他上下打量马洛绝非西万尼式样的装束,眼神中满是疑心。
  「我不是打隔壁来的,」马洛平气说道:「不过这点没什麽相干。昨天我很荣幸有机会致赠一份小礼━━」
  技正的鼻头上扬:「我收到了。小玩意儿挺有意思。有时候我会用得著。」
  「我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礼物,不只是个小玩意儿。」
  「噢━━哦?」技正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道:
  「想来我已经看出今天会面的主要目的了;以前也有这种事。你打算送我一些小玩意儿什麽的充体面,也许是斗蓬啦、二流珠宝啦,或是任何你那渺小的灵魂,自以为可以收买技正的一切东西。」
  他气虎虎地鼓起下唇:「我还知道你打算交换什麽。也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自作聪明。你想拜入本会,学习核子科学的奥秘,以及如何照顾机器。因为你
  们这些西万尼狗━━你这外地人德性多半是乔装以防不测━━日日夜夜为了犯
  上作乱而遭受严惩,妄想投身技正公会以逃离厄运、求得保护,甚至享受特权!」
  马洛刚想开口,技正便猛然提高声调吼道:
  「趁我还没把你名字报给护城官之前快滚!你还以为我会违背信约?我前
  任的西万尼叛贼会也说不定,但你今天在和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银河啊,我竟然没有立刻出手毙了你,真是不可思议极了!」
  马洛自顾而嘻。整段长篇大论,不管语调或是内涵都虚伪做作极了,於是乎整场义愤填膺,顿然矮化成了毫不动人的笑剧。
  行商瞥过号称要将他处死的肥厚双手,不觉眼带嘲弄:「贤兄,你看错了三件事情。其一,我不是总督的爪牙,前来考验你的忠贞;其二,我要送你的东西,就连皇帝自己、竭尽所有也拿不出来;其三,我要求的回报少之又少,轻而易举、微不足道。」
  「好大口气!」技正的声调一转而变得极尽挖苦:「来来,咱们看看究竟是那一路神佛,打算赏赐给我怎样富可敌国的豪馈重礼?连皇帝都拿不出来,啊?」他尖厉地几乎喊破了喉咙。
  马洛起身把椅子推在一旁:「我等了三天才见到你,贤兄,可是展示花不了三秒钟。如果你愿意拔出手边枪套里的火器━━」
  「呃?」
  「然後射我,在下感激不尽。」
  「嗄?」
  「要是我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我企图贿赂你出卖公会机密,你会受到表扬。要是我没死,你可以得到我的盾。」
  技正头一次警觉到访客身周浮移著黯淡的白光,好像沾上了一层珍珠粉。
  他平举手枪眯上惊疑的双眼,扣下扳机。
  空气分子被疾涌而出的能量分解,撕裂成闪耀灼人的阴离子,标示一条炫目的细线,直取马洛的心窝━━然後四散纷飞!
  马洛面不改色,打中他的核能光束被纤细的珍珠光屏吸收散裂,在半空中溃灭了。
  技正一失神将手枪掉落地面,发出锵然大响。
  马洛道:「皇帝有随身力盾吗?而你可以拥有。」
  技正结巴道:「你也是个技正吗?」
  「不。」
  「那━━那你是那儿拿来的?」
  「你何必管?」马洛冷然示以轻蔑:「要不要?」一条环环相扣的薄链落
  在桌上:
  「这就是了。」
  技正一把抓起,紧张兮兮地乱摸。
  「全都在你手上了。」
  「电源在那里?」
  马洛将指头触碰最大的环节,轻压它的铅壳。
  技正抬起头来,胀红了脸:「先生,我是个资深技正,当厂监有二十年资历了。我还在川陀大学伟大的柏尔底下进修过。你竟胆敢在我面前胡吹大气,说这像个━━妈的,像个胡桃大小的容器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我马上把你扭送到护城官面前!」
  「要是你能解释的话,就随你怎麽解释好了。反正那就是全部。」
  技正脸上红潮渐褪,将链子系上腰间,然後,依照马洛的指示,压下了电源。环绕身际的辐光,泛射有如浮雕。他举起枪,又犹疑了一下,慢慢地,将火力调到几无伤害的最低限度。
  而後,他猛然开火,核焰冲上他的手掌,然而一无损害。
  他转过身道:「万一我现在朝你开火,留下这副盾牌?」
  「试试看!」马洛道:「你以为我只有一个样品?」说罢他也稳稳裹上激光甲胄。
  技正神经兮兮地吃吃一笑,啪一声把枪丢在桌上,道:「那麽,你所谓轻而易举,微不足道的小小回报是什麽?」
  「我想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该知道那是严格禁止的,我们两个都会被打进外太空去━━」
  「我不是要摸摸蹭蹭还是用来做什麽事,只不过看看━━隔一段距离不妨。」
  「要不呢?」
  「要不,你有盾牌,而我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有种火器专门设计来打穿这个盾。」
  「嗯,哼哼。」技正眼光流转:「跟我来。」
  12
  技正的家是个双层建筑,位於盘据市中心的一个巨大无窗立方体建筑的外围。马洛经由地下道通过一个个建筑物,终於嗅到发电厂静谧中的臭氧气息。
  十五分钟内,马洛跟著向导,一言不发;没漏看了什麽,也没乱碰些什麽。
  最後,技正压低嗓音道:「看够了没?这种事情我不能够信任手下人。」
  「你几时又信任过了?」马洛嘲弄道:「我看够了。」
  回到办公室後,马洛思索道:「所有发电机都由你来管吗?」
  「每一部都是。」技正洋洋得意。
  「是你让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要是坏了呢?」
  技正愤然摇头:「不会坏的,永远不会。这些机器是做来恒久使用的。」
  「永远是很长的时间。假设好了━━」
  「假设毫无意义的事极不科学。」
  「好罢。假设我开枪把一个重要零件打烂呢?想来这些机器挡不住核子武器。假设我熔解了重要的接点、或是粉碎了某个石英管呢?」
  「哼,那,」技正急怒攻心,咆哮道:「你就死定了!」
  「是啊,我知道。」马洛吼回去:「可是发电机呢?你会修吗?」
  「先生,」技正纵声长嗥:「咱们已经扯平,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给我滚!我什麽也不欠你!」
  马洛意含讥剌地一鞠躬,转身而去。
  两天後他抵达远星号等待的地方,一道回极星去。
  同样的两天後,技正的盾完蛋了,任他怎麽苦恼咒骂,也没再亮起来。
  13
  整整六个月以来,马洛头一次放松心情、剥光了衣服,仰卧在新居的日光浴室中,张开粗壮黝黑的双臂,收紧肌肉,然後完全放松。
  身旁那人塞一枝雪茄到马洛嘴里,点燃後又替自己弄了一枝,说道:
  「你工作过度了。也许该放个长假。」
  「也许罢,老贾,不过等拿到议会席次再说。我要得到那个席次,你得帮我。」
  贾安轲扬眉道:「这跟我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关了。第一,玩政治你算是个中老手;第二,苏火轮把你一脚踢出内阁,而这家伙宁愿瞎掉一只眼睛,也不肯让我踏进议会。你不怎麽看好我,对吧?」
  「没错。」前教育部长答道:「你是个史迈诺人。」
  「法律没说不准啊。我不是受宗教教育的。」
  「得了。歧视和偏见可不管什麽法不法律的。你自己人━━这个庹遐,他的看法如何?他又怎麽说?」
  「早在一年前,他就说过要为我活动一个席次,」马洛轻描淡写道:
  「不过我发展得太快,他已经不够看了。不够深沉,尖牙利嘴喉大声粗━━可是只有骚扰对手的价值,几乎不可能施展重击。我需要的是你。」
  「苏火轮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政治家,而他视你如寇雠。我不敢说比他更机伶,更别说他会重重打击、玩脏把戏。」
  「我有钱。 」
  「有帮助。不过买除偏见要花很多钱━━你这史迈诺痞子。」
  「我有的是钱。 」
  「好罢,我研究看看。不过你别满脸堆欢、说什麽我给了你很大鼓励之类废话。谁来了?」
  马洛拉下嘴角:「苏火轮本人,我想。他来早了,不过我了解;我已经推搪一个月了。听著,老贾,到隔壁房里去,小声打开监视器,我要你听一听。」
  他用赤脚一推,帮议员开了暗门,爬起来著上丝袍,将人造日光降到一般强度。
  苏火轮进来时颇不自在;一脸正经的管家轻步退出,带上了门。
  马洛系紧腰带,道:「随便坐,老苏。」
  苏火轮嘴一咧,笑得阴晴不定。他选了张舒服椅子,却没让自己放轻松,坐在椅子边上说道:「首先你把条件开出来,我们好谈正事。」
  「什麽条件? 」
  「你要人哄才说吗?好罢,那,比方说,你在高瑞做了些什麽?你的报告不完整。」
  「报告几个月前就给你了,那时候你挺满意的。」
  「是,」苏火轮深思中用手指抹过前额:「但那之後你的活动变得引人注目,我们知道很多你做的事,马洛。我们清楚知道,你如何兴冲冲地新设了多少家工厂,花了多大一笔费用。还有你盖的这座宫殿,」
  他冷眼环顾四周,却无心监赏:「花的钱比我一年的薪水还多;你已经向基地上流社会展现了气派━━非常可观而昂贵的气派。」
  「那又怎样?除了证明你雇了能干的间谍以外,还有什麽意义?」
  「那表示你有了一年前所没有的大笔财富,可以有很多意义━━譬如,和高瑞做了笔好交易,而我们被蒙在鼓里。你那里来的这些钱?」
  「亲爱的苏老兄,你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告诉你吧。」
  「倒没错。」
  「我想你是不会的,这就是我所以要告诉你的原因。这些钱是直接由高瑞国大统领的藏宝库里拿来的。」
  苏火轮顿时瞠目结舌。
  马洛笑著续道:「对你而言,不幸的是,这些钱的来路都很正当。我是行商长,赚来的钱呢,是用一些我能够供应的小小饰物交换而来的若干精铁和铬矿砂。根据和基地签订的小气合约,我得到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另外一半呢,在年底守法公民缴纳所得税的时候,又有一部份进了政府的口袋。」
  「你报告里没提到什麽贸易合同。」
  「我也没提到早餐吃了些什麽、或者现在的情妇叫什麽,还是其他不相干的小事。」马洛的笑容一变而为讥诮:「你派我过去━━照你的话说━━睁大眼睛看,我可没合上过。你想知道失踪的基地商船出了什麽事,我没看见也没听说。你要知道高瑞是否拥有核子武力,我报告说在大统领的贴身保镳身上看到有核子枪,别的就没了。枪上有老帝国的遗迹,不过就我所知,可能只是摆饰而没有实际作用。
  「届此为止,我遵循指示;但除此之外,我仍然是个自由商人。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有权自行开辟新市场,并从中取得应有的一半利润。你那点不爽?我看不出来。」
  苏火轮慎重地将视线转向墙壁,努力控制火气道:
  「行商的一般习惯是以贸易促进宗教。」
  「我信奉法律,而不是习惯。」
  「有时候习惯更高於法律。」
  「那你到法院去申诉好了。」
  苏火轮阴沉的双眼几乎要突了出来:「你终究还是个史迈诺人,看样子归化和教育洗不清血中的坏种。听好,尝试了解一下,还是同样的话。
  「这比金钱和市场都重要。伟大谢东的学问证明我们是未来帝国的命运所系,不能由导向帝业的途径中掉头而去,而宗教是迈向终点的最重要手段。经由宗教,在四王国即将粉碎我们之前,将他们纳入了掌握。那是目前已知,用以控制人民和星球的最有力策略。
  「发展贸易的基本原因,是为了能够更快速地引介传布这个宗教,并保证新科技所引进的新经济体系,能受到我们彻底而紧密的控制。」
  他停下喘口气,马洛静静插口道:「这理论我知道,也完全了解。」
  「是吗?可真没想到。於是乎你当然了解,你让贸易自行其是的企图,大
  量销售对星球经济毫无影响的没用小玩意;为了利益挂帅破坏星际政策;将核
  子动力抽离我们控制的宗教,最後只会推翻、并彻底否定成功执行了一世纪之久的政策。」
  「时间够长了,」马洛蛮不在乎:「落伍的政策既危险又无法执行。不论你的宗教在四王国如何成功,边区鲜有其他星球愿意接受。当我们掌握四王国的时候,大批的流亡客━━银河知道有多少━━传出了韩定如何利用教会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俗家君主的独立政权。如果这还不够,看看二十年前亚斯岗的例子就更明白了。边区没有那个统治者不清楚:只要让一个基地的教士入境,就等於引颈就戮。
  「我不打算让高瑞或任何星球,去接受我明知他们不要的东西。不,老苏,如果核子武力使他们变得危险,经由贸易的诚挚友谊,会比不稳定的宗教霸权好上无数倍。因为基於外来精神力量、受憎恶的霸权,一旦稍有败象就会全面崩溃,最後除了永恒的恐惧和怀恨之外,就什麽也不会留下。」
  苏火轮挖苦道:「说得漂亮极了。现在回到我们讨论的起点,你有什麽条件?要我拿什麽来交换你肚里的货色?」
  「你认为我的信念可以出卖? 」
  「有何不可?」回答冷酷而直接:「你不是靠买卖维生的?」
  「要有好处才行。」马洛话中不含恶意:「你能提供什麽我现在得不到的东西?」
  「你可以保留利润的四分之三,而不只是一半。」
  马洛一笑即止:「听来不错。只不过照你的条件,整个生意会掉到现有的十分之一不到。说点别的。
  「你可以得到议会的席次。 」
  「我一定会拿得到手,用不著靠你,也不怕你搞鬼。」
  苏火轮忽地握紧拳头:「你可以省下二十年牢狱之灾,只要我不动手的话。
  算算这个利润!」
  「除非你能实现这个恐吓,否则毫无利润可言。」
  「谋杀罪的审判如何?」
  「谋杀谁?」马洛示以轻蔑。
  苏火轮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情,尽管没有先前来得大声:「谋杀一位为基地执行任务的安略南教士。」
  「终於来了是吗?你有什麽证据?」
  市长秘书身子向前一探:「马洛,我可不是唬人。调查庭已经开过,只要我签字同意,基地控告行商长马洛的案子就成立了。你遗弃基地子民,任外国暴民将他凌辱处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以避免应得的惩罚。对我来说,最好你是当做耳边风;死的敌人比可疑的盟友安全多了。」
  马洛肃容道:「我让你称心如意。」
  「很好!」秘书现出粗野的笑容:「希望事先寻求和解的是市长,不是我。
  走著瞧好了,别说我太过份。」
  房门在他面前打开,苏火轮大步而出。
  马洛抬头看著贾安轲回到房里。
  马洛道:「听见了吗?」
  政客啪一声坐到地上:「打从我认识这条毒蛇开始,可还没看过他气成那样。」
  「好,你的看法怎样?」
  「嗯,告诉你,经由宗教途径掌握政权的外交政策,是他的一种偏执狂,但我有一种感觉,他的最终目的可没那麽圣洁。为这个论点,我和他争执不下,终於被踢出内阁;这个不用我再告诉你。」
  「不用。照你看来,那些不太圣洁的目的是什麽?」
  贾安轲认真起来:「啊,他并不笨,一定早就看出宗教政策的破产,因为近七十年来几乎没有一个新的征服成果。很显然他在为自己打算。
  「听著,任何本质上基於信仰和情感的教义,用以对外时都是件危险的武器,因为几乎无法保证这件武器不会回头砸烂自己的脚。一百年来,由我们支持的神话和仪式变得愈来愈崇隆、因循、一成不变而难以动摇,总有一天会不受我们的控制。」
  「怎麽说?」马洛请教道:「别停下来,我要知道你的想法。」
  「嗯,假设有一个人,一个野心家,利用宗教的力量对付基地,而不是维护基地。」
  「你是说苏━━」
  「没错,我是指苏火轮。听好,老弟。要是他以维护正统为名,动员臣属星球的教会来对抗基地,我们能有多少立足之地?他只要张起虔诚正义的旗帜,来讨伐,比方说,以你为代表的异端邪说,最後就能自立为王了。毕竟韩定也说过:「核子枪是好武器,但彼此都可能成为目标。」」
  马洛猛拍一下光溜溜的大腿:「好,老贾,把我弄进议会,我来对付他。」
  贾安轲略一停顿,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受私刑的教士是怎麽回事?
  是真的吗?」
  「够真了。」马洛小心答道。
  贾安轲吹了记口哨:「他有足够的证据?」
  「应该有。」马洛稍稍迟疑,又补上一句:「庹遐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我知道。庹遐是个人证。」
  贾安轲摇摇头:「唔━唔,糟了。」
  「糟?有什麽糟?那个教士在那个星球犯了基地自己的法律。很明显的他是高瑞政府下的饵,不管是不是故意。根据一切常识判断,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完全合法。要是苏火轮把我交付审判,只不过把他自己塑造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罢了。」
  贾安轲再度摇头:「不,马洛,你搞错了。我说过他爱玩阴的。他不会打算定你的罪,他晓得做不到;他是要打击你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你也听他说了:习惯有时候更高於法律。你可能当庭无罪开释,但是只要人民认为你把教士丢出去喂狗,你的声望就完了。
  「大家会承认你是合法的,甚至是合理的;但在人民眼里,你成了懦弱的狗子、无情的畜牲、铁石心肠的怪物。你永远不可能得到议席,甚至可能丢掉行商长的位子,如果人民投票否决你的公民权的话。你不是本地人,自己也该清楚这一点。你以为苏火轮还想做什麽?」
  马洛蹙眉顽声应道:「原来如此!」
  「孩子,」贾安轲道:「我会站在你这边,可是帮不上忙。你成靶心了」
  14
  行商长马洛大审的第四天,议会大厅里人满为患,唯一缺席的议员正在病床上喃喃咒骂让他缠绵卧榻的颅部挫伤。旁听席上直坐满到顶楼走道,这些人要不是拉关系买通内部,就是强凶霸道硬挤进来的;其馀民众大群聚集在厅外广场,围著观看露天立体转播。
  贾安轲靠警察开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议事厅,又几乎花了同样大的劲才挨到马洛位子上。
  马洛转过身,松了口气:「谢东在上,可累坏你了。拿到了吗?」
  「喏,都在这儿。」贾安轲道:「你要的都拿来了。」
  「很好。外头的人怎麽样?」
  「狂热极了。」贾安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你根本不应该允许公开审理,早该阻止这件事。」
  「我不想这麽做。」
  「私刑的说法已经传开了,孟立瓯的人在外围星球━━」
  「我正要问你这个,老贾。他在鼓动神职人员对付我,对不对?」
  「你说他吗?他布置了一个历来仅见最美妙的策略。一方面他以外交部长的身份,安排以星际公法提出控诉;另一方面他以高僧兼总主教的身份,鼓动狂热的信徒━━」
  「算了,别提了。还记得上个月,你丢给我一句引自韩定的话吗?咱们让他瞧瞧,核子枪是不长眼睛的。」
  市长入座,议员纷纷起立致敬。
  马洛悄声道:「今天轮到我了,坐好等著看笑话。」
  当天的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後,马洛穿越一片充满敌意的耳语,走到市长座前的空席。一道光束照上他的身子,於是不论市区的公共电视,或是极星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的无数私人电视,都同时出现了一个孤独而傲岸的巨大身影,向前睥睨。
  他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开场:「为了节省时间,我先承认起诉状中所指控的每一件事实。关於教士和所谓暴民的说法都是千真万确的。」
  议事厅内一阵骚动,旁听席上爆出一股耀武扬威的咆哮。他耐心等候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控方的叙述有所疏失,而本人求得以我自己的方式加以补充的权利。刚开始听起来可能不大相干,希望各位稍加宽容。」
  马洛对眼前的底稿看也不看一眼:「我的叙述开始的时间和控方相同,也就是苏火轮和庹遐分别和我约会那天。两次会面的过程大家都知道,会谈的内容也详细引述过,没什麽可以补充的━━除了当时我自己的一点点想法。
  「我可以说疑窦满腹,因为那天发生的事太费解了。两个人,对我而言最多都不过是点头之交,却突然对我提出不寻常、甚至不可置信的建议。其一,市长秘书要求我在政府高度机密中扮演特务的角色,而任务的本质及重要程度,先前已经向大家解释过了;其二,一位自封的政党领袖,要求我出马竞选议会席次。
  「当然我会想,这些人别有用心。苏火轮的意图很明显,他不信任我,说不定还认为我出售核武给敌人,并秘谋叛变。也说不定他是在逼我造反━━这只是我自己随便想想。於是乎,他会需要一个自己人当间谍,和我一起出任务。
  不过,这个想法一直到庹遐走进我的思绪之後才出现。
  「再想想:庹遐自称退休从政之前是个行商,然而我对他的事业生涯一无所知,尽管在这方面我见闻甚广。更有甚者,尽管庹遐自夸受过高等教育,他却从没听过谢东危机。」
  马洛等候众人细嚼其中含意,备觉欣慰,因为此刻出现了上台以来的第一次静默,旁听席上甚至一片寂然。极星上的居民都看到了这一幕,而外围星球的人就只能看到适宜宗教需要的删节版,听不见关於谢东危机的任何事。然而他们不会漏掉下一步的攻击。
  马洛续道:
  「有谁能够本著良心说,任何在基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有可能对谢东危机的本质一无所知?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机构,会排除谢东关於历史计画的一切,而只将他看作半神话式的巫师━━
  「於是我立刻明白庹遐绝不是行商出身,他是衔圣灵诰召而来的老鸟教士;而且,毫无疑问的,三年来他假装领导一个行商政党,根本早就被苏火轮收买了。
  「那一瞬间,我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我不知道苏火轮有什麽企图,不过既然他放了绳头想伸量我,多少得让他觉得,我不是那麽容易摸得到底的。我猜想庹遐是苏火轮安排到我身边,在行程当中充任他的非正式监护人。好罢,就算他没搭上线,也一定会有别的安排━━这样一来我不见得又能及时发现。相较之下,已知的敌人还是安全一些,於是我邀请庹遐跟我来,他接受了。
  「这点,各位议员,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庹遐并不如控方希望大家相信的那样,是我的朋友,因为基於良心才不得不出面指控我;他是个间谍,收钱干活。第二,说明了当那个教士━━就是控诉中被我谋杀了的那位,第一次在我船上露面时,我的某个举动━━这项举动没有人提起,因为没有人知道。」
  议席之间传出纷乱的耳语。马洛大大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当我初次听到船上有个蒙难教士的时候,心情著实难以形容,简直可以说不堪回首。基本上,我的心情不定思绪紊乱;刚开始好像脑袋挨了一记重击,心想这是苏火轮下的一著棋,超乎我的理解和算计;我慌了手脚,完全不知所措。
  「我还能够做一件事;教庹遐去召唤官长,好甩开他五分钟。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装上录影机,好留下记录供日後研究。这只是一线希望,荒唐但也很认真地,期望著当时的一片混乱,或许能在事後理出点头绪来。
  「这段录影我已经看过不下五十遍,今天把它带来这里,就在各位眼前,重播第五十一遍。」
  议事厅陡然沸腾起来,旁听席上也一片鼓噪。极星上的五百万个家庭,情绪激昂的观众聚在电视机前,愈靠愈紧。而控方席位上,苏火轮向焦燥不安的总主教摇摇头;孟立瓯两眼直瞪马洛的脸庞,几乎要喷出火来。
  大厅正中空了出来,灯光也调暗,贾安轲站到自己的席位左边,调整一些控制钮,然後在清脆的嗒嚓响声中,彩色立体、栩栩如生的光像便一跃而出。
  遭受虐待的昏乱教士站在副官和班长中间,马洛的身影静静等候,随後船员列队走进,庹遐殿後押队。
  事件一幕幕上演。班长受到训斥,教士受到质问。暴民出现,可以听得到怒吼声,乔拍马教士表情狂乱。马洛拔枪,教士被拖走,疯狂地挥舞双手诅咒著,一道微光一闪即逝。
  落幕前,所有官长都呆若木鸡,庹遐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马洛神闲气定地把枪收起。
  灯光再度亮起,大厅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却不见多少人回来。马洛的真身重新出现,把故事接著讲下去:
  「这次事件,如各位所见,完完全全如控方所陈述━━但只是表面,对这点我会简短说明。顺便一提,在整个事件中,庹遐所表现的情绪,明白表示他受过宗教教育。
  「同一天稍後,我和庹遐私下交谈时,曾指出某些不合理的状况。当时我问他,在我们停泊的那块渺无人烟的不毛之地,那个教士是怎麽来的。更有甚者,最近稍具规模的城镇都在百里之外,这样一大群暴民又是怎麽来的。控方对这些问题毫不在意。
  「还有别的。比方说,另一个疑点是,乔拍马这人太招摇惹眼了。冒著生命危险到高瑞传教,干犯基地和高瑞双方的法律,却穿著全新鲜明的教士服去游街,可有点不大对头。当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是,这教士是大统领抛过来的饵,用意是迫使我们做下全然非法的攻击行为,以便他可以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地摧毁我们的船,并且把我们杀光。
  「控方早已预料到我对自己行为的辩解。他们期望我会解释说,不能用我的船、船员和任务下赌注、做牺牲,来包庇一个不管我们帮不帮忙、无论如何都非死不可的人。现在他们正在喃喃低语,说什麽基地的名誉、必须维护尊严以便保持权势。
  「然而,为了某些奇怪的理由,控方对乔拍马这个人完全避而不谈。他们没提出任何有关资料,包括出生地、学历,或是任何生前的记载。对这项疑问的解释,也同样能够解释先前各位看过的录影当中,我指出的不合理处;两者是相关的。
  「控方没有提出乔拍马相关资料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提不出来!各位看著录影觉得像是编造的,因为乔拍马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乔拍马这个人!整个审判根本是个生安白造无中生有的大笑片!」
  再一次,他得等候嘈杂声消褪,才能继续慢慢说:
  「我要给各位看录影当中的一幅静止放大画面,它会说明一切。请关灯,老贾。」
  大厅暗了下来,中央空处再度填满苍白幽黯的冻结画面。远星号的官长摆出诡异的僵硬姿势,马洛板直的手掌紧握著枪,在他左边的乔拍马教士,张著嘴正喊到一半,掌心朝上翻转,衣袖滑落臂弯。
  而在教士手中,先前放映时一闪即逝的亮点,现在则定定然放送光芒。「请仔细看他掌心的光芒!」马洛在暗中叫道:「放大那一点,老贾!」
  画面登时膨胀,教士被拉进中央,渐渐其他部份都消失,只留下教士的巨影,然後剩下手臂,最後只剩巨大紧绷而模糊不清的手掌心,填满了大厅正当中。
  那道光芒变成了一堆模糊而闪烁不定的字:KSP。
  「那个,」马洛的声音轰然作响:「各位,是一种刺青图样,普通光线下看不到,但在紫外线照射下━━我在室内照满紫外线好录影━━就会清楚显现出来。我相信这是用作秘密记认的一种原始手法;不过在高瑞管用,因为那儿在大街上是不会有紫外线的。就算在我们船上,能侦测到也很偶然。
  「也许各位之中已经有人猜到KSP代表什麽了。乔拍马懂得不少教会术语,戏演得不同凡响。他是在那儿、以及如何学到的,我说不上来。不过KSP代表的是「高瑞秘密警察」。」
  全场顿时哗然,马洛得大声吼叫才能盖过掀翻屋顶的噪音:
  「我有从高瑞带来的正式文件可以佐证,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向议会公开!
  「现在控方的案子到那儿去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捏造不合情理的联想,说我应该为了犯法的教士挺身而出,即使牺牲任务、损失人员船只,以及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为了维护基地的令名。
  「但为了一个冒牌货?
  「难道我应该为了一个高瑞特务,或许是向某个安略南流民借来的教士袍和全套经文咒语,所玩弄的花样,来献上宝贵的生命?若不是苏火轮和孟立瓯要把我推进一个肮脏愚蠢的圈套━━」
  马洛声嘶力竭的呐喊被群众的叫声淹没,他给人高高举起,抬到市长席上。
  透过窗口,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疯狂民众,蜂拥蚁聚滔滔滚滚地涌进议会广场。
  马洛环顾周遭,想找到贾安轲的下落,但要在千万张脸孔当中找到某个人实在太难了。慢慢地,他察觉到一股有节奏的重复呼喊,从小角落逐渐扩大,
  变成狂热的搏动: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15
  形容枯槁的贾安轲向马洛眨了眨眼。整整两天疯狂的日子,连眼皮也没合一下。
  「马洛,你刚博了个满堂采,可别急著窜高给搞砸了。你不会真的想竞选市长吧。群众的热情是股强大的力量,不过也出名的善变。」
  「半点没错!」马洛语气坚定:「所以我们要细火慢炖,最好是把戏给演下去。」
  「现在怎麽办?」
  「你想办法把苏火轮和孟立瓯关起来━━」
  「什麽!」
  「你没听错。叫市长逮捕他们!不管你用什麽去要胁。我控制了群众━━至少今天,他没有胆量面对。」
  「可是要用什麽罪名啊,老弟?」
  「很显然的,他们鼓动外围星球的教会,参与基地内部的派系斗争;谢东在上,那是非法的。告他们「危害国家安全」。我不管有没有说服力,是不是比他们告我的罪名来得高明,只要在我当选市长之前,别让他们露面就成了。」
  「离大选还有半年。」
  「不会太久!」马洛忽地站起,紧紧抓住贾安轲的手臂:「听著,必要的话我会用武力抓权,就像百年前韩定做的一样。谢东危机还在酝酿之中;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必须当上市长和总主教,身兼二职!」
  贾安轲皱起眉头,静静说道:「会发生什麽事?高瑞,是吗?」
  马洛颔首道:「当然,他们最後一定会宣战,虽然我赌它会在两年以後。」
  「用核子战舰?」
  「还会是什麽?去年在那一带失踪的三条船不是用空气枪打掉的。老贾,他们正由帝国补充舰只。别张嘴像个笨蛋,我说的就是帝国!它还在,你知道。
  也许边区已经不见踪影,但在银河中心仍旧十分活跃。只要踏错一步,帝国,就会回来掐我们的脖子。这就是我必须兼任市长和总主教的原因。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危机。」
  贾安轲咽了咽口水:「怎麽应付?你打算怎麽做?」
  「什麽也不做。」
  贾安轲不敢置信地笑笑:「当真!就这样?」
  但马洛话声如刀:「等我当上基地的老板,我什麽事也不做,百分之百的无为。这就是应付危机的秘诀。」
  16
  高瑞共和国大统领,敬爱的领袖安雅柏,放松稀疏的眉毛涎著脸恭迎太座入宫。至少在她面前,安雅柏自封的尊号不得不自己收拾起来;他心里明白得很。
  她开口说话,声音如发丝般柔顺,如瞳仁般冷澈:「听人说,我仁民爱众的主上,终於决定了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
  「是吗?」大统领面生愠色:「你那多才多艺的超人透视力,又捕抓到了些什麽?」
  「够多了,我位极尊荣的夫君。你又和议员们开了一次虎头蛇尾的会,可都是好顾问哪!」她神情极尽轻蔑:「一群麻痹瘫痪愚鲁迟钝的大白痴,守著地下金库里微不足道的小小利润,竟无视於我父亲的不悦。」
  「亲爱的,是谁,」笑容温文和善:「这麽精明能干,提供了这麽多消息,好增进你的理解,嗯?」
  大统领夫人不假辞色,蔑然一笑:「要是跟你说了,这人再怎麽精明能干,还不化成了灰。」
  「好罢,你有自己的一套,一向如此。」大统领耸耸肩转过身子:
  「至於你父亲的不悦,我怕的倒是,继续下去他会小气得不肯把船给我。」
  「又要船!」她忿然斥道:「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别否认,我知道有五艘。而且也答应了给你第六艘。」
  「去年就已经答应了。」
  「可是只要一艘,就一艘,就可以把基地打成齑粉。只要一艘!一艘,就可以把他们的蜉蝣小艇,扫进银河垃圾洞去。」
  「就算有一打战舰,我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星球。」
  「要是贸易破坏了,载著玩具和垃圾的货船给炸毁了,他们的星球还能支撑多久?」
  「那些玩具和垃圾是钱哪,」他比划了个手势:「好大一笔钱哪!」
  「要是你攻下基地,那些不全都是你的?如果你得到我父亲的敬重和感激,收获难道会比基地给你的要少?自从那蛮子到这儿来表演杂耍,已经三年了━━还不止。够久了。」
  「亲爱的!」大统领转身面对她:「我老了,疲倦不堪,没有这精神好禁受得起你的哓舌。你说知道我做了决定。好罢,没错,时候到了,高瑞就要向基地宣战。」
  「好极了!」大统领夫人笑逐颜开目光闪亮:「你终於学乖了,尽管来日无多。当你成为後方的主宰,就会受到充份敬重,在帝国也会有份量,身居要津。首先,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野蛮星球,回到总督府去。一定要去。」
  她左手叉腰大摇大摆走出宫门,面带笑容,发丝迎著阳光闪闪发亮。
  大统领等候著,然後对关上的门,咬牙切齿愤然说道:
  「当我成为你所谓後方的主宰,我会受到充份敬重,不必忍受你父亲的妄自尊大和他女儿的尖牙利嘴。完完全全,一点也不必!」
  17
  「黑暗星云」号的资深副长满心畏惧直盯著观景窗:
  「星云黑洞大银河!」他本该大叫一声的,话到嘴边却好似蚊虫嘶鸣:
  「那是啥?」
  那是条船,可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正如金鱼之於抹香鲸;舷侧有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黑暗星云船上的每个警铃,都狂呼恸号起来。
  命令一道接一道地下,整个黑暗星云号已经准备好,有可能的话就跑,必要的话只好拼了━━舰桥下方的超波通讯室,急吼吼发出一道电文,经由超太空直达基地。
  闪急!闪急!一通通电报流水般拍发,部份是请求援助,但主要的是危险警告。
  18
  马洛批阅公文时神情倦躁,两脚不住磨蹭。当了两年市长,他已经变得更有修养、更为和蔼、更有耐性━━然而他始终没喜欢上公文里头打官腔的调调。
  「有多少船让他们逮到?」贾安轲问道。
  「四艘还来不及升空就完了,两艘没有回报,其馀都报告说安全。」
  马洛喃喃抱怨:「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人家只不过来搔搔痒。」
  没听到回答,马洛抬头问道:「有什麽事让你担心吗?」
  「要是苏火轮到这儿来就好了。」回答几乎风马牛不相及。
  「噢,是啊,好在自家门口挨一顿臭骂。」
  「那有这事,」贾安轲脱口而出:「你太顽固,马洛。你或许对国外情势了若指掌,然而自己母星上发生的事情,却丝毫不闻不问。」
  「咦,那不是你的事吗?否则你兼任教育及宣传部长是做什麽?」
  「大小事都交在我肩膀上,显然是送我早日归天。去年我就对你大声疾呼过,苏火轮和他的宗教党崛起的危险。要是苏火轮强迫临时改选,把你扔出去,你的计画还有什麽用?」
  「半点用也没有,我承认。」
  「还有你昨晚的演说,等於是把市长宝座双手奉上,送给苏火轮,还满脸堆笑。有必要那麽坦率吗?」
  「难道看起来不像是先声夺人,抢了苏火轮的锋头?」
  「是啊,」贾安轲怒气冲天:「可你的说法不对。你自称预知一切,却不解释为什麽三年来和高瑞维持贸易,让他们获得独占利益;你仅有的作战计画就是退避三舍;你放弃了高瑞邻近地区的一切交易;你公开宣布双方对峙,保证不作攻击,将来亦然。银河啊,马洛,这麽一团糟你还指望我能做什麽?」
  「缺乏魅力?」
  「缺少群众感情诉求。」
  「一样嘛。」
  「马洛,醒醒。你有两条路:要不就给人民看看一个强悍的外交政策,不管你肚子里的计画是什麽;要不就和苏火轮做点妥协。」
  马洛道:「好罢,如果第一条路不通,咱们再试试第二条。苏火轮来了。」
  自两年前大审以来,马洛和苏火轮就没有私下碰面过。彼此都没有察觉对方有何改变,只除了,主客之间的微妙气氛明白点出,今日攻守已然易势。
  苏火轮不握手就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马洛递上雪茄道:「不介意老贾留下罢?他很企望我们和解;要是场面火爆,他可以当和事佬。」
  苏火轮耸耸肩:「和解对你是有好处的。有这麽一回我曾经要求你开条件,现在我想形势已经逆转了。」
  「你的想法没错。」
  「那麽这是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毛躁的经济贿赂政策,停止贩售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恢复上一代行之有年、经过考验的外交政策。」
  「你指的是利用宗教进行征服?」
  「非常正确。」
  「少了这个就不能和解?」
  「没错。」
  「嗯━哼哼。」马洛慢慢点燃雪茄,深吸一口,使烟头一阵灼红:
  「在韩定那时代,当宗教征服新潮而激进时,像你这样的人也反对过。现在经过了考验、试炼,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就连你苏火轮也看得出来。可是,告诉我,你要如何把我们带出目前纷乱的局面?」
  「那是你的乱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把问题照你的意思修饰过好了。」
  「要强烈表明攻势,目前的僵局是要命的,而你看起来却很满意。那等於是向边区所有星球示弱,而表现强大实力是最重要的;因为周围环伺的兀鹰之中,没有一个会舍得不来争食死人的肥肉。你应该很清楚这点才对,你不是从史迈诺来的吗?」
  马洛撇下他的皮里阳秋,道:「就算你击败高瑞,帝国又怎麽办?那才是真正的敌人。」
  苏火轮带著浅浅微笑的嘴角猛然牵动:「噢,不,你探访西万尼的记录说得明白,诺曼省的总督有意在边区制造分歧为自己牟利,但对他而言只是枝节小事。他不会赌下身家性命到银河边缘冒险,而不顾邻近的数十个敌人,还有一个说不定会趁机掌权的皇帝。这可是照你自己的话说的。」
  「噢,他会的,老苏,如果他觉得我们强大得构成危险的话。而且要是我们使用主力正面击败高瑞的话,他一定会这麽想。我们必须做得相当巧妙才行。」
  「举例而言━━」
  马洛靠上椅背:「老苏,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不需要你,但可以用得上你;所以我会告诉你整个来龙去脉,然後你可以决定是加入我这边、组成联合内阁,还是扮演烈士到牢里生蛆。」
  「你上回耍诈之前也说过一次。」
  「不会很难的,老苏。正确的时机刚刚到来。听好。」马洛眯起双眼。
  「当初登陆高瑞的时候,」他开讲道:
  「我用一般行商库存里的小玩意和小工具贿赂大统领。刚开始,用意只是让我们顺利混进炼钢厂而己,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计画。而我成功了,看到了想看的。一直到探访帝国回来以後,我才初次真正了解,贸易如何能够成为一种武器。
  「我们面对的是谢东危机,老苏,谢东危机的解决,必须靠历史力量而不是个人英雄。当谢东算计我们历史的未来途径时,灿烂耀眼的英雄豪杰并不在考虑之中,算的是社会经济力量的滔滔洪流。所以每个不同的危机,都必须靠当时我们手边可用的力量来解决。
  「这次是━━贸易!」
  苏火轮扬眉作怀疑状,乘马洛稍歇之际插进口来:
  「我希望自己不算怎麽低能无智,不过事实上,你这含糊笼统的演说并不怎麽发人深省。」
  「就要开始明白了,」马洛道:「试想,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一直遭到低估;一贯的看法是,经由贸易引进由我们控制的教会,而宗教,才是有力的武器。现在则不然,这点是我对银河形势的贡献。没有教士参与的贸易!
  纯粹的贸易!这就够强了。说得明白具体一些:高瑞现在和我国交战,两国间的贸易因而终止,然而━━请注意,我将问题尽量简化━━过去三年来,高瑞的经济日复一日地,加深依赖由我方引进的核能科技,而这些技术只有我们能够持续供应。等到有一天小小的核能发电机失效了,小小日用品一个个不灵了、完蛋了,你想会发生什麽事?
  「小型家庭用具先开始。你所厌恶的僵局对峙半年之後,女人用的核子刀报销了、炉子失灵了、洗衣机什麽事也做不了,房子里的温度湿度调节,在炎炎夏日里也不听使唤了。怎麽办?
  他停口等待答覆,苏火轮镇定说道:「没什麽。战时人民很能忍耐。」
  「没错,确实。他们会将无数子弟送上战场,死在破损的恐怖太空船里。
  他们会在敌火下振奋精神,即使必须在半里深的地下洞穴,靠脏水和馊面包过活。但要是眼前看不到任何危险,就很难用爱国情操来说动人民忍受许多小事的不便。只要持续对峙下去,没有伤亡、没有轰炸、甚至没有战斗。
  「只不过是刀子不能切了、炉子不能煮了,而房子到了冬天就冷得像是冰窖。这些事情让人恼火,人民会抱怨。」
  苏火轮缓缓开口,满腹疑窦:「这就是你的指望,老兄?你期待什麽?一场主妇革命吗?还是肉铺老板杂货商,会拿菜刀捍面杖起来暴动,喊著:「还我们的超级可丽柔全自动核能洗洁机!」?」
  「不,先生,」马洛不耐道:「我不这麽想。我期望的是,接踵而来更加重要的事件,会普遍造成埋怨和不满。」
  「有什麽更加重要的事件?」
  「就是制造业,工业家和股东。对峙两年之後,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完蛋。这些由我们的新式核子工具彻头彻尾改造过的工业,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重工业会在眨眼间一古脑儿地毁灭,而空无所有的股东只好把机器当废铁卖掉。」
  「你到那儿之前,这些工业不都过得好好的,马洛。」
  「嗯,老苏,是没错━━可是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利润,还不提转变回原来的非核能设备,得花多少钱。当工业界、资本家和一般大众都一致反对的时候,大统领还能够支持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只要他想得到,由帝国取得新的发电机。」
  马洛放声大笑:「你错了,老苏,错得和大统领一样离谱。你看错了每一件事,什麽都不明白。听著,老兄,帝国什麽也接济不上。帝国一向是个庞然巨物,地大物博;他们的每样东西都是设计用来装置在星球、星系,乃至整个银河。他们的发电机硕大无朋,因为大就是他们的作风。
  「而我们不然━━我们,小小的基地,几乎没有金属资源的孤星━━经济是很现实无情的。我们的发电机必须只有拇指大,因为我们只供得起这点金属。
  我们必须发展新技术、新方法━━这些是帝国学不来的,因为他们已经衰落,退出了银河舞台,再也做不出真正生气蓬勃的科学进展。
  「他们的核能盾,大得足以保护船舰、城市、甚至整个星球,却绝无可能造出能够保护单一个人的装置。为了供应城市的光和热,他们得要建造六层楼高的机组━━我亲眼见过━━而我们只要不到一个房间。当我告诉他们的一位核能专家,胡桃大小的铅盒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他气得几乎当场噎死。
  「唉,他们甚至已经不再了解自己所拥有的庞然大物。机器一代代自动运转,看顾的人是世袭职位的特权阶级,就算只是一支D型管烧掉,他们也只能对著广阔的机器结构束手无策。
  「整个战争是两个不同体系的竞逐:帝国对基地,大对小。为了巩固权力开强辟地,他们建造巨型船舰好用来作战,但是完全没有经济效益;而我们正相反,制造一些小东西,对战争毫无用处,但对繁荣和利润却极其重要。
  「国王、或是大统领,会选择船舰,甚至发动战争。历史上无所不在的专制统治者,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尊严、荣耀及征服而牺牲人民福祉,但生活中的这些琐事还是很重要的━━而高雅柏绝对无法对抗两三年内,将会横扫高瑞的经济不景气。」
  苏火轮站在窗口,背对马洛和贾安轲。正是入夜时分,寥寥数颗星辰在银河极端的此地微微闪烁,和棱镜般迷蒙纤细的银河众星争相辉映;远方帝国依然广阔的残馀部份,正伸出魔掌向他们挑战。
  苏火轮道:「不,你不是这种人。」
  「你不相信我?」
  「我是说,我不信任你。你油腔滑调舌灿莲花。你第一次到高瑞去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把你看牢了,你却彻底愚弄了我;当我以为在大审中把你逼上死角,你却乘隙溜走,还煽动群众占据了市长宝座。你一点也不正大光明,总是笑里藏刀、话中有话。
  「假使你是个叛徒,假使你到帝国去,得到资助并许以权位,你的所作所为就正可以说明一切。你资敌之後发动战争,强迫基地束手以对,然後又花言巧语多方解释,说得天花乱坠、好让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不妥协罗?」马洛温言道。
  「我的意思是要你滚蛋。自己辞职,否则咱们走著瞧。」
  「我警告你,只有合作这一条路可走。」
  苏火轮猛地满脸通红气愤填膺:「我警告你,史迈诺佬马洛!你要是敢逮捕我,就再没有什麽慈悲为怀了。我的人会在各地抖露你的真相,基地的一般老百姓会团结起来对付外国统治者。他们具有史迈诺人无法察觉的宿命意识━━这种意识会要你的命!」
  马洛平心静气对进门的两个警卫说: 「把他带走, 关起来。 」
  苏火轮道:「最後机会! 」
  马洛头也不抬地按熄了雪茄。
  五分钟後,贾安轲挪动身子,忧心道:「好罢,你刚刚制造了一个为信仰殉身的烈士。下一步呢?」
  马洛停止拨弄烟灰,抬头道:「那不是我以前认识的苏火轮,那是头让热血冲蒙了眼睛的牡牛。嘿,银河,他恨我。」
  「那只会更危险。」
  「危险?胡说!他完全丧失了判断力。」
  贾安轲恶声道:「你太过自信了,马洛,完全忽视了人民暴动的可能。」
  马洛抬头,眼神狞恶:「我只说这麽一遍,老贾,绝无人民暴动的可能。」
  「这麽有信心!」
  「我深信谢东危机及其正确的解决之道,不管是外在,或者,内在。有些事情刚才我没有对苏火轮说。当他利用宗教力量控制了外围星球,转而试图掌握基地时,他失败了━━这是谢东计画中最明确的徵兆,宗教已经玩完了。
  「经济控制则大异其趣。引申一下你以前说过的韩定名言,一支小小的核子枪不可能同时指向双方。但若高瑞会因贸易而繁荣,我国亦然;如果高瑞的工厂因为贸易中止而倒闭,而外围星球的繁荣又因交易断绝而破灭,最後一定会牵累我们自己的工厂和整个经济。
  「而没有一座工厂、交易中心、货运路线,不是在我控制之下;只要苏火轮想鼓动叛变,我一定可以彻底扑灭。任何地方只要苏火轮成功了,或只是看起来要成功了,我就一定让那地方萧条下去;等到他失败,景气就会复苏,因为我的工厂会全额开工。
  「以同样的推理,我相信高瑞人民会为了经济繁荣起而造反,而我国人民则不会叛变而使经济萧条。游戏就这麽玩下去。」
  「於是乎,」贾安轲道:「你是在建立财阀政治,创造一个行商和商业钜子的乐土。那将来怎麽办?」
  马洛抬起阴郁的面庞,恶狠狠扬言道:「将来关我什麽屁事?无疑谢东已经预见,也安排好了对策。当金钱力量像今天的宗教一样过气时,新的危机又会及时赶到。让我的子孙解决那些新问题罢;今天的,我已经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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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瑞━━……於是经过历史上最没有硝烟味的三年战争之後,高瑞共和国宣告无条件投降。而在基地民众的心目中,继谢东及韩定之後,马洛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