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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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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题献
  献给人类——愿与愚昧的战争终将有胜利的一天。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一部 面对愚昧① 第六章②
  “没用!”拉蒙特尖声说,“我一无所获。”拉蒙特长着深陷的眼窝,略微不对称的长下巴,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他平时是个喜欢沉思的人,现在则显然与平时不同。与第一次相比,与哈兰姆的第二次正式见面是更彻底的失败。
  “不要太激动。”迈隆·布罗诺斯基平静地说,“你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你告诉过我的。”他把花生高高抛起来,再张开厚厚的嘴唇接住,没有一次失手。
  布罗诺斯基个子不高,很敦实。
  “的确让人很不开心。但你说得对,无所谓。我还有别的办法,我需要你的协助。只要你能够找出……”
  “别说了,彼得,这些你早就告诉过我了。我需要做的,就是破译那种非人类智慧生物的想法。”
  “对,就是那种超出人类智慧的想法。其实,平行宇宙的那些生物也正在努力让我们了解他们的意图。”
  “或许是吧。”布罗诺斯基叹了口气,“但他们想通过我的脑袋达到这个目标。虽然我认为自己的智慧比普通人类的强一点,但毕竟有限啊。有时候我夜里躺下睡不着觉,思考我们与那些异种智慧生物到底能不能交流。情绪不好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异种智慧生物’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意义。”
  “肯定有意义!”拉蒙特急躁地说。他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攥着拳头,“比如哈兰姆和我,那个傻瓜英雄弗里德里克·哈兰姆博士。我俩根本不是同一种智慧生物,因为当我跟他说话时,他根本听不懂。他那张蠢脸气得通红,眼睛气得快进出来了,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敢说他那时候大脑已经坏掉了,只是没有什么证据罢了。”
  布罗诺斯基咕哝着,“竟然这样形容咱们的电子通道之父。”
  “是啊,大名鼎鼎的电子通道之父——完全是个混蛋。从本质上说,他的成就一文不值。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也很清楚,因为你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了。”布罗诺斯基往空中抛了颗花生,嘴巴稳稳接住。
  【① 小说共分三部,以德国剧作家席勒的一句名言为题:面对愚昧,即使神们自己都束手无策。】
  【② 小说从第六章开始,这不是无心之失。我这样安排有自己的理由。尽管读下去,希望读者们能从中得到乐趣——作者自注。】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一章
  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弗里德里克·哈兰姆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当时刚刚博士毕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朝一日他将会震惊世界。
  使他开始震惊世界的,是他桌上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标有“钨”字样的试剂瓶。那瓶子实际上不是他的,他也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东西是很久以前这个办公室的人留下的,具体为什么需要钨已经不得而知。放了这么长时间,瓶子里已经不是纯粹的钨了。现在它是一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色氧化物的小球。对任何人来说,这些东西都似乎毫无用处。
  一天(确切地说是2070年10月3日),哈兰姆来到实验室工作。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他准备稍微休息一下。那个小瓶子映入他的眼帘,他盯着它看了一会,拿了起来。同往常一样,那上面满是灰尘,标签已经有些褪色了。但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他不禁叫了出来:“见鬼,谁把里头的东西换了!”
  至少狄尼森是这么描述这件事的。他无意间听到了哈兰姆这句话,并在二三十年以后告诉了拉蒙特。而在记述这个发现的官方书籍中,这句话则被略去了。在官方报道中,人们看到的是一位目光敏锐,遇到问题能迅速做出深层推演的化学家。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那瓶钨对哈兰姆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看不出它对自己有任何价值,甚至不存在任何潜在的重要性。不过,他不喜欢自己的桌子上有任何不相干的东西(桌子上这样的东西很多),而且他总是在怀疑别人,好像别人随时会出于完全的恶意,专门给他制造这种麻烦。
  当时大家对这种物质全都一无所知。本杰明·阿兰·狄尼森,那个听到哈兰姆那句话的人,他的办公室正好隔着走廊与哈兰姆的房间相对。两个房间的门当时都开着。他抬起头,正看见哈兰姆责难的眼神。
  狄尼森不是很喜欢哈兰姆(事实上没什么人喜欢他),前一天晚上又没睡好觉。据他回忆,事情发生时,他正想找人发一通脾气,而此时的哈兰姆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当哈兰姆在他面前举起那个瓶子时,狄尼森厌恶地往后仰了仰。“我为什么要对你那瓶该死的钨感兴趣!”他质问道,“谁会对这东西感兴趣!你看看那瓶子,至少二十年没打开过了。如果你不把自己那双脏爪子放上去,恐怕没人会碰它。”  .哈兰姆有些生气,脸慢慢涨红了。他有些窘迫地说:“听着,狄尼森,肯定有人动了里面的东西。这里面已经不是钨了。”
  狄尼森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历史往往是由这些令人讨厌而且毫无目的的琐事构成的。
  这句话怎么说都算不上正面评论。狄尼森虽然和哈兰姆一样是新人,但他在学校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得多,是系里出名的优等生。哈兰姆知道这个,不幸的是狄尼森也很清楚,并且毫不讳言这一点。所以狄尼森说“你怎么知道”的时候,很明显地把重音放在了“你”
  上面。正是这句话诱发了此后所发生一切。没有这句话,哈兰姆就不可能成为历史上最伟大、最受尊敬的科学家,也就不可能在跟拉蒙特谈话时,使用当时狄尼森用过的那种语气。
  按照官方的说法,哈兰姆在那个至关重要的上午走进办公室之后,发现瓶子里原来那些覆着一层尘土的灰色小球不见了,连瓶子内壁上的灰尘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铁灰色金属。然后,顺理成章地,他对它进行了一番研究。
  但抛开官方的说法不谈。如果狄尼森当时仅仅给了哈兰姆一个简单的否定答复,哈兰姆很可能去询问其他人,最终对这个无法解释的情况感到厌烦,把瓶子置之一旁,任由之后或早或迟(取决于最终的发现推迟到什么时候)、但必将到来的悲剧决定人类的未来。不过如果那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物都不会是哈兰姆。
  然而,正因为那句“你怎么知道”,哈兰姆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不得不作出强硬的反驳:“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确实知道。”
  这句话一出口,他便没有了回头路。从这以后,对瓶子里金属的研究分析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他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让狄尼森削瘦的脸上不再写满傲慢,让他苍白的嘴唇上不再挂着讥笑的痕迹。
  狄尼森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因为正是他的话将哈兰姆推向了诺贝尔奖,他自己则被永远埋没。
  他不会知道(或者说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哈兰姆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这个平庸之才会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的尊严,这种倔强比狄尼森过人的智商可怕得多。
  哈兰姆立即开始着手研究。他把他的金属拿到质谱分析部门。作为一名放射化学家,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他认识那里的技术人员,他们曾经一起工作过。哈兰姆很着急,急于得到结果,于是这项测定就优先进行了,尽管它看上去毫无意义。
  最后,质谱摄像师说:“这东西的确不是钨。”
  哈兰姆那张宽宽的,毫无幽默感的脸笑开了花。
  “好!我们这就去告诉那个聪明的狄尼森。我需要一份报告,还有……”
  “等等,哈兰姆博士,我只能告诉你它不是钨。这并不代表我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结果很奇怪。”技术员想了一会儿,“事实上,它太奇怪了,简直不可能——电荷质量比全都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太高了。不可能是这样子的。”
  此时的哈兰姆已经不再过多考虑自己这些行动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了,此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的下一句话将他带进了诺贝尔奖的殿堂:“那么,现在就动手查出它的光谱特征,弄清楚它的电荷。
  不要光坐着说什么不可能。”
  几天以后,面带愁容的技术员走进哈兰姆的办公室。
  哈兰姆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愁容——他从来不是个敏感的人。“你有没有弄清楚……”他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对面办公室的狄尼森,然后关上办公室的门,继续说,“你有没有弄清楚它所携带的电荷?”
  “是的,先生,但结果是错误的。”
  “那么,特雷西,重做一遍。”
  “我已经做了十几遍了,结果都是错误的。”
  “如果你的计算方法是正确的,那么结果就应该没错。我们应该尊重事实。”
  特雷西揉了一下耳朵,“我就是这么做的,博士。
  如果我的计算方法没错,那么你给我的物质就应该是钚- 186。”
  “钚-186?钚-186?”
  “它所携带的电荷是+94,质量是186。”
  “不可能!这种同位素是不存在的!不可能!”
  “这正是我准备告诉你的。但试验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的。”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原子核里面少了五十多个中子,钚-186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原子核里面不可能有94个质子,却只有92个中子。这样的原子不可能稳定存在,连存在一万亿分之一秒都不可能。”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博士。”特雷西耐心地说。
  哈兰姆停下来想了想。那东西应该是钨,钨有一种稳定的同位素——钨-186。钨-186原子核内有74个质子和112个中子。有什么东西能把20个中子变成质子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有放射性现象吗?”哈兰姆问道,试图在迷雾中找到一条出路。
  “我查过,”技术员说,“它们很稳定,绝对稳定。”
  “那么它就不可能是钚-186。”
  “我一直就是这么跟您说的,博士。”
  哈兰姆显得有些绝望,“把那些东西给我。”
  哈兰姆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那个瓶子。
  与结果最相近的稳定的钚同位素是钚-240,在它的原子结构中需要146颗中子,以使94颗质子保持局部结构的稳定。
  现在又能做什么呢?事情已经发展得超出了哈兰姆的能力所及。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了。毕竟他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而这件事情,或者说这个谜,与他的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许是特雷西犯了什么愚蠢的错误,或者分光仪失灵了,或者……
  见鬼!谁知道呢,干脆把这整件事情统统忘掉。
  只可惜哈兰姆不能这么做。因为迟早有一天狄尼森会拦住他,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微笑,打听那瓶钨怎么样了。那时候哈兰姆该怎么回答呢?绝对不能仅仅说:“肯定不是钨,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狄尼森肯定会问:“哦,那么,它是什么?”如果回答说是钚-186的话,他能想像会招来多么无情的嘲笑。所以哈兰姆必须查明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必须由他自己亲自完成。很显然,哈兰姆无法信任其他人。
  大约两周以后,他怒气冲冲地走进特雷西的实验室。
  “嗨,你告诉我的那东西没有放射性!”
  “什么东西?”特雷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哈兰姆指的是什么。
  “就是你所谓的钚-186。”哈兰姆说道。
  “噢,它确实是稳定的。”
  “跟你的神经一样稳定!如果你硬要说这东西是稳定的,那你还是去当个水管工算了。”
  特雷西皱了皱眉,“好吧,博士,我再试试看。”
  过了一会儿,他说:“奇怪了,它有放射性!虽然很轻微,但确实有。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这样说来,你那些关于钚-186的废话我又能相信多少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哈兰姆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谜令他无比愤怒,甚至让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管原先是谁动了那瓶子,或者说瓶子里的东西,他一定又做过一次手脚,或者说他专门制造出了一种金属来愚弄哈兰姆。不管是哪种情形,只要有必要,哈兰姆会不惜把整个世界撕成碎片来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前提是他有这个能力。
  他是一个倔强的人,热情一旦燃起便不容易被扑灭。哈兰姆找到了G·C·坎特罗维奇,一位正处于自己辉煌事业晚期的人。要想获得坎特罗维奇的帮助并不容易,但一旦获得,作用便会立即体现出来。
  果然,两天以后,他风风火火地来到哈兰姆的办公室,满脸兴奋:“你有没有用手接触过这东西?”
  “没怎么接触过。”哈兰姆回答说。
  “那就好,最好不要接触。如果你现在还有这东西,最好不要碰它。它正不停地向外辐射正电子。”
  “是吗?”
  “我所见过的能量最强的正电子……你提供的有关其放射性的数值太低了。”
  “太低了?”
  “对!有个问题让我很纳闷:不管采取什么测量方法,它的放射性都会比上一次测量高一点点。”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续)
  布罗诺斯基从他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现在你已经如愿见到了哈兰姆,并毫不意外地被轰了出来。接下来呢?”
  “我还没有想好。但不管怎样,我们最终都会把他打倒在地。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他一次,那时候我还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一个伟人——他是科学史上最伟大的坏蛋。是他改写了电子通道的历史,你知道,就是用这玩意儿,他改写了历史。”拉蒙特敲着他的太阳穴,“他坚持自己的幻想,并且发疯似的为之奋斗。他是一个只有一种才能的侏儒,这种才能就是让别人相信他是一个巨人。”
  拉蒙特抬头看了一眼布罗诺斯基平静的大脸盘,对方几乎快笑出声来了。他接着说:“唉,算了,这么说不起什么作用。何况我以前跟你说过了。”
  “很多次。”布罗诺斯基表示赞同。
  “但他的确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二章
  当哈兰姆第一次拿起他那瓶发生了变化的钨时,彼得·拉蒙特才刚刚两岁。二十五岁的时候,拉蒙特博士毕业,加入了一号电子通道实验室,同时还在大学的物理系任职。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成就。与后来建立的众多实验室相比,一号电子通道实验室不算非常突出,但它是它们的鼻祖。近几十年间,以它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一系列科学技术对整个星球至关重要。以前从来没有什么大规模科技进步能够如此迅速彻底地发挥其作用,为什么这些技术就可以呢?因为它的能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它就像圣诞老人的礼物,又像是无所不能的阿拉丁神灯。
  拉蒙特之所以选择这项工作,本来是想从事最高深的理论研究。但很快,他发现自己迷上了电子通道那了不起的发展历程。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懂得它的理论原理的人对它进行过完整的阐述,以便公众更好地理解这一原理;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向大众解释它的复杂性。当然,哈兰姆博士本人曾经为公众媒体写过一些文章,但那些东西并不能完全表明这一理论的发展历史,前后关联而且符合逻辑地阐释它——而这正是拉蒙特渴望能够做到的。
  他从哈兰姆的文章开始着手,还找了一些公开发表的回忆性文章——可以称之为官方文件——里面描述了哈兰姆作出的令世界为之震动的论断,以及他所谓的“伟大发现”(这几个字往往都以黑体重点标出)。经历了一系列失望之后,拉蒙特开始了更加深入的研究。他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一个问题——哈兰姆伟大的论断究竟是不是出自他本人。论断是在一次会议上提出来的,自从那次会议之后,对电子通道的研究才真正开始。但是很难查到那次会议的细节内容,会议的录音记录更是不可能得到。
  最后,拉蒙特开始怀疑,那次会议遗留下来的记录如此模糊不清,这绝不是一个意外。将几个看似无关的情况放在一起分析之后,拉蒙特发现,约翰·F·X·麦克法兰很有可能说过跟哈兰姆的关键性论断非常相似的话——而且提出的时间早于哈兰姆的论断。
  他找到了麦克法兰。麦克法兰在官方记载中根本没有露面,他现在正在从事高层大气动力学,尤其是跟太阳风有关的研究。这并不是什么热点研究,但也有额外补贴,又与电子通道效应的研究有一定联系。麦克法兰显然不像狄尼森那样已经被命运所湮没。
  麦克法兰对拉蒙特很客气,很愿意跟他聊起除那次会议以外的任何话题。至于那次会议,他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拉蒙特仍不死心,他拿出了搜集到的证据。
  麦克法兰拿出一个烟斗,装上烟丝,拿在手里把玩着。稍后他说: “我选择了忘掉那件事,因为它已经无关紧要了。真的已经无关紧要了。想想看,如果我非要把那些情况说出来,有谁会相信?人们只会把我当成个傻瓜,一个自大狂。”
  “这么说,哈兰姆应该为你的退休负责了?”
  “我可没这么说,但他的确没对我做过什么好事。
  无论怎样,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关系到历史真相的大问题。”拉蒙特说。
  “历史真相,都是胡扯!历史的真相就是哈兰姆一直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指使大家进行研究,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没有他的话,那些钨最终会爆炸,造成难以预料的伤亡。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再有另外的样本,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电子通道。哈兰姆受到那些赞誉是应该的。即使他不值得那样的赞誉,即使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历史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
  对这样的说法,拉蒙特显然不会满意,但也只得如此,因为麦克法兰从此闭上了嘴巴。
  历史的真相!
  一个无可争辩的历史真相就是:放射性使得“哈兰姆的钨”(这种叫法已经成了历史)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其他的一切——它到底是不是钨;它是不是被人做了手脚:它是不是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同位素——都是无关紧要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令人惊异的事实之中:在放射性不可能剧烈变化的环境中,它的放射性却在不断增强。
  过了一段时间,坎特罗维奇私下里说:“我们最好把它分散开。如果继续保持这么大一整块的话,它迟早会变成蒸汽或者发生爆炸,或者两者同时发生。那样的话,至少半个城市都会受到污染。”
  于是那块东西被碾成了粉末,分散开来。一开始,这些粉末被混以通常的钨,可这些钨后来也开始产生放射性。于是它们又被混以石墨,因为石墨能够阻碍放射性。
  在哈兰姆发现瓶子里物质的变化将近两个月之后,坎特罗维奇在给《原子评论杂志》的编辑的信中宣布了钚-186的存在,信的署名者包括合作者哈兰姆。特雷西最初的判断也得到了肯定,但他的名字始终没有被提及。从那以后,哈兰姆的钨开始众口传扬,而狄尼森也开始注意到了事情的变化,这种变化最终将使他一文不名。
  钚-186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个坏消息了。雪上加霜的是,它开始时稳定,后来放射性异乎寻常地不断增强。
  人们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来解决这个问题。会议的主席是坎特罗维奇,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历史记录——这是电子通道发展史上最后一次不是由哈兰姆主持召开的相关大型会议。坎特罗维奇五个月以后去世了,这意味着惟一一个威望足以掩盖哈兰姆的人不在了。
  这次会议在哈兰姆宣布他的“伟大发现”之前可谓毫无意义。但在拉蒙特重新搜集的非官方版本中,真正的转折点是午餐休息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官方记录中没有提及的麦克法兰说:“你知道,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点点幻想。假如……”
  这话他是对迪德里克·范·克莱门斯说的,范·克莱门斯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对这番谈话作了简要记录。拉蒙特发现这一点时,范·克莱门斯已经去世很久了。尽管拉蒙特充分相信他的记录,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确证的事实,仅仅靠这个是无法服人的。另外,没有证据表明哈兰姆是否听见了麦克法兰的话。拉蒙特愿意赌一把运气:哈兰姆当时听到了。但这种一厢情愿同样不能令人信服。
  而且,即使拉蒙特能够证实这一点。它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伤害哈兰姆骄傲的自尊心,却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地位。而麦克法兰也不可能做到哈兰姆所做的一切。
  这些事只有哈兰姆才做得出来,只有哈兰姆才愿意站在公众面前,冒着被嘲笑的风险,正式宣布这样的发现。
  单凭“一点幻想”就能被载入史册,麦克法兰连想都没想过。
  但话又说回来,麦克法兰当时已经是很有名的核物理学家,他当然害怕损害自己的声望。而哈兰姆呢,当时只不过是个年轻的放射化学家,在核物理学方面他尽可以作为一个外行畅所欲言,即使错了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如何,根据官方记载,哈兰姆是这么说的:“先生们,我们的研究仍旧毫无进展。因此在这里我要做一个大胆的推测,不是因为它一定准确无误,而是因为它比我所听到的其他解释都要合理一些。如果说我们所理解的宇宙的自然法则是正确的话,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种物质——钚-186——就是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物质,更不要说它还能在一段时期内保持稳定了。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在最初一段时间内是稳定存在的,由此可知,这种物质一定存在于某个地方,或某段时间,或自然法则不起作用的某种情况下——至少最初那段时间内是这样的。坦率地说,我认为我们正在研究的这种物质本身并不源自于我们这个宇宙,而是另一个宇宙——我把它叫做平行宇宙,你们尽可以用你们认为正确的任何名字称呼它。
  “这种物质到了我们的宇宙之后——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到这里的——仍然是稳定的,我认为这是因为它自身仍维持着另一个宇宙的自然法则。而它的放射性逐渐增强则是因为我们宇宙的自然法则在逐渐对它产生作用。我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我需要指出的是,在钚-186出现的同时,我们的钨样本——含有包括钨-186在内的同位素——消失了。
  它很可能转移到了平行宇宙中。我们可以根据逻辑作出这样的判断:这样两个宇宙之间物质置换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单方面的物质溢出。在平行宇宙中,钨-186的存在可能和我们这里钚-186的存在同样异乎寻常。它很可能也是刚开始时稳定,然后逐渐产生放射性。同样,它应该也能够像钚-186在我们这里一样,作为平行宇宙中的能源。”
  听众们当时一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记录显示,他的发言一直到上面最后一句都没有被打断过。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了下来,像是要喘口气,又像是惊奇于自己说这番话的大胆。
  这时,听众中有人(记录上不太详细,大概是安托万—杰罗姆·拉品)问道,哈兰姆博士是否认为,这种置换是不是平行宇宙中的某人为了获取能源有意实施的。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平行宇宙这个词正式成为标准说法。这是这种独创的表述第一次出现在官方记录当中。
  片刻停顿之后,哈兰姆博士显然比刚开始时更胆大了。他说:“我认为我们的宇宙可以和平行宇宙进行合作,也就是各自在电子通道的一端进行物质置换,从而利用两个宇宙自然法则的不同获取能源。”
  哈兰姆使用了“平行宇宙”这个说法,很自然地将它当成了自己的词汇。而且,他也成了第一个使用“电子通道”一词的人(从此以后,这个词一直用大写形式重点标出)。从官方的记载来看,哈兰姆的想法似乎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的确有些人愿意就此进行讨论,但他们的看法不外乎“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推测”。而坎特罗维奇则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这一点对哈兰姆来说至关重要。
  仅仅依靠自己的推测,哈兰姆不可能完成整个理论和实践研究。他根据需要建立了一个团队,但团队成员没有及时把自己和这个推测联系起来,等他们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这时已经成功在即,而公众都认为这只是哈兰姆一个人的成功。他们认为是哈兰姆一个人首先发现了这种物质,是他设想并向外界发布了这个“重大发现”,哈兰姆是当之无愧的“电子通道之父”。
  于是,很多实验室都试着放置了一些钨。其中有十分之一发生了置换,于是人们有了更多的钚-186。他们还试验了其他金属,但都以失败告终。但不管钚-186在哪里出现,不管是哪位科学家将它们弄到手的,公众知道的仅仅是:“哈兰姆的钨”又多了一些。
  公众的看法是哈兰姆本人形成的,因为他成功地让公众了解到了这一理论的一些皮毛。让他自己吃惊的是(这是后来他自己说的),他发现自己是个天生的作家,很愿意去做一些科普宣传工作。所以他之所以被人们认可,一方面是成功本身的惯性;另一方面,大家更愿意从哈兰姆那里接受电子通道的有关知识。
  在后来发表在《北美星期天电讯周报》上的一篇著名文章中,哈兰姆写道:“我们很难说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则跟我们这里究竟有怎样的区别,但我们能够比较确信,在我们宇宙中能量最大的核反应在平行空间中会更加强烈,甚至比我们这里要强上一百倍。这就意味着质子更容易克服静电结合在一起,同时,原子核保持稳定所需的中子也更少。
  “钚-186在他们的宇宙中是稳定的。但如果到了我们的宇宙中,它原子核内的质子就太多了,或者说中子太少。这样一来核力就不够强,故而不可能保持稳定。
  钚-186到了我们的宇宙以后,它开始辐射正电子,释放能量。每辐射一个正电子,原子核内就有一个质子转化为中子。最终,每个原子核中的20个质子转化为中子,这时钚-186也就变成了稳定的钨-186。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原子核内少了20个正电子。释放出的这些正电子又会中和掉我们宇宙中的20个电子,进一步释放出能量。
  这样一来,他们每传送过来一个钚-186原子核,我们的宇宙就会减少20个电子。
  “与此同时,由于同样的原因,进入平行宇宙的钨- 186也会变成不稳定物质。根据平行宇宙的法则,它原子核内的中子太多,或者说质子太少。于是钨-186的原子核开始向外发射电子,在此过程中不断释放能量,每发射一个电子就会有一个中子转化为质子,直到最后变为钚-186。每接收一个钨-186原子核,平行宇宙中的电子就会增加20个。
  “这样一来,钚和钨就能够在两个宇宙之间永不停止地循环转化,并不断释放能量。而这个过程的副作用仅仅是每转化一个原子核,我们的宇宙向平行宇宙传送20个电子。这样双方都能够从这个‘跨宇宙电子通道’的工作过程中获取能源。”
  没过多久,这篇文章中的想法变成了现实,电子通道也以惊人的速度建立起来了。每一个阶段的成功都使哈兰姆的名望得到巨大提升。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章
  拉蒙特没有理由怀疑这些名望。第一次约见的时候,他对哈兰姆以及由他创造的这段历史几乎怀着一种偶像崇拜的心情(后来他很为这段回忆感到难堪,努力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哈兰姆看起来很和气,让人不禁奇怪:三十年来,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地位如此崇高,却为什么一点都不张扬。从外表看,他明显有些上年纪了。行动有点呆板,让人不禁觉得他似乎有点胖,如果那张脸再稍微宽一点的话,就会给人一种睿智沉稳的错觉。
  在拉蒙特进来之前,哈兰姆已经知道了他的简要情况。他说:“你就是彼得·拉蒙特博士吧,他们告诉我你在平行理论方面干得相当不错。我想起你的论文了,是关于平行聚变的,对吧?”
  “是的,先生。”
  “嗯,那么,说说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吧。放松点,别那么正式,像和一个外行谈话一样就行。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是个门外汉。你知道,我其实是个放射化学家。所以尽量不要谈那些深奥的理论,偶尔需要计算一些概念时当然除外。”
  当时,拉蒙特把这些话理解成了一种很坦率的姿态,很高兴地接受了。事实上,哈兰姆的确不像拉蒙特后来回忆时坚持说的那样,用一种让人恶心的恩赐的态度讲话。这是典型的哈兰姆的说话方式,他借此掌握别人做的工作的要点。这是拉蒙特后来发现并坚信不疑的。他能够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并不特别了解的东西,让别人更看重自己。
  但在当时,年轻的拉蒙特已经有些受宠若惊了,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发现。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哈兰姆博士。推演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则,也就是平行法则,这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现成理论可以遵循。
  我从已知的那一点点开始研究,同时假设没有出现新的未知情况。由于原子核力更强,因此很明显,核子应该更容易发生聚变。
  “你是指相对核聚变。”哈兰姆说。
  “是的,先生。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要把细节问题都照顾到就行。这里面牵涉到的数学问题相当精妙,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但是进行过几次物质的相互转化之后,事情就逐渐明朗起来了。比如说,锂的氢化物在温度比目前低四个数量级时可以发生毁灭性的核聚变。在我们这里,要想引爆核弹里面锂的氢化物,前提是必须有一定的温度。但在平行宇宙那边,这样一个爆炸装置可能就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那里,锂的氢化物可能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够引爆。不过那样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们把锂的氢化物传送给他们,可以想像,虽然他们可能惯于利用核聚变获取能源,但他们仍然不会贸然去动它的。”
  “是的,我知道。”
  “他们明白那样做太冒险——就好像在火箭发动机里使用成吨的硝化甘油炸药一样,比那还要危险,破坏力大得多。”
  “很好。听说你还在开始写作电子通道的历史?”
  “现在只是一个概要,先生。等到我的草稿准备好了会送给您过目。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得到您对此的真实看法。说实在的,如果现在可以的话,我希望马上就能得到您的指导。”
  “可以。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哈兰姆微笑着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拉蒙特面前露出笑脸。
  “有效可行的电子通道发展得太快了,哈兰姆教授,一旦电子通道工程……”
  “是跨宇宙电子通道工程。”哈兰姆微笑着纠正道。
  “是的,我知道。”拉蒙特清了一下嗓子,“我很少使用时下流行的叫法。这个项目启动之后,工程方面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的确如此。”哈兰姆语气中带着带着明显的满足感,“大家经常说这归功于我富有想像力的指导,但我不会要求你在书中专门强调这一点。事实上,我们在这个项目上拥有大量的人才,我不会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抹煞别人的作用。”
  拉蒙特摇了摇头。哈兰姆这番话跟他想听到的毫不相关,于是他说: “我不是指那个,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另一端的人们——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平行人类。其实是他们启动了电子通道工程。我们在钚和钨的传输发生之后才发现他们,而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主动开始进行钚和钨的传输——不像我们,只是在得到他们的提示之后才有所领悟。是他们传送过来的金属……”
  哈兰姆的微笑消失了,并且是永久地消失了。他皱了皱眉,高声说:“可他们那些符号和暗示我们根本没有理解。跟那个没有关系……”
  “我们理解了那些几何符号,先生。我对它们进行过研究,他们明显是在教导我们电子通道的几何原理。
  在我看来……”
  哈兰姆生气地把椅子往后一推。他说:“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年轻人。工作是我们做的,而不是他们。”
  “是的,可是他们确实……”
  “他们确实怎样?!”
  拉蒙特反应过来了,面前的哈兰姆早已怒不可遏,但他还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怯怯地说:“他们毕竟是比我们更高级的智慧生物——所以工作的确是他们做的。您对此有什么怀疑吗,先生?”
  哈兰姆气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非常怀疑!”
  他叫道,“这些神秘主义谬论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年轻人!”他朝着拉蒙特探过身去,摇晃着肥大的手指。年轻人已经被彻底惊呆在座位上,一动没动。他接着说,“如果在你的历史中,我们只是那些平行人类手中的玩偶,那么,你的作品不可能在我们这里发表。只要我在,就绝对不可能。我不会贬低人类和人类的智慧,不会把平行人类当作万能的上帝。”
  事情发展到这样,拉蒙特能做的只有离开。来的时候充满美好的愿望,结果却令人难过。拉蒙特很迷茫,也很失望。
  起初很难过,但渐渐地,拉蒙特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又从一个新的角度审视了自己的结论,更加坚信自己所坚持的观点。当他又一次在系部大楼遇见哈兰姆时,哈兰姆皱了皱眉,没有正眼看他,而他也轻蔑地瞪了对方一眼。
  这件事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拉蒙特发现,作为平行理论专家,他的科学生涯已经彻底完结。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转向了第二条道路——科学历史学家。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续二)
  “那个傻瓜!”回忆起往事,拉蒙特不仅咕哝了一声。
  “你真应该去看看,迈克,看看他那种恐慌的表情。一听到有人说平行人类在电子通道上起了决定性作用,他就完全失态。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奇怪——当时我是很傻,可怎么会傻到去见他的程度,也没想到他会有那样的反应。你真该庆幸不用跟这种人一起工作。”
  “我是很庆幸。”布罗诺斯基冷冷地说,“不过有时候,你也并不是那么可爱。”
  “别抱怨了,这么好的工作还有什么问题。”
  “但这工作也没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谁关心我究竟在做什么?可能只有六个人——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拉蒙特当然记得。
  “嗯,是的。”他说。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四章
  布罗诺斯基是个看起来很随和的人,其实他的朋友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思维敏捷,考虑问题从不半途而废。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坚持找到解决办法,除非经过仔细研究认定不可能做到。
  以他得以成名的伊特鲁里亚语为例。那种语言只存在到公元一世纪,罗马人的文化侵略使它什么都没有保存下来,几乎消失殆尽了。为了发音方便,从罗马人的文化灭绝中幸存下来的碑文都是用希腊文书写的,这给研究工作带来了更大的阻碍。伊特鲁里亚语看起来跟周边其他任何语种都没有什么关系,它非常古老,甚至根本不属于印欧语系。
  于是布罗诺斯基采取了迂回战术,转而寻找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应该同样跟周边语言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同样非常古老,同样不属于印欧语系,但它必须直到现在仍然充满生机。还有,说这种语言的地区必须离原来伊特鲁里亚人生活的地方不太远。
  巴斯克语怎么样呢?布罗诺斯基想。于是他把巴斯克语当作研究的方向。之前也有人这么做过,但最终都放弃了。布罗诺斯基没有放弃。
  的确是一项很艰难的研究工作。巴斯克语本身就是一种很难懂的语言,况且它能提供的帮助本身很有限。
  随着研究的深入,布罗诺斯基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理由来证明他的想法:早先居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人们和居住在西班牙北部的人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宗教上的联系。他甚至能找到实例,证明早期凯尔特人的一支曾在西欧广泛使用一种语言,而伊特鲁里亚语和巴斯克语都带有这种语言残留的痕迹。在之后的两千年里,巴斯克语不断发展变化,逐渐被西班牙语同化。现在,布罗诺斯基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巴斯克语在罗马时代的语言结构,然后将它与伊特鲁里亚语联系起来。这是一项相当费脑筋的工作。所以,当布罗诺斯基最终宣布成功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震惊。
  伊特鲁里亚语的翻译极其枯燥,而且内容无论如何都说不上重要,主要是关于日常葬礼方面的描述。但是布罗诺斯基干得非常漂亮。事实证明,对拉蒙特而言,他的这一成就意义非凡。
  ——起初并非如此。坦白地说,当拉蒙特第一次听说伊特鲁里亚人这个名称的时候,布罗诺斯基的翻译研究工作已经差不多进行五年了。但是后来布罗诺斯基来到这所大学做一个年度学术报告,拉蒙特以前经常逃避此类学术报告,但这次他参加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预见到这次报告的重要性,对报告内容也不感兴趣。参加学术报告会的原因是他要在罗马语言研究大楼和一个研究生姑娘约会,之所以选择这里,是为了避开他特别讨厌的音乐会。约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结束了,令拉蒙特很不满意,但正是这件事把他领进了报告会场。
  他很欣赏这个学术报告。残缺不全的伊特鲁里亚文明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如何对付一门未被破译的语言则令他着迷。年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破译密码,后来,他把这个爱好跟其他一些幼稚的事情一起抛到了一边,转而研究更为神秘的自然科学,最终结果就是研究平行理论。
  布罗诺斯基的报告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的那些乐趣,比如说如何将随机出现的符号组合排列起来。目前这个问题的难度还会给破解者带来巨大荣誉。从广义上说,布罗诺斯基是一个密码学家,他描述了如何挑战未知领域,这些描述令拉蒙特着迷。
  如果第二天拉蒙特没有去见哈兰姆,没有将自己永远置于哈兰姆的对立面,这三件事情的巧合——布罗诺斯基来到学校、拉蒙特年轻时对密码研究的热情,以及与那位迷人的女士的约会——就会不留痕迹地成为过去。
  和哈兰姆的谈话结束一个小时后,拉蒙特决定去见布罗诺斯基。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结论是那么简单明了,可哈兰姆却觉得那么不可接受。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哈兰姆的责难,拉蒙特觉得自己一定要反击,而且就在令他受到责难的这个问题上反击——平行人类是比人类更聪明的生物。尽管之前大家也没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观点,但拉蒙特一直非常确信,因为他认为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不需要证明。现在看来,他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已经成了问题的关键。他必须想办法证明这一点,用事实堵住哈兰姆的嘴。
  拉蒙特发现,自己已经丢掉了不久之前的那种英雄崇拜。他觉得身心大畅。
  布罗诺斯基还在学校,拉蒙特跟他联系上了,坚持要求见他。
  拉蒙特最终见到他的时候,布罗诺斯基的样子似乎很谦恭。
  拉蒙特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这种谦恭,匆匆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他说:“布罗诺斯基博士,能在你离开之前找到你真让人高兴。我希望能够说服你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日。”
  布罗诺斯基说:“这不难做到。他们已经在这所大学里给了我一个职位。”
  “那您接受了吗?”
  “我正在考虑。可能会吧。”
  “您一定要接受。听完我要说的话之后,您就会同意的。布罗诺斯基博士,您已经解决了伊特鲁里亚语的难题,接下来准备干什么呢?”
  “那不是我惟一的工作,年轻人。“他比拉蒙特年长五岁,“我是个考古学家。除了语言之外,伊特鲁里亚人还有很多文化留存至今,除了伊特鲁里亚文化之外还有其他很多古意大利文化。”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您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伊特鲁里亚文更有意思,更具挑战性。”
  “的确如此。”
  “所以您肯定希望做一些更令人激动、更有挑战性,而且比那些文字重要百万倍的东西。”
  “拉蒙特博士,您指的是……”
  “现在就有一些文字,它们不属于某个消失了的文化,不属于地球上的什么东西,甚至不属于我们的宇宙。我们把它们称为‘平行符号’。”
  “我听说过。我甚至见过那东西。”
  “那么,想必您一定希望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说得对吗,布罗诺斯基博士?您是不是也希望能够弄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我完全没有兴趣,拉蒙特博士。因为那个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拉蒙特充满疑惑地盯着他:“你是说你能够弄懂那些符号?”
  布罗诺斯基摇了摇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那些符号根本无法理解,没有人能做到。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研究的基础。如果是地球上的语言,即使它已经消亡,我们仍然能找到一种现存的、或者虽然消亡但已经被破译的语言,不管它们之间的联系多么微弱,以此作为研究的参照。即使连这点关联都没有的话,那至少地球语言是由人类创造使用的,它反映了地球人的思维方式。这就使研究至少有了着手之处。但那些平行符号却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很显然,根本无法进行研究。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拉蒙特一直在尽力控制自己,不想打断他的讲话。
  但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说错了,布罗诺斯基博士。我不是想就你的专业来教训你,但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也发现了一些东西,恐怕你还不太了解。我们是在和平行人类打交道,对他们我们的确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如何思维,不知道他们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对这些最基础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就这一点来说,你的想法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几乎’一无所知,是吗?”布罗诺斯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干无花果,打开之后开始慢慢吃起来。他请拉蒙特一块儿吃,后者拒绝了。
  拉蒙特说:“对。我们至少知道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们是一种比我们更聪明的生物。首先,他们能够做到跨宇宙物质交换,而我们只是被动地配合他们。”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道:“你对跨宇宙电子通道有所了解吗?”
  “一点点,”布罗诺斯基说,“但已经足够理解你的话了,拉蒙特博士,只要你不谈技术细节方面的东西。”
  拉蒙特接着说:“其次,是他们给我们传来指示,试图帮助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我们虽然还不能理解那些符号,但从中得到了足够的提示,然后得出基本的图表,然后以此为基础建造通道。第三,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感知我们的想法。比如说,至少他们知道我们为他们放置了那些钨。他们知道放在哪里,并且能够进行处理。相比之下,我们则什么也做不了。当然还有其他证据,但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平行人类是比我们更加聪明的生物了。”
  布罗诺斯基说:“不过我猜你应该是这里的少数派,你的同事们肯定不接受你的观点。” ‘“的确是这样。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认为你显然错了。”
  “我举出的事实是正确的,那么,根据它们得出的结论怎么会是错的呢?”
  “你仅仅证明了平行人类的科技比我们发达。这和他们的智力又有什么关系?听我说……”布罗诺斯基站起来,脱下夹克,然后用一种看上去非常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椅子上,好像身体方面的舒适能够帮助他思考一样。他接着道,“大约两个半世纪以前,美国海军中校马修·佩里率领一支驱逐舰队来到东京港。日本当时还处于闭关锁国状态,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科技水平远远超过自己。这种情况下,抵抗是一种愚蠢的做法。
  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好战的国家,发现自己面对漂洋过海而来的几艘军舰毫无办法。这证明美国人比日本人智力更高吗,还是证明西方文明选择了一条正确的发展道路?答案显然应该是后者,因为半个世纪之后,日本已经成功地学到了西方的科技。又过了半个世纪,虽然在当时的一场大战中遭到过毁灭性打击,但他们仍然发展成为主要的工业国家之一。”
  拉蒙特神色黯淡地听着。他说:“我也考虑到了这个,布罗诺斯基博士。虽然我对日本并不了解——真希望有时间读一读历史。但这种类比是错误的。现在不仅是科技的差距,而是智力层面上的问题。”
  “除了猜想,您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理论的证据吗?”
  “最起码有他们给我们的指示。他们迫切希望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他们不得不指导我们来做。他们本身并不能穿越宇宙;连他们刻有符号的金属片(这应该是一种最有可能在两个宇宙中都保持稳定存在的物质)都渐渐有了很强的放射性,从而不能整块放置——当然,在它产生这种变化之前我们已经作了备份。”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感到自己有点过于兴奋,过于急切。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过分吹嘘。
  布罗诺斯基好奇地看着他。“是的,的确是他们给我们的信息。你想从中得出什么推论呢?”
  “他们希望我们能够理解。他们不会那么笨:明知我们不可能理解,却还发送过来非常复杂的信息。如果不是依靠他们发送的图表,我们根本不可能取得那些成就。所以,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指望我们理解那些信息的话,只说明了一点:他们认为像我们这种科技能力和他们相近的人类(他们应该能够估计到这个——这一点也证明了我的想法),应该拥有和他们相近的的智力,从而很容易理解这些符号中包含的信息。”
  “这也许只是由于他们的天真。”布罗诺斯基仍然无动于衷。
  “难道你觉得他们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其他宇宙的智慧生物都使用同一种语言?是这样吗?”
  布罗诺斯基说:“即使我同意你的观点,你又指望我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平行符号我看过,我相信每一个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都看过。我不认为自己能做什么,而且我肯定别人也研究不出什么来。二十多年了,没有任何进展。”
  拉蒙特有些激动:“事实上二十年来人们根本就没指望着有什么进展!那些电子通道管理者根本不想弄明白那些符号!”
  “为什么不想?”
  “因为一旦与平行人类交流,很可能会证明他们的确比我们聪明,这是那些人不愿意看到的;也会证明在电子通道工程上,人类就像平行人类手中的木偶。那样一来,会大大挫伤他们的自尊心。更主要的是,”拉蒙特努力控制着,以免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恶毒,“那样的话,哈兰姆就会失去‘电子通道之父’的荣耀。”
  “假设他们想取得进展,他们又该怎么做呢?愿望和事实之间的差距。你应该明白的。”
  “他们可以与平行人类合作。他们能够向平行宇宙发送信息。人们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做法,但这应该是可行的。在用于置换的金属钨下面附上一块金属,将信息刻在上面。”
  “噢?以目前电子通道运转的情况,他们还会寻找新的钨样本吗?”
  “的确不会。但他们会注意到我们放置的钨,而且应该意识到我们是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才放置的。我们甚至可以把信息直接写在金属钨上面。如果他们收到了信息,不管信息本身有没有意义,他们都会结合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信息,给我们一个回音。他们可能会把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我们的制成一个对照表,或者他们会将他们的文字和我们的混合使用。这样双方就可以实现相互交流。”
  “主要的工作则是由他们来做。”布罗诺斯基说。
  “是的。”
  布罗诺斯基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是吗?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
  拉蒙特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怒火。“为什么不呢?你觉得这项工作必将带来的荣誉不足以吸引你?或者不会给你带来荣誉?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荣誉鉴赏家吗?你从伊特鲁里亚文中得到了什么荣誉?见鬼去吧!
  全世界搞这个的不过几个人而已。你胜过了其他的五个人,或许是六个。然后呢,得到的是他们的不屑和仇恨。还有什么?你在这里对着几十个听众发表演说,第二天他们就会忘记你是谁。你想得到的就是这个?”
  “别激动。”
  “好吧,我不激动。我再去找其他人。可能会多花些时间,但正如你所说的,反正大部分工作将由平行人类完成。如果必要的话,我亲自去干。”
  “他们指派你负责这个项目吗?”
  “没有。那又怎么样?或者,这是你不愿参与的另一个原因。怕引起纪律方面的麻烦?没有什么法规约束你去尝试翻译那些符号,我可以一直把钨放在我的书桌上。我不会把我对钨的研究结果向上报告。单就这一点而言,我确实打破了研究规则。但一旦我们成功完成了翻译,还有谁会抱怨?如果我能保证你的安全,答应为你保密,你会和我一起工作吗?你可能会受到名誉上的损失,但也许你更担心自己的安全。唔……”拉蒙特耸了耸肩,“如果我一个人做的话,至少有一个好处:不必操心其他人的安全。”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两个人都很生气,但都还能尽力忍住怒火,保持着僵硬的礼貌。“我想,”拉蒙特说,“你会为我们这次谈话保守秘密。”
  布罗诺斯基也站了起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他冷冷地说。随后两人简单地握手告别。
  拉蒙特没指望着能再听到布罗诺斯基的消息。他开始试着说服自己,亲自动手从事翻译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两天以后,布罗诺斯基来到了拉蒙特的实验室。他有些唐突地说:“我现在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不过九月份还会回来。我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工作邀请。如果你仍有兴趣,我愿意为你所说的翻译工作做点什么。”
  当时布罗诺斯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明显流露出因为让步而非敌意所产生的气愤。拉蒙特几乎来不及表达吃惊和感激。
  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拉蒙特也很快了解到了布罗诺斯基态度发生转变的原因。在他们俩交谈的后一天,布罗诺斯基在教员俱乐部和大学的一些高级官员一起吃午饭,其中当然也包括校长。布罗诺斯基当场宣布自己愿意接受大学的职位,并会适时递交正式信函。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欢迎。
  校长说:“能够拥有您——伊塔斯加语的破译者——这样杰出的翻译学家,这是我们大学的荣耀。我们感到很荣幸。”
  校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布罗诺斯基的笑容虽然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并没有当场消失。古代历史系的系主任后来向他解释说,校长是个典型的明尼苏达人,并不是什么学者。再说伊塔斯加湖是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所以校长有这样的口误也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由于拉蒙特刚刚就名誉问题讥讽过他,布罗诺斯基为校长的话很是愤愤不平。
  听到这件事后,拉蒙特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呵呵,我明白了。于是你对自己说,‘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就算那个木头脑瓜也忘不了。’”
  “差不多是这样。”布罗诺斯基说。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五章
  一年的努力收获甚微。两个宇宙之间实现了信息的来往传递,其他方面没有丝毫进展。
  “我只要点猜测!”拉蒙特有些激动,“任何最不着边际的猜测都可以。我们必须进行试验。”
  “我正是这么做的,彼得。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我在伊特鲁里亚文字上花费了十二年时间。难道你觉得眼下这项工作需要的时间会比那个短吗?”
  “天!迈克,我们不可能花十二年来研究它们。”
  “为什么不能?瞧,彼得,我早料到你的态度会发生变化的。上个月你还不是这种想法。我以为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这项工作不可能很快完成,我们必须要有耐心。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大学有自己的日常工作。
  我已经问过你好几次了,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我们要那么着急呢?”
  “因为我确实很急。”拉蒙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因为我想快点把它弄出来。”
  “很好。”布罗诺斯基冷冷地说,“我也想快点弄出来。听着,我猜你不是快要死了吧,是不是你的医生告诉你说你患了一种致命的癌症?”
  “没有!”拉蒙特低沉地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没什么……”拉蒙特说罢,匆匆走出实验室。
  最初劝说布罗诺斯基一起进行研究的时候,拉蒙特仅仅是在平行人类是否比人类智力更高的问题上对哈兰姆狭隘的固执感到不满。因此一开始,拉蒙特仅仅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他没有考虑其他更多的问题——当然,这只是起初的想法。
  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经历了无数令他愤怒的事情。比如,他的要求人家置之不理,无论是对设备的要求,对技术支持的要求,还是对电脑使用时间的要求;他需要出访经费,没有人理睬;在部门会议上,他的观点无一例外地被大家忽略掉了。
  终于,拉蒙特的忍耐到了极限。事情是这样的,亨利·加里森——一个能力和资历都远远比不上拉蒙特的人——被任命为为学术顾问,而这个很体面的位子本来应该属于拉蒙特。拉蒙特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他意识到仅仅证明自己的正确是远远不够的。他一定要打倒哈兰姆,将他彻底击垮。
  面对着电子通道站那些同事,看着他们明白无误的对待自己的态度,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拉蒙特的这种信念都愈来愈强烈。拉蒙特火爆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大需要别人的同情,但话虽如此,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心底还是渴望一点同情的。
  加里森感觉很尴尬。他是一个说话温和亲切的年轻人,不想找任何麻烦。他来到拉蒙特的实验室,脸上的表情明确地表明了他对拉蒙特的理解。
  他说:“你好,彼得。我能跟你谈一会儿吗?”
  “只要你愿意,多久都可以。”拉蒙特皱着眉头,尽量避免和他对视。
  “彼得,我没办法拒绝他们的任命。但我希望你知道,这个任命不是我主动争取的。我也感到很吃惊。”
  “谁让你拒绝了!我可从来没这个意思。”
  “彼得,是哈兰姆要这么干的。如果我拒绝,他还是会找别人,不会给你。你究竟对那位老先生做了什么?”
  拉蒙特在他旁边踱了几步:“你认为哈兰姆怎么样?他在你印象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加里森有些吃惊。他噘了一下嘴,手揉了揉鼻子。
  “他——”他有些犹豫,拖着长音说。
  “一个伟人?才华横溢的科学家?鼓舞人心的领导者?”
  “喔——”
  “我来告诉你吧。那人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他骗到了荣誉,骗到了地位,可是他现在怕得要死。因为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所以才会对付我。”
  加里森局促地轻声笑了一下,“你不会当面告诉他……”
  “没有,我什么也没讲。”拉蒙特郁闷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的。但是他心里清楚。即便我什么也没说,他也知道骗不了我。”
  “但是,彼得,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没说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但宣扬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得严重点,你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
  “是吗?他的名誉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会揭露他,剥去他骗人的外衣。”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是我自己的事。”拉蒙特咕哝道。其实他现在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这太荒谬了。”加里森说,“你是不可能赢的。而他却会毁了你。即便他不是爱因斯坦或者奥本海默那种伟人,但在当今世界,他甚至胜过这两位。对地球的二十亿人来说,他是电子通道之父,而电子通道对于人类的幸福生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说,你不可能撼动他。事实如此,如果你还是想这么做的话,只能说明你疯了。别再固执了,彼得,跟他说几句好话,认个错。不要成为第二个狄尼森。”
  “我来告诉你吧,亨利。”拉蒙特一下子发火了,“省点心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加里森猛地站起来,一句话没有说,走了。拉蒙特又给自己树了一个敌人,至少失去了一个朋友。但最终,拉蒙特认为付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因为加里森的一句话将他的研究引向了一个新的方向。
  加里森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只要电子通道仍然是人类幸福生活的关键所在,那么哈兰姆的地位就是不可撼动的。
  拉蒙特心中猛地一亮,他第一次把注意力从哈兰姆转移到了电子通道上面。
  电子通道究竟是不是人类幸福生活的关键?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蹊跷?拉蒙特对平行理论的历史非常了解,他说的这个“蹊跷”不是凭空猜测的。宣布电子通道的原理就是将宇宙中的电子转移到平行宇宙中去的时候,当时就有反对者质疑:“如果所有电子都被发射过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即便是最大规模的发射,宇宙中的电子也足够维持万万亿年。跟这个时间相比,整个宇宙(包括平行宇宙)能存在的时间是微乎其微的。
  另一个反对的理由更加复杂。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电子都发射过去。因为随着电子通道的运转,平行宇宙中的负电荷会越来越强。同理,我们宇宙中的正电荷越来越强。电荷一年年不断增强,克服斥力发射电子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当然,我们实际上发射的是中性的原子,但在这个过程中,原子核周围电子轨道的扭曲会产生相应的电荷,加上随后放射性的变化,电荷还会大幅增加。
  如果发射过程中电荷不断集中,那么它对已经失去电子的原子核所产生的作用会迫使电子通道立刻停止运行。当然,还有一个发散问题。积累的电荷被立即发散到地球以外空间,所以在研究发射过程对电子通道的影响时,人们也考虑了这个因素。
  地球上不断增加的正电荷迫使带正电的太阳风更加远离地球,地球的磁场因而不断增强。麦克法兰(拉蒙特认为他才是伟大发现的真正主人)的研究表明,带正电的粒子会被从地球表面排斥出来,太阳风将越来越多的这种粒子吹到外层空间。这个过程持续下去,最后一定会达到一个平衡点。随着电子通道工作频率越来越高,电子通道站越建越多,地球上的正电荷不断增加,地球磁场的范围也就会越来越大。不过那些电荷本身都是很微弱的,并且最终都被太阳风带到了地球以外的太阳系中。
  假设电荷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直到宇宙和平行宇宙的电荷差越来越大,大到迫使电子通道停止工作。
  与用尽所有电子需要的时间相比,这段时间短得微不足道。
  但这仍然意味着电子通道还能工作一万亿年。只有一万亿年,但是已经足够了。一万亿年已经比人类能够存在时间、甚至太阳系存在的时间都长得多了。如果人类(或者继人类之后出现的某种生物)真的能存在那么长时间,那么他们无疑能够想出别的办法来应付这种情况。一万亿年里,人们能做很多事情。
  拉蒙特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但随即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或者说另一条思路。
  它来源于哈兰姆为普通大众写的一篇科普文章,拉蒙特记得很清楚。他忍住心中的厌恶,把这篇文章找了出来。研究一下哈兰姆将他的理论系统发展成熟之前都说过什么,这是很重要的。
  在这篇文章里,哈兰姆写道:“由于地球的重力从古到今一直存在,所以才出现了‘水向下流’这个说法,我们可以用‘水向下流’的现象来类比我们在开发能源时所遇到的问题。过去,我们利用水流的落差来驱动水泵和发电机等机器运行。但是当水从高处流下以后呢?“我们只能等水回到高处以后才能再次利用——而这需要做功。事实上,使水回到高处所需的能量,比水从高处流下时我们从中获得的能量更多。因为这个过程中存在着能量损失。幸运的是,太阳帮了我们这个忙。
  阳光照射使海水蒸发到天空中,形成云,最终以雨或者雪的形式落下。广泛的降雨降雪又会形成溪流和泉水,从而保证水总是从高处流下。
  “但这个过程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太阳蒸发海水,这个过程是需要耗费能量的。从原子的角度讲,太阳的照射也是一个‘水向下流’的过程。只是这个‘水向下流’所蕴含的能量不是地球上的河流所能比拟的。
  当太阳的能量耗尽时,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为它提供补充。
  “我们宇宙中所有的能量都是在慢慢消耗。这是我们不能阻止的事实。而且,这种向下的消耗都是不可逆的,我们只能借助周围更大的能量消耗来对局部能量进行补充。如果我们想得到取之不尽的能量,那么就要找到一条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这在我们的宇宙中是不可能达到的。大家都明白,如果一个方向是下坡,那么另一个方向肯定是上坡。
  “但是事实上,我们完全不必把自己的思考仅仅局限在我们这个宇宙中。大家想一想平行宇宙。他们也有道路,同样一边是上坡一边是下坡。但这些道路和我们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所以就存在这种可能性:从我们的宇宙到平行宇宙的道路是下坡的,而从平行宇宙到我们宇宙的道路还是下坡——这是因为两个宇宙的自然规律是不一样的。
  “电子通道就是利用了一条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电子通道……”
  拉蒙特又看了看这篇文章的标题, 《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这个概念他当然很熟悉,也了解它的热力学结论。但为什么不考证一下这个假设呢?任何理论都有弱点。如果这个看似正确的假设是错误的,会怎么样?如果从另外的假设开始考虑,结果又会怎么样?会是完全矛盾的吗?就这样,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不出一个月,所有科学家们都注意到了他的感觉——一种找到了真相的感觉——他那种有了不经意的新发现时的兴奋的表现。到了后来,大家全都对此习以为常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对布罗诺斯基施加更大的压力。
  有一天他说:“我准备去见哈兰姆。”
  “见他干什么?”布罗诺斯基扬了扬眉毛。
  “让他给我泼点冷水。”
  “以你的急性子,确实到了去见他的时候了,彼得。如果麻烦少了你会不高兴对吧!”
  “你不明白。我就是要他拒绝听我的想法。我不能让他以后有机会说我没告诉过他,他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翻译平行符号吗?我们还没完成呢。不要太着急,彼得。”
  “不,不是那个。”拉蒙特不肯再说下去了。
  哈兰姆没让拉蒙特轻轻松松便见到他。他过了几周才安排了时间见这个年轻人。拉蒙特同样也没打算让哈兰姆轻松。他大步走进来,似乎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哈兰姆板着脸等着他,眼睛里含着怒气。
  哈兰姆突兀地说:“你所说的危机是指什么?”
  “受您一篇文章的启发,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先生。”拉蒙特冷冷地说。
  “噢?哪篇文章?”哈兰姆马上问道。
  “《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就是您在《青少年生活》上面发表的那篇。”
  “那篇文章怎么了?”
  “我相信电子通道并不是‘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希望您允许我使用您的比喻。这个现象并不完全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
  哈兰姆皱了皱眉:“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能给您解释得很清楚,先生。我会就两个宇宙列出方程式,并证明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前辈们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说着,拉蒙特直接走到触摸屏前,一边飞快地写着方程式,一边向哈兰姆解释着。
  拉蒙特知道哈兰姆会觉得羞辱和愤怒,因为他不懂数学。拉蒙特是有意这么做的。
  哈兰姆发牢骚地说:“年轻人,我现在没有时间来跟你深入讨论平行理论。这样吧,你回头给我送来一份完整的报告。至于现在,我希望你能简要地陈述一下。”
  拉蒙特从触摸屏前走开,表情中明显带着蔑视。他说:“好吧。热力学第二定律描述的是由两个极端不可避免地向平衡靠拢的过程。水不仅仅是从高处流下,真正发生的是重力势能的减少。如果将水堵在地下,它同样会冒出地面。如果将两个温度不同的物体放在一起,最终结果是它们的温度会稳定在一个中间值上,热的物体温度降低,原本冷的物体温度升高。温度的升高和降低都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平衡现象,在一定的环境下,两者自发向中间的平衡点靠拢。”
  “用不着教我这些基本的热力学原理,年轻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时间很有限。”
  拉蒙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点都不着急。他说:“电子通道的运转也在达到一个平衡。在这里,两个极端就是两个宇宙的自然法则,而维持法则存在所需的条件——不管这些条件是什么——都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向另一端靠拢。这样一来,结果就是两个宇宙的法则最终会变得一样——成为现在两边法则的一个折衷体。这将会使宇宙产生巨大的变化。虽然我们不知道变化的具体内容,但可以肯定这样的变化一定会发生。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考虑,立即停止电子通道,并且永久性地停止这项计划。”
  拉蒙特此刻最希望看到的是哈兰姆大发雷霆,不让他再做任何进一步解释。但哈兰姆的行动跟他的想像不太一样。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椅子都给带倒了。他踢开椅子,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拉蒙特跟前。
  拉蒙特小心地把自己的椅子也往后推了推,站起身来。
  “你这个白痴,”哈兰姆咆哮道,压抑不住的愤怒几乎让他口吃了,“难道你以为这幢楼里会有人不明白自然法则的均等化吗。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只为了说一些我在你吃奶时就知道的事。好了,你出去吧,我随时恭候你的辞呈。”
  拉蒙特离开了,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过对于哈兰姆对待他的态度,拉蒙特还是感到十分愤怒。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
  “无论如何,”拉蒙特说,“我已经告诉他了,他不听是他的事。我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了。”
  “下一步?什么行动?”布罗诺斯基问道。
  “我准备去见巴特参议员。”
  “你是指技术环境委员会的负责人?”
  “就是他。这么说你知道他?”
  “谁会不知道他呀。但是有一点,彼得,你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呢?我再问你一遍,除开翻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法解释。你不懂平行理论。”
  “那么巴特参议员他懂吗?”
  “可能知道得比你多一点吧,我认为。”
  布罗诺斯基指着拉蒙特说:“彼得,咱们不要再胡闹了。也许我手里也有些你并不知道的情况。如果彼此对着干,我们是没法共事的。你要还当我是伙伴,是我们这个组合中的一员,那么告诉我,你究竟在考虑什么,而我也将告诉你一些事情。要不然的话,干脆停下别干了。”
  拉蒙特耸了耸肩,说道:“好吧,你想听的话,我告诉你好了。既然我已经敢拿到哈兰姆面前,说明我觉得自己的确是对的。问题的关键就是,电子通道传送的是两个宇宙的自然规律。在平行宇宙中,微观层面强作用力的强度是我们这里的百倍,这就意味着我们这里更容易发生原子核裂变,比他们那里容易得多。而核聚变则是他们那里更容易。如果电子通道运转足够长的时间,最终将会达到一个平衡点——两个宇宙的原子核相互作用力变得一样,这个平衡点的数值大约是我们宇宙目前原子作用力的十倍,是他们目前的十分之一。”
  “大家会理解这个吗?”
  “当然可以,每个人都能理解。从一开始就很明了。即使是哈兰姆都能明白。正因为如此,那个混蛋才会暴跳如雷。跟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当时就知道他以前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他都快气炸了。”
  “但这又怎么样呢?原子核相互作用平衡了会很危险吗?”
  “当然了,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那么,达到平衡需要多长时间?”
  “按照目前的速度,需要大约十的三十次方年。”
  “这是多久?”
  “足够万万亿个我们这样的宇宙一个接一个诞生、存在、衰老和灭亡。”
  “上帝!彼得,那这算得上什么危险?”
  “因为我认为,得到这个官方数字所作某些的假设是错的。”拉蒙特很慢,但很认真地说,“如果运用另一种我认为是正确的假设,那我们就有麻烦了。”
  “什么样的麻烦?”
  “假设地球在五分钟内变成气体,你认为这算不算麻烦?”
  “因为电子通道?”
  “因为电子通道!”
  “那平行宇宙的人们呢?他们也将身处险境吗?”
  “肯定!虽然是不同的危险,但肯定有危险。”
  布罗诺斯基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一头棕色的头发又密又长,所以曾经被人戏称为“棕色的家伙”。现在他正双手抓着头发,说道:“如果平行人类比我们更聪明的话,他们还会开启电子通道吗?他们肯定比我们更早知道危险的存在。”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拉蒙特说,“我的猜测是,开始启动电子通道时,他们跟我们一样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后来才开始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但你说你已经知道了它的后果。他们会比你知道的还晚吗?”
  “这取决于他们是否去研究,以及什么时候才开始研究这一过程的结果。电子通道实在太诱人了,大家很不愿意破坏它。甚至连我都不想去研究,如果当初不是……那么,迈克,你那边的新情况是什么?”
  布罗诺斯基停了下来,专注地看着拉蒙特:“我想我们的确发现了些什么。”
  拉蒙特心里一阵狂喜,他冲上前来,抓住布罗诺斯基的袖子。“是关于平行符号吗?快告诉我,迈克!”
  “是在你去见哈兰姆的时候。我当时不太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不敢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
  “现在怎么样?”
  “仍然不能确定。他们传送过来一块金属,上面刻着四个字……”
  “噢?”
  “……是用拉丁字母写的。我们能够看懂。”
  “什么字?”
  “就在这儿,你看!”
  布罗诺斯基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块金属薄片。上面刻的文字跟以前那些纤细复杂、闪着不同光泽的螺旋形平行符号完全不一样——四个很大的、写得有些孩子气的字母:F-E-E-R。“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拉蒙特茫然地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能想到的就是‘恐惧①’这个词的误拼。”
  【① FEAR。】
  “所以你才会反复逼问我?你认为平行宇宙中也有人对此感到非常害怕?”
  “从上个月以来,你明显越来越兴奋,这也是我要问你的原因之一。我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好了,我们现在不要急于下结论。你很善于处理这类不完整的信息。难道你不认为这说明平行人类也开始对电子通道感到恐惧吗?”
  “不一定。”布罗诺斯基说,“我不知道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感知我们的宇宙。如果他们能知道我们为他们放置的钨;如果他们能知道我们的样子;如果他们还能感知我们现在的想法——那么,他们或许是想打消我们的疑虑,告诉我们没有理由害怕。”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在上面写‘不要害怕’呢?”
  “因为他们对我们的语言掌握还不够。”
  “嗯,看样子,我是不能带着它去见巴特了。”
  “换了我的话不会。这东西太不确定了。事实上,如果换了我,在从平行宇宙获得更多的信息之前,我是不会去见巴特的。天知道他们要说的是什么。”
  “不行,迈克,我不能再等了。我知道我是正确的,我们没有时间了。”
  “好吧,但如果你去见了巴特,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完全断掉了。你的同事们是不会原谅你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先告诉这里的物理学家们一声?如果是一群人向哈兰姆施压的话,比你一个人要强很多。”
  拉蒙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根本没打算这么做。这里都是些势利的软蛋,他们肯定不会去反对哈兰姆的。试图说服他们去向哈兰姆施压,无异于要求一堆煮熟的意大利面条干什么事情。”
  布罗诺斯基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你说的没错。”他说道。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拉蒙特花了不少时间才设法见到参议员,而此时他最痛恨的就是浪费时间。布罗诺斯基已经多次向平行人类发出了信息,每条信息都包含了他们仔细选出的估计意思相当于‘害怕’和‘FEER’的平行符号。很长时间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拉蒙特为此愈发焦急。
  他仍旧不敢确定发出的这些信息是否有任何价值,但布罗诺斯基却似乎满怀希望。
  但是,直到拉蒙特去见巴特,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参议员的脸很消瘦,目光敏锐,上了点年纪。他以前曾经在技术环境委员会里做过一届领导人。当时他就工作认真,成绩斐然。
  现在他正拨弄着自己的老式领结(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志性装束),说道:“年轻人,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时间。”说罢他低头看了看手表。
  拉蒙特并不担心。他有把握引起参议员的兴趣,使他忘掉时间。见通讯员和见哈兰姆完全不同,所以拉蒙特不打算一开始就讲技术性问题。
  他说:“我不会拿那些数学问题来烦您的,参议员。但我会假定,您知道两个宇宙的自然法则通过电子通道混合在一起的道理。”
  “它们会向一起发展,”参议员平静地说,“并在十的三十次方年以后达到平衡点。这个数字对吧?”
  “是的。”拉蒙特说,“这个结论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上:平行宇宙的法则渗透入我们的宇宙,并从进入点开始以光速扩散。但我相信,这个假设是错的。”
  “为什么呢?”
  “我们只能通过惟一一种方法测定平行宇宙法则与我们的宇宙法则的融合速度:分析他们传送过来的钚- 186。这种法则之间的融合一开始是非常慢的,我们推测可能是因为一开始物质的密度比较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如果那些钚能够混以密度较小的物质,那么法则融合的速度就会增加得更快。通过几次这样的测定,我们计算出平行宇宙法则的侵透速度在真空中可以达到光速。平行法则将从侵透点进入我们的空气中,并以每秒钟三十万公里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播,然后迅速扩散到广阔的宇宙中不见踪影。”
  拉蒙特停顿了一下,考虑该怎样更好地解释。参议员立刻接过话题。“然后……”他摆出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的姿态催促道。
  “我们觉得这样的过程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作出这种假设是最便当不过的。但是,如果在我们的宇宙中,阻挡平行法则侵透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我们宇宙的基本构造本身呢?”
  “什么基本构造?”
  “我很难用语言来描述。这是一个数学用语,我想可以用来形容它,但我无法用平时的语言来描述。宇宙的基本构造是决定宇宙自然法则的东西。是我们宇宙的基本构造决定了它可以储存能量。平行宇宙的基本构造与我们的不一样,是它决定了平行宇宙中的强作用力比我们强百倍。”
  “这又怎样?”
  “自然法则侵透的主要对象就是宇宙的基本构造,那么,宇宙中的物质的密度——不管密度大小——关系不大,密度所起的作用只是次一级的。在真空中侵透的程度要比在高密度物质中快,但也不会快太多。也就是说,在外层空间中侵透的速度要比在地球上快,但是也远远达不到光速。”
  “那么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侵透过来的平行构造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迅速消散,而是累积了起来。在太阳系,它累积的速度要比我们想像的快得多。”
  “我明白了。”参议员点了点头,“那么,这样的话,我们太阳系内空间达到平衡需要多长时间?我猜应该少于十的三十次方年。”
  “少得多,先生。我认为会少于十的十次方年。也许是五百亿年左右。”
  “比较起来是少了很多,但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没有理由现在就开始恐慌呀。”
  “但我认为目前的确应该有所警觉,先生。在达到平衡之前很长时间内就会造成危害。因为电子通道的运转,我们宇宙中的强作用力每一秒钟都在不断增强。”
  “强到可以测量出来?”
  “或许还不至于。”
  “甚至在电子通道运转了二十年以后还不能?”
  “或许不能,先生。”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担心呢?”
  “在原子核内的强作用力影响下,太阳核心内的氢原子会聚变为锂。如果我们仍然没有注意到愈来愈强的核力,太阳内氢原子核的聚变就会显著加快。太阳保持着放射性和重力之间微妙的平衡,而我们现在所做的,恰恰是使这种平衡朝着放射性方向倾斜。”
  “那么……”
  “结果就是大爆炸。在我们的自然规律下,像太阳这么小的恒星是不可能成为超新星的。但在改变以后的自然规律下,这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有所警惕。我所说的情况一旦发生,太阳会发生巨大的爆炸,而你我以及整个地球都会在八分钟以内变成宇宙中的蒸汽。”
  “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吗?”
  “如果我们行动太晚,平衡已经不可避免,我们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如果现在还不晚的话,我想我们应该趁早停止电子通道。”
  参议员清了清嗓子,说:“年轻人,我先向他们打听了你的背景资料,因为我对你本人并不熟悉。当然我也问了哈兰姆博士,我想你认识他。”
  “是的,先生。”拉蒙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他的语调仍然很平静,“我对他很了解。”
  “他告诉我,”参议员说着,扫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一张纸,“他说你是一个爱找麻烦的白痴,怀疑你的心智是否健全。他要求我不要见你。”
  拉蒙特尽量压住心里的怒火,他问道:“这是他说的吗?”
  “他的原话。”
  “那么,先生,您为什么又答应见我了呢?”
  “一般来说,如果哈兰姆这么说的话,我不会见你的。我的时间很宝贵,即使那些被极力推荐的人我也不一定会见,更不用说浪费在一个爱找麻烦并且心智不健全的白痴身上了。但这次,我不喜欢哈兰姆的用词。他最好知道,不要动不动就‘要求’一个参议员干这干那。”
  “所以您决定帮助我?”
  “帮助你干什么?”
  “啊?帮助我停止电子通道的运行呀。”
  “这个?不!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拉蒙特问道,“您是技术环境委员会的负责人,要求电子通道以及任何其他对环境造成不可逆破坏的技术工程停止运行,这些都在您的职权范围之内。再大的破坏也比不上电子通道将会造成的不可逆破坏。”
  “当然,当然。如果你是正确的,我会这样做。但现在看来,你的说法仅仅以你自己的假设为基础,并不为大家所认可。谁能肯定究竟哪个假设是正确的昵?”
  “可是先生,我的理论体系完全可以解释大家的疑问。”
  “照你这么说,你的同事们都应该接受你的观点了。真要是那样,你也就没有必要来我这里了。”
  “先生,我的同事不相信我。他们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
  “但你自己呢?你的自利可能让你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年轻人,我的权力从名义上来说很大,但是,只有在符合公众愿望的情况下,我才拥有这么大的权力。
  我来给你上一堂政治课吧。”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靠在椅子背上,微笑着。这并不是他平时的姿态,而是那天早上《地球邮报》上一位编辑用来描述他的“一个完美的政治家,国际议会中最有技巧的议员”的姿态,这种描述给他带来的兴奋直到现在仍未消退。
  “有人认为,公众希望保护环境,或者说希望以此拯救他们的生命,而为诸如保护环境等信念而奋斗的理想主义者则会赢得他们的感激,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实际上,公众所期望的只是让他们自己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这一点我们通过二十世纪的环境危机就能看得很清楚。当人们知道吸烟能够导致癌症时,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显然是禁烟,但是人们却希望能够发明一种不致癌的香烟;当人们知道内燃机会对大气造成污染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使用这种引擎,但事实上,人们却希望能够发明不污染空气的引擎。
  “所以现在,年轻人,不要让我停止电子通道。全球的经济发展和全人类的舒适生活都要依靠它。你现在最好想一想,怎样做才能让电子通道不会导致太阳的爆炸。”
  拉蒙特说:“没有办法,参议员。我们面临的是基本的事实,不可能说变就变。我们必须停止它。”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有回到电子通道产生之前的生活中去?”
  “是的,我们必须这样做。”
  “如果必须这样做的话,你得尽快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
  “最好的证据是让太阳爆炸。”拉蒙特说,“我相信你也不想那种情况成为现实。”
  “嗯,或许不必那样。你为什么不说服哈兰姆,让他支持你呢?”
  “因为他是一个小人。他把自己当作‘电子通道之父’,怎么会承认自己的孩子会毁掉地球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仍旧是全球公认的‘电子通道之父’,在这个方面,只有他的话才有足够的分量。”
  拉蒙特摇了摇头:“他绝不会让步的,他宁可看着太阳爆炸。”
  参议员说:“那么就迫使他承认。你的理论不错,但是理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一个理论肯定有某种验证方式。比如说铀的放射性衰减是由于原子核内的作用力。它的周期是不会由于你的理论或者任何权威的理论而发生变化的。”
  拉蒙特又摇了摇头。“一般的放射性源自原子核内弱作用力,但不幸的是,实验只能得出一个模糊的临界点。目前的情况是,等到事实已经明确无误时,就已经太晚了。”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有办法,就是通过某种介子反应来获得确切的数据。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最近发现夸克之间的结合能产生许多奇妙的结果,虽然现在还没弄明白,但我肯定能够利用它解释……”
  “那就可以了呀。”
  “是的。但是为了得到那些数据,我必须利用月球上的大型质子同步加速器。但是先生,我已经证实过,他们不会把几年的使用时间交给我——除非有人支持我。”
  “你是指我?”
  “对。就是您,参议员。”
  “除非哈兰姆博士同意这样做。”巴特参议院用手指敲着面前桌子上的那张纸,“我不能直接插手这件事。”
  “但这关系到世界的存亡啊!”
  “证明给我们看!”
  “不要顾虑哈兰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如果你能够证明给我看,我当然不会在意哈兰姆了。”
  拉蒙特深深地吸了口气,“参议员,哪怕仅仅有很小的可能性证明我是正确的,难道这一点点可能性不值得我们为之努力吗?它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全体人类,整个星球……”
  “你希望我为全人类而斗争?我倒是想。人生的戏剧总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任何一个好的政治家都梦想着赴汤蹈火救人民于苦难。但是拉蒙特博士,一定要有成功的机会才值得去奋斗。至少要有个为之努力的目标,这样才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取得成功。如果我支持你的话,就会违背绝大多数希望电子通道运行的人的愿望,从而一无所获。我怎么能要求所有人放弃目前他们已经习惯的生活——由电子通道带来的舒适富足生活,原因仅仅是有一个被万人敬仰的哈兰姆博士称为白痴、遭到其他所有科学家反对的人,在那里大喊‘末日即将来临’?不,先生!我不会为没有意义的事情赴汤蹈火。”
  拉蒙特听罢,道:“我只是想请您帮助我找到证据。如果您害怕的话,您不需要在公众面前露面的。”
  “我不是害怕,”巴特说道,“我只是比较实际罢了。拉蒙特博士,你的半个小时早就过去了。”
  拉蒙特很沮丧地愣了一会儿,但巴特的表情中丝毫没有让步的成分。他只好走了出去。
  巴特参议员没有立即见他的下一位访客。他呆呆地望着拉蒙特关上的门,拨弄着领结。这个年轻人所说的会是对的吗?他有哪怕极小的可能是对的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愿意把哈兰姆掀翻在地,把他的脸踩在泥里,骑在他身上,直到他断气为止——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哈兰姆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巴特在大约十年前曾经与哈兰姆有过一次争吵。当时他肯定是对的,而哈兰姆绝对是错的,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那次的结果是巴特受尽了侮辱,几乎导致他在下一轮竞选中失败。
  巴特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警告自己。他可以再去参加一次竞选,但他不能冒再受一次侮辱的危险。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八章
  如果拉蒙特仍然心怀顾虑、害怕失去什么的话,他是不会走出这一步的。没有什么人喜欢约书亚·陈。只要一走进他的办公楼,就会感到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让人恶心的气味。陈是一支由一个人组成的革命大军。他的声音常常能够传到高层,原因之一是他能够用压倒性的声音和强度来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另外,他还建立起了一个比世界上任何政治组织更加紧密的团体(不止一个政治家对此深恶痛绝)。他在加速推广用电子通道来满足地球能源需求方面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电子通道的优点非常明显,比如说无污染、完全免费等,但是他们还是要与一些守旧的人作斗争,那些人仍然坚持使用核能,并不是因为核能更好一些,而是因为核能伴随他们度过了童年。
  不过当陈敲响他的战鼓时,全世界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声音。
  现在他就坐在那儿,高高的颧骨,圆脸。他有差不多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
  陈先开口:“我们开门见山吧。你仅仅是为你自己游说吗?”
  “是的。”拉蒙特回答道,“哈兰姆不支持我。事实上,哈兰姆说我是个疯子。首先问您个问题:您要做什么事情之前需要哈兰姆的批准吗?”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陈的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随即又回到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说平行人类的科技比我们更先进?”
  在这个问题上拉蒙特已经作了妥协。他尽量避免说他们的智力更高。“科技更加先进”这种说法让人听了舒服一点,而它又确实是事实。
  “这一点很明确。”拉蒙特说,“他们能够跨宇宙传送物品,我们却不能。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
  “但既然电子通道很危险,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搞这项工程呢?为什么现在还在继续呢?”
  拉蒙特已经学会了在不止一个方面做出妥协。照过去的性格,他会回答说陈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但那样会给人有一种不耐烦的感觉,所以他没有这么说。
  拉蒙特说:“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由于急需这样一种能源才开始建立电子通道的。但我敢说,他们现在跟我一样,也在为此烦恼。”
  “但这只是你的主观想法。关于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缺乏有力的证据。”
  “现在的确拿不出证据来。”
  “所以仅仅靠说是不够的。”
  “为此冒一下险,我认为是值得的。”
  “这不行,博士。您没有证据,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名誉建立在随随便便什么事情上。我的箭每次都能射中目标,这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是当我找到证据以后……”
  “那时候我自然会支持你。只要你有足够的证据,我敢保证不论是哈兰姆还是国会都不能阻止这个潮流。
  所以回去找到证据,然后再来见我。”
  “但是到那时候就太晚了。”
  陈耸了耸肩,“也许最终你会发现是你错了,事实上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证据。”
  “我肯定不会错。”拉蒙特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种非常肯定的口吻说,“陈先生,我们的宇宙中可能有数以万亿计的行星,其中可能有几十亿颗上面居住着智慧生物,他们拥有高度发达的科技。平行宇宙中可能有着相同的情况。不难想像,在两个宇宙中,肯定有很多对相互对应的星球彼此之间有联系,并且在利用电子通道获取能源。在两个宇宙的连接处,可能有几十甚至几百个电子通道正在工作。”
  “纯粹的推测。不过就算这样,又如何?”
  “那就意味着同时有几十个或者上百个地方都在发生着自然规律融合,都在让他们的太阳向爆炸发展。这种效应可能已经向外扩散。一旦太阳变成超新星,它的能量会加速自然规律的变化,导致比邻的恒星发生爆炸,这些爆炸的恒星又开始影响他们的比邻恒星并引起它们爆炸。最终,这种连锁反应将导致银河系中心或者一部分发生爆炸。”
  “但这些仍只是你的想像。”
  “是吗?宇宙中有着数以百计的类星体,他们的体积只相当于几个太阳系,发出的光亮却相当于一百个银河系。”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些类星体就是曾经使用电子通道的星球的残骸?”
  “我认为是这样的。类星体已经发现了一个半世纪,天文学家们却仍然不知道它的能量来源是什么。宇宙中没什么东西能为它提供能量,绝对没有。所以难道它不会是……”
  “那么平行宇宙呢,他们那里也满是超新星吗?”
  “我不这样认为。那边的情况不一样。平行理论使我们确信,平行宇宙中更容易发生核聚变,所以那里恒星的平均体积应该比我们这里的小。他们要放出像我们的太阳一样的能量,聚变所用的氢要比我们这里少得多。所以如果只要有跟我们的太阳一样多的能量,他们那里就会自发产生爆炸。如果我们的法则渗入了平行宇宙,那么只会使他们那里的氢更不容易发生聚变,这样他们的恒星不但不会爆炸,反而会变冷。”
  “这倒不错。”陈说,“他们可以利用电子通道获得所需的能源,同时自己的星球又安然无恙。”
  “不,其实不是这样。”拉蒙特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就平行宇宙之间的情形得出什么结论,“一旦我们的宇宙发生了爆炸,电子通道自然会停止。没有了电子通道提供的能源,他们就将面临一个寒冷的星球。那时候他们的情况比我们还要糟糕,因为我们在一瞬间便痛苦地死去了,而他们将不得不长期忍受巨大的痛苦。”
  “你的想像力真的很丰富,教授。”陈说,“但是我不打算接受你的想法。我觉得不能仅仅因为你的想像就放弃电子通道。你知道电子通道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不仅仅是免费、干净和丰富的能源。眼光放远一点。它意味着人类不再需要为了生活而奋斗。它在历史上第一次将人类的聪明才智解放出来,投入到能够挖掘人类真正潜能的更重要的事情中去。
  “比如说,在延长人类寿命方面,过去两个半世纪以来医学的发展,还不如最近一百年取得的成就大。我们曾一遍遍地听那些老年医学专家说,理论上来讲人类的永生应该是可以实现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在上面付出足够的精力。”
  拉蒙特生气地说:“永生!简直是白日做梦!”
  “或许你认为这是白日做梦,教授。”陈说道,“但我还是愿意看到专家们开始研究人类的永生问题。
  如果电子通道中止,这样的研究根本不会开始。我们会回到使用昂贵的能源、匮乏的能源和肮脏的能源的时代。地球上的二十亿人口又要为了生存而奋斗,永生之梦就真的成了白日梦了。”
  “这无论如何都是白日梦。人类不可能永生。甚至没有人能超过人类正常的年龄。”
  “嗯,这仅仅是你的想法。”
  拉蒙特考虑了一下可能性,决定赌一把。
  “陈先生,刚才我说我不想描述平行人类心里的想法。现在我想试试看。毕竟我们一直在从他们那接收信息。”
  “好的。但是你能翻译他们的语言吗?”
  “我们收到的是一个英语单词。”
  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突然把手插进衣袋,靠在椅背上,伸直一双短腿。
  “什么英语单词?”他问道。
  “恐惧!”拉蒙特觉得没有必要把拼写错误的事也说出来。
  “恐惧。”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清楚吗?他们对电子通道感到害怕。”
  “根本不是。如果害怕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关闭通道。相反,我认为他们是害怕我们单方面停止电子通道。他们知道你的想法之后,害怕我们按照你所说的把电子通道停下,那样的话他们一方也就不得不停止。你刚才说过,如果没有了电子通道提供的能源,他们就无法生活下去。你的建议对双方都会产生影响。所以我认为他们害怕了,这很正常。”
  拉蒙特坐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了。”陈说,“你没有考虑过这些方面。
  那么,好了,我们可以继续推进对永生的研究了。我觉得这一点更重要一些。”
  “更重要……”拉蒙特缓缓地说,“我不理解你到底认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您现在多大了,陈先生?”
  有好一阵子,陈不停地眨着眼睛。随后他转过身去,双手紧握着拳头,径直走出房间。
  后来,拉蒙特看了他的传记。陈今年六十岁,它的父亲是在六十二岁时去世的。但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九章
  “看来你没交上什么好运。”布罗诺斯基说。
  拉蒙特坐在实验室里,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它们看上去磨损得很厉害。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连伟大的陈也不愿帮助你?”
  “他什么都不愿做。他也要证据。他们都想要证据,但给他们的证据却遭到了他们的拒绝。他们想要的只是该死的电子通道,或是他们的荣誉,或是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陈想要的是永生。”
  “那你呢,彼得?你想要什么?”布罗诺斯基轻轻地问道。
  “人类的安全。”拉蒙特说道。他看了一眼同伴略带嘲弄的眼神,“你不相信?”
  “嗯,我相信你。但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好吧,以上帝的名义,”拉蒙特抬起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我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因为我的确是正确的。”
  “你能肯定吗?”
  “可以肯定。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了,我只想赢。
  你知道吗,当我从陈那儿离开的时候,我几乎要鄙视我自己了。”
  “鄙视你自己?”
  “是的,我自己。为什么不呢?我一直在想,我的每一个机会都被哈兰姆破坏掉了。只要哈兰姆拒绝我,那么任何人都有理由不相信我。只要哈兰姆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我就没有机会取胜。那么,我为什么非要打倒他呢?我可以奉承他,甚至可以设法让他支持我,而不是处处与我作对。”
  “你认为这可能吗?”
  “不,绝对不可能。但如果我真的绝望了,任何办法我都会考虑。我甚至可能会去月球。当然,哈兰姆之所以一开始就厌恶我,并不是因为地球毁灭的问题。但问题出现以后,我处处小心,却把事情越弄越糟。不过正如你所说的,什么东西也不会让哈兰姆反对电子通道的。”
  “但瞧你现在的样子,你似乎并没有看不起自己。”
  “是没有。因为和陈的谈话让我明白了,我所做的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显然。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是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我告诉陈我们的太阳会爆炸,而平行宇宙的太阳却不会,但是那也救不了平行人类。因为一旦我们的太阳爆炸,双方电子通道就都会停止运行。他们不能没有我们,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想一想。没有了他们我们也就不能继续。这样的话,就不必在乎我们这一方能不能把通道关闭。完全可以交给平行人类来办。”
  “嗯。但是他们会这样做吗?”
  “他们告诉我们说‘害怕’。陈说他们可能是害怕我们把电子通道停下来。但我不相信。是他们在害怕。
  陈说这话的时候我坐着没吭声。他以为我没有想到这个,但他错了。我当时只是在想,一定要设法让平行人类把电子通道停下来。我们只能这样了。迈克,我放弃了一切,只剩下你了。世界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想办法跟他们取得联系。”
  布罗诺斯基笑了。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彼得,”
  他说道,“你真是个天才。”
  “哈,你终于注意到了。”
  “不,我是认真的。你说出了我想说而未说的东西。我已经在向他们发送信息了,里面使用了他们语言中我认为代表电子通道的符号,同时也用了我们的语言。我努力把几个月以来出现的符号搜集在一起,找出里面表示反对的符号,然后再注以英文中相应的词语。
  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正确的还是根本不沾边,因为从来没有得到回信,我觉得希望很渺茫。”
  “可你从没有告诉过我呀。”
  “是啊。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小秘密。感谢你花费时间为我解释平行理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我只发送了两个词‘通道’、‘坏’,是用我们的语言发的。”
  “然后?”
  “今天早上收到了他们回信,写得很简单,也很直接——‘是的通道坏坏坏’。你看。”
  接过那块金属的时候,拉蒙特手抖个不停。“不可能出错吧。这么说他们已经证实了我们的想法?”
  “我认为是这样。你准备让谁看这个东西?”
  “谁也不给!”拉蒙特坚决地说,“我再也不跟他们争论什么了。他们肯定会说这个信息是我伪造的,我们没有必要作这种无谓的努力。只有让平行人类来停止电子通道,这样我们这边也就会停下,任何想单方面重新启动的努力都是白费。到时候,所有从事电子通道研究的人都会争着证明我是对的,电子通道确实是危险的。”
  “怎么会呢?”
  “因为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避免被那些想要电子通道继续运转的愤怒人群指责。你觉得呢?”
  “嗯,也许是。但还有一件让人困惑的事。”
  “什么?”
  “既然平行人类深知电子通道的危害,那么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把通道停下来呢?我刚刚查了一下,电子通道仍在正常运转。”
  拉蒙特皱了皱眉。“也许他们不想单方面停止。他们把我们看做伙伴,所以希望双方达成共识,停止通道。你说呢?”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因为我们的交流还不够,他们还没有理解‘坏’的意思;同样也有可能是我对他们的符号理解错误,他们可能以为‘坏’字的意思是‘好’。”
  “噢,不!”
  “嗯,这是你的愿望,但是愿望并不意味着一定会成功。”
  “迈克,继续发送信息。尽量多地使用他们的词汇,同时不断变化组合方式。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难不倒你的。最终他们会掌握足够多的词汇,然后给我们准确无误的信息。这样我们就可以向他们解释我们也想把电子通道停下来。”
  “但是要做这样的声明,我们缺少政府的授权啊。”
  “是的,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最终的结果将会使我们成为人类的英雄。”
  “只盼在此之前我们没有被绞死。”
  “希望如此……这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我相信我们的成功已经为时不远了。”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章
  但事实上,成功还有一段距离。两周过去了,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压力也随之越来越大。
  布罗诺斯基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种压力。心中一时泛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他闷闷不乐地走进拉蒙特的实验室。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布罗诺斯基开口道:“大家都在议论你。”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真正让我头疼的是《物理评论》杂志又把我的论文退回来了。”
  “你说过你早料到会这样了。”
  “是的,但我以为他们会给我一个理由。比如说指出我观点上的错误,或者我的假设毫无根据。这样我还有机会争论一下。”
  “他们给你理由了吗?”
  “一个字都没有。他们的编辑说我的论文不适合发表。他们根本不愿碰它!仅此而已。这些人全都这么愚蠢,真让人泄气。我想我不会为人类走向灭亡而感到悲哀,因为他们心灵已经变成彻底邪恶,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由于愚蠢而走向灭亡,人类已经丧失了所有尊严。如果结局注定是这样的话,那么做人还有什么价值。”
  “愚蠢……”布罗诺斯基自言自语道。
  “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形容?他们想让我明白一点,我犯了坚持真理这种重罪,当然应该被解除职务。”
  “似乎大家都知道你去找过陈了。”
  “是的。”拉蒙特的手指放在鼻梁上,疲倦地揉着眼睛,“显然我把他惹火了,于是他把我的话告诉了哈兰姆。现在他们都谴责我试图破坏电子通道,只是使用的策略不太专业,也没有什么人支持我。结论就是,我不适合再在通道站工作下去。”
  “他们能轻易证明这一点,彼得。”
  “是的,我也认为他们能。但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准备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拉蒙特愤怒地说,“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吧。我能依靠的就是他们的官僚作风。他们每一步行动都要花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你继续工作,我们终究会得到平行人类的回音的。”
  布罗诺斯基看上去有点沮丧:“彼得,也许我们收不到呢?或许,现在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了。”
  拉蒙特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告诉他们你错了,以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然后放弃。”
  “绝不!看在上帝的份上,迈克,你要明白,我们这场赌博的赌注是以全世界和所有生灵!”
  “是的。但跟你又有多大关系?你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我知道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又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妈妈或者兄弟姐妹。我怀疑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够了,还管什么别的事。”
  “那么你呢?”
  “我也一样。我跟妻子离婚了,也没有孩子。我跟一位女士关系比较亲密,我会尽量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生活是要用于享受的。”
  “那么明天呢?”
  “明天自有明天的生活。死亡到来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这样的生活哲学我受不了……迈克,迈克!你都说些什么啊?难道你要告诉我咱们不可能成功?难道你真的要放弃与平行人类的交流?”
  布罗诺斯基抬头望着远方。他说:“彼得,我的确已经有了答案。就在昨晚。我本打算等到今天,再好好思考一下。但为什么要思考呢?看看吧,就是它。”
  拉蒙特的目光里充满不解。他接过那块金属,上面的文字没有标点:通道不停不停我们不停通道你们停请停你们停所以我们停请你们停危险危险危险停停你们停通道“天哪!”布罗诺斯基喃喃道,“看样子他们快绝望了。”
  拉蒙特仍然呆呆地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布罗诺斯基说:“我猜,在平行宇宙中也有一个跟你一样的人——一个平行拉蒙特。他同样不能说服他的平行哈兰姆停止电子通道。所以,当我们请求他们停止电子通道来挽救我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请求我们挽救他们。”
  拉蒙特说:“如果我们把这个拿给……”
  “他们会说你在撒谎,这只是你编造的故事,目的为了挽救自己因为精神错乱而引发的噩梦。”
  “他们也许会那样说我,但是他们不会那样说你。
  你可以支持我,迈克。你可以证明这条信息是你收到的,可以告诉他们你是如何收到的。”
  布罗诺斯基说:“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说平行宇宙中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傻瓜,也有两个臆想狂在一起研究。他们会说这条信息正说明平行宇宙的政府当局也认为不存在危险。”
  “迈克,跟我一起,我们斗争到底。”
  “没有用的,彼得。你自己说过,他们是愚蠢的。
  那些平行人类既然科技比我们更发达,甚至智力都高于我们——你一直坚持这么说。但是显而易见,他们和我们人类同样愚蠢,这就没有办法了。这一点席勒指出过,我完全相信他。”
  “谁?”
  “席勒。三个世纪前的一位德国剧作家。他在《圣女贞德》中写道‘面对愚蠢,众神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不是神,我也不打算争取什么。就让它过去吧,彼得,继续你自己的生活。也许世界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灭亡,即使真的毁灭了,反正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很抱歉,彼得。你为了良心而战,但是你输了。我要生存。”
  布罗诺斯基走了,只剩下拉蒙特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敲着……在太阳上的某处,质子的聚合正在一点一点地加快。随着时间推移,速度会越来越快,直到某个时候,微妙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地球上没有人能够活着看到我是正确的。”拉蒙特大声喊道,使劲眨着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二部 ……即使神们自己…… 第一章 杜阿(1)
  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碰上多少麻烦。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
  怎么会这样?奥登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崔特会生气。”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①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
  不过如果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以她为荣,因为她的能力,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
  崔特那边处理起来就难多了,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目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右伴,但他同时又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当事情有些棘手的时候,杜阿总能找随便哪个孩子把他拖住。
  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时以外,她通常对他视而不见。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兴奋,只要看到他就能让她的身体微光闪烁。而他是一个理者,这一事实更让她没来由的兴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
  杜阿叹了口气。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古怪。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夜晚的地表。
  她喜欢夜晚的地表。但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全都浑身颤抖着搂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中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
  当然,她也要吃东西。但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那时食物稀少。可是每当那时,周围总是光线黯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当然,在她向周围的人讲述的时候,她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像中的寒冷渐渐颤抖蜷缩,年轻的情者只会这样。过一阵子以后,她们回过神来,唧唧喳喳地咬一阵耳朵,然后一起取笑她,把她一个人抛在一旁。
  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她横着展开身躯,收拢背腹,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 (她从未见过还有其他情者会喜欢这种感受。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他总是笨拙地跟在
  【① 平行世界三人家庭中负责理性思考的成员,亦称为“左伴”,与抚育者(右伴)相对。】
  她身后,总是害怕哪天她会伤到自己。
  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程度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自己身边离去。所有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亲自告诉了她。尽管抚育者很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那天他的言语却无比温柔。那天她和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因为怨恨,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话,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让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她知道,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无论是谁这么做,都是既愚蠢又莽撞。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行为才如此令人兴奋,如此甜蜜。
  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
  一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以为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在他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
  “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
  “什么日子?”杜阿就是这样,顽固地拒绝了解。
  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只要不去了解,那么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表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却无言以对。
  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
  “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要消散了。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当然,她做不到。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状态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她的抚育者默默地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
  她说:“他们才不会关心呢!”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伤害父亲。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做“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杜阿是三个当中惟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
  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
  她不想去。她和他们之间关系很疏远,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情者也好,三个人都一样。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大人眼中,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后来,兄弟们开始长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严肃,继而越来越疏远。当她向父亲抱怨时,他只会温和地说:“你们都长大了,杜阿。”
  她不想听,不愿意接受。可是事实上,她的理者哥哥已经真的一天天疏远自己,只会跟她说:“别来烦我,没工夫跟你玩。”而抚育者哥哥已经整日不苟言笑,变得忧郁而沉默。那时候,她十分困惑,而父亲始终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每次她问起这个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一个是理者,另一个是抚育者,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长大。”
  她可不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于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们。她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有同样的抱怨,都在谈论着组成家庭的事,都喜欢在阳光中伸展躯体进食。她们彼此越来越相似,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事。
  渐渐的,她开始憎恶她们。一有机会她就远离群体,独来独往。于是大家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叫她“左情者”。 (被人这样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每当她想到这个词,她总会清晰地记起那种细碎的声音如何在自己身后徘徊,挥之不去。她们知道,这样足以使她伤心不已。)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对她的关爱始终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取笑她。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她,尽管他的方式总是那么笨拙。有时候,他会一直跟着她到地面上去,尽管他自己非常讨厌那个地方。他只是想保护她,害怕她受到伤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长老交谈。要知道一个抚育者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跟长老说话。尽管她还小,这个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长老只跟理者说话。
  她被吓坏了,赶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远之前,还是听到父亲说:“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尊敬的长老。”
  是不是长老问起了她的事?难道她的古怪脾气传到长老那里去了?可是父亲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即使面对长老,他也敢于直述对女儿的关爱。想到这一点,杜阿心中充满自豪。
  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了。杜阿曾梦想过无数次的那种完全独立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无尽孤独。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走不可?”
  “我必须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须走。她心里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终归要逝去。将来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叹口气,说:“我必须走。”
  他说:“你的理者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个家都要听他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理者父亲和她的母亲。对她而言,他们毫无意义。只有她的抚育者,她的抚育者父亲,她的爸爸,才是这个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样全身弯角光滑,弧度优美;也不像情者那样充满颤抖似的波纹。不用他开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面对一个小情者,我解释不清楚。”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伤难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说:“可是我会想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关心你,一直以为我讨厌你管着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永远在我身边,管着我,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也不愿永远失去你。”
  爸爸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平抚女儿奔涌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可是他还是伸出自己颤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柔。
  杜阿轻轻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来,在她触手的遮盖下,父亲的手朦胧隐约,微光闪烁。她是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这样会让父亲很尴尬。
  父亲抽回手来,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说:“记住,有困难的时候去找长老,杜阿。他们会帮你。
  我……我现在要走了。”
  他走了,从此再未出现。
  现在,杜阿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夕阳中回忆往昔。
  她忽然想到,过不了多久崔特就会发觉她又溜走了,又会去奥登那里唠唠叨叨。
  而奥登又会给她上课,讲那些责任之类的废话。
  她才不在乎呢。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二章 奥登(1)
  奥登已经感应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并没有刻意去想,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了然于胸。如果硬要自己不去想,他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因为在这些年来,这种感应已经融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浑然一体,不可分离。在不知不觉间,他会在头脑中搜集她的信息,至于动机缘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事情本应如此。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这个本领。
  崔特的感应力也没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渐渐固化在了孩子们那边。当然,这种转变非常有益,但同时抚育者在家庭中也变得越来越固定,越来越简单。说好听点,也可以说是越来越重要。而理者却要复杂得多……
  想到这里,奥登感到些许满足,满足中却又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悲哀。
  其实,家里真正的难题还是杜阿。她总是那么特立独行,跟其他情者是那么不同。这事使崔特深受打击,饱经困扰,也使他越发地口齿笨拙。对于这个问题,奥登也会感到困扰,但他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杜阿所带来的欢乐,她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给大家带来数不清的乐趣。他们不能离开彼此,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存在欢乐。相对这种欢乐,她偶尔带来的小麻烦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许杜阿独立的性情也不是什么怪事,事情或许本应如此。长老们对她还颇有兴趣——一般而言,长老们只对理者有兴趣。想到这里,奥登不免有点自豪;他的家庭是那么卓尔不凡,连情者都值得长老们另眼相看。
  一切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当你深入地底,你会想到下面就是岩床,不出所料,你触摸到了岩床。有时候他会设想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必然正是他心中所愿。长老们就是这么说的,对所有的理者,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他们同时还说,逝去的确切时间并不能由他人告知,这个时间就在你自己心中,确切无误。
  “到时候你会告诉自己的。”罗斯腾曾经这么说——言语清晰,语气耐心,这正是长老的口气,好像他们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让普通人听懂他们的话,“告诉你自己为什么要逝去,然后你便会逝去,你的家庭也会随你而去。”
  那时,奥登回答:“我不敢说我一定会乐于逝去,尊敬的长老。我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学。”
  “当然,亲爱的理者。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当然会这么想。”
  奥登心想:“既然我永远都觉得学无止境,那我怎么会在某天希望逝去呢?”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确信那一天终将会来,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差一点忘了自己的感应能力,几乎要伸出一只眼睛来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还是难免有些孩子气的冲动。他并不需要用眼睛。单凭自己的感应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身体坚实,漂亮,轮廓清晰,边缘圆滑,呈现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体不像杜阿那样闪着诱人的奇异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想踏实而稳固。他爱他们两个,但是却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换作其中任何一个。思想也是一样。当然,他永远不会把这种话说出来,他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伴侣的事。但在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身为理者而庆幸,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样头脑简单,也不像杜阿那样思想古怪(这一点甚至更要命)。他猜想,他们两个甚至根本没感到自己的无知。
  他又感应到远处的杜阿了,这次他主动弱化了这种感应。他觉得自己这时不需要她。这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爱减弱了,只说明了他对其他东西有更强烈的追求。这是一个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识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问题。那些问题他只能独自求索,或者跟长老一起探讨。
  他越来越习惯于跟长老们在一起。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是一个理者,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长老们是“高级理者”。 (他曾经把这话告诉罗斯腾,那是跟他最亲近的长老。有时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罗斯腾好像被逗乐了,但什么都没说。不过这至少表明他并不反对这个提法。)奥登最早的记忆总是跟长老们联系在一起。他的抚育者父亲越来越把心思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个小情者。这是他的天性。等到他们自己的小女儿出生以后(如果真有的话),崔特也会这么做。 (奥登能从崔特身上看出这一点。为了生不下女儿这件事,崔特一直对杜阿抱怨个不停。)但这也不是坏事。在他的抚育者父亲忙于其他孩子时,奥登可以早早开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身为孩子的乐趣,但早在与崔特会面之前,他就学到了大量知识。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会面的情形。即使是度过了半生以后的今天,一闭上眼,当时的情形便历历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同龄的小抚育者,但他们都是孩子,远远没到抚养自己后代、成为真正抚育者的年纪,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迟钝。小时候,奥登也曾跟自己的抚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时他曾惊恐地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智力差异(即使是这么多年以后回望,他也能清晰地记起,差异从那时起就存在了)。他也曾朦胧地意识到抚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尽管还是个孩子,他也已经听到了一点关于交媾的传言。
  当崔特第一次出现之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奥登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这世上有些事情让他无比渴望,而这些事情与理性、与思考毫无关系。即使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发现给他带来的那种漫无边际的困惑。
  当然,崔特倒是一点也不困惑。抚育者从来不会为三者之间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理者,只有理者才会为此烦恼。
  “想得太多了吧。”当奥登向一位长老倾诉的时候,长老只是这样回答。奥登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思考从来都是不嫌多的。
  当他们初遇的时候,崔特还非常年轻,满身孩子气,对自己的笨拙一无所知。所以,他对相逢的反应几乎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他的身体轮廓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
  奥登有些犹豫地问道:“我……我以前见过你吗?”
  崔特回答:“我没来过这儿。我是被叫来的。”
  这时候他们都明白了。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奥登一开始以为是某些抚育者,后来想到应该是长老们)觉得他们彼此适合。事实证明,这个判断非常英明。
  当然,合适并不是说他们智力相若。奥登对知识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这种饥渴足以使他可以忘却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却连学习这个概念都不甚明了。
  他学不学都是无所谓的事,因为他终其一生所需要知道的东西完全用不着后天的学习。从此以后,奥登不再只是沉迷于对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原的追求,或者醉心于揭示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崔特已经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欢整天对崔特侃侃而谈。
  崔特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明显听不懂,不过倒是很有耐心;而奥登也是,明知道对方听不懂,却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
  迈出第一步的仍旧是崔特,与生俱来的欲望驱使着他做出改变。那天,在用过正餐以后,奥登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述当天学到的新知识。(理者和抚育者体质更粗壮,进食也快很多,在阳光中一次穿行便完成了这个过程;而情者们一浸在阳光中就要拖到一个小时以上,身体反复蜷曲又伸展,好像只是为了故意拖延进食的时间。)奥登向来对情者们视而不见,他只喜欢这种兴高采烈的高谈阔论。而崔特则日复一日地盯着她们,看上去情绪波动得厉害。
  突然,他向奥登走去,触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冲进奥登的身体。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奥登卵形身体的上部,那里微光闪烁,正是摄入温暖空气的所在。
  崔特极力使触手扩散开来,渗入奥登的身体。奥登触电似的跳开,惊惶失措。
  奥登小时候自然也这样做过,可是从青春期以后就没有了。他尖声叫道:“别这样!崔特!”
  崔特依旧伸展触手,向前一点点摸索着,“我要。”
  奥登极力收缩身体,使躯体表面尽可能地坚实,难以侵入。他挣扎着说,“可是我不想!”
  “为什么?”崔特显得迫不及待,“这样没错啊。”
  奥登凭直觉回答,“会痛。”(其实不会,不会有身体上的疼痛。不过长老们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触。
  一次莽撞的碰触真的会伤到他们。不过普通人没事,完全没事。)崔特不会被骗过去。在这方面,他的本能向来准确无误。他说:“根本不会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们这样也不对啊。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
  而这时的崔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说:“我就是想要。”
  一切终归要发生,奥登也注定会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识的理者,此刻也难以抗拒本能的诱惑,就好像那句老话,“大家都会做,不承认的是骗子。”
  自那以后,每次会面时崔特总要跟他交媾。即使不用触手,他们也会将身体边缘相互融合。在快感的诱惑下,奥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极力配合,主动闪烁着身体。其实,在这方面,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强。可怜的崔特,虽然欲望比较旺盛,每次都情绪高涨,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体上却只能闪出一点点可怜的光斑,而且参差不齐,几乎难以辨认。
  奥登则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变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渗入崔特的身体。
  他们已经能完全浸入对方的表层,奥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坚实身体的脉动。残缺的交媾充满了欢娱,也带来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后来,每次交媾结束以后,崔特总感到疲惫不堪,还有莫名其妙的气恼。
  奥登劝他:“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这种事本应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气。”
  崔特便回答:“那我们去弄个情者来。”
  弄个情者!崔特的脑子生来只有一根弦。奥登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复杂性跟这个家伙讲清楚。
  不过他还是试着解释:“事情没这么简单,我的右伴。”
  崔特可不理会那么多,径直说:“去找长老,你跟他们熟,他们会解决的。”
  奥登吓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现在不去。”他继续说着,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平时那种循循善诱的口气,“时机还不到,或者说我自己还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
  崔特根本没在听,他只是说:“我去找。”
  “不行!”奥登几乎吓趴下了,“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说了时机还不到。相信我,我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懂。不像你们抚育者,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学,除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心里其实明白,这不过是托辞。他只不过是不想对长老有一丁点冒犯,不想伤害目前他与长老的融洽关系。幸好崔特听到这话的时候没有生气的意思。奥登甚至猜想,崔特心里完全认为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可学的,而自己刚才的话也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侮辱。
  不管怎么样,情者的问题依然存在。在那以后,他们偶尔还会交媾。事实上,他们的欲望与日俱增。尽管这种残缺的交媾不乏欢娱,可是终归不能带来真正的满足。每次过后,崔特都愈发想找个情者来。而奥登则把自己深深埋入浩瀚的知识当中,以此来逃避这个恼人的问题。其实,面对罗斯腾的时候,他好几次差点要提出情者的事来。
  罗斯腾是他最熟的长老,也是对他个人兴趣最大的。长老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从来不会改变,从来不。他们的体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远长在同一个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同一个位置。他们的躯壳也并不完全是坚硬的,可是却完全不透明,永不闪烁,永不消散,永远不能与同类相互渗入。
  他们的体积并不比普通人大,但是重得多,因为身体的密度更大。平时他们都会尽量避免与普通人柔软绵延的身体组织接触。
  在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奥登的身体还像情者妹妹那样轻薄柔软,可以随意飘动,那时曾有个长老接触过他。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谁,但后来他了解到,所有长老都对年幼的理者有兴趣。那时,奥登曾伸手去触摸一位长老,仅仅是因为好奇。当时那位长老惊惧地连连后退。事后他的抚育者父亲狠狠骂了他一顿,告诉他长老是不可以触碰的。
  这次责骂奥登终生难忘。长大一些以后,他知道长老的身体结构排列紧密,不能忍受外来物体的渗入。奥登想知道普通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另一个年轻理者告诉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个长老,那位长老差点折成两段,而自己却毫无感觉。不过奥登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吹牛。
  生活中的禁忌不止于此。奥登喜欢用身体摩擦洞穴的石壁,这样很好玩。身体渗入岩壁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孩子们都喜欢这么干,不过随着他渐渐长大,这个动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即使如此,他仍旧能使自己的表层渗入墙内,仍旧很舒服。不过他的抚育者发现他这个把戏以后,又骂了他一顿。他不服气地说,他的妹妹天天都这么干,他见过。
  “你们不一样。”父亲说,“她是个情者。”
  还有,有一次他在研读一份记录文档的时候——那时他已经更大了——他把自己身体的结构随便改了改,使身体尖端淡化消散,这样他就可以从文档中渗过。后来他常常在学习的时候这么做,给自己带来一点麻痒痒的快感,学习效果也更好,完了以后睡得也更沉了。
  不过当抚育者看到这情形以后,还是骂了他一顿。
  父亲当时那种强烈的反应,粗暴的语气,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奥登觉得不舒服。
  那时候没人给他讲交媾的事。他们只是给他灌输各种知识,包罗万象,只有交媾的事从不提及。也从来没人给崔特讲过,可他是抚育者,生来就懂。当然,等到杜阿最终出现以后,一切不言自明,虽然她的理论知识恐怕比奥登还少。
  不过她的出现跟奥登毫无关系,完全是崔特一手操办的结果。是的,就是崔特,那个向来害怕长老,每次遇到都会默默躲开的崔特;那个缺乏自信,连对奥登都充满崇拜的崔特;那个一向被动的崔特。崔特,就是那个崔特。
  奥登叹了口气。崔特正渐渐进入他的脑海,他正向这边走来。他能感应到右伴笨拙而充满欲望的气息。这些日子里,奥登少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现在他终于觉得应该多花些精力,把这些千头万绪的想法梳理一下了——“你来了,崔特。”他说。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章 崔特(1)
  崔特能感到自己的形体粗笨,不过他从不认为这是缺点。其实他根本不多想这件事。即使真的想了,他也会觉得这是优点。他的身体只为一个目的而存在,而且说实话,这方面的功用可靠极了。
  他开口问道:“奥登,杜阿去哪了?”
  “出去了,在外面。”奥登随口咕哝了一句,好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看到这种对家庭明显的忽视,崔特有点生气了。杜阿总是那么难管,而奥登却从来不关心。
  “为什么放她走?”
  “我为什么要拦她?崔特,她做错什么了?”
  “你知道她错在哪儿。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可是一直没有第三个。你知道现在要生出个小情者来有多难。杜阿必须得到充分的营养,要不然根本就不成。现在呢,她又在日落的时候出去了。日落时那点光线,她能吃饱吗?“喔,说到吃饭,她确实不太在行。”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儿。”崔特的口气变得温婉起来,“你想啊,要是没有杜阿,没有一个情者,我们两个的生活算什么呢?”
  “嗯,喔。”奥登嘴里咕咕哝哝的。崔特懊恼地发现,面对这种最简单的事实,他的左伴又开始扭扭捏捏了。
  他又说:“记住,当年是我先找到杜阿的。”奥登还记得这些吗?奥登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有时候崔特心里感到灰心丧气到极点,虽说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无比失望。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他渴望找到一个情者,而奥登却不闻不问。
  崔特知道自己说不出那些长篇大论。不过虽然所有抚育者都不善言词,可他们心里却并没闲着。他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奥登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些粒子啊、能量啊。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崔特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们。
  奥登曾对他讲过,普通个体的数量现在正在逐渐减少。可奥登自己难道不关心吗?那些长老们都不关心吗?到底有谁会关心抚育者的想法呢?这世上只有两种生命,一种是长老,另一种是普通人。二者的存在都为食物所制约。
  奥登曾经跟他讲过,太阳在慢慢变冷。食物的总量将会减少,所以生命个体的数量将会随之缩减。不过崔特并不相信。在他看来,太阳的温度并没有降低,至少从他的儿时到现在,太阳没有什么改变。人数变少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家都不关心家庭了。理者们都沉迷于那些不知所云的知识当中,而情者们总是蠢到不可救药。
  普通人就应该放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专注于家庭。崔特就是这样。他总是心无旁骛地操持着这个家。
  小理者先降生,然后是小抚育者。他们一天天长大,长得活泼可爱。剩下的事就是再生个女儿了。这事对他们来说好像非常困难,可是如果现在生不出情者,日后谁来组成新的家庭?杜阿这阵子是怎么了?以前她的性格就是那么古怪,现在好像越发难以捉摸了。
  崔特心里对奥登生出一股无名火。奥登嘴里总是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杜阿却偏偏很爱听。奥登总喜欢跟她说个没完,好像她也是个理者一样。对一个家庭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奥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只有崔特知道操心。只有他才会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奥登跟长老们那么熟,却什么都不管。当年他们需要情者的时候,奥登怎么都不开口。他只会跟长老们讨论能源之类的废话,从来不会替家庭考虑。
  最后还是崔特勇敢地站了出来。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崔特心中便充满自豪。那时他看见奥登正和一个长老交谈,便主动凑了过去。他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口气中没有丝毫畏惧。“我们需要一个情者。”
  那个长老转过来看着他。崔特从来没有跟一个长老挨得这么近。长老全身看上是一整块,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牵动全身。他也有一些附肢,也会自己动来动去,可是却永远不会改变形状。他们永远不会随意飘动,长得毫无美感可言,看那样子,他们应该不喜欢被人碰到。
  长老问道:“是这样吗?奥登?”他没跟崔特讲话。
  奥登的头几乎快埋在地下了,崔特从未见过他这样。他说:“我……我的右伴他一定是昏头了,他……
  他……”奥登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但是崔特能。他继续说:“缺了情者,我们没法交媾。”
  崔特知道奥登已经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不管。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好吧,亲爱的理者,”那个长老对奥登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长老们操的语言跟凡人完全一样,可是声音却尖利刺耳,听起来很不舒服,也很难听懂。
  奥登看上去完全适应这种调门,可崔特觉得听不大懂。
  “是的。”奥登最终还是这么回答。
  长老终于转向崔特:“告诉我,年轻的抚育者,你和奥登在一起有多久了?”
  “很久了,”崔特回答,“久到必须要一个情者。”他尽量绷紧身体,不流露出一丝畏惧。他知道这个时刻非常关键。他说,“我的名字叫崔特。”
  那个长老好像有点被逗乐了,“不错,你做得对。你和奥登相处得非常好,不过这样一来情者有点不好选。我们已经差不多拿定主意了。
  至少我早就想好了,不过还得说服其他长老。耐心点,崔特。”
  “我已经失去耐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再等等吧。”他又一次笑了。
  当他走后,奥登直起身子,对崔特大发脾气。他嚷嚷道:“崔特!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个长老啊。”
  “他是罗斯腾,他是我的导师。我可不想惹他生气!”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生气?我一直很有礼貌啊。”
  “算了。”奥登恢复了常态。面对崔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发火。(崔特也松了口气,不过还是尽量不表现出来。)“你知道吗?这非常难堪。想想看,我的从来不怎么说话的右伴,突然跑去跟我的导师交谈。”
  “那你怎么不自己说?”
  “这事需要时机,时机,你懂吗?”
  “不过你好像永远等不到那个时机。”
  后来,他们一起上到地面上去,不再争执。过了不久,杜阿就来了。
  是罗斯腾把她带来的。崔特并不知道,他根本没有看长老,他的眼里只有杜阿。还是后来奥登告诉他,他才知道是罗斯腾把她带来的。
  “看见了吗?”崔特不无骄傲地说,“是因为我去找他说了。因为我,杜阿才会来。”
  “不对,”奥登说,“是因为时机到了。不管你找没找过他,只要时机到了,杜阿自然就来了。”
  崔特才不信呢。他认定全是因为他的功劳,杜阿才会来。
  不过,杜阿的确是独一无二。崔特以前也见过许多情者。她们看上去都颇具魅力,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加入他们的家庭,使他们的交媾完整起来。不过一见到杜阿,他就明白了,以前那些统统不合适。杜阿,只有杜阿才是完美的。
  杜阿知道该如何去做,完全知道。后来杜阿才说,以前没人教过她,甚至从来没人跟她提起过这种事。她甚至没有听其他情者提过,因为她总是远离人群。
  但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大家都明白该怎么做。
  杜阿的身体渐渐淡化消散,崔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消散到这种程度,他甚至想都想不到。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团色彩斑斓的迷雾,充斥着整个房间,使他眼花缭乱。他下意识地向前移动,渐渐进入杜阿所幻化的迷雾中。
  他甚至感觉不到渗入,完全没有感觉。没有阻碍,没有摩擦。他在杜阿的体内飘动,感到阵阵心悸。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开始淡化消散,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吃力。
  他能轻而易举地幻化成一团烟雾。这种消散就像游动一样简单,毫无障碍。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奥登从另一边进来了,从杜阿的左边。奥登也在消散。
  接下来,他触到了奥登。但那甚至不像一次接触。
  一切尽在无法名状的感觉之中。崔特毫无阻碍地进入奥登的身体,正如奥登进入他的身体。他无法形容,究竟是他在奥登体内,还是相反。
  幸福啊。
  渐渐的,这种感觉从高峰滑落,等到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感觉消失了。
  最后,他们分开身体,彼此注视。这次交媾从头到尾持续了好几天。交媾总是很耗时间,越长就越过瘾。
  但每次结束时,他们都感到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甚至无法回忆起具体的经过。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每次交媾的时间都比第一次长得多。
  奥登说:“太奇妙了。”
  崔特只是直直地盯着杜阿,是她带来了如此奇妙的享受。
  她已经聚拢了身体,浑身震颤着,好像还在晕眩之中。看来她是三人之中感受最深的。
  “我们以后再来。”她匆匆忙忙地说,“不过是以后,现在我要走了。”
  她马上离开了。他们并没有阻止。他们都还没缓过劲来。不过从这以后,每次完成交媾,她便会独自离开,好像她心中有什么东西需要独自面对似的。
  崔特为此很烦恼。她与其他情者太不一样了。这样不对。
  奥登却不这么看。他常常说:“为什么不让她独处呢,崔特?她与众不同,说明她比其他情者更出色。要是她像普通情者一样,我们的交媾能有这么奇妙吗?而你,只想享受其中好处,却不肯付出一点代价,这怎么可能?”
  崔特听不大懂他的话,他只知道杜阿应该安守自己的本分。他说:“我想要她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知道,崔特,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就随她去吧。”
  其实奥登常常因为杜阿的特立独行而责备她,不过却总不愿意让崔特去说。“你说话缺乏技巧。”奥登总是这么说。崔特不懂他所谓的技巧到底指什么。
  到现在,第一次交媾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还是没生下女儿。已经多久了?恐怕太久太久了。而杜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孤僻了。
  崔特说:“她吃得太少了。”
  “等时机到了……”奥登又开始说。
  “时机?算了吧,你总是说这些废话,什么这个时机到了而那个又没到。当年找杜阿的时候,你就永远等不到所谓的时机。而现在,我们该要个女儿,你又会永远等下去。问题在于杜阿……”
  奥登已经背转身去。他说:“她就在那儿,崔特。
  要是你觉得自己是她父亲而不是右伴的话,你自己找她去吧。去吧。不过我已经劝过你了,最好让她一个人待着。”
  崔特走了。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四章 杜阿(2)
  杜阿可以隐约感到,两个伴侣又在远处谈起她的问题了。这让她有些不高兴,开始滋长逆反情绪。
  只要他们中随便哪个(或者他俩一起)找到了她,最后肯定又是一场交媾。无聊透项。除了看孩子以外,崔特这辈子就知道这桩事,他也只关心这事——除了生第三个孩子以外。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只要他想交合,就一定能得手。
  其实在家里,只要崔特一犯倔,谁也没办法。他只会认死理,抱住一个简单的念头死不松手,最后没办法,奥登和杜阿只能屈服。不过现在,她还不想放弃……
  她并不觉得这么想是不忠。她从来没指望对奥登或者崔特有那种彻底的依恋,就像他们两个之间的那种。
  她甚至可以独自体会交媾的乐趣,不像他俩,只能以她为媒介。 (这么说好像她才应该是家长。)当然,在那种三者参与的交媾中,她也感到欢娱,傻瓜才会无动于衷呢。不过,她自己身体的边缘渗入一堵石墙时也能有类似的快感。有时候,看到四下无人,她也会悄悄尝试。而对于奥登和崔特来说,三者交媾的快感则是无与伦比的,无可替代的。
  不,等等。奥登还能从学习中得到快乐,他把那叫做智力开发。杜阿有时候也感到,知道一件事情的原委也能带来满足感;尽管这跟交媾有很大不同,但是可以从某种程度上代替交媾。这样一来就可以明白奥登在不进行性活动的时间里都在做什么了。
  不过崔特不像这样。他只知道交合,以及孩子。别无其他。要是他那智力缺乏的小脑瓜哪天完全被这件事塞满了,奥登便不得不屈服,杜阿也是。
  她也曾提出异议:“我们交合的时候,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天。在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特听了很恼怒:“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就应该这样。”
  “我可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应该这样’。我想知道为什么。”
  奥登看上去也很困惑。他这半辈子一直都在困惑。
  他说:“就这事而言,杜阿,的确只能如此。这关系到……孩子。”他顿了一下,这才说出最后那个词。
  “你顿一下干什么。”杜阿毫不妥协,“我们已经长大了,已经交合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们都知道这样才能有孩子。谁都会这么说。可为什么每次都要花这么长时间呢?”
  “因为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奥登还是一顿一顿地说,“因为这要耗费能量。杜阿,你要知道,开始孕育一个孩子要花很长很长时间;而即使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孩子。现在,事情又更糟了……也不只是我们。”他最后还草草地加了这么一句。
  “更糟?”崔特不安地问道,可是奥登不想多说了。
  最终他们还是要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理者,他游来游去,飘忽不定。三个父母都欣喜若狂,奥登一直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不停变幻身姿,直到崔特把他夺走为止。是崔特在漫长的孕育期内日夜守候,在孩子成型以后又将其分离出来,一直到今天。也是崔特一手抚养着这个孩子。
  自那以后,崔特的时间多半花在孩子身上,杜阿对此窃喜不已。崔特的执著一直让她厌烦,可是奥登的执著——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很着迷。她越来越感到他的重要。身为理者的特质使他能解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杜阿也总有数不清的问题去问他。只要崔特不在身边,他总是乐于回答。
  “为什么交媾一次要那么久?奥登,我不喜欢一搞就是好几天,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别担心,杜阿,我们非常安全。”奥登诚恳地说,“你看,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再看看别人家,不是一样没事吗?再说,你也不应该什么都问,什么都想知道。”
  “不应该?难道就因为我是个情者?因为别的情者都不问?——那些人,我简直受不了她们。我就是想问,就是想弄明白,就是想知道。”
  她完全感受到了奥登炙热的目光,似乎在他眼中,自己是这世上最迷人的尤物。如果这时候崔特也在,免不了马上又是一场交合。此时的她甚至让自己身体渐渐淡化,并未彻底消散,但做得恰到好处,刚好显出成熟迷人的风韵。
  奥登开口道:“杜阿,你不会了解其中奥秘的。要知道,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会耗费相当多的能量。”
  “你总是提到能量。到底什么是‘能量’?”
  “就是我们日常摄入的东西。”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是‘食物’?”
  “食物和能量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我们的食物来自太阳,这也是能量的一种,但是还有些其他种类的能量,它们并不是食物。我们吃饭的时候要伸展身体,吸收光线。情者的身体相对更透明一些,所以光线很容易穿过身体,吸收起来也就比较困难……”
  杜阿心想,能听到恰当的解释简直太棒了。其实奥登告诉她的这些东西,她心里也差不多知道,可就是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她不懂那些词儿,那些奥登口中的科学术语。用了那些词汇,一切就可以说得清晰无误。
  长大以后的这些年里,她已经不再害怕儿时所遭受的那种嘲弄,已经作为奥登的伴侣受到应有的尊重。有时候,她还会在白天到地面上去,凑在情者们中间,努力忍受人群的嘈杂和拥挤。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喜欢饱餐一顿的感觉,这样的话交媾起来也更痛快。这个过程也有其乐趣。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更能体会到别人已经熟视无睹的那些乐趣:在阳光下四处游动,惬意地收起身体,使其更紧凑、更厚重,从而更有效地吸收光和热,享受美味。
  这样做的话,杜阿能轻易得到所需的能量,其他人好像永远吃不饱似的。她们那种与生俱来的暴食癖,杜阿永远不会效仿,永远不能忍受。
  这就是为什么理者和抚育者很少上到地表去。因为他们身体足够厚重,可以高效吸收光线,然后很快离开。而情者却不得不在日光下翻腾终日,她们吃得要慢很多。而且,仅仅为了交媾这一件事,她们就要摄入比他人更多的能量。
  繁殖过程中,情者提供的是能量,奥登这么解释,而理者提供的是种子,抚育者负责的当然就是抚育了。
  自从杜阿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再看到那些情者们整日贪婪地吞食着阳光,反感中便又混杂了一些好笑。
  她们从来不会提出问题,她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从来不曾体味到自己这种行为的“性意义”。她们只会盲目地在阳光中进食,一路傻笑着游到地底,带着一肚子能量,好好地做一次爱。
  现在,当她又带着半饥半饱的肚子回到家中时,她甚至可以忍受崔特的恼怒了。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她确实比别的情者更淡薄缥缈,这意味着更轻灵的交合。
  这种交合或许不像其他家庭那样温润黏稠,可是更加轻灵曼妙,这一点她敢肯定。而且,他们不是一样有两个孩子了吗?当然,还缺一个,一个小情者,这也正是症结所在。生这样一个孩子,需要的能量更多,而杜阿却从来不肯吃饱。
  现在,即使是奥登也会提到这件事。“杜阿,你摄入的阳光不够。”
  “是,我知道。”杜阿草草回答。
  “詹尼亚家,”奥登说,“刚生下了一个小情者。”
  杜阿不喜欢詹尼亚,从来都不。即使以一个情者的标准来看,那女人都太蠢了。杜阿倨傲地说:“她又在四处宣扬了吧。她总是缺心眼。我想她肯定会说,‘跟你们说说,亲爱的,你们不知道我家左伴和右伴做起那事儿来……’”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詹尼亚颤抖的语气和手势。奥登被逗乐了。
  不过他还是说:“詹尼亚或许的确是个笨蛋,不过她也确实带来了一个小情者。崔特知道了又会心烦。我们花的时间可比他们长多了……”
  杜阿转过身去,“我已经吃够了,再多了就受不了。我一直吃到游不动为止。我不知道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奥登说:“别生气。我跟崔特保证过,说一定会跟你谈谈的。他觉得,我的话你还听得进去……”
  “算了吧,崔特只知道你总给我讲些科学知识,他根本不理解——你该不会也希望我像其他情者一样吧?”
  “不,”奥登严肃地回答,“你与众不同,我非常欣赏。如果你喜欢像理者一样交谈,我会尽可能给你多解释些东西。现在的太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炽热,提供不了以前那么多的热量。光能在减少,我们进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人口的出生率也在逐代降低,现在我们的总人口数已经不足以前的零头。”
  “这我有什么办法?”杜阿不服气地说。
  “长老们或许会有些办法。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
  “他们会逝去吗?”杜阿突然颇有兴趣地插话。她以前一直觉得长老们似乎都是永生的,既不会出生,也不会死去。比如,有人见过一个小长老吗?他们没有孩子,从不交媾,也从来不吃东西。
  奥登沉吟着说:“我猜想他们也会逝去。他们从来不对我谈他们自己。我甚至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吃东西,不过从情理上讲,他们一定会吃。也一定有出生——不过这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正在开发一种人造食物……”
  “我知道,”杜阿回答,“我吃过。”
  “你吃过?你没告诉过我!”
  “有一帮情者谈到了这个东西。她们说有个长老想找个志愿者尝尝人造食物,那帮蠢货谁都不敢去。她们说那东西说不定会把她们的身体永远变硬,以后再也不能交合了。”
  “太蠢了。”奥登气愤地说。
  “我明白。所以我去了,这下子让她们都闭嘴了。
  奥登,我真受不了她们。”
  “那东西什么味道?”
  “难吃死了。”杜阿好像心有余悸,“又苦又涩。
  不过我当然没告诉别的情者。”
  奥登说:“我自己也尝过,不至于那么难吃吧。”
  “理者和抚育者从来不在乎口味。”
  不过奥登说:“那东西还在试验阶段。他们还在努力改进,那些长老们。特别是伊斯特伍德——我跟你说过他,就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位新长老——他负责这件事。罗斯腾总是提起他,听起来他好像的确与众不同。
  他是个伟大的科学家。”
  “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他?”
  “我只是个凡人。你不能指望他们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看到。我相信以后一定能见到他。他正在开发一种新能源,这将拯救所有人……”
  “我不喜欢合成食物。”杜阿说,很突兀地转身离去。
  那是不久前的事,自那以后奥登再也没提过那个伊斯特伍德。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提起的,她在落日的余晖中沉思着。
  她那次见过的那种合成食物是一个发光的球体,像一个微型太阳,放在一个长老建造的特殊洞穴里。她至今还能感觉到它的苦涩。
  他们会改进它么?他们会不会让这东西的味道更好一点呢?甚至做得美味无比?以后她会不会只能吃它,一直吃到自己撑不下去、感到不可抑制的交媾渴望为止?她害怕这种繁殖式的欲望。这跟那种来自左伴右伴的欲望刺激不同。这种欲望意味着,她会强烈地渴望着生下一个小情者——而她心里根本不想!
  她也曾花了很久的时间,尝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她根本不想要个小情者!等到三个孩子都降生以后,那个逝去的时刻就会不可避免地来临,而她,不想那样。她还记得那一天,她的父亲永远离开了她。她自己永远都不想那样。她对这个信念坚信不疑。
  其他情者都没有这个担忧,因为她们太蠢,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则不同。她是怪异的杜阿,“左情者”,她们就是这么叫她的。她本来就与众不同。只要不生下第三个孩子,她就永远不会逝去,她将永生。
  所以她永远不会有那个孩子。永远。永远!
  但她如何避免那个孩子呢?如何对奥登隐瞒这件事呢?要是奥登发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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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奥登(2)
  奥登看着崔特,看他想做什么。不过他满有把握,崔特不会真的到地面上去寻找杜阿。那样做意味着扔下孩子不管,这种事崔特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过了半晌,起身离去,往孩子们那边去了。
  崔特离去之时,奥登心中甚至暗自窃喜。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有多高兴,毕竟崔特生气地离去,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会受到些影响,多了些隔膜。奥登对此无能为力,还有些难过。这种滋味就像面对正在逝去的年华。
  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触……不,应该不会。崔特心中只有他自己的责任,他要照看孩子们。
  杜阿呢?谁知道杜阿心中怎么想呢?谁又能知道任何一个情者的想法?她们太独特了,与她们相比,理者和抚育者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头脑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维方式可以解读了,谁又能看透杜阿呢?那个在情者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为什么崔特离开之时,奥登会感到高兴。杜阿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第三个孩子迟迟不能降生,杜阿却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完全无视她的责任。这些日子里,连奥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渐烦躁,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这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罗斯腾谈谈了。
  他向长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动作看上去十分优雅,完全没有情者悠悠晃晃的轻浮,或者抚育者笨手笨脚的可笑——(他可以清晰地想像出这样的场景:崔特拖着笨重的身躯四处追逐淘气的小理者。那孩子还小,身体还像情者一样柔软滑溜。最后还得杜阿想办法把他逮住,送回家里。而崔特又要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该把这小东西修理一顿,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起来,看严实了。
  不过,只要是为了这孩子,崔特的身体消散淡化起来更容易,比跟奥登在一起时强多了。要是奥登提起这个,他便会正经八百地回答,“孩子们更需要我。”在这种事上,他没有一点幽默感。)对他自己的游动方式,奥登有一种从没告诉外人的自得,觉得自己姿势优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罗斯腾提过这个想法。(在导师面前,他无话不谈。)可是罗斯腾却说:“你有没有想过,情者或者抚育者都会觉得自己的游动方式才最优美?既然你们生来思维不同,行为不同,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不同而骄傲吗?你知道,即使是同一个家庭之中,也不能排除各自的个性。”
  奥登心里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个性的含义。
  是不是指个人独处?当然,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他们中不存在家庭问题。那么,他们对家庭这个概念又理解多少呢?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奥登还非常年轻,刚刚建立起与长老之间的关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长老们中间是不是真的没有家庭。在凡人中间,一般都传说没有,可是这传说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奥登琢磨了一阵,决定不应该接受想当然的东西,而应该自己去问清楚。
  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你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而已——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罗斯腾当时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划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模样。奥登最终明白了,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
  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
  “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
  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自己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组织自己的家庭。
  如果没有家庭,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交媾,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
  或许对他们而言,这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这些乐趣几乎足够了——几乎。每到这时,他便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激情时刻,随即认定即使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
  除非——很奇怪,不过有的时候,他的确有一种下意识的念头,觉得到了某个时刻、在某种情况下,他就会——但紧接着,这个念头、这个闪念便消失了,再也无从捉摸。过了一段时间,它又会回来。近来他发现,那个捉摸不定的闪念更清晰了,几乎明白无误,触手可及。
  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
  (不久以后,崔特就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是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 (那孩子后来成了一个完全正常的学生……但他不是奥登。奥登自己有时也忍不住这么想,心里颇为得意。)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还要写出对每个人的推介。
  奥登站在一位长老面前,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
  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使他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伴啊。自我介绍一下吧。”
  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尊称。
  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
  他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这里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做“学习”。他问父亲,可父亲好像也不甚明了。
  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
  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用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
  不过在这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了,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
  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苗头。再往后,他心里渐渐认定此事,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最后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
  “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奥登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诺诺开口:“但是,长老不是不会逝去吗……”后半截话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替换的长老沉默着,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总是这样,奥登后来才发现。他们从不谈及自身。
  除此以外的所有话题,所有领域,他们都畅所欲言。只有他们自身除外。
  从种种迹象来判断,奥登觉得长老们也会逝去——只是觉得,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并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当然的以为如此)。不过长老们自己从来不说。奥登和其他学生有时也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犹豫不决,戚戚不安。大家都可以找到一些琐事,可以无情地证明长老们的确会死亡,可是大家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得出那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所以他们一般都说说而已,然后便不再提及。
  长老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些琐事,不在乎他们死亡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他们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绝不提及。
  如果有人直接问到此事(不管怎样,总会有人问),他们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果他们会逝去,那么就一定会有出生。不过关于这个,长老们还是只字不提,奥登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幼年长老。
  奥登相信,长老们并不依靠阳光获得能量,他们的食物来源于岩石——至少他们会把一种黑色的能量石块摄入体内。还有一些学生也持同样看法。另外一些学生却强烈反对,拒不接受。最后他们也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因为说到底,从没有人见过一个长老吃任何东西,而长老们自己又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
  最后,奥登对他们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那已经是他们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向来彼此独立,从来不组建家庭。这样便使他们每人的面前都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当时,奥登已经渐渐学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知识。
  跟这些知识相比,那些关于长老本身的秘密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比如,他学到了,他们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缩——是罗斯腾,他的新老师,告诉了他这些。
  奥登曾经提出疑问,地底有无数无人占据的洞穴,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那些到底是什么?听到这个问题时,罗斯腾显得颇为欣慰,“奥登,你这么问心里害怕吗?”
  (他现在已经被称为“奥登”了,而不是“小左”
  之类。听到一个长老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很多长老现在都这么叫。奥登是个天才,这种称呼也是对他才华的一种肯定。罗斯腾就曾不止一次表示过,对他这样一个学生深为满意。)奥登心里其实真的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了。对一位长老坦白自己的缺点,要比对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对崔特那就更难了,对他自认短处,简直无法想像……这些都还是杜阿到来之前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奥登又一次踌躇半晌。然后慢慢地说, “我害怕那些无人的洞穴,最初是因为在小时候,别人说那里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其他孩子这么说,他们一定也不是亲眼所见。我一直想知道真相,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奇心已经渐渐战胜恐惧,我必须问。”
  罗斯腾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惧则一无是处。你内心有这种渴求,非常好。奥登,记住,只有依靠自己内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帮助只是辅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诉你,那些无人洞穴里确实无人占据。空无一物,除了偶尔有些被人遗留下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被谁遗留下来?尊敬的长老。”奥登差点忘了使用尊称。每当未知的世界即将在他面前显现,神秘面纱即将揭开之时,他总是非常激动,几乎忘了应有的礼节。
  “被洞穴过去的主人们。数千个轮回以前,这里曾经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长老,和千百万凡人。奥登,现在我们的人口比过去稀少太多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三百长老,以及不到一万的凡人。”
  “为什么?”奥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个长老。这就相当于承认长老也会死去,不过当下没工夫想这个了。)“因为能源在衰亡。太阳在冷却。孕育新生命,以及生存本身,一代比一代难了。”
  (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老们也会有新的出生?意味着长老也要以阳光为食,而不是石头?奥登努力驱散这些念头,至少眼下抛开不理。)“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吗?”
  “太阳必将走向终结,奥登。将来会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任何食物。”
  “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不管是长老还是凡人,都将死去?”
  “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我们需要能量,而太阳又在衰亡,那我们必须找到其他能源。其他恒星。”
  “可是,奥登,所有恒星都有终结的一天。最终,宇宙也会消亡。”
  “既然恒星都会衰亡,那么还有其他能源吗?除了恒星以外就没有了吗?”
  “没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终将走到终点。”
  奥登不服气地想了一阵,开口说:“那别的宇宙呢?不能因为宇宙是这个样子就自己放弃啊。”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体急剧震动着。他激动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直到身体过分膨胀,明显超过了长老的体积。
  罗斯腾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他说:“说得好,我亲爱的小左。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
  奥登已经赶快恢复到平时的体积,心里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欣喜。长老叫他“亲爱的小左”。除了崔特,从来没人这么叫他,这让他兴奋莫名。
  那次谈话过了不久,罗斯腾就为他们找来了杜阿。
  奥登有时候会想,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不过没多久,这念头自己就淡化了。倒是崔特总是不住提起,完全是因为他亲自去找了罗斯腾,杜阿才会来。奥登后来懒得想了,这事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他又要去找罗斯腾了。那次关于宇宙衰亡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长老们一直在为继续生存不懈钻研。现在,他自己已经在许多领域内驾轻就熟,连罗斯腾都坦言,在物理学方面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而且罗斯腾手上还有别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奥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去找导师请教了。
  奥登在理者学校里找到了罗斯腾,他的导师正在带两个半大的理者。罗斯腾透过玻璃窗看见他过来,便走出教室,小心地关上门。
  “我亲爱的小左,”他还是这么称呼,伸出肢体,做出友好的姿态(奥登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冲动,要去拥抱他,不过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吗?”
  “罗斯腾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扰您。”
  “打扰?那两个孩子自学一阵子毫无问题。他们大概很希望看到我离开一会,我想我一定是说得太多,惹他们烦了。”
  “不可能。”奥登回答,“您的语言总是让我深深迷醉,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好吧好吧。听到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图书馆,还听别人说你的高级课程学得相当不错。我真想念我最出色的学生啊。崔特最近怎么样?还像以前那么顽固吗?”
  “越来越顽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个家。”
  “杜阿呢?”
  “杜阿?我来这里就是——你知道,她非常与众不同。”
  罗斯腾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奥登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忧郁。
  奥登沉默了一阵,决定直接讲出问题的所在。他说:“罗斯腾先生,您当年把她带来,带给我和崔特,仅仅是因为她的奇特吗?”
  罗斯腾说:“难道这很奇怪吗?你自己就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奥登。你还跟我不止一次地提过,崔特也非同一般。”
  “是的。”奥登赞同地回答道,“他的确不一般。”
  “这么说,难道你们的家庭中不该再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者吗?”
  “与众不同会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奥登沉吟着,“有时候,杜阿的古怪举止会惹恼崔特,也让我很担心。我跟您提过吗?”
  “经常。”
  “她不喜欢——交媾。”
  罗斯腾认真地听着,没有一点困惑的表情。
  奥登继续往下说:“在我们交合的时候,她自然也感到欢娱。但想劝说她开始交合却不太容易。”
  罗斯腾问道:“那崔特呢?他怎么看待交媾?我是说,除了当时的快感以外,他怎么看待?”
  “孩子,当然是为了孩子。”奥登回答,“我也喜欢孩子,杜阿也一样。不过崔特是抚育者。您能理解吗?”(奥登忽然想到,罗斯腾不见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义。)“我尽量理解。”罗斯腾说,“按照我的判断,交媾对崔特的意义超过欢娱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还有什么感受?”
  奥登想了想,“我想您应该明白。有一种思维上的刺激。”
  “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忽视这点。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媾,其中经历了莫名的时间流逝——我必须承认,的确会有很长一阵子看不见你——每次这时,你都会突然发现,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不太理解的东西。”
  “就好像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维继续保持活跃一样。”奥登说,“好像这段时间对我的思考必不可少,虽然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这段时间里,我思考得更深远,更有效率,完全不用为其他无谓的琐事分心。”
  “对。”罗斯腾表示同意,“当你恢复意识时,思维就会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这种情况很普遍,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谁也不如你提高得这么大。说实话,我认为有史以来没有哪一个理者能达到你的程度。”
  “真的?”奥登问道,努力掩饰心中的得意。
  “换个角度说,也没准我是错的,”看到奥登突然故意熄灭所有光亮,罗斯腾微微有些笑意——“不过别想那么多了。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目前的状况是,你和崔特两个,从交媾中所得的东西超过了欢娱本身。”
  “是的,毫无疑问。”
  “那杜阿呢?除了欢娱,她能得到什么?”
  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奥登说。
  “你问过她吗?”
  “从来没有。”
  “那么,”罗斯腾说,“我们暂且假设她除了快感以外什么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却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获。那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比你们更热衷于交合呢?”
  “可别的情者却不需要那么多——”奥登马上争辩。
  “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记得你总这么说,口气还很得意。”
  奥登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一直觉得这是两回事。”
  “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很难解释。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家庭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个体从产生到消亡,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浑然不觉。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太多,纠缠太深,这个个体就会面临解体的危险。所以我们从来不会过多考虑。我们——”奥登绝望卡壳了,觉得根本说不清,“跟别人解释家庭的事,实在很困难——”
  “不过我已经尽量理解了。你说过,你在脑海中抓住了一点杜阿内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是吗?”
  “我不敢肯定。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不时在我脑海角落闪现。”
  “是什么?”
  “有时候我想,杜阿不愿意生一个小情者。”
  罗斯腾严肃地望着他,“我记得你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理者和一个小抚育者。”
  “是的,只有两个。你知道,情者是最难孕育的。”
  “我懂。”
  “而杜阿不愿意费力摄取必要的能量。她根本不愿意。她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可是没一条能说得过去。在我看来,她好像就是不愿意生个情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对于我个人而言——要是这阵子杜阿的确不愿意——那没关系,就随她去吧。可是崔特是个抚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须得到那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让他失望,即使是因为杜阿也不行。”
  “要是杜阿有什么确切合理的缘由,不生那个孩子的话,你的观点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不理解那么多事。”
  “你会不会尽量劝服他呢?”
  “我会的,我会尽力而为。”
  罗斯腾说:“你有没有想过,几乎所有凡人,”他在此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后来还是使用了凡人们常用的那种——“在孩子降生之前——全部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小情者——都不会逝去。”
  “是,我知道。”奥登不明白,为什么罗斯腾以为他会忽略这种最基本的常识。
  “这么说,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着逝去时刻的临近。”
  “一般是这样,不过还是要等到那个小情者长大为止——”
  “但逝去的时刻必将来临。杜阿心里会不会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怎么可能,罗斯腾?我们必将逝去,就像注定要交合一样。即使你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长老们不会交合,或许他们不懂。)“假设一下,如果杜阿就是不想逝去呢?你会怎么说?”
  “为什么?我们最终必定会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点生那个孩子,我或许会迁就她,甚至会劝崔特也这么干。但要是她永远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了。”
  “为什么?”
  奥登思考了一阵,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不敢说,罗斯腾先生,不过我知道我们必将逝去。每天醒来,我对这件事的理解都会更加深刻,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自己知道其中的缘由。”
  “我有时候觉得,奥登,你是个哲学家。”罗斯腾淡淡地说,“让我们再想想看。等到你们的孩子都长大以后,崔特感到自己一手将他们养大,感到一生功德圆满,只等着逝去了。而你,会感到自己一生学到无数知识,感到心满意足,也在等着逝去了。而这时候,杜阿呢?”
  “我不知道,”奥登可怜巴巴地说,“其他情者们一辈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地,倒也自得其乐。
  可是杜阿绝不会这么干。”
  “对,她与众不同。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
  “她喜欢听我谈论我的工作。”奥登咕哝着。
  罗斯腾说:“噢,奥登,这没什么可羞愧的。所有理者都会给他的左伴和中伴讲自己的工作。你们都假装从来不会,可是所有人都这么干。”
  奥登说:“但是杜阿确实在听。”
  “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别的情者。你有没有意识到,她在交合以后,也会理解得更快更深刻?”
  “对,有几次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也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你心里确信,没有一个情者能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不过看样子,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质。”
  (奥登尊敬地注视着罗斯腾,目光中带着惊愕。有一次,只有一次,杜阿曾经给他讲起自己童年时的那些不快;讲到其他情者们嘲讽的尖叫;讲到她们给她起的那个恶毒的绰号——“左情者”。难道罗斯腾听说过这些事?……不过此时,尊敬的导师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奥登承认:“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接着他大声说,“我以此为荣。”
  “这没错,”罗斯腾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如果她喜欢被自己的理者特质指引,那为什么不顺应呢?你可以教给她更深奥的东西,回答她的种种问题。你觉得这样会给你家丢脸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吗?崔特会认为我们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那边好处理。”
  “告诉他,如果杜阿能从生活中得到更多东西,能感到此生没有虚度,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害怕逝去,也就不会再反对生下第三个孩子。”
  听了这话,奥登心里一下子卸去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很多。他感激地说:“您是对的。我感到您说得完全正确。罗斯腾先生,您的理解如此深刻,长老们有您做领袖,我们的平行宇宙计划怎么可能失败呢?”
  “我做领袖?”罗斯腾笑了,“你忘了,现在领导我们的是伊斯特伍德。在这个项目上,他是真正的英雄。没有他,工作简直无法想像。”
  “噢,对。”奥登回答,很是羞愧。他从未见过伊斯特伍德。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奥登还从未听说有哪个凡人真正遇到过他,虽然不少人都说自己远远望见过那个身影。伊斯特伍德是个新长老。说他新,是指至少奥登小的时候,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他。这是不是意味着伊斯特伍德现在是个年轻的长老,而以前,在奥登是个小理者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长老。
  这些都无所谓。眼下奥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罗斯腾拥抱,表示感谢,不过他还是再次致谢,然后满怀喜悦地匆匆离去。
  在他的喜悦中夹杂着些许自私的成分。并不是对未来小情者遥遥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时无法形容的开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愿的欣慰。此刻最让他激动的,是眼前的随之即来的愉悦。他将要敞开胸襟,教给杜阿一切知识。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理者都不会有这样的享受,因为他们没有谁拥有一个像杜阿一样的情者做伴侣。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能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须跟崔特谈一谈,不管怎样也得劝他耐住性子。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 崔特(2)
  崔特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不会装出也能理解杜阿行为的样子。他懒得去试。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从来就想不通,为什么情者的习性跟理者、抚育者这么不同,而杜阿呢,甚至跟一般情者也完全不同。
  她从来不关心真正重要的事。她只会傻傻地望着太阳,而且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把自己淡化,让光线完全透过身体,一丝不留。她会说,这有多么多么美妙。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吃到东西才是正事。吃饭有什么美妙可言吗?美在哪儿?她连交合的时候都总想与众不同。有一次她居然说:“我们先谈谈吧。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事,从来都没思考过它。”
  奥登只会说:“随她去吧,崔特。那样不更好吗?”
  奥登总是很有耐心。他总是以为一直等下去,事情自己会好起来。要不然,他就是准备待着不动,准备靠脑子想出来。
  其实崔特从来弄不明白,奥登所说的“想出来”到底是啥意思。在他看来,那只说明奥登什么都不干。
  就像当年找到杜阿时一样。奥登只会在那里空想,而他崔特则会付诸行动,自己去要求。事情就该这样。
  现在又成了这种局面。杜阿越来越麻烦,而奥登又什么都不干。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小情者呢?这才是正事啊。看来奥登永远不会行动了,那么最后还是要靠崔特自己。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正穿过长长的走廊,脑海中思绪翻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这是不是就叫“想出来”?算了,他不能有一点畏惧,他绝不回头。
  他笨拙地审视了一下自身。他脚下的这条路通向长老洞穴。他知道不久以后,他就会带着自己的小理者踏上这条路。这条路还是某天奥登指给他的。
  这一回,事到临头,他其实不知道最后要怎么办。
  见到长老以后该说什么?不过他心里毫无畏惧。他想要个小情者。这是他不可剥夺的权利,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长老们一定会让他得到的,当年杜阿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不过,他向谁请求好呢?随便哪个长老都行吗?他心里其实已经大致认定,并非人人皆可。他想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他会直接去找那个人。
  他记得那个名字,甚至记得是哪天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就是在那天,他们的小理者第一次主动变幻身形。(那天简直太棒了!他记得自己大喊:“快来,奥登,快点!安尼斯变得又圆又硬了!他自己变的!杜阿,快来看啊!”他们都冲了进来。安尼斯那时还很小,再变一次得等很久。所以等他们冲进来以后,只看见孩子靠在墙角,没有一点异常。他蜷成一团,像一堆黏土一样,在自己的宿处上方游来荡去。奥登转身走了,他很忙,没时间等。不过他还是说:“噢,崔特,他还会再变的。”崔特和杜阿后来又等了好久,可还是没有等到。)看到奥登不愿意等待,崔特很不高兴,本来想骂左伴一顿。可是奥登看上去满脸倦容,身体也不像平日那样平整光滑,而是显出蜿蜒的皱纹,他自己也没有抚平的意思。
  崔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奥登?”
  “很麻烦。不知道在下次交合以前,我能不能解出方程。”(崔特不记得奥登的原话了。不过意思大致如此。奥登总是使用那些费解的词儿。)“你现在想交合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看见杜阿又到地面上去了,你知道,要是我们打扰了她,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事不急,真的。还有,有了个新的长老。”
  “新长老?”崔特随口应道,明显没什么兴趣。奥登总是喜欢跟长老们相处,仿佛其中有极大乐趣,不过崔特倒是宁愿他没这爱好。奥登比周围所有理者都喜欢学习,他把那叫做教育。真不公平。奥登对知识未免太投入了;而杜阿整天都在地面上独自闲逛。没有人关心家庭,除了他崔特。
  “他的名字是伊斯特伍德。”奥登说。
  “伊斯特伍德?”崔特忽然来了兴趣。或许他只是很担忧,奥登为什么那么颓废?“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大家都在谈论他。”奥登眼中失去了光芒。自我反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负责那些新玩意儿。”
  “什么新玩意儿?”
  “电子——反正你也不懂,崔特。总之是他们新开发的东西,这东西带来了一场彻底的革命。”
  “什么是革命?”
  “改变一切。”
  崔特马上警觉起来,“他们可不能改变一切。”
  “他们使所有事情都变得更好。改变并不一定是变坏。再说,伊斯特伍德负责这事。他非常聪明,我能感觉到。”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我从没说过不喜欢他。”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喜欢。”
  “噢,不是这么回事,崔特。只是某种——某种——”奥登笑了,“我可能在嫉妒吧。长老们是那么聪明,一个凡人跟他们一比,简直什么都不是。但罗斯腾总是说,我有多么多么聪明——我想应该是在凡人里面。不过现在伊斯特伍德出现了,连罗斯腾对他都充满敬意。跟他一比,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崔特伸出前肢,轻轻碰触奥登的身体。奥登抬头看看他,微微一笑:“没事,只是我自己犯傻罢了。长老再聪明又怎么样?他们谁能拥有一个崔特?”
  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去找杜阿。正巧杜阿刚刚结束了游逛,正从地面上下来。他们那次交媾相当完美,尽管只持续了差不多一天时间。崔特那时候不敢做太久。
  安尼斯还太小,身边离不了大人。尽管有别的抚育者可以代为照看一下,到底比不上自己尽心。
  自那次以后,奥登时常提起伊斯特伍德这个名字。
  他总是把那人叫做“新来的”,即使很久以后也一样。
  他还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想我是在故意回避,”有一次他这么说,当时杜阿也在,“因为他对新装置研究很深。那东西,我不想太早弄懂。它太神奇了,我几乎舍不得学。”
  “是电子通道吗?”杜阿当时问道。
  ——这是杜阿身上的又一件怪事,崔特心想,觉得很不痛快。她能像奥登一样使用那些复杂拗口的词儿,情者不该这样。
  此时崔特已经下定决心,去找伊斯特伍德。因为奥登说他很聪明。再说,奥登自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来,伊斯特伍德就不可能说,“我已经跟奥登谈过了,崔特,你不用操心。”
  所有人都以为,只要跟理者谈过,就等于已经跟这个家谈过了。没有人把抚育者当回事。不过这次,他们别想随随便便把崔特打发走。
  他已经到了长老洞穴,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瞧它们的模样,这些东西都不是崔特能够理解的,全都显得不可理喻,让人害怕。不过,他一心想尽快找到伊斯特伍德,没心思去害怕。他对自己说:“我只想要我的小情者。”这个信念使他重新鼓足勇气,迈步向前。
  最终他还是找到一个长老。只有这么一个,好像趴在什么上面,正忙着什么事。奥登曾经告诉过他,长老们永远都在工作——不管具体干什么。崔特记不住那么多,也不关心。
  他缓缓向前移动,到了近前停住。“尊敬的长老。”他开口说。
  这个长老抬头看着他,他感到周围隐隐的震颤。奥登曾经说过,两个长老交谈时就会这样。那个长老好像刚刚看清他,开口说:“怎么回事?一个抚育者?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的左伴没跟你一起吗?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吗?”
  崔特不理会这些问题。他径直问道:“先生,你知道伊斯特伍德在哪吗?”
  “你找谁?”
  “伊斯特伍德。”
  这个长老沉默了很久,又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崔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回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讲。您是伊斯特伍德吗,尊敬的长老?”
  “不,我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崔特,尊敬的长老。”
  “我知道了,你是奥登家里的右伴,是吧?”
  “是。”
  这个长老的口气缓和下来,说道:“我想这会儿你恐怕见不到伊斯特伍德,他不在。找其他人行吗?”
  崔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那个长老说:“你回家去吧。有什么就跟奥登说,他会帮你的。明白啦?回家吧,右伴。”
  长老转过身去,他好像手头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崔特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悄悄溜进另一间洞穴,小心翼翼,没发出任何声响。
  那个长老连头都没抬。
  一开始,崔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起初只是感觉这边比较好,现在他明白了。这里有一阵淡淡的食物的温暖,而他正在一点点吸收。
  他并没感到饿,不过他还是在吃,吃得有滋有味。
  就好像太阳无处不在。他本能地向上看,理所应当地发现自己在洞穴里。但是,跟他以前在地面尝到的所有食物相比,现在尝到的食物美味得多。他四下打量,惊讶不已。最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也会好奇。
  面对奥登,他有时会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奥登总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不管那些东西是多么没意义。而此刻,他——崔特!竟然也会很好奇。不过他关心的当然是意义重大的大事。突然间,他发现眼前这件事真的意义非凡。头脑中灵光一闪,他明白了:只有面对真正重要的事情时,他才会产生兴趣。
  他马上动手,自己都对自己的勇气惊讶不已。忙活了一阵,他沿着来路回转,仍然经过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长老身边。他说:“尊敬的长老,我要回家了。”
  长老顺口回了一句。他还趴在那儿,忙着手里的事。他同样只关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却对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崔特心想,如果说长老们全都那么伟大,那么睿智,那他们怎么会这样傻呢?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杜阿(3)
  杜阿发现自己正向长老洞穴游去。太阳已经落下,她得找点事做。她不想早早回到家里,忍受崔特蛮横无理的要求,还有奥登敷衍了事的劝告。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些毛病也正是他们各自的魅力所在。
  很久以前她就有这个感觉,从她小时候到一直到现在,她也并不想掩饰。按说情者其实不会感觉到异性的这些魅力,但情者小时候一般还是有可能感到的——杜阿现在已经明显太大,太成熟了——长大以后,这种情愫便会迅速消退;即使消退得不够快,周围的环境也不会允许她们表现出来。
  杜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总是满怀兴趣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太阳,看着洞穴,看着所有的一切——直到她的抚育者父亲说:“你真是个怪孩子,杜阿,我的宝贝。你真是个好玩的小情者。长大以后,你会变成啥样呢?”
  起初她对此并没有确切的概念,她只是想知道一些东西,这有什么奇怪的?又有什么好玩的?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抚育者父亲不能为她解答这些问题。有一次她去问自己的理者父亲,可他完全不像抚育者父亲,一点也不温柔。他厉声喝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杜阿?”他的样子很吓人,好像杜阿犯了什么错,他要追究到底。
  她吓得跑开了,以后再也没问过他。
  可是后来有一天,其他同龄的小情者们开始管她叫“左情者”,因为那天她给她们讲了一些东西——她已经忘了是什么——但应该是些当时在她看来很平常的事情。杜阿感到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她问自己的理者哥哥左情者是什么意思。他退缩着,看上去很尴尬——明显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其实看得出来,他一定知道。
  仔细考虑过以后,她找到抚育者父亲,直接问道:“爸爸,我是个左情者吗?”
  他回答:“谁这么叫你,杜阿?以后不许你再说这个了。”
  她飘到他身边,靠在他怀中,默默想了一阵,然后问道:“这是说我不好吗?”
  他只是回答:“长大以后就没事了。”然后他故意把身体膨胀起来,把她的身体挤到外面,来回摆动。这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游戏,不过那个时候,她却提不起兴致来。她很清楚父亲根本没有回答她。她心事重重地向外游去,盘算着父亲的那句话,“长大以后就没事了”。这么说她现在是有事,可那又是什么事呢?即使在那时,她身边也几乎没一个朋友,几乎没有情者愿意跟她交往。她们喜欢扎成一堆唧唧喳喳,傻笑不停;而她喜欢在碎石堆上飘过,感受那种粗糙、未经雕饰的美。不过,也有个别小情者对她比较友善。那些都是脾气很好的人,比如多瑞尔,虽然跟其他情者一样傻,不过有时候她说话还是满有趣的。(多瑞尔长大以后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其中的抚育者是杜阿的哥哥,年轻的理者来自另外的洞穴区,说实话杜阿不是很喜欢那个家伙。多瑞尔很利索地连续生下小理者、小抚育者,小情者不久也降生了。她对孩子十分关心,好像家里有两个抚育者一样,杜阿甚至怀疑,她家三个人是不是还能交媾……同时,崔特倒是不厌其烦地对她嚷嚷,多瑞尔多么尽心尽职,创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家。)有一天,杜阿和多瑞尔待在一起,她在多瑞尔耳边问:“多瑞尔,你知道左情者是什么意思吗?”
  多瑞尔吃吃地笑了一阵,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要躲着别人一样,最后说:“这个专指那些做事像理者一样的情者;而你就像个理者一样学习。自己想想,左伴-情者——左情者!懂了吗?”
  杜阿当然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只要一解释,事情就显而易见。其实只要她自己能好好想一下,马上就会理解。
  杜阿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点的女孩们告诉我的,”多瑞尔的身体原地打着旋儿,杜阿觉得很不自在,“左情者很龌龊。”多瑞尔说。
  “为什么?”杜阿问。
  “就是龌龊嘛。情者不应该像理者一样。”
  杜阿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应该?”
  “因为!你想知道不相干的事,这很龌龊!”
  杜阿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她继续问:“什么?”
  多瑞尔没有回答,反而身体猛地伸出一块,向毫无准备的杜阿弹去。杜阿可没心情玩这个,她摆脱纠缠,说:“别闹了。”
  “你知道什么是龌龊吗?比如,你可以渗入一块岩石里去。”
  “别瞎说,肯定不能。”杜阿说。其实杜阿说的并不全是心里话,她自己就常常从岩石表面滑过,而且很喜欢这么干。不过看着多瑞尔那张窃笑的蠢脸,她觉得一阵反感,于是就张口反驳,甚至心里也拒绝同意。
  “能,你能的。这叫石慰。随便哪个情者都行。而理者和抚育者却只有在小时候才行。他们长大以后,就只能渗入彼此。”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瞎编的。”
  “我跟你说,她们真的这么干。你认识迪米特吗?”
  “不。”
  “你肯定认识。她就住在3号洞穴最挤的那一片。”
  “就是走起路来非常可笑的那个?”
  “对,因为那儿实在太挤了。就是她。她总是喜欢往石头里渗——但不在她住的那一片。后来有一次,她还让她的理者哥哥看。她哥哥告诉了父亲,你知道她吃了多大苦头吗?反正以后她是再也不敢了。”
  杜阿转身离去,心中烦躁不安。过了好久她都没跟多瑞尔说话,两人从此再也没有恢复以往的友谊。不过从此以后,杜阿的好奇心倒是日益增长。
  好奇心?还不如说是她的理者特质。
  有一天,确定了父亲不在附近以后,她控制自己身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渗入岩石之中。这是她告别孩童时代以来第一次这么做,她以前从没想到自己敢渗入到如此之深。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一种温暖的感觉。不过从岩石中脱离出来以后,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残留着岩石的斑痕,别人可以一眼看穿。
  后来她时常这么做,越来越大胆,快感也越来越强。不过,不用说,她怎么也不会把整个身体完全浸入石中。
  最后她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很生气嚷着,掉头而去。自那以后,她做起来更加小心了。现在她已经是大人了,对此也有了明确的认识。其实完全不必像多瑞尔那样神神秘秘的,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知道,这事所有情者都常常干,有些甚至公开承认。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杜阿以为,一般情者成家以后都不会再做,转而开始正常的交媾。而她则一直保留了这个习惯,甚至有一两次,和奥登崔特正常交媾结束之后,她都悄悄做过。这是她的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那几次做的时候,她曾想过,要是崔特发现了会怎么样?……肯定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想一想都会破坏当时的兴致。)后来,虽然心中同样会惶恐不安,她还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起码可以用来说服自己,也算是对所受煎熬的一点慰藉。当时“左情者”这个称呼一直如影随形,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耻辱。那段时间她迫于无奈,只能逃开人群,孤独终日,过起一种隐居式的生活。渐渐的,她开始喜欢孤独的滋味,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孤独。孤独之中,她只能在岩石间寻求安慰。石慰,不管是否龌龊,都是一种孤独的表现。正是周围那些人把她推入了这种孤独的境地。
  至少她是这么跟自己解释的。
  有一次,她也曾试图反击。冲着那些嘲弄她的人,杜阿大声喊道:“你们都是右情者,一群龌龊的右情者!”
  她们并不回话,只是远远地笑着。杜阿感到无法忍受,只能跑开了,心中充满了挫折感。她们就是这样。
  到了成家的年龄,几乎所有情者都会变得喜欢孩子,跟抚育者一样,为孩子的事牵肠挂肚。杜阿很讨厌这样。
  她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孩子只是孩子,照顾他们是抚育者的事。
  再往后,这种关于名字的恶作剧渐渐销声匿迹。那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曼妙、体态动人的少女,游动起来婀娜多姿,无人能及。越来越多的理者和抚育者对她倾慕不已,其他情者们则发现已经很难嘲笑她了。
  到了现在,所有人跟杜阿说话的时候都心怀敬意(所有洞穴的所有居民都知道奥登是当代最杰出的理者,而杜阿是他的伴侣)。但她自己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在内心深处仍旧是一个左情者。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龌龊,不过有时候她还是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理者。这个念头让她困惑不已。她想知道,是不是其他情者也有这种梦想,哪怕只是一闪念。
  她还琢磨,是不是因为这个梦想,她才不希望生个小情者,因为她自己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情者,也从来不曾好好履行自己在家中的职责。
  奥登并不在乎她是个左情者。他从来没这么叫过,但是他喜欢她对自己生活的兴趣,喜欢她的那些问题,并乐于解答,看到她能理解,心中更是欣喜。他甚至在崔特嫉妒的时候为她辩护。其实也不是真的嫉妒,崔特只是固守在他顽固而简单的世界观中,觉得他和杜阿的关系简直不可理喻。
  奥登常常带她去到长老洞穴,很迫切地向杜阿展示四处,看到她陶醉其中,他便喜形于色。她的确非常佩服他,并不全是因为他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智慧,更是因为他开放的胸怀。(她还记得小时候向理者父亲请教时受到的严厉呵斥。)每当奥登向她展示自己的工作时,她就觉得心中爱意萌动,不可抑制——这恐怕也是她理者特质的一部分吧。
  她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她的理者特质,她与奥登才这么亲近,而与崔特却比较疏远;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那么讨厌崔特的顽固、不可理喻。奥登从来没有暗示过这个意思。崔特或许大概感觉到一些,但他是不会完全了解的。可就算心里想不清楚,他还是觉得非常不满、失落。
  第一次去长老洞穴的时候,她听到两个长老在交谈。她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发觉四周的空气在快速颤动、变化,她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很不舒服。
  她不得不把自己身体淡化,好让震动穿身而过。
  奥登告诉她:“他们在交谈。”然后遗憾地说,“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交谈,彼此完全能听明白懂。”
  杜阿努力集中精神,想抓住只言片语。她一向努力做到反应敏捷,理解迅速,奥登也喜欢她这样。 (他曾说过,“我所见过的所有理者身边都只有一个没大脑的情者。有你,我觉得非常幸运。”她当时回答:“不过别的理者好像都喜欢白痴伴侣。奥登,为什么你与众不同昵?”奥登没有对理者的秉性提出反驳,只是说:“我自己也没想明白,不过明不明白不重要。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有你在我身边;而且,我为我的庆幸而庆幸。”)她问道:“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
  “说实话,不能,”奥登回答,“他们变化得太快,我抓不住。有时候我也能听出他们在说什么,特别是交合以后,但也只是发音,意思根本理解不了。而且,也仅仅是有时而已。这种感觉就像情者的一些小把戏,她们即使能做出来,其实心里也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当然,你不同。”
  杜阿却说:“我想我能听懂一点。不过长老们恐怕不太喜欢这样。”
  “噢,继续。我很想知道。试试看,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在谈什么?”
  “可以吗?真的没事?”
  “试试嘛。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要是生气的话,我就说是我让你干的。”
  “你保证?”
  “我保证。”
  杜阿慢慢接近那两个长老,心中惶惶不安。她全身放松,排除杂念,准备接受长老们的意识波动。
  她说:“兴奋!他们很兴奋。有一个新人。”
  奥登说:“他们说的或许是伊斯特伍德。”
  这是杜阿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接着说:“真好笑。”
  “什么好笑?”
  “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太阳,真的很大。”
  奥登看上去若有所思,“差不多,他们说的或许真是这个。”
  “怎么可能呢?”
  就在这时,那两个长老发现了他们。长老很友好地走过来,用凡人的语言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杜阿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担心他们发现了她的窃听。不过,就算他们发现了,也还是没说什么。
  (奥登后来告诉她,其实极少有机会能看到长老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他们一般都很尊重凡人,只要有凡人在身边,他们往往会暂停手里的工作。“他们很喜欢我们,”奥登说,“长老们都是非常友善的人。”)以后的日子里,奥登偶尔还会带她去长老洞穴——通常都是崔特被孩子缠住,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奥登也不会主动跑去告诉他。他如果知道了,肯定又会觉得区是对杜阿的纵容和溺爱,这样下去杜阿只能越来越远离阳光,讨厌进食,交媾的效果也就越来越差……跟崔特谈话,五分钟之内必定会扯到交媾上。
  她自己也去过一两次。每次一个人到那里,她心里都战战兢兢,尽管遇到的所有长老都很友好,总是“非常友善”,就像奥登说的一样。不过看起来没人把她当回事。每次她提出问题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开心,不过更像是被逗乐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回答也总是非常简短,不会认真解释。“这就是台机器,杜阿,”他们会说,“具体的奥登会告诉你。”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见过伊斯特伍德了。她从来没敢问那些长老的名字(除了罗斯腾以外。奥登给她当面介绍过,还给她讲过许多他的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遇见的某个长老没准就是伊斯特伍德。奥登也曾提过他,口气无比敬仰,还有一点点嫉妒。
  她后来了解到,他正从事一项无比重要的工作,所在的洞穴也不是一般凡人能去的。
  她在头脑中慢慢整理奥登说过的话,一点点分析,最后发现整个世界普遍食物匮乏。奥登极少称之为“食物”,他一般都说是“能量”,还说这个是长老们使用的词汇。
  太阳正在走向衰亡,但伊斯特伍德已经发现了如何从远方获取能量。这个“远方”远远超过太阳,也超过夜幕中闪烁的七星。 (奥登曾说那七颗星是七个遥远的太阳,更远方还有更多的星星,只不过太黯淡,一般都看不到罢了。崔特听了这话还反驳说,要是那些星星都看不见,那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奥登不想争辩,随口说:“算了吧,崔特。”
  杜阿其实也想问问,想说的话跟崔特差不多。但看到奥登的反应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眼前这个世界看上去似乎有用不完的能源。食物完全够吃——除非哪天伊斯特伍德和别的长老们把合成食物做得好吃一点,不然的话,谁也不会碰那东西。
  就在几天前,她还跟奥登说:“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带我去长老洞穴,我在一边听长老们的谈话,觉得他们在谈论一个巨大太阳的事。”
  奥登努力想了一阵,最后说:“我记不大清楚了。
  不过你接着说好了。后来怎么了?”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那颗大太阳会不会就是新的能量来源?”
  奥登笑着点点头:“不错,杜阿。虽然不完全准确,不过对于情者而言,能作出这种推断已经很不错了。”
  现在,杜阿慢慢游动,脑海里胡思乱想,心里也乱作一团。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长老的洞穴。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趁这种窃听行为还没有被长老察觉,就此停住,掉头回返。不过,回到家里,她又要面对崔特不可避免的怒气,这时——就在她想到崔特的时候——她感应到,崔特来了。
  这种感觉瞬间变得无比强烈。一开始,她还以为崔特仍在家里,自己只不过遥感到他的意识。不!他就在这儿,同她一样,他也在长老洞穴里。
  他来这儿干什么?来找她?难道他要在这儿跟她大吵一架?难道他蠢过了头,要向长老告状吗?杜阿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就在这时,杜阿心中冰冷的厌恶不见了,转而感到无比震惊。因为她发现崔特心里压根儿没有想她。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附近。她能感到,他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过喜悦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恐惧,一些对自己将来行为的忧虑。
  杜阿想更深入地窥视他的内心,找出更多东西,至少要发现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干。可是,她再往深处探索,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既然崔特还没发现她在附近,那么她现在只想确保一件事——让他继续蒙在鼓里。
  这时,几乎出于本能,她开始行动了。这个行动正是片刻之前她几乎发誓终生不再干的那种事。
  或许这是源于她的那段回忆,那段她跟多瑞尔童年谈话的回忆;或者是源于她身体的记忆,那种摩擦岩石、渗入岩体的石慰经历。 (关于这个行为,还有一个复杂的成人用词。不过她一直觉得那个词难以启齿,不如孩子们用的这个轻松。)不管怎么说,她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干什么,或者说干了些什么。她只是不自觉地渗入最近的一堵墙里。
  进去了!整个身体完全渗入!
  恐惧渐渐减轻,她心中感到奇妙无比,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崔特在身边匆匆而过,完全没意识到只要伸出手去就能碰到自己的伴侣。
  不过此时,杜阿已经不再担心崔特是不是为了她才来到长老洞穴。
  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崔特的存在。
  她心中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即使在小时候,她也从未跟一块岩石完全融合,也没见过任何人做到(尽管总有不少传言,说某人可以做到)。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一个成年情者这么做过,或者有可能做到。即使以情者的标准来看,杜阿身体的稀薄程度也是不可思议的(奥登总喜欢这么说),她的厌食更加剧了这一特质(崔特就是这么说的)。她完全渗入墙体,这足以证明她体质的稀薄。这个证据比右伴的所有责备加起来都要有力。此时她心中不免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崔特。
  然后,她又感到一阵更强烈的羞愧。万一她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她,一个成年人……
  要是有个长老路过,在附近闲逛——在他人注视之下,她绝对不会脱出岩石:可是她又能撑多久呢?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即使在最惊慌失措的时候,她也能感应到长老们的存在——他们都在远处。
  她停住不动,努力平静下来。岩石充斥她的身体,包围着她,使她心中产生了一种阴郁的平静,不过并不难受。相反,她的感官比平时更加敏锐。她甚至能感到,崔特继续以坚定的步伐远去,这种感觉强烈得好像崔特就在身边一样。她还能感应到长老们的意识,尽管他们都远在一个洞穴区以外。她能看到那些长老,每一个都清清楚楚,还能感到他们说话时的颤动,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连他们所说的内容,她都听懂了不少。
  此刻的感觉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前根本想都不敢想。
  所以,尽管她现在可以退出岩石,四周也完全没有别人,没人能看到她的样子,但她还是不想就此打住。
  一方面,她还没从震惊中完全恢复;另一方面,她心中同时充满不可思议的喜悦,她知道自己还想更进一步。
  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敏锐,甚至马上想到了自己如此敏锐的原因。奥登曾屡次提起,经过交媾之后,他的理解力会超出平时,尽管他从前并不知道原因。在交媾状态下,有某种东西可以使思维能力得到惊人的提高,这种东西吸收得越多,作用就越强。奥登曾说过,这种现象应该归结为:交媾状态下的原子密度大大超出平时。
  杜阿不太明白什么是“原子密度超出平时”,但她明白奥登指的是交媾状态,而她目前融入石中,不正像交媾一样吗?杜阿从前不是也跟石头融合过吗?当三者交媾的时候,思维受益的只是奥登。理者会吸收其中的好处,使思维能力得到提高,即使在交媾结束以后,这种状态还能持续一阵。杜阿目前交媾的对象是石头,二者之中她是惟一有意识的。所以在“原子密度超出平时”的时候,受益的就是她了。
  (是不是正是这个原因,石慰才被视为变态?所以情者们才被禁止这么做?要不就是杜阿的体质过于稀薄,只有她才能有这种体验?难道因为她是左情者?)杜阿平抑心情,抛开种种怀疑,全身心投入这种奇妙的体验中。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崔特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从她身边走过,正在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几乎没带一点惊讶——奥登,也正从长老洞穴中出来。但她专心感应的并不是奥登,她的感应对象仅仅是那些长老们。她拼命将自己的感应力发挥到极限,想尽可能多地弄明白长老们的所思所想。
  过了很久以后,她从岩石中脱离出来。此时,她已经不再担心自己被发现了。因为现在她对自己的感应力有绝对的自信,周围肯定没有人。
  然后,她也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沉思着。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八章 奥登(3)
  奥登回到家中,发现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崔特看上去倒是并不生气。或者说,他只是表面上有点生气的样子,实际上并不恼火。他的意识非常坚定,奥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过也没往心里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里。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以至于看到对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时,他甚至感到有些气恼。
  这种感觉让他吃了一惊。他在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两个伴侣之中,与他更亲密的是崔特。从理想角度来说,一个家庭中应该三位一体,任何一个对待其他两个伴侣时,都应当不偏不倚——三人平等。不过实际上,奥登还没见过一个家庭严格遵循这条规律。越是公开宣称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家里总会有一个人比较孤立,一般这个人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况下,这个角色都由情者担当。在家庭之外,她们会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抚育者从来没有这种情况。谚语上说,理者有老师,抚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拥有她们的所有同性。
  她们相互依赖,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谁说自己被家里人忽视了,或者说有被忽视的倾向,那么许多同性都会支持她,鼓励她,使她变得坚强起来。而且一般来说,由于在交媾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宠。
  不过杜阿与其他所有情者有天渊之别。她似乎不在乎奥登和崔特有多亲密。在情者们之间,她也没有一个值得挂念的好朋友。事情一直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她就是与众不同。
  她非常热衷于左伴的工作,对此奥登很喜欢。他喜欢她的好奇心,喜欢她惊人的理解力。不过这种感情是一种理性层面的喜欢。在他内心深处,牵挂更多、感情更深的,则是那个倔强而笨拙的崔特。崔特总是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执著于心中的理想——稳定而平凡的生活。
  但现在奥登心里很烦。他说:“你知道杜阿在哪儿吗?”
  崔特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我很忙。等会儿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事做。”
  “孩子们呢?你刚才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么觉得你才从外面回来?”
  崔特生气了,他的口气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
  他回答道: “孩子们都很好。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大家会照顾他们。奥登,他们已经不是婴儿了。”
  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出去过。
  “对不起,我只是急着找到杜阿。”
  “你早该急了。”崔特说,“你总跟我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现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说完,他转身进到房间里面去了。
  奥登看着右伴的背影,心里有点惊讶。要是在往日,他一定会跟进去,想办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崔特今天实在太麻木不仁了,这很反常。他到底怎么了?——不过,奥登此时等着杜阿回来,而且越来越焦急,所以也就没多管崔特。
  焦急之中,奥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锐起来。对于自己预感能力的缺乏,理者们不但不自卑,反而颇为自负。
  因为这种预感能力并非来自理性的判断,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赋。奥登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灵感。但现在他却极力发挥潜藏的感应力,即使自己这种类似于情者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完善。这时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个情者就好了。那样的话,感应力就会更强,伸展得也更远。
  不过这种感应力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他能感觉到杜阿正在接近。渐渐的,已经来到很近很近的距离以内——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屋外,迎接她的归来。他遥遥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在这个距离上,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身体的稀薄。她看上去就像一团美丽的迷雾,仅此而已。
  ——崔特是对的,奥登马上想道,心里满怀关切。
  杜阿必须多吃一点,必须交媾,必须提高对生活的热情。
  这些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她冲到近前,把他拥入怀里,完全不顾二人并非独处,这种亲昵行为可能被人看到。杜阿喃喃地说:“奥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学得更多——”,此时,奥登只感到两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点也没意识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脱出,换了个方式与她拥在一起,好让她感到自己并非拒绝。“来吧,”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我所能解释给你听。”
  他们飞快地奔回家中,奥登一直把自己深深埋在情者游动时特有的波纹当中。
  杜阿说:“给我讲讲宇宙。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宇宙?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告诉我有关宇宙的一切。”
  杜阿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问得太多,但奥登想过。他感到这个问题涉及了太多太多的知识,差点开口问杜阿:这个有关宇宙的问题,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奇?他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杜阿是从长老洞穴那个方向来的。或许罗斯腾跟她说过话,以为奥登自持身份,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伴侣。
  其实不必这样,奥登想。他不会问,只会尽力讲解。
  他俩回到家中时,崔特对他们吼了一声:“你俩要是想说话,就去杜阿房间。我在这儿有活儿要干。我得让孩子们洗漱干净,还要让他们锻炼。现在没时间交合,不搞了。”
  其实奥登和杜阿谁也没想交合,不过他们也不会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抚育者的城堡。理者有长老的洞穴可去,情者平时都在地面上聚集。抚育者所拥有的,只有这个家。
  所以奥登回答:“好吧,崔特。我们不会妨碍你。”
  杜阿也做了一个亲呢的姿势,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右伴。”(奥登猜想,看到崔特没有交媾的意思,杜阿大约如释重负,所以才有这么友好的表示。
  即使按照抚育者的标准来看,崔特平日里也有点太热衷于交媾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杜阿注视着自己的进餐角。平时的她对那个地方视而不见。
  这是以前奥登的主意。当时他知道了有这种东西,就跟崔特说,要是杜阿不喜欢跟其他情者一起用餐,那么不如把阳光引到自己家里来,让杜阿在家里吃饭。
  当时崔特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行。别人会笑话的,会让他们家丢脸。为什么杜阿自己不本分一点呢?“听我说,崔特,”奥登当时说,“她目前已经不那么本分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适应她呢?这有什么可怕的吗?她以后就能自己进食,体质也会增强,这样我们两个都高兴,她自己也高兴了。心情一好,说不定最后也会变得合群起来呢。”
  崔特答应了,甚至杜阿后来也同意了——当然还是经过了一番争执。杜阿坚持必须造得简单一点,所以目前这个进餐角一点也不复杂,只有两根用作电极的杆子,将光能引下来,杆子中间就是杜阿进餐的地方。
  杜阿平时极少用它,不过现在她却注视着这个地方,说道:“崔特把它装饰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奥登。”
  “我?绝对不是我干的。”
  在每个电极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个带着彩色花纹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说,“现在我有点饿了。再说,要是我正在吃东西,崔特肯定不会来打扰我们,对吗?”
  “肯定不会。”奥登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他觉得世界的运行妨碍了你进餐,他会为你停下整个世界。”
  杜阿说:“好吧——我现在真的饿了。”
  奥登从她的神态中察觉到一丝愧疚。是觉得对不起崔特?还是因为饥饿而羞愧?仅仅为了饥饿,有什么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干了什么耗费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
  他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有时候,一个理者会变得思虑过多,会在头脑中徒劳地梳理所有零乱的思绪,想找出重点所在。不过,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谈一谈,这才是关键。
  她正坐在电极中间。每当她把自己挤进这个空间时,她那小巧的身躯就会变得分外惹眼。奥登自己也饿了。他发现这点是因为,此时在他的眼中,那两根电极变得比平时更明亮了。离着这么远,他也能尝到阳光的滋味,非常可口。一个人饿了的时候,食物就会变得比平时更香……不过他还是等会儿再吃吧。
  杜阿说:“亲爱的左伴,你就安静地坐下吧。给我讲讲。我想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无意中?)变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实更想成为一个理者。
  奥登说:“我无法给你解释全部内容。我指的是全部科学知识,因为你缺乏许多背景知识。我会尽可能说得简单一点,你听着就好了。等我说完了,你再告诉我哪里没有听懂,我会进一步给你解释。首先,你已经知道了,世间万物都由微粒组成,这种微粒叫做原子;而原子则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组成。”
  “对,我明白。”杜阿说,“这就是我们能彼此融合的原因。”
  “完全正确。确切地说,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中存在大量空隙。我们身体中所有组织都相隔很远,你、我和崔特交媾的时候,我们所能渗入的,就是对方身体组织间的空隙。物质既然如此松散,却又没有完全离散在空间之中,原因在于这些微粒都在设法穿越空间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种引力使他们相互吸引,从而聚拢起来,其中最强的一种叫做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紧紧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后这些基本粒子或者弥散在空间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牵动,再进一步聚合。
  你能听懂吗?”
  “只懂了一点点。”杜阿说。
  “没关系,我们从头再来,……物质有多种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样,随意飘散,就像你,杜阿。它还可以结合得紧密一点,就像理者和抚育者。或者,还可以更紧密,比如岩石。它还可以进一步压缩,变得更密实,比如长老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身体那么坚硬。他们体内物质密度极高。”
  “你的意思是,他们体内没有空隙。”
  “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奥登说。他有点头疼,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得更明白,“他们体内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们的小很多。在我们身体的每个微粒之间,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间只是具备了必须的空隙,像长老们那样,那么外来的微粒就很难挤进去。如果要强行渗入的话,身体就会感到疼痛。
  这就是为什么长老们不愿意碰触我们。我们凡人身体之间空隙极大,远远超过必须的限度,所以我们的身体可以相互渗入。”
  杜阿看上还是没怎么听明白。
  奥登不管了,接着往下讲:“在另一个宇宙中,规律就大大不同。我们这里核力非常强,而他们那里就弱许多。这就意味着微粒之间需要更大的空隙。”
  “为什么?”
  奥登摇着头,“因为——因为——那些微粒个体波动幅度更大。我只能这么解释了。因为微粒之间的核力比较弱,所以它们就需要更大的空间,所以两件物体之间就不可能融合,这一点跟我们的宇宙不同。”
  “我们能看到另一个宇宙吗?”
  “噢,不能。做不到。我们可以推导出那里事物的一些面貌,利用那里的一些基本自然法则就可以。长老们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我们可以发送过去一些物质,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们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质。我们可以建造电子通道。这点你懂,是吧?”
  “嗯,我知道你们已经从这个通道里得到能量了。
  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跟另一个宇宙有关……那个宇宙是什么样呢?那里也像我们一样,有星星,也有世界吗?”
  “杜阿,你问得太好了。”奥登已经深深陶醉于身为老师的感觉,现在他已经有长老的鼓励,可以光明正大地畅所欲言了。(以前给情者讲这么多东西,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他说:“我们确实看不见另一个宇宙,但我们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规律,所以可以推导出它应该是什么样的。你想想,是什么让我们的星星一直发光发热呢?是一系列热核反应,简单的微粒逐步聚合成复杂的物质,这个过程我们称为热核聚变。”
  “另一个宇宙中也有吗?”
  “有,不过因为那里核力比较弱,所以聚变过程也会更缓慢。这就意味着,那里的恒星必须特别特别巨大,要不然就不会有足够的物质进行聚变,从而使其发光。那个宇宙中,比我们的太阳更小的恒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换句话说,要是我们宇宙中的恒星比那里的大,这些恒星中的聚变就会过于剧烈,马上就会把自身爆掉。所以在这种几率之下,我们的宇宙中就会有较小的恒星,那个宇宙中的就大一些——”
  “我们不是只有七个——”杜阿开始说道。不过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对不起我忘了。”
  奥登宽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借助特殊仪器观测的恒星实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没关系。我说这么多,你不觉得烦吧。”
  “一点都不,”杜阿回答,“我简直喜欢得不得了,连吃东西都觉得更有滋味了。”她在两根电极之间震颤着,尽情享受美味。
  听了这话,奥登大受鼓舞,他以前从来没听杜阿夸赞过食物。他继续往下说:“当然,我们的宇宙没有另一个寿命长。我们这里聚变进行得太快了,百万世以后,所有物质都将聚为一点。”
  “不是还有别的恒星吗?”
  “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恒星都会很快消亡。整个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个宇宙中,恒星的数量少得多,但体积大得多,所有聚变反应都非常缓慢,那些恒星的寿命是我们恒星的千亿倍。其实两者很难比较,因为在两个宇宙中,时间的运行是不同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这是伊斯特伍德理论的一部分,我研究得并不太深。”
  “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来的吗?”
  “很大一部分。”
  杜阿说:“这么说我们真幸运,能从那个宇宙得到能量。我是说,这样一来,即使太阳冷却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能从那个宇宙得到需要的一切能量。”
  “对,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副作用吗?我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嗯,”奥登说,“我们来回传送物质,建立电子通道。这意味着两个宇宙有一点点交叠。我们这里的核力就会稍微弱化一点,所以我们太阳的热核聚变也就慢一点,冷却得也就快一点……不过只有一点点,而且我们以后也用不到它了。”
  “不是这个,我的预感不是这个。要是核力有一点点减弱,那么原子需要空间就更大了——是这样吧——这对我们的交媾会有什么影响呢?”
  “交媾会困难一点,不过这种程度的差别至少要到几百万年以后才能发觉。或许这样下去,交媾最终会变得完全不可能,凡人们那时将全部死去。不过这个过程非常长,要是不使用另一个宇宙的能量,我们死得更快。”
  “还不是这个,我心里害怕的还不是这个——”杜阿的声音开始有些含糊了。她在电极之间恣意扭动着身体,奥登满意地发现,她看起来体积增大了,也更细密了。好像奥登的话和光能一样,都在滋养着她的身体。
  罗斯腾说得对!教育使她更热爱生活。在此刻的奥登眼中,杜阿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情欲味道,这是他以前从未想到的。
  她喃喃地说:“你能这么解释给我听,奥登,实在太好了。你真是个最棒的左伴。”
  “你还要听吗?”奥登问道,欢欣鼓舞,喜出望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多了,奥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不行。噢,奥登,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奥登马上想到了,但是一时间无法启齿。杜阿主动的欲望来得太罕见了,他几乎不知如何应对。他绝望地想,崔特可千万不要被孩子们缠住了,千万不要破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其实崔特已经在房间里了。难道他一直在门外悄悄等着么?不管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杜阿已经从电极中间飘了出来,奥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丽。她就在他俩之间,崔特就在那头光芒闪烁,隔着杜阿看去,他的身体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色彩。
  从来没有如此奇妙。从来没有。
  奥登拼命抑制自己的冲动,让自己慢慢进入杜阿的身体,与崔特一点一点融合;他竭力扭曲着自己的身体,抗拒着杜阿身上惊人的引力,抗拒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识,哪怕多抵抗一秒钟也好。
  终于,在最后一次欢乐的波动中,他感到一阵爆炸般的波动在身体内回荡,久久不绝。他放弃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交媾。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九章 崔特(3)
  崔特很开心。这次交合简直太棒了。跟这次相比,以前那些次简直不值一提。自己的行动成效明显,他心里非常得意。不过其中的秘密他还是守口如瓶。这个还是不说出去的好。
  奥登和杜阿也非常开心。崔特看得出来。连孩子们看上去都闪闪发光。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崔特——理应如此。
  他每次都在听着奥登和杜阿谈话。虽然一点都听不懂,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那两人看上去有多亲密。他也有自己的乐趣,所以一直耐心地听着,等待着。
  杜阿有一次问道:“那些人真的想跟我们沟通吗?”
  (崔特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他觉得“沟通”这个词好像跟“说话”是一个意思。可他们为什么不说“说话”呢?有时候他也想插句话。可只要他一问问题,奥登只会说;“行了,崔特。”而杜阿只会在一旁不耐烦地晃来晃去。)“对,是的。”奥登说,“长老们非常肯定。他们在传送过来的物体上找到了人为标记,他们说,通过这样的标记,我们就可以顺利交流。事实上,早在很久以前,长老们就已经在发送的物体上做标记,回答那些人了。我们就是通过这些标记,告诉他们如何在那一端建立电子通道。”
  “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长什么样子。你觉得呢?他们像什么?”
  “通过基本的自然规律,我们可以推导出他们那边恒星的样子,这个还比较简单。不过怎么可能猜出他们的外形呢?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们会在交流中描述自己的样子吗?”
  “要是我们能看懂他们那些标记,或许能猜出一点。可惜我们看不懂。”
  杜阿看上去颇为苦恼:“长老们也不懂?”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懂,不过从来没跟我说过。
  罗斯腾曾说,其实他们长什么样并不重要,只要电子通道一直畅通,规模逐步扩大,这就够了。”
  “说不定他是嫌你烦,懒得跟你说呢。”
  奥登有点生气,“我才不会烦他呢。”
  “噢,你知道我的意思。可能他只是不想谈论琐碎的细节问题。”
  这时候崔特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们开始争论长老们是不是该让杜阿也看看那些标记。杜阿还说,她或许能看懂里面的内容。
  崔特听了有点冒火。不管怎么说,杜阿只是个情者,连理者都不是。他开始怀疑,奥登到底该不该什么都给她讲。这样下去,杜阿的思维只会越来越可笑……
  杜阿也看出奥登有点不乐意了。开始时他还笑了几声,接着就说情者做不了这么复杂的事。再后来他谈都不愿意谈了。杜阿不得不对他百般温柔,过了好些天才打消了他的怒气。
  还有一次,生气的换成了杜阿——她几乎气疯了。
  那天一开始还算平静。当时,他们跟两个孩子在一起。奥登正和孩子玩,他们家的小抚育者托伦一直使劲拉扯他的身体。他完全丧失了平时端正的仪表,身体被拉得不成样子。他情绪看上去相当不错。崔特正待在一个角落里,身体放松,对眼前的场景十分满意。
  杜阿指着奥登扭曲的身体笑个不停,还挑逗似的轻轻碰触奥登。她非常清楚,崔特也知道——理者的身体如果扭曲到不是卵形的地步,皮肤会变得非常敏感。
  杜阿说道:“我一直在想,奥登……要是通过电子通道,那个宇宙的一些规律可以影响到我们,那我们宇宙的规律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呢?”
  奥登正一边叫喊着,一边躲避杜阿的碰触,还不敢把孩子们甩脱。他气喘吁吁地说:“你要一直这么整我,我就不说。”
  她随即停住,他便说:“你这个想法非常对路,杜阿。你简直太神奇了。你说得对,完全正确。两个宇宙的交叠是双向的……崔特,你把孩子们弄走,好吗?”
  不用崔特动手,孩子们自己溜了下来。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少,现在都开始懂事了。安尼斯很快就要上学了,而托伦已经开始表现出抚育者特有的倔强和顽固。
  奥登说话的时候,崔特还在角落里,心里想着杜阿的美丽。
  杜阿说:“如果来自那个宇宙的某些影响可以减慢我们太阳的聚变过程,让它冷却下来;那么我们宇宙的影响会不会加快他们恒星的聚变,造成过热呢?”
  “完全正确,杜阿。你比大多数理者想得更明白。”
  “那他们的恒星会变得多热?”
  “噢,不太热,只比以前热一点点,仅此而已。”
  杜阿说:“可是我心里的不祥预感就在这个地方。”
  “问题在于他们的太阳体积太大了。对于我们宇宙中微小的太阳而言,冷一点点丝毫没有关系。即使它们熄灭了,只要有电子通道在,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对于他们那些巨大无比的太阳来说,温度哪怕只是升高一点点,后果都是灾难性的。那里每一颗太阳都包含了太多物质,热核聚变只要有一点加速,都会导致爆炸。”
  “爆炸!可是那些人怎么办?”
  “哪些人?”
  “就是生活在那个宇宙里的人。”
  奥登面无表情,沉默良久,终于回答:“我不知道。”
  “那么,要是我们的太阳爆炸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它不会爆炸。”
  (崔特待在一旁,很奇怪为什么他俩都那么激动。
  太阳怎么会爆炸?杜阿看上去更生气了,而奥登的脸色也很差。)杜阿说:“假如呢?它不会变得很热很热吗?”
  “我想有可能。”
  “它要是爆炸,我们会不会全死掉?”
  奥登踌躇一阵,口气冰冷地反问:“这有什么意义吗?杜阿。我们的太阳不会爆炸,别再问这么蠢的问题了。”
  “是你让我提问的,奥登。这个问题当然有意义,因为电子通道的作用是双向的。他们的存在对我们意义重大。”
  奥登直直地盯着她:“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我自己能想到。”
  奥登说:“你想得太多了,杜阿——”
  此时杜阿已经开始咆哮了。她完全发疯了。崔特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叫道:“奥登,别转移话题。别想蒙混过去,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是别的情者吗?你说过我的思维更像理者,我的头脑足以想到,电子通道的运行依赖于对方的操作。要是那些人都灭绝了,电子通道就会停滞,我们的太阳就会更加冷却,我们都会饿死。难道这个还不重要吗?”
  奥登也开始咆哮了。“你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我们需要他们的协助,是因为那里能量密度太低,必须有个转换装置。要是他们的太阳爆炸了,能量流就会非常巨大,几百世内川流不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转换,直接吸收那些能量。所以我们并不需要他们,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现在几乎都脸对着脸了。崔特吓坏了,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分开他俩,跟他俩好好谈谈。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转眼间,他已经没必要挺身而出了。
  洞穴外站着一个长老。不,是三个。他们开口说话,可是没引起屋里的注意。
  崔特尖声叫道:“奥登!杜阿!”
  然后他沉默了,身体瑟瑟发抖。他心里害怕,不知道长老们来干什么。他想逃走。
  一个长老伸出他坚固而不透明的附肢,挡住了他:“站住。”
  这话听起来非常刺耳,毫不客气。崔特被吓坏了。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章 杜阿(4)
  杜阿胸中充满怒火,气得几乎无法感知眼前长老的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怒火中烧,近乎窒息。奥登无论如何不该骗她。一个满载文明的世界无论如何不该就此毁灭。她学习起来这么容易,无论如何不该有那么多限制。
  自从第一次完全融入岩石之后,她又去过长老洞穴两次。每次她都不自觉地融入岩石,每次都能清晰地感应到许多,学到许多。每次过后,当奥登又要给她讲解一些东西时,她总能预先想出他要讲的内容。
  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教她呢?就像教奥登一样不好吗?为什么只有理者才能受教育?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学习能力?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左情者——一个反常的情者?既然这样,他们就教她好了,一错到底算了。反正不能让她继续蒙昧,继续无知。
  她狂乱的思绪最后还是被长老们打断了。罗斯腾也来了,可是开口的并不是他。站在前面的是一个陌生长老,说话的是他。她并不认识他,其实她根本不认识几个长老。
  这个长老说:“最近你们谁去过下面的洞穴,就是长老洞穴?”
  杜阿挑衅似的看着他们。看来他们发现她的石慰了,不过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告诉所有人也不怕。她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她回答道:“我去了,去过好多次。”
  “一个人?”那长老平静地问。
  “一个人,去了很多次。”杜阿大声说。其实只有三次,不过她不在乎。
  奥登嘀咕着:“我也去过,这很正常,我经常下去学习。”
  那长老看上去没把他放在心上。他转向崔特,径直问道:“你呢,右伴。”
  崔特颤抖着回答:“我去过,尊敬的长老。”
  “一个人?”
  “是的,尊敬的长老。”
  “多少次?”
  “只有一次。”
  杜阿又生气了。可怜的崔特怎么这么没用,竟然这样没由来的恐慌。真正做出事来的是她杜阿,她已经准备跟他们对质了。“找我一个人就行,”她说,“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长老缓缓转过头来。“你干什么了?”他问道。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面对面时,她对自己的所为还是有点无法启齿。在奥登面前,她说不出口。
  “好吧,我们会找你的。不过首先,这右伴……你的名字是崔特,对吗?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去下面的洞穴?”
  “我有话对伊斯特伍德长老说,尊敬的长老。”
  杜阿又急切地插话进来:“你是伊斯特伍德吗?”
  那长老简单地答道:“不是。”
  奥登看上去很恼火,好像杜阿不认识这个长老,他也很难堪似的。杜阿才不管呢。
  长老继续问崔特:“你从长老洞穴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崔特沉默着。
  长老继续说,口气中听不出一丝感情:“我们知道你拿走了某样东西。我们想知道,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拿了什么。那东西非常危险。”
  崔特还是没说话,罗斯腾在一边开口了,口气亲切得多:“请告诉我们,崔特。我们知道是你干的,我们现在不想强迫你。”
  崔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我拿了一个食物球。”
  “啊,”开始那个长老说道,“你拿它干什么了?”
  崔特突然喊道:“我都是为了杜阿。她不愿意吃东西。我是拿给她的。”
  杜阿跳了起来,身体因为震惊凝成一团。
  长老马上转向她:“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
  “你也不知道?”这是问奥登。
  奥登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不知道,尊敬的长老。”
  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中充满了长老们说话时的颤动,他们在彼此交流,完全无视这三人的存在。
  是不是石慰让她的感官更敏锐?还是因为最近感情起伏太剧烈了?杜阿自己说不上来,也不指望以后能想明白,不过眼下她可以抓住长老的只言片语——不是词句,而是内容。
  他们前一阵子发现了东西失窃,已经悄悄搜查了一段时间。他们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嫌犯应该在凡人中间。经过调查,目标锁定在奥登家,这更让他们难受。
  (为什么呢?杜阿没听明白。)他们想不通,奥登为什么会这么蠢,居然敢作出这种事来,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崔特的可能。
  后来,那个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终于想起了那天的事。那件事本来就反常,他可能几年也不会跟凡人说话,特别是跟抚育者。(原来如此,杜阿心想。就是那天,她第一次尝试渗入石墙之中那天。那天她就感到崔特路过了。要不是这回长老们说起,她早就忘了。)这种可能听起来太夸张了,简直匪夷所思。但是最后所有其他可能性都排除了,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可能会失去控制,带来未知的危险。长老们实在忍受不了,于是便来了。本来他们该找伊斯特伍德商量的,可是事情涉及到崔特,就没办法了。
  杜阿屏息静气,一直读到这里,然后转身,直直地盯着崔特,眼光中充满不信,充满怒火。
  罗斯腾正在焦虑地向那两个长老解释,目前还没什么不良后果,杜阿看上去气色很好,其实崔特的胆大妄为实际上也可以算是一次有益的试验。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也同意;而另一个还在表示担心。
  杜阿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她一直死死地盯着崔特。
  第一个长老开口了:“现在那食物球在哪儿,崔特?”
  崔特指给他们看。
  它藏得很好,虽然连接的地方有点粗糙,可是非常管用。
  那长老又问道:“你一个人干的,崔特?”
  “是的,尊敬的长老。”
  “你怎么知道方法的?”
  “我在长老洞穴里看了机器的样子,回来以后就按原样做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可能会伤害你的中伴?”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我——”崔特手足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她不会受伤。我只是想让她吃饭。我把食物球装进进餐角,还装饰了一下。
  我希望她能试试,结果她真的做了。她真的吃了!她已经好久没这样吃饭了。后来我们交媾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她终于有了能量,我们有了小情者。她拿到了奥登的种子,又传给我,让它在我身体里孕育。我身体里,现在有个小情者啊!”
  杜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蹒跚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冲出门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几个长老甚至没来得及闪出路来。她穿过时先碰上一个长老的附肢,速度不减,直接渗透而过,带起一阵尖利的啸声。
  长老的附肢无力地垂下,表情痛苦却没发出声来。
  奥登想绕过他去追赶杜阿。不过那个长老吃力地说:“让她去吧。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得小心一点儿。”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奥登(4)
  奥登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杜阿已经不见了。长老们也走了。只有崔特还在身边,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奥登痛苦地回想。崔特怎么能自己找到长老洞穴去呢?他怎么能拿走那块储能电池呢?那可是电子通道的部件,会产生强度超过阳光百倍的辐射!他怎么敢……
  奥登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冒这个险。可是崔特,这个笨拙无知的崔特,他怎么敢?难道他也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家里,有睿智的理者奥登,古怪的情者杜阿,难道还有个大胆的抚育者崔特?他转身问道:“崔特,你怎么敢这样?”
  崔特激动地反驳:“我做什么了?我只是让她吃饱而已。你看到了,她比以前吃得好多了。而我们也终于开始孕育小情者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要是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可是崔特,你不明白吗?这样会伤害她。这不是普通的阳光,这是一种尚在实验的辐射源,可能过于强烈,对身体有害。”
  “奥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它怎么会有害呢?我在去长老洞穴以前就尝过这种东西。它很难吃。你自己也尝过啊。它只是难吃而已,但没什么害处。
  可惜太难吃了点,杜阿绝对不会碰。后来我就找到了食物球。
  这个好吃多了。我自己吃了一些,味道非常好。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有害?你看见了,杜阿吃得很开心,而我们的小情者也终于要降生了。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奥登感到心里一阵绝望,他知道跟崔特说不清楚。
  于是便说:“杜阿现在都气昏了。”
  “过几天就好了。”
  “很难说,崔特。她可不像普通的情者。正因为这样,她才这么难以相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才如此美妙。这下,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跟我们交合了。”
  崔特的身体坚定而平整,没有一点慌乱的意思。他说:“哦,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永远放弃交合吗?”
  “当然不想。不过要是她不愿意,那就随她。我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交不交合无所谓。我对凡人过去的历史知道很多。很多家庭会再生一次,再要三个孩子。不过我不在乎,生一次就够了。”
  “可是,崔特,生孩子并不是交合的全部意义。”
  “还有什么?我记得你说过一次,交合以后你的思维更敏锐了。现在无非就是脑子慢点。我才不在乎呢。
  反正我已经有第三个孩子了。”
  奥登气得浑身发抖,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责备崔特有什么用?崔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懂多少?第三个孩子降生了,等她长大一些以后,那个时刻就会来临,他们将逝去。而在那个时刻,他,奥登,将不得不对大家宣告,并带领大家毫无恐惧地踏上生命的终点。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别无他途。在这条路上,交媾就是他惟一的慰藉。除此以外,即使是三个孩子带来的满足也远远不够。没有交媾,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
  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交媾可以消除恐惧……
  或许交合的感觉类似于逝去。在那种时候,你会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而且你并不恐惧。那时候你好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而这种感觉又美妙无比。只要常常交媾,他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终结……
  噢,太阳和诸位星辰,他们并不会“逝去”。“逝去”——这个词听上去那么庄严肃穆。他知道还有其他词汇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另外那个词是大家的忌讳,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偶尔用来吓吓大人,那个词就是“死亡”。他必须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跟杜阿和崔特一道。
  可是没有交媾……他又将如何面对……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崔特(4)
  崔特还一个人待在屋里,心中非常恐惧,非常恐惧。不过他决心已定,毫不动摇。他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她就在自己身体里。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才是惟一真正重要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会有一丝怀疑,一丝隐隐约约又挥之不去的怀疑?难道这并不是生命的惟一吗?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杜阿(5)
  杜阿感到羞愧难当。她过了好久才战胜这种羞愧,使自己平静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开始思考。她是急不可耐地从家里逃出来,盲目奔逃,根本没管自己奔向哪里,认不认路,甚至连此时身处何方也茫然不知。
  现在是半夜,普通人家没有谁会到地面上去,哪怕最轻佻最不安分的情者此时也不会出来。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对此,杜阿心中不无庆幸。太阳就意味着食物,而此时的杜阿极其讨厌食物,讨厌崔特对她做的那些事。
  很冷,不过杜阿只是隐约感到一点。她不在乎冷。
  她曾经被人喂养得又肥又胖,无论是身体还是头脑都是如此,目的仅仅是为了让她履行自己的职责。有了那些经历,现在的寒冷和饥饿几乎像朋友一样可亲。
  她轻易就看穿了崔特的意识。可怜的家伙,他的脑袋几乎毫不设防;他的所有行动都出于本能,不过他倒是勇敢坚决地追随着本能,毫不迟疑——这点倒值得佩服。那天他简直胆大包天,竟敢从长老洞穴里偷食物球回来。(其实那天杜阿已经完全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时他深深沉醉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几乎不敢去细想。要不然,杜阿一早就该看出事情的原委。而她自己当时也沉醉在岩石中,沉醉在岩石带来的快慰中,无暇顾及真正重要的事情。)崔特一路顺利地把它带了回来,精心布置了这个惹人同情的圈套,还对她的餐桌作了一番雕饰,蒙骗了她的眼睛。后来她回来了,心中充满了石慰的罪恶感,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对崔特的愧疚。在所有的这些羞愧感和负疚感影响下,她终于开口吃饭了,于是直接促成了第三个孩子的降生。
  自那以后,她又恢复了平时的少量饮食,也没再去过进餐角,不过那里的确也不再有什么诱惑力了。崔特也没再逼过他。他看上去倒是很耐心(废话),所以她也没再想起那些事来。崔特也一直把食物球放在原位。
  他没胆量把它送回去,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对他而言,最容易不过的就是把它放在原地,不再念及。
  ——直到他被抓住。
  不过聪明如奥登,肯定已经看出了崔特的计划,肯定已经检查过电极,肯定已经发现了崔特的目的。不过可以想到,他对此只字不提。揭穿此事一定会吓倒可怜的右伴,而奥登总是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奥登什么也不必说。他只需要跟在崔特身后,拾漏补缺,确保那个笨拙的计划平稳运行。
  杜阿现在已经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其实早该尝出食物球的味道,早该注意到它那与众不同的滋味,早该发现自己一直在吃、却始终没有饱的感觉——全是因为奥登,他一直在跟她交谈,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
  他们两个联手制造了这个骗局,不管崔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当时怎么会那么相信奥登呢?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细致耐心、孜孜不倦的老师。她怎么就没发现事情背后那不可告人的动机呢?他们对她的关心,仅仅是为了完成下一代的生育,这同时也意味着,在他们心中,她本身不值一提。
  好吧——她已经停在原地很久了,开始感到身体的困乏和疲劳。于是她设法挤进一条岩缝,躲避呼啸而来的冷风。
  她的视野中有七星中的两颗,她茫然注视星辰,设法使外部感官聚集于身边的琐事,而内心奔腾的思绪渐渐聚拢起来。
  她从迷梦中醒来。
  “背叛,”她对自己喃喃地说,“他们背叛了我。”
  他们难道只会考虑自己吗?在崔特心中,就算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也无所谓,只要他和自己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经地义。但他本来就是一个只有本能的动物,可是奥登呢?奥登会思考,这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实践那些思考,他宁愿背弃一切?这些思考的所有产物,无非就是保存自己——牺牲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伊斯特伍德发明了电子通道,它就一定要投入使用吗?从而把我们的世界,不管是凡人还是长老,都置于它的庇佑之下,也置于另一宇宙的人类的手中吗?要是那些人关闭了这个装置,如果世界失去了电子通道,只剩下一个渐渐死去的太阳,我们又会怎样?不,他们不会关闭。既然他们已经被劝服开启了这个装置,那么他们也会被劝服一直维护装置的运行,直到他们毁灭为止——那时的他们已经失去价值,对长老、对凡人都一样——就像现在的她,杜阿,已经失去了价值,于是很快就将逝去了(被消灭)。她,和那个宇宙的人类一样,被背弃了。
  无意之中,她已经在岩石间越沉越深。她将自己掩藏起来,远离星辰的光辉,远离风的呼啸,远离整个世界。她只剩下纯粹的精神在泛动。
  她最恨的是伊斯特伍德。他是自私与顽固的化身。
  他发明了电子通道,还将毫无道德地摧毁一个千万人的世界。他无比怯懦,从来不敢现身;但他又无比强大,即使其他长老们都对他心怀畏惧。
  好吧,现在她已经决定了,她要同他斗。她将会阻止他。
  通过某种方式的交流,那个宇宙的居民已经帮忙建立了电子通道。奥登曾经提过这点,而这种交流一般在哪儿进行呢?又是什么样子呢?要想进一步通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头脑如此清晰。太好了。这将使她能以头脑战胜那些善用脑子的家伙。
  他们无法阻止她,因为她可以到达的地方是长老们永远无法触及的,理者或者情者也不行——其他所有情者都不行。
  她最终一定会被抓到,不过到那时,她已经不在乎了。她会杀出一条路来——不惜代价——不惜一切代价——尽管她将不得不穿越岩石,在岩石中生活,游走于长老洞穴之中,必要时从储能电池中得到补给,可能的时候,还要跟其他情者拥挤在阳光之下进食。
  不过最终,她将给他们所有人一个教训。然后,就让他们随意处置吧。她甚至做好准备逝去——不过那时已经——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奥登(5)
  小情者降生的时候,奥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激情。
  但崔特还是一直心无旁骛,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这是抚育者的本分。
  已经过了很久,杜阿还没有回来,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还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时候,必定是三个一起。此时她却不在他们身边。她没有逝去,却消失了。
  奥登曾经见过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绪失控、反抗出走后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阳光下的情者们中间走过,心里抱着一个傻念头,想要找到她。一个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会招来情者们的嗤笑。这些愚蠢的情者们还纷纷淡化身体,做出撩人的姿态。她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简单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奥登心里对她们颇为不屑,一路过去,没作出任何一点回应的姿态。他心里只有杜阿,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跟这堆蠢货毫无共通之处。杜阿不会为其他任何原因消散身体,除非自己愿意。她从来没想过吸引某人的注意,这更让她卓尔不群。如果她此时混在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当中,一定很好辨认, (他敢肯定)她不但不会消散身体,甚至还可能收缩起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消散的话。
  奥登一边想着,一边扫视人群,居然真的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消散。
  他赶忙停住脚步,冲到近前,完全无视任何异性的存在,无视她们尖叫避让,躲出一条路来,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与别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团——至少不能当众如此。如果被一个理者看到,实在颜面无存。
  正是杜阿。她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谦恭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
  “奥登,我没有家。”她平静地回答。没有怒火,没有仇恨——这个样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么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这可怜的家伙根本不会思考。”
  “可是你会,奥登。在他设法填满我身体的时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维,不是吗?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比起他的小伎俩,你的话更可怕,让我沉迷其中,注意不到别的。”
  “杜阿,不!”
  “不?不什么?你的戏演得真棒,好像真的给我上课,真的在教我知识。”
  “我是这么做了,我没有演戏,那都是真的。跟崔特的所为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她毫不迟疑地游走了。他紧随其后。过了一段,四下无人,他们面对彼此。太阳正在远方缓缓落下。
  她面对着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奥登。你为什么要教我?”
  奥登回答:“因为我想教你。因为我喜欢讲解的过程,因为这简直是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学习以外。”
  “当然,还有交媾……无所谓了。”她补了半句,打断他插话的尝试,“不要说你这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只是喜欢讲解的话;要是我对你还有一点信任的话,或许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奥登。别管我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想了。现在的我,除了生理结构以外,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情者。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领域,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理者了,只有一点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样自私,还记得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件事,奥登,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真实面目。我们,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家庭,千百年来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实面孔。”
  “是什么?”奥登问道。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会反驳。只要杜阿说完以后能跟他回家,做什么都行。他愿意忏悔,愿意做任何可以赎罪的事。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时,他心中还有一点模糊而阴暗的念头:她注定会回去的。
  “我们是什么?什么都不是。真的,奥登。”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几乎带着笑意,“是不是很奇怪?在这个世界上,长老才是惟一的生物。他们没告诉过你吗?生命只有一种,因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凡人们,根本没有生命。我们只是机器,奥登。只因为长老的需要,我们才会存在。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奥登。”
  “可是,杜阿,这毫无道理啊。”奥登一脸茫然。
  杜阿骤然提高了声调,“机器,奥登!我们都是长老们制造的机器!用完就会消灭的机器!他们是有生命的,那些长老们。只有他们。他们自己不会说什么。他们根本没必要开口,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思考,从手头零碎的线索中,我找到了答案。
  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但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他们现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们的太阳能量已经太微弱了。即使他们很少会死亡,可是在永无新生的情况下,总数还是缓慢减少。没有新生,他们的族群就缺乏新鲜血液,缺乏新鲜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长命的长老们非常苦恼。奥登,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什么?”奥登似乎被魔力吸引住了,不得不听下去。那是一种阴暗的魔力。
  “他们制造了像机器一样的孩子们,当作他们的学生。奥登,你自己也说过。除了学习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别人——当然,还有交媾。理者就是长老自己的翻版,长老们不会交媾,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很难再学太多东西了。他们的乐趣只剩下了讲授。为了满足这个欲望,他们创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抚育者的存在,完全是为了种群的繁衍,为了产生新的理者。当理者长到一定年龄,长老们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新的理者就会诞生,取代他的位置。这时那些老理者们已经无可再学,很快会被消灭。这个毁灭的过程还被粉饰成‘逝去’,来安抚他们被愚弄的感情。当然,情者和抚育者也会一同逝去。他们已经生下了新的孩子,组成新的家庭,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
  “杜阿,这完全错了。”奥登努力抗辩。他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无法驳倒杜阿噩梦般的理论。但是他心里确信无误,她肯定错了。(或许,这确信深处还带有一点点怀疑,难道他真的被人洗了脑,他的知识都是被人故意灌输的谎言?——不,肯定不会,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脑?不,也不会——难道她是个培养失败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么啊。他几乎跟她一样疯狂了。)杜阿说话了:“奥登,你看起来很苦恼。你真的确信我错了吗?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说,即将得到。很快他们就又能生孩子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了。这以后,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凡人做玩具。我们会被全部消灭。我再说一遍,我们将全部逝去。”
  “不,杜阿,”奥登极力反驳,一半是为了反驳杜阿,一半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到这些念头,但长老们不会是这样的,我们不会被消灭。”
  “别骗你自己了,奥登。他们就是这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准备摧毁整整一个世界,消灭那里所有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毁掉整整一个宇宙。你说他们会可怜几个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灭我们吗?不过他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机制出了点问题,一个理者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情者的身体。我是个左情者,你还记得吗?从我小时候起,她们就这么叫我,其实她们是对的。我具备理者的思考能力,但还保留着情者的感情。我将以我的特质为武器,跟长老们抗争到底。”
  奥登觉得一阵狂躁。杜阿一定是疯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他必须哄着她,把她带回家。他诚恳地说:“杜阿,我们逝去时,并没有被消灭。”
  “没有?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美好更快乐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们现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长老们告诉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说:“那就少想一点吧,想得越多越愚蠢。可怜的奥登,再见了。”她再次转身离去,轻盈无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奥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没有回答。
  奥登大叫:“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没有回答。
  他没有再追,只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悲哀无比。
  回去后他并没有告诉崔特。那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也再没见过杜阿。后来他常常四处寻觅,总是找到情者们聚集的地面。去得多了,连有些抚育者都生出了其蠢无比的疑心病,开始监视他。(跟大多数抚育者相比,崔特简直是智慧超人的天才。)奥登心中对杜阿的思念与日俱增。每一天结束的时候,奥登都能感到心中滋长着莫名的恐惧:杜阿还是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发现罗斯腾在等他,神色严肃但不失礼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给他看,手忙脚乱的,生怕孩子碰到了长老。
  罗斯腾说:“孩子真漂亮,崔特。她叫迪瑞拉?”
  “迪若拉,”崔特纠正道,“我不知道奥登什么时候回来。他老是出去……”
  “我回来了,罗斯腾,”奥登草草接过话头,转头又对崔特说,“崔特,把孩子弄走,我们有正事。”
  崔特照做了,罗斯腾转过身来,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负,对奥登说道:“你一定很高兴吧,家庭终于圆满了。”
  奥登本想做出礼貌得体的回答,转念一想,旋又作罢,只是低头不语。他最近已经跟长老们建立起一种伙伴式的关系,隐约间已经平起平坐,说起话来完全不必客套。不过杜阿发疯的事对这种关系也不免有一些影响。奥登知道她肯定错了,后来他还按照惯例找过一次罗斯腾。他始终保持多年前的这个习惯,从未更改。那些年里,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低一级的生物,就像——机器?罗斯腾说:“你见过杜阿吗?”他问得相当直接,毫不遮掩。奥登很容易就听出来了。
  “只见过一次,尊——”(他差一点叫出“尊敬的长老”来,这是孩子和抚育者用的尊称)“只有一次,罗斯腾。她不愿意回家。”
  “她必须回家。”罗斯腾轻轻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
  罗斯腾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你知道她现在正干什么吗?”
  奥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杜阿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们会怎么处置她?他沉默地摇摇头,没有开口。
  罗斯腾说:“奥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这一点你知道,是吧?”
  “是的。”奥登叹了口气。
  “你同样杰出,而崔特也远非泛泛。我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哪个抚育者能想到而且敢于偷窃一个储能电池,最后还能像他这样滥用。你们三个组成了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家庭。”
  “谢谢。”
  “不过,你们的出众也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一直以为,你对杜阿的教导相当有益,不管是引导也好,哄骗也好,最后总会让她主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没料到,崔特那时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跟你说实话,我们也没料到,当她发现另一个宇宙必将毁灭之后,居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这是我的责任,我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本该小心一点的。”
  “那也没用。她自己终究会发现。这点也是我们的失职。对不起,奥登,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杜阿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她想破坏电子通道。”
  “可是她怎么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里。即使她去了,她也什么都不懂,怎么能破坏呢?”
  “不,她能到那儿。”罗斯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如今能完全隐藏在岩石中,我们对她毫无办法。”
  过了半天,奥登才明白老师的意思。他说:“不可能,没有一个成年情者能——杜阿绝对做不到——”
  “她可以,而且已经这么做了。不必浪费时间讨论这个……她现在可以潜入洞穴的任何一处,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经研究了平行宇宙发来的通讯记录。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这是惟一的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发生的事。”
  “噢,噢,噢。”奥登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身体因为羞愧和悲伤变得灰暗凝滞,“伊斯特伍德知道这件事吗?”
  罗斯腾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还没有,不过他终究会发现。”
  “可她拿那些通讯记录干什么?”
  “她研究其中的规律,然后就可以自己发出一些东西。”
  “可她根本不懂如何破译,也不懂怎么发送啊。”
  “她都在学,破译和发送。她对那些通讯记录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还要深入。她太可怕了,作为情者竟然懂得学习,而且已经完全失控。”
  奥登不由得浑身颤抖。失控?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机器!
  他说:“事情不会那么糟吧。”
  “会的。她已经自己发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边的生物,要他们关闭通道端口。要是他们在太阳爆炸以前真的关闭了,我们就完了。”
  “可是那时——”
  “我们必须制止她,奥登。”
  “可——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难道你们要炸——”声音戛然而止。他隐约知道一点,长老们有一种装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但自从多年前人口开始减少以后,这种装置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难道他们要确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后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吗?“不,”罗斯腾坚定地回答,“我们不会伤害杜阿。”
  “可伊斯特伍德会——”
  “伊斯特伍德也不会。”
  “那你们要干什么?”
  “你,奥登。只有你才能做到。我们束手无策,必须依靠你的帮助。”
  “靠我?可我又能干什么?”
  “自己想想,”罗斯腾说,神情急切,“好好想想。”
  “想什么?”
  “我只能说这些了。”罗斯腾回答,明显有点生气了。“想啊!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他转身离去,行色匆匆,完全不像长老的仪态。好像他已经后悔了,好像他觉得自己本不该来,不该说这么多话。
  奥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崔特(5)
  崔特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孩子正需要照顾。一般来说,两个小理者和两个小抚育者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小情者麻烦,而迪若拉又不是一般的孩子。崔特必须寸步不离,哄她安静下来,好好睡觉,要不然她就会四处乱晃,融入身边任何物体。
  他很久没见过奥登了,其实他也不在乎。迪若拉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不过有一天他看见奥登待在自己房间的角落,光芒闪烁,显然正在思考什么。
  崔特突然想起前一阵子的事,于是走过去问道:“罗斯腾是不是生杜阿的气了。”
  奥登转过身来:“罗斯腾?——是,他是生气了。
  杜阿现在非常危险。”
  “她该回家,不是吗?”
  奥登盯着崔特。“崔特,”他说,“我们得去劝杜阿回来。首先,我们要找到她。你能做到。有了迪若拉以后,你作为抚育者天生的感应力已经非常强了。你能用感应力找到杜阿。”
  “不,”崔特好像吃了一惊,“那是对迪若拉用的。要是我用来找杜阿,肯定不对劲。再说,既然她这么狠心,把小情者抛在家里不管——以前她自己也是个小情者呢——那我们就别管她了,没她一样过。”
  “可是,崔特,难道你就不想交合了吗?”
  “啊,我们家已经圆满了。”
  “但交合并不完全是为了生孩子。”
  崔特说:“可我们要去哪儿找她呢?小迪若拉离不开我。她这么小。我可不能抛下她不管。”
  “长老们会想办法照顾迪若拉的。我们俩要赶到长老洞穴去,找到杜阿。”
  崔特想了一阵。他并不关心杜阿,其实连奥登也不怎么关心。如今他的世界里只有迪若拉。他说:“改天吧。再等一阵子,等迪若拉长大一点。现在不行。”
  “崔特,”奥登急火攻心,“我们现在必须找到杜阿。要不然——要不然他们会把迪若拉带走的。”
  “他们是谁?”
  “长老们。”
  崔特沉默了。他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回事,也根本想不到。
  奥登说了:“崔特,我们必须要逝去了。到现在,我已经知道原因了。我想了很久,自从罗斯腾——算了,这无所谓。杜阿和你也必须逝去。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你也会知道,我希望——我想——杜阿也会知道的。我们必须马上逝去,因为杜阿正在毁灭这个世界。”
  崔特渐渐后退:“别这么看着我,奥登……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我没骗你,崔特。”奥登悲哀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必须……不过,我们要马上找到杜阿。”
  “不,我不去。”崔特痛苦不堪,竭力抗拒。奥登身上仿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东西。他们就要无可避免地消亡了。以后不会再有崔特,也没有小情者。
  别的抚育者会把自己的小情者养大,而崔特却马上就要永远失去她。
  这不公平。噢,这太不公平了。
  崔特喘着气说:“都是杜阿的错,让她先逝去吧。”
  奥登看着他,带着死一般的沉静,“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一起——”
  崔特知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杜阿(6)
  杜阿感到浑身虚弱、冰冷。自从那次被奥登发现以后,她就不再去旷野之中吸收阳光了。而她又不能随时去长老们的电池那里进食。她不敢长时间暴露自己,只有岩石中才真正安全,所以她每次只敢出来吃一小点儿,根本不够。
  她一直处于饥饿之中,心烦意乱,在岩石中几乎待不下去了。这好像是一种报应。在以前自由的日子里,她总是在日暮时分出来游荡,总是不肯好好吃东西。
  要不是为了现在的信念,她一定忍受不了这种疲劳和饥饿。有时候她甚至期望长老们抓到她,消灭她——不过要在她达成目的之后。
  只要待在石头里,长老们就拿她没办法。有时候她能感觉到他们就在石头外面。他们非常惶恐。有时候她会以为他们害怕她。没道理啊,她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是害怕她饿死?害怕她在岩石中耗尽精力,悄然逝去吗?即使要害怕,也只能是因为她这台机器失去了控制,不再按照他们的设计运行了。这个奇迹让他们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她一直小心躲避他们。她随时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所以谁都抓不到她。
  他们不可能处处都监视到。她想,他们的感应力实在太差了。
  她曾浮出岩石,仔细研究那些通讯记录的副本,研究另一个宇宙中人类的符号。他们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不管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哪儿,她总能找到。就算他们都销毁掉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全都印在脑子里了。
  开始的时候,她一点都看不懂。不过在岩石中待得久了,她的感官越来越敏锐,即使看不懂,她也能感觉到一些。不用看懂那些符号的含义,只要看到,就会引发她内心的一些感受。
  她捡出一些标记来,放在发送装置上面。这些标记是:恐惧(F-E-E-R)。她并不知道这几个标记的含义,不过它们的形状让她心生恐惧,于是她就尽可能地用这些标记,把自己的恐惧表达出来。或许那个宇宙中的生物看到这些标记的时候,也会有恐惧的感觉吧。
  收到回复的时候,她读到了其中蕴涵的激动情绪。
  她并不是每次都能自己收到回复,有时候那些回复会先落到长老手中。可以肯定,长老们已经发现了她的行为,不过他们一定看不懂那些信息的含义,甚至连其中蕴涵的情绪都读不到。
  所以她不怕。他们无法制止她,直到她最后达成目标为止——管他们发现什么。
  她一直在等一个能反映她情绪的信息。后来,她等到了:通道、坏。
  这个标记完全可以反映她心中的恐惧和仇恨。她将其扩大几倍发了回去——恐惧更强,仇恨更深——那边的人现在应该能懂了吧。现在他们会关掉通道了吧。长老们可能会想出别的办法,找出其他能源。他们本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将另外宇宙中的千万生灵毁于一旦。
  她已经在岩石中待了太久,身体越来越虚弱,神智也近乎昏迷。现在她非常渴望进食,也一直在等待机会浮出岩石。不过,虽然她近乎疯狂地需要那些储能电池,但她更希望把那些电池永远毁掉。到那时,她将会贪婪地吮吸最后一丝残存的能量,直到它彻底耗尽。那时她的使命就最后完成了。
  最后她还是浮出了岩石,不顾危险,伏到一个电池跟前不顾一切地吸食。她想把它吸干,吸到完全黯淡——可惜它的能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她惊惧地后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子通道还在运行。难道她的信息没有发送过去吗?要是那些生物已经收到,为什么没有关闭通道?难道他们没有体会到其中的警示吗?她必须再试一次。她必须使信息尽可能浅显易懂。
  她会用上所有标记,所有她能感到危险和恐惧的标记,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停止”的标记。
  她拼尽全力,把零散的标记组合起来,任凭身体的能量快速流失,自己比刚才更虚弱不堪。通道不停不停我们不停通道你们停请停你们停所以我们停请你们停危险危险危险停停你们停通道。
  她已经竭尽所能。现在她只感到痛苦难当。她把信息放到发送位置上,她已经等不及长老们发送。尽管浑身难受,几乎无法自抑,她还是努力回忆长老们操纵通道的样子,找到能量来源,打开了这个机器。
  那些信息马上消失了,整个洞穴弥漫着一阵令人目眩的紫色光芒。她正在逝去——失去意识——油枯灯尽。
  奥登——崔——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奥登(6)
  奥登来了。他一路飞奔,有生以来他从未这样游得飞快。有了迪若拉之后,崔特的感官极度敏锐,一路上他都紧随崔特的指引。可是现在,即使以他自己迟钝的感应力,他都能轻易觉察到杜阿的气息。他自己完全能发现,杜阿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他拼命往前冲,崔特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竭力呼喊:“快点,快点——”
  当他赶到时,杜阿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只剩下最后一点生命力在挣扎,身体也极度萎缩。奥登从来不知道,一个成年情者可以这么微小。
  “崔特,”他喊道,“把电池拿过来。别——别——别搬她。她已经太淡薄了。快点!要是她沉入地面以下——”
  长老们从四面聚集过来。当然,他们来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遥感到其他生物。如果只靠他们的话,杜阿早就完了。她将不会逝去,她只会真的遭到毁灭——而且——而且比她所知的毁灭更可怕。
  现在,她正在慢慢吸收电池的能量,渐渐恢复元气。长老们伫立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
  奥登站了起来:一个全新的奥登,一个对所发生的一切完全了解的奥登。他专断地挥挥手,将长老们驱散。他们离开了。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抗拒。
  杜阿动了一下。
  崔特问:“她还好吧,奥登?”
  “安静,崔特。”奥登转过头,轻轻呼唤,“杜阿?““奥登?”她又动了动,轻声低语,“我想我已经逝去了。”
  “还没有,杜阿,还没有。不过你现在必须先吃东西,还要好好休息。”
  “崔特也在这儿吗?”
  “我在这儿,杜阿。”崔特应道。
  “别想把我带回去,”杜阿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已经做了想做的事。电子通道很快——很快就要停了,我敢肯定。长老们以后还会需要凡人,他们会照顾你俩,至少会照顾孩子。”
  奥登什么都没说。他还制止住崔特,不让他开口。
  他只是把辐射能量缓缓倾入杜阿体内,小心翼翼。他还不时略作停顿,让她缓一缓,然后再继续倾倒。
  她开始咕哝:“够了,够了。”她的身体开始翻腾变幻。
  他并没停手。
  最后,他开口了。他说:“杜阿你错了。我们不是机器。我现在已经完全知道了自身的面目。要是我早点想到就好了,我应该早点来制止你。可我一直没想到,直到罗斯腾去求我。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很艰难,可是即使到现在,我的醒悟也还是太早了一些。”
  杜阿呻吟了一声,奥登停了片刻。
  然后他继续说:“听着,杜阿。这世界上的确只有一种生命。长老们的确就是这种世上惟一的生命。这点你已经想到了,到此为止你都是正确的。可这并不意味着凡人就不是生命;这只说明,我们也是这种惟一生命的一部分。凡人就是长老的幼年形态。我们生下来是幼年凡人,然后长成成年凡人,最后变成长老。你明白了吗?”
  崔特眼神迷茫:“什么?你说什么?”
  奥登说:“别着急,崔特。你以后也会明白的,不过我现在是给杜阿讲解。”他看着杜阿,她的身体正在恢复光泽。
  他说:“听着,杜阿。我们在交媾的时候,所有家庭在交媾的时候,都会变成一个长老。长老是三位一体的,所以身体会很坚实。在交媾中,我们会丧失意识,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以长老的形式存在。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交媾结束后,我们什么也记不起来。我们不可能长久保持长老形态,过一段时间后必定会醒来。但我们一生之中都在不停进化,这个过程可以划分成几个阶段。每个孩子的降生都标志着一个阶段的到来。等到生下第三个孩子以后,我们就走到了最后的阶段。这时理者的意识就会独自觉醒,完全不依赖于那两个伴侣,他会想起身为长老时的记忆片断。这时候,也只有到这时候,他就可以引导伴侣,进行最后一场完美的交媾。在这场交媾中,他们将永远融为一体,成为长老。从此这个家庭将开始一种全新的一体生活,达到更高的层次。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逝去就像重生。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自己也在摸索当中。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醒悟了。”
  杜阿看着他,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来。她说:“奥登,你怎么还在欺骗自己呢?要是事情真是这样,为什么长老们不早点告诉你,也告诉我们呢?”
  “他们不能,杜阿。在很久很久以前,对我们而言。交媾只是身体微粒的简单融合。后来,我们的意识在岁月中慢慢进化。听着,杜阿。交媾已经不只是物质的融合,我们的意识也在融合。不过,意识的融合更困难,更精密微妙。而要把意识完全精准地永远融合起来,理者必须进化到特定的高度。只有等他完全凭借自身的力量,发现进化的真相以后,他才能确保达到那个高度。只有在这时候,他的意识才最终变得清晰完整,才会记起在交媾时发生的事。要是在此之前有人预先告诉他这些事,自然进化的过程将被打断,他们也就无法完成最后、最完美的那次交媾。这样一来,他们最后就无法顺利融合成长老。其实罗斯腾来找我的时候冒了很大风险。即使他那么隐讳,弄不好也会——我不敢说——“我们家更是这样,杜阿。好多年以来,长老们挑选家庭的时候都慎之又慎,尽量做到最优化搭配,最后才能融合出完美的长老。我们家就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家庭。特别是你,杜阿。罗斯腾就是你的父母融合成的,你的抚育者父亲也是他的一部分。所以他非常了解你。是他把你带来,带给了我和崔特。”
  杜阿坐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奥登,你是不是编出这些东西来骗我?”
  崔特插话进来。“不,杜阿。我也能感觉到。虽然我想不太清楚,可是我能感觉到。”
  “他说得对,杜阿。”奥登说,“你也会感觉到的。现在你是不是开始回忆起变成长老的片断了?你现在不想交媾吗?最后的交媾?最后一次?”
  他把她扶了起来。她身体微微发热,似乎因兴奋而颤抖。尽管有点挣扎,她还是淡化了身体。
  “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奥登,”她喘着气,“要是我们将组成一个长老,按你的说法,我们会组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吗?”
  “是最重要的。我们将是历史上最优秀的长老。我是说……崔特,到那儿去。这不是告别,崔特。我们将永远合为一体,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还有你,杜阿,我们将永远融合。”
  杜阿说:“我们会让伊斯特伍德知道,电子通道必须关掉。我们要逼他……”
  融合开始了。一个接一个,长老们陆续回到房间中,目睹着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奥登看不清他们,因为他已经开始融入杜阿体内。
  这次跟以往不同;没有鲜明的快感;只有一种安详的、平静的、完全和煦的运动。他能感到自己好像成了杜阿,整个世界都在鲜活地跳跃,冲击着自己敏锐的感官。电子通道还在运行——他/她能感到——为什么它还没停下呢?他现在也是崔特了,他/她/他的心中充斥着一阵难抑的酸楚。噢,我的孩子们——他叫了出来。这是奥登最后的声音,也是杜阿最后的声音。“不,我们没法阻止伊斯特伍德。我们就是伊斯特伍德。我们——”
  这一声既是杜阿又不是杜阿的呼喊戛然而止。从此后,杜阿再也不会回来了;世上再不会有杜阿,不会有奥登,不会有崔特。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伊斯特伍德(7)
  伊斯特伍德迈步向前,扫视着周围聚集的长老们,悲哀地说:“以后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了。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部 ……都束手无策?第一章
  茜里妮·琳德斯托姆笑容可掬地穿行在旅客之间,她脚步轻盈,翩然若飞。游客们一开始惊讶不已,不过很快便流露出欣赏和羡慕的神情。
  “现在是午饭时间。”她热情洋溢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午餐都是当地特产。你们或许会有点吃不惯,可这些食物都很有营养……您的位子在这儿,我想您不会介意坐在女士们旁边……请稍等。每个人都有座位……对不起,大家等会儿可以选择饮料,不过主食都是一样的。我们会吃小牛肉……噢,不,不,都是人工合成的,肉和调料都是,不过尝起来相当不错。”
  安顿好大家,她自己也坐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职业性的微笑稍稍凝滞了片刻。
  有个人从旅客中走了出来,坐到她对面。
  “你不介意吧?”他问道。
  她抬起头,迅速扫视一眼,目光锐利。她一向有迅速识人的本领。对面这人看起来还不错。她回答道;“没关系,可你不跟同伴在一起吗?”
  他摇摇头,“不,我一个人来的。尽管这不算什么理由,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地球佬。”
  她又打量了他一遍。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神情憔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他身体结实,从外表上看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她说:“‘地球佬’是月球方言,而且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从地球来,”他说,“所以我希望我自己这么说还不算无礼。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茜里妮耸耸肩,算是表示“随你的便”。
  像许多月球女孩一样,她长着一双东方人的黑眼睛,不过头发却是蜜色,而且鼻梁高耸。虽然没什么古典气质,不过也算得上非常迷人。
  那个地球人一直盯着她左胸前的名牌,隐在名牌后面制服上衣里的是高耸而并不夸张的乳房。她怀疑那人看的究竟是名牌,还是她的胸部。因为她的上衣是半透明质地,如果光线合适、角度恰当,很容易就可以发现里面没有内衣。
  他说:“这里是不是有很多茜里妮?”
  “对,我想有几百个吧。还有很多辛茜娅、黛安娜和阿耳特弥斯。叫茜里妮其实挺麻烦。我认识的茜里妮中,有一半被叫做‘茜莉’,而另一半都叫‘莉娜’。”①“那你呢?”
  “两个都不是。我就叫茜里妮,三个音节都读全。
  茜-里-妮。”她解释着,特地重读第一个音节,“对那些不带姓只叫我名字的人,都得这么强调一下才行。”
  地球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像有点不大自在。他说:“茜里妮,是不是每个人都问你到底‘卖’什么?”②“没有人敢问第二次!”她镇定地回答。
  【① 辛茜娅、黛安娜和阿耳特弥斯都是西方神话中月亮女神的名字。】
  【② 茜里妮(selene)中“茜”字发音类似于“sell”,意思是“卖”。】
  “这么说真有人问了?”
  “世界上总有些蠢货。”
  一个女招待走到他们桌前,把午餐摆在桌上,动作轻快流畅。
  地球人明显有些赞叹的神色。他对女招待说:“你好像让这些东西飘下来似的。”
  女招待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茜里妮说:“你别想学她的动作。她完全适应这里的重力,早就掌控自如了。”
  “要是我来做,恐怕会把所有东西都打翻,是吧?”
  “变成很大很大的一个烂摊子。”她说。
  “好吧,那我就不试了。”
  “很快就会有人试,到时候盘子就会飘落到地板上,他们就会去捡,然后再脱手,最后肯定会从椅子里飞出来。我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他们,可是从来都不管用,事情只会越来越乱。别人一定会笑成一团——我指那些游客们,我们自己这种事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最后还得打扫。”
  地球人小心地拿起自己的叉子,“我想我明白了。
  在这里最简单的动作都可能出娄子。”
  “事实上,你很快就会习惯,至少吃饭这样的小事可以应付。走路要难一点。我从没见过一个地球人可以正常走出这里。没有人可以步伐稳定。”
  接下来,他们闷头吃了一阵。这时,他又说:“这个‘L’是什么意思?”他又盯着她的名牌看,上面写着“茜里妮·琳德斯托姆·L”。
  “是露娜,还是月亮的意思,”她口气冷淡,“这个词说明我不是地球移民。我出生在这儿。”
  “真的?”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这儿的社会规模大半个世纪以前就形成了。你没想过孩子也会在月球出生吗?我们这里有些月生居民都已经是祖父辈了。
  “你多大了?”
  “三十二岁。”她回答。
  他看上去有点迷惑,继而咕哝道:“对,当然了。”
  茜里妮扬了扬眉毛,“你的意思是你能理解?大多数地球人怎么都想不通。”
  地球人说:“我对此还有些了解的。我知道大多数衰老的表现都是因为身体组织无法抗拒重力的作用,比如脸颊松弛,乳房下垂等。既然月球上的重力仅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月球人看起来更年轻,也就不足为奇了。”
  茜里妮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们并不能长生不死。我们的寿命跟地球上的人差不多,不过一般来说,年老以后不会那么难受。”
  “这一点不容忽视……当然,我想月球生活也有自己的缺陷吧。”他此时才吸了第一口咖啡,“像你们就不得不喝这些——”后半句说不出来了,看来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于是索性打住。
  “我们也可以从地球上运来食物和饮料。”她笑了,“不过这种运输量很小,只够维持一小部分人短时期的生活。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进一步开拓空间,补给就跟不上了。相较而言,我们不如适应这些烂货……要是你来形容,是不是会说得更难听?”
  “至少咖啡还行,”他说,“我得说它比食物强多了。不过那些烂货……对了,琳德斯托姆小姐,一路过来,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参观它?”
  “质子同步加速器?”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扫视四周,好像在算计那些四处乱飞的游客什么时候能落下来,“那东西是地球财产,不对游客开放。”
  “你的意思是,月球人不可以随便到那儿去?”
  “噢,不是。没这回事儿。操纵它的大部分职员都是月球人。只是地球政府定下了这个规矩:游客禁入。”
  “我还真想看看它。”他说。
  她说:“我肯定你能看到……你已经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你看,食物没乱飞,也没哪位女士或者先生撞到地板上。”
  她站起身来,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十分钟以后就要出发了。餐具放在桌上就好。洗手间在那边。
  过一会儿我们将参观食品加工厂,我们刚才吃的午餐就来自那里。”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二章
  茜里妮的宿舍非常小。虽说空间紧凑了些,不过内部设置倒是复杂完备。窗户是全景式的,模拟的星空慢慢变化。图像是随机式的,跟真实星空一点也不搭边。
  只要茜里妮愿意,三个窗户随时可以随意放大缩小图像,好像望远镜的倍率在来回调节。
  巴容·内维尔对此深恶痛绝。他每次都会粗暴地把它关掉,还说:“你怎么受得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惟一一个还喜欢玩这东西的。那些星云星团一看就知道是贴画。”
  每到这时,茜里妮都会冷漠地耸耸肩,回答道:“那什么才是真实的?你怎么知道你窗外那些星星真的存在?虽然看上去都在运动。再说,我在自己房间里搞什么,用得着你操心吗?”
  这时内维尔就会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启动开关,要把窗户恢复原状。而茜里妮这时就会说:“算了,就这样吧。”
  屋里所有家具都棱角光滑,墙也设计得抽象简洁,色调平实,毫不花哨。整间屋里,没有一件物品能让人联想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茜里妮会说,“月球上可没有。”
  现在,当她迈进屋内的时候,又看到了不请自来的内维尔。这家伙躺在松软的沙发里,一只脚上还挂着拖鞋。另一只鞋掉在旁边。他肚子上有道红印,大概是他无意识中自己挠的。
  她说:“煮点儿咖啡来,好吗,巴容?”说着,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身体轻盈曼妙地扭动几下,制服无声无息滑落下来,随即被她踢到角落里去了。
  “总算脱下来了,”她说,“这工作实在没法干了,还得穿得像地球佬一样。”
  内维尔这时在厨房角落里。他没有搭腔,这话早就听腻了。他只是说:“你的水管怎么了?又停了?”
  “是吗?”她问,“噢,我大概早就用完配额了。
  耐心点。”
  “今天又有什么麻烦吗?”
  茜里妮耸耸肩,“没有。一点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着那些人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还装作不讨厌我们的食物。他们心里肯定想着,什么时候我们会让他们脱光衣服。我早就习惯了……都那么龌龊。”
  “你没一直假装正经?”他端来两小杯咖啡,放在桌上。
  “干这行必须装。那些人满脸皱纹,皮肤松弛,挺着大肚子,浑身细菌。我不管检疫制度有多严,他们就是浑身细菌……你那边有什么新鲜事?”
  巴容摇摇头。作为一个月球人而言,他身体十分结实,眼睛很细,看上去总是神情阴沉。不过茜里妮心想,总的来说,他的外表还算相当英俊。
  他说:“没什么新奇的。我们还在等新旧专员交接。这回还要好好看看,这个哥特斯坦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给你们找麻烦了?”
  “也没有,至少不比以前多。再说了,他们能干什么?他们怎么也不能渗透到我们内部来。谁也不能把一个地球人伪装成月球人。”话虽如此,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轻松。
  茜里妮呷了一口咖啡,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些月球人骨子里其实还是地球人。”
  “对,我一直想把这种人全都找出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谁都不敢信任……噢,算了。我在同步加速器上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却一无所获。我大概是没这个好命吧。”
  “或许他们根本不信任你,当然我不是说他们坏话。你不能总像个间谍一样,心怀鬼胎四处游荡。”
  “我从没这样。要是我能就此离开同步加速器实验室,永远不用回去,我会高兴死的。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怀疑我……你的配额水量都用哪儿去了?我看连第二杯都不够了。”
  “不,我们不能。不过要是说到水的话,你不是一直在帮我浪费吗?这周你在我这儿都洗过两次澡了。”
  “我会给你张水卡的。你居然还计较这个。”
  “我不计较,可我的水表计较。”
  她喝完自己杯里的咖啡,若有所思地看着空杯子。
  她说:“他们总是对着杯子龇牙咧嘴。就是那些游客。
  我真搞不懂他们。这咖啡尝起来相当不错啊。巴容,你喝过地球上的咖啡吗?”
  “没。”他简单地回答。
  “我喝过。只有一次。有个游客偷偷带了一些过来,据说那玩意儿叫速溶咖啡。他让我尝了一点,然后就想跟我——就是那种事。他好像觉得这算是一种平等交易。”
  “于是你就尝了?”
  “因为我很好奇。不过那东西喝起来又苦又涩,简直难喝死了。然后我告诉他,异族之间发生性关系有违月球人的道德观。这次轮到他一脸苦涩了。”
  “你以前没跟我说过。他后来就没再纠缠?”
  “这关你什么事。不过他倒的确没纠缠。要是他敢动什么歪脑筋,在这样的重力环境下,我能把他从这儿踢飞到一号通道去。”
  她接着说:“噢,我想起来了。我今天碰到一个地球人,他非要坐到我旁边来。”
  “这回他又拿出什么好东西引诱你干‘那种事’?”
  “他就坐那儿,什么都没干。”
  “只是盯着你的胸部看?”
  “就算看也不犯法,而且他也没看。只是看看我的名牌而已……再说了,别人的幻想关你什么事?每个人都有幻想的自由,却不见得事事付诸行动。你以为我在幻想什么?跟一个地球男人上床?跟一个连重力场都没适应的人搞在一起?我不敢说从没人这么搞过,可是我没有,我也不觉得这么搞有什么好处。怎么样?我解释清楚了吗?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找那个地球人了?找那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那个即使在二十岁时也不算英俊的老男人?……尽管他谈吐风趣,还有点儿优点。”
  “好了好了。我保证不再有一句嘲讽。他看起来怎么样?”
  “他向我打听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内维尔猛然站起身来,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在低重力环境中,动作过猛就会有这样的反应。“质子同步加速器?他具体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跟我说,要是有哪个游客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都要告诉你。这次看起来就比较反常啊。以前从来没人跟我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好吧。”他顿了一下,语气恢复正常,“为什么他会对质子同步加速器感兴趣呢?”
  茜里妮说:“我说不准。他只是问了问是不是能看到它。或许他只是个对科学稍感兴趣的普通游客。就我而言,对他的兴趣仅限于职业要求。”
  “我想也是。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
  “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说了,他这么问,也正说明他是个游客。他要是个物理学家,根本不用问,早就自己去了。”
  “我亲爱的茜里妮,”内维尔说,“让我给你好好解释一下。在当前的环境下,任何一个要求去看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人,我们都得查清楚。他为什么要问你呢?”他在房间里快速踱着步,仿佛为了消耗多余的能量。最后,他说,“你是看人的专家。你是不是对他还有点兴趣?”
  “性趣?”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闹了,茜里妮。”
  茜里妮勉勉强强回答道:“他的确挺有意思的,甚至有点扰人心思。可是我却说不出理由。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有意思,扰人心思,是吗?那你该回去找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事。查出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资料,你能找到多少就找多少。你有点天赋,那就发挥出来,好好做点事。”
  “呵,不错,”她说,“还真是发号施令了。好吧。”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章
  仅从大小上看,专员官邸与月球上的其他宿舍毫无区别。月球上缺乏空间,即使是殖民官员,这方面也毫无特权。他们不能拥有一点奢侈的空间,哪怕是为了显示母星的地位也好。因为无论怎样,月球的自然条件无法改变:人们只能生活在地下,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中。
  这一点,即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也无法改变。
  “人类真是一种由环境缔造的生物啊。”路易斯·蒙特兹叹了口气,“我已经在月球上待了两年,以前还想多留几年,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我刚刚过了五十岁,要是我还想终老地球的话,现在就该走了。再老几岁,我大概就再也适应不了正常重力了。”
  科纳德·哥特斯坦只有三十四岁,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他脸膛宽阔丰满,比常人大了不少。月球人绝对不会有这种脸型,画有关地球人的漫画时倒是可能画出这样的形状来。不过他并不胖——把地球胖子送来任职,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跟身体比起来,他的头显得出奇的大。
  他说(说起地球标准语来,他的口音跟蒙特兹差别很大):“听起来你好像很不安。”
  “是的,的确如此。”蒙特兹说。要是说哥特斯坦那张脸和蔼可亲的话,那么蒙特兹这张又长又瘦的脸上则是一副苦相,“怎么说来,我都心有不安。一想到马上要离开月球,我就有点难过,这个地方的确魅力十足。另外,我还因为这种难过而难过——我居然不愿重新担起地球上的重负,比如重力之类。我为此感到羞耻。”
  “对。想像一下,重新捡回那其余六分之五的重力。的确很难啊。”哥特斯坦说,“我只在月球上住了没几天,已经觉得六分之一的重力相当惬意了。”
  “当你开始便秘的时候,感觉就没那么好了。那时你得靠矿物油过日子。”蒙特兹又在叹气,“不过这些都会过去的……不过别以为身体轻盈了,就可以模仿瞪羚。行动也很需要技巧。”
  “我明白了。”
  “你只是自以为明白了,哥特斯坦。你还没见过袋鼠跳,是吧?”
  “电视上见过。”
  “那个没用,不能给你真实的感觉,你得自己尝试才行。想在月面上高速通行,这才是正确的步伐。双脚一起向后蹬,就好像在地球上做一次普通跳跃一样。当你在空中的时候,双脚前伸,落地之前就要预先做出蹬腿的动作,这样再次跳出,循环往复。以地球上的标准来看,这个动作好像很缓慢,因为只有很小的重力把你往下拉,可是每一跳,你都能跳出二十英尺的距离,而且跳跃所需的肌肉能量很小很小。这种感觉就像在飞——”
  “你试过吗?你能做到吗?”
  “我试过,不过没有一个地球人能真正做到。我一次能连跳五下,已经能够找到那种感觉了。受这种感觉的诱惑,我进一步尝试了一下,但接下来不可避免地会失误,步子会乱,然后就会摔倒,滑出四分之一英里远去。月球人都很有礼貌,从来不会当面嘲笑你。当然,他们做起来就容易多了。他们从小就这样跳,个个都像袋鼠。”
  “这是他们的地盘,”哥特斯坦笑出声来,“想想他们到地球上会怎样吧。”
  “他们永远不会去地球,他们做不到。我想还是我们比较有利。我们可以同时在两边生活,他们却只能生活在月球上。这种事现在我们都不太考虑,因为我们很难分清土生月球人和新人。”
  “和谁?”
  “他们把地球移民叫做新人,就是那些差不多已经在月球上定居,但却是在地球上出生长大的人。这些移民可以返回地球,真正的月球人就不行了,肌肉和骨骼都已经不能承受地球重力。在月球人的早期历史中,发生过好几次这方面的悲剧。”
  “哦?”
  “嗯,就是这样。有人带着自己生于月球的孩子返回地球。这些事我们都已经淡忘了。我们自己曾经经历了大战,比起二十世纪末期人类的浩劫以及以后的那些惨剧来,几个孩子的生命简直微不足道。可是在月球上,每个死于地球重力的孩子都被铭记在心……我想,这也助长了他们的分离意识。”
  哥特斯坦说:“我还以为自己在地球上已经大体考虑过了,不过看样子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站在地球上,你不可能学到月球上的一切,所以我给你留下了一份详尽的全面报告,我的前任就是这么做的。你会发现月球生活妙不可言,不过从另一些方面来说,也可以说苦不堪言。我不知道你在地球上的时候有没有尝过月球食品,如果只听过他人的描述,那么你的心理准备就远远不够充分……不过你必须学着喜欢它。从地球往这里运送食品很不划算。我们必须适应此地的饮食。”
  “你撑了两年,我想我大概也能坚持下来。”
  “我也没有自始至终坚持下来。一直有定期休假,我能常常回到地球上。这些休假是强制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相信,他们肯定跟你说过吧。”
  “是的。”哥特斯坦说。
  “不管你在这儿做了多少体能锻炼,你都必须时常回到标准重力环境中去,让你骨骼和肌肉保持正常的记忆。回到地球时,你就可以吃到普通食物了。还有,有时候也会有点走私的食物过来。”
  “我来的时候行李全都经过仔细检查。不过你看,现在我大衣口袋里就有一个牛肉罐头,我自己都忘了,看来他们也忽略了。”
  蒙特兹微微一笑,略带踌躇地说,“我想你大概舍不得与我分享吧。”
  “怎么会?”哥特斯坦皱着硕大的鼻子,通情达理地说,“我将会以最悲伤、最大度的语气,向你坦言,‘蒙特兹,拿去吧,你比我更需要它。’”他说得有点磕巴,因为他很少使用标准语中的第二人称单数形式。
  蒙特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摇摇头,“不用了。
  再过一星期,我就能天天吃到地球的美食了。你却做不到。在以后的几年中,你不会有什么口福,对今天的慷慨之举也会越来越后悔。你自己留着吧……我不会要的。我可不想以后被你记恨。”
  他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他一手搭着哥特斯坦的肩膀,四目相交。“另外,”他说,“我还有件事没有完成,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跟这件事一比,食物的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哥特斯坦马上把罐头扔在一边。他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蒙特兹的严肃。他压低嗓音,尽量表现得坚定一点。“这事是不是不能写进报告的,蒙特兹?”
  “我一直想写进报告,哥特斯坦,可我不知道如何具体描述,而地球方面又懒得去揣摩我的意思,所以这个问题就搁置下来了,我跟地球的通讯也就中断了。我相信你会做得比我好。我希望你能。这次我没有要求延长任期,一方面也是因为……总该有人为通讯一直中断的事承担责任吧。”
  “你说得好像非常严重。”
  “希望如此。坦白地说,我的想法听起来很傻。月球殖民地上只有一万来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土生月球人。他们缺乏资源,空间紧张,生活条件严苛,还有——诸如此类。”
  “又如何?”哥特斯坦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里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不过可能非常危险。”
  “什么危险?他们能干些什么?难道要跟地球开战?”哥特斯坦语音颤抖着,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不,不是的。没这么严重。”蒙特兹抹了一把脸,又揉揉眼睛,情绪似乎有些冲动,“我说实话吧。
  地球正在失去本身的活力。”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该怎么说呢?月球殖民地建立起来不久,地球上就爆发了大战,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当然,当然不用。”哥特斯坦不耐烦地回答。
  “然后人口就从当时的六十亿降到现在的二十亿。”
  “这个数目对地球来说应该更合适吧。”
  “哦,这倒是。尽管对于这种削减人口的方式,我还不是太认同……不过,大战彻底摧毁了我们的科技,还使剩下的人产生了巨大的惰性:因为害怕任何副作用,所以没人愿意尝试新东西。没人再会为了伟大的追求而献身,一想到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所有人都甘愿放弃探求新知,不敢奢望成功。”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遗传工程。”
  “那只是个比较明显的例子,但并不是惟一一个。”蒙特兹悲伤地说。
  “说实话,放弃遗传工程这件事,我倒不觉得多遗憾。那些人经历了一连串失败。”
  “可我们失去了找到直觉感应的机会。”
  “从来没有证据可以表明人类欢迎直觉感应。正相反,很多迹象可以说明,直觉感应是很惹人讨厌的……
  不过月球殖民地本身怎么了?这里肯定没有地球上那种停滞和倒退。”
  “正是如此,”蒙特兹神采奕奕地说,“月球殖民地是一个孤岛,战前地球文明硕果仅存的孤岛。在人类文明的大幅倒退中,这里是最后一个前进的箭头。”
  “说得太浪漫了吧,蒙特兹。”
  “我可不这么想。地球正在倒退,人类正在倒退。
  只有月球人还在前进。月球殖民地不只是人类空间上的边疆,也是我们人类心灵的边疆。这里没有成片的生灵等着我们去屠杀,没有复杂生态系统可以被破坏。在月球上,我们使用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月球是一个由人类一手缔造的世界。它没有过去。”
  “那又怎么样?”
  “在地球上,我们总是顾虑重重,总是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并不存在的田园牧歌的时代。就算它真的存在,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从某些方面来说,地球的生态系统在大战中受到重创,我们必须小心呵护残存的部分,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顾虑重重……而在月球,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去,我们无从怀念,无从幻想,只有一路前行。”
  蒙特兹好像被自己的语气感染了。他继续说道:“哥特斯坦,我已经观察了两年;你至少也要观察这么久。在月球上,有一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经久不熄。
  他们在每个领域都开拓进取。在地理上,他们不断扩展。他们的边境每个月都在向四周推进。他们可以找到新的建筑材料,新的水源,新的特种矿脉。他们在扩展太阳能电池阵,扩建他们的电厂……我想你应该知道,就是这只有一万来人的月球殖民地,已经成了地球上微电子设备和精密生化产品的主要供货地。”
  “我只知道这里是个重要产地。”
  “地球人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月球已经是主要产地了。按照目前的速度,用不了多久,这里恐怕会成为惟一的产地……这里的知识结构也在进步。哥特斯坦,我想地球上所有有志于科学的年轻人都会悄悄——或许不那么隐秘地——梦想着,有朝一日到月球上发展。地球的科技一直在倒退,只有在月球上才有施展抱负的空间。”
  “你想说质子同步加速器吧?”
  “那只是一个例子而已。最后一个同步加速器究竟是什么时候建成的?这个问题只能用来夸夸其谈一阵子,并不是最重要的。你想不想知道吗月球上最重要的科学设施是什么?”
  “是不是绝密情况?我从来没听说过。”
  “不,实在太明显不过了,明显到没人会注意。是这里的一万个头脑。这里汇集了人类最聪明的一万个头脑。这一万个头脑紧紧结合在一起,为着同一个目的、相同的科学抱负而奋斗。”
  哥特斯坦手里忙活着,想把椅子调高。不过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不能移动。在做这个动作时,哥特斯坦发现自己滑出了椅子之外。蒙特兹伸出一只胳膊,帮他稳定身体。
  哥特斯坦脸上一红:“不好意思。”
  “以后你会适应重力的。”
  哥特斯坦说:“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太悲观了。再怎么说,地球人也不至于蠢到一无所知。我们不是还开发了电子通道吗?这可全是地球人的功劳。完全没有一个月球人参与。”
  蒙特兹摇摇头,嘴里咕哝出几句西班牙语——他的母语。从语气上听,不像是什么好话。他说:“你有没有见过弗里德里希·哈兰姆?”
  哥特斯坦笑了,“见过,真的。他是电子通道之父嘛。我想他大概把这几个字都文到自己胸口上了。”
  “你刚才笑了,这也正佐证了我的观点。你扪心自问:像哈兰姆这样的人,有可能一手开创电子通道吗?对盲从的大众而言,有个传奇故事就够了,可是事实上——你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电子通道之父。发明者是平行人类,那些住在平行宇宙中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或是什么样子。哈兰姆正好做了他们的工具而已。整个地球都是他们手中的工具。”
  “虽然是他们先启动的,不过我们也不傻,也能从中得利啊。”
  “对,就好像母牛也不傻,也会吃主人喂到嘴边的干草一样。电子通道其实并不算个进步,不能说明人类在开拓进取。恰恰相反。”
  “如果说电子通道是个倒退的话,那我宁愿倒退。
  我可不想失去这样的好东西。”
  “谁又会想呢?可是问题在于,它恰好满足了现阶段人类的心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惟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一下现有设施,而且还没有一点污染。不过,月球上没有电子通道。”
  哥特斯坦说:“我想大概是他们用不着吧。太阳能电池提供的电能应该已经够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惟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一下现有设施,而且没有一点污染’……这些话大家都背熟了,跟连祷词似的。”
  “对,的确很像。不过太阳能电池是完全由人类制造的。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还有,月球上也曾经计划建造电子通道,而且已经试验过了。”
  “结果呢?”
  “失败了。平行宇宙那边没有接受我们的钨。什么都没发生。”
  “我从没听说过。为什么?”
  蒙特兹耸耸肩,扬扬眉毛。“谁知道?我们只能猜测。比如说,平行人类居住的星球是没有卫星的;或者他们不能理解,同一种族的人怎么会住在彼此分离的世界,各自生活;或者找到了一处以后,不需要再找第二处了。谁知道?一问题在于,那边的人要是不配合,我们自己根本无法建立通道。”
  “我们自己,”哥特斯坦重复道,“你是指我们地球人吗?”
  “是。”
  “月球人呢?”
  “不包括他们。”
  “他们不感兴趣吗?”
  “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不敢确定——而且很不安。
  后者才是关键。这些月球人——特别是土生月球人——跟地球人很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知道他们的打算。我查不出来。”
  哥特斯坦看上去若有所思。“可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他们想对我们不利?或者说,他们能对地球造成什么损害?”
  “我没办法回答。他们是一群颇具魅力、而且非常聪明的人。我想他们缺乏真正的仇恨,或者真正的愤怒,甚至恐惧感。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我最大的困扰在于,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一直以为,月球上的科学设施都是由地球操纵的。”
  “对啊,质子同步加速器就是。地月之间的无线电通讯也是由地球管理的。三百英寸口径的天文望远镜也……凡是大型装备,都是。那些设备五十多年前就安装就位了。”
  “最近五十年里又做了什么?”
  “如果你说的是地球人,几乎没做什么。”
  “月球人呢?”
  “我不敢肯定。他们的科学家平时都在大型机构任职。不过有一次,我查看了他们的日程表。其中有漏洞。”
  “漏洞?”
  “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并没待在单位里。他们好像有自己的实验室。”
  “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制造微电子设备,以及生物药品,岂不是很值得鼓励吗?”
  “当然,可是——哥特斯坦,我不知道。如果一直一无所知,我就很害怕。”
  两人沉默了一阵。哥特斯坦抬头说道:“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让我提高警惕,让我查出月球人在搞什么名堂吗?”
  “算是吧。”蒙特兹显得有点不太高兴。
  “但是你其实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做什么。”
  “我有个感觉,他们在做。”
  哥特斯坦说:“另外还有件事。先不谈你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忧虑,我得跟你讲讲这件事,真的有点反常。”
  “什么事?”
  “我来月球时,同一艘飞船上还有其他很多人。我是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旅行团。不过其中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我没跟他说话,没机会,后来就把这事忘了。
  不过跟你说了这么半天,我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了?”
  “从前我曾在一个跟电子通道有关的部门任职。负责安全问题。”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肯定又会说,地球已经失去活力,我们总是对所有东西提心吊胆——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见鬼,管它什么活力不活力。一提到安全,我不由自主就会胡思乱想。言归正传吧,我以前见过船上的那个人,我敢肯定。”
  “这事很重要吗?”
  “我不敢说。不过那张面孔让我联想到一些麻烦事。要是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什么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先弄份乘客名单,看看能不能认出他的名字。事情不妙,蒙特兹,不过多亏你的提醒。”
  “还不算太糟,”蒙特兹说,“很高兴能引起你的重视。说不定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游客,待两周就会离开。不过我很高兴,你能提高警惕——”
  哥特斯坦好像没留心他在说什么。“他是个物理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专业的科学家。”他喃喃自语,“我敢肯定。还有,他很危险——”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四章
  “你好。”茜里妮愉快地打着招呼。
  地球人转过头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面前的姑娘。
  “茜里妮!我的发音对吗?茜里妮!”
  “对了!完全正确。你玩得开心吗?”
  地球人严肃地回答:“非常开心。这次旅程让我意识到我们的时代有多么奇妙。不久以前,我还在地球上,厌倦了那个世界,也厌倦了自己。当时我想:要是我生活在一百年以前,如果想摆脱这个世界,惟一的选择是去死;而如今——我可以到月球上来。”他微笑着,可是眼中却没有真正的笑意。
  茜里妮说:“来到月球以后,你是不是开心一点了?”
  “一点点吧。”他四处张望一下,“今天你没有很多游客要带吗?”
  “今天没有,”她非常开心,“今天我放假。谁知道,说不定我会连着休息它两三天。这工作可真够无聊的。”
  “你也太倒霉了,轮到休假,居然又碰上我这个游客。”
  “我不是碰上你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你可真费劲。你不该自己四处乱逛。”
  地球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找我干什么?你对地球人很感兴趣吗?”
  “不是,”她坦白地说,“我其实很讨厌他们。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地球人,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忍受他们,这也让我越发厌恶。”
  “可你却专程来找我,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年轻英俊。”
  “就算你是也没用。我对地球人没兴趣,大家都知道,除了巴容那家伙。”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兴趣也分为很多方面,这次是因为巴容对你有兴趣。”
  “巴容是谁?你的小男朋友?”
  茜里妮笑了:“巴容·内维尔。他可不是小男孩,也不只是朋友。我们常常一起做爱。”
  “哦,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十岁了。他多数时间都待在男孩公区。你不用往下问了,他不是巴容的。我或许会给巴容生个孩子,只要我怀孕的时候我俩还没分手就行——前提是再分配给我一个生育指标,我想他们会分配给我的。”
  “你很坦诚。”
  “对于那些我觉得算不上秘密的事?当然……这会儿你想做点什么?”
  他们沿着一条隧道慢慢走着,四壁都是乳白色的岩石,光滑平整的石壁上还镶嵌着一些光泽暗淡的所谓“月球宝石”。其实这种“宝石”月面上撤得到处都是。她穿一双凉鞋,走路如蜻蜓点水。他却穿一双沉重的厚底靴子,是灌了铅的,这样才能勉强走路。
  隧道是单行道。偶尔会有一辆小电瓶车悄声无息驶过他们身旁。
  地球人说:“我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可太宽泛了。
  你是不是该设定限制条件,以免我的回答无意中冒犯了你。”
  “你是个物理学家?”
  地球人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只想看看你的反应。我知道你一定是。”
  “你怎么知道?”
  “只有物理学家才会说‘设定限制条件’。而且你来月球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因为我看起来像物理学家?”
  “这是巴容叫我来的理由。因为他就是个物理学家。而我自己的原因是,你看起来不像个普通的地球人。”
  “哪些地方不像?”
  “如果你想从我嘴里听恭维话,那你可想错了。你只是看上去不太喜欢地球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飞船上的时候,我留意过你,注意到你看周围旅客的眼神。我一眼就能看出谁会留在月球。只有那些不喜欢地球佬的地球佬才会选择留在月球。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会设定限制条件,限于观光项目。”
  地球人看着她,目光锐利。“茜里妮,你的行为很反常。今天是你的假期。你平时的工作非常无聊,非常烦人,所以你天天都盼着休假,休得越多越好。可是就在这么难得的假期里,你却主动捡起平时的工作来,仅仅是因为我有点与众不同……仅仅是因为对我有一点兴趣。”
  “是巴容对你有兴趣。他现在很忙,我觉得在他能抽出时间之前,跟你消遣消遣也没什么坏处……再说了,这是两码事。你明白吗?在我工作的时候,我得像赶鸭子一样指挥二三十个地球佬——你不介意我使用这个字眼吧?”
  “我自己也用。”
  “你是地球人。要是月球人用这个词儿,有些地球人会觉得这是嘲讽,会很生气的。”
  “你是说月球佬说这话不合适?”
  茜里妮的脸上掠过一片红云。她回答:“是的,就是这个意思。““行了行了,我们都不要再咬文嚼字了。你继续往下说,刚才你讲到自己的工作。”
  “我上班的时候,得小心照看那些地球佬,要不然他们说不定会把自己整死。我得领着他们东奔西走,不停地告诫呵斥,确保他们都按照书上教的方法吃喝拉撒。他们目光短浅,行为愚蠢,而我却不得不万分礼貌,活像个保姆。”
  “可怕。”地球人说。
  “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我也希望你能随便一点,不要让我连说话都得小心谨慎。”
  “我说过,你可以随便叫我地球佬。”
  “好吧。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下空乘人员的假期了。你呢?你想干点什么?”
  “很简单,我想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
  “做不到。不过等你见到巴容以后,说不定他可以安排一下。”
  “好吧。既然不能去看加速器,那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知道射电望远镜在月球另一面,它没什么稀奇的,还有……还是你告诉我吧,一般游客来了月球都干些什么?”
  “干不少事。比如去看藻类培养基地,不是看你先前见到的那种经过防腐处理的蔬菜——而是去看农场。
  不过那儿的气味太大了,我可不以为一个地球佬——地球人——看了以后,会胃口大开。就算不看那地方,地球人已经够不适应我们的食物了。”
  “你觉得很奇怪吗?你有没有尝过地球食物?”
  “没真正尝过。我大概也吃不惯吧。饮食这东西,全看个人习惯。”
  “我想也是。”地球人叹了口气,“你要是吃到真正的排骨,那些脂肪和纤维一定会让你咽不下去。”
  “我们可以去郊区,你会看见正在岩床中延伸的新隧道,不过你得穿上特制的防护服。还有工厂……”
  “你来决定就好,茜里妮。”
  “好吧。不过你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至少我要先听到问题。”
  “我曾说过,不喜欢地球佬的地球佬都想留在月球上。你没搭腔。现在我问你,你打不打算在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盯着自己重靴子的鞋尖。他说:“茜里妮,我来月球的时候差一点没办到签证。他们说我太老了,身体恐怕承受不了这种旅程,要是我在月球上待得稍微久一点,身体结构变化了,那我再也回不了地球了。所以我告诉他们,我想在月球上永久定居。”
  “你骗他们?”
  “当时我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不过现在,我自己已经决定留下了。”
  “我还以为,你越是那么说,他们越不会放你过来呢。”
  “为什么?”
  “一般来说,地球政府不愿意把物理学家送到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嘴唇颤抖了一下。“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麻烦。”
  “那么,如果你想成为我们中一员的话,我想你应该去看看我们的体育场。地球佬都想去,可是我们一般不鼓励他们这么干——尽管也没有完全禁止。不过移民就没这回事了。”
  “为什么?”
  “嗯,只有一个原因。我们锻炼的时候是裸体的,至少是半裸。为什么不呢?”她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耐烦,好像在第一万次重复这个自卫式的立场,“温度一直都调得非常舒适,环境非常清洁。可有了地球佬出现,裸体就会变得很不自然。有些地球佬看了以后很震惊;有些情欲勃发;还有些人两种反应都有。我们不想因为他们出现就穿上衣服,也不想跟他们打什么交道,于是一般都不让他们进去。”
  “我得跟你说实话,茜里妮。要是看到异性的裸体,我也会有反应的。我还没老到无动于衷的地步。”
  “没关系,尽管兴奋。”她满不在乎地说,“一个人兴奋,没人管你。怎么样?”
  “我们是不是也得脱衣服?”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
  “作为观众?不用,我们可以脱,但不是必须脱。
  你要是第一次去就脱光衣服,肯定会觉得不自在。而且对我们而言,你的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你可真坦白!”
  “我只是实话实说。至于我嘛,我可不想让你过于兴奋,又不得不强行压抑。所以咱们还是都穿着衣服吧。”
  “会不会有人阻拦?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地球人,会不会被人拦下来。”
  “跟着我就不会。”
  “再好不过了。那么,茜里妮,还远吗?”
  “我们已经到了,穿过那扇门就是。”
  “啊,这么说,你早就计划好来这里了。”
  “我想你可能会比较感兴趣。”
  “为什么?”
  茜里妮突然笑了笑:“我反正是这么想的。”
  地球人摇摇头:“我现在觉得,你不可能是随便想到的。让我猜猜。要是我想在月球定居,那就一定要时常锻炼,保持肌肉、骨骼和身体各个器官的活力。”
  “完全正确。我们都得这么干,特别是地球移民。
  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健身房将成为你每天的噩梦。”
  他们走过那扇门,地球人惊讶地四处张望。“这是我来月球以来,第一次看到跟地球类似的环境。”
  “怎么说?”
  “因为这里的面积。我从来没想到月球上还会有这么大的房间。还有办公桌,办公设施,坐在办公桌后边的秘书小姐——”
  “露着乳房的小姐。”茜里妮低声说。
  “这一点不像地球,我承认。”
  “我们自己有滑道,另外也有给地球佬用的升降机。有很多层……稍等一下。”
  她走到旁边一张桌子跟前,跟坐着的小姐快速低声交谈。地球人只是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茜里妮回来了。“没问题。我们今天还赶上一场混战。非常过瘾,我知道参赛队伍。”
  “这地方真让人印象深刻。真的。”
  “你是说这里的面积?我们有三个体育馆,这个是最大的。但就算这个其实也没多大。”
  “我很高兴能看到,在月球基地这么严酷的自然条件下,你们还能用这么大的空间从事消遣活动。”
  “消遣!”茜里妮好像生气了,“你怎么会觉得这是消遣呢?”
  “你不是说混战吗?不就是一种游戏吗?”
  “你可以称之为游戏。在地球上,体育比赛是游戏。场内十几个人参与,场外几万观众。月球上不是这样。那些你们看起来是游戏的东西,对我们而言却是必需的……走这边,我们坐电梯,不过要先等一小会儿。”
  “我没想惹你生气。”
  “我也没真生气,可你总得讲讲道理。自从两栖动物上岸以来,你们地球人已经适应重力环境三亿年了。
  就算你不锻炼也没关系。但我们没时间慢慢调整,花上几千万年来适应月球的重力环境。”
  “你们看上去已经改变很多了。”
  “如果你在月球的重力下出生、长大,你的骨骼和肌肉自然会比较纤细,肯定不能像地球人那样结实粗壮。不过这种差异只是表层的。跟地球人相比,我们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一点都没有。不管是消化系统还是激素分泌,都没有因重力的改变而变异。所以特别的大负荷身体训练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我们能将训练做得好像娱乐消遣……电梯到了。”
  地球人犹豫了一下,没敢迈步,看样子有点害怕。
  茜里妮又有点不耐烦了,这类解释她似乎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我想你是不敢坐吧,这玩意看起来像树枝编的一样。每个坐过的地球人都这么说。不过在月球的重力条件下,没必要造得那么结实。”
  升降机缓缓向下移动。只有他们两个乘客。
  地球人说:“我很怀疑平时有没有人用这部机器。”
  茜里妮笑道:“你说对了。我们都用滑道,更好玩一点。”
  “什么滑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快到了。再往下两层就是……滑道就是个垂直的管子,我们可以从里面滑下去,还有扶手。一般不鼓励地球人使用。”
  “因为太危险?”
  “其实不危险,完全可以像梯子一样一步步爬下去。不过总有些年轻人喜欢高速滑行,而地球人不知道怎么躲开他们。撞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早晚会习惯的……事实上,你将要看到的也是一种大型的滑道,专为那些愣头青设计的。”
  她把他领到一个环形场地的栏杆前,有些人正靠着栏杆聊天。所有人都差不多一丝不挂。大家都穿凉鞋,肩膀上多半挂着一个挎包。有些人穿着短裤。有些人从一个罐子里拿出些绿色的东西,放在嘴里嚼着。
  地球人走过他们身边,微微皱着鼻子。他说:“牙齿问题在月球上一定很严重。”
  “的确不太妙,”茜里妮表示同意,“要是能选择的话,我们宁愿做无齿类动物。”
  “不要牙齿了?”
  “也不一定完全不要。或许会保留门牙和犬齿,为了美观,也为了万一有什么机会用到。那几颗也好刷。
  可我们要臼齿有什么用?只能当作对地球生活的一种怀念。”
  “那你们没在这方面做些研究吗?”
  “没有,”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遗传工程是非法的。地球方面明文禁止了。”
  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他们管这里叫月球竞技场。”她说。
  地球人往下看去。他面前是个巨大的圆形洞窟,粉红色的洞壁光可鉴人,上面还有些金属横杆从高到低、横七竖八地插在上面。短些的横杆一头插在墙里,一头甩在外面;长的横贯而过,两头都插在墙里。洞穴大概有四百到五百英尺深,五十英尺宽。
  看上去没人关心这个竞技场或是旁边的地球人。他走过的时候,有些人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两眼,好像估算了一下他全身行头的重量,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然后转身离开。有人还在离开之前对着茜里妮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不过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们。能看得出来,大家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示,可对他们绝对是毫无兴趣。
  地球人凑到洞窟跟前。竞技场的底部有些纤细的身影在移动,从顶上看下去,像是一些扁平的玩偶。有些人身上挂着蓝色的饰物,另外一些人是红色的。他认出来了,这是两支队伍。那些饰物明显起着保护作用,他们都戴手套,穿便鞋,还有护膝和护肘。有些人腰间缚着短束带,另一些人的束带在胸前。
  “噢,”他嘟囔着,“男女区别。”
  茜里妮说:“对!男女选手不分性别,平等参与比赛。束带的作用是使自身器官别甩来甩去,这样会妨碍导引速降。说实话,性别差异还是存在的,包括对疼痛的忍耐力。”
  地球人说:“我好像记得以前读过相关报道。”
  “或许吧,”茜里妮不置可否,“不过这方面的消息很少流传到地球上去。不是我们有什么限制规定,而是地球政府一般都把来自月球的消息封锁起来。”
  “为什么,茜里妮?”
  “你是地球人,这得你告诉我……月球上的说法是,地球方面觉得我们很棘手。至少地球政府是这么想的。”
  此时的洞窟下面,有两个人正在飞速上升,还有急促的鼓点伴奏。一开始,两人像在爬梯子,踩着横杆一级级向上。但后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等到了洞壁中间的时候,他们每跨一步都要狠跺横杆,发出震耳的声音。
  “在地球上玩这个的话,可做不了这么优美,”地球人羡慕地说,“或者说根本做不到。”他自己纠正。
  “这不只是低重力那么简单。”茜里妮说,“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得靠艰苦的训练。”
  说话间,两位选手已经上到洞口,他们抓着栏杆,作了个倒立动作,然后同时翻了个筋斗,开始向下自由落体。
  “要是他们想快,动作可真够快的。”地球人说。
  “嗯。”茜里妮一边说一边鼓掌,“我猜,那些地球人——我指纯粹的地球人,从没来过月球的那种——一想到在月球上行走,脑子里就是荒凉的月面、太空服之类东西。我们真要像那样的话,动作当然快不了。太空服那么笨重,意味着惯性冲力高,而月球的重力却那么小,很难克服那种惯性。”
  “是这样的,”地球人回答,“我看过关于早期宇航员的老电影,每个学校里都会放给学生看。那里面的宇航员移动起来就像在水里一样。虽说现在的实际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但这个形象在人们心中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消除。”
  “要是现在去看,你就会明白我们在月面上可以跑多快了,即使穿着太空服。”茜里妮说,“而在这儿,在地下的话,我们不用穿太空服,走起路来可以跟地球人一样快。我们那种缓慢的步伐只是为了更高效地利用肌肉。”
  “你们要慢起来可真够慢的。”地球人嘴里说着,眼睛盯着那些选手。他们上来的时候迅捷无比,可是下落时却故意放得很慢。选手们好像在水中下沉,还会伸手在横杆上借力,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加速,而是减速了。两人一落到坑底,马上就有另外两个人补上,再次跃起。然后又是两个,两队人依次成对跃起,单对单的较量,比试谁的技艺更精湛。
  每一对选手都动作和谐统一,每一对的姿势都比上一对更复杂精巧。有一对选手面对面跃出,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对称的抛物线,落到对手刚刚离开的横杆上。
  二人在空中擦身而过,却丝毫没有接触。他们的精彩表演引发了观众们热烈的掌声。
  地球人说:“我初次观赏,估计看不出其中最精妙的地方。他们都是土生的月球人吗?”
  “必须是。”茜里妮说,“这个体育馆对所有月球公民开放,移民也玩得很好。可是要玩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还得靠那些在月球上孕育成长的孩子们。他们的生理机能更适应环境,至少比地球移民强很多,而且他们从小就受了正规训练。其实场上的选手们多半还不到十八岁。”
  “我猜这项运动一定很危险吧,就算在月球的重力条件下也一样。”
  “经常有人骨折。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此丧命的,不过至少有过一个摔断脊柱瘫痪的。那次可真吓人,我就在旁边看着——噢,稍等,下面开始自选动作了。”
  “什么?”
  “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都是规定动作,按照既定的程序表演。”
  周围的鼓声渐渐沉寂了。一位选手突然拔地而起,一只手抓住一根横杆,一个大回环,然后向上飞去。
  地球人看得屏住了呼吸。“了不起。像个长臂猿,飞来飞去。”
  “什么?”茜里妮问。
  “长臂猿。一种类人猿,事实上是最后一种野生类人猿。他们——”他注意到茜里妮的表情,于是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茜里妮。长臂猿是优雅的生物。”
  茜里妮皱着眉说:“我以前看过类人猿的照片。”
  “你大概没见过长臂猿的动作……大概有些地球佬称月球人为‘长臂猿’,而且心存不敬,就像你们叫他们‘地球佬’一样。不过我的确没那个意思。”
  他把两个手肘靠在栏杆上,专心看着选手的动作。
  简直是空中的舞蹈。他说:“你们是怎么对待那些地球移民的,茜里妮?我指那些想终生定居月球的人。他们不具备真正月球人的能力——”
  “完全没关系。移民也是公民。这里不存在歧视,至少不存在制度上的歧视。”
  “什么意思?没有制度上的歧视?”
  “你自己也说了,有些事他们是做不到的。差别的确存在。他们的身体结构跟我们有差异,而且往往没有我们健康。要是一个移民等到中年以后才搬来,那他的样子就显得——很老。”
  地球人避开她的视线,有点尴尬。“双方可以通婚吗?我是说移民和土生月球人之间。”
  “当然。毫无疑问,双方可以结婚。”
  “哦,这正是我想问的。”
  “当然了。移民也有权利留下自己的后代。老天啊,你怎么这么问,我父亲就是个移民,而我母亲则是土生月球人。”
  “我想你父亲来月球时,一定还很——噢,上帝啊——”他的身体贴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惊呼,“我还以为他会失手呢。”
  “不会的,”茜里妮说,“那是马克·福尔。他就喜欢玩刺激的,不到最后不伸手。实际上,这不是什么好习惯,真正的冠军从来不这么做。继续往下说,我父亲来月球的时候,大概二十二岁。”
  “我猜就是这样。那么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对地球也没有那种复杂的情感。从一个地球男人的角度来说,我猜想这种性关系一定相当美妙——跟一个……”
  “‘性关系”!”茜里妮吓了一跳,旋即又笑了,“你不会以为我父亲会跟我母亲做爱吧。要是我妈听到这话,一定马上把你轰走。”
  “可是——”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人工授精的好。哼哼,跟一个地球人做爱?”
  地球人表情凝重:“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没有歧视。”
  “这不是歧视。这是自然现象。地球人无法完全掌握这里的重力场。不管他经过多少训练,在本能的驱使下,他都会恢复本性。我可不敢冒这个险。搞不好那个男人会折断自己的手脚,要不就更惨,折断我的。基因融合是一回事,性爱是另一回事。”
  “对不起”……难道人工授精不违法吗?”
  她此时又被场内的情况吸引了。“又是马克·福尔。只要他别耍那些没用的花招,水平还是很不错的;她姐姐的水平也不比他差。要是他们两个联手,那简直没治了。好好看着,他们要一起上场了,完成同样的动作,默契得跟一个人一样。他有时候是有点花哨,不过没人怀疑他的技巧……对了,人工授精的确违犯了地球法律,可只要生理上确实有需要,也可以破例——当然,有这种需要的人相当多,或者声称有这个需要。”
  这时所有选手都上来了,在栏杆下排成整齐的环形。红的一边,蓝的一边。他们向观众们一齐挥舞手臂,掌声经久不息。此时栏杆边上已经挤满了人。
  “这儿的席位应该再好好安排一下才是。”地球人说。
  “完全不需要。这又不是演出,只是训练。我们不鼓励大家只当观众,每个人都该参与进去。”
  “你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完成这样的动作,茜里妮?”
  “随大流而已。所有月球人都能做,只是做不了他们那么漂亮。我也没加入任何一支队伍——混战要开始了,全体参与。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节目。所有十名选手会同时起跳,各方都要设法击落对手。”
  “真的摔下去吗?”
  “千真万确。”
  “是不是常常有人受伤?”
  “经常有。从理论上讲,这个节目不是完全名正言顺。很多人认为它太轻率,再说我们人口本来就不多,万一造成无谓的牺牲就更不值得了。不过,混战还是很受欢迎。公决的时候凑不到足够的票数来废止它。”
  “你会把票投给哪边呢,茜里妮?“茜里妮脸上一红:“哦,无所谓。你看那边。”
  鼓声突然爆发出来,声若雷鸣,所有选手都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出去。空中一片混乱,可当他们再次分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稳稳地站在一根横杆上。然后是令人窒息的等待。一个率先发动,其余人纷纷跟上;空中又一次人影飞舞。如此循环往复,过了许多回合。
  茜里妮说:“记分规则很复杂。每次起跳都会得一分:每次触到对手得一分:造成对手扑空得两分;击落对手得十分;还有很多种罚分的情况,分别对应多种犯规。”
  “谁在记分?”
  “有裁判,他们会根据场上情况做出初步裁决。如果对裁决不满,可以通过电视录像上诉。可这些是非经常连录像带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观众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场内一个蓝队的女孩得分了。她掠过一个红队男孩身边时,响亮地一拍他的侧腹。男孩当时已经在躲闪了,可惜还是没躲过。最后他还是抓住了墙上一根横杆,不过已经失去了平衡,膝盖很狼狈地撞到墙上。
  “他眼睛长哪儿去了?”茜里妮愤怒地嚷道,“他根本没看到她过来。”
  场内的气氛越来越火爆,地球人看得眼花缭乱。有时候,有的选手跳起来,触到了横杆,却没有抓住。所有观众这时都俯身在栏杆上,好像都要跳下去。有一次,马克·福尔的手腕被人打到,有人大喊:“犯规!”
  福尔失手落下。在地球人眼里,由于重力的原因,他下落得非常缓慢。福尔的身体在空中挣扎着,努力伸手去够身边的横杆,可是都失败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大家的心在随他一起下落。
  福尔下坠得越来越快。尽管他有两次差点抓到横杆,并成功地降低了速度。
  眼看就要落地,他忽然疾伸右腿,生生钩住一根横杆。他头朝下悬在空中,悠悠荡荡,头顶离地只有十英尺。他展开双臂,向欢呼的观众们致意,然后才屈身而上,再次跃起。
  地球人问道:“有人犯规了吗?”
  “要是简·王真的拽了马克的手腕,而不是推的话,那他就犯规了。不过裁判却判了合理冲撞,我想马克也不会上诉。他以前就这么玩过,不过没这次惊险。
  他就喜欢最后一刻脱险的游戏,总有一天他会失手伤着自己的……噢,噢。”
  地球人抬起头看着她,不过茜里妮的眼睛却没在他身上。她说:“有个专员公署的人来了,一定是来找你的。”
  “为什么——”
  “我想不出他来这儿还能找谁。你毕竟与众不同。”
  信使长着一张地球人的脸孔,至少是个地球移民。
  他好不容易穿过二三十个裸体的观众,在漠然而藐视的目光中,径直朝他走来。
  “先生。”他开口,“哥特斯坦专员想请你跟我——”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五章
  巴容·内维尔的寝室比茜里妮的简陋得多。书籍四处乱丢,电脑显示器也没罩子,扔在一个墙角,大号书桌上一片狼藉。墙上的窗户空空如也。
  茜里妮走进屋里,抱起胳膊:“巴容,要是整天住在猪窝里,思维怎么会清楚?”
  “我会收拾的。”巴容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把那地球人带来?”
  “专员先派人把他带走了。那个新专员。”
  “哥特斯坦?”
  “对,就是他。你自个儿早干什么去了?”
  “我得先查到那地球人的资料。我不能盲目行动。”
  茜里妮说:“不过,你查完了,我们也只能等着了。”
  内维尔啃着大拇指的指甲,然后认真检查了一下战果。“出现这种事,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欢还是发愁……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的。”茜里妮明确地说,“作为一个地球人,他已经相当不错了。他让我领他四处逛,对周围的东西很感兴趣,不过从不妄下评论。他毫无傲气……当然,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惹他生气。”
  “他后来又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了吗?”
  “没,他也不用问了。”
  “为什么?”
  “我告诉他你会见他,我还说你是个物理学家。所以我猜,等他见到你时,肯定会把心里的问题一股脑儿提出来。”
  “他不觉得奇怪吗?他对面的女导游碰巧认识个物理学家。”
  “有什么奇怪的?我说你是我的性伴侣。职业跟性爱无关吧,一个高贵的物理学家也会跟低贱的导游做爱。”
  “闭嘴,茜里妮。”
  “你看,巴容,我觉得如果他只是想设个圈套,如果他只是想通过我来接近你,他一定会显得有点迫切。
  那个圈套越复杂,越神秘,那么就一定越危险,他表现得肯定就越急不可耐。我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跟他东拉西扯,就是不谈同步器的事。我还带他去看了一场体育表演。”
  “他呢?”
  “他很有兴趣。他很放松,看得很上劲。不管他脑子里装着什么,他的表现非常单纯。”
  “你肯定?专员已经抢先一步找到他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专员的信使当着二三十个月球人的面,公开向他发出邀请,也不会包藏什么祸心。”
  内维尔双手搭在颈背上,身体往后一仰,“茜里妮,我还没问呢,你不要急着下结论。这样我们只会吵起来。首先,那人不是个物理学家,他跟你讲了吗?”
  茜里妮沉默了半晌,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叫他物理学家,他没有否认,不过好像他也从没说过自己就是。不过——不过我觉得他肯定是。”
  “他算是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吧,茜里妮。或许他心里把自己当作一个物理学家,只不过从来没干过这差事。他受过科学训练,这一点我承认,可他从来没做过科研方面的工作。他根本找不到这种工作。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实验室会接受他。他曾经上过弗里德·哈兰姆的黑名单,在很长时间内都名列榜首。”
  “你敢肯定?”
  “相信我,我查过了。你不是还怪我花的时间太多吗……问题是,我发现的情况太好了,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什么太好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没想到吗?所有的一切都表明我们可以信任他,毕竟他对地球方面那么不满。”
  “只要你的资料准确,这么判断倒是没错。”
  “噢,我的资料尽可相信,经过发掘,至少表面上可以作出这种判断。不过,也可能是别人有意要我们这么想。”
  “巴容,你真让人反感。为什么总是觉得事事都有阴谋?本可不像——”
  “本?”内维尔讽刺地说。
  “本!”茜里妮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本不像是个满腹抱怨的人,也没有故意对我表现出他有多大不满。”
  “他是没有,不过这只是为了取悦你。你自己都说过,你喜欢他,是不是?还特地强调?说不定这正是他的目的。”
  “我不是傻子,没那么好骗,你知道的。”
  “好吧,等我自己见到他就明白了。”
  “你去死吧,巴容。我每天都在跟各种各样的地球人打交道。那是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你不该怀疑我的判断力。你自己知道,你应该完全相信我。”
  “好吧,我们以后再看,你别生气啊。我们再等等就是了……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轻盈地站起来,“猜猜我在想什么?”
  “我不猜。”茜里妮也轻盈地站起身,脚步难以察觉地向外滑动了一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留着自己猜去。我没心情。”
  “你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怀疑你的判断?”
  “我生气是因为——噢,见鬼,你怎么就不能把屋里收拾干净呢?”说完,她转身离去。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
  “我希望,”哥特斯坦说,“能给你一些地球式的招待,博士。不过,原则上不允许我带任何东西上来。
  月球上的好人们一直都对这种人为设置的障碍恨之入骨,可是地球上来的人还是要接受特别检查。为了抚慰他们的感情,我尽量事事模仿他们的习俗,可是我的步伐还是会露馅。适应他们的重力可太难了。”
  地球人说:“我也一样。在此我要对您的上任表示祝贺——”
  “还没有完全上任呢,先生。”
  “一样,同样恭喜。不过我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想见我。”
  “我们曾是旅伴。前不久,我们曾乘同一艘飞船。”
  地球人没有说话,礼貌地等着他继续说。
  哥特斯坦说:“不过,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们大概在几年前就见过面。”
  地球人平静地回答: “恐怕我有点记不起来——”
  “这没什么奇怪的。你没理由会记得。我曾经做过巴特议员的下属,他曾经——现在还在——主持科技与环境委员会。有一阵子,他曾极力想查办哈兰姆,弗里德里希·哈兰姆。”
  地球人忽然坐直身体,“你认识哈兰姆?”
  “自从我到月球以来,你是第二个这么问的。是的,我认识他,但没什么交情。我还认识他周围的一些人。很奇怪,他们的看法大多跟我相同。作为一个已经被整个世界奉为神明的人,哈兰姆在他周围的人当中没多少人缘。”
  “没多少?我想根本就没有。”地球人说。
  哥特斯坦没理会他的插话,继续说:“我当时的工作——或者说议员交给我的任务——就是监视电子通道,看看这些设施的建造和运转过程中有没有不合理的浪费,是不是有人从中牟取私利。作为一个专职的监控单位,这种担心合情合理。不过我们的议员却很有想法,他一直希望能从中查出点对哈兰姆不利的证据。他想证明哈兰姆从这些科学设施建设工程中牟利,从而将其置于死地。不过,他失败了。”
  “这是很显然的,哈兰姆现在的地位如日中天。”
  “不过当时有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可惜我没能追查下去。我发现在所有指责哈兰姆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针对的不是他一手遮天的权势,而是电子通道本身。我当时准备去找他,可是没能成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就是你,对吗?”
  地球人谨慎地说:“我记得你所说的事,可我对你还是没什么印象。”
  “我当时很不理解,怎么还会有人从科学角度对电子通道提出质疑呢?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在飞船上一看到你,就觉得似乎有点眼熟。最后,我总算完全想起来了。我还没拿到乘客名单,让我从脑子里找找你的名字……你是本杰明·安德雷·狄尼森博士吧?”
  地球人叹了口气:“是本杰明·阿兰·狄尼森。是我。不过为什么你现在要提这些呢?事实上,专员先生,我不想再纠缠往事。我已经来到月球,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果有必要,我会抛弃一切,重新来过。见鬼,我怎么忘了把自个儿的名字改掉。”
  “没用的。我认出的是你的面孔。狄尼森博士,我不想干涉你的新生活。但是出于一些与你没有直接关系的原因,我不得不先问个清楚。我有点记不清楚了,你不是提出过对电子通道的质疑吗?能不能再给我讲讲?”
  狄尼森偏着头,一直沉默着。未来的专员也没有开口,甚至嗓子发痒了,他也没咳一声。
  狄尼森说:“事实上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我不过是担心强作用力的强度改变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其实没什么!”
  “没什么?”哥特斯坦终于咳了出来,“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我说过,当时我就对你的理论很感兴趣。我那时没能持续追踪下去,现在再想从故纸堆里翻检出来,恐怕是不太现实了。整个事件都是机密的——议员当时并未给予太多关注,也不想把此事曝光。还有,我又想起点儿来。你是哈兰姆的同事,但你不是物理学家。”
  “很对。我是一个放射化学家,他也一样。”
  “要是我的记忆哪里不对了,请你随时纠正。我记得你早期的工作记录相当优秀。”
  “事实如此。不是虚言,当时我的确干得非常漂亮。”
  “太奇妙了,我全都想起来了。哈兰姆当时却好像干得不怎么样,是吧?”
  “不是太差吧。”
  “后来,你的运气就不是太好了。我记得,当我们跟你见面的时候——我想是你主动提出要跟我们见面的——你已经是转行到玩具业了……”
  “化妆品,”狄尼森说,口气压抑,“男性化妆品。这个名声在科学界可好不到哪去。”
  “恐怕是的。很遗憾。你后来一直是个商人。”
  “商务主管。我干得一样出色。在辞职来月球以前,我已经成了公司的副总。”
  “在这件事上是不是哈兰姆的作用。我指的是你离开科学界这件事。”
  “专员,”狄尼森说,“求求你了!事情早就过去了。当哈兰姆第一次发现钨转换的时候,我是在场的。
  那就是发现电子通道的起点。要是当时我不在场,历史会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不敢说。说不定哈兰姆和我都会在一个月以后死于辐射污染,或者六周以后死于核爆炸什么的。这个没准儿。但当时我在场,而且部分由于我,哈兰姆才有了今天;也正是因为我涉及其中,我也才有了我的今天。不管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你满意了吗?事实就是这样。”
  “我想我满意了。这么说,你对哈兰姆怀有个人仇恨?”
  “在那时,我的确跟他没有丝毫交情。而现在,我也并不因此对他有什么仇恨。”
  “可不可以说,你对电子通道的质疑出于你对他的仇恨?”
  狄尼森说:“我很讨厌目前的交谈方式。”
  “怎么?我所问的一切问题都不是为了为难你。我只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我对电子通道以及相关的一些事很关注。”
  “噢,然后你就无端地随意联想。想到既然我不喜欢哈兰姆,那么我就一定会认为他不配有那样的声望和名誉。于是我就把眼光投向电子通道,想找出点漏洞。”
  “于是,你找到了吗?”
  “不,”狄尼森一拳砸在椅背上,身体明显往上一振,“没有‘于是’。我找到了他的漏洞。至少在我看来是漏洞。但这个漏洞并不是我仅仅为了搞垮哈兰姆凭空捏造的。”
  “博士,我相信不是捏造。”哥特斯坦温和地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们都知道,想检验证明任何一种新事物,我们必须做出某种假定。既然是假定,它就必然有某些不言自明的缺陷。这样一来,别人就可以不用捏造任何东西,直接攻击这个缺陷。这种攻击不见得一定完全出于私愤,但也可能为一时的情绪左右。或许,你当时就是在对哈兰姆的厌恶中,做出了你的推断。”
  “先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时我手里有充足的证据。可是,我不是一个物理学家,而只是一个——放射化学家。”
  “哈兰姆当时也只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可如今他已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学家了。”
  “他仍然只是个化学家,一个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化学家。”
  “而您不是。您至少还在努力学习,想成为一个物理学家。”
  狄尼森愤愤地说:“调查得满仔细的嘛。”
  “我告诉过你,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到现在还想得起来,连我自己都很惊奇。不过现在,我想谈点别的事。你知道一个叫彼得·拉蒙特的物理学家吗?”
  狄尼森语气勉强:“我见过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非常聪明?”
  “我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而且我不喜欢妄下评语。”
  “尽管有太多对他不利的传言,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十分聪明。”
  专员很小心地往后靠了靠。他的椅子纤细轻盈,用地球标准来看,根本不够支撑他的重量。他说:“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拉蒙特的?因为他的名声?你们见面了?”
  狄尼森说:“我们直接交谈过。他本来是要写一写电子通道的发展史,包括它的诞生,以及所有那些与之相关、流传甚广的种种传说。我很高兴他能找到我;他好像已经查出了一些东西,与我相关。见鬼,专员,我虽然很高兴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却不能跟他说太多。有什么用呢?我受了太多冷眼和嘲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思索,厌倦了自责。”
  “你知道就在近几年里,拉蒙特做了些什么吗?”
  “什么意思,专员?”狄尼森谨慎地问。
  “大约在一年前,或许还要早一点的时候,拉蒙特找到巴特那里去了。我那时已经不再是议员的幕僚,不过相互之间还一直保持联系。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表示他很关心。他觉得拉蒙特手里攥着有力的证据,足以挑战电子通道。可是他不知道如何着手操作。我也很关心——”
  “你倒是事事关心。”狄尼森讽刺地说。
  “不过现在,我怀疑要是拉蒙特先前见过你,那么——”
  “打住!专员,别往下说了。我知道你又要做出什么推断,而我并不赞同你的想法。要是你觉得拉蒙特剽窃了我的想法,而我被又一次出卖了,那么你错了。你听着,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当年我的确有过非常有力的观点。不过那只是一个猜想。我为此深感忧虑,于是把这个观点公诸于众了。但是没人相信我,我气馁了。因为我无法证明其正确,所以我放弃了。在我跟拉蒙特的交谈中,我没有提及这个问题,我们从来没谈过早期的电子通道。至于他后来提出了什么,不管跟我的观点如何接近,也是他独立想到的。而且他的论断要比我的更令人信服,有着更严格更规范的数学基础。在这个问题上,我毫无维护自己专利的意思。”
  “你好像知道拉蒙特的理论。”
  “最近它已经流传开来了。虽然没人敢公开出版,也没有人认真看待,但是通过地下途径,它流传甚广。
  连我都得到了。”
  “我也见过,博士。不过我认真对待了。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你的那份报告是第一次——但它从未到达议员那里。因为他一心想查出些经济问题,根本不理会别的。在那些专职调查人员——不包括我——看来,你的报告,这么说我很抱歉,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不这么认为。所以第二次看到此事时,我非常忧虑。我当时就想去找拉蒙特,可是,跟我谈话的很多物理学家都——”
  “包括哈兰姆?”
  “没有,我没见哈兰姆。我先咨询过一些物理学家,他们都劝我,说拉蒙特的东西毫无根据。尽管如此,直到我来此任职之前,我还在考虑着什么时候见他一面。后来,我来了这里,遇到了你。所以我特别想见见你。在你看来,你和拉蒙特理论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你指的是什么?是我们对电子通道危机的预测?说它可能会导致太阳的爆炸,并最终毁掉整个银河?”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怎么知道?我所有的理论不过是猜测而已,只是猜测。至于拉蒙特的理论,我没有仔细研究,它甚至根本没有公开出版。即使我哪天看到了,恐怕其中的数学理论也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相信拉蒙特。哈兰姆早就毁掉了他的科学生涯,就像当年毁掉我的一样。就算他能冲破哈兰姆的阻碍,发表他的理论,目光短浅的公众也会视而不见。他们只会毫不犹豫地完全拒绝,这比尝试着接受容易多了。”
  “可是你对此一直保持着关注,不是吗?”
  “因为我认为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灭亡。我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
  “于是你来到月球。在这里,你的老对头哈兰姆就不能阻止你了。”
  狄尼森慢慢地说:“你,真的很喜欢猜测。”
  “是吗?”哥特斯坦语气平淡地说,“说不定我也很聪明。我猜对了吗?”
  “或许吧。我心中从未放弃科学理想。只要能消除人类头上的灭绝的阴霾,我愿意做任何事,不管是为了证明危险根本不存在,或是证明危险的确存在而且必须消除。”
  “我明白。狄尼森博士,还有一件事。我的前任,即将退休的专员蒙特兹先生告诉我说,月球的科学进步走在了地球人的前头。他觉得月球人的智慧跟他们的人数不成比例。”
  “他说不定是对的。”狄尼森说,“我不知道。”
  “很可能。”哥特斯坦认真地说,“这样的话,你不觉得会对你的计划带来麻烦吗?不管你做什么,人们都会以为,你的成功全靠月球的科学环境和设施。你个人的声誉并不会因此有太大的收获,尽管你的成就……
  这个,对你很不公平。”
  “哥特斯坦专员,我早就厌倦了追名逐利的生活。
  我想找到生命的真正乐趣,这种乐趣远远超过做‘超音速迪培尔’的副总裁。我想回到科学领域。只要能用自己双眼和双手找到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就完全满足了。”
  “好吧,你个人对声名毫不在意。不管人们给你什么样的评价,你都会接受;但是从我的角度来说,作为地球政府派驻月球专员,我完全可以把你所作的一切传达到地球上去,让你得到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完全有权要求你应得的一切。”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要什么回报呢?”
  “不用这么直接吧。不过你说对了,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卸任的专员蒙特兹先生对月球科学研究的现状毫无把握。地球人和月球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理想,如果双方能合作的话,对两个世界都有好处。我们不能忍受现在的隔阂。我想,如果你能帮助打破双方的猜疑,你的贡献将不仅仅停留在科学领域。”
  “我想,专员,你不应该觉得我对‘公正’的地球科学界还满怀好感,无限忠诚,还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去监视月球人。”
  “狄尼森博士,请不要把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看作整个地球科学界的代表。我们不妨这么想:我个人对你的科学研究抱有浓厚兴趣,希望能随时得知你的研究进展,从而助你一臂之力;可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你的成果——请记住我个人并不是专业科学家——最好你能捎带着讲解一下月球目前的科研状况,这样就方便多了。
  怎么样?”
  狄尼森说:“恐怕很难做到。我不会过早下结论,不会发布未成熟的结果。不管是出于粗心还是过分激动,这样的行为都会对下一步研究带来恶劣影响。在我找到最终的答案以前,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任何事。早年跟你们那个委员会的合作经验也逼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我非常理解。”哥特斯坦热情不减,“你完全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时候通知我最终成果……不过现在,我已经耽搁你太多时间了,你一定也困了。”
  听到逐客令后,狄尼森起身告辞。哥特斯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狄尼森伸手拉开房门。他知道有个开关可以自动把门打开,不过他睡眼朦胧,找不到了。
  门外的黑发男子带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说道:“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来得有点早?”
  狄尼森嘴里重复着他的最后一个字,试图整理自己混沌的思维,“早?……不,我……是我起晚了,我想。”
  “我打过招呼,我们预约过了……”
  狄尼森终于清醒过来了。“对,你是内维尔博士。”
  “是我。可以进去吗?”
  一边问着,他已经迈步进入狄尼森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小,大部分空间被一张皱巴巴的床占据。空调轻轻嗡鸣着。
  内维尔随口客套:“睡得好吗?”
  狄尼森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衣,伸手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不,”他生硬地回答,“非常糟糕。希望我可以暂离片刻,稍微洗漱一下。”
  “当然。在你洗漱的时候,不介意我准备一下早餐吧?那些餐具你大概不太熟悉。”
  “非常感谢。”狄尼森说。
  二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梳洗完毕,刮了胡子,穿上了一条裤子和一件汗衫。他说:“我敢肯定没把淋浴弄坏,可它突然没水了,我怎么也弄不开。”
  “水是定量配给的。你已经用完了自己的配额。博士,这里是月球。不知道这些合不合您的口味,我准备了两人份的炒蛋和热汤。”
  “这是炒蛋——”
  “我们都这么叫。我猜地球人或许会有不同看法。”
  狄尼森叫道:“噢!”他食欲不振地坐下来,拿起刀叉,尝了尝面前那团糊状黄色物体,就是所谓的炒蛋。刚一入口,他几乎马上吐出来,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努力把那块东西咽了下去,然后又举起叉子,准备再来一次。
  “你会慢慢习惯的,”内维尔说,“它很有营养。
  不过我应该提醒你,这东西含高蛋白。另外,在低重力环境下,你所摄入的食物量会比在地球上少得多。”
  “没关系。”狄尼森清了清嗓子,说道。
  内维尔说:“茜里妮告诉我,你想以后在月球定居?”
  狄尼森说:“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他揉了揉眼,“可是在经历了一整晚的煎熬以后,我的决心有点动摇。”
  “一晚上你从床上掉下来几次?”
  “两次……我总是把这儿当作正常重力环境。”
  “对地球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醒着的时候,你还会一边走路,一边提醒自己这里是月球。可是在睡梦中,你会像在地球上一样翻身。不过话说回来,在低重力环境中,摔一下也并不疼。”
  “第二次掉下来以后,我甚至没有当时醒过来,在地上睡了好一会儿。醒了以后还一片茫然,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你们平时都怎么对付这个?”
  “你必须定期体检,检查你的心率、血压等等,以检验重力的改变是不是给你的身体造成了过度损伤。”
  “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了。”狄尼森不以为然地说,“事实上,我已经预定了下个月作体检,还准备了一些口服药。”
  “不错,”内维尔松了口气,或许他压根儿不想在这些琐事上纠缠。“再过一周你就没事了……还有,你需要合适的衣着。没人穿这种裤子,这种松松垮垮的上衣也不怎么合适。”
  “我觉得肯定有卖衣服的地方吧。”
  “当然。让茜里妮陪你去,要是她不上班,肯定很乐意去,我敢肯定。她告诉过我,你比较适合正装。”
  “我非常高兴她能这么想。”狄尼森努力咽下一匙汤,满脸愁容,看来不知道如何处理剩下那些。
  “她把你当成了一个物理学家,不过毫无疑问,她错了。”
  “我过去是一个放射化学家。”
  “博士,两个职业你没都干多久。我们这里信息很闭塞,但还不至于一无所知。你也是哈兰姆的受害者之一。”
  “听你的口气,受害者好像有一大帮人?”
  “不是吗?月球就是哈兰姆的牺牲品之一。”
  “月球?”
  “可以这么说。”
  “我不理解。”
  “我们月球上没有电子通道。无论如何也建立不起来,平行宇宙那边对我们的努力根本没有反应。我们无法做到钨的转换。”
  “这样啊,内维尔博士,你不会把这个归咎于哈兰姆吧。”
  “可以说是。为什么只有平行宇宙那边的人才能开通一个电子通道?为什么不是我们呢?”
  “就我所知,我们缺乏必要的知识,不知道如何开通。”
  “如果永远禁止我们从事必要研究,我们永远也得不到这方面的知识。”
  “禁止?”狄尼森问道,明显很惊讶。
  “相当于禁止了。如果在这个方向上深入研究,不可避免地需要优先使用质子同步加速器或者其他大型科学设施。出于哈兰姆的授意,这些东西都掌握在地球手里。没有这些东西,研究就很有效地被制止了。”
  狄尼森又揉了揉眼睛,“我想我过一阵子还得睡觉……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打搅了我。不过请问,电子通道对月球来说有那么重要吗?太阳能电池目前运转良好,也完全够用了。”
  “博士,那些电池让我们受制于太阳,将我们束缚在地表附近。”
  “也对——可哈兰姆为什么要从中作梗呢?这一点你怎么看,内维尔博士?”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认识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根本不愿意让公众知道,我们的电子通道完全来自那个宇宙,是那边的人一手建立了这个装置,而我们只是他们的仆人。如果在月球上,我们开展了进一步研究,最后找到了开启通道的钥匙,那么,这种真正的电子通道就要记到我们月球人的名下,他只能靠边站了。”
  狄尼森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一般来说,我们一直欢迎来自地球的物理学家。我们被地球政府人为地孤立了,相当闭塞。来访的物理学家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至少他能让我们觉得自己并未与世隔绝。要是物理学家能移民月球,作用就更大了,我们非常愿意给他介绍我们的环境,并邀请他与我们一起工作。很遗憾,你并不是,怎么说都不算,一个物理学家。”
  狄尼森不耐烦地回答:“我从来没说过我是。”
  “你当时说想去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为什么呢?”
  “你就是担心这个吗?我亲爱的先生,让我好好解释一下。我的科学生命早在半辈子之前就毁掉了。我已经决定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在一个尽可能远离哈兰姆的地方——就是这里,月球。我曾经做过放射化学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永远受这个身份的束缚,远离其他领域。如今,平行空间物理已经是一门大学科了,而我一直在努力自学,希望在这个领域内重新开始我的科学生涯。”
  内维尔点点头:“我明白了。”话虽如此,可他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几分怀疑。
  “还有,既然你提到了电子通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彼得·拉蒙特的人?还有他的理论?”
  内维尔眯缝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不,我想我从没听过。”
  “对,他并不出名。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出名了,就像当年的我。他也在反对哈兰姆……他的名字直到最近才开始为人所知,他的理论也部分得益于我。昨晚上,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内维尔不耐烦地问道;“是吗,博士?他是个什么人?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彼得·拉蒙特。他对平行宇宙理论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看法。他相信电子通道如果继续用下去,太阳系内部的强作用力就会慢慢增强,太阳就会越来越热,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就会发生质变,就是爆炸。”
  “一派胡言!在自己渺小的世界里,无论人类怎么滥用那些通道,也不会对广阔的宇宙空间造成什么影响。即使你只自学过一点物理,你也应该清楚地看到,在整个太阳系寿终正寝之前,电子通道对整个宇宙带来的影响根本微不足道。”
  “你这么想吗?”
  “当然,难道你不是吗?”内维尔反问。
  “我不敢确定。拉蒙特的观点中含有私人情绪。我以前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看上去他是个容易激动、非常情绪化的人。想想哈兰姆对他做的那些事,他的行为很可能完全被怒火所左右。”
  内维尔皱起眉头,他说:“你敢肯定他也受过哈兰姆的打击?”
  “就像从前的我。”
  “你有没有想过,他提出的这种怀疑——说通道非常危险——只不过是另一种手段,目的仍旧是为了阻止月球建造自己的通道。”
  “仅仅为了这个,他们不惜在全世界散布警告?绝对不会。这就像用高射炮打蚊子。肯定不会的,我确信拉蒙特说的都是真心话,其实从前我自己也得出过这个结论。”
  “那是因为你也被哈兰姆陷害,你也恨他。”
  “我不是拉蒙特。我想我的反应没有他那么激烈。
  事实上,我还曾想过,到月球以后能摆脱哈兰姆的阻碍,远离拉蒙特的仇恨,从而比较客观公允地调查这件事。”
  “在月球上?”
  “就在月球上。我想或许可以借助同步加速器。”
  “这就是你的兴趣所在?”
  狄尼森点点头。
  内维尔说:“你以为自己会有机会用同步加速器吗?你知道你要交多厚的申请吗?”
  “我想,或许一些月球的科学家可以帮助我。”
  内维尔笑着摇摇头,“我们的机会并不比你多……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外的办法。我们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我们还可以为你准备一些小型设备。至于有多大用处,我不敢说,但是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做出点事来。”
  “你是说,我能在这里继续研究平行宇宙理论,并利用一切手段观测平行宇宙?”
  “这要看你自己了。你是不是想证实那个人的观点——拉蒙特?”
  “或者证伪。”
  “你一定会证伪,我敢肯定。”
  狄尼森说:“你很清楚,我不是物理学家。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痛快就接受了我,并给我找个工作?”
  “因为你来自地球。我们这里很看重这个,或许你自己自学的物理知识也能发挥点作用。茜里妮也担保你一定行。有时候,她的意见或许比我的重要得多。我们都是哈兰姆的受害者。如果你想重起炉灶,我们会帮你的。”
  “不过恕我冒昧,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你的帮助。在地球和月球的科学家之间有很多误解和猜疑。你来自地球,自愿定居月球,你可以成为双方沟通的桥梁,这对大家都好。你已经跟新任专员建立了联系,或许以后的日子里,你在找回自己的同时,可以重建我们的将来。”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研究成功地削弱了哈兰姆的影响,也会对月球科学界有所帮助?”
  “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很有益处……不过我现在该告辞了,你也该再补一觉。过两天再联系我吧,到时候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实验室。而且——”他左右看了看,“再给你找个好点的住处。”
  两人握了握手,内维尔起身离去。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八章
  哥特斯坦说:“我猜,尽管你在这个职位上已经不胜其烦,不过今天要告别了,心里还是会有点伤感吧。”
  蒙特兹耸耸肩:“非常伤感——只要想到地球的重力。那意味着呼吸艰难,双脚疼痛,还有浑身臭汗。我得坚持洗澡,以免汗臭。”
  “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步你后尘。”
  “听我一句话吧。至少两个月就得回去一次。我不管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也不管他们让你接受了什么样的锻炼——一定要每六十天回一次地球,每次至少待一星期。不能忘记重力的感觉。”
  “我会谨记在心……噢,我已经跟朋友联系上了。”
  “哪个朋友?”
  “就是跟我坐同一艘飞船来的那个。我觉得对他有印象,结果的确是故人。他的名字叫狄尼森,一个放射化学家。有许多理由让我对他记忆犹深。”
  “哦?”
  “我想起了一点非常有意思的怪事,关于他的。于是就想查个清楚。他巧妙地抗拒。他说的听上去合情合理:太合理了,以至于我产生了怀疑。他的说辞既天衣无缝,又异想天开,非常有诱惑力。看来他已经为自己辩护过太多次,已经百毒不侵了。”
  “噢,先生,”蒙特兹有点头大,“我好像没太听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你这里小坐片刻,检查一下我的行李,看看有没有遗落什么东西。一想到地球的重力,我就感到呼吸困难……你说的是什么怪事?”
  “他想向我解释,电子通道的使用存在隐患。他认为那玩意儿会炸掉我们的宇宙。”
  “真的?会吗?”
  “我希望不会。不过出于一些很让人遗憾的原因,他当年的研究没有进行下去。一般来说,当科学家们研究一个未知事物时,他们往往会焦躁不安,急于表达。
  这你也知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心理学家,他把这个称为‘天知道’现象。如果迟迟找不到需要的结果,你就会放弃努力,说一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承认以前的一切不过是猜测。”
  “我理解,可是如果物理学家们四处散布这种理论,不用所有人,只要有几个,那么……”
  “他们不会的。至少不会公开承认。这里有个科学责任的问题。再说,那些学术刊物都很谨慎,不会轻易刊载无稽之谈……至少他们认为是无稽之谈的东西。事实上,你看,我朋友担心的问题又被人重新提了出来。
  有个叫拉蒙特的物理学家找到巴特议员那里去了,他还找了那个自以为是的救世主,陈,以及其他一些人。他坚持说宇宙快要爆炸了。没人相信他,不过他的理论倒是流传开来,越传影响越大。”
  “现在到月球的那个人,他也相信这个理论?”
  哥特斯坦笑了,“我猜他相信。倒霉,我昨晚上一直没睡好,老是掉出床外。对了,还有——我自己也相信。他想通过试验检验一下,就在这儿。”
  “是吗?”
  “是的,让他去做吧。我暗示他,我们愿意提供帮助。”
  蒙特兹摇摇头,“这很危险。我不赞同为那些妄想狂提供官方支持。”
  “你要明白,他们不可能是完全疯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是能让他在月球上开展工作,那么通过与他接触,我们就能摸清月球人的底细。他现在急于重新开始科学生涯,而我已经向他暗示,这得靠我们的帮助……对了,我还要祝你一路旅途愉快。这是作为朋友的祝愿。”
  “谢谢,”蒙特兹回答一声,“再见了。”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九章
  内维尔火气十足地说:“不,我根本不喜欢他。”
  “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个地球佬?”茜里妮从制服右胸前掸下一撮绒毛,伸手抓住,打量着说,“这不是我身上的东西。我告诉过你,这里的空气循环器坏了。”
  “这个狄尼森根本毫无价值。他根本不是个搞平行空间的物理学家,只不过在这个领域里自学过一点东西,他自己说的,来月球就是为了检验他那些固有的混蛋理论。”
  “什么理论?”
  “他觉得,电子通道会把宇宙炸掉。”
  “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这么想的……噢,我早就知道这种理论。我听说的够多了。不过这并不是事实,仅此而已。”
  “说不定,”茜里妮,“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
  “你又开始了是吧。”内维尔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茜里妮先开口说:“那么,你要怎么待他?”
  “我准备给他间实验室。在学术领域,他可能一文不值,不过还有其他的用途。他其实还是很显眼的;专员都找他谈过了。”
  “我知道。”
  “他的经历颇具传奇性,一个前途被毁的科学家要重新再来。”
  “真的?”
  “真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要是你自己问他,他肯定会讲给你听。这就对了。我们现在手里有个从地球来的传奇人物,他要在月球上开展一项匪夷所思的研究。这事本身就非常有传奇性,专员已经被吸引住了。
  他就是我们的烟雾弹,一个骗人的摆设。我们甚至还能通过他打探一点地球方面的动向,谁知道呢……你要跟他保持密切关系,茜里妮。”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章
  茜里妮笑了,笑声回荡在狄尼森耳边的耳机里。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宽大的太空服里,不见了平时的风韵。
  她说:“来啊,本,没什么可怕的。你已经是个老鸟了。你都待了一个月了。”
  “二十八天。”狄尼森嘟嚷着。穿上厚厚的太空服以后,他感到呼吸困难。
  “一个月。”茜里妮坚持道,“自从你来以后,月球已经绕过半个地球了;可以称为刚好‘半地’。”她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优美的弧线在空中无比灿烂。
  “好吧好吧,不过还得等等。我一到月面上来,胆子就不像在地下那么大了。要是摔倒怎么办?”
  “又怎么样?以你的标准来说,这里重力很弱,脚下的月面也很柔软,而盔甲结实得很。要是你摔倒了,只要顺势倒下打个滚就行了。其实那也很好玩。”
  狄尼森怀疑地望着她。月亮美妙地浴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月面黑白相间。他想起一周前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无际的电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阳光中,丝毫没有一点温柔的触感。相比之下,夜晚的月面非常美丽。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地光所到之处,净是一片柔和而晶莹的白色。而阴影部分更不见了白日里强烈的反差,温和得没有一丝棱角。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个迷人的巨大球体——海洋蓝色的基调上白云缭绕,不时还会悄悄显露出一角褐色的陆地。
  “好吧,”他说,“我得抓着你点儿,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们也不会一直上坡。这个坡面对初学者比较合适。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
  她每一步都迈得很远,身姿摇曳。他则极力保持自己的步伐协调一致。脚下的上坡路积满灰尘,他每迈一步,尘土都会四散飞扬,不过马上又在真空中沉淀下来。他努力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好,就这样,”茜里妮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胳膊,帮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当不错,作为一个地球佬——不对,我该叫你新人才合适——”
  “谢谢。”
  “其实也好不了多少。把移民叫做新人,跟管地球人叫地球佬是一样的。或者我应该说,你干得很漂亮,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
  “别!这更难听。”狄尼森气喘吁吁地说,他觉得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她说:“一只脚将要落地的时候,另一只脚也要稍稍用点力,这样步子会更稳,走起来更轻松。不,不对——看着我。”
  狄尼森松了口气,停下步子,看着茜里妮。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态也一样轻盈优美。她慢慢起步,节奏分明地向前跳出。几步走完她便转回来,在他脚边跪下。
  “你先慢点,往前迈,本。什么时候该用力,我会推你的脚。”
  他们试了几次,狄尼森说:“这比在地球上还累,我得歇会儿。”
  “好吧。这是因为你的肌肉还不适应这种动作,找不到协调。你要知道,你的敌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来调整一下呼吸,我们不会再走这么远了。”
  狄尼森问道:“要是我躺下来,会不会把背包压坏?”
  “不会,当然不会,不过你最好不要试。至少别直接躺在地面上。这里的绝对温度只有一百二十度,或者说摄氏零下一百五十度。如果真想躺下,尽可能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我只要坐下就好。”
  “这样啊。”他嘴里咕哝着,也坐了下来。他故意面向北方,背对着地球,“你看,那些星星!”
  茜里妮坐在他对面,身体侧对着他。在地光的照射下,透过面罩,他可以时时看到她的脸庞。
  她说:“难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吗?”
  “没这么清楚。即使是晴天,地球的大气层也吸收了很多光线。由于大气温度的不均衡,星星全都在不住闪烁。再加上城市灯火,即使在远方,也会将星光淹没。”
  “听起来好像挺没劲的。”
  “你喜欢出来吗,茜里妮?到月面上来?”
  “不算特别喜欢,不过也不反对。其实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总得带一些游客上来。”
  “现在你不得不带我上来了。”
  “本,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是两码事。导游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项目,非常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总不会以为我带他们来散步吧?这是月球人——还有新人的事。其实,来得最多的还是新人。”
  “好像没多少人喜欢上来,你看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
  “噢,你不知道,出来也是分日子的。你以后会看到,到了竞赛日那天,这里就大不一样了。不过,那种场景,你也不会喜欢的。”
  “现在我也不敢说。从事滑行这项运动的,是不是大都是新人?”
  “应该是。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欢上来。”
  “内维尔呢?”
  “你想问的是,他对地表有什么看法吗?”
  “是。”
  “说实话,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上来。他是个真正的都市男孩。你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只是我向他提出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自己却不愿陪我一起去。
  我盛情邀请他,因为得找个懂行的人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怎么都不肯去。”
  “我猜你还是找到了人陪你。”
  “对。现在我想,他多半也是个新人。内维尔博士不愿带我参观太阳能电池,说不定这就解释了他对电子通道的态度。”
  “你的意思是?”
  “这么说吧——”狄尼森身体往后仰着,双腿轮流踢起,懒洋洋地看着它们缓缓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茜里妮——我的意思是,在太阳能电池完全够用的情况下,内维尔依然无比执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我们在地球上根本无法如此使用太阳能电池,因为在大气层包裹之下,太阳辐射远没有这么强烈,这么光芒夺目,这么持久不衰。在太阳系的所有较大天体中,月球是最适合太阳能电池应用的一个。
  可是,这种对太阳能电池的依赖又把你紧紧地束缚在月表附近,如果你正好又讨厌月表的话——”
  茜里妮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本,我们休息得够多了。起来!起来!”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说道:“电子通道一旦建立,意味着月球居民从此可以远离月表,只要他不喜欢月表的话。”
  “我们要往上走了,本。我们要走到那上面去。你看见了吗?就是远处地光明暗交接的地方。”
  他们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后一道斜坡。狄尼森眼前是一个光滑的下坡,宽阔的坡道上没有多少灰尘。
  “对一个新手来说,这道坡有点太光滑了,不利于循序渐进,”茜里妮说,回答了他心中的问题,“不要急于冒进,我还是先让你看一个袋鼠跳吧。”
  说着,她来了一个袋鼠跳,向上飞起。快要落地时,她回过头来说:“就这样。你坐下来,我再调整一下——”
  狄尼森坐了下来,面对下坡方向。他往下看去,心里惴惴不安。“我们真能滑下去吗?”
  “当然。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对地面的压力也就小得多,这就意味着摩擦力也小得多。
  月球上所有东西都比地球上更滑,所以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来觉得那么困难。要不要听我的导游课,就是我给游客们讲的那种?”
  “不用了,茜里妮。”
  “再说,我们还要用滑翔器呢。”她把一个小气筒塞到他手里。上面有个夹子和一对小管。
  “这是什么东西?”本问道。
  “只是个小气罐。它会在你的鞋底喷射出一种气体。这层薄薄的气垫会滞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间,使摩擦力减少到近于零。它可以让你几乎飞在空中。”
  狄尼森不安地说:“我不太赞成。在月球上,这么浪费燃气可不大好。”
  “噢,行了吧。你知道这个滑翔器里装的是什么气体?二氧化碳?氧气?不,都是废气,是氩气。它来自月球的土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亿万年中由钾—40分解而成……本,这其实就是我的导游课……在月球上,氩气的作用也不大。要是只用来做滑翔器的话,一百万年也用不完……好了。你的滑翔器装好了。等我一会儿,我得装好我自己的。”
  “怎么用?”
  “都是自动的。你只要开始滑行,就会触发开关,气垫就会喷射出来。你的气罐只有几分钟的储量,不过也足够你用了。”
  她站起身,又把他拉起来。“面对山下……来吧,本,这是缓坡,看着它,它就像平地一样。”
  “不,不对,”狄尼森悻悻地说,“对我来说,它是悬崖。”
  “胡说。现在听好了,记住我说的话。先是双腿分开,大概六英寸远,一只脚稍稍靠前,哪只都行。然后双膝弯曲。等会儿别说自己被风吹歪了,这里根本没有风。不要往上或者往后看,要实在受不了,可以往两边看看。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后滑到平地的时候,不要急着刹车;你的速度远比你想像的要快。只要等你气罐耗尽,摩擦力最终会让你慢慢停下来的。”
  “这么多,我一下子怎么记得住?”
  “得了,你能记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要是你万一摔倒,而我又没有抓住你的话,千万不要乱动。只要放松身体,随其翻滚或者滑行就好。这里没有什么石头,不会撞伤的。”
  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闪烁着微冷的光芒。几处微小的崎岖反射出稍稍显眼的亮光,使长长的坡道上平添了几处模糊的斑纹。地球半圆的轮廓划过漆黑的天幕,正悬在头顶。
  “准备好了?”茜里妮问道。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好了。”狄尼森有气无力地回答。
  “出发吧。”她说。说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开始滑动。起初,他动得非常缓慢。他回头望向她,身体晃晃悠悠。她说:“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开始他还能感到脚下的月面——然后,感觉消失了。滑翔器启动了。
  过了一阵,他觉得自己好像静止了似的。耳畔没有风声掠过,也看不出身边的景物变化。但是当他回头望向茜里妮的时候,发现光线和阴影都在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眼睛盯着地面,”茜里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直到速度起来为止。速度越快,身体就越稳定。双膝弯曲……本,干得真不错。”
  “对一个新人而言。”狄尼森喘着粗气。
  “感觉如何?”
  “像飞一样。”他说。身体两侧光影斑驳,都在急速后退。他先看看一边,再看另一边,想从景物后退的感觉上找到飞速前进的滋味。但没等找到就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这才又找回身体的平衡,“不过,这个比喻对你而言并不恰当。因为你并不知道在地球上飞是什么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飞一定像滑行一样——我比较清楚滑行的感觉。”
  她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
  狄尼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飞驰的滋味。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飞速迫近,又从身体两侧瞬间划过。他说:“滑行的时候,你们一般有多快?”
  “一场高水平的竞速比赛中,”茜里妮回答,“记录时速可达一百英里。当然,那时的坡道也比这个陡得多。你现在的时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
  “我怎么感觉还要快一些。”
  “没有,没多快。我们现在已经到平地了,本,你一直没有摔倒。坚持住:气罐要耗尽了,你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什么都不要做。继续往前滑。”
  茜里妮话音未落,狄尼森的双脚便突然感到一阵压力。这时他猛然体会到了自己此时的速度。他牢牢攥住拳头,努力控制双臂,不让它下意识地上摆,撞在一起。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摆起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倒。
  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只听茜里妮说,“干得好,本,干得好。没想到一个新人在第一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其实你摔倒了也无所谓,大家都会摔跤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可不想摔跤。”狄尼森轻轻咕哝着。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地球还是那样静静地挂在天边。他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我现在停下来了吗,茜里妮?”他问道,“我不敢肯定。”
  “你已经停住了。现在别动。我们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见鬼,来的时候,我把东西丢在半路上了。”
  狄尼森狐疑地看着她。他们不是一路在一起吗?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来。不过他一直高度紧张,又吓得半死,没工夫想那么多了。此时她已经几个长距离的袋鼠跳,飞出一百码开外了,但狄尼森耳边还响着她的声音。“在这儿!”从耳机里听,她的声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边一样。
  没一阵子她就回来了,怀里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包裹。
  “记得吗?”她说,“在我们往上爬的时候,你问过我这是什么。我当时告诉你,我们回去的时候用得着。”她揭开包裹,把它放在满是灰尘的月面上。
  “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说,“不过我们一般都叫它躺椅。因为在这儿,月球俩字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时时挂在嘴边。”说着,她把一个气筒塞进去,打开一个阀门。
  那东西开始充气。狄尼森心里老觉得应该有“咝咝”的声音,不过周围没有空气,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声音。
  “你不用问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茜里妮说,“这还是氩气。”
  那东西现在已经充足了气,变成一个结实的气垫,有六条腿。“你躺上去,”她说,“它跟地面的接触面积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后,周围都是真空,身体的热量就不容易流失。”
  “别告诉我这玩意儿是热的。”狄尼森惊讶地说。
  “氩气在注入的时候已经加热了,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比较热而已。大概最后温度能达到绝对二百七十度,差不多能融化冰了。足够了,躺在上面,太空服的热量流失速度就不会超过限度。过来吧,躺下。”
  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惬意。
  “太棒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茜里妮阿姨算无遗策。”她说。
  她从他身边掠过,绕着他轻盈地滑行。她的双腿优美地舞动着,仿佛在滑冰一样。然后,她又飘然飞起,双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一肘点地,盘坐着落在他的身边。
  狄尼森惊叫起来:“天哪,你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呗!你可别试,会把胳膊摔断的。我先跟你说一声,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垫子上跟你挤挤。”
  “没关系,”他说,“这玩意很结实,能放两个人。”
  “噢,他们会说我不检点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我想。太刺激了。”
  “刺激?你刚才一直没摔倒,很了不起的记录啊。
  你不介意我回去四处宣扬吧。”
  “不,我这人就爱听好话……你不指望我还能再来一次,是吗?”
  “现在吗?当然不。我自己都做不到。我们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的心跳恢复正常了,我们就往回走。要是你现在把腿伸给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给你解下来。下次再教你自己操作。”
  “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当然会有。难道你玩得不开心吗?”
  “不止开心,也很恐怖。”
  “下次就没这么可怕了。越往后,恐惧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乐趣。到那时候,我们来一场比赛吧。”
  “不,我不干。我太老了。”
  “在月球上,你不算老,只不过看起来老一点而已。”
  狄尼森躺在月面上,无边的寂静一点点渗入体内。
  现在他面对着地球。它悬在半空,岿然不动。在刚才的滑行过程中,只有看着它,心里才有足够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稳地滑下来。对此,他深怀感激。
  他开口问道:“茜里妮,你经常到上面来吗?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或者跟一两个朋友一起,在节日以外。”
  “应该一次都没有。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不过现在我却跟你一起上来了,想想自己都奇怪。”
  “唔。”狄尼森随口应了一声。
  “你不感到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我个人以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两个理由,要么是他愿意做,要么是他不得不做。但是不管出于哪个原因,我认为都是个人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谢谢你,本。很高兴你也这么想。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新人,你的优点之一就是,你不想干涉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是生活在地下的种族,我们月球人是穴居人类。难道这有什么错吗?”
  “一点也没有。”
  “可地球佬都不这么想。我是个导游,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不得不忍受他们的屁话。他们嘴里无非就是那几句废话,我都听腻了。在所有这些废话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开始模仿地球人说话,一口地球标准语,“‘可是,亲爱的,你们也是人类啊,怎么能永远住在地洞里呢?你难道就不会得幽闭症吗?你们从来就没想过看看蓝天、绿树和大海吗?没想吹吹风,闻闻花香吗——’“噢,本,我还能一直说下去。他们还会说,‘不过我想你们从来没见过蓝天绿树,所以也就不想了是吧’……这么说,好像我们根本收不到地球的电视节目,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画面和声音——以及味道。”
  狄尼森被逗乐了。他说:“你们一般正式回答是什么?”
  “也没什么。我们只是说,‘我们习惯了,女士。’要是个男人,就说‘先生’。不过一般都是女人。男人们都在盯着我们的衣服,我估计,脑子里肯定都想着什么时候扒下来才好。你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跟那帮白痴说什么吗?”
  “告诉我。只要你还穿着那身制服,这话都得憋在心里,不过至少今天可以说出来。”
  “有意思,说得好……我想告诉他们,‘听着,女士,为什么我要喜欢你们那个狗屁世界?我们不想死死待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着刮风下雨。我们不想感受天然的气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脏水溅到身上。一想到你们浑身细菌,我就恶心。我讨厌你们那难闻的青草,无聊的蓝天,还有那什么破白云。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从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过我们一般都不愿意。
  月球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手创造了它。完全是我们。我们拥有这个家园,我们开发了自己的能源,我们有自己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同情。滚回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重力把你们的奶子拽到膝盖底下去吧。’这就是我要说的。”
  狄尼森说:“真不错。不过要是哪天你实在憋不住了,来找我说一遍,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你知道吗?老有一些新人建议在月球上建个地球公园,从地球上带来点种子树苗之类,种点花花草草;说不定还可以搞点动物。带来一点家的感觉——他们一般都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当然,我当然反对了。家的感觉?谁的家?月球就是我们的家。要是哪个新人想家了,他最好回去算了。有时候,新人比地球佬还讨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狄尼森说。
  “不是说你。你瞎想什么。”茜里妮说。
  沉默。
  狄尼森在想,是不是该回城区了?茜里妮什么时候会叫他回去呢?一方面,他的身体也有点累,他已经开始想念宿舍的舒适了。但是另一方面,他从来都没感到过身心如此放松。他开始考虑背后的氧气还能撑多久了。
  这时,茜里妮开口了:“本,我想问你个问题,不介意吧。”
  “完全不。如果你对我的私人问题感兴趣,那么我将毫无保留。我身高五尺九寸,在月球上重二十八磅,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已经离了,有一个孩子,女儿,已经长大并结婚了。我读过的大学是——”
  “不,本,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能问问你的工作吗?”
  “当然,茜里妮。尽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可讲的。”
  “好吧——你知道巴容和我是——”
  “是,我知道,”狄尼森直接打断。
  “我们一起谈过。他告诉我一些事。他说,你认为电子通道会让我们的宇宙爆炸。”
  “是宇宙中我们这一部分。它可能把我们银河的一截旋臂轰成类星体。”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狄尼森说:“刚到月球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不过现在我有把握了,我个人确信这一定会发生。”
  “那你认为,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或许是几年以后,也可能是几十年。”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阵。茜里妮突然抬头说道:“巴容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没想说服他。要是你的攻击过于狂热,人们反而不会相信。这是拉蒙特的失误。”
  “谁是拉蒙特?”
  “对不起,茜里妮,我在自言自语。”
  “不,本,告诉我,我很感兴趣,求你了。”
  狄尼森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好吧,”他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拉蒙特是个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他以自己的方式警告全世界,指出了通道的危险。他失败了。地球人需要那个通道。他们渴望免费的能源,这种渴望极其强烈,已经变成了一种依赖。他们现在离不了那个通道。”
  “但如果通道意味着毁灭,那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
  “他们只要拒绝相信就行。面对一个难题,最容易的对策就是拒绝相信它的存在。你的朋友内维尔博士就是这样的。他不喜欢月面,所以他就逼自己相信,太阳能电池不好——即使稍微有点公允之心的人,都能看出太阳能电池是月球最合适的能源。他想得到电子通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待在地下,所以他拒绝相信通道的危险。”
  茜里妮说:“我不认为巴容会拒绝相信客观的试验数据。你手里有没有足够的证据?”
  “我认为有。茜里妮,它非常奇妙。我想要的东西,完全都是微观层面的,基于一个一个的夸克交互作用。你能听懂吗?”
  “你不用详细解释。我跟巴容谈得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我大致明白。”
  “好吧。一开始,我认为想达到我的目的,必须借用月球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它有二十五英里长,由超导体构成,可以处理两万千兆伏以上的电流。后来我才明白,你们月球人制造出了一种设备,管它叫介子仪,它的功能不亚于同步加速器,体积却小得多。月球在高科技方面的确走在了前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茜里妮有点得意,“以一个月球人的身份。”
  “好了,然后呢,利用你们的介子仪,我得出了数据,表明微观领域内强作用力正在增强。这种增强正好印证了拉蒙特的理论,推翻了传统理论。”
  “你给巴容看了吗?”
  “没有。即使我拿给他看,我想他也不会接受。他会说这个结果毫不重要。他会说我的试验出错了。他会说我没有把所有因素考虑在内。他会说我的操作程序不对……不管他说什么,他的本意就是不想放弃电子通道。”
  “那你的意思是毫无办法了?”
  “当然有,不过不能硬来,不能像拉蒙特那样。”
  “什么办法?”
  “拉蒙特的解决方案是强制放弃通道,但是谁都不愿意倒退。你不能把小鸡赶回蛋里去,也不能把红酒变回葡萄,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如果你想让孩子别扯你的手表,那么你不必给他讲道理。你应当给他适当的引导,给他一件对他来说比手表更有趣的东西。”
  “什么意思?”
  “啊,到这儿我就没把握了。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简单的想法——或许过于简单了,简单得不可能成功——它基于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二这个数字是荒唐的,不可能存在。”
  沉默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两人都一言不发。最后还是茜里妮先开口,她一字一句地说:“让我猜猜你这话的含义。”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含义。”狄尼森说。
  “先别说这个,让我猜猜吧。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宇宙中,也只能直接感受到这么一个,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就是而且也只能是惟一的宇宙。但是,某天我们找到了证据,还有另外一个宇宙存在,我们把它称为平行宇宙。这时候我们就会以为有两个,而且也只有两个宇宙。这个想法其实毫无道理。如果存在第二个宇宙,那么第三个、第四个……第无穷个宇宙也可能会存在。宇宙的数目不是一,也不会是二,甚至不会是一到无穷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并非此时的人类可以把握。”
  狄尼森说:“这正是我的理——”沉默,又是沉默。
  狄尼森坐了起来,看着面前藏在太空服内的姑娘。
  他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她说:“我刚才只是瞎猜的。”
  他回答:“不,不是。不管它是什么,但决不会只是瞎猜。”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巴容·内维尔直直地盯着她,一时语塞。她平静地回望。她房间的全息景物窗上,图案已经换了。其中一幅是地球,稍稍过了半圆。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问:“为什么?”
  她回答:“纯属偶然。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实在忍不住,于是开口说了几句。我本来几天前就该告诉你,不过怕你生气。我知道你一旦听到,就会像今天这样。““现在他知道了!你真蠢啊!”
  她眉头微皱,“他知道什么了?他知道的都是他迟早会猜出的事:我不是什么导游,我是你的直觉师。老天在上,我压根儿不懂数学。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我是有直觉能力,这又怎么样?你自己跟我说过多少次了,在通过数学推理或者实验证明之前,我的直觉毫无价值。你不是还说,即使是最强烈的直觉也可能出错吗?怎么现在又这么计较,我的直觉什么时候又变得重要了?”
  内维尔脸色苍白,不过茜里妮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害怕。他说:“你不一样。只要你心里认定了,你的直觉不是常常都对吗?”
  “啊,可他不知道啊,不是吗?”
  “他会猜出来的。他会去哥特斯坦那里告密。”
  “他能告什么密?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站起身,走到他近前,冲着他的脸喊道,“不!你只会坐在这儿,胡思乱想,觉得我会背叛你,背叛所有人。要是你不相信我的品质,至少该听听我的直觉。至少我没必要用这话骗你。要是我们都快毁灭了的话,我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噢,别这样,茜里妮,”内维尔厌烦地摆着手,“你在干什么呀?”
  “听着。他跟我谈了很久,给我讲他的工作。而你呢?只会把我藏起来,当作所谓的‘秘密武器’,还说我比任何科学工具或者一般科学家都有用。你只会玩点小阴谋,坚持让我作个普通导游,蒙蔽所有人,让我的天赋安全地隐藏起来,只为月球人服务。其实是为你一个人服务。而你呢,你又做出了什么成就?”
  “我们有了你,不是吗?你想想,万一他们查出来,你还能自由几天?”
  “你只会这么说。但这些年来,究竟有谁因此坐牢了?有人被抓吗?你一直反复强调身边危机四伏,但证据呢?这些年来,地球人越来越不愿意让你和你那伙人碰他们的大型设备,原因更多是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
  因为你们,他们才那么做,而不是因为地球人的恶毒。
  这样也好,对我们有利,因为这种情况迫使我们发明了其他设备,更好的设备。”
  “这一套理论全是你的所谓直觉。”
  茜里妮笑了,“可本对那些设备非常赞赏。”
  “你和你的那个本!你到底在跟那个该死的地球佬搞什么名堂?”
  “他是个新移民。而我想要的是信息。你给过我吗?你整天惟恐别人发现我,不敢让我跟任何物理学家谈话,除了跟你。你又是我的——恐怕你的动机只有这一点。”
  “别这样,茜里妮。”他想好言相劝,可话里的不耐烦怎么都掩不住。
  “不,那方面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件差事是你给我安排的,我把精力都用在它上头。有时我觉得我的直觉已经悟到了,不管我懂不懂数学。我眼前似乎有画面,似乎知道必须做什么——可我就是抓不住它。可现在,管他的,有什么用处?反正电子通道总有一天会把我们全部消灭掉……我以前不是也告诉过你吗?我非常信不过这种两个宇宙之间的交换。”
  内维尔说:“我再问你一遍吧。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电子通道会毁灭我们?别说什么‘也许’、‘可能’,我只需要知道会还是不会。”
  茜里妮生气地一摇头,“我做不到。它太大了,我不能说它一定‘会’。但对这么重大的事件,‘也许’难道还不够吗?”
  “唉,老天哪。”
  “别翻白眼。少来冷笑那一套!你从来没作过这方面的实验。我早就跟你说过,一定得做这种实验。”
  “可你以前从来没这么忧心忡忡,直到现在,跟你那位地球佬朋友聊过之后。”
  “他是个移民。还有,你到底打不打算做实验?”
  “不!我告诉过你,你的建议完全不可行。你也不是个主张实验的人。你的直觉认为对,可放到现实中,放到仪器里,放到充满随机性、不确定性的世界中,你的直觉就行不通了。”
  “所谓的现实世界!不过是指你的实验室罢了。”
  她的脸气得通红,举起攥得紧紧的双拳,“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总说没有真空环境——上面就是真空,就在我指的方向,月表。超低温环境。你那些实验为什么不能搬到上面做?”
  “那么做行不通。”
  “你怎么知道?你只是不肯尝试罢了。本·狄尼森尝试了。他不怕麻烦,自己设计了一套可以用于上面的设备。上次去参观太阳能电池时,他就把他的设备架好了。他想让你一块儿去,可你不肯。你还记得吗?那东西其实非常简单,他向我解释之后,我现在就能清清楚楚解释给你听。他让设备在白天温度下运行一遍,又在夜间温度下运行一遍。有了这些数据,他就可以用介子仪作深入研究了。”
  “你说得倒是挺轻巧。”
  “原理本来就简单。他知道我是直觉师之后,马上对我详细解释。你从来没这么做过。他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他认为地球附近空间的强核力在不断积聚,必将引起大灾难。再过不多几年,太阳就将爆炸,强核力随之呈波状向外扩张——”
  “不,不,不,不。”内维尔吼道,“他的实验结果我见过,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见过?”
  “对,当然。你以为我会让他在我们的实验室工作,却对他在干什么一无所知吗?我见过他的实验结果,它们一文不值。那些所谓的结果只是实验状态下的许可误差。他要相信这些误差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意义,相信他的好了。要是你想相信,去相信好了。但无论你们多么相信,也不可能让这些结果有什么重大意义,因为它们根本没有。”
  “那你呢,你到底想相信什么?”
  “我相信事实。”
  “但这个事实必须是符合你的信仰的事实,对不对?你一心想要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对不对?让你可以从此再不和月球表面有任何来往。凡是与你的目的有冲突的统统不是事实——这就是你对事实的定义。”
  “我不跟你争。我只想建立一个电子通道,甚至——一个以上。只有一个是不够的。你敢保证你没有——”
  “我没有。”
  “将来会吗?”
  她又转到他跟前,那几步急促而沉重,显露了她心中压抑的怒火。
  “我什么都不会对他泄露。”她说,“但我一定要知道更多信息。你从来都跟我只字不提,但是他会;他还会把想法付诸试验,而你不会。我已经跟他谈过许多,也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如果你敢介入我和他之间,那你永远别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你不用害怕他会抢先一步,在我之前找到答案。他的思维还是拘泥于地球模式,很难迈出最后一步的。而我会。”
  “好吧。你也别忘了,你是月球人,而他是地球人。你们是不同的。这里是你的世界,除此之外你无处可去。那个人,狄尼森,或者说你的本,那个移民,是从地球来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去。可你却永远都不可能到地球去,永远不能。你是一个月球人,永远都是。”
  “我是中国神话里的嫦娥。”茜里妮自嘲地说。
  “你不是。”内维尔说,“不过你可能同样会等上一段时间,过一阵子以后,我会再查证一次狄尼森的实验结果。”
  她好像对他的许诺无动于衷。
  他说:“还有,关于他那个宇宙爆炸的理论。要是改变宇宙原始物质有这么大的风险,那么那头的外星人,那些比我们先进很多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掉通道呢?”
  说完,他离开了。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下巴绷得紧紧的。“因为他们跟我们的处境不同,你这蠢货。”这只是自言自语,他已经走远了。
  她踢了一下摇杆,把床放下来,一头扑上床,发泄似的踢腾了一阵。已经那么近了!巴容和其他所有人追寻多年的那个梦,离她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
  如在眼前。
  能量!所有人都在寻找能量!如魔法一般的东西!
  它就是那个神话中象征着丰饶富庶的羊角!……而且,它还远远不止于此。
  只要找到能量,也就找到了另一个东西。手里有了通向能量的钥匙,掌握另一个的钥匙便易如反掌。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她能抓住那一点点微妙的蛛丝马迹,一旦抓住,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另一个也就显而易见了。 (天哪,巴容那与生俱来的多疑传染到了她身上,即使在她脑海里,她仍旧不敢说出那个东西,只能称之为“另一个”。)没有一个地球人能找到它的踪迹,因为没有一个地球人有真正去寻找它的动机。
  本·狄尼森会为她找到的,为她找到,自己却蒙在鼓里。
  除非——可要是宇宙即将毁灭,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狄尼森很难受,他正跟自己的羞怯奋战。他的手好几次不自觉地往上抬了几下,好像要把短裤再往上拉一拉。他只穿着凉鞋和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内裤。那玩意儿很不舒服,勒得太紧了。当然,他腰里还围着一条毯子。
  茜里妮穿的并不比他多多少,在旁边笑个不停。
  “本,除了有点虚弱之外,你的身体没什么不对的。我们这儿人人都这么穿。其实,要是你觉得衣服勒得太紧,干脆全脱掉算了。”
  “绝不!”狄尼森嘀咕着。他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腹部,结果被她一把拽下。
  她说:“把这个给我。要是你一直不放弃地球上那套死板做派,怎么做一个月球人?你知道吗,假正经一般意味着心里好色。”
  “茜里妮,我得慢慢适应。”
  “那好,就从我开始。你先盯着我看上一会儿,目光要集中,不要四处乱晃。怎么回事?我发现你更喜欢看其他女人嘛。”
  “要是我一直看着你——”
  “你就会过于兴奋,然后很尴尬。不过看得越多,你就越习惯,就不会那么注意了。看着,我就站这儿,看好了,我要把内衣脱了。”
  狄尼森痛苦不堪地说:“茜里妮,周围都是人啊,别玩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咱继续往前走好吗?让我先自己逐渐适应行不行?”
  “好吧,不过你看,周围过去的人根本没看我们。”
  “他们没看你。他们都在看我。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老,体形又这么差的人。”
  “或许真的没有。”茜里妮居然表示同意,“不过他们慢慢会习惯的。”
  狄尼森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脑子里想着头上的每一根白发,和自己与众不同的大肚子。直到他们面前的走廊越来越窄,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以后,他才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好奇地看着自己。茜里妮高耸的酥胸和光洁的大腿还在身旁,不过自己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敏感了。前面的通道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好像无穷无尽。
  “我们走了多远?”他问。
  “你累了?”茜里妮忽然明白过来,“我们该带个滑车来的,我忘了你刚从地球来。”
  “忘了最好。新人都盼着别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吧?我一点都不累,或者说自己还没感到累。我只是有点冷。”
  “冷?纯粹是想像,本。”茜里妮肯定地说,“你只是看到自己穿得这么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冷。忘了这回事吧。”
  “说起来容易。”他叹了口气,“我希望自己这段路还算走得不错。”
  “相当不错。再往下我就得教你袋鼠跳了。”
  “然后再到月面的坡道上来一场竞速赛是吧。我说,是不是早了几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走了多远了?”
  “我估计,有两英里了吧。”
  “我的天!这里的隧道一共有多长?”
  “恐怕我也说不上来。住宅区的通道只占通道总数的一小部分。这里还有矿道、地质探测隧道、工业通道、真菌……我敢肯定,总长度加起来应该有几百英里。”
  “有地图吗?”
  “当然有地图。我们总不能昏头昏脑乱闯吧。”
  “我是问你身上有吗?”
  “哦,没有,我身上没带,不过在这一带活动根本不用地图,我太熟悉了。从小就在这附近转来转去。这些都是很老的通道。大多数新通道——我们平均每年开凿两到三英里隧道——都在北部地区。要是没地图的话,我也不敢在那里乱转。即使有地图,也不太保险。”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要带你去看个非凡的景观——不,不,不是说我自己,千万别这么说——等会儿你就看见了。这是月球上最神奇的宝藏,从来不会有游客的打扰。”
  “别告诉我你们在月球上找到了钻石。”
  “比钻石好多了。”
  走到这一段,通道两边的墙壁都还没完工。灰色岩石裸露着,虽然本身颜色黯淡,却被荧光照得一片雪亮。温度很舒适,通风装置运行得非常轻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风的存在。走在这里,很难想像两百英尺以上的头顶就是荒凉的月面,除了灼热就是严寒。太阳每半个月升起一次,然后又用半个月的时间划过天幕,落下,半月后再升起——循环往复。
  “这里气密性还好吧?”狄尼森问道。他突然想起,自己头上就是死寂、漫无边际的真空。
  “噢,当然了。墙壁都是密封的,报警系统也非常完备。不管在通道的什么地方,气压如果降低了十个百分点,马上就会警铃大作,还会有箭头不停闪烁,加上闪光标志,足以把你领到安全地带。”
  “这样的事多久发生一次?”
  “不常有。至少在五年之内,我没记得有人死于空气泄漏。”说到这儿,她忽然辩护似的说,“你们地球上的自然灾害更多吧,一次地震或海啸可以杀死几千人。”
  “我不跟你争论,茜里妮。”他举起双手,“我投降。”
  “好吧,”她说,“其实我也不想抬杠……等等,你听到了吗?”
  她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狄尼森也跟着她听了一会,摇摇头。突然,他扫视四周,“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儿去了?你敢肯定我们没迷路吗?”
  “这又不是天然岩洞,没有什么未知的岔路。你们地球上有,是吗?我记得看过图片来着。”
  “对,大多数都是石灰岩溶洞,由流水冲刷而成。
  月球上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是吧?”
  “所以我们不会迷路,”茜里妮微笑着说,“至于周围没人的原因嘛,就算是迷信好了。”
  “什么?”狄尼森看上去吃了一惊,脸都皱成了一团,明显不大相信。
  “别这样,”她说,“看你脸上都起皱纹了。对了,就这样,放松一点。你现在看起来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你自己肯定也能感觉到。一方面是低重力的原因,再者你也做了不少锻炼。”
  “还得时时面对裸体的女士们,特别是某个特别空闲、无聊之极,只能跟我混在一起的导游小姐。”
  “你怎么又把我当导游了,再说我也不是一丝不挂。”
  “至于这两个问题,我认为即使一个全裸的姑娘,也不如直觉师可怕……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什么迷信吗?”
  “我想,其实也不是真的迷信,不过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尽量避免到这个区域来。”
  “为什么?”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他们继续前行,“现在听到了吗?”
  她停下来,狄尼森支棱着耳朵,极力分辨空气中的细微颤动。他说:“你是说那种轻微的嘀哒声?哒——哒——就是这个吗?”
  她几步向前,步子迈得缓慢而节奏分明,就像慢动作一样。月球人都会这种从容不迫的步伐。他跟在身后,试着模仿她的样子。
  “那儿——看那儿——”
  狄尼森的目光随着茜里妮兴奋的指尖向前移动。
  “我的天,”他说,“这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水,正在他面前一滴滴落下。滴得非常缓慢,每一滴都落到一个陶瓷水槽中,引入墙内。
  “从岩石中来。知道吗,我们月球上自己有水。大部分都是从石膏矿里分离出来的,总量完全够用了,我们毕竟用得很节省。”
  “我知道,知道。来了以后,我还没有痛痛快快洗过一次澡呢。我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洗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第一步,先打开水,把自己淋湿。然后马上关掉龙头,往身上涂一点浴液。搓一搓——唉,本,我懒得往下讲了。其实在月球上,你根本脏不到哪儿去……不过我们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我们在月球上也发现了一两处天然水源,一般都是藏在山脉阴面下的冰层。只要发现,我们就会让它滴出来。我们面前的水源,自从这个通道开掘以来一直在滴水,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可这跟迷信有什么关系?”
  “显而易见嘛,水是月球上最宝贵的资源。无论是饮用、清洁,以及种植作物、分离氧气,所有的事都离不开它。这种天然的水源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实际作用,可是人们都对它心怀敬意。开掘隧道的时候,只要发现水源,工程马上就会停下,直到水源流尽为止。你看两边,这条通道的墙壁还没完工呢。”
  “听起来还真像迷信。”
  “其实——应该是一种敬畏吧。这种水源最多不过持续几个月的时间,不可能更久了。可我们面前这个竟然度过了它的周岁生日,以后仍旧毫无停止迹象,就像永不枯竭一样。事实上,我们已经把它称作‘永恒之泉’。你甚至能在地图上找到它。人们很自然地把它供奉起来,大家心里都暗暗觉得,哪天它一旦枯竭,一定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
  狄尼森笑了。
  茜里妮温和地说:“其实,大家也并不见得真的相信,可心里都会有点隐隐的担忧。你看,其实它并不是永恒的。将来的某天,它一定会枯竭。其实,它此时的流速比起刚发现的时候已经减缓了三分之二,水正在慢慢流尽。我猜,人们大概觉得,如果水流枯竭的时候他正好在旁边,一定很不吉利。我想这个理由讲得通,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来这里。”
  “看来你自己并不相信。”
  “我信不信不重要。我不认为它会突然断流,又恰巧有哪个倒霉蛋正好在旁边赶上这桩事。它只会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最后直到断流,没人能指出它究竟是何时枯竭的。所以,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同意。”
  “其实,”她马上转了话题,但并不显得突兀,“我心里还有其他的担心,想跟你单独谈谈。”她把毯子在地上摊开,盘着腿坐在上面。
  “这才是你带我来这儿的真实原因吗?”他也坐了下来,面对着她。
  她说:“你看,现在你可以轻松地看着我了,你已经习惯了……地球上肯定也有些时代,人们对裸体熟视无睹。”
  “不少时代,不少地方都是。”狄尼森表示同意,“不过自从大战之后就没有了。我有生以来……”
  “那么,在月球上,你就得按照月球人的样子做事。”
  “你不是要告诉我些事情吗?你不是为了这个才带我来的吗?不会是想色诱我吧?”
  “想引诱你的话,待在城里方便多了。不是这回事。本来我们可以去月面上谈,那儿可能更合适。不过要出去的话,光是准备就得好长一阵子,还会引起他人的注意。来这儿就不会。这里是地下设施中惟一一个清净的地方,我们非常安全,丝毫不会受到打扰。”她口气有点踌躇。
  “不错。”狄尼森评价。
  “巴容生气了。真的,非常生气。”
  “没什么奇怪的。我早就提醒过你,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心灵直觉。要是你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对了,你为什么非得告诉他不可呢?”
  “因为他是我的——伴侣,我很难一直对他隐瞒下去。尽管,说不定以后,他不会再把我当伴侣了。”
  “对不起。”
  “不用,反正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糟。不过更让我心烦的是——这才是最麻烦的——他根本不相信你的实验数据,就是你的介子仪实验,在经过月面实际观测之后得到的那个结果。”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不会信的。”
  “他说他看过你的结果。”
  “是啊,他随便扫了一眼,还哼了一声。”
  “我这次算是明白了。是不是世上的每个人都只会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只要有一点可能就会。有时候即使毫无可能,人们也会顽冥不化。”
  “你呢?”
  “你的意思是,我是不是人类?当然。我不相信自己已经这么老了。我一直认定自己魅力超凡,一直相信你来找我是因为我相貌英俊——即使你把话题转向物理以后,我还是执迷不悟。”
  “什么啊!我就是那么想的!”
  “行了。我猜,内维尔告诉你,我收集的数据都在误差幅度之内,所以没什么说服力,这倒是实话……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些数据是证明我理论的第一步。”
  “只是因为你这么希望吗?”
  “不是‘只是因为’。我们不妨这么看,假如电子通道没有任何危害,但是我却坚持认为它有,这样的话,我迟早会被证明是个白痴,我的科学声望也就毁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那些人眼里,我现在已经是个白痴,而且已经毫无科学声望可言。”
  “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几次了,你都会提及当年那个故事。你能不能把它完整地告诉我?”
  “你要是听了会很吃惊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多少可说的。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还算少不更事,没想到自己某天会触怒一个白痴,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他蠢。
  其实蠢的不光是他,我当时的行为才真正蠢到家了。正是我的无心冒犯把他推上了高不可及的巅峰,要是他以前想到自己今后的地位,一定会吓死的——”
  “你指的是哈兰姆?”
  “是,当然是他。他发达了,于是我就毁了。最后,我甚至不得不逃到月球上来。”
  “这儿很糟糕吗?”
  “当然不,这里相当好。可以说,从长远来看,他反倒帮了我的忙……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我刚说到,要是我一直坚信通道有危险,其实我的想法是错的,那么我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如果情况相反,我认为通道很安全,而其实是错的,那么我的行为就是在帮助毁灭这个世界。说实话,我已经度过了大半辈子,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对全人类并没抱有什么好感。但是,真正伤害过我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我因此而向整个世界复仇的话,那也有点太过分了。
  “而且,如果一定要找个自私一点的理由,那么,茜里妮,我会想到我的女儿。在我动身来月球的时候,她刚刚得到许可,可以生一个孩子。用不了多久,她的孩子就会出世,而我——请原谅我这么说——就会成为一个外祖父。不管怎么说,我总会希望我的外孙能健康成长。所以我坚持自己的信念,通道是危险的,而且也会在这个信念的指引下行动。”
  茜里妮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可这就是我想知道的。通道到底危不危险?我指的是,真相是什么?我不想听你们的信念。”
  “这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你是直觉师。你的直觉是怎么告诉你的?”
  “我正是为此苦恼,本。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个人倾向于相信通道的确危险,可我又怕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感情倾向而已。”
  “好吧,或许如此,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呢?”
  茜里妮悲哀地笑笑,耸耸肩,“要是能证明巴容错了,一定很好玩。平时只要他一认定什么,就会对反对者毫不留情地讽刺挖苦。”
  “我明白了。你很想看看他失败的表情。我完全能理解这种希望会有多强。比如,要是通道真的有危险,而我亲自证明了它,我一定会成为人类的救星。我敢发誓,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哈兰姆的表情。不过这种想法不见得有多光彩,到时候我真正会做的,恐怕是坚持跟拉蒙特分享这一成果。他的确无愧于这种荣耀。
  我会把自己的乐趣局限于看看拉蒙特的表情——当他面对哈兰姆的时候。那时候他应该不会那么暴躁了……我怎么开始说废话了……茜里妮?”
  “我听着呢,本。”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直觉师的?”
  “到现在我也没弄太清楚。”
  “我想,你在大学学过物理吧。”
  “嗯,是的。还有点数学,不过我从来学不好。想想就知道,我的物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一旦不懂了,我就会直接猜出最后的答案来。这么说吧,考试的时候,我只要好好预测一下如何才能得到正确答案,然后一切都出来了。这一招基本上次次管用,但每次他们都会问我,这些题是怎么做出来的,而我却怎么也回答不好。所以他们每次都怀疑我作弊,可是从来都找不到证据。”
  “他们从来没怀疑过这是你的直觉能力吗?”
  “他们可不这么想。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的一个早先的性伴侣是个物理学家。其实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精子毕竟是他提供的。当时他有个物理难题,有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讲给我听,或许也只是做完爱随便找点话题吧。我当时说:‘你知道我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吗?’后来我就告诉了他。纯粹出于胡闹,他试了试,然后他告诉我,成功了。实际上,那就是发明介子仪的第一步。你不是说,那玩意儿比质子同步加速器还好吗?”
  “你说那是你的主意?”狄尼森正把手放在水滴之下,一边听茜里妮的话,一边把指头放在嘴边,“这水干净吗?”
  “绝对纯净,”茜里妮回答,“它会流向大蓄水池,做进一步处理。它含有硫酸盐、碳酸盐和其他一些矿物质。你肯定不会喜欢它的味道。”
  狄尼森把手指在内衣上蹭了蹭,问道:“是你发明了介子仪?”
  “不是发明。我只是提出了最初的概念,最终做成还需要很多很多工作,大多数都是巴容的功劳。”
  狄尼森摇摇头,“茜里妮,你知道吗,你的天赋真的太了不起了。你的头脑真该交给分子生物学家,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是吗?我可一点都不愿意。”
  “大概在半个世纪以前,人类关于遗传工程的研究浪潮达到了顶峰——”
  “我知道。不过后来失败了,而且还被立法禁止。
  现在它是非法的,所有此类研究都成了非法的。就科研来说,法律的限制规定已经做到顶了。但我听说还是有人暗地里在搞。”
  “我不太清楚。研究什么?关于心灵直觉能力?”
  “不,我想不是。”
  “嗯。不过我是这样想的。在遗传工程的推动之下,肯定会有人想到研究心灵预测。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类似能力,由此可以联想到,这种能力就是创造力的惟一来源。有人或许会说,这种非凡的创造力源自个人特定的基因排列,而每个人的基因排列肯定都是不同的。”
  “我想,或许有很多种排列组合都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如果这是你心灵直觉的结论,那就肯定是对的。
  不过还有些人坚持认为只有一个基因,或者一小段基因,才是构成这个能力的惟一关键因素,你可以叫它直觉基因……后来他们的研究失败了。”
  “我知道。”
  “但在失败之前,”狄尼森继续说,“他们还做过一些尝试。他们筛选出一些似乎可以增强预测能力的基因段,还声称取得了一些成果。这些挑选出来的基因段被放进了基因库,我敢肯定,你是恰巧继承到了这些基因——你的祖父母中有人参与过这项工程吗?”
  “据我所知没有,”茜里妮说,“不过我也查不出来。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个参与过,不过我只能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不想仔细调查这件事。我根本不想弄清。”
  “也说不定根本没这回事。后来公众对遗传工程非常抵制,要是哪个人被大家看成遗传工程的作品,那他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人们都说,直觉跟那些惹人讨厌的研究都是一回事。”
  “嗯,谢谢。”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谁有了预测力,不管他自身品性有多端正,也难免引起别人的嫉妒和敌意。即使是米歇尔·法拉第那样的圣人也一样遭到了汉弗莱·戴维的嫉妒和仇恨。早就有过这样的箴言——想要引起他人的嫉恨,并不需要你真正做错什么。至于你的这件事——”
  茜里妮说:“不过,我肯定没有引起你的嫉妒吧?”
  “我想不至于。不过内维尔呢?”
  茜里妮沉默了。
  狄尼森说:“我猜,在你跟内维尔结交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直觉天赋吧。”
  “我得说,不是所有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些物理学家这么怀疑。但是,像地球上一样,这里的科学家也把自己的名誉看得很重。我想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在得到科学验证之前,我的话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想。不过,巴容心里当然明白。”
  “我懂。”狄尼森没往下说。
  茜里妮的嘴唇在颤抖。“我怎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你想说:‘所以他才会接近你。’”
  “不,当然不是,茜里妮。你已经魅力超群,根本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我也相信。可是,从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来看,他其实对我直觉能力更感兴趣。不是吗?只有他坚持让我隐藏身份,做一个普通导游。他说我是月球的珍贵财产,万一被地球政府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垄断我的能力,就像垄断同步加速器一样。”
  “奇怪的想法。不过知道你能力的人越少,他那些科研成就的含金量就越高,你的贡献都会被他一人独享。”
  “你现在的口气可真像巴容!”
  “是吗?每当你的直觉预测非常准确的时候,他就很生气,是不是这样?”
  茜里妮耸耸肩,“巴容生性多疑。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
  “那你跟我单独出来合适吗?”
  茜里妮马上回敬一句:“我为他辩护一句,你没必要生气。他不会怀疑我俩可能偷情什么的。你毕竟来自地球。实际上,我可以告诉你,他甚至很鼓励我跟你交往。他认为我可以从你身上得到些启发。”
  “得到了吗?”狄尼森冷冷地问。
  “得到了……尽管这是他鼓励我们交往的主要理由,但并不是我的。”
  “那你的理由呢?”
  “你自己知道,”茜里妮说,“只是想听到我说出来罢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否则的话,只为了那点东西,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花更少的时间。”
  “好吧,茜里妮,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当然是朋友!”
  “那你从我身上到底学到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说来话长。你曾告诉过我,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建造电子通道,是因为我们探测不到那个平行宇宙。但他们可以探测到我们,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智力更高,或者科技更发达——”
  “两者不见得是一回事。”狄尼森自己咕哝了一句。
  “我知道,所以我说‘可能’。但你想过没有,我们不见得比他们傻多少,或者落后多少。原因可能仅仅是他们更难探测到而已。既然那个宇宙里强作用力比我们更强,那么他们的太阳肯定比我们的要小。以此推断,他们的行星极有可能也很小。所以,他们的世界整体上看会极其微小,从我们这边很难探测到。
  “然后我想,”她说,“他们探测的目标可能是我们的电磁场。一颗行星的电磁场要远远大于自身的体积,也更容易探测到。这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能探测到地球,而看不到月球。月球本身几乎没有电磁场可言,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而且,要是他们那个行星体积极小而电磁场微弱的话,那么我们就无法探测出来。”
  狄尼森说:“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还有,我们已经想到,跨空间的物质交换可以弱化他们那边的强作用力,使他们的太阳冷却;同时,这一过程又会强化我们这边的强作用力,使我们的太阳加热,并爆炸。而这又说明什么呢?想想看,没有我们,他们可以单方面操作,但收集能量的效率会低到不可想像。在通常条件下,这种行为毫无价值。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需要我们给他们发送钨-186,然后得到钚- 186。但是,如果银河的这条旋臂整个炸成一团类星体,那就会在我们太阳系附近产生一道极强的能量流,它的量级远超目前我们的供给规模,而且会持续百万年以上。
  “一旦爆炸形成了类星体,他们单方面操作的效率再低,只要能收集到那股能量流的一点零头,就完全够用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存在已经失去了价值,不管是毁灭了还是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说实话,我们这边要是爆炸了,对他们而言更安全一些。只要我们存在一天,就可以随时把通道关掉,那时他们就彻底绝望了。只要一爆炸,他们就万事大吉了;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关上能量的大门……所以,那些白痴还嚷嚷,‘要是通道这么危险,那些聪明绝顶的外星人为什么不会关上呢?’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这话的是不是内维尔?”
  “对,就是他。”
  “可这样的话,平行宇宙的太阳还是会持续冷却,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茜里妮不耐烦地回答,“只要有通道在,他们根本用不着太阳。”
  狄尼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不知道,茜里妮。
  在地球上有一种传言,说拉蒙特从平行宇宙那边收到过信息,警告我们通道隐藏的危险。可他们还是没有关掉它。当然,没人把这事当真,但让我们假设这是真的。
  假设拉蒙特的确收到了这样的信息。会不会是那边有人良心未泯,不愿意摧毁我们的世界,杀掉亿万生灵,可这人的意见最后却敌不过自私的公众呢?”
  茜里妮点点头,“我想很有这种可能……好像在你分析之前,我就想到了这点,或者说,预测出来了。不过你还记得吗,上次你说过,从一到正无穷,任何数字都没有意义。”
  “当然。”
  “好吧。那么我们再想想看,我们的宇宙和平行宇宙相比,强作用力的差异非常明显。其实,我们的所知也仅限于此。可是在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力不止一种,而是四种。除了强作用力,我们还知道有电磁力、弱作用力,以及引力,他们之间的强度之比是:130:1:1O-10:10-42。既然有四种,为什么不可能是无穷多种?为什么不可能存在无穷多种相互作用力,只是因为它的强度太弱,或者对我们的宇宙影响太小,以至于我们视而不见呢?”
  狄尼森说:“如果一种相互作用力过于微弱,根本探测不到,或者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那么从科学定义上讲,可以认为它不存在。”
  “只是在这个宇宙不存在,”茜里妮断然反驳,“谁敢说它在平行宇宙中存不存在呢?如果存在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又有无数个宇宙,那么,一个宇宙中视为标准的作用力,到了另一个宇宙中,其强度完全可能发生变化,变化量也是无穷多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只要存在无穷多个宇宙的话。”
  “或者这样也行,宇宙的个数是个无限的连续体;α-1,而不是α-0。”
  茜里妮皱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往下说吧。”
  她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紧抱着那个主动搭桥的平行宇宙不放?既然已经知道它根本不适合我们,那么为什么不能采取主动,在那无数宇宙中寻找一个既合适又容易联系的呢?我们不妨先设想一个目标——反正不管我们怎么设想,它一定存在——然后再把它找出来。”
  狄尼森笑了,“茜里妮,你跟我想的完全一样。既然没有法律宣称我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那么现在,像你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分别独立得出相同的结论以后,这个结论就更不可能完全错误了……有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茜里妮问道。
  “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们那些可恶的月球食品了,估计是适应了吧。我们现在就回家,吃上一点,然后着手实施我们的计划……另外还有件事。”
  “什么?”
  “既然我们要一起工作了,来个吻庆贺一番如何——实验者和直觉者的吻。”
  茜里妮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我俩以前都不缺接吻经验。这次何不来个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
  “我没意见。不过我该怎么做才不至于太笨拙?月球法律对接吻有什么规定?”
  “全靠本能。”茜里妮答道。
  狄尼森小心翼翼地把手背在自己身后,身体倾向茜里妮。过了一会儿,他的双手搂住了她的后背。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然后,我真的回吻了。”茜里妮若有所思地说。
  “哦,是吗?”巴容话中带刺,“是不是有点太投入了?”
  “我不知道。不过,感觉不错。”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还满体贴的。开始他心里没底,还背着手,生怕一不小心把我捏扁了。”
  “好啊,再详细点。”
  “干吗?关你屁事。”她有点冒火,“难道你是禁欲主义者?”
  “你希望我是吗,啊?”
  “用不着发号施令。”
  “那你也得检点一点。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尽快吧。”她冷淡地回答。
  “不会让他发觉吧?”
  “他的兴趣只在于能量。”
  “还有拯救世界,”内维尔嘲笑道,“成为英雄。
  还有四处夸夸其谈,还有吻你。”
  “这些他都承认,你呢?你敢承认什么?”
  “敢承认我没耐心了。”内维尔气冲冲地说,“我早就失去耐心了。”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我很庆幸,”狄尼森着意强调,“白天终于结束了。”他伸出右臂,仔细端详手臂外面那层厚重的保护层,“恐怕我永远也适应不了月球上的太阳,也根本不想适应。相比而言,多穿这么一层盔甲倒不算有多难受。”
  “太阳怎么了?”茜里妮问道。
  “茜里妮,可别说你喜欢太阳!”
  “不,当然不喜欢。我也痛恨它。不过我从来不去看它。你是个——你应该对阳光比较适应才对啊。”
  “我适应的阳光可不是月球这样的。这儿的太阳在漆黑的天幕中闪耀,光芒夺目,却遮不住星光,只能晃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不到星星。它就像一个敌人,只要它挂在天上,我心里就不由得感到,我们手里这些降低力场强度的试验永远不可能成功。”
  “迷信,本。”茜里妮微微有点不快,“太阳只是太阳,不是什么预兆。再说我们一直都在陨坑的阴影里,周围就像夜里一样,满天都是星光。”
  “也不全是,”狄尼森说,“什么时候只要你往北看,茜里妮,你就会看到阳光将月面照得雪亮。我很讨厌往北看,可那面的景象时时停留在我脑海中。只要我一看到它,就觉得强烈的紫外线正在烧灼我的眼睛。”
  “想像而已。首先,紫外线根本不是可见光,你感受不到它;其次,你的太空服完全可以抵御所有辐射。”
  “可它抵御不了热量,至少效果不是太好。”
  “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对,”狄尼森满意地回答,“这我喜欢。”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地球像往常一样高悬空中,显出一个丰满的弧形,缺口正对西南。猎户座在它上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猎人正从一个明亮的圈椅中坐起身来。在地球的映照下,满眼都是闪烁的微光。
  “太美了,”他说,转而又问,“茜里妮,介子仪有什么反应吗?”
  茜里妮也在默默地望着天穹,一言不发。听到这话,她转身走到介子仪的仪器群中,这堆仪器已经在陨坑的阴影中待了三个昼夜。
  “没有,”她说,“不过还是有点好消息。力场强度已经稳定下来了,比50多一点。”
  “还不够低。”狄尼森说。
  茜里妮说:“还会往下降的。我确定,所有参数都一切正常。”
  “磁力也正常?”
  “这我不敢确定。”
  “要是我们把磁力增强,整个装置就会马上失去稳定。”
  “不应该。我知道不会这样。”
  “茜里妮,我非常相信你的直觉,可是事实俱在啊。它的确失去稳定了。我们以前试过。”
  “我知道,本。不过当时的装置排列跟现在有点出入。你看,力场强度维持在52上已经有相当长一阵子了。我敢肯定,要是我们一直让它保持这个状态,不是几分钟,而是几小时的话,那么我们就有把握让磁力场增强十倍,而且一直保持几分钟,而不是几秒……我们试试吧。”
  “不。”狄尼森说。
  茜里妮踌躇了一下,后退几步,转过身去,道:“你不会思念地球吧,对吗,本?”
  “没有。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但的确没有。我应该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想起蓝天绿草,还有河流——所有那些陈词滥调中描述的地球场景。可是我一点都没有,一点都不怀念。甚至连做梦都梦不到。”
  茜里妮说:“有时候是会有这种事。至少,有些新人就曾宣称毫不思乡。当然,他们毕竟是少数,也从来没人能说出这些人身上有什么共性。有人猜他们是先天情感冷漠,不会有任何感情;还有人说他们是情感过强,不敢承认思念故土,害怕自己会崩溃。”
  “在我这儿,事情非常简单。我的地球生活在近二十几年来过得非常不如意,自从来了这里以后,我终于能做自己选择的事了……除此以外,茜里妮,还有你陪在身边。”
  “我很开心,”茜里妮诚恳地说,“能陪着你,或者还能帮你一点忙。你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多少帮助。你是不是为了能让我陪你,才装成缺人帮忙的样子?”
  狄尼森温柔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更喜欢哪个答案?”
  “说实话就好。”
  “实情就是,你的帮助和陪伴对我而言都极其珍贵,很难说哪个更重要。”说罢,他转回身去,看着介子仪,“力场依然保持稳定,茜里妮。”
  茜里妮的面庞在地球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说:“巴容说,没有思乡病很正常,也是思想健康的表现。
  他说,虽然人类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地球的表面,到了月球以后要重新调整,但人类的大脑却是特例,它跟各种动物的大脑都有本质区别,可以看作一种全新的事物。
  它根本还没来得及适应地球的环境,所以一旦到了新环境中以后,完全不用重新调整。他还说,或许月球地下设施的密闭环境对它最适合不过,因为它本身就处在一个密闭的头骨中,而月球城市就像一个放大版的头骨。”
  “你相信吗?”狄尼森忍不住笑出声来。
  “每当巴容讲述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非常雄辩,听起来很让人信服。”
  “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可以宣称,这种对月球密闭环境的依恋,更像人类回归子宫的梦想的体现。其实,”他正经八百地补充道,“想想这里环境吧,温度和气压都严格控制,食物出自天然,易于消化。这么看来,整个月球殖民地——不好意思,茜里妮——月球城就是胎儿环境的放大重建。”
  茜里妮说:“巴容恐怕不会同意你的观点。”
  “我知道他不会。”狄尼森说。他看着天空中那一弯地球,看着缠绕地球边缘那遥远的云堤,不禁深深为之沉醉,忘记了说话。当茜里妮走回介子仪旁边时,他都一动不动。
  他望着满天繁星中的地球,望着远处锯齿般的地平线。忽然,他好像看到空中有一道烟尘划过,似乎有颗小小的流星正在坠落。
  昨天晚上,也是在月面上的时候,一颗陨石落了下来,他还指给茜里妮看。可是茜里妮却显得漠不关心。
  她说:“地球在天空中的位置会有小小的变化,这是因为月球引力的关系。它的光亮有时候也会变化。要是面对我们的是陆地,那么它就显得暗一点。你无非是看到了一点光影变化,很正常。我们从来都不在乎。”
  狄尼森说:“但那很可能是一颗陨石。不会有陨石砸到我们吗?”
  “当然有了。你出来以后可能都挨了好几下了。只不过太空服替你挡住了而已。”
  “我不是指那些微小的颗粒,我说的是那种大号的,可以溅起尘土来的。要是砸到人,一定会死的。”
  “对,有这种东西。不过数量太少了,而月球又这么大。从来没人被砸到过。”
  狄尼森看着天空,脑子里想着昨天的事。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东西,像是一颗流星。但是只有在地球上,陨石才能划破天空,发出瞬间的光芒,成为流星;而月球上全无空气,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天空中的那点光亮明显是人造物体,狄尼森一时没有辨认出它的身份。不过它越来越近,渐渐显出形状。那是一艘小型火箭飞艇,正在他们旁边降落。
  门开了,驾驶员还在里面,一个穿太空服的人走了出来,雪亮的灯光中只能看到他的剪影。
  狄尼森站在原地不动。在室外空间穿太空服的环境中,按照正常的礼节,后来的人应该先做自我介绍。
  “我是哥特斯坦专员,”那人说道,“看我摇摇晃晃的步子,你们也该猜得出来。”
  “我是本·狄尼森。”狄尼森说。
  “我知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
  “毫无疑问。”
  “还要专门坐太空穿梭机?你该——”
  “我知道,”哥特斯坦说,“我该从P-4出口出来,离这里不到一千码。不过,实际上我也不光是为了找你。”
  “好吧,我不会追问。”
  “我也不想遮遮掩掩。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活动一直很感兴趣,特别是当你在月面上开展试验以后。”
  “这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谁感兴趣都可以。”
  “不过也没人知道试验的内容。除非,你在做一些跟电子通道相关的事。”
  “猜得很有道理。”
  “是吗?我一直以为,做这个课题的试验,如果不想浪费时间的话,必须要用到非常大型的设备。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你知道的。我曾咨询过相关人士。不过,就我目前所见,你身边并没有什么大型设备。这就让我联想到,你的试验或许不该成为我关注的焦点。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时,或许别人已经搞出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为什么我会成为别人的烟雾弹呢?”
  “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也就没这么担心了。”
  “所以我的行动就一直受到监控。”
  哥特斯坦咯咯地笑着:“对啊,从你到达开始。每当你来到月面上工作的时候,我们就会监视整个地区,大概几英里以内,毫无遗漏。很奇怪,好像除了那些以此为业的人以外,你,狄尼森博士,还有你的同伴,是整个月面上仅有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这样的现象说明,你坚信自己正在做某种事业,而且仅仅依靠面前那些小巧漂亮的装置,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我不认为你缺乏头脑,所以如果你愿意给我讲讲你目前行动的话,我将非常荣幸。”
  “我在做跟平行空间有关的试验,专员,就像传言的那样。不过我得说,我的试验并没有取得太大成果。”
  “我想,你的这位同伴就是茜里妮·琳德斯托姆,那位导游小姐吧。”
  “是的。”
  “你选择助手的思路很奇特。”
  “她很聪明,饱含热情,兴趣盎然,而且非常迷人。”
  “而且还喜欢跟一个地球人一起工作。”
  “喜欢跟一个移民一起工作,而这个移民马上就要经过确认,成为一名月球公民。”
  茜里妮现在插了进来。她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你好,专员。我完全没有偷听的意思,也不想介入你们的私人谈话。可是在太空服里,只要你们在视野之内,这种情况不可避免。”
  哥特斯坦转过身来,“你好,琳德斯托姆小姐。我根本没有想密谈的意思。你对平行空间感兴趣吗?”
  “哦,当然。”
  “那你不为试验的失败而难过吗?”
  “我们并没有完全失败,”她说,“至少不像狄尼森博士想的那么失败。”
  “什么?”狄尼森猛然转身,差一点失去平衡,还带起一小片尘土。
  现在他们三个都面对介子仪了。就在仪器之上,大约五英尺的距离,有一点光芒亮起,如同远方的恒星。
  茜里妮说:“我刚才增强了磁力的强度,而核力场还保持稳定了一会儿——然后就越来越弱,还——”
  “溢出!”狄尼森说,“见鬼。我没看见。”
  茜里妮说:“对不起,本。开始你一直在出神,后来专员来了,我一个人在旁边,忍不住把我的想法付诸实施了。”
  哥特斯坦插话:“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狄尼森说:“刚才有一点物质从另一个宇宙溢出到我们这里,那是它自然散发的能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光亮一闪而没,而与此同时,远处忽然又亮起一点微弱模糊的星光。
  狄尼森迈步向介子仪走去,不过茜里妮动作更快,几步之间,她就超过了狄尼森,抢先来到介子仪跟前,伸手把力场装置关掉了。那点星光马上黯淡下去。
  她说:“你看,溢出点还很不稳定。”
  “是因为规模太小了。”狄尼森说,“不过我们要考虑到,从理论上讲,位移一光年或者一百码都有可能,这次它只偏了一百码,已经算是稳定得出奇了。”
  “还不够太出奇。”茜里妮语气平淡。
  哥特斯坦插进话来,“让我来猜猜你们说的是什么。你们的意思是,物质可以从那个宇宙泄漏过来,到这里或者那里,或者是我们宇宙中任意一处——完全随机。”
  “也不是完全随机,专员。”狄尼森说,“溢出受限于与介子仪之间的距离,随着距离的增加,溢出的几率会下降。我必须指出,下降的幅度非常之大。而下降的具体程度则受很多种因素的制约。我们已经尽可能严格约束种种条件。尽管如此,溢出点还是发生了几百码的偏移,你刚才已经看见了。”
  “说不定它会偏移到我们的城区,或者到我们的头盔里。”
  狄尼森不耐烦地摆摆手,“不,不会的。这种溢出,至少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可以造成的溢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宇宙环境中本身物质的密度。你所说的情况,可能性基本为零。溢出点不会从真空的环境里偏移到有丝毫空气存在的地方,哪怕那个地点的空气密度只有我们城区或者头盔内部的百分之一。我们现在还无法随意操控溢出点的位置,但任何溢出点必须都是真空环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到外面来做这个试验。”
  “这个东西跟电子通道不一样吗?”
  “完全不同,”狄尼森说,“电子通道需要双向物质传输,而这里只有单向溢出。对象宇宙也不是同一个。”
  哥特斯坦说:“我想,您是否愿意今晚与我共进晚餐,狄尼森博士?”
  狄尼森有点犹豫:“只邀请我一个?”
  哥特斯坦向茜里妮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厚重的太空服使他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别扭。“如果哪天能邀请到琳德斯托姆小姐同去,我将不胜荣幸,不过今晚我希望能跟你单独谈谈,狄尼森博士。”
  “哦,去吧,”茜里妮看到狄尼森还在犹豫,便干脆地说,“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而你还要花点时间,好好琢磨一下溢出点的稳定性问题。”
  狄尼森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好吧,还有——茜里妮,什么时候你再有空了,能通知我吗?”
  “我经常都闲着,你不知道吗?再说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联系啊……你们现在就去吧,我还要照看一下设备。”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巴容·内维尔不停地在原地跳来跳去,这是月球人的特有的行为,狭小的空间和月球的重力造就了这个动作。要是在一个重力更大,空间也更宽敞的房间里,他一定会焦灼地走来走去。在这里,他只能停在原地蹦跶。“这么说,你确信成功了。是吗,茜里妮?你确定?”
  “我确信,”茜里妮说,“我都告诉你整整五次了,每一次说得确信无疑。”
  内维尔好像并没有听。他声音低沉,语速飞快,“哥特斯坦来了以后,他没打算制止你们的试验?”
  “没有,当然没有。”
  “那专员有没有表现出来,准备动用强制——”
  “听着,巴容,他有什么可动用的强制手段?难道会让地球派一支军队来?再说——噢,你知道,他们不可能阻止我们。”
  内维尔停住脚步,毫无声息地站了一会儿,“他们还不知道?难道他们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哥特斯坦来的时候,本正抬头望着天空。所以我在一边试了试力场溢出,得到了结果,后来还得到了第二个。本建立起——”
  “别说是他建立的。那是你的主意,不是吗?”
  茜里妮摇摇头,“我只是给了个模糊的建议。所有计划和细节都是本安排的。”
  “可你自己现在已经学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再也不用找那个地球佬了,是吗?”
  “我想自己的确可以独立完成,以后的工作可以完全由我们的人来做。”
  “太好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不行。噢,见鬼,巴容,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
  “启动这个需要能量。”
  “但是我们有啊。”
  “还不够。溢出点还不够稳定,非常非常不稳定。”
  “但我们可以改进啊。你说过可以的。”
  “我说过,我觉得可以。”
  “这就够了。”
  “但是,最好还是先让本把细节都搞出来,稳定这个系统。”
  两人沉默了一阵。内维尔瘦削的脸庞渐渐扭曲了,阴暗得像一团乌云,“难道你觉得我做不到?是不是?”
  茜里妮说:“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月面上去,一起做这个试验呢?”
  又是沉默。内维尔的语气有点不平和了,“我不喜欢你这种刻薄的态度,也不喜欢等得太久。”
  “我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不过我想用不了太久……现在,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休息了。我明天还要带游客呢。”
  好一阵子,内维尔像是要抬起手来,指指自己放床的龛位,做个挽留的表示。不过这个表示最后还是胎死腹中,而茜里妮看上去根本没有体会出他的意思,甚至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她疲倦地向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老实说,我以前曾希望,”哥特斯坦说,眼睛望着桌上刚刚端来的甜品——一堆又甜又黏的东西——“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狄尼森说:“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工作这么关心。如果溢出的稳定性问题能够解决的话,那么我最终的成果——也有琳德斯托姆小姐一份功劳——将举世瞩目。”
  “你说得可真谨慎,完全是科学家的口气……我就不上那种月球利口酒了,省得让你难受。那东西据说是仿照地球口味做的,不过我早就下定决心,一滴也不会沾。你能不能给我讲讲,用尽可能简单的预言,你的成果怎么会举世瞩目?”
  “我试试吧。”狄尼森谨慎地说,“我们先从所知的那个平行宇宙讲起。在那个宇宙里,物质内部的强作用力要远远大于我们宇宙的,所以在那里,只需要相对而言很少的质子,就足以提供极大的聚变能量,从而构成一颗恒星。如果他们的恒星像我们的一样大,那么一定会导致非常剧烈的爆炸。所以在他们的宇宙中,遍布着数量众多,但体积微小的恒星。
  “现在,我们假设还有一个宇宙,那里的强作用力要比我们的弱很多。在这种情况下,大量的质子都相互远离,很难接近融合,所以要形成一颗恒星的话,需要聚集极大规模的氢原子。这样一个反平行宇宙中——因为它是那个已知平行宇宙的对立面——将会包含数量很少,但是体积庞大的恒星。事实上,只要强作用力足够弱的话,那么就足以形成这样一个宇宙——它只有一颗恒星,而这颗恒星包涵了那个宇宙的所有物质。这将是一颗高度浓缩的恒星,但是物质之间几乎没有相互作用力,而且它所释放出的辐射量或许还不及我们的太阳辐射强。”
  哥特斯坦说:“这么说的话,我倒有个联想,也不见得对。你所说的这个宇宙,很像我们的宇宙在大爆炸之前的状态——一个庞大的个体,包涵了整个宇宙所有的物质。”
  “对,”狄尼森说,“就是这样。我所描述的这个反平行宇宙,正是由所谓的宇宙原生蛋构成,简单点就叫‘宇宙蛋’。如果想要探测单方向能量溢出的话,那么,我们所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个蛋形宇宙。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探测这么一个蛋形宇宙的话,我们是不可能失败的。因为这个宇宙蛋就是整个宇宙本身,无论我们探测它的哪个部分,都会找到物质。”
  “但是你怎么才能探测到呢?”
  狄尼森有点踌躇,“这正是我感到最难解释的地方。物质之间的强作用力都是通过介子来发挥作用。力场的强度在于介子的数目,而这介子的数目,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是可调的。月球的物理学家们建造了这样一种装置,叫做介子仪,可以完全胜任这项工作。一旦介子的数目减少了,或者增加了,那么那个地点就成了另一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就像另一个宇宙的大门,或者两个宇宙的交叉点。如果介子数目能够降低到一定程度,那么那里就成了一个蛋形宇宙的一部分,而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哥特斯坦说:“这样我们就能从那个——蛋形宇宙里吸取物质了?”
  “这部分就比较容易了。一旦门户建立起来,物质就会自动流入。那些物质流入时都会保持本身属性,而且非常稳定。渐渐的,我们宇宙的规律就会渐渐浸入,它们内部的强作用力就会增强,然后它们开始融合聚变,散发出巨大的能量。”
  “可是如果它们聚变过度,不会产生大爆炸,炸成一团烟云?”
  “就算爆炸,同样会产生能量。不过核爆更取决于电磁场。而在我们这个装置中,强作用力更重要,因为电磁场是受控的。要说清楚这件事,得花很长时间。”
  “哦,我上次在月面上看见的那点光亮,就是蛋形宇宙溢出的物质在融合聚变吗?”
  “是的,专员。”
  “而这种能量可以为我们所利用吗?”
  “当然可以。怎么用都可以。上次你看到的,只是那个宇宙蛋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从理论上讲,这种东西我们完全可以从那边成吨成吨弄到手。”
  “然后就可以代替电子通道了,是吧?”
  狄尼森摇摇头,“不。使用宇宙蛋的能量同样会改变我们宇宙的结构,带来些问题。在交互作用下,那个蛋形宇宙中的强作用力会慢慢增强,而我们的会慢慢减弱。这就意味着,蛋形宇宙中的物质融合聚变会慢慢加速,温度慢慢升高。最后——”
  “最后,”哥特斯坦双臂抱在胸前,眯着眼睛,肯定地说,“它就会大爆炸。”
  “这正是我的想法。”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宇宙在几百亿年以前就是这样形成的?”
  “或许吧。专门研究宇宙蛋的科学家早就提出疑问,为什么当初我们的宇宙蛋会在某一特定的时间点上爆炸?有一种解释曾设想了一种周期性宇宙模型,宇宙蛋就在其中形成,然后自然爆炸。这个周期性宇宙理论后来被学术界推翻了,他们的结论是,宇宙蛋必须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孕育,而且在爆炸之前还要经过一场原因不明的危机,最终导致状态失衡,然后爆炸。”
  “这个危机,很可能就是跨宇宙能量流动的结果。”
  “有这个可能,但也不一定是智慧生命造成的。或许在宇宙之间也有偶发的自然能量溢出。”
  “当那个宇宙蛋发生大爆炸以后,”哥特斯坦说,“我们还能从那里得到能量吗?”
  “我不敢肯定。不过这不是我们眼下需要担心的事。我们宇宙的力场会渐渐向蛋形宇宙溢出,但这个过程至少要持续几百万年,才会导致宇宙蛋突破临界点。
  再说,蛋形宇宙也肯定不止它一个,真正的数量可能是无限的。”
  “那么,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宇宙会有什么改变呢?”
  “强作用力会渐渐弱化,然后,我们的太阳会非常非常缓慢地冷却下来。”
  “我们可以利用蛋形宇宙的能量对此作出补偿吗?”
  “不需要这么做,专员。”狄尼森热切地说,“由于宇宙蛋通道的缘故,我们宇宙的强作用力会渐渐减弱;与此同时,原本那个电子通道的运转,又会把它逐渐增强。只要我们能合理调节二者之间的关系,达到平衡状态的话,那么,虽然两端的宇宙结构都会发生变化,但是我们宇宙却可以保持原状。我们这里将成为中转站,而不是终点。
  “而我们也就不必为两端的宇宙担心。平行宇宙那边的人将会慢慢适应太阳冷却的生活,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太阳已经衰退得相当厉害了。至于蛋形宇宙那边,我们完全可以肯定,那里面没有任何生命存在。
  其实,我们的行为正在加速催化大爆炸的发生,我们正在缔造一个宇宙,而这个宇宙终将孕育出生命来。”
  听了这番话,哥特斯坦沉默了许久,宽大的脸盘上没有丝毫表情。沉默着,他点了点头,好像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后,他说道:“这么说吧,狄尼森,我认为你的成果将会震惊世界。想要让主流科学界承认电子通道的危害一直很难,不过现在,困难已经不复存在了。”
  狄尼森说:“对,至少感情上的障碍已经解除了。
  我们现在不单指出问题,连解决方案也一起奉上了。”
  “如果我保证可以公开发行的话,你什么时候可以拿出一份报告,全面阐述你的发现?”
  “你真的可以保证?”
  “即使没别的办法,我也可以出一本官方发行的小册子。”
  “那好,不过在写报告之前,我得先解决溢出稳定性的问题。”
  “当然。”
  “还有,我想这份报告最好——”狄尼森说,“——把彼得·拉蒙特列为作者之一。他可以从数学上严格描述这一过程,我做不到。再说,我的工作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他的启发。还有一点,专员——”
  “嗯。”
  “我想还应该把月球科学家的名字也列在其中。特别是巴容·内维尔博士,应当列为第三作者。”
  “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必要吗?”
  “没有他们的介子仪,一切成果都无从谈起。”
  “肯定要提到他们的……不过巴容博士参与了你的试验吗?”
  “没有直接参与。”
  “那为什么要加他?”
  狄尼森低头看了看,伸手掸了掸裤腿,“算是个外交手腕吧。我们以后毕竟需要在月球上建立宇宙蛋通道。”
  “在地球上不行吗?”
  “首先,我们需要真空环境。我们要建立的是单向溢出通道,这跟原先那个双向操作的电子通道不同,运转所需的必备条件也完全是两码事。月球上有现成的真空环境,面积广大;要是我们非要在地球上制造真空的话,费时费力,很不经济。”
  “但毕竟能做到,不是吗?”
  “其次,”狄尼森说,“将来我们会有两个巨大的能量源,二者之间还是完全反向的,把我们夹在中间。
  如果二者离得过近,很可能会产生类似于短路的现象。
  如果电子通道在地球上运行,而宇宙蛋通道只建在月球上,那么二者之间隔了二十五万英里的真空,这样比较妥当——其实,也可以说必须如此。如果我们要在月球上开展工作,最好能考虑到月球科学家的感情。我们应该让他们分享这一荣誉。”
  哥特斯坦笑了:“这是不是琳德斯托姆小姐的建议?”
  “我相信换了她也会这么做的。不过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不用别人提醒,我自己就想得到。”
  哥特斯坦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原地跳了两三下,因为重力的原因,看起来就像慢动作一样。接着他又活动了一下膝盖,然后坐下,“你试过吗,狄尼森博士?”
  狄尼森摇摇头。
  “这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特别是下肢末端。每次我觉得双腿麻木的时候都要做几遍。我还要经常回到地球,做短期停留,以免身体过于适应月球的重力……我们能谈谈琳德斯托姆小姐吗,狄尼森博士?”
  狄尼森脸色一变,“她怎么了?”
  “她是个导游吧。”
  “对,你上次就说过。”
  “我当时还说,她能做一个物理学家的助手,这很奇怪。”
  “说实话,我只能算是个刚入门的物理学家,而她大概也是个菜鸟助手吧。”
  哥特斯坦收起笑脸,“别跟我绕圈子了,博士。我花了不少力气,了解了不少她的底细。她的档案里泄露了不少东西,其实过去只要有人想到去查,一定也能看到很有意思的内容。我相信她是个直觉师。”
  狄尼森说:“很多人都是。我敢确信你自己也是,虽然有点勉强。而我自己,马马虎虎也算是一个。”
  “这不一样,博士。你是个专业的科学家,而我,至少我希望,是个专业政府官员……但琳德斯托姆小姐的天赋明显对你的前沿物理研究大有帮助,可她的职业却只是个导游。”
  狄尼森有些犹豫地说:“专员,她只懂一点点专业知识。而她的直觉判断力虽然相当强,却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
  “她的能力是不是当年遗传工程研究的产物?”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是,我并不会感到意外。”
  “你信任她吗?”
  “为什么这么问?她一直在帮我啊。”
  “你知不知道她是巴容·内维尔博士的妻子?”
  “我记得他们在一起,但两人之间好像并没有法律关系约束。”
  “在月球上,没有法律关系这回事。这个内维尔,跟你想加为第三作者的内维尔,是一个人吗?”
  “是的。”
  “难道这只是巧合?”
  “不是。我一来月球,内维尔就表现出很浓的兴趣。我想是他让茜里妮过来帮我的。”
  “这是她说的?”
  “她说过他对我感兴趣。至于帮忙的事,我想就很自然了。”
  “你有没有想过,狄尼森博士,她来帮你是出于自愿,还是出于内维尔的授意?”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谁的意思不都一样吗?事实在于,她已经在不求回报地帮我了。”
  哥特斯坦挪了一下身体,活动活动肩膀,好像在做肌肉拉伸练习。他说:“内维尔博士一定知道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直觉师。他有没有在利用她呢?为什么她要一直做导游,原因只能有一个——为了掩盖她的能力。”
  “如果内维尔博士有这类想法的话,我能理解。不过我还是不太认为他会玩这种毫无意义的诡计。”
  “你怎么知道它毫无意义……你知道吗,就在今天你们的介子仪做出那个能量球之前,我的太空穿梭机一直在月面上空盘旋,我一直在观察你。而你当时却没在介子仪跟前。”
  狄尼森回想了一下,“没有,我的确没在。我正仰望星空,每次我到月面上去都会这样,已经成了习惯。”
  “当时琳德斯托姆小姐在做什么呢?”
  “我没看见。她说她把磁力场的强度调高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溢出。”
  “她是不是常常独自操控机器,不需要你的指导?”
  “不是。但这么做也很正常。”
  “还有,现场是不是会有什么放射状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当时在地球光的照耀中,好像还闪过一点模糊的光亮,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狄尼森说。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跟试验本身有关的什么东西——”
  “不可能。”
  “当时琳德斯托姆小姐在做什么?”
  “我还是不知道。”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四周的空气也凝重起来。最后专员说:“在我看来,你目前的任务是努力解决溢出稳定性问题,然后开始准备你那份报告。我这边也会马上开始运作。最近我会回到地球,着手准备出版你那份报告,再向政府提出警告。”
  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狄尼森站起身来,专员又加了一句:“当心内维尔博士,还有琳德斯托姆小姐。”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他们面前是一颗更大的星星,也更厚重,更光芒四射。狄尼森能感觉到面罩上的灼热,禁不住后退了几步。耀眼的星光中明显含有强烈的X光辐射,尽管置身于太空服的保护之下,他还是感到难以忍受。
  “我想没人能质疑了,”他喃喃说道,“溢出已经相当稳定。”
  “我也确信。”茜里妮表情却很平淡。
  “我们关了它,回城里去吧。”
  他们缓慢移动着,狄尼森感到心中有些沮丧。一切都水落石出,此时却偏偏心如止水。从现在的试验结果看,已经不可能有半点失败了。政府也表示出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
  他说:“我想现在可以准备那份报告了。”
  “我想也是。”茜里妮谨慎地回答。
  “你有没有再跟巴容谈谈?”
  “有,谈过了。”
  “他态度有什么改变吗?”
  “丝毫没有。他不会加入的。本——”
  “怎么了?”
  “我始终觉得,跟他谈毫无价值。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跟地球政府沾一点点边。”
  “可你不是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吗?”
  “一清二楚。”
  “他还是不同意。”
  “他说要见见哥特斯坦,而专员也答应了,说等他从地球回来就安排一次会面。我们得等一阵子。或许哥特斯坦有自己的办法,说不定能说服他。”
  狄尼森耸耸肩,虽然在厚厚的太空服底下,没人能看得到。“我真搞不懂他。”
  “我能。”茜里妮轻声说。
  狄尼森没有接过话头。他用力推动介子仪和控制台,把它们塞进岩石下的阴影里。回头问:“准备好了?”
  “好了。”
  他们默默滑到P-4出口的外层通道口,狄尼森一步步爬下,而茜里妮则一步跳下,从他身边划过,最后一个漂亮的急刹车,抓住门口的扶手。其实狄尼森也已经学会了这个动作,不过此时他的心情很差,一步一步爬下来也算是对周围环境无声的反抗,算是一种宣泄吧。
  他们在隔离区脱下太空服,放进自己的柜子里。狄尼森说:“能跟我一起吃午饭吗,茜里妮?”
  茜里妮不安地问道:“你看上去很烦躁,出什么事了吗?”
  “我想大概是月球反应吧。吃午饭吗?”
  “当然。”
  他们在茜里妮的宿舍里共进午餐。茜里妮坚持这么做。“我有些话要跟你讲,在自助餐厅没法开口。”
  狄尼森正嚼着一块东西,形状类似于花生酱牛肉。
  茜里妮看着他说:“本,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一星期了,你一直这样,没事吧?”
  “没事。”狄尼森皱着眉回答。
  “不,你有事。”茜里妮关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敢确定自己对物理的预测准不准,但是我现在可以肯定,你有事瞒着我。”
  狄尼森耸耸肩,“我们的成果已经在地球上引起很大轰动。哥特斯坦在回到地球之前,已经大肆渲染了一番。拉蒙特博士如今被奉若神明,他们还想在报告出来以后请我回到地球去。”
  “回地球?”
  “是的。好像我也成了英雄。”
  “你本来就是。”
  “我的科学生命可以完全恢复,”狄尼森认真地说,“他们已经许诺了。很明显,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所大学,或者任何一家政府机构中找到位置。”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这是拉蒙特的梦想吧,他一定会很满意,也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不过,我却不感兴趣。”
  茜里妮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留在月球。”
  “为什么?”
  “因为这里汇聚了人类的明天,而我想成为明天的一部分。我想一直工作下去,研究宇宙蛋通道,这也只能在月球上做。你会构思出奇妙的设备,我就可以用它来工作,继续开发我们的平行宇宙理论,茜里妮……我想跟你一起工作,茜里妮。你愿意吗?”
  “对平行宇宙的兴趣,我不比你小。”
  狄尼森说:“现在内维尔不会把你带走吗?”
  “巴容把我带走?”茜里妮硬邦邦地反问,“你是存心惹我生气吗,本?”
  “绝对不是。”
  “那好,你好像一直误会了。你是不是一直都以为,我来跟你一起工作是出于巴容的意思?”
  “他没让你来吗?”
  “也是,他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这并不是我来的理由。你记住,是我自己要来。他可能以为他能指挥我做这做那,不过,除非跟我的意愿一致,他的那些命令是绝对不可能生效的。在你的问题上,我们的意见碰巧一致。其实我知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总能指使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是伴侣啊。”
  “曾经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吗?要这么说的话,我不是一样能指挥他吗?”
  “这么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工作了,茜里妮?”
  “当然,”她冷冷地说,“只要我愿意的话。”
  “那你愿意吗?”
  “至于现在,愿意。”
  狄尼森笑了:“这一周以来,我一直非常苦恼,害怕你会选择离开,或者被迫离开。我害怕我们的试验完成之时,你就会离我而去。对不起,茜里妮,我不是想缠着你,你瞧我,一个地球佬,都这么老了,还这么脆弱……”
  “行了,你的头脑可不老,也不再是地球佬了。世界上有比性、比外表更珍贵的东西。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沉默。狄尼森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然后又慢慢回到脸上。他好像忽然又想到了某些不那么浪漫的事,“有这样的头脑,我也很庆幸。”
  他转过脸去,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回身来。她正关切地看着他,略显焦虑。
  狄尼森说:“茜里妮,在跨宇宙溢出中,过来的不只有能量。我猜你已经注意到了吧。”
  又是沉默,令人心痛的沉默。最后茜里妮开口说:“噢,那——”
  两人默然对视——狄尼森尴尬,茜里妮心虚。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哥特斯坦说:“我的腿脚还没适应月球的环境,不过万一适应了,再回地球不知道该有多难受。狄尼森,你最好别想着回去了。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
  “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专员。”狄尼森说。
  “怎么说呢,其实挺遗憾的。要是你回去,人们会把你当作皇帝。就像当年对待哈兰姆——”
  狄尼森热切地说:“我倒是真该看看他的表情,我也只有这点儿愿望。”
  “当然了,拉蒙特感受到了这个乐趣。他当时在场。”
  “真不错。这是他应得的……你觉得内维尔会跟我们合作吗?”
  “肯定。现在他正在来的路上……听着,”哥特斯坦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好多,仿佛谈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他来之前,想不想尝一块巧克力?”
  “什么?”
  “一块巧克力。杏仁的。只有一块。我带过来了一点。”
  狄尼森开始有些迷惑,不过旋即明白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真正的巧克力?”
  “当然。”
  “真——”他脸色突然一变,“我不要,专员。”
  “不要?”  、“不要!要是我现在尝到了巧克力的味道,只要它在嘴里停留几分钟,我一定会思念地球的;然后就会想到地球的种种好处。我可受不了这个。我也不想……别拿出来了。别让我闻到它,看见也不行。”
  专员脸上显出不安的表情。“你是对的。”他极力试图转变话题,“你知道地球上有多么轰动吗?当然,我们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尽力保全哈兰姆的面子。他仍然保留了几个比较重要的职位,不过他的话再也不管什么用了。”
  “这可比他当年的作为仁慈多了。”狄尼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也不光是为了他。对于这么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你不能一下子打到谷底,这会影响科学界的声誉。
  整个科学界的声誉,怎么说也比哈兰姆个人的事重要。”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狄尼森饶有兴趣地反驳,“科学界本身必须承受这样的打击。”
  “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一内维尔博士来了。”
  哥特斯坦镇定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狄尼森把身下的椅子挪了挪,让自己正对着门。
  巴容·内维尔步履严谨地走了进来,跨步抬腿间没有半分月球式的优雅。他先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在场的两位,然后坐下,跷起腿来。很明显,他是在等哥特斯坦先发话。
  专员说:“很高兴见到你,内维尔博士。狄尼森博士已经跟我讲过,他想把你的名字列在他的报告上。我敢肯定,那份报告将成为宇宙蛋通道开发的里程碑。”
  “不必了,”内维尔说,“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都跟我无关。”
  “你不知道宇宙蛋通道试验吗?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完全知道。我掌握的情况不比你们二位少。”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刚从地球回来,内维尔博士,今后的开发计划已经完全拟定。我们将在月球表面上的三个不同位置分别建立大型宇宙蛋通道,这是为了保险起见。无论何时,总有一个处于夜晚的阴影当中。
  而在一年中一半的时间,会有两个在阴影中。当通道位于阴影中时,它仍将会不停地产生能量,不过其中的绝大多数都会以辐射形式散发到太空中。我们建造它们主要不是为了获取可用的能量,而是为了抵消电子通道的影响,把我们宇宙的力场拉回正常。”
  狄尼森插话进来:“在开始几年,我们必须加大功率,让宇宙蛋通道的影响力超过电子通道,从而把我们的宇宙逐步拉回正常状态,也就是电子通道建立以前的状态。”
  内维尔点点头:“月球城可以使用它产出的能量吗?”
  “如果需要的话。但我们认为,目前的太阳能电池已经完全够用了。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强制性规定,禁止使用通道能量。”
  “你们可真是好心啊。”内维尔毫不掩饰讥讽的语气,“还有,宇宙蛋通道站由谁来建设,谁来负责运行昵?”
  “我们希望是月球工人。”哥特斯坦说。
  “你们也知道要用月球工人。”内维尔说,“在这里的环境中,地球工人的工作效率会相当差。”
  “我们明白,”哥特斯坦说,“我们信任那些肯合作的月球人。”
  “还有,究竟由谁来决定产出多少能量,其中又有多少可以分配给当地使用,多少又辐射出去?谁拿主意呢?”
  哥特斯坦说:“这事必须交给政府。由地球方面来做决定。”
  内维尔说:“好了,这下你自己看看:做苦力的是月球人,掌权的是地球人。”
  哥特斯坦平静地说:“错了。我们各司其职,做自己擅长的工作。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共同分担这个计划。”
  “这话我听多了,”内维尔说,“但原则终归只有一条:我们做苦力,你们掌权……我拒绝,专员。我的回答是不。”
  “你的意思是,你们拒绝建造宇宙蛋通道?”
  “我们会建造的,专员,不过只会为自己建造。由我们来决定要产出多少能量,用于什么。”
  “恐怕很难实现。既然宇宙蛋通道产出的能量必须要用来平衡电子通道能量,那么你们就必须跟地球政府协商。”
  “可能吧,不过我们还想到一点别的事。你们现在也该知道了吧。在跨宇宙溢出中,可以交互传递的不只是无穷的能量。”
  狄尼森插话进来:“是关于守恒定律的事情吧。我们明白。”
  “明白就好。”内维尔说着,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明显不怀什么善意,“那些定律中包括线性动量和角动量。任何物体在它本身所处的引力场作用下,都会做惯性运动,在这种运动中,物质本身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它要做惯性运动以外的运动,那么就必须获得另一个方向上的加速度。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这点物质必须要分出一部分来,做反方向运动。”
  “就像一艘火箭飞船,”狄尼森说,“如果它要向一个方向前进,那么就必须向反方向喷射,抛出物质。”
  “我知道你懂,狄尼森博士,”内维尔说,“我在给专员解释。如果抛出部分的速率足够快,这部分的质量就可以非常非常小,因为动量等于质量跟速率的乘积。但是,无论它的速率有多快,质量总不能为零,这部分质量总是要消耗掉的。如果要推动一个极大的物体,那么消耗的部分也会非常惊人。如果要推动月球——”
  “月球!”哥特斯坦几乎跳了起来。
  “对,是月球,”内维尔平静地说,“如果要把月球推离轨道,送出太阳系的话,为了保持动量守恒,必须消耗掉巨大质量,这种消耗我们根本承受不起。可是现在有了宇宙蛋通道,动量可以跨宇宙传递,这样的话,月球就可以获得无限的动力,而不必有任何质量损失。如果要做一个形象的解释,那么就像是撑竹篙,使船逆流而上,这场景还是我从哪本地球书籍上看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我是说,你们为什么要把月球带走呢?”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儿?地球一直在压制我们啊。我们已经有了需要的能源;已经有了足够的生存空间,至少够我们开拓几个世纪了。为什么我们还不能走自己的路呢?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决定了。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阻止不了我们,也不要妄图插手。我们自己会传送动量,凭自己的力量离开。
  我们月球人自己完全知道,该怎么建造宇宙蛋通道站。
  我们会自己决定,如何使用产出的能量,不过我们还是会超量产出一些,让你们使用,平衡你们电子通道的影响。”
  狄尼森嘲讽道:“你还真好心啊,还会把能量赠送给我们。不过,你的动机好像也没那么单纯吧。要是电子通道把太阳系引爆了,你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即使是要走,估计你们那时连内太阳系也没出呢。到时候大家会一起蒸发掉。”
  “或许,”内维尔说,“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超量生产,所以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但那没用,”哥特斯坦激动地说,“你们不能离开。要是你们走远了,宇宙蛋通道的作用就会减弱,无法压制电子通道了,是吗,狄尼森?”
  狄尼森耸耸肩,“我刚才心算了一下,大概等到他们越过土星轨道,或多或少会有些麻烦。不过走那么远需要很多年,在那之前,我们应该早就在月球轨道上建造好空间站了,只要把宇宙蛋通道站建在上面,问题就解决了。实际上,我们根本不需要月球。让他们走好了——除非他们自己不愿意。”
  内维尔淡淡一笑,“这么说,你以为我们就不会走了吗?没人能阻止我们。地球再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我们头上来了。”
  “你们不该走,因为这毫无意义。为什么要把整个月球都带走呢?考虑到整个月球的质量,要获得足够的加速度,必须花上很多年。你们会比爬行还慢。不过要是建造宇宙飞船就快很多。你们可以造几英里长的飞船,用宇宙蛋通道能量驱动,内部再配备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只要有宇宙蛋动能发动机,你们可以创造奇迹。就算建造这样的飞船需要二十年,那么一旦建成之后,以它的速度,一年之内就会赶上并超过月球——即使月球今天就出发。而且飞船的航行可以轻易作出调整,操控月球可没那么简单。”
  “那宇宙蛋通道呢?这样使用的话,不会造成失衡吗?那样对宇宙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一艘飞船,或者一群飞船所需要的能量,跟整个地球需要的相比,数量其实微不足道。而且这些能量还会在很大区域内扩散出去。对我们的宇宙而言,这种程度的影响,至少要持续几百万年才会有所显现。相对于飞船机动性上的优势,这点后果简直微不足道。相比之下,月球的移动速度简直慢如蜗牛。所以,你们要离开的话,最好还是造飞船吧。”
  内维尔轻蔑地回答:“我们不急,慢点儿也无所谓——只要能离开地球就好。”
  狄尼森说:“其实有个地球这样的邻居很不错。至少每年都有新的移民补充。还有很多文化交流。只要你一抬头,二十亿人口就在视野之内。难道你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
  “非常乐意。”
  “这是月球公民的主流意见,还是你一个人的?你一直太偏激了,内维尔,你甚至从来不到月面上去。可其他人不像你。虽然他们也说不上特别喜欢月面,可还是会上来。月球的地下城市只是你的子宫,你的巢穴,但不是他们的。这里不是他们的监牢,而是你的。他们不像你,有这种神经质的念头,他们没有你这么脆弱。
  要是你把月球带走了,那它将变成所有人的监牢。它将变成一个单世界的牢笼,没有人——也包括你——可以逃脱。甚至当你们抬起头来时,天空中将一无所有。或许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
  “我要的是独立;一个自由的世界;一个不受外界干预的世界。”
  “你们可以造飞船,想造多少就造多少。你们能用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走,只要你们能跨宇宙置换动量,这很容易做到。你们可以在不到一生的时间内走遍宇宙。
  你不想乘上这样一艘飞船吗?”
  “不。”内维尔回答,显然对这个主意非常不满。
  “不想吗?无论你去哪里,都要所有人陪着吗?为什么别人必须听从你的安排,满足你的需要?”
  “因为事情本该如此。”内维尔回答。
  狄尼森的脸已经涨红了,可还是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谁给了你这个权利?很多月球居民的想法跟你并不一样。”
  “这不关你的事。”
  “这当然关我的事。我是一个移民,很快就可以成为月球公民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将来交给别人,尤其是一个连月面都不敢上的人。此人居然还要把自己的监牢强加给所有人。我已经永远告别地球了,但也只是来到月球,只是在自己故乡二十五万英里之外而已。我可不想把自己丢到茫茫太空中,一去不回。”
  “那你回去好了,回地球去。”内维尔冷冷地说,“反正还不算太晚。”
  “但其他月球公民呢?其他移民呢?”
  “别废话了,事情已经定了。”
  “还没有吧……茜里妮!”
  茜里妮走了进来,表情严肃,还带着挑衅般的眼神。内维尔不由得放下二郎腿,两只脚都落在地上。
  内维尔问道:“茜里妮,你在隔壁待多久了?”
  “比你来的刚早一点,巴容。”她回答。
  内维尔看着茜里妮和狄尼森,眼光扫来扫去。“你们两个——”他指点着对面的两人,却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茜里妮说,“不过本自己发现了动量的问题。”
  “也还是因为茜里妮的大意。”狄尼森说,“我们最后试验那天,专员正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划过天空。这说明当时茜里妮正在试验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还在我的计划之外。最后我想到了动量转移的事。那以后——”
  “行了吧,你也知道,”内维尔说,“这事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有关系,巴容,”茜里妮说,“我跟本谈过了。
  我觉得自己不必事事听从你的吩咐,或许我永远也不能到地球去,或许我根本不想去。可是我希望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它悬在空中。我不想面对空空荡荡的天空。后来,我跟我们组织的人谈过了。不是所有人都想离开。
  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建造飞船的计划。谁想离开就离开吧,想留下的人也可以留下。”
  内维尔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你跟他们谈了?谁给的你这个权利?”
  “我本来就有这个权利,巴容。再说了,谈不谈都无所谓,反正要投票了,而你一定会失败的。”
  “就是因为这个——”内维尔忽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向狄尼森逼过去。
  专员开口说:“别激动,内维尔博士。虽然月球是你的地盘,不过你不可能打倒我们两个。”
  “是三个,”茜里妮接道,“而且我也是月球人。
  事是我干的,巴容,冲着我来啊。”
  狄尼森说:“你再想想,内维尔——其实从地球方面来说,并不在乎月球是否离开。地球人可以建造空间站,完全代替月球城的功能。真正在乎的是月球公民。
  是我,是茜里妮,是其他不愿离开的人。没有人拦着你,你尽可以飞向太空,寻找你的自由,你的独立。二十年以后,所有想走的人都可以离去,包括你,只要到时候你愿意从地下的巢穴中出来。而所有想留下的人,都会留下来。”
  慢慢地,内维尔颓然坐倒,脸上的表情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九章
  茜里妮宿舍里所有窗户都换上了地球的场景。她说:“投票结果出来了,你知道吗,本。他输得很惨。”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不会放弃。建造通道站的时候,如果又发生摩擦,月球公众的情绪还会产生波动。”
  “不应该有什么摩擦。”
  “当然,当然不该。无论如何,历史上已经有过太多教训,每次都是冲突接着冲突,危机之后还是危机。
  我想,这次危机我们已经安然渡过,可是前面的路还长,还会有很多坎坷。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有点沉重。等星际飞船造好以后,冲突应该会减少很多吧。”
  “到时候我们一定要亲眼看看。”
  “你会的,茜里妮。”
  “你也会的,本。不要老是高估自己年龄。你只有四十八岁而已。”
  “到时候你会登上某艘飞船吗,茜里妮?”
  “不。那时候我已经太老了,而且我已经习惯了看着地球悬在空中。我儿子或许会去……本。”
  “怎么,茜里妮。”
  “我已经拿到许可,可以生第二胎了。你想不想做点贡献?”
  狄尼森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逃避。
  他说:“人工授精?“她说:“当然……咱们的基因组合出来的结果一定很有意思。”
  狄尼森垂下眼帘,“茜里妮,我真是受宠若惊。”
  茜里妮有点儿辩护似的说:“基因工程不是什么坏事,本。为了下一代,挑选好的基因很重要。做点不违背自然的基因工程,这有什么错?”
  “我知道没错。”
  “还有,我不是光为了基因,不是只因为这个才和你……我喜欢你。”
  狄尼森点点头,还是一言不发。
  茜里妮几乎生气地说:“除了性,爱情还包括许多别的东西。”
  狄尼森说:“我同意。我爱你,哪怕没有性爱,还是爱你。”
  茜里妮说:“说到这个问题,其实,在月球上做爱更像杂技。”
  狄尼森点头:“这我也同意。”
  茜里妮接着说:“再说了——噢,见鬼,你可以慢慢学嘛。”
  狄尼森轻声说:“只要你愿意教。”
  说着,他犹犹豫豫地渐渐向她靠近。她没有逃开。
  他不再迟疑。
  【全文完】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