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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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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在飞机上
  这是一架旧飞机,一架已经退出现役的四引擎等离子体喷气机,它在沿着一条既不经济,也不特别安全的航线飞来。它小心地穿过云层飞行着,这次航程,如乘火箭推动的超音速机五小时可能足够,现在却需要十二个钟头。
  还要飞一个多小时。
  飞机上的这个特工人员明白,他担负的这部分任务,要等飞机着陆以后才能算完成,而这最后一小时也将是最难熬的一小时。
  他朝那宽敞的客舱里唯一的另一个人瞥了一眼——此时这人正在打盹,下巴顶住胸口。
  这个乘客面貌并无任何特别出众或引人注目之处,然而此刻他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
  阿伦·卡特将军在上校走进来的时候,阴郁地抬头看了看。卡特嘴角下垂,眼泡浮肿,他使劲地摆弄着一个纸夹,想把它掰回原状,但这东西一下子从他手里弹走了。
  “上回差点打着我了,”唐纳德·里德上校平静地说。他的谈茶色头发平顺地向后梳,而已经开始发白的短上髭却支起来。他也象对方一样,难以形容地、不自然地穿着军装。这两人都是专家,被征召来搞某种尖端技术的。仅仅是为了方便,他们都带着军衔。如果就这门技术的应用范围来说,也似乎有几分必要。
  两人都佩戴著有《CMDF》字样的军徽,每个字母都被围在一个小小的六角形里面,上排两个,下排三个。下排当中那个六角形里的标记表明佩戴者隶属哪个分支部门。就里德来说,他的“使神仗”①标记说明他是医务人员。
  【① 使神仗(caduceus)是有双蛇缠绕,上端插两翅图形的仗棒,常用作医务人员的徽章图案。】
  “你猜我在干什么?”将军说。
  “弹纸夹呗。”
  “不错。同时也在计算钟点,象个傻瓜!”他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音说道。“我在这里坐着,两手出汗,头发发粘,心砰砰跳,计算着钟点。不过现在计算的是分钟。七十二分钟,唐。再过七十二分钟,他们就在机场降落了。”
  “很好嘛,那为什么还这么紧张呢?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出什么事。平平安安地把他接出来了。是直接从他们手心里弄出来的,就我们所知,搞得很顺利。他安全地上了飞机,是一架旧式的……”
  “是的,这我知道。”
  卡特摇了摇头。他不想告诉对方什么新情况;他只是想有人跟自己谈谈话。“我们想到了,他们可能认为我们会把时间当做极为宝贵的东西,因此我们会把他弄到一架‘X-52’上,用火箭通过内层空间把他运送过来。只是我们想到,他们会想到这点,而让反导弹系统处于饱和状态……”
  里德说:“于我们这一行的管它叫做偏执狂。我的意思是说,相信他们会那么干的人都是偏执狂。他们得冒战争和被消灭的风险。”
  “他们就是可能冒这个风险来制止现在正在进行的这种事情。要是情况颠倒过来,十有八九我也会认为我们是应该冒这个险的。——因此我们包了一架商用飞机,一架四引擎等离子体喷气机。原来我还担心它是否能起飞哩,飞机太旧了。”
  “它能吗?”
  “能什么?”将军这时候正陷入沉思,心情闷郁。
  “能起飞呀!”
  “能,能,飞行情况良好,我收到了格兰特给我的报告。”
  “他是谁?”
  “是负责这件事的特工。我了解他。由他负责,我还是能放心的,尽管这件事很不保险。整个事儿都由他一手包下了,象从西瓜里抠瓜子儿似的,把宾恩斯从他们手心里给掏出来了。”
  “那么,又怎么样呢?”
  “可是我还是担心。告诉你,里德,办这种鬼事,安全的办法只有一条。你必须相信他们是同我们一样精明的,我们用的每一条计谋,他们都有反计谋,我们在他们那里每安插一个人,他们也在我们这里安插一个人。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半个多世纪了;我们双方必须做到势均力敌,不然一切早就完蛋了。”
  “放宽心好了,艾尔。”
  “我怎么能放宽心呢?眼下,宾恩斯带来的这个东西,这种新知识可能永远结束僵持局面,而且我们将成为得胜的一方。”
  “我希望对方并不这样想。如果他们也这么想……。艾尔,你知道,这场到目前为止一直是按规则进行的。哪一方都不采取任何行动,把对方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不得不按导弹电钮;你得给他留下安全退守的余地,要施加压力,但又不要逼人太甚。宾恩斯一到这儿,他们就可能认为被逼太甚了。”
  “除去冒这个险而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他想到这个,不胜烦恼,所以接着说了一句:“如果他能到这儿。”
  “他会来,不是吗?”
  卡特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就象要在原地急促地来回走动走动似的。这时他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突然坐了下来。“好吧,何必激动呢?大夫,你吃了镇静剂,眼神儿发亮,而我可不需要什么安神药。但是假如在七十二分钟——六十六分钟以后,他真到这儿来了。假如他在机场降落了,我们还得把他带到此地来,让他呆在此地,安然无恙……。但有时,也可能功亏一篑。”
  “凡事总不可能十拿九稳,”里德生硬地接口说。“听我说,将军,我们明智地谈谈这件事的后果,怎么样?我是说——他来到这儿以后,将会发生什么问题?”
  “得了,唐,等他确实到了这儿再说吧。”
  “得了,艾尔,”上校用直截了当的口气模仿说。“不能等到他来了再谈。等他来了就太晚了。那时候你会忙得不可开交的,而总部那些小蚂蚁也将开始象发了狂似的到处乱窜,结果我认为该办的事,一件也办不成。”
  “我答应你……”将军含蓄地表示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里德没有理会这个。“不行。你对将来的任何诺言,都是不能兑现的。马上给头头挂个电话,好吗?马上!他的电话你能打通。目前你是唯一能跟他通话的人。同他讲清楚,《CMDF》不是国防部一家的侍女。如果你办不到,你就跟弗纳德委员联系。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告诉他,我想给生物科学多少弄点东西。指出这是进行过表决的。你瞧,艾尔,我们得放大嗓门,说话才有人听。我们得据理力争。宾恩斯一旦到达,要是被那些货真价实的、该死的将军们霸占了去,那我们就将永远被撵出委员会了。”
  “唐,我不能,而且也不愿意这么干。老实跟你说,在我把宾恩斯弄到这儿来之前,我什么事也不干。再说,在这个时刻,你居然向我伸手要东西,也真不够意思。”
  里德的嘴唇唰的变白了。“你要我怎么办吧,将军?”
  “象我一样,等待。计算还有多少分钟。”
  里德转身要走。他强忍着忿怒说,“将军,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吃点镇静剂。”
  卡特没有说话,看着他走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六十一分!”他喃喃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摸纸夹。
  ☆        ☆        ☆
  里德几乎是怀着宽慰的心情走进迈克尔斯的办公室的。迈克尔斯是医务处的头头,是文职人员。他那宽宽的脸上的表情变化的幅度,再提高,也不过是淡然露出一丝高兴,顶多再带上一声干笑;但另一方面,再下降,也只是眨巴着眼把脸板一板,看上去也不象是那么顶认真的。
  他手里拿着他那张少不了的图,或是其中的一张。对里德上校来说,所有这些图都一模一样;分开来看,每张都是个无从辨认的迷宫,合在一起着,那不可辨识的程度就不知增加多少倍了。
  迈克尔斯偶尔会对他,或几乎随便什么人,讲解这些图——他热切地想把一切都讲清楚。
  看来,血流先由微量的弱放射性物质示踪,然后,(可能是人,也可能是耗子)就按激光化的原理自行拍照,产生一个立体图像。
  提到这一点的时候,迈克尔斯总要说:嗯,这点无关紧要。反正拍下的是整个循环系统的立体照片,然后,根据工作需要的数量,又可从平面把它记录成为若干剖面图和投影图。只要把照片适当地放大,你可以看到最小的微细血管。
  “而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个十足的地理学家了,”迈克尔斯总是这样补充道。“一个绘制人体的河、湾、港、汉图的人体地理学家。我敢肯定,这些地形要比地球上任何东西复杂得多。”
  里德的眼光越过迈克尔斯肩头看了看那张图,他问道:“迈克尔斯,这是谁的?”
  “说不上是谁的。”迈克尔斯把图扔到一边,我是在等待,就这么回事。当别人在等待的时候他可以看书,而我呢,看血液循环系统图。”
  “啊,你也在等吗?他也是。”里德朝卡特办公室的方向向后摆了摆头说。“是在等待同一个对象吗?”
  “当然罗,等宾恩斯来我们这儿。可是,你知道,我并不完全相信这事。”
  “不相信什么事?”
  “不相信这人真会有他自己说的他所有的那些东西,当然罗,我是生理学家而不是物理学家,”迈克尔斯耸耸肩,幽默地表示自谦。“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专家。他们说这办不到。听他们说,根据‘测不准原理’,超过规定时间,微缩这件事就办不到了。而我们是不能同‘测不准原理’去争辩的,对吗?”
  “我也并非内行,迈克尔斯,不过也就是这些专家说,在这个领域内,宾恩斯是他们当中最大的行家。那边掌握了他,而多亏了他。真是多亏了他,他们才同我们维持住均势。他们没有任何其他第一流的人物了,而我们有塞尔茨基、克雷默、里希特海姆和林赛等人。——我们的这些大人物认为他是有本事的,要是他说他有点什么玩艺儿的话,他就一定会有。”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他们会不会只是认为我们不冒这个险不行呢?反正,即使结果他什么也没有,那么,仅仅由于他的叛逃,我们也赢了一着。那边的人再也不能利用他了。”
  “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迈克尔斯说:“为什么不呢?为了能使自己逃出来,逃到这儿,到这个我认为他向住的地方来。如果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我们也不会把他送回去,对不?而且,他可能不是撒谎,而只是搞错了。”
  里德吟了一声,翘起椅子,背朝后仰,一点儿也不合上校身分地把脚往桌上一搁。“你讲的有点道理。如果他骗了我们,那卡特活该。他们这帮人全都活该,这帮傻瓜。”
  “呃,你从卡特身上什么也没有搞到吧?”
  “没有。在宾恩斯到达以前,他什么也不肯干。他在数还有多少分钟,我现在也在数。还有四十二分钟。”
  “离——?”
  “离载他的飞机在机场着陆的时间。——而生物科学部门是一无所获。如果宾恩斯不过是在进行某种交易,以便从那边逃出来,我们是一无所获的;而如果这东西有道理,我们也仍将一无所获。国防部会把它连同所有残渣碎屑,甚至气味儿,全都拿走。这东西太带劲了,不能当成儿戏,他们也是决不会松手的。
  “瞎说,一开头,他们可能抓住不放,不过我们也有施加压力的手段呀。我们可以让杜瓦尔去对付他们;让这个古板、虔诚的彼得①出面。”
  【① 彼得(Peter)借喻“天真而不懂事的人。”杜瓦尔正好名为“彼得”。】
  里德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我倒真想把他朝那些军人头上扔过去。照我现在的情绪,我真恨不得把他也朝卡特头上扭。要是杜瓦尔带负电,卡特带正电,而我又能把他们弄到一块儿,让他们互相放电电死……”
  “唐,别这么嗜杀嘛!你对待杜瓦尔太认真。外科医生是艺术家,是活组织的雕刻师。伟大的外科医生是伟大的艺术家,也就有伟大艺术家的气质。”
  “啃,我也有气质,可我不把它当成借口,到处讨人嫌。他凭什么垄断了对人傲慢、令人生气的权利呢?”
  “我的上校,他要是真有这种垄断权,那我才高兴呢。如果他全部独吞,我就谢天谢地,让他拿去。成问题的倒是,世界上对人傲慢、令人生气的人除了他以外,真还不少哩。”
  “可不,可不!”里德咕哝着说,但仍然余怒末息。“还有三十七分钟。”
  如果有人把里德对彼德·劳伦斯·杜瓦尔大夫的简要描绘说给他本人听,他只会以简短的哼哈之声相对,就象如果有人向他倾吐爱情那样。这倒不是说杜瓦尔对侮辱和爱慕都同样麻木不仁;情况仅仅是:如果他有时间,他也会对上述表示有所反应的,但他难得有时间。
  他总是皱紧眉头,这与其说是他惯于愁眉苦脸,倒不如说是,因为思绪在别处盘桓而引起的肌肉收缩。大概人皆有遁世之方;杜瓦尔采取的简单办法是专注于工作。
  他走的这条道路使他在四十五、六岁的时候成了世界闻名的脑外科医生,也使他过着自己几乎毫不在乎的独身生活。
  门打开了,他仍然全神贯注地在摊在面前的那些X射线立体照片上仔细地量来量去,甚至连头也役抬一抬。他的助手以惯常的无声无息的脚步走了进来。
  “什么事,彼得逊小姐?”他问道,同时眯着眼,吃力地看着照片。图象可以明显地看出纵深,但要量出实际深度,就需要从各个角度作细致的考虑,还要对原有深度可能是什么样子有所了解。
  科拉·彼得逊等待着这阵附加的专注劲头过去。他二十五岁,正好比杜瓦尔年轻二十岁,她刚到手一年的硕士学位,已被慎重地献于这位外科医生门下,甘愿追随左右。
  她每逢向家里写信,几乎都要讲到,跟着杜瓦尔,每过一天都等于学一门大学课程。讲到学习他的方法,他的诊断技术,他的掌握外科手术器械的手法,使她获益之深简直难以置信;至于他对工作和医疗事业的献身精神,那就只有用“感人肺腑”来形容了。
  每当看到他埋头工作时脸上平坦的和弯曲的地方,同时注意到他那敏捷、准确和坚定的手指动作,她就不那么理智地,而几乎能以职业生理学家的敏锐、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
  尽管如此,因为她不赞成自己心肌的非理智活动,所以脸上还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的镜子明确告诉她,她面貌不丑。完全相反,她的两只黑眼睛相距宽舒,显得天真坦率;她的双唇,在她许可的情况下,能表现出敏锐的幽默感——但这种情况是不多的。她的身段使她感到苦恼,因为它常常明显地妨碍人们正确认识她的业务能力。她需要的是对她的才能,而不是对她自己无法改变的曲线美的大声喝彩(或理智的赞扬)。
  至少,杜瓦尔欣赏她的高效率,而似乎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这就使她对这个人更加钦佩。
  最后,她说,“大夫,宾恩斯不到三十分钟就要着陆了。”
  “嗯,”他抬头看了着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你该下班了。”
  科技本来可以反驳说,他也该下班了,但她很清楚,只有在工作完成之后,他才肯下班。虽然她跟他一起连续干满十六小时是常有的事,但是她心里想,他会(诚诚恳恳地)强调说,对她,他是坚决实行了八小时工作制的。
  她说,“我在等着见他。”
  “见谁?”
  “宾恩斯,这事不让您感到兴奋吗,大夫?”
  “不,为什么能让我兴奋呢?”
  “他是个伟大的科学家,据说他具有使我们正在做的全部工作来个彻底革命的重要技术。”
  “真是这样?”杜瓦尔把一堆照片最上面的那张拿起来放到一边,接着看下面那张。“这对你的激光研究能有什么帮助呢?”
  “能更容易地击中目标。”
  “这一点早就做到了。宾恩斯的新发展只对那些战争制造者有用。宾恩斯所能起的作用,只不过是使世界毁灭的可能性增大而已。”
  “可是,杜瓦尔大夫,您说过,对神经生理学家来说,这项技术的扩展,意义可能十分重大呀。”
  “我这么说过吗?那,好吧,我说过。不过,彼得逊小姐,我还是认为你得好好地休息一下。”他又抬头看了看她(声音可能稍稍柔和了一点),“你显得很疲乏。”
  科拉的手抬起,想去理一下头发,半道又放下来。“疲乏”翻译成女人的话就是“头发散乱”。她说:“宾恩斯一来我就去休息。一定。我想顺便问问……”
  “什么事?”
  “您明天用不用激光器?”
  “我正想现在就决定下来。——明天能用吗,彼得逊小姐?”
  “《6951型》不能用了”
  杜瓦尔把照片放下,身子靠在椅背上说,“为什么?”
  “因为还不大可靠,我还投办法使它完全聚焦。我怀疑有一个隧道二极管坏了,可是还没有找到是哪一个。”
  “好吧。你去装好一台靠得住的,以备急需,在你走以前把这件事办好。然后明天……”
  “然后明天我就去查清《6951型》的毛病。”
  “对了。”
  她转身准备走,很快地看了一下手表,然后说:“还有二十一分钟——他们说飞机正点。”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他没有听见她的话。她走到室外,随手慢慢地、悄悄地把门带上了。
  威廉·欧因斯舰长向后一靠,深深坐进轿车里垫得软绵绵的沙发椅里。他疲乏地擦着尖削的鼻子,例了咧他那大嘴。他感觉到车身在压缩空气坚实的喷气垫的作用下上升了起来,然后非常平稳地向前驶去。虽然他后边有五百匹马在咬着嚼口奔驰,他却一点也役有听到涡轮喷气发动机的飒飒声。
  他从车子左右两边的防弹玻璃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支摩托护卫队。他这辆车前前后后还有其它车辆。车灯闪闪,把夜晚划成片片光影。
  这个阵势,这支护卫大军使他显得象个重要人物,可是这当然不是为了他。甚至也不是为了他们现在出迎的那个人,不是为了作为普通人的那个人,而只是为了一个了不起的头脑中所装的东西。
  特工部门的头头坐在欧因斯左边。对于这位难以形容的,戴无边眼镜,穿老式皮鞋,既象大学教授,又象服饰杂货店店员的人的名字,欧国斯还没有把握。足见这个部门保密之严了。
  “冈德上校,”欧因斯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曾经试探性地这么称呼他。
  “巩德,”对方曾平静地回答道。“晚上好,欧因斯舰长。”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机场的边界。在上空、在前方,相距肯定不过几英里的什么地方,那架老掉牙的飞机已经在准备着陆了。
  “了不起的日子,是吗?”巩德轻轻地说。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低声细语,甚至他那便衣的毫不起眼的剪裁也是这样。
  “对,”欧因斯回答道。他尽量不使这个单音节词的声调显得紧张。这并不是因为他感到特别紧张,而只是由于他的嗓音总带有那种声调。这种紧张味儿倒正酝他那狭长、干瘪的鼻子,眯缝的眼睛和高高突起的颧骨。
  有时候他觉得这有点碍事。在某些场合,人们以为他神经过敏,而他根本不是;至少,不比别人更厉害。另一方面,有时候正好由于这个原因,人们避开他,根本不用他动手。或许,事情总是有得有失的。
  欧因斯说,“把他弄到这儿来,搞得很漂亮啊。该向贵部道贺。”
  “这要归功于我们的特工。他是我们最出色的人。我觉得,他的诀窍在于他的模样就象那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标准特工。”
  “样子象吗?”
  “高个子,在大学里是踢足球的,漂亮。俊俏极了。随便哪个敌方人员一看就会说:暗,他们的特务就应该是这个样儿,因此,他当然就不可能是特务——他们就这样把他排除在外,等到发现他真是个特务,已经为时太晚了。”
  欧因斯皱了皱眉。这个人是在讲正经话吗?是不是由于认为这可以消除紧张而在开玩笑呢?
  巩德说,“你当然认识到,你在这件事里的作用是不能随便加以忽视的。你能认出他来,是吗?”
  “我能认出他,”欧因斯带着他那短促而显得紧张的笑声说。“我在那边的科学会议上见过他好几次。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喝醉了,嗯,不是真醉,是很开心。”
  “他说什么了吗?”
  “我不是为了使他说话而让他喝醉的,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没有说什么。还有别人和他在一起,他们的科学家什么时候都是两个人一起活动的。”
  “你说话了吗叶这个问题很轻松,但它背后的用意却显然并非如此。
  欧因斯又笑了,“相信我吧,上校,我知道的东西他没有不知道的。我即使同他整整谈一天话,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的。”
  “对于这一行,要是我多少懂一点,那就好了。我真羡慕你,舰长。眼前出现了一种能够改变世界的技术奇迹,然而懂得这一行的却只有少数几个人。人类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脑了。”
  “还不至于那么糟糕,真的,”欧因斯说。“我们有一大帮人呢。当然罗,只有一个宾恩斯,与他相比,我还差得远哩。事实上,除了懂得把这种技术应用于我的潜艇设计之外,我知道的就很有限了,情况就是这样。”
  “你大概能认得出宾恩斯吧?”这个特工部门头头似乎需要别人不断向他作出保证。
  “即使他有个双胞胎兄弟我也能认得出他,但我敢肯定他并没有。”
  “这不一定是个学术问题,舰长。我已经说过,我们那个特工格兰特很能干;可是即使这样,他能把这事搞成,我还是感到有些惊奇。我将不得不考虑:这里头是不是有个以假乱真之计?他们是不是料到了,我们想把实恩斯弄过来,事先找了一个替身?”
  “我能看得出差别,”欧因斯很有把握地说。
  “现在有了整形术和麻醉催眠,谁知道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那不要紧。面貌能欺骗我,但谈话却骗不了人。要嘛,他对这技术(这时他用耳语声明显地突出了“技术”这两个字)懂得比我多,要嘛,他就不是宾恩斯,不管他面貌怎么样。他们或许可以伪造宾恩斯的躯体,但他们不能伪造他的头脑。”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机场。巩德上校看了看手表。“我听到了飞机声,它几分钟以后就会降落——而且正点。”
  武装人员和装甲车成八字形,分成两行行进,去与包围并占领了机场的人员会合。这时机场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得到批准的人员才能进入。
  城里零星的灯光已经逐渐消失,使得左边地平线看上去成了模糊一片。
  欧因斯舒了一口气,感到无限宽慰。终于,宾恩斯再过一会就能到此了。
  结果会圆满吗?
  他头脑里出现的这个句子所带的问号使他皱紧了眉头。
  结果会圆满!他在心里倔强地说,可是把握不住肯定的语调,因此这句话还是再次变成了“结果会圆满吗?”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二章 在汽车里
  当飞机开始进入那一长段进场飞行的时候,格兰特如释重负地看着城里的灯光越来越近。除了宾恩斯博士是一个掌握有关键的科学情报的叛逃科学家这个明显的事实之外,没有人跟格兰特认真细致地谈过这个人的重要性。他们说过,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可是忽略了解释为什么。
  他们叫他不要操之过急。不要搞得太紧张,以免捅出漏子。但是,他们说,整个事情是极其重要的,重要得难以置信。
  他们曾经说过:慢慢来,但是,一切的一切——祖国,世界以及人类的前途——都取决于此。
  于是事情就办成了。要不是他们唯恐把宾恩斯弄死,他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得手的。后来他们明白了,把宾恩斯于掉才能勉强打成平局;但是等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出境了。
  格兰特能用来说明当肘情况的,仅仅是他肋骨上的枪弹擦伤。伤处已经缠上了一大块纱布。
  现在他已经倦怠不堪,感到筋疲力尽了。肉体上的倦怠,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对于整个莫名其妙的蠢事他也很厌倦。十年前,在大学时代,人们管他叫“花岗岩·格兰特①”。而他也确曾在足球场上象个傻里瓜叽的多巴佬似的,力求不负此盛名,结果是一条胳膊骨折,但是他还算走运,至少牙齿和鼻子还完好无损,足以保持他那粗旷的漂亮容貌。(想到这里,他嘴角一收,默默地笑了。)
  【① 原文为Granite Grant。两字押头韵,Granite的意思是“花岗岩”。】
  也是打那以后,他就不让人家叫他的本名,而以格格作响的格兰特三个字相称。这个姓氏很有男子气,铿锵有力。
  让“花岗岩”见鬼去吧。除了忧烦和短命的巨大可能性之外,这名称给了他什么好处呢?现在他刚过三十,到了恢复他原来的姓名查尔斯·格兰特的时候了。或者干脆就叫查理·格兰特。善良的老伙计查理·格兰特。
  他犹豫了。但随即自咎地皱了皱眉又坚决起来。这是势在必行。善良的老伙计查理,就这么办。善良而温柔的老查理,喜欢坐在扶手摇椅里摇晃的查理。喂,查理,今天天气不错呀!喂,我说,查理,象是要下雨了。
  找个轻松的工作,善良的老伙计查理,舒舒服服地干到拿养老金的时候。
  格兰特瞟了简·宾恩斯一眼,即使是他,也发现有点东西似曾相识——原来是那堆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和那张脸,脸上长着零乱、粗糙和同样灰白的上髭,和一个结实的肉头鼻子。仅就画出那个鼻子和上髭,漫画家也已心满意足了,然而值得注意的还有他那双周围尽是皱纹的眼睛,和额头上永不消失的抬头级。宾因斯的衣服不太合身,然而他们是匆匆出行的,没有时间光顾较好的裁缝。这个科学家快五十岁了,格兰特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
  宾思斯向前探身,注视着这个越来越近的城市的灯光。
  格兰特问道:“以前来过我国这个地方吗,教授?”
  “你们国家什么地方我都没到过,”宾恩斯说。“也许,你问这个问题是在耍什么花招吧?”他的话带着轻微的但是明显的外国口音。
  “不是,只不过是找个话题谈谈,前边就是我国的第二个大城市。不过,你会慢慢习惯的。我的家乡在我国的另一端。”
  “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这一端也好,那一端也好。只要我到这儿来了就行。这将……”他没有把话说完,可是眼神里露出了哀伤。
  格兰特心想,决裂是令人难受的,即使你觉得你必须这样做。他说:“我们会想办法不让你有时间发闷的,教授。我们将给你工作做。”
  宾恩斯还是面有忧色。“那是一定的,我期望如此。这是我应付的代价,不是吗?”
  “恐怕是这样,你知道,我们为你颇费了一番工夫。”
  宾恩斯把手放在格兰特的衣袖上。他说:“你是冒了性命危险的。对这点我很感激。当时你是可能被干掉的。”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冒被干掉的危险。职业性危险。为了这个他们给我钱。给的没有弹吉他的多,你明白,也没有给打棒球的多,但大致和我的生命在他们眼里的价值差不多。”
  “对于这个问题,你不能这么谈谈就置诸脑后了。”
  “我必须这样。我的组织就是这样。等我回去,就会有些人和我握握手,不太好意思地说一声‘干得好!’——你知道,这只不过一种客套罢了。接下来就是‘现在谈谈你的下一个任务,我们得扣除你胸前纱布的费用。得注意节省开支啊。’”
  “你这种玩世不恭的把戏蒙骗不了我,年轻人。”
  “它得蒙住我,教授,不然我就得辞职了。”格兰特对于自己突然带着怨气说话也有几分吃惊。“系上带子,教授。这堆能飞的废铁着陆的时候颠簸得厉害。”
  虽则格兰特作了预示,飞机还是平稳地着陆了,它滑行着掉过头来,停住了。
  特工部门的人员围了上来,士兵们从部队运输车上跳下来。在飞机四周市干警戒线,只留下一条窄路,让摩托滑舷梯向飞机门开过去。
  由三辆车组成的护送队驶到了舷梯跟前。
  欧因斯说:“你的安全措施简直是一层又一层,上校。”
  “与其少些,毋宁多些。”他的嘴唇几乎无声地急速开合著,欧因斯惊奇地发现他原来是在做祷告。
  欧因斯说:“他来了,我很高兴。”
  “不能比我更高兴了。你知道,以前发生过飞机在飞行途中被炸毁的事哩。”
  飞机舱门开了,格兰特马上来到门口,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挥挥手。
  巩德上校说:“他看来总算平安无恙。宾恩斯在哪里?”
  好象是回答这个问题似的,格兰特把身子紧贴在门边让宾恩斯挤过去。宾恩斯微笑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提着个破破烂烂的箱子,小心地快步走下扶梯,格兰特在后面跟着,随后是驾驶员和副驾驶员。
  巩德上校站在扶梯下面。“宾恩斯教授,很高兴能把你接到这里来。我叫巩德,从现在起,你的安全由我负责。这位是威廉·欧因斯。我想,你认识他。”
  宾恩斯的眼睛顿时一亮,把双手举了起来,箱子掉到了地上。(巩德悄悄地把它提了起来。)
  “欧因斯!认识,当然认识。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醉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的会又长、又枯燥、又腻味,而令人感兴趣的又正好是不能说的,我失望到了极点,觉得连气都透不出来。吃晚饭的时候,我见到了欧因斯。当时一共有五个同事跟他在一块,可是其余的人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只有我跟欧因斯,后来我们到一个有舞蹈和爵士音乐的小俱乐部去,我们喝着荷兰杜松子酒,欧因斯跟一个姑娘混得根熟。你还记得贾洛斯拉维克吗,欧因斯?”
  “是跟你一起的那个人吗?”欧因斯试探地问道。
  “就是他。他爱喝荷兰杜松子酒,酷爱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可是人们不许他喝。他得保持清醒,禁令很严。”
  “为了监视你?”
  宾恩斯挺挺脖子,下嘴唇庄重地一努,表示同意。“我一个劲儿请他喝酒,我说:哈,米兰,男子汉大丈夫让嗓子冒烟不喝酒,很不象活。他不得不一个劲儿拒绝,可是眼里却馋相毕露。我那是真作孽。”
  欧因斯微笑着点头。“咱们上车到总部去吧。我们一开头得带你到处逛逛,让大家都看到你到这儿来了。以后,我答应依,如果你需要的话,让你睡二十四小时,在这以前不问你任何问题。”
  “十六小时够了,可是首先……”他焦急地向四周张望着。“格兰特在哪儿?啊,格兰特在这儿。”
  他急急忙忙向这个年轻特工走去。“格兰特!”他伸过手去说:“再见,谢谢你,非常感激。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不是吗?”
  “可能,”格兰特说。“要见我非常容易,打听到下一个倒霉差事,在那儿你准能一眼就看到我。”
  “我很高兴你承担了这桩倒霉的差事。”
  格兰特脸红了。“这桩差事有它重要的地方,教授。我的意思是说,我对这事能有所帮助应该感到高兴。”
  “我知道,再见!再见!”宾恩斯挥着手回头走向轿车。
  格兰特转身问上校,“长官,要是我现在去歇歇,不会有碍安全吧?”
  “请便……。格兰特,顺便说说……”
  “说什么,长官?”
  “干得不错。”
  “长官,标准措辞是:‘真出色。’别的说法我概不回答。”他讥讽地举起中指碰了一碰额角,走开了。
  “格兰特退场。”他心里想,“然后善良的老伙计查理上场?”
  上校转身对欧因斯说:“同宾恩斯一道上车,跟他谈谈,我在前头那辆车上,我们到达总部以后,如果你有把握,我要你提出明确的身分属实报告,或者明确的否定其身分的报告也行,如果你能提得出的话。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他还记得喝酒的事,”欧因斯说道。
  “一点也不错,”上校不满地说,“那件事他回想得太快了一点,也太详细了一点。跟他谈话。”
  他们都上了车,车队开动了,速度逐渐加快。格兰特在远处看着,没有确定对象地盲目地挥着手,然后就走开了。
  他将有一段空闲时间,睡过一个晚上以后,他清楚地知道,他将怎么消磨这段时间,他都详细计划好了。想到这里,他愉快地笑了。
  ☆        ☆        ☆
  车队仔细地挑选着行车路线。这个城市繁忙和安静的格调,每个区域、每个小时都不同,至于这个区域、这个时间是什么情况,他们是清楚的。
  汽车沿着空旷的街道,轰轰隆隆驶过破败的、黑黝黝的仓库区,摩托车颠簸着在前开路。上校坐在第一辆轿车里,再一次估计对方对于这次成功的妙着将作出何种反应。
  在总部进行破坏这种可能性一直是存在着的。他再也想不出还需要采取哪些预防措施,但是在这个行当里有一条至理名言:预防措施总是做不到万无一失的。
  一道亮光?
  刹那间,他仿佛看到在他们正在驶近的房屋残骸中一道亮光闪了一下又熄灭了。他飞快地拿起了车里的电话听筒,向摩托护卫队发出警告。
  他的话又快又严厉。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飞驶向前。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街道一侧,一部汽车引擎吼叫着发动了起来,(这响声加上了消音器,并且几乎被前进的车队大好几倍的喧嚣所淹没)同时这辆汽车本身也从一条胡同里冲了出来。
  车子没有打开前灯,它一下突然冲来,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后也没有一个人能回想起当时的详细情况。
  这个汽车射弹,本来是对准载着宾恩斯的中间那部轿车的,现在却打中了迎面而来的摩托车。这一撞,把摩托车砸了个稀巴烂,驾驶员被抛出好几英尺,甩到一边,肢骸分离,早就死了。汽车弹本身也转了向,所以只把轿车的尾部撞了一下。
  引起了连锁碰撞,宾恩斯乘坐的轿车旋转着,失去了控制,撞到一根电线杆上,震得再也开不动了。那辆“神风”肉弹车①也失去了控制,与一堵砖墙相撞,着火烧了起来。
  【① 原文为Kamikaze Ccr。Kamikaze是日语,系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空军甘为肉弹,与袭击目标相撞,同归于尽的“神风敢死队”队员。这里是借用。】
  上校的轿车嘎的一声停住了,摩托车的刹车发出尖叫,左旋右转,晕头转向。
  巩德下车跑到撞坏了的轿车跟前,使劲拧着车门。
  欧因斯被撞伤了,面颊上有一条红肿的伤痕。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别管那个。宾恩斯怎么样了?”
  “他受伤了。”
  “还活着吗?”
  “活着。帮帮忙。”
  他们两人一起,半拾半拽地把宾恩斯弄到了车外,宾恩斯双目睁开,但目光呆滞,只能发出不连贯的微弱的声音。
  “你怎么样,教授?”
  欧因斯急促地小声说道:“他的头部猛撞到车门把手上,可能是脑震荡。但他是宾恩斯。这一点可以肯定。”
  巩德大声喊道:“这一点现在我们知道了,你这个……”他好不容易才咽下了最后那两个字。
  第一辆轿车打开门以后,他们一道把宾恩斯抬了进去;就在这时候,一颗步枪子弹砰的一声,从上面什么地方射来,巩德一下扑进车厢,趴到宾恩斯身上。“撤出这地方。”他吼起来。
  这部轿车和摩托护卫队里一半的车辆又向前开动。其余车辆留了下来,一些警察跑向发出枪声的那幢房子。那燃烧着的“神风”肉弹车的行将熄灭的火焰使现场涂上了一层可憎的红光。
  从远处传来了群众开始汇集起来的嘈杂声。
  巩德把宾恩斯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这个科学家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呼吸很慢,脉搏微弱。
  巩德热切地瞅着这个在车子最后停下之前就很可能死去的人,失望地喃喃自语:“我们只差一点就到了!——只差一点了!”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章 在总部
  格兰特还在朦胧睡乡之中,听到捶门声,他蹒跚地站立起来,出了卧室,拖着脚步在冰凉的地板上走着,连连打着呵欠。
  “来了……”他感觉好象吃了麻醉药,而也需要这种感觉。就他的职业而论,他受的训练使他只要外界有点声音,就能立即警觉。即使是在倒头大睡,一旦有紧急情况,他的qui vlve①就会马上大大发挥作用。
  【① Qui vlve是法语:(哨兵查问口令)谁(在走动)?这里是“警惕性”的意思。】
  可是现在他碰巧正好在休假,真见鬼。
  “什么事?”
  “上校有指示,长官,”门外回答道。“马上开门。”
  很不愿意地,格兰特完全被震醒了,他走到门口一侧,身子紧贴着墙。然后把挂着铁杆的门尽可能开大,他说:“把身分证从这儿塞进来。”
  一张卡片朝他塞了进来,他把它拿进卧室。他摸索着找他的皮夹子,用两个手指头把鉴定器夹了出来。他把卡片插进去,然后在半透明屏幕上检查结果。
  他把卡片带回门口,取下链条;不由自主地,对出现枪口相对,或其它敌对行为的情况,作好了准备。
  可是进来的这个年轻人一点都没有恶意。“长官,你得跟我一块到总部去。”
  “现在什么时间?”
  “六点三刻左右,长官。”
  “上午?”
  “是,长官。”
  “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刻要我去?”
  “说不上,长官,我是执行命令的。对不起,我得请你跟我走。”他扮了个鬼脸,开玩笑说:“我也不想起床,可也到这儿来了。”
  “来得及刮刮胡子,洗个淋浴吗?”
  “嗯……”
  “算了,那么有穿衣的时间吗?”
  “穿吧,长官——但要快!”
  格兰特用大拇指刮了刮下巴边上的胡茬,庆幸头天晚上洗了个淋浴“给我五分钟时间穿衣和办些必须办的事。”
  他在浴室大声问道:“这都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长官。”
  “到哪个总部去?”
  “我认为不……”
  “没关系。”由于哗哗的流水声,暂时不可能继续问话了。
  格兰特走了出来,有几分闷气。“但我们是到总部去。这是你说的,对吗?”
  “对,长官。”
  “好吧,孩子,”格兰特和颜悦色地说,“可是,如果我发现你想骗我,我就要把你劈成两半。”
  “行,长官。”
  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格兰特皱紧了眉头。黎明的天色是灰暗的,显得阴湿,有下雨的兆头。这是一个颓败而又零乱的仓库区,离此四分之一英里处,他们曾经驶过一个用绳子隔开的地区。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格兰特曾询问过,而从他的伙伴那里依然挖掘不到任何情况。
  现在他们停下了,格兰特轻轻按着他那带枪套的左轮手枪柄。
  “你最好告诉我下一步于什么?”
  “我们到了,这是个秘密的政府设施,外表看不出,实际上是。”
  年轻人下了车,司机也下来了。“请您呆在车上,格兰特先生。”
  这两个人走到一百英尺以外的地方去了,这时候,格兰特警惕地四下张望着,忽然车子猛地一动,刹那间弄得他失去了平衡,随着平衡的恢复,他想把车门打开,然而当他看到四周光滑的墙壁在向上升的时候,他又惊诧地犹豫了。
  过了一阵他才明白,原来他在随同汽车一起往下沉,而汽车原来是停放在升降机井顶上的。等他醒悟过来,想下车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头顶上,一个盖子移过来盖上了,有一阵子格兰特完全陷入黑暗,他把车灯打开,但无济于事,光线从不断上升的圆筒形墙壁上反射回来。
  除了无休止地等待之外,别无他法,三分钟以后,车才停下。
  两扇大门打开了,格兰特收紧的肌肉已经作好了搏斗的准备,但马上就放松了。一辆双人小摩托车——车上有个宪兵,一个穿着正式军装的、身分明显的宪兵——在等着他。这人的钢盔上有着《CMDF》字样。小摩托车上也有相同的字样。
  格兰特自动地把这些缩写字母转换成为单词。他自言自语说:“中央山地防卫部队”,“沿海海洋部渔场。”
  “什么?”他大声问道。原来他没听到那个宪兵的话。
  “请上车吧,长官,”宪兵指着空坐位,生硬而有礼貌地重复了一遍。
  “好,上车。这地方够宽敞的。”
  “是的,长官。”
  “多大?”
  这时他们正经过一个洞穴形的、空敞的区域,这里靠墙排列着卡车和摩托车,车上都有《CMDF》的徽章。
  “相当大,”那宪兵回答道。
  “对于这里工作的人,我欣赏的是,”格兰特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无价的资料宝库。”
  个摩托车平稳地驶上一道斜坡,到了较高的、人很多的一层。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忙碌地来来往往。这地方有一种难以捉摸,但又确切无疑、激动不安的气氛。
  格兰特发现自己在跟着一个穿着象是护土制服的、步履匆忙的姑娘走(在她胸前一侧的制服上,整齐地印着《CMDF》字样),他想起了头天晚上他在开始制定的计划。
  如果这就是他下次的任务……
  小摩托车转了一个急弯,停在一张桌子前面。
  那宪兵匆忙下车报告说:“这是查尔斯·格兰特……,长官。”
  坐在桌子跟前的军官对这个情报无动于衷。他问道:“什么名字?”
  “查尔斯·格兰特。”格兰特说,“正如这位仁兄所说。”
  “请出示身分证。”
  格兰特把身分证递了过去,卡片上只有一个凸出的号码,对此,军官随便看了一眼。他把卡片插进桌上的鉴定器,格兰特无精打采地在一旁看着。这东西同他那个皮夹鉴定器一模一样,只是特别大,是特大型号。灰白色平淡无奇的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他的整个正面和侧面像,在他自己眼里——情况总是这样——是一付凶神恶煞似的歹徒模样。
  那诚恳坦率的面容,而今安在?那迷人的笑貌而今安在?使姑娘们心醉着迷的脸上的酒靥而今安在?而今留下的只是使他显得满脸怒容的黝黑而紧皱低垂的眉毛。奇怪的是居然还能使人认出是他。
  这个军官认出他来了,而且显然毫不费劲——对照片瞅一眼,又对他本人瞅一眼。军官轻快地取出身分证,退还给他,挥手让他通过。
  小摩托车向右一拐,通过一个拱门,进入一条长长的划为行车道的走廊,包括两来两往的四条车道。这里交通也十分繁忙,而格兰特是唯一不穿制服的人。
  走廊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扇门,这单调的规律性几乎象是催人入睡。紧靠着墙壁有人行道,道上行人不多。
  小摩托车来到另一个拱门。上面有块牌子,写着“医务处”。
  在交通警用的那种高高的岗亭里的一个值班宪兵按了一下开关。沉重的钢板大门开了,小摩托开过去,停下了。
  格兰特心想,不知现在是在城市哪个地区的下边了。
  那个向他匆匆走来、身穿将军制服的人看起来很面熟。刚好在他们两人走近到可以互相握手的距离之前,格兰特认出他来了。
  “‘卡特’是你吗?两年前我们在横贯大陆铁路的火车上见过面,那时你没穿军服吧?”
  “你好,格兰特,哦,甭提这讨厌的制服了,我在这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分才穿它,这是建立一套指挥系统的唯一办法。跟我来——花岗岩·格兰特,是叫这个名字吧?”
  “哦,好吧。”
  他们穿过一道门走进一个显然是手术室的房间,透过观察窗望去,格兰特看到了那种通常的景象: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在几乎可以觉察到的无菌状态中忙碌着,周围闪烁着金属器皿的刺目光芒,清晰,冰凉;而所有这些在电子仪器广泛应用的情况下,已经显得很渺小、微木足道了。这些仪器早就把医学变成了工程技术的一个分支。
  一个装有小轮的手术台被推了进来,白色枕套上露出一大把灰白头发。这时格兰特才真正大吃一惊。
  “宾恩斯?”他悄悄地问道。
  “是他,”卡特将军阴郁地回答。
  “出了什么事?”
  “他们到底对他下了毒手。这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生活在电子时代,格兰特。我们无论干什么,都假手于我们身边的半导体仆从。我们对所有的敌人,都靠操纵电子流来抵挡。我们想尽办法,在沿途安装了窃听器,但那只能防备电子化的敌人。我们没有考虑到由人驾驶的汽车和由人扳动的步枪。”
  “我猜想你没有抓到一个活的。”
  “一个也没有,车上那人当场毙命。其他的吃了我们的枪子儿死掉了。我们自己也损失了几个人。”
  格兰特又向下瞧了瞧,宾恩斯脸上显出在深度麻醉情况下。人们看到的那种木然无神的表情。
  “我想他还活着,因此还有希望。”
  “他还活着,但希望不大。”
  格兰特问道:“有人有机会同他谈过话吗?”
  “有个欧因斯舰长——威廉·欧因斯同他谈过。你认识这个人吗?”
  格兰特摇摇头说:“在机场,有个人巩德这么称呼他,我只看了他一眼。”
  卡特说:“欧因斯跟宾恩斯谈过话,但没有得到什么起关键作用的情况。巩德也同他讲过话,你比谁都跟他谈得多,他对你讲过什么情况吗?”
  “没有,首长,即使他讲了,我也听不懂,我的任务是把他弄到我国来,别的我不管。”
  “当然。但是你跟他谈过话,他很可能说了一些本来不想说的话。”
  “如果他说了,我也会莫名其妙,但是我认为他并没讲什么。生活在那边,人们习惯于当哑巴。”
  卡特皱皱眉头。“别这么自夸,格兰特。在这边你也得这样。这你要是不懂……对不起,不必说了。”
  “没什么,将军,”格兰特对付着耸了耸肩单调地说。
  “嗯,关键是,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在我们搞到想要从他那里搞到的东西之前,他们就使他失去了作用。这样,他也就象永远没离开那边一样。”
  格兰特说:“我到这儿来的路上,经过一个被封锁的地区……”
  “就是那个地方。本来再过五个街区,我们就可以把他平平安安地弄到手了。”
  “现在他的伤势怎么样?”
  “脑部受伤,得动手术——这就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
  “我?”格兰特吃力地说,“听我说。将军,对于脑外科,我一无所知。我在州立大学念书的时候高级小脑科不及格。”
  卡特没有答腔。对格兰特自己来说,他的话也显得空洞无力。
  “跟我来,”长特说。
  格兰特跟着他,穿过一扇门,沿着走廊走了一小段路,进入另一个房间。
  “这是中央控制室,”卡特简短地对他说。几面墙壁上镶着电视仪表盘。中心座椅面对一个半圆形控制台。坡度很大的斜面上排满了一行行的电钮。
  卡特坐了下来,格兰特还站着。
  卡特说道:“我跟你谈谈主要的情况。你明白,在我们和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僵持局面。”
  “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当然。”
  “这种僵持局面根本不是什么坏事。我们相互竞争;老在担惊受怕,这就促使我们干成了很多事情,双方都是如此。但是如果必须打破僵持局面,那就得突破得对我方有利。我想,你明白这道理,是不是?”
  “我认为我明白,将军,”格兰特冷冰冰地说。
  “宾恩斯就代表着这种突破的可能性。如果他把他所知道的告诉我们……”
  “可以问个问题吗,首长?”
  “说吧。”
  “他知道什么?什么性质的东西?”
  “别忙,别忙。稍等片刻,他的知识究竟是什么性质,眼下不是关键问题。让我讲完……如果他能把他知道的告诉我们,那么突破会对于我方有利。如果他死了,或者即使他能痊愈,但由于脑部受伤,而不能把我们所要的知识给我们,那么僵持局面就会继续下去。”
  格兰特说;“暂且不谈对于一个有伟大智慧的巨人之死应有的人道主义的哀伤之情,我们可以说,维持僵局并不太坏。”
  “是的。如果情况的确象我讲的那样的话;但是情况也可能不是那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考虑一下宾恩斯的情况吧。我们知道他是个温和分子,但我们没有证据说他同本国政府闹过别扭。四分之一世纪以来。他处处表现忠诚,并且他的待遇优厚。而现在他突然叛逃……”
  “因为他想打破僵持局面,使我方有利。”
  “是这样吗?或者,也可能是由于他在充分意识到其重要意义之前,已经泄露出他的工作成果,而把成功的钥匙交给了对方。随后,他可能意识到,并非完全出于本意,他已经使他自己那一方把统治世界的能力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而或许他对这种情况不满意,因为他对自己那一方的美德并不怎么信服。所以,现在他到我们这里来,他的目的,与其说是把胜利交给我们,不如说是谁也不给。他到我们这里来是为了维持僵局。”
  “这有没有证据呢,首长?”
  “一点也没有,”长特说。“但我想,你能认识到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同时,你知道,我们也没有一点相反的证据。”
  “往下说吧。”
  “如果有关宾恩斯的生与死的问题,意味着我们在全面胜利和维持僵局之间进行选择——那么,我们还有把握,吃不了亏。丢掉全面胜利的机会,当然是很丢脸的,但以后我们还有可能得到另一次机会。然而,面对我们的形势是,要么维持僵局,要么全面失败,而其中的一个结果是完全不能忍受的。这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
  “那么,你知道如果宾恩斯的死会导致我们全面失败,哪怕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们也要不惜任何代价,不惜任何花销,不惜冒任何风险,防止他死亡。”
  “将军,我想你这席话是用来开导我的,因为你将叫我出点力。事有凑巧,这回我曾冒着生命危险,来制止其严重性比全面失败轻得多的不测事件。说实话,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差事——但我还是做了。然而我在手术室里能起什么作用呢?那天我需要在假胁上包扎绷带,还得让宾恩斯来给我贴。而与其它医疗技术相比,我对包扎绷带还算是很擅长的。”
  卡特无动于衷。“是巩德推荐你来承担这项任务的。首先;是根据一些总的原则,他认为你很有才干,我也有同感。”
  “将军,我不需要吹捧,我觉得这使人恼火。”
  “你这小子真浑,我不是在吹捧你,我是在向你说明情况。巩德认为你总的说来很能干,但是还不止此,他认为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的任务应该是把宾恩斯平安无恙地交给我们,而这一点你并投有做到。”
  “巩德亲自准许我交班的时候,他是平安无恙的。”
  “然而他现在并不平安无恙。”
  “你是想利用我的职业荣誉感,是吗,将军?”
  “随便你怎么理解吧。”
  “好吧。我可以捧手术刀。我可以替外科医生把额头上的汗擦掉。我甚至可以对护士小姐们挤眉弄眼。我想这些就是我在手术室里的全部本领了。”
  “不会让你单枪匹马,你将是手术组的一员。”
  “我多少预料到了这一点。”格兰特说。“得另外有人拿着手术刀对准伤口,并且把它切开。我只是捧着放手术刀的盘子。”
  卡特稳准地按了几个电钮。一个电视屏幕上马上显出了两个戴黑眼镜的人。他们专注地俯身在一个激光光束上,它的红光已经缩小到只有一根线粗了,光灭了。他们把眼镜摘了下来。
  卡特说:“那就是彼得·杜瓦尔,你听说边他没有?”
  “遗憾,没听说过。”
  “他是我国最呱呱叫的脑外科医生。”
  “那女的是谁?”
  “是他的助手。”
  “嘿!”
  “别这么不开窍了。她是个十分出色的技术人员哩。”
  格兰特有点颓丧地说。“我相信这一点,首长。”
  “你说你在机场见过欧因斯?”
  “时间很短。首长。”
  “他也将跟你一起。还有我们医务处的头头。他将简单地向你介绍情况。”
  他很快地又按了一下电钮。这回,电视屏幕显象的同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表示互相通话的线路也接通了。
  一个面容和蔼的人的秃头,在近处看来非常突出,相形之下,那张覆盖着他身后墙壁的复杂的循环系统图就显得小了。
  卡特喊道:“迈克尔斯!”
  迈克尔斯抬起头来看,两眼眯缝着,显得筋疲力尽,困倦不堪。
  “唉,艾尔。”
  “格兰特来了,你可以见他了。抓紧一点,我们时间不多。”
  “肯定不多。我来找他。”有一小会儿,迈克尔斯碰到了格兰特的眼光,他慢慢说道:“我希望你,格兰特先生,已经为这番你有生以来,或任何人有生以来,最不平凡的经历做好了准备。”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四章 情况介绍
  在迈克尔斯的办公室里,格兰特吃惊地看着那张循环系统图。
  迈克尔斯说:“这东西乱七八糟,但它是我们活动区域的地图。上面一个记号就是一条路,一个交叉点代表一个十字路口。这地图同美国道路交通图一样复杂。因为是立体图,所以显得更复杂。”
  “我的老天爷!”
  “有十万英里长的血管。你现在能看到的很少,因为多数血管非常细小,不经过相当程度的放大,你是看不到的;但是如果把它们连成一根线,就可以围绕地球四圈,或者,如果你宁愿这么说,几乎是到月球距离的一半——你睡过觉没有,格兰特叶?”
  “大约睡了六个钟头,在飞机上还打了个盹。我身体还行。”
  “好啊,你还有机会吃饭、刮胡子和料理其它你认为必要的,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要是睡过一觉就好了。”他一说完这话,就举起一只手来。“这并不是说,我身体不行。我这不是抱怨。你吃过麻佛近片没有?”
  “没有听说过这东西。是一种药吗?”
  “是的,是一种比较新的药。人们需要的不是睡眠,你知道。你通过睡眠得到的休息,不比张开眼睛、舒舒服服地伸展开四肢所得到的多。可能还要少。我们需要的是梦。我们必须有做梦的时间,不然,大脑协调作用就会遭到破坏,而开始产生幻觉,最后导致死亡。”
  “麻佛近片使人做梦?是这么回事吗?”
  “正是这样,它使你昏昏沉沉,朴朴实实地做半小时梦,这就使你能对付一天的工作了。但是我劝你,除非有紧急情况,你还是别碰它为妙。”
  “为什么?它使人疲乏吗?”
  “不,并不特别使人疲乏。这只是因为做的都是恶梦。麻佛近使头脑变成真空,清除掉白天积累起来的精神垃圾,这是经验之谈,不吃它吧,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得把那张地图准备好,而在这上头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张图吗!”
  “那是宾恩斯的包括所有毛细血管的血液循环系统图,我还得尽可能把它弄清楚。血凝块就在上面这个地方,几乎在颅腔的正中央,紧靠脑垂体的地方。”
  “问题就在这儿吗?”
  “当然是罗。其它任何情况都好掌握。碰伤、挫伤、休克、撞伤都好办。血凝块却不成,非开刀不可,而且要快。”
  “他还能活多久,迈克尔斯大夫?”
  “说不上。在一段时间内不致于有生命危险。我们希望。但是早在死亡之前,有可能引起大脑损伤。而对我们这个机构来说,大脑损伤,就同死亡一样坏。这儿人们期望我们的宾恩斯能创造奇迹,现在他们慌了手脚。特别对卡特来说,这个打击很大,是他需要你。”
  格兰特说:“你是说他认为对方还想再干一次。”
  “他没有这么说,但我觉得这就是他所害怕的,也是他为什么需要你参加这个小组的原因。”
  格兰特环顾四周说:“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个地方被渗透了呢?他们在这儿安插了特务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不过卡特是个多疑的人,我认为他疑心存在着借医疗手段杀人的可能性。”
  “杜瓦尔?”
  迈克尔斯耸了耸肩。“他是个不得人心的人,而且他用的器械只要有一丝一毫差错,就可以致人死命。”
  “怎样才能制止他呢?”
  “制止不了。”
  “那就用别的人吧,用个你们信得过的人吧。”
  “别人没具有这种必要的技术。而且杜瓦尔现在就在这儿。而且毕竟还役有证据说明他不够忠诚。”
  “但是如果把我作为男护士安置在他身边,如果我的任务是严密监视他,我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我不可能明白他在干什么,或者是不是在老老实实和正确地干。事实上,我跟你说,他把脑袋打开的时候,我可能会晕过去。”
  “他不会打开脑袋,”迈克尔斯说,“血块从外面够不着。这一点他很肯定。”
  “可是这么一来……”
  “我们将从内部去处理它。”
  格兰特皱了皱眉头。慢慢地,他摇着头说:“你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迈克尔斯平静地说:“格兰特先生,从事这项工作的其他任何人都了解情况,都明确自己该做些什么。你是个局外人,要把你教会,倒也真是件苦差事。然而,必须我做的事,我还得做。我现在得让你知道一点我们这个机构所做的理论工作。”
  格兰特嘴唇撇了一下,“对不起,大夫,你刚才讲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在大学里,我的专业是足球;兼修课是与姑娘们厮混,成绩很过硬,跟我讲理论没有用。”
  “我看过有关你的材料,格兰特先生;倒不完全象你说的那样。但是,即使我们在私下说话,我也不会责怪你有着明显的智力和文化水平,因而不承认你有男人的魅力。我不想白费精力,跟你讲理论,我将撇开理论问题不谈,而让你明白这门学问的实质。——我想,你注意到了我们的军徽《CMDF》了吧。”
  “当然注意到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有几个猜想。《火星白痴和傻瓜统一组织》。猜得对吗?还有一个比这更恰当的,可是说出来不雅。”
  “这碰巧代表《联合微缩威慑部队》。”
  “这比我的猜想更莫明其妙。”格兰特说。
  “我来说明一下。你听到有关微缩的争论吗?”
  格兰特想了一会说:“那时候我在大学学习,我们在物理课上学过一两次。”
  “穿插在足球比赛之间吗?”
  “是。事实上是在不比赛的季节。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有一帮物理学家声称,他们可以把物体缩到要多小就有多小,后来被揭发说是一场骗局。嗯,也许不是骗局,至少算是个错误吧。我记得课上谈到几个论点,论证为什么不可能把人缩小到,比方说,老鼠那样小,而还保持人的特点。”
  “我相信在全国所有大学里都这样做过。你记得有哪些反对意见吗?”
  “我想能记得。你如果想要把什么东西缩小,有两种办法,你可以任选一种。你河以想法使一个物体内部一个个的原子挤到一起,或者你把其中一部分原子整个去掉。要克服原子之间互相排斥的力量,把原子挤到一起,需要有巨大的压力。要把人压缩到老鼠一样大小,木星中心所具有的那种压力都还不够。这些我都讲得对吗?”
  “你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即使你能办到,那压力也会把任何生物压死。除此之外,一个用把原子挤到一起的办法缩小的物体,是会保留它原有的质量的。而一个只有老鼠大小,却有人的质量的物体是很难掌握的。”
  “了不起,格兰特先生,你肯定曾经一连好几个小时围你这种富于浪漫色彩的话,使你的女朋友们开心得了不得吧。另一种方法呢?”
  “另一种方法是按照准确的比例,除掉一些原子,因此物体的质量和体积会缩减,而各部分的相互关系却保持正常。问题就在于:如果你把人缩到老鼠的大小,那么在也许七万个原子中,你只能保留一个。如果把这个办法施之于脑部,那么剩下来的东西就不会比老鼠大脑复杂多少了,这是第一点。其次,那些搞微缩的物理学家宣称,他们能使物体重新扩大;这一点,就象他们所说的那样,你真能办得到吗?你怎样把那些原子弄回来,并且放回原位呢?”
  “情况就是这样,格兰特先生,但是为什么有些知名的物理学家会认为微缩是切实可行的呢?”
  “我不知道,大夫,但是你再也没听到这种理论了吧。”
  “这部分是由于我们的高等学校——奉命——做了件细致彻底的工作;把这个理论推翻了。这项技术无论是这儿还是对方都转入了地下。按字面意义说,真正就在这儿、地下。”迈苑尔斯几乎感情冲动地敲着面前的桌子说。“而且我们必须继续对物理系研究生开设微缩技术的特别课程,他们除非在对方相应的学校里,是学不到这门课的。微缩术是完全可能的,但你讲的那两种办法,一种也不用。格兰特先生,你见到过把照片放大,或是缩小到缩微胶卷的大小吗?”
  “当然见过。”
  “那么,不用讲原理,我可以告诉你,对三度空间的物体,甚至是人,可以运用同样的方法。我们并不是作为实实在在的物体,而是作为图象,作为从时空宇宙外面加以操纵的立体图象被微缩的。”
  格兰特微笑道,“好了,老师,这不过是一堆名词。”
  “是的,不过,你不是不要我讲理论吗?物理学家在十年前发现的是超空间的利用;所谓‘超空间’就是超过通常的三度空间的那种空间。这个概念难以捉摸,在数学上如何表述也是几乎不可理解;但有趣的是,它是办得到的。物体可以加以微缩,我们既不用消除原子,也不用把它们挤到一起。我们连原子也能加以缩小,我们什么都可以缩小,同时,质量也自动减少。当我们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恢复它的体积。”
  “你这话听起来倒是严肃的。”格兰特说。“你是说我们可以把人缩小到老鼠一样大小吗?”
  “从原理上讲,我们可以把人缩小到细菌、病毒、原子的大小。在理论上,微缩的程度是无限的。我们何以把一支部队的所有人员,连同其装备,缩小到可以装进一个火柴盒。然后,从实际出发,可以把这个火柴盒运送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在使部队恢复原来的大小以后,打发他们去执行任务。明白此事的重要意义了吗?”
  格兰特说:“我想对方也能做到罗。”
  “我们认为他们肯定能做到——但是,来吧,格兰特,情况在全速发展,而我们的时间有限。跟我来吧。”
  这儿是”跟我来,”那儿也是“跟我来。”格兰特从一早醒来,人们就没有让他在同一个地方呆过十丑分钟以上。这使他很厌烦,可是他对这个,似乎也无可奈何。是不是有意安排好,不让他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呢?他们准备向他提出个什么出人意料的要求呢?
  他和迈克尔斯现在乘上了那辆小型摩托车,迈克尔斯象老手似的在开车。
  “如果我们和他们都有这东西,我们就相互抵消了,”格兰特说。
  “是这样,但另外,这东西对于我们都没有多大好处,还有个难处。”迈克尔斯说。
  “哦?”
  “我们已经搞了十年,研究怎样扩大体积比率,怎样达到更大的微缩强度,以及放大强度—一这个问题也就是把超级场倒转过来的问题。不幸的是,我们在这个方面已经到达了理论上的极限。”
  “什么样的极限?”
  “不很妙,‘测不准原理’起作用了,微缩强度与微缩时间的乘积——用的单位当然要恰当——就会得出一个包含普郎克常数的算式。如果把人缩小一半,可以维持几个世纪。如果缩小到老鼠那样大,可以维持几天。如果缩小到细菌大小,那就只能维持几个钟头。过了这个期限就会重新膨大。”
  “但是还可以再度进行微缩啊。”
  “要隔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行。要不要我给你讲点数学根据?”
  “不必了,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到了电梯下,迈克尔斯小声、困顿地咕噜了一声,从车上下来。格兰特从边上跳出来了。
  电梯庄重徐缓地往上升的时候,格兰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他问道:“那么,宾恩斯有什么技术呢?”
  “他们对我说,他声称他能克服‘测不准原理’。人们认为他知道怎样无限期维持微缩。”
  “听起来,你好象不相信这个说法。”
  迈克尔斯耸了耸肩说:“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如果他把微缩强度和微缩时间都加以扩大,那只能靠牺牲别的因素才能办到,但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可能是个什么因素。也许这正好说明我不是宾恩斯。不管怎么样,他说了他能办得到,我们不能冒不相信他的危险。对方也不能,所以他们才试图把他干掉。”
  他们已经到了电梯顶端,迈克尔斯在这儿停了一会儿以便讲完这句话。现在他走过来乘另一部电梯,再上一层楼。
  “现在,格兰特,你该懂得,我们必须怎么办了——把宾恩斯救活。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办?——为了他掌握的技术。那么我们必须怎么办?——靠微缩。”
  “为什么要靠微缩呢?”
  “因为脑部那块血块从外面够不着。这一点我跟你讲过。因此我们将把一艘潜艇加以微缩,把它注射进动脉里去,由欧因斯舰长驾驶,由我领航,驶向血块。到了那里,杜瓦尔同他的助手彼得逊小姐将动手术。”
  格兰特睁大了眼。“那么我呢?”
  “你也做为船员同我们一起去。明摆着,是做总管。”
  格兰特生气地说,“我不干。我没有主动要求干这档子事,一分钟也不干。”
  他转身就从向上升的电梯往下走,结果收效甚微。迈克尔斯跟着他,好笑地说:“你的职业是冒险,不是吗?”
  “我只冒自己挑选的那种危险,我习惯的那种危险,我有所准备的那种危险。给我一段你曾经花过的、同样长的时间,来考虑微缩技术,我是会去冒这个险的。”
  “我亲爱的格兰特,没有人让你主动提出要求,根据我的理解,你是派来担任这个工作的。现在它的重要性已经给你解释清楚了。不管怎么样,我也是要去的,而我没有你年轻,我也从来不是足球运动员,实际上我要靠你一起去,来鼓起勇气,既然勇气本来就是你的行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这个行当的倒霉鬼了,”格兰特喃喃地说。毫不相干的、几乎生气地,他又说:“我要喝咖啡。”
  他站定了,让电梯再把他带上去,靠近电梯顶端有扇门,标明是“会议室”。他们走了进去。
  格兰特是分成几个阶段才看清楚房间里有些什么东西的。他首先看到的是房间中央那张长桌子一端有个带几个杯子的咖啡供应器,旁边是一盘夹肉面包。
  他马上走上前去,直到他喝了半杯热的、不加奶油的咖啡,继之以大小与他的个头相当的一大口夹肉面包,这时,他才注意到第二个目标。
  这是杜瓦尔的助手——彼得逊小姐,她不是就叫这名字吗?她嘴上带着沮丧的表情,但非常美丽,非常非常近地紧挨着杜瓦尔站着。格兰特马上就觉得他很难喜欢这个外科医生了,直到这时他才看到房间里其它东西。
  一位上校坐在桌子一端,显得很烦恼。他一只手慢慢地转动着烟灰缸,而让自己的香烟灰掉在地板上。他加重语气地对杜瓦尔说:“我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态度。”
  格兰特认出了站在总统像下面的欧因斯舰长。他在机场看到的他那股热衷劲头和微笑都不见了,倒是一边脸颊上添了一处伤痕。他脸色紧张而不安。格兰特同情他的心情。
  “那个上校是谁?”格兰特低声问迈克尔斯。
  “唐纳德·里德,与我地位相当的军方人员。”
  “我想他是被杜瓦尔惹火了。”
  “经常如此,很多人都有这种经历。但没几个人喜欢他。”
  格兰特情不自禁地想回答:她看来是喜欢他的,但这话他自己听来也显得胸襟狭窄,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天哪真漂亮!她看上了那个严肃的“杀人犯”身上什么东西了呢?
  里德在低声说话,小心地抑制着自己的感情。“除此之外,大夫,她在这儿干什么?”
  “彼得逊小姐是我的助手,”杜瓦尔冷冰冰地说。“工作上我到那里,她就陪着我到哪里工作。”
  “这个任务很危险。”
  “彼得逊小姐自愿参加,完全清楚它有些什么危险。”
  “有很多男人,一些参加这工作完全合格的人,也提出要自愿参加。如果有个男性自愿者跟着你,那情况的复杂性就会大大减少。我给你派个人。”
  “你不用给我派人,上校,因为如果你派,我就不去,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使我去。彼得逊小姐是我的第三只和第四只胳臂。我有些什么要求她完全知道,所以用不着我吩咐,她就能把我需要的东西递过来。我不用任何需要我向他大声喊叫的陌生人。如果因为我的技术助理和我配合不好而浪费了一秒钟,我不能对手术能否成功负责。如果不给我自由,让我按照最有成功希望的办法安排事务,这样的任务我不接受。”
  格兰特的眼光又转到科拉·彼得逊身上。她的脸色显得十分尴尬,可是她瞅着杜瓦尔的那种神情,格兰特曾经在小猎兔狗的眼里看见过;它的小主人放学回家的时候,它的眼神就是这样。格兰特觉得这很令人气恼。
  里德忿忿然正耍站起来的时候,迈克尔斯的声音打断了这场争论。“我倒想建议,由于整个手术的关键全靠杜瓦尔大夫的手指头和眼睛,而且由于事实上我们现在不能对他发号施令,我们就在这方面依了他罢——保留以后采取必多措施的权利,行吗?我愿意对此负责。”
  格兰特意识到他是在给里德一个保全面子的台阶,而里德,脸色气得铁青,终究还得顺着它下来。
  里德砰地一声用手掌拍着他面前的桌子。“好吧。我要求记录在案,我曾经反对过这么做。”他坐下来,嘴唇直抖索。
  杜瓦尔也坐了下来,显得毫不在乎。格兰特向前走了几步去准备把椅子拉出来让科拉坐下,但是他还没有走到跟前,她自己就拉出了椅子,坐了下来。
  迈克尔斯说,“杜瓦尔大夫,这是格兰特,这个年轻人,他将同我们一起去。”
  “当个打架斗殴的行家,大夫,”格兰特说,“这是我唯一的专长。”
  杜瓦尔抬起头来,随便看了一眼。朝格兰特的大致方向稍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彼得逊小姐。”
  格兰特满脸堆笑,容光焕发。她根本没有笑,只说了声“你好。”
  “你好,”格兰特回答道,低头看着他吃剩下来不多的第二块夹肉面包,这时,才注意到别人都没有吃,就把它放了下来。
  这时候卡特走了进来,他步子很快,含含糊糊地左右点头。他坐下来说,“欧国斯舰长,格兰特,跟我们一起开个会,怎么样?”
  欧因斯勉强走到桌子边上,在杜瓦尔对面坐了下来。格兰特隔几把椅子坐着,发现在望着卡特的时候,可以从侧面端详科拉的脸。
  一桩差事如果有她参加,会变得很糟糕吗?
  紧挨格兰特坐着的迈克尔斯,向前探着身子,在他耳旁小声说,“说实在的,弄个女的一起去,这个主意真不坏。男人们可能会起劲些。我也喜欢这么着。”
  “所以你这才替她说好话,是吗?”
  “说实在话,不是这样,杜瓦尔很认真。没有她,他是不会去的。”
  “他依靠她,到了这种地步吗?”
  “也许不到。但他固执己见的坚决程度,却真到了这种地步。特别是在反对里德的时候。他们俩人是冤家对头。”
  “言归正传吧!开会的时候,谁想吃、想喝,尽管随便。谁有紧要的话要说吗?”
  格兰特突然说,“我没有主动提出要求,将军。我拒绝干这个工作,建议你另外找人。”
  “你不是自愿人员,格兰特。我不接受你拒绝不干的要求。先生们,还有彼得逊小姐,格兰特先生被挑选来参加这次航行,是有很多理由的,其中一条是,是他把宾恩斯带到我国来的,他用高度技巧完成了这个任务。”
  大家把眼光都转向格兰特。他一想到接着就会听到一些有礼貌的赞扬的话,不免有点畏缩。但没有人讲话,他才放下心来。
  卡特继续往下说。“他是通讯专家和有经验的蛙人。有关他的材料说明他很有办法,能随机应变,同时在工作上又能够当机立断。由于这些理由,航行一旦开始,我将授予他决定方针政策的权力。这一点大家都明白了吗?”
  大家显然很明白,格兰特烦恼地瞅着自己的手指尖说:“显然你们自己负责自己的工作,而由我来处理紧急情况。我很抱歉,但是我还是想对我的鉴定作个声明,我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承担这个工作。”
  “你的声明已经记录在案了,”卡特说着,毫无窘态。“我们继续进行。欧因斯舰长设计了一艘海洋研究试验潜艇。这艘潜艇对于我们手头的这个任务,并不十分理想,可是它是现成的,同时我们手头也没有其它船只比它更合适。欧因斯本人当然将负责驾驶他这条船《海神号》。”
  “迈克尔斯大夫将是领航员,他准备而且研究了宾恩斯的循环系统图,——这张图我们一会儿就要进行研究。杜瓦尔大夫和他的助手将负责动手术的实际工作,切除凝块。
  “你们大家都知道这个使命的重要性,我们希望手术成功,也希望你们安全返回。宾恩斯在手术过程中存在着死亡的可能性,但如果不履行这个使命,那么可能性就会变成必然性。存在着潜艇迷航的可能性,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担心船和船员都会牺牲的。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很大的,但是我们谋求的收获——我不仅仅是指为了《CMDF》,而且是为了全人类——将更大。”
  格兰特压低了嗓子嘀咕着说:“对了,为了全队。”
  科技·彼得逊听到了这话,眼睛从黝黑的睫毛底下尖锐地看了他一眼,格兰特涨红了脸。
  卡特说:“给他们看图,迈克尔斯。”
  迈克尔斯揿下了他面前的仪器上的一个按钮,墙壁亮起来,显出格兰特刚才在迈克尔斯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张宾恩斯循环系统的立体图。迈克尔斯转动一个旋钮,这图形随即放大,好象是向他们迎面扑来似的。现在图上只能看到血液循环网状系统中头部和颈部的明晰图形了。
  这些血管显得很突出,发出荧光似的亮光,一会儿上面出现了一些带格的线条。一个细长的黑色箭头,由迈克尔斯手中的光电指示器操纵着,跳进了视野。迈克尔斯没有站起来,一直坐着,一只胳臂放在椅背上。
  他说:“凝块在这儿。”这东西格兰特本来是没有看到的,至少在被指出之前没看到,但现在黑色箭头灵巧地指出了它的周界,格兰特就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坚实的小结,把一条小动脉堵死了。
  “这东西现在并不直接危及生命,但是大脑的这一部分(箭头在四周跳动着)存在着神经受压的现象,很可能已经受到损害。杜瓦尔大夫告诉我,它所引起的后果,在十二小时之内,或不到十二小时,可能是无可挽回的。按照通常的办法动手术就必须在这儿,这儿,或者这儿,打开颅骨。这三个地方,无论在哪一处开刀,都会造成不可避免的、很大的损害,而效果还没有把握。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想办法取道血流去接触凝块。如果我们可以在颈部这个地方进入颈动脉,那单我们就可以找到一条到达目的地的比较合理而便捷的路线了。”箭头小心谨慎地穿过蓝色的静脉,顺利地沿着动脉的红线向前推进,这情景使得事情显得似乎很简单。
  迈克尔斯接着说,“这样,如果《海神号》同它的乘员,经过微缩而被注射到……”
  欧因斯突然发言说;“稍等等。”他的嗓音生硬,刺耳。“我们将缩小到什么程度?”
  “我们得小到足以避免激活体内的生物防御机制,船身总长度将为三微米。”
  “相当于多少英寸?”格兰特插嘴问道。
  “稍小于千分之十英寸,船的大小将大约相当于一个大的细菌。”
  “嗯,那么,”欧因斯说,“如果我们进入动脉,我们就将完全处于动脉血流的冲击之下了。”
  “每小时还不到一英里。”卡特说。
  “别管它每小时多少英里,我们每秒移动的距离将大约相当于我们潜艇长度的十万倍。在一般情况下,这等于每秒运动二百英里,或大致与此差不多。按我们微缩之后的比例计算,我们的运动要比任何宇宙航行员经历过的快十多倍。至少十多倍。”
  “这毫无疑问,”卡特说,“但那又怎么样呢?血流中所有红细胞运动速度也同样快,而我们的船的结构要比红细胞结实得多。”
  “不对,不是这样,”欧因斯激动地说。“一个红细胞里包含数以十亿计的原子,但是《海神号》在同样的空间里,要挤下几万亿原子,当然,都是被微缩的原子;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所包含的单位的数量将大大超过一个红细胞所包含的,而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会比较松散。此外,红细胞所处环境中的原子的大小,与构成红细胞本身的原子的大小是相等的;而我们则将处在对我们来说是硕大无朋的原子构成的环境中。”
  卡特问道:“你能解答这个问题吗,迈克尔斯?”
  迈克尔斯哼了一声说:“我并不自以为我在微缩问题上同欧因斯航长一样高明,我猜想他是想到了詹姆士和施瓦茨的报告,里面谈到随着微缩程度的加强,脆性将增大。”
  “正是这样,”欧因斯说。
  “增大的速度是缓慢的,你如果记得的话,而且詹姆士和施瓦茨在分析的过程中,不得不提出几条可能被证明并不是完全有效的、简单化的假定。不管怎样,我们把物体放大以后,可以肯定,它们的脆性并没有减小。”
  “哦,得啦!我们从没有把什么东西放大到超过一百倍,”欧因斯轻蔑地说。“而我们倒在这儿谈论,要把一条船以长度计算,微缩一百万倍。没有人达到过那样的程度,或者接近过那样的程度,在两个方向都没有过。事实是,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能预见我们的脆性将会到什么程度,或是否经得起血流的冲击,或者甚至没有人能说得出,我们对白细胞的作用,会产生什么反应。难道不是这样吗,迈克尔斯?”
  迈克尔斯说,“嗯——是这样。”
  卡特以显得越来越不耐烦的语气说:“看来那种按部就班的导致强度这么大的微缩实验还没有完成。我们现在不可能完成那种规模的实验计划了,因此我们得碰运气。如果这条船不能幸免,那就只好由它去吧。”
  “这就把我的劲头鼓起来了,”格兰特轻轻地说。
  科拉·彼得逊向他探过身子,严肃地小声说。“别这样,格兰特先生,你不是在足球场上。”
  “呵,你看过我的材料,小姐?”
  “嘘。”
  卡特说:“我们将采取一切可能的安全措施,为了保护他,宾恩斯的体温将处于深度低温状态,用冷冻的办法,我们将使大脑所需的氧气量降低。这就意味着心跳的血流速度都将大大放慢。”
  欧因斯说:“即使这样,我也怀疑我们是否能经受得起那种风暴而活着回来……”
  迈克尔斯说:“舰长,只要你避开动脉壁,你就会进入层流区——那儿是没有什么风暴的。我们在动脉里将只呆几分钟时间,而一旦进入比较小的血管,我们就不会有问题了。我们避免不了要遇到置人于死地的风暴的唯一地方是心脏本身,而我们却连邻近心脏的地方也不去。——我可以继续往下讲吗,现在?”
  “请继续讲,”卡特说。
  “我们接触到血块以后,就用激光把它销毁掉,激光器和它的光束,按比例经过微缩之后,如果使用得当——在杜瓦尔手中肯定会恰到好处——将不会损坏大脑,或甚至血管本身。同时也不需要消灭血块的一切痕迹。只要把它割成碎块就够了。然后白细胞会对付它。
  “当然我们将马上离开邻近地区,经由静脉返航,到达脖子根部以后,我们就从颈静脉撤出来。”
  格兰特问道:“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以及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呢?”
  卡特说:“迈克尔斯将给你们领航,并负责使你们在任何时间都在正确的地方。你将通过无线电同我们进行联系。”
  “你不清楚无线电能不能起作用,”欧因斯插嘴说。“要使无线电波适应从微缩间隙通过,会是一个问题,而从来还没有人尝试过这样大小的间隙。”
  “不错,但我们要试一试。此外,《海神号》是核动力舰,我们能跟踪它的放射线,也是通过这个间隙。——先生们,你们将只有六十分钟的时间。”
  格兰特说:“你是说我们得在六十分钟内完成任务并撤出来。”
  “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分钟。你们的体积将被调整,以适应这种情况,那么时间就充分了。如果你们停留的时间超过期限,你们就会开始自动扩大。我们再也不能使你们保持微缩状态了。如果我们有宾恩斯的知识,我们就能使你们无限期地保持微缩状态,可是如果我们有了他的知识……”
  “这次旅行就没有必要了,”格兰特嘲讽地说。
  “正是这样。如果你们在宾恩斯体内开始膨胀,你们就会大到足以引起身体防御体系的注意,过不了多久,你们会把宾恩斯撑死。你得设法不让这种事发生。”
  卡特说完朝四周看了一下说,“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你们就开始准备。我们想尽快进入宾思斯体内。”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五章 在潜艇里
  医疗室里的活动,达到了几乎与视觉景象相类似的嘈杂刺耳声的紧张程度。每个人都在迅速走动,几乎是小跑。只有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一动也不动。他上面覆盖着一条沉重的电热毯,毯子里面盘绕着灌满了循环流动的冷却剂的无数线圈。毯子下边是那个赤裸的身体,被冷却到其内在的生命成了呆滞的低声细语。宾恩斯的头发现在已经被剃光了,他的头颅象海图似地被标明数码的经线、纬线划成若干方格。他那睡眠中凹陷的脸上露出愁容,深深地冻结在那里。
  他后面的墙上也有一张复制的循环系统图,放得根大,以至于他的胸部、颈部和头部就把那扇墙从一头到另一头,从地面到天花板都盖满了。它变成了一座森林,这里头大的血管,足有人的胳臂那么粗,而那些纤细的毛细血管,毛茸茸地填满了所有空隙。
  在俯视着手术室的指挥塔里,卡特和里德在进行观察。他们能看到与桌一样高的一排排的监控器,每台机器前面都坐着一个技师,每个人都穿着《CMDF》制服。这是一支身着拉链白衣的交响乐队。
  卡特定到窗前,与此同时里德对着扩音器轻声说道:“把《海神号》送进微缩室。
  用平静的声音发出这类命令,是一种习惯性的礼仪,而这时场地上是安静的,如果没有声音是安静的唯一标准的话。人们在急速紧张地对电热毯进行最后的调整。每位技师都在检验自己的监控器,就象在最后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检验自己的新娘一样。护士们象大个的,长着浆硬了的翅膀的蝴蝶,在宾恩斯身边飞来飞去。
  由于《海神号》已经开始进行微缩准备,场地上每个男女都知道倒数程序的最后阶段已经开始了。
  里德揿下一个按钮。“心脏!”
  心脏部分在正好支在里德下面的电视屏幕上详细地展现了出来。在这一部分,心电图记录显得很突出,单调的卜咚、卜咚的心跳声,听起来又忧郁,又缓慢。“情况怎么样,亨利?”
  “很好,稳定在每分钟三十二次。心音和电子学方面都无异常现象,他身体其它部分只要象这样就行。”
  “好。”里德轻轻把个开关闭掉了。对一个心脏专家来说,如果心脏正常,还能有什么毛病呢?
  他打开肺脏部分的开关。荧光屏上突然出现的是有关呼吸速度的图景。“行吗,杰克?”
  “行,里德大夫。我已经使呼吸减慢到了每分钟六次。不能再慢了。”
  “我不会叫你再慢,就这样搞吧。”
  其次是低体温。这部分范围比其它部分要大。它得管全身,而这里的主题是温度计。温度读数——在四肢,在躯干上的不同地点,在皮肤下面一定深度探测体温的某些灵敏的触点上的温度读数。荧光屏上不断现出蠕动的温度记录,每条波纹线上都有不同的标签:“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心脏”,“肾脏”,“肠”,等等。
  “有什么问题吗,索耶?”里德问道。
  “没有,长官,全身平均温度是摄氏28度——华氏82度。”
  “你不用换算,谢谢。”
  “是,长官。”
  里德好象觉得低体温在咬啮着他自己的命根子一样。比正常温度低华氏十六度,这是关键的十六度,把新陈代谢减缓到正常状态的三分之一,把对氧气的需要量降低到三分之一;使心跳、血流速度、生命的规模放慢、减少被血块堵塞的大脑的负担——使环境对于即将进入人体内部的莽丛的潜艇比较有利一点。
  卡特走回到里德面前,“都准备好了吗,唐”
  “考虑到这都是一夜之间临时凑起来的,可以说能做到的都差不多了。”
  “这话我很怀疑。”
  里德脸红了。“这是什么意思,将军?”
  “不需要临时凑合。你一直在为生物微缩试验打基础,这对我不是秘密。你是不是一直在打算,要特意对人体循环系统进行一番研究。”
  “不是特意。不是的。不过,我那个小队是一直在研究这类问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小队的本职工作。”
  “唐……”卡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很不自然地接着说:“这个办法如果失败,唐,政府将需要借个把人头来充实它的战利品陈列室,而我的头是最方便不过的事了。如果成功了,那么你和你的部属就会香得象铃兰一样,受人宠爱。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可别太盛气凌人了呀。”
  “首先叫牌的还得是军方,是吗?你是不是叫我不要碍你们的事?”
  “这样也许要明智一点。还有件事,那个姑娘——科拉·彼得逊——怎么啦?”
  “没什么啊。怎么啦?”
  “刚才你的嗓音够大了,就在我走进会议室之前,我听到你在说话,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不应该让她上船吗?”
  “她是个女人。在紧急关头她可能不可靠,另外……”
  “怎么样?”
  “跟你讲实话吧,杜瓦尔摆出他那种惯常的‘我是法律和先知’的架势,我就不由得要反对。你在多大程度上能信任杜瓦尔?”
  “你说‘信任’是什么意思?”
  “你把梅兰特派来参与这次的使命,你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你让他监视谁?”
  卡特用低沉、抄哑的声调说,“我没有告诉他监视任何人。现在乘员们在消毒走廊,差不多消过毒了吧。”
  格兰特嗅着空气中微弱的药味,对于能有机会赶快把胡子刮掉,他感到很满意。船上有个女士,不尽可能使自己显得俊俏是不行的。这套《CMDF》制服也不坏;一件头,系腰带,是科学精神和漂亮裁剪的奇特混合物。他们给他找来的这件,腋窝下边稍微紧了一些,但是他也许只需要穿一个钟头哩。
  他和其他乘员排成单行,在阴暗而充满紫外线的走廓里走过。他们都戴着黑色护自镜,防止这种辐射带来的危险。
  科技·彼得逊就在格兰特的前头走着,这使他暗自埋怨他眼前的眼镜片太黑,埋怨这两片东西,不该把她那引人入胜的步态弄得昏昏然看不清楚。
  为了找点话说,他问道:“这样走一趟就真正足以使我们灭菌①了吗,彼得逊小姐?”
  【① 英语中“使……消毒,”和“使绝育”都用同音异义词“sterilize”,因此造成了误会。相应的形容词“sterile”也有“无菌”和“不育”两个意义。】
  她很快地转过头来说:“我想你用不着为灭种不安。”
  格兰特瘪了瘪嘴。这是他自讨没趣。他说:“你低估了我的天真,彼得逊小姐。你曲解我的原意,然后倒打一耙,是很不公平的。”
  “我不是存心要得罪你的。”
  走廊尽头的门自动打开了,格兰特也同样自动地赶紧走到她前面,把手伸了过去。她避开了他的手,跟在杜瓦尔后面跨过门去了。
  格兰特说:“别见怪,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们实际上并非无菌,就是说,没有细菌。搞得最好,也不过是我们的表面是无菌的,里边呢,我们到处都是细菌。”
  “这么说的话,”科拉回答道:“宾恩斯也不是无菌的,就是说,没有细菌。但是我们消灭一个细菌,就少带进一个细菌。我们身上的细菌将同我们一起被微缩,这是很自然的,而我们不知道这种被微缩的细菌进入人体血流之后对人会有什么影响。另一方面,一小时以后他血流中所有经过微缩的细菌都将扩展到正常的大小。而这种扩展可能产生危害,这是大家都了解的。越少让宾恩斯碰到一些未知因素就越好。”
  她摇摇头说:“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这真不是做实验的办法。”
  “但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彼得逊小姐?顺便问一下,我可以管你叫科技吗?在执行这次任务的过程中,这么叫行吗?”
  “我不在乎。”
  他们走进了一间大圆房间,房间四周围着玻璃。地上全都铺着三英尺左右宽的六角形砖,表面磨成一个接一个的半圆球泡沫形,全部用乳白色玻璃材料制成。房间中央单独有一块砖同其它的一样,只是颜色是深红的。
  房间大部分地方被一条白色的船占据着。这条船大约五十英尺长,成马蹄形,上面有个气泡,前面一部分用玻璃围着,顶上还有一个完全透明的小一点的气泡。船放在水力起重机上,正在被吊到房间的中央来。
  迈克尔斯已经走到前面,站在格兰特旁边了。“《海神号》,”他说。
  “在以后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这就是我们离家以后的家了。”
  格兰特向四周打量着说,“这间房真大。”
  “这是我们的微缩室,曾经用来对大炮和小型原子弹进行微缩,也可以用来容纳经过解除微缩处理的昆虫——你知道,为了研究之便,蚂蚁被膨大到象火车头一样大小。这种生物试验还没有得到批准,虽然我们在这方面悄悄地搞了一两项非正式试验。——他们在把《海神号》吊到“零位座”上面,就是那块红色的六角形砖。然后,我想,我们就上船。紧张吗,格兰特先生?”
  “可不!你怎么样?”
  迈克尔斯愁眉苦脸地点点头表示有同感。“可不是吗!”
  《海神号》已经在艇座上安放妥贴,把它吊装好的水力起重机被拉走了。船的一旁有梯子通到入口。
  这条船,从它那平凡、短促的船头到船尾的双喷气发动机和笔直的鳍板,浑身洁白,一菌不染,闪闪发光。
  欧因斯说,“我先上。等我发信号,你们其他人再上来。”说罢,他就走上梯子。
  “这是他的船嘛,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先上呢?”格兰特喃喃地说。接着他对迈克尔斯说,“他好象比我们还紧张哩。”
  “他就是这样。他老是显得紧张。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有原因的。他有老婆和两个小女孩,杜瓦尔和他的助手都是单身。”
  “我也是。”格兰特说。“你呢?”
  “离了婚。没有孩子。这你就明白了。”
  现在可以在上面那个气泡室里很清楚地看到欧因斯。他似乎全神贯注在他眼面前的物件上。过了一会儿,他挥手做着“上来”的手势。迈克尔斯回答了信号,走上梯子。杜瓦尔跟在他后面。格兰特挥手让科技先上,他自己殿后。
  大家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以后,格兰特猫着腰走进了供人进出的、仅容一人的舱口,上面,在顶层的独座上,欧因斯在掌握着操纵机器。下面还有四个座位。船尾的两个,一边一个都紧靠船边,被科技和杜瓦尔占着。科拉坐在右边靠近进入气泡室的梯子的地方,杜瓦尔坐在左边。
  另外两个座位在船头,彼此相距很近,迈克尔斯早就占了左边那个座位。格兰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船两边各有一些工作台和看来象是辅助操纵器的一套东西,台子下面有根。船尾有两间小房间,一间是工作室,一间用来贮藏东西。
  艇内还很暗。迈克尔斯说:“我们要让你干活了,格兰特。在一般情况下,我们要在你那个位置上安排一个通讯联络人员——我是说,一个我们内部的人。既然你有通讯方面的经验,无线电就由你来掌握。希望没有问题。”
  “这台无线电现在我看不太清楚……”
  “喂,欧因斯,”迈克尔斯朝上面大声说。“电机怎么样?”
  “马上好。我在检查几个机件。”
  迈克尔斯说:“我不相信电机会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这是船上唯一非核动力器件。”
  “我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好啊!——那就慢慢来吧,还有几分钟我们才能被微缩。别人都在忙着,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讲话。”
  “讲吧。”
  迈克尔斯在座位上坐好了,“人们在紧张情况下,反应各有不同。有的人点香烟——顺便告诉你,船上不许吸烟……”
  “我不吸烟。”
  “有的人喝酒,有的人咬手指甲。我讲话,当然,这只是在还不是完全讲不出话的时候。就在现在,我就差不多讲不出话来了。你问起过欧因斯。你对他感到不安吗?”
  “有必要吗?”
  “我肯定卡特是希望你这样的。这位卡特,他是个多疑的人啦,有偏执狂的倾向。我猜想卡特考虑过在出事的时候,和宾恩斯在同一辆车上的人是欧因斯这个事实。”
  格兰特说,“甚至连我也有那种念头。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事件很可能是欧因斯安排的,那么在那辆汽车里头待着,可真不是味儿呀。”
  迈克尔斯使劲摇着头说:“我想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分析卡特是怎样推理的。设想歇因斯是个故特,是在某一饮出国参加科学会议期间变节投到对方去的……”
  “真富于戏剧性。”格兰特冷冷地说。“船上还有别人参加过这种会议吗?”
  迈克尔斯寻思了一会儿,“事实上,我们都参加过,就连那姑娘也在去年参加了一次短会,在那次会上,杜瓦尔提出了一篇论文。但是,不管怎么样吧,设想变节投敌的是欧因斯。假定给他的任务是去监视有人想要干掉的宾恩斯。他很可能有必要冒生命的危险。开那辆冲撞车的驾驶员知道自己是要死的;那五个步枪手也知道他们要去送死,人们似乎对死不在乎。
  “而欧因斯现在可能准备去死,而不让我们成功。他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感觉紧张呢?”
  “啊,不对。你现在提出的想法,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可以设想——为了进行辩论——欧因斯有可能为了某种理想,而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我不相信,他会愿意让自己的船第一次执行重大任务就遭到失败,而使船的名声蒙受玷污。”
  “那么,你认为我们可以把他排除在外,同时也不去考虑交叉路口可能有人捣鬼的情况罗。”
  迈克尔斯轻轻笑着,圆脸上露出亲切的神情,“当然罗。但是,我敢打赌,卡特对我们每个人都考虑过了。你也这么考虑过。”
  格兰特说;“考虑过杜瓦尔,比方说吧?”
  “为什么不呢?无论哪个人都可能是对方的人。或许不是为了报酬,我敢肯定我们这儿谁都收买不去;而是为了错误的理想。比方说吧,微缩技术在目前主要是一种战争武器,对于这个情况这里很多人都坚决反对。为了表示反对,几个月以前,曾经向总统递交过一份签了名的声明,呼吁停止微缩技术竞赛,并与其它国家建立一个为了和平目的,特别是为了生物和医学的目的的联合研究计划,以探索微缩技术。
  “哪些人参与了这个运动呢?”
  “很多人。杜瓦尔是叫嚷得最厉害,最直言不讳的领导人之一。事实上,我也在声明上签了名。我可以向你保证,签名的人是诚恳的。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可以提出这样的论点:宾恩斯有关无限期微缩的发明,如果付诸实施的话,将大大增加战争和大规模屠杀的危险。要是这样,我想,杜瓦尔或者是我,就很可能巴望宾恩斯在能说话之前就死掉。关于我自己,我可以否认我有那样的动机。至少,不会那么极端。至于杜瓦尔,他的大问题就在于他的个性讨人嫌。有很多人热衷于怀疑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迈克尔斯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子说:“还有那边那个姑娘。”
  “她也签了名吧?”
  “没有,只有高级人员才能在那个声明上签名。但她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因为杜瓦尔坚持让她来。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在场啊。”
  “是啊,但是为什么他一坚持她就愿意来呢?她既年轻,又很漂亮,而他比她大二十岁,并且对她不感兴趣——他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她这么急于一起来,可能是不是为了杜瓦尔?或者是为了某种更有政治意义的原因呢?”
  格兰特问道:“你妒嫉吗,迈克尔斯大夫?”
  迈克尔斯好象吃了一惊。慢慢地,他笑了。“你知道,我真还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哩。我肯定是护嫉的,我不比杜瓦尔年纪大,如果她真正对年纪比较大的人感兴趣,让她挑中我,肯定要惬意些,——但是即使考虑到我有偏见,也仍然有理由怀疑她的动机。”
  迈克尔斯笑容消失了,再次变得忧郁、严肃起来。“但是毕竟这条船的安全不仅要靠我们自己,也要靠外面那些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我们,里德上校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他对这个请愿书也表示过赞同,尽管他作为军官不能从事政治活动。可是虽然请愿书上没有他的名字,他却没有少说话,他同卡特曾经为这事吵过架。他们以前是好朋友。”
  “太糟糕了。”格兰特说。
  “还有卡特本人。他有严重的偏执狂。这儿工作的紧张程度,足以使神智最清醒的人变得动摇不定。我怀疑有谁能放心大胆地说,卡特还没有变成有点阴阳怪气的人……”
  “你认为他变了?”
  迈克尔斯把双臂一伸说:“不,当然不,我告诉你——我讲的是关于治疗方法。你难道宁愿让我坐在这里,光淌汗或者低声尖叫吗?”
  格兰特说:“不,我想我没有那个意思。事实上,我巴不得你继续讲哩。只要听你说,我自己就没有时间感到惊慌了。我觉得,你好象每个人都提到了。”
  “并非如此。我故意把嫌疑最小的人留到最后说。事实上,我们可以说,作为一般规律,看起来嫌疑最小的,肯定就是有罪的。你难道不认为是这样吗?”
  “当然也这样认为。”格兰特说,“这个嫌疑最小的人是谁呢?或许,这就到了你没有时间说下去的关口了吧?——正在你要说出这个恶魔的名字的时候,一颗子弹哨地射了出来,你就瘫倒在地了,是不是这样?”
  “看来没有谁在向我瞄准。”迈克尔斯说,“我想我还有时间。很明显,嫌疑最小的人就是你自己,格兰特。比起派来负责让潜艇安全完成使命的、受信任的特务来,谁的嫌疑还能更小呢?你真正靠得住吗,格兰特?”
  “我不敢肯定。你只有我的口头保证,而那又有什么价值呢?”
  “正是这样。你到过对方,我肯定比起船上其他任何人,你去的次数都更频繁,情况也更隐匿。我们可以设想,他们用这种或那种办法把你收买了。”
  “可能,我想。”格兰特冷静地说。“但是,我把他安全地接过来了。”
  “这点你做到了,也许因为你知道,在下个阶段会有人收拾他,这就使你免于受嫌疑,而适于进行其它工作,就象你现在这样。”
  格兰特说:“我相信你真是这样想的。”
  但是迈克尔斯摇头说。“不,我并不这么想。请原谅,我想我已经使你生气了。”他捏了一下鼻子说:“但愿他们早就开始微缩了。微缩以后,我用来思想的时间就可能比较少了。”
  格兰特感到有点窘,迈克尔斯脸上那层打诨逗趣的外皮一经剥离,就明显地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他朝上喊道:“怎么样了,舰长?”
  “都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欧因斯用生硬刺耳的声音回答。
  灯亮了。杜瓦尔马上拉开他船边上的好几个抽屉,开始研究起图表来。科技在仔细地检查激光器。
  格兰特问道,“我可以上你那顶上去吗,欧因斯。”
  “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头伸进来。此外再也容纳不了别的东西了”欧因斯回答道。
  格兰特悄悄地说,“别着急,迈克尔斯大夫。我要离开几分钟,你想发抖,就抖吧,没有人看着你。”
  迈克尔斯的声音冷淡,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出来的。他说:“你很体贴人啊,格兰特。要是我正常地睡过一觉……”
  格兰特站起来向船尾走去,对科拉嘻嘻笑着,她却冰凉地走到一边,让他过去。他随即快步上了梯子,抬头向四周张望。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航行方向呢?”
  欧因斯说:“我这儿有迈克尔斯准备的那些图。”他啪嗒一声掀上一个开关,就在他面前的一个荧光屏上马上就出现了一张循环系统的复制图,就是格兰特以前看到过好几次的那张。
  欧因斯揿下另一个开关,图上有些部分闪耀着现出橘黄色虹彩。
  “这是给我们规定的路线。”他说。“必要时迈克尔斯将给我领航,而因为我们是核动力船,卡特和其他的人能准确地跟踪我们。他们能给我们指引方向,如果你能用无线电来引导目标的话。”
  “你在这儿搞了一套多复杂的操纵装置啊。”
  “相当高级,”欧因斯说,明显地感到骄傲。“一个电钮就解决一切了,可以这么说吧;同时我也把它搞得尽可能坚实、紧凑。你知道,这条船本来是要用于深海作业的。”
  格兰特轻快地下了梯子,科技又一次给他让路。她全神贯注在她的激光器上,使用实际上是钟表匠的工具在工作。
  “这东西样子很复杂。”格兰特说。
  科拉简单地回答道:“这叫红宝石激光器,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话。”
  “我知道它能发出密集而连续的单色光束,但是它是怎样工作的,我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那么我建议你回到座位上去,让我工作。”
  “是,小姐,但是如果你有什么橄榄球需要我串成一串的话,你就告诉我。我们这号肌肉发达的人善于干那种粗活。”
  科拉放下螺丝起子,交互摩擦着戴了橡皮手套的指头。她说:“格兰特先生?”
  “什么,小姐?”
  “你是不是打算老开这种玩笑,把整个冒险搞得粗鄙不堪呢?”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可是……好吧,我应该怎样跟你谈话呢?”
  “象一名乘员对另一名乘员那样。”
  “同时你也是一个青年妇女。”
  “这我知道。格兰特先生,可是这又关你什么事呢?用不着每说句话,每做个姿势,都要向我表白,你是意识到了我的性别的。这使人讨厌,而且不必要。任务结束以后,如果你还觉得有必要举行你在青年妇女面前习惯于搞的那种种仪式,我一定采取我认为合适的种种方式奉陪到底,但是现在……”
  “行啊,这就算是约会了——以后的约会。”
  “格兰特先生?”
  “什么?”
  “别把你做过足球运动员当成亏心事。我根本不在乎。”
  格兰特咽下一口唾沫,他说:“有些事使我感到,我那些仪式斗不过人家的王牌,但是……”
  她没再理睬他,而早就重新拿起了激光器。格兰特不由自主地在一旁观看着,他把手放在工作台上,注意地看着她万无一失的手指在进行调整,连她最细微的动作也不放过。
  “呵,但愿你能随便一些,”他低声说。幸亏她没有听到,或者至少没有表示听到。
  也没有打招呼,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格兰特发现由于接触到她的温暖的手指,他有点吃惊。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就把他的手挪到一边,随即松开了手。几乎同时她在激光器的一个触点上按了一下,一道头发丝般粗细的红光射到一个金属盘上,他的手刚才就是放在那上面的。圆盘上立即出现了一个小洞,散发出一股微弱的金属蒸气气味。如果格兰特的手还放在那里,这小洞就会打在他大拇指上。
  格兰特说:“你应该打个招呼嘛。”
  科拉说,“你在这儿站着,一点道理也没有,不是吗?”
  她提起激光器,他想帮她拿,她理也不理,转身走向贮藏室。
  “对了,小姐。”格兰特谦恭地说,“从今以后,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得注意把手放在哪里。”
  科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好象吃了一惊而又打不定主意,然后,不禁微微笑了。
  格兰特:“当心,脸颊要裂开了。”
  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你是做了保证的。”她冷冰冰地说道。随即走进了工作室。
  从上面传来了欧日斯的声音。“格兰特!检查无线电!”
  “行,”格兰特大声喊道,“科拉,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他匆忙坐到椅子上,对无线电进行初次查看。“这好象是台摩尔斯电码收发报机。”
  迈克尔斯抬头看了看。阴沉的脸色已经部分消失了。
  “对了。使声音通过微缩空隙传播过去,在技术上有困难。我想你是能掌握电码的。”
  “当然。”他很快拍发出一个电讯。停了一会儿,微缩室里的扩音器嗡嗡地响了起来,这声音在《海神号》上可以容易地听到。
  “电报收到,希复核。电文为:彼得逊小姐笑了。”
  科拉这会儿正走回座位,显得很气愤,说了一声,“岂有此理!”
  格兰特俯身在无线电上拍发出电码:准确无误!
  回电这次是用电码发来的,格兰特聆听着,然后大声喊道:“收到外面来电:准备微缩。”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 微缩
  格兰特不知道怎样进行准备。就待在坐位上,迈克尔斯抽风似地猛然站了起来,朝四周看着,好象在对所有设备进行最后一分钟的检查。
  杜瓦尔把他的图表放到一边,开始摸索着他的安全带。
  “要我帮忙吗,大夫?”科拉问道。
  他抬头看了着说,“啊?唤不必了。只要把这带扣扣上就行了。好啦,扣上了。”
  “大夫……”
  “什么事冲地又抬起头来,看到她那分明有诸难以说出口的样子,一下子耽起心来了。“是不是激光器出了毛病,彼得逊小姐?”
  “啊,不是。我只是想说,您同里德大夫为了我的事发生争执,我很过意不去。”
  “那没有什么。别去想它。”
  “我还得谢谢您把我要来了。”
  杜瓦尔认真地说道,“我是非得有你不可。除了你,别人我信不过。”
  科技走到格兰特身旁。他刚才还扭头注视着杜瓦尔,现在正在拨弄自己椅子上的带子。
  “你知道这带子怎么系吗!”她问道。
  “这东西看来比普通飞机上的安全带复杂。”
  “是复杂些。噶,你这钩子钩得不对。让我来。”她向格兰特探过身子,这就使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那近在咫尺的半个脸蛋,同时闻到她身上谈香水的微弱芳馨。他克制着自己。
  科技小声说,“很抱歉,刚才我是否使你难堪了,但是我处的地位也使我为难啦。”
  “我发现你目前所处的地位使我感到顶惬意……不,请原谅。我说走了嘴。”
  她说,“我在《CMDF》的地位,与一些男人的地位完全相当,但是由于我是女人这个完全不相干的事实,我就到处受拘束。人们对我不是过多照顾,就是显得屈尊俯就,可是这两种态度我哪种都不愿接受,至少在工作上不接受。这就使我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格兰特心想,这道理是显而易见,可是没有说出口来。——如果面对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以后老得有所克制,那对他将是一种考验,其严峻程度或许要超过他所能忍受的地步。
  他说,“不管你性别如何——关于这一点,我不想乱发议论——你倒是这条船上最镇静的人了,杜瓦尔除外;我认为他还不明白他已经上了这条船了。”
  “别低估了他,格兰特先生。我明确告诉你,他明白他已经上了这条船了。如果他表现镇静,那是因为他认识到,这次使命比他个人的生命重要。”
  “是为了宾思斯的秘密吗?”
  “不。是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在这种规模上运用微缩技术,而且目的是抢救人的生命。”
  格兰特问道,“用那个激光器安全吗?在它差一点穿透了我的手指以后,还用它吗?”
  “在杜瓦尔大夫手里,那种激光光束将把凝块毁掉,而不会触动它周围的组织的一个分子。”
  “你对他的才能评价很高呀。”
  “这是全世界对他的评价。我有根据持同样看法。我从取得硕士学位以来,一直同他在一起工作。”
  “我猜想,他不会仅仅因为你是女人,就对你显得过于迁就,或给予太多照顾。”
  “对,他不这样。”
  她回到自己的坐位,轻巧地,一下子就把安全带系上了。
  欧因斯喊道:“迈克尔斯大夫,我们在等你哩。”
  迈克尔斯本来已经离开坐位,在舱里各处慢慢走动,目前,他显得心不在焉、犹豫不决。他把早就系好了带子的人员挨个看了一遍,答应道,“啊,知道了。”然后他坐了下来,把自己的安全带系上了。
  欧因斯从他那个“气泡室”翻身跳了下来,很快地检查了各人的安全带以后,又回到室内,把自己的也系上了。“行了,格兰特先生。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好了。”
  格兰特照他说的做了,扩音器几乎马上就响起来:
  “《海神号》注意,《海神号》注意。这是使命完成以前最后一次口头联系。你们还有六十分钟的真实的时间。微缩过程一经结束,潜艇上的计时器即将给出六十的读数。你们得随时注意计时器上的读数,它每次,即每隔一分钟,将减少一个单位。千万不要,我重复一遍,千万不要信赖你们对时间推移的主观感觉。你们一定得在读数减到零以前,从宾恩斯体内撤出。如果你们不撤出,即使手术成功,宾恩斯也会死亡。祝你们一切顺利!”
  话声停止了。格兰特说了一声“就是这么回事。”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比较新颖的话来鼓舞自己已经在消沉下去的情绪了。
  使他自己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迈克尔斯说,“对了,是这么回事。”说着,他居然还勉强笑了笑。
  在了望塔里,卡特在等待。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宁愿待在《海神号》上,而不要留在外边。这一小时将是难熬的,而自己如果待在能随时了解当时情况的地方,心里就会觉得好受些。
  突然通过开路线路,传来了无线电报清脆的嗒嗒声;听到这个,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助手在接收端平静地说:“《海神号》报告,全体人员都系上了安全带。”
  卡特大声喊道:“开动微缩器!”
  恰当的技术员的恰当的手指按下了恰当的操纵盘上标有“微缩”字样的恰当的电键。卡特心里想:这象是一场每个人都有适当位置,每个动作都有规定的一场芭蕾舞,一场谁也看不到结局的舞蹈。
  按下电键所起的作用表现出来了。微缩室尽头的墙向一边隐没,同时渐渐显露出一个悬挂在与天花板平行的铁轨上的、巨大的、蜂窝似的圆盘。喷气气流使它的吊臂保持在高于铁轨十分之一英寸的平面上,它就这样静悄悄地、无摩擦地朝《海神号》移动,最后到达了潜艇的上空。
  对《海神号》上的人员来说,这个几何图形构成的圆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象个麻面怪物向他们逼近。
  迈克尔斯的前额和秃头上布满了开珠。他压低了嗓子说道,“那就是微缩器。”
  格兰特刚张开嘴,迈克尔斯就匆忙补充道,“别问我这东西是怎么工作的。欧因斯知道,但我不懂。”
  格兰特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后看了欧因斯一眼。欧因斯铁板着脸,显得紧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只手,这只手现在正抓着一根铁杆——艇上比较重要的操纵装置之一,格兰特这么猜想;他抓着这根操纵杆,好象感觉到某种实体、某种强有力的东西,能给他安慰似的。也可能是,接触他自己设计的船体的任何部分,对他就是一种慰藉。他,与其他任何人相比,应该更加明白这个“气泡”的力量(或弱点),而这个“气泡”将使他们能待在微观规模正常环境之中。
  格兰特转过眼去,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杜瓦尔,只见他的薄嘴唇稍稍咧开,露出一丝笑意。
  “你神色不安,格兰特先生。你的职业不是要求你能在不平静的处境下保持平静吗?”
  真见鬼!人们往公众耳里灌关于间谍、特务的神话,不知都灌了多少年了?
  “不是这样,大夫。”格兰特冷静回答道。“干我这行的,在不平静的形势下保持平静,就意味着快快送死。要求我们做到的不过是,行动靠理智,而不管自己的感情怎样。我想,你是不会感到不安的。”
  “对了,我感到有兴味。我是满怀——满怀神奇之感的,我好奇得不得了,兴奋得要命。——不是不安。”
  “照你看来,死的可能性大不大?”
  “但愿不大。不管怎样,宗教可以给我安慰。我已经做过忏悔,对我来说,死亡不过是一道门槛。”
  格兰特对此没有什么恰当的话可说,所以也就没有答腔。对他来说,死亡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头脑里的这个想法,尽管自己认为很合逻辑,但针对目前盘绕在这同一头脑中的不安之感(这,杜瓦尔已经准确地看出来了),它并没有起什么安慰的作用。
  使他感到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前额在出汗,或许就象迈克尔斯那样,额头上满是汗珠;他也知道,科拉正在瞅着他,羞愧之情立刻转为轻蔑。
  他感情冲动地问道,“那么,你忏悔了你的罪孽了吗,彼得逊小姐?”
  她冷漠地回答道,“你想到的是什么罪孽呢,格兰特先生?”
  对此,他也无法回答,因此只好颓然缩进椅子里,仰面看着这时正好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微缩器。
  “在被微缩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呢,迈克尔斯大夫?”
  “我想,不会有任何感觉。这是一种运动形式,一种向内的缩小运动,而如果微缩以匀速进行,那么就会象以乘匀速自动电梯下降一样,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想,理论上是这样。”格兰特还是目不转睛地瞅着微缩器。“实际的感觉呢?”
  “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动物在微缩过程中,丝毫没有惊慌的表现。他们继续进行正常活动,没有中断现象,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动物?”格兰特突然愤怒地转过头来凝视着迈克尔斯。“动物?有没有对人进行过微缩呢?”
  “恐怕,”迈克尔斯说,“我们很荣幸的是第一批。”
  “真令人激动,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对生物——任何生物——进行微缩,最小达到过什么程度?”
  “五十,”迈克尔斯简短地回答道。
  “什么?”
  “五十。这就是说,缩小的程度,以长度计算,是正常长度的五十分之一。”
  “就象把我缩小到大约一英寸半高。”
  “对。”
  “不过我们将要大大超过这个程度。”
  “对啦。大约到达一百万,我想。欧因斯能告诉你准确的数字。”
  “准确数字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是从来还没有试验过的高度微缩。”
  “说得对。”
  “我们当开路先锋,得到了这么高的荣誉,你认为我们受得了吗?”
  迈克尔斯居然搜寻到了几个略带幽默的字眼,他回答道:“格兰特先生,恐怕我们就是得经受住才行。我们现在正在被缩小,就在此刻;很明显,你并没有什么感觉。”
  “我的天啊!”格兰特嘟哝了一声,又抬起头来,有点发愣,两眼直腾瞪地朝上看。
  微缩器的底部发出一种无色光芒,它在眼前闪耀,但不眩目。看来眼睛是感受不到这种光的,但是对于神经来说一般都能感受到这种刺激,因此,当格兰特闭上眼睛以后,虽然一切实物都从眼前消失了,他仍然能感受到这种笼统的、无从说明其特点的亮光。
  迈克尔斯肯定一直在注视着格兰特无济于事地闭着眼睛。他说道,“这不是光,不是任何形式的电磁辐射。它是我们这个正常世界所没有的能的一种形式。它刺激神经末梢,我们的大脑就把它感受为光觉,因为它没有别的感受这种刺激的途径。”
  “它有什么危险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不过我得承认,从来还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经过这种高强度处理。”
  “又是打先锋,”格兰特嘀咕着。
  杜瓦尔大声喊道:“灿烂辉煌!象是创世纪的光辉!”
  “潜艇下面的六角形砖在辐射作用下发光了,《海神号》本身从里到外更是通明透亮。格兰特坐的椅子简直可以说是火焰做成的,然而仍旧保持坚实、凉爽。甚至连他周围的空气也亮了,他呼吸的是冷光。
  他的旅伴们和自己的手寒森森地闪闪发光。
  杜瓦尔明亮的手光芒四射地移动着,划了一个十字,他的闪亮的嘴唇也在一张一合。
  格兰特问道,“杜瓦尔大夫,你是不是突然害怕了?”
  杜瓦尔温和地答道,“人们祈祷不仅仅是出于恐惧,也是为了表达有幸能见到上帝创造的奇迹的感激心情。”
  格兰特内心承认,这个回合又吃了败仗。他简直太不争气了。
  欧因斯大声叫道:“快着墙壁。”
  它们现在正以眼睛可以觉察出来的速度向各个方向漂流,而天花板则在向上移动。这个大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笼罩在逐渐加重的阴暗之中,透过发亮的空气看去,显得越发朦胧跳。微缩器现在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外围和边界已经看不清楚了。蜂房的每个缺刻都发出一道这种超自然的亮光,就象是灿烂繁星在黑暗的天空中列队行进。
  格兰特发现自己在兴奋之中,紧张不安之感在逐渐消失。他好容易把眼光转过去,匆忙地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在向上张望,被这光,这凭空出现的巨大距离,这扩展成了一个宇宙的房间,这变得不可理解了的宇宙迷住了。
  在投有预示的情况下,这光减弱下来,成了暗红色;同时突然响起了无线电讯号断续的,清脆的共鸣声。格兰特哈了一惊。
  迈克尔斯说,“洛克菲勒中心的别林斯基说:‘在被微缩的过程中,主观感觉一定会起变化。’这话很多人都不理会,但这讯号声听起来确实不一样。”
  格兰特说道,“你的声音并没有变。”
  “这是因为你和我都在受到同等程度的微缩。我讲的是那些必须穿越微缩间隙的感觉,那些由外界引起的感觉。”
  格兰特把发来的电报翻译过,念道:“微缩暂停。是否一切良好?立即回电!”
  “大家都好吗?”格兰特嘲讽地大声问道。没有人答话。于是,他说,沉默就是同意,随即拍发了回电:“一切良好。”
  卡特舔了舔他那干燥的嘴唇。当微缩器开始发光的时候,他在尽心竭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他知道,房间里每一个人,包括那个最不重要的技术员,也都在密切注视着。
  对于活人从来没有进行过微缩。也从来没有对象《海神号》如此巨大的东西进行过微缩。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活的还是死的,大的还是小的,进行过强度这么高的微缩。
  他得承担责任。他得为这场连续不断的恶梦承担全部责任。
  “潜艇小了!”这是管微缩电钮的技术员几乎显得兴高采烈的一声低语。这句话在卡特看着《海神号》缩小的时候,通过通信系统清晰地传了出来。
  微缩的速度就在开始的时候很慢,因此只有根据被潜艇覆盖的地板上铺设的六角砖结构的变化情况,才能知道微缩正在进行。船体周围原来只是部分显露出来了的六角形图案,现在在慢慢向外扩展,最后,那些早先完全被邀役的砖也开始显露出来了。
  《海神号》四周,所有六角形图案都显露出来了;微缩速度加快了,最后,这条船就象一块放在热板上的碎冰,在不断缩小。
  卡特观察过上百次微缩,然而哪一次的印象都没有他现在亲身经历到的这么深刻。船好象被猛烈投进一个无底深渊,在一片死寂中,不断往下掉,而随着距离增大到几英里、几十英里、几百英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现在潜艇成了个小白甲虫,趴在被无数白砖包围着的位于微缩器正下方的一块中央红色六角形砖上——“零号座”。
  《海神号》还在往下掉,还在缩小;卡特吃力地扬起一只手,微缩器的亮光消褪成了暗红色,微缩停止了。
  “查问一下他们怎么样了,我们再继续进行。”
  完全可以设想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或者——这也同样糟糕——已经不能有效地完成最起码的任务了。要是这样,那他们就失败了,而这一点还不如现在就知道。
  通信技术员说,“回电来了,‘一切良好。’”
  卡特心里想:如果他们已经丧失活动能力,他们也很可能自己觉察不到这个事实。
  但是,这起无法查明的。如果《海神号》的船员说一切良好,那就只好假定一切良好。于是,卡特说道:“把船提起来。”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下潜
  慢慢地,零位座开始从地面上升。这是个光滑的六角形柱子。它顶端红色,柱身白色,上边承载着一英寸宽的《海神号》。当顶端离开地面四英尺的时忙,它停了下来。
  “第二阶段准备就绪,长官,”传来了一位技师的话音。
  卡特迅速地向里德看了一眼,里德点了点头。
  “第二阶段。”卡特说。
  一块镶板滑开了,一台装卸机器(是一台巨大的“沃尔多”——有人曾经对卡特说过,这是那些早期核技术人员,根据四十年代一本科学幻想小说里某个人物命名的。在无声的气垫支撑下开了进来。这机器有十四英尺高,由装在一个己脚架上的一些滑轮组成,这些滑轮控制着悬挂在一根水平延伸杆上的直臂。直臂本身分成几节,从上往下,一节比一节短些而且细些。这台机器的直臂有三节,最下面的一节有二英尺长,它上面装着一些四分之一英寸粗的钢丝,弯成钩形,可以彼此接触,相互联锁。
  机器底部针有《CMDF》的徽章,下面刻着一行字:精密微缩装卸器。
  三个技师随着装卸器进入室内,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护士,显然等得不耐烦了。她那护士帽下面的棕色头发看来梳理得很匆忙。好象单单在这一天,她心里牵挂着别的事。
  其中两个技师把沃尔多上的直臂,调整到正好悬在缩小了的《海神号》上空。为了进行微调,三股头发丝粗细的光束,从悬臂的支架上,射到零位座的表面。各股光束与零位座中心的距离,被转换成了不同的光强度,在一个小小的圆形荧光屏上显现出来,后者在中心相交分成三段。
  当第三个技师调整旋钮的时候,这些有明显差别的不同光强度,产生着细微的变化。他用熟练的手法,在几秒钟之内,就把这三段不同的光强度调成一样,而使彼此间的界线消失。然后这个技师撤下一个按钮,把沃尔多的位置固定了。那些向中央集中的光线消失了,探照灯的较粗的光束通过间接反射把《海神号》照得通亮。
  他又进行另一项调节工作,直臂向《海神号》降下来。它缓慢而平稳地往下降,那个技师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处理过的微缩物也许比这个国家,或甚至世界上其他任何人要多(虽则当然没有人能详细了解那边在干些什么),但今天这事却是没有先例的。
  他将把一件东西提起来,这东西的正常质量,要比他以前处理过的任何东西大好多倍,而且他将往上提的东西里面还装着五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哪怕是几乎看不到的一点点微弱的颤抖都足以致人于死命。
  下面的齿尖张开了,同时慢慢滑到《海神号》的上方。这个技师使它们停住了,试图用自己的眼睛证实,他那些仪表告诉他的情况是正确的。齿尖已经精确地对准了中心。慢慢地,它们一点一点地合拢,直到在舰身下面咽合,形成了一个密合的经过精确调整的吊架。
  零位座随即往下落,让爪子吊架托着《海神号》悬在空中。
  零位座在降到地面高度时,没有停下,它还在往下沉。在几分钟之内,悬挂着的舰艇下面空荡荡地只剩下一个空洞。
  接着,一圈透明的玻璃围墙从零位座留下的空隙向上升起来。当这圆柱形透明的围墙升到一英尺半高的时候,一种清澈液体的弯月面露出来了。在零位座重新升到与地平齐以后,这才看出来,在上面立着的原来是一个一英尺宽、四英尺高的圆筒,三分之二的空间灌满了液体。圆筒被一个圆环形软木底座托着,底座上写着:生理盐溶液。
  沃尔多的直臂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本来纹丝未动,现在已经悬在溶液的上空了。船被托着悬在圆筒里面的上都离液面启出一英尺的地方。
  直臂现在在往下降,速度缓慢,越来越慢。当《海神号》几乎接触到溶液的时候,它停了一会儿,然后把速度减到原速的万分之一,又开始下降。在技师直接操纵下的齿轮飞快运转,但船却以人眼觉察不到的速度下降。
  接触液面!船一步一步往下降,直到一半沉了下去。技师让这种状态保持了一会儿,然后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极开尖爪,在确保哪一股钢丝都不会接住船体的情况下,把它们提出了溶液。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你这粗汉子,”把直臂升了上去,解开了沃尔多。他对分立在两旁的那两个人说“行了,咱们把它弄走吧。”接着他想起一件事来了,改变了语气,用打报告的腔调大声说:“船已进入安瓿,长官!”
  卡特说:“好!检查一下船上人员的情况。”
  从零位座转移到安瓿这件事,从正常世界的观点来看是轻柔到家了,可是《海神号》内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格兰特发完了“一切良好”的回电,克服着零位座在上升时,突然向上一抬引起的头一阵恶心,他问道:“现在怎么了?要进一步微缩吗?有人知道吗?”
  欧因斯说,“在进行下一阶段微缩之前,我们得下潜。”
  “在哪儿下潜?”但格兰特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又向船外微缩室内的阴暗世界看去,这才初次瞥见了那些巨人们。
  那是些男人,在向他们走来——在外面暗淡灯光下的塔似的人,越向下看缩得越短,越向上看也编得越短的人,就好象是在巨大的哈哈镜中看到的形象似的。衣带上的扣子是长宽都是一英尺的金属方块。下边很远的地方的一只鞋,简直可以用作火车车厢,上边很远的地方的头,看来就象是一座山样的鼻子,包围着鼻孔那两条隧道。这些人走动的速度慢得出奇。
  “时间感,”迈克尔斯嘟哝着。他眯缝着眼向上看着,随即又看了一下表。
  “什么?”格兰特问道。
  “比林斯基的另一个想法,就是说,时间感随着微缩而发生变化。普通的时间似乎正在延长和伸展,因此就在现在,五分钟好象,我认为,可以延长到十分钟。这种作用随着微缩的程度而加强,但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我说不准。比林斯基需要我们现在可以给他的这种实验数据。瞧。”他把手表伸过来让他看。
  格兰特看了一下,然后又看自己的表。那长秒针也的确象是在爬行。他把表放到耳边。他只听到表内微小的马达发出的飓飓声,但声音似乎变得深沉了。
  “这是好象,”迈克尔斯说。“我们有一小时,但在我们看来,可能象有几个小时。也许是好几个小时。”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行动起来会快些吗?”
  “对我们自己来说,我们的行动将是正常的,但是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者来说,我想,我们的动作看起来会是很快的——好象是在往一定时间里挤进更多的行动。考虑到我们时间有限,那当然会是件好事罗。”
  “但是……”
  迈克尔斯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进行更详细的解释了。比林斯基的生物物理学我认为我是懂得的,但他的数学我就不明白了。欧因斯也许能告诉你。”
  格兰特说,“我以后再问他——如果有以后的话。”
  船又突然被照亮了,是普通的白光。格兰特的眼睛觉察到什么东西在动,他就抬起头来看。什么东西正在往下降,原来是两个巨大的叉尖,一边一个,在船两边降下来。
  欧因斯大声叫道:“大家都检查一下安全带。”
  格兰特没去费这个事。他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使劲拉他,他的身子就自动向前一挺,把带子拉得紧紧的。
  科拉说,“我在检查你是不是被钩紧了。”
  “仅仅是被安全带钩搂紧了。”格兰特说,“但还是谢谢。”
  “别客气。”然后,她转到右边,关心地说,“杜瓦尔大夫,系上您的安全带。”
  “好吧,系上你自己的。”
  为了能够着格兰特,科技早把带子解开了。现在她把它系上了,正好,羞一点就来不及了。叉尖现在已经降到低于眼睛的地方,正在象一个能把人嚼得粉碎的巨颚逐渐合拢起来。格兰特浑身肌肉不由得都绷紧了。叉尖停下来,又动了,然后接触了。
  《海神号》颠簸、颤抖起来,船上所有人员都被猛烈地抛到右边,然后稍稍轻一点,又被抛到左边。船内充满了刺耳的金属碰撞的回响。
  接着是一片静寂,犹如悬挂在一片空虚之上的感觉。船在轻柔地摇摆着,同时甚至更加轻柔地颤抖着。格兰特往下礁,看到一个带着广阔的红色表面的什么东西,在向下沉,逐渐变得模糊、阴暗,然后消失了。
  根据他们目前的大小比例,他无法知道离地面有多高,但他的感觉就象在一幢公寓房子的第二十层楼上,身子探出窗外的感觉一模一样。
  象这条船现在这么小的东西,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是不应该遭受重大损害的。空气的浮力会使他们下降速度减缓到安全的速度。——至少会这样,如果体积小是他们唯一长处的话。
  但是格兰特对欧因斯在介绍情况时谈到的那点记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本人是由一个足尺码的人的全部原子构成的,而不象一个与他现在的实际体积相同的东西那样,可能只包含少数几个原子。相应地他要比原来脆弱,这艘船也是一样。从这种高度掉下去是会把船摔个粉碎,把船员摔死的。
  他看着装载着船的吊架。在正常的人看来,它们是个什么模样,格兰特没有去想它,对他本人来说,它们是弯曲的钢柱,直径有十英尺,利落地互相啮合,形成一个连在一起的金属吊架。暂时,他感到安全了。
  “它来了。”欧因斯大声喊道,由于兴奋,嗓子都变粗了。
  格兰特迅速地朝四周看了一遍,才弄清楚“它”是什么。
  闪烁的亮光是从光滑透明的一圈玻璃板上反射过来的,这个玻璃圈大得足以把一所房屋围起来。它平稳地、飞快地往上升,下面——正下方——很远的地方,是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彩虹色闪烁的反射光波。
  《海神号》被悬挂在一个湖面上了。这时圆筒的玻璃围墙在船体四周上升,湖面看来在他们下面不超过五十英尺的地方。
  格兰特把身子紧靠在椅背上。他一下子就能猜到下一步将发生的事。因此他已经有所准备,而当他的椅子好象从他底下面往下掉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恶心的感觉。他的感觉同他曾经在海面上的一次动力俯冲的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很相象。进行那次演习的飞机,后来根据原来意图,撤出了演习,然而这艘突然成了空运潜艇的《海神号》,却不准备这样办。
  格兰特混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然后又试图放松下来,好让安全带,而不是自己的骨头,来承当这次打击。
  它们撞上了,这一震几乎把他的牙齿震出了牙床。
  原来格兰特料想在窗外将看到的是浪花,是一扇往上涌的水墙。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种宽阔而粘稠的余波,形成均匀的圆圈,象油似地飞快地向外扩散。然后,当他们继续往下降的时候,一个接着一个地涌来了。
  吊架的爪子松开了,船只狂乱地颠簸着,然后停止了,浮在水中,慢慢地转着圈。
  格兰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们是在一个湖面上,这点不会错,但是象这样的湖面,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迈克尔斯问道:“你曾料想会看到波浪,格兰特?”
  “是啊。”
  “我得承认,我自己也这样。格兰特,人类的头脑,是个有趣的东西。它总是期望看到它过去看到过的东西。我们被微缩了,被放到一个盛了水的容器里面,它就象一个湖泊,因此,我们期望看到波浪、泡沫、碎浪,等等,等等。谁知道还有些什么!但是不管这个湖我们看来是什么样子,它却并不是湖,而只是一个盛了水的容器;它有涟漪,却没有波浪。而且不管你把涟漪放大多少倍,它也不会象波浪。”
  “不过这还是很有意思的,”格兰特说。粗大的滚滚流体波纹——按照普通比例,本来是会引起一些纤细的涟漪——不断地向外涌的。它们从远处的墙壁反折回来,形成一些干涉波,把波纹分割成座座山峦,与此同时《海神号》按着剧烈的节奏,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降。
  “有意思?”科拉愤怒地问道。“你能说的就是这句话吗?这简直是太壮丽了。”
  “上帝亲手制造的东西,”杜瓦尔补充道,“按照任何星等标度都是雄伟的。”
  “好吧,”格兰特说:“我同意,壮丽、雄伟。——行,就这样吧。——就是也有点使人想吐,你知道。”
  “哦,格兰特先生”科拉说,“你总有办法对什么事情都泼冷水。”
  “对不起。”格兰特说。
  无线电响了,格兰特又发回“一切良好”的电文。他按捺住了发出“均感晕船”电文的冲动。
  然而,就连科拉也开始显出不舒服的神色。也许他本来就不应该把这个想法装进她头脑里去。
  欧因斯说:“我们得靠人力下潜。格兰特,松开你的安全带,去把第一号和第二号阀门打开。”
  格兰特蹒跚地站了起来,对于能有行走的自由而感到高兴——即使这种自由是有限度的,他走向能壁上标有“一号”字样的蝶形阀门。
  “我去开另外那个。”杜瓦尔说。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的眼光相遇了,杜瓦尔犹豫地笑了笑,好象由于突然觉察到还有另外一个人就在眼前,感到有点窘。格兰特也报以一笑,同时忿忿不平地想道:她怎么竟然对这位麻木不仁的货色动了感情?
  阀门打开以后,周围的液体流进潜艇的储水舱,四下里的水又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格兰特登上几级到气泡室的梯子问道:“情况如何,欧因斯舰长?”
  欧因斯摇了摇头。“很难说啊。仪表上的读数没有什么意义,这些仪表是为了适应真实海洋的要求而设计的。真见鬼,我设计《海神号》根本就不是为了现在这种用途。”
  “我妈把我设计出来,也不是为了这种用途,如果要这么讲的话。”格兰特说。现在他们已经完全下潜了。杜瓦尔把两个阀门都关掉了,格兰特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怀着一种近乎豪奢的感觉,再次系上了安全带。一旦到达水面以下,那种细小余波的古里古怪的上下起伏就消失了,而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静止不动的状态。
  卡特试图松开拳头。到目前为止,进行情况良好。从船内发出了“一切良好”的电报,这船现在是抱在生理盐溶液里,发出微弱闪光的一个小胶囊似的东西。
  “第三阶段。”他说。
  微缩器,它的光度在整个第二阶段始终保持着低水乎,现在又提高到了白炽状态,不过光是从蜂窝最中心的几格发出来的。
  卡特热切地观察着。刚开始的时候,很难说他看见的是真正的客观存在呢,还是自己头脑牵强附会的产物。——不,它的确是又在缩小。
  这个一英寸宽的甲虫的体积在缩小,紧靠船身四周的水也可能在缩。微缩光束的焦点紧密而准确,卡特又松了一口气。每个阶段都有它特殊的危险。
  卡特偶然想到,如果光束只要稍有偏差,如果《海神号》一半很快地微缩了,而另一半,因为正好处在光束的边缘,微缩缓慢或者根本没有微缩,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但是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他力图把这种想法置于脑后。
  《海神号》现在是个在缩小的小点了,更小了,更小了,小到差不多看不见了。现在整个微缩器一下子突然都通明透亮了。使光束在小到看不见的东西上聚焦是不成的。
  对,对,卡特想道。这回就干到底吧。
  现在整个盛着液体的圆筒在缩小,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安瓿大小——两英寸高,半英寸粗,在它微缩了的液体中,有着不比一个大细菌大的、经过低微缩处理的《海神号》。微缩器又暗下去了。
  “与他们联系,”卡特说,声音发抖。“让他们回话。”
  他喉管发紧,呼吸急促,直到他们再度宣布“一切良好”,才恢复常态。四个男人和一个妇女,不过几分钟以前还足尺足码,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现在成了一艘细菌大小的舰艇里小不丁点儿的物质微末——而仍然活着。
  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赶快撤出微缩器。”
  微缩器迅速移走的时候,它最后的微弱余光倏忽灭了。
  卡特头部上方的墙上的空白圆形表盘现在亮光一闪,现出了黑色的数字60。
  卡特向里德点点头。他说:“你来接替我,唐。从此刻起,我们有六十分钟的时间。”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八章 进入人体
  下潜以后微缩器又亮起来了,四周围的液体变成了一种闪烁的、不透明的乳状物,但就从《海神号》内可以观察到的情况来说,以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至于这种不透明状态是否在向外扩散,船是否还在继续缩小,那也无从说明。
  格兰特在这段时间里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说话。这种状态似乎要永远延续下去。接着微缩器的光熄灭了,欧因斯喊道:“大家都好吗?”
  杜瓦尔说:“我很好。”科拉点了点头。格兰特举起一只手,表示不错。迈克尔斯稍稍耸了耸肩说:“我还行。”
  “好!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充分微缩了。”欧因斯说。
  他啪嗒一声打开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碰过的按钮。他焦灼地等着一个表盘开始活动。过了一会儿,它活动起来了——在上面现出黑色清晰的数字60。在船上稍低而能被其他四个人看到的地方,一个类似的表盘上也出现了相同的数字。
  无线电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格兰特拍发了“一切良好”的回电,一时气氛显得好象到达了一个高潮。
  格兰特说,“他们在外边说,我们已经充分微缩了。你猜对了,欧因斯舰长。”
  “而且到了这个地方。”欧国斯说着,大声叹了一口气。
  格兰特心里想:微缩是完戍了,但任务还没完成。现在才不过刚刚开始哩。六十。六十分钟。
  他大声地问道:“欧因斯舰长。船为什么在振动?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迈克尔斯说,“我感觉到了,是一种不均衡的振动。”
  “我也感觉到了,”科拉说。
  欧因斯用一块大手帕擦着额头,从气泡室走下来。
  “对这个我们没有办法。这是布朗运动。”
  迈克尔斯举起一只手,说了声“哦,我的上帝,”表示他理解,但自己无能为力,而只好听天由命。
  格兰特问道:“谁的运动?”
  “布朗的,如果你一定要寻根问底的话。罗伯特·布朗,十八世纪的一位苏格兰植物学家,是他首先观察到这个现象的。你瞧,水分子从四面八方轰击我们。如果我们足尸尺码的话,那么相形之下,这些分子简直太小了,因此它们的冲撞起不了作用。可是我们被大大缩小了,这个事实引起的结果就同如果我们保持不变,而我们周围所有的东西都被大大放大的结果是一样的。”
  “就象我们周围的水那样。”
  “一点也不错。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情况是很不错的。我们周围的水,有一部分跟我们一起被微缩了。然而在我们进入血流以后,每个水分子的重量——就我们现在的大小比例来说——将达一毫克左右。这些单个的分子仍然太小,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成千上万的水分子将同时从四面八方冲击我们,而这种冲击力并不会均匀地分散开来。在任何的一瞬间里,从右边冲击的分子将比左边的多好几百,而这多出来的好几百个分子的联合力量,将把我们推向左边。过一会儿,我们又可能会被往下挤压一点,等等,我们现在感觉到的振动,就是水分子的这种乱冲乱撞的结果。以后情况还会更严重。”
  “好呀。”格兰特呻吟着说“要吐,我就要吐了。”
  “充其量不过一小时罢了。”科拉很生气地说道:“我希望你能象个大人就好了。”
  “船能受得了这种冲撞吗,欧因斯?”迈克尔斯问道,明显地感到忧虑。
  欧因斯说:“我想能。我事先曾尝试过对这个情况进行过计算。根据我现在的感觉着来,我的估计不会太离谱。这能经受得了。”
  科拉说:“船即使撞坏了,压扁了,在短时间内它肯定是能经得起轰击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能在十五分钟或更少一点的时间内到达血块,把它处理掉,完事以后,就真正无所谓了。”
  迈克尔斯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一下说:“彼得逊小姐,你在说瞎话。如果我们设法到达了血块,把它破坏了,使宾恩斯恢复健康,然后紧接着就让《海神号》被砸得粉碎,那么你认为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就是说,除了我们要送死——这一点,为了不妨碍进一步辩论,我可以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之外,还会怎么样呢?这还会要了宾恩斯的命。”
  “这我们懂,”杜瓦尔口气生硬地插嘴说。
  “你的助手显然不懂。要是这船被捣成碎片,那么,彼得逊小姐,一到六十分,不,五十九分钟的时限,每块碎片,不管多么小,都会扩大到原来的体积。即使这艘船分解成原子,每个原子也会扩大,而宾思所全身就会被我们这些人和船的物质所渗透。”
  迈克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响得象发出吱声。他继续说:“如果我们保持完整的话,要把我们从宾恩斯体内取出来是容易的。如果船撞成了碎片,那就没有办法把每一快碎片都从宾恩斯体内冲涮出来。不管彻底到什么程度,总会留下点什么,这就足够在解除微缩时把他弄死。你明白吗?”
  科拉好象有点泄气了。她说:“这一点我没有考虑过。”
  “那么,你就考虑考虑吧,”迈克尔斯说。“你也考虑一下,欧因斯。现在我想再一次弄清楚《海神号》到底能不能经受得了布朗运动的影响。我要搞清楚的不仅仅是在到达血块以前,而且是在到达血块以后,工作完毕以后,以及返回以前,能不能经受得住!你得考虑好你要讲的话,欧因斯。如果你认为这条船逃不过这一关,那我们就没有权利进行下去。”
  “那么,好吧,”格兰特插嘴说。“别吓唬人了,迈克尔斯大夫,你得给欧因斯舰长机会说话呀。”
  欧因斯坚持说:“直到我感觉到了我们现在经历的这种不完全的布朗运动,我才得出最后结论。对于目前这种运动,我觉得我们能经受得了整整六十分钟的不断撞击。”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仅仅根据欧国斯舰长的感觉就去冒险?”迈克尔斯说。
  “根本不是这样。”格兰特说。“问题是:我是否接受欧因斯舰长对于形势的估计?请记住,卡特将军说过得由我来做出政策决定。我现在接受欧因斯的说法,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比他更有权威,或对船有更深了解的人可以咨询了。”
  “好吧,那么,”迈克尔斯说,“你的决定呢?”
  “我接受欧因斯的估计。我们继续执行任务。”
  杜瓦尔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格兰特。”
  迈克尔斯稍微有点脸红。点了点头,“好吧,格兰特。刚才我不过是提出我自己认为合理的一点看法。”他坐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格兰特说:“你提出了你的那种非常合理的看法,我很高兴。”他还是在舷窗跟前站着。
  过了一会儿,科技走到他身边平静地说道:“从你的话里听不出你害怕,格兰特。”
  格兰特干笑着说:“啊,但是那是因为我会做戏,科拉。如果是由别人对这决定负责,那我一定会激烈发言要求撤走的。你瞧,我有着怯懦的感情,但努力不做出怯懦的决定。”
  科拉瞧了他一阵。“我觉得,格兰特先生,你有时候得费很大功夫让自己说些话,叫人家听起来觉得比你实际上坏。”
  “哦。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才……”
  正说到这里,《海神号》剧烈地颠簸起来,先是大幅度地摆到一边,然后又摆到另一边。
  天啊,格兰特心里想,我们开始晃荡了。
  他抓住科技的肘子,迫使她回到座位,然后艰难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这时欧因斯摇晃着,踉踉跄路地企图走上扶梯,他喊道,“真见鬼,他们该事先跟我们打个招呼嘛!”
  格兰特把身子紧紧贴在椅子上,注意到计时器的读数是59。——这一分钟可真长,他心想。迈克尔斯说过,时间感将随着微缩而变慢,他显然说对了。将有较多的时间来思考和行动。
  也会有较多的时间来反复思虑和陷入惊慌。
  《海神号》晃动得更厉害了。船是不是会在执行使命之时甚至还没有开始之前就破裂呢?
  里德坐到卡特在窗口的座位上。安瓿——它盛着几毫升经过部分微缩的水,现在肉眼看不到并完全微缩了的《海神号》就淹没在这水里——在零位座上闪烁着发出亮光,就象放在天鹅绒衬垫上的一颗珍贵宝石似的。
  不管怎样,里德想出了这个比喻。但这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计算是精确的,微缩技术也能使目标物的大小符合计算的精确性。可是计算是在匆忙而紧迫的几个钟头之内,用一种未经验证的计算机程序搞出来的。
  毫无疑问,如果大小稍有差错,那是可以改过来的,但所需要的时间却要从六十分钟里拿出来——而再过十五秒钟以后就是五十九分了。
  “第四阶段。”他说。
  沃尔多早就移到了安瓿上方,尖爪已经调整好从水平而不是从垂直方向来钳东西。这机器再一次对准了中心,悬臂又降下来,尖爪极其轻巧地互相靠拢了。
  安瓿被拿了起来,就象顽皮的小狮子被母狮用爪子坚决但是轻柔地抓住似的。
  最后轮到护土了,她轻快地向前走去,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随手打开了。她从盒子里取出一根小玻璃管,小心翼翼地把它套在下边有着稍稍狭窄的颈部的一个扁平头上。她把管子垂直地放在安瓶的上方,让安瓿滑进管口十分之二、三英寸远的地方,直到空气压力紧紧把它吸住为止。她轻轻地把它转动了一下,然后说:“针筒合式”。
  (里德居高临下看到了,不自然地笑着放下心来,卡特点头表示赞许。)
  护士等候着,沃尔多慢慢地把悬臂提了起来。平平稳稳地,安瓿和针筒也随着向上升。在高零位座三英寸的地方,停下了。
  护士尽可能轻地把安瓿底部的软木座取下来,露出一个位于原来本是平平的安瓶底部中央的小小的奶头状突起。它当中的微细开口上遗著一层极薄的塑料薄膜,这虽然抗不住哪怕是轻微的压力,却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严密防漏。
  护土又迅速行动起来,从盘子里取出一根不锈钢针头,把它装在奶头上。
  “针头合式,”她说。
  原来的安瓿已经变成皮下注射器了。
  沃尔多伸出了另一付尖爪,把它们调整到针筒头部,然后钳住了。现在沃尔多这整整一台机器用两只尖爪钳住那皮下注射器,平稳地移向巨大的双扇门,这门在它靠近的时候打开了。
  用机器运载液体,动作达到了非人力所能及的平稳程度,任何人凭肉眼就根本觉察不到那里面有任何运动。然而卡特和里德都十分清楚,即使是最细微的运动,对《海神号》乘员来说,都将不亚于一场风暴。
  机器进入手术室,在手术台旁边停下来以后,卡特发出了“与《海神号》联系!”的命令,表明他承认这一事实。
  回电是:“一切良好,但略感摇晃。”看到电文,卡特勉强笑了笑。
  宾恩斯在手术合上躺着,成了房间里第二个使人感兴趣的中心。他身上那条电热毯一直盖到了锁骨。毯子上一根根细小的橡皮管通向手术台下面的中央电热装置。
  离开宾恩斯那被划成一格一格的光头稍远一点的地方,安置着一组灵敏的探测器,它们形成一个不规整的半圆,以便对放射性照射做出反应。
  一组戴着纱布口罩的外科医生和他们的助手环绕着宾恩斯站着,目光严肃地盯着向他们靠近的机器。墙上的计时器显得很突出,就在这时刻,读数由59变成了58。
  沃尔多在手术台旁边停下了。
  两个传感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好象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似的。按照一个动作敏捷的技师远距离操纵发出的指令,它们一边一个在皮下注射器两旁站好了位置,一个靠近安瓿,一个靠近针头。
  这个技师桌上的一个小荧光屏发出绿光,一个尖头信号在屏幕上出现了,逐渐暗淡下去,又亮起来,又暗下去,就这样一亮一暗,周而复始。
  技师说道:“正在接收《海神号》发出的放射现象。”
  卡特两手一合,大声拍了一下,面容严肃地表示满意。又一个难题,一个他自己一直不敢与之正面交锋的难题,被克服了。这个问题不仅牵涉到必须检测的放射现象,而且与已经微缩的放射性微粒本身有关;这些微粒,由于体积不可置信地比原子还细小,可以通过任何普通的传感器而不为它所察觉。所以这些微粒必须首先通过一个解除微缩器,而必要的、把解除微缩器和传感器并列联接起来的装置,是在那天凌晨乱哄哄的几小时之内搞起来的。
  现在抓着皮下注射器针筒的沃尔多在往下压,压力均衡地逐渐加大。安瓿与针头之间的脆弱塑料屏障被压破了,接着,针尖上出现了一个小水泡,它滴进下面的一个小容器里,随后出现了第二个水泡,第三个。
  针筒往下降落,安瓶里的水位也下降了。然后那个技师眼前荧光幕上的尖头信号改变了位置。
  “《海神号》进入针头。”他大声说道。
  针筒停留在原处不动了。
  卡特看着里德,“行吗?”
  里德点点头。他说:“我们现在可以进针了。”
  两组爪子把皮下注射针头稍稍斜翘了起来。沃尔多又开始移动,这次是移向宾恩斯脖子上,一个护士正在用酒精匆匆擦着的某个地方。脖子上画出了一个小圆圈,圈内有个较小的十字,皮下注射器针尖移向十字的中心。那两个传感器也跟着来了。
  针尖触到颈部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它把皮肤戳破,刺进到规定的深度,针筒轻微地动了一下,负责传感器的技师大声说道:“《海神号》已被注入。”
  沃尔多匆匆离开了。一群传感器象一些急于碰上目标的触角似的蜂拥而来,散布到宾恩斯头部和颈部的各个地方。
  “追踪。”传感器技师大声说道,同时啪喀一声揿下一个电钮。六个荧光屏亮了起来,各带一个尖头信号,但位置不同。在某一个地点,荧光屏上的情报被馈送给一台电子计算机,这台计算机控制着宾恩斯循环系统的大地图。一个明亮的小点在地图上颈动脉里显示出来。《海神号》就是被注射进这个颈动脉的。
  卡特想到要祈祷一番,但不知道怎么措词。在地图上看来,再也没有什么距离比从光点的位置到大脑中血块的位置之间的距离更近的了。
  卡特注意着计时器,它已经走到57了。然后他的眼光紧跟着沿着动脉,向头部、向血块,准确无误而且相当迅速地运动着的光点。
  一瞬间,他闭上眼睛,默默想道:请保佑,如果那边什么地方有什么主宰的话,请千万保佑。
  格兰特感到正常呼吸有点困难,他大声喊道:“我们已经被运送到宾恩斯跟前。他们说他们将把我们弄进针头,然后注进他的脖子。我已经告诉他们,我们感到有点晃动。呃——有点晃动!”
  “好啊,”欧因斯说。他在挣扎着操纵机器,设法把握住这种摇摆运动,消除其影响,但成绩不大。
  格兰特说:“听我说,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进入——噢——针头?”
  “在针头里我们将要比较局促一些。那么移动针头对我们的影响就会很小。另外——噢——一点,我们要尽可能不让微缩了的水注射到宾恩斯体内。”
  科拉说了声,“啊,哎呀!”
  她的头发都披散下来了,当她枉费心机地,想把头发理一理,撩出眼睛的时候,差一点儿摔倒了。格兰特试图去挽她,可是杜瓦尔已经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上臂。
  这古怪的摇摆突然开始,也突然停止了。
  “我们进入针头了,”欧因斯宽慰地说。他把舰外灯打开了。
  格兰特凝视着前方。看不到多少东西。在前方,生理盐溶液象点点萤火虫似的闪闪发亮。在上面和下面远远的地方,有一道弧形的东西发出更大的亮光。是针头的管壁吗?
  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向迈克尔斯转过身来。“大夫……”
  迈克尔斯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现在勉强张开了,同时他的头也朝声音来的方向转了过来,“啊,格兰特先生。”
  “你看到什么了?”
  迈克尔斯注视着前面,微微摊开双手,他说:“闪光。”
  “你能看得真切吗?是不是看上去一切都在跳来跳去?”
  “是呀,是在跳呀。”
  “这是不是表明我们的眼睛被微缩伤害了?”
  “不,不,格兰特先生。”迈克尔斯困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耽心变成瞎子,那就不必了。你睁开眼瞧瞧《海神号》里达四周围的东西。一瞧着我,舰里边有没有什么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
  “没有。”
  “很好,在舰内,你是用同样微缩了的视网膜来看微缩了的光波的,这样一切都不错。但是经过微缩的光波一跑到外面,进入一个微缩程度较小,或者根本没有微缩的世界,那就不容易反射回来了。事实上这种光波,穿透能力强。我们在各处只能看到间歇性的反射光,团此船外面我们看起来一切都在闪光。”
  “我明白了。谢谢你,大夫,”格兰特说。
  迈克尔斯又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很快就会不晕船了。这种闪烁的光线和布朗运动两者加在一起,使我头痛。”
  “船在走动!”欧国斯忽然减了起来。
  现在他们在向前得去,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在远处,皮下注射器针头的弧形管壁似乎比以前结实了,这是因为经过微缩的光波,从管壁上反射回来的斑斑光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融成一片了。这时坐在船上就象是乘滑行铁道火车,从一个无限延长的斜坡上滑下来似的。
  向前面往上看,结实的管壁似乎已到尽头,成了个忽闪忽闪的小小圆圈。这圆圈慢慢扩大,然后加快了速度,接着裂开大口,把船带进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渊一而且到处都是闪闪亮光。
  欧因斯说,“我们现在已经进入颈动脉。”
  计时器读数是56。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九章 在动脉里
  杜瓦尔四处张望着,高兴到了极点。“不可思议。”他说。“进入人体内部,进入动脉——欧因斯!关掉艇内灯,伙计!让我们来看看上帝的手艺吧。”
  艇内灯熄灭了,但从外面射进来一种幽暗的光线,是潜艇前部和尾部灯经过微缩的光束斑斑点点的反光。
  欧因斯已经使《海神号》——就它与动脉血流的相对关系而言——进入事实上的静止状态,让它随着这心脏驱动的洪流奔泻而去。他说:“我想大家可以松开安全带了。”
  杜瓦尔只一跳就解开了带子,科拉也立即走了过来。他们神迷心醉地向窗口扑去。迈克尔斯比较从容地站起身来,向其他两个人看了一眼,转身走到他那张图前,仔细研究起来。
  他简洁地说道:“准确极了。”
  “你想过我们可能会找不到这条动脉吗?”格兰特问道。
  迈克尔斯心不在焉地凝望着格兰特。过了一会儿,他说:“嗯,没有!那是不太可能的。然而,我们当时倒很可能穿透太深,而错过一个关键性的分叉点;可能顶不住动脉血流;也可能为了要另找一条路线,并且是不够好的路线,而丧失时间。现在的情况是,船的位置非常理想。”他的声音在发抖。
  格兰特带着鼓励的语气说:“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情况看来是很不错的。”
  “是呀。”他停顿了一下,接着急促地说:“从这个地点开始,我们可以把注入顺利、流速快和路线径直这三个因素结合起来,因此我们一定能几乎毫不迟滞地到达目的地。”
  “这个,好吧。”格兰特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窗口。他几乎一下子就被那奇妙而令人惊诧的景象吸引住了。
  远处的墙看来相距有半英里之遥,它一阵一阵地发出琥珀色的明亮红光,因为它大部分都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在船附近漂流过去的物体遮住了。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而奇特的水族馆,但在里面,充塞视野的不是鱼,而是比鱼远为怪异的物体。这些东西大部分是一些中心凹陷下去但没有穿透的大橡皮轮胎。它们大约比船的直径大一倍,每一个都带桔色——稻草色,每一个都断断续续地闪耀着强光,仿佛有着钻石碎片构成的刻面似的。
  杜瓦尔说:“这颜色不完全真实。要是能把光波在离船的时候解除微缩,而把返回的反射光加以微缩,那我们的情况就会好得多了。获得准确的反射光是很重要的。”
  欧因斯说:“你说得很对,大夫。约翰逊和安东尼奥尼的研究表明,那或许是实际可能的。可惜的是,这种技术还没有达到实用阶段,而且即使能行,我们也不能在一夜之间,为了这个目的把船改装好。”
  “我想也做不到。”杜瓦尔说。
  “但是即使这种反光不准确,”科拉用一种敬畏的声调说:“它也的的确确有它独特的美。它们每一个都象俘获了一百万颗星星的柔软的、压扁了的气球。”
  “实际上,那是些红细胞。”迈克尔斯对格兰特说。“聚在一起是红的,单独看起来却带稻草色。你看到的那些是刚从心脏出来的,携带氧气,输送到头部,特别是大脑。”
  格兰特还在瞪着眼睛,惊叹着四处张望。除了红细胞以外,还有一些较小的物体,比方说,扁盘子似的东西就相当普遍(“这叫血小板,”格兰特想道。这些东西的形状使他愉快地回想起了大学里的生理学课程)。
  一个血小板漂来,轻轻地撞到船体上,离得这么近,格兰特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抓住它;它慢慢地变扁平了,与船体保持着接触,过了一会儿就漂走了,留下一些残粒依附在船窗上——一个慢慢被冲洗掉了的污迹。
  “它没有撞破。”格兰特说。
  “是呀。”迈克尔斯说。“它要是破了,就可能在周围形成一个小血块。但愿不会大到足以造成危害。然而,如果我们体积大一点,我们倒可能引起麻烦。——瞧那个东西!”
  格兰特朝他手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一些小小的杆状物体,没有定形的碎块和屑粒,以及——最重要的——红细胞,红细胞,红细胞。接着他看清了迈克尔斯指着的那个东西。
  这东西体积庞大,带乳白色,在不断搏动。它是颗粒状的,在它那片乳白色的内部,有一些发光体——一闪一闪地显现出点点黑色,黑得这样深,以至于使这种独特的“非光”亮到了眩目的程度。
  在这一团东西里面有一个比较黑暗的区域,透过周围的那层乳白色看去,显得朦胧,形状保持稳定而且没有闪光。这东西的整个边界虽然不能清楚地辨别出来,但还是能觉察到,一个乳白色海湾在突然向动脉壁伸展过去,而这一团东西似乎都流进那海湾内了。现在它逐渐消失了,被离船较近的物体遮住了,隐没在漩涡中看不见了……
  “那是什么东西?”格兰特问道。
  “当然是个白细胞罗。它为数不多,至少是不能同红细胞相比。有一个白细胞,就有650个红细胞。但白细胞要大得多,而且能独立行动。有的甚至还能完全钻到血管外面来。以我们现在的大小比例去看,这些东西是很吓人的。我可不愿意与一个这样的东西离得再近了。”
  “它们是人体的清洁工,是吗?”
  “是啊。我们同细菌一般大小,但我们的外皮是金属,而不是粘多糖细胞壁。这个区别,我相信白细胞是能够搞清楚的;同时,只要我们不损害周围的组织,它们是不会对我们起反应的。”
  格兰特试图不再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到个别物体上,而力求统观全局。他从窗口向后退,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是一场舞蹈!每个物体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颤动。物体越小,颤动也越显得厉害。真象一场规模庞大、乱蹦乱跳的芭蕾舞——这里,导演发了疯,演员们都沉湎于那永无休止的颠颠狂狂的特兰特拉①之中。
  【① 特兰特拉是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地方的一种土风舞。】
  格兰特把眼睛闭上了。“感觉到了吗?我是指布朗运动。”
  欧因斯回答道:“是呀,我感觉到了。不象我原来设想的那么厉害。血流是有粘性的,比我们在里面呆过的生理盐溶液要粘稠得多,高粘稠度使布朗运动减弱了。”
  格兰特觉得船在他脚底下移动,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朝那个方向,但劲头不大,不象原先在皮下注射器里那么急剧。原来血液中液体部分所含的蛋白质,即“血浆蛋白”(格兰特一下子想起了过去学过的这个词组)在衬垫着船身。
  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感到高兴了,也许一切都还会很顺利。
  欧因斯说:“我建议大家现在都回到座位上去。我们马上就要到达一个动脉分岔口了,我要把船驶到对岸去。”
  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坐好了,还在出神地观察着周围的景象。
  “真扫兴,我们只能有几分钟来欣赏这个。”科拉说道。“杜瓦尔大夫,那是些什么?”
  一堆细小的组织依附在一起,象一个紧密的螺旋形烟斗,从船旁流过。还有几个跟在后面,一路上每个组织都在时而膨胀,时而收缩。
  “啊。”杜瓦尔说。“那个东西我认不出来。”
  “或许是个病毒。”科拉没有把握地说。
  “比起病毒来,我觉得,这还稍大了一点;肯定地说,这样的病毒我没有看见过。——欧因斯,我们有采标本的设备吗?”
  欧因斯说:“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到船外去,大夫,但是我们不能为了采集标本而停下来。”
  “得了,我们可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杜瓦尔生气地站起来。“咱们去弄一个那样的东西到船里来。彼得逊小姐,你……”
  欧因斯说:“这船有任务,大夫。”
  “没关系,我只……”杜瓦尔刚起了个头,但是这时格兰特紧紧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就没往下说了。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大夫,”格兰特说。“这事咱们就别争论了。我们有工作要做,我们不会把船停下来去打捞什么东西,也不会把船驶到一边去打捞什么东西,就是把速度放慢去打捞什么东西也不行。我想,这一点你是明白的,你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吧。”
  在从外面的动脉世界反射进来的不稳定的闪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瓦尔皱紧了眉头。
  “嗯,那好吧,”他很不客气地说。“反正这些东西也都漂走了。”
  科拉说;“一旦我们完成了这个工作,就会研究出进行无限期微缩的方法。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参加一次真正的考察了。”
  “是啊,我想你说得对。”
  欧因斯说:“动脉壁在右边。”
  此时《海神号》已经沿着一条弧形航道,走了一大段路程,现在看来高动脉壁大约有一百英尺。构成动脉壁内村的大片琥珀色而略呈波纹状的内皮层,已经能够详细而清晰地看到了。
  杜瓦尔说道:“哈,这真是个检查动脉粥样硬化的好办法。那些斑点都可以数得清了。”
  “还可以把它们剥下来,是吗?”格兰特问道。
  “当然罗。放眼未来。可以派一条船去打通被堵塞的动脉系统,把硬化的部分撬开,予以剥离,把它们敲碎,把血管钻开并且铰大。——不过,这种疗法也相当昂贵就是了。”
  “也许最后能使它自动化。”格兰特说。“也许可以派管家务的小机器人进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除掉。另外,也许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可以注射这种永久性的血管清洁剂。看,这墙多长啊。”
  他们现在高动脉壁更近了,而在近壁的汹涌急流中,船颠簸得逐渐厉害起来了。然而,朝前看,他们可以看到动脉壁在连绵不断地向前延伸,似乎还要走好多英里,才会转向。
  迈克尔斯说:“循环系统,连最小的血管也包括在内,我早先就跟你说过,如果连成一线,足有十万英里长。”
  “不错嘛,”格兰特说。
  “按未经微缩的比例是十万英里。按我们现在的比例,就有……”他停下来想了想说,“三万多亿英里长——半个光年。在我们目前的情况下,走遍宾恩斯的每一根血管,几乎相当于到一个恒星上去旅行一次。”
  他无精打采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们到现在为止平安顺利,环境美丽动人,这两个因素看来都没有给他带来多大慰藉。
  格兰特力图使情绪保持振奋。“至少,布朗运动根本并不可怕。”他说。
  “是不可怕,”迈克尔斯说。接着又说:“才不久以前,我们初次讨论布朗运动的时候,我的表现不太好。”
  “杜瓦尔刚才为标本的事也那样。我觉得我们大家的表现实际都不大好。”
  迈克尔斯咽下一口唾沫。“杜瓦尔要求停船去采集标本,简直是死心眼的典型表现。”
  他摇了摇头,转身去看靠墙的弧形桌面上的循环图。这张图和上面的光点是指挥塔上大得多的,以及欧因斯的气泡室内比较小的同样东西的复制品,他问道:“现在我们的速度是多少,欧因斯?”
  “十五海里,我们的比例。”
  “当然是我们的比例罗。”迈克尔斯悻悻然说。他把计算尺从一个墙洞里抽出来,很快地计算了一下。“两分钟以后,我们就要到达交叉路口。转弯的时候,保持现在与动脉壁的距离。这样,你会被安全地带到支流正当中,然后你就能顺利地进入毛细血管网而不会再遇到岔道。听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
  格兰特在等待,同时不断地望着窗外。一霎时,他看到了科拉侧面像的影子,于是他就观察起这个来了。但是窗外景象的吸引力甚至超过了他对她下巴曲线的研究。
  两分钟?那该有多长啊!是他的被微缩了的时间感造成的两分钟吗?还是他们那计时器上的两分钟?他把头扭过去看计时器。读数是56。就在他还在看的时候,数字消失了,然后55非常缓慢地显现出来,腾陇而黯黑。
  突然船身一歪,格兰特差一点儿从座位上摔下来。
  “欧因斯!”他大声叫道。“怎么了?”
  杜瓦尔问道:“撞着什么东西了吗?”
  格兰特挣扎着走到梯子跟前,设法爬了上去。他问道:“出了什么毛病?”
  “不知道。”欧因斯的脸,因为在使劲,所以变得嘴歪鼻翅。“船操作不灵。”
  从下面传来了迈克尔斯紧张的声音。“欧因斯舰长,纠正航向。我们在向动脉壁靠拢。”
  “这——我知道。”欧因斯喘着气说道。“我们进入了某种逆流。”
  格兰特说:“继续努力。尽力而为。”
  他飞快地下到舱面,把背紧靠在梯子上,力求在船身颠簸的情况下站稳脚跟。他问道:“这儿怎么会有逆流呢?我们不是在顺着动脉血流航行的吗?”
  “对呀,”迈克尔斯加重语气说,他那苍白的脸上好象涂了一层蜡。“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象现在这样,迫使我们偏离航向。”他用手指指着外面的动脉壁,它现在离得更近了,而且还在不断靠近。“一定是操纵机械出了毛病。我们如果撞上动脉壁使它受损,那就会在我们四周形成一个血块,把我们固定在那儿,也可能白细胞会做出反应。”
  杜瓦尔说:“但是在一个闭合系统中,这是不可能的。流体动力学法则……”
  “一个闭合系统?”迈克尔斯扬起眉毛说。他吃力地、趔趔趄趄地走到他的图表跟前,接着呜咽着说:“不中用。我需要进一步放大,而这个我在这儿办不到。——注意看好,欧因斯,别靠近动脉壁。”
  欧因斯叫喊着回答道:“我是在想办法嘛。我跟你说,有股逆流,我制服不了。”
  “那么你就别正面跟它斗。”格兰特喊道。“让船自己去漂流,你只要做到使它的航向与动脉壁平行就行了。”
  他们现在已经离得很近,壁上什么东西都能看清了。充当动脉壁主要支柱的那股股结缔组织,象是一些格架,也有几分象是哥德式尖拱,它们带黄色,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脂肪似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那些结缔组织的股束各自扩展开去,然后又低垂下来,好象整个结构都在膨胀似的,它们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又一齐开始活动,合拢的时候,它们之间的表皮就皱了起来。格兰特不用问也意识到,他是在观察动脉壁合著心跳的拍子搏动的景象。
  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动脉壁已经离得更近,而开始显得粗糙不平了。在有些地方,结缔组织的股束已经松散了,仿佛在说明:比起《海神号》来,它们自己与凶猛的洪流搏斗的时间要长得多,现在在压力下已经开始翘曲了。它们象一座巨大的吊椅上的缆绳一样摇晃着,一下子荡到窗口,然后又湿漉漉地滑将过去,在船头灯跳动的光束中闪烁着黄色亮光。
  又一个结缔组织荡到船窗跟前了,吓得科拉失声大叫。
  迈克尔斯喊道:“注意提防,欧因斯。”
  杜瓦尔嘟味着说:“动脉已经受了损伤。”
  但是来不及了,逆流拖带着这条船,在这有着生机的拱壁周围横冲直撞,一下子使它猛烈倾斜,使所有乘员倾肠倒肚,毫无办法地撞在左边墙壁上。
  格兰特由于左臂被撞了一下,疼得了不得,所以只好用另外一只胳臂抓住科拉,并且使她站稳了脚跟。他瞪着眼直视前方,力求弄清楚这阵闪烁不定的亮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喊道:“漩涡!都回座位去,全部回座位去。捆上安全带。”
  所有有形的微粒,从红细胞到一切比它小的东西,因为都被卷入这同一旋卷着的激流中,所以,实际上暂时都待在窗外静止不动了。这时候动脉壁已经变成难以名状的黄糊糊的一片朦胧了。
  杜瓦尔和迈克尔斯挣扎着回到座位,拼命扭着安全带。
  欧因斯喊道:“正前方有个缺口。”
  格兰特急切地对科拉说:“快点。拽着椅子坐上去。”
  “我是在这么做。”科拉喘着气说。
  船在猛烈地摇晃着,格兰特几乎都站不稳了,他不顾一切地把她接到座位上,伸手去拿她的安全带。
  已经太晚了。《海神号》已经完全卷进漩涡,被一种狂欢节“鞭”的力量高高举起,驱赶着转圈子。
  在反射作用下,格兰特一把抓住了一根柱子,然后伸出手去拉科拉。这时她已经被掀到甲板上了。她用手指钩住椅子的扶手,毫无效果地挤命支撑着。
  格兰特知道手指是支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所以不顾一切向她伸出手去,但是离开她足足有一英尺远。他向她伸手的同时,自己的手臂已经在从柱子上向外滑了。
  杜瓦尔在自己的座位上徒劳地挣扎,但离心力把他死死钉在座位上。他说:“挺住,彼得逊小姐。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
  费了一把劲,他已经够着自己的安全带了。这时候迈克尔斯冷漠地、一筹莫展地在一旁瞅着他们;欧国斯呢,由于被钉在他那气泡室里,所以对这里的情况毫无所知。
  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科拉的两条腿被从甲板上提了起来。“我不能……”
  因为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了,格兰特只好放开柱子。他在甲板上滑过去,用一条腿钩住一张椅子的底部,同时腿也被撞麻木了。他设法把左臂也挪到椅子底下,正当科拉的手指吃不住劲松开扶手的时候,用右臂搂住了她的腰身。
  《海神号》现在旋转得更快了,而且似乎一头翘了起来在往下栽。格兰特再也忍受不住自己躯体的这种吃力的姿势了,叭哒一声,他的腿离开了椅子腿。他的左臂早先与墙壁相撞的时候,已经碰青肿了而且很疼,现在承受了这额外的压力,疼得就象是折断了似的。科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手指象钳子似的,死命揪住他的制服不放。
  格兰特费劲地粗声粗气问道:“有没有人——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瓦尔这时仍然在徒劳地挣扎着想解开安全带,他说:“是个瘘管——一个动静脉瘘。”
  格兰特吃力地抬起头再度朝窗外看去。就在正前方,受了损伤的动脉壁到了尽头。黄色闪光已经停止,可以看到一个粗糙不平而发黑的缺口。在他受局限的视线所及之处,上下都看不到边,一些红细胞以及别的物体都流了进去而消失了。甚至连那些偶然出现的、可怕的白细胞——一些乱七八糟的团团块块——也很快地被吸进这个洞里。
  “只差几秒钟。”格兰特喘着气说。“只差几秒,——科拉。”他在同自己讲话,同自己的疼痛、青肿的胳臂讲话。
  最后的一次震动几乎把格兰特震晕了,给他带来了他不得不忍受的极大痛苦;随着这一震,他们熬过来了,逐渐慢下来,慢到突然一下完全静止不动了。
  格兰特松开手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科拉设法慢慢地把腿收起,站了起来。
  杜瓦尔的安全带现在已经解开了。他跪在格兰特身边问道:“格兰特先生,你怎么样?”
  科拉也跪下来,轻轻按着格兰特的胳膊,试探着,想要给他按摩一下。格兰特疼得脸部扭歪了。他说:“别碰!”
  “断了吗?”杜瓦尔问道。
  “不知道。”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弯弯胳膊,然后用右手手掌抓住左上臂的二头肌并且紧紧握着。“可能没有断。但是即使没有断,我也得要过好几个星期才能弯胳膊。”
  迈克尔斯也早站起来了。由于感到宽慰,他高兴得眉飞色舞,龇牙咧嘴,面孔都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了。“我们过来了。我们过来了,我们活下来了。船怎么样,欧因斯?”
  “情况良好,我想。”欧日斯说。“仪表板上没亮过红灯。《海神号》经受的考验超过了原设计要求,它顶住了。”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对自己和他的船所感到的巨大骄傲。
  科拉还束手无策地待在格兰特身旁。她吃惊地说:“你在流血。”
  “是吗?哪儿?”
  “肋部,制服上有血渗出来。”
  “哦,那个。我在那边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只要换换药就行了。其实,这没什么。不过流点血。”
  科拉显得神色不安,随即拉开了他制服上的拉链。“坐起来。”她说。“请试着坐起来。”她轻轻地把一只手臂垫在他肩膀下面,费劲地扶他坐直,然后轻柔而熟练地把他的制服脱到肩膀上。
  “这伤口我来替你治。”她说道。“——我得谢谢你。这话显得笨拙,不够分量,但还得谢。”
  格兰特说:“那么,以后有机会,你也同样来拉我,怎么样?帮我坐到椅子上去,好吗?”
  他挣扎着站起来,科拉在一边,迈克尔斯在另一边扶着他。杜瓦尔瞟了他们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口去了。
  格兰特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迈克尔斯说:“有个动脉——静……嗯,这么说吧。动脉和一根小静脉不正常地连结起来了。有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通常是由外伤引起的。这个,我想是在宾恩斯在汽车里受伤的时候发生的。它表现为某种缺陷,某种失灵,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并不严重。它非常微小,是个小小的漩涡。”
  “那还算小小的涡流!”
  “按我们微缩了的比例,自然是个巨大的旋涡了。”
  “这难道在你那些循环系统图上看不出来吗?”格兰特问道。
  “本来是应该能看出来的。如果我能把它充分放大的话,在船上的图上我也是有可能找到的。问题是当时我得在三小时之内完成初步分析,而我没有发现它,我不想替自己辩白。”
  格兰特道:“没关系,无非是浪费点时间。你另外标出一条路线来,让欧因斯启航。现在什么时候了,欧因斯?”他问道,一面不由自主地去看计时器。他看到的是:52,同时欧因斯说道:“五十二。”
  “有的是时间。”格兰特说。
  迈克尔斯扬眉瞪目地看着格兰特。他说道:“没有时间了,格兰特。你还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我们完了。我们失败了。我们再也到不了血块的地方了,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得请求撤出体外。”
  科拉十分震惊地说:“可是要过好多天,船才能再次进行微缩。宾恩斯会死的。”
  “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现在在驶进颈静脉。我们不能通过裂纹回去。因为我们顶不住那逆流,即使在心脏舒张期或两次心跳之间隙也不行。其它那条唯一的路线,那条沿静脉流的路线,要通过心脏,那是明明白白的自杀。”
  格兰特冷冷地问道:“你能肯定吗?”
  欧因斯声音沙哑、低沉地说:“他说对了,格兰特。使命失败了。”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章 在心脏内部
  指挥塔里是一片混乱。总荧光屏上显示潜艇的尖头信号几乎没有改变位置,但是坐标图形却有很大变动。
  卡特和里德一听到监控信号就转过头来。
  “报告长官。”荧光屏上的面孔很紧张。“《海神号》离开航向,他们在2.3象限,B平面发现一个尖头信号。”
  里德冲到俯视地图室的窗口。当然,在这个距离,除了明显表现惊慌、全神贯注地弯在图上的那些人头之外,看不到别的什么东西。
  卡特涨红了脸。“别跟我讲什么象限不象限。他们在哪儿?”
  “在颈静脉里,长官,驶向上腔静脉。”
  “在静脉里!”刹那间,卡特自己的静脉令人吃惊地鼓胀起来,明显可见。“他们究竟跑到静脉里去干什么,里德?”他打雷似的说。
  里德急忙走到他跟前。“唉,我听到了。”
  “他们怎么钻到静脉里去的?”
  “我已经命令负责图表的人员设法找到一个动静脉瘘管。这种瘘管不常见,也很难找到。”
  “可是那是……”
  “是一条小动脉和一条小静脉之间的直接连接的通道。血液从动脉漏到静脉,而……”
  “他们以前不知道那儿有瘘管吗?”
  “显然是不知道罗。卡特,而……”
  “什么?”
  “按他们的比例,这可能已经造成了一场大灾难。他们可能已经牺牲了。”
  卡特走到一排电视荧光屏前,一拳头按下有关的电钮。“《海神号》有新消息吗?”
  “没有,长官。”对方立即回答道。
  “那么,跟他们取得联系,伙计,好歹让他们回个话!直接向我报告。”
  卡特两手抱胸,一动也不动,待了有进行三、四次呼吸的时间;这段等候的时间是难熬的。有了回话。“《海神号》报告,长官。”
  “谢天谢地,到底来了。”卡特喃喃地说。“说说电文内容。”
  “他们通过了一个动静脉瘘管,长官。他们回不来,也前进不了。他们请求把他们取出来,长官。”
  卡特把两个拳头都捅到桌面上。“不行!真莫名其妙,不行!”
  里德说道:“可是,将军,他们是对的。”
  卡特抬起头看了看计时器。数字是51。他嘴唇哆嗦着说:“他们有五十一分钟,他们也得在那儿待五十一分钟。等到他们那里那个东西读数为零的时候,我们就把他们取出来,一分钟也不提前,除非使命完成了。”
  “但这是毫无希望的。真见鬼。天知道,他们的船已经损坏到什么程度了。我们这是杀害五条人命。”
  “或许是这样。他们得冒这个险,我们也得冒这个险,但是将要不折不扣地记录在案:只要数学上还有一丝一毫成功的机会,我们不会半途而废。”
  里德目光冷峻连上髭都竖了起来。“将军,你在考虑你的记录。如果他们牺牲了,将军,我将作证说: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你毫无道理地让他们待在里面。”
  “这个风险我也要担。”卡特说:“现在你告诉我——你是医务处的负责人——他们为什么不能动弹了?”
  “他们不能顶着逆流穿过瘘管回到动脉。不管你下多少道命令,这在生理上是办不到的。血压变化不受军队管制。”
  “他们为什么找不到别的路线?”
  “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血块的一切路线,都要经过心脏,心脏通道的汹涌急流顷刻之间就会把他们冲得稀巴烂,我们不能冒那个险。”
  “我们……”
  “我们不能,卡特,不是因为他们生命有危险,尽管那条理由已经足够了。如果船撞碎了,我们是决不能把它全部取出来的,而且最后它的碎片将解除微缩而把宾恩斯弄死。如果我们现在把这些人取出来,我们可以设法从外面给宾恩斯动手术。”
  “那是毫无希望的事。”
  “不会比我们目前的处境更无希望。”
  卡特考虑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里德上校,告诉我——我们能使宾恩斯的心脏停止跳动多长而又不致弄死他?”
  里德瞪大眼睛说:“不能很长。”
  “那我知道,我问你具体数字。”
  “嗯,他在昏迷状态中,而且处于低温冷却下,但考虑到脑部受损的情况,我认为不能超过六十秒钟——最多了。”
  卡特说:“《海神号》能在不到六十秒钟的时间内冲过心脏,对不对?”
  “我不知道。”
  “那么他们就得试试。我们把不可能的因素排除之后,剩下的,哪怕危险,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就是我们将要去尝试的事了。——使心脏停止跳动,会有些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也没有。用汉姆莱脱①的话来说‘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办到。真正的诀窍在使它重新跳动。”
  【① 汉姆莱脱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1564—1616)同名悲剧中主角的名字。】
  “我亲爱的上校,那是你的问题和你的责任了。”他看了看计时器,读数是50。”我们在浪费时间。咱们着手进行吧,让你的心脏专家们行动起来,我将向《海神号》上的人员发出指示。”
  《海神号》上灯光明亮。迈克尔斯,杜瓦尔和科技服装不整,头发散乱地聚集在格兰特周围。
  格兰特说道:“就是这样。我们一靠拢,他们就用电击法使宾恩斯心脏停止跳动;在我们出来的时候再使它起搏。”
  “再使它起搏?”迈克尔斯突然大声说道。“他们发疯了吗?宾恩斯的健康情况经不起那个。”
  “我猜想,”格兰特说,“他们认为这是使命成功的唯一机会。”
  “如果那是唯一的机会,那我们就已经失败了。”
  杜瓦尔说:“迈克尔斯,我有过心脏直视手术的经验。这也许是可能的。心脏要比我们想象的坚韧。——欧因斯,我们通过心脏得花多少时间?”
  欧因斯从气泡室往下瞧,“我刚计算出来,杜瓦尔。如果不耽搁,我们能在五十五秒到五十七秒钟内通过。”
  杜瓦尔耸耸肩说:“我们还会有三秒钟富余时间。”
  格兰特说:“那我们最好就开始吧。”
  欧因斯说:“我们现在就在随着血流漂向心脏。我要把引擎速度调大。反正对这些引擎我也需要检验一下。它那阵子被冲击得真够呛。”
  一种减弱了的颤抖声稍稍提高了音调,船在前进的感觉压倒了布朗运动单调而古怪的振动。
  “关灯。”欧因斯说。“我在哄着这宝贝赶路的时候,大家最好休息休息。”
  灯一关掉,所有的人又都溜到窗前去了——其中甚至包括迈克尔斯。
  他们周围的世界完全变了样。仍旧是血的世界。血里仍旧包含着各种渣渣屑屑,各种断片和分子聚合体,包含着血小板和红细胞,但又多么不同啊——多么不同啊……
  现在这里是上腔静脉,是来自头部的主要静脉,它的氧气供应被用光了,没有了。红细胞里的氧被耗尽了,现在它里面只有血红蛋白而不是氧化血红蛋白——那种血红蛋白和氧气的发亮的红色结合物。
  血红蛋白本身是蓝紫色,但是在船内微缩了的光波的奇特反射下,每个红细胞都发出蓝绿而常常夹杂着紫色的闪光。其它一切都带着这些非氧化红细胞的颜色。
  那些血小板在阴影里从船旁滑过去,而船曾有两次在现在象绿色的乳酪,在笨重地一致一缩的白细胞旁边经过,所幸隔着一段距离。
  格兰特再次瞧着科技的侧面;这侧面,带着接近崇拜的敬仰心情向上仰着,就象目前这样,而它本身在蓝色暗影中也显得无比神秘。格兰特吉诃德式①地虚幻地想着:她是蓝绿色极光照射下的某个极地的冰后。突然他感到空虚和无限思慕。
  【①(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所著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所谓“吉诃德式”的人,是指不切实际,热衷于侠义行为的空想家。】
  杜瓦尔喃喃地说:“壮丽啊!”——但是现在他看着的不是科拉。
  迈克尔斯说:“准备好了吗,欧因斯?我将引导你通过心脏。”
  他走到他那些图表前并且打开了头顶上的一盏小灯。这一来,刚才还把《海神号》笼罩在神秘气氛的阴沉的蓝光马上就显得昏暗了。
  “欧因斯,”他喊道.“心脏图A-2号。进路。右心房。这图你有吗?”
  “我有。”
  格兰特问道:“我们已经到心脏了吗?”
  “你自己听吧。”迈克尔斯没好气地国答道。“别看,听。”
  《海神号》乘员之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们可以听到这声音——象是远处轰隆的炮声。其实这不过是潜艇甲板有节奏的振动声,缓慢而整齐,但越来越响。传来了沉闷的“砰”声,接着的一声更加沉闷,休止,然后重复,又响了一些,每次都要比以前响一些。
  “心脏!”科拉说。“这就是。”
  “对了。”迈克尔斯说。“大大地放慢了。”
  “我们听到的声音不准确。”杜瓦尔不满意地说。“声波本身太强大了,影响不了我们的耳朵。它们使船体产生次级振动,可这就完全是两码事了。在正式的人体考察中……”
  “到将来那时候再说吧,大夫。”迈克尔斯说道。
  “听起来象大炮。”格兰特说。
  “是啊,可是这炮轰的规模倒真可观:七十年中心跳二十亿次。”迈克尔斯说。“比这还多。”
  杜瓦尔补充道:“每次心跳都是把我们同来世隔开的一道薄薄的屏障,每次都给我们言归于好的时间去与……”
  “目前这种心跳,”迈克尔斯说,“将把我们直接送往来世,而根本不给我们时间。住口,大家都住口。——欧因斯,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至少我是在操纵着机器,图表就在我面前。可是我怎么能找到通道呢?”
  “我们不会迷路的,就是想要这样做也做不到。——我们现在是在上腔静脉,在与下腔静脉的接合点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吧。几秒钟以后,我们就要进人右心房,心脏的第一个腔室——而他们最好使心脏停止跳动。格兰特,用无线电报告我们的位置。”
  格兰特此刻被他前面的景象迷住了,暂时忘了其它一切东西。上腔静脉是全身最大的一条静脉,在它最后的一段管道里,它接受除了肺部以外来自全身的全部血液。它一进入右心房,就扩展成一个巨大的发出回响的房间;因为看不到房间的墙壁,所以《海神号》就象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广阔无垠的大海。心脏现在发出的是一种缓慢而可怕的轰隆声了,这种稳定的轰隆声每来一次,船似乎都要向上升,并且颤抖一番。
  听到迈克尔斯第二次呼喊,格兰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转向他的无线电收发报机。
  欧因斯大声叫道:“前面是三尖瓣。”
  其他人员都向前观看。这东西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他们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看到它。这是三条红色闪光的床单,在它们从船前移开的时候,在互相分离,在掀着大浪张开。一条缝隙撕裂开来,逐渐扩大,同时三个瓣尖颤动着,各自卷向一边。那边就是两个主要的腔室之一:右心室。
  就象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吸引着一样,血流向这个洞穴倾注着,《海神号》随着洪流前进,因此这缝隙在以惊人的速度靠近着,扩大着,然而,血流是平稳的,潜艇几乎毫无颠簸地航行着。
  随即传来了这两个主要的、肌肉构成的心室收缩期的轰隆声。三尖瓣的瓣膜膨胀着向船的方向移过来,慢慢关拢,湿漉漉地啪哒一声使船前方的墙闭合得只剩一条上边分成两岔的直沟。
  在现在关闭着的三尖瓣的另一侧的是右心室。在这个心室收缩的时候,血液不能向心房倒流,而是被迫流进并通过肺动脉。
  “他们说,还有一次心跳,也就是最后一次了。”格兰特吼叫着,声音压倒了发出反响的轰隆声。
  迈克尔斯说:“最好是那样,不然那也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心跳了。欧因斯,只等瓣门再次打开,你就向前冲过去,全速。”
  格兰特心不在焉地注意到,现在迈克尔斯脸上露出的是坚定的神情——毫无恐惧之色。
  原来悬在宾恩斯头部四周的那些放射线传感器,现在都被集中到他胸前某个部分,那上面的电热毯早就掀开了。
  墙上的循环系统图的心脏部分现在已经放大了,只能看到心脏的部分地区——右心房。显示《海神号》位置的尖头信号已经平稳地从上腔静脉进入肌肉单薄的心房,它在他们进入的时候已经扩大,然后收缩了。
  船这时只一窜就几乎被推到心房另一头接近三尖瓣的地方,正当他们到达心房边缘的时候,瓣膜关闭了。在示波扫描器上,每次心跳都被转换成动摇不定的电子光束,受到严密监视。
  电台装置已经安放在恰当位置,电极悬在宾恩斯胸前。
  最后一次心跳开始了。示波器上的电子光束开始向上移动。左心室在舒张,准备再一次吸入血液,而在它舒张的时候,三尖瓣将打开。
  “开始。”心脏指示器旁的技师喊道。
  那两个电极降到了胸脯上,心脏仪表板上一个表盘上的指针立即摆到红区,蜂鸣器马上响起来,有人啪哒一声把声音关死了。示波器上的记录消失了。
  向指挥塔发出了不可更改的、简单的报告:“心跳停止。”
  卡特严峻地按下了他手中的跑表,它的秒钟开始以令人难受的速度滴滴答答的走着。
  五双眼睛向前方注视着三尖瓣。欧因斯的手随时准备扳动加速器。心室在舒张,因此在肺动脉(在它里面什么地方)尽头的半月形瓣膜一定在叽叽嘎嘎地关闭。血液不能回到心室,瓣膜起着这种保证作用。瓣膜闭合的声音使空气产生了难以忍受的振动。
  由于心室继续舒张,血液就得从另一方向,从右心房,流进来。面对着那个方向的三尖瓣开始扑动,掀开了。
  前方那个有皱褶的巨大缝隙开始扩展,变成一条走廊,逐渐加宽,最后成了一个宽阔的缺口。
  “快!”迈克尔斯叫道。“快!快!”
  他的话被心跳和引擎的增大了的响声淹没了。《海神号》向前挺进,冲过缺口,进入右心室。几秒钟之后,心室即将收缩,在随之而来的惊涛骇浪中,船将象个火柴盒似的被压扁,他们将全部死亡——而在三刻钟以后,宾恩斯也将死去。
  格兰特憋着气,心脏扩张期的轰隆声静下来了,而现在——无声无息。
  一阵死样的静寂。
  杜瓦尔大声说道:“让我看看!”
  他走上梯子,把头伸进气泡室,这是船内能清楚地、无障碍地看到船后情景的唯一地点。
  “心跳停止了。”他大声说。“来看啊。”
  科拉来到他身边,接着格兰特也来了。
  三尖瓣软绵绵地半张着向下低垂。在它靠内的一面有着粗大的、与心室内壁相连的连结纤维;是这些纤维在心室舒张时,把瓣膜向后拽。而在心室收缩迫使瓣膜靠拢时,紧紧将它们拉住不放,防止它们倒翻向心房里去而形成反向缺口。
  “这种建筑真是太神奇了。”杜瓦尔说。“要是能从这个角度,观察那个辩膜关闭,同时被一些能活动自如的支柱抵住的景象,那就妙不可言了。把那些支柱设计得使它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能把轻柔和力量结合起来,这是人类倾其全部科学知识所模拟不了的。”
  “大夫,如果你现在能看到那个景象,那你就完蛋了。”迈克尔斯说。“欧因斯,全速,靠左边,朝着半月瓣。我们需要三十秒钟来通过这个死亡的陷阱。”
  如果这真是死亡的陷阱——它无疑是——那它也是阴森然而却是美丽的。这里的墙都被巨大的纤维支撑着,那些纤维又分出很多根来,紧紧固着在远处的墙上。他们看到的好象是远处的一座巨大森林,林中那些长着木瘤的没有叶子的树木缠绕、交织成一种复杂的图形,加强着,紧紧拉扯着人体里那块最有生命力的肌肉。
  那块肌肉,即心脏,是一个双重唧筒;它在人出生很久以前就得开始跳动,直到临终前最后一刻——不管什么情况,都以不间断的节奏,不辞辛劳地、有力地跳动。在动物界中,这是最伟大的心脏。没有别的哺乳动物,即使是生命最长的,在死亡前心跳能超过十亿次以上;但是人类在心跳过十亿次以后,才刚到中年,正是精力旺盛时期。人类中,男男女女活得长的,心跳有远远超过三十亿次的。
  欧因斯的声音插了进来。“只有十九秒钟了,迈克尔斯大夫,我还没有见着那瓣膜的踪影。”
  “继续前进,活见鬼。就是让你朝那儿开的。它最好还是打开。”
  格兰特紧张地说:“喏,在那儿。那不是吗?那个黑点?”
  迈克尔斯从他那张图上抬起头,很不经心地朝那东西看了一眼。“对,是它。而且部分张开了,对我们来说是够了。原来已经舒张的心脏,现在正处在即将开始的时候。现在大家都紧紧绑上安全带。我们就要冲过那个缺口了,但是紧接着心也要跳了,而当心跳开始的时候……”
  “如果心一跳,”欧因斯轻轻地说。
  “当心跳的时候,”迈克尔斯重复道,“血液就会汹涌而来。我们得尽量赶到它前头去。”
  欧因斯毅然决然地驾驶着船,向着位于新月形(“半月形”即由此而来)中央裂缝——表明瓣膜关闭——上的微细缺口冲去。
  手术室中,人们在紧张、静寂中忙碌着。俯身于宾恩斯躯体上面的外科手术小队成员们,也同他一样静止不动。宾恩斯冰凉的身体和跳动停止了的心脏,给室内所有的人带来了死亡的预感。只有那些永无休止地颤动着的传感器还显示出生命的迹象。
  在指挥塔里,里德说:“到目前为止,他们显然是安全的。他们通过了三尖瓣,现在正沿着一条弧形航道驶向半月瓣。这是一段经过考虑的、使用动力的航行。”
  “是的。”卡特说着,一边紧张、焦虑地瞅着他的跑表。“还剩下二十四秒钟。”
  “他们现在差不多到达那地方了。”
  “还剩下十五秒。”卡特不加掩饰地说。
  负责电击装置的心脏技师们偷偷地各就各位。
  “径直驶向半月瓣。”
  “还剩六秒,五秒,四秒……”
  “他们正在通过。”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象预示死亡似的,报警的蜂鸣器响了。
  “恢复心跳。”从一个扬声器里传来了命令,于是一个红按钮被揿下了。起搏器开始工作,一阵有节奏的电位浪涌,以光线起伏搏动的形式,在一个荧光屏上显示了出来。
  记录心跳的示波器上没有动静。起搏器脉冲加强了,人们紧张地注视着。
  “一定得让它起搏。”卡特说道,他浑身肌肉象表示同情似地紧张起来,同时自己也很快向前走去。
  《海神号》进入了裂缝。这条裂缝看来象一对硕大无朋、悬垂着、只开了一条弧形小缝、在微笑着的嘴唇。船身上下都在擦刮着粗糙的壁膜。当引擎的吼声一时提高音调,企图从那粘糊糊的拥抱中解脱出来,而终归无效时,船暂时停滞了一会儿——然后冲过去了。
  “我们走出右心室了。”迈克尔斯说。他一边说一边揩着额角,然后瞧着自己抽回来的带汗的手。“进入了肺动脉。——继续全速前进!欧因斯。心跳三秒钟以后就该开始了。”
  欧因斯回头看了看。这一点只有他能做到,因为别人都毫无办法地被捆在椅子上,只能朝前看。
  半月瓣在向后退,仍然关闭着,它那些纤维把它们自己的连结端绷得紧紧的,成了有着紧密的组织的吸根。随着距离的增大,瓣膜逐渐变小,但仍然关闭着。
  欧因斯说:“心跳赶不上了。它……等一等,等一等。它来了。”那两片瓣膜在张开,纤维支柱在向后倒,拉紧的根部起了皱褶,变松软了。
  缺口张大了,一股血流汹涌而来,心脏收缩的巨响“巴——噜姆——姆——姆”在追逐着他们。
  血液的潮浪赶上了《海神号》,以危险的速度驱赶着它前进。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在毛细血管里
  第一次心跳冲破了指挥塔里焦灼的气氛。卡特把双手举到空中摇晃着,默默祷告神明。“做到了,真够呛。让他们通过了!”
  里德点了点头。“这回你赢了,将军。当时我可真没有胆量命令他们通过心脏。”
  卡特眼白里布满了血丝。“我是没有胆量不下这个命令。现在如果他们能顶住动脉流……”他大声对着话筒说:“等他们的速度一降下来,就跟《海神号》联系。”
  里德说:“他们已经回到动脉系统,但你知道,他们并不是驶向脑部。原来是把他们注入体循环系统的。也就是注入从左心室通到脑部的一条主要动脉。肺动脉是从右心室——通向肺部的。”
  “这就意味着延迟。这一点我知道。”卡特说。“但是我们还有时间。”他指了指计时器,读数为48。
  “好吧,可是我们最好还是把最大限度集中点转移到呼吸中心去。”
  他改换一下控制项目,于是呼吸部位的内部情况在监控荧光屏上显露出来了。
  里德问道:“呼吸速度多少?”
  “恢复到每分钟六次,上校。以前我认为这种速度一秒钟也维持不了。”
  “那时我们也那样认为。这个速度要保持稳定。你得给船操心了。它马上就要进入你这段了。”
  “《海神号》来电。”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一切顺利。——呃,长官?还有下文,您要我念出来吗?”
  卡特皱起了眉头。“当然,要念出来。”
  “是,长官。下文是:但愿你在我处,我在你处。”
  卡特说:“嗯,你告诉格兰特我是真心实意巴不得他……别,什么也别跟他说。算了。”
  心跳的终止已经把这阵狂潮猛进的速度制服得可以驾驭了,《海神号》又在平稳地航行了,又平稳了,平稳得足以感觉到那轻柔、奇特的布朗运动了。
  格兰特欢迎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只有在平静的时刻才能有,而他所向往的正是这种平静时刻。
  他们大家又都抛开了安全带,而格兰特从窗口发现,这里的景象大致同在静脉里看到的一样。场面上最突出的,同样还是那些蓝——绿——紫色的血细胞。远处的墙壁,也许由于线条的走势同航行方向一致,更明显地现出波纹形状。
  他们从一个缺口前经过。
  “不是那个。”迈克尔斯在仪表板跟前说,他在那里细心地研究着他的图表。“你在那上头能弄清楚我的记号吗,欧因斯?”
  “能,医生。”
  “好吧。按照我做的记号,记住拐了几次弯,然后在这儿向右转。清楚了吗?”
  格兰特注意到隔不了多久就能在左右、上下看到一些分岔,而且这些分岔出现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同时他们现在以巡航速度航行着的通道变得比较狭窄了,那些围墙也前看得更清楚,距离更近了。
  “我真不愿意在这个公路纵横交错的地方迷路。”格兰特沉思着说。
  “你丢不了。”杜瓦尔说。“在身体的这一部分,条条道路都通向肺部。”
  迈克尔斯的声音现在变得单调了。“现在朝上,靠右,欧因斯。一直向前,然后,呃,左边第四个拐弯。”
  格兰特说:“迈克尔斯,我希望不会再有动静脉瘘管了。”
  迈克尔斯不耐烦地耸耸肩,算是回答;他精神太集中了,顾不得说话。
  杜瓦尔说:“不大可能。意外地碰到两个瘘管,那冒险就未免冒过头了。再说,我们就要进入毛细血管了。”
  血流的速度大大降低了,《海神号》的速度也同样。
  欧因斯说:“迈克尔斯大夫,血管变窄了。”
  “意料中的事。毛细血管是最细的血管,管径是非常、非常细的。继续前进,欧因斯。”
  在船头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围墙是在向内缩小的,那些沟壑,皱褶早就消失了,墙面也变光滑了。墙壁的黄色消褪成了奶油色,然后干脆变得什么颜色也没有了。围墙上清清楚楚呈现出一种镶嵌细工的花式,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多边形,它们每一个在靠近中心的地方都有一个稍稍加厚的区域。
  科拉说道:“真漂亮!你可以看到毛细血管上一个个的细胞。瞧,格兰特。”——然后,象想起了一件事似的,她问道:“你的腰怎么样了?”
  “还行。事实上是很不错。你给我敷的药很有效,科拉。——我希望,我们仍然保持着那么点交情,因此我可以管你叫‘科拉,’是吗?”
  “我想我要是反对,那就会显得太忘恩负义了。”
  “而且反对也没有用。”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格兰特小心地碰了碰胳膊。他说,“疼得象什么似的。”
  “我为你感到难过。”
  “别难过了。我就是要你——到时候——感到非常、非常惬意。”
  科拉稍稍撮了一下嘴唇,格兰特就赶紧补充道:“我就是喜欢这么乱寻开心。你觉得怎么样?”
  “一切正常。我的腰部一动就有点痛,但不厉害。而且我也不生你的气。——可是你听着,格兰特。”
  “你讲话的时候,科拉,我总是听着的。”
  “你知道,纱布包扎并不是医学上的最新发展,而且也不是万应灵药。你是否想什么办法防止感染?”
  “我抹了些碘酒。”
  “嗯,我们出去以后,你去看看医生好吗?”
  “找杜瓦尔?”
  “你明白我的意思。”
  格兰特说:“好吧。我去。”
  他回过头去欣赏那细胞镶嵌奇景。《海神号》现在好象在爬行,一步一步地通过毛细血管。在船头灯照射下,透过细胞可以看到一些朦胧的形体。
  格兰特说:“墙壁似乎是半透明的。”
  “并不稀奇。”杜瓦尔说。“这围墙的厚度还不到一英寸的千分之十。而且多孔。生命有赖于让物质通过这些墙壁和同样薄的肺泡壁。”
  “什么泡?”
  有一小会儿,他徒然地看着杜瓦尔。这位外科医生对于他所看到的东西要比对格兰特的问题更感兴趣。科拉赶快去填补这个空白。
  她说;“空气通过气管进入肺部,——你知道,俗话就是风管。就象血管那样,气管又分成越来越小的管道,最后通到肺部深处的微细小室,在那儿,吸进来的空气与身体内部只有一膜之隔,这是——层与毛细血管膜同样薄的膜。这些小室就叫肺泡。肺里大概有六亿个肺泡。”
  “机制十分复杂。”
  “也十分出色。氧气渗过肺泡膜,而且也渗过毛细血管膜。这样它就已经进入血流,而在渗口以前就被红细胞吸收了。与此同时,含二氧化碳的废物,按相反的方向,从血液渗到肺部。杜瓦尔大夫在注视着这种现象的出现。那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回答你。”
  “不用解释。我知道心无二用是怎么回事。”他咧开嘴笑着说。“然而,使杜瓦尔大夫着迷的事恐怕与我没有缘分。”
  科拉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但是欧因斯的惊叫声使她没有来得及回答。
  “正前方!”他大声喊道。“注意什么东西来了。”
  大家的眼睛都转向前方。一个蓝——绿的血细胞在颠颠簸簸地移动着,球体两旁各自慢慢地擦刮着毛细血管两边的墙壁。忽然球体边缘现出一片浅稻草色,随即很快向内收拢,直到完全取代了原有的较深的颜色。
  其它从他们旁边经过的蓝——绿血细胞也在同样地改变着自己的颜色。现在在前头船头灯照到之处,看到的是一片稻草色,在远处就加深成了桔红色。
  科拉激动地说:“你看,它在吸收了氧气以后,血红蛋白就变成氧化血红蛋白,因而血液也就亮起来,变成了红色。现在血液将被送回左心室,在那儿这种稠密的、氧化了的血液将被挤送到全身。”
  “你是说我们还得返回去,重新通过心脏罗。”格兰特马上关切地说。
  “哦,不,”科拉说。“因为进入了毛细血管系统,我们就可以抄近路了。”然而,她的语气显得不太有把握。
  杜瓦尔说:“看看这奇迹吧。看看这神造的奇迹吧。”
  迈克尔斯生硬地说:“不过是一种气体交换。一种机械作用。凭借经过二十亿年的进化过程临时凑合的力量,而形成的一种机械作用。”
  杜瓦尔忿怒地转过身来说:“难道你仍旧认为这是偶然的?你竟然认为这种处处经过妥善安排,紧密配合,巧妙而准确无误地相互联系的神奇机制,只不过是原子的到处瞎碰的结果吗?”
  “我要跟你说的正好就是这个意思。是这样。”迈克尔斯说。
  正在这时候,蜂鸣器突然喧闹地响了起来。听到这个,互相对峙着,愤怒到了极点,好象就要交手打起来的这两个人,都猛然抬起头来张望着。
  欧因斯说:“这是什么鬼……”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迅速地狱下一个按钮,但是一个测量仪表上的指针很快地朝一道红色横线下降。他关上峰鸣器,叫道:“格兰特!”
  “什么事?”
  “出毛病了。查一下那边的那本‘手册’。”
  格兰特按照手指指点的方向,很快地走去,科拉也跟在后面来了。
  格兰特说:“在红色危险区标明‘储藏柜·左’的图形下面有个指针。很明显,左储藏柜的压力在下降。”
  欧因斯哼了一声,朝后望去。“可不是!我们在往血流里放出气泡。格兰特,快到这上边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安全带。
  格兰特匆匆走向梯子,尽量向一边靠,让欧国斯从自己身旁挤着下去。
  科拉透过后面一个小窗看到了气泡。她说:“血流里有气泡,可能造成生命危险……”
  “这种气泡不会。”杜瓦尔急促地说。“按我们的比例,我们放出的气泡太小,不会有什么危害。而在它们解除微缩以后,它们将恰当地散布开,那时候也造不成危害。”
  “先别管对宾恩斯有什么危险。”迈克尔斯冷酷地说。“我们自己需要空气。”
  “现在什么也别动,但是要注意仪表板上显示的一切红色信号问光。”欧因斯回头向正在操纵机械前坐下去的格兰特喊道。
  他从迈克尔斯身旁走过去的时候,对他说:“一定是有个阀门冻结了。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他走回来,用一个从自己制服口袋里拿出来的小工具,在仪表板一端很快地扭了一下,把它打开了。显露出来的这个由各种线路和电流断路器构成的迷宫,简直复杂得可怕。
  欧因斯训练有素的手指在这些线路之中探索着,以只有这条船的设计者才能有的熟练和敏捷检查零件、排除故障。他断开一个开关,很快拆开,又咯嗒一声关上,然后又走去检查船头窗下的辅助操纵装置。
  “我们在擦墙钻进肺动脉,或在被动脉血潮冲击的时候,船外部一定受了伤。”
  “那个阀门能用吗?”迈克尔斯问道。
  “能用。我想,它被震得有点接触不良了,刚才什么东西,可能就是布朗运动产生的那种推力,迫使它打开以后,它就一直开着。现在我已经把它调准,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不过……”
  “不过什么?”格兰特问道。
  “我恐怕这就把它戳破了。我们没有足够的空气来完成这次旅行。如果这是一艘正规的潜艇,我得说我们将浮出水面,补充空气。”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科拉问道。
  “浮出水面。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得请求马上撤出,不然十分钟之内船就会操作失灵,再加五分钟,我们将窒息而死。”
  他向扶梯走去。“我来操纵船,格兰特。你去弄好无线电,把情况告诉他们。”
  格兰特问道:“等等。我们有没有备用空气?”
  “那个柜里原来就是。全在那儿,全都跑了。事实上,那部分空气解除微缩以后,体积将比宾恩斯大得多。这就会把他弄死。”
  “不,不会的。”迈克尔斯说。“我们失去的经过微缩的空气分子,全都会渗过各种组织。并逸出体外。到解除微缩的时候,体内也就所剩无几了。但是请量如此,欧因斯恐怕还是对的。我们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但是,等等。”格兰特说。“我们为什么不浮出水面?”
  “我刚才说了……”欧因斯开始说道,显得不耐烦。
  “我不是说从这儿被取出去。我的意思是真正浮出水面。那边,就在那边。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红细胞在摄取氧气。这个难道我们就做不到吗?我们和空气的汪洋大海之间只隔着两层薄膜。咱们把它拿过来。”
  科拉说:“格兰特是对的。”
  “不,他不对。”欧因斯说。“你认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啦?我们是微缩了的,肺就同细菌碎片的大小一样。那些薄膜外边的空气是没有经过微缩的。那种空气中的每一个氧分子几乎都大得眼睛能看得见了,真见鬼。你认为我们能把这些分子吸到我们肺里面去吗?”
  格兰特显得有点窘。“但是……”
  “我们不能等了,格兰特。你得与指挥室取得联系。”
  格兰特说:“暂且不忙。你不是说过,这艘船本来是为进行深水研究设计的吗?规定它在水下干些什么?”
  “我们希望能把水下标本加以微缩,然后送到水面上去从从容容地进行研究。”
  “好啊,那么船上一定有微缩装置罗,昨晚上你没有把它拆掉吧,是不是?”
  “我们当然有这种装置,但只是一种小型装置。”
  “我们需要多大规模的?如果我们把空气通到微缩器,我们可以使分子缩小并通到我们的空气储存柜。”
  “我们没有时间搞那个。”迈克尔斯插嘴说。
  “如果时间用完了,我们就要求撤出去。在那以前,咱们来试试。你船上有一个通气管吧,欧因斯!”
  “有啊,”欧因斯似乎完全被格兰特的又快又显得紧迫的话弄糊涂了。
  “我们还可以把这样一个通气管从毛细血管和肺壁穿过去,而不致伤害宾恩斯,是不是?”
  “按照我们的大小,我想肯定能做到。”杜瓦尔说。
  “那么好吧,我们把通气管从肺部连接到微缩器上,同时用一根管子从微缩器通到空气储存柜。你能马上准备好吗?”
  欧因斯考虑了一会儿,似乎被这个新境界激发出了热情。他说:“能,我想能办到。”
  “那么好吧,在宾恩斯吸气的时候,会产生足够的压力替我们把储存柜灌满。记住,时间畸变将使我们能利用的短暂时间,按未经微缩的比例来看,显得长一些。不管怎么样,我们得试试。”
  杜瓦尔说:“我同意。我们一定得试。一定。就这样!”
  格兰特说:“谢谢你的支持,大夫。”
  杜瓦尔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还有一点:如果我们准备要试的话,咱们得想办法别让一个人去唱独脚戏了,欧因斯最好还是管驾驶,但我将同格兰特一起到外面去。”
  “啊。”迈克尔斯说。“原来我还在纳闷,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想找个机会到船外去考察。”
  杜瓦尔脸红了,但格兰特匆匆插嘴说:“不管动机怎么样,这是个好建议。事实上,最好大家都出去。当然罗,欧因斯除外,——我想通气管在船尾吧。”
  “在补给库兼储藏室。”欧因斯说。现在他已经回到了驾驶室,在瞪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只要你以前见过通气管,你就不会认错。”
  格兰特匆忙地走进储藏室,一眼就看到了通气管,随即伸手去拿包装好的水下装备。
  忽然他惊骇地站住了,大声喊道:“科拉!”
  她马上就在他背后出现了。“什么事!”
  格兰特力求做到不发火。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姑娘,而没有在内心里对她的美貌发出赞叹。这会儿,他只是感到非常难受。他指点着说:“瞧瞧那个东西!”
  她瞧了瞧,向他国过头来,脸色刷白。“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工作台上的激光器散了架,在一个钩子上晃荡着,塑料套子也掉了。
  “难道你居然没想到把它放稳当?”格兰特质问道。
  科拉连连点着头说:“我放稳了!我真放稳了!我可以发誓。天哪……”
  “那么它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这叫我怎么回答呢?”
  杜瓦尔站到她后面来了,他眯缝着眼睛,板着面孔,他问道:“激光器究竟是怎么回事,彼得逊小姐?”
  科拉转过身来应付新来的审问者。“我不知道。你们干嘛都冲着我来了?我马上就进行试验。我要检查……”
  “不!”格兰特吼叫道。“老老实实把它放下,切实想办法,再别让它到处乱窜了。我们必须先搞到氧气,别的事以后再说。”
  他开始发潜水服。
  欧因斯这时已经从气泡室下来了。他说:“船上的操纵机件都固定在适当位置上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这个毛细血管里反正什么地方也不会去。—一我的天啊,瞧这激光器!”
  “你可别又来唠叨了。”科拉失声叫道,这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迈克尔斯笨拙地说:“好了,科拉,哭也没有用。以后我们再来仔细考虑这件事——一定是在漩涡里被震散的。很明显是个意外事故。”
  格兰特说:“欧因斯舰长,你把通气管这一头连到微缩器上去。我们其他人都穿上潜水服;我希望有人能很快地教我穿上。我没有试过这种式样的。”
  里德说:“没有搞错吗?他们不动了吗?”
  “是不动了,长官”。这是技师的声音。“他们在右肺外侧边缘上,待在那里不动了。”
  里德转身对卡特说:“这个我解释不了。”
  卡特暂时中止了他那怒气冲冲的踱步,翘起大拇指向计时器摇晃着;它的读数是42。“我们可以利用的全部时间已经花掉了四分之一,可是我们现在离那个该死的血块,比开始的时候反而远了。本来我们这时候早就该出来了。”
  里德冷冷地说:“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在作案,我们是瞎费劲。”
  “对于此事,我可没有什么怪诞不经的想法,上校。”
  “我也没有啊,可是,为了使你满意,我该有何想法呢?”
  “至少,咱们可以查查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停顿下来的。”他接通了有关的电路,然后说:“同《海神号》联系。”
  里德说:“我猜想是某种机械故障。”
  “你猜想!”卡特急切地讽刺说;“我猜想他们停下来不是为了自自在在地游泳一番。”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在肺里
  他们四个人,迈克尔斯,杜瓦尔,科技和格兰特,现在都穿上了游泳衣——贴身,舒适,整齐洁白,纤尘不染。每人背上都捆着一个氧气筒,头盔前部装着电棒,脚上绑着鸭蹼,嘴边和耳朵上分别套着无线电送话器和听筒。
  “这是种潜游的服式。”迈克尔斯说道,一边调整着安全帽。“我以前还没有进行过潜游哩。这回初次尝试,竟然是在人的血流里……”
  船上的无线电咯咯、嗒嗒,急迫地响了起来。
  迈克尔斯说:“你是不是最好去接一下?”
  “而且交谈起来?”格兰特不耐烦地说。“等我们把事情办好以后,有的是时间谈话哩。这儿,帮帮我。”
  科拉帮格兰特把带塑料护罩的头盔套到头上,咯嗒一声关严实了。
  格兰特的嗓音,已经马上变成了小型无线电传来的那种微弱而失真的嗓音,在她耳旁响了:“谢谢,科拉。”
  她向他忧郁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一组,先后使用那个紧急出口,为了迫使血浆从出口排除出去,每使用一次,都得消耗宝贵的空气。
  格兰特发现自己在某种液体中游动,这种液体甚至比人们在一般被污染了的海滩上看到的海水还要混浊。那里面充满了飘浮的碎片——斑斑点点的东西。《海神号》占了毛细血管直径一半的地方,红细胞从它旁边推推挤挤地经过,有时还随带着一些定期出现而比较容易通过的、体积较小的血小板。
  格兰特不安地说:“如果血小板在《海神号》上撞碎了,我们就可能变成血块。”
  “有可能。”杜瓦尔说。“但是在这儿不会有危险,在毛细血管里不会。”
  他们可以看到船里的欧因斯。他把头抬起来,显露出焦急的面容。他点点头,毫无热情地摆着手,身子问过来,转过去,利用络绎不绝的红细胞之间的空隙,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他把自己游泳衣上面的头盔戴上,对着送话器说话。
  他说:“我想这儿我已经装好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你们是不是准备好了,可以让我把通气管放出来了?”
  “放吧。”格兰特说。
  通气管从一个特别释放口放出去,象是一条眼镜蛇听到笛声,从托钵僧的篮子里爬出来似的。
  格兰特一把抓住了它。
  “哦,简直乱弹琴。”迈克尔斯几乎耳语似的说。随后,放大了嗓门,带着似乎非常懊恼的语气说:“大家都来考虑、考虑这个通气管的口径多大吧。看上去它同人的胳臂一般粗,但是按我们的比例,一个人的胳臂能有多粗啊?”
  “那又怎么样呢?”格兰特生硬地问道。现在他紧紧抓住了通气管,在用尽全身气力把它拽向毛细血管壁,也顾不得二头肌疼痛难堪了。“你把它抓住,好吗?帮着拉。”
  迈克尔斯说:“这样做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本该早就想到这一点的,空气从那个东西里头过不去。”
  “什么?”
  “速度不够快,与那个通气管的孔道相比,没有经过微缩的空气分子是很大的,你难道期望,空气能从只有显微镜才能勉强看清的微细管道里渗漏过去吗?”
  “空气将会受到肺部压力的作用。”
  “那又怎么样?听没听说过汽车轮胎慢慢漏气的情况?轮胎上的漏气孔或许并不比那个小,而且所受的压力要比肺能产生的压力大得多,然而漏气仍然缓慢。”迈克尔斯忧心忡忡地扮着鬼脸说。“但愿我早想到这个就好了。”
  格兰特咆哮道:“欧因斯!”
  “我能听到你的话。不必把谁的耳膜都震破嘛。”
  “听不听到我的声音无关紧要。听到了迈克尔斯的活吗?”
  “听到了。”
  “他说得对不对?你是我们拥有的唯一可算是微缩专家的人。他说得对吗?”
  “嗯,也对,也不对。”欧因斯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他是对的,因为空气只能很慢地通过通气管,除非先把它加以微缩;同时他又不对,因为我们不必耽心,如果我能成功地把空气加以微缩的话。我可以利用通气管来扩大微缩场,对毛细血管外面的空气进行微缩,然后把它吸过来,用……”
  “这样扩大微缩场对我们有没有影响?”迈克尔斯插嘴问道。
  “没有,我将把它调到一个固定的最大微缩量;我们早就达到这个量了。”
  “对周围的血液和肺组织呢?”杜瓦尔问道。
  “在微缩场选择性的灵敏度方面,我能做到的是有限度的。”欧因斯承认。“我这儿只有一个小微缩器,但是我能把它限制到只对气体有效。然而,尽管如此,这也必然会造成某些损害。我只希望损害不会太大。”
  “我们得冒这个险,就这么回事。”格兰特说。“咱们开始干吧。我们不能永远这样谈论下去。”
  四对胳臂抱住它,八条腿踢着水,他们把通气管拽到了毛细管壁跟前。
  格兰特迟疑了一会儿。“我们得切开一道口子——杜瓦尔!”
  杜瓦尔抿着嘴微微一笑。“没有必要请外科医生。在这种微观水平上,你也完全能行。不需要什么技术。”
  他从腰间一个小刀鞘里拔出一把刀来,朝它看着。“毫无疑问,它上面一定有经过微缩的细菌,到头来它们都将在血流里解除微缩,可是那时候,白细胞就会对付它们。无论如何,希望不要有什么致病的东西。”
  “请开始进行吧,大夫。”格兰特急迫地说。
  杜瓦尔拿起刀,朝毛细血管细胞其中两个的交接处迅速砍去。一道整齐的裂缝绽开了。在一般情况下,毛细血管壁的厚度可能是一英寸的千分之十,但是按他们的微缩比例,这厚度却达到了好几码。杜瓦尔走进这个裂缝,强行向前推进,毁掉细胞之间那些粘结支架,往深里砍。墙壁终于被穿透了,两个细胞分离了,看起来象是张开的伤口的边缘。
  透过这个伤口,可以看到另外一组细胞,杜瓦尔对它们干净利索、准确地大砍特砍起来。
  他走了口来,说道:“这是个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裂缝。说不上会发生什么失血现象。”
  “根本不会。”迈克尔斯强调说。“只会渗漏进来。”
  的确,一个气泡似乎在通过裂缝向里鼓胀。它进一步朝里面鼓,然后停下了。
  迈克尔斯把一只手伸到气泡上面。它表面上有部分地方回了下去,但手却捕不开它。
  “表面张力!”他说。
  “又是什么名堂?”格兰特追问道。
  “表面张力,我跟你说。任何液体表面都有某种表面效应,对于象人——没有经过微缩的人——这么大的东西来说,这种效应大小,不足以引起注意;但是昆虫却可以靠这个在水面上行走。在我们目前的微缩状态下,这种效应甚至还要更强。我们可能通不过这道障碍。”
  迈克尔斯把刀子抽出来插到这个液体——气体交界面里去,就好象前一会儿杜瓦尔对那些细胞开刀一样。刀尖迫使交界面向里压缩成了一点,然后戳穿了。
  “就象切薄橡皮一样。”迈克尔斯说道,稍稍有点喘气。他向下划了一刀,交界面上随即露出一道缺口,但几乎马上就自行愈合,闭拢了。
  格兰特也做了同样的试验,在缺口还没有合拢之前,他硬把手插了进去。当那些水分子合拢的时候,他疼得往后缩了一下。
  “它的握力还相当强哩,你知道。”
  杜瓦尔忧郁地说:“如果你按我们的比例,计算过那些水分子的体积的活,你会大吃一惊。用一个普通透镜你就可以看出它们来。事实上……”
  迈克尔斯说:“事实上,因为没带普通透镜,你感到遗憾。我有个新情况告诉你,杜瓦尔,你不会看到多少东西的。你既可以把原子和次原子粒子的粒子特性予以放大,也可以把它们的波特性予以放大。你看到的任何东西,即使是凭借经过微缩的光线的反射光看到的,都会显得朦胧,你看不清楚。”
  科拉说:“什么东西看上去都不怎么清晰,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呢?我原来以为,那只是日为我们是透过血浆看东西的缘故哩。”
  “血浆是一个因素,这可以肯定。但是另外一个因素是:由于我们变得小得多了,宇宙的一般粒状性就变得大得多了。这就象真正离得很近地看一张老式报纸上的照片。那些小点你看得更清楚了,而照片却模糊了。”
  格兰特几乎没有注意去听这场对话。他一只胳臂已经钻过分界面了,现在他就在用这只手来撕扯出个空隙,好让另一只胳臂和头伸进来。
  有一阵,流体包住了他的脖子,他觉得窒息。
  “抓住我的腿,好吗?”他大声喊道。
  杜瓦尔说:“我已经抓到了。”
  现在他半个身子已经过去了,他可以通过杜瓦尔在血管壁上割开的裂缝看过去了。
  “好了。再把我拉下来吧。”他下来了,分界面在他后面砰的一声合上了。
  他说:“现在咱们来看看怎么装通气管吧。用力拉啊。”
  完全没有用处。通气管的平头在气泡表面的水分子结实的外皮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用刀子把那块外皮割得支离破碎,这样才塞进了一段通气管,但是只要手一离开交界面,表面张力就会起作用,把通气管弹出来。
  迈克尔斯在吃力地喘着气。“我想我们塞不进去。”
  “我们一定得塞进去。”格兰特说。“瞧,我要往里进,完全进到里边去。等你把通气管推进来,我就抓住穿过来的那段往里拽。我们又推又拽……”
  “你不能进那里边去,格兰特。”杜瓦尔说:“你会被吸进去,出不来了。”
  迈克尔斯说:“我们可以利用救生索,就在这儿,格兰特。”他指着挂在格兰特左臀部卷得整整齐齐的一根绳子说。“杜瓦尔,你把这头拿到船上系上,我们就帮格兰特钻过去。”
  杜瓦尔接过递给他的绳头,显得犹犹豫豫,但还是朝船游回去了。
  科拉说:“可是你怎么回来呢?假使你再也捅不透那表面张力了呢?”
  “我一定能。再说,在第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以前,不要提出第二个问题来把形势搞乱了。”
  当杜瓦尔向船游来的时候,欧因斯在船里紧张地观看着。“你们在外边还需要人手吗?”他问道。
  杜瓦尔说:“我认为不需要。再说,微缩器还需要你这双手呢。”他把救生索挂在船的金属外壳上的一个小环里,然后择了挥手。“好了,格兰特。”
  格兰特也挥手作答。由于现在掌握了窍门,他第二次穿透分界面就比较快了。先割开一条切口,然后伸进一只胳膊(哎哟,受了伤的二头肌好疼),然后第二只胳膊,然后双臂狠劲扒拉一下分界面,再用绑着鸭蹼的腿一踢,他就象拇指和食指夹着的西瓜子一样弹出去了。
  他发现自己处在细胞间切口两边的粘乎乎的墙中间。他向下瞧着迈克尔斯的脸,能看清楚,但由于分界面是弯曲的,所以显得多少有些变形。
  “把它顶过来,迈克尔斯。”
  透过分界面,格兰特可以看到胳膊上下乱动,一只手抡刀切砍。然后,通气管的金属平头露出一小节来了。格兰特跪下去把它抓住了。他把背紧紧顶住裂口的一边,脚抵着另一边拽着通气管。分界面在四周围粘着它。团此也随着被拉起来了。格兰特吃力地拽着通气管住上走,同时气喘吁吁地喊道:“顶呀!顶呀!”
  管子终于摆脱了分界面的干优,被拽过来了。通气管内积存着液体,粘附着,呆滞在那里。
  格兰特说:“我现在把它拽到上面,通到肺泡里面去。”
  迈克尔斯说:“进入肺泡以后要当心啊。我不知道吸气和呼气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但你很有可能发现自己遭遇到一场飓风。”
  格兰特向上运动,在绵软、柔韧的组织上,用手指抓挠,用脚跟踢踹着,步步为营攀援而上,同时猛拽着通气管。
  他的头已经超越肺泡壁上端了,非常突然地,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海神号》的灯光,通过在他看来好象是很厚的一层组织照射进来;在这种微弱的灯光下,肺泡简直是个巨大的洞穴,它那潮湿的围墙,在远处闪烁发亮。
  他周围尽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粗糙不平的巉岩和光滑平整的圆石,由于微缩光线的微弱反射赋予了它们一种莫明其妙的美丽的光辉,所有这些石头都在瞬息万变地闪闪发光。现在他可以看到,即使不存在缓慢回旋着的液体来加以解释,国石的边缘也是始终显得模糊不清的。
  格兰特说:“这个地方尽是石头。”
  “我想是灰尘和沙砾吧。”传来了迈克尔斯的声音。“灰尘和沙砾。过去的文明生活,呼吸没有过滤的空气留下的遗产。肺是一条单行道,我们可以把尘埃吸进来,但没有办法再把它排出去。”
  欧因斯插嘴说:“你尽量把通气管高举过头,行吗?我不愿意让什么液体把它堵死。——好!”
  格兰特把它高高举起来了。“什么时候够了,你就告诉我,欧因斯”他喘着气说。
  “当然。”
  “机器在工作吗?”
  “当然工作罗。我把微缩场按频门方式作了调整,因此它以一阵阵进发的形式进行工作,根据……嗯,别管它。重要的是微缩场开放时间不长,对液体或固体影响不大,但却在以很大的速度对气体进行微缩。我把微缩场调到远远超出了宾恩斯的范围,把手术室的大气层也包括进去了。
  “这安全吗?”格兰特问道。
  “这是我们为搞到足够的空气的唯一办法。我们需要的超过宾恩斯肺里全部空气的千千万万倍,还要把它们全部进行微缩。这安全吗?我的天老爷,伙计,我现在就在直接通过宾恩斯的组织吸取空气,甚至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呼吸。哦,要是我有个大点儿的通气管就好了。”欧因斯的声音听起来又快活、又激动,活象个小伙子初次与姑娘约会。
  格兰特耳边响起迈克尔斯的声音说:“宾恩斯的呼吸对你有什么影响?”
  格兰特迅速地看了看肺胞膜。他感到这层膜在他脚底下绷得紧紧地,因此他猜想,他是在亲眼目睹一次缓慢而又缓慢的吸气的末期。(这无论怎么说都是缓慢的;由于体温过低变得更慢;由于微缩引起的时间畸变,又进一步变得更加慢了。)
  “还行。”他说。“毫无影响。”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低沉刺耳的声音传入了格兰特的耳鼓。这声音慢慢响起来,格兰特意识到呼气开始了。他收紧了全身肌肉,牢牢抓住通气管。
  欧因斯兴高采烈地说:“工作进行得太带劲了。这类工作以前还没有进行过。”
  当肺部继续进行着缓慢但在逐渐加快的收缩运动,呼气的刺耳声变得更响的时候,格兰特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在移动。格兰特感到他的腿从肺泡的地板上抬起来了。按照通常的比例,他知道肺泡里面的气流是微弱得几乎觉察不到的,但根据微缩比例,这气流现在正在加强成为龙卷风。
  格兰特拼命抓住通气管,两只手、后来又加上两条腿,都一起抱住它不放。管子被绷紧而弹到高处,把他也带上去了。连那些圆石——尘埃圆石——都松动了,并稍稍有些滚动。
  然后随着呼气慢慢停止,风也慢慢息了,格兰特宽慰地放下了通气管。
  他问道:“情况怎么样了,欧因斯?”
  “差不多完了。再坚持几秒钟,好吗,格兰特?”
  “行啊。”
  他自言自语地数着数:二十——三十——四十。吸气开始了,空气分子在撞击着他。肺泡壁又绷紧了,弄得他颠簸得跪了下来。
  “满了。”欧因斯喊道。“回到切口来吧。”
  “抓住通气管往下拖。”格兰特叫道。“快。要赶在又一次呼气之前。”
  他往下推,他们拖。只是在通气管边缘开始进入分界面的时候,才发生困难。有一阵,它在那儿紧紧卡住了,就象被钳子夹住了似的——然后随着两片表面薄膜关闭的啪哒声,被拖过去了。
  格兰特在一旁观看的时间已经太长了。现在通气管已经安全地拉进去了,他做了一个准备动作,打算马上跳进裂缝,并且钻过它下边的分界面;但是呼气开始了,使他周围充满了风声,并且搞得他步履蹒跚。有一阵,他发现自己被夹在两个尘埃圆石之间,而在他扭转着身子,设法挤出来的时候,发现把胫骨擦去了一小块皮。(在一颗灰尘上擦伤胫骨,肯定是件值得告诉自己孙子、孙女的事。)
  他在哪里呢?他摇晃着救生索,把它从一个圆石的裂口上解脱出来,把它拉直了。沿着它走回裂缝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救生索不声不响地经过圆石顶部向上延伸,因此格兰特把腿登着石头,很快向上爬去。逐渐加强的呼气帮助他爬,所以他这次向上攀援不太费劲。后来就更省力了。他知道裂缝就在圆石那边,要不是因为呼气使得从上面过去比较容易,而且因为(为什么不承认呢?)这样走更令人振奋,他本来是可以从下面绕过去的。
  在呼气引起的风力达到顶点的时候,圆石从他的脚底下滚走,格兰特两脚腾空,升了起来。一刹时,他发现自己高悬在空中,裂缝就在那边,正好就在他原来设想的那个地方。只需要等一两秒钟,等呼气一停止,他就可以迅速冲向裂口,进入血流回到潜艇了。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被狂暴地吸住往上升去,救生索完全从裂缝滑脱出来,弯弯曲曲地尾随在后面,顷刻之间裂缝也不见了。
  通气管已经从肺泡裂缝里拖出来了,杜瓦尔正在把它卷起来,送回船去。
  科拉担心地问道:“格兰特在哪儿?”
  “他在那上头。”迈克尔斯说道,向上凝视着。
  “他怎么不下来呢?”
  “会下来的,会下来的。我料想他还得克服点障碍才行。”他又向上凝望。“宾恩斯在呼气。呼气一结束,他就不会有困难了。”
  “我们不能抓住救生索,把它拉进来吗?”
  迈克尔斯伸出一只胳膊,先发制人地说:“如果你那么做,而正好在吸气开始迫使他下降的时候,突然拽绳子,你就可能伤害他。如果他需要帮助的话,他是会告诉我们怎么办的。”
  科拉焦燥不安地观察了一会儿,随后突然向救生索游去。她说:“不,我要……”
  就在这时,救生索猛然一抽,悄悄地向上收缩,尾端在眼前掠过,穿出缺口不见了。
  科拉尖叫了一声,踢着水,挤命向缺口游去。
  迈克尔斯追着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喘着气说。“别发傻。”
  “可是我们不能让他待在那里不管呀。他出了事怎么办啦?”
  “他可以通过他的无线电同我们联系。”
  “无线电可能会损坏。”
  “怎么能坏呢?”
  杜瓦尔也游到他们跟前来了,他声音哽咽地说:“它就在我眼前松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
  三个人都向上凝望着,束手无策。
  迈克尔斯试探着呼叫道“格兰特!格兰特!听到没有?”
  格兰特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向上升。他的思路也同他的飞行路线一样乱。
  “我回不去了。”这是他最突出的想法。“我回不去了。即使能保持无线电联系,我也不能确定正确方向。”
  或许他还能做到这一点?
  “迈克尔斯?”他喊道。“杜瓦尔。”
  起先,什么回音也没有,接着听到一种微弱的劈劈啪啪的响声和粗厉的喊声,可能是“格兰特!”但又不象。
  他又试了试:“迈克尔斯!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又是那个嘎嘎的喊声,他什么也听不明白。
  在他紧张的头脑里某个地方出现了一个镇定的想法,仿佛他的理智找到了片刻宁静的时间做了个记录:虽然经过微缩的光波比普通光波穿透力较强,但是微缩了的无线电波穿透力却似乎要小些。
  很明显,有关微缩状态,人们知道的情况还很少。《海神号》和它的乘员充当了这个对之实际上是一无所知的领域的开拓者,是够倒霉的了。这肯定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古怪的旅行。
  在这次旅行的范围内,格兰特现在在进行他个人的古怪分程旅行——在一个垂死者的肺部微细的气泡中,被风刮过似乎好多英里的空间。
  他运动的速度在逐渐减缓。他已经到了肺泡的顶端,进入了吊挂着它的管状的杆子里面。《海神号》从远处射来的光是真微暗啊。那么,他能对着它走去吗?他能不能试着对着灯光最强的方向走过去呢?
  他碰了一下管状杆,这一来就象苍蝇在捕蝇纸上一样被粘住了。一开头,他也象苍蝇那么傻,挣扎着想摆脱。
  一会儿,他的两条腿和一只胳膊都粘在墙上了。他停止不挣了,强迫自己思考。呼气完成了,但吸气就将开始。气流将迫使他向下滑。等着吧!
  他感觉到起风了,也听到了那种呼呼响声。慢慢地他把被粘住的胳膊解脱下来,使身体对着风向前弯曲起来。风把他朝下推,这样他两条腿也松开了。
  现在他在往下掉,在垂直下降。按照微缩的比例,下降的高度有如从高山下坠。从未经微缩的观点来看,他知道,他一定是在象一片羽毛似的往下飘,但现在事实上,他经历的却是垂直下降。这是一次平稳而没有加速度的下坠,因为那些大的空气分子(大得几乎都看得见了,迈克尔斯早就说过)在他掉下来的时候,得被挤到一边去,而这就消耗掉了那原来将要引起加速度的能量。
  一个不比他大的细菌,能安全地从这样的高度掉下来,但是,他,一个经过微缩的人,是由五十万亿个经过微缩的细胞构成的,而这种复杂性就使他脆弱得也许可能摔碎成为微缩灰尘。
  他一想到这里,就在肺泡壁飞快地向他靠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两手撑开来保护自己。他感觉到了与肺泡壁的短暂接触,湿润的肺泡壁在他碰着的地方陷下去,他在粘住了一小会儿以后反弹开了。他下坠的速度果然减慢了。
  他继续下降,他看到在地下边什么地方有一个光点,一个只有针尖大的光点,一直在闪烁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光点,激起了无限的热望。
  还在下坠,他乱登乱踹,以免撞上一些灰尘圆石的突出部分;他隔着差之毫厘的距离避开了它们,然后又碰着了一个软绵绵的区域。还在往下坠,在下坠的过程中,他使劲挥舞着双臂,试图向这个针尖大的光点靠拢;在他看来,他很可能有几分成功。但是他没有把握。
  最后他从肺泡底部的斜面上滚了下来。他把救生索抛出去,挂上圆石的突出部分,勉强支撑着。
  那针尖大的光点已经变成一小团火光了,据他判断,大约相距五十英尺。那肯定是裂缝了,它虽然距离很近,但没有这光的引导,他是不可能找到的。
  他等待着吸气停止。在呼气开始之前那一小段时间之内,他得赶到那里去。
  还没有等吸气完全停止,他就在连滑带爬地试图越过这段距离了。肺泡膜在吸气的最后时刻扩展开,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三秒钟之后,在积蓄着力量的呼气刚刚开始的瞬间,就变得松弛了。
  格兰特扑进照得通亮的裂缝。他用脚踹着分界面,它象橡皮似的又反弹回来。有一把刀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只手来,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就在他耳边刮起了有向上拉力的大风的时候,他感到了有人在把他往下拉。
  又多了几只手抓着他的腿向下拉他,于是他回到了毛细血管。格兰特颤抖着,大口大口吸着气。最后他说:“谢谢!我是对着亮光走的!不然我是回不来的。”
  迈克尔斯说:“用无线电跟你联系不上。”
  科拉向他笑眯眯地说:“这是杜瓦尔大夫的主意。他让《海神号》开到裂口跟前,打开船头灯直接往里面照。同时他也把裂口弄大了一些。”
  迈克尔斯道:“咱们回船吧。我们能损失得起的时间大概正好都被我们损失了。”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在胸膜里
  里德大声喊道:“拍电报来了,艾尔。”
  “是《海神号》拍来的吗?”卡特跑到窗前问道。
  “嗯,不是你老婆打来的。”
  卡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留到以后说。以后把所有开玩笑的话都收起来,等到成了堆,我们再一个个地处理,行吗?”
  传来了电文。“长官,《海神号》报告:空气损失达到危险程度。补充燃料措施成功。”
  “补充燃料?”卡特叫道。
  里德皱着眉头说:“我猜想他们是指肺说的。不管怎么说吧,他们到了肺部了,而那就意味着好多立方英里空气,按照他们的比例。但是……”
  “但是什么?”
  “他们不能用那种空气,那是没有经过微缩的。”
  卡特恼怒地瞧着上校。他对着话筒吼叫道:“把最后一句电文重复一遍”
  “补充燃料措施成功。”
  “最后那个词是‘成功’吗?”
  “是,长官。”
  “同他们联系要求核实?”
  他对里德说:“如果他们说‘成功’。我猜想他们是解决了问题。”
  “《海神号》上有一个微缩器。”
  “那么他们就是靠这个解决问题的。以后我们再让他们解释。”
  从通讯系统传来了话声:“电文核实,长官。”
  卡特接通了另外一条线路,他问道:“他们在移动吗?”
  对方短暂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在动,长官。他们在胸膜层之间移动。”
  里德点了点头,他抬头看看计时器,它的读数是37;然后他说:“胸膜层是肺部周围的双层薄膜。他们一定是在其间的空隙里移动,是一条真正畅通无阻的,高速大路,一直通到颈部。”
  “这样,他们就回到了一小时以前出发的地方。”卡特厉声说道。“然后怎么办呢?”
  “他们可以退回一个毛细血管,然后设法回到颈动脉,这条路费时间;不然,他们也可以取道淋巴管,而绕过动脉系统,这条路牵涉到另外一些问题。——迈克尔斯是领航员,我没想他知道该怎么办。”
  “你能给他出点主意吗?看在上帝面上,千万不要拘泥于礼貌。”
  里德摇了摇头。“究竟哪条路最好,我也没有把握,而他在现场。对于船是不是能再经受一次动脉的冲击,他的判断要比我准确。我们得把这事交给他,将军。”
  “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卡特说。“我敢对上帝发誓,要是我有足够的业务知识,给人家出主意,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我就要承当这个责任。”
  “可是,这正是我的感觉。”里德说。“这也是我不想承担这个责任的原因。”
  迈克尔斯在察看着图表。他说:“行啊,欧国斯,这原来不是我要来的地方,但这也行。我们已经到了这里,而且已经打开了一个缺口。驶向裂缝。”
  “进入肺部?”欧因斯怒气冲冲地问道。
  “不,不。”迈克尔斯不耐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走上扶梯,把头伸进气泡室。“我们要进人胸膜层。开船吧,我给你领航。”
  科拉跪在格兰特椅子旁道:“你怎么脱险的?”
  格兰特说:“差一点就完了。我担惊受怕的次数是数也数不清了——我这个人胆子小——但是这次我几乎创造了一个害怕强度的记录。”
  “你怎么老要把自己说成这么个胆小鬼呢?不管怎么样,你的工作……”
  “因为我是个特工吗?我的工作大部分是平平淡淡的例行公事。相当安全,相当单调,我也力图使它总是这样。当有些可伯的场面回避不了的时候,我就为了我在从事着的事业——我是这么想的——而忍受着。你知道,我是充分洗过脑的,我认为这么做是爱国的——从某一方面来说。”
  “从某一方面?”
  “从我想到的那方面。归根结底,这不是这个或那个国家的问题。我们把人类加以分裂,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早就超越这个阶段了。我真诚相信我们的政策的目的是为了维护和平,我想为这个事业出力,那怕只有绵薄之力。我没有主动要求参加这次使命,但是现在我既然来了……”他耸了耸肩。
  科拉说:“听你这么说,你好象不好意思谈论和平和爱国思想似的。”
  格兰特说:“我想我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其他人都是由特殊的动机,而不是含糊的词句推动的。欧因斯是在检验他的船,迈克尔斯在为驶编人体而导航,杜瓦尔大夫在赞赏上帝的手艺,你呢……”
  “怎么样?”
  格兰特轻声地说:“你在赞赏杜瓦尔。”
  科拉脸红了。“他是值得赞赏的,他真是这样。你知道,他建议我们把前灯照进裂缝,以便给你一个努力的目标,这以后他没有别的什么举动。你回来以后他不肯同你那怕是说句把话。他为人就是这样。他可以救人的性命,而在事后又毫不在乎地待之以粗鲁,因此人家记得的是他的粗鲁而不是救人性命的举动。但是他的态度改变不了他真正的为人。”
  “对。你说得对,虽然真正的为人是可以加以掩盖的。”
  “你的态度也影响不了你真正的为人。你为了要掩盖对人类利益的深刻关心,你外表装成一个易于冲动、有着青春期男人幽默感的人。”
  这回轮到格兰特脸红了。“你把我说成个大傻瓜了。”
  “对你自己也许是这样。无论如何,你不是懦夫。但是我得去检查激光器了。”她很快地瞟了迈克尔斯一眼,后者这时正回到座位上来。
  “激光器?我的老天爷。我倒忘了。好吧,那末,务必请你尽你最大的努力,保证使它受的损害不至于达到严重的地步。行吗?”
  通过刚才的谈话使她容光焕发的那种活跃劲头消失了。她说:“哦,如果我能做到就好了。”
  她走到船尾去了。迈克尔斯的眼光跟着她。“激光器怎么样了?”他问道。
  格兰特摇摇头说:“她现在去检查。”
  迈克尔斯在接着说下去之前,好象在犹豫不决。他微微摇了摇头。格兰特看着他,但是没有说什么。
  迈克尔斯在自己的座位里坐好了,最后他说:“你看我们现在情况如何?”
  格兰特一直在出神地想着科拉,听了这话,抬起头望着船窗。他们似乎是在两堵平行的墙壁之间驶行,《海神号》两边几乎都擦着墙。墙壁由平行的、一排排被捆在一起的纤维构成,在闪着黄光。
  他们四周的液体是清澈的,里面没有细胞和别的什么物体,几乎连残渣、碎片都没有。液体看来十分平静,《海神号》以平稳的高速前进,只有减弱了的布朗运动给它的进程注入了一点不平稳的因素。
  “布朗运动现在比以前强烈了。”格兰特说。
  “这里的液体没有血浆那样粘,所以运动衰减的程度就比较小些。然而,我们不会在这儿久呆。”
  “那么,我猜想,我们不是在血流里罗。”
  “你看这象血流吗?这儿是衬垫着肺部的胸膜褶皱之间的空隙。那边那层膜是附在肋骨上的。事实上,当我们经过一根肋骨的时候,我们应该能看到一个巨大而平缓的凸出地带。另外一层膜附在肺上。如果你想知道它们的名称的话,那就分别是胸膜壁层和胸膜脏层。
  “我并不真想知道那些名称。”
  “我也并不认为你想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这两层胸膜之间薄薄的一层起润滑作用的浆液中。当肺在吸气时扩张,或在呼气时收缩的时候,肺的运动要引起与肋骨的摩擦,而这样浆液可以起缓冲和减少摩擦的作用。因为这层浆液很薄很薄,所以一般认为健康人的两层胸膜是密合的。但由于我们只有细菌大小,我们能够从这个皱褶的薄薄的液体中悄悄溜过去。”
  “肺壁擦着肋骨骨架上下运动,对我们没有影响吗?”
  “我们交替地一会儿轻轻被推向前进,一会儿又稍稍拉向后退。动作都不剧烈,关系不大。”
  “嗨。”格兰特问道:“这些胸膜与胸膜炎有没有关系?”
  “肯定有关系。胸膜感染和发炎的时候,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痛苦,而咳嗽……”
  “如果宾恩斯咳嗽起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迈克尔斯耸耸肩。“在我们现在的位置,我猜想,那会是致命的。我们会分裂开来。然而他没有理由要咳嗽。他处在过低体温和深度镇静的情况下,而且他的胸膜——我敢担保——情况是良好的。”
  “但是如果我们刺激了他呢?”
  “我们太小了,刺激不了他。”
  “你能肯定吗?”
  “我们只能谈论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现在咳嗽的可能性太小,不必耽心。”他脸色非常镇定。
  “明白了。”格兰特说。说完,他转过头去向后看科拉在干什么。
  她和杜瓦尔都在工作室里,两人的头都低垂在工作台上。
  格兰特站起来,走到工作室门口。迈克尔斯也跟着来了。
  激光器被拆卸开了,摊放在一块从下面照明,显出明亮乳白色的乳白玻璃板上;每个零件都被光衬托得轮廓分明,非常清楚。
  “现在看看,都有哪些损失?”杜瓦尔直截了当地诘问道。
  “就是这些零件,大夫,再加上这根断了的触发器导线。就这些。”
  杜瓦尔沉思着,似乎在查点着这些零件,用他那轻巧的手指摸一摸,动一动每一个另件。“那么问题的关键是这个摔坏了的晶体管,所引起的后果就是没有办法把灯点着,而这台激光器也就完蛋了。”
  格兰特插嘴说:“没有备用零件吗?”
  科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负咎地避开了格兰特坚定的眼光。她说:“固定安装在底架上的都没有备件。我们本应该多带一台激光器的,但谁又曾想到……要是它不晃松……”
  迈克尔斯阴沉地说道:“杜瓦尔大夫,你这话认真吗?激光器是不能用了吗?”
  杜瓦尔声音里露出了不耐烦的语调。“我从来都是认真的。现在你别打搅我。”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迈克尔斯耸了耸肩。“那末,就这么回事了。我们通过了心脏,我们还在肺里把空气柜灌满了,而这一切都白搞了,我们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为什么?”格兰特质问道。
  “当然罗,在体力上我们有这个能耐,可以继续进行。格兰特,问题就在于这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激光器,我们什么也搞不成。”
  格兰特说道:“杜瓦尔大夫,没有激光器,有没有办法动手术?”
  “我正在考虑。”杜瓦尔粗率地厉声回答道。
  “那就让大家听听你的想法吧。”格兰特也同样厉声地回敬了一句。
  杜瓦尔抬头看了一眼。“不成,没有激光器,没有办法动手术。”
  “但是有好多世纪,没有激光器,人们也动了手术。你用刀割开了肺壁,那就是一种手术。难道你不能用刀子割掉那个血块吗?”
  “我当然能呀,但是不会不损伤神经,并且危及大脑中整整一个脑叶。激光器比起刀子来,令人难以置信地细密得多。就目前这个特殊病例而言,与激光器相比,用刀就等于屠宰。”
  “但你能用刀子保全宾恩斯的性命,不是吗?”
  “我想能,或许能吧。可是不一定能保住他的脑子。事实上,我认为用刀子给宾恩斯动手术能把他救活,但十有八九要留下严重的智力缺陷。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吗?”
  格兰特抓挠着自己的下巴。“我来回答你。我们正朝那个血块驶去,在到达以后,如果我们只能找到刀子,杜瓦尔,那你就用刀子。如果我们刀子也丢了,杜瓦尔,那你就用牙齿。如果你不干,我干。我们可能失败,但我们决不撒手不管。目前,咱们来瞧瞧这个……”
  他挤到杜瓦尔和科技中间,拿起那个晶体管,把那东西利索地放在自己食指尖上。
  “这就是那个损坏了的晶体管吧?”
  “是的。”科拉说。
  “如果把它修好或换一个,你能使激光器工作吗?”
  “能呀,但是没有办法修。”
  “要是你有一个跟这个大小和输出功率都差不多的晶体管,还有一根够细的线,你能把它安装好吗?”
  “我想我办不到。这需要绝对精确。”
  “你也许不行,那么你呢,杜瓦尔大夫?你那外科大夫的手指头,即使有布朗运动,也可能能行。”
  “在彼得逊小组帮助下,我可以试试。可是我们没有零件呀!”
  格兰特说:“我们有,我可以供应。”
  他抓起一柄沉重的金属螺旋起子,毅然决然地走回前舱。他走到他那台无线电跟前,毫不犹豫地开始拆卸面板。
  迈克尔斯走到他背后,抓住他的胳膊弯。“你在干什么,格兰特?”
  格兰特甩开了他的手,他说:“掏它的心肝五脏。”
  “你是说你要把无线电拆掉。”
  “我需要一个晶体管和一根线。”
  “但我们将同外部失去通讯联系。”
  “那又怎么样呢?”
  “等时间一到,该把我们从宾恩斯体内取出去……格兰特,你听着……”
  格兰特不耐烦地说道:“不。他们能通过我们的放射现象跟踪我们。无线电的唯一用途是进行空谈,我们大可不用。事实上,我们也只好不用它了。要末是无线电沉默,要末是宾恩斯死亡。”
  “那么好吧,你最好同卡特联系,向他请示。”
  格兰特稍稍想了一下。“我要同他联系。但只是为了告诉他以后不再会有电讯了。”
  “如果他命令你做好撤出的准备呢?”
  “我将拒绝执行。”
  “但是如果他命令你……”
  “他可以强迫我们撤退,但我不会合作。只要我在《海神号》上,就由我做出政策决定。我们历尽艰辛,现在不能一走了之,因此我们就要继续向血块前进,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也不管卡特发出什么命令。”
  卡特喊道:“把最后的电报重复一遍。”
  “现在拆毁无线电以便修理激光器。这是最后的电报。”
  里德呆呆地说:“他们要切断联系。”
  卡特问道:“激光器发生了什么问题?”
  “我怎么知道呢!”
  卡特沉重地坐了下来。“唐,请吩付把咖啡端到这上边来,好吗?如果我认为我可以幸免不醉的话,刚才我就会要一杯双料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然后再来两杯。我们是注定要砸锅了。”
  里德已经发出了要咖啡的信号。他说道:“或许有人破坏。”
  “破坏?”
  “对呀,你也别装糊涂了,将军。你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不然的活,何必派格兰特呢?”
  “在宾恩斯到这儿来的路上出了事以后……”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特别信任杜瓦尔跟那个姑娘。”
  “他们是靠得住的。”卡特说着,扮了一个鬼脸。“他们必须靠得住才行。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必须靠得住。任何安全措施都会有漏洞。”
  “正是这样。没有绝对保险的安全措施。”
  “所有这些人都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格兰特就不是。”里德说道。
  “怎么?”
  “格兰特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他是个外来人。”
  卡特抽搐地微笑着。“他是政府特工人员。”
  里德说道:“我知道。但是特工是可能玩两面把戏的。你把格兰特安置在《海神号》上,而一连串不走运的事——或者看来好象是不走运的事——就发生了……。
  咖啡已经端来了。卡特说道:“这简直荒唐可笑,我知道这个人。我对他并不陌生。”
  “你最后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你知道他的精神世界吗?”
  “别说了。这不可能。”但是卡特在把奶油搅进咖啡的时候,表现出明显的不安。
  里德说道:“好吧。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卡特问道:“他们还在胸膜里吗?”
  “是的。”
  卡特看了一下计时器,时间是32。他灰心丧气地摇摇头。
  格兰特把无线电拆得七零八落,摊在面前。科拉逐个检查着那些晶体管,转动着,惦量着,好象是在凝视它们的内部。
  “这个,”她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能行;但是那根线是太粗了。”
  杜瓦尔把这根成问题的线放在照得透明的乳白色玻璃板上,又把原线被损毁的那一段放到它旁边,用阴郁的眼光把它们加以比较。
  格兰特说:“没有比这更细的了。你得将就。”
  “这话说起来容易。”科拉说。“你可以给我下这样的命令,但你可不能对这金属丝下这么一道命令。不管你向它叫喊得多凶狠,它也不会工作。”
  “好了。好了。”格兰特试图想出个办法来,但毫无结果。
  杜瓦尔说:“喂,等等。走运的话,我也许能把它刮细。彼得逊小姐,给我一把十一号解剖刀。”
  他把从那原本是格兰特的工具(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无线了)里弄下来的金属丝用两个小小的钳子夹住,在前面搁个放大镜。他伸出手去接过科拉递过来的解剖刀,开始慢慢刮起来。
  他头也不抬地说:“劳驾回原位去,格兰特。你在我肩头上喘大气,对我没有什么帮助。”
  格兰特稍稍朝后缩了缩,看到科拉恳求的眼色,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坐在自己座位上的迈克尔斯一本正经地招呼着格兰特。“那外科医生在工作。”他说。“他是解剖刀一沾手,他的气质马上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他生气是白浪费时间。”
  格兰特说:“我不生他的气。”
  迈克尔斯说:“你肯定在生他的气,除非你打算告诉我,你已经辞掉了做人类一分子的职责。杜瓦尔有这分才能——我敢肯定,他会说这是天赐的才能——能够只说一句话,瞟一下眼,做一个姿势,就引起别人反感。而且如果这还不够,还有那个年青小姐哩。”
  格兰特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的神情转过身来。“那个年青的小姐怎么样?”
  “得了,格兰特。你要我以男孩子和女孩子为题,给你上一课吗?”
  格兰特皱着眉,把头转过去。
  迈克尔斯轻轻地,带着几分忧伤说;“你对她左右为难,是不是?”
  “什么左右为难?”
  “她是个好姑娘,又很漂亮。可是你呢,是个职业性的多疑的人。”
  “怎么样。”
  “就这样!激光器是怎么回事?是意外事故吗?”
  “可能是。”
  “对,可能是。”迈克尔斯的声音现在已经是耳语了。“但是,是这样吗?”
  格兰特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也悄声说:“你是指控彼得逊小姐破坏这次使命吗?”
  “我。当然不是这样。对这个我没有证据。可是我怀疑,你倒是从心里在指控她,但又不愿意这么做。所以左右为难。”
  “为什么是彼得逊小姐?”
  “为什么不呢?人们看到她在摆弄激光器,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注意。那是她职责范围以内的事。而如果她是有意破坏的话,她的注意力自然会被吸引到她使命中最在行的那一部分——激光器上去。”
  “那也就会马上而且自动使她受到怀疑——看来已经造成这样的后果了。”他有些激动地说。
  “我明白了。你生气了。”
  格兰特说:“你瞧,我们全都挤在一条相对来说很小的船上,你可能认为我们受着彼此严密、经常的监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我们全都是那样,都被窗外的情景深深吸引住了,以致我们当中任何人都可以走回贮藏室,在激光器上任意捣乱,而不会被人觉察。你我都可能干出这种事,我不会看到你,你也不会看到我。”
  “也可能是杜瓦尔大夫吗?”
  “也可能是杜瓦尔。我不能把他排除在外。也可能纯粹是意外事故。”
  “那么你的救生索松开的事呢?也是一个意外的事故吗?”
  “你打算提出另外的见解吗?”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如果你有听一听的心情的话,我倒是可以提出几件事。”
  “我没有这种心情,但你可以提出来,没有关系。”
  “给你系救生索的杜瓦尔。”
  “而且很明显,结的扣不牢实,我这样猜想。”格兰特说。“但绳子还是绷得相当紧的。相当紧。”
  “一个外科医生是应该会打结的。”
  “这就是胡诌了,外科手术给不是水手结。”
  “或许是这样。另一方面,也许是故意打成会松开的。也可能是被人用手解开的。”
  格兰特点了点头。“好吧。可是还是那句话,大家都被周围发生的事吸引住了。你,或是杜瓦尔,或是彼得逊小姐,都可能很快游回船,把绳结解开,然后不被发觉地游回去。我猜想,甚至欧因斯也有可能专为这个事离开过这艘船。
  “对。但是杜瓦尔机会最好。就在你的救生索松开之前,他背着通气管回船了。他说救生索就在他眼皮底下松开了。从他自己招认的话里,我们知道他是在合适的时间呆在合适的地方。”
  “但这仍然可能是意外事故。他是什么动机?激光器早就被破坏了,把救生索弄松,他最大的成就充其量不过是使我这个人遇险。如果他破坏的对象是这次使命,为什么在我身上用功夫呢?”
  “哦,格兰特!哦,格兰特!”迈克尔斯笑着摇摇头。
  “唉,说话呀。别光哼哼哈哈。”
  “假定对激光器负责的是那位年轻小姐。有假定杜瓦尔特别感兴趣的是你,假定他想把你除掉,而把破坏这次任务放在完全次要的地位。”
  格兰特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迈克尔斯继续说道:“也许杜瓦尔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达到那种全心全意的程度,以致没有注意到他的助手是意识到了你的存在的。你漂亮、年轻,格兰特,在陷进旋涡的时候,你救了她,使她没有受重伤,或许甚至救了她的生命。杜瓦尔看到了这些,他也一定看到了她的反应。”
  “没有什么反应。她对我不感兴趣。”
  “你迷失在肺泡里的时候,我观察过她。她都神经失常了。对大家来说是明摆着的事,杜瓦尔一定老早就发觉了——那就是:她是爱慕你的。而他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想把你除掉。”
  格兰特沉思着,咬着下嘴唇,接着他说道:“好吧,还有空气流失。那也是一次意外事故吧?”
  迈克尔斯耸耸肩。“我不知道。我猜想你会提出,欧因斯可能要对那件事负责。”
  “可能是他。他了解这条船。船是他设计的。他最有条件在操纵机械上捣鬼。检查出有毛病的,就是他一个人。”
  “你说得对,你知道。你说得对。”
  “那么,说到这里,”格兰特接着说道,越来越生气。“那个动静脉瘘管呢?那是意外事故呢,还是你原来就知道那儿有个瘘管?”
  迈克尔斯在椅子上朝里一缩,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我的老天爷。我可没有想到这个。格兰特,我向你担保,我坐在这里,压根儿也没有想到有什么事能具体牵连到我。我知道,可以认为是我偷偷损坏了激光器,或解开了你的救生索,或在别人没有看见的时候,把空气柜阀门堵死了——或者,又何尝不能说,所有这三件事都是我干的呢!但是其中每一件事,别的什么人干的可能往,都要比我大得多。瘘管的事,我承认,除了我,不能是别人。”
  “你说得对。”
  “当然,有一点要除外,那就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儿有个瘘管。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是吗?”
  “是无法证明。”
  迈克尔斯说:“你看不看侦探小说,格兰特?”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不少。现在……”
  “你的职业使那些东西都显得索然乏味了。是啊,这我能很容易想象到。可是,在侦探小说里,事情总是非常简单。一个微妙的线索指向一个人,而且只是那一个人,而且总是侦探看到了,而别人都没看到。在现实生活里,线索却似乎指向各个方向。”
  “或者不指向任何方向。”格兰特坚定地说。“我们可能是在对付一连串意外事件和不幸事件。”
  “可能是这样。”迈克尔斯表示承认。
  可是,两人的口气都不很令人信服。一也都没有显出被说服。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在淋巴管里
  从气泡室里传来了欧因斯的声音:“迈克尔斯大夫,朝前看。那是不是那条岔道?”
  他们可以感觉到《海神号》的速度在慢下来。
  迈克尔斯喃喃地说:“话说得太多。我本来是应该注意观察的。”
  就在前面,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管道。面对他们的薄墙粗糙不平,向远处延伸,最后只能隐隐约的地看到一点影子了。岔道口很窄,仅可容纳得下《海神号》。
  “还不错。”迈克尔斯大声喊道:“开进去。”
  科拉早就离开了工作台,她惊诧地向前张望,但是杜瓦尔还呆在座位上,照样不知疲乏地、无限耐心地工作着。
  “那一定是个淋巴管。”她说道。
  他们已经开进去了,围着他们的是围墙,同他们不久前离开的毛细血管的围墙一样薄。
  同在毛细血管里一样,围墙,非常明显的,是由一些扁平多边形的细胞构成的,每个细胞中心都有一个圆圆的细胞核。他们在里面航行的液体与胸膜腔里的很相象,在《海神号》的前灯照耀下闪烁着黄光,也给那些细胞效上了一层黄色。细胞核颜色要深些,几乎成了桔色。
  格兰特说道:“荷包蛋!它们看起来真象荷包蛋:“接着他又问:“淋巴管是什么东西?”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套辅助性的循环系统。”科拉很热心地解释道。”液体从毛细血管薄薄的管壁渗出来,聚集在身体的空隙处和细胞之间,这就是组织间隙液。象你刚才看到的那样,这些毛细血管流进与它们的终端相连的小管,那就是淋巴管。这些小管逐渐汇合起来变得越来越大,最大的有静脉那么粗。所有的淋巴……”
  “就是我们周围的液体吗?”格兰特问道。
  “是的,所有的淋巴都被收进最大的那个淋巴管,就是那通到胸部顶部的锁骨下静脉的胸导管,就这样又被送回主要的循环系统。”
  “我们为什么进到淋巴管里来呢?”
  航道暂时安全平稳,迈克尔所靠到椅背上。他插嘴说:“嗯,这是幽静的死水区。不受心脏水泵作用的影响。肌肉压力和张力促使液体流动,而宾恩斯眼下这些活动很少发生。这样就能保证使我们安安静静地到达大脑。”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进入淋巴管呢?”
  “淋巴管太小,皮下注射以动脉为目标要好多了,当时人们期望动脉血流能把我们在几分钟之内就送到目标。计划失败了,而从这里返回动脉要大大耽误我们的时间。而且,一旦进入动脉,我们就得受到一种我们的船可能再也吃不消了的冲击。”
  他摊开一组新图,大声喊道:“欧因斯,你是在按72-D因航行吗?”
  “是的,迈克尔斯大夫。”
  “务必要按我指出来的路线走。这将使我们尽量少通过淋巴结。”
  格兰特问道。“正前方上面是个什么东西?”
  迈克尔斯抬头一看,吓呆了。“减速。”他喊道。
  《海神号》剧烈地减低了速度。穿过现在逐渐扩大了的管道的部分墙壁,一堆无以名状的东西突了出来,它显出乳白色、颗粒型,不知怎么搞的,看起来怪可怕的。但是就在他注视之下,这东西收缩起来,消失了。
  “继续前进。”迈克尔斯说。他对格兰特说:“我刚才担心那个白细胞要朝我们来,但它走了,谢天谢地。有些白细胞是在淋巴结里形成的,淋巴结是防止疾病的一道重要屏障。它们不但生成白细胞,而且生成抗体。”
  “抗体是什么东西?”
  “是蛋白质分子,它特别具有同侵入体内的细菌、毒素、异体蛋白等各种体外异物进行结合的能力。”
  “我们也包括在内?”
  “我想也包括我们——在适当情况下。”
  科拉插嘴说:“细菌被俘获在淋巴结里,淋巴结就成为细菌同白细胞对垒的战场。淋巴结肿胀起来,引起疼痛。你知道——孩子们在腋窝和下巴颏儿下面这些地方,常得的所谓腺肿。”
  “而其实都是肿胀的淋巴结。”
  “对了。”
  格兰特说:“听来好象同淋巴结离得远远的倒是个好主意。”
  迈克尔斯说道:“我们体积小。宾恩斯的抗体系统对我们不敏感,而且我们只需要经过一组淋巴结,以后我们的航行就畅通无阻了。这当然要碰运气,但现在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在碰运气。——或许,”他挑衅式地诘问道:“你准备用命令我离开淋巴系统的办法来制定你的政策吧!”
  格兰特摇摇头说:“不,除非有人提出别的比较好的办法。”
  “就在那儿。”迈克尔斯用肘子轻轻推了一下格兰特说。“看到了吗?”
  “前面上头那个影影绰绰的东西吗?”
  “这个淋巴管是进入淋巴结的几个管子之一,淋巴结是一堆海绵状似的东四,里面是些薄膜和曲折的通道。那儿尽是淋巴细胞。”
  “那又是什么呢?”
  “是某种类型的白细胞,我希望它们不会给我们找麻烦。循环系统中任何细菌最终都要进入某个淋巴结,它不会转弯抹角走那些弯弯曲曲的道路……”
  “我们能吗?”
  “我们的行动是有意识的,而且有着明确的目的,而细菌则是盲目漂流。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区别。细菌一旦被俘获在淋巴结里,就由抗体来对付,如果这个办法不行,就由动员来战斗的白细胞们来围歼。”
  阴影现在靠近了。淋巴的金黄色加深而变浑浊了.前面高处似乎有一堵墙。
  “你的航线对吗,欧因斯?”迈克尔斯喊道。
  “对,但是很容易转错弯。”
  “即使你转借了弯,你也要记住,这会儿我们总地说来是在向上航行的。把重力指示器放在与视线平行的地方,尽量保持平稳,那么最后你是不会走错的。”
  《海神号》来了一个急转弯,忽然一切都变成了灰色。潜艇前灯所照到的,不是深灰的暗影就是浅灰色的暗影。偶尔出现个把比船短而且窄得多的小杆状物和一丛一丛很小的、边上长着绒毛的圆形物体。
  “细菌。”迈克尔斯喃喃地说。“现在我看到的细节太多,反而认不出是什么种类了。你看这奇不奇怪?细节过多。”
  《海神号》现在速度慢了下来,不那么有把握地沿著有着众多平缓的大弯小拐的航道航行着。
  杜瓦尔走到工作室门口。“现在怎么啦?船如果不能平稳航行,那根线我是搞不下去了,布朗运动已经够颠簸的了。”
  “对不起,大夫。”迈克尔斯冷冷地说。“我们正在通过一个淋巴结,而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杜瓦尔满脸怒容,转身走了。
  格兰特向前头凝视着。“上边那地方成了一片混乱,迈克尔斯大夫。那种样子有点象海草的是什么东西。”
  “网状纤维。”迈克尔斯说。
  欧因斯叫道:“迈克尔斯大夫。”
  “什么事?”
  “那种纤维状的东西越来越密了。设法把船开过去而又不造成某种伤害,我做不到。”
  迈克尔斯露出沉思的神色。“这不用耽心。我们造成的任何伤害,不管怎样,都将是最小最小的。”
  当《海神号》推挤着开进纤维丛的时候,纤维向两边分开,擦着船窗滑过去,然后消失了。这种情况一再出现,次数越来越频繁。
  “这没有关系,欧因斯。”迈克尔斯鼓励他说。“人体能毫无困难地修补这样的伤害。”
  “我不是耽心宾恩斯。”欧因斯大声说道:“我是耽心这艘船,如果这种东西堵塞了排气管,引擎温度就会太高。——而且它粘附在船上。你没听到引擎声响不一样了吗?”
  格兰特听不到,因此他们注意力又转到船外去了。现在船在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座卷须的森林。在前灯照耀下,那些卷须闪烁着发出一种令人害怕的紫酱色。
  “我们很快就能通过。”迈克尔斯说道。但是他说话的声音明显地表现出忧虑。
  航道的确稍稍通畅了一些,现在格兰特也确实能听出引擎响声不同了,它听起来成了逐渐加重的嘶哑声,好象废气从排气管咕嘟咕嘟放来的清澈回声被捂住,被堵塞了似的。
  欧因斯喊道:“注意正前方!”
  一个湿漉漉的杆菌啪嗒一声同船身相撞了。细菌所包含的物质顺着船窗的曲线变弯了,又弹回去变成原状,蹦走了,在窗户上留下一个污点,慢慢被冲洗掉了。
  前面还有一些这种杆菌。
  “发生了什么事?”格兰特惊诧地问道。
  “我认为,”迈克尔斯说。“我认为我们正在目睹抗体是怎样对细菌作出反应的。白细胞没有参加。看!注意细菌的壁。——在微缩光线反射下不太清楚,但是你能看见吗?”
  “不能,我看不见。”
  从他们背后传来了杜瓦尔的声音:“我也是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格兰特转过身去:“金属丝弄好了吗,大夫?”
  “还没有。”杜瓦尔说。“在这种嗑嗑碰碰的情况下,我干不了活,只好搞一搁了。抗体怎么了?”
  迈克尔斯说:“既然你不干活了,咱们把舰内的灯闭掉咆。欧因斯。”
  灯闭了,唯一的光亮是从外面来的一种可怕的、闪烁不定的紫酱色,它使每个人的脸色都罩上了一层森严的阴影。
  “外边发生了什么事?”科拉问道。
  “我正在想讲一讲哩。”迈克尔斯说。“注意看前头那细菌的边缘部分。”
  格兰特眼睛眯缝着,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光线摇摇摆摆闪烁不定。“你是说那些气枪子弹似的小东西吗?”
  “就是那些东西。那是些抗体分子。你知道,以我们的比例,抗体中的蛋白质也显得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附近就有一个。注意看,注意看。”
  一个小抗体旋转着从窗前过去了。在近处看它根本不象个气枪子弹。它看来似乎比气枪子弹大一些,象是一小把实心面条,显得似圆非圆。一些只在微弱闪光照射之下才能看到的细小股索从各处向外突出。
  “它们在干什么?”格兰特问道。
  “各类细菌都有各自不同的细胞壁,这个壁是由接待定方式排列的特定原子组合构成的。在我们看来,各种不同的细胞壁都是光滑的,看不出什么特点,但是,如果我们更小一些——按分子的比例,而不是按细菌的比例——那我们就可以看到,每个细胞壁都有一种镶嵌图形,而这个图形就由于细菌种类不同而不同,而各具特色。抗体能利索地吸附到这个镶嵌细工上,一旦它把细胞壁的关键部分覆盖上,那细菌细胞就完了,就象把人的鼻子和嘴巴堵上使他窒息而死一样。
  科拉激动地说:“你可以看到它们聚集起来。真——真可怕。”
  “你替那些细菌难过吗,科拉?”迈克尔斯微笑着说。
  “不,但是抗体看起来也真狠毒,瞧它那扑过去的样子。”
  迈克尔斯:“别赋予它们以人的感情了。它们只不过是一些盲目行动的分子罢了。原子间作用力把它们拉向壁上某些部分,它们吸附上去同时也被稽留在那里了。这好比磁铁当啷一声附到一根铁棒上。你会说磁铁是在狠毒地攻击铁棒吗?”
  因为要找什么东西明确了,格兰特现在可以看到正在发生什么事了。一个细菌盲目地在一大片悬浮着的抗体之间穿过,似乎在吸引着它们,把它们拉到自己体内去。很快,它的细胞壁就被弄得毛绒绒的了。那些抗体并排地排列着,而它们面条状的股素突出物互相纠缠在一起。
  格兰特说道:“有些抗体似乎漠不关心,它们不去碰那个细菌。”
  “抗体各有不同。”迈克尔斯说。“各自用来附着于某一种类的细菌,或某一种蛋白质分子的镶嵌细工。在眼下,大多数抗体,虽然不是全部,都吸附到了我们周围的细菌上了。这一种细菌的存在刺激了这一类的抗体,使它们很快形成。这种刺激是怎样发生的,我们还不知道。”
  “我的上帝。”杜瓦尔说。“瞧那个东西。”
  有一个细菌现在被一些抗体严实地包起来了,一切高低曲折之处都照顾到了。所以细菌看上去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只是外表显得毛茸茸的而且变厚了一些罢了。
  科拉说:“简直是密合无间。”
  “不对,不是那样。抗体分子的分子间键联对细菌施加了某种压力。这一点你不明白吗?这个情况即使用电子显微技术——这只能给我们放大死东西——也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海神号》乘员之间一片静寂。现在船在慢慢驶过那个细菌。它上面的抗体附着物似乎在使劲绷紧、收缩,细菌在里面挣扎着。附着物再绷紧、收缩,然后又来一次,忽然细菌似乎被压碎了,屈服了。那些抗体收拢成一团,本来象杆子似的东西现在变成了说不出什么特色的卵形物了。
  “它们把细菌弄死了。它们简直是把它挤压死的。”科拉带着反感的口气说。
  “真太妙了。”杜瓦尔喃喃地说。“《海神号》是我们手里多好的研究武器呀!”
  格兰特说:“你能肯定我们不会受抗体袭击吗?”
  迈克尔斯说:“看来是不会的,我们不是符合抗体设计用意的那类东西。”
  “你能肯定吗?我感觉到只要有适当的刺激,它们就会对任何形体作出反应。”
  “我想你是对的。可是很明显,我们并没有去刺激它们呀。”
  欧因斯喊道:“前面还有纤维,迈克尔斯大夫。我们船身上被沾满了这种东西。它使我们的速度减低了。”
  迈克尔斯说道:“我们差不多就要走出淋巴结了,欧因斯。”
  偶然一个在扭动的细菌撞到船上,使它颤动起来。但现在战斗稀疏下来了。细菌分明战败了。《海神号》又重新颠簸地,挤开纤维前进了。
  “笔直向前开。”迈克尔斯说。“再一个左转弯,我们就到达输出淋巴管了。”
  欧因斯说道:“我们拖带着一串串纤维。《海神号》看起来活象只长毛狗了。”
  格兰特问道:“到大脑还要经过多少淋巴结?”
  “还有三个。可能避开一个。我没有太大把握。”
  “我们不能这么干了。时间浪费太多,还要通过三个这样的东西,我们就来不及了。有没有——有没有捷径?”
  迈克尔斯摇了摇头。“没有哪条捷径不会引起比我们现在遇到的更坏的问题。——可以肯定,我们能通过淋巴结到达目的地。这些纤维是会漂走的,如果我们不停下来观看细菌战争,我们的速度可以快些。”
  “而下次,”格兰特皱着眉说:“我们将遇到一场白细胞参加的战斗。”
  杜瓦尔走到迈克尔斯的图表前。他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迈克尔斯?”
  “就在这儿。”迈克尔斯说,一面仔细观察着这外科医生。
  杜瓦尔担了一会儿说:“让我弄清方向吧。我们现在在颈部,不是吗?”
  “是”。
  格兰特心里想:在颈部?就在我们启程的地方。他看了一下计时器。读数是28。时间过去了一半还多,而他们又回到了原来动身的地方。
  杜瓦尔说:“如果我们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转弯,径直驶向内耳,不是就可以避开所有的淋巴结,而且我到一条捷径吗?从那儿到血块就近了。”
  迈克尔斯的前额皱成了一块洗衣板。他叹了一口气说:“在地图上看来,你说的很美妙,你在图上很快做个记号,你就平安回府了。但是你想没想过,通过内耳意味着什么?”
  杜瓦尔说:“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我亲爱的大夫,这当然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耳朵是集中和放大声波的东西。最微弱的声音,外部最微弱的声音,将在内耳产生强烈的振动。按照我们现在微缩的比例,那种振动会要我们的命。”
  杜瓦尔露出沉思的神色。“对,我明白。”
  格兰特问道:“内耳老在振动吗?”
  “除非在静寂中,没有超过听觉阈的声音。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按照我们的比例,我们也可能觉察出某些细小动作。”
  “会比布朗运动更厉害吗?”
  “也许不会。”
  格兰特说:“声音得来自外界,是吗?如果我们通过内耳,我们船上发动机的颤动,或者我们说话的声音,对它都没有影响,是吗?”
  “没有,肯定没有。内耳不是为我们经过微缩的振动设计的。”
  “嗯,那么,如果在手术室里的那些人完全保持肃静……”
  “我们怎么能使他们做到这一点呢?”迈克尔斯质问道。接着,近乎蛮横地说:“你把无线电毁了,因此我们无法同他们保持联系。”
  “但他们能跟踪我们。他们会发现我们驶向内耳。他们会明白有必要保持肃静。”
  “他们会吗?”
  “他们难道不会吗?”格兰特不耐烦地说。“那儿大多数人都是医务人员。这种事儿他们是能理解的。”
  “你想要冒那个险吗?”
  格兰特向周围瞧着。“你们其他人的意见呢?”
  欧因斯说:“我按照给我规定的航线航行,我就是不给自己规定航线。”
  杜瓦尔说:“我没有把握。”
  迈克尔斯说;“那么我有把握。我反对这条航线。”
  格兰特匆忙地看了科拉一眼,她沉默地坐在一旁。
  “好吧。”他说:“我来负这个责任。我们将驶向内耳。迈克尔斯,调整好航线。”
  迈克尔斯说:“你注意……”
  “已经决定了,迈克尔斯。调整航线吧。”
  迈克尔斯脸胀红了,接着耸了耸肩。“欧因斯。”他冷冰冰地说:“我们得在我现在指点着的地方向左转个急弯。”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在耳朵里
  卡特心不在焉地端起咖啡杯,一滴滴咖啡倒出来,流到他的裤腿上。他看到了,但没去管它。“你是什么意思,他们改变了航向。”
  “我猜想,他们觉得在那个淋巴管里时间耽误太多,而不想再通过更多的淋巴管道了。”里德说。
  “好啊,那么他们在朝另外什么地方走呢?”
  “我现在还不能肯定,但他们好象是朝内耳驶去。这个我可不敢苟同。”
  卡特又把杯子放下,推到一边。他的嘴唇始终没有沾到杯子。“为什么呢?”他朝计时器瞥了一眼。读数是27。
  “这很困难。我们得防止弄出响声。”
  “为什么?”
  “你能揣测出来,不是吗,艾尔?耳朵对声音起反应。耳蜗发生振动。如果《海神号》靠近它,它也会振动起来,而且振动到起毁灭作用。”
  卡特在椅子上,身体向前倾着,瞪着眼看里德镇定的脸。“那么他们为什么到那儿去呢?”
  “我猜想,那是因为他们认为那是能使他们及早到达目的地的唯一线路。在另一方面,也可能他们不过是神经错乱了.他们把无线电拆掉了,我们是无法弄清了。”
  卡特说:“他们到达那儿没有?我是说,到内耳了没有?”
  里德很快揿下一个按钮,迅速问了个问题。他走了回来。“就要到了。”
  “手术室的人员明不明白需要肃静?”
  “我猜想他们是会明白的。”
  “你猜想,猜想有什么用?”
  “他们不会在那里面呆很久。”
  “他们在那里呆的时间将会够长了。听着,你告诉下面那些人……不,太迟了,不能冒这个险了。给我拿张纸,并且从外头叫个人进来。任何人,任何人都行。”
  一个武装保安人员走进来,向他敬礼。
  “哦,别出声。”卡特疲惫地说。他没有还礼。他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肃静!《海神号》在耳内时,保持绝对肃静。
  “把这拿去。”他对那保安人员说。“你到下面手术室去,把这拿给每个人看。一定得让大家都看到。你要是发出响声,我就宰了你。你要是说一个字,我就先开你的膛。懂吗?”
  “懂,长官。”他说,可是露出了惶惑和害怕的神色。
  “走吧。快。——把鞋脱掉。”
  “长官?”
  “脱掉。就穿着袜子进手术室。”
  他们从观察室注意看着,一秒钟一秒钟地计算着那冗长的时间,穿着袜子的士兵终于进手术室去了。他从这个医生跟前走到一个护士跟前,又走到另一个医生跟前,手里拿着那张纸,翘起一只大拇指向控制室摇晃着。人们一个接一个严肃地点了点头。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岗位。这一阵,似乎有一种集体麻痹症使室内每一个人都瘫痪了。
  “显然,即使没有指示,他们也都懂了。”里德说道。
  “我恭喜他们。”卡特狠狠地说。“注意听着,你跟所有那些管监控仪表的人员联系一下。不许峰鸣器发声,不许摇铃,鸣锣,什么也不许响。就连灯光闪一闪也不许。我不想让谁吓得那怕只哼一声。
  “几秒钟之内他们就通过了。”
  “也许是这样。”卡特说道:“但也许不是这样。开始干吧。”
  里德开始忙开了。
  《海神号》已经进入一个充满纯净液体的广阔区域。除了间或有少数几个抗体在眼前掠过,和一路上透过黄色淋巴液的船前灯的闪光之外,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
  传来了一阵擦刮着船身的低于听觉阈的微弱声音,船好象是在洗衣板上滑过去似的。以后又是一阵。又是一阵。
  迈克尔斯喊道:“欧因斯,把艇内灯闭掉,好吗?”
  外面的景象马上变得清晰多了。“你看到那个东西没有?”迈克尔斯问道。
  大家瞪大了眼睛。格兰特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们进蜗管里来了。”迈克尔斯说。“在内耳那个帮我们听声音的小小螺旋管里面了。宾恩斯的这个蜗管帮他听声音。声音使它振动,产生不同的图形。看到了吗?”
  现在格兰特看清了。它在液体里几乎象是一个阴影,一个巨大、扁平的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的影子。
  “这是大声波。”迈克尔斯说。“至少,不妨这么说吧。这是一种压缩波,好歹被我们通过微缩光线看出来了。”
  “这是不是意味著有人在讲话?”科拉问道。
  “哦,不是。如果有人讲话或发出某种真正的声音,那么这个东西就会象发生了地震似的弄得海啸山崩。然而即使在绝对静寂时,耳蜗也会听到远方砰砰的心跳声和血液流经耳部微小的静脉和动脉的轰隆声等等。你曾经用贝壳把耳朵盖起来听海洋的声音吗?你听到的主要是你自己的海洋声,也就是血流被放大了的声音。”
  格兰特问道:“这有没有危险?”
  迈克尔斯耸耸肩说:“不能比现在这样更危险——只要没有人说话。”
  杜瓦尔这时已回到工作室,又在埋头修理激光器了,他问道:“我们为什么放慢了速度?欧因斯!”
  欧因斯说:“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引擎堵住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当《海神号》降到蜗管底部停下的时候,大家都有着那种象是慢慢加强的,乘电梯下降的感觉。
  随着轻轻的一震,他们撞上了管底,杜瓦尔放下了解剖刀。“现在又怎么呢?”
  欧因斯焦虑地说道:“引擎过热,因此我只好把船停下。我想……”
  “怎么?”
  “一定是那些网状纤维。那些倒霉的海草。它们一定是把进气管堵塞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引起这个故障。”
  “你能把它们喷出来吗?”格兰特紧张地问道。
  欧因斯摇摇头说:“不可能,这是进气管。是朝里吸的。”
  “那么,好吧,只有一个办法了。”格兰特说:“必须从外面加以清除,这就是说还要进行潜游。”他也皱着眉开始套上潜水装备。
  科拉在焦虑地望着窗外。
  她说:“外面有抗体。”
  “不多。”格兰特简短地说。
  “可是如果它们进攻,怎么办呢?”
  “不太可能。”为了使她放心,迈克尔斯说。“它们对人体形状还不敏感。而只要不损害组织本身,那些抗体就很可能不会主动进攻的。”
  “明白了。”格兰特说,但科拉却摇了摇头。
  杜瓦尔已经听了一会儿,这时低头观察着他在刮着的那根金属丝,沉思着拿它同原件进行比较,然后把它拿在手里慢慢捻着,试图测量一下横断面是否平整。
  格兰特从船身腹部的舱口降下,落到柔软而具有橡皮弹性的蜗管底壁上。他望着船身发愁。它的金属船身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么干净和光滑了,而象是披着一张兽皮,上面长满租毛。
  他两脚一蹬,游进淋巴液中并向船头游去。欧因斯是对的。进气阀门给纤维堵塞了。
  格兰特抓了两把向外拉。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拔出来,有许多纤维在进气管过滤器表面就折断了。
  通过他那小小的无线电接收机,传来了迈克尔斯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够呛。”格兰特说。
  “你需要多少时间?计时器现在的读数是26。”
  “得要相当长的时间。”格兰特持命拔着,但粘稠的淋巴液使他动作缓慢,同时柔韧的纤维似乎也很不好对付。
  科拉在船上紧张地说:“如果我们有谁能出去帮帮他,岂不好得多吗?”
  “嗯,呃。”迈克尔斯斯斯文文地说着,表示怀疑。
  “我现在就去。”她把她的游泳衣抓到手上。
  迈克尔斯说:“好吧,我也去。欧因斯最好留在船上管机器。”
  杜瓦尔说:“我觉得我最好也留在这里。我已经差不多把这东西弄好了。”
  “你当然留下,杜瓦尔大夫。”科拉说。她调整着游泳衣面罩。
  这个工作几乎并没有起色,尽管很快这三个人就围着船头扭动着,三个人都一齐拼命去抓纤维,把它们找出来,让它们在缓慢的液流中漂走。过滤器的金属开始显露出来,格兰特把一些弄不出来的往进气管里塞。
  “我希望这不会有什么坏处,我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弄出来。欧因斯,如果有些纤维进入进气管——我是说,进到里面,——会怎么样呢?”
  欧因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它们就会在发动机里炭化,拥塞发动机。这就意味着等我们完成任务之后要进行一次令人恶心的清洗。”
  “一旦完成了任务,你就是把这艘臭船报废,我也管不着。”格兰特把紧贴着过滤器的纤维塞进去,把其它的往外拔。科拉和迈克尔斯也照着这么干。
  科拉说:“我们这办法还行。”
  迈克尔斯说:“但是我们在蜗管里呆的时间比我们预想的要长得多。如果什么时候,有一点声音……”
  “闭嘴。”格兰特烦躁地说。“快把活干完。”
  卡特把手抬起来,好象要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样,但随即又把手放下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喊了起来。“他们又停下了。”
  他指点着在一个电视荧光屏那里,朝他的方向举起来,写在纸上的那句话。
  “至少,他记住了不说话。”里德说。“你猜想他们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也许他们停下来喝咖啡。也许他们决定停下来进行日光浴。也许那姑娘……”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这个,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们只剩下二十四分钟了。”
  里德说:“他们在内耳呆的时间越长,那么某位仁兄弄出点声音——打喷嚏,或者别的什么——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肯定就会更大。”
  “你说对了。”卡特心里想,然后小声说:“哦,真正谢天谢地。解决问题的简单办法往往被忽视。把那个传今兵叫进来。”
  那个保安人员又进来了,他没有敬礼。
  卡特说:“你还没有穿上鞋吧?很好。把这纸条拿下去给随便那一个护士看;你还记得开膛的话吗?”
  “记得,长官。”
  纸上写的是:用棉花塞住宾恩斯的耳朵。
  卡特点燃一支雪茄,透过控制室的窗户进行观察,看到那个保安人员进入房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小心地走到一个护士眼前。
  那护士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卡特,用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小圈,对他做着手势。
  卡特说:“什么事儿都要我来操心。”
  里德说:“这只能使声音减弱。对制止出声,管不了多大事儿。”
  “你是知道有关半个面包的说法的。”①卡特说。
  【① 指英国谚语Half a loaf is better than no bread。(半个面包比没有面包好。有比没有好。)】
  那个护士也把鞋子脱了,两步就走到一个桌旁。她小心地打开一盒新脱脂棉,解开一大卷,取出两英尺。
  她用一只手扯了一把,另一只手也去帮着扯。棉花一时弄不下来,她就使出更大的劲去拉,突然,她的手一下向外飞出去,碰着桌上一把剪刀。
  剪子从桌上掉下去,撞在硬帮帮的地板上。护士提起一只脚挤命去拦截,剪子被她一脚踩了个结实,但是已经为时太晚,它当嘟一声发出响亮刺耳的巨响,就象从天而降的天使发出的打呃声一样!
  那个护士的脸胀得通红,吓得要死;其他的人都转过头来瞪着她。卡特,把雪茄一扔,颓然倒在椅子上。
  “完了!”他说。
  欧因斯把引擎开动起来,轻手轻脚地检查着操纵机械。温度计上的指针,从他们进入蜗管以来,本来早就上升到了危险区,现在在下降了。
  他说:“看来很好。你们在外面都准备好了吗?”
  格兰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准备启程。我们马上回船。”
  然而就在这时候,整个宇宙似乎都翻腾起来了。就好象有人从下面捅了《海神号》一拳,把它掀起老高。欧因斯为了有所依托,死命抓住仪表板不放,他听到了远方的雷鸣声。
  在下面,杜瓦尔也在同样拼命挣扎,他紧紧抱住激光器,试图缓和一下它在这个发了狂的世界里受到的冲击。
  在外面,格兰特觉得自己好象在受一阵排山倒海的潮浪的摆布,被抛到了高空。他翻了好几个筋斗,然后一头栽进耳蜗的管壁。他被这层壁反弹了出来,这层壁似乎是向外弯曲一样的。
  在他那奇迹式地保持着镇静的头脑一角里,格兰特明白蜗管壁是在对某种响亮的声音作出反应,按照正常的比例,产生着振幅极为微小的、迅速的振动,但是想到这里他吓坏了,他没敢多想下去。
  格兰特拼命想找到《海神号》在那里,但他只在一瞬间看到船前灯照到远处一段壁上的灯光,一闪就不见了。
  科拉在振动开始冲击的时候,正抓着《海神号》上一个突出的地方。现在她本能地抓得更紧了,有一阵功夫,她象骑在一匹弓着身子、发着狂,想把她摔下来的烈马背上似的,同船一起上下起伏。她被震得气都透不过来了,而当她实在抓不住而把手松开以后,就沿着《海神号》停在上面的那段蜗管壁膜滑走了。
  船前灯照亮了她前面那一段路程,她虽然恐惧地试图刹住滑动,但无济于事,就好象把脚后跟踩进地里以图阻止一场雪崩,不会起任何作用一样。
  她知道她是朝听觉基本中心——螺旋器某一部分滑去的。这个器官是由包括一些毛细胞所组成的,一共15,000个。有几个她已经能看清楚了,每个细胞上柔软细小的纤毛都向上高耸。其中有一些在按照被传到内耳、并且在那里放大的声波的音高和音强在轻轻振动。
  然而,这些话是她在上生理学课时可能要想到的说法,也是在正常比例的世界上用得上的术语。在这里她所看到的却是一道悬崖,悬崖下边是一排高大、优雅的圆柱,在庄重地摆动,动作并不整齐一致,而是先后交替进行,好象是一片起伏的波涛在沿着整个组织结构翻腾。
  科拉连滑动带旋转地翻过悬崖掉进了振动着的圆柱和管壁的世界。在她翻滚下来的时候,她头上的照明灯发出的光线也跟着乱晃一气。她感到什么东西挂住了她的潜水装备,于是使劲转过身去,靠上了一个坚实的有弹性的东西。她头朝下倒悬着,不敢挣扎,唯恐这个把她挡住的、突起的东西松开她,让她一直摔下去。
  她抱住的这根柱子——螺旋器里毛细胞上的一根微细纤毛——继续不断庄重地摆动着,她也就随着一会儿朝这边,一会儿朝那边旋转。
  她现在已经能正常呼吸了,同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喊她。她叫了一声“救命”。听到自己还能说话,她很受鼓舞,于是尽可能地大声尖叫喊道。“救命啊!”、“大家来救命啊!”、“救命啊!”
  第一次毁灭性的冲击已经过去了,欧因斯在仍然是波涛汹涌的海里把《海神号》控制住了。这个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本来可能非常强烈,但它又是尖锐而且是倏忽即逝的。正是这个唯一的因素救了他们的命。那怕只要再延长一小会儿。
  杜瓦尔一个胳膊夹着激光器,靠墙坐着,两条腿拼命顶住工作台支架。他喊道:“解除警报了吧?”
  “我想我们已经脱离险境了。”欧因斯喘着气说:“操纵机器还灵。”
  “我们最好启航。”
  “我们得让他们回船啊。”
  杜瓦尔说:“对了。刚才我忘了。”他小心地翻过身来,一只手垫在下面保持稳定,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他还紧抱着那激光器。“把他们叫回来。”
  欧因斯喊道:“迈克尔斯!格兰特!彼得逊小姐!”
  “就来了。”迈克尔斯回答道。“我想我还活着。”
  “等等。”格兰特叫道。“我没有看到科拉。”
  《海神号》现在平稳了,格兰特深深吸着气,大大感到震惊,于是使劲向科拉的头灯灯光游去。
  他喊道:“科拉!”
  她尖声口答道:“救命啊!大家来救命啊!”、“救命啊!”
  格兰特四面八方到处张望。他拼命叫喊:“科拉!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详细地点我说不清楚。我陷在一些毛细胞里了。”
  “那些东西在哪儿,迈克尔斯?毛细胞在哪儿?”
  格兰特能看到迈克尔斯从另外的方向向船游去,他的身子在淋巴液里不过是个昏暗的影子,他的头灯的细小光束只能照到前面一臂之遥。
  迈克尔斯说:“等等,让我先把自己的方位确定下来。”他啪嗒啪嗒很快地游起来,接着大声叫道:“欧因斯,打开前灯,角度大些。”
  灯光照射面按照要求张开了,迈克尔斯说:“这边来!欧因斯,跟我来!我们可能需要灯光。”
  格兰特跟着迈克尔斯快速移动的身影游去,看到了前面的悬崖和圆柱。
  “在那里面吗?”他没有把握地问道。
  “想必在那里。”迈克尔斯回答道。
  他们这时已经到悬崖边上了,船跟在他们后面,漫射的灯光照进了黑洞洞的圆柱队列,这些柱子还在轻轻摇摆。
  “我没有看到她。”迈克尔斯说。
  “我看见了。”格兰特指点着说。“那不是她吗?科拉!我看到你了。挥挥手臂,让我弄确实。”
  科拉挥着手。
  “好啦。我马上就来救你。我们会把你很快弄回去的。”
  科拉等待着,感到膝盖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这是最微弱、最轻柔的那种感觉,就象苍蝇翅膀在她皮肤上扫拂了一下似的。她朝膝盖看了一下,没看到什么东西。
  肩膀附近她也感到一下轻触,接着又是一下。
  猛然间,她看到它们了,只有几个——一些羊毛小球带着颤动着向外伸张的细丝。这是些抗体的蛋白质分子。
  它们好象是在探测她的外形,考查她、品尝她,确定她是否有害。只有几个,但是另外还有很多正在沿着圆柱队列向她漂浮过来。
  由于《海神号》的几盏前灯灯光向下照射,她可以在微缩了的光线反射下清楚地看到它们。每根细丝都象在探索着什么的阳光光束似的闪着亮光。
  她失声喊道:“赶快来呀。周围尽是抗体。”在她的头脑里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个情景:抗体把细菌细胞覆盖起来,把它弄得毛茸茸地完全模糊一片,然后由于分子间力的作用,抗体被拉到一起,它就被压碎了。
  有个抗体碰到她的肘部,并且依附在那里。她厌恶而恐怖地摇动手臂,这样一来,她攀个身体就扭摆起来,撞到圆柱上、抗体并没有被甩掉。又来了一个、两个抗体利索地一道吸附上了,它们的细丝交织在一起。
  “抗体。”格兰特喃喃地说。
  迈克尔斯说:“她一定是使周围的组织受到相当损伤,才把它们发动起来了。”
  “它们能伤害她吗?”
  “暂时不至于。它们对她不敏感。抗体不是为了向她这种特殊的形状作出反应而设计的。但是有一些将纯属偶然地在某个地点吸附上,那么她也就会刺激身体使它产生更多的,也能象这样附上的抗体。那时候它们就会蜂拥而来了。”
  格兰特现在能看到它们了,它们已经是蜂拥而来了,象一大群果蝇似的纷纷落到她身上。
  他说:“迈克尔斯,你回潜艇去,有一个人冒这个险就够了。我会想个什么办法把她从这个地方弄出来。如果我没做到,那就得靠你们二个人,把我们留下来的,不管是什么样的遗骸弄回船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们在这儿解除微缩。”
  迈克尔斯迟疑了一下说道:“多加小心。”然后转身,赶快游向《海神号》。
  格兰特继续向科拉猛冲过去。他游到了科拉身边,他抓起的一阵波涛使得那些抗体迅速地飞旋、舞蹈起来。
  “我来把你带出去,科拉。”格兰特喘着气说。
  “哦,格兰特。快,快。”
  他抓住她那插入并且陷进圆柱的那部分氧气瓶,挤命往外拉。大股、大股粘质还在从伤口往外冒,可能就是这个情况,触发了抗体的到来。
  “别动,科拉。让我……啊!”科拉的脚踝卡在两股纤维之间了,他把纤维掰开了。“好了,跟我来吧。”
  两人各翻了半个跟头,开始上路。科拉的身体已经被粘附着的抗体弄得毛茸茸的了,但是多数被甩在后面。它们,不知道是追踪微观世界什么“臭迹”的等价物,随即追踪来了,先是几个,然后很多,然后是整个不断增大的抗体群。
  “我们回不了船了。”科拉喘息着说。
  “不,我们一定能。”格兰特说。“你得让每块肌肉都发挥作用。”
  “可是它们还在一个劲往我身上贴。我害怕。格兰特。”
  格兰特回过头来看科拉,然后稍稍退后了一点,她背部有一半已经被一层羊毛球镶嵌图案覆盖了,它们已经把她的外表的性质,至少是那一部分的性质,量度好了。
  他匆忙地在她背上扯着,但抗体粘着不动,他的手碰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顺着手的方向变成扁平形,随后又恢复原状,有几个现在在开始探测和“品尝”格兰特的身体了。
  “快一点游,科拉。”
  “可是我快不了……”
  “可是你能。你抓住我,怎么样?”
  他们很快向上游升,越过悬崖边缘,游向在等待着的《海神号》。
  杜瓦尔帮迈克尔斯从舱口爬上来。
  “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尔斯把头盔取下来,喘着气说:“彼得逊小姐陷到毛细胞丛里了。格兰特正在想法把她搭救回来。但是抗体成群地向她涌去。”杜瓦尔睁大眼睛问道:“我们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他能把她弄回来。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得继续赶路了。”
  欧因斯道:“可是我们不能让他们呆在那儿。”
  “当然不能罗。”杜瓦尔说:“我们得出去,到他们那儿去,我们三个人都得去,而……”接着他严厉地问道:“你为什么回这儿来了,迈克尔斯?你为什么不在外面那个地方?”
  迈克尔斯用敌意的眼光看着杜瓦尔说:“因为我帮不了什么忙。我的肌肉没有格兰特那么发达,反应也不如他快。我反倒会碍手碍脚。你愿意帮忙,你就自己出去好啦。”
  欧因斯说:“我们得把他们弄回来,不管是活的,还是——还是相反,大约一刻钟以后他们就会解除微缩。”
  “那么好吧。”杜瓦尔叫道。“穿上你的游泳衣,咱们到外头去。”
  “等等”,欧因斯说。“他们来了。我去把舱门准备好。”
  当信号灯在门上发出红色闪光的时候,格兰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舱门的轮盘。他伸手去扯科拉背上的抗体,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抗体羊毛似的纤维,感到软绵绵的,富有弹性,一捏就陷下去,然后碰到坚韧的核心,再也掐不动了。
  他想:这是个酞链。
  他回想起了大学的课程。他以前能把部分酞链的化学式写下来,没想到却在这儿见到了实物。如果他有一架显微镜,他能看到一个个的原子吗?不能。迈克尔斯说过,不管你怎么搞,这些东西会变成模糊一片而消失。
  他把一个抗体分子扯了下来。起先它粘得紧紧的,然后松开了,吸不到什么东西了。旁边那些分子,本来是依附在它上头的,也被扯下来了,整个一串掉了下来,格兰特把它甩开,同时对它拍打着。这些分子还聚集在一起,漂回来,想找个地方再粘上。
  它们没有头脑,连最原始的头脑也没有,因此把它们看成怪物、捕食者或者即使是果蝇,也都是错误的。它们不过是一些分子,其内部原子排列的形式使他们凭借盲目的原子间力的作用,依附到它们能配合得上的表面上去。格兰特从记忆库房深处取回了一个术语:“范德瓦尔斯力”。不是别的。
  他不断地撕扯着附在科拉背上的绒毛。她叫道。“它们来了,格兰特。咱们进舱里去吧。”
  格兰特朝后望去,它们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漂过来了。它们一条条、一串串,象盲目的眼镜蛇似的,从悬崖边缘上头高处朝着他们这个总的方向猛扑下来了。
  格兰特说:“我们得等……”灯光转变成了绿色。“现在行了,”他挤命旋转着轮盘。
  他们周围到处是抗体,但主要是朝科拉游。它们已经对她敏感,现在犹豫的程度大大减少了。它们依附上来、互相连结,在她左右两个肩膀上连成一片,又在她的肚子上贴上羊毛花样。对于她的乳房的高低起伏的立体曲线,它们还有所犹豫,好象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
  格兰特没有时间帮科拉进行那种徒劳无功的摘除抗体的活动了。他把舱门拉开,把科拉连同抗体和其它一切东西都推了进去,他自己跟在她后面。
  在抗体还在不断涌进来的时候,他使劲推上舱门。舱门迎着它们的弹性关上了,但许许多多抗体的坚韧的中心堵在门角上了。他弯着背顶住这坚韧的压力,设法旋动轮盘把门关严了。十几个小羊毛球,在靠墙的门缝里无力地扭摆着,它们分开来看,同时就其本身来说,显得十分柔和而且还有几分逗人爱哩。但其它许多没有卡在门缝里的则布满在他们周围的淋巴液中。空气压力在把淋巴液朝外排,咝咝之声充满了他们的耳鼓;但是目前格兰特只顾得上从身上把抗体扯掉,有一些已经开始在他胸脯上落户,但这无关紧要。科技的腹部已经完全被它们盖住了,她的背部也是一样。它们已经把她的身子从胸部到大腿结结实实箍起来了。
  她说:“它们在缩紧,格兰特。”
  透过她的头盔,他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痛苦表情,他也能听出她说话要费多大气力。
  淋巴液在迅速下降,但他们等不及了。格兰特擂着里层的门。
  “我——我——呼吸困——”科拉喘着气说。
  门打开了,仍然积存在舱里的液体倒灌进船的主舱。杜瓦尔把手伸过来,抓住科拉的手臂,把她拉了进去。格兰特跟在后面。
  欧因斯说:“上帝保佑,你瞧他们。”他带着厌恶、恶心的表情,开始象格兰特一直在做的那样,动手去撕扯他们身上的抗体。
  有一股被扯下来了,接着又是一股,接着又下来一股。格兰特要笑不笑地说:“现在容易了。把它们捋下来就是了。”
  大家都捋起抗体来了。它们掉进船舱里积存的大约一英寸深的淋巴液里,软弱无力地运动着。
  杜瓦尔说;“当然罗,它们是为在体液里工作而设计的。它们一旦被空气包围,分子引力就改变了性质。”
  “只要它们掉下去。科拉……”
  科技在打着冷战,喘着气。杜瓦尔轻轻地把她的头盔取了下来。但是她却依偎在格兰特胳膊上,突然哭了起来。
  “我害怕得要死。”她抽泣着说。
  “我们两个人都怕。”格兰特向她保证说。“你再也不会认为害怕是可耻的了吧。你知道,恐惧是有作用的。”他慢慢拂打着她的头发。“它使肾上腺素分泌,使你相应地游得快一些,耐久一些,相应地更能忍耐一些。有效的恐惧机制是英雄行为的基本物质基础。”
  杜瓦尔不耐烦地把格兰特推到一边。“你还好吧,彼得逊小姐?”
  她吸了一口长气,吃力地但声音平稳地说:“很好,大夫。”
  欧因斯说:“我们得从这个地方开出去。”他已经进入气泡室了。“我们的时间几乎用完了。”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在大脑里
  在指挥室里,电视接收机似乎又恢复了生命。“卡特将军……”
  “唉,又有什么事?”
  “他们又在移动了,长官。他们出了耳朵,在迅速驶向血块。”
  “哈!”他看了看计时器,它的读数是12。“十二分钟。”他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找他那支雪茄,而在地板上他原来丢下它,后来又踩上一脚的地方找到了。他把它捡起来,瞧了瞧那踩得又破又扁的样子,厌恶地扔掉了。
  “十二分钟。他们还能赶到吗,里德?”
  里德愁眉苦脸地蟋缩在椅子上。他说:“他们能赶到。他们甚至能把血块除掉,也许能。但是……”
  “但是怎么样?”
  “但是,来不来得及把他们弄出来,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不能钻进大脑把他们拽出来,你知道。这一点我们要是能办到的话,我们早就能钻进去处理血块了。这就是说,他们得进入大脑,然后驶到一个能被我们取出来的地点。如果他们做不到……”
  卡特发牢骚说:“他们给我送来了两杯咖啡,一支雪茄,而我连一口咖啡也没喝,一口烟也没抽。……”
  “他们已经接近大脑底部,长官。”有人报告说。
  迈克尔斯回到了他的图表跟前。格兰特在他肩膀旁边凝视着他眼前的复杂图象。
  “这儿这个东西就是血块吗?”
  “是的”,迈克尔斯说。
  “看来还有一大段路哩。我们只有十二分钟了。”
  “实际没有看上去那么远。现在可以一帆风顺了。用不了一分钟。我们就可以到达大脑底部,从那里去就快了……”
  突然一片强光射进来,照遍了潜艇。格兰特惊诧地抬头向上望,只见舰外竖立着一堵巨大的乳白色的墙,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是耳鼓。”迈克尔斯说道。“那一边就是外部世界了。”
  一阵几乎难以忍受的强烈的乡思,拉紧了格兰特的心弦。他本来早就忘了还存在着一个外部世界。而此时此刻,他似乎觉得他整个一生都是在一个到处是血管和鬼怪的梦原世界里无休止的旅行,成了一个在循环系统里漂泊的荷兰水手。①……
  【① 漂泊的荷兰水手(Fiying Dutchman):传说中注定要永远在海上漂流的荷兰水手。】
  但现在它——那外部世界的光线——已经来了,在通过耳鼓渗透进来。
  “格兰特,是你命令我离开毛细胞回到船上的,是不是?”迈克尔斯说道,身子还俯在图上。
  “对,是我,迈克尔斯。我要求你待在船上,而不是待在那些毛细胞附近。”
  “你把这件事告诉杜瓦尔吧。他的态度……”
  “着什么急呀?他的态度向来就讨人嫌,不是吗?”
  “这回他侮辱人。我不想充英雄……”
  “我替你作证。”
  “谢谢,格兰特,而且——而且你对杜瓦尔得注意一点。”
  格兰特笑着说:“当然。”
  杜瓦尔走了过来,几乎好像知道大家在议论他似的,他粗鲁地问道:“我们到什么地方了,迈克尔斯?”
  迈克尔斯悻悻然朝他看了看说:“就要进入蛛网膜下腔了。——就在大脑底部。”他又向格兰特补充道。
  “好吧。咱们从动眼神经旁边进去吧。”
  “好吧。”迈克尔斯道。“如果那能让你从最有利的角度瞄准血块,那我们就那么进去。”
  格兰特向后走去,低了低头走进贮藏室,科拉在那里面躺在一张小床上。
  她动弹了一下,想要起床。但他把手举起说:“别动。躺着吧。”他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坐下,把腿始起来,两手抱着膝盖。他向她微笑着。
  她说;“我现在已经好了。在这儿躺着,实际上是装病。”
  “有何不可呢?你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假病人。如果你不嫌这听起来不正派的话,咱们就一起来装一会儿病吧。”
  这回她也笑了。“我很不愿意埋怨你太冒失。不管怎么样,你似乎把搭救我的性命当成自己的职责了。”
  “一切都服务于一个巧妙、奇特而精心设计的战略目标——使你处于对我感恩图报的地位。”
  “我的确感你的恩!这是毫无疑义的。”
  “这一点,我在恰当的时机是会提醒你的。”
  “务必提醒我。——可是,格兰特,我真得谢谢你。”
  “我乐意你谢谢我,可那是我的工作。派我来就是这个原因。记住,由我决定政策,由我对付紧急情况。”
  “可是还不止这些,是吗?”
  “这已经够多了。”格兰特不以为然地说。“我把通气管同肺部接通,把海草从进气口里拔出来,而最主要的是,我对漂亮女人不松手。”
  “可是不止这些,是吗?你是来监视杜瓦尔大夫的,是不是?”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是真的。《CMDF》的上层人物不信任杜瓦尔大夫。他们从来都不信任他。”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一个有献身精神的人,十分单纯又十分专注。他得罪人,并不是因为他愿意这样,而是他的的确确不知道他容易得罪人。除了自己的工作,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甚至包括漂亮的助手吗?”
  科技脸红了。“我想——甚至包括助手们。但是他器重我的工作,他是真器重。”
  “如果另外有个人器重你,他还会继续器重你的工作,是不是?”
  科拉把眼光转移开去,坚定地接着说:“但他决不是不忠诚。麻烦的是,他赞成与对方自由交换情报,而且也这么说,因为他不知道怎样隐瞒自己锋芒毕露的观点。而且当别人表示不同意的时候,他就说人家是傻瓜。”
  格兰特点点头说:“是啊,这是可以想象到的。这就使得大家都爱慕他,因为人们就是喜欢听人家说自己是傻瓜。”
  “呃,他为人就是这样。”
  “我说,别呆坐在这里发愁了。我谁也不怀疑,同样我也不怀疑杜瓦尔。”
  “迈克尔斯怀疑他。”
  “这我知道。有的时候他什么人都怀疑,包括这条船上的和船外的。他甚至怀疑我。你放心,对他的看法我只给予恰如其分的评价。”
  科拉显得很着急,她说:“你是说,迈克尔斯认为激光器是我故意弄坏的吗?是我和杜瓦尔大夫——一起……”
  “我想他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你呢,格兰特?”
  “我也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但你相信吗?”
  “这是一种可能性,科拉。是很多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其中,有些可能的程度较大,有些较小。让我来考虑这个问题吧,亲爱的。”
  她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两人都听到了杜瓦尔提高嗓门忿怒地说:“不行,不行,不行。根本办不到,迈克尔斯。我不许一头蠢驴来教我该干什么。”
  “蠢驴!我来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吧,你这个……”
  格兰特领先走了出来,科拉紧跟在后面。
  格兰特说:“别吵了,两人都住嘴,怎么回事?”
  杜瓦尔转过身来,气鼓鼓地说:“我把激光器修好了。金属丝已经刮得大小合适,接到晶体管上,安装妥贴了。刚才我把这事对身边这头蠢驴说了……”他朝迈克尔斯转过脸来,尖刻地说:“我说的是‘蠢驴’。”然后接着说:“因为他向我问起这事。”
  “嗯,好吧。”格兰特说。“那有什么不对呢?”
  迈克尔斯恼怒地说:“因为他说是这样,并不等于真是这样。他是把一些东西凑到一块了。这么点事我也能干。谁都能干。他怎么知道它能工作呢?”
  “因为我知道。我用激光器用了十二年。我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工作。”
  “那么好吧,试给我们看看吧,大夫。让咱们也学学你的经验。试用一下吧。”
  “不行。它要么能工作,要么不能工作。它要是不能工作,无论如何我也修不好它了,因为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再也无能为力了。这就是说,如果我要等到达血块之后,才能发现它不能工作,我们的情况也不会因此变得更糟。但是,如果它能工作——它肯定能工作——它的能力就会降低。我不知道它能工作多久,最多也不过能喷射十几次。我想把所有这十几次全都节省下来对付血块。我不愿意在这儿浪费掉哪怕是一次。我不愿意由于我试验了激光器——即使只试一次也罢——而使我们的使命失败。”
  “我跟你说,你得试试激光器。”迈克尔斯说。“如果你不试,杜瓦尔,我发誓,我们回去以后,我将让他们把你撵出《CMDF》,把你扔得远远的,让你粉身碎骨……”
  “等我们回去以后,我再来耽这份心吧。至于目前,这是我的激光器,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别想命令我于我不愿意干的事,格兰特也别想。”
  格兰特摇摇头说:“我不会命令你干什么事,杜瓦尔大夫。”
  杜瓦尔略一点头就转身走了。
  迈克尔斯瞧着他的后背。“我会收拾他的。”
  “这件事他有道理,迈克尔斯。”格兰特说。“你真的不是出于个人原因而对他感到恼火吗?”
  “因为他管我叫懦夫和蠢驴吗?你认为我应该因此而爱慕他吗?但是我与他有无私人嫌隙,这是无关紧要的。我认为他是叛徒。”
  科拉气愤地说:“这完全不符合事实。”
  迈克尔斯冷冷地说:“我看在这个问题上,你这个证人未必可靠吧。——但这不要紧。我们就要到血块了,到时候看杜瓦尔的表现吧。”
  “他能除掉那个血块,如果激光器能工作的话。”科拉说。
  “如果能工作。”迈克尔斯说道。“而如果它真能工作,如果他把宾恩斯弄死,即使不是由于偶然事故,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        ☆        ☆
  卡特脱掉上衣,把袖子卷起来。他颓然倒在椅背上,让尾脊骨支持着上身,嘴里衔着新点的第二支雪茄。他一口烟也没有抽。
  他问道:“在大脑里吗?”
  里德的上髭似乎终于搭拉下来了。他擦了擦眼睛。“几乎到了血块,他们停下来了。”
  卡特对计时器看了一眼,读数是9。
  他感到精疲力尽,感到耗尽了精力,耗尽了肾上腺素,耗尽了保持紧张的能力,耗尽了生命。他说:“你认为他们能搞成吗?”
  里德摇了摇头说:“我认为搞不成。”
  九分或十分钟以后,所有人员,潜艇和其它一切,如果不能及时出来,就会胀破宾恩斯的身体,足尺码地在他们面前出现。
  卡特想到了,如果这个计划失败,报纸会怎么对待《CMDF》。他似乎也听到了全国各地和对方的所有政客的演说。《CMDF》得倒退多少年?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
  困困顿顿地,他开始草拟辞职报告的腹稿。
  “我们已经进入大脑本身。”欧因斯努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宣布道。
  他再度把船上的灯闭了,大家都朝前方望着,这时候眼前的奇观使他们把其它一切,甚至使命高潮已到的事实,都置诸脑后了。
  杜瓦尔喃喃地说:“真是太奇妙了。这是上帝造物美轮美奂的顶峰。”
  格兰特当时也有同样的感觉。肯定说,在整个宇宙中,以最小的体积装有最最复杂的物体的,就是人脑。
  他们周围是一片静寂。他们能看到的那些细胞,表面粗糙,凹凸不平,上上下下伸出一些纤维树突,象一丛荆棘。
  他们在组织间隙液中沿着细胞间的通道漂过时,可以看到头顶上纠缠在一起的树突;一刹那,他们简直就象是在一座森林中行行古树交错的杈桠下行进。
  杜瓦尔说道:“看,它们并不互相接触。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突触,总是存在着那个必须通过化学方式才能越过的间隙。”
  科拉说:“它们好象到处闪光。”
  “这不过是错觉。微缩光线的反射光会捉弄人。这同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迈克尔斯说道,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怒气。
  “你怎么知道?”杜瓦尔马上诘问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有待研究的课题。微缩光线的反射光,必然会根据细胞分子内含物的不同结构而发生细微的变化。我预言,对研究细胞的微观细节,这种反射将比现有的任何工具都更加有效。很可能,通过我们这次使命而发展起来的新技术,要比宾恩斯会发生什么情况重要得多。”
  “你就是这样来为自己开脱的吗,大夫?”迈克尔斯问道。
  杜瓦尔胀红着脸说:“这话你得说清楚!”
  “现在不必!”格兰特威严地喝道。“先生们,一个字也不许多讲了。”
  杜瓦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窗口。
  科拉说道:“可是你到底看到闪光没有?朝上看,在那个村突靠近的时候,注意看。”
  “我看到了。”格兰特说。普通的、闪烁的反射光,不会象在体内其它地点一般。清况下那样,这里那里,到处乱闪一气,使整个场面看来象密密的一片萤火虫云层;而是:火花沿着树突追逐着前进,一个火花还没有走完全程,新的火花又已经起步。
  欧因斯说道:“你知道这象什么。有人看过有老式电灯光广告的影片吗?那种明暗交替,波浪式前进的广告?”
  “我看过。”科拉说。“这看起来真是一模一样。可是为什么呢?”
  杜瓦尔说:“神经纤维受刺激的时候,一个去极化振波就会通过这根纤维。离子浓度发生变化,钠离子进入细胞。这就使细胞内、外的电荷强度发生变化,并使电位降低。这种情况一定会通过某种形式影响微缩光线的反射光——这正好是我刚才想要说明的那个论点——我们看到的是去极化振波。”
  由于科拉指出了这个事实——或者是因为他们在越来越深入大脑,所以移动着的火花的波浪已经随处可见;这些火花沿着细胞移动,沿着纤维上行或下行,交织成一种想象不到的、初看好象杂乱无章,然而又使人感到仍有某种秩序的复杂体系。
  杜瓦尔说道:“我们看到的乃是人的精髓。这些细胞是大脑的物质成分,而那些移动着的火花却代表思想,即人的头脑。”
  “那就是精髓吗?”迈克尔斯尖刻地请问道。“我原来倒以为那是灵魂呢。人的灵魂在哪儿,杜瓦尔?”
  “因为我指不出来,你就以为它不存在吗?”杜瓦尔责问道。“宾恩斯的天才在哪儿?你现在在他的大脑里,把他的天才指出来。”
  “够了!”格兰特说。
  迈克尔斯抬起头来对欧因斯喊道:“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在指定的地点驶到对面,进入那个毛细血管。硬开进去就是了。”
  杜瓦尔沉思着说:“令人肃然起敬之处就在此了。我们所在的地方,不只是一个人的头脑。这个地方,我们周围各处是一个天才科学家的头脑。这个人我认为堪与牛顿相提并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朗诵着下面的诗句:
  ……那是牛顿塑像伫立的地方,
  上面镌刻着他的棱镜和静默的面容。
  以大理石表征的正是这样一个心灵。①
  【① 这是英国诗人W.Wordsworth(1770—1850)所作《牛顿塑像》诗中最后的四行。这座塑像在英国剑桥大学。】
  格兰特怀着敬畏的心情,接着低声朗诵道:
  “他永远在思维的陌生的海洋里独自航行。”
  他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格兰特说:“当华滋涅斯提到‘思维的陌生的海洋’的时候,你想他是否想到了,或可能想到过这个地方?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思维的海洋,不是吗?而且也是陌生的。”
  科拉说道:“我没有想到你还喜欢诗歌,格兰特。”
  格兰特点点头说:“肌肉发达,头脑简单。那是我的写照。”
  “别生气嘛。”
  迈克尔斯说道:“先生们,在叨咕完诗句之余,请朝前看。”
  他向前指点着。他们又进入了血流,但是这里红细胞(它们颜色发蓝)在漂浮着,看不出任何明确动作,只是在布朗运动的影响下轻轻颤抖,也就仅此而已。前面高处有一个黑影。
  通过毛细血管透明的围墙,可以看到一座树突构成的森林,在每一股,每一个枝桠上都有一串火花在移动——不过现在速度比较慢了,而且越来越慢。而且过了某一点,就再也看不到火花了。
  《海神号》停了下来。有一小会儿大家都保持沉默,接着欧因斯安静地说道:“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我想。”
  杜瓦尔点点头。他说:“对。那就是血块。”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血块
  杜瓦尔说道:“注意看看神经是怎样一到血块就停止活动的。这是神经损伤的肉眼可见的迹象,可能是不可逆转的了。我现在不能保证我们能治好宾恩斯,即使是把血块清除掉也罢。”
  “这想法不错,大夫。”迈克尔斯讥讽地说。“这样你就有了借口了,不是吗?”
  “住嘴,迈克尔斯。”格兰特冷冷地说道。
  杜瓦尔说道:“穿上游泳衣,彼得逊小姐。这得马上穿好。——而且要把它反转过来穿。抗体已经对它的正面敏感了,同时这附近也许就有一些。”
  迈克尔斯苦笑着说:“你们不必费这个事了。已经太晚了。”说着他指了指计时器,这时计时器正在慢条斯理地从7变到6。
  他说:“你不可能及时完成手术,使我们能来得及赶到颈静脉里的撤退地点。即使你能成功地清除掉血块,结果也会由于我们在这儿解除微缩而把宾恩斯弄死。”
  杜瓦尔没有停止穿游泳衣的动作。科拉也没有停下。杜瓦尔说道:“呢,那么他的处境也不会比我们不动手术的结果更糟。”
  “对,但我们会更糟。一开头我们将慢慢变大。使我们达到能吸引白细胞注意的体积,可能需要整整一分钟,在这个病灶周围有数以百万计的白细胞。我们会被吞食掉。”
  “因此?”
  “我怀疑《海神号》和我们,是否能受得了白细胞体内消化空泡压缩时,对我们身体所加的压力。在我们被微缩的情况下,以及在潜艇和我们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是受不了这种压力的。我们会不断膨胀,但等不到我们还原到原来的体积的时候,潜艇早就会被压碎,我们也会被压成一堆肉泥了。——欧因斯,你最好离开此地,尽快把船开到撤退地点去。”
  “且慢。”格兰特愤怒地插嘴道。“欧因斯,到撤退地点需要多长时间?”
  欧因斯用微弱的声音说:“两分钟。”
  “这样我们还能剩下四分钟。可能还会多些。六十分钟以后就会解除微缩是个保守的估计,这是真的吗?如果微缩场能比预期时限稍稍延长一点,我们保持微缩的时间是不是能长些?”
  “可能。”迈克尔斯回答得很干脆。“可是你别欺骗自己了。能延长一分钟。最多两分钟。我们无法克服‘测不准原理’。”
  “好吧,两分钟。解除微缩的时间难道不可能比我们预期的推迟一些吗?”
  杜瓦尔说道:“如果我们走运的话,可能推迟一两分钟。”
  欧因斯插嘴说:“这是宇宙基本结构的随意性所造成的结果。如果运气好,事情的发展都会对我们有利……”
  “但是只有一两分钟。”迈克尔斯说。“不会再多。”
  “好吧。”格兰特说道。“我们有四分钟,加上可能有的额外两分钟,加上在危及宾恩斯生命之前,可能有的一分钟缓慢解除微缩的时间。按照我们拉长了的畸变时间标准,这就是七分钟了,——出发,杜瓦尔。”
  “你这个傻瓜真发疯了,你这么搞下去只能是把宾恩斯整死拉倒,而且把我们也搭上。”迈克尔斯大声嚷道。“欧因斯,把船开到撤退地点去。”
  欧因斯犹豫不决。
  格兰特快步走向扶梯,登上欧因斯的气泡室。他冷静地说道。“关上引擎,欧因斯。关上。”
  欧因斯把手伸向一个开关,停留在它上方。格兰特迅速地伸出手去,使劲把开关拨到了“关”的位置。“好了,下去吧。走啊,下去。”
  他连拉带找地使欧因斯离开坐位,两个人都走了下来。整个过程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迈克尔斯张大着嘴在下面看着,惊骇得动也不敢动。
  “你究竟搞了些什么?”他请问道。
  “手术成功之前,船就呆在这儿。好,杜瓦尔,开始干吧。”格兰特说道。
  杜瓦尔吩咐道:“把激光器拿来,彼得逊小姐。”他俩现在都穿上了游泳衣。科拉穿得鼓鼓囊囊,不很贴身。
  她说:“我这模样儿一定够瞧的了。”
  迈克尔斯说道:“你们发疯了?你们都疯了?没有时间了。这么搞等于自杀。听我的话吧,你们会一事无成的。”他忧虑地说,嘴角两旁几乎都是唾沫。
  格兰特说;“欧因斯,给他们打开舱门。”
  迈克尔斯向前扑去,但格兰特一把抓住他,用力把他的身体扭过来对他说道:“迈克尔斯大夫,别惹得我揍你。我浑身肌肉酸疼,也不想用力气,但是如果我要揍人的话,我就狠揍,保证把你的下巴打掉。”
  迈克尔斯提起拳头,好象准备接受挑战。但是这时杜瓦尔和科拉已经走进舱口不见了。迈克尔斯瞧着他们出去,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说:
  “格兰特,你听我说,难道你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杜瓦尔会把宾恩斯弄死。简直太容易了。激光器稍稍歪一点,谁能看出毛病来呢?如果你照我说的办,我们就能让宾恩斯活下去,咱出去后,明天再试。”
  “他可能活不到明天,而且有人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不能进行微缩。”
  “他有可能活到明天;可你如果不制止杜瓦尔,那么他就肯定会死。明天可以对别人进行微缩,即使我们不行。”
  “乘另一条船吗?能用的或能找到的只有《海神号》。”
  迈克尔斯失声叫了起来:“格兰特,我跟你说吧,杜瓦尔是敌特。”
  “我不信。”格兰特说道。
  “为什么?是因为他这么笃信宗教吗?是因为他满嘴虔诚的陈词滥调吗?那不正好是他可能采用的伪装吗?也许,你是受了他的情妇的影响,他的……”
  格兰特喝道:“别往下说了,迈克尔斯!好了,你听着。没有证据说明他是敌特,我也没有理白相信他是。”
  “可是我在向你揭发他……”
  “我知道你在揭发。然而事实是,我碰巧认为充当故特的是你,迈克尔斯大夫。”
  “我?”
  “对。对于这一点我也没有确凿证据,没有能在法庭上提得出来的证据;但是我想,只要对你的安全审查一结束,这种证据是能找到的。”
  迈克尔斯赶紧从格兰特身边走开,两眼恐惧地盯着他。“当然罗,我现在明白了。敌特是你,格兰特。欧因斯,你明白了吗?有好多次非常明显地,我们的使命不可能也不会成功,而当时我们本来是可以安全撤出的。每次他都让我们留在这里面。这就是说明了他为什么那么卖力气地在宾恩斯肺部给我们补充空气。说明了为什么……帮帮我,欧因斯,帮帮我。”
  欧因斯站在那里犹疑不决。
  格兰特说道:“计时器马上就要走到5了。现在我们有三分钟的富余时间。给我三分钟,欧因斯。你知道。除非我们能在这三分钟内把血块清除掉,宾恩斯是救不活的。我现在到外边去帮帮他们,你看住迈克尔斯,不让他活动。如果我在读数到2的时候回不来,你就离开这个地方,保住这条船和你自己的命。宾恩斯会死,我们也可能会送命。但你能活下来,而且使迈克尔斯受到制裁。”
  欧因斯还是不说话。
  格兰特说:“三分钟。”他开始穿游泳衣。计时器上的数字是5。
  欧因斯终于说话了:“那么就三分钟。好吧。但是只等三分钟。”
  迈克尔斯厌倦地坐下来。“你这是让他们去杀害宾恩斯,欧因斯。但是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问心无愧。”
  格兰特从舱口钻了出去。
  杜瓦尔和科拉迅速朝血块游去,他拿着激光器,她抱着电源设备。
  科拉说:“我没有看到白细胞。您看见了吗?”
  “我没心思去看有没有。”他唐突地回答道。
  他沉思地看着前方。船前灯和他们头盔上小灯的光柱被一束纤维弄暗淡了。这束纤维似乎正好包住了血块的一边,神经冲动好象就在它的另一边终止了。小动脉壁在宾恩斯受伤的时候被擦伤了,但还没有被紧紧围住这一段的神经纤维和细胞的血块所完全堵塞。
  杜瓦尔喃喃地说:“如果我们能把血块分割开,解除神经所承受的压力,而又不触及它本身,那我们的成绩就很不错了。如果我们能只在底部留下一个痂,把小动脉堵上——现在咱们来看看。”
  他挪动着找好位置,举起激光器。“但愿这东西能工作。”
  科拉说:“杜瓦尔大夫,您说过最经济的办法是从上面射击,这您能记住吧。”
  杜瓦尔严厉地说:“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我打算准确地击中它。”
  他按下了激光器枪栓。一束细小的相干光极为短促地问了一下。
  “它能工作。”科拉高兴地叫道。
  “这次行了。”杜瓦尔说道。“但它还得工作几次哩!”
  一瞬间,在激光光束难以忍受的强光照射下,血块显得轮廓鲜明;光线所到之处,形成了一串气泡。现在比以前更加暗了。
  杜瓦尔说:“彼得逊小姐,闭上一只眼,这样视网膜就不需要再敏化了。”
  激光又亮了一次,完了以后,科拉闭上张开的眼,睁开闭着的那只。她激动地说:“手术见效了。杜瓦尔大夫.闪光现在已经遇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方了。一大片黑暗的地方亮起来了。”
  格兰特游到了他们跟前。“情况怎么样,杜瓦尔?”
  “不坏。”杜瓦尔说。“如果我现在能把它拦腰切割一下,解除一个关键部位上的压力,这样,我想,就可以打通整个神经通道了。”
  他向侧面游去。
  格兰特在他后面喊道:“我们只有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了。”
  “别来打扰我。”杜瓦尔说道。
  科拉说:“没关系,格兰特。他能完成。迈克尔斯捣乱了吗?”
  “捣了点乱。欧因斯在看着他。”格兰特严肃地说道。
  “看着?”
  “以防万一。”
  在《海神号》上,欧因斯不时急促地向船外张望。他嘟哝着说:“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儿站着,听任那些杀人犯作案呗。”迈克尔斯讥讽地说:“你将要对此负责,欧因斯。”
  欧因斯默不作声。
  迈克尔斯说道:“你不可能相信我是故特。”
  欧因斯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相信。咱们等到那两分钟的期限,如果他们不回来,我们就出发。这有什么不对呢?”
  “好吧。”迈克尔斯说。
  欧因斯说道:“激光器在工作。我看到了闪光。而且你知道……”
  “知道什么?”
  “血块啊。我能看到以前在那个方向看不到的神经活动的火花。”
  “我看不到。”迈克尔斯说道,一边注视着船外。
  “我能看到。”欧因斯说。“我跟你说,它在工作。他们会回来的。看来你错了,迈克尔斯。”
  迈克尔斯耸耸肩说:“好啊,这就更好了。如果是我错了,宾恩斯能活下去,这就再好不过了。只是……”他的噪音显得十分惊慌。“欧因斯!”
  “怎么啦?”
  “安全舱口出毛病了。格兰特这混蛋当时一定是太激动了,他没有把它关严。然而,这真是由于激动吗?”
  “但是出了什么毛病呢?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你瞎了吗?有液体渗进来。你瞧那缝口。”
  “科拉和格兰特逃脱抗体以后,那地方一直是湿的,你不记得了……”
  欧因斯正朝下面凝视着舱口,迈克尔斯一只手抓起格兰特用来拆无线电面板的那把螺丝起子,狠狠地用把手敲击欧因斯头部。
  欧因斯沉闷地叫了一声,两膝一弯,昏迷了。
  迈克尔斯迫不及待地又敲了欧因斯一下,便着手把他那软绵绵的身体塞进游泳衣。迈克尔斯的秃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打开安全舱,把欧因斯推进去。他很快地把舱灌满了液体,然后,费了好一会功夫,才找到仪表盘上的一个操纵按钮,把外面的门打开了。
  最理想的是,他现在应该让船晃荡一下,确保把欧因所干净利索地抛出去,但他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他心里想道。
  他发狂似的跳上气泡室,捉摸着那些操纵按钮。得按下某一个来发动引擎。啊,在这儿!当他又听到远处引擎的突突响声的时候,感到一阵胜利的暖流传遍了全身。
  他朝前面血块的方向望去。欧因斯是对的。有一连串火花,在沿着一长条,原本是黑暗的、隆起的神经飞速前进。
  杜瓦尔现在正端着激光器,对准血块进行连续而短促的射击。
  格兰特说道:“我想我们这就差不多了吧,大夫。没有时间了。”
  “我快弄完了。血块已经被击碎了。只剩一点点了。啊……格兰特先生,手术成功了。”
  “我们也许还有三分钟撤出的时间,也许是两分钟。现在回船……”
  科拉说:“这儿还有一个人。”
  格兰特转身朝那个漫无目的地游泳着的人影扑去。“迈克尔斯!”他叫道。然后说道:“不是他,是欧因斯。怎么……”
  欧因斯说:“不知道,我想,他敲了我一下。我不知道我怎么到外头来了。”
  “迈克尔斯在哪儿?”
  “在船上吧,我猜……”
  杜瓦尔喊道:“船上的发动机开动了。”
  “什么!”欧因斯吃了一惊道。“谁……”
  “是迈克尔斯。”格兰特说。“很明显,一定是他在驾驶。”
  “你为什么离开船,格兰特?”杜瓦尔愤怒地责问道。
  “我现在也在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哩。我原来希望欧因斯……”
  “请原谅。”欧因斯说道。“我没有想到他果真是个敌特。当时我弄不清楚……”
  格兰特说道:“问题在于,我自己原来也不是完全有把握。现在当然……”
  “敌特!”科拉恐惧地说。
  他们听到了迈克尔斯的声音。“你们大家都向后退。两分钟以后,白细胞就会来,而那时候,我早就往回走了。很遗憾,但是你们本来是有机会同我一起撤出的。”
  船现在在高处兜着大圈子,转了过来。
  “他在全速前进。”欧因斯说道。
  “而且我想他是对准神经来的。”
  “这正是我在干的事,格兰特。”这是迈克尔斯冷酷无情的声音。“你不认为这很富有戏剧性吗?首先,我要把那个夸夸其谈的圣者杜瓦尔的业绩毁掉,目的倒不全在这事本身,而主要是为了造成这么一种伤害,好把大批白细胞马上引到现场。它们会来收拾你们的。”
  杜瓦尔喊道:“你听着!想一想!为什么干这种事呢!想想你们的祖国!”
  “我想着的是全人类。”迈克尔斯怒气冲冲地叫喊着回答道。“重要的是不让军方插手。无限期解除微缩技术,掌握在他们手里会把地球毁掉的。你们这班傻瓜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
  《海神号》在对准刚解脱出来的神经俯冲下来。
  格兰特不顾一切地说:“激光器。给我激光器。”
  他一把抓住杜瓦尔手里的激光器,夺了过来。“扳机在哪儿?没关系。我找着了。”
  他转身朝上游去,试图拦截那艘猛冲下来的潜艇。“调到最大功率。”他向科拉喊道。“全功率。”
  他仔细进行着瞄准,激光器射出一道铅笔粗细的光线,一下就熄灭了。
  科拉说:“激光已经耗尽了,格兰特。”
  “给你,那么你拿着。不过,我想我击中了《海神号》。”
  这倒难说。到处一片阴暗,根本无法看清楚。
  “我想,你击中了船舱。”欧因斯说。“你把我的船毁了。”他的双额在头盔的面罩后面突然湿润了。
  杜瓦尔说道:“不管你击中的是什么,船似乎已经操纵失灵了。”
  《海神号》的确是在摇晃着,它的前灯灯光上下闪耀,划出道道宽阔的弧线。
  船在往下沉,在离那条神经一巴掌远的地方,撞过小动脉壁,冲进下面的树突森林,陷了进去,然后又摆脱开;又陷了进去,最后停在那里不动了,成了被浓密而光滑的纤维缠绕着的一个金属泡。
  “他没有撞中那条神经。”科拉说。
  “他造成的损伤已经够大的了。”杜瓦尔吼叫道。“这一撞可能造成一个新的血块——也可能不会。我希望不会。不管怎么样,白细胞是会到这儿来的。我们最好离开。”
  “到哪儿去?”欧因斯问道。
  “如果我们沿视神经走,只要一分钟,或者不到一分钟,就可到达眼球。跟我来。”
  “我们不能把船丢下不管。”格兰特说道。“它是要解除微缩的。”
  “嗯,我们不能把它带走。”杜瓦尔说。“除了设法保住我们自己的性命之外,我们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们也许还能想点别的办法。”格兰特坚持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杜瓦尔加强语气说:“一点也不剩了。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解除微缩了。大约分把钟以后,我们的体积就会大到足以吸引白细胞的注意了。”
  “在解除微缩吗?现在吗?我没有感觉到。”
  “你感觉不到的。但是周围的东西已经比以前稍稍小一些了。咱们走吧。”
  杜瓦尔很快地对四周瞧了瞧,以便确定方向。“跟我来。”他又说了一声,就开始游走了。
  科拉和欧因斯跟在他后面游着,格兰特最后犹豫了一阵,也尾随他们来了。
  他失败了。归根到底,他的失败是因为他觉得,不能根据某种没有把握的推理,就完全肯定迈克尔斯是敌人,所以他曾经犹豫不决。
  他恨恨地想着,他将老实招认自己是头蠢驴,不能胜任所担负的任务。
  “但是他们又不动了。”卡特暴跳如雷地说道。“他们呆在血块跟前不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计时器读数是1。
  “现在,他们要撤出来,已经为时太晚了。”里德说。
  脑电图小组报告道:“长官,脑电图记录表明宾恩斯大脑活动已经恢复正常。”
  卡特吼叫道:“那么,手术是成功的。他们为什么还停留在那里不走了呢?”
  “我们没有办法弄明白。”
  计时器走到0了,同时警铃大声地发出了警报。这尖锐刺耳的铃声使整个房间充满了失败的气氛,经久不散。
  里德提高嗓门,好让卡特听到。“我们得把他们撤出来。”
  “那会弄死宾恩斯。”
  “如果我们不把他们取出来,那也会弄死宾恩斯。”
  卡特说道:“如果有人在艇外,我们没法子把他取出来。”
  里德耸耸肩说:“这我们毫无办法。白细胞可能会找到他们,也许他们会不受伤害地解除微缩。”
  “可是宾恩斯会死。”
  里德把身子倾向卡特,大声喊道:“对此什么办法也没有。没有办法!宾恩斯是死定了。你是想镇而走险,毫无用处地再害死五个人吗?”
  卡特似乎缩成了一团。他说道:“下命令吧!”
  里德向送话器走去。“取出《海神号》”他平静地说着,然后走向俯瞰手术室的那个窗口。
  当《海神号》在树突丛中停稳的时候,迈克尔斯再好也只是处在一种半昏迷状态中。在激光的强光——这肯定是激光——一闪之后,船身突然歪斜,使他重重撞在仪表盘上。目前他右臂的唯一感觉是痛得厉害。一定是断了。
  他强忍着令人晕眩的疼痛,勉力朝后望去。潜艇尾部撞了个大洞,发粘的血浆从洞口向里面鼓起了一个泡,部分由于船内微缩空气的压力;部分由于水泡本身的表面张力,暂时还没有冒进来。
  剩下的空气只够他在解除微缩之前那一两分钟用。就在他向后瞧的时候,他迷迷糊糊感觉到,缆绳似的树突已经小一些了。它们不可能真正在缩小,因此一定是他自己在膨胀——刚刚在开始,速度还是很慢的。
  恢复到原来大小以后,他的臂膀可以得到治疗。其他那些人会被白细胞弄死而销尸灭迹。他会编造——他会编造——编造一个故事,说明船是怎么破坏的。不管怎样,宾恩斯会死掉,而无限度微缩技术将同他一道完蛋。这样才会有和平——和平……
  他身体疲软地扒在操纵仪表盘上,同时瞧着那些树突。他还能动弹吗?他瘫痪了吗?他的背部也同胳膊一起摔断了吗?
  他头脑呆滞地考虑着这个可能性。当那些树突被一层乳白色云雾笼罩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理解力和知觉都渐渐变模糊了。
  乳白色云雾!
  是一个白细胞!
  当然,这是个白细胞,船体要比在外面血浆里的人要大,而在伤口的又正是这条船。船必然是第一个吸引白细胞注意的东西。
  《海神号》的窗户被涂上了一层发亮的牛奶。牛奶在侵袭船壳尾部破口上的血浆,在为冲破表面张力的障碍进行斗争。迈克尔斯在临死前听到的最后第二个声音,是由微缩原子构成、结构脆弱的、经受过种种折磨、损伤程度达到了破裂点的《海神号》外壳在白细胞攻击下裂成碎片的吱吱嘎嘎的响声。
  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自己的笑声。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在眼里
  科拉几乎与迈克尔斯同时看到了这个白细胞。
  “瞧。”她恐惧地叫道。
  他们都停了下来,转身朝后望去。
  这个白细胞硕大无朋,它的直径是《海神号》的五倍,或许还要比这更大;与正在瞧着它的人们相比,它是一座乳白色的、没有皮肤的、由搏动着的原生质堆成的山峦。
  它的巨大的叶状的核,这个细胞质里面的乳白色阴影,似乎是个恶毒的、怪模怪样的眼睛;而这东西的整个形状则每时每刻都在变动。它的一部分向《海神号》鼓出来了。
  几乎是由于条件反射作用,格兰特开始向《海神号》游去。
  科拉抓住他的手臂。“你想要干什么,格兰特?”
  杜瓦尔激动地说:“没有办法搭救他。你这是白白去送死。”
  格兰特使劲摇着头说道:“我考虑的不是他,而是潜艇。”
  欧因斯伤感地说道:“你也救不了船。”
  “但是我们也许可能把它弄出去,使它能安全地扩展。——你们听着,即便它被白细胞压碎,即便它分散成原子,它的每一个微缩原子都是要解除微缩的;它现在已经逐渐在解除缩微了。不管是一条完整的船,还是一堆碎片,宾恩斯都会被撑死。”
  科拉说道:“你不可能把船弄出去,哦,格兰特,别去送死。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你可不能死。我求你。”
  格兰特对她笑着说:“请你相信我,我有充分的理由不死,科拉。你们三个人继续前进,让我再鼓一次大学时代的血气之勇。”
  他往回游去,看到这个越来越近的怪物,他心跳得厉害,感到嫌恶极了。在它后面,隔开一段距离,还跟着一些别的;但他要的是这个,在吞食着《海神号》的这一个。只要这个。
  在近处他可以看到它的表面,有一部分,从侧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在它内部却是一些颗粒和空泡构成的某种复杂机制,复杂得连生物学家直到现在都还弄不清它的细节,而这一切又竟然被挤进一个有生命的微观物质斑点之中。
  《海神号》现在完全陷在宫里面,成为被包在空泡里在支解着的一团黑影了。格兰特觉得他曾在气泡室短暂地看到了迈克尔斯的面孔,但那也可能只是想象而已。
  格兰将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山样的东西在鼓胀起伏着的外表跟前,但是怎样才能引起这样一个东西的注意呢?它既没有眼睛,也没有感觉;既无头脑,又无意志。
  这是个由原生质构成的自动机器,它的作用是以某种方式对伤害作出反应。
  它是怎样作出反应的呢?格兰特不知道。然而细菌一来到它附近,白细胞就能觉察出来。通过某种细胞方式,它能知道。《海神号》在它附近出现的时候,它知道了,而且以把船吞食掉的方式作出了反应。
  格兰特比《海神号》小得多,即使是现在,也比细菌小得多。他的体积足够引起它注意了吗?
  他把刀拿出来,深深插进前面那堆东西里面去,向下切割。什么反应也没有。没有血涌出来,因为白细胞是没有血的。
  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内层的原生质在膜壁被切开的地方鼓出来,那一部分膜壁也随之收缩进去了。
  格兰特又砍了一刀。他并不想杀死它,而且他认为,按他目前的大小,这也是做不到的。但有什么没有办法引起它的注意呢?
  他向远处漂开一点,随即异常兴奋地注意到,它的膜壁上出现了一个鼓包,一个指向他的鼓包。
  他继续往远处漂,这鼓包跟着来了。
  他被它党察到了。究竟是怎么党察到的,他说不上;但这白细胞和它内含的一切,包括《海神号》,是跟在他后面来了。
  他现在游得比较快了。白细胞跟在后面,但是(格兰特热望如此)并不太快。格兰特曾经想到过,它不是按迅速移动的要求而设计的,它是象阿米巴那样移动的:先让一部分物质鼓出来,随后全部缩进这个鼓包。在一般情况下,它同不能活动的物体,也就是同细菌和无生命的异物作战。为了这个目的,它那阿米巴似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这口它得对付一个能窜开的物体了。
  (格兰特希望能尽快窜开。)
  他加快了速度向另外那些人游去,他们还在迟延着,在等待他。
  他喘着气说:“快游走,我想它跟来了。”
  “别的白细胞也来了。”杜瓦尔厉声说道。
  格兰特朝四周张望着,远处挤满了白细胞。一个白细胞觉察到的东西,其它的也都觉察到了。
  “这是怎么……”
  杜瓦尔说道:“我看到你砍过白细胞。如果你伤害了它,它就会向血流里释放出某种化学物质,某种能把邻近地区所有白细胞都吸引过来的化学物质。”
  “那么,看在上帝的份上,游吧!”
  手术小组在宾恩斯头部周围集合起来,卡特和里德在上面观看着。卡特满含怒气的沮丧情绪随时在加深。
  一切都完了,白忙了一阵。白忙了一阵。白忙……
  “卡特将军!长官!”这声音显得很紧急,刺耳。这个人的嗓子因为激动,都变得粗声粗气了。
  “什么事?”
  “《海神号》,长官。它在移动。”
  卡特吼叫起来:“停止手术。”
  手术小组每个成员都吓了一跳,惊诧地抬头望着。
  里德扯了扯卡特的衣袖。他说:“这种移动也许不过是潜艇解除微缩过程慢慢加速造成的影响罢了。现在你如果不把他们取出来,他们就有被白细胞吞掉的危险。”
  “什么样的移动?”卡特喊道。“朝什么方向?”
  “沿着视神经移动,长官。”
  卡特气势汹汹地转身对着里德。“那通向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里德面露喜色。他说:“这意味着我没有想到的一个紧急出口。他们在向眼球移动,通过泪管出来。他们可能办得到。他们可能成功。不至出事,顶多伤害一只眼睛。——谁去拿一块显微镜用的玻璃片来。——卡特,咱们到下面去吧。”
  视神经是一束纤维,每一根纤维都象一串腊肠。
  杜瓦尔停下来,用手去摸两节“腊肠”连结的地方。
  “朗飞氏结。”他惊异地说。“我正摸着它。”
  “别老去摸它了。”格兰特喘着气说。“继续往前游吧。”
  那些白细胞得通过这个塞得满满的网道,而且不象游泳的人那么容易过去。它们已经挤出来,进入了组织间隙液,现在在密集的神经纤维之间鼓胀着前进。
  格兰特焦急地观察着,好弄清楚那个白细胞是不是还在追赶。就是里面包着《海神号》的那一个。他再也看不到《海神号》了。如果它是在靠得最近的白细胞里。那么它就已经深深陷入它的物质内部,以致再也看不见了。如果后面的白细胞不是那个白细胞的话,那么尽管经过这一切努力,到头来宾恩斯还是可能要被弄死的。
  头盔灯光束照射到的每根神经都闪烁着火花,火花一个接一个飞快地向后移动。
  “光脉冲。”杜瓦尔喃喃地说道。“宾恩斯的眼睛没有完全合上。”
  欧因斯说:“一切都肯定在变得越来越小。你注意到没有?”
  格兰特点点头。他说道:“我当然注意到了。”那个白细胞,刚才还是个硕大无朋的怪物,现在却缩小了一半,如果还是怪物的话。
  “我们只剩几秒钟了。”杜瓦尔说道。
  科拉说;“我游不动了。”
  格兰特向她转过身来。“你肯定游得动。我们现在在眼球里了。我们高安全脱险只有一滴泪珠之遥了。”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身,推着她向前游,随后又把她的激光器和动力设备接了过来。
  杜瓦尔说;“从这里穿过去,我们就进入泪管了。”
  他们已经大到几乎可以把他们在其中游着的组织间隙填满了。随着体积涨大,他们的速度也增加了,那些白细胞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
  杜瓦尔一脚踢开挡在他面前的膜壁。“穿过去。”他说道。“彼得逊小姐,你先走。”
  格兰特把她推了过去,自己跟在后面。然后是欧因斯,最后是杜瓦尔。
  “我们出来了。”杜瓦尔带着几分矜持激动地说:“我们从人体内部出来了。”
  “等等。”格兰特说道。“我要把那个白细胞也弄出来。不然的话……”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激动地叫了起来:“它来了。而且,老天保佑,正是我要的那个。”
  那个白细胞艰难地从杜瓦尔皮靴踢开的缺口渗了出来。透过它内部的物质,能清晰地看到《海神号》,或是它那被那被压裂了碎片。船早就在扩展,大小几乎等于白细胞的一半了,这可怜的怪物没有料到会突然感觉消化不良。
  然而!它还在奋勇地挣扎前进。一旦它被刺激起来跟踪,它就不会干别的了。
  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液体在上涨的井里往高处漂去。那白细胞,几乎都不能动了,也跟着他们漂了上来。
  这光滑的弧形墙壁有一面是透明的。不是单薄的毛细血管壁那种透明,而是真正透明。这儿看不到细胞核膜。
  杜瓦尔说道:“这是角膜。那边那扇墙是下眼睑。我们得走得远远的。好充分解除微缩,而不致伤害宾恩斯,而且我们只剩下几秒钟就要解除微缩了。”
  上边相距好几英尺远的地方(根据他们仍然很小的比例)有一道水平裂缝。
  “从那儿穿过去。”杜瓦尔说道。
  “潜艇到了眼球表面。”传来了胜利的欢呼声。
  “好了。”里德说。“右眼。”
  一位技师俯下身子把玻璃片放在宾恩斯闭着的右眼前。放大镜也放好了。慢慢地他的下眼睑被一个包着毡子的钳子轻轻夹住拉下来了。
  “在那儿。”技师屏声敛气地说:“象一粒灰尘。”
  他熟练地把玻璃片靠着眼睛放好,于是一滴眼泪带着那个小点挤出来掉在片上了。
  大家都向后闪开。
  里德说道:“大到能看到的东西很快就会变得大得多,散开!”
  那位技师,既要行动敏捷,又要绝对平稳,相当紧张地把玻璃片向地上一放,就一个箭步向后退走了。
  护士们迅速地把手术台从宽阔的双扇门里拖了出去。紧接着,玻璃片上的灰粒就以惊人的速度涨大起来,恢复了原来的体积。
  在原来空无一物的地方出现了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堆磨圆了棱角而且受过腐蚀的金属碎片。
  里德喃喃地说:“还有八秒钟富余时间。”
  但是卡特问道:“迈克尔斯在哪儿?如果迈克尔斯还在宾恩斯体内……”他向那已经消失了的手术台追去,心头再次充满了失败的感觉。
  格兰特把头盔拉下来,挥手招呼他回来。“没有什么问题,将军。那堆东西就是《海神号》的残骸,在那里边什么地方你能找到迈克尔斯的遗体。也许只剩下一堆人肉酱和一些骨头碎屑了。”
  格兰特对于现实世界仍然感到不习惯。他一连睡了十五小时,虽则中间醒了几回。醒过来以后,对于这个又明亮又宽广的世界,不免感到惊奇。
  他是在床上吃的早餐,卡特和里德坐在他床边,笑容满面。
  格兰特问道:“其他人员也都享受这种待遇吗?”
  卡特说道:“只要是钱能买到的,至少,一段时期是这样。欧因斯是得到我们的许可离开了的唯一的人员。他想和他的妻子、孩子们团聚,我们就让他走了。但也只是在向我们简略地谈了一下当时情况以后才走的。——格兰特,事情很明显,这次使命的成功大部分要归功于你。”
  “如果你打算根据几种事做出判断,你可能说对了。”格兰特说道。“如果你打算报请发给我奖章并予提升,我是会接受的。如果你打算报请让我享受一年带工资的休假,那我接受奖章和提升的积极性就会更高了。可是,说实在的,我们这些人,那怕只缺一个,使命也早就失败了。即便是迈克尔斯,他给我们导航效率也是很高的——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迈克尔斯。”卡特沉思着说道。“你明白,有关他的情况是不予公开发表的。官方报道是以身殉职。把有叛徒打进《CMDF》的事张扬出去,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是叛徒。”
  里德说道:“我很了解他,我可以说他不是。在这个词的通常意义上说不是。”
  格兰特点点头。“我同意。他不是小说书上描写的那种歹徒。他在把欧因斯推出船外之前,挤出时间来给他套上游泳衣。他满足于让白细胞来杀害欧因斯,而他自己下不了手。不——我认为他的确是象他理解的那样。想要为了人类的利益使无限制微缩技术保持秘密。”
  里德说道:“他是全力主张和平利用微缩技术的。我也是。但是有什么好处要……”
  卡特插嘴道:“与你打交道的是那种一遇压力就丧失理性的头脑。你瞧,自从发明原子弹以来。一直就存在着这种情况。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认为只要把某种能引起可怕后果的新发明禁止了,就会万事大吉。不过,当一种发明时机成熟了的时候,你是禁止不了的。如果宾恩斯死了,无限制微缩技术还是会在明年,或是五年、十年以后,被人发明的。不过那时候对方可能先弄到手。”
  “现在我们将先弄到手。”格兰特说道。“那么我们将怎么利用它呢?在最后的战争中完蛋。也许迈克尔斯是对的。”
  卡特冷冰地说道:“也许人类的常识会说服双方。到现在为止,它是起了这个作用的。”
  里德说道:“有可能做到,特别是因为,一旦情况透露出去,加上新闻媒介对(神号》这次奇异航行故事的宣扬,和平利用微缩的问题就会闹得万人瞩目,那时我们大家就可以一起来反对军方对这个技术的控制。而且可能成功。”
  卡特拿出一支雪茄,表情严肃,没有直接答话。他说道,“格兰特,讲一讲你是怎样识破迈克尔斯的?”
  “我并没有真正识破他。”格兰特说道“这不过是某种混乱思维的结果而已。将军,原先,你让我上船是因为你怀疑杜瓦尔。”
  “哦,这个——等一等。
  “船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用意。可能只有杜瓦尔除外。这使我起步较快——但方向不对。然而,很明显,你对于这事并没有绝对把握,因为事先你什么话也没有跟我明说;所以当时我也不准备仓促行事。船上都是些地位高,作用大的人物,我知道如果我掀人搞错了对象,你就会向后一缩而让我来代你受过。”
  里德轻声笑了,而卡特则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吧哒着雪茄烟。
  格兰特说道:“我这么说,当然没有恶意。我的工作本来就包括代人受过——不过也要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干。因此在我感到有把握之前,我一直在等待,而我从来都没有感到真正有把握。
  “我们一路上被一系列意外——或者可能是意外——缠住不放。举例来说吧,激光器损坏了,可不可能是彼得逊小姐弄坏的呢?可是为什么用这种笨拙的办法呢?她知道很多在激光器上捣鬼的办法,可以使它显得毫无问题而实际不能好好工作。她可以想办法,让杜瓦尔瞄准的时候发生那么一点点偏差,使他不可避免地要杀死神经,或甚至杀死宾恩斯。激光器被笨手笨脚地弄坏,要么是偶然事故,要么是别有用心的人,而不是彼得逊小姐干的。
  “然后,还有,我在宾恩斯肺里的时候,救生索松了,我因此差一点死掉。杜瓦尔在这一次事件中,是合乎逻辑的可疑分子;但是,也正是他建议使船前灯的光射进缝隙,而这一招把我救了。为什么企图杀害我,而又采取行动来救我呢?这是没有道理的。要么这也是偶然事故,要么我的救生索不是杜瓦尔,而是别人松开的。
  “我们储存的空气漏了,这个小小的不幸事件,当时完全可以设想是欧因斯制造的。但是在我们压进补充的空气以后,欧因斯临时搞成了一个空气微缩装置,这东西似乎是创造了奇迹。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干,而我们谁都不能控告他,说他进行破坏。为什么不嫌麻烦把空气放掉,然后又拼命去弄回来!要么这也是偶然事故,要么破坏空气供应的不是欧因斯,而是别人。
  “我可以不考虑我自己,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搞破坏。这一来就只剩下迈克尔斯了。”
  卡特说道:“你的想法是他要对这一切事故负责吧。”
  “不,这些事仍然可能是意外事故。我们永远也弄不清楚了。但是如果这是破坏,那么迈克尔斯无疑就是最可能的候选人,因为唯有他没有参加最后一分钟的抢救,或是因为唯有他可以被认为是可能进行了更为巧妙的破坏的人。因此,现在我们就来考虑迈克尔斯吧。
  “第一个事故是碰到那个动静脉瘘管。要么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不幸事件,要么是迈克尔斯故意把我们领进去的。如果这是破坏,那么它不同于其它所有事件:只有一个可能的罪犯,只有一个——迈克尔斯。在某一点上他自己也是如实承认了的。只有他才可能把我们领进去,只有他可能对宾恩斯的循环系统熟悉到能发现一个细小瘘管的程度,同时首先确定在动脉进针的具体地点的也是他。”
  里德说:“这仍然可能是个不幸事件,老老实实的错误。”
  “对!但是在所有其它的事故中,有关的那些嫌疑分子都曾尽力想办法共度难关;而迈克尔斯却在我们进静脉系统以后,拼命争辩要求马上放弃使命。在以后的每次危机中他都是这样。他是唯一坚持放弃使命的人。但就我所觉察到的而言,真正露马脚的还不是这个。”
  “那么,他是怎么露马脚的呢?”卡特问道。
  “在我们开始执行任务,被微缩并注射进颈动脉的时候,我害怕了。说得最轻,我们大家都有一点心神不宁;但是迈克尔斯是我们当中最恐惧的。他几乎都吓得瘫痪了。那时候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就象我说过的那样,我自己就非常害怕。事实上,有他这个难友,我还觉得很高兴哩。可是……”
  “可是怎么样?”
  “可是在我们穿过动静脉瘘管以后,迈克尔斯就显得一点也不害怕了。有几次我们大家都很紧张,只有他不。他已经变得坚如磐石了。事实上开始的时候,他对我说了很多话,说自己如何怯懦——来解释他那种明显的害怕心情——但是到航行快要结束,杜瓦尔含沙射影说他是胆小鬼的时候,他几乎气得发了狂。我对他态度的这种转变,越来越觉得可疑。
  “在我看来,他起先那么害怕一定是有原因的。凡是他同大家一起对付危险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勇敢的。那么,也许,他只是在遭逢别人没有意识到的危险的时候,他才害怕。他不能把危险告诉别人,他必须独自面对危险,使他变成胆小鬼的就是这个原因。
  “一开头,除了迈克尔斯,我们大家毕竟都给自己在微缩这件事本身吓坏了。但是这一关安全度过了。那以后我们大家都期望驶往血块,动完手术,然后出来,也许总共只花十分钟。
  “但是迈克尔斯必定是我们当中知道那是不会实现的唯一的人。唯有他必定知道会出事,而且我们不久就会咕咚掉进旋涡。欧因斯在介绍情况的时候谈到了潜艇的脆弱性,迈克尔斯必定料到会牺牲。唯有他必定料到会牺牲。难怪他精神几乎都崩溃了。
  “在我们从瘘管安全出来以后,他感到宽慰极了,那样子几乎都到了发狂的地步。从那以后他确信我们不能完成使命,因此他也轻松了。我们每成功地度过一次危机,他就多增加一分忿怒。他已经顾不上怕了,他只感到愤怒。
  我们一进入耳朵,我就得出了结论:我们要我的人是迈克尔斯,而不是杜瓦尔。我不允许他纠缠着杜瓦尔,让他事先试验激光器。我在帮助彼得逊小姐摆脱开抗体的时候,命令他离开她。但是最后我犯了一个错误。在实际动手术的时候,我没有跟他呆在一起,而这就给了他夺船的机会。我头脑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疑心……
  “疑心归根到底或许还是杜瓦尔,是吗?”卡特说道。
  “恐怕是这样。因此我到船外去看动手术了,尽管当时杜瓦尔即使真是叛徒,我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要不是因为最后做了这么一桩蠢事,我或许能把完整的船,和活着的迈克尔斯带回来。”
  “好了。”卡特站了起来,他说:“这个代价还是便宜的。宾恩斯还活着,而且在慢慢复原。不过,欧因斯恐怕就不这么想罗。他舍不得他那条船。”
  “我不怪他。”格兰特说。“这条船真可爱。呃——听我说,彼得逊小姐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里德说道:“已经起床活动了。显然,她的精力比你旺盛。”
  “我是说,她是不是在这儿,在《CMDF》的什么地方?”
  “在。在杜瓦尔办公室里,我猜想。”
  “哦。”格兰特说道,他一下就泄了气。“好吧。我要洗一洗,刮刮胡子,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科拉把文件收拾好了,她说:“那么,好吧,杜瓦尔大夫,如果这报告可以等过了周末再写,我想向您请个假。”
  “可以,当然可以。”杜瓦尔说道。“我认为我们全都应该休息几天。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这回真是长了见识,是不是?”
  科拉微笑着向门口走去。
  格兰特把头稍稍伸进门来问道:“彼得逊小姐吗?”
  科拉猛吃了一惊,随即认出是格兰特,就面带笑容向他跑去。她说道:“是血流里的科拉。”
  “还叫科拉吗?”
  “当然罗。永远叫科拉,我希望。”
  格兰特犹豫了一下。他说道:“你可以叫我,‘查尔斯’。将来某一天,你甚至可以叫我‘善良的老伙伴查理’。”
  “我试试吧,查尔斯。”
  “你什么时候下班。”
  “我刚刚请了假去过周末。”
  格兰特想了想,摸了一下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然后朝杜瓦尔的方向点点头,后者这时在伏案工作。
  “你跟他关系很密切吗?”他最后问道。
  科拉严肃地说道:“我钦佩他的工作。他钦佩我的工作。”说着耸了耸肩。
  格兰特问道:“我可以钦佩你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淡然笑笑说:“什么时候你愿意都行。只要你愿意。如果——如果我也能偶尔钦佩你。”
  “你什么时候需要,你就告诉我,我好摆好姿势。”
  他们两人一道哈哈笑了起来。杜瓦尔抬起头来,看到他们在门口,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可以算是打招呼,也可能是表示再见。
  科拉说道:“我想要换身日常上街穿的衣服,然后去看看宾恩斯。你看行吗?”
  “他们允许会客吗?”
  科拉摇摇头说:“不许。但我们例外。”
  宾恩斯张开了眼睛。他试图露出笑容。
  一个护士耽心地轻轻说道:“现在只能呆一分钟。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不要同他谈起那件事。”
  “我明白。”格兰特说。
  然后他小声地对宾恩斯说;“身体怎么样?”
  宾恩斯又试图微笑。他说道:“我说不准。觉得很疲乏。我头疼,右眼很难受,但看来我是活下来了。”
  “好嘛!”
  “头上敲一下,还是打不死一个科学家的。”宾恩斯说道。“那些数学公式把脑袋弄得象岩石那样坚硬起来了,不是吗?”
  “这样我们都很高兴。”科拉轻柔地说道。
  “现在我必须回想起我到这儿来,要告诉你们的那些东西。还觉得有点朦胧,但能逐渐想起来。都装在我头脑里,一切材料都在。”这时他真正笑了。
  格兰特说道:“对你头脑里有的东西,你会吃惊的,教授。”
  那个护士把格兰特和科拉送出门外。他们两人随即手拉着手离开了,走进一个世界。
  那里,对他们来说,似乎一切恐怖都消除了,而只存在着那期待已久的巨大欢乐。
  (全文完)
  《奇妙的航程》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