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索拉利斯星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来自宇宙深处的折光
  姚海军
  作为一种科学与技术催生出来的特殊文学,没有哪一种小说拥有比科幻小说更广袤的边疆。无论人类自身的心灵空间,还是宇宙星空的外部世界,都是科幻小说的重要主题。构成本书的《索拉利斯星》和《K星异客》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们都成功地将这两大主题融为了一体。它们将我们引向深邃的宇宙,让我们看到的却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折光。 《索拉利斯星》的作者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921年出生于波兰的一个医生家庭,二战结束后,进入亚基叶夫大学医学系学习,对控制论、数学、哲学等领域均有涉猎,1948年取得医学博士学位。莱姆很早就对科幻小说产生了兴趣,在他大学未毕业的前两年,就发表了《火星使命》。这篇小说为他赢得了最初的声誉,也许正是由于这个一帆风顺的成功,促使莱姆在毕业之时,下决心弃医从文。迄今为止他已出版了三十多本书,它们被译成了至少三十种语言,发行量超过七百万册。在科幻创作的同时,莱姆也从事控制论、数学和宇航的研究工作。他是波兰宇航协会的创始人和波兰控制论协会的会员。正是这些因素使他保持了对科技的敏感,使他的科幻小说始终保持着超越时代的姿态。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莱姆科幻创作的高峰。他一生中的大部分科幻小说都出版在这段时间,包括他那些最受欢迎的作品。这些作品包罗万象,想像奇诡,在诙谐幽默和荒诞不经中,寄寓着严肃而深刻的哲理和讽喻。近些年来莱姆已经很少再写科幻小说,但他仍然是波兰最伟大的科幻作家。
  《索拉利斯星》出版于1961年,从被译成各种语言的数量和引起的评论来看,《索拉利斯星》当为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最重要的作品。1971年前苏联大师级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将其拍成长达两小时零四十六分的电影,为电影史增添了又一部经典,2002美国著名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再次将其搬上银幕。
  小说的科幻核心是人类对索拉利斯星的探索。这颗行星围绕着一对恒星公转,表面上除了光秃秃的岛屿之外,统统被一个胶质液体的海洋所覆盖。很早以前人们就惊奇地发现:绕双日运行的索拉利斯的轨道竟然稳定不变,而造成这一难以解释现象的似乎正是覆盖索拉利斯的海洋。这个海洋似乎有着难以想像的智慧和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重力场,从而稳定行星轨道。这个天文发现引发了探索索拉利斯的热潮,百余年来产生门类众多的学派,积累了浩如烟海的科学文献,但并没有人得出能被普遍接受的结论。在索拉利斯海洋变化无穷的各种结构面前,人类自融为可以赖其征服星空的科学难以置信地苍白无力。虽然人类已经能够把索拉利斯海的各种现象都描述得绘声绘色,但这些现象背后的本质却仍离人类太远太远。
  描写外星生命的科幻小说汗牛充栋,但它们大多只停留在表面刻画上,一旦进入心理层面,那些外星人便失去了神秘和光彩,显露出变形地球人的本来面目。而莱姆却不同,在这部想像奇绝的作品中,他笔下的索拉利斯海以一种傲慢的姿态超越了科幻小说中的外星人模式,为科幻小说殿堂增添了一个魅力无穷的外星生命的形象。
  虽然菜姆本人也曾强调他的创作本意仅仅是描写一个超出人类想像的外星生命,但这部小说的非凡之处更在于作者对人性的剖析。飘浮在索拉利斯低空的空间站原本是人类伸向未知的触角,但却被诡异氛围所包裹,原来仅有的三名科学家一人自杀,剩下的两人放弃了正常工作,而新来的主人公凯文似乎也将陷入困境。海洋洞察了他们包括潜意识在内的全部思维活动,将长期掩埋在他们心灵深处的不愿触及的隐秘具象成真实的物质存在,而作为肩负探索未知重任的科学家却根本无法了解索拉利斯海的目的,无法摆脱的潜意识幻影于是把他们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正如其中一位科学家所说,索拉利斯海向人们揭示的,只是人们的耻辱,人们的丑陋和过错。索拉利斯海其实是一面心理上的镜子。他们出来探索外界,结果却总是跟自己打交道。很显然,正是因为他们无法面对自己本性中的阴暗可怕的另一面才使他们成了这面镜子的牺牲。
  索拉利斯海使我们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不仅是科学上的,还有人性上的。但莱姆并不是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他最终还是让我们从凯文身上看到了人类的希望,凯文战胜了自己人性中一直不敢面对的灰暗,为人类自信地面对整个宇宙提供了可能。
  与经典的《索拉利斯星》不同,《 K星异客》是近年来涌现出的畅销科幻小说之一。作者吉恩·布鲁尔出生于美国印第安那州的一座小城,曾在多个享有盛名的研究所学习和工作,主攻DNA复制和细胞分裂。
  《 K星异客》是吉恩的第一本小说,但这本书一出版使受到了广泛的关注与好评:获阿瑟·克拉克奖提名;被著名的亚马逊网站评为 5星级小说,其电子版在美国在线网站的畅销榜上始终名列前茅;而环球电影公司更是迅速购得了电影改编权,将其搬上了银幕,首映取得了1750万美元的佳绩,在历年来10月档期影片中名列第三。
  《 K星异客》讲述的是精神病医生吉恩和他的“病人”坡特的智力角逐。坡特自称来自遥远的 K星,并详细描绘了那个星球令人艳羡的“自约制”文明;而吉恩卸坚定地认定他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妄想世界不能自拔。于是吉恩煞费苦心地从坡特言行中查寻线索,以便找到他真实的自我,从而将他从虚幻的世界中拯救出来,而坡特对这一切却一直应对从容。这个故事颇具张力,每一步发展都让人疑窦丛生。坡特到底是 K星人。还是疯子?作者设计了一个极为巧妙的谜局,让读者身陷其中,当你将你的判断犹犹豫豫地放入理性天平的一侧时,你几乎可以立即发现,天平另一侧的砝码也随之多出了一块。
  那砝码是一些看似不经意表露出的细节。比如,坡特在离开吉恩家时留下的那句“如果你找到波特(吉恩认定的真实坡特),请好好照顾他”。当后来坡特神奇消失,人们在医院床下找到波特时,理性的逻辑本该促使你断定可怜的波特从此从自己的幻象中解脱了,可你一旦想到这句留言,你的判断就如同建在沙滩上的巨厦瞬间坍塌。也许坡特在7月27日真的离波特——他的寄生体而去了。
  有趣的是,作者不仅使用了第一人称,更让小说的主人公与自己同名,于是小说就愈发显得扑朔迷离,真伪难辨。坡特究竟是否真实存在?他究竟是外星人还是精神病患者?是该相信现有的科学,还是相信坡特充满自信的陈述?虚幻的现实与真实的幻觉之间又该如何区分?作者异常狡猾地将这些问题统统扔给了读者。但是,当小说结束,当你获悉坡特住过的医院中的那些精神病人都在坡特的帮助下恢复正常生活的时候,你会发现坡特是否是 K星人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教会了人们如何沟通,如何消除心灵与心灵之间的樊篱,以及如何对待生活,对待每一个生命以及平凡的日子。
  比之《索拉利斯星》那道冷峻的折光,《 K星异客》显得温馨感人。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一章 飞抵基地
  十九点正,我驱车赶到发射基地。基地一片忙碌,发射架的调试安装平台上挤满了人,普罗米修斯号飞船正待发射升空。大家一见我,忙让开一条道,我穿过人群,来到飞船搭载的太空舱舱口,沿舱壁慢慢爬下,进入太空舱。
  太空舱的座舱十分狭窄,人往里一站,再没多余地方,想挪挪身子郁难。我取下充气管,插在宇航服的接口上,打开气阀,宇航服一下子充足气,鼓鼓囊囊地膨胀起来。此后,我丝毫动弹不了。我就那样直挺梃地站立着,不,是被悬吊着,悬吊在空中。总之,我被充气的宇航服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了。宇航服的外面,有金属圈牢牢夹住,金属圈又被固定在太空舱的钢壁上。
  我仰起头,尽力望出去。头上是透明的座舱罩,透过此罩,可以看到溜光锃亮的飞船舱壁,高处歪斜着一个人的脸,那是普罗米修斯号船长莫达德,他正忙乎着什么。突然,眼前一黑,莫达德的头消失了,我一下跌入黑暗之中。原来,太空舱口给沉重的锥形防护罩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嗡嗡嗡,嗡嗡嗡,马达声一阵阵响起,一连响过八次,那是上面的工作人员在用电钻,拧紧防护罩与舱体间的连接螺栓。接着,又传来一阵减震器的嘶嘶声。慢慢地,随着我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一个发着幽光的圆形仪表盘孤零零地出现在面前。
  一个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来:“凯文,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啦,莫达德。”我答道。
  “放心吧,你会在索拉利斯基地成功登陆的。祝你旅途平安!”
  随着一阵嘎嘎声,飞船开始晃动,我禁不住紧张起来,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然而,一切又很快沉寂下来,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什么时候发射?”我问道。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飒飒声,如尘沙坠地。
  “你已经在天上了,凯文。祝你好运。”是莫达德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近旁。
  不知何时,在齐眼高的位置,一道扁长的舷窗已经打开,举目望去,窗外已是星斗满天。算起来,搭载太空舱的普罗米修斯号此刻应该飞行在宝瓶座的阿尔法星附近。我的目光在一片星海中四处搜寻,试图确定自己的飞行方向。然而,群星闪烁,眼花缭乱,确定方向的努力终归徒劳,一个星座也分辨不出来——我已到达银河系的一个新区域,这里的星空是陌生的。置身其中,方向感全没了。飞船飞过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体,我耐心地等待着,希望捕捉到一颗易于辨认的星,确定自己的方位。可我一颗也分辨不出来。眼看着它们一颗颗退去,光亮渐暗,迷失在一片模糊的、略带紫色的星光里。只有这种距离感的变化尚能提示我:我在运动着,在飞行中,尽管方向不辨。我的身体被密封在充气的宇航服里,僵硬麻木,无法动弹。虽然我正像流星一般高速划过太空,可我没有丝毫运动感,仿佛站在太空中,一动不动,惟一能感觉到的,是舱内持续攀升的温度。
  突然,响起一阵尖利刺耳的磨擦声,如钢刀划过玻璃一般。降落!没错,我开始降落了。仪表盘上亮光闪动,各种图像、数据急速变化——我的飞行方向改变了!舷窗外,星斗早已逝去,黯淡的微红的光亮淹没了我。怦、怦、怦,我的心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着。面部好似火烤,灼热难当;颈部却冷气袭人——空调启动了,风口正对着颈部。搭载我的普罗米修斯号飞船早已无影无踪。我很遗憾,没能看上它最后一眼。其实,我知道,我就是想看,也是看不到的。因为太空舱脱离飞船后,要自行飞行一阵,舷窗才会自动开启,而到那时,飞船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了。
  太空舱突然颠簸了一下,又一下,接着,整个舱体剧烈地震动起来。震动引发的强大冲击力穿过舱体外部减震隔离层,穿过充气太空服,直达肌体,力透全身。监视器上的图像摇晃起来,并迅速扩大,磷光四散,充满了整个荧屏。我并不害怕,至少我到达目的地了。谢天谢地,至少我没有偏离目标,否则,我就完了。
  我冲无线话筒呼叫起来:“索拉利斯基地!索拉利斯基地!索拉利斯基地!普罗米修斯号太空舱呼叫!普罗米修斯号太空舱呼叫!我已脱离飞船,请调整我的轨道。完毕!”
  此时,我即将着陆的行星已经完全展现在眼前,平坦,广阔。然而,从行星表面的情形可以推测,目前我还处于相当高的“高度”——太空舱已经越过某一临界线,我可以用“高度”这个词来衡量飞行器与天体之间的距离了。现在,即使闭上眼,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坠落。但我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因为我不愿错过任何观察的机会,错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过了片刻,基地没有任何回音。我再呼叫,仍没有回音。耳机里,杂音一片,低沉的嗡嗡声中,不时夹杂着阵阵尖利的静电声。而那嗡嗡声持续不断,成为背景音,仿佛就是行星自己发出的。橘红色的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薄雾,掩蔽了舱窗。我意识到,太空舱正在穿越行星的云层。尽管太空服里已没有任何活动余地,可出于本能,我仍尽力躬下身,似乎要躲避云团,怕被它击中。很快,云雾迅速向高空散去,好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吞噬。太空舱穿过云层,继续绕行星飞行。渐渐地,阳光出现了。我一半在光亮中,一半在阴影里。终于,一个硕大的太阳出现在舱窗外。它从行星左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划过天空,又从右边慢慢沉下。
  耳机的杂音中,一个冷漠的声音出现了:
  “索拉利斯基地呼叫!索拉利斯基地呼叫!太空舱将在零点着陆。重复一遍,太空舱将在零点着陆。现在作好准备,接受倒计时指令。二百五十,二百四十九,二百四十八……”
  对方显然是机器人,声音由人工语音合成,自动播放,不时被阵阵刺耳的杂音打断。这情形让人大惑不解。按常理,对新来的客人,尤其是直接从地球来的,空间基地人员通常会兴奋不已,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今天竟由机器人接待……我顾不得想那么多,因为我发现,太阳在天空中的运行线路突然发生了变化:忽而在右面,忽而又跑到左面去了,好像在行星的地平线上跳舞似的。我呢,像个大钟摆一样。摇过来,又摆过去。与此同时,行星表面如一道大墙在我眼前耸立起来,上面布满了墨蓝、深黑的沟痕和皱褶。我的目光开始在行星表面上来回扫视……看见啦!一个小小的方形图案出现了,点缀着绿、白色亮点,十分醒目,那是基地用于定位的标记物。啪!锥形防护罩传来一声响,什么东西弹了出去。接着,太空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减速伞被几根长绳拖着,在太空舱后张开了。嚯嚯嚯!嚯嚯嚯!伞体发出巨大的声响。啊!这是风的声音。久违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听过这种声音了。我想起了地球。
  着陆的进程加快了。此前,我只知道自己处于降落过程中,可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却可以亲眼目睹一切了。下面的定位标记物越来越大,一个绿白相问的大棋盘图案展现在眼前,它喷涂在一个狭长的、状似蓝鲸的巨物上。那金属构成的巨物呈银色,被数排黑洞洞的孔穴分成几个区域,两侧雷达密布,天线林立。巨物本身并未建在地表上,而是悬于半空中,它庞大的躯体在本已昏黑的地表上投下墨黑的椭圆形阴影。然而,我还能分辨出,昏黑的地表并非陆地,而是大海。大海上波涛暗涌,暮气沉沉,浩瀚无边。着陆地原在大海的上空。太空舱旋转着,急速下降。云层已被远远抛在天上。阳光在它的边缘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刚才血红的灭空转眼变成灰白,辽远而空阔。
  又一次剧烈的震动后,太空舱再次调整了飞行方向。舷窗外,大海又展现在眼前,一座座浪峰闪着银色亮光,流动着,翻滚着,蔚为壮观。“砰”的一声,降落伞的伞绳断开了,伞体被劲风卷起,噼啪作响,快速向海而飞落。太空舱在人工磁场的控制下,有节律地来到摆动,缓缓下降,晃悠悠的感觉十分古怪。这当儿。下面的各种景物从我眼前一晃过:几个巨大的发射平台,平台上耸起的尖尖钢塔,钢塔顶上的两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以及望远镜的抛物面形的反射器,等等。
  咣当一声,太空舱的钢体碰到起降平台,稳稳当当地停住了。接着,一个内部小舱门打开,又一阵嘶嘶声后,坐舱的密封金属罩也跟着打开——我的太空旅行结束了。
  耳机又响起机器人冷冷的声音,着陆控制中心开始报告着陆情况:
  “这是索拉利斯星基地。作业结束,普罗米修斯号太空舱已经着陆。完毕。”
  我胸部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压迫感,腹部也沉重难受。于是,我关上耳机,双手抓住操纵杆。这时,一个绿色的显示屏亮了,打出“到达”字样,太空舱的外舱门也跟着打开。我背后的气囊开始充气,把我轻轻向外挤,我只得向前跨步,才能站稳。
  “哧”的一声,宇航服的空气被尽数排出。我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定睛一看,我已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带穹顶的银白色建筑中,那建筑有教堂中央大厅那么高。环顺四周,只见一簇颜色各异的管道沿倾斜的墙壁从高处延伸而下,又从不同的圆孔中穿出去。数台通风井轰鸣着,正在排除有害气体——刚才太空舱降落时,一些行星大气渗了进来,其中含有部分有害气体。搭载我的太空舱如一支香烟,直直地立在钢铁基座上,下端已被牢牢固定。舱内搭载物已全部卸去,空空的,像一只蛾子飞走后留下的空茧壳,而舱体的外部保护罩已在飞行中烧焦,黑糊糊的。
  我沿一个小小舷梯走下。金属的地板覆盖着塑料保护垫,上面积满厚厚的灰尘。有的地方,塑料保护垫被运送火箭的台车车轮碾破,露出了下面的钢板。
  突然,通风井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沉寂。我左右张单,盼着有人出来,却发现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的心禁不住紧张起来。近处有一个发光箭头,指向一条电动通道,通道的踏板无声地向前滑动。我只得踏上那通道,任它把我带向未知的前方。
  大厅的拱顶呈抛物面,自顶向四周逐渐降低,接地处有一个出口。穿过出口,进入一条宽敞的走廊。走廊两旁,各种物件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有储气瓶、仪器量表、降落伞、板条箱和大量其他杂物。
  电动通道载着我,向远远的走廊尽头滑过去,直到另一个拱顶大厅的人口处。这个大厅更是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气味。油料泄漏了,从一大堆油桶下流出来,在油桶四周积了一大滩。地板上尽是一串串沾满油污的脚印,通往各个方向。油桶上还有一堆堆撕烂的废纸、自动收报机用的纸带及其他垃圾。
  顺着另一个绿箭头指示的方向,我走到大厅中央的一道门前,此门背后是一条走廊。这条走廊很窄,只容两人并肩通过,天花板上嵌有照明顶灯。穿过走廊,前面又出现一道门,涂有绿白方格的图案,半掩着。我走了进去。
  里而是一个小舱。舱室墙面呈凹彤,装有全景了;瞭望窗,窗口发散出淡淡的紫光。窗外,暗黑的海浪层层涌过,悄无声息。墙脚有一排储藏柜,柜门敞开,里面塞满各种仪器、书籍、眼镜、真空保温瓶等器物,都布满了灰尘。地板上满是污渍,五六辆小台车和几把折叠式扶手椅散乱地摆放着。有一把椅子特别些,椅背鼓鼓地撑着,充了气似的——里面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他给太阳晒得够惨的,脸上的皮肤都起了皲裂,鼻子和面颊大面积脱皮。我一眼就认尘他来,吉布伦的助手,控制论专家斯诺。当年,他曾在《索托利斯年报》上发表过数篇极富创见的文章,名噪一时。令人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机会结识他。此刻,他就在眼前,上穿一件衬衫,下着一条工作裤。衬衫有网眼,灰白的胸毛从网眼里钻出来,东一簇西一簇的;工作裤则是帆布的,机修工穿的那种,前后缝着许多大口袋。裤子原本是白色的,如今已油迹斑斑,面日全非,而且被化学试剂灼烧出许多小孔。只见他手里握着一个梨形的保温瓶。那种保温瓶是在那种并未安装重力产生系统装置的飞船上专用的,而现在处于重力环境下,就不宜用了。斯诺一抬头,看见我,猛然间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手里的保温瓶滑落在地,弹了几下,溅出几滴透明的液体来。他被吓着了,面无人色,惊恐万状。这情形,让我惊异不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峙良久,我也禁不住慌乱起来。最后,我只得壮着胆,朝前跨了一步。斯诺吓得缩成一团,蜷在椅子里。
  “是斯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斯诺浑身发抖,好像我会打他似的,两眼瞪着我,神色恐怖。突然,他气喘吁吁地挤出几句话来: “我……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都嘶哑了。
  刚才洒在地板上的那几滴液体很快挥发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精味儿。斯诺酗酒?他醉了吗?他怎么给吓成这样?我站在房间中央,惴惴不安地想着。我的耳朵像塞满了线团似的,嗡嗡作响。我感到双腿发软,不停地颤抖;脚在地板上,也踩不踏实,仿佛大地就要陷落似的。窗外,大海涌动,潮起潮落。舱内,那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恐惧之意退却了,可依旧充满厌恶。
  “你怎么啦?病了吗?”我低声问道。
  “你好像有点担心,”他说,声音空空的,“是的,你担心了。我很吓人,是吧?可你管我干吗?我又不认识你。”
  “吉布伦在哪里?”我问道。
  斯诺一惊,呆滞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喘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
  “吉……吉布……不!不!”
  接着,他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几乎窒息。
  “这么说,你是来找吉布伦的?可怜的老东西。找他干吗?”他这会儿稍微平静些了。
  他的话语中,充满敌意和挑衅,好像一下子又不怕我了。
  这真让人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我喃喃自语道:“那——他在哪儿呢?’’
  “你难道不知道?”
  显然,这家伙已经烂醉,头脑不清了。怒火在我胸中陡然蹿起。我本该克制着,离开这儿,可我没有,我没耐心了,大声吼叫起来:
  “够了!我刚到,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斯诺!这儿究竟出什么事了?” 斯诺垂下头。接着,他长舒一口气,情绪缓和了许多。最后,他双手抓住椅子扶手,费力地站起来,膝盖不住打颤。
  “什么?你说你刚到……你从哪里来?”他问道。他的酒差不多醒了。
  “从地球!”我气愤地说,“地球你总听说过吧?”
  “从地球来?我的上帝!那一定是凯文了。”
  “没错,我就是。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地方那么可怕?”
  他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他擦了擦脑门,说:“对不起,凯文。没什么,真的。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是你。”
  “没想到是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前就提前通知了你们,今天莫达德又从普罗米修斯号飞船电告过你们。”
  “是,是,是。这阵子我们这里有点乱。”
  “是吗?”我冷冷答道。
  斯诺围着我绕了一圈,审视一番。他看到的,无非是我那一身管线密布的宇航服。然后,他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干咳了一声,说:“也许,你需要冲个澡,那样你会感到好受些。你的房间在对面,蓝包门,那里有浴室。”
  “谢谢——基地的布局我清楚。”
  “你一定饿了吧。’’
  “不饿。告诉我,吉布伦在哪里。”
  斯诺没有回答,转身朝窗口走去。从后面看去,他显得老了许多,短短的头发已经灰白,被阳光晒黑的后颈布满深深的皱纹。
  窗外,大海缓缓起伏,无声无息;厚厚的泡沫,在巨浪间摇荡。阳光下,座座浪峰,闪着银光,道道波谷,暗涌血色。此情此景,不觉让人心生联想——只是联想而已——这索拉利斯基地,也在不知不觉中摇晃起来。它似乎建在一个看不见的基座上,而那基座原本也是摇晃的。因此,基地建筑也自然往一边慢慢倒下去,然后起身,不及站稳,又向另一边懒洋洋地倒下去。这一刻,我不觉喉头发紧,思念起普罗米修斯号来。生存,原本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今,似乎已成记忆中的往事,成为奢望了。
  斯诺转过身,不安地搓着双手。
  “听着。”他突然开口说,“这阵子这儿只有我,再无别人,今天你只得以我为伴了。就叫我‘小矮人’吧,别反对——没办法,大家都这么叫我。你从照片上已经认识我了,就当我们是老朋友吧。”
  我不理会,固执地重复着我的问题:“吉布伦在哪儿?”
  斯诺依然眨巴着眼,不回答。
  “很抱歉,这样接待你。可这——这不是我的错。你知道,这儿出了太多的事,我把你来的事儿给忘了……”
  “这我明白。可吉布伦呢?他不在基地么?是不是有观测任务,乘飞机外出了?”
  斯诺瞪着一堆电线,琢磨着什么。
  “不,他没离开基地,也不会外出。事实上……”
  他说什么,我没听清。
  “什么?你指什么?那他在哪儿?”
  “我想你应该猜到。”他答道,声音有些异样,两眼冷冷地盯着我。我不觉打了个寒噤。他醉了,可还不糊涂,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出事故了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仔细观察我的反应。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天亮的时候。”
  听到这,我没有太震惊。毕竟,这一问一答,话里话外,不祥之兆早让我猜到了三分。斯诺的恐慌,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事故?”
  “你为什么不到自己的房间去呢?去把宇航眼换了,回头再谈。一个小时以后。”
  我犹豫了一下。
  “那好吧。”最后,我只得答应了。
  我要离开时,斯诺又叫住我。
  “等等!”他神色不安,欲言又止,好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儿,才说:
  “原来,这儿曾经有三个人的。现在,加上你,我们又有三个人了。你认识萨托雷斯吗?”
  “从照片上认识的——跟认识你一样。”
  “他在上面,实验室里。我想,天黑前他不会下来了,不过……无论如何,你早晚会认识他的。如果你还想见别的什么人——既不是我,也不是萨托雷斯——那么,你得明白……”
  “明白什么?”
  我该不是做梦吧。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梦!窗外深黑的海浪,在西沉的太阳下,反射出猩红的亮光。眼前这个坐在椅子里的小男人,又像刚才一样,垂下头,瞪着自己面前的一堆电线。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举妄动。”
  “我还会见到谁?”我暴跳起来,大声吼道,“幽灵么?”
  “当然,你觉得,现在我有些神经错乱。不,不,我是清醒的。好了,我不能再啰嗦了。也许——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谁知道呢。不过,别忘了我警告你的话。”
  “别这么神秘兮兮的。你究竟指的什么?”
  “别再问了,准备面对——面对——一切吧。我知道,这很难,试试看吧。这是我给你的惟一忠告。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我会面临什么?你说!你说!”我喊起来。
  他蜷缩在椅子里,斜眼看着我,晒黑的脸愈显疲惫不堪。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恨不得冲过去,抓住他的肩头,狠狠揍他一顿。
  他又说话了,一字一句地,显得很吃力:“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会遇到什么,那还得看你自己。”
  “你是指——幻觉?”
  “不,它可是实实在在的。要紧的是,别攻击它。无论如何,记住这一点!”
  “你到底指的什么?”我气昏了头,只顾吼叫。
  “你要明白,我们现在不是在地球上。”
  “那又怎样,难道这儿有三头六臂的怪兽不成?”我不服气地叫道,“毫无人性的怪兽?”
  一想到斯诺竞说出这种怪力乱神的胡话,真想冲过去,一把抓起他,把他从恍惚中摇醒。这时,只听他又说:“那正是它们的危险所在。记住我对你说的话,时刻警惕,小心防备!”
  “吉布伦出什么事了?”
  斯诺不回答。
  “那萨托雷斯呢?他在干什么?”
  “一小时后回来吧,咱们到时再谈。”
  我转身走出去。随手关门之际,又看了斯诺一眼,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抱头,手肘撑在满是污渍的膝头卜。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大片的血迹,早已干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二章 发现生命
  从斯诺所在的通讯舱出来,回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没有立即走开,在掩上的门前稍停片刻。不经意间,发现门上胡乱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字:“人!”字虽模糊潦草,猛一看,不觉怦然心动,暖崽E涌,真想返身回去,与斯诺待在一起。可我没有。
  狭窄的管状走廊里,阴风飒飒,令人不寒而栗。我沿这走廊走下去。沉重的宇航服压在身上,几乎不能挺胸。斯诺的可怕警告犹如咒语,仍回响在耳边。恍惚中,如有隐身人在暗处窥视,我不免心下发慌,便踮了脚尖,小心翼翼潜行。生怕惊动了“他”。走廊尽头,是一个较宽敞的拱顶区域,两边各有两道门,门上分别写着主人的名字:吉布伦博士、斯诺博士和萨托雷斯博士。第四道门没有名号牌,应该就是斯诺提到的那道门吧,就是我的舱房了。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门把手,门慢慢开了。门开的同时,我有一种预感,里面一定有人。我走了进去。
  舱里没有人。那道全景瞭望窗与斯诺那儿的一样宽,一样大.俯视着大海。太阳照着一侧的海面。闪着油亮的光芒,仿佛随海浪起伏的不是水,而是一层红色的油脂。舱房里也晃动着红色的波光,这情形不觉让人疑心,好像基地就是一艘漂荡在大海上的轮船。舱房的一侧,靠墙立着一张收起来的折叠床,床两边各有一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另一侧墙一溜顺排着很多储藏柜和置物架。储藏柜间的墙壁上悬挂着几个镀镍大相框,相框里粘贴着一系列空间照片,首尾相连。置物架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的试管和蒸馏器皿,管口都塞着线团。窗口下面堆着两排搪瓷箱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仪器,仪器上缠绕着塑料管。三个墙角则分别为电冰箱、水龙头和除雾器所占。临窗还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也堆满了东西,显微镜也只能摆到了门边的地板上。靠门的地方还有一个高高的储藏柜,半开着,里面挂着防护服、实验室穿的工作服、绝缘围裙、内衣、野外考察穿的工作靴等等,还有几只圆筒铝瓶——那是氧气瓶,便携式给氧器用的。给氧器有两套,配置很完备,有面罩,挂在折叠床的床柱上。这儿一切都很乱,显然是匆匆布置、蓄意伪造的。我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化学试剂味儿,还有一种刺鼻的什么味儿——氯气?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察看天花板,上面嵌着一个格栅,显然是通风孔,格栅上挂着的纸带还在轻轻飘动着呢,看来,空气流通正常。为了让书架和储藏柜之间,尤其是床边的地方尽量空出来,我清理了好多书呀、仪器呀、工具呀之类的东西,把它们一股脑儿搬开,暂时堆到房间的另一边。
  我拉出一个挂钩,欲挂宇航服,可正要脱衣时,挥着拉丝的手又松开了。这可是我惟一的护身屏障呀,一旦脱去,我就暴露在外,易遭攻击了。这样一想,我就不敢脱了。我又一次仔细察看了一遍四周的情况,发现门虽关紧,却未上锁。这门本来就没安锁。我立刻拖来几只沉重的大箱子,堵在门口。筑好这道临时屏障后,我才以飞快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一身的重装备。柜门上安了一面窄窄的镜子,可以照到屋子的一角。突然,有东西在眼前晃了一下,我大惊,猛然跳起。原来,那不过是自己在镜中的影子,给眼睛的余光瞅见了,虚惊一场。除去宇航服,才发现里面的外衣已被汗水浸透。我把这外衣也脱了,然后拉开一道滑门,进了浴室。浴室虽小,但四面墙都贴有瓷砖,倒也明亮。墙壁上有一个孔,孔里有一个扁长的盒子。我把它拉出来,放到地上。刚一放下,弹簧盖子就自动弹起,盒子便打开了,只见里面有许多小格,格子里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扭曲的黑色金属片,有各种变形的仪器。看得出来,都是些常用工具,可已没有一仲可用,或变钝,或变形,或熔化,好像经熔炉锻烧过一般。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陶瓷把手,本是不可燃烧的东西,却也扭曲得没了模样。实验室的熔炉,即便在极限高温下,也不可能熔化它的;也许,只有核反应堆才可以熔化它。可当我拿来宇航服口袋里的盖格计数器测量放射性物质含量时,计数器没有反应,就是说,这里并没有放射性物质。
  现在我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了,再脱下裤衩,远远扔到一边,一头钻到水流下。嘿嘿!爽!爽!身体经水这么一刺激,舒服极了。热气腾腾、细针一般的水流劈头盖脑激射而下。慢慢地,我扭动着身体,尽情地享受着,不时用劲搓上几把。一时间,雾气蒸腾,水花四溅,泡沫横飞,自着陆索拉利斯基地以来,心头积压的忧虑与恐惧,顷刻间化为鸟有,一扫而光。
  冲完澡,我把储藏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想找些自己需要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只找到一件工作服,兴许可以衬着宇航服穿。我收拾自己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时,在笔记本的书页间摸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一把钥匙,我寓所的,我在地球上的家。这小东西让我想到一件要紧事:我得有一件武器。显然,我那把多功能的小军刀是不够用了。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物,我也不打算找来一把伽马射线手枪或其他什么武器。
  我在舱房中间的一条凳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受着独处的惬意与轻松。啊,我还有半个多小时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这人有个特点:事情无论大小,必定严守约定,谨慎对待。天性如此。我的表有24个刻度,现在指针正指着7点正。太阳正沉入海中。索托利斯时间的七点,正是普罗米修斯号船上时间二十点。在普罗米修斯号船长莫迭德的监视器上,索拉利斯算什么呢?不过是太空中的尘埃一粒,早被淹没在群星之中了。然而,对我来说,普罗米修斯号意味着什么呢?我轻轻闭上眼。听,通风口有些许微风吹动,发出轻轻的嗡嗡声,浴室里有余水无力地落下,嘀哒作响。此外,再无声息。
  如果我没估计错,吉布伦刚死不久。他们如何处理他的尸体?埋了么?不,不可能,这可是个海洋星球,荒岛上也只有岩石。那么,尸体被怎么处置了呢?这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想啊,想啊,没结果。后来,我猛然意识到:荒唐!怎么能揪住这种小事不放呢?我不再想它,开始来回踱步,脚尖碰到一个帆布口袋,半截还埋在书堆里。我弯腰拾起来,里面有一个彩色玻璃瓶,很轻,像纸做的一样。我把小瓶拿到临窗的光亮处细看。天色已近黄昏,阴沉沉的,天空中还弥漫着污黑的烟雾。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晚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啊?竟然纵容自己为这些不相干的琐事拖累、纠缠么。
  结束放纵的契机到来了:舱房里的灯亮了——这是光电继电器操纵的,不由人工控制;原来太阳已落下海面。一丝不安之情从我心底悄然升起。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也这样不知不觉地悄然发生么?我愈加不安起来。太空的不确定感是那样巨大,向我压过来,令我窒息,令我无所适从。不,我得振作起来。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书架前,挑了一本我熟悉的书,休斯和欧格尔的专著《索拉利斯史·卷二》,厚厚的一大本。我把书摊在膝上,浏览起来。
  根据书中记载,索拉利斯的发现可追溯到我出生前大约 100年。
  这颗行星很特别,它围绕两个太阳运转:一个红太阳,一个蓝太阳。发现之后的45年间,没有任何航天器造访过它。当时,人们坚信加莫夫·沙普里学说的正确性,该学说认为:围绕双子恒星运行的行星不可能有生命存在。因为,在此星系的演化进程中,引力要发生变化,相应地,行星的公转轨道也要发生变化。
  由于引力的波动性变化,行星轨道或向里压缩,或向外扩张。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行星温度也随之发生剧烈变化,或猛增,或猛降,生命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毁灭。这种变化的周期估计为数百万年一次。根据天文学和生物学的有关定律,这个周期太短了,因为生命进化的周期动辄需要上亿年,甚至数十亿年。
  根据早期推算,50万年后.索拉利斯行星将被拉近红太阳半个天文单位,此后再过 100万年,索拉利斯将整个被那颗炽热恒星吞噬。
  然而,数十年过去了,观测表明,科学家的推算没有应验,索拉利斯行星的公转轨道并未发生仟何变化。事实上,它的公转轨道相当稳定,就像我们太阳系行星的轨道一样。
  于是,科学家重新做了更为精确的推算,结果再次肯定了最初的结沧:索拉利斯的公转轨道应当是不稳定的。
  当时,人类每年要发现数百颗行星,因此索拉利斯的发现与观测实在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官方的统计资料也只用了短短几行文字,说明其轨道特征。但因实际观测结果与理论推算不相符合,这一矛盾现象最终导致索拉利斯行星声名鹊起,引起了科学界的特别关注。
  四年后,奥滕斯科尔德太空探险队搭乘拉康号飞船及其所属的另外两个飞行器,飞临索拉利斯行星上空,开始了对它的实地研究考察。这个探险队的任务是初步考察,而不是详细探测,因此,科学家们没有携带登陆设备。奥滕斯科尔德在索拉利斯的赤道和两极上空释放了大量微型自动观测卫星,这些卫星的主要任务是测定行星的引力状况。此外,探险队还对行星的表面进行了调查研究,结果发现,它是一个海洋星球,地表几乎全部为大海覆盖,其间点缀着大量低矮、平坦的岛屿;岛屿面积很小。尽管行星本身的直径比地球直径大五分之一,但其陆地总面积尚不及欧洲大,而且分布极不平衡,绝大多数集中在南半球。岛上乱石累累,寸草不生,一片荒凉的景象。同时,探险队对行星的大气构成——其中不含氧气——和物质密度也作了精确的分析和测定,得到了行星反照率和其他天文特性的有关数据。正如预测的那样,没有发现生命存在的迹象,岛上没有,海里也没有。但海洋活动异常活跃。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索拉利斯成为天文学的热点,它所在的整个大区域的所有太空观测和研究均以它为中心,原因就在于,这颗行星有一种非凡的能力:尽管从理论上讲,它的公转轨道毫无疑问应该是不稳定的,但实际上它居然能使自己的轨道保持不变。这种理论与实际的相互矛盾引起了广泛争论,后来争论越演越烈,几乎发展为一场相互诋毁、指责的丑闻。因为,有人认为不同的结论出于不同的观测结果,罪魁祸首在于观测数据不准确,为此,许多领域的科学家遭到责难,蒙受羞辱,参与观测的计算机也未能幸免。
  由于资金短缺,对索拉利斯进行正式登陆考察的探险队迟迟未能出发,拖了整整三年才得以踏上漫漫旅途。最后,探险家沙那罕终下成功组建起自己的探险队,并从宇宙学协会取得三艘 C吨级的宇宙飞船——那是当时荷载量最大的星际飞船。沙那罕的探险队从宝瓶座的阿尔发星出发,前往索拉利斯。他们出发后,宇宙学协会旗下的另一支太空探险队也发射了一颗卫星——月神 247——进入索拉利斯轨道一年半后,沙那罕探险队才抵达索拉利斯星。月神 247每十年改造一次,现在已经历三次改造,仍在发挥作用。它发回的数据完全印证了奥滕斯科尔德探险队关于索拉利斯海洋的发现结果,即那里的海洋运动异常活跃,极富特性。
  沙那罕探险队的三艘飞船到达索拉利斯后,将一艘留在轨道上,继续绕行星飞行,另外两艘在稍作尝试后,双双着陆在一个方圆 600平方英里的小岛上。探险队在行星上停留了18个月,除一次设备故障引起的不幸事件外,整个探险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伴随探险工作的进一步展开,科学界的论战又起,分成完全对立的两个阵营,焦点集中在对海洋性质的判断上。当时,基于考察数据分析得出的结论,即索拉利斯的海洋是一种有机态物质,是双方都认同的——当然,还不敢说它已经具有生命。但是,以生物学家为首的一派认为:那海洋仅仅是一种原生态物质——一个巨型原生质,一个液态细胞,是“生命前物态”,它独特怪异,硕大正比,以一种胶体膜的形态包围着整个星球,有的地方厚达数英里;而以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为首的另一派则声称:行星海洋必定是有机组织,一种经过非凡进化的有机物形式。其结构组织异常复杂,甚至可能超过陆上生命,因为它已经有能耐对行星施加强大作用,左右其运行轨道。这个推断有一定说服力,至少还没有人找到别的证据,可以对海洋的异常表现做出他种解释。更令人鼓舞的是,天体物理学家已经发现,原生态海洋的变动与当地引力的实测数据之间,存在这样一种联系,即后者会根据海洋的“变形”而发生相应改变。
  结果,正是这些物理学家,而不是生物学家,提出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学说——“原生质机能说”。根据这一学说,存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物态,它也许没有我们所说的生命,却具有生命的机能,能对外界施加有目的的作用,而且是天文学尺度上的作用——这最后一点尤其值得强调。 此次大论战引起了广泛反响,并迅速波及科学界权威,过去八十多年里未遇挑战的加莫夫·沙普里学说,第一次动摇了。
  也有部分学者继续坚持加莫夫·沙普里学说,他们的论点大致如下:这个海洋既非“超生命物态”,也非“生命前物态”,而是一种地质物态——当然,这种物态极端罕见——它具有一种独特能力,无论所受引力如何变化,它都能稳定索拉利斯的运行轨道。勒夏特列原理①也被搬来支持这种论点。
  【① 勒夏特列原理是说任何稳定化学平衡系统随外力的影响,无论整体地还是仅仅部分地导致其温度或压缩度(压强、浓度、单位体积的分子数)发生改变,若它们单独发生的话,系统将只作内在的纠正,使温度或压缩度发生变化,该变化与外力引起的改变是相反的。】
  为了挑战这种保守态度,形形色色的假说被提了出来,其中最为煞费苦心的莫过于西维托·维塔假说,该假说声称:索拉利斯星上的海洋生命是物质辩证发展的产物。它的早期形态是一种溶液,由一些反应缓慢的化学元素构成。由于轨道变化威胁到它的生存,迫于这种环境外力的强大作用,它的自然演化过程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跳过了所有陆上生命必经的各个进化阶段——单细胞与多细胞阶段,植物与动物阶段,以及神经与大脑系统发育阶段,一下跳到了“自平衡海洋生命”阶段。换句话说,普通陆上生命是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为此经过亿万年时间的进化,最后达到物种进化的顶峰——灵智生命;而索拉利斯海洋生命却不这样,它一步登天,反倒主宰了它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个假说富有创见,然而它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那被其称为“自平衡海洋生命”的胶体膜以何种手段稳定行星的轨道。尽管人类发明引力发生器已近一个世纪,获得人造磁场和人造引力场已成易事,但谁也无法猜想,索托利斯那无形无状的黏稠胶体如何运用复杂的核反应技术,驾御超高温度,取得引力发生器所能产生的巨大效应。当时的各家报纸,充满了关于“索拉利斯之谜”的各种轰动新闻,加油添醋,离奇怪异,耸人听闻,激起外行人的好奇和科学家的愤怒。有一个记者甚至突发奇想,走得最远。他声称,索拉利斯海洋至少也算地球动物电鳗的远亲。
  在索拉利斯学的研究中,情况总是这样,新学说新理论不断推出,每一种似乎都能成功解释索拉利斯的矛盾现象,但结果却无非是以一个谜团代替另一个谜团,问题始终末获解决,甚至被搅得更为复杂。
  观测结果显示,索拉利斯海洋在改变行星引力时,所采用的原理并不同于我们的引力发生器。这在我们人类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但它就是成功地做到了。它周期性地改变行星的引力,直接控制住行星的运转轨道。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发现,实测数据表明,在索拉利斯的同一条子午线上,不同地点的时间竟然有差异!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索拉利斯海洋不仅“知道”爱因斯坦·博埃维亚理论,而且还能够进一步发挥此理论,利用其尚不为人类所知的某些推论。
  随着这一假说的公开发表,整个科学界陷入本世纪一场最具颠覆性的旷日持久的激烈论战之中。许多被人们普遍接受、奉为神祗的科学理论被颠覆了,专业文献充斥着离经叛道、荒谬绝伦的论文,“灵性海洋”、“调节引力的胶体”等概念处于论战的旋涡中心,成为时髦用语,炙手可热。
  这一切发生在我出生前多年,到我读书时,关于索拉利斯的研究已进一步深入,观测数据更为翔实,人们已经大致认同一点,即索拉利斯存在生命。哪怕它仅有一个居民。
  我继续浏览休斯和欧格尔的著作《索拉利斯史·卷二》。此书内容深奥独到,系统严谨,而又不失轻松幽默。例如,它给索拉利斯海洋生命的动物学分类就很有意思: 目——多孔目; 纲——合胞纲; 种——变形种。 有关巨型物种的传说,我们听说过的(可谁也没见过),何止千万,但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只有索拉利斯这一个——它重约7000亿吨。
  我继续埋头在书页间。那些五颜六色的插图、生动如画的图表、分析透彻的总结和色彩艳丽的光谱图在手指之间轻快地飞过,它们不仅详细展示了索拉利斯海洋生命变形的化学反应情况,而且说明了变形的方式与周期。接下来,书的内容转入严密的数学推理,将结论建立在坚实的数学论证基础之上。现在是四点钟,索拉利斯星短暂的夜晚来临了。在基地的钢铁外壳下数百码的某个地方,躺着那个变形巨物,夜色已将它掩蔽。关于它,也许有人会觉得,我们已经了解很多,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确信索拉利斯海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甚至是灵性动物。我把厚重的大书放回书架,又取下旁边的一本,继续看。这一本分两部分,前一部分简述人类试图与索拉利斯海洋建立联系的种种尝试。那时我己上学,那些尝试曾经是孩子们日常谈论的话题,其中不乏趣事、笑料和俏皮话。总之,对这个问题的求索启迪了人类的思考,正如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催生了科学启蒙运动一样。书的第二部分近1500页,专门罗列有关索拉利斯学的文献书目,数目之巨,收罗拢来,只怕这间舱房也堆放不下。
  最初,人类采用特制的电子设备,试图与海洋建立联系。在每一次尝试中,海洋本身扮演着一个活跃的角色,它重构我们的电子设备,使其功能发生改变。但它其体是如何操作的,尚不为人知。准确地说,海洋的“参与”活动是这样的:它修改了我们放置在水下的电子仪器的某些元件,结果,那些仪器的放电频率受到干扰,只记录到大量奇怪的信号。那些信号似乎暗示,水下有异常活动,但并不确切。总之,与海洋联系沟通的目的并未达到。令人费解的是,海洋发出的那些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时的刺激反应,仰或有规律的电磁脉冲?那脉冲与海洋正在建造的某些巨物是否有关联?而它们又正好位于探测区域的对跖地①?或者,电子仪器所记录的,正是海洋万古奥秘的隐晦显灵?它在向人类昭示自己最深层的构造与活动?这些疑难,有谁能破译解读呢?对人类发出的每一次沟通信号,海洋的反应都不一样:有时强烈,反馈信号几乎让接收仪器爆炸;有时无动于衷,完全沉默;每一种现象决不重复出现,要捕捉相同信号根本不可能。总之,情况似乎总是这样:反馈信息不断增加,专家们已经走到破解的边界,但最终却未能完全破解。这神秘的海洋,人类功能无边的电子计算机尚不能与其斗法,莫非它真有什么怪招,超乎人类的智能么?
  【① 星球上两个处于正相对位置地点或地区.比如地球上的北京和智利首都布宜诺斯艾刺斯就是对跖地。】
  当然,零星的成果还是有的。作为电磁脉冲和引力的发生源极,海洋也不可避免地以数学的语言,或多或少地表达了自己。利用深奥的统计学分支的分析工具,人类有可能做到对捕捉到的海洋放电频率的一定频段进行分类整理。分析发现,海洋也存在一些构造同源现象,与人类物理学家已知的同类现象并无二致,如物质与能量、元素与物质、有限与无限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相互转换关系等。这种构造上的一致性让人类科学家们确信,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上苍赋予了超常智能的巨大实体,一个包裹着整个行犀的原生质海洋大脑,它放纵思维,沉溺于对自然原理的冥想中,消磨着亘古以来的光阴,相对于人类那一点渺小可怜的认知来说,它对宇宙奥秘通透的解悟,简直近乎奢侈和浪费。人类电子仪器所截获的,不过是这一巨脑深处那宏大无边、奔流不息的思维长河中的流沙一粒,毫无疑问,其中所藏信息.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认知。
  这就是数学家的论断。有人说,这样的假说低估了人类的智能,这是向未知低头,是“笨蛋就是笨蛋”这一古训堂而皇之的复活。另一些人则说,数学家的这些假说是缺乏想像的、危险的无稽之谈,无非是借巨脑这一概念制造又一个现代神话。其实,原生质也罢,电子脉冲也罢,这些形式都不重要,就生存这一终极目的来说,巨脑都是真正的生命。
  然而,有人并不这么想,尤其是那些准专家们,他们人数众多,且各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经过多年的发展,尤其是近25年的发展,索拉利斯学已高度专业化,各个学科、各个派别之间,鸿沟壁垒,相互阻隔,已难沟通。例如,“接触”学派的思想就与其他学派格格不入;一个控制论专家与一个对称论专家,虽同为研究索拉利斯学的学者,前者就很难让后者明白自己的理论。我上学期间,就有宇宙学协会的主席维毕克曾打趣说:“你们彼此间尚不能沟通,如何奢望与索拉利斯海洋互诉衷肠?”虽是玩笑话,却也一针见血,道出了真理。
  把索拉利斯海洋归为变形类并非随意而为,它起伏不定的表面能变幻出无数匪夷所思的形态,与地球的地表形态决无相似处,而且,这些突然爆发的原生质“活动”的性质和作用,仍是一个谜团,不为人知,也许是适应性的,也许是探测性的,或其他什么。
  书翻完了。我一边用手捧着书将其放回书架,一边暗自思忖:关于索拉利斯,我们人类的全部知识,图书馆积累的全部信息,原来不过一大堆无用的废话,一个无效陈述与假设堆积出的泥潭。此项研究开展78年来,我们没有取得哪怕一英寸的进步。现在的情形与当初一样糟糕,多年的艰苦努力付诸东流,竟然没有得出哪怕一条无可辩驳的结论。
  严格讲,已获取的关于索拉利斯海洋的全部知识都是无用的。尽管在一定条件下海洋有能力制造机器,但它并未使用过这种力量。在探测工作刚开始的两年间,它曾经复制我们放置在水下的设备元件,但那以后,它似乎对我们的设备和探测工作失去了兴趣,因为它对我们的工作完全置之不理,不再做出任何反应。一句话,它对“我们”不再感兴趣了。它没有神经系统,也没有神经细胞,其身体结构也并不轻易改变,哪怕对最强有力的刺激,它也未必做出反应。例如,在吉斯考察队第二次考察索拉利斯时,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灾难。当时,一枚携带核燃料的辅助火箭从30万码的高空突然坠落,撞击行星表面,引发巨大的核爆炸,霎时间,2500码半径内的所有海洋原生质被摧毁,但海洋完全无动于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在科学界,“索拉利斯计划”逐渐被视为一项失败的事业,在宇宙学协会的管理层中,更有人提议停止对该计划的资金资助,中止研究,甚至有人提出解散索拉利斯基地。这些提议一旦获准通过,即意味着整个计划的彻底失败。后来,在许多科学家的坚持下,索拉利斯基地虽未完全解散,但人员却基本上都“光荣”撤离了。
  然而,仍有许多科学界人士,特别是年轻人,不自觉地把“索拉利斯计划”当作检验个人价值的标准和试金石。他们声称,无论如何,该计划不仅仅是为了探寻索拉利斯文明,更是为了考验人类自身,挑战人类的知识极限。有一段时间,由于新闻界的炒作,出现了这样一个广为大众接受的观念,大致是浣:索拉利斯的“思想海洋”是一个巨型大脑,它的智能因极度发育而遥遥领先人类数百万年,它是“宇宙的海洋思想者”,是大彻大悟的圣贤,是全知全能的化身。很久以前,它就已经看破红尘,洞穿意识作为的虚妄,为此,它选择了归隐,归隐于万古不破的沉默。不过,这个观念并不正确,事实上,海洋并非完全归隐无为,它仍有所活动。尽管它既没有建造城市、桥梁,也没有生产飞行器,既没有设法缩短空间距离,也没有想着去征服太空(那可是我们人类的最高目标),但是,它从未停止过变形,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自动变形”(这类描述索拉利斯活动的科学新名词真不少)。致力于索拉利斯学研究的科学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发现:从已截获的一鳞半爪的信息来看,变形活动显然属于某种智能机制甚至超智能机制所为。然而,它们又总是随意地与一些古怪现象相伴,毫无规律可循。从这一点看,更像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的行为。为此,相对于“海洋思想者”,它又被称作“海洋幽闭狂”。
  关于索拉利斯海洋的种种假说,复活了一个最为古老的哲学论题,即物质与心理、心理与意识的关系问题。第一个宣称索拉利斯海洋具有意识的人是杜哈特。这本是方法论学者草率贴上的一个而上标签,不想却在整个知识界激起轩然大波,论战纷争又起,各种尖锐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思想可以脱离意识而存在么?可以把索拉利斯海洋里发现的活动称为“思想”活动么?一座山仅仅是一块大石头么?一颗行星也算一座大山么?无论使用什么术语,总之,考察对象的尺度不同了,新现象、新规范也就出现了。
  这个论题不过是一个无解死题的现代翻版。每一个独立的思想者都致力于为索拉利斯学这座大厦添砖加瓦,于是新论调、新理论层出不穷,花样迭起。有一种理论就认为:智力在达到“饱和”阶段以后,便进入一种退化和衰落状态,索拉利斯海洋就是明证,它现在就成了一种变异的赘生物。它是由早期先民们的尸骸演化来的,海洋吞食它们,分解它们,最后演变为这静伏的、自我繁殖的超细胞形态。
  就着荧光灯的白光,一种模拟地球日光的光线,我把桌上的书和仪器搬开,清理干净桌子,展开一幅索拉利斯地图,伸开双臂撑着桌边,埋头研读起来。这里的海洋原来也有山有谷,那点缀海上的一个个小岛就是明证。小岛为分解了的矿物质所覆盖,其地貌必与海底地貌相关联。只是无人知道,海洋能否控制海底火山的爆发与火山沉积物的分布,进而影响海底地貌的形状。在两个半球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突出部分,平坦而略鼓,色调呈蓝紫色,我双眼紧盯着这个区域,一种神秘敬畏之情悄然袭上心头,令人惊骇不已。我第一次听说索拉利斯时,还是个小学生,当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神秘的地图让我陷入沉思,脑子里一片茫然,一时忘记了吉布伦的神秘死亡和自己未知的将来。
  索拉利斯海洋各区域拥有不同的名字,均以考察者之名命名,其中有一个叫特克索尔隆起带的地方,环绕在赤道附近的群岛周嗣。我仔细察看这个区域。突然,我感到什么东西正在直视着我。
  我惊骇不已。一时间,浑身惊悸,四肢麻木,头虽埋在地图上,可眼前已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门依然关着,大箱子依然顶着。一定是机器人!我自语道。可是,房间我已检查过,没有机器人;若从外面进来的,好歹也该让我觉察到。我只觉得后背后颈如在火上,炙热难当。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它是那样残忍无情,死死地盯着我,令我崩溃。我尽力把脑袋缩在两个肩头之间,紧紧靠着桌子。渐渐地,桌子不能承受这压力,慢慢滑开了。桌子这一动,才让我缓过气来。我立即扭转头。
  房间里空空的。没有机器人,也没有……只有那道长长的弧形窗,窗外,夜幕笼罩。可是,那种被盯视的恐惧感依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那黑夜,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无形,无边,深广,而且隐秘。窗玻璃后面,夜色沉沉,星光虽亮,却也驱不散黑暗。我一把拉上厚厚的窗帘。抵达索拉利斯尚不足一小时,可我已经显出恐慌。难道是吉布伦的死引起的?据我所知,吉布伦可是意志如钢的人,没有什么能吓倒他。可现在,我不那么自信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情绪平静了许多。这时,我才感觉到有汗珠正从额头静静地滚落下来。刚才那一刻,我想到什么了?啊,对了,机器人!奇怪,怎么我在索拉利斯基地一个机器人也没见到?它们怎么了?与我通过无线电联络过的机器人倒有一个,它是着陆控制中心的。那么,其他的呢?
  我看了看表。该回去与斯诺见面了。
  我离开自己的舱房,来到拱顶大厅里。天花板上的灯管长长的,细如游丝,发出昏暗的光。我轻轻走到吉布伦的门前,停下。听了听,死一般寂静。我伸手抓住了门把手。我并不准备进去,可门把手一松,门开了。从门缝往里一看。黑洞洞的。灯一下子自动亮了,我赶紧闪身进屋,随即无声地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背轻轻地靠在门上。
  这舱房比我的大,一幅点缀着粉红和浅蓝色小花的窗帘(显然是从地球带来的)遮去了四分之三的窗口。墙根处立满了书架和储藏但,柜体呈浅绿色,闪闪发亮,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理出来,胡乱堆放在家具间的地板上。脚边还有两台小推车翻倒在地,上面压着许多鼓鼓囊囊的文件袋,袋子已破,里面的资料散落出来。更有满地的图书,污渍斑斑,摔碎的蒸馏器皿、试剂瓶、溶解池的玻璃残片混杂其间。那溶解池的玻璃十分厚实,按理说即使从高处落下,也不可能摔出这番景象。窗台下,有翻倒的书桌、凳子和台灯,凳子的两条腿伸在柜子里。各种规格的字纸散落一地。字纸间我发现有吉布伦的手迹,不觉眼前一亮,忙弯腰拾起。突然,我注意到,我拾字纸的手投下了两道影子!
  我直起身来,只见窗帘上一片明亮,一条耀眼的钢青色带状亮光从窗帘上横贯而过。并逐渐变宽。我把窗帘拉到一边,一束刺眼的光芒自海天尽头射出,一时间,海波中,长天上,霞光万道,蔚为壮观。新的一天来到了。一个小时的黑暗已经过去,索拉利斯的第二个太阳——蓝太阳——就要升起。
  阳光充满了房间,光控灯自动熄灭了。我重新返回书堆,翻捡字纸。一份详尽的实验计划首先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个三周前做出的计划。实验内容是,吉布伦准备运用 X射线,对海洋原生质进行强力打击,以观察其变化。我推测,这个计划是准备提交萨托雷斯审核的,后者是基地的负责人。我现在拿到的,只是该计划的一个副本。
  阳光照在纸上,发着白光,刺得人眼疼。与昨天相比,今天又有另一番景象。昨天的太阳是红的,红太阳下,暗黑的海面反射出血红的光,海浪、云层和太空笼罩在猩红的雾气里。现在,蓝太阳的光芒穿过印花的窗帘,帘布变得水晶般闪亮夺目。我被太阳晒成黑褐色的手如今也变灰了。房间里的一切也都变了,原来反射红光的物体已经黯然失色,而反射白光、绿光黄光的物体全都熠熠生辉,明艳无比,仿佛自己也成了发光体。我使劲闭了一下眼,然后眯着眼从窗帘缝里望出去,想一睹蓝太阳的真面目。只见白亮的天空下,熔金流火,炽烈如电,哪容得肉眼直视。我赶紧闭上眼,扭过头来,不敢再看。在洗脸盆(如今已被打碎)上方的一块搁板上我找到一副墨镜,连忙戴上。墨镜很大,遮去了我大半张脸。再看窗帘,光线如钠焰,柔和了许多。我继续在地板上翻找散乱的计划文稿,并在仅有的一张好桌子上重新归类整理。后来发现文稿不全,有缺页。再反复找,仍未找到。
  我还见到另一份实验报告,表明实验已经做过,共做了四天,具体内容是吉布伦和萨托雷斯对海洋进行X 射线打击,地点在距基地1400英里外的海上。按联合国公约,X 射线因为其对环境的破坏作用而被禁止使用,但在这遥远的地外基地,我想,做这样的实验,一定没人肯费力将实验计划送达地球,提请批准的。
  储藏柜的一扇门半开着,门上有一面镜子。我无意间一抬头,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影子:头上的翠镜大如面具,反射出惨白的光,样子有些吓人。身后的各种摆设也反射着乱人眼目的蓝光白光。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外面遮光的百页窗拉上了。房间里暗了一下,光控灯旋即亮了,只是远不及刚才的自然光那样明亮。屋里温度升高,愈觉得热了。空调的嗡嗡声响起,索拉利斯基地的空调系统全速运转起来。然而,室内依然热气逼人,势不可挡。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从走廊上走来。我赶紧起身,蹑手蹑脚地闪到门后。脚步声慢下来,停在门外不动了。门把手开始转动。我不假思索地一把按住把手。外面的人没有使劲,但也不松手。门里门外,互不言语,彼此只是握紧把手,一动不动,僵持着。终于,把手弹回原处,我也跟着放开了。外面,脚步声渐渐退去。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三章 不速之客
  我把吉布伦的笔记匆匆装在自己口袋里,又把整个衣柜翻看了一遍,发现衣物被推到一边,好像有人在里面躲藏过。地板上的纸堆里,露出信封的一角,我捡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写给我的信!我一时紧张得口干舌燥,壮着胆子撕开信封,展开信纸。
  正是吉布伦工整的笔迹,字体虽小,却非常清楚。上面只写着两行字:
  《索拉利斯年鉴·卷一·补编》。
  《重要文件汇编》;莱温茨尔:《文献拾零》。
  没别的,就这几个字。难道这两行字藏有性命攸关的绝密情报么?他什么时候写的?我暗自提醒自己,首要的任务是到图书室检索出有关资料。《索拉利斯年鉴·卷一》有一个补编,这我是知道的,不过只听说,没读过——不就是一些文献史料么?至于莱温茨尔和什么《文献拾零》,则是闻所未闻。
  我该怎么办?
  与斯诺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晚了一刻钟。临出门,我又回转身,背顶着门,把整个房间最后扫视了一遍,发现靠在墙上的折叠床有些异样。一张索拉利斯大地图覆在上面,遮去了大半张床,地图后面好像还挂着什么东西,揭开一看,是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台袖珍收录机。机器里放着磁带,十分之九的磁带已经卷过去,录上了音。我取了收录机,轻轻放在自已衣袋里,把空盒子放回原处。
  出门前,我又闭上眼,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息也没有。我开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原来我还戴着墨镜。取下墨镜,才看见厅里暗淡的光亮。
  我所站的位置是卧舱区,通向四间舱室的舱门之间的走廊呈星形辐射状延伸出去。而我对面的是一条狭窄的通道,直通向斯诺所在的通讯舱。刚走两三步,我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通往公共浴室的走廊口,隐隐绰绰的。我一下惊呆了,立在原地,挪不动脚,眼看着一个高大的女黑人一声不吭、一晃一晃地朝我走过来,目露凶光,赤足踩在地上噼啪作响。她身上仅穿一件格子呢的黄裙子,一对巨乳在胸前荡来荡去,两条黑臂膀粗壮如大腿。她从我身边走过,距离不足一码,看也没看我一眼。沉重的脚步,和着裙子机械的摇摆,她简直就像人类学博物馆里的一尊肥臀雕塑。她在吉布伦的门前停下,然后打开门。室内的亮光映出她高大的身影,真是黑塔一座,几乎把整个门洞堵死。她走进舱内,关上门,厅里又只剩我孤零零一人了。
  我惊魂未定,四顾茫然,大厅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什么了?我突然回想起斯诺的警告,头脑“嗡”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这女鬼会是谁?我不及细想,回头朝吉布伦的门迈了一小步……啊,不,不,我不能进去。我还没有糊涂。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听着远处空调单调的嗡嗡声,独自发呆。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忙向斯诺的通讯舱赶去。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就听见里面有人厉声问道:“谁?”
  “我,凯文。”
  斯诺坐在桌边,两旁堆满各种铝壳机器和一台无线电发射器。他正拿着一听浓缩肉汁罐头,直接喝里面的东西。难道他一直坐在那里,没起过身?我自语道。看着他独自大吃大喝,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原来,我早已饿坏了。我转身在柜子里找了一个灰尘少些的盘子,径直在斯诺对面坐下,和他一同吃起来,彼此无话。
  斯诺起身,取了一个真空保温瓶,打开塞子,倒了满满两大杯热乎乎的清汤,然后随手把保温瓶放到地上。桌上实在也没多余的地方了。
  “见过萨托雷斯了?”
  “没有。他在哪里?”
  “楼上。”
  他说的“楼上”,即指实验室。此后,我们再没说话,直到把饭吃完。斯诺握着空罐头盒,百无聊赖地在桌上磨着罐头底,不言语。百叶密封窗拉上了,室内开着灯,灯光照在无线发射器光洁的表面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斯诺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针织套衫,手腕处已磨破。他颧骨突出,皮肉紧绷绷的,露出细小的青筋来。
  “出事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
  “你在出汗。”
  我抹了一把额头。没错,全是汗。都是刚才遭遇那黑鬼时给吓的。斯诺满腹疑惑地扫了我一眼。我该告诉他吗?除非他把我当心腹……这里到底藏着什么把戏?究竟谁是谁的敌人?
  “太热啦。你的空调可不如我想像的管用!”
  “空调是自动的,每小时调节一次。”他紧盯着我,又问道,“不仅仅因为热吧?”
  我没有吭声。他起身把餐具和空罐头盒一股脑儿扔到水槽里,又坐回椅子。继续哑谜一样的审问。
  “你有什么计划?”
  “我听从你们的安排。”我平静地答道,“你们已经有了研究计划,是吧?刺激海洋的新方案,X 射线,或类似的……”
  斯诺皱起了眉头,反问道:“X 射线?谁跟你提过这个?”
  “不记得了。有人无意间说起过——也许是在普罗米修斯号飞船上吧。怎么,你们已经开始做了?”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这是吉布伦的主意,方案是他和萨托雷斯一起制定的。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听说这个?”
  我耸了耸肩,说:“真奇怪他们不让你了解具体计划。你应该知道的.毕竟你也是一位……”
  我希望斯诺能接过话头,可他却选择了沉默。
  室内气温达到了设定的温度,空调送风的呼呼声一下子断了,但空调还空转着,吵人的嗡嗡声不绝于耳,犹如一只垂死的昆虫无力地振动着翅膀。
  斯诺从椅子上站起来,趴在那台无线电发射器的控制台上,漫无目的地按了几个控制键。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发送出去,因为电源开关根本就没打开。他就那样心不在焉地按了一会儿键,又开口说话了:“干什么都得遵守一定的规矩……”
  “什么规矩?”我冲他的背追问。
  他转过身,盯着我,满面怒容。显然,我无意间忽视了他的地位,冒犯了他,可我顾不了这么多,我急于弄清事情的真相。黑衣领下,斯诺的喉结冲上来,又落下去。
  “你进了吉布伦的舱!”斯诺的责难冲口而出,他恼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已经去过了,不是吗?”斯诺追问道。
  “你说去了就去了……”
  “那儿有人吗?”
  原来,他见过她,至少,他知道她的存在!
  “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谁会在那儿?”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因为我害怕。我记得你的警告,所以当门把手转动时,我就不假思索地按住它。为什么不说是你?要知道是你,我就会让你进去。”
  “我以为是萨托雷斯。”斯诺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怎么会想到是他?”
  斯诺再次避开我的问题,径直问道:“依你看,那儿出了什么事?”
  我犹豫了。
  “你应该是知情者。他在哪儿?”我固执地问。
  “吉布伦吗?在冷冻舱。今天早上,我们在衣柜里发现了他,就直接把他搬到那里去了。”
  “储藏柜?当时他死了吗?”
  “他的心脏还在跳,可呼吸停止了。”
  “做人工呼吸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没机会了。”斯诺咕哝道,“我把他搬出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从角落的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我。
  “我写了一份尸检报告。事实上。他死了,我并不替他感到遗憾。瞧瞧,‘死因:佩若斯托注射液,致命剂量。’情况就是这样……”
  我把报告单迅速看了一遍,喃喃自语道:“自杀?动机何在?”
  “精神病,抑郁症,沮丧……反正就这类问题。对此你懂得多。”
  我依然坐着,斯诺站在我面前。
  我盯着他的眼,说:“我只懂我亲跟所见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慌不忙地反问。
  “照你说,他给自己注射了佩诺斯托,然后又藏到衣柜里,是吧?如果是那样,就不是精神病,也不是抑郁症,而是患了多疑症。”我越说越感到胸有成竹,注视着斯诺的眼睛,又补充道:“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以为他看到了什么。”
  斯诺又胡乱按起控制键来。
  沉默了片刻后,我又继续问道:“这报告书上只有你的签名,萨托雷斯的呢?”
  “我跟你说过了,他在实验室,从不露面,我想他……”
  “怎么啦?”
  “他把自己隔离起来了。”
  “把自己隔离起来?我想——你是说,他为自己设置了保护屏障?”
  “也许是吧。”
  “斯诺,事实上基地还有另外一个人,与我们不同类的人!”
  一听这话,斯诺敲击控制键的手停下了,身体歪朝一边,端详着我。
  “你看见那人啦!”
  “你警告我要提防着。提防谁?提防谁?提防幻影吗?”
  “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人——该算人吧?”
  斯诺不言语,转过身去,指尖轻轻地弹着控制台,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注意到他的手,手指间的血迹没有了。我一怔,不觉有些眩晕。。
  我把嗓子压得极低,生怕机密被人听了去似的,对斯诺说:“那不是幻觉,对吧?那是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你可以触摸,可以——撕出血来的。而且,还是一个你在今天才看见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固执地对着墙,不敢正视我。我冲他的背说:“就发生在我到达基地前一刻,恰好那一刻,不是吗?”
  一听我的话,他的肩耷拉下来,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我虽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想像他脸上惊恐的神色。
  “那你呢?”他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又是谁?”
  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攻击我。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到索拉利斯来会遇到这么个怪事,真是人可笑了。显然,他并不相信我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的。不相信我的结果是什么?他变得越来越怕我。他病了么?他神志不清了么?或者是索拉利斯大气层中的有害气体毒害了他的身体么?什么情况都可能。那——怪物,我也看见了,我也会……
  “她是谁?”
  这问题又让他稍微安心了些。他满腹疑惑地审视,我一会儿,仍未完全解除对我的戒心,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他虽未开口,我已经猜出,他仍下不了决心告诉我事实的真相。
  “我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她究竟是谁?”我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要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说下去。”
  “没什么。”
  “听着,斯诺!我们已被隔绝,完全隔绝了。不要打哑谜了,情况已经够乱的了。你得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那你呢?”他疑心重重地反驳道。
  “好吧。我告诉你,然后你也告诉我。别紧张,我想你还没疯。”
  “疯!我的上帝!”斯诺笑了起来,“不过,有一件事你没弄不明白。其实吉布伦自己也知道,他并没有疯。他要真疯了,反而不会干自杀的傻事,现在还好好活着呢。”
  “这么说,你的报告,精神病什么的,都是编造的。”
  “那还用说。”
  “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地写呢?”
  “为什么?”他重复道。
  长时间的沉默。是的,我依然蒙在鼓里。刚才我还自以为掌握了足够情况,可以解开谜团,消除疑惑呢。可为什么斯诺总不愿说出来呢?
  “机器人都哪儿去了?”
  “在储藏室里,全被我们锁起来了,只留了一个负责接待的机器人继续工作。”
  “为什么?”
  斯诺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你不愿说,是吧?”
  “不,是不能说。”
  他总是这样,眼看就要一吐为快了,可真到了最后那一刻,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也许,该和他谈谈萨托雷斯。说不定还能从那里打开缺口,掌握更多情况。于是我想到了那封信,它应该是极重要的线索。
  “你打算把实验继续做下去吗?”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继续做有什么用呢?”
  “那么——如果是那样,你又有什么高见呢?”
  斯诺没有回答。外面的走廊上,隐隐传来脚步声,又是那赤足踏地的噼啪声。跟着,室内的机器设备也不安地轻轻震动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呼的一声站起来,直视着斯诺。他耷拉着眼皮,无所谓的样子。这么说,他并不怕她?我心想。
  “她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
  脚步声渐弱,最后在远处消失了。
  “你不相信我吗?”斯诺说,“我发誓,我不知道。”
  一时彼此无话。我转身拉开一扇柜门,里面挂着几套防护服,我把它们推到一边,不出所料,后面果然挂着几把太空作业用的火焰喷枪。我选了一把,检查了冲气量,甩手挂到肩上。严格讲,它还算不上一件护身的武器,不过好歹总比没有强啊。
  就在我拉火焰喷枪皮带的时候,斯诺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一副嘲弄的样子。“祝你打猎成功!”他说。
  “谢谢。”我回敬道,转身朝门走去。
  他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喊了一声:“凯文!”
  我回头看着他。他脸上的嘲笑没有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从未见他如此疲乏过。
  只听他嗫嚅道:“凯文,这、这个……不是,真的,我……我不能……”
  我耐心地等待着。只见他嘴唇嚅动,却吐不出活来。我一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四章 怪尸惊魂
  我顺着幽长而空荡的走廊走去,然后右转,拐进另一条走廊。虽然我从未在索拉利斯基地生活过,可对其内部结构非常熟悉,因为在地球受训期间,我曾在一个同样大小的复制品上生活过六周。很快我来到一道楼梯前,铝制的,不长,我知道它通向何处。
  图拈室里一片黑暗,我摸索着打开电灯。首先在电脑里检索出《索拉利斯年鉴》第一卷及其补编的藏书号,再键人藏书号索书。显示屏上红灯闪动,表示书被借走了。转到登记簿下一查,发现两本书都被吉布伦借走了,《文献拾零》也一并借走了。我关了灯,回到楼下。
  尽管我亲耳听见那黑女人离去的脚步声,但仍感到害怕,不敢再进吉布伦的房问,心想,她或许会回来。我在门外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壮着胆子,转动门手,开门进去了。
  房问里没人。我妒即翻箱倒柜,查找所要之书。抬头猛见吉布伦曾经藏身的衣柜,睹物思人,我真受不了,赶紧起身把柜门关上。屋里乱糟糟的,到处是书。第一堆很快翻遍了,没有。对余下的书,不敢大意,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查看。翻找最后一堆时,在床与衣柜之问,终于找到了《索拉利斯年鉴·卷一》的《补编》。
  我满怀希单,相信能从书中找出某些线索。不出所料,一张书签从索引部分的书页间轻轻滑出,翻开一看,一个陌生的名字被划上了红线:安德烈·伯顿。按后面的索引页码一查,有两章提及此人。大体浏览一下发现,前一章提到伯顿是沙那罕太空探险队的一名后备飞船驾驶员,一百来页后便是第二个提到此名的章节。
  大致看来,沙那罕探险队的工作是在高对度戒备的情况下展开的。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对于人与设备的接近和接触,原生态海洋非但没有攻击的迹象,甚至还躲避退让;无论什么,只要触及海洋表面,它就退缩了。鉴于这种情况,16天以后,沙那罕和他的助手蒂莫里斯便取消了了一些有碍工作进展的防范措施。原来部署在工作区域外围的防卫力量被撤回基地,原来集体行动的探险队也分化为若干个仅由二、三人组成的工作小组,分头行动,只保留几个小组在数百英里半径范围内作例行飞行,负责侦察警戒。
  此后四天平安过去了。其间,只有部分给氧设备遭到意外损坏,因为这里的大气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腐蚀性,导致给氧设备上的气阀严重锈蚀,几乎每天都得更换。然而,就在第五天,也就是探险队到达索拉利斯的第2l天,灾难发生了。两位科学家,放射生物学家卡鲁西和物理学家费奇纳,乘一艘气垫船离开基地,外出执行探测任务,六小时未归,超过_了预定时间。探险队队长助理蒂莫里斯立即发出警报,并调集一切人员,组成数支搜救队,展开搜救行动。
  事发当天,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红太阳活动异常,表面出现大面积色斑,索拉利斯上层大气发生强烈带电离子爆炸。就在早上各探险小组离开基地一小时后,远距离尢线电通讯全部中断,只有超短波无线电通讯尚能继续工作,但通讯半径限于20英里以内。最不幸的是,日落前突降大雾,搜救行动被迫暂时取消。
  就在搜救队准备返回基地时,气垫船被一架警戒飞机发现,就住离基地不足24英里远的海面上。乍一看,气垫船并无任何损伤,引擎工作正常,整个船身正盘桓在海波之上。然而,玻璃罩下的座舱里,只有卡鲁西一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出事的气垫船很快被营救回基地。经过治疗,卡鲁西很快恢复了神志,但他也说不清费奇纳究竟是怎么失踪的。他能同忆起来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就在他们决定返回基地时,费奇纳发现给氧器的一个气阀坏了,有少量未经过滤的大气钻进了他的防护服。为了修复气阀,费奇纳只得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此后发生的事,卡鲁西就记不起来了。
  专家们对整个事件作了评估推测,最合理的解释是:费奇纳很可能为了能站直,便打开头顶的保护罩——这个动作并无错误可言,因为气垫船的玻璃防护罩不是完全密闭,对大气渗入和湍流只有部分防护作用,所以当座舱里充满未经过滤的大气时,给氧设备很可能已经遭到破坏;而对这一切,费奇纳并不知情。当他打丌保护罩修复气阀时,产生了气压差,被气流托起,又恰巧遇见一股洋流,于是坠落入海。
  费奇纳于是成为大海的第一个牺牲者。遇难者身上的防护服很轻,能浮在水面上,但搜救队没能找到尸体和任何遗物。如能进行全面搜索,找回一两件遗物是完全可能的。但海面如此宽广,波浪翻滚,更兼有大片迷雾笼罩,搜救队无力进行全面搜索。
  直到黄昏,一架担任搜救任务的飞机仍未返回基地,那是一架由安德烈·伯顿驾驶的大型补给直升飞机。就在基地即将发出事故警报时,那架飞机出现了。驾驶员伯顿精神明显受了强烈刺激,完全崩溃了。一下飞机,他便脱去防护服,绕着圆圈狂奔,又是哭又是叫,像疯子一样,那情形让人大惑不解。要知道,伯顿可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飞行员,有17年的飞行经历,对太空中各种危险早已司空见惯。医生的结论是,他受害于未经过滤的有害大气引发的综合症。
  伯顿的神志不久即得到部分恢复,但他从此拒绝离开基地执行任务,甚至不敢走近窗前俯视大海。两天后,他突然要求笔录一份飞行报告,称他有重大发现需要报告。然而,探险队的专家委员会经过研究后认为,他的报告不过是一个因有害大气中毒而神经错乱的疯子的胡言乱语,他的所谓“重大发现”更是妄言臆想,不足为信,仅能作为伯顿先生个人精神病史的一份参考资料,决非探险队的考察成果:关于此报告的具体内容,《补编》没有收录。
  《补编》的内容就这些。我倒觉得,伯顿的那份陈述报告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提供驶揭开谜底的钥匙。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能产生如此骇人的后果,让一位久经沙场的老资格太空飞行员一下成了疯子?我将屋里的书又翻检了一遍,继续查找《文献拾零》。没有找到。我累了,决定第二天再找,于是离开了房间。
  走过楼梯时,发现地上留下楼梯斑驳的影子。抬头一看,萨托雷斯房间的灯亮着,他还在工作。我决定上去拜访他。
  上层舱面上,天花板较低矮,但走廊宽敞。尽管空调开着,风吹纸带翻飞,但比下面要热些。实验室的主体部分南不透明的厚玻璃板围成,门后挂着厚厚的门帘,光亮从门楣上的小窗透出来。我握住门把手往下按,不出所料,门从里面上了锁。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嚯嚯声,有如煤气喷嘴发出的声音。再敲敲门,没人应,我于是大喊道:“萨托雷斯!萨托雷斯博士!我是新来的凯文。我必须见你,有要紧事。请让我进来!”
  没有回答,只传来一阵翻书的沙沙声。
  “我是凯文,你一定听说过。我搭乘普罗米修斯号来,几个小时前到的。”
  我嘴贴近门缝,大声叫喊着:“萨托雷斯博士,我只有一个人,请把门打开!”
  依旧不回答。只有沙沙翻书声,还有金属器皿碰着盘子的叮当声,接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传来一连串细碎短促的脚步声,如一双极精巧的小脚踩踏在鼓面上,又如几个灵敏的手指在空盒盖上快速敲打节拍。
  “萨托雷斯博士!你究竟开不开了?”
  没有回音。只有急速跑动的细碎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一个男人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这就怪了,要是那男人不停走动,他又如何能同时模拟出孩子的脚步声呢?
  我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吼起来:“萨托雷斯博上!我飞越太空16个月,来到这里,不是来跟你玩的。我数到十,要是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踢门了!”
  事实上,这门能否踢得开,我也拿不准。再说,我的火焰喷枪威力也十分有限。然而,我决心已定,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要对他造成威胁,逼他就范,哪怕采用爆破手段也在所不惜。反正军火舱里有的是炸药。这里的游戏规则是疯狂的,一切都对我不利,我可不能退缩。
  这时,里面传来打斗声——或许不是,只是在乱扔什么东西?厚玻璃门后的门帘一下子拉开了,一个长长的人影印在门上。
  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叫起来:“我就开门,可你得保证,不进来!”
  “不让进,开门干什么?”
  “我出来。”
  “好吧,我保证。”
  影子一闪。门帘又拉上了。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听不太清楚。接着,又是一阵吱吱嘎嘎声,好像在拉动桌子。终于,咔嚓一声。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萨托雷斯从里面挤了出来。
  他背靠门站着。只见他个头高大,瘦骨嶙峋,身上穿着白色针织衫,脖子系着黑色长围巾,手臂上还搭着一件工作服,有多处被化学试剂灼烧过的痕迹。他的脑袋扁得出奇,歪在一边。眼睛和半张脸已被一副大墨镜遮去,下巴老长,嘴唇发青,两耳宽大,也泛着青色。一副系着带子的红色防辐射手套还挂在手腕上。
  我们彼此怒视着对方,厌恶之情毫不掩饰地写在各自的脸上。他头发蓬乱不堪,简直不成样子(显然是自己乱剪一气的结果),和胡子一样都灰白灰白的。额头下部的皮肤同斯诺一样呈黑褐色,人阳灼伤的;上部却惨白一片,一定戴了什么帽子,没被太阳晒着。
  “要说什么?快说!”萨托雷斯说。
  他立在那儿,背紧靠着门,神色紧张,心思全在屋里,生怕里面出什么事,丝毫不在意我要说什么。
  一时间,我也有些慌乱,不知说什么好。
  “我叫凯文。”我说,“你一定听说了。我是,以前是,吉布伦的同事。”
  他那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让人不觉想起堂·吉诃德来。那副木然的面孔,竞让我一时语塞。
  “我听说,吉布伦死了……”说到这里,真不知往下该怎么说了。
  “说吧,说吧,我听着呢。”他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是自杀的吗?谁发现的尸体,你,还是斯诺?”
  “为什么来问我?怎么不去问斯诺?他会告诉你的。”
  “我要听听你的说法。”
  “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凯文博士?”
  “是的,那又怎样?”
  “你把自己视为科学的忠实奴仆,是吧?”
  “没错,可与这有什么关系……”
  “你要知道,你不是法官。此刻,你应当工作,干你来这里该干的事。可你呢,不仅不干活,还威胁要踢实验室的门,甚至像审问嫌疑犯一样审问我。”
  萨托雷斯额头上虚汗直流。我强压怒火,决心与他摊牌,彻底了断。
  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嫌疑犯,萨托雷斯博上。而且,这一点你自己很清楚!”
  “凯文,如果你不收回自己的话,并做出道歉,我将控告你!”
  “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把自己隔离在实验室里,不出来见我,不告诉我事件的真相。难道你中邪了?你是谁?是科学家,还是可怜的懦夫?”
  我一口气骂下去,究竟骂了些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总之,他没有退缩,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猛然间,我意识道,他压根就没听我说话,他的两只手在身后,正用全身力气顶住门,室内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好像有人正用机关枪扫射门板。
  突然,他大声哀求道:“走开。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离开我,到楼下去,一会儿我来找你。只求你现在滚开,以后你想干什么都依你。”
  听那口气,他似乎快要支持不住门内的冲击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他一把,把门顶住。他一见我伸手,大叫一声,惊恐万状,好像我伸进去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把尖刀。我吓得往后退了.步,他继续高声叫嚷,也不知在对谁说话:“走开!走开!我就来,我就来,我就来!不!不!”正嚷着,他突然打开门,一闪身冲了进去。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碟形黄光在他胸前闪了一下,
  接着,室内乒乒乓乓一阵响,门帘扣开处,一个巨大的黑影摇来晃去,跟着又倒了下去。再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里面发生什么事了?杂乱的脚步声不断传来,有如疯汉在追赶什么,还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和孩子的笑声。
  我瞪着那道门,双腿不住打颤,惊骇万分。突然,喧闹声停止了,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发怵的死寂。我瘫坐在一个窗台上,惊得四肢无力,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是围绕实验室的圆形走廊的一段,这罩已经是整个基地的最高处,再往上就是基地的防护外壳了,墙壁均向外凸,每隔数码便是一个长方形的窗户。此时,蓝色的一灭快结束了,百叶窗帘自动收卷起来,蓝太阳炫目的余辉透过厚厚的玻璃射进来,把各种金属物件照得明晃晃的,所有的插销、铰链都在闪光,实验室大门的玻璃门板更是发出灿烂的光辉。一片光亮中,我的手却成了灰白色。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把火焰喷枪握在手里。意阻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自觉可笑,忙把喷枪插回枪套里。这武器,我能拿来干什么呢?即使是一把伽马射线枪,也不见得管用。靠武力佑执,我恐怕占不了这所实验室。
  我站起身。那圆圆的蓝色太阳正沉入海中,此情此景令人不由想到氢弹爆炸的场面。下楼梯时,一束从海平面上发出的蓝光投在身卜,似乎射穿了我的身体。只剩一半楼梯了,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又折回楼上。沿着走廊,我进入第二间装有玻璃窗的实验室的门前。尽管我不指望能够打开门,但意外的是,不费吹灰之力我便进了实验窒。
  我四处寻找,看看是否实验室有通风孔或其他什么小孔,好窥视萨托雷斯究竟在隔壁干些什么。这么干,并不让我感到内疚。他们谁也不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我一直只能靠推测猜想。我受够了,不想再这样瞎猜下去了。我决心弄清真相,即使真相让人无法接受,也比被人蒙在鼓里强。猛然间,我想到实验室一定在顶窗采光,可以从基地防护壳以外,窥视萨托雷斯在里面干什么。不过,我首先得找到防护服和供氧器,把自己装备起来。
  我来到下层舱面时,发现无线通讯舱的门半开着,斯诺坐在椅子里,已经睡着了。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一惊,睁开眼睛。
  “你好,凯文!”他瓮声瓮气地问道,“怎么样,有新发现吗?”
  “有的……他并非单独一人。”
  斯诺幸灾乐祸地咧嘴笑起来。
  “哦,是吗?那倒是个新发现。他那里来客人了吗?”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儿发生的一切,”我很激动,大声反问他,“既然我要在这里待下去,真相早晚会被我发现的,你又何苦弄得这么神秘呢?”
  “等你有机会亲自接待新来者时.你就明白了。”
  看得出来,他并不欢迎我的到来,不想深谈下去。
  我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里?”
  我不回答。
  太空港依旧是我来时的样子。起降平台上,我搭乘的太空舱还静静地立在那儿,舱门大开,外壳已被烧成炭黑。我到处找一件外出用的防护服,一边找一边想:这样瞎忙乎,也许全白搭。那实验室的天窗,也许是透光不透明的玻璃做的,通过那里窥视萨托雷斯,也许什么也看不到。这样一想,我对自己的冒险行动也就失去了兴趣。
  我打消了外出冒险的念头,转而向下走去,顺旋转楼梯来到底层的储藏舱。这罩堆满各式各样的废箱废罐,使通道变得异常狭窄,两边的墙壁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属板,闪着蓝莹莹的光。再往前,可以看到从制冷舱延伸出来的众多管道,管道结满了霜,沿着走廊拱顶延伸到尽头。最后,我来到冷藏舱,那门足有两英寸厚,外面还加了隔热层,推开门,一股冷气冲出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整个拱形舱壁结满厚厚的冰,管道坪在冰里,隐隐凸出,蜿蜒曲折,如冰雕一般。顶壁上挂着粗大的冰笋,地板上的木箱、金属罐也覆盖着一层薄霜。冷藏架上放着其他东西,有匣子,有塑料袋。那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种油状的黄色东西。我挤到舱室的后部,这里停着一个铝制的架子,架子上,一物长卧,上面罩一张帆布。
  我揭起帆布一角,往里一看,原来是吉布伦干硬的尸体。只见他黑发盖顶,油亮亮的;咽喉挺起,突出如骨;两眼空空瞪着,黯然无光,玻璃珠子一般;一滴清泪挂在眼角,早已结成小冰珠。突然,一阵寒气袭来,我小觉牙齿格格作响,壮着胆子,伸手摸_了摸死者的面颊。胡须依旧扎人,但已冰冷坚硬,如石化了的木头。还有那嘴唇,紧抿而弯曲,依旧昭示着死者那傲视一切、坚忍不拔的品质与精神。
  就在放下帆布单的当儿,我瞥了一眼吉布伦的脚,一物赫然映入眼帘,我倒吸一口冷气,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帆布单下,吉布伦脚边,有五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从大到小,一字排着,如五粒黑色的珍珠。
  那是五个赤裸裸的脚趾头!裹尸布下,紧紧贴着吉布伦尸体的,竟是那个黑女人!我把裹尸布慢慢揭开……她一丝不挂地侧卧着,一头鬈发的脑袋枕在粗大的臂弯里;肥厚的背上,皮肤闪着亮光,肉圆滚滚的,已显不出背脊。那巨大的躯体,已然死去,无任何生命之象。我再次察看那双大脚掌,煞是奇特:圆鼓鼓,光溜溜,细腻如肩背肌肤,无通常的扁平,无行走的茧结,更无重压下的变形!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伸出手去,碰了碰那脚掌。天啊!那已然死去的躯体。那坚冰里的死尸,竟是活的!还会动!是的,那脚缩了一下!如睡狗的爪子被谁碰了一下!
  “她会冻上的。”极度惊恐中,我急切地安慰自己。可是,那肌肤,依然温宛可触!我甚至感到了她的脉搏,还在有节律地跳动!我慢慢退出来.没命地逃走了。
  冲出冷藏舱,被外面热气一熏,我几乎昏厥,赶紧摸索着爬上旋转楼梯,回到停机库。
  坐在卷起的降落伞上,我双手抱头,六神无主,默默发呆。脑子里万端思绪,无从理起。我这是怎么啦?如果注定要中邪发疯,那倒不如让我早些失去知觉,越早越好。然而,正是这样一种突然毁灭的威胁,反倒唤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除非再次见到斯诺和萨托雷斯,告诉他们这一切.否则,无人能真正理解我在此处的亲身经历,尤人能相信我的所见所闻,也无人能体会我的手触摸到的恐怖。这一切。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一种结论:中了邪。是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一到这里,就跟着中了邪。海洋散发的神秘气息毒害了我的大脑,幻觉之后还是幻觉。我不愿再费神去破解那一个个虚幻的谜冈,我还是求助医疗救治吧,发出无线电紧急呼救信号,向普罗米修斯号或其他邻近的飞船求救吧。
  一想到自己中了邪,我反倒平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变化。
  然而……我的确听过斯诺说话呀,清清楚楚的——如果那是真的,就说明真有斯诺其人,我也真与他交谈过。不过,也许,甚至在那之前幻觉就已经产生了,也许甲在普罗米修斯号七我就中了邪,也许我的大脑神经早出了毛病,现在撞见的这一切,原本只是我受损的大脑的幻觉而已。如果假定我病了,那么就有理由相信,我会好起来——这就给了我解脱的希望,而这希望,应有别于我对现状的判断,应对立于目前我处身其中的这场可怕的噩梦。 总之,情况不外两种:要么我真中了邪,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妄想狂;要么我所经历之事都是真实的,尽管它们荒诞无稽。我很希望能构想出一个合理的逻辑实验,验证这两种情况孰真孰假。
  我脑海里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目光盯着那条单轨滑道,以及它所通向的起降平台。那平台钢铁结构,离地一码高,漆成绿色。由于搬运火箭的台车的碰撞,平台上的油漆已大片脱落,斑斑驳驳的。用手摸摸那钢铁,手指有暖意;用关节敲敲,关节有痛感。若是幻觉,能有这样的真实感么?能,我肯定地告诉自己。我在想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毕竟,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知道存在各种各样的心理现象。
  那么,有可能设计出这样一个可行的实验吗?我告诉自己,答案足否定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我的大脑已经出了毛病(假定我真疯了),它就会应我所求,产生相应幻觉。即使是健康人,做梦的时候也会梦到与陌生人交谈,向对方提问,并听到对方的回答。有意思的是,尽管那对话完全出于我们的心理活动,受我们的意识所控制,并非独立,但只要对方不开口,梦中的我们也不知道梦中的他会说出什么来。当然,那些对话仍然由我们大脑的某一区域加工,因而,当我们在为假想的对话者加工对话时,我们似乎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话。所以,如果我白行设计一个实验,则不论实验采取什么形式,用什么方法,仍可能是梦中之物。因此,如果斯诺和萨托雷斯并不存在,那么针对他们的提问也就没有意义,我也就无从证明白己究竟处于现实中,还是处于幻觉里。
  我也想到过服用某种高效药物,比如迷幻药什么的,帮大脑产牛幻觉。如果药一服,幻觉随即产生,则可证明最后我尚处真实世界中,所经历之事也都是真实的,也都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然而,旋即一想,又发现自己错了。依靠药物产生幻觉,同样不能证明我是清醒的。因为所选药物的药效,我事先知道,于是便会产生这样的双重幻觉:既幻想服用该药,又幻想服用该药后产生的相应幻觉。
  是真是幻,要想证明这一点,却总陷入循环论证的怪圈,似乎永远无法摆脱。也就是说,你只能用自己的大脑证明自己的大脑是否有毛病。超乎它之外,如何证明?你总不能在心灵之外观察心灵的活动吧……有了,我突然想到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可以解此难题。
  我跳起来,直奔无线电通讯舱。舱里无人。抬头一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四点,索拉利斯时间夜里四点。外面,红大阳挂在天上。我飞快插上插头,打开发射器。在发射器预热过程中,我又在脑子里把主要实验步骤想了一遍。
  我忘了卫星自动站的呼叫信号,后来在控制台上方的一张卡片上找到了,立即用莫尔斯电码发了出去,八秒钟后收到卫星自动站发回的信号。卫星——准确地说是卫星的电脑——通过有节律的电子脉冲证实了自己的存在。
  卫星在天空环绕索拉利斯运行,每22秒跨越一条子午线。我向卫星发出指令,指令它传回各子午线的长度数据,要求精确到五位小数。
  我坐下,静候回音。两分种后,数据传回来了。我从传真机上撕下刚打印出来的数据纸条,一眼不看,立即藏到抽屉里。接着,我来到书架旁,取出星空图、对数表、标有卫星每日路线的日历和各种工具书、参考书一大堆,然后坐下,开始工作,处理自己提出的问题。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列出了几个方程。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复杂的计算了,最后一次做这方面的题,大致是在我参加应用天文学考试的时候吧。
  后来,我再利用基地的大型计算机,把答案计算出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利用星空图,我和基地的计算机计算出一个答案,再将此答案与卫星传回的答案进行对照,便可核实二者是否一致。当然,这种一致是近似的。因为,由于海洋的异常变化,卫星飞经各地时所受引力发生改变,此外,它更受到索拉利斯本身与两个太阳的双重影响,结果,其运行轨道也相应发生连续微小改变,而这种微小改变会导致实际数据与理论数据的微小差异。我把这两个数据组——卫星发回的实际数据与我计算出的理论数据——进行对照,再作适当调整,忽略不可估计的海洋异常活动导致的误差,那误差仅在第五位小数上,这样,两组数据可望在保留四位小数时一致起来。
  即使卫星传回的数据是我错乱的大脑的幻觉,它也不可能与计算机参与的后一组数据一致。毕竟,我的大脑,哪怕它完好无损,也不可能与基地的大型计算机相提并论;若是没有计算机的帮助,单靠我自己的大脑独立算出答案,起码也得苦干好几个月。因此,只要两组数据一致,就可以判定:基地的计算机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的确确使用过它;我也没有神经错乱。
  我两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把窄窄的传真纸带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宽大的电脑打印纸旁,两相对照,不出所料,两组数据从左到右,直到第四位小数,竟然完全一致!
  我把两张纸都扔到抽屉里,颓然无奈地坐着。这就是说,计算机独立于我真实地存在着;同时也意味着,基地及其居民们,也都真实地存在着。
  就在准备关上抽屉时,注意到抽屉里塞满了类似的纸条,上面草草写着各种数据结果。扫一眼就明白,早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做过类似实验,也向卫星索取过数据,不过不是有关索托利斯子午线的,而是有关它的反照率的,每40秒的行星反照率。
  我还好着,没疯。求疯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我关上无线电发射器,喝干保温瓶里的残汤,回自己卧舱睡觉。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五章 美女瑞亚
  在摆弄电脑的整个过程中,绝望和愤懑之情一直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现在,我已精疲力竭。稀里糊涂,连床如何放也不知道了。我忘记要拉开固定栓,结果床怎么也放不下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又扳又吊,结果床轰然一声倒下,床垫倒扣在我头上。
  我三把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扔在一边,来不及给枕头充气,倒床便睡,转眼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兀自亮着。
  不知何时,睁开眼来,感觉只打盹了几分钟,不过已经神清气爽,浑身是劲。此时,房间里充满了幽暗的红光,凉快多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浑身赤条条的,舒展开肢体,惬意地躺着,百叶窗已半拉起,窗玻璃被红尺阳照着,红彤彤的。猛然一惊,那是谁?!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然在座,瑞亚!那是瑞亚!只见她一身白色的沙滩弹力装,双乳被弹力装紧紧束起,显出清晰完美的轮廓来;她赤着脚,两腿交叉,身子略后仰,支撑在晒黑的双臂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黑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瑞亚,没错。正是瑞亚。瞧那一头的黑发,瀑布一股垂在脑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对视着她。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是在做梦。然而,即使是做梦,我也宁肯相信那不是她,她不该在这该沮咒的地方。我使劲拉下眼皮,紧闭了一下,想赶走那梦。可一睁眼,瑞亚还在我对面,真真切切。她小嘴微微噘起——她习惯那样——好像要轻声说什么,又有几分忧郁。一时问,我想到了近日思考过的梦境解析。
  瑞亚芳容未改,美丽依旧,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一个19岁的姑娘,现在,她该29岁了。当然,谁都知道,死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她依旧凝视着我,一脸惊异。我真想抓个什么东西,朝她扔去,赶走她。当然我不会的,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伤害一个死者。
  我低声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上这儿来看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房间,瑞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一个三维的梦,声音,还有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些物品,我睡觉前这些东西是没在那里的。我提醒自己,梦醒之后,不要忘了察看这些梦中所见之物,看看是否仍在,比如瑞亚。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说。我发觉我说得很轻,像怕人听去似的。难道梦呓还担心被人偷听不成?
  红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个有用的记号。我是在红太阳日上床睡觉的,红太阳日后是蓝太阳日,再后又是红太阳日。按索拉利斯的运行规律,同一太阳出现的周期在15小时以上,而我从未一觉睡过15小时的。因此,足见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凝视瑞亚,细细欣赏她。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一缕阳光打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光洁的肌肤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上两道阴影。她是多么漂亮可爱啊!我对她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也竞能如此毫厘不爽,真是不可思议。我一边看着太阳缓缓移动,等待着那熟悉的甜甜酒窝出现在她的嘴角,一边又希望自己早些醒来。我该工作了。我使劲闭上眼,想摆脱梦境。
  听到吱嘎一声金属响,我睁开眼,瑞亚已经坐到我的床边!她注视着我,依旧神色忧郁。我对她笑笑,她也报以一笑,并向前凑了凑。接着,我们接吻了,开始是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地吻,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了。我久久地抱紧她不放。梦境中竟会有如此真切销魂的感觉么?我惊异不已。我从未背叛过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梦见的人是她,只有她;只不过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
  怎么,我又心生疑意了么?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萝,只是梦,只是梦。然而,我的心似乎不信,依然十分紧张。
  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腾,能让我从梦中醒来。然而,我没有醒来,依然坐在床边,双腿不停摇摆着。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且忍受着,直至美梦幻灭。顷刻间,幸福感荡然无存。我害怕起来。
  “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要什么?”
  我伸出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摸索,想找拖鞋。接着,用大脚趾头使劲踢床腿,一阵疼痛袭来,可我忍着,一声没叫出来。我想,我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的。我心安理得地想着。啊,我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有拖鞋。
  然而,我没醒,梦在继续。瑞亚向后一倾,背靠床尾躺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胸脯随呼吸轻轻起伏。
  快,冲澡!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一转念又给否定了,因为冲澡也不能把人从梦中唤醒。
  “你从哪里来?”
  她抓起我的手——多么熟悉的动作——然后向上轻轻一抛,再接住,玩弄起我的手指头来。
  “我不知道,”她答道,“不高兴吗?”
  是她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稀从远处传来,若有所思中还含着一丝漫不经心。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老以为她时人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无礼,都是她脸上那副暖昧的表情惹的。
  “有——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凯?”
  她略一皱眉,手还在把玩我的指头。
  “瑞亚。”
  “什么,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我不敢叫醒你,怕你生气。你总是坏脾气。”
  “你到下面去过吗?”
  “去过,一切都冻上了。我吓得逃了出来。”
  说着,她放开我的手,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种我领教够了的微笑,那种始而恼人继而迷人的微笑。
  “可是,瑞亚……”
  我坐过去,俯身为她卷起弹力装的短袖。在她手臂上,牛痘疤偏上的地方,一个小红斑露了出来,那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痕迹。一见此斑,我虽不感诧异,可心早已隐隐疼痛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红斑,思绪万千。多少年了,我总梦到此斑,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发现自己总是那个卧姿:身子蜷伏着,把被子、床单全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她弥留之际我拥着她一样—那时我发现她身子渐冷,快不行了。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要求她宽恕;又好像我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时药力已经发作,她痛苦万分。她曾经那样敏感娇气,怕血,怕痛,怕一丁点的痒,可她竟然从容地干下如此可怕的事来。除了留给我一张草草的字条外,她什么也没留下。那字条,我一直存在钱夹里,带在身边,虽早已污皱不堪。却不忍丢弃。
  多少回,我睹物思人,想像着她如何写那字条,如何做下手前的准备。我千万遍地安慰自己说,她不过在演戏,吓唬我而已,只是不小心把剂量弄大了些。可大家都说,她就是自杀,或者,她是抑郁症突发,不自觉动了轻生的念头。可人们不知道,五天前我对她说的那些狠毒的话。为了更狠地伤她的心,我还把自己所用的东西通通搬走了。就在我提箱走人时,她曾平静地对我说:“你想好了?你这样做的后果。”尽管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明白,不理会。我心想,她胆小,干不出来的,不过说说而已……如今,她就躺在我床上,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杀害了地。
  “又怎么啦?”她说。见我久久地注视那红斑,她满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此时,室内已充满幽幽红光,一片昏暗中,瑞亚的双眸闪闪发亮。我放下她的衣袖,收同目光。她拉起我的手,把光滑沁凉的脸蛋放在我的手心里。
  “瑞亚,”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
  “嘘!”
  她的眼睑轻轻合着,可我的手能感觉到,里面的眸子在转动。
  “我们这是在哪里,瑞亚?”
  “在家里。”
  “家在哪里?”
  手心里,感觉她的眼睛睁开,一下,旋即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刷着手心,有一丝痒意。
  “凯。”她轻声唤道。
  “什么?”
  “我好高兴。”
  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洗手间镜子的一角,镜子里反射出一双赤裸的膝头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我的膝头,她的长发。地板上有一件变形的东西——原来在浴室的盒子里见过的——我用脚钩过来,弯腰拾起,是一根细长的轴承,一端已被熔过。变得针尖一样细小。我捏着它,对准大腿,用力一刺,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
  这有什么用呢?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我。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我现在关心的问题是:“一定要作好准备,保护自己。”
  我眼光沿着她的肩头、腰际向下滑去,白色弹力裤裹着的臀,还有那晃悠着的裸足,然后俯身抓起一只脚踝,用手指试了试她的脚掌。
  脚底皮肤细嫩异常,有如新生的婴儿。
  我明白了,这不是瑞亚!而且,可以确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
  她抽了抽脚,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她小声说。
  我小心地把手抽回来,站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她也坐起来,望着我。
  “你的东西呢?”我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不该这样问。
  “我的东西?”
  “除了这身衣服,你就没带点别的?”
  从现在起,我得睁大眼,保持高度警惕。这戏还得演下去。我故意装出不在意、随便问问的样子,好像我们昨天才分开,甚至从未分开过似的。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扯了扯衣服,理平弄皱的地方。她虽一声不响,可显然我的问题让她不坝逐来。她用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查看周围的情形。然后,不解地答道:“我不知道。”接着,她又拉开衣柜门,“也许,在这儿吧?”
  “不,那儿除了防护服什么也没有。”
  浴室的洗脸盆旁边有一个插座,我插上电动剃须刀,一边刮胡子。一边监视着她。
  只见她来回走动,到处翻找,最后走到我面前,说:“凯,我感觉出了点问题……”
  她突然不说了。我拔出剃须刀插头.等她把话说完。
  “我有一种感觉,我把什么给忘了,把许多事都给忘了。我只记得你,其他的——其他的全忘了。”
  我只听着,没理会,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我病了吗?”她说。
  “是的——有那么一点儿。你一直就不大对劲儿。”
  “你可说对了,我部分丧失记忆,就是因为得了这病。”
  她由忧转喜,又眉飞色舞起来。你看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忽而笑,忽而忧;忽而喋喋不休,忽而一声不响;忽而坐下,忽而起身。而对此情此景,我心情那个复杂.真是难以言表。我的恐惧感慢慢减退了,转而相信,和我一起的,就是真正的瑞亚。当然,理智仍然告诉我,她的举止怎么看都有些程式化,无论表情、姿态还是动作,就那么简单的几种。
  突然,她跑过来,偎着我,问道:“凯,我们这是——?都好好儿的,没事儿吧?”说着,两手攥成拳,紧紧抵着我的胸。
  “没事儿,好得不能再好。”
  她笑了笑,神色黯然。
  “你说这话,就是指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
  “什么糊涂话!”我急急地说,“瑞亚,亲爱的,我得走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感到饿极了,便补充了一句:“你吃东西吗?”
  “吃?”她摇了摇头,“不。我得等很久吗?”
  “只一个小时。”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着我,我要工作。”
  “我要跟着你。”
  变了,这哪里是瑞亚!真正的瑞亚从不死磨硬缠,如此黏人。
  “这不可能,亲爱的。”
  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臂上,慢慢地向上滑去。她的手臂是那样温暖、滚圆,我禁不住轻轻抚摸起来。一时间,我的身体好像认出了昔日的她,并为其吸引,为其陶醉,一种强烈的欲望被点燃起来,超越了理智、思想和恐惧。
  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反复说:“瑞亚,这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
  “不。”房间里冷冷地嘲荡着这个声音。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低声说,“我不能。”
  “可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好像……好像……”她在寻找答案,就像一边听提示,一边说似的,“好像我得一直看住你。”
  那声音变了味,没有一点爱意,而是别有所图。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热情退去,拥抱她的姿势在不经意间也有所改变。
  我抱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我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地把她的双手卷到身后,同时环顾四周——我想找件什么东西,把她的手捆起来。
  突然,她双肘一合,大力回击,反而把我给制住了。我拼命想抵抗,可瑞亚的力量强大得不容我有任何反抗。没过几秒,我的身体一直被她往后拗去,几乎要摔倒了。还好我曾经干过运动员,最终还是逃脱了她的钳制。我一时大窘,惶恐万状。而她,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她的嘴角有一丝神秘的微笑,好像与这场格斗无关似的,让人无法直视她的脸庞。
  她和刚出现时一样满怀兴致地望着我,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刚才的格斗,我的尴尬与窘态,我的阴谋与惊恐,她似乎全不知道,或全不在意。她就站在我面前,等待着,忧郁,温顺,还略带些淡淡的惊喜。
  我把她留在房中间,独自向洗手盆边走去。
  我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荒谬的陷阱里。为逃离这个陷阱,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已发生的这一切说明什么?我无法言说。我脑袋里在翻腾些什么,也无法言说。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基地人员的处境和我一样,都遭遇着共同的麻烦。这个麻烦不仅恐怖,而且不可思议。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还只是这个大麻烦的一小部分。尽管如此,我的脑子并没有停下,我得想出计策,找法子脱逃。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瑞亚的目光在身后,盯着我不放。
  洗手盆上方有个药箱,装着各种药品,我飞快查看了一遍,找到一瓶安眠药。我轻轻抖出四片——已是最大剂量,放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再倒入开水。我干得很小心,尽量背着瑞亚,不让她瞧见。为什么?这种问题,我都懒得问自己。
  药片溶解后,我转过身来。瑞亚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生我的气了吗?”她问道,声音很低。
  “没有。把这个喝了。”我把杯子递过去,水还很烫。
  不知怎的,我的潜意识笃定她会听我的。只见她接过杯子,一声不响,一饮而尽。我把空杯子接过,放在凳子上,转身走到屋角的一把椅子旁坐下来。
  瑞亚跟过来,习惯性地盘脚坐在地板上,头一扬,把头发甩到后面。如今,我已不再幻想:尽管她一举一动无不符合瑞亚的习惯,但她就不是瑞亚。由于惊恐,我喉头发紧。更要命的是,我还得把戏演真,继续哄住她,假装拿她当真瑞亚。至于她自己,我敢一百二十分肯定,她还真当自己就是瑞亚呢。
  她依着我的双膝,用头发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我小时看表,半小时过去了,安眠药该起效了呀,可她还醒着。突然,她咕哝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理她。
  刚才她一直不吱声,我还以为她快睡着了,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药片的药效了。又一次,我没有深究原因。也许是我的诡计太不高明,被人破解了,也未可知。
  慢慢地,她的头滑离我的膝头,浓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庞;呼吸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均匀。她睡着了。我弯下腰,想抱她到床上去。突然,她睁开眼,伸出双臂,抱住我的脖子,尖声大笑起来。
  我不觉哑然。瑞亚是有乐藏不住的人,她带着一副天真害羞的神情,半眯着眼细细打量起我来。我颓然坐下,不知所措,既惊愕又茫然。瑞亚倒好,伴着最后一声笑,又依偎到我的腿上。
  我木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发笑?”
  听这话,惊讶不安之色再次掠过她的脸。显然,她想说真话,想解释明白。可她不能,她只是一声叹息,孩子一样地不停揉眼。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道,一脸天真的困惑,“我表现得像个白痴,是吗?可你也一样……也像个白痴,拖拖拉拉的,徒有其表,就像……就像那个皮筋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谁?”
  “像皮筋儿啊。你知道我说的谁,那个胖子……”瑞亚不可能认识皮筋儿,也不可能听我说过!理由很简单,那人是在瑞亚死后三年,才从太空探险队回到地球的。在那以前,我不认识他,所以还不了解此人的习惯——呆板拖拉。那家伙在宇航协会主持会议时,总把时间拉得老长。而且,那人本名叫皮勒·维里斯,皮筋儿是他的绰号——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瑞亚双肘撑在我的膝上。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从手臂摸到肩膀,直摸到光光的脖子根。她的颈动脉在我的手指下有节律地跳动。表面看起来我是在抚摸她(她脸上的确也有一种被爱抚的陶醉神情),实际上我是在检查她的身体构造。我一路摸来,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的身体是温暖的,与普通人体没有什么不同,有肌肉,有骨头,也有关节。我镇定自若地盯着她的眼睛,大手停在她的脖子根,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恨不得一手卡住她的脖子。
  就在这时,我一下子想起厂斯诺手上的血迹,于是,发力的大手轻轻松开了。
  “怎么那样看着我?”她平静地问道。
  我的心狂野乱跳,竟说不出话来。我闭着眼。一瞬间,一个周密完整的行动计划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立即站起身来。
  “我必须出去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啦。”
  “太好啦。”她高兴得跳起来。
  我打开衣柜,找了两件防护服。然后问她:“你为什么光着脚?”
  她犹豫不决地答道:“我……不知道,我想……一定是把鞋丢在什么地方了。”
  我也不再追问。
  “你得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这个。”
  “毡行服吗?干什么用?”
  正当我给她脱衣服时,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的衣服没拉链,也没类似的拴系之物,前端的纽扣只是个没用的装饰品。见此情景,瑞亚笑起来,样子十分尴尬。
  我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解剖刀一样的东西,从后面把她的衣服从衣领至腰,慢慢剪开,这样她就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了。我尽量不动声色,似乎衣服就该这样脱。
  她穿上飞行服,略显大了些。
  我们出发的时候,她发问了:“我们要去飞行吗?”
  我只略一点头,没说话,担心碰上斯诺。还好,外面空无一人,无线通讯舱的舱门紧紧关着。
  太空港一片沉寂,瑞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我打开一间机库,查看停放在里面的航天飞机,逐一检查了核反应堆、控制系统及散热装置等设施。确认一切无误,并移去航天飞机搭载的太空舱,把飞机对准一条倾斜的坡道。
  我选的是一艘往返于基地与卫星之间的小型运输机,由于通常不载人,所以舱门不能从内部开肩。我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以便于计划的实施。当然,我并不打算驾机升空,不过装模作样做些起飞前的准备而已。当年,瑞亚经常随我旅行太空,熟悉航天飞机的基本飞行操作程序。
  在驾驶舱里,我仔细检查了微气候调节系统和供氧系统,确认它们正常工作后,便打开主电源,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一下子亮了。
  我从舱里退出来,对舱梯下的瑞亚说:“进去吧。”
  “那你呢?”
  “我后上。得有人在后面关舱门。”
  对我的诡计,她没有一丝怀疑的迹象。她进去后,我贴着舱门问了一声:“感觉舒服吗?”
  “挺舒服。”瑞亚的声音从关闭的驾驶舱罩传出来,已很细小。 我把头往回一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机舱门,紧接着插回两颗粗大的螺栓,再用随身带去的专门扳手拧紧五颗安全螺帽。飞船金属机身如一支巨大的香烟,昂首向天,十分壮观,好像就要飞向太空。
  里面的囚犯并无生命之虞,因为驾驶舱里储备了充足的氧气和食物。无论如何,我都没想过要无限期囚禁她,只是我太需要几小时自由的时间,以便专心考虑应该如何采取对策,并与斯诺合作,制定出联合行动计划来。
  就在我拧倒数最后一颗螺帽时,支撑航天飞机的三叉支架突然动了一下。我以为刚才使大扳手时心急,不小心弄松了支架。正准备过去查看,壮观的一幕发生了。那真是惊心动魄,叫人永生难忘。
  只见整艘航天飞机的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好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里面恣意摇撼。以如此巨大的力量,撼动一个八吨重的巨物,即便是钢铁铸就的机器人也不能够,更何况一个血肉之躯的黑发弱女。
  机身上的反光也在波动。里面没有击打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外面的支撑架却像风中的高压电线一般,摇来摆去。那冲击力如此强大,我甚至担心整个发射架会突然坍塌下来。
  我用颤抖的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丢下扳手,一个纵身从舷梯跳下来,慢慢退离飞机。这时,只见抗击强作用力的减震器剧烈抖动着,飞机的外壳像要扭曲起来。
  我恼羞成怒,扑向发射控制台,两手抓起发射操纵杆,准备拉下杆子。此时,联接飞船内部的对讲机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不断叫着:“凯!凯!凯!”
  我发疯似的按下发射操纵杆……慌忙中用力过猛,连手指都被划破,流出血来
  突然一道蓝光闪过,有如蓝太阳日那鬼魅般的黎明,照亮了四周的墙壁,发射台顿时淹没在一片滚滚烟雾之中,烟雾旋即成为炫目的火光;港内轰隆隆响成一片,震耳欲聋。飞船的三个喷火口喷出三条火龙,转眼汇成一根火柱,擎起飞船,穿过太空港顶部的天窗,飞向太空,在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烟迹,久久不散。随后,天窗关闭,空调自动开启,吸纳弥漫在太空港内刺鼻的烟尘。
  飞船发射时的情形,当初并未太多注意,诸多详情还是事后回忆得知:当时,我紧靠发射控制台,飞船喷出的烈火灼伤了我的脸,烧焦了我的发。空气中充满了燃料与电离释放出的臭氧混合气体,辛辣刺鼻。发射那一瞬间,我紧闭双眼,可强烈的火光还是穿过眼皮,让我“看”到黑、红、黄,一道火龙慢慢升起,又慢慢消失。空调持续不断地嗡嗡响着,烟雾与尘埃渐渐散去。
  泛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屏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移动,利用雷达搜索刚发射的飞船。锁定目标时,它已经飞到大气层以上。
  我从未以如此盲目草率的方式发射过任何飞行器:既未预设飞行速度,也没确定飞行方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能飞多远。这完全可能引发一场预料不到的灾难,我开始担心起来。于是,我决定先把飞船截留在索拉利斯的固定轨道上,然后再关闭引擎,让它暂时绕索拉利斯作熄火飞行。为此,我根据有关图表,推算出飞船所需高度为725英里。当然,我无法保证此办法绝对可行,不过,一时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无线对讲系统在起飞时已经中断,现在我依然无心再打开它。那种恐怖的尖叫声,已不再存有一丝人性,我不能再受它的折磨了。
  我有理由说,我击败了“幻影”,取得了胜利;同时,透过这“幻影”,我又出乎意料地找到了真正的瑞亚——我记忆中的瑞亚,不幸的是,她已被疯狂的魔咒所摧毁。
  一点时分,我离开了停机库。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六章 奇书释疑
  我的脸和双手已严重灼伤。我记得在给瑞亚找安眠药时,看到药箱里面有一罐治烧伤的软膏,于是回到自已房间上药。想想当初自己竟用药算汁对手,未免太过天真;不过实出无奈。虽未奏效,倒也没什么可笑的。
  我打开门,此时已是红太阳口的黄昏,屋里更显幽暗。幽暗中,忽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就在瑞亚曾跪过的地方。我一愣,吓得四体发凉,直想转身逃命。坐着的人抬起头,原来是斯诺。只见他还穿着那条被硫酸烧出许多小孔的裤子,交叉着双腿,正翻看几份文件,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一大堆。一听门响,他便放下手中的文件,把眼镜拉到鼻子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我。
  我没打招呼,径直走到洗手盆旁,从药箱里取出膏药,涂到额头和面颊上。还好,脸肿得不算太厉害,眼睛由于当初下意识闭紧,则完拿没有伤着。只是脑门和颧骨处起了好些大小水泡,我找了一根消毒针,把它们挑破,让里面的黄水流出来,再用一块消毒药棉轻轻拭去,最后包上纱布。
  斯诺一直看着我做简单的包扎处理,我却不正眼看他。刚处理完时,伤口比刚才还要疼。我没理会斯诺,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把瑞亚换下的衣服扔到一旁。那衣服只少了拴系之物,别的并无任何异样。
  斯诺双手轻轻敲打着膝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想谈谈吗?”他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我没回答。脸上的一块纱布滑落了,我连忙换上一块。
  “你也接待了不速之客,是吗?”
  “是的。”我随便应了一声。
  接着,他打开话匣了,但那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快。
  “你已经把它给除掉啦?好,好!快得很呐!”
  斯诺摩挲着自己的额头,额头上仍在脱皮,露出一块块粉红色的新皮肤,整个额头变得斑斑驳驳的。我突然一震,如遭雷击一般。当初看到斯诺和萨托雷斯的“晒斑”,我怎么就没往深处想呢?他们都待在室内。哪来的太阳照晒?
  斯诺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继续说:“我想,你没一上来就使极端手段吧?你使的什么,麻醉品、毒药,还是柔道?”
  “你是要讨论正经事,还是故意装疯卖傻?要是不想伸手相助,就请走人,让我安静一会儿。”
  斯诺半闭着眼。“人有时就是禁不住要装疯卖傻。你试过绳子或榔头吗?还有墨水瓶,打得很准的,像萨托雷斯那样?都没有?”他做了个鬼脸,“数你干得利索!洗手盆没砸碎,脑袋没给墙壁撞出大青包,房间也没给打得底儿朝天。三下五除二,扔到飞船里,轰隆!完事儿啦!”他看了看表,接着说,“这样,我们还有二到三小时的时间准备对策……我让你神经紧张了吗?”末了,他又笑着补一句,让人生厌。
  “是的。”我简单应付道。
  “真的吗?当初,我三言两语把实情告诉你,你会信吗?”
  我无言以对。
  他依旧面带冷笑,继续说:“这场噩梦是从吉布伦开始的。他突然把自己锁在舱室里,不与我们说话,除非隔着门。当时我们怎么想,你能猜到了吧?”
  我沉默。
  “我们很自然地以为他神经出了问题,疯了。他也通过紧闭的舱门,透露一鳞半爪的信息,但不是全部。你也许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有人与他在一起呢。啊,天知道!但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恳求我们让他冒一次险!”
  “什么险?”
  “显然,他在尽最大努力自己解决问题,弄清事情的真相。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你一定知道。”
  “那些计算,无线电通讯室的抽屉里的——是他做的?”
  “正是。”
  “那事持续了多久?”
  “不速之客的造访?大约一周……我们还以为他产生了幻觉,要不就是精神崩溃了。于是我给了他一些镇静剂,东莨菪碱。”
  “给他_『吗?”
  “是的,他也拿到了,但自己没有服用,却用到别人身上做了实验。’’
  “那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到了第三天,我们决定,如果一切尝试失败,就破门而入,也许这有伤他的尊严,但至少可以救他一命。”
  “啊,原来如此……”
  “是的。”
  “接下来,就在农柜里……”
  “是啊,我的朋友,那真是……就在那时,我和萨托雷斯也分别遭遇了不速之客的造访。你到达基地时,我们正处在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之际,才没有来得及将详情告诉你。而现在,这种——这种造访已成例行公事了。”
  他说得很轻,最后几个字已听不清,只得猜了。
  “我还是不明白!”我大声说,“如果你们在他的门边听,一定会听到两种声音。”
  “不,只听到他一人的声音。还有一些噪音,我们以为也是他发出来的。”
  “只有他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她的声音?”
  “不知道。我倒有一些这方面的理论知识,不过现在不扯这些,纠缠细节毫无意义。你的情况呢?昨天一定有了新发现,说说吧,别把我们当作疯子。”
  “我倒觉得,我才是疯子。”
  “这么说,你见到什么人了?”
  “是的,我是看到一个人。”
  “谁?”
  我盯着他,直到他脸上的冷笑完全消失了,才答道:“那个——那个黑女人……”
  他凑近身来,一听我说到黑女人,他才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你本该提醒我的!”
  “我提醒过你。”
  “可你不该用那种片式!”
  “那是惟一可能的方式。我不知道你会看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听着,斯诺,我想问你一件事,对此现象你已有一些经验,她还会——我今天一早碰到的那个人——还会……”
  “你是问,她还回不回来?”
  我点点头。
  “会,不过那也不算回来。”
  “什么意思?”
  “她——那人——还会回来,可你会觉得什么事儿也设发生过似的,她跟第一次来时一样。再说准确点,她再来时,记不得自己曾被你干掉了。如果你遵守规则,她并不攻击人。”
  “什么规则?”
  “那得视情况而定。”
  “斯诺!”
  “怎么啦?”
  “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打哑谜了!”
  “哑谜?凯文,我是担心你不懂。”他两眼放光.情绪激动。“好!好!就算打哑谜!”他凶狠地说,“那你呢,你能告诉我,你的客人是谁吗?”
  我转过身,猛咽一口唾液,厌恶得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行,就是不愿跟他。可我别无选择。脸上又一块纱布松了,掉到手上。
  我极不情愿地开口说:“是个女人,她……”我顿了顿.“她早就死了。注射——”
  “自杀吗?”
  “是的。”
  “完啦?”
  他等着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又咕哝道:“不,不可能就这些……”
  我一抬眼,见他并未看我。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道,他不说话。
  “没错,还多着呢。”我润了一下嘴唇,继续说,“我们之间发生了口角,吵得很厉害。后来我气坏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赌气话,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出去。这时,她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以自杀相威胁——当然不全用语言,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人之间,总有些别的交流方式。我相信她并不是真的,她胆小,她不敢。我不仅这么想,也这么对她说了。当天我就离开了她。第二天,我想起还落下些东西在她的抽屉里——儿小瓶针剂。药是我从实验室带回去的。她也知道那螳药,我跟她说过那药的药力,多用会致命的。我有些担心,想回去取走。可要是回去,她反以为我拿她的话当真,倒长她的威风。这么-想,我就没有及时回去。到了第三天,我实在有些怕了,才下决心回去。可我回去时,她已经死了。”
  “你是无罪的!”
  我抬眼看了看他,颇感诧异。但斯诺是认真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满脸灰白,面颊与鼻子之间深深陷入,形成两道沟痕,一种不可名状的疲乏写在脸上,简直就是一个病人的形容。
  一种不寻常的敬畏之情在我心中悄然升起。我问他:“为什么那样说呢?”
  “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故事。”见我心烦意乱,他又急忙补充说,“不,不,你还不明白。这当然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你会觉得自己像个凶杀犯,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
  “啊,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相信我的活,我甚至会感到高兴的。有些事,已经发生了的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尚未发生的,以及从未发生的。”
  “你在说什么?我昕不明白,”我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他不停地摇着脑袋。
  “什么样的人——”他说,“什么样的人才算正常人呢?一个从未有过不光彩行为的人?他总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吗?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而且有的东西是不易控制的,比如幻觉,这个总会有吧。十年或三十年前,一个人的头脑里出现幻觉,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将其抛诸脑后,以后也不再为此担忧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让它再发展,更不会将其付诸行动。可就在如今的某一个大白天,多少年前的那个幻觉,那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被赋予了形体,缠上了他,摆脱不了,摧毁不了。他于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吗?”
  “哪里?”
  “这儿,”斯诺轻声说,“索拉利斯。”
  “你这是什么意思?毕竟,你和萨托雷斯不是罪犯呀——”
  “亏你还自称心理学家,凯文!人生一世,谁没有过胡思乱想、做白口梦的时候?设想——设想有这样一个恋物癖患者,特别迷恋一件东西,比方一片污旧不堪的破布,为了得到这片钟爱的破布,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威胁,恳求,冒险,等等——很奇特的想法,是吧?有人既以自己的欲望为耻,又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有人为情所困,愿为之献身,自以为那份情堪与罗蜜欧对朱丽叶的情媲美。你知道,诸如此类的情况总是存在的。同样,下面情况也是存在的:有人因一时精神失常,或其他什么,头脑中偶现某一幻觉,又不敢形诸于外。但后来,那幻觉却被赋形而成为真实的存在。情况就是这样。”
  我听得口干舌燥,如堕云雾中,一片茫然,倒顺着他的话问道:“情况就是这样?”我脑子里很乱,“那基地的情况呢?你讲的与基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来你是存心装不明白。”他抱怨道,“我一直都在谈索拉利斯,只有索拉利斯。如果对于我讲的事实还不明白,持怀疑态度,那是我的过错,我没有讲清楚讲明白。不过,不管怎样,你既然听我说了,就该把我的话听完!我们告别地球,来到茫茫太空中.原本是来接受一切挑战的:孤独,苦难,困顿,乃至死亡。我们嘴上不说,那是谦虚使然;但在心里,我们有时不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高尚。而且,进一步的考验会使我们发现,那股热情到头来全是虚假。我们总声称:我们并不想征服宇宙,只想拓展地球的边界,拓展到宇宙太空之中;我们如何人道慈爱,又如何行侠仗义;我们并不想奴役其他种族,只希望相互交流文化,取长补短,共同发展;我们是上帝神圣旨意的卫道士;等等。其实这只是又一个弥天大谎。当我们总喜欢拿这一颗又一颗的行星和地球相比时,在我们眼中它们或荒凉如撒哈拉沙漠,或寒冷如北极地带,或丰茂如亚马逊流域。我们四处寻找,想要的仅仅是所谓的‘人’,而不是其他生命构成的新世界;我们只需要一面镜子,照出一模一样的自己,而不愿与其他世界打交道;我们满足于自己的世界,只是不肯接受它本来的样子,要为它寻找一个影像,一个完美的化身;我们苦苦寻求的,乃是一个按我们人类的原型进化而来却义高于我们的文明。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深处又存在某种东西,令我们不敢直面,急于逃避。这种东西虽不存在于地球,却存在于宇宙的某个地方。如今,我们来到索拉利斯,便处于这种现实之中。旧的一页翻过去了,宇宙真实的另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就是我们想悄悄逃避的那一面。于是,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受我们欢迎了。”
  我一直耐心地听着他说到这里。
  “可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我们的愿望:与另一种文明的沟通交流。现在好啦,目的达到啦!我们可以观察自己了——就像在显微镜下那样清清楚楚,一览无余——观察我们的可怕,我们的丑陋,我们的愚蠢,我们的可耻!”斯诺异常激动,声音也发抖了。
  “这么说——你以为它是——那海洋?海洋该为这一切负责?可原因呢?我不问过程,只问原因,原因是什么?你当真以为它想耍弄我们,或惩罚我们——表演借鬼行凶一类的把戏?莫非行星被一个巨魔主宰,它派出女妖袭扰科学探险队成员,以满足它的魔鬼幽默……斯诺,你该不会相信如此荒诞的怪论吧?”
  他低声说:“这恶魔还没有愚蠢到……”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心想:也许在经历种种怪事后,他终于撑不住,精神崩溃了?成了反应性精神变态狂?
  突然,他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
  “在作精神诊断吗?别那么急着下结论!对你来说,考验才刚刚开始,现在只是非常温和的考验,冷酷的磨难还在后头。”
  “这么说,这魔鬼对我还真有些慈悲!”
  我开始厌恶这种谈话了。
  “你究竟想听什么?”斯诺继续说,“你想要我告诉你,这个巨大的变形原生体——若干亿吨重的变形原生体——正在对我们施什么阴谋吗?这种阴谋,也许纯属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什么意思?”
  斯诺笑起来。
  “你一定知道,科学关心的是现象,而不是动机。事实是:X射线打击实验后的第八天或第九天,各种异常现象开始出现。也许,这是海洋对X射线打击发出的反打击反应;也许,它在研究我们的大脑,并刺探到了某种心理上的‘瘤子’。”
  我一怔。
  “心理上的瘤子?”
  “是的,这个心理瘤由许多孤立的心理活动中心构成,它们封闭,压抑,窒息,潜伏于常规心理活动的最底层,尘封于记忆之外。索拉利斯海洋破译并利用了它们,就像我们利用菜谱或蓝图一样。你知道,记忆活动的基质由脑苷脂构成,脑苷脂又是DNA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染色体的非线性晶体结构与DNA分子的非线性对称晶体结构是多么相似!这种遗传物质是一种能‘记忆’的原生质。海洋正是通过这条途径‘阅读’我们,并对有关破译出的数据作了最详尽的登记,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不遗漏,结果呢——喔,结果你已经知道了。至于它这样干的动机——去他妈的!探究动机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不是为了消灭我们。它若想除掉我们,早就下手了,不费吹灰之力。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可以肯定,就科技水平而言,海洋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它想干的一切——例如,它可以用你的替身面对我,又用我的替身面对你。”
  “难怪我刚到的那天晚上,你对我如此提防!”
  “没错。事实上,你怎么知道它就没有这么干过?你怎么敢肯定我就是两年前在此着陆的那个老斯诺,而不是他的替身?”说着,他无声地笑了,有些得意,显然,他想起了我遭遇过的相同的尴尬。突然,他又咆哮起来:“不!小!我受够啦!真那样的话,我们两个快乐的凡人,也可以你杀我,我杀你啦!”
  “那些替身呢?就不可以杀死他们吗?”
  “我奉劝你别那样干——那场面太可怕!”
  “我们能杀死他们吗?”
  “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毒药没用,武器也不顶用,而注射——”
  “用伽马枪如何?”
  “你甘愿冒这个险?”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是人——”
  “在某种主观意义上讲,他们就是人。但对自己的出生,他们一无所知。这一点你一定注意到了?”
  “是的。然而,你如何解释——”
  “他们——整个东西可以极快地再生,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眨眼的工夫。然后,他们又恢复如前,行为就像……”
  “就像?”
  “就像我们曾经记得的样子,刻在记忆深处的样子,完全按照——”
  “吉布伦知道这些情况吗?”我打断他。
  “你是指,知道得和我们一样多吗?”
  “是的。”
  “很有可能。”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在他的房间找到一本书——”
  我一下了站起来:“《文献拾零》!”
  “是。,”他一惊,疑心地看着我,“有谁会告诉你这个?”
  我摇了摇头,说道:“别担心。我不是复制品。你瞧,我烧过自己的皮肤,现在还没有长还原呢。没人告诉我,是吉布伦在他的房间给我留了一封信。”
  “一封信?信上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张便条。上面仅仅列出两条参考文献的书目:《索拉利斯年鉴·卷一》的《补编》和《文献拾零》。那本《文献拾零》是本什么佯的书?”
  “一本老古董,与我俩现在的处境好像有些关联。你瞧!”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损不堪的牛皮封面小书,递给我。
  我一把夺过:“萨托雷斯呢?”
  “他!各人有不同的应对之策。萨托雷斯是要拼命维持正常秩序的——也就是维持官方全权代表的尊严。”
  “开玩笑!”
  “不,我是认真的。给你讲段往事吧。有一次,我们碰上一段困难时期,细节我就不说了,大致是我们一共八人,氧储量仅剩最后的1000 磅了,为了减少氧消耗,所有人都放弃了许多非必需的活动,最后,我们大家都成了大胡子,惟独萨托雷斯一人例外,他是惟一一个还刮胡子擦皮鞋的。他就那样。不用说,如今他要么装腔作势,做做样子,要么——犯罪。”
  “犯罪?”
  “这个词也许不合适。‘犯遗弃罪’怎么样?听起来就顺耳多了吧?”
  “真可笑!”
  “要是不想听这个,谈点别的吧。”
  “唉,让我单独待会儿吧。”
  “不行,我们得认真讨论一下对策。现在,你了解的情况跟我差不多了。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不,没有。要是——要是她回来,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她是会回来的,是吗?”
  “有可能。”
  “他们如何进入基地内部?基地是完全封闭、与外界隔绝的呀。也许外层舱体——”
  斯诺摇头。
  “外层舱体完好无损。我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入。情况总是这样,当你一觉醒来,他们就出现在你面前。你避不开他们,因为你总得睡觉呀!”
  “能把自己安全地关在舱里吗?”
  “隔离也非长久之计,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出路只有一条,你能猜到,就是……”
  我们同时站起身来。
  “等等,斯诺!你想说我们解散基地?让我带头,承担这个责任?”
  “没那么简单。显然,我们可以逃出去,只需先逃到卫星上,再从那里发出无线电紧急呼救信号即可。可回到地球以后呢,毫无疑问,我们将被视为疯子,被关在疯人院里,除非我们愿意撤消自己的决定,重新回来。想想吧,遥远的行星,与世隔绝,集体发疯——我们这个病例可真是非同寻常。到时,我们都会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和这里差不多,不过,至少比这里好一些:安静的花园,小小的白色病房,护士,有人陪同(或监督)的漫步……”
  他说话时,神色严峻,双手插在口袋里,死死盯住屋角。
  天边,红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大海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原,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最后一缕亮光追随着一簇长长的海浪,忽明忽暗地摇荡。天空一片血红,一团团紫边乌云飘浮其中。一个多么阴森恐怖的红与黑的世界。
  “告诉我,你想逃走,还是不想逃走?或者,还未最后决定?”我说。
  “我?可是斗士一个!永远都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就不会再问了。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
  “那又怎样?”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不知道。”
  “那么我们留下来?依你看,我们能找到出路吗?”
  他转身看着我。只见他一脸病容,消瘦不堪,脱皮的脸更显出几道深深的沟痕。
  “也许我们值得留下来。我们不太可能弄懂它,但可能弄懂我们自己……”话没说完,他拿起文件,转身出门去了。我张口,想留住他,可话在嘴边,没说出来。
  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闪着微光的大海。有一阵,我甚至想到了太空港停机库里的那些太空舱,想选一个把自己锁在里面。当然这个主意并不可取,因为你不可能长期待在里面,早晚得出来呀。
  后来,我在窗前坐下,就着黄昏的余辉,开始翻看斯诺给我的那本小书。那是一本由奥索·莱温茨尔博士编辑的选集,所收文章水平并不太高。任何科学都会激发人们异想天开,误入旁门左道,从而催生出某种伪科学来。天文学与占星术相生,化学与炼金术相伴,就是例子。毫不奇怪,早期的索托利斯学也引发了各种边缘思考。莱温茨尔的书中,便充满了大量有关这方面思考与研究的文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编者在前言里开宗明义,指出该书并非简单的文章汇编,更在于为历史学家,也为心理学家提供研究索拉利斯学的价值无量的阶段性文献。
  文集的第·篇,便是《伯顿报告》,包括两部分:一份考察日志和一份陈述纪录。
  考察日志用语简略,时间为探险队所用时间。
  14:00~6:40——飞行高度:3000或3500至2500英尺;无可见物;海面平静,无物。
  这个时间段所陈述的不断重复出现。
  16:40——出现红色雾气渐浓;可见度700码;海面平静,无物。
  17:00——雾渐浓;可见度400码,斑点清晰可见;飞行高度降至600英尺,
  17:20——被雾包围;飞行高度600;可见度20至40码;上升至1200。
  17:45——飞行高度1500;雾团低至地平线,有数个无雾漏斗区,经漏斗上空,我可见海面。试图进一个漏斗区;见移动物。
  17:52——发现似龙旋风的现象;卷起黄色水沫;四周有雾墙;飞行高度300,降至60英尺。
  节选的伯顿日志到此结束,后面是他的专题资料,准确地说,是他对问询委员会所作的陈述,其中多处被委员们的提问打断。
  伯顿:当我降至100英尺高度时,由于风太急,保持高度非常困难,我只好紧紧握住操纵杆,约有10至15分钟的时间,我忙于驾驶。无暇他顾。等我抬头向外看时,才发现飞机已经被一股下层逆流拽到迷雾中了。那不是一般的迷雾,而是一种浓稠的胶体物质,像胶水,黏性很强,沾满了飞机的舷窗,我费了好大劲才清理干净。受此阻力影响,螺旋桨的转速降低了百分之三十,飞机已不能保持高度,开始下降。我害怕飞机坠毁在海波上,于是开足马力,飞机终于停止了下降,可已无力再攀升。当时,飞机上还有四个备用助推器,可救我于困境。鉴于情况尚未到危机的最后底线,我没有启用助推器。此后,飞机震颤得越来越剧烈。一想到机身附着的一层黏糊糊的物质,我便看了一眼超负荷表,奇怪!超负荷表的读数却为零。进入迷雾区后,看不见太阳,只见一小团红光。我继续驾机飞行,希望找到一个没有迷雾的漏斗区域。半小时后,我果然进入一个明亮的“竖井”里。井呈圆柱状,直径达数百码,井壁由巨大的迷雾涡流形成,呈螺旋上升状。我尽力将飞机保持在井的中心。远离井壁,因为这里风力不那么猛。就在那时,我注意到海面出现了异常变化。海浪差不多彻底消失,上层海流突然变得透明,海上的数条深色条痕也逐渐褪色,最后完全清亮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下好几码深的地方。这时,海上出现一种黄色的软泥状物质,接着,这种物质开始喷射一种丝状物,喷柱冲出海面,发出耀眼的玻璃光泽。后来,又有泡沫涌出。凝固后就像黏稠的糖浆。再后来,几种物质开始融合、纠结,并冒出大个的气泡,气泡不断膨胀,并改变形状。突然。我发现飞机在强风吹送下朝雾壁飞去,急忙掉转方向。我再次向下看时,看到一个花园一样的东西。没错,像花园,有树,有篱笆,有小径——当然,那不是真正的花园,而是刚才那些喷出物硬化后形成的景观,俨然一座巨大的石像。这花园景观的下面。海洋闪着灿烂的光芒。我尽力降低飞机高度,以便就近细看。
  委员:你看到的树和其他植物长有叶子吗?
  伯顿:没有,那东西只是形状大致像花园而已,一个花园模型,不过与实物大小一致。突然,那花园开始噼啪作响,破裂开来,裂出深黑的缝隙,一种白色液体喷涌而出,大部分积成小池,剩下的都流走了。后来,“地震”变得更加强烈,白沫翻滚,一切都沸腾起来。同时,雾壁四合,无雾区域消失。我迅速拉起飞机,一路攀升到1000英尺的高度上。
  委员:你能肯定你所见之物与花园相似,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吗?
  伯顿:是的,我肯定。我注意到几个细节,例如,我记得有个地方摆着一排箱子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意识到,那些箱子可能是蜂巢。
  委员:你后来意识到的?怎么不在当时,在你目睹箱子的那一刻?
  伯顿:当时没这么想,是因为一切都像是石膏做成的。不过,我还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委员:什么样的东西?
  伯顿: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当时根本来不及细看。我想,我看到一片灌木丛,树下有一些工具,尖头,细长,可能是几件花园用具的石膏模型。当然,这个我不敢肯定。不过,我敢肯定,我认出了一个蜂房。
  委员:你没想过,你的所见之物可能是幻觉吗?
  伯顿:没有。我想它是海市蜃楼。我从未想过那会是幻觉.因为那天我精神状态非常好,再说,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当我升到1000英尺高度回头下望时,只见下面的雾层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井孔,如一片奶酪。那些孔深浅各异,有的直贯至底,可以看到下面的海波;有的则很浅,如茶碟,不断蒸腾翻滚。我又选了一个井孔,降至最低处——高度指针读数为120英尺,我发现海波下有一道墙。墙在海面上,因此我看得十分清楚。它像是一座巨型建筑的一面,上面有一些长方形的开口。像窗户。我甚至看到那窗户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只是不敢肯定是否看真切了。那道墙慢慢升高,浮出海面,四周黏液翻腾,奔流不息。突然,墙体分裂为二,又沉入深渊之中了。
  我重新拉起飞机,贴着雾层上端,继续飞行,不久又发现一个更大的无雾空洞。在很远的空洞下面,我发现一个目标,灰白色,漂浮在海面上。我的第一反应是,那是费奇纳的飞行服。不久我又隐约看出目标有些像人形。我赶紧驾机绕过去,生怕失去目标。目标近了,我发现它像一具人体,还在动,似乎想在浪峰上站起采。我急速下降,朝目标靠拢,直到飞机腹部贴到水面,被浪峰轻轻颠来簸去。那具人体——是的,是人的躯体,而不是飞行服——在海面上,随海波荡来荡去。
  委员:你看见它的面部了吗?
  伯顿:看见了。
  委员:它是谁?
  伯顿:一个孩子。
  委员:什么孩子?你认识吗?
  伯顿:不认识,至少不记得见过。而且,更靠近后——40码外,或者更近些——我发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慢慢解释。近距离看到那躯体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两分钟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那躯体异常大,事实上是巨大。它平躺在海面上,高出海面约12英尺。我发誓,一定有那么高。当时我的飞机贴着浪峰飞,但那孩子脸的位置比我还高出一些,要知道,飞机的驾驶舱高出海面至少10英尺。
  委员:既然有那么大,你又怎么说它是个孩子?
  伯顿:因为它的确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
  委员:伯顿,请注意,你的话毫无意义。
  伯顿:正相反,很有意义。我可以看到它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幼的孩子的脸;而且,它的身体各部分的比例也完全符合一个孩子的应有的比例。它还是一个……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不,我有些夸大了,实际上它最多也就两岁或三岁大,黑头发,蓝眼睛——非常巨大的蓝眼睛!大大地睁着,对,睁着,没有任何掩蔽!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水汪汪的,应该说亮晶晶的。还有那皮肤,也闪着光泽。那情形,惊得我目瞪口呆,我再也不会认为那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影了。那孩子,我看得那样真切,它随海波上下起伏荡漾。除了上下运动,它还有别的动作,那才真正叫人害怕。
  委员:为什么?它在做什么?
  伯顿:它更像博物馆里的一个洋娃娃,一个活生生的洋娃娃。它反复张口,又闭上,还做着各种姿态,可怕的姿态。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从大约20码外观察它,我不想靠得太近,我说过,它非常巨大,我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它的眼睛闪着光芒。你们一定以为它是活的,其实不是。因为,它的动作和姿态好像是别人的——好像另外有人在控制它的姿态——
  委员:请说得明白一点。
  伯顿:很难说得更明白。我说的是一种印象,更是一种直觉,而不是在作分析;尽管如此,我很清楚,那些姿态不是自然的。
  委员:你的意思是——举倒说吧——它的手不能像人那样自由活动,因为手关节不够柔软?
  伯顿:不是,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它的那些动作完全无意义;我们人类的动作,每一个表示一定的意义,服务于一定的目的。
  委员:你这样想吗?婴儿的动作能有多少意义!
  伯顿:我知道,不过,婴儿的动作是胡乱、随意和不协调的,而我所见的动作——呃——对了,是这样,它们是有条理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就像一连串体操动作。那情形,就像有人在研究孩子的肢体结构,看看手、躯干和口都能做些什么样的动作。更可怕的是它的面部,人的面部是有表情的,而它的面部却——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它是活的,可又不是人。准确地说,它的整体特征、眼睛和肤色是人的,而面部表情和活动决不是人的。
  委员:是痉挛或扭曲吗?你见过癜痫病人发作时的面部肌肉活动与表情吗?
  伯顿:见过,我观察过癫痫病人的发作过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另一回事。癫痫病引发的是歇斯底里的发作,是抽搐与痉挛。而我所说的动作则不同,它们是流畅的。连贯的,得体的,像一支流畅的曲子,优美悦耳——如果可以用这个词表示动作的话。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描述了。正常人的脸上表情是完整的,而那孩子却可一分为二,一半高兴而另一半悲伤,一半愁眉不展而另一半和蔼可亲。一半胆战心惊而另一半得意洋洋。那孩子的脸就是这样的。再补充一句,那些动作变化一个接一个,快得难以置信。我在那儿观察了很短一段时间,也许就10秒钟,甚至更短。
  委员:怎么?你竟然声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看到了这一切?再说,你如何知道你在那儿停留的时间的?你读了计时器吗?
  伯顿:没有。可我有17年的飞行史。在我们这一行中,大家都凭感觉计时,可以准确到秒,也就是常说的“一瞬间”。这是在多年的飞行中得到的技能,对成功完成飞行至为重要。一个飞行员,如果不能在任何条件下判断一个特定现象延续的时间究竟是5秒还是10秒,那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飞行员。计时如此,观察也如此。我们要花10年时间,学会扫一眼而一览无余。
  委员:你的所见就这些了吗?
  伯顿: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其他情况记得不太准确了。我以为我看得够了,注意力便不那么集中了。雾已开始合拢,我又把飞机拉了起来。飞机攀升过程中,我生平第一次差一点坠机。当时,我双手颤抖得厉害,连控制操纵杆都困难。我立即向基地呼救。通过无线电联系的基地,远在数千码之外,这一点我当时很清楚,可还是失去理智地喊叫起来。
  委员:当时你想过返航吗?
  伯顿:没有。当我终于回到正常高度时,我对自己说,说不定费奇纳就在某一个这样的无雾空洞里。现在听来有点异想天开.可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告诉自己,任何事都是可能的,同样,把费奇纳找到也是可能的。我决定查找每一个遇到的无雾空洞。可在查看完第三个空洞后,我放弃了。这一次的所见至为重要,它让我明白,这样一个一个地查找下去是徒劳无功的。于是,当我把飞机从下面拉起来时,我决定放弃了。再说,我的飞机也飞不动了。有一点我得提一下——你们也许知道的——当时我感到阵阵恶心,并开始呕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要知道我是从来不生病的。
  委员:是中毒的症状么?
  伯顿:也许是吧。我不知道。第三次俯冲下去看到的情形太怪异,是我不能想像的。那不是中毒的结果。
  委员:你怎么知道?
  伯顿:那不是幻觉,因为幻觉产生于自己的大脑,不是吗?
  委员:是的。
  伯顿:可我的所见决不可能产生于自己的大脑,这一点我敢肯定。我的大脑没有这个能耐。
  委员:继续说下去,给我们描述一下!
  伯顿: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请告诉我,你们如何评估我刚才的陈述。
  委员:有这个必要吗?
  伯顿:对我来说,这至关重要。我说过,我发现了终生难忘的怪异现象。如果问询委员会承认——哪怕是有保留地承认——我的陈述是可信的,并承认对索拉利斯海洋的研究将继续进行——我是说。根据我的陈述进行研究,我将把一切都讲出来。如果委员会认为,我的陈述只是错觉,那我将拒绝再作陈述。
  委员:为什么?
  伯顿:因为,幻觉内容属于我本人,我没有必要讲出来;而我在索拉利斯的所见属于事实,我有义务讲出来。
  委员:这么说,在太空探险行动组织官方考察结果正式发布之前,你将不再回答任何问题。是吗?而你也知道,问询委员会是不能匆忙做出决论的,是吗?
  伯顿:是的。
  第一份陈述记录到此结束。后面是第二份陈述的部分内容,是在11天之后做出的。
  主席:……经过慎重考虑,由三名医学家、三名生物化学家、一名心理学家、一名机械工程师和一名探险队队长助理组成的问询委员会正式做出如下结论:由于大气中毒,大脑皮层相关区域出现炎症。由此引友幻觉症,因此,伯顿的陈述有幻觉征候;为此,伯顿的陈述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
  伯顿:对不起,请问“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是什么意思?在多大比例上值得重视,又在多大比例上不值得重视?
  主席:我还没讲完。各委员在做出评估结论的过程中进行一次投票。其中,只有阿奇博尔德·梅辛杰博士一人投了反对票,他认为伯顿陈述中所描述的现象客观上是可能存在的,并宣布他支持再进行一次谨慎的调查。
  伯顿:我重复刚才的问题。
  主席:答案很简单,“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的意思就是,你所观察到的现象可能形成于你的幻觉基础之上。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在夜间漫步时,会产生幻觉,想像自己在风吹动的小树丛中看到了人或动物。一个因吸入有毒气体而迷失于一颗陌生行星上的探险者,更有可能产生此类幻觉。对你本人,伯顿先生,这个结论报告是没有任何偏见的。现在,能把你的决定告诉我们了吗?
  伯顿:首先,我想知道梅辛杰博士的反对票会产生什么影响。
  主席: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今后的工作将按我们最初制定的方针继续进行。
  伯顿:这次问询将记录在案吗?
  主席:是的。
  伯顿:如果是这样,我想说,尽管问询委员会的决定对我本人也许没有偏见,但对探险行动的精神是有偏见的。为此,如我以前所说,我拒绝进一步回答任何问题。
  主席:还有吗?
  伯顿:有,还有一点,我想与梅辛杰博士会面,可以吗?
  主席:当然可以。
  第二份陈述记录至此结束。在本页的下方附有一张潦草的字条,大致内容如下:第二天梅平杰博士与伯顿进行了三小时的长谈,这次谈话后,梅辛杰再次提出动议,恳求探险行动委员会作进一步考察,以核实飞行员的陈述。伯顿对梅辛杰进一步讲述了一些新的令人信服的发现,但由于委员会没有撤消以前做出的否定结论,梅辛杰未能将它们对外公开,而他提出的进一步考察的动议也遭到了由沙那罕、蒂莫里斯和特拉赫尔组成的探险行动委员会的否决。至此,伯顿事件终结。
  《文献拾零》还收录了一封梅平杰博士的书信手稿末页的影印件,那封信是他的遗嘱执行人在他死后找到的。幸好那封信没有寄出,否则,任凭编者莱温茨尔如何找也找不到了。信的内容如下:
  “……迟钝的脑子,愚蠢的老朽。探险行动委员会——准确地说是沙那罕和蒂莫里斯(特拉赫尔的票未计算在内)——急于维持自己的权威性,否决了我的再三建议。现在,我要把这事直接提交宇宙学协会。不过,正如你所料想的那样,我的抗议将是徒劳的,没人肯信的。由于受誓言的约束,我又不能,唉,把伯顿告诉我的情况透露给你。尽管任何科学家都惊羡伯顿观察的天赋和思想的敏锐,可由于他学历浅,缺乏足够的科学训练,结果他的证词遭到探险行动委员会的漠视和忽略。如果你能在回信中提供下列信息,我将不胜感激之至。
  1、费奇纳的生平小传,尤其是孩提时代的情况,务必详尽。
  2、你所知道的有关费奇纳家庭的资料,包括具体事件与日期——他小时候可能失去过双亲。
  3、费奇纳的成长地的地形地貌图。
  关于此,我想再次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知道,当初费奇纳和卡鲁西离开基地后,红太阳中心出现了耀斑。根据索拉利斯卫星提供的信息,那次光球爆发引发的磁暴主要出现在南半球,正是我们的基地的所在地,结果导致无线电通讯联络中断。搜救小组在有限的狭小范围内搜索了行星地表,然而,费奇纳和卡鲁西可航行到了基地以外相当远的地方。
  我们到达行星前,从未观测到如此持久的迷雾和如此异常的沉寂。
  我设想,伯顿所见,乃是胶体怪物正在从事的“人类计划”的阶段性工程之一。伯顿观察到的种种形态,均来自费奇纳,准确地说,是他的大脑。胶体怪物对他的大脑做了一种难以想像的“心理解剖”,目的是为了再现和重建他记忆中的东西,当然是深深印刻在他记忆中的那些历久不衰的印象。
  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我也知道,可能我错了。不管怎样,都请你帮助我。此时,我正在阿拉里克号飞船上。静候你的回音。
  你的,
  阿奇博尔德”
  夜色渐浓,我的阅读兴味丝毫未减。最后一页多有破损,字迹已依稀不可辨。此部分专记伯顿的探险史。我在索托里斯基地经历告诉我,伯顿是一位可靠的证人。
  我转过身,看着窗外。天边的地平线上,几朵残云如余烬一般,发出最后一丝将死的微光。大海已不可见,笼罩在黑暗之中了。
  通风孔处,纸带懒洋洋地随风乱舞。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般淡淡的臭氧昧儿。
  我们决定在索拉利斯留下,并非英雄行为。英雄主义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伴随着早期先驱们的星际探险业绩和无畏的牺牲,英雄主义永久性地消失了。费奇纳,海洋的第一个殉难者,已成遥远的过去。斯诺和萨托雷斯遭遇的访客是谁?我已不在意。我告诉自己,我们不应自以为耻,不应相互对立。对于我们的访客,既然不能除掉它们,我们何妨改变自己,适应它们,学会与其和平共处?既然它们的造物主改变了游戏规则,我们何妨改变自己,适应新的规则?即使我们还不习惯,还要反抗,即使我们的人要绝望,要自杀,但一种新的平衡与和谐终将会建立起来的。
  夜已来临,与地球上的无数夜晚并无不同。此时,我只能辩认出洗手盆的白色轮廓,以及光光的玻璃镜面。我站起身,摸索到洗手盆边,再摸索到几块原棉,蘸了水,草草洗了脸,舒坦地躺在床上。
  嗡、嗡、嗡!一只蛾子在振翅翻飞——哦,不,是通风孔的纸带在飞舞。嗡嗡声停了,又起了。我不再看窗外,一切都已被黑暗吞噬。一束神秘的光劈开黑暗,在我的眼前摇曳——且问你是要照射墙壁,还是要照射夜空?黑夜的窥视曾让我心惊,那情形,至今仍记忆犹新。如今,我笑对夜空。我不再害怕黑夜,我不再害怕一切。我举起手腕,看着荧光的戒指。再过一小时,蓝太阳就将破晓。
  我深深地呼吸,尽情地享受这黑暗,满心空明。我要安睡了。
  翻个身。屁股压到了扁扁的磁带盒。啊,吉布伦,他的声音留在磁带上,从此将不朽。我竟忘了听听他的声音,让他复活——这是我惟一能替他做的事了。我从口袋里取出录音机,准备藏到床下。
  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门轻轻开了。
  “凯?”一个焦急的声音,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凯,你在这儿吗?这么黑——”
  我答道:“是我,我在这儿。别害怕,过来!”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七章 电话会议
  我仰面躺着,瑞亚的头枕在我肩上。
  夜也沉沉,梦也沉沉。恍惚中,只觉人影憧憧,脚步杂沓。有东西在我身上堆积,堆积,越来越高,至于无穷。夜,虚儿缥缈,无所不在;它刺穿了我,占有了我,包围并浸透了我。我凝固成一尊石头,停止了呼吸,也无空气可呼吸。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好似在遥远的地方。我鼓起全身的余力,抽紧每一根神经,静候死神的来临。黑暗中,我等待,等待……等待中的我慢慢变小,变小……天上,云雾潜踪,星星匿迹,一切都已消隐;周遭的景物已无形,无影,四同的空间在退却,扩展,膨胀。我想爬下床,可已经没有了床,黑暗之下,只有虚空;我用手按自己的脸,可已经没有了手和手指;我想大叫……
  不知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近天明。蓝太阳尚未升起,房间罩一切都淹没在它的伴影里,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书架和大件的摆设已显山大致的轮廓,而窗口早已明晃晃一片白亮。
  我浑身浸泡在汗水里。扭头一看,瑞亚正注视着我。
  “你的手臂睡觉了吗?”她抬头问道。
  她的眼睛也被蓝光夺去了颜色,变成一片灰白,但仍在黑睫毛下闪闪发亮。
  “什么?”
  瑞亚低柔的话语犹如轻轻的爱抚,让人受用,可我很快觉察到她话中的毛病。
  “啊,是的,睡过了!”最后,我又改口说。
  我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觉得手指发麻。
  “你做噩梦了?”她问道。
  我用另一只手把她拉到怀里。
  “做梦?是的,我做了梦。你呢,睡过了吗?”
  “不知道。我想没睡。我困,可那不让我睡……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闭上眼,感觉到她的心与我的心在一起跳动。她的心?那不过是个配件,我心想。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如今,我对一切都已不感到奇怪,甚至对我这淡漠的态度本身也不感到奇怪。在对访客的态度问题上,我已经走得很远——比任何人都走得远。
  我用肘支撑着,半坐起来。天已破晓……和平能与黎明一道降临么?一场无声的风暴已在天边暴发。那里,目光如烈火,已将地平线点燃。蓝太阳的第一道光破空而来,闯进房间,碰到镜子、门手、镀镍管道等,又反射出更多道光。一时间。室内光芒交错,每一处光滑的表而,都在闪亮,每一个角落,都涌进了光。那光好似要征服所有的空间,连最后一点也不放过,要把一切都点亮。我看着瑞亚,强光下,她眯着眼,收紧了瞳孔。
  她面无表情,问道:“黑夜过去了吗?”
  “这儿的黑夜长不了。”
  “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
  这话自她的口里出来,有几分滑稽,可我怎么也笑不起来,心里充满疑窦。
  “也许,要待很久。怎么,不想在这儿待了吗?”
  她不解地看着我,连眼都没眨一下。她眨眼了吗?不敢肯定,没看清。她推开毯子,手臂上的小红斑又露了出来。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因为你很美。”
  一听我的赞美,她开心地笑起来。
  “真的吗?可你好像……好像……”
  “什么?”
  “好像你在怀疑什么?”
  “胡说!”
  “你好像不信任我,以为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胡说八道!”
  “你不承认,可我看得出来。”
  光线开始刺眼。我用手挡在眼前,起身找墨镜。桌上有一副,我取了墨镜,又坐回瑞亚身边。她笑了。
  “我呢?”
  我一愣,顿了好久,才明白过来。
  “是说墨镜吗?”
  我忙站起来,去给她找。书架上,柜子里,我在书和仪器堆里到处翻,终于找到两副,都给了她。两副都大了,一戴便滑到鼻子下面。
  百叶窗突然拉下来,屋里顿时暗了。我摸索着,帮瑞亚取下墨镜,放到床下。
  “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天黑了,人要睡觉!”
  “凯——”
  “什么?”
  “要我给你按摩一下额头吗?”
  “不,不用。谢谢——亲爱的。”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加上最后那三个字。黑暗中,我拥着瑞亚的肩,真真剀切地感觉到,她就在我怀里,毋庸置疑。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她没有欺骗我,因为她真诚地相信,她就是真正的瑞亚。相反,倒是我在欺骗她。
  我几度睡去,又几度从痛苦中惊醒。每次惊醒,我都气喘不止,疲乏不堪,要紧紧地贴着瑞亚,心才会慢慢平静下来。瑞亚也总是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和额头,看看发烧没有。这就是我的瑞亚,真正的、惟一的瑞亚。
  慢慢地,我狂乱不安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一下子睡着了。
  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凉意阵阵。原来,我脸上盖着凉凉的湿毛巾,取下毛巾,看见瑞亚坐在我身边,微笑着。正在一只碗上拧另一张毛巾。
  “睡得真沉呀!”瑞亚说着,又把第二张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你病了吗?”
  “没有。”
  我使劲铍了皱前额的皮肤,紧绷绷的感觉没有了。瑞亚坐在床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堆在浴袍的衣袖上。那是一件男式浴袍,有红黑相间的条纹,衣袖卷至肘部。
  我饿极了,至少20小时没吃东西了。瑞亚收拾停当后,我也起了床。这时,椅背上随便放着的两件衣服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同样都有一排装饰用的红纽扣。我曾经帮瑞业脱下过一件,可昨晚她出现时又穿了另一件,不知从哪里来的。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两件衣服。
  “我用剪刀给剪开的,”她说,“我想,一定是拉链给卡住了。”
  两件完全相同的衣服这一幕,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瑞亚在洗手间里忙着整理药箱。我使劲咬着自己的牙关,尽量不去理那两件衣服,可我做不到,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它们——那件瑞亚的衣服的复制品,及其复制品的复制品。
  我背对着房间的门,慢慢后退。洗手间里,水哗哗地流。我轻轻推开门,溜到屋外,小心关上了门。里面传来流水声和瓶子的碰撞声。 突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声音顿时停住。我慌忙双手抓紧门手,咬紧牙关,等待着。我没指望能把门关住,可我坚持着。忽觉剧烈的一震,门手差一点从我手中滑落。门没开,但从上到下整个摇动起来。我松开手,倒退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 塑料的门板开始向里凹入,好像有一个隐身人在我一边,用大力往里推,想破门而人。随即,钢架的门框也开始向内弯曲,框上的油漆嚓嚓直落。我一下子明白了:这门原是外开的,瑞亚想开门,却没有向外推,而是向里拉。整个门及天花板顶灯在门上的投影都已极度变形。最后,“砰”的一声响,门轰然大开,门手一下子飞不见了。一双血淋淋的手伸了进来,斑斑血迹溅到白色的门板上。门板拦腰一裂为二,破裂的两半门板还歪歪地挂在铰链上。接着,只见红黑条纹的浴袍一晃。一脸惨白、惊恐万状的瑞亚冲出来,扑在我怀里呜咽不止。
  我想逃,可已来不及,我的脚下已生根,定住不动了。瑞亚抽噎得缓不过气来,头发蓬乱的脑袋如击鼓一般,在我胸膛上咚咚直撞。接着,她一下瘫倒在地,我想搂住她都来不及。
  我侧身避开破门,把她抱回屋里,放到床上。她的手指严重划伤,指甲撕破;翻起手心来,更有裂口,深及骨头。我看了看她的脸,毫无表情,对自己的伤情,竟浑然不觉。
  “瑞亚。”
  她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去取药箱,身后的床吱嘎作响,回头一看,只见瑞亚已坐到床上,看着自己流血的双手,直发愣。
  “凯,”她抽泣着说,“我——我——怎么啦?”
  “都是你打门给伤的。”我草草应了一句。
  我几次想发作,可我咬住嘴唇,硬是克制住了。
  瑞亚瞪眼看着那一片狼藉的破门,许久,才收回目光。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不过她那颤抖的下巴已将自己的内心暴露无遗。
  我剪下几块包扎纱布,拿了一罐消炎粉,回到床边。这时,奇迹发生了,一切都不需要了……玻璃罐子从我手中滚落,摔成碎片。
  我抓起瑞亚的手一看,血迹尚存,指甲却已长还原样,手掌上的创口正慢慢合上,就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几道红色的伤痕一一消失了。
  我在她旁边坐下,摸着她的脸,讪讪地笑了笑。
  “你何苦那样做呢?”
  “做——什么?”
  说着,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房门。
  “对,对——不记得了吗?”
  “记得……是这样,我一不见你,很害怕,就……”
  “就怎样?”
  “就找你。开始还以为你在洗手间里——”
  这时我才看到,通往洗手间的推拉门已被推开了。
  “然后呢?”
  “我就回头朝房门口跑。”
  “那以后呢?”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
  “不知道。”
  “还记得什么?”
  “我就坐在这儿,床上。”
  说着,她抬腿下床,往破门走去。
  “凯!”
  我扶着她的肩,跟在她身后。她的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突然,她一转身,低声喊道:“凯,凯——”
  “别怕!别怕!”
  “凯,如果这是我——凯,我是不是患癫痫病了?”
  “别乱想,宝贝儿。这儿的门是很特别……”
  百叶窗拉起时,我们离开了房间。窗外,蓝太阳正在海面上徐徐下沉。
  我带瑞亚来到大厅另一端的厨房。我们把橱柜、冰箱扫荡了一遍,然后开始做饭。我很快发现,无论是做饭,还是开罐头,瑞亚都并不比我强。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听东西,喝了无数杯咖啡。瑞亚也吃一些,可像孩子吃东西那样,肚子既不饿,也不想讨父母欢心,只漫不经心地挑了些营养的东西吃下。
  饭后,我们又来到医务室,就在通讯室旁边。我想起一个主意,要给瑞亚做一次体检,一次全面彻底的身体检查。我告诉了她,并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则从消毒柜里取来注射器、针头等器材。我知道每一件东西的准确位置,不用找,只需去取来。在地球受训期间,教官把基地内部的每一处细节都给我讲到。瑞亚伸出手,我取了血样,再将血样涂在载玻片上,放入空吸管内,送入真空箱,在那里进行银离子轰击实验。
  对我来说,做这样的工作是驾轻就熟,各项检查进行得很顺利,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瑞亚斜靠在软软的椅子上,看我摆弄着各种仪器。
  “嘟”的一声响,可视电话的信号打破了医务室里的安静,我拿起话简:“我是凯文。”
  我看了瑞亚一眼,只见她安静地待着,显然有些疲惫了。
  “总算联系上你了。”电话那头的人松了一口气。
  是斯诺。我耳朵紧贴话筒,等着对方说话。
  “你客人造访了吗?”
  “是。”
  “忙吗?”
  “忙。”
  “给人看病,啊?”
  “你一定有更高明的建议,愿洗耳恭听——象棋如何?”
  “别那么暴躁,凯文!我是通知你,萨托雷斯想见你,他希望我们三人开一个会。”
  “哼,他真够友好的!”萨托雷斯居然想见我,我感到很惊讶,“可他……”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一个人来吗?”
  “啊,不。我没有说得明白。他想和我们谈一谈,我们开一个三方可视电话会议,不过要把显示屏遮起来。”
  “我明白了。可他为什么不自已与我联系呢?怕我吓着他么?”
  “可能吧,”斯诺哼了一声,“你有意见吗?”
  “那就开吧,一个小时以后怎样?你方便吗?”
  “好的,没问题。”
  屏幕上,我能看见斯诺的脸,只有拳头般大小。他注意地看着我,好久不说话,我甚至都听见了话筒里电流的吱吱声。最后,他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还行,你呢?”
  “肯定没你好。我可以——”
  “想到我这儿来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瑞亚,她靠在椅子上,交又着腿,神色忧郁。她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条装饰链,链的一端有一颗亮晶晶的小球,她正低着头,摆弄那颗小球。
  电话里突然响起了斯诺的吼声:“别这样!听见没有?我告诉过你,别这样!”
  这时,只见斯诺的身影来回摇晃,嘴唇不停翻动,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用手把话筒给捂住了。
  “不,我不能来,”他急匆匆地说,“以后吧。好啦,一个小时后我再跟你联系。”
  接着,屏幕一闪,成了一片白。我放下话筒。
  “谁呀?”瑞亚若无其事地问道。
  “斯诺,控制论专家。你不认识的。”
  “这体检要弄很久吗?”
  “坐不住啦?”我把第一张载玻片放进中子显微镜中,接着又放进第二张,第三张……然后按动不同颜色的按钮,显微镜里哗哗哗,响个不停。
  “这阵也没什么事了,要是跟我在一起觉得没意思——”
  我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并不认真的,说到哪里了,也不在意。
  我取下显微镜的目镜盖,额头凑近看片器……瑞亚的声音在耳边嘀咕不休,可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透过目镜,我的眼前展现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高度微缩的广阔沙漠,沐浴在一片银光之中。沙漠里不时有圆形巨石点缀其间,那是红细胞,藏在一层薄雾后面,扭动着,震颤着。我眼睛抵紧目镜,轻轻转动物镜,在那一片沙海中仔细搜索。当一个巨石——一个单独的红细胞被分离出来,并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交又点时,便进一步放大它。一个环形山一样的区域出现了,四周是崎岖的山脉,中央地区是一个因离子打击变了形的红血球沉在下面。随着观察对象被慢慢放大,银离子打击时的残遗物随处可见,直至环形山越出显微镜的可视区域,紧接着,在一片乳白色的液体中,出现了一束束云雾状的白蛋白纤维,已经变得畸形而且萎缩了。最后,一条清晰的蠕虫一样蠕动不止的白蛋白纤维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交叉点上。再继续放大,一个分子的阴影慢慢占据了整个可视区域。这时,图像已经显得模糊了——显微镜已经到达放大极限。
  没什么可看的了。那一片模糊里。应该是一群振动不息的原子团,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进一步调节亮度,直到刺眼为止,仍没什么发现。最后,我把调节杆拉到极限,嗡嗡嗡的噪音越来越大,可镜片下仍是一片白。这时,报告电流负荷超载的警告信号一再响起,我只好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银色沙漠一般的镜中景象,然后截断显微镜的电流。
  扭头看一眼瑞亚,她正打哈欠。见我看她,马上笑了。
  “我的身体还好吧?”她问。
  “好极了,再好不过。’’
  我看着她,只觉嘴唇嚅动,不知所云,心中则有解不开的谜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意味着什么?这肉身,这表面脆弱无力实则坚不可摧的肉身,果真生于虚无么?我重重地捶了一下显微镜的镜简,这东西难道不管用了么?不对,它工作很正常。操作过程出问题了么?也没有,先细胞,再白蛋白,最后分子,完全按程序进行,一切正常。这样的实验我做过千百万次了,再熟悉不过。惟独最后一步,显微镜也帮不了我的忙,未能让我窥视其生命构成的核心部分。
  接着,我又给瑞亚的胳膊系上扎带,抽取静脉血,注入刻度玻璃杯,再分装到几支试管里,做血样分析。这一过程多用了些时间,因为我已久未练习,有些荒疏了。结果各项反应指标均属正常。
  我在珊瑚般鲜红的血液里放了一些固体酸,血液很快变成灰白色,并伴有一种肮脏的泡沫浮上来,血液开始分裂分解,反应速度越来越快!我转身取了一支试管,回头再看反应情况时,惊讶得差一点把试管跌落到地上。
  在那层肮脏的泡沫下面,已经灰白的血液又重新变得鲜红起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凯!”听见有人叫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凯,电话!”
  “什么?噢,谢谢。”
  我注意到电话时,它已经响了很久。
  我抓起话筒。
  “我是凯文。”
  “我是斯诺。现在我们在同一条程控线上。”
  接着,萨托雷斯尖细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
  “你好,凯文博士!”那话音带有几分警惕,显得缺乏信心,有如一个自知底气不足的演说家在演讲。
  “你好,萨托雷斯博士。”
  我想笑,可笑不起来,那环境,哪来笑人的情绪?再说了,我们三人之中,指不定谁是笑柄呢?我手里握着装血样的试管,血凝了,我使劲摇着。刚才那骇人的一幕,是幻觉么?也许不是,是我弄错了么?
  “先生们,我要提出几个问题,是关于——关于幻影的。”
  我听着萨托雷斯讲话,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凝结的血样,旁的声音一概听不进去。
  “我们就管它们叫Φ①型人吧。”斯诺插话说。
  【① Φ:希腊第21个字母。】
  “很好,我同意。”
  一条竖直亮线把可视电话的屏幕一分为二,这表明我的电话同时连着两个通话者:我本可以同时看到斯诺和萨托雷斯两人的图像的,可屏幕上除两个亮边方框外,一片黑,什么也没有——对方都把各自电活的摄像镜头给罩住了。
  “我们各自都做了各种试验。”萨托雷斯话里带有浓重的鼻音,依然充满警觉,而且老停顿。
  “我提议,先把目前大家掌握的信息集中起来,”他继续说,“然后,再由我斗胆把自己的的结论向你们公开。你们谁愿意先开始,凯文博士——”
  “我?”
  突然,我感到瑞亚下意识地看着我,于是迟疑起来。我把手放在桌上,转着仪器架上的一支试管。然后用脚钩过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
  我本想告诉他们,我不愿发表意见,可我还是言不由衷地说话了:“好的,简单说几点吧。我没有做太多的研究,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谈一谈的。一个重要的例子是……某些反应,我指的是微反应。我有一种印象……”我突然语塞,不知怎么表述才好,于是改口说,“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但那是表面现象,是一种障眼法。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种超级复制,一种高于原作的复制。我的意思是说,在构成人类组织的基本单位中,存在一种绝对限制,即结构的可分性限制。而Φ型人对人体的超级复制意味着,这种限制被打破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种陌生的、比原子更小的粒子结构。”
  “等等,等等!说准确一点好吗!”萨托雷斯插话说。
  斯诺没吭声。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么?
  这时,瑞亚再次抬头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刚才我太激动了,见其是后面那几句话,我已近乎吼叫了。于是,我强迫自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闭上眼.心平气和了许多。可我要怎么说,才能表述得更清楚呢?
  “构成我们肌体组织的最小单位是原子。我猜测,Φ型人是由一种比普通原子更小——小很多很多——的基本单位构成。”
  “介子。”萨托雷斯插了一句,一点不感到惊讶。
  “不,不是介子——若是介子,一定让我发现了。我们的显微镜的放大倍数在十分之一埃到二十分之一埃之间,是吧?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因此,不可能是介子,倒很像是中微子。”
  “可你这在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中微子聚合物是不稳定的——”
  “这我不知道,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我不是物理学家。不过我想,可以利用磁场促其稳定。无论如何,如果我的观察没错,那么。构成Φ型人组织基本单位的粒子,至多只及原子的万分之一。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如果蛋白分子和细胞由此种微粒直接构成,那么其体积也该相应缩小。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活细胞(比如血球)、微生物等一切生命组织。而我们目前观察对象时仍停留在原子结构这一较大尺度上。因此,目前暴露在我们面前的蛋白质呀、细胞及细胞核呀一类的东西,不过是一套伪装而已。真正本质的结构,决定访客官能活动的结构,仍隐藏着,不为我们所知。”
  “凯文!”
  斯诺惊叫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到了“访客”,赶紧诚惶诚恐地打住,不敢再说下去。
  好在瑞亚并未偷听,她并不知道我们在淡些什么。只见她两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黎明晨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身躯。
  电话那头的人不说话,只紧张地喘息着。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斯诺打破沉默,小声说。
  “是的。”萨托雷斯附和说,“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凯文假设的微粒与海洋生命体无关,海洋是由原子组成的。”
  “也许,它能够产生出中微子来——谁知道呢。”我辩解说。
  突然,我觉得这样的交谈实在乏味,既漫无目的,又毫无趣味可言。
  “凯文的假说,很好地解释了对手异乎寻常的对抗能力与非凡的快速再生能力。”斯诺瓮声瓮气地说,“而且,它们还可能自带能量,无需进食——”
  “我想,我是会议的主席,”萨托雷斯打岔说。这自封的主席那种急于表现自己权威的行径,着实让人生怨,“我要提一个问题,就是Φ型人出现的动机。这么对你们说吧:什么是Φ型人?它们既非自主行为的独立个体,也非现实的真人复制品。它们仅仅是一些基于一定个体的、物化了的人类大脑记忆物而已。”
  这一描述的完整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萨托雷斯可能不讨人喜欢,可他实在不是一个笨蛋。
  我又重新加入谈话,说道:“我想你是对的。为什么每个,嗯,创造物都那样特征鲜明、独一无二?你这个定义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物化的材料,来源于记忆中那些历久不衰的印记,那些意义明确的印记;这些印记彼此并非完全孤立,而存在某种关联;复制就是一个把各个彼此关联的印记片段组合在一起的过程。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样的现象:访客有时比它的原形知道得还要多……”
  “凯文!”斯诺又一次高声提醒我。
  我说话漏嘴,只有斯诺一人警觉,萨托雷斯则根本没有反应,这是否意味着,萨托雷斯的访客不及斯诺的敏锐呢?我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与萨托雷斯同居的女人恐怕是个白痴侏儒吧。
  “对,你讲的与我们的观察结果完全吻合,”萨托雷斯说,“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些幽灵背后的动机吧。很自然地,我们首先会想到,我们成了对手的实验对象。我考察过,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它们的实验做得也太糟糕了。因为,如果我们做实验,我们总会利用其结果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会留心实验中的缺陷,以便在以后的实验中做出改进;而在这个以我们为对象的实验中,我还没有发现对手做过哪怕一丁点改进。再现的Φ型人与以前完全一样,连细微的差别也没有,一样容易遭受攻击,只要我们打算——除掉它们——”
  “完全正确。”我插话说,“每一次卷土重来时,仍没有加上斯诺博士所说的‘补救机制’。可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很简单,对手的实验方法具有不连贯性,带有一种……一种难以置信的愚蠢缺陷,而这是规定性的,不可改变的。另一方面,海洋又是……精密的,它的精密性通过Φ型人的双重结构可以得到证实。正是出于这种规定的局限性,Φ型人的行为完全同于真实的……这个,这个什么……’’
  萨托雷斯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原形。”斯诺大声提醒他说。
  “啊,是的,原形。但是,Φ型人碰到的情形一旦与原形的能力不相吻合,它们便会遭受一种‘意识断路’,从而表现出荒诞的、异乎人类的行为——”
  “是这样的。”我说,“要是把这些……活物的各种怪异行为分类汇总起来,那一定好玩——不过无任何规律可循,毫无意义!”
  “那可不一定。”萨托雷斯反驳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老惹怒我,原来他不是在交谈,而是在教诲!俨然他就是宇宙学西会的主席,除发号施令和教诲别人外,他不会以其他方式说话。
  “我们已经涉及到个性了。”他继续说,“我敢肯定,在这方面海洋一无所知。目前,海洋碰到的情形,涉及到我们人类的震惊之情及其他微妙行为,这已经超越了它的理解范围。”
  “这么说,你认为它的行为并没有预谋,是吗?”
  对萨托雷斯的观点,我听得有些晕头了。不过仔细想想,他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不可全然置之不理。
  “不,与我们的同事斯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这里不存在敌意或什么精心的残忍——”
  斯诺插话了:“我所指的不是人类的情感,我只是试图为Φ型人的反复再现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心底有一种愿望,就想故意困扰可恶的萨托雷斯,于是说:“也许它们与某种循环的生产设备相连,就如留声机的老唱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一样,它们也在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自己——”
  “先生们,求求你们了,别浪费时闻,谈正经事吧。我还没有说完呢。对于我们目前的研究进展,我认为,向总部提交报告,甚至临时报告的时机尚不成熟。我有一个感觉——注意,仅仅是感觉而已——凯文的假想不无道理,我也间接提到过中微子结构假想……我们在此领域的知识还都只是纯理论的,尚不清楚这种结构有无稳定的可能。对此,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即通过消除磁场作用来达到破坏其稳定结构的目的——”
  萨托雷斯突然停住了。片刻前,我注意到屏幕有亮光闪动。而此时,左半屏幕已出现了一道从上到下的缝,可以看见一件粉红色的什么东西慢慢移了过来。接着,那遮盖镜头的东西滑落,左半屏幕的图像完全出来了。
  屏幕上的萨托雷斯在痛苦地惨叫:“滚开!滚开!”
  只见他的手在空中胡乱拍打,挣扎,然后他的前臂也出现了,从宽大的衣袖看得出来,他穿着实验室的大褂。最后,一个明亮的金色圆碟一晃,接着屏幕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曾经见过的那个金色圆碟原来是一顶草帽……
  我长吸一口气。
  “斯诺?”
  一个疲倦的声音回答:“我在,凯文——”
  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我并不想知道他的访客是谁。
  “到此结束吧,怎么样?”他继续说。
  “好的。”就在他挂断电话前,我又补充了一句:“听我说,如果可能,请过来见见面吧,医务室还是我的舱房,哪儿都行。”
  “好吧,只不知何时有空。”
  会议结束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八章 海上怪物
  我夜半醒来,见灯大开着,瑞亚裹着床单,蜷伏在床尾,双肩抽动,无声地落泪。我叫她,问她怎么了,她不理,只蜷得更紧了。
  我一直在做噩梦,此时半睡半醒,梦还未完全散去。见瑞亚如此,只得坐起,半眯了眼,避过刺眼的灯光,察看她的情形。发现她还在抽泣,便伸手去抱她。她推开我的手,紧紧地埋着脸,不理我。
  “瑞亚——”
  “别跟我说话!”
  “瑞亚,你怎么啦?”
  由于隋绪过于激动,她那泪痕斑斑的脸蛋,都有些变形了。她像孩子一样,任凭大滴的泪珠顺脸流下,流过酒窝,流过下巴,滚落到床单上。
  “你不要我!”
  “怎么这么说话?”
  “我听见了——”
  我一怔,问:“听见什么了?你什么也不明白——”
  “不,我明白。你说了,我不是瑞亚,想赶我走。我愿意走。真的愿意——可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离开你,可我做不到。我是个胆小鬼。”
  “好啦好啦……”我拥着她,用力抱她。
  除了她,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她,一切对我都无意义。我吻着她的手,喋喋不休,又是安慰,又是恳求,一面哄骗,一面辩解,发了一个又一个毒誓,许了一个又一个诺言,并告诉她,那只是个荒诞不经的噩梦,不怕的。
  慢慢地,她安静下来,终于停止抽泣,抬起头来瞪着我,像个梦游的女子。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不,”她说,“别说了,让我安静。这没用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一听,大吃一惊,正想辩解,她又继续说,“是的,你不要我了,我以前就知道的,只是假装糊涂而已,只当是自己一时的胡思乱想,现在终于发现,这切都是真的……你已经变了。你一直都在骗我,总说什么梦呀梦的,其实是你白山在做梦,梦想如何处置我。你一提到我的名字就心烦,好像我让你反感似的。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瑞亚,我的小——”
  “别以这种方式对我说话,听见了吗!我不是什么小东西,不是孩子,我是——”
  说着,她又把脸埋在枕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赶紧起床,抓了一什衣服搭在肩上——通风孔呼呼地响着,身上有些冷——然后坐到她身旁,拥着她的手臂,说:“你听我讲,有些事你不明白,现在我就把实情告诉你。”
  瑞亚一听,直直地坐起身来。她很激动,颈动脉在她细腻漂亮的肌肤下有力地跳动。我抿了抿嘴,脑子罩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空气似乎更冷了。
  “实情?”她说,“‘以名誉担保’?”
  我欲言又止。“以名誉担保”——这曾经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用语,是我们起誓的老规矩。此语一出,谁也不得撒谎,不得虚假掩饰。我记起了那段时光,我们喜欢拷问对方,索取对方的真挚与诚实,并以此作为我们交往的前提。
  “以名誉担保,瑞亚。”我开口说,态度郑重,她热切地企盼着下文,“你也变了——我们都变了。这还不是我想说的。出于某种你我都不明白的原因,似乎——似乎你是被迫留在我身边的。当然,这样很好,因为我也离不开你——”
  “不,凯,变的不是你。”瑞亚低声说,“是我变了。我出问题了,也许与那次事件有关?”
  她一边说,一边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空门框。昨天晚上,我已经把破门及其残片清理干净,新门正等着安上去。 突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便说:“你睡觉很费劲,睡不着,是吧?”
  “我不知道。”
  “怎么回事?”
  “我做梦——说不准是否真在做梦。也许是我病了。我躺在那儿,想……”
  “想什么?”
  “想的东西很奇怪,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心里有些慌,尽力保持镇静,轻声鼓励她说下去。我如此逼她,心里很是自责。
  “那些怪想法——”她尤奈地摇了摇头,“——包围了我。”
  “我没听明白。”
  “我感觉它们并非来自我的内心,而来自身外的什么地方。我解释不清,不能用言语表述……”
  我言不由衷地打岔说:“那一定是某种梦。现在,我们把灯关了,忘掉这个烦恼,好好睡觉吧,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你要愿意,明天再烦恼别的都可以。好吗?”
  她关了灯,屋里顿时一片黑。我躺下,感觉到她的温暖的鼻息就在身边,便一把抱住了她。
  “抱紧我!”她低低地说。良久,又叫:“凯!”
  “什么?”
  “我爱你!”
  我很激动,差点叫出声来。
  早晨,红太阳自天边升起。
  门道里有一封信,我急忙拾起.一把撕开。瑞亚在浴室里一边冲澡,一道哼唱,并不时扬起湿漉漉的头发,回头看屋里。
  我踱到窗口旁,展开信。上面写着:
  “凯文:情况有转机。萨托雷斯决定,利用某种形式的能量,打破中Φ型人的中微子组织结构的稳定性。他想先在空间轨道上检测Φ型人的血浆,并提议由你来做,让你带上一定量的Φ型人血浆,乘航天飞机做一次探测飞行。做不做由你自己决定,决定后请通知我。对此我本人没有意见,不作评论。如果我赞成你去,那是因为那样至少可以表明我们还在工作,否则,我们就连吉布伦也不如了。
  斯诺
  又及:我惟一的请求是:千万别待在屋里。有事可以给我打可视电话。”
  我一边读信,一边忧心忡忡。仔细读了两遍后,才把它撕碎扔到废物处理器里。
  这又是一个针对瑞亚的可怕计划,只能打哑谜,不要让她知道。为瑞亚着想,我已经找借口把这事给搪塞过去了,她没有怀疑。我告诉她我有研究要做,并让她跟我一起去,她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到厨房吃了早餐——瑞亚吃得很少——然后就上图书室去了。
  在冒险执行萨托雷斯的实验计划之前,我想把图书室里有关磁场与中微子结构的文献资料都查阅一遍。对此项计划,我心里还没底,不知如何对待是好,不过决定查证一下萨托雷斯的计划是正确的。我并非要阻止斯诺和萨托雷斯为了解放自己而采取的屠杀行动,只想带瑞亚离开基地,乘航天飞机到轨道上去,在那里等候实验计划执行后的结论。
  我在自动图书管理员的协助下开始工作,它负责对我提出的各种要求做出回答,有时弹出一张卡片。上面简短地写着“无记录”几个字,有时则送来一大堆专业人员的教科书,差点把我淹没其中。对它的建议,真是不敢轻易采纳。
  尽管检索、查阅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但我并不想离开图书室的圆形舱室。待在这小小的封闭空间里,置身于塞满图书和微缩胶片的书架之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感。
  图书室位于基地中心的右侧,四面无窗,它是基地这个巨大的钢铁结构中最为封闭隔离的地区,在这里能感到轻松和安全。
  我漫步在宽大的舱室里,发现几个高及天花板的书架,藏书达600册之多,均是有关索拉利斯星考察史的经典著作,自基斯的九卷本皇皇巨著开始。此专著虽年代久远,仍具有不朽的价值。这里地方太拥挤,只好将其堆起来,无法一一展出。这部巨著是先驱者们伟大贡献的结晶,流芳百世。我把这部厚重的大书取出,找个座位坐下,浏览起来。瑞亚也找到一本自己感兴趣的读物。我从她肩头望去,只见她读的是一本叫《星际烹调手册》的小书,那是最早的探险队带来的,说不定是基斯本人的个人藏书。她专注地读着那一个又一个适用于星际间严酷环境的菜谱。我没有打扰她,收回目光,专心看自己膝头上的大书——《索拉利斯——考察十年·卷一》。这套书在索拉利斯百科全书系列中占第四至十二卷,而近期的增补本则多达数千种。
  基斯是一个冷峻而不受感情驱使的学者。对一个探索者来说,情绪是一个障碍。
  在一颗新星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丰富的想像与妄下结论最不利于研究工作的开展。许多关于海洋原生质变异的记述,看似不可靠,也未核实过——海洋行为千变万化,几乎不重复,事实上也无法核实——但都是对观察到的现象所作的客观忠实的记载。海洋的活动变幻无常,且尺度巨大,完全超乎人类经验与认知范围,任何初次观察者都无法理解把握,只能以自己熟知的类似的自然现象相比较,把它们看成“自然运动”,看成自然盲目力量的偶然展现,例如,将其缩小尺度,即为地球上的火山喷发现象,等等。
  面对索托利斯海洋稀奇古怪、大量涌现的各种变形现象,天才和庸才之间的差别消失了,都被惊得日瞪口呆,呆若木鸡,无所作为;其中奥秘,无人能解。
  基斯绝非庸才,也非天才,而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分类学家,一个能将日常生活压力与严谨工作作风完全分开来的人。他设计了一套朴素适用的术语系统,再辅以自己即兴构造的名词,以此描述、说明海洋的诡异行为,尽管有不够恰当处,甚至有笨拙可笑处,但你得承认,没有任何语汇系统比他这一套更管用的了。“树形山”、“伸肌谷”、“真菌菇”、“仿拟场”、“对称锥”、“非对称锥”、“脊椎梁”、“灵变精”、“天梯”等等术语,均系基斯所造,虽然从语言学角度看,这些名词笨拙无比,但对那些只见过几张模糊图片、看过几段残缺不全的胶片的人来说,它们较好地刻画出了索托利斯的大致印象。然而,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不管基斯多么严谨细致,他仍不止一次地草率做出了不可靠的结论。人类就是这样,不论多么谨慎,他们都免不了要推理,要联想。自认对任何固有观念都具有免疫力、不受其影响的基斯,也曾将“伸肌谷”列为我们熟悉的自然界基本形态之一,把它们比作巨浪的堆叠,类似于地球上的潮汐运动。在其著作的第一版中,他甚至直呼其为“浪潮”。若不是我们常因这种简单的类比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我们还以为地球中心主义也很有道理呢。
  提到与地球相比这个问题,必须明白,作为一种物质形态构造,“伸肌谷”让地球的科罗托多大峡谷相形见绌了,它们产生于外形极似发酵胶体的一种物质。在神奇的“发酵”过程中,胶体会膨胀为一种僵硬的絮状物,有专家称其为“僵死的肿瘤”,越往深处,越加坚硬无比,50英尺以下,已坚硬如岩石;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虽坚硬却仍具柔韧性,如紧张的肌肉一般。“伸肌谷”看起来系独立长成,在两道肿胀的“僵北的肿瘤”形成的膜状巨壁之间伸展达数英里长,如一条吞下一座山的巨蟒,正在懒洋洋地消化食物,身体不时会轻轻震颤一下,在两侧激起层层波纹。从天上看下去,“伸肌谷”就像一条昏睡的爬行动物;当飞机降低至“峡谷”中,两道“岩壁”巍巍然耸起在飞机上方两侧时,可见这个巨大的圆筒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至另一端,而且,它竟然在动,它是活的!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灰绿色的、油腻的、软泥一样的谷底膜状物在旋转,同时反射出耀眼的太阳光。可是,当飞机从“蟒背”——那掩蔽“伸肌谷”的“谷口”,恰如地质断层的两侧——上空飞过时,你才认识到,“伸肌谷”的运动远比在下面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它由同心波动和暗流横贯两种不同运动组成。那谷底膜状物不时变幻为一层光滑的外壳,反射出天空与云团的影子,继而又突然发生爆炸,被内部喷射而出的气体与流体物质打出许多蜂窝状的洞穴。慢慢地,观察者发现,原来这里产生的是引导力量,正是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下,那两道逐渐凝固的胶状巨壁才不断向外、向上生长。然而,任是多么显而易见的现象,只要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支持,科学便不接受。为此,围绕“伸肌谷”——它使索拉利斯广阔的生命洋形成了数百万道沟痕和皱褶——内部一系列活动这一关键问题,引发的恶性论战持续了很多年。
  生命洋的其他机体功能都依赖于“伸肌谷”的活动。有专家认为,“伸肌谷”活动的同的在于物质变形;另外一些人则认为,那是在进行呼吸活动;更有人称它们在输送营养物质。如今,通过在图书室的地下室里所做的一系列独特、有时甚至是危险的实验得出的结论,以及无数版本的各色假说都已经不攻自破了。在这个问题上,目前科学家们将不会走得太远,更多倾向于认为,“伸肌谷”是一种相对简单、稳定的物质形态,其周期可以星期计算——比起索拉利斯的其他记录在案的现象来,这已经是一个非常稳定的特征了。
  “仿拟场”则被广泛认为是一种更复杂、更怪异的形态,在观察者中引发了更为激烈的反应,我指的是一种本能反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基斯对“仿拟场”,可谓一见钟情,不久即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到上面,终其一生研究它们,描述它们,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阐释其特性。正如基斯给它们所取的名字那样,它们的特性就在于模仿各种对象,生命洋自身以外的或远或近的对象。
  “仿拟场”形成之初,有巨大的扁平碟形物隐约出现海面下,表面覆盖着一层沥青状的破碎黑皮,几个小时后,圆碟开始分裂出一-些大黑块,继续慢慢上升。接着,一场生死决斗开始,考察者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
  只见巨浪在四围汇聚,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中心合围过来,如一张张扭曲的血盆大口,贪婪地撕咬、吞噬着那些漂荡的大黑块,然后跌进海底深渊。每一轮攻击,伴随着阵阵惊涛骇浪和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都有数十万吨的大黑块在一瞬间消失在海面下。大黑块或遭沉没,或遇重击,或被撕裂,余者四散,如鼓动的脆弱羽翼,在海面下漂来荡去,那些碎片继而又结成块,结成条,最后又扩成一个整体,再次往海面升上来,后面源源不断地跟着从最初的碟形物分裂出来的大黑块,环形海浪再次扑过来——这种现象有时持续一天,有时拖上一月。
  尽责的基斯把它称为“死产”,他确信,每一次这样的剧变都在追求一种终极条件——“主仿拟场”。这一场所好比一个珊瑚虫聚集地(珊瑚群的覆盖范围面积不过一座小镇而已),不同的是海洋能够在那里仿拟其他生物的形体。相反,尤文斯,另一个科学家,却把这一过程视为一种“退化”与“坏死”,这种“复制品”的出现将导致海洋生命能量的局部散失,说明海洋已经不能再控制其创造物的本来形态。
  对海洋活动的各过程及每一过程的各阶段,事无巨细,基斯一概忠实记述,并确信这一艰难历程终将通向提示秘密的成功,通向完美的终点。他真有愚公移山的勇气啊!
  从上面看,仿拟场就像一座城市——又是一种幻影,我们将熟知的相似物强制叠加于不明物之上而产生的幻影。天气晴朗时,海上出现一座座柔韧的构造物,一簇簇,一片片,如珊瑚虫聚集地,上有外膜覆盖,更上方还泛着一层微微发亮的热雾。当第一片云从上空移过时,仿拟场便被唤醒,所有露头突然间生出新芽,接着,那层外膜整个被“珊瑚群”弹起,继而扩大,膨胀,变幻颜色,几分钟后,天上那片云便被活灵活现地仿造出来。我想,当初基斯面对这一奇特景象时,一定迫不及待地想揭示仿拟场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但是,与仿拟场后来受到人的“刺激”而表现出来的神奇本领相比,这真算不了什么。
  复制活动将半径在八至九英里范围内的所有对象包围在其中。通常,复制只是对原形进行放大,具体形状有时是很粗略的。对机器的复制尤其简化,最后作品奇形怪状,有如简笔漫画。复制总是在无色的外膜里进行。那膜浮在表面,有脐带状的细线与下面的主体部分相连,经过膜的一系列变化活动,滑动、蔓延、蜷曲、收缩或膨胀。最后具有了原形样本的复杂形态。一架飞机、一张网或一根杆,都以同样的速度复制完成。奇怪的是,仿拟场不以人类为对象进行复制,事实上,它对一切活物均不做出任何反应,例如,对于因实验需要而从地球运来的植物,它就从不复制。另一方面,对于非生命的任何东西,木偶,洋娃娃,雕刻的小狗、小树,则不论材料如何,十分乐于复制。
  考察者一定要清楚,仿拟场不复制人而表现出来的“顺从”,并不能成为它与人合作的证据.因为它的行为从来不是连贯的。这高度进化的怪物也给自己“放假”,假期里,它的生命活动十分缓慢,肌体“搏动”微弱,肉眼已不可见,只有通过快镜头才能看出,大约两小时才“搏动”一次。
  “放假”期间的仿拟场,若非其活动已不复活跃,进入衰老期,则最易于探测,因为其主体部分“抛锚”于海中,隆起部分突出于海面,比较结实,便于人踩踏。若在其活动期间,则可进入内部探测,当然可见度不能太低,接近于零时就不行了——仿拟场活动时,外膜有雪一样的白色尘埃喷出,影响可见度。只是在近距离探测时,无论如何也分不清那片外膜是样本的哪一部分,因为尺度过于巨大,即使是最小的“复制品”,也有一座山那么大。仿拟场的主体部分很快会被一层厚厚的白雪一样的东西覆盖,这层有弹性的覆盖物几个小时后就能冷却固化,“冻结”的硬皮虽比浮石还轻,却可以承受人的重量。届时,整个仿拟场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结构交错,洞穴密布,有的如廊柱环绕,有的如固化的井喷,如果没有特殊仪器,探测人员很容易在里面迷失方向。即使在大白天,在里面也可能东西不辨,因为“仿拟爆发”喷发的白色尘埃悬浮在空中,阻隔了阳光。
  仿拟场也有高度活跃的时候,届时它就像在过狂欢节似的,尽情表现,任意挥洒,那场面,真叫人难忘。它会任意诠释模仿对象,复制出各种变体,未了还要添上“正式补笔”,自娱自乐,一玩就是数小时,令抽象派艺术家大饱眼福,令科学家大倒胃口。科学家试图抓住这类表演的共同基调。结果只能目瞪口呆,望洋兴叹。仿拟场长于“拙朴”的简化,同时也醉心于“巴洛克”式的堆砌与繁复铺陈。衰老的仿拟场更倾向于创作各种极端喜剧化的形象。看着那一张张滑稽的照片,我怎么也笑不起来。这谜太让人不安,并不好玩。
  在探险早期,科学家们对仿拟场格外垂青,称它们为海洋向外敞开的窗户,是建立两个文明间梦寐以求的沟通的绝佳通道。然而,不久他们被迫承认,交流的希望丝毫不存在,所渭沟通过程的尝试,不过以形态复制始,又以形态复制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仿拟场这条路是个死胡同。
  于是,神人同形论、神兽同形沦等论调大行其道,一时间,各种思想流派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头来,学者如马滕斯和埃科内,甚至把基斯所说的“脊椎粱”和“灵变精”归为海洋的“感觉器官”和“肢体”一类。突出于海面,高达两英里的隆起物竟成了什么“肢体”,照此下去,地震都成地球的健身操了!
  基斯用了三百章的篇幅对生命洋表面出现的标准形态作了分类整理,这些形态一天之中就可看到几十、甚至几百次。
  对称锥——请允许我继续使用基斯学派的术语和概念——是与人类最不沾边的物质形态,它与地球上的任何物态都没有相似处。探测对称锥的时候,人类已经清楚,生命洋没有攻击性,除因机械故障、探险者的盲目蛮干所导致的事放外,海洋的原生质旋涡没有吞噬过任何人或物。人类可以在“伸肌谷”、“脊椎梁”、“天梯”中随意飞行,而无须有性命之虞。面对外来物的入侵,原生质均以音速退避,为其让道;甚至在海面下打开纵深隧道,欢迎外来物进入——为此,海洋将付出巨额能量,按斯克里宾的计算,耗能高达10的19次方尔格①。
  【① 尔格:能量或功的单位,相当于一达因的力在移动一厘米时所作的功。】
  不过,人类首次进入对称锥考察时,依然采取了最为严格的防范措施。当然,其中大量安全措施后来被证明是多余的。那些探险勇士们的名字为每一个地球学童所熟知。
  庞大的对称锥形态之所以危险可怕,并非探险勇士的梦魇所引发,而是由其自身结构的不稳定性和反复无常决定的。其结构并不遵守普通物理定律。生命洋具有智能这一论断,在进入过对称锥极深处的科学家之中,不乏热情的支持者。
  对称锥诞生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海洋原生质喷发,喷发前一小时,数十平方英里范围内的海洋便出现玻璃化现象,发出闪闪的光泽,但此时仍为流体,海浪波动频率也束发生变化。偶尔,玻璃化现象也出现在“灵变精”留下的竖井周围的海域里。
  然后,那玻璃化海域内若隐若现的海洋表面竟然慢慢向上隆起,形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水晶球,球体反射出各种杂色的景物,斑斑驳驳,影像杂陈,有天空太阳,有云雾障气,有整个的地平线。各种光线或分解,或折射,或衍射,创造出一个万花筒似的色彩奇观。
  尤其在蓝太阳日的白天或红太阳日的日落时分,水晶球变幻出的景象更是摄人心魄,活脱脱又一个索托利斯。那情形,好似行星正在生产自己的孪生弟弟,这弟弟升起在海面上,分分秒秒都在长大,长大,长大……直长到极限,长到不能再长,大到不能再大,然后突然从顶部开始,上下裂开,成为许多瓣。注意,它只是如花蕾一般开放,而不是爆炸。这是对称锥活动的第二个阶段,持续数秒钟时间,称为“花萼期”。
  接着,耸入云天的圆弧形“花瓣”向内收拢,合成一个厚壁圆筒,把里面的变幻活动围起来。由七人组成的哈梅勒探险队最早对圆筒内的情况进行了考察。在圆筒中心,一个超大规模的多晶体化过程正在发生,一根擎天柱巍巍然耸立起来,令人叹为观止。这根巨型轴被通称为“脊椎骨”——我觉得这名儿并不恰当。同时。周围海面上的许多大小洞穴不断向上喷射出一束束流体柱,呈胶体状,柔韧性极强,黏糊糊的。这些流体柱迅速晶体化,形成支持柱。固定“脊椎骨”。
  此时,外围海面白沫翻滚,气泡蒸腾,巨大的轰隆声持续不断,响彻云天。由中心至外围,更有大小各种坚固的支撑柱,从海面下飞旋而出,柱身黏液横流。同时,由于对称锥动力系统的控制,各间歇喷泉柱移动起来,将黏液喷射到指定的位置:那情形,直如一个不断吐口水的婴儿,同时柱身飞快地旋转,且不断有粉红色的“血液”和深绿色的分泌物流淌下来。
  接着,对称锥开始展示其特性中最为奇异的一面——“演示”五花八门的物理定律,甚至是相互悖反的定律。(记住:没有两个对称锥是相同的,每一个的几何特征都独一无二,都是生命洋的独创。)其内部则变为生产“巨型机器”的工厂。尽管这些所谓的“机器”大得不可思议,超乎人的想像,非人所能建造,但由于其活动有明确的目的性,在一定意义上它是“机械的”,因而称其为“机器”,并无不妥。
  间歇喷井喷出的胶体物质固化为柱子、通道或走廊,而薄膜则演变为地板、隔板或拱顶,且各部分彼此相接,左右相连,上下相通,组成一座纵横交错的三维迷宫。整个建筑构造分为两大部分,萁中一部分简直就是另一部分的镜中影子,彼此相映,完全相同,哪怕最为细小之处,也无不一致。对称锥,真可谓名副其实。
  20或30分钟后,“脊椎骨”可能会有8到10度的倾斜,这时,庞然大物长到最大。它大小不一,但即使是最小的,高度也可达半英里,数英里之外即可望见。然后,它开始下沉,并在一定高度上稳定下来,各种活动相继停止。这时进行考察,最为安全,可以从最高处的管道口进入。一个完整的对称锥所代表的,是某种超越方程的空间再现。
  众所周知,任何方程均可用非欧几里德几何的图形语言表达,以王三维立体的形式表达。如果这样来思考问题,对称锥与罗巴切夫斯基①锥形和黎曼②反曲线之间便有了某种联系。当然,这种联系由于对称锥超乎想像的复杂性而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对称锥的最终形态不仅离奇古怪,且达数立方英里之巨,其复杂性超越了常规数学的处理范围。还有,对称锥的扩展是四维的,因为其方程含有时间变量,以表达一定时间内对称锥的内部变化。
  【 ①罗巴切夫斯基(1792~1856),俄国数学家,创立非欧几里得几何(1829),在无穷级数理论、三角级数厦积分学和概率论方面也有贡献,在世时未受数学权威赏识,死后才成名。】
  【 ②黎曼(1826~1866),德国数学家,创建黎曼几何学,时代数函数论和微分方程也有重要贡献,著有《关于构成几何基础的假设》等。】
  很自然地,我们可能会把对称锥没想为生命洋的“计算机”,为后者执行计算任务,只是其目的尚不为我们所理解而已。这是所谓的弗里蒙特理论,它现在已不大为人们所接受了。这个理论很有诱惑力,但它无法支持这样一个观念,即,仅通过巨大的井喷,生命洋即能处理诸如物质、宇宙及存在等重大问题;而在那些井喷中,每一个物质微粒都作为一个受控的要素而存在,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事实上,弗里蒙特理论也与大量现象相矛盾。这个理论过于简单化,有人戏称为“孩子般的天真”。
  科学家们作了许多努力,试图找到一个模型,说明对称锥的构造与演化过程,其中,埃弗伦演绎被广为接受,它让我们这样设想:在伟大的巴比伦时代,有一座由活性物质构成的大厦,它有生命,有感觉,能进化。
  这座大厦的构建理念经历过一系列的进化阶段,先有古希腊风格的吸收,后有古罗马式样的应用。典雅挺拔的圆柱被广泛采纳,而且变得口益精巧;屋顶越来越轻,越来越高,越来越弯曲,直到后来由抛物线形的圆顶,突然变为箭头形的尖顶。于是,哥特式造型诞生了,它逐渐成熟,后来又被更新的造型所取代。简洁严谨的线条让位予繁琐复杂的线条,形态渐趋多样化,巴洛克之风盛行起来。
  这一进程如果继续下去,而且把它的一系列突变视为有机体在进化过程中所经历的各个发展阶段,那么,我们终将看到太空时代的建筑,同时,也就有了理解对称锥的町能。
  不幸的是,这种演绎无论如何推广,如何完善,如何借助实物模型,试图利用影像而使之直观化,这样的比较仍显得流于表面,肤浅,并且过于虚幻缥缈,难以捉摸,它偏离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对称锥完全是异质的,完全不同于地球演化出来的任何物态,任何物种。
  人的大脑有一个局限,即一次只能理解、接受一事件的少许片段,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地点范围内看见发生于我们面前的一件事,而不能同时看见先后发生的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无论这一过程如何完整、如何连贯也不能。
  我们的理解力是有限的,即使面对一个十分简单的现象,也是有限的。一个年不过百岁的人的生命历程是富有意义的,而数十亿人的历史叠加在一起,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因而都毫无意义。
  对称锥,则更是数雨万、乃至数十亿个过程的N次方的总和,因此,它更是不可思议的。在这里,人类穿过一个个巨型厅堂——每一个的容量达10个克罗内克①单位;人犹如蚂蚁,爬过一个个拱顶,翘首张望一根根大梁——探照灯下呈乳白色——横空穿越,更有一座座弹性圆顶宫交错往来,相互平衡,完美无缺。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短暂的完美,因为这里的一切即生即灭,出现与消失,只在眨眼之间。这个结构体系的本质在于,它的所有运作都指向同一个精密的目标,完全同步,谐调。我们观察到的,仅是一个过程的一个片段,就好像一个大型交响乐队在演出,而我们只听到其中一根弦的振动。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数十亿个越乎人类理解与想像的变形过程,正在同时发生,他们彼此相通,环环相扣,正如一部用对位法记录的深奥乐谱——对此,我们知道,却无法理解。这是一部几何学的大型交响乐,可惜我们少一双消受它的耳朵。
  【① 克罗内克(1823~1891),祷国数学家,对代数和代数数论,特别是椭圆函教理论有受出贡献。“上帝创造了整数,其余都是人做的工作”这句数学界的名言即出自此人之口。】
  只有在远处,我们才能目睹变化的全过程;另一方面,如果那样,岂非错过了观察其内部奥妙的机会。对称锥外壳掩蔽的内部,有一个庞大矩阵,那里,创造活动相互继起,一轮接一轮,被创造者转眼成为创造者,完全相同的“孪生兄弟”在两个相反的基点诞生。两三小时以后,这一曲自创的管弦乐便临近尾声,开始谱写自己的结束乐章。场面变得惊心动魄,考察者们感觉自己成了一场悲剧,一场公开杀戮的观众——生命洋的袭击行动开始了。平静光亮的海面开始扭曲翻滚,波浪迭起。脱水硬化的泡沫再次液化,并开始沸腾,起于地平线的巨浪军团从四围卷杀而来,张开贪婪的血盆大口,将新生的仿拟物团团围住。对称锥的水下主体部分迅速收缩,好像挣脱了引力的束缚一般,巨大的锥体一下子浮起来。海面上层的活动愈加剧烈,臣浪一浪高过一浪,它们包围了对称锥,拍打着它的各个侧面,固定并封锁了各个洞穴。对称锥内部遭受到更为猛烈的攻击。首先,所有的创造活动突然开始遭冻结,接着,“恐慌”出现了。面对危险,对称锥似乎急于完成尚未完成的工作,原来流畅的形态变化。和谐的线面组合,一下子加速了,各种活动突然忙乱起来。再后来,圆顶屋宇的壮丽的穿梭开始摇晃起来,一个个拱顶开始坍塌下陷,一些部件出现撕裂,另一些则成为不及完成的残品——交响乐章的“错误音符”出现了。一阵阵隆隆的巨响,从海底深处、管孔洞穴、倒塌的崖宇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一声声痛苦的哀号。尽管对称锥正经历着歇斯底里的暴力破坏,但整个结构仍巍然挺立,观望者仍可待在原处,稳立不动。只有直抵海底深处、透贯廊道屋字的龙卷风的力量,才能支撑起这庞然大物,使其挺立不倒。不久,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对称锥开始解体,下沉,最后震荡,扭曲变形,抽搐悸动,土崩瓦解;然后被吞噬,淹没。慢慢地,巨物消失,一切烟消云散;海面上泡沫涌起,白浪翻滚,复归平静。
  这一切,说明什么?
  一桩往事浮上心头.那还是我任吉布伦助手期间发生的事了。一群小学生前来参观位于亚丁的索拉利斯研究院,他们穿过图书馆大厅,望着一侧满架满架的微缩胶卷,听导游讲解。导游告诉他们,我们以影像资料形式,保存了大量索拉利斯上一发生的现象,而这里的所有胶片,都是关于对称锥的零星片段的,不是单张的胶片,而是长长的整卷,多达9万多卷!
  一个戴大眼镜、年方15的胖姑娘,突然好奇地问道:“那又有什么用呢?”
  随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接着,带队的女教师带着责难的神色瞪了她那位叛逆的学生一眼,并得意其所取得的效果。可是她无极责难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索拉利斯的研究者们,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的全部工作不过是扮演一个讲解员,不幸我也是这样的讲解员之一。
  每一个对称锥都是独一无二的,其内部的演变千变万化,匪夷所思,人类对此心里就更没有谱了。时而有声,时而无声;时而折射率上升,时而又降低;搏动节律有时竟伴有引力的变化,好像对称锥的心脏按照引力的调节而跳动;有时考察队员的指南针发疯猛转;有时高空电离层突然上升,并完全消失……这个清单要列下去,真个没完。再说了,即使有朝一日,我们破解了对称锥之谜,也还有非对称锥等着与我们较量呢!
  非对称锥以对称锥同样的方式诞生,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消亡,而且,除了震颤、抽搐和摇晃外,其内部情况一概不可见。但我们知道,其内部隐藏着神秘的运算操作,速度之快,令人困惑,完全不遵守物理定律,人称“巨型多项式现象”。然而,与原子核的各种三维立体模型相比,其数学相似性非常不稳定,往往倏然而逝,以至于评论家们通常把相似性视为次要的,即使出现相似,也只当一时偶然。非对称锥寿命很短,往往只有15至20分钟。其死亡方式比对称锥更为恐怖骇人。阵阵狂风从整个建筑体席卷而过,浓稠的黏液从里面奔涌而出,咕咕怪叫,把一切都淹没在污秽沸腾的泡沫之下。接着,一声巨响,随即一股泥流从海面喷出,卷起残骸碎片,冲天而起,然后又如暴雨一般,落回沸腾的海面。残骸甚至落到数十英里之外,黄色,扁扁的,水分脱去,如一块块撕碎的软骨。
  此外,海上还有其他创造活动发生,只是发生频率相对较低,且间歇周期更为多变,部分还伴有父代的完整尸骸。这些“独立个体”一度被认定为生活在海洋深处的生命体的遗骸——后来被证明并非如此。这些不定期出现的遗骸有一种特殊的形态,常让人想起多翼鸟来。它们从灵变精的躯干上飞出去。然而,人类从地球获得的经验,无助于解开索拉利斯的谜团。奇怪的是,海豹一样的怪物不时出现在露头岛礁上,在太阳下爬来爬去,然后又懒洋洋地回大海去了。
  人类总摆脱不了地球经验的干扰,总以此考察问题。与索拉利斯生命沟通洋交流的前景变得渺茫起来。
  考察队员在对称锥深处跋涉数百英里,安装了许多测量仪器和遥控摄像机。天上的人造卫星也捕捉到了仿拟场和伸肌谷的诞生,如实地摄录下了它们生长与毁灭的全过程。所获资料汗牛充栋,结果图书馆塞满了,档案馆装不下了,而人类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场可怕的灾难即夺去了106人的生命,基斯本人也未能幸免。当时,探险队正在对称锥内进行实地考察,结果一场非对称锥活动的突然爆发,摧毁了整个探险队:两秒钟内,突然喷发的黏液将79名队员及其考察设备全部淹没;乘飞船和直升飞机在此区域考察的另外27人也被喷射流击中,一并遇难。
  106人遇难事件以后,在索拉利斯研究领域内,首次出现请愿呼声,要求对索拉利斯海洋实施核打击。如果这一要求付诸实施.其残酷性将远远超过一般意义的报复,因为核打击意味着彻底摧毁一个我们并未理解的文明。后来,由于查思肯通牒——一个备受官方指责的要挟行为——的阻挠,核打击方案才在最后表决时被否定了。
  时任基斯探险队后勤组组长的查恩肯,因为通讯故障偏离了原定航线,才幸免于难。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已是爆炸发生数分钟之后,天空还浮着海洋喷发留下的黑色蘑菇云。查恩肯接到可能实施核打击的通知后,立即威胁说,如果该计划实施,他将先行炸毁索拉利斯基地,与里面的另外18名幸存者同归于尽。
  今天,基地仅存我们三人,设施运转完全由天上的数颗卫星控制。整个基地,就是一个先进技术设备的盛宴,人类完全有资格为此而骄傲和自豪。索拉利斯海洋即使能在数秒钟内建造出更为宏大的什么怪物来,相形之下,基地的技术设备也毫不逊色。
  基地是一个半径一百码的嘲碟形建筑,中央四层,外围两层。它悬浮于距海面5至1500码的高度上,由引力发生器产生反引力场,抵消来自行星的引力场。除普通太空基地必备的机器设备和大型人造卫星外,索拉利斯基地更装备有专用雷达系统,可以捕捉到海而最细微的波动。一旦海波触及部署在海面的通电线路,表明海洋原生质有剧变迹象,立即会有小钢碟被弹射到平流层上部,雷达便可开始工作。
  今天,尽管有忠实的“访客”不时光顾,索拉利斯基地还是给荒废了,个中原因,十分蹊跷。自机器人被锁到下层甲板的储藏舱后——原因尚待查明——在这幽灵出没的基地四处转悠而碰不到一个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看完基斯专著的第九卷,把它放回书架上。这时,塑料覆面的钢铁地板似乎震动了一下。图书室是一个独立房间,不与其他舱室相连,因此震动只可能由航天飞机离开基地引起。想到这里,立即警觉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接受萨托雷斯的提议而离开基地呢。我所以假装同意接受他的计划,是想稳住他,推迟他针对访客的敌对行动,以振救瑞亚——我已下定决心要救她。没有我的帮助,萨托雷斯也有可能成功,他有他的优势,毕竟他是个优秀的物理学家;而我呢,却处于一个十分可笑的境地,得依赖海洋的优势,方可取得最后胜利。我花了一个小时时间,聚精会神地观看胶片资料,强迫自己去啃那些陌生艰涩的中子物理学。开始的时候,我的努力似乎看不到希望,因为在中子物理学领域里,流行的理论不下五种,而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哪一种更具权威性。终于,我大致弄通了,把一些主要推算过程抄录下来。
  突然,有人敲门。我赶紧起身,轻轻开了一道门缝,一张汗晶晶的脸露了出来,是斯诺。他身后,是空荡荡的走廊。
  “是我。”斯诺声音沙哑地说。只见他两眼深陷,布满血丝,身上穿防核实验服,透明橡胶做成的那种,里面则是一条破旧的吊带裤。
  他眨了眨眼,把整个圆形的图书室扫了一遍,目光落在站在远处椅子旁的瑞亚身上。未了,又扭头看着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拉下眼皮,若无其事地说:“瑞亚,过来见见斯诺博士……斯诺,这是我妻子。”
  “我、我只是普通成员,不常走动……”斯诺说话眷吞吐吐,好歹挤出这么两句来。“所以,没能荣幸见到你。”
  瑞亚微笑着伸出手来。斯诺一怔,机械地握了握她的手。眨巴着眼,舌头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站着发愣。我示意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噢,对不起,”他连忙说,“我想跟凯文说句话……”
  “是啊,是啊。”我假装镇定自若,不过装得很蹩脚。不如此,我又能怎样?“瑞亚,别管我们。我们说些工作上的事儿……”
  我领斯诺走开,远远坐下。瑞亚则坐在我原来的椅子上,并转过半圈,面对我们,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往这边瞅。
  我压低嗓子,说:“有新消息吗?”
  “我离婚了。”斯诺耳语道。
  要是几天前,有人这样说话,我一定会被逗得大笑;现在则不会,我的幽默感钝化了,基地的生活把它摧毁了。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只觉度日如年。”他继续说,“你的情况呢?”
  “我没什么。”我一时语塞,不愿多说。我喜欢斯诺,可不信任他,准确地说,不信任他此行的目的。
  “没什么?这么肯定——”
  “什么?”我故意装傻。
  斯诺眯着眼,凑近我,鼻息都喷到了我的脸上,说:“凯文,听着,有桩事让人不明白,我联系不上萨托雷斯了。我所了解的情况,也就是给你的留言条上那些。那还是上次开会后萨托雷斯告诉我的——”
  “他把电话线切断了吗?”
  “没有,但他那头总短路。也许那是他故意干的,还有……”他龇牙咧嘴地挥舞着拳头,一副有恨无处撒的样子,“凯文,我来是为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你想知道我对你那封信的态度。好,我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事实上,我已经做好准备——”
  “不,”他打断说,“我要谈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说呀。”
  “萨托雷斯以为,出路让他给找到了。”斯诺说着,目光盯着我不放,我不吭声,显得很平静,“一切都由他和吉布伦制定的那个X 射线实验引起。那实验汁划一旦实施,必将引发变故——”
  “什么样的变故?”
  “他们用X 光直接打击海洋,强度由预先设置的程序调节。”
  “我知道。尼尔林等许多人已经这样做过了。”
  “不错,不过那些人做的是低强度打击;这一次却是超强度打击。”
  “那是要引起很大麻烦的——毕竟违反了四国宪章,联合国将会——”
  “得啦!凯文,你我都明白,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啦。吉布伦已经死了。”
  “这么说,他成了萨托雷斯的替罪羊?”
  “这我不知道,我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总之,访客的出没把萨托雷斯激怒了。它们总在我们醒来时出现,这就意味着海洋对我们的睡眠时间特别感兴趣,它正是利用这一时间从我们的大脑提取了访客的原型。为此,萨托雷斯决定把醒着的人——有意识的人类大脑——发送给海洋。明白了吗?”
  “以邮件形式?”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具体办法是提取我们中一人的脑电波图,让它与X 光发射器相连,从而调整X 光的强度。”
  “啊!”原来是这样!此时东方已经发白,“提取脑电波图的,该不会是我吧?”
  “正是你。萨托雷斯选中你了。”
  “转告他,我很荣幸。”
  “你愿意去吗?”我犹豫了。
  斯诺瞥了一眼瑞亚。她专心地看书,可我却紧张起来。
  “去吗?”他继续追问。
  “用X 射线向海洋炫耀人类的伟大,我觉得这个主意很荒唐。难道不是吗?”
  “你真这样想?”
  “是的。”
  “好!”他笑起来,好像我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这么说你反对这项计划?”
  他一副成竹任胸的样了,凡事他总要领先我一步。
  “很好。”他继续说,“那就实施第二套方案——建造洛希①干扰器。”
  【① 洛希(1821—1883),法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1848年计算出行星对卫星的引力干扰范围,即卫星运行轨道与主星之间的理论临界距离,称为洛希极限。】
  “歼敌机器吗?”
  “是的。萨托雷斯已经做了初步计算,方案可行。干扰器耗能小,可以每天24小时、无限期地产生一个反向场。”
  “结果呢?”
  “很简单。那是一个反中微子场,只摧毁——各种中微子结构,而普通人体、物件则不受伤害。明白吗?”
  斯诺望着我,得意地笑起来。我则心里发慌,呆呆地站着,张口结舌。他看着我,收住笑,皱了皱眉,接着说:“我们放弃了第一套方案——就叫‘脑电波行动’吧,萨托雷斯正在着手搞第二套方案,我们称为‘解放计划’。”
  我脑袋飞快地转出一个决定。斯诺不是物理学家,而萨托雷斯的电话又断了,或是被破坏了,他们彼此不能沟通。我正好可以钻一个空子:“这样的计划,还不如叫‘屠宰场计划’。”我说。
  “你要知道。机会不容错过,没有后悔药卖!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计划实施后,就再没有访客,没有Φ型人了,它们一出现即遭到分解!”
  我点头,尽量微笑,并沉着地说:“有一点你忘了。道德良知即是一条,但更重要的是自保……我不希望同归于尽。”
  说着,我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几个算式,斯诺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我,疑心重重。 我继续说:“不要做出惊讶的样子,我一商在研究这个课题。要知道,中微子理论最初是由我提出来的。想一想,就算反中子场正常获得,而且普通物质不受影响,情况又会怎样呢?中微子结构的稳定是需要能量的,一旦解体时,这种能量会怎样?假定1000克普通物质蕴藏的能量为108耳格,那么1000克Φ型人机体蕴藏的能量则为108耳格的57倍,那就相当于在基地内部引爆一颗小型原子弹。”
  “你是说,萨托雷斯竟漏过了这‘点?”
  这次轮到我嘲笑人了:“那倒不一定。萨托雷斯师从弗雷泽·卡若拉学派,按他们的理论,潜在能量将以光能的形式释放出来,强大,但不具破坏性。不过,就中微子场来说,他们的理论并不是惟一的。而根据卡亚特、阿瓦洛夫和希永的理论,能量释放的波谱要广得多,释放量最大时,还伴有大规模的伽马射线爆发。萨托雷斯信奉他的老师。我不是说不尊重他的推算,问题是还有其他老师,其他理论。还有一点,斯诺,”看得出来,斯诺有些动摇了,“我们不要忘记了,海洋本身!图谋它所创造的东西,得用最佳手段。与海洋斗,我们自然不能轻易相信其他理论,可也不能完全支持萨托雷斯。输不起啊!
  “把那张纸给我。凯文。”
  我递给他,他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来。
  “这是什么?”他指着其中一步计算,问。
  “哪里?噢,这个,磁场的变化过程。”
  “这个我留下。”
  “为什么?”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故意装傻。
  “我要给萨托雷斯看一看。”
  “随你的便。”我不以为然地说,“我不介意,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行了:所有这些关于中微子的理论鄙未经实验证明,所谓中微釉籴构,迄今为止也还只是个抽象概念。萨托雷斯信奉弗雷泽的理论;而我则相信希永的理论。也许他会说,我不是物理学家,希永也不是——至少在他看来不是;他还会怀疑我的数据。他一时兴起,还不知会怎么诬蔑我,我不与他争论。你,我可以说服;至于他,我既找不到人,也没想过说服他。”
  “那你想怎么样?他可是行动起来了……”
  斯诺一改刚才的兴奋劲,有气无力地说。他是不是信了我的话,我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只说:“你想我会怎样?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时会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
  “我争取和他联系上。也许他还有其他吏安全稳妥的办法……再说,我们还有第一方案。你愿意配合吗?那个方案,萨托雷斯是同意的,我也有把握,至少值得一试。”
  “你真有把握吗?”
  “不。”他反问道,“可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我没有匆匆表态同意。我需要的是时间,而斯诺能帮我拖住萨托雷斯,赢得时间。于是,我说:
  “我再考虑一下。”
  “好的,我走了。”他站起身来,骨头咔嚓作响,“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方案,从脑电波图开始做起。”他一边说,一边擦拭他的衣服,好像上面有什么不可见的斑点需要除去似的。
  斯诺没有和瑞亚打招呼,径直开门出去了。
  门一关,我立即跳起,一把抓起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我没有篡改希永的方程,但我对他的理论任意发挥,他未必同意。这时,什么东西突然吓我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瑞亚。她摸着我的肩头。
  “凯,他是谁?”
  “给你说过了,他是斯诺博土。”
  “他人怎么样?”
  “这个——不大了解——怎么?”
  “他刚才狠狠盯了我一眼。”
  “那是因为你是个漂亮女人——”
  “不,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好像……”接着,她一阵哆嗦,瞥了我一眼,垂下目光,“我们回房去吧。”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九章 液氧风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这样躺着。黑暗中,看着幽幽发着绿光的手表,独自发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隐约感到一丝意外。但是,对自己的意外也罢,刘表上那一圈夜光读数也罢,我一概漠然,并不在意。这种感觉,一定是疲惫引起的,我想。我翻了个身。噫!床比半常宽了!我屏气凝神,一片寂静,没有响动。瑞亚的呼吸呢?我应该听见的!我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有,只剩我孤零零一人。
  正要张几喊她的名字,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朝我走来。我顿感浑身发冷。
  “吉布伦吗?”
  “是,是我。别开灯。”
  “为什么不?”
  “没有必要,待在黑暗中更好。”
  “可你已经死了——”
  “别担心。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不是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别无选择。你来晚了四天。你要是早一点到,我就不会被迫自杀了。不过,别为我想不开,我没什么遗憾的。”
  “你真在那儿吗?我不是做梦吧?”
  “噢,你以为在梦中梦到了我?就像当初梦到瑞亚一样?”
  “她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我想,你知道的。”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拿我当她好了。”
  “可我也要她。”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你并非真的你,只是我梦中的——”
  “不,我就是真正的吉布伦——只不过是化身罢了。我们别扯废话了,浪费时间。”
  “你还要走吗?”
  “是的。”
  “然后,她就回来?”
  “怎么如此关心她?”
  “她是我的。”
  “你怕她。”
  “不。”
  “她惹你心烦。”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该可怜的是你自己——你有权可怜别人——而不是她。她永远都是20岁,长生不老。这你应该知道。”
  也不知什么原因,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黑暗中我看不见他,却感觉他走到近前来了。
  “你要干什么?”
  “萨托雷斯跟斯诺揭穿了你,斯诺现在知道了,你在骗他。现在,他们正准备以牙还牙。建X 光发射器只是个假象,真正的目的是要造一个中微子磁场干扰器。”
  “她在哪里?”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是来警告你的。”
  “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小心一点,最好找一件武器。不要信任任何人。”
  “我信任瑞亚。”
  他干笑起来:“自然,你可以相信瑞亚——在某种程度上,即使穷图末路了,还可以效仿我。”
  “你不是吉布伦。”
  “不是?那我是谁?是梦?”
  “不,你只是个木偶。你不知道你是谁。”
  “那你又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试着站起来,可动不了。吉布伦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明白,只听到嗡嗡的说话声。我挣扎着,想找回力量,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突然,我身子一阵扭动……我醒了,大口地喘气。四周一片漆黑,原来我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我能听清那声音了,远远地传来:“……一个我们无法解决的困境。正是我们自己,成了我们的痛苦的根源。Φ型人的行为,就如我们所想,简直就是我们的思想的放大器。我们想弄清这些现象背后的动机,可又因为我们本身已是矛盾体而不能:我们既是自己,又是我们的思想的物化形态。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可能没有针对人的动机。如果想继续研究,弄清它们的动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消灭我们的思想,要么消灭思想的物化形态。而消灭自己的思想既非我们所能,消灭思想的物化形态则形同谋杀。”
  我听出来了,耶是吉布伦的声音。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却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人。我再次沉睡过去,进入另一个梦中。我大声叫着吉布伦的名字,说话声突然停止了,只有隐约的气息声,接着,一阵疾风吹过。
  “喂,吉布伦。”我打了个呵欠,说道,“你跟我从一个梦里出来,又进到另一个梦里……”
  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我再次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接着,床吱嘎一声响,有人轻声唤道:“凯……是我……”
  “瑞亚?是你吗?吉布伦呢?”
  “可——你说过,他已经死了,凯。”
  “他可以活在梦里。”我沮丧地答道。其实,那究竟是不是梦,我也弄不清,“他对我说……他就在这儿……”
  我的头沉重地搭在枕头上,瑞亚在一旁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我又飘入睡梦中去了。
  早晨的红光中,昨夜的事还萦绕在脑际。我梦到跟吉布伦交谈——不是交谈,是听他一个人演讲——他说了些什么,我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发誓。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瑞亚在浴室时把水弄得哗哗响。我看了看床下,奇怪,几天前我藏录音机的地方空空的,录音机不见了。
  “瑞亚!”我大喊一声,接着她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看到床下的录音机了吗?袖珍的?”
  “床下有一堆杂物,我把它们搬到那边架子上去了。”她指了指药箱旁的架子,又把头缩了回去。
  架子上什么也没有。瑞亚从浴室出来后,我叫她再想想,她久没吭声,只坐着梳头发。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面色惨白,正在镜子里端详着我。
  我一下子回想起了萨托雷斯的攻击计划。
  “录音机不见了,瑞亚。”我说。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对不起。你是对的,犯不着为一个录音机穷折腾。”
  干什么都行,可就不能和她吵起来。
  吃早餐时,瑞亚的举动越发古怪了,可我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常失神地坐着,我叫她也听不见。她抬起头来时,我才发现她脸上湿乎乎的。
  “什么事这么要紧?你都哭了。”
  “别管我。”瑞亚脱口叫起来,“不是眼泪。”
  也许,我不该激怒她,可我只能这样直截了当。毕竟,我的心上也压着事,我甚至梦到斯诺和萨托雷斯正在暗算我。我知道,那不过是个梦,可我也得琢磨,一旦基地出事,我应该有法子自卫。不过我还没想到,一旦有了武器,我会用它干什么。
  我告诉瑞亚,我得去下面的储藏舱查看一下,找件东西。她一声不响,无精打采地跟在我后面。
  我一路搜查过去,先是闲置的包装箱和太空舱,然后继续向下。到下层舱面时,禁不住看了冷藏舱一眼。我不想让瑞亚跟着进去,只好把头伸进舱门扫了一眼。那人形的东西还躺在那儿,上面盖着黑色的裹尸布。睡在吉布伦尸体旁的那个黑女人是否还在,从我站的过道位置看不出来,不过我感觉它已经不在了。
  我找遍了一间又一间储藏舱,始终没有找到一件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心里不觉沮丧起来。猛然间,我发现瑞亚不在身后了,但很快,她又出现了,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这就怪了,她见不到我,会非常痛苦,可为什么现在却老是溜开呢?我自己呢,也像是被人冒犯了似的,孩子一样地赌着气——可究竟谁冒犯了我呢?
  我的头嗡嗡作响。药箱里,连阿斯匹林也没有几粒。我不想到医疗舱去,也懒得做任何事,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
  瑞亚踮着脚尖,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一会儿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就在你忘了她的时候,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那天下午,我们刚吃过饭——事实上,瑞亚什么也没吃——她起身坐到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袖。
  “什么事?”我问道。
  楼上的管道不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像高压电设备放电一样,我本打算上去查看一下,可一想到瑞亚也会跟去,就懒得动了。我带着她这样到处乱窜,到图书室还算说得过去,可到设备舱或者其他地方去……还真没有正当的理由.反倒给斯诺留下指责我的口实。所以,我干脆哪儿也不去了。
  “凯,我们…什么事了吗?”
  想一想昨晚以来发生的事,我顿感万念俱灰,不觉一声长叹。
  “没什么,一切都好。怎么问这个?”我说。
  “我想谈谈。”
  “好的,我听着。”
  “不能这个态度!”
  “什么?你知道,我只是有点头疼,其他什么都不担心——”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强作笑颜,说:“说吧,亲爱的。”
  “你为什么不说真活?”
  “我几时撒谎了?”瑞亚的话里藏着不祥之兆,我赶紧应道。
  “你可能有你的理由——觉得有必要——可是如果你想——这样吧,我先说。我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你,然后轮到你——你哪怕说出一半的真相也好啊。你得保证!”她目光灼灼逼人,叫我不敢正视。“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许你知道。等等!——你也可能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一时又不能告诉我,那以后一定要告诉我,好吗?我为此伤心透了,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你在说些什么,乖乖?”我忙不迭说道,“什么机会?”
  “凯,无论我是什么,也不是孩子。你得守信用,告诉我真相。”
  无论我是什么……一听这话,我直觉喉咙发紧,瞪着她直摇头,像白痴一样,故作不明白,拒绝听下去。
  “我不要你解释原因,只要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不许你说。”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闷声说道。
  “那好。”
  她呼一下站起身来。我想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点到为止地谈。可我说不出来。
  “瑞亚……”
  她站在窗户边,背对着我。窗外,长空万里,海阔天高。
  “瑞亚,如果你相信——你知道,我爱你——”
  “我?”
  我走过去,张开双臂抱她,可她推开了。
  “你真太好了!”她怒道,“居然还说爱我?你还不如打我好了。”
  “瑞亚,亲爱的!”
  “别,别,千万不要这样叫我,我受用不起!”
  她走到饭桌旁,自顾自地收拾起杯盘来。我凝视窗外,只见夕阳西沉,基地投下的阴影在海波之上晃荡。身后,洗碗池罩水哗哗地响,啪,瑞亚掉了一个盘子在地板上;天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已失去光泽,留下一道金色的圆弧……我陷入沉思,全然不在意。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做……要是……
  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瑞亚已经来到身后。
  “别转身,”她低语道.“这不是你的错,别折磨自己了。”
  我伸出双臂,可她一下子远远地溜到房间另一端,抓起一叠盘子,说:“真遗憾,这是摔不碎的,要不,我真想把它们摔个稀巴烂,全部!”
  一时间,我真以为她会把盘子摔在地板上,可她没有,只远远地看着我,笑道:“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现形了。”
  那天夜半时分,我突然惊醒,睡意全消。室内一片黑,门半开着,一缕微光从走廊上照进来。一阵尖锐的嘶嘶声不断传来,还夹杂着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像有重物击墙。流星击穿基地保护罩了!不,不像流星,是飞机吗?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在费劲地转动,发出令人害怕的嗡嗡声……
  我一下振作起来。若不是流星,又不是飞机,那会是什么?那声音在走廊尽头,是人发出来的。我不犹豫,抬腿出门。远处,加工舱舱门洞开,灯火通明。我跑过去,奋力冲进门去。舱里弥漫着升华的团团雾气,冰冷如雪,激得我透不过气来。地板上似有一人,裹着睡衣,无力地挣扎着起身,然后又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白色冰碴儿片片飞舞,落在那睡衣上。雾太浓,看不真切。我一把抓起人,抱在怀里。那睡衣灼烧着我的肌肤,疼痛难当。我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狂奔,瑞亚像我一样,也大口喘着粗气。她的呼气喷在我脖子上,如火一般灼人,我一点也不感到冷。
  我把瑞亚放到手术台上,一把撕开睡衣。她的脸因疼痛而剧烈扭曲,嘴唇结着血凝后的黑冰,舌头早已冻住,坚冰一块。液氧……加工舱的真空瓶里满满装着的液氧!是的,满地的碎玻璃,我抱她出来时玻璃直扎脚。她吞了多少液氧?吞下多少已没关系了,反正她的气管、喉咙和肺一定都被灼坏了——液氧对肌体的腐蚀作用比强酸还要厉害得多。她的呼吸越来越费劲,出现了啸声,像撕纸一样;眼睛也闭上了。她快死了。
  我看着对面的玻璃药柜,里面塞满了各式仪器和药品。气管切开?插管?可她已经没有肺了!我瞪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盒子,一筹莫展。她还在艰难地呼吸着,口里不时冒出小团的白雾。
  对了,载热体……
  我赶紧找载热体,很快,我又变了主意,跑到另一个柜子,抓出几个针剂盒子。皮下注射用的——在哪里?——这儿——得消毒。我摸到了消毒液的瓶盖,可手指僵硬,失去了知觉,弯不过来。,
  喘息声大些了!我酬到手术台边时,瑞亚的眼睛已经睁开。我张口想叫她,可嘴唇已经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整个面部已不再属于我,成了石膏面具。
  瑞亚白皙的肌肤下,一根根肋骨在起伏。皮肤上的冰晶①已经融化,头发湿成一团,摊在枕头上。她怔怔地看着我。
  【①液氧是极低温液化气体,在极低温的储存条件下,一旦泄漏套导致暴露的皮肤组织严重冻伤。】
  “瑞亚!”我动情地喊道。然后,我木然地站着,双手不知所措。一股热流从大腿直冲到嘴唇,冲到眼皮。
  一滴血化了,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的舌头不停地颤动着往后缩;呼吸还有些费劲。
  摸她的脉搏,没有;贴耳听她的心跳,呼呼的肺音声里,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快得没法计数。我闭上眼,紧紧伏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有东西拂着我的头发——瑞亚的手在我头发里!我一下站起来。
  “凯!”她费力地叫了一声。
  我抓起她的手,她反捏着我的手指,直到我的骨头咔咔作响,接着,又是一阵痛楚袭来,她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突然,眼睛一翻,又失去了知觉。一会儿,她又抽搐起来,身体弯成一张弓,喉咙里响声大作。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按住她,不让她翻下手术台来。可还是让她跌落,结果她的头撞上一个瓷盆,碰破了。我把她拉回来,按倒,一阵更猛烈的抽搐再次让她挣脱。我累得浑身大汗,双腿无力。抽搐稍微平息一些后,我让她躺平。她胸部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吸气。
  突然,她睁大眼瞪着我,满脸血迹,十分吓人。
  “凯——多久——多久了?”
  她又噎住了,殷红的泡沫从口里流出来。抽搐又开始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住她的肩。她躺着,牙齿格格作响。
  “不,不,不。”她突然呻吟道。我想,她就要死了。
  可是,她突然又歇斯底里地抽搐起来,我再次按住她。这时,她的口空空地张着,已经吸不进多少气;肋骨一上一下地动着,失神的眼睛终于『刹上,身子也慢慢硬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她的嘴上沾着白沫,我没想把它擦掉。我的脑袋里,好似听见有一阵铃声,远远地传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几乎瘫倒在地。我强撑着,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呼吸尚存,细若游丝。慢慢地,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又开始动起来,而且伴着心跳,节奏逐渐快起来。脸也开始有了血色。我愣着,两手湿乎乎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有那铃声还隐约响着,好似透过层层布幔传来。
  瑞亚眼皮一动,睁开眼来。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只注视着她。
  她扭过头,看了看四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有龙头在嘀嗒滴水。瑞亚用肘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我往后略一退,大家的目光又碰在一起了。
  “它——它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那样看我?”突然提高嗓门叫起来,“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还是没作声。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动了动手指……
  “这是我吗?”
  我微张着口,仅用唇形拼出她的名字,她重复道:“瑞亚?”
  她起身滑下手术台。略一蹒跚,站定了,向前走了几步。她的动作很茫然,眼睛看着我,眼神却不知在哪儿。
  “瑞亚?可——我不是瑞亚。那我是谁?还有你,你又是谁?”她眼睛睁得老大,闪着光芒,一种惊异的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你,凯,也许你也……”
  我不住后退,直退到墙边。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你害怕了。我不能再这样了,不能——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她攥紧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我老在想自己是不是瑞亚,是不是瑞亚,就不会想点别的!也许你认为这是在演戏,是吗?不是,我起誓,不是!”
  我心里一酸,赶忙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她。但她使劲挣脱出来。
  “别碰我!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讨厌你。是的,我讨厌你。滚开!我不是瑞亚——”
  我们彼此大声叫喊。她的手死死地撑着,把我推开,可我抓着她,死也不放开它。最后,她垂下头,伏在我肩上。我们互相抱着,跪在地上,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凯——我该怎么办,才能停止这一切?”
  “安静点!亲爱的!”
  “你不知道!”她抬起头,瞪着我,“这麻烦没法解决,是吗?”
  “求你——”
  “我真的尽力——不,走开。我讨厌你——还有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我只想知道如何——”
  “如何自杀?”
  “是的。”
  “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在我身边,别的什么我都不要。”
  “你撒谎。”
  “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相信。你在这儿,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只管这个,别的全不管。”
  “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我不是瑞亚。”
  “那你是谁?”
  久久的沉默。然后,她低下头,哺哺自语道:“瑞亚——瑞亚——可我知道,我并不是你爱过的那个女人。”
  “你是的,以前就是。那段时光虽然不存在了,可你存在,真真切切。明白吗?”
  她直摇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那是你的仁慈,但那是没用的。第一天早上,当我坐在你床边,等你醒来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还难以相信,那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当时,我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脑子里一片茫然,模糊不清。既记不起往事,又惊讶于眼前的新鲜事。我像是从药物中毒的昏睡中,抑或从久病中苏醒过来。我真以为自己在生病,只是你没有告诉我。后来发现的几件事才引起了我的思考——你知道我指的什么。直到你在图书窒见了那个男人,又拒绝告诉我真相以后,我才下决心偷听那盘磁带。凯,我只有这一件事对你撒了谎。你找那盘磁带的时候,我知道它在哪里,我把它藏起来了。录磁带那人——他叫什么来着?”
  “吉布伦。”
  “对,吉布伦——他在磁盘里把一切都说了。当然,我并没有完全明白。惟一遗憾的是,我未能——他没讲完。他没提到,或者他提了而我没听到——因为我刚听到那里,你就醒了,我关掉了录音机。但我听到的内容足以说明:我不是人,只是机器。”
  “你在说些什么?”
  “机器,是的,我就是机器,用来研究你们的反应的——是这一类的东西吧。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个像我一样的机器。我们是根据你们的记忆或想像创造出来的。我说不太清楚——你知道得比我多。诸如此类的事吉布伦都谈到了——他的话有点艰深、晦涩——要不是后来事事吻合,我真不敢相信。”
  “还有呢?”
  “噢,还有我不需要睡觉,还有处处跟紧你,等等。昨天是最难受的,因为我以为你嫌弃我了。多么愚蠢!可我是如何想像到真实情况的呢?他——吉布伦——并不恨那女人,那个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可他提到的她的语气,总是那么可怕。直到那时,我才认识到:无论我干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不能逃避,只能折磨你。而且,一个施虐的机器是被动的,就如一块飞向人、砸死人的石头,它自已是不能不飞向人、砸死人的。但是,我这个施虐机器却是爱你、向着你、不想你受一丝伤害的——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想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真相,以为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我甚至给你留字条——”
  “原来你开着灯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在脑子里苦苦搜寻——某种‘提示’的线索——我都想疯了。我感到,我的肌肤下面不是身体,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好像一个幻影,专门误导你的。你明白吗?”
  “明白。”
  “夜晚你不能入睡,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连数小时,我身体里的幻影把你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处乱窜——”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跳动,知道你在分析我的血样。你发现什么了?现在告诉我真相吧。”
  “你的血跟我的一样。”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能说明什么?我告诉自己,那个——不明之力,就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而且它并没有占太大的空间。但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对了,我说漏了一个关键事实:我没有勇气做决定。我害怕过,想过摆脱的办法。但是,凯,如果我的血跟你的一样——如果我真的——啊,不,不可能。果真那样,我早就死了,不是吗?液氧还不把我灼死吗?这就是说,我与你有一点就是不同——可是哪一点呢?脑子吗?我像人一样思考——可又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异物在我的脑袋里,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应该不会爱人,应该知道自己做假。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也许我们配合,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
  她被问住了,不言语。
  “你想到的是死,对吗?”
  “对,我想到了死。”
  又是沉默。瑞亚坐在地板上,收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抬头环顾四周,白色的仪器,白色的设备——这里有什么可疑的线索么?刹那间即可把意识赋以人形的线索?
  “瑞亚,我也有些情况要告诉你。”她静静地等着我说下去,“的确,我们并不完全一样。你有一个地方不正常。无论我们怎么看那个‘不正常’,正是它——其实就是一点差异——救了你的命。”
  一丝痛苦的笑容从她脸上掠过:“那就意味着,我将——长生不老?”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与我相比,你更不容易受到伤害。”
  “真可怕——”
  “也许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
  “可你并不羡慕我。”
  “瑞亚,我不知道你的命运会怎样,我自己和基地成员的命运也一样。我们在进一步做实验,会有新情况发生——”
  “也许什么也没有。”
  “是的,可能毫无结果。我得承认,我也倾向于相信不会有结果,不是因为我害怕——干这一行免不了害怕——而是因为不可能有最终结果。对此我很肯定,”
  “结果?你指海洋吗?”
  “是的,与海洋的沟通。在我看来,问题很简单,沟通意昧着交流,交流知识、想法,至少交流发现、事实。没有交流,谈什么沟通?怎么可能沟通?正如大象不是一个巨大的微生物一样,索拉利斯海洋也绝不是一颗巨脑。当然,沟通的途径各种各样,结果也各种各样,其中之一就是你——你来了,和我在一起。我尽全力让你明白,我爱你。有你,我这十二年投身索拉利斯研究的苦工就算没有白费。我真心希望拥有你。
  “你被送来此地的目的,也许是折磨我,也许是让我生活得更幸福,也许只是一台普通的仪器——就像我看载玻片用的显微镜一样,也许是一种友谊的象征,也许是一种狡猾的惩罚,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也许是以上全部;或者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另外什么——这也很有可能。如果你说,我们的未来,取决于海洋的意志,我不反对。对未来,我能预见的,并不比你多。我甚至不敢保证我始终爱你。根据已发生的情况,我什么都不敢想。完全有可能,明天它就把我变成一只绿色水母!这由不得我。但是,今天的决定权还在我们手里。让我们下决心,彼此相守吧,你说呢?”
  “听着,凯,还有一事,我必须问你——我——我像她吗?”
  “当初像,现在的你,我就不知道了。”
  “听不明白。”
  “现在我看到的是现在的你。”
  “你保证?”
  “是的。如果你真是她,只怕我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
  “你对她不好?”
  “是的,当我们——”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再说。你就忘了现在的我,而想她去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章 闭门深谈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张斯诺留下的便条,称萨托雷斯已经停止了建造中微子磁场干扰器的工作,全力准备高强度X 光打击实验。
  “瑞亚,亲爱的,我得去拜访斯诺。”
  黎明的红光照进窗来,室内空间被一分为二,一半在红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我们在阴影里,红光照亮的另一半,一切都成了赤铜色。如果有一本书从书架上掉下来,我定会下意识地听到咣当一声铜器响。
  “商谈实验事宜,我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措施。不过请理解,我宁可——”
  “你没有必要证明自己,凯。只希望商谈不会太久。”
  “要花一段时间的。你看,你能不能就待在走廊里?”
  “我会努力的,可要是我控制不住怎么办?”
  “发作时感觉怎样?相信我,问这个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想一起讨论它的特点,找到控制的办法。”
  瑞亚紧张起来,她解释说:“我害怕,不是怕某人某事——我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心慌意乱,恍然若失。我有这个毛病,深以为耻。你一回来,我义完全正常了。这一点,总让我觉得自己犯了精神病。”
  “也许只有在这该死的基地内部,你身体里的魔力才起作用。我会尽快想办法,让我们一起逃出去的。”
  “能行吗?”
  “怎么不能?我又不是关在这里的犯人。我会跟斯诺谈这事的。你觉得自已能克制多久?”
  “那要看情况——如果我能听到你的声音,我想我就能坚持住。”
  “我倒希望你不听谈话,我没什么好隐瞒的.然而人家斯诺的话是不便听的。”
  “你不必解释,我自然明白。我只要在近处,能听到你的声音就行了。”
  “我到医务舱去给他打电话,门会开着的。”
  瑞亚点头同意了。
  我穿过红光区,来到走廊上。尽管外面有光,但要暗一些。进到医务舱,让门开着。里面依然是昨晚留下的那一片狼藉。我取下话筒,小屏幕一下亮了,敲人通讯舱的号码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下蓝点,哗一下变大,斯诺出现了。他坐在椅子边上,正看着我。
  “你留的便条我看了,想跟你谈一谈。可以去你那儿吗?”
  “可以。现在吗?”
  “现在?”
  “对不起,请问你是一个人来,还是——有人陪伴?”
  “独自一人。”
  接着,斯诺的前额和黑瘦的脸一下子充满了屏幕,原来他凑近镜头,不放心地审视着我,然后态度果断地说:“好,好,我等你。”
  我回到卧舱,瑞亚待在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她。可怜的瑞亚,她一定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只见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抓住扶手,身子痛苦地躬成一团,正在和那看不见的魔力抗争着,那魔力攫取了她,扭住她不放。突然抬头看见我,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一种愤怒和怜悯之情涌上心头,我极力克制着。
  我们一声不响.顺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的墙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图案,设计者一定是想通过颜色的变化,给这铜墙铁壁下的基地生活增添些生气,好让这里的人不觉得烦闷。
  前面出现一道红光,说明通讯舱的门已经开着。我回头看了一眼瑞亚,笑了一下,她却面无表情,全神贯注于做好准备,随时与那无形的魔力打斗。严酷的考验就要来临了,她紧绷着脸,面包苍白。在离门15步的地方,她停下脚步,我回身看她,她用手指尖轻轻地推我一下。突然间,我想改变主意。我觉得,让我的瑞亚陪着我受罪,付出如此痛苦的代价,什么斯诺呀、实验呀、基地呀,通通不值得。迟疑问,正欲退步,门前影子一晃,里面的人要出来——我已来不及变卦,只得冲了进去。
  斯诺站在屋中,而对着我,太阳的红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灰白的头发周围形成一个紫色的晕圈。我们彼此对峙着,谁也不说活。阳光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哪还能看得清他,他倒可以悠闲地打嚣我。
  我从他身旁走过去,靠一张高桌子站定。桌子上放满了支架托着的麦克风。斯诺慢慢转过身来,依然用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盯着我,不愠不喜,只显得十分疲乏。然后,他绕过满地的电池、仪器、电子元件,拖过一张凳子,抵住一个铁柜子的门,然后坐下,目光始终不离开我。
  我焦急地听了听,外面走廊上没有声音。斯诺为什么不说话?这长时间的沉默真让人受不了。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和萨托雷斯什么时候准备好?”
  “今天就可以开始行动,只是记录工作要化一点时间。”
  “记录?你指的是脑电波图吗?”
  “是的,你可是同意了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斯诺说话了:“你有情况告诉我吗?”
  “她什么都知道了。”我低声说道。
  他皱起眉头,让人觉得他并不感到惊讶。可为什么又装着不知道呢?我一下子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不过,我不能欺骗他:“我们在图书室碰面后,她就起了疑心,开始怀疑我的行为,怀疑各种异常迹象。后来她找到了吉布伦的录音机,回放了他录的磁带。”
  斯诺一动不动,听得很专注。我站在桌边,视线被半掩的门挡住,看不到走廊上的情形。我压低声音,继续说:“昨晚,趁我熟睡,她竟自杀。她喝下液氧……”
  突然,哪儿传来一阵阵沙沙声,如风吹纸响。我停下,听走廊上的动静。外面没有声音。莫非舱里有老鼠?绝不可能,这可是在索拉利斯。我偷偷看了一眼斯诺。
  “继续说吧。”他平静地说。
  “当然,液氧杀不了她。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是准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我一惊,然后咕哝道:“为了通知你呀,让你了解最新情况呀。”
  “我以前提醒过你。”
  “这么说你早知道?”我身不由己地提高嗓门。
  “我以前告诉过你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向你分析形势。访客刚到时,脑子一片空白——仅仅是一个以我们的记忆和模糊印象为——为资源制造出来的一个幽灵。跟你待得越久,它就越像人,并且更加独立。时间越久,就越麻烦——”他突然打住,上下打量着我,不情愿地说道,“她一切都知道了?”
  “是的,我刚告诉了她。”
  “一切?她甚至知道她以前来过一次,被你除掉了,而你——”
  “不!”
  “听着,凯文,”他沮丧地笑了笑,“如果情况是这样,你想怎样——离开基地?”
  “是的。”
  “带着她?”
  “是的。”
  短暂的沉默,斯诺在考虑如何对答。这当儿,我又听到那沙沙声,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隔板传过来,很近,可又定不出具体位置。
  斯诺在凳子上换了一下坐姿,说:“好吧。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以为我会阻拦你吗?你想干什么的话,随你的便,凯文。我们不要互相争斗,麻烦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说了也白搭,但有一点我还是要说的:你在一个非人道的地方讲你的人道,高尚固然高尚,可没有出路的。再说,谁知道你那算不算高尚,也许还是愚蠢呢。当然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我们言归正传。你出尔反尔,当初同意参加实验,然后又拒绝;现在又要带她逃走。你是不是有别的主意,有另外的实验要做?”
  “你指什么?如果指她能否帮我们摆脱麻烦,我倒还看不出来,至少就目前的情况看是这样……”我无奈地打住了。
  斯诺叹了口气,说:“我们处于绝境了,凯文,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没有必要装腔作势了。”
  “我没有装腔作势。”
  “对不起,我不足要冒犯你,当我没说吧,不过我仍然觉得你在玩掩耳盗铃的把戏——而且是一个更为危险的版本。你既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她;你所做的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会有结果的。保持中微子场稳定的必要条件,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你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不错。我们只知道,不稳定是这种中微子结构的固有属性,只有靠源源不断的能量输入,才能维持其稳定。这是萨托雷斯告诉我的。这种能量创造出一个旋转的稳定磁场。现在的问题是,这种能量是来自‘访客’身体外部,还是内部自动产生?你明白其中的区别吗?”
  “明白。如果来自外部,那她——”
  斯诺接着我的话,继续说下去:“一旦离开索拉利斯,整个结构将自动解体。当然,这仅仅是理论,不过你马上就可以验证了——你都已经做好实验准备了嘛。我指的是你发射上去的那艘飞船,还在轨道匕运行呢。,我利用空闲时间,计算过它的轨道。你可以乘飞船上天,截住它,看看里面的乘客是否安然无恙——”
  “你疯啦?”我冲他大叫起来。
  “你以为我疯了吗?那把飞船收回来看看怎样?没问题,它是遥控的。我们可以让它脱离轨道,然后——”
  “闭嘴!”
  “这样也不行么?那还有一个办法,更简单,不需要收回飞船,打个卫星电话就行了。她要是还活着,她会回答,还会——”
  “氧气早用完好几天了。”
  “她可能不需要氧气。试试吧?”
  “斯诺——斯诺——”我喃喃地哀求道。
  他生气地模仿着我的腔调说道:“凯文——凯文——想一想,稍微想一想:你是不是人?你要取悦于准?你想搭救谁?你自己?还是她?哪一个版本的她?这一个,还是那一个?你没有勇气同时面对两个吧?当然,你还没有考虑透彻。让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们的处境,已经超越道德伦理的范畴。”
  沙沙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好像在用指甲抓墙。可是,我突然漠然麻木起来。我只看见自己,看见瑞亚;我们俩,咫尺天涯,好像把单远镜倒过来看东西一样,一切都显得那么细微,可笑,毫无意义。
  “那么,你要我怎么办?再发射一艘飞船?明天她照样回来。还有后天,后天的后天。你要这样延续到猴年马月?既然她要回来,除掉她又有什么用?这对我,对你,对萨托雷斯,对整个基地,又有什么用?!”
  “没用。我的建议是:带她离开。你可以见证变形的全过程。几分钟以后,你就可以看到——”
  “什么?怪物,魔鬼?”
  “不,你将看到她死去,就这样。别以为她们长生不老——我保证,她们会死去的。然后你怎么办呢?回来……找你的新样本?”说完,他看着我,得意洋洋,一脸嘲笑。
  “够啦!”我攥着拳头,大吼起来。
  “啊,你道我不会大叫大嚷?瞧瞧,我还没有说到正题呢。我给你几个办法,你聊以自娱吧。比方说,你可以用棍子鞭打大海一顿。你让自己认为,一旦把她——”说着,斯诺抬头看着想像中的飞船,做了个挥手道别的手势,“——那样,你就是个叛徒;一旦把她留在身边,你就是个君子。可是,你想怒吼的时候却赔着笑脸,气得想以头撞墙的时候却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难道这样就不是叛徒了吗?如果什么都不能扮,只能扮叛徒了,又怎样?你会怎样?把气全撒在斯诺这杂种身上,因为一切都是他惹的祸,是吗?总之,凯文,你妄图通过装白痴,来回避自己的麻烦!”
  “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爱这个姑娘。”
  “你是指,爱她的记忆?”
  “不,她本人。我给你讲过她的所作所为。有多少‘真’人有如此大的勇气?”
  “这么说,你承认——”
  “不要吹毛求疵。”
  “好。就是说,她爱你;你呢,也想爱她——爱与想爱,可不是一回事。”
  “你错了。”
  “对不起,凯文,这可都是你说的。你不爱她,又爱她。她愿意为你牺牲生命,你也一样。很感人,很伟大,怎么说都不为过,可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去处——你找错地方了。还不明白吗?你是不愿明白。你在绕圈子,满足一个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大魔头的好奇心;而她,恰是那魔头的一个侧面,一个短暂的现形。她一旦——你一旦为一个魔女缠住,被搞得晕头转向,就再也不愿把她赶走了,是吗?”
  “我想是的。”
  “很好,这就说明,她为什么没可能是个魔女!你感觉你的手被缚住了,是吗?对了,是被缚住了!”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图书室里多如牛毛的理论堆上,再加上一条而已。让我安静一会儿,斯诺。她是——不,我什么也不说了。”
  “随你的便。不过你要记住,她只是一面镜子,反照你的大脑的一部分。如果她美丽,那是因为你记忆里的形象美丽。你提供了模子。你从哪里出发,你终将回到哪里。记住这一点。”
  “那你究竟希望我怎么做?把她送走?可理由呢,我问过你,你又不回答。”
  “我这就告诉你。这次谈话是你要求的,不是我。我不管你的闲事,我不告诉你该千什么,不该干什么。即使我有这权利,我也不会的。你来这里,是你自愿的,你把一切抖露出来,也是你自愿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了拿掉你背上的重负——让我把活说完——我让你自己找出路。但你要的与这正好相反。如果我拦你的路,你就会和我斗,和一个有形的实体斗,和一个像你一样的血气汉子斗。如果我不给你斗的口实,你还会和我吵,甚至和你自己吵。有一点,你还没有说出来,即一旦她突然消失了,你会因此悲伤而死的——得了,得了,我都听烦了!”
  我无力地反驳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打算和她一起离开索拉利斯。我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斯诺耸耸肩,说道,“现在我告诉你我的意见,是因为我发现你脱离现实了。你走得越远,摔得越重。明天上午九点,你能来见萨托雷斯吗?”
  “萨托雷斯?我还以为他谁都不见呢。你不是说,你和他连电话都联系不上吗?”
  “他好像找到什么办法了。我和他从不讨论私人问题,和你算是例外。明天早上来,好吗?”
  “好吧。”我应道。
  这时,我注意到,斯诺的一只手放在铁柜子里。那柜门半开多久了?可能有一会儿了,可就是在我们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我也没见他的手有什么不自然。现在看起来,他好像在藏什么东西,抑或正抓住什么人的手。
  我舔了舔嘴唇,说:“斯诺,你干什么一一”
  “你该走了。”他平静地说。
  我轻轻关上门出来,把最后一抹夕阳关在了屋里。
  瑞亚在几步之外,猫腰靠在走廊的墙边,一见我,立即跳起来,说:“看见了吗?我成功了,凯。我感觉好多了一—也许以后会越来越容易——”
  “是的,那是自然……”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们回到自己的住处。我心里还想着那个铁柜子,以及藏在里面的东西,也许它监听了整个谈话。我紧紧咬着牙关,直咬得痛,于是不自觉地用手背拂了拂面颊。多么愚蠢的会面!有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还有明天早上的会……
  一阵恐惧陡然袭来,我不觉浑身战栗。我的脑电波图,我的大脑的工作模式的完全记录,就要以射线的形式发送给大海了。斯诺说什么来着?——如果瑞亚离去,我会非常痛苦吗?脑电波图记录下了神经活动的完备过程,意识的,无意识的。如果我想她消失,她就会消失么?我会想要除掉她么?到那时会因她行将毁灭而惊骇么?我要为自己的无意识负责任么?如果我不负责,就没有人负责了。我竟答应让他们这样千,真是愚蠢!显然,在我的脑电波罔被发送前,我可以审查它;可我不能破译,又如何审查?没人能破译,专家也只能识别神经活动的总体趋向。例如,他们只能说,对象在思考数学问题,但不能具体指明该数学问题的前提与条件。他们声称,他们只能捕捉到一般性特征,因为脑电波图不能区分同时发生的脉冲流,只有一部分具有所谓的“心理对应点”;而且他们拒绝冒着风险,直截了当地评论无意识活动。因此,怎么可能企望他们破译那些或多或少被压缩了的记忆密码呢?
  那么,我为什么如此害怕呢?那天早上,我就告诉过瑞亚,实验可能不成功。如果人类神经专家不能破译脑电波图记录的信息,外星生命体又有多大把握成功破译呢……
  然而,在我无知觉的情况下,那东西悄然而至,渗入我的大脑,扫描我的记忆,暴露我的致命弱点。这是事实,不可否认。它无需任何辅助工具,也无需射线传播,便潜入铁甲层层的基地,将我定位,然后带着战利品消失……
  “凯?”瑞亚在轻声呼唤。
  我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高高的天上飘着一层薄云,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闪着银光。星斗已开始朦胧闪现。
  如果实验的结果是,瑞亚消失了,那便意味着我要她消失,即我杀了她。不,我不去见萨托雷斯。他们不能逼我配合。但我又不能将真相告诉他们,我只能掩饰,撒谎,并一直骗下去……因为我的脑子里有思想、念头和不纯的希望,因为我是一个不自觉的凶手。人类飞向太空,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文明,却把自己的大脑尘封起来,不去探索那座密室暗道构成的复杂迷宫,不去发现自家门后藏着的秘密。我,会出于并不存在的羞耻,或因缺乏应有的勇气,而抛弃瑞亚吗?
  “凯。”瑞亚唤道,声音愈发温柔。
  她站在我身边,紧靠着我,我却假装没听见。那一刻,我只想把自己隔离起来。我什么问题也没解决,什么决定也没做出。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仰望夜空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色深沉,寒星点点。那幽灵鬼火般的星辰,同样也照耀着地球么?我确信,我已越过了某个界限。我拒绝承认自己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种难以排遣的漠然之情吞噬着我,使我浑身没劲,连鄙视自己都没劲。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一章 思想如海
  “凯,还在想实验的事吗?”
  她的声音,让我一惊:原来我一直睁着眼,在黑暗中躺了数小时,不曾入睡。我听不到她的鼻息,忘了她的存在,只一味放纵思绪,浮想联翩,随波逐流,任尔东西。那白日梦中的景象,实在诱人,它使我超越了现实的束缚及其意义。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你的呼吸,醒时一个样,睡时就是另一个样了。”她轻声说道,语含歉意,“不该打岔你——不愿说就不说呗。”
  “有什么不愿对你说的?你说对了,我在想实验。”
  “他们想取得什么样的目的?”
  “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一个,或许一堆。什么‘脑电波行动’?那叫‘绝望行动’。真的,我们当中,应该有人勇敢地站出来,阻止这项实验.承担相应责任。然而,多数人却认为,这种勇气是懦弱的标志,是倒退的第一步,是人类对未知与不可知事物的可耻投降。”我顿了顿,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不能说他们没有理南,他们振振有词地声称,即使与海洋沟通的计划不能实现,我们对海洋原生质的研究,也没有白费时间,我们最终会把秘密揭开。他们也深知,这是在自欺欺人。对海洋的研究,如在一个图书室里徒劳求索,书里全是不可解的密码语言,惟一熟知的只有那个花花绿绿的封面!”
  “有过类似的行星吗?”
  “不可能有的。索拉利斯是我们发现的惟一的一颗。它非常独特,不属于任何一类,完全不同于地球。地球是最普遍广泛的一类——不过是宇宙中的一块石头罢了!我们常自负于这种普遍性,以为我们将无所不往,于是,我们充满自信,飞向天空,探索新世界,坚信我们无往不胜。我们怎么与新世界打交道呢?——统治它们,或被它们统治!我们的脑子就这么简单,可怜!这是无谓的浪费……”
  我从床上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药箱,手指触到一个大药瓶,仔细摸摸,是装安眠药片的,然后转身说道:“亲爱的,我要睡觉了。”天花板上,通风口呼呼直响,“我必须睡一点觉了……”
  早晨,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了许多,实验一事也显得不那么要紧了。我都不明白,昨天为什么能够把做脑电波图看得那么严重,带瑞亚去实验室也不再让我那么烦心了。她虽努力克制,可只要我不在她的视线内,不出五分钟,她就受不了,所以我不再测验她了。不过她却准备好被锁起来,可我没锁,叫上她,我还建议她带本书去读。
  到实验室一看,那里的情形让我感到特别好奇。宽大的屋子,蓝白的墙壁,乍一看没什么异样,可仔细一瞧,才发现架子上、柜子里那些玻璃器皿都不见了,门上的玻璃,有的出现大片的星形裂纹,有的根本就不见了。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刚有过激烈的打斗,然后有人把狼藉的现场收拾过了,而且收拾得彻底、干净。
  斯诺正埋头调试脑电波图成像仪,看见瑞亚,一点不惊讶,表现得很有礼貌,对她点了点头。
  我躺下,斯诺用棉签蘸了些盐水,擦拭着我的额头和太阳穴。这时,一道小门开了,萨托雷斯从一问昏暗的屋里——那是暗室——走了出来。他穿着白大褂,外面还披了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防辐射外套。,他对我们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一副高高在上、神气活现的样子,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其实,要是在地球上,斯诺和我也算是某个知名研究院的研究员。今天他没有戴墨镜,但戴着隐形眼镜,我估计,这大概就是他脸上缺乏表情的原因。
  斯诺给我上电极、缠带子的时候,萨托雷斯抄着手,在一旁看着。他好几次环顾屋里,对坐在凳子上背靠墙壁假装看书的瑞哑,毫不理会。
  斯诺站起来,退开了。我扭动布满电线、金属碟的脑袋,看着斯诺按动了丌关,接通了电。
  这时,萨托雷斯举手示意,开始了夸夸其淡的演说:“凯文博士,清注意。我无意教授你如何准确思考问题,但强烈地要求你,停止思考自己、我、同事斯诺及其他任何人。,要努力清除不速之客的入侵;要集中精力于当前急待解决之事;要想地球和索拉利斯;想作为整体的科学家——长江后浪推前浪,个人的生命是何其渺小;想我们多么渴望能与海洋建立联系,与之沟通的渴望,此番信念坚如磐石;想人类的悠久历史、开拓前进的信念和为达日的而不惜割舍个人私情的决心;想我们准备做出的柄牲、准备克服的艰难困苦……要让这一系列主题占据你的意识:当然,思维活动并非完全受控于你的意志,然而,你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我们的工作取得进展的明证。如果你觉得,没有把任务完成得很好,我请求你和斯诺,再来一次,直到做好为止。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干笑了一下,表情阴沉。对他一本正经说出的那些华而不实的空话,我还得费点神,才能领会。
  斯诺说话了:“准备好了吗,凯?”
  斯诺手肘撑在脑电波图成像仪的控制板上,神态轻松自然。他的话音自信而亲切,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而且对他心存感激。
  “我们开始吧。”我说,然后闭上眼睛。
  刚才斯诺给我安好电极退到控制台边时,一股恐惧感突然向我袭来,而现在,那恐惧感一下子又消失了。透过半闭的眼皮,我看到许多红灯在黑色的控制板上闪动。电极头接触肌肤的地方,刚才还有一种湿乎乎的不适感,现在也没有了。我的大脑变成一个空空的灰色竞技场,四周同着一圈又一圈的座席,上面坐满了隐身的观众,他们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对萨托雷斯及其计划表现出嘲弄和鄙夷之色。面对这些观众,我即兴表演什么呢?…瑞亚……我小心地把她的名字引入场中,准备随时让它退出去,可场外没有反对之声。我继续在场中走着。悲伤与柔情折磨着我,对做出的长期牺牲,我已做好耐心忍受的准备。我的脑子充满了瑞亚,她虽不露脸,不显形,却活在我心里,真切却难以觉察。突然,在这绝望的场景之匕,又重叠了另一幅面面,一张饱学、儒雅的脸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金丝边眼镜——那是基斯,索拉利斯学之父。再现的背景不是乔噬这张脸的那场海洋胶体喷发,而是其经典著作的封面页,那上面刻印着他的头像,线条细腻生动,准确地勾勒出头的轮廓。那头像太像我的父亲——不是容貌特征,而是那种旧式的智慧与诚实的表情——我都分不清谁在看着我。基斯,还是父亲。他们都死了,两个都没有安葬。在我们这个时代,人死后未能人士为发的情况也是常见的事了。
  画面一闪,基斯消失了。一时间,基地、实验、瑞亚和海洋,全被忘了,最近的所有记忆淹没于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之中,那就是:基斯和我父亲,虽已作古,但有生之年.都曾勇敢地面对过一切挑战,从不曾退缩害怕过。这种信念带给我一种深刻的镇定和平静,它彻底消灭了那些攒集于灰色竞技场周围、一心巴望我失败的无形看客们。
  伴着一阵开关声响,明亮的灯光透过眼皮,我睁开眼。萨托雷斯站在老地方,看着我。斯诺背朝我俯身在控制台上,似乎很轻松,不停地用便鞋轻轻敲着地板,自娱自乐。
  “感觉第一阶段成功吗?凯文博士!”
  萨托雷斯问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不快。
  “是的。”
  “真的吗?”他追问道,那口气,不仅表示奇怪,甚至含着不信任。
  “真的。”
  我那样肯定地回答他的问题,且口气断然、生硬,萨托雷斯一时感觉不悦。
  “噢——那就好。”他咕哝道。
  斯诺过来,替我解下头上的带子。萨托雷斯退了两步,略一犹豫,又钻进了那间暗室。
  我活动着双腿,让血液流动起来。
  萨托雷斯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卷冲洗好的胶片,黑色,花边,上有许多锯齿状的折线,长约50码。
  我的工作完了,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可我没挪地儿。
  斯诺开始将胶片送入调制器中,萨托雷斯在一旁用怀疑的目光检查着最后一段胶片,似乎在破解那些波浪形折线记录下来的信息。
  实验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斯诺和萨托雷斯各坐在一个控制台前,按动各种按钮。强大电流变出的涡流产生的振荡通过强化地板传来,嗡嗡作响。随着机箱内大型X 光发送头的移动,一排排指示灯相继闪亮,不知怎的,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下,不亮了。
  斯诺加大电压,白色的指针在电压表的半圆刻度表上自左向右移动。电流声变小,几乎听不见了,胶片开始在卷轴上慢慢展开,计数器咔嗒咔嗒地响着,记录通过它的胶片长度。
  瑞亚捧着书,一直看着我们。见我朝她走去,用询问的目光瞥我一眼。实验结束了,萨托雷斯朝X 光机的笨重锥头走去。
  “我们可以走了吗?”瑞亚嘴动着,不敢发出声音。
  我点了一下头,瑞亚站起来,我们没有道别,无声地离开了。
  走廊上,夕阳的霞光通过窗户射进来,柔和而幽暗。通常这个时候,地平线I:阴沉沉的,暗尤天光。而现在,天边却明艳艳一片粉红,粉红区域外,镶着银边。海面光滑如缎,紫光闪动;天顶处.残留着大片的红。
  走下楼梯时,我停下了。我不想再把自己关回到那牢狱一样的卧舱里。
  “瑞亚,我想到图书室去查查资料,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正好我也可以找些东两来读——”
  昨天的争吵以后,我们之间已经出现隔阂。我本该小心翼翼,尽量不表现出冷漠来,可我不能。
  我们沿着通向图书室的坡道走下去,门厅处有三道门,两旁放着玻璃球,里面装饰着花朵。我推开中间一道人造革镶边的门——每次走进图书室,我都尽量避免碰到这些皮,一股宜人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尽管太阳照在天花板上,宽大的圆形图书室里依然十分凉爽。
  我伸出一个指头,慢慢滑过一排排的书背,在索托利斯学经典著作中查找一本书,《基斯全集·卷一》,想再看一眼该书封面上的基斯头像。这时,一本装订已破损的八开本书闯入眼帘,格拉维斯基编纂的《纲要》,一本被学生们广为引用的书。
  瑞亚跟在旁边。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开始浏览格拉维斯基著作。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分类表,上面按字母顺序罗列出有关索拉利斯的各种理论假说。编者并未实际踏足索拉利斯,但他广泛查阅了研究地外行星的所有文献,从其中梳理出有关索拉利斯的所有专题论文、考察报告、要点笔记、评论摘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后高度简明地提取论点,大胆草率地略去了其中精妙细微的东西,编制出一个论点清单。格拉维斯基的初衷,原是编出一本包罗万象的理论大全,现在此书充其量不过一件猎奇的收藏品,并没有多大价值。该书出版已二十余年,它之后涌现出的各种新奇理论,又哪是一本厚书所能容纳的!我扫了一眼书后的索引表——简直就是一份讣告名单,绝大多数作者已经辞世,尚在人世的已无几人,而且这些人早已不在索托利斯学领域发挥任何作用。读着这一连串的名字,想着他们曾经付出的智力劳动,在各自领域里流下的汗水,你不禁要想:这里引录的数千条理论中,总有一条是正确的;罗列的数万条假说中,每一条一定都包含有点滴的真理在,不叮能条条都是胡言,与客观现实毫无关系。
  在书的前言里,格托维斯基将索拉利斯学的最初六十年分为若干阶段。在第一阶段,只有探测飞船绕索拉利斯行星飞行,在轨道上进行探测研究。这时,从严格意义上讲,并没有人提出过任何理论假说。“常识”表明:海洋没有生命,只是一个化合物质聚合体,一团巨大的胶体物质;它通过一种“准火山”活动,产生m各种神奇的创造物;并通过一种自发机械过程稳定自己不同心的古怪轨道,有如一个钟摆,一旦摆动起来,即按同定的轨迹一路摆动下去。准确的说,也有一位叫马吉农的科学家,提出过一种叫“胶体机”的观.电,以解释索托利斯奇怪的轨道稳定现象。那已经是第一次实地登陆考察_二年以后的事了。但是,根据《纲要》,直到九年以后,才有生命假说的出现。那以后,关于索托利斯海洋为生命洋的各种理论学说大量涌现,且日趋复杂,并有了生物数学分析作为理论支持。在第三阶段,科学界曾经一致的学术观开始出现分歧。
  接下来,就是两败俱伤的学术大论战,各学派因门户之见,党同伐异,相互攻讦,莫衷一是。那个时期的风云人物有潘莫勒、斯特罗贝尔、勒格瑞尔、奥西鲍维茨。基斯的经典著作遭到无情的置疑。关于索托利斯最早的图片集和研究成果编目手册开始出现,曾一度被认为不可探测的非对称锥的内部情况也被揭示出来,新一代遥控技术的出现使探测器可以进入非对称锥内部,并发回立休图片。在纷纷扰扰的论战中,既未争出多大结果,也绝少有假说被完全抛弃。即使被人们期待已久的与“灵性怪物”的沟通最终也未能实现,但人们仍然坚持认为,有必要继续凋查仿拟场制造出来的那些软骨城堡和海面上升起的那些巍巍高山,因为可以借此获得有价值的化学和生化信息,扩大我们对巨分子结构的认识。人们也无意驳斥那些失败主义拥护者的理论。科学家们均投身于对海洋的典型变形进行分类编目,这方面的著作仍为权威著作。其中,弗兰克提出了一个关于认定仿拟场为生物原生质的学说,此学说虽然一直被认为不够准确,但仍不失为一个科学勇气与逻辑构建相结合的成功范例。
  以上就是“格拉维斯基阶段说”的前三个阶段,长约三十年,构成了索拉利斯学的幼年期。这个时期的科学家对自己的理论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不可避免带有乐天派的浪漫主义色彩。后来盛行的怀疑主义预示着索拉利斯学进入成熟期。在第一个25年结束的时候,早期的“胶体机械”论已逐渐被“灵性海洋”论取代,整整一代科学家所相信的理沦被抛弃,因为观察结果已经证明,索拉利斯海洋具有意识和意志,其行为具有目的性,受内在需要所驱使,成为正统的主流观念。“胶体机械”论遭到了一致的批驳,其理论基础被以霍尔登、艾奥尼迪斯和斯托利维为首的科学家彻底摧毁。这一批科学家善于对不断增长的数据资料进行严谨明晰的分析、梳理,从而得出结论。那是档案管理员的黄金时代,各种基础性文献、微缩胶卷成堆,汗牛充栋。探险队阵容庞大,人数之众,超过千人;设备之精良,叹为观止。各种显嬴豪华的技术装备,凡是地球能提供的,他们应有尽有,从机器人录像机、声纳、雷达,到全频谱分光仪、辐射测量仪,等等。一方面,实物资料数据迅速积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研究精神却减弱了.至少,乐观主义精神式微了。
  索拉利斯学的前期就是由基斯、斯特罗贝尔、塞瓦达等一批科学家塑造成型的,无论他们主张什么,反驳什么,都极富探索性与冒险性。最后一位伟大的索拉利斯学家塞瓦达在行星南极附近失踪,他的死始终是个谜,未能得到满意解释。他毁于一个新手也不可能犯的低级错误。就在几十位考察队员的眼皮底下,他的飞机一下子跌进一个灵变精的内部。而那灵变精并不在他的航道上。对他的死因,有好些猜测:一些人认为他是心脏病突发;些人认为他死于机械故障;而我则相信。那是索拉利斯研究人员的第一起自杀,原因是突如其来的绝望。
  其实,还有其他“病症”,格拉维斯基在他的著作里没有提到,但从字里行间,从我自己的认识中,我能把它们填补出来,包括细节,丝毫不差。
  在考察队员中,绝望透顶的情绪时有发生,但其表达方式越发不引人注目了,因为杰出的科学家越来越稀少。在不同时代,各学科领域吸引不同的科学家为之献身,但没有人把这种现象本身作为对象,加以研究。每一代人都会出现大量聪明绝伦且意志如钢的杰出人物,人类代代如此,惟一不同的是他们所选择的研究领域,各代不一。在索拉利斯学的早期,人们对从事该项研究的科学家的评价各异,但却从不否认其成就、才智。几十年来,索拉利斯神秘的海洋吸引着人类最优秀的科学家投身其中,包括数学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信息理论学家及电生理学家。曾几何时,索托利斯学早已风光不再。如今,毋庸讳言,研究者们发现自己已经失去领导地位,成为一群默默无闻、孜孜以求的收集者、编纂者。偶尔也有颇具新意的实验方案提出,但全行星范围的大规模探险考察行动已经没有了,科学界再也没有人提出过关于索拉利斯的大胆独创、引发论战的新理论。
  索拉利斯学这台机器终因年久失修而锈迹斑斑。有关理论假说大同小异,均把研究视野固定在海洋的退化性、回归性和内省性方面。问或有些大胆独到的见解,但终没有突破贬损海洋的瓶颈,视海洋为一个退化进程的最终产物,从数千年前的一种复杂的超级生命组织,退化演变为一种简单的物理构造。普遍认为,那些怪诞无稽的创造活动,虽然持续数个世纪,为数众多,令人称奇,也不过是其临死前的阵痛而已。例如,伸肌谷、仿拟场被视为一种病变肿瘤,而巨型液态躯体的表层活动,则更是混乱与无序的表现。这种观念已经演变为一种成见。大约有七八年时间,学术文献里甚至充斥着一种不谐和的声音:由于自己的声音被忽视,见解遭冷遇,欲引人注意而不能,于是有学者开始写攻击人的文章,用词虽温文尔雅,实则无异于辱骂与报复。
  有欧洲心理专家小组做过为期七年的民意调查,报告结果没有收入索拉利斯学文献。也未被图书馆收藏,但我当年读过有关报道,还有清楚的印象。调查结果显示,民众舆论紧随学界观点波动而变化。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一些科学家积极鼓动采取有力措施,推进索拉利斯研究进程。宇宙学协会主席曾大胆宣称:对人类的到来,生命洋既不藐视,也不在意,就如大象对爬行在其背上的蚂蚁一样,它既看不见它们,也感觉不到它们。为了引起海洋注意,有必要发明更强大的刺激物。制造更大型的机器,以适应整个行星的超大尺度。有恶意的评论家迫不及待地指出,这位主席如此慷慨大方,是因为为此庞大计划买单的,不是他们,而是行星学协会。
  各种假说仍在大量产生,老的新的,保守的修正的,简单的复杂的,形形色色,让人眼花缭乱,而作为一门严谨的独立学科,索拉利斯学日益成为一座纠缠不清的迷宫,每一个可能的出口最终邯_兀一例外地通向死胡同。在漠然、停滞和失望的大气候条什影响下,索拉利斯海洋也在人类的文献海洋中慢慢沉沦下去了。
  就在我为取得宇宙学协会会员资格而在吉布伦的实验室实习的前两年,梅特一欧文基金曾设立巨额奖金,奖励海洋能源开发可行方案的发现者。这个想法并不新鲜,过去就曾从索拉利斯运回过数船海洋胶体,但是,各种保存方法都精心地实验过了,总不能将其保存下来:高温保存、低温保存、自然气候环境保存、人工微气候环境保存等各种方法都试用过,结果只有一个,即经过收缩、透水、液化等几个明显变化阶段,最后完全分解。从海洋创造物上取回的样本也遭遇相同命运。分解后留下的最终物质都一样,一小堆金属灰。
  这时,科学家才认识到,海洋胶体的碎块物质,无论大小,一旦脱离整个机体,即不可能存活,哪怕是“植物式的存活”也不可能。于是,在穆纳一普罗罗克学派的影响下,出现了一种新的研究趋势,即把海洋胶体物质的这种不可分割性作为突破口,认为这个问题一旦得到解决,破解索拉利斯生命洋之谜的最艰难的工作就可告完成了。
  这一问题的求索,立即成为推进索拉利斯学研究的点金石,外行内行的人士趋之若鹜,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索拉利斯学的第四个十年,这种狂热如流行病一样蔓延开来,为心理学家的研究提供丁丰厚的土壤。大批异想天开之徒和无知的狂热分子,费尽几牛二虎之力,摸爬在这条黑暗的求索之路上,行完全不可行之事。其热情之高,就是当年求索永动机的先知们见了,也会自叹弗如。可仅过几年,这种狂热就退烧了。我离开地球,前来索扣利斯那阵,此话题已经从电视报刊的头条位置,从人们的日常谈话中,彻底消失了;索拉利斯海洋已经被公众淡忘了。
  我把《纲要》小心放回原处,随手带出另一本小册子,作者是格拉斯特罗姆,在众多索拉利斯学者中,这一位最为离经叛道。我以前读过这本小书,它的写作,完全基于作者的一种强烈欲望,即解析超越人类认识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对个体、对人类、对整个人种不利的东西。作者本人是一个独立特行的探索者,曾对量子物理学的许多鲜为学者涉及的边缘分支学科做出过一系列杰出贡献。这本书仅15页,深奥,艰涩,却是作者最伟大的杰作。他列举了大量人类最深奥的科学成就、最显著的理论建树和最重大的数学发现,同时指出,所有这些,仅是人类从野蛮、蒙昧、人神同一的史前时代向前迈出的一小步,是对宇宙自然的肤浅认识。他还指出了相对论方程、磁场和各种统一场理论在人体中的对应位置——大脑中的感觉投影、器官的生理结构和心理的缺陷等等。格拉斯特罗姆于是得出结论,人类与外星文明之间,没有.也断不会有所谓的“沟通”可言。在对人类所作的检讨过程中,作者只字未提索托利斯生命洋,然而,它那定期的轨道,它那对人类无声的蔑视和不言自明的胜利,则溢于字里行间。无论如何,我感觉如此。是吉布伦本人,引起了我对这本书的关注。比起正统的索拉利斯学文献来,格拉斯特罗姆的书,实属另类,它之所以能跻身基地图书室参考书之列,一定是吉布伦本人自作主张带来的。
  怀着一种奇怪的敬畏之情,我把小册子小心地插回满是图书的书架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铜绿色封面的《索拉利斯年鉴》。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对于曾经引发无数争论却终咒结果的许多基本问题,我无疑获得了不少积极的信息。今天,这个谜团实际上正困扰着我们,而对于如何解释它,我们拥有最有力的证据。
  索拉利斯海洋属于生命体吗?除个别老顽固和爱唱反调的人外,人们对此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无论如何狡辩,要否认海洋的“灵性”已不再可能。显而易见,海洋已经“注意”上了我们。曾几何时,有的理论声称海洋为一个“幽闭”世界;有的声称它为一个“隐退实体”;更有的认为它处于退化中,思维器官已不再起作用;认为它不能感知外界事物与事件;认为它是个海底怪物,已沦落为自己产生的巨大意识涡流的俘虏,只能被动地随行星游荡在两个太阳之间——面对事实,所有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理论,都不攻自破了。
  不仅如此,我们更发现,海洋还能复制人工永远无法复制的东西——完美的人体,而且为了不让我们猜透,还特意修改物质结构,采用更小的微粒结构——亚原子结构。
  索拉利斯海洋活着,思考着,行动着。由于其荒诞性,“索拉利斯问题”并未得到完全破解,但显然,我们在和一个生命体打交道,我们原以为它已经“失去”的能力,其实并未完全丧失。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得到确凿无误的证实。人类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必须留心这个邻居。它虽在数光年之外,却已处于人类扩张的范围以内;而且,比起宇宙中的其他邻居来,这一个尤为令人不安。
  我们也许来到一个转折点上。高层会如何决策?会命令我们放弃计划,返回地球吗?立刻就走,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可能命令我们解散基地吗?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我不赞成撤离。海洋思想巨物肯定会继续猎取人类大脑。即使人类踏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找到与人类相似的生命,并与其创造的文明建立了沟通。索拉利斯依然构成对人类永恒的挑战。
  在一卷又一卷厚厚的《索托利斯年鉴》之间,夹着一本错放的书,小开本。牛皮封面,已有些破损。我看了看书名,是芒蒂斯的《索拉利斯学入门》,已出版多年。吉布伦曾经把自己拥有的一册《索拉利斯学入门》借给我,我花了一夜工夫细心研读它,翻过最后一页时,地球的晨曦已照亮我的窗户。
  按芒蒂斯的说法,索拉利斯学即为太空时代的宗教:戴上了科学面具的宗教教条。沟通,这个索拉利斯学标榜的目的,恰如圣徒的圣餐、救世主弥赛亚再次降临一类许诺,含糊不清,虚无缥缈;探险行动,即为利用方法论语言所做的礼拜;索拉利斯学者的苦工,乃是盼望功德圆满、天使报喜那一天的到来,因为索拉利斯与地球之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桥梁可以跨越。作者利用明显的相似处,更进一步痹傧:索拉利斯学者要放弃争论——因为彼此既有共同经历,又有可资交流的观念——就像宗教信徒为避免动摇信仰基础,而放弃争论一样。其次,即使把人类与生命洋的知识合在一起,组成“合并信息”,我们又希望从中获得什么呢?一张生命洋的变迁兴衰年表吗?(其生命历程跨度如此久长,也许连自己的起源它也不记得了吧?)抑或是想从那一系列可怕的海洋生命活动中寻找出另外一种渴望、激情或苦难?或者,想找到数学的完美,或从独处与退隐中得到启示?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的这一切,都代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认知;一旦转换为人类语言,它们所蕴涵的价值与意义,就荡然无存了;那些东西不可能越过两个文明间的鸿沟,而不失真。无论如何,“老手”们并不需要那种通过圣经,而非科学传达出来的启示,因为,他们真正需要的,正是圣经中的《启示录》本身,而非其他;只有圣经晓谕的肩示,才能向他们昭示人类的终极命运!索拉利斯学复活了一种久已不在的神话,勾起了一种神秘的怀旧情思;在那种情思中,人们可以悄悄地忏悔。奠基石已经深深地打人到大厦的地基里:那就是赎救的希望。
  索拉利斯学者没有能力认识到这一真知灼见,因而,他们尽量避免对与海洋的沟通作进一步阐释,而把它视为一种终极目标。他们忘了沟通最初只是作为一个开端,一条新途径的第一步而提出来的。多年以后,沟通被进一步神圣化,被奉为永恒的极乐归宿。
  芒蒂斯简明而尖刻地分析了行星学这门“异端邪说”,一针见血地揭穿索拉利斯学者的神话,当然不是人类探险行动的传奇。
  芒蒂斯的声音是最早的反对之声,毫无疑问地遭到专家们的冷遇和蔑视。当时,他们对索拉利斯学的发展仍抱着非常浪漫的自信心;再说,他们如何能接受一个打击其理论基础的学说呢?
  索托利斯学急需有人来重建其坚实基础,廓清其研究范围。芒蒂斯死后五年,他的这本小册子渐渐为人们所重视,一个瑞典科学家小组甚至还创立了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派——芒蒂斯学派。这位大师原本默默无闻的思想,在其继承人的演绎发展中变得面目全非。于是,有了厄尔·恩尼森的讽刺杂文;更为世俗化的,还有费龙的“功利主义”的或“实用”的索拉利斯学。后者主张,科学应满足于科研考察成果的短期优势,而不应追求两个文明问的知识交流,或是什么幻觉沟通。与芒蒂斯明晰而尤情的分析相比,他的信徒们的作品,至多不过一些论文汇编或庸俗化的东西,只有恩尼森的论文和塔卡塔的研究尚有些独立的科学见解。芒蒂斯在其著作里,概括了索拉利斯学各概念、理论的发展情况。他称第一阶段为“先知”时代,其中包括基斯、霍尔登和塞瓦达;第二阶段为“大分裂”时代,统一的索拉利斯学分裂为无数势不两立的小派别;同时,他预示了第三阶段的到来,那时科学考察没有什么新发现,学界充斥着艰涩的学院式教条主义。不过,事实将会证明,他的这个预言并不准确。在我看来.吉布伦是正确的,他曾经指出,芒蒂斯的指责失之简单,忽略了索拉利斯学中那些与宗教信条完全尤关的方面。毕竟,对索托利斯的研究和解释,是建立在实证基础之上的,有一个同绕双星运行的行星实体作为研究考察的对象。
  突然,从芒蒂斯的书里滑出一期《索拉利斯周刊》来,打开一看,是一篇吉布伦的早期文章,在他被任命为宇宙学协会主席以自日写的。文章标题为《我为什么成为一名索拉利斯学者?》,艾章简述了人类可能与索托利斯海洋建立沟通的所有客观物质迹象。吉布伦属于勇敢无畏、乐观旷达的一代科学家,他怀念已逝的黄金时代,并从不讳言自己的信念已经越过了科学的界线;然而,其信念的内容仍是客观具体的,因为它以对成功的坚信不移为前提。
  吉布伦还深受经典生物电子学的影响。这一领域中,以周恩铭、吉亚托和卡瓦卡兹为首的欧亚学派最富盛名。他们的研究T:作是,将海洋活动爆发前深海出现的原生质放电现象与人类大脑的脑电活动进行类比,从而分析得出结论。不过,吉布伦反时该学派这种将海洋人化的研究方法;同时,他还反对心理分析学派、精神分析学派和神经生理学派将海洋神秘化的做法。这些学派试图将人类疾病的病征赋予海洋,如癫痫症即为一例,他们认为非对称锥的原生质爆发,即是一种间歇性的痉挛,是患了癫痫症。在沟通派的鼓吹者中,吉布伦是最慎重小心、逻辑严谨的一位。他看到了激情主义的弊端。不过,感情用事、追求一时轰动的做法,在索拉利斯的研究中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当初我的博士论文也曾引起相当的关注,当然也并非一致好评。我的论点建立在雷格曼和雷诺兹的发现基础上。这两位科学家从一般的心理活动基质中成功地分离和“过滤”出最强烈的情感——绝望、痛苦和愉悦——的基本物质要素。我将他们记录的数据与海洋的放电情况作了系统对比,结果发现,在对称锥的某些“器官”上和新生仿拟场的底部都有非常相似的电磁振荡现象。这现象完全值得进一步研究。很快,这一发现被记者盯上,于是我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各大报的头条位置,并与各种五花八门的标题连在一起,什么“绝望果冻”呀,“亢奋的行星”呀,等等。遗憾的是,我的出名并没有引起吉布伦的注意。他远在索拉利斯,不能读到新近的出版物。然而,他给我寄来的那封邀请信,却翻开了我的人生的新的一页……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二章 梦中之痛
  六天过去了,海洋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决定重做试验。此前,基地一直停留在43度纬线与116度经线相交处。卫星传回的数据表明,南半球有原生质活动异常迹象,这一情报很快得到雷达的确认。于是基地开始南移,井与海面始终保持1200英尺的高度。
  48小时后,一束经我的脑电波图调制后的X 光射线开始对平静的海面实施间歇性打击。
  经过两天的航程,我们到达南极地区的外围。圆碟一般的蓝太阳向一侧的地平线落去,相反的一侧,紫云翻滚,红太阳的黎明已经来临。天上,两个太阳的光芒正在相互搏击,一时间风起云涌,烈焰冲天,星火坠落,在紫色长天的映衬下,蔚为壮观。海面上,一方银光闪闪,一方红色隐隐,一场大战在即。突然,一片微云飘过,亮光反射下来,照亮一片海波。顿时五彩缤纷一片。海天相接处,蓝太阳就要沉下去。这时,透过一片朦胧的血色薄雾,一个对称锥,如一朵硕大的水晶花,正在隐隐绰绰地开放。基地按既定路线继续前进。一刻钟后,水晶花已变为一颗巨型红宝石,散发着微光,又沉到地平线下去了。又过了几分钟,一根数千码高的喷注突然冲向云天,其下部不可见,被行星的弧形表面遮去了。这棵神奇的巨树,流着血,放着光,还在生长,它标志着对称锥的死亡:树顶交错的枝桠慢慢融化,成为一朵巨大的蘑菇,挟着风,颤巍巍地立着;树干下部在膨胀,并裂为数块,慢慢下沉。这临死的阵痛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又过了两天,我们已经用X 光打击了一大片海域,并完成了最后一次重复试验。这时,我们发现,在我们以南250英里以外的地方,有一条由一系列小岛组成的长链,六个岬角都结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物质——事实上,它们就是海洋造物活动所需有机物质的来源,这也证明了那些在海面上突然耸起的如山一般的一个又一个构造物,原来曾是海床的组成物质。
  然后,我们折向西南,绕过一串岛屿。岛屿上有山,山顶有雾。红太阳日雾聚拢,蓝太阳日雾散去。离第一次实验开始,已经过去十天了。
  表面上基地很平静,一切照旧。萨托雷斯编制了程序,实验将按设定间隔时间自动进行。我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人检查设备的运转情况。实际上,平静的表面下并不太平,不过不是人在作乱。
  我担心萨托雷斯并未真的放弃建造中微子磁场干扰器的计划。还有,当知道我撒谎并夸大了摧毁中微子构筑物的危险后,斯诺有什么反应呢?直到现在,他俩再没有提起过那项计划,我纳闷,他们为什么沉默?我隐约感到,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也许他们一直在秘密地干,只有我一人还蒙在鼓里。我每天都要检查那间放着未完成的干扰器的舱室,一间位于图书室下面的没有窗户的斗室,从来没有碰见过谁,设备的转子和导线上积满灰尘,至少也好几周无人碰过了。
  事实上,这几天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碰到过任何人;斯诺也联系不上,电活拨通了,任随你怎么等,对方就是不接。一定有人在控制着基地的活动,可他是谁呢?我不知道。奇怪的是,我竟然想,这个问题不该是我关心的。另一方面,实验做了这么久了,海洋毫无反应,这也让我对什么都漠然起来。两三天后,我开始凡事不抱希望,也不担忧。我写完实验报告,把可能的结果也加上去了。 一连几天,我不是坐在图书室里,就是待在卧舱里,瑞亚依然形影不离。我意识到我与斯诺之间出了问题。那种没头没脑的不安折磨着我,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显然,应该由我来打破这僵局。我想到一个又一个改变局面的主意,可又被我一一否决了。我连最小的主意也拿不定。我有一种感觉,基地内的一切,尤其是我与瑞亚的关系,都是那样脆弱而不实在,似乎极细小的变动都可能打破这危险的平衡,从而遭致灾难。这种感觉源自什么,我说不明白:最奇怪的是,瑞亚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今天,从我回头看她的那一个个瞬间里,我更加坚信,出了一个不现形的幽灵,完全操纵了基地;这将信将疑的感觉,这疑神疑鬼的气氛,还有我的大难将至的预感,都是这个幽灵在作祟。我也敢肯定地说出这个幽灵展示强大力量的场所,我的梦境。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幻景。我决定把它们记下来;只要那一个个零碎感受中的恐怖还能够表达出来,我将穷尽一切词语,尽可能地表达。
  在广袤太空的中心,有一个朦胧的地方,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四围空空,浑无一物。我为异物所虏,整个身体都被裹在一种死的、无形的物质里——不,我已经没有自己的身体,我本身就成了那异物。我被云雾状的浅粉红的小水珠包围着,悬浮在一种不及空气透明的介质里。远处的景物模糊不清,可一到近前,却又异常清晰,有一种超自然的生动,让你一下子就理解并记住它的仪容。那种实在的、可触可摸的现实感是那样强烈而刻骨铭心,以至于我醒来时,还觉得真真切切,恍若就在眼前;直到睁开眼,才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梦就这样开始了。
  有一种东西,围在我的四周,等待着我的同意,我的默许。我知道——应该说,有人告诫我——我一定不能屈服于一种不明的诱惑,不能沉默,因为越是默然允诺,后果越发糟糕。然而,我内心深处并没有这个认知,因为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害怕,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等待着。穿过那粉红的迷雾,一个不可见物出现在我面前,抚摸着我。我麻木地承受着,被这异世界的东西给锁住了.无法动弹,既不能退,又不能逃。我被抚摸着。锁我的牢笼,也受到探究。我感觉,那种触摸,像一只手,在重塑一个我。在此之前,我感觉自己在看,却没有眼。而现在,我有眼睛了!那迟疑的手指在继续游动,抚摸……我的嘴唇,我的面颊,又在一片虚空中出现了。那抚摸慢慢扩展开去,于是我有了脸,有了鼻子,胸腔里有气流运动起来——我存在了!我被造出来,接着就轮到我造物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突然间感到神秘,突然间又明白了。我想与它四目相接,可调整不了自己的眼睛。我们于无声中,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对方。我又一次再生了,感到自己好像有无穷的力量。这个生命——女人?——就在我旁边;我们都不动弹,彼此的心跳交织在一起。突然,从四围的虚空中,一物不存的虚空中,一个不可名状的残忍的幽灵溜了出来。那曾经造我们、裹我们于金色大氅里的抚摸,此时变成了无数手指的爬行,我们雪白、赤裸的躯体分解为一群黑色的爬行物,我——我们——成了一群蜷曲的、黏糊糊的蠕虫,无头无尾。在那无限大的空间里,不,我自己就是无限大的,我无声地嚎叫,乞求速死,乞求终结。毫无用处。,与此同时,我向周围的空间扩散开来,我的痛苦也扩散开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那种痛,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剧烈;它无处不弥漫,无处不渗透;它穿越一切,穷及八方;它坚硬如岩石,不停息地加剧;它是可见的,如一座高山,昭然于另一个世界的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最简单的梦之一,其他的我就不能描述了,因为语言不够用,不能表达梦中的恐怖。在那些梦里,我忘了瑞亚的存在,也记不起过去发雉的事。
  也有一些梦是九幻景的“瞎”梦。一片北寂之中,我被什么东两慢慢地、精细地探究着,虽然没有仪器的接触,没有手的抚摸,但它进入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我崩溃了,解体了,留下虚空一片。我被残酷地彻底摧毁了,那恐怖,今天想来,仍心有余悸。
  那段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依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担心夜晚,担心那可怕的梦,担心找不到逃避的办法。瑞业永远没有睡意,而我却躺在她身旁,与睡眠抗争。实在坚持不住了,为了不让自己闭上眼,我就紧紧地抱着她,假装与她温存。我没有对瑞亚提过那些噩梦,不过她一定猜到了,因为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就写在她的脸上。
  我已经说过,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斯诺和萨托雷斯了。不过,斯诺倒不时露出些行踪,表明他还活着。他偶尔会在我的门缝里塞一张便条,或给我打一个可视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尤其是大海遭X 光打击后的反应,哪怕丝毫的迹象。我照例告诉他没有,并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只在屏幕上轻轻地摇摇头。
  实验结束后的第15日,我比平日起得早。由于一夜噩梦的折磨,我精疲力竭,四肢麻木,就像得了摄入大剂量毒品后留下的后遗症似的。红太阳的第一缕亮光从窗户照进来,大海上,一层红色的火焰在起伏波动。我知道,连阴天风平浪静、波澜不兴的大海,现在开始翻滚起来了。黑色的大海突然被一层薄雾笼罩,那薄雾显然具有相当强的韧性。薄雾摇荡着,颤栗着,震感一直波及到天边。现在,大海已经被一层厚厚的波纹膜所覆盖,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了。大膜隆起又陷下,红白相间,起伏有致,掀起一种奇怪的波浪,悬在大海之上;忽而卷起旋涡,忽而结成无数泡沫气球。突然,狂风刮起,泡沫气球被卷起,满天飘飞,高及基地。在阳光映照下,五彩缤纷,目之所至,彩球飞舞,一片壮观景象。那情形持续进行,好似大海在变异,在蜕去身上的鳞皮。气泡之间,有时出现一道缝,透过此缝,可以瞥见下而的大海,但裂缝转瞬即又合上了。就在我的窗外,几码远的地方,气泡在翩翩翱翔,其中一个突然飞来,贴在窗玻璃上,来回磨擦。大海还在小停地生产着这种奇异的小鸟。飞到最高处的小鸟们,破裂了,消散了,变成一缕缕透明的细丝。
  外面的壮观景象在继续上演,又过了三个小时,夜晚来临,这期间,基地一直停在原处不动。太阳西沉,夜幕降临,笼罩大海。气泡还在升起,依稀可辨。
  这情形,吓坏了瑞亚;而我,则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让人有些不安罢了。这种现象,每年总要发生两三次,无甚新奇之处。,运气好,碰上多发时期,还能看到一些从不曾被记录过的形态和构造。
  第二天晚上.蓝太阳升起前一小时,我们又发现了另一个现象:海洋放射磷光。一簇一簇的磷光在海波推送下,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磷光开始是一片一片彼此孤立的,后来迅速扩展开,并连接成一片,如一张五彩的地毯,直铺到天边。磷光越来越亮,持续了约15到20分钟后,一道宽达数百英里的阴影从西边扑过来,所到之处,磷光全部熄灭。当阴影笼罩基地时.海上余下的磷光带迅速向东溃逃,好像要躲避这个可怕的灭火怪。那情形,就如急飞的极光,一飞就飞到天边,很快,最后一抹磷光也被黑暗征服了。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那磷光褪去的地方,太阳喷薄而出,照亮海面,照亮我的窗户。
  磷光现象也曾有记载,有人在非对称锥喷发前观察到过。它的出现,总预示着当地海洋即将有强烈活动发生。然而这一次,两周过去,却没有什么异样情况发生。只是当天晚上夜半时分,我在自己卧室里,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以为又是谁做噩梦了,也许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就在我重新入睡前,实验室方向又传来阵阵噪音,就像有人在移动笨重的机器。我纳闷,这声音是怎么穿透隔音天花板传下来的?那可怕的声音持续了约半小时,直闹得我神经崩溃,大汗直流。就在我准备亲自上去看个究竟时,刺耳声突然停止,转而变成一种沉闷声,好像有东西在地板上拉过。
  两天后的一天,我和瑞亚坐在厨房里,斯诺突然进来。他穿着休闲服装,显得异常苍老、高大,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也不看我们,只在桌边站着,打开一罐肉,一口面包就一口肉地吃起来。衣袖在油腻的罐头瓶上拂来拂去,他也不理会。
  “小心,斯诺,你的衣袖!”
  “什么?”他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只管狼吞虎咽,并不在意,好像他几天没有进食了。他倒满一杯酒,一口气喝干,抹了抹嘴,长舒一口气,然后用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说:“你也不刮胡子啦?嗯……”
  瑞亚收拾桌子。斯诺不停地抖脚,抹了抹脸,还把牙齿吮吸得滋滋直响,然后瞪眼对我说:“你真决定不刮胡子了?”见我不答,他又说,“相信我,你这样做就错了。当初它就是这样收拾吉布伦……”
  “去去去,睡你的觉去吧。”
  “什么?睡觉?在我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听着,凯文,也许它渴望——它想讨好我们,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它窥视我们的大脑,查看我们的欲望。要知道,我们的意识活动只有百分之二是有意识的,这就是说,它对我们的了解,甚至比我们自己还要多得多。这一点我们已经弄明白了。你在听吗?难道你不想听?为什么?”说到这里,他都快哭了,“你怎么不刮胡子?”
  “闭嘴!——你醉了。”
  “我?醉了?醉了又怎样?就因为我在太空中四处漂泊,探听宇宙的秘密,就不允许我醉?为什么不允许?你笃信人类的使命,是吗?吉布伦不刮胡子前给我讲过你的事——很高的评价哇。你要是想不失去信仰,就别去实验室,因为它属于萨托雷斯——这个与魔鬼做交易的浮士德①——他在寻找长生不老之药!这个通灵试验的最后守护者,我们需要的。他最新的发现也很妙——慢性死亡。很不坏,是吗?永远的痛——最后的一击……你还是不喝酒吗,凯文?”
  他抬起肿胀的眼皮,看着靠在墙边的瑞亚,又喋喋不休起来:“啊,你这美丽的阿芙洛狄特②,海的女儿,你圣洁的手——”他笑得透不过气来,“真妙啊!呃,凯文——”
  【① 浮士德.德国中世纪创说中一术士,为获得青春、知识和魔力,将曼魂出卖给魔鬼。】
  【② 阿芙洛狄特,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士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住嘴!住嘴!滚出去!”我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要赶我出去?你也这样?你不刮胡子还要赶我出去?我怎么警告你的?怎么忠告你的?太空里的同事应该相互帮助!听我说,凯文,我们一起下去,放开喉咙,大声呼唤吧。它会听到的,会的——可它叫什么名字?我们随心所欲,给所有的恒星和行星都命了名,尽管人家可能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多大的勇气!走吧,我们下去。它怎么‘呼唤’我们的,我们就怎么呼唤它吧,它会被触动的,会拿我们当对称锥的,会以微积分的语言乞求我们的,会派带血的信使来求和的。让它也领略一下我们所遭受的罪孽吧,它会恐惧,会发抖的,会哀求速死的。它已经在哀求了,求我们帮它了结。你高兴不起来……可你要知道,我可是很会说逗人乐的。人的幽默感一旦多起来,结果就会大不一样。萨托雷斯要干什么,你知道吗?他要惩罚海洋,听它撕心裂肺的哀嚎。可是,你要是以为他真敢把他的计划提交给宇宙学协会那帮老朽们,那帮送我们来此赎罪的老朽们,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不敢,他害怕。其实,他只害怕那个小圆碟。他不让任何人看到那个小圆碟,他不敢,他不是浮士德……”
  我无言以对。
  斯诺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泪水顺着他的面颊哗哗地流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他继续说道:“谁来负责?谁来为眼前的局面负责?吉布伦?基斯?爱因斯坦?柏拉图?所有这些罪犯……想一想,坐在火箭里就来了,要冒多大的危险?我们可能像气球一样爆炸,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冻僵、被烤焦、一下子流干所有的血。根据牛顿力学定律和爱因斯相对论定律——这两座人类进步的丰碑——我们只能被困在这钢铁甲壳里,像几具枯髅,飘浮在太空之中。沿着这条路,怀着虔诚,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企盼着怎样的结局?想想我们功成名就的样子,凯文;想想我们的卧舱,打不碎的盘子,捣不烂的洗碗槽,忠诚的衣柜,执著的碗橱……要是不醉,这些话我还说不出来呢,可早晚有人要说的,不是吗?你像婴儿一样坐在屠场里,你任由胡子长起来……到底是谁的罪过?自己去找答案吧。”
  说完,他慢慢转过身,伸手支撑着门框,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沿走廊渐渐远去。
  我尽量不看瑞亚,可不成,眼睛老往她那儿瞅。我想站起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可我没有动。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三章 如此胜利
  又过去了三周。百叶窗按时放下,又按时卷起。噩梦依然缠着我不放。早晨起床后,又开始演戏了。什么戏?我装一副笑脸,泰然处之,瑞亚也装一副笑脸,泰然处之。彼此的欺骗部是微妙的,心照不宜,共同的目标都只有一个:逃避。我们谈论将来,谈论在地球的生活,大都市豪华住宅区的口子;我们将在地球的蓝天之下,绿树之中,度过余生,再不离开,踏足太空;我们一起规划新房和花园的蓝图,讨论具体的细节,比如树篱的格局,长椅的位置什么的。
  然而,我相信我没有一刻是认真的。我们的计划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即使瑞亚能活着离开基地到达地球,我又如何能让这位秘密旅客通过移民局的检查呢?地球可是只认人的地方;即便是人,也还得有必要的证件。在进地球的第一道关卡处,瑞亚就会因缺身份文件而被扣留,我们就得分开,她立刻就得露馅。所以,基地是惟一一个可以让我们厮守的地方。这一点,必须告诉瑞亚,或者设法让她自己认识到。
  一天晚上,我听到瑞亚悄悄下床了。我们常在黑暗中,在无声里,通过忘记对方而使绝望之情得以暂时排解。我想拦住她,可我伸出手去时,她已经下了床,赤足走在地板上。我轻声唤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出了门。一道亮光从走廊上射进门来。
  外面传来低低的嘀咕声。瑞亚在和人说话……和谁?恐惧如电一般,直透全身。我努力站起来,腿怎么也挪不动。我仔细听,可什么也没听到。太阳穴上,血液在突突地流动。我开始无声地数数,快数到一千时,门道里有动静,瑞亚回来了。突然,她站住了。我的心呼一下紧张起来。
  “凯?”她轻声问道,
  我没有回答。
  她飞快地溜上床,躺下,生怕惊醒了我。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尽是疑问,可我克制着,不先开口。我不动,于无声中不停地追问她。 一个小时,或者更久。然后,我倒下睡了。
  早上跟往常一样。我暗中观察瑞亚,言行举止,没有什么异样。早餐后,我们坐在宽大的窗前。基地在紫云中穿行。瑞亚在专心读书。我无意问一抬头,发现把头偏一偏,就可以看见我们俩在窗玻璃中的影了。我把手从窗横栏上移丌,更好地欣赏窗玻璃里的我们。她瞥了我一眼,还以为我在看海,便吻了吻我刚才手所在的地方,然后又埋头读起书来。
  “瑞亚,”我轻声问道,“昨晚你去哪儿了?”
  “昨晚?”
  “是的。”
  “你——你一定在做梦,凯。我哪儿也没去。”
  “你没有离开房间?”
  “没有。那一定是梦。”
  “也许——是的,也许是我做梦了。”
  当天夜里,我又开始谈回地球的事,瑞亚不让我说:“别再对我说旅行的事了,凯。我再也不想听了,你非常清楚——”
  “什么?”
  “没,没什么。”
  上床后,她说她口渴:“那边桌上有一杯果汁,给我拿一下好吗?”
  她喝了一半,然后递给我。
  “我不渴。”
  “祝我健康,喝了吧。”她笑起来。
  果汁微微有点苦,我没在意。她关了灯。
  “瑞亚——要是不想谈回地球的旅行,那我们谈点别的吧。”
  “如果我没了,你还结婚吗?”
  “不。”
  “永远不吗?”
  “永远不。”
  “为什么不?”
  “不知道。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十年,也没有再结婚。我们不谈这个……”我忽感天旋地转,像喝多了酒一样。
  “不,就让我们谈谈这个。要是我求你呢?”
  “再结婚吗?别说傻话了,瑞亚。除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感到她的鼻息轻轻喷到我脸上。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换个方式,说好听些。”
  “我爱你!”
  她的头垂下来,搭在我肩上。
  我感到了泪水,“瑞亚,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又一个红太阳的黎明。我醒来,直觉得头要炸开,脖子僵硬,好像骨头都黏结在一起了。舌头肿大,满口恶臭。伸手去摸瑞亚,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冷冰冰的毯子。
  我一惊,翻身坐起。
  只有我一人——床上只有我一人,整个房间只有我一人。窗户一片红光,天已大亮。我硬撑着起了床,蹒跚着朝浴室走去。只觉头晕眼花,像个醉汉,只能扶靠着家具慢慢走。浴室里没人,加工舱也没人。
  “瑞亚!”
  我喊着,叫着,前后走廊到处跑。
  “瑞亚!”我最后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方才恍然大悟……
  事情的具体经过是怎样的,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我半裸着上身,跌跌撞撞,满基地到处跑。好像我还去了冷冻舱,搜查了冷藏室.逢门就砸,就踢,就用肩头撞。乒乒乓乓地摔下楼梯,翻身起来,又连滚带爬地往前赶。冲到开向大海的双层铁甲门时,我还在呼喊,一心只盼望这是一场梦。突然有人来到旁边,死死抓住我,连拖带拽把我弄走了。
  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医务室的铁桌上,大口喘着气。这时,只觉喉头鼻孔感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衬衣已经湿透,头发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
  斯诺在药柜里翻找着什么,仪器、玻璃器皿碰得叮当直响。突然,他低下头,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她在哪里?”
  “不在这里。”
  “可是——瑞亚——”
  他俯下身,凑近我,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了。”
  “她会回来的。”我喃喃说道。
  我不怕她回来,我巴巴地盼着她回来。我不愿回想,当初我为什么竟会想到赶她走,为什么竟会害怕她回来。
  “把这个喝了。”
  斯诺递过一个杯子,我一把抓过,尽力朝他脸上砸过去。他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擦着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我早巳站起,冲到他面前。他个子多么矮啊……
  “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得啦,斯诺,自己干的事自己明白。前天晚上见她的那个人就是你。你叫她偷偷给我一片安眠药……她到底怎么了?说!”
  他在自己衬衣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个信封,我一把夺过。信封封了口,上面没写字,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折了两折的字条,上而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像孩子写的一样:
  “亲爱的,是我找的他他是个好人。对不起,我对你撒了谎。答应我一个要求——听他把话说完,不要伤害自己。你一直是最棒的。”
  后面还有一个字,她又把它划去了,不过还看得出来,那是她的签名:“瑞亚”。
  我的脑子完全清醒了。我就是想歇斯底里地狂叫,也没有声音了。我甚至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
  “等会儿,凯文,你平静下来我们再谈。”
  “我已经平静下来了,告诉我。就现在。”
  “分解了。”
  “可是……你用的什么东西?”
  “洛希干扰器不适用,萨托雷斯制造了一种新的干扰器,是一种微型设备,辐射范围只有几码。”
  “那她——”
  “她消失了。砰!一股清烟。就这样。”
  “一种短距离设备——”
  “是的。我们没有材料制作更大的。”
  我感觉四面的墙壁向我压过来,便闭上眼睛。
  “她还会回来。”
  “不会了。”
  “你怎么知道?”
  “你还记得那些气泡吗?那天以后,它们再也没有回来。”
  “你杀了她。”我喃喃说道。
  “是的——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又能怎么样?”
  我转过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九步,走到墙角;转身,急走九步,回到斯诺而前。
  “听着,我们马上起草一份报告,请求与协会直接联系。那个方案是可行的,他们会接受——他们必须接受。索拉利斯行星不再受四国条约约束,我们应授权可以采取任何手段自由处置。要求送来反物质发生器,没有什么抵挡得了这种机器,没有!”我大吼起来,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你想摧毁它?为什么?”
  “滚!让我安静一会儿!”
  “不,我不滚。”
  “斯诺!”我瞪着他。他直摇头。“你要我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
  他回到桌子旁。
  “好吧,我们起草一份报告。”
  我又踱起步来。
  “坐下!”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两个问题必须明确:一是事实,二是我们的建议。”
  “我们现在必须谈吗?”
  “是的,现在。”
  “我不想听,听见没有?它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感兴趣。”
  “我们最近一次发送报告,是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吉布伦死之前。我们必须弄清‘访客’现象的作用——”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吼道:“你给我住嘴!”
  “你要是愿意,就揍我吧,可我还是要说——”
  “唉,说吧,随便你——”说着,我放开他的手。
  “好,听着。萨托雷斯想隐蹒某些事实。这一点我敢肯定。”
  “那你呢?你没有隐瞒什么吧?”
  “没有。现在还没有。这事儿已经超越个人责任。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它’做了一个深思熟虑的示范。它能够在极其复杂的水平上,实现机体的合成,一种我们从未办到的合成。它知道我们的身体的结构、微结构和新陈代谢……”
  “说得不错——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它还对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实验。精神活体解剖。它未经许可,即从我们的脑子里盗走我们的认知,并加以利用。”
  “那些不算事实,甚至连陈述都说不上.它们只是理论。你可以说,它记录了那些深藏于我们大脑深处的欲望,然后又送给我们——礼物。”
  “礼物!我的天啊!”我失声大叫起来。
  “别激动!”斯诺抓住我的手,我反抓了他的手,并加劲,直到骨头咔咔作响。他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放了他的手,又踱到墙角,说:“我尽量克制自己。”
  “是的,我明白。向协会要求什么呢?”
  “这是你的事了,我现在脑子不好使。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那晚?”
  “没有,什么也没说。如果要听我的意见,我觉得我们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我盯着他。此时,东方已经破晓。“沟通?还是沟通?你还没有受够这疯人院?你还需要什么?不,这是不可能的。千万别把我算上。”
  “为什么不可能?”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自己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人类,尤其是现在,你恨它。”
  “你不恨吗?”
  “不,凯文。它是瞎的。”——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它是用另一种方法来‘看’我们,完全不同于我们看世界的方法。我们与它相互依存,但并不因它而存在。我们因彼此的脸和身体而相互认识。通过朝向大海的窗户,我们也认识它的形象,它则直接进入我们的大脑。”
  “是的。可那又怎样?你是什么意思?它成功地复制了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中的人,是那样准确,她的眼睛、举止、声音……”
  “别停,说下去。”
  “我说到了——她的声音——它能够像读书一样读我们。明自我的意思吗?”
  “是的。它可以无师自通。”
  “那不就是模仿吗?”
  “不,不尽然。也许它使用一种非语表达的公式,而那公式就取自于刻在我们大脑里的记录。人类的记忆是通过核酸蚀刻异步长大分子晶体而得以保存的。它只是取走我们的大脑中最深处、最隐秘的印记,最‘相似’的结构,却并不一定知道那些东西对于人的意义。比如说,我能够复制对称锥,知道它的构成及必要的技术……我把它造好了,又扔到海里。但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甚至不知道对称锥之于海洋的意义……”
  “是的,你是对的。无论如何,它并不想伤害我们,不想摧毁我们。是的,这是可能的——它也无意——”
  我的嘴开始哆嗦起来。
  “凯文!”
  “是的,不必担忧。你是仁慈的,海洋是仁慈的,大家都是仁慈的。可为什么?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了什么——跟她?”
  “真相。”
  “我是问你说的话?”
  “你很清楚。走,到我的卧舱去,把报告写出来。走吧。”
  “等等,你到底想要什么?不会想在基地继续待下去吧?”
  “不,我就是想待下去。”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四章 最后一眼
  我坐在窗前,看着大海,终日无所事事。花了五天时间撰写的报告已经发送出去,现在.它已化作一束电波,穿行在太空之中。几个月后,另一束相似的电波会离开地球,穿越星系的引力场。长途跋涉,直奔索拉利斯的双星系而来。
  红太阳下,大海的颜色更深了,地平线已被一圈红雾笼罩。看天气,飓风又要起了。飓风很可怕,索拉利斯每年总要发生两三次。作为索拉利斯惟一的土著居民,它应该能估计到飓风的即将来临。它要控制气候,操纵风暴。
  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索拉利斯了。如今,我坐在观测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太阳交替升起,又落下,日睹其间的风云变幻。海面上,风起云涌,诡异莫名,更生出许多怪异景致来:有流动的大厦在海波之上升起;有对称锥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有灵变精优稚地摆动,在风中画出一道道圆弧,来回游荡,考察一个个古老的仿拟场。
  终于,所有的监视器都开始闪动,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忙碌起来.那是数十亿英里外发来的脉冲信号把它们激活了,告知有金属巨物前来。尤利西斯号,抑或普罗米修斯号,将要登陆基地。届时,我将到平顶的太空港的停机坪上,观看一队队白色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履行各自的职责。它们执行既定的程序,或扫除障碍,或自我摧毁,毫不犹豫。然后,飞船将无声地升起,速度比声音还快,把轰隆隆的爆炸声远远地抛在后面的海面上。每一个旅行者的脸上,都绽开归家的笑意。
  那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地球?我想起了众多喧闹拥挤的都市,大得我都找不到自己的路。我到索拉利斯的第二日或是第三日,一想到身边可怕的大海,恨不得自杀的时候,就越想念地球的都市。我将置身人群中,做一个安静的、专注的、感激一切的伙伴;我将有熟人、朋友、女人——甚至妻子;我将努力微笑、点头、做数千种手势姿态,它们组成地球的生活,然后,那些手势和姿态就会变成条件反射,自然而然;我将找到新的兴趣和职业,但我不会为其所累,我不再完全投身于一人或一事;也许,我会在晚上仰望夜空,怀想被黑暗阻隔在无穷远处的索拉利斯,回忆那里的一切,甚至包括我此刻的遐想;我会带着谦恭的、悔恨的微笑,追忆我的愚蠢与希望。这个将来的凯文,并不比过去的凯文差。过去的凯文为了一个叫“沟通”的大胆计划,奉献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来评判我。
  斯诺进屋来,四周看了看。
  我走到桌边,问道:“要我帮忙吗?”
  “你没事干吗?我这里倒有些活儿可以给你——计算。不紧急的工作。”
  “谢谢。”我笑了,“你不必费心。”
  “是吗?”
  “是的,我仔细想了好一些事儿,还——”
  “我倒希望你少想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斯诺投过来不安的一瞥,说:“什么?现在谁还相信——”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我指的不是地球宗教的那个传统上帝。我不是宗教史专家,我的问题也许并不新鲜——你是否知道存在一种——不完美神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斯诺皱着眉头,问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旧宗教罩的所有神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他们的品质不过是普通人品质的放大。比如,旧约里的上帝,要求信徒顺从和牺牲,并嫉妒排斥其他诸神。希腊诸神更是愠怒嗔怪,卷入家庭纷争,他们与凡夫俗子一样,是不完美的……”
  “不,”我打断他,说,“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起于芸芸众生的个性的率真表达,而在于他的本质特性使然。就是说,一个神,因为局限于全知全能和权力无边的自信,而变得易于犯错,无力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专事恐怖活动而不自觉。他是个——病态的神,其雄心抱负超越其能力,并对此浑然不觉。一个神能造钟,却又造不出钟要测量的时间;他制造机械,服务于一定的目的,而后其机械又逾越出了这一目的;他创造永恒,以度量他的无边的权力,却不料度量了他无尽的失败。”
  斯诺迟疑了。好在他态度已大变,少了几天前的机警与保留。他说:“有一种摩尼教①——”
  【① 摩尼教,三世纪由摩尼创始于波斯的二元宗教,认为世间万物,皆可以善恶二分。】
  “不,不,与善恶二分法完全无关。”我立即打断他,“我说的这个神,不能存在于物质之外。他想解脱自己于物质形骸的桎梏,可他又不能——”
  斯诺沉思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什么宗教能够回答你所描述的问题。那样的宗教没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想恐怕没有——你脑子里的,是一个进化神,他随时间的流逝而发展,成长,并不断增长力量,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力。就你那个神来说,神圣的前提,是一种无目的的状态;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绝望了。这样的绝望神不是人类的神吧,凯文?可你谈的,又是人的范畴,因此,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不仅是哲学意义上的,也是神学意义上的。”
  我接着说道:“不,与人无关。也许从某个角度看,人类。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出的这个概念相吻合,这不过是因为这概念还存在许多漏洞的缘故。人类不会造神,顶多只能造神的外貌。人类或适应时代,或反抗时代,然其适应与反抗的目标均来自于自身之外。如果世间只有一个人,那他就能完全自由地设定自己的目标——但显然,一个不置身于他人之中的人,是不能成为人的。而这个人——我脑子里的这一个——却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明白吗?”
  “啊,如果是那样……”说着,他伸手指着窗外。
  “不,这个海洋也如此,它也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在其发展进程的某一个阶段,它已经接近一种神的状态,然而,它很快就背叛了自己。它更像一个隐士,宇宙的隐士,而不是一个神。它复制自己,斯诺,而我想像中的那个生命是绝不会这样的。在星系的某一角落,我想像的生命也许已经诞生,很快,他就将以孩子般的热情,弄灭一颗星,点燃另一颗星。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发现了……”
  “我们已经发现了。”斯诺挖苦道,“新星和超新星。按你的说法,它们是他的祭坛里的蜡烛。”
  “如果你只从字面理解我的意思一一”
  “也许,索拉利斯就是你那圣人的摇篮。”斯诺开心地笑起来,眼圈周围堆满了鱼尾纹,“索托利斯可能就是绝望上帝的第一个阶段。也许它的智力还在大规模增长,索拉利斯图书室所收藏的,不过是他的婴儿期……”
  “……而我们将成为这婴儿一时的玩具。这是可能的。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你又提出了关于索拉利斯的一条全新假说——恭喜恭喜!一切都明朗了:沟通的失败,回应的缺失,各种——针对我们的各种怪癖。以一个孩子的行为来看,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我们良久不语,站在窗前,看着沉沉的海波。东方的海面上,已泛起一片白光。
  斯讲并不回头看我,突然又问道:“是什么东西启发你想到了不完美神这个观念的?”
  “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解释合理。这是能相信的惟一神,他的激情不足用于赎罪,本也无罪可赎,无目标需要实现——一个普通的神,他就是他自己。”
  “一个仿拟场。”斯诺说。
  “什么?噢,是的,我注意到,一个很古老的仿拟场。”
  我们眺望雾蒙蒙的地平线。
  “我要到外面去。”我的话有些突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基地,这是个好机会。我半小时后回来。”
  斯诺抬起眼皮:“什么?你要出去?去哪里?”
  我指了指窗外那一片半在迷雾中、半在光亮里的地方,说:“那儿。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去呢?我开一架直升飞机去。我可不想回地球后,还是一位从来踏足过索拉利斯土地的索拉利斯学家!”
  我打开一个存衣柜,选一套合适的防护服;斯诺在一旁看着,末了说道:“希望你别出去。”
  我选好一套,转过身来,对他说:“什么?”我有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你担心什么?穿上这个出去?你担心我——我保证没有别的念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真的。”
  “我跟你一块出去。”
  “谢谢,可我更愿意单独出去。”我穿上衣服,“你不知道这将是我在海洋上的首次飞行吗?”
  斯诺咕哝着什么,我听不见。我忙着准备其他配备。
  斯诺陪我来到停机库,帮我把小飞机拉到升降台上。我检查服装时,他又一次唐突地问道:“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吗?”
  “还在犯愁?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氧气瓶在哪儿?”
  我们彼此无话。我拉上透明的飞机顶盖,最后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他开动升降机。很快,我出现在基地顶上,并发动飞机,螺旋桨的翼片高速转动,飞机轻轻地飞起,远远地离开基地飞走了。
  一个人来到海上,心情特别不一样,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观察大海。我把飞行高度放得很低,离海面只有一百码高。第一次,我有了别样的感觉,看到了别样的景象,那是以往的探险队员们反复提到、而在基地内部又无法感觉到和看到的:波浪闪着亮光,有节律地交替变功着,一点不像大海波涛的起伏,也不像风吹云雾的涌动,倒像动物皮肤的蠕动——肌肉不间断地、缓慢地舒张和收缩,同时还分泌出一种猩红的泡沫。
  太阳明亮地照着,血红的光芒打在飞机的顶盖上,深黑的大海如着了火,红光中浸染着一抹又一抹的蓝。我发现一处漂荡的仿拟场,驾机飞了过去。
  大海上,一个长而不规则的剪影隐隐约约地升起来,一时狂风大作,飞机由于翼展过宽而被风吹离老远。迷雾中,仿拟场出现了,颜色由以往的红色,变成了灰黄色。突然间,它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我回头看了看基地,它早已退到天边,样子像一艘齐伯林式飞艇。我改变航线,庞然大物的仿拟场再次进入我的视线,恰如一尊巴洛克式的雕塑。我生怕飞机一头撞上它顶上那些圆球形塔尖,赶紧一把拉起飞机。匆忙间操作角度过大,飞机一时失速,突然向一边倾斜而去。不过我的小心有些多余,那些神奇高塔的球形塔尖正在缓缓下沉。
  仿拟场并不大,如一座小岛。飞机到达它的上空时,我慢慢降低高度,一码,一码,又一码,直到与其慢慢被腐蚀掉的峰顶相齐。它长近一英里,宽数百码。有的地方出现裂缝,都快完全分离开了。显然,这个仿拟场是从一个更大的构造物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就大尺度上的索拉利斯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碎片,几周或几月前分离出来的。
  俯瞰大海的杂色峭壁,其间有一处海滩一样的地方,方圆数平方码,缓缓向一侧倾斜。我调整方向,向它飞去。突然,一峰突起,挡在前方,险些撞上螺旋桨。不过,飞机最终安全降落。我关上发动机,推开飞机顶盖,站起来。十步之外,就是海水,海浪拍打着锯齿状的岸边。在确信飞机不会滑到海里之后,我跳出飞机,落到“地上”。
  刚才我几乎一头撞上的那座小山峰,原来是一大块瘦骨嶙峋的膜状组织,上面有许多洞孔和瘤状肿块,一道好几码宽的裂缝斜贯岩壁。通过这些洞孔和裂缝,我得以一窥仿拟场的内部构造。我非常小心地顺着裂缝的边缘,试着向上爬了爬,还好,鞋没打滑,行动也方便——尽管穿着防护服。于是继续向上爬,直到高出海面四层楼的半空中。在这里,可以看到一条石化的组织,直延伸到仿拟场的内部去了。
  我四处探寻,犹如探访一座数千年前毁于地震或什么灾难的摩洛哥古城遗址。在一片废墟中,我依稀分辨出弯弯曲曲的岔道,还有直通岸边的陡巷,那里漂浮着油腻的泡沫。中途,还有一道道城垛一样的构造,下撑骨化的柱子,保存得完好无损;隆起下沉的墙面上,有一个个深黑的洞穴,如窗户,如望孔。整个城堡如一艘下沉的巨轮,东倒西歪,慢慢打转;太阳投下的光影,在荒街废巷间悠悠穿行,偶尔碰上光滑处,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我冒着危险,继续向上爬,爬……突然停下,不敢再往上去了。这时,一股股细沙流顺着峭壁,从我头顶上方簌簌流下,落到谷底,升起缕缕烟尘。仿拟场酷似岩石,但并非岩石构成;若不是亲手拾起一块,掂一掂,还真不敢相信。它是那样轻,比浮石还要轻,是一种多细孔的蜂窝状物质。
  在这样的高度上,我甚至感觉到了仿拟场的摇晃。在大海里的黑色肌肉的拉伸作用下,仿拟场漫无目的地朝一方倾倒,不知何时,又歪回那一边去了。它就这样东一摇,西一晃,还伴有轻微的震动和沙沙的声响,一股股灰黄色的泡沫在岸边涌流。仿拟场很早就有了这种摇晃的行为,也许它一出世就有了。以后,随着它长大,直至最后破裂解体,它始终保持着这种最初的行为。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我飞到这里,并非为了探寻什么构造,什么仿拟场的;我来,是来认识大海的。
  折回去,我坐在粗糙、龟裂的岸边,飞机停在身后几步之外。一波黑浪打来,冲到岸上,破碎了。那浪并不黑,而是呈墨绿色。退去的大浪身后,留下一道道细流,弯弯扭扭地流回大海。我走近些,在第二波浪打来时,伸出手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就是人类穷一个多世纪之久研究的现象之一:面对我伸出的手,海浪犹豫了,略一退缩,又涌上来,围住我的手,但并不触及,只在手周围形成一个“气罩”;刚才的液态物,转眼具有了肌肉的柔韧,形成一个空腔,把我的手围在其中。我慢慢抬起手,那浪也跟着升起来,并在我的手周围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包囊,反射出浅绿色的光。我站起来,把手越抬越高,那黏糊糊的凝胶物质也跟着向上长,细如一条草绳,但并不折断。波浪的主体则停在海边,一动不动,只包围着我的脚,却并不碰它们,有如一匹好奇的野兽,正耐心地等待着把戏的结束。一朵巨大的花朵已然长出海面,那花萼竟仿拟了我的手指。我大惊,连连后退。花柄震颤起来,一阵摇晃之后,跌进波浪里,被波浪吞噬了。
  同样的试验,我一连做了好几遍,直到最后有浪前来,却像厌倦了我的把戏似的,默然避过,不再理我——这样的情景,最初的考察队员也曾目睹过。我知道,要想重新激起它的“好奇心”,得再等上好几个小时。我刺激起来的这种现象,弄得我心烦意乱。我又坐下来。类似的报道,真不知读了多少,然而没有一条有我亲自激活的这一幕更为真切,别有一番感受。
  海洋的这一系列动作,不论单独看,还是合起来看,都展现了某种机警,小心但并不野蛮;展现了一种好奇心,渴望迅速理解一种全新的未知形态;还展现出一种遗憾,因限于某种神秘法则而未能参悟对方,只得怅然退去。
  无论如何,我没法将海洋这旺盛的好奇心与其浩瀚无边、宏阔深沉的形体联系起来。海洋竟有这般行为,真让人不可思议!它的形体巨大无比;它的沉默虽一成不变,却撼人心魄;它的力量神秘莫测,随心所欲地操纵着海浪的起落变幻——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过它。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合目看物,万物形骸消隐,心灵的大门豁然洞开,一片清明世界。于是我为一种奇异的惯性所擒,无可抗拒地沿一道山坡滚落,跌入海中,融入那流动的、无声的巨物里。
  一时间,前嫌尽释,旧恶不在,不用言说,不用思考……
  几周来,就因为我行为太正常,以致斯诺一直不放心地盯着我。表面上,我心静如水;私底下,我哪能平静?仿佛还在等待什么。等待她的归来么?我如何能等得她归来呢?我们都知道,我们是物质的生命,有生有死,这是生理学和物理学的铁定法则;即使将我们所有的感情力量都汇集起来,也不能击败这些法则。除了徒劳地诅咒外.我们无所作为。有人说,一世忠贞的情人,为情所虏的诗人,就能战胜死亡;还有人说,无爱,则无生命。这些,都是谎言,无用,且无聊。这么说,人必得听命于一只丈量时光之旅的时钟么?它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从开始转动的那一刻起,便不断地制造出绝望,也制造出爱来?每一个人都在重复着古往今来纠缠不休的苦难么?因为这苦难中还伴随着至乐,它才愈显深重悲壮么?人类不断地重演自己的历史,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每次重演,都如一支苦难的曲子,或像醉鬼的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的那一支辛酸的歌谣……
  这液态的巨物体内,还淹没着数百人的冤魂。人类费尽移山心力,渴望与它建立哪怕最简单的沟通,终至于徒劳。它绝对地藐视生命,在它眼中,承载我的生命之重,无过于微尘之轻。我绝对相信,对于两个凡人的悲剧,它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然而,它的活动,却大有意图——诚然,这只是猜测。
  选择离去,就意味着放弃机会,也许是无穷小的机会,也许根本就是幻影……我一定得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吗?这物,我们一起触摸过;这空气,她呼吸过。以什么名义?希望她归来么?她回不来了,我已无所希冀。然而我仍将活在期待里。既然她走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期待了。
  前路上,什么在等着我——成功,嘲笑,抑或磨难?我不知道,可我深信,人类前行的路上,还会有残酷的奇迹出现。作者简介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921生于波兰,迄今为止已出版科幻小说二十多部,这些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累计发行量达1200万册!莱姆是二十世纪欧洲最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幽默风趣,富于想象与哲理。1983年,美国《费城问讯报》的一位评论家断言:“如果莱姆在本世纪结束时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只能是因为诺贝尔奖的评委们对科幻怀有偏见。”
  除被两次搬上银幕的《索拉利斯星》之外,莱姆的重要作品还有:《星空归来》、《机器人大师历险记》等。1973年,莱姆荣获波兰“国家文学奖”。
  【注:据悉,著名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于2006年3月27日在他的祖国波兰去世,享年84岁。】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索拉利斯星的隐喻
  江晓原
  老实说,这是部看不明白的电影。然而,它们又是那么迷人,所以我决定写一篇或许也看不明白的文章。读者要是读了此文不得要领,那就去找波兰小说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tanislaw Lem)算账——谁让他写出这么奇怪的作品呢?
  1960年,莱姆完成了科幻小说《索拉利斯星》(Solaris),后来被视为科幻小说的经典作品。1972年,前苏联导演塔尔柯夫斯基将小说搬上银幕,同名电影《索拉利斯星》也成了科幻电影的经典作品。影片非常尊重小说原著,在情节上几乎亦步亦趋。2002年史蒂文·索德伯格再次拍摄同名电影。但他宣称,新的《索拉利斯星》将是“《2001太空奥德赛》与《巴黎最后的探戈》的混合物”。
  我第一次看《索拉利斯星》(中文片名译作《飞向太空》,不好),是2002年的美国版。一年后我又看了第二遍。不久我阅读了莱姆小说的中译本,接着看了前苏联版的电影,接着第三次看了美国版的电影。感觉有点像梁启超谈李商隐无题诗:不理解,但只觉其美;看《索拉利斯星》也是不理解,但只觉其迷人。
  就像对诗很难有唯一准确的理解一样,对电影也很难有唯一准确的理解。我觉得索德伯格的《索拉利斯星》至少还是把握了原著中的部分精要,而且将电影拍得相当生动,远比塔尔柯夫斯基的电影更具观赏性。
  未来的某个年代,人类对一颗名叫“索拉利斯”的神秘行星,已经作了大量研究,有一个空间站一直围绕着该行星运行。近来空间站内发生了许多怪事,在站长的强烈要求下,心理学家凯尔文博士来到了空间站。但当他到达时,站长已经自杀,其他成员则言辞闪烁,行为乖张。凯尔文一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都吞吞吐吐不肯说。
  入夜,凯尔文博士在空间站中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他梦见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芮雅,梦见他们第一次相见、后来相识、相爱的那些美好时光……,忽然,美丽的芮雅真的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同床共枕!
  这首先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些传说。比如《史记·孝武本纪》中的“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一说为李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醦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少翁的方术毕竟有限,汉武帝对自己思念着的已故夫人只能“自帷中望见焉”,哪里比得上凯尔文博士的遭遇——他身边的芮雅可是个活色生香的真美人。又如《长恨歌》中的“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这方士“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后来终于在海上仙山遇见了杨玉环。凯尔文博士乘坐宇宙飞船前往遥远的索拉利斯星,不正和《长恨歌》中那个道士前往海上仙山差不多吗?
  芮雅这样的访客究竟从何而来呢?根源似乎在神秘的索拉利斯行星上。这颗行星可能自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智能生物,它表面那变幻莫测的大洋,似有超乎地球人类想象的能力,它可以让空间站成员记忆中的景象化为真实——到底什么是真实,至此也说不清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芮雅这样的访客(空间站其他成员也有类似遭遇)?
  凯尔文博士一开始是恐惧——处在科学主义“缺省配置”中的人骤然面对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事物时往往如此,所以他将芮雅骗进一个小型火箭中,将她发射到太空中去了。这有点像不愿意杀生的人,见到虫子就设法将它赶到窗外,至于虫子在窗外会不会冻死饿死就不管了。但是,当夜晚芮雅再次来到他身边时,他改变了态度——毕竟他心里还是爱着芮雅。他想和芮雅一起回地球去,如果不能一起回去,那么一起在空间站他也愿意,“这是我们所能拥有的,对我已经足够”。
  但是空间站的其他成员可不这么想。特别是美国版电影中的高文博士,她向凯尔文坚决表示:你不能和“它们”动感情。她甚至用类似高能射线的装置杀死芮雅这样的访客,理由是斩钉截铁的:“它们”不是人类!而当芮雅因为自己不是“真的”而请求高文博士用这个装置杀死自己时,高文博士毫不犹豫地实施了。
  摊牌的日子到了。对索拉利斯星的探索依然毫无头绪,站长的幽灵对凯尔文说:“如果想继续寻求解答,你们会死在这里。……没有答案,只有选择。”
  与此同时,在索拉利斯行星引力作用下,空间站轨道越来越低,已无法避免葬身大洋的命运。此时空间站里只剩下凯尔文和高文博士两人了,他们决定乘坐救生飞船逃回地球。
  但是,就在救生飞船起飞的那一刻,凯尔文选择了留下!他呼喊着芮雅的名字,宁愿随同空间站被吸入索拉利斯星的大洋中!
  正如美国版导演索德伯格说的,索拉利斯星“可以是一个关于上帝的隐喻”。凯尔文甘愿被吸入大洋,和杨过为小龙女殉情跳下绝情谷,正是一样的情怀!面对这样的情怀,索拉利斯星让凯尔文这个情种瞬间回到了家!而且,芮雅正在家中等着他!
  抱持科学主义色彩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立场的高文博士,仇视一切非人生物。影片用凯尔文的痴情和奇遇,深刻批判了高文博士所代表的偏狭立场。如果人类自认对一切非人生物具有绝对权力,那么如果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外星生物也照此逻辑行事,要对人类生杀予夺,作为人类,你该怎么办?难道你能说:(怨就怨)谁叫你不幸生在地球。
  以《索拉利斯星》(Solaris)一书享誉世界的波兰科幻大师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tanislaw Lem)因心力衰竭,3月27日在克拉科夫一家医院去世,享年84岁。
  他的作品已被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逾40种语言,在全世界销出2700余万册。
  《索拉利斯星》曾被美苏两国两度搬上银幕,前有1972年塔尔科夫斯基的伟大经典,后有史蒂文·索德伯格执导、大明星乔治·克鲁尼出演的重拍版。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