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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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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 触
作者:〔美〕卡尔?萨根 著
极富有想象的天资……萨根的智慧在书中得到充分的展示……《接触》所包含的思想一针见血地揭露出现代商业文明、国家主义、性别主义的弊端。 ——《华尔街日报》 《接触》让你着魔,让你喜悦,让你思考,同时让你为自己活着而感到高兴感到自豪。 ——《巴尔的摩太阳报》
第一篇 大消息
超越数(1)
  超越数
  小飞虫,
  整个夏天,你在嬉戏
  无意之间
  被我随手拂去。
  难道我
  不也像你一样,是一只飞虫?
  难道艺术
  不也像我一样,是一个活人?
  我尽情跳舞
  尽情痛饮、尽情歌唱,
  冥冥之中盲目的手
  抹掉我飞翔的翅膀。
  ——威廉?布雷克
  1757—1827,英国画家与诗人,作品寓意神秘、浪漫、虚幻,被称为想象力先知和实践的记录者。
  《体验歌曲集》,“飞虫”第1~3节(1795)。
  依照人们通常的判断:这样规模的一个世界根本不可能是按照某种意图构造出来的。然而它如此奇妙、如此复杂,又如此清晰地体现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意图,执意要表达一种想法。它沿着那蓝白色伟大的恒星跨越极点的轨道不停地运行,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并不完美的多面体,上面镶嵌着千千万万个大碗形状的附着物。每一个大碗都瞄准天空中特定的方位,盯着所有的星座。这个多面体形状的世界世世代代岁岁年年一直都在执行神秘不可思议的使命,非常有忍耐性,能耐心等待下去,等待到永远。
  当她被拉出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哭。紧蹙着小小的娥眉,随后睁大眼睛,看着明亮的光线,看着外面包裹着白色和绿色的形影在活动,产妇就躺在她下面的手术台上。各种各样似乎熟悉的声音冲刷和涤荡着她,她的脸上显出新生儿特有的惊异表情——也许对一切都大惑不解。
  当她只有两岁的时候,她能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非常甜美和娇嫩地说:“大大,抱抱。”父亲的朋友很惊讶,觉得这个婴儿优雅懂礼貌。“不是懂礼貌,”她父亲说,“以前她想让人抱起来的时候,总是大声尖叫。有一次我跟她说,‘爱丽,不要喊叫,说′大大,抱抱′就行了。’小孩子挺聪明。宝蛋,是不是?”
  她被抱起来,举到令人眩晕的高度,坐在她父亲的肩膀上,拽住他稀疏的头发。这里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比在大腿组成的丛林之间爬行安全多了。那里有可能被踩在脚下,有可能丢失。现在她抓得紧紧的。
  离开猴群之后,转过一个弯,看到一只个高、腿细、伸着长脖子、带有板块状花纹的动物,它头上长着两只短短的小犄角。他父亲说,“这些家伙脖子太长了,它们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得知它们生来就沉默不语,小女孩真为这些可怜的动物难过。可是也为它们能够得以生存而感到幸运,毕竟,听到这样一桩奇怪的事还是一种愉快。
  “大点声,爱丽。”她母亲悄声细语地鼓励她。在这熟悉的声音里蕴含着轻快的节奏。“读出声来。”她的姨妈简直不相信,三岁的小爱丽,竟然会阅读。阿姨证实,她能记住幼稚园在哪个楼层。在一个清明亮丽的三月天,她们在高档商品街上游逛,停在一个橱窗前面。里面陈列的一颗红葡萄酒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小爱丽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声来,“宝——石——装——饰。”
  她觉得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悄悄地钻进了杂物间。她记得老式的摩托罗拉收音机放在货架的什么地方。那个收音机又大又重,她把它抱在胸前,几乎掉在地上。收音机的背板上,标明“危险,请勿拆卸”。可是她知道,只要不插上电源,就没有危险。她抿着嘴唇、绷紧舌头,拧下螺丝,打开后盖。她本以为,有微小型的管弦乐队,有超级小矮人播音员,平时在里面安静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一旦往复开关拨到“开通”的位置,他们就出来表演,可是奇怪,他们并不住在里面。看到的只是一些精致漂亮的小玻璃管,像一个个小灯泡。有的就像她在书上看到过的莫斯科教堂照片上的圆顶。底板的插脚设计得正好能方便恰当地装配到承插口上。后盖已经取下,开关拨到“开通”位置,她把电源插头接到附近墙上的电源插口。如果不去触摸它,如果不靠近它,怎么能伤害着她呢?
  过了一会儿,灯管开始发亮发热,可是没有声音。收音机“坏了”。几年前,家里因为喜好更为新颖的品牌,把它替换下来。其中一个灯管不发亮。她拔下电源插头,想方设法把不干活的灯管从插座里取下来。灯管里面有一块金属片,还连接着一些细微的金属丝。她模模糊糊地觉得,电流沿着金属丝来回跑。首先,电流必须能够跑到灯管里面去,她看了看,有一个插脚好像有点弯曲,她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它弄直了。重新插上灯管,接通电源,她高兴地看到这个玩意儿亮了,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静电声。吓得她看了一眼关闭的门,减小了音量。扭动标有“频率”字样的旋钮,听到一个兴奋的语调在说话——根据她的理解能力,好像是在说,在天上有一个俄罗斯的机器,没完没了地绕着地球旋转。她也没完没了地想象、猜想,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她重新转动旋钮,寻找其它的播音台。过了一会儿,恐怕被别人发现,她拔下电源插头,松松地拧上后盖,更加困难地把收音机举起来,放回货架的原处。
  当她离开杂物间的时候,有点喘不上气来,正好碰到她母亲,吓得她更加喘不上气。
  “没出什么事吧,爱丽?”
  “没事,妈妈。”
  她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手掌心在出汗。她来到房屋后面的小院落,经常坐的地方,安顿下来,抱起双腿,下巴颏抵着膝盖,琢磨那个收音机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灯管?一个都不能少?如果每一次只取下其中的一个,会出现什么情况?她记得父亲曾经把那些东西叫做真空管。真空管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里面一点空气也没有吗?管弦乐队的交响乐和播音员的声音是怎么进入收音机的?人们常说,“正在播音。”是不是声音能够从空气里传播到收音机里?当调节到不同的电台时,收音机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什么是“频率”?为什么插上电源,它才能工作?能不能画出一张图,把电流如何在收音机里跑来跑去的路径表示出来?如何拆卸才能避免自己受到伤害?拆卸之后能不能重新组装到一起?
  “爱丽,坐在那儿,干什么呢?”当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绳子那边晾晒洗净的衣服时,问了她一声。
  “没干什么,妈妈,只是随便遐想。”
  十岁那年夏天休假时,她被带去访问两个堂兄弟,她讨厌密歇根北部半岛沿着湖边一簇一簇的简陋小房子。为什么住在威斯康星湖边的人,偏要大老远地驱车五个小时来到密歇根湖,她实在想不通。特别是,来了,只不过是看望两个普普通通幼稚的男孩,一个十岁,一个十一。真是怪事。平时她父亲对她在各个方面都非常经心与关注,可是这次为什么非要让她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陪着这两个愚蠢的小笨蛋一起玩耍?这个夏天,她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们。
  一个闷热的夜晚,没有一点月光。晚饭以后,她沿着路径一直走向木制的防波堤。一艘摩托快艇刚刚驶过,她伯父拴在码头上的划桨游艇,在星光点缀的水面上轻柔地上漂下沉。除了远处知了的鸣叫和似乎下意识的心理作用仿佛有呼喊的回声掠过湖面,真可以说是万籁寂静。她抬头仰望天空,群星亮晶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强劲搏动。
  她并没有低头,只是随着高昂的头信步走去,感觉到一块松软的草地,顺势躺下。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星都在放射着光彩,足有几千颗,大多数都在闪烁,只有几颗最明亮的星稳定地放射着光。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各颗星所发出的光的颜色微微地有那么一点不同。你看那颗闪闪发亮的,是不是显得有些蓝色?
  她再次精心地感触自己身体下面的大地,很坚实,很稳定……重新确认,坚定不移。她小心谨慎地坐了起来,左右上下地打量着这宽阔的湖面。水域的两岸她都能看得到。她自己心里想,这个世界看起来是平坦的。可是实际上,它是圆的。整个的就是一个大球……在天空中间旋转……一天转一圈。她试图想象,它在转动,它上面粘着成千上万的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穿着千差万别奇形怪状的衣服,他们都牢牢地附着在同一个球体之上。
  她再次伸展四肢试图察觉这种转动。或许她能微微感知一点转动。横跨湖面,一颗明亮的星在最高的树梢之间闪烁。如果你眯起眼睛就能看到从那里射出几道光芒,再把眼睛缝眯得更细一些,这些射线将会顺从地改变长度和形状。难道只是出于她的想象,或者……现在,这颗星肯定已经高过树丛。仅仅几分钟之前,它还在那些树枝之间时隐时现。现在,它更高了,确定无疑地在树梢之上。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星星升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地球正沿着相反的方向转动。在天空的一侧,群星正在升起,那一侧就叫做东方。在天空的另一侧,在她的身后,在那些小木屋以外,众星正在下落,那一侧就叫做西方。每一天,只要地球完整地旋转一周,同样的星辰,将再次升起到同样的地方。
  假如真的有一个东西像地球那么大,每天转一圈,速度那个快,简直荒唐绝伦。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打转儿。她想,现在真的能够感到地球的转动,并不仅仅是她头脑里的想象,而是凭着她的心窝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就像在一个快速下降的电梯里。她尽量把脖子向后仰,让她的视野里没有地面上的任何东西,只剩下乌黑的天空和明亮的星辰。她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满足感,被这种感知地球匆匆旋转的内心领悟所征服,双手最好是紧紧抓住身体两侧的草丛,保存住珍贵的生命,以免坠落到太空中,她翻滚的娇小身躯被脚下这个黑黝黝庞大的球体捉弄得如此渺小。
超越数(2)
  她实际上已经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来,随即用自己的手背抑制住,不让大声的尖叫喊出来。正是凭着这个声音,她的堂兄弟披荆斩棘拨开乱草,走下山坡,才找到她。他们发现爱丽脸上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复杂表情,既尴尬又惊喜,兄弟俩都一样,愿意急切地找到一些小失误证明她还不懂事,这样回去,就可以把这些事告诉她父母。
  书籍比电影更好看。从某一方面说,书里蕴含的内容更多。另外书里的插图与电影里的画面差别太大了。不过无论在书里还是在电影里,木偶匹诺曹都穿着那样的贴身背心,在它的关节处都插着销子。这个真人大小的木头男孩,最终奇迹般地活了起来。当老木匠盖比特刚刚完成匹诺曹全部结构的时候,他对这个木偶发脾气,不偏不倚地就那么巧,立刻一脚就把它给踢飞了。就在这个时刻,老木匠的朋友来了,问他,“地板上乱七八糟的,你干什么呢?”盖比特说,“我正在教蚂蚁学习a、b、c字母表。”
  爱丽觉得这个故事机智巧妙情趣横生,她总是愿意给朋友们讲这段故事。每当她讲到这句话的时候,在她意识的前沿总是萦绕着一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能够教蚂蚁学习a、b、c字母表吗?你想教给它们吗?你看那不就是几百只蚂蚁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也许会爬得你满身都是,说不定还会咬你一口?说来说去,蚂蚁懂得什么?
  有的时候她会半夜爬起来去浴室,发现她父亲光屁股穿了一身空心睡衣,伸着脖子,嘴唇周围抹着刮胡须膏,一副长辈逗弄小孩的神情。他会喊一声“嗨,宝蛋”。这个“宝蛋”就是“宝贝蛋”的简称,她愿意听他这么喊她。他为什么大半夜刮胡子?这样是不是别人就不知道他是不是长着小胡子?“因为”——她父亲笑了笑——“你母亲会知道。”若干年之后,爱丽发现她明白了,那是一场尚未完成的快乐进程。她的父母那时在做爱。
  放学后,她骑自行车到湖边的一个小公园。从背包里抽出两本书,《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手册》和《康涅狄格美国佬在亚瑟王宫廷》。考虑了一下,决定看后面这本。马克?吐温小说里的主人公脑袋撞得晕了头,在亚瑟王的英格兰清醒过来。或许那完全是一场梦或者是虚妄的幻觉。可是也说不定会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时间倒流?到消逝的时间中去旅行?她把下巴颏抵在膝盖上,迅速地翻阅查找那些喜欢的段落。这一段,马克?吐温小说的主人公第一次被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救起来,他以为这个人是从当地土牢翻转门里逃跑出来的。当他们一起爬到小山顶部,前面出现一座城池:
  “我说,‘是桥港?’……”
  “他说,‘是凯姆洛特’。”
  她眼望着蓝色的湖水,试图想象出那么一个城市,说它是19世纪的桥港也可以,说它是6世纪的凯姆洛特也可以,突然她母亲跑过来。
  “我到处找你。为什么不待在我能找到的地方?嗯,爱丽,”她慢声细语地说,“可吓了我一大跳。”
  在七年级的时候,他们学到了“圆周率,π”,这是一个希腊字母,样子就像英格兰的远古遗迹索尔兹伯里巨石阵,两根立柱,顶部搭上一根横梁。如果你测量出一个圆的圆周,然后再用这个圆的直径去除,得到的结果就是π,圆周率。在家里,爱丽拿了一个蛋黄酱罐子的盖,用一根线绳,绕在盖子周围,伸直以后,用一把直尺测量出圆周的长度。又用尺子量出盖子的直径,用长除法,得出一个数值,是3.21。这好像是太简单了。
  第二天,老师魏司堡先生说,圆周率π的值大约是22/7,或3.1416。可是实际上,如果你想要更精确,作为一个十进制数,它的小数值无尽无休地延续下去,数目字的格式,也不像循环小数那样,它没有任何重复。爱丽想,无尽无休。她举手想发问。学年刚刚开始,在班上,她还没有问过任何的问题。
  “有哪个人能知道这个数的小数值无尽无休?”
  “就是这个样子。”老师的话听起来有些粗暴。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既然是无尽无休,你怎么能数得过来?”
  “发利箭小姐”——他查阅着优等生名单——“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浪费了上课的时间。”
  从来没有人说过爱丽愚蠢,突然,她忍不住流出眼泪。比利?霍斯曼,她的同桌,温柔地伸过手来,抚慰她的手。男孩的父亲最近被指控买卖旧车时在里程表上做了手脚,所以比利对于当众受辱深有感触。爱丽跑出教室,伤心地哭泣。
  放学后,她骑车到附近大学的图书馆去查阅数学书籍。一看之后,她立即明白,她问的问题绝对不愚蠢。按照圣经《圣经?旧约全书?列王纪上》第7章,第23节:他又铸一个铜海,样式是圆的,高五肘,径十肘,围三十肘。的说法,古代希伯来人显然认为圆周率π就是准确地等于3。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数学知识丰富,可是并不知道圆周率π的数目字无尽无休而且并不重复。事实上,这只是在大约二百五十年之前才发现的。她如果不提出问题,怎么会知道这些知识呢?可是魏司堡先生说的前几位数字是对的,圆周率π不是3.21。也许那个蛋黄酱罐子的盖子受到一些挤压,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再不就是测量的那根线绳,绕的时候有点松。尽管她非常仔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测量出无限的数目字。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可以计算出圆周率π,想要多精确就有多精确。如果你学会了一种叫做微分的方法,就可以证明出圆周率π的公式,只要你花得起时间,你就能计算出你想要的那么多位数字。书上列出了一个公式,可以计算出四分之一的圆周率π。有些内容她根本就不明白。有些内容,她看着眼花缭乱:有一本书说,π/4就和1-1/3+1/5-1/7……这个式子一样,后面的那些分数一直延续下去,没完没了。她禁不住动手把它算出来,交替地加上一个分数减去一个分数。结果的和在大于π/4与小于π/4之间跳来跳去,可是过一阵子,就能看到这一系列的数值结果按着一条直线趋向正确的答案。你永远也得不出准确的结果,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那么,你想多么接近就能达到那种程度。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圆周的形状都与这样一系列分数有着密切关系,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些圆圈怎么能懂得分数呢?她下决心学习微分学。
  这本书还说到一些别的事:π被称为是“超越”数。没有任何的普通常见的数字方程,能算出π的数值,除非无限长的算式。她已经自学过一些代数,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而且π并不是唯一的超越数。事实上,有无穷多的超越数。不仅如此,超越数的数量要比正常数的数量多得无穷多,其实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更多的她连听也没有听说过。π以多种方式与无穷大联系在一起。
  对于庄严辉煌的事物她已经有机会瞥上一眼。除非深入地研究数学,否则,隐藏在所有的正常数之间的无限多的超越数,究竟出现在哪里,你永远也猜测不到。其中某一个超越数,就像π那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日常的生活中,不期而遇地蹦了出来。可是其中的大多数,她自己知道,无穷多的超越数是隐藏的,只顾待在那里不声不响,几乎可以肯定,爱发脾气的魏司堡先生连一眼也瞄不到。
  从一开始,她就把约翰?斯铎顿看透了。且不说仅仅是在她父亲死后两年的时间,她母亲就嫁给他,她母亲究竟是怎么考虑这档子婚事的,一直就是一个难以猜透的不解之谜。他绝对够得上帅气十足,当他意识到需要的时候,他能装出真正关心你的样子。可是他对别人很刻薄,巧使唤人。周末,把学生叫到新搬迁的家里帮助他清理杂草和收拾花园,等人家走后又取笑人家。他嘱咐爱丽,你中学刚开始,不要对她那些聪明活泼男学生中的任何一个多看一眼,那是他们夸大吹嘘凭空想象出来的自我重要性。她敢断定,就凭他是一个大学教师,他一定私下偷偷地贬低瞧不起她死去的父亲,父亲只是一个小商店业主。斯铎顿明确表态,无线电和电子学好像不是女孩子的兴趣所在,真要干那行,连丈夫都找不着,研究物理学对她来说是一种愚蠢、变态和心理异常的想法。他说,“那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她还真没有那样的才能。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或许听惯了,就真的相信。他说,说这些都是为爱丽好,替爱丽考虑。在以后的生活中,她就能体会到,就会感谢他的这些忠告。他毕竟是一位物理学的副教授,知道这个行业的甘苦。尽管斯铎顿一直就不相信,其实,当初她真的还从来也没有打算一辈子就从事科学事业,可是这些絮絮叨叨的说教经常惹得她火冒三丈。
  不像她父亲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斯铎顿不是一位绅士,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幽默感。当什么人打听或探问她是不是斯铎顿的女儿,她竟然会大发雷霆。她的母亲和继父从来也没有提出或暗示让她改姓:斯铎顿。爱丽的家长清楚,真要那样,爱丽会做出何种强烈的反应。
  偶尔,这个人也会表现出一点温存和爱意。比如,在爱丽切除扁桃体手术后,在医院病房里,他送给她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做手术?”爱丽困倦已极迷迷糊糊地问。
  “手术已经做完了,”斯铎顿说,“你就要痊愈了。”爱丽觉得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整块整块的时间被偷走了,十分焦虑和不安,对斯铎顿产生抱怨。当时爱丽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幼稚和撒娇。
  她母亲能够真诚地爱斯铎顿,简直不可思议。想必是她为了摆脱孤独感、摆脱柔弱的处境,不得不再次结婚。她需要旁人的照顾。爱丽发誓,她绝不接受从属的地位。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的母亲疏离她越来越远,爱丽感觉自己被流放到马克?吐温小说中暴君的城堡,再也没有人喊她“宝蛋”了。
  她渴望逃离城堡,寻找新的境地。
  “我说,‘是桥港?’……”
“他说,‘是凯姆洛特’。”
相干光(1)
  自从我一开始赢得对理性的感悟和运用,即倾心学习,激情不已强烈至极,以至于,无论别人如何责骂……或者我自己如何反省……都不能阻止我追随上帝赋予我那不顾一切奋力向前的天性。主自然知道为何如此。主也知道我曾祈求主取走我知性的灵光,仅仅留给我足以符合主的戒律容许的范围,因为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超出这个范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多余的。甚至还有人说,是有害的。
  ——胡安娜?伊内思?德?拉?柯儒兹
  1651—1695,墨西哥学者、天主教修女、抒情诗人。
  《对普埃布拉主教的答复》(1691)。
  此前他曾攻击,说她作为一个女性不适于写这样的学术著作。
  我想给喜欢思考的读者提供一个信条,不过,恐怕要引发广泛的悖论反思和颠覆倾向。所要讨论的信条是:假定一个命题是真理,当它没有基础时,不管采取什么方式述说或渲染,人们也不会接受。当然,我必须承认,如果这种见解被普遍接受,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政治体系将彻底改变;因为在当前,这两方面都是不容指责的,这一条信念足以对此构成威胁。
  ——伯特伦德?罗素
  1872—1970,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和平主义者,被认为是那个时代的先知。
  《怀疑论集Ⅰ》(1928)。
  在这蓝白色恒星的赤道面上,有一片巨大的环状碎屑聚积层在绕行,其中有岩石和冰块,有金属和有机物,外部边缘微微发红,向内,比较靠近恒星处显出蓝色。那个与地球大小相仿的多面体垂直穿过环状层的空缺,从另一侧面冒出来。在环状平面上,巨型冰晶砾石和翻滚的山体杂乱无章断断续续投下它们的阴影。可是现在,伴随着多面体运动的轨迹指向一个点,指向高居于恒星相反极点之上的一个点,从巨型多面体承载的几百万架大碗形状的附加物上闪现出太阳光。如果你观察得非常仔细,你就能看到其中有一个的方位指向,正在做微小的调整。不过你或许看不到,从它突然发出的无线电波,正进入太空的深处。
  对于所有占据着地球的人类来说,夜空曾经是相依的伴侣和灵感的来源。灿烂的群星曾给人们以安慰。它们仿佛是在展示,创造出天堂,为的就是给人类带来福祉和教益。在全世界范围内,这些哀婉动人的遐想都表现为代代相袭的情趣和智慧,没有哪一种文明不是这样。有人发现在各种文明的天空上都有一个洞口触及宗教的领悟和敏感。宇宙如此之巨大如此之辉煌,令很多人敬畏和恭顺,也激起另外一些人最为无拘无束无边无涯的奇思妙想。
  及至当前,人类发现宇宙总体的规模更大,即使仅就银河系的尺度而言,那些最为无所约束的狂想,也显得十分拘谨,人们所采取的步骤使得他们的后裔根本看不到天上的众星。历经一百万年的时间,人类得以积累起与平民百姓日常活动有关的天穹知识。在最近的几千年间,他们开始建造城市,并向城市里迁居。在最近几十年间,人口总数中的大部分放弃了乡村生活方式。随着技术的发展,城市遭到污染,看不到夜空的星辰。新近成长起来的几代人,根本不去关注天空,正是这个天空令他们的祖先心灵震撼神往凝视,正是这个天空激发和催生了现代的科学技术。甚至于没有注意到,恰恰是在天文学进入黄金时代,大多数人隔绝了他们对天空的关注,恰恰是在太空开发的黎明乍现之时,宇宙孤立隔绝的思潮结束了。
  爱丽经常愿意眼望着金星,把它想象成一个像地球一样的世界——上面生长着植物,繁衍着动物,发展出文明,可是金星上的动植物和文明势必迥然不同于地球上的万物。刚刚日落,她在城区的边缘,仔细地审视着夜空,细心地观察琢磨那个不闪动的光亮点。她头顶上有一片云,就在亮点的旁边,还挂着阳光的余晖,它与旁边的浮云对比,好像带有一些黄色。她驰骋思绪,想象那里的形形色色熙熙攘攘。随着这颗行星的下落,她往往会踮起脚尖,目送它消逝。有时候,她几乎不能不相信真的看清楚了:一卷飘忽的黄色迷雾突然散开,一下子闪现出一大片珠光宝气的城市。在那些晶莹剔透的高塔之间,空中汽车飞速地往来穿梭。有时候她甚至于能想象出窥探到车辆的内部,一眼瞥见他们中的一个。或者想到那边也有一个年轻人,仰望着他们天空中一颗蓝色的明亮光点,也踮起脚尖,对生活在地球上的居民,产生无尽的疑惑与猜想。这是一个阻挡不住的念头:赤道般炎热的行星挤满了智慧的生命,就离我们不远,就是我们的邻居。
  她认可接受死记硬背的方式,可是她很清楚,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教育的空壳。她只做好必不可少最低限度的课程要求的作业,腾出时间从事其它活动。放学后,她把自由活动时间和零碎时间花在所谓“劳作场”里——就是一间脏乱拥挤的小型工场。那时学校大力推行“职业教育”,建立了这样的小型劳作场,现今已颇为普及和流行。“职业教育”意思就是,与其它方面相比,要求更多地动手操作。劳作场里有车床、钻床和其它的机床,可是不让爱丽靠近,因为无论你多么能耐,你终究是一个“女孩”。主管们不很情愿地批准她从事她所擅长的项目,把她分配到“劳作场”的电子技术区。她几乎是从零开始组装成一台收音机,随后继续从事更为有趣的课题。
  她制作成一台加密机。非常简单和初步的,可是的确能够工作,能够把任意的英语报文消息,通过简单的密码替换,转变成没有任何意思的乱码。另外又制作了一台功能相反的机器——在不知道替换规则的条件下,把加密的报文消息转换成意思明确的明文——这比前一项工作更难。你可以让机器运行所有可能的替换(A代表B,A代表C,A代表D……),或者你还可以记住某些英文字母比其它的一些字母使用的频率更高。关于字母使用频率的概念,你可以到附近小印刷作坊,看一看容纳某个字母铅字盒的大小。在印刷所干活的小伙子,或许会告诉你,在英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十二个字母,依次为“ETAOIN SHRDLU”,相当合乎实际。在对一篇长的报文消息解码时,其中最常见的字母有可能就代表E。她发现,某些辅音字母时常一起出现;而元音字母则或多或少呈现随机分布。在英语中最常见的三个字母的字就是“the”。如果在一个字中间,有一个字母处于一个T和一个E之间,几乎可以肯定,就是H。如果不是,多半是R或一个元音字母。她还推导出一些其它的规则,花费很长的时间计算各种不同的中学课本中字母出现的频率,后来她才知道,其实这些频率表早已经有人编辑过,并已公开出版。她的解码机只不过供她自己欣赏和消遣,并没有使用它在朋友们之间传递秘密消息。她摸不准自己这些电子学和密码学的兴趣,究竟能向谁安全可靠地倾诉;男孩子成天紧张不安、吵吵闹闹、心浮气躁,女孩子把她视为另类或异人。
  美国士兵在一个名叫越南的遥远地方打仗。好像是每个月都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大街上或农场里被征集走,打起背包,奔赴越南。她对战争的起源了解得越多,听到国家领导人发表的公告和声明越多,越是激起她的义愤。她暗自在想,总统和国会就是在说谎和屠杀,而几乎所有的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加以默认。事实上,她的继父抱定官方的立场,认定履行条约义务、多米诺效应,还有赤裸裸的共产主义侵略等等,这只能更加坚定了她自己的信念。爱丽开始参加大学校园附近的会议和集会。她遇到的这些人,比她那些窝窝囊囊、不死不活的高中同学,好像更为活泼明快、更为友好平易、更为生气勃勃。起初,约翰?斯铎顿告诫她小心谨慎,随后禁止她花费时间与大学生往来。斯铎顿说,那些大学生不会尊重她。他们只是利用她。他还认为,爱丽装做成熟和干练的样子,可是她达不到那种程度,而且永远也达不到。她的衣着打扮一副颓废堕落的样子。工兵劳动服并不适合于一个女孩,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是一种伪善的张扬,这是那些声言反对美国干涉东南亚的人的装束。
  除了对爱丽道貌岸然的规劝和训诫以外,斯铎顿与爱丽之间并无其它的“战事”,她母亲对这些争论几乎从不介入。她只是私下里恳求爱丽服从她的继父,要表现得“和善,有教养”。现在爱丽甚至怀疑斯铎顿和她母亲结婚只是为了获得父亲的人寿保险——不然,还会为了什么?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爱她的迹象——而且他自己本人也并没有做出示范“和善,有教养”是什么样子。有一天,在一场激烈争论中,完全是为了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她母亲要求爱丽做一件事:参加阅读圣经的读经班。可是她父亲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对各种非自然教的天启教教派持怀疑论调的人,那时候从来也没有谈到过要求她参加读经班。她母亲怎么就会嫁给了斯铎顿?这个问题千百次地从她心中涌出。她母亲继续跟她说,参加读经班,能够潜移默化地培养传统的美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能让斯铎顿看到,爱丽愿意做出某种和解。出于对母亲的关爱和怜悯,她默认了。
  在整个学年里,每到礼拜天,爱丽几乎都去参加附近教堂的一个定期的小组讨论班。这属于很正宗的耶稣教教派之一,没有沾染扰乱社会治安的福音传道狂的习气。参加讨论班的只有很少几个是中学生,有一些成年人,主要的都是中年妇女。宣讲师是教堂首席牧师(教长)的夫人。爱丽过去从来没有认真地读过圣经,倾向于认同她父亲刻薄的评价,说圣经是“一半凌乱蛮荒历史,一半幼稚童话传说”。所以在进班的前一个周末,她通读了被认为是旧约全书中的各个重要部分,试图获得不带偏见的认识。她一下子就看出来,在《创世纪》的前两章里,关于创造世界,存在着两个不同而且矛盾的叙事。她看不出来,在太阳被造出来以前的几天,怎么会存在光,她看不出来该隐的妻子到底是谁。她读到了很多的叙事,有关罗得(《创世纪》第19章)和她的女儿,有关亚伯拉罕和撒拉(《创世纪》第12章,原名亚伯兰和撒莱)在埃及,有关底拿(《创世纪》第34章)的婚事引发的杀戮,有关双胞胎弟弟雅各和哥哥以扫(《创世纪》第25~36章),令她震惊。她得知现实世界中存在懦弱——儿子们可能欺骗年老体弱的父亲(《创世纪》第27章),一个男人可能胆小懦弱地默许国王对他妻子的引诱(《创世纪》第12章),甚至于怂恿强奸他的女儿(《创世纪》第19章)。可是在这本神圣的经典里,竟然看不到有哪一句话抗议和反对这种暴行。相反,好像是这种罪行获得批准,甚至赞扬。
相干光(2)
  当读经班一开始,她就急切地想争论这些令人恼火自相矛盾的内容,想获得一个关于上帝意图的痛快淋漓的解释,或者至少要说明为什么这些罪行不受到作者(或记录启示的圣者)的谴责。可是对此,她注定要失望的。教长夫人漫不经心地、无动于衷地、随随便便地应付过去。而且在随后的讨论中,有关这些内容再也没有明确提出。当爱丽追问,法老女儿的侍女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藏在蒲草包里的婴儿就是希伯来人(这个婴儿就是得以逃脱屠婴劫难并领导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摩西,见《出埃及记》第2章),这位宣讲传道士满脸通红,要求爱丽再也不要提这类不礼貌不体面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刻,爱丽渐渐悟出了问题的答案。)
  当进入新约全书阶段,爱丽对问题争论的情绪愈发激烈。《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从耶稣向上追溯到大卫王。在《马太福音》里从大卫到耶稣为二十八代,可是《路加福音》列出了四十三代。而且两个谱系表中几乎没有共同的名字。怎么竟然能把《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列入圣经之中?在爱丽看来,这样相互矛盾的家族谱系表,好像具有明显的意图,就是事后为了证明记录希伯来大预言家的以赛亚书的预言应验——拼凑数据,在化学实验室里就这样称呼这种做法的。她被登山圣训(登山训众论福的八福之论)所深深感动(《马太福音》第5章),对于“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马太福音》第22章,第21节)的规劝,深感遗憾,当她问起“我不是带来太平而是动刀兵”(《马太福音》第10章,第34节)是什么意思,宣讲传道士一再回避她的问题,急得她无奈地喊叫和哭泣。她告诉她绝望的母亲说,她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就是牵来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也休想把她再拖进别的什么读经班。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艾尔维斯正在唱,“陪伴你一个夜晚,祈求实现我心愿。”这些高中生就是显得那么不成熟,惹人厌烦。然而爱丽难以与那些在讲演会和群众集会上遇到的大学生建立不同一般的关系,特别是由于她继父严格管教和宵禁(晚上不能出门),那简直太困难了。尽管她心里不愿意承认,可是约翰?斯铎顿是对的,至少他说的:年轻小伙子,几乎没有例外,都把追求性放纵作为一种时尚,是绝对正确的。同时,他们的感情比她所期待的更为脆弱和容易变化。或许因为放纵而脆弱,或许由于脆弱而放纵。
  虽然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可是她并不是非要进大学不可。如果她去到其它地方,斯铎顿或许拿不出那么多费用供给她,她母亲温顺委婉的规劝并不起任何作用。可是她在标准化大学入学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优异成绩,她惊喜地发现,老师们通知她说,很多相当知名的大学愿意给她提供奖学金。这就面临若干个多选项的问题让她去猜测,考虑怎么样才能撞个正着。如果你对情况几乎不了解,只能把绝大多数舍弃,就剩下两个多少了解点情况的加以考虑,然后你面临十个是非问题的选择,她心想,让十个答案都正确,只有大约千分之一的机会(1/210)。对于二十个是非问题的选择,完全答对的可能性就成为大约百万分之一(1/220)。这就有点像一百万个儿童参加这场测试,只取一个。不知谁能获得这个好运,不过总有那么一个人。
  东海岸的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够远的了,足以躲开约翰?斯铎顿的影响,可是也算够近的了,假期回家很方便,能够看望母亲——她母亲把这样的安排视为一种艰难的妥协,一方面是远离家乡的女儿,另一方面是日益烦躁易怒的丈夫。爱丽最终选择了哈佛大学,而没有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内心有那些潜在的动因,连她自己一时都感到奇怪。
  在入校的适应时期,这个面貌端庄、头发乌黑、中等身材的年轻女人,经常嘴唇略略撇向一侧微笑,急不可耐地渴望学习一切知识。她的核心兴趣是数学、物理和工程,她开始扩大受教育面,尽量选修远离核心兴趣的课程。可是她的核心兴趣遇到一个问题:她发现很难与班上占优势的男同学讨论物理学问题,更不用说相互争论了。起初,他们时不时地还听听她在说什么,或许会出现短暂的默默不语,随后,他们聊他们自己的,好像她什么也没有说过。偶尔地,他们也会认同她的说法,甚至于夸奖两句,随之,又继续他们原来坚定不移的航向。她理智地确信自己说的并非完全是毫无内容的废话,决不希望别人对之冷淡和忽略,更不用说莫名其妙地一会儿冷漠忽视、一会儿开恩重视了。其中的部分原因——仅仅是一部分——她很清楚,分明是由于她说话时声音柔和绵软。所以她锻炼出一种响亮的话音,一种职业性的说话声音:清晰明确、充满自信、胜券在握,声调还要比普通的谈话高几个分贝。如何恰当地运用这样的语音技巧是很重要的。她不得不挑选某些关键时刻。运用这样的声音很难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有时会“笑场”,有情不自禁放声大笑的危险。后来她发现自己学会了一种快速、有时尖锐激烈、突然插话的习惯,通常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接着运用平常的谈话语调,这样就能够维持相当一段时间。她发现每当她进入一个新的小组时,都得重新战斗,才能在他们的讨论中露一手。这帮男生紧紧地摽在一起不搭理她,即使有问题,也不跟她讨论。
  有时候做一个试验课题或者参加专题讨论班,指导教师会说,“先生们,开始吧。”一眼看到爱丽皱着眉头,赶紧加上一句,“对不起,发利箭小姐,我把你也当男生看待了。”他们能表示出的最高赞扬,就是在他们内心并没有把爱丽当成一个完全彻底明确无误的女性。
  她不得不尽量克制,不要让自己发展成一种过于争胜好斗的性格,甚至完全变成一个厌恶世人者。她突然给自己来了一个急刹车。“厌恶世人者”不光是不喜欢男人,什么人都不喜欢。当然了,对于嫉恨女人的人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厌女癖”。但是编纂字典的那些人,对于那些不喜欢男人的人,他们好像忽略了,没有专门为那些人编造一个名词。爱丽想到,他们几乎都是男人,他们不可能设想会有这样一种社会状况,需要使用这样一个专门术语。
  比起其它很多方面,更为突出的,是她一直受到家长严厉苛刻的制约和管束。在这里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的自由:理智的思考、社会的交往、性别的意识,令她兴奋、舒畅和高兴。一段时间,很多她的同龄人倾向于衣着随便,极力缩小男女之间的差别,她追求服饰简单精致,化妆平易淡雅,以适应她有限的收支预算。她想,这里有更为有效的途径可以表达政治见解。她结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但也难免树敌,不知为什么得罪了这些人,其中有的或许看不上她的服饰,或者不同意她的政治观点和对宗教的看法,或者因为不喜欢她捍卫自己的立场和见解时所表现出的强劲气势和魄力。她在科学方面的游刃有余和胜任愉快,反而被那些在其它方面能力突出的女青年们视为一种非议的依据。还有几个人把她看成好像是数学家所说的存在性定理——这是一个例证,说明存在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肯定能在科学上出类拔萃——或者说就像一位模特明星。
  随着性革命达到鼎盛期,她的热情也日渐增长,她发现那些奢望成为她的所谓情人的那些人有些怕她,或敬而远之。她的关系一般也就维持几个月或更短。变通的办法,似乎就是把自己的兴趣伪装起来,克制住不发表意见,试探一些她在中学里坚决拒绝去做的某些事。她母亲的形象对于爱丽一直萦绕不散,深怕自己陷入受谴责的逆来顺受和温柔缠绵的牢笼。她开始对于那些与学术活动和科学生涯没有联系的男人产生怀疑和疑惑。
  看起来,有些女人好像是毫无心计,几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需要想一想,就倾心奉献出自己的感情。还有一些女人从一开始就精心策划并实施一场完全彻底的大战役,具有条分缕析细致入微的对付各种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布置好进可攻退可守的可靠据点,为的就是一举“捕获”那位称心如意的郎君。她想,说是“称心如意”,这话具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可怜的小资,总不可能达到实际上的心满意足,只好来个“称心如意”——这只是心满意足的一个似是而非的替代品,所谓心满意足也只不过是听从别人的说法,而发表议论的那些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总会把这些安排和举动视为拙劣而夸张的表演,一场大的真人秀。她想,绝大多数的女人都处于两个极端之间的某个中间位置,试图在一时的情感迸发与自己理解和设想的长期实际利益之间寻求协调与平衡。或许在爱情与自我专注的兴趣之间,会出现偶尔的相互沟通,可是有心人并没有注意到。整个仔细盘算事先设计的诱捕之策,令她不寒而栗、不敢苟同。对于男女之事,她认定了,完全听其自然。基于这样的信念,恰巧她遇到了杰西。
  她应约来到离肯摩尔广场不远的一个地下室酒吧里。杰西演唱哀怨的强节奏蓝调歌曲并作为第一吉他手激情弹奏。这种黑人音乐中所深深蕴含的历史沧桑和积怨,充分地被他抒发出来,加上他全身心地表演动作,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正是她一直寻寻觅觅而不可得的吗?第二天晚上,她一个人不请自来。坐在离表演台最近的座位上,在他的两场演唱中,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个月以后,他们同居了。
  只有当他按照签约去哈特福德或班戈演出时,她能做好每一件业务工作。白天与其他学生一起度过:有些男生腰带上挂着最后一代的计算尺,晃来晃去像是狩猎或打仗的战利品;有些男生胸部口袋上别着塑料自动铅笔;确切地说,发出神经质笑声的是那些趾高气扬的男生;那些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严肃认真事务上的男生,一心希望成为科学家。沉湎于业务训练,准备探测自然界深层的秘密,他们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表现得几乎是茫然无助,即使倾其所有的知识应付日常生活,也只不过显得可怜与肤浅。或许献身于科学太花费时间,竞争太激烈,再也没有富余时间使自己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正常人。或者正由于他们没有能力应付社会交往,使得他们陷入一种境地,他们的努力无人注意。除去科学本身以外,在这些人中间,她实在找不到好伴佳侣。
相干光(3)
  到了晚上,陪着杰西,看他又蹦又跳又哭又闹,一股源于自然的活力占据了爱丽的生活。在她和他一起生活的一年中,她想不起来在哪一天晚上,杰西提出,他们俩去睡觉。他对物理和数学一点也不懂,可是对于天地万物,他有清醒的意识,一段时间之后,爱丽也有了这种意识。
  她梦想着把自己的两个世界协调在一起。在一首社会协奏曲中,她加入了音乐家的幻想曲和物理学家的玄妙创作。可是她所编排的夜夜良宵美景梦幻曲遭遇了尴尬并提前结束了。
  有一天,杰西跟她说想要一个孩子。他说他是认真的,他已经安顿妥当了,他想找一份正式的规规矩矩的工作。他甚至考虑过要结婚。
  “要个孩子?”爱丽问他。“那我就不能继续求学。还有几年我才能毕业。一旦有了孩子,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求学了。”
  “是呀。”杰西说,“可是我们总得有个孩子。你可以不必再继续上学,可是生活中还有别的事,你不能不做。”
  “杰西,我需要求学。”她明确告诉对方。
  杰西耸耸肩,爱丽能感觉到两个人同居的生活从杰西的肩头滑下来,就要离去。其实从那次简短的谈话之后,一切已成定局。又过了两三个月,她和他相互吻别,杰西远走加利福尼亚。爱丽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信。
  在20世纪60年代末,苏联发射出的航天器(金星7号,1967年)成功地在金星表面着陆。这是第一个人类制作的航天器降落在太阳系另外一个行星上,能按照预期,正常地工作。大约十多年前,美国的射电天文学家从地球上发现金星是一个强烈的无线电发射源。最为流行的解释,说金星浓密的大气层借助行星的温室效应俘获了热能。按照这种观点,金星的表面窒息性闷热高温,对于晶莹剔透的城市和奇妙的金星人来说显然是热得受不了。爱丽渴望出现其它的解释,她曾经设想无线电发射是来自高于金星表面的某个位置,可惜并非如此。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些天文学家宣称,对于一个沸腾的金星,不可能对这些射电数据做出其它的解释。她不满意把这些解释为这颗行星强烈而集中的温室效应,甚至有些厌恶。可是当苏联金星7号航天器着陆之后,预先设计的温度计有效地工作,测出的金星表面温度之高足以熔化铅或锡。她所想象的晶莹剔透的城市恐怕也化成水了(尽管金星还没达到那么高的温度),不过这个金星表面也得被硅酸盐的眼泪整个冲刷一遍。她太天真烂漫罗曼蒂克了。其实多年以前她自己就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她依然赞叹射电天文学威力之强大。这些天文学家坐在房间里,就能把射电望远镜指向金星,测量出它的表面温度,其精确度就同十三年之后金星探测器测量出来的数值完全一样。自从她能够记事儿开始,她就一直对电气工程和电子学着迷。可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对射电天文学开始具有如此强烈的印象。你安全地待在你自己的星球上,只需要把你的望远镜连同它的一套电子设施,瞄准目标就行了。有关其它世界的信息,随后就会通过反馈系统,滴滴答答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她对这种构想和装置感到惊异。
  爱丽开始访问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附近的中等规模的射电望远镜,终于获得邀请,协助进行观测和数据分析的工作。夏天,她在西弗吉尼亚州绿岸国家射电天文台找到一份有报酬的助手工作,刚刚到达工作地点,就惊喜地注视着格罗特?雷伯(1911—2002)最早创制的射电望远镜,那是1937年他在伊利诺伊州麦囤自家后院里建造起来的,直径将近十米的抛物线型大碗,现在保留在这里,作为一件历史性纪念物,提醒人们一个献身天文事业的业余爱好者能完成多么了不起的业绩。尽管银河系中心蕴含的能量如此强大,可是它太遥远了,透热治疗机的辐射虽小,可是它太近了。为了避免干扰雷伯,必须在夜深人静,当附近还没有任何一辆汽车发动的时候,当沿街各处的透热治疗机还没有开动运转的时候工作,1938年,雷伯从银河系的中心检测到射电波的发射。
  这种耐心探索和时不时由于不太大的发现而受到褒奖的气氛,对她来说十分适合。他们试图针对若干个遥远的银河系以外的射电源,测量出它们如何随着对太空观测深度的加深而增加。爱丽开始思考采用更好的方式和办法检测微弱的射电信号。按部就班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哈佛毕业,远赴国家的另一端,到加州理工学院,读射电天文学的研究生学位。
  在这一年里,她师从大卫?鼓丘。他在世界范围内具有才华横溢的良好声誉,并以遭人愚弄决不善罢甘休而著称,你会在各行各业顶级人物中发现这种内心活动,他们始终处于永远无法放松的焦虑状态之中,担心或许会有什么人,在某个时刻被证实比他们更高明。鼓丘教给爱丽该领域里真正的核心思想和方法,特别是理论基础。虽然有莫名其妙的传言,说他对女人有吸引力,可是爱丽发现他接连不断地表现出争强好胜而且孜孜以求地自我卷入。他曾说过爱丽,你这个人太过于随心所欲地描画美景了。这个浩瀚无际的宇宙是严格有序的,按照它自身的法则有规律地运行。关键在于让我们的想法符合宇宙实际运行的规律,而不是把自己似乎美丽动人、实际随心所欲的先入之见(鼓丘有一次还说过,这中间还夹杂有女孩子的倾心渴望)强加给宇宙。自然法则禁止的东西,根本不能做,他引用一位就在本大厦的本专业领域同事的话,让她确信,凡是自然法则未加禁止的任何东西,也都是强制性的。他继续说,可是,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被禁止的。当他滔滔不绝地讲演时,爱丽注视着他,试图猜透这些复杂性格特点究竟是怎样一种巧妙的组合。她看到这样一个身体条件卓越的男人:早生的华发、嘲讽的微笑、镶有半月形镜片的阅读专用眼镜架在鼻子的末端、蝴蝶领结、宽阔方正的下巴,还听得出来有蒙大拿州的地方口音。
  鼓丘对于美好时光的想法,就是邀请研究生和年轻的教职员到家里共进晚餐(这与她的继父不同,他尽享学生环绕左右的愉快,并把他们留下用晚餐视为奢侈)。鼓丘显示出对专业领域具有极其理智清醒的丰富知识,能随时将谈话引向他作为公认的领先专家擅长的主题,还能迅速地列举相反的见解。晚饭后,通常会向客人放映幻灯片,画面上,鼓丘博士佩带着水下呼吸装置出没在墨西哥科苏梅尔岛,或是特立尼达多巴哥岛,或是澳大利亚大堡礁的水下或水面。时常对着镜头微笑或招手,甚至在水下也有这样的形象。有时候还会出现他的科学事业上的合作者海尔格?宝客博士的远景全身画面。(鼓丘的夫人经常能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对把这样特殊的幻灯片拿出来放映,她说在以前的晚餐聚会上,大多数客人都已经看过这些幻灯片了。说良心话,这些观众已经看过所有的幻灯片了。他的夫人这么一说,鼓丘反而借机大为称赞这位有着运动员一样矫健身材的宝客博士的种种美德,弄得他夫人倍感羞辱。)专有一帮学生兴致勃勃地不断来访,指望着能在复杂多变的珊瑚礁中间和满身都是刺的海胆周围,找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精彩细节或新发现。有那么几个人会因为难堪与尴尬浑身扭动和不安,或者只管专注地品尝鳄梨奶油沙司。
  一天下午非常令人兴奋,因为他的研究生们被邀请过去,三人一组或两人一组,开车把他送到山崖脚下,这座风景诱人的陡峭山崖就是位于加州的太平洋帕里塞德。他将从上百英尺高的崖顶,直接纵身跳入平静的大海,偶尔,也有的时候从悬挂式滑翔机上飘然而下。学生的任务就是开车沿着海岸的公路,为他作接应,把他寻找回来。他会当着这些接应学生的面,突然,呼啦一下子,从天而降,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异常热闹。他还邀请一些学生与他一起表演高崖跳水,可是没有人敢冒险尝试。他很高兴沉湎其中,显示其竞争的优势。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表演和作秀。别人把研究生看成未来的资源,因为他们要把理性和智慧的火炬传给下一代。可是凭爱丽的感觉,鼓丘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对他来说,这帮研究生就是居心不良的持枪歹徒。说不上什么时候,他们中就会跳出一个人来向他挑战,试图争夺霸主地位的“西部头号快枪手”称号。他们只能维持他们当前的地位。鼓丘还从来没有对她主动出手,不过爱丽自己心里明白,或早或晚,这位先生肯定要对她一试身手。
  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二年,彼德?瓦缬润在国外度过七年一次的休假年,回到校园。他彬彬有礼但并不吸引人。除了他本人,没有哪一个人认为他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才华。然而在射电天文学方面,他步履扎实地取得过颇有影响的成就,他对新闻界这样解释,因为他“忠于职守,坚持不懈”。在他的科学生涯中有一点不太好的名声:他对地外智能的可能性感到痴迷,觉得其中有无限的魅力。仿佛工作机构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那么点怪毛病:鼓丘老爱折腾幻灯片,而瓦缬润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其他的人,有的喜欢无顶的餐柜,有的喜欢食肉的植物,有的喜欢那种叫做超自然的禅思。瓦缬润曾经思考过地外智能的问题,简称ETI(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比起其它课题花费的时间更长,所遇到的困难更多,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更加小心谨慎、更加仔细推敲。当爱丽对他的了解日渐增多之后,仿佛ETI提供了一个具有魅力的情景,一个容许想象力自由驰骋的空间,这与彼德个人日常生活单调无聊的忙忙碌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关地外智能的思考与探索对他来说并不是一项工作,而是一种娱乐和游戏。瓦缬润的想象力在时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爱丽愿意倾听他的讲述。就像进入了爱丽丝漫游的奇境和《绿野仙踪》里桃乐丝寻找的翡翠城。实际上真比这些还要更好,因为经过他长期思索反复推敲之后讲出来的竟然是那么娓娓动听、深有所悟、若思若想、徐徐道来、似幻似真,回味余韵,不禁让人觉得这真的能够成为现实,这一切真的会发生。有一天,她又沉思冥想,或许事实上而不是虚无缥缈中,这些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真的接收到一条消息。可是现实比她的想象要糟糕得多,因为就像鼓丘在其它课题项目上一样,瓦缬润同样也是多次反复强调,思索思考必须面对清醒的物理现实。这就像是一面巨大的筛网,从汹涌而至的大批胡思乱想中能过滤出的有用有效的思考是极少的,是稀罕的。地外课题及其所需的技术必须严格地遵守与符合自然法则,很多充满诱惑力的设想和预言,只需一个具体实例,就会使他们遭受严重挫折。只有那些能透过滤网,能经得起大多数充满怀疑的物理学分析和天文学分析的考验,劫余的幸存者,才有可能是真的。当然,你不会有先见之明,预断是非。肯定会有那么一些可能性,你过去忽略了,总会有比你聪明的人,有那么一天,把你丢失的东西寻找回来,形成更新的观点。
相干光(4)
  瓦缬润一再强调,我们并不愿意,但是我们常常作茧自缚,那些从我们时代抽出的茧丝,从我们文化抽出的茧丝,从我们生物机能抽出的茧丝,一层一层地缠绕着我们,从根本上说,由于原创物种和初创文明的不同,对人们的想象造成深刻的限制。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分别地各自独立演化,他们不可能不与我们相差甚远。很有可能,这些物种具有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先进技术——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事实就是这样——甚至还掌握了全新的物理定律。一重重的拉毛水泥墙面装饰的拱门层层套叠,出现在眼前,就像德?奇瑞卡(1888—1978,出生于希腊,意大利超现实形而上画派先驱)所画的投影悖理、奇形怪状的回廊,他们漫步其中,瓦缬润款款述说,请想一想,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思索这个地外智能问题时,所有具有重要意义的物理定律才陆续被发现。21世纪的物理学将如何发展,22世纪的物理学又将如何发展,甚至还有第四个千年的物理学将如何发展。我们难以猜测出,我们与之通讯的文明具有多么不同的技术,我们将为我们的猜测偏离如此之遥远,而显得多么地可笑。
  随之,瓦缬润总是确信,地外文明对于我们落后到什么程度,必然了如指掌。如果我们取得任何一点进步,他们肯定都会及时了解到。我们最初在这里,刚刚能够仅靠双足,直立地站在地面上,上星期三我们发现了火,仅仅在昨天,才撞大运似地碰上牛顿的动力学、麦克斯韦方程、射电望远镜,得到有关物理学超级统一(大一统)理论的模糊暗示。瓦缬润很有把握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他们会尽量让我们容易接受,如果他们真的想要与这些稀里糊涂的家伙通讯,他们一定得给受理的一方,留有充分的余地让他们能够接受。他想,既然如此,如果一旦有信息传过来,他一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这个机会。说他缺少才华是因为没有看到他的实力所在,其实这恰恰是瓦缬润的长处。他满怀信心,他清楚这些糊涂蛋到底有多大能耐。
  作为博士论文,爱丽选择的课题,经过导师们的同意,是开发一种更为灵敏的射电望远镜接受器。这样可以发挥她在电子学方面的才能,脱离开侧重理论研究的鼓丘,允许她有更多的机会与瓦缬润继续讨论相关内容——而且从专业上,不采取危险的步骤,不介入他的地外智能的课题。那个项目过于耗费思索,不适于作为博士论文题目。爱丽的继父曾责备她爱好不专一、兴趣太广泛,说她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野心大、不现实,有时还说她是毫无光彩、平庸之辈。到了现在,她根本不跟斯铎顿通话了,她继父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论文题目,把它贬为单调平凡,没有多大价值。
  爱丽的工作对象就是红宝石脉泽(受激辐射微波放大器)。红宝石的主要成分氧化铝几乎是完全透明的。红色是由于含有微量铬元素杂质分布在氧化铝的晶格之间。当一个强磁场加到红宝石上,铬原子能量增加,或者像物理学家常说的,使它达到激发状态,爱丽喜爱这样的形象,所有的这些小小的铬原子在每一个放大器里都兴奋地激荡起来,为了一个良好的具体目的而狂热暴跳——把一个微弱的射电信号加以放大。磁场越强,这些铬原子激荡得越厉害。因此,可以使脉泽对某一选定的射电频率特别敏感。爱丽发现了一种新方法,在铬原子的基础上再添加镧系元素杂质,这就能使脉泽对准更窄更为精密的频率范围,能比过去的脉泽检测出更加微弱的信号。她的检测器必须沉浸在液态氦之中。爱丽把这种新型仪器安装在位于欧文斯山谷归属于加州理工学院的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上,对准全新的频率范围,天文学家称之为三度黑体背景辐射——这是创生宇宙大爆炸射电频谱的残留痕迹。
  “看看这样是否能找到正确的途径,”爱丽暗自在想,“我采用了一种空气中存在的惰性气体,把它液化,在红宝石里引进一点杂质,再附加一个磁铁,看能不能检测出创生之火。”
  随后她又摇摇头,陷入困惑和不安。无论是谁,她漠视了最基本的物理基础理论,似乎都难逃高傲自大、装腔作势、妄图复活魔法巫术的指责。你怎么能把这一切向一千年之前最优秀的科学家解释清楚?不用说液态氦、受激辐射和超导流量泵是什么,他们不能理解,就是问:什么是空气?什么是红宝石?什么是天然磁石?他们怎么能懂得?实际上,这让爱丽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知道,关于射电频谱最为模糊的概念,甚至于连频谱是什么,这样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也许只是看到过雨后的彩虹,有了点与光谱相近的模糊认识。他们不知道光是波动。既然这样,怎么可能期待我们理解一千年之后某一文明所掌握的科学知识呢?
  必须大批量地制造红宝石,因为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具有符合要求的质量特性。根本没有一个能达到符合珠宝级别的质量,而且大多数的颗粒都十分细小。她拿了几个颗粒比较大的剩余残留物,佩戴在身上。这与她比较深的肤色十分相称。即使是精心地加以切割和琢磨,那些镶嵌在耳环或胸针上的宝石,你也能够辨别出其中异常之处:样子奇特。比如,由于断裂性的内部反射,按某种特定的角度阻挡光线,或者在正品红宝石色之中夹杂有桃红色的瑕疵。她会向科学圈子以外的朋友解释说,她喜欢红宝石,可是买不起。有点像第一个发现绿色植物光合作用生物化学路径的科学家,永远把松针或一小枝欧芹别在自己的翻领上。关心和重视爱丽成长的同事们觉得这样做,要说装疯卖傻、故意卖弄,那太过分了,可是不能不说是有点“扯”。
  世界上那些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安装在远离喧嚣的偏僻地区,正像法国画家高更(1848—1903)出海远航到达波利尼西亚的塔西提岛:为了能更好工作,他们必须远离文明的干扰。民用和军用的无线电通讯日益增加,射电天文望远镜不得不躲避起来——与世隔绝地隐藏在安全地点,比如波多黎各的山谷里,或者远远放逐到美国新墨西哥州或中亚哈萨克斯坦仅有稀少灌木的沙漠里。随着无线电干扰继续增加,越来越多的议论认为,不如干脆把天文望远镜都建到地球以外去。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天文台工作的科学家都有顽强不屈和意志坚定的倾向性。配偶离弃了他们,孩子们一旦有机会就离开这个家,然而天文学家依然坚持到底。极少有人认为自己是梦想家。长期驻扎在偏僻遥远天文台的科技人员,大多都有干实事的倾向,他们是实验科学工作者,这些专家懂得大量有关天线设计和数据分析的知识,有关类星体或脉冲星就更不在话下了。普遍来说,他们儿童时期并不是那么向往什么星辰;他们一天到晚忙碌的,就是怎么想办法,修好家里汽车上的化油器。
  爱丽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接受了一项安排,在阿瑞稀薄射电天文台(归美国康奈尔大学管理的一座天文台,通常译为阿雷西博)担任研究协理。这个横跨三百零五米的大碗,安装在波多黎各西北部几个小山的山脚下,反射板直接铺设在喀斯特盆地的地面上。能够使用当前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她急切地想把她的脉泽检测器用上,以便观测尽可能多的不同天体——附近的行星和恒星,银河系的中心,还有脉冲星和类星体。作为天文台的一名全职工作人员,她将会被安排相当大量的时间进行观测。能接触到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极富竞争性,有很多有价值的研究项目,多得可能都做不过来。所以保留给常驻人员使用望远镜的时间是无价之宝一样的特权和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于很多天文学家来说,这就是唯一的理由,他们认可生活在这样被上帝抛弃的倒霉地方。
  她还希望察看几颗恒星,看看是否可能有一些智能的信号来自那里。利用上她的检测器系统,有可能监听到零零星星的射电信号,来自像地球一样的行星,即使几光年之外也能接收到。那么,一个先进的社会,打算与我们通讯,他们的传输能力毫无疑问会比我们强大得多。如果把阿瑞稀薄当做一台雷达望远镜使用,就有一兆瓦的能力向太空中某一特定位置发送,她想,然后一种文明仅仅具有比我们略微强那么一点的能力,能够以一百兆瓦或更大的能量发送。如果他们特意要向地球发送,使用一台像阿瑞稀薄一样大的望远镜,并使用一百兆瓦的发射器,那么,阿瑞稀薄应当能检测到这些信号,实际上,这种信号在银河系到处都存在。当她仔细地加以考虑,她意外地发现,在对地外智能的搜索过程中,将来所有能做的,其实就是此前已经做过的。她想,那些有关这个问题的资源都是平凡、没有特殊意义的。客观形势逼迫着她,让她承担一项更为重要的科学问题。
  阿瑞稀薄的这套设施在当地通常称之为“地皮雷达”(因为它的反射板都直接铺设在地面上)。这个具有三个高大的标志塔的铺地大盘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一般人并不了解,可是它提供了一百个劳累粗重的就业岗位。这些本地土生土长年轻的原住民妇女与男性天文学家相互隔离,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专业工作者中的一些人,充满激动不安的那么一股劲头,沿着环绕这个大盘子外围的路径节奏均匀地慢跑。结果,爱丽刚刚一到,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她的身上,一方面,并非完全不受欢迎,同时很快变成一种扰乱,使她难以专心致志地研究。
  这个地方的环境相当优美。晨晖未现,朦胧中,爱丽通过控制窗向外望去,能看到疾风暴雨的乱云在山谷的另一侧边缘翻滚,就在其中一个巨大的标志塔之外,悬挂着馈线喇叭和由她新安装的脉泽系统。在每一个标志塔的顶端都有一盏红灯在闪烁,警告万一迷航进入这片静谧桃花源的飞机,避开和离去。凌晨四点,她常常走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成千上万只本地叫做“翘首弄姿”的陆蛙,群体齐唱,她不明白它们究竟唱的什么,就像是在模仿表达悲痛的喊叫。
  一些天文学家就住在天文台附近,可是由于不懂西班牙语和从未经历过异域文化氛围造成的隔阂,驱使他们和他们的女眷倍感孤独和情绪反常,无所适从。有些人决定居住到锐密空军基地,该地自诩拥有相邻地区唯一的一所英语学校。可是九十分钟的驱车路程仍难以消除他们的隔离感。还受到波多黎各当地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威胁——他们错误地认为这个天文台承担着某些重要的军事使命。既然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下,无可奈何,益发增加了屈从、克制的歇斯底里之感。
相干光(5)
  几个月之后,瓦缬润来访。名义上,他到这里做一次讲演,可是爱丽知道,他来此的部分的目的是查看一下她在干什么,并提供一些表面上的心理支持。爱丽的研究进行得相当好。她发现了一些仿佛是新的星际分子云复合体,还得到了一些非常精确的脉冲星高时间分辨率的数据,该脉冲星位于蟹状星云(M1、NGC1952)中心。她甚至完成了最为灵敏的搜索,而且处理的信号来自几十个附近的恒星,不过没有任何正面的结果。其中有一两处的规律性(正则性)值得怀疑。她对那些有疑问的恒星再次进行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要观察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地面的干扰或随机噪声一连串缀合,早晚会形成一种固定模式,短时间之内会让你心跳加速,激动得难以自制。你必须平静下来加以彻底检查。如果这种固定模式不能再次重复,那就是虚假的偶然现象。如果她对所要探寻的东西想保持外表上的情绪平静,严格遵守这样的专业训练规范是至关重要的。她决心尽可能地保持心态稳定,但是还不能放弃好奇心,最初,正是好奇心,驱使她走上这条路。
  她从存放在社区冷藏柜里不多的存货中,凑了一顿简单的野餐,瓦缬润与她沿着大盘子的边缘席地而坐。远远地可以看到工作人员,修理或替换反射面板,他们穿着特制的雪地鞋,以免划破铝片或掉到下面的地面上。瓦缬润对她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他们闲聊着,谈些街谈巷议和科学珍闻趣事。谈话慢慢转到SETI(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因为对地外智能的搜寻就要宣布了。
  “你是不是考虑过全职干这个课题,爱丽?”他问道。
  “我还没有怎么考虑过。而且不太可能,是不是?据我所知,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重点设施全部时间专门供SETI使用的机构。”
  “现在没有,可是会有的。现在有一个机会,对甚大天线阵附加几十台碟盘构成一个专门用于SETI的天文台。当然了,它也可以为其它有益的射电天文学研究服务。这将是一座超级干涉测量装置。目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所需费用庞大,需要真正的政治意愿,最好的情况下,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实现。目前,还只是一项值得考虑的事。”
  “彼德,我刚刚察看过四十多颗附近的恒星,都是与太阳频谱大致相近的类型。我研究了21厘米的氢谱线——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一个显著的信标指示频率——因为在宇宙中氢元素是最丰富的,诸如此类的说法。而且我采用了最高灵敏度,这是从来没有试验过的。但是找不到一丝信号的痕迹。也许那个方位根本就没有信号。也许整个这些工作都是白忙乎了。”
  “喜欢金星上的生活吗?令人幻想破灭的清醒说法应当是:金星上的物理状态比地狱还要恶劣;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星。在银河系里有亿万颗恒星。你所观察过的只是有限的那么一些。为什么你不说,这有点不成熟、太幼稚,而把它放弃呢?你对这个问题所做过的研究,只不过是十亿分之一。如果你考虑到还有其它的频谱,也许还远远地低于这个份额。”
  “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并没有那么超凡入圣的感觉能力,能够说出准在某个地方或者准不在某个地方,或者说出所有的地方。即使那些先进的家伙离开我们有一千光年那么遥远,难道他们就不能在我们的后院设立一个前哨站?你可以干SETI,就那么一直永远地干下去,可你,永远无法说服自己:你准能完成这项研究。”
  “啊——哈,有意思,你的话听起来,开始像大卫?鼓丘说的了。如果在他这一辈子,我们不能够找到,他就没有兴趣。我们对SETI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你就说得准,这里究竟存在多少种可能性。这是需要开放所有可选项的时刻。这是需要乐观的时刻。如果我们生活在人类历史此前的任何一个阶段,我们一生一世都只能对它好奇、困惑与狐疑,对于寻求答案毫无作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可是当前是独一无二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来临了,居然有人能够去搜寻地外智能。你制作的检测器可以用于搜寻几百万颗恒星周围的行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准能成功。可是你能想到还有比这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吗?请想象一下,人家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发送信号,可是地球上,根本没有人在收听。简直是笑话,简直令人哭笑不得。如果我们有能力去监听,却缺乏进取心,没有去做,你对你的文明不感到羞耻吗?”
  从左侧流动而过的二百五十六幅世界的形象放在左边。从右侧滑行而过的二百五十六幅世界的形象放在右边。它把这五百一十二幅形象整合成为一套环绕在它周围的连续视野。它深入到一片巨大的摇摆着的丛林,根根植物都是薄薄的叶片,有一些是绿色,有一些由于见不到阳光而显得苍白,几乎所有的叶片都比它高大。可是它爬上爬下翻越其间并不困难,偶尔会在某个弯弯的叶片上反复地寻找平衡,落到下面像柔软垫子一样平铺着的叶片上,然后沿着预定方向准确无误地继续它的旅程。它可以弄清楚它是处于追踪线的中间。那么诱人的新鲜气息。只要遵照追踪线的指引,什么也不必想,只顾成百上千次地攀登那些像它自己一样高的障碍。它既不需要标志塔,也不需要攀登的绳索,它本身已经装备齐全。近在它脚下的地面透出一股气味,必须含有它们一伙的先头侦察兵刚刚留下的芳香。沿着这条踪迹找到食物;几乎总能达到目的。食物自然而然地会出现。侦察兵事先找到了这些食物,并留下了踪迹线。它和它的同伙们把食物带回来。有的时候,这个食物可能是个活物,像它们自己一样的活物;也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无定形的或结晶形的团块。偶尔的这块东西也会很大,要求它们一伙齐心协力,连顶带扛,连推带拉,翻越重重叠叠的叶片才能把捕获物或战利品拖回家。食物还没有吃到口,预先吧嗒吧嗒上颚,就像两颗大牙。
  “最让我感到担心的,”爱丽继续说,“就是出现相反的情况,你所说的可能性,他们连试也不去试一下。他们有能力与我们通讯,当然很好,可是他们并不一定真的那样做,因为他们看不出这样会有什么意义。就像是……”——她低头看了一眼铺在草地上的台布,目光盯着台布的边缘——“就像这些蚂蚁。它们与我们占据着同样的环境与景色。它们有大量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占据了它们的时间。从某种层次来说,它们对它们的环境也是十分了解和熟悉的。可是我们并不试图与它们通讯。我并不认为它们具有我们的观念,哪怕是最为模糊不清的概念也不具备。”
有一只大蚂蚁,与它的同伙相比,具有更为强劲的进取精神,已经冒险进入台布,以轻快的步伐沿着一个红白色方格的对角线,奋勇前进。爱丽抑制住微微的那么一点厌恶的刺激,小心翼翼轻轻一弹,把它送回草地——那块归属于它的草地。
白噪声(1)
  听到的旋律甜美,没有听到的更甜美。
  ——约翰?济慈
  1795—1821,英国抒情诗人。
  《咏希腊古瓮》(1820)。
  最居心叵测、阴狠毒辣的谎言于悄然无声中说出。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
  1850—1894,苏格兰作家、诗人,著名海盗小说《金银岛》的作者。
  《致少女少男》(1881)。
  几年来这组脉冲群一直在星际之间的无边黑暗中穿行。偶尔它们也会碰上一些毫无规律的气体和尘埃的混合云,少许的能量会被吸收或耗散。剩余的部分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航行。在它们前面是一片淡淡的黄色的光晕,周围其它的光亮依然不变,唯有那一片慢慢地增加亮度。从人类的肉眼看来,迄今,它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小点,它却是当前黑暗太空中最亮的天体。这组脉冲遭遇到一群巨大的雪球。
  走进百眼巨人管理局大楼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大大的双眼,两眼相距比常人稍微远一些,这样使得她棱角分明的面部骨骼构造显得柔和一些。长长的黑发用一个玳瑁色的发卡束在脑后。随随便便地穿了一件编织的体恤衫和卡其色军装裙。她缓步走在一楼的大厅通道上,进入了一个房间,房门标牌上写着“E.发利箭,局长”。当她的拇指从指纹自动识别锁移开的时候,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会发现在她的右手上戴了一枚戒指,上面的宝石镶嵌得不像是出自行家之手,宝石呈现出一种混浊的奇异红色。点亮台灯,她在抽屉里翻拣,找出一副耳机。在她办公桌旁的墙面上,简洁地装饰着一段话,是从卡夫卡(1883—1924,出生于捷克的犹太作家,以德语写作,最著名的作品是《变形记》)的《喻言》里摘录下来的:
  现在赛壬赛壬,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常以美妙歌声诱惑过往海员,致使航船触礁。们有了更为致命的武器
  胜过她们的歌声,那是她们的寂静无声……
  也许有人可能逃脱出
  她们的歌唱;
  可是要想逃脱出她们的寂静无声,永远也不可能。
  她挥动了一下手,熄灭了灯光,在半明半暗中,走向门口。
  在控制室内,她很快就掌握了情况,一切正常。透过窗户,能看到一百三十一台射电望远镜之中的几台,这些射电望远镜在新墨西哥州仅有低矮灌木的沙漠上延伸几万米,像是某一类品种奇特的机器花朵,使劲地伸向天空。现在是中午刚过不久,昨夜她很晚才睡。射电天文学家在大白天照样工作,因为射电波与通常的可见光波不同,空气并不消散从太阳发出的射电波。对于射电望远镜来说,除了指向非常靠近太阳的方位,指向其它任何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可是,如果正好对着射电源则另当别论。
  在地球的大气圈之外,在天空的另一侧,是一个充满了射电辐射的宇宙。凭借射电波的研究,可以了解到很多的行星、恒星和星云,了解到巨大有机分子云的构成——它们经常漂移在恒星之间,还可以了解到宇宙的起源、演化和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射电辐射都是自然生成的——是依据物理过程形成的,电子在星系磁场之间盘旋,或者星际之间的分子发生碰撞,或者大爆炸红向偏移造成的遥远回响,从宇宙起源的伽马射线到充满我们这个时代太空里温顺和寒冷的射电波。
  在最近人类从事射电天文学研究的几十年之间,还从来没有接收到来自太空深处、真正是非自然、特意制造出来的信号,某种精心安排的信号,某种由异类或另类心智设计或策划出来的信号。曾经出现过虚假的警报。起初,来自类星体,特别是脉冲星随时间有规律变动的射电波曾让人们惊喜交织、疑惑,猜测为某种播放的信号,来自外界,或者是为那些航行于星际空间的域外舰船提供导航的射电波标志信号。结果并不是那些东西——同样是域外或地外的,或许只是夜空中另外别的什么发出的信号。类星体似乎是巨大无比的能源,或许与星系中心质量巨大的黑洞有某种联系,其中很多是在宇宙演化进程已经过了大半之后,才出现的。脉冲星就是像城市那么大一团急速旋转的原子核。还曾经有过其它大量丰富和神秘的信号,起初看起来还真带有智能特征,不过后来发现,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地外来的。现在天空上星星点点地分散着秘密的军事雷达系统和无线电通讯卫星,这些并非少数几个民间射电天文学家的意愿和恳求所能制约的。有些时候那些做法已经明显是违法的,不顾国际远程通讯的协议。可是对违法者既没有进行追索,也没有惩罚。也有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出来承认对此事负责。上述种种,都不属于名正言顺的域外或地外信号。
  然而现在看来,发展出生命似乎是那么容易——而且,存在着那么多的行星系统,存在着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给生物的进化提供了那么多的机会和条件——要说在银河系中不是到处滋生着生命活动和智能个体,那简直太难以令人相信了。射电波以光速进行传播,好像还没有其它任何别的能达到或超过这个速度。它们很容易发生也很容易被检测到。即使是非常落后的技术文明,就像地球这样,在他们探索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早就应当碰上这类射电波信号。即使采用最为初级的实用无线电技术,几乎就有可能与位于银河系中心名副其实的文明进行通讯,现在,从发明射电天文望远镜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不过困难在于,天空中需要考察的地方太多了,再加上,域外文明可以使用的广播频率太多了,这就需要有一套系统和耐心的观测计划与程序。百眼巨人工程项目,为此已经进行了四年多的全天候观测和运行。曾经出现过机器突发的异常尖锐信号、来路不明的电波、似是而非的暗示、莫名其妙的提示、虚假错误的警报。可是偏偏没有真正的消息。
  “下午好,发利箭博士。”
  这位孤单的工程师愉快地向她微笑,她点头回应。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全部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都由计算机进行控制。系统自动地慢慢扫描天空,自动检查、自动对比从望远镜阵列各个不同单元所获得的数据,自动维护系统,保证不发生任何机械或电子故障。她拿眼扫描了一下占满整个一面墙、容量为千兆条信道的电子分析仪,注视了一下频谱测定结果的显示屏。
  在这个望远镜阵列经年累月缓慢扫描天空的状况下,确实没有什么很多的工作需要天文学家和技术人员去干。如果装置发现了什么情况值得注意的,它会自动地发出声音报警,如果必要的话,它会惊醒睡在床上的负责该项目的科学家。然后发利箭会当机立断做出判定,究竟这是设备故障,还是美国的或苏联的太空航行器,不期而至的误入禁区或突发意外信号所致。她与工程技术人员一起时常改进和设计出一些机制,以便改善装备的灵敏度:分析检测到的辐射数据中是否有什么固定的方向图式?有没有什么规律性?她时不时会安排某些射电望远镜检查和验证其它天文台最近发现的异乎寻常的天体;她还要就一些与SETI无关的科研或工程项目,对本机构的成员和来访者给予帮助;她经常需要飞往华盛顿,维持拨款机构——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让他们对此具有高度的兴趣和关注;时常在扶轮国际墨西哥索科罗分社或者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大学对公众发表有关百眼巨人甚长基线天线阵,它是由10组全同的射电望远镜组成,分布范围从加拿大东北圣克罗伊到太平洋中的夏威夷,每个望远镜孔径25米,组合基线长8 000千米,分辨率0.000 2角秒的巨大干涉仪。该系统的总部就设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这是真实的。而小说中的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也设在这里,是虚构的。科研项目的讲演或谈话;偶尔还要接待一些来自新墨西哥州最偏远地点富有进取精神的记者。
  爱丽极力小心谨慎不要让自己陷入琐碎的应酬和无聊的事务。与她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员个个文雅礼貌风度悦人,她与这些隶属于她的下级人员维持相当的距离,避免不适当的个人密切关系,她并不觉得自己与任何一个人真的陷入什么亲密往来。可是与百眼巨人科研项目无关的地方上的男人之间,曾有过那么几次热烘烘的短暂交往,不过基本上都是随随便便的一般关系。在生活的这个领域和层面上,同样也是一种平平淡淡厌倦无聊的固定模式。
  她在一个控制台前坐下,插上耳机。她知道那是没有用的,设想庞大的计算机系统监视十亿条频道都发现不了的东西,她仅仅监听一个或两个频道就能检测到一种方向图式,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这样能对她起到一种满足幻想的作用。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一种几乎是坠入梦中的表情笼罩在她面部轮廓的每一个细节上。这位技术人员禁不住暗自在想,她真是太可爱了。
  像通常一样,她总能听到一种持续回响的随机静电噪声。有一次,在她监听的方向上,包括有仙后座AC+793888恒星,她觉得她听到一种歌唱,微弱缥缈、似有若无、时隐时现,倾其能力所及难以把握,难以令她信服这些东西确实存在。旅行者1号空间探测器,现在已经飞到海王星绕日运行轨道的附近,它将继续航行。这个空间探测器携带了一张金质刻录片,在它上面记录着来自地球给人印象深刻的问候语、图片和歌曲。那么他们能不能以光速向我们发送他们的音乐?而我们向他们发送的速度仅仅是他们发送速度的万分之一?在其它的情况下,比如现在,明显的,静电声是毫无方向图式可言,她会提醒自己,山农信息论著名的箴言,除非事先知道编码的解密之钥,那么最难破解的编码格式就是编制成与噪声难以区分的编码消息。她迅速地点击了操作台上的几个按键,从阵列中选取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狭窄带宽频率,一个出现在左耳机,一个出现在右耳机。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反应。她监听射电波的两个偏振平面,然后对比线偏振和圆偏振。可供选择的有十亿条频道。仅凭可怜而有限的一对耳朵和一副大脑去监听,寻找有没有一个方向图式,试着去猜测计算机的各种可能性,你就得花费一生的时间。
白噪声(2)
  她很明白,只要它真的存在,人类是善于辨别微妙莫测的格式、拼图、方向图形的。可是同样的,即使它根本不存在,人类也善于想象出来他想要的东西。的确,存在有一系列的脉冲,存在有一些静电噪声的配置,它们会突然之间给出一个中间停歇的节律,或者形成短暂的旋律。她把控制点拨转到另一对射电天文望远镜上,这对装置正在监听一个已知的星系射电源。她听到射电频率由高到低的一声下滑音,一个“干扰啸叫声”——由于射电源与地球之间星际空间弥漫着稀薄气体,穿行其间的电子对射电波产生耗散作用造成的。中途遇到的电子越多,发出的滑音就越多,也就表明射电源距离地球越远。她听到过太多这样的声音了,只要她一听到这种射电波干扰的啸叫声,她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射电源的距离。这一次,她估计,来自一千光年之外——远远超出附近邻域的恒星,不过仍然相当地局限在巨大的银河星系之内(银河系直径约十万光年)。
  爱丽将百眼巨人的工程设施转回到巡天扫描状态。仍然是没有任何方向图式。就像一个音乐家聆听遥远处传来的滚滚雷声。偶尔出现的小块图式会促使她注意,如此持续不断一直到让她无法忘记,甚至有时候情不自禁地倒转磁带,察看某一段特定运行的观测记录,是不是有什么她曾经脑子里有过印象,而计算机对此忽略了。
  在她的整个生活中,做梦一直伴随着她。她所做的梦细节异乎寻常地清晰、结构精巧完美、内容丰富多彩。比如说,在梦中,她能凑到近前凝视母亲的面孔,达到毫发毕现的程度,或者,清楚地看到一台旧收音机后盖的细节,她梦境中的视觉细节面面俱到。她总是能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微妙细节,毫无遗漏——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正承受着极端的压力,像博士论文答辩之前,或者与杰西濒临分手的时刻。可是现在她想回忆梦中的形象却很困难。对于视觉细节的回忆能力几乎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她开始梦见种种的声音——就像一个生来就失明盲目的人。凌晨的几个小时,她睡梦中无主导意识的内心,时常会产生某些或长或短的曲调,这些都是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的旋律。她会突然醒来,发出声控命令,点亮床头桌上的台灯,拿起为此事先准备好的钢笔,画出五线谱,把这段音乐记录到纸上。有时候白天忙了一整天之后,她会利用录音机把它重新播放出来,听一听是不是她曾经从蛇夫座或摩羯座方向接收过。她不能不承认感到沮丧和无奈,整天就是那些东西在作祟,受到它们的困扰,那些电子、那些具有接受能力和放大能力不停移动的空洞、那些冰冷稀薄的气体之中的带电粒子和磁场,它们弥漫分散在相距遥远的闪烁恒星之间的太空。
  这是反复重复的单音符,音调高亢,陡升和急降的转换的瞬间,嘈杂而凌乱。她极力回忆和辨认。她随后确定,这是她三十五年来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她想起了,每次都要抱怨她母亲,把晒衣绳的滑轮一拉,又是一批新洗的衣服晾在上面。她那时那么小,特别喜欢一大堆排列整齐的衣服夹子。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会把脸贴在新晒干的床单上,那股气味刺激而好闻,令她欣喜陶醉。现在能不能再闻一闻?她记得,自己大笑着,脚步蹒跚地走开,突然妈妈过来温柔爱抚地把她举得高高的,就像上了天,然后弯起胳臂抱着她,就像她是一堆叠放整齐的衣服,准备要放入父母卧室的大衣柜的抽屉里。
  “发利箭博士?发利箭博士?”这个技术人员低头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轻柔徐缓的呼吸。她眨了眨眼,摘下耳机,对他歉意地微笑。有时候她的同事们为了让爱丽能听到他们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使说话的声音比放大的宇宙射电噪声还更大。反过来,她回答的时候,满心不情愿地摘下耳机进行简短的几句谈话,为了能盖住噪声的音量,也得大声地喊着回话。当她全神贯注忘掉周围一切的时候,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观测者来说,漫不经心或者即使是生动有趣逗笑取乐的几句交谈,就像在巨大而宁静的射电观测的设施中间,产生了一场无缘无故不期而至的激烈争论。不过现在她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准是走神了。”
  “是鼓丘博士来电话。他正在杰克的办公室,说他与你有个约会。”
  “哎呀,天哪,我给忘了。”
  虽然岁月不停地流逝,可是鼓丘的聪明才智依然不减当年,而且,还增加了一些自己与众不同的特异怪癖,是爱丽在加州理工学院做研究生的时候,还没有显现出来的。比如,当鼓丘觉得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会唯恐失礼,习惯性地检查裤子的拉链是不是忘了拉上。几年来,他越来越坚信地外文明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至少过于罕见,过于遥远,难以检测到。他到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为的是在每周举行的科学讨论会上发表讲演。可是,爱丽发现,鼓丘此行还有其它的目的。他曾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写过一封信,督促百眼巨人结束地外智能的科研项目,将其全部时间和业务转向更为传统的射电天文学。他从内衣口袋里抽出这封信,并且坚持说爱丽已经读过这封信。
  “可是到目前为止,才只不过进行了四年半的工作。对于整个北部天空,我们所做的观察还不到三分之一的工作量。这是第一次巡天扫描,在最优带通的条件下,可以使整体的射电波噪声最小。为什么你要求现在就停止呢?”
  “不,爱丽,这样做是永无休止的。十多年之后,你也找不到任何迹象。你可以拿出论据说,需要花费上亿美元在澳大利亚或者阿根廷建立另一座百眼巨人设施,用以观测南部的天空。等到那里失败之后,你又会提出,沿地球运行轨道建造一些带有自由飞行馈线装置的抛物面设施,用以接收毫米级的射电波。你总能够想出来某种没有做过的天文观测。你总能设想出一些理由,解释说,为什么地外文明喜欢从那些我们还没有观测过的地方发出他们的广播。”
  “哦,大卫,我们已经千百次地讨论过。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能了解到智能生命的某些稀有特性——或者,至少能了解到,智能生命也像我们一样考虑问题,不愿意与像我们这类的落后文明进行通讯。可是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会获得宇宙研究的最大成功。你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发现了。”
  “还有很多第一流的课题和项目找不到射电天文望远镜可供使用,从而无法进行。诸如关于类星体演化的项目,甚至于,还有令人刺激着迷的星际之间太空中的蛋白质。这些项目正在排队等待,就因为这些工作设施——这些到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好的相控阵列——几乎全部都用于SETI项目。”
  “百分之七十五用于SETI项目,大卫,百分之二十五用于常规的射电天文学项目例行研究。”
  “不能把它们称为例行研究。我们有幸获得机会去回溯星系正在形成的阶段,甚至于比这还更为早期的时间。我们可以察看巨大的分子云的内核,可以察看星系中心的黑洞。在天文学领域即将发生一场革命,可是你,偏偏横亘在前进的道路上。”
  “大卫,别把那么个人化的情绪夹杂到里面去。如果不是公众支持SETI项目,百眼巨人工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百眼巨人工程的设想和规划并不是我个人的东西。你当然知道,当最后四十台大碟片尚未完全建成的时候,他们选中了我,让我来担任这个局长。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完全支持……”
  “并不是完全支持,如果让我说,当然不会支持。这是一场戏弄公众的一哄而起的游戏。这是对那些UFO傻瓜、对那些只会看连环画的愚昧群众、对那些心理脆弱的未成年人的诱惑与欺骗。”
  越说声音越大,鼓丘几乎是在喊叫,爱丽感觉实在难以忍受,禁不住像关闭扩音器一样想把他关掉。由于她的工作性质以及她相对突出的位置,她经常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除了递送咖啡、现场速记等女服务人员之外,正式与会人员都是男人,而只有她是唯一的女人。尽管从她本人似乎已经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仍然是一大群的男性科学家,他们只顾相互之间交谈,只要逮着机会,总要打断爱丽的话,并且不顾她正在说些什么。偶尔地,还有一些像鼓丘那样的人,总要公然显示一种势不两立的反对态度。当然,鼓丘至少还能维持对待她这个女人,也像他对待其他很多男人们一样。他发脾气耍态度,倒是不分男女,一律对待,走访对象也是无论男女一视同仁。爱丽的男性同事中间只有很少几个,并不因为她的出席和在场,而显得局促不安或态度异常。爱丽心想,还是应当多与这样的男人交往和讨论问题。比如,坎乃特?德?黑尔,一位分子生物学家,来自萨克生物研究学院(创始人萨克,1915—1995,位于加州圣地亚哥北方拉荷雅,成立于1967年),最近被任命为总统科学顾问。当然,另一个谈得来的男人就是彼德?瓦缬润。
  她知道,还有很多的天文学家像鼓丘一样,都对百眼巨人工程具有同样急躁和不耐烦的情绪。从工程启动两年之后,工程管理局机构内部就弥漫着一种忧郁消沉的气氛。在对设想存在的地外文明隐含的意图进行长期无人过问的观察,在机构成员之间已经发生过情绪激昂的激烈争论。从我们这方面无法猜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困难。对于我们所选举出的驻华盛顿的代表,要想猜测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简直重重阻隔难以猜中。那么对于从根本上讲种类截然不同,又生活在成百上千光年之外不同的物质世界里的物种,谁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意图。有人相信,信号根本就不是通过射电频谱传送的,而是通过红外线,或者通过可见光,或者是通过伽马射线之中的某个细节。或者,也许,地外文明急切渴望发出信号,可是所采用的技术需要我们再花费一千年才能掌握。
白噪声(3)
  在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在恒星和星系中间,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发现,挑选出一些天体,不管出于什么机制,它们能够产生强烈的射电波。另外一些射电天文学家发表科学论文,参加学术会议,具有一种获得进步达到目的的感觉,从而精神振奋情绪高涨。在美国天文学会的年会,或者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三年年会和全体会议征文中,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通常拿不出可供发表的论文,也就经常被忽略。所以征得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同意,百眼巨人领导层决定留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观测时间给那些与搜寻地外智能无关的项目。由此,已经做出了某些重要发现——关于河外星系的天体,有的似乎有悖常理,其移动速度好像比光线还要快;有关海王星最大卫星海卫一(Trito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海神)表面的温度;有关邻近星系外部边缘的暗物质,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的恒星。工作氛围和精神状态开始改善,百眼巨人工程的科研人员感觉他们正在为天文学发现锋利敏锐的前沿作出贡献。自然,全部完成巡天搜索任务的时间将会拖延加长,实际上不能不这样。可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职业生涯有了安全的保障。或许他们没有必要非得继续寻找其他智能生命体的迹象,而可以从大自然的宝藏中探索其它的秘密。
  对于搜索地外智能的工作——通常缩写为SETI,那些更为乐观地想要与地外智能生命体进行通讯(CETI)的属于少数例外——实际上是一种例行的观测,工作沉闷而且工作量巨大,为此已经建成大量的工程设施。可是这些世界上最强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可以保证用于其它的科研项目。然而那些沉闷枯燥的工作任务必须完成。此外,还要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保留下来,提供给其它研究机构的天文学家。随着工作气氛和精神状态的显著改善,自然就有很多人同意鼓丘的意见;他们用渴望的眼光看着这样一件用百眼巨人的一百三十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所展现出来的技术奇迹,想象着能让它为自己的无疑值得赞叹的项目规划服务。爱丽交替地对大卫采用和解协调和辩论说服两种方式,然而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没有取得任何良好的效果。鼓丘总也表现不出友善和蔼的心态。
  鼓丘主持的研讨会部分的企图在于显示:哪里也没有什么地外文明。如果仅凭着我们几千年的高技术文明,我们已经能够做到目前这种程度,他问道,一个真正先进的物种还能干些什么呢?他们应当有能力移动恒星,应当有能力重新配置星系。然而没有,就全部的天文学成果而言,没有任何这样的迹象,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能按照自然的进程来做出解释和加以理解的,没有任何一种现象不得不求助于地外智能才可以得到解释的。为什么百眼巨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一个这样的射电信号呢?他们是不是想象到在整个天空中只有一套射电发射器?他们是不是认识到有多少亿颗的恒星他们已经观察过?这是一场花费巨大的实验,至今已经一步一步地进行过。天空的其它部分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观察。答案就在其中。无论在更深层的太空,或者地球附近,都没有任何地外文明的迹象。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在提问阶段,一个百眼巨人工程的天文学家,问起有关动物园假说,该论点认为,地外文明已经在那里自行存在,可是不愿意暴露他们自己的身份,为的是不想让地球人知道在宇宙中还有其它的智能文明存在——这就像是研究动物原始行为的专家,希望观察生活在荒野中的一群黑猩猩,而不希望干扰它们的行为方式。在回答中,鼓丘问了一个不同的问题:对于星系中上百万个文明,难道就不会出现一个偷猎者?至于说到“上百万个文明”这样的提法,从事百眼巨人科研项目的人员,一天到晚,张口闭嘴,都在这样述说。怎么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星系中所有的文明都严格地遵守不加以干涉的伦理道德准则呢?难道就没有一个到地球周围伸头探脑进行窥测,这有可能吗?
  “可是在地球上,”爱丽回答,“偷猎者和反盗猎者是处于大致相当的技术水平上。如果反盗猎者技高一筹——比如说运用雷达和直升机——那么偷猎者只能自动出局。”
  有些百眼巨人的工作成员,对于这个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可是鼓丘只是连声说:“你们去找啊,爱丽,你们去找吧。”
  为了使头脑清醒,她的做法就是独自一个人长途驱车,驾驶她那辆精心护理奢侈豪华的1958型雷鸟,这种车型配备有可拆卸的实体顶盖,在后座两侧有小型玻璃展望口。她经常是把顶盖卸下放在家里,趁着夜晚,穿越点缀着贫瘠矮小灌木丛的沙漠,将侧窗摇下来,任凭狂风劲吹,让黑发猎猎地飘在脑后。几年来,好像,她已经渐渐熟悉了沙漠中每一座贫穷的小镇,熟悉了每一座孤山和地垛,每一个地块和土丘,甚至熟悉了新墨西哥州西南部每一个州级公路上往来巡逻的警察。经过一夜的值班观测,她经常喜欢快速地穿过百眼巨人的警卫站(这个职守站就在抵御旋风的屏障之前,更高的地方),灵敏地换挡,向北疾驶而去。在新墨西哥首府圣菲周围,最微弱的黎明曙光隐约出现在基督热血山峰之上。她经常暗自发问,为什么一个宗教总是愿意用他们最为尊贵形象的鲜血、躯体、红心和脏器来命名一个地方?为什么偏偏没有大脑?让它沦为功能突出可是并没有成为值得纪念的器官?
  这一次,她驱车驶向最南端,直奔萨克拉门托山脉。也许大卫是正确的?也许SETI和百眼巨人只是少数几个无能而又顽固不化的天文学家自己搜集的一堆幻觉和妄想?是不是这样,无论搜索多少年,只要没有接收到确切的消息,这个研究项目就要继续下去,总能研究出新的策略用于探索有传送能力的文明,总能继续设计出一些新型和成本昂贵的仪器仪表装置?什么样的标志和迹象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失败了?到底到什么时候,她心甘情愿放弃,转向更为安全有保障的项目,能获得更大成果更为有效的项目?日本野边山射电天文台(日本长野县南佐久郡南牧村野边山)刚刚宣布,在一团历来存在的浓密分子云中,发现了腺嘌呤核苷,这是一种复杂的有机分子,一种结构性的DNA团块。她肯定会投身于这项研究,做出有益的观测,寻找太空中与生命有关的分子,假使她放弃了搜寻地外智能的项目,她会这样做。
  在这高山的道路上,她向南面的地平线望了一眼,一下子看到半人马星座。就是这样排列的几颗星星,古希腊人从中看出了一个幻想的形象,半个人,半个马,就是这个精灵教给了希腊众神之王宙斯无比的智慧。可是爱丽无论如何也不能拼凑出这样的图形格式,会像一个半人半马的样子。星座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半人马座阿尔发,是她最喜欢的星星。这是最近的一颗恒星,距离我们只有四又四分之一光年。实际上,半人马座阿尔发是一个三星组合的系统,两个太阳近距离地靠在一起,相互绕行,第三颗更为远一些,围绕着这两颗星回转。从地球上看来,这三颗星混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单独的发光点。在特别清晰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有的时候,爱丽就能看到它正在远方墨西哥某个地方的上空盘旋。有时,连续几天沙尘暴过后空气中飘满了从沙漠卷起的沙粒和浮尘,她会把车开到群山之中,以便赢得足够的海拔高度和更为清澈的大气氛围,走到车外,注视着这最近的恒星系统。尽管很难被发现,可是那里可能有行星。或许围绕着三个太阳之中的一个,沿着相当靠近的轨道回转。一种更为有趣的运行轨道就是8字形,具有相当的天体力学的稳定性,来回绕行于两个内层的太阳之间。她陷入遐思冥想,生活在一个天上具有三个太阳的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比新墨西哥更热。
  在双车道黑色路面的公路上,她感到心情有点激动,很高兴地注意到公路两侧排列成行的野兔。她以前曾经看到过,特别是当她向远处开车直抵得克萨斯的西部,有过同样景象。它们四脚着地站在路边;可是当它们被雷鸟的新型石英车头灯一照,一个个立刻都直立起来,后腿着地,两只前爪耷拉着,被惊呆了,一动不动。所以就好像是伴随着她汽车整夜的轰鸣,沿途有那么几英里长,全都是沙漠野兔作荣誉警卫向她致敬,在黑暗中,当这种异相突然投向它们,它们向上张望,抽动着一千只粉红色的鼻子,闪动着两千只明亮的眼睛。
  她想,也许这应当说是一种宗教虔诚的体验。这些大部分好像都是年幼的野兔。也许它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汽车前灯。你想想,两道强光,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千米的速度疾驶而过,那一定是相当令兔子们惊讶。尽管几千只野兔排列在道路上,好像没有任何一只跑到公路中间靠近车道线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一只吓得惊慌失措逃离现场,也见不到被遗弃的尸体,只见它们沿着路边的人行道个个竖起耳朵在张望。它们为什么都沿着铺设的路面排列得那么整齐呢?她想,是不是与沥青路面的温度有关系?或许它们正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寻找可以食用的草料,对于突然过来的亮光感到好奇?是不是它们中间从来也没有任何一只曾经蹦蹦跳跳跨过这条道路,到道路对面去拜访它们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这样想也许是合理的。它们如何想象这样一条公路呢?一个外来之物出现在它们中间,它的功能玄妙而不可窥测,是由那么一些生命体建造的,可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生命体?她猜测,她怀疑,它们中间不会有任何一个对这一切产生丝毫的疑问或兴趣。
  她的汽车轮胎在路面摩擦出的杂音是一种白噪声,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去聆听,听听其中有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或格调。这时候,也是这样。过去,她曾经仔细地听过很多白噪声的声源:半夜里,冰箱马达启动的声音;洗澡时的流水声;在离厨房不远的小洗衣房里,洗衣机工作发出的声响;海洋的咆哮之声,那是到墨西哥去,在离尤卡坦半岛不远的科苏梅尔岛,进行短时间的水下潜泳时听到的声音,那一次,她缩短了行程,因为急于要回去工作。她经常会聆听日常的随机噪声的声源,试图确定是不是其中存在有固定的模式或格调,比星际太空中的静电噪声更为明显。
白噪声(4)
  去年八月,她到纽约参加国际无线电科学联合会召开的一个会议。人们告诉她,乘地铁非常危险,可是那里的白噪声具有阻挡不住的诱惑。地下铁道所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响,她曾想她从中听出点门道,决心放弃半天的会议,专门去乘坐地铁,从第34大街到寇尼岛,再返回到市中心的曼哈顿,然后换乘其它路线,一直到最远的皇后站。她在牙买加的一个站头,改乘其它列车,当返回举行会议的大饭店时,已经有点红头涨脸、上气不接下气。她自己解脱说,毕竟是炎热的八月天。有时候,当地铁列车急转弯时,车身倾斜,车厢内部的灯泡偏向外侧,她能看到一系列有规律的光线,在电灯泡里闪光,高速地从旁边通过,就仿佛她正乘坐某种不可能实现的超级相对论星际太空航行器,急速地穿行于一簇一簇超级、巨大、年轻的蓝色恒星。随后,当列车进入直道时,车厢内部的灯光重新回来,她也重新觉察到刺激性强烈的气味,感觉到身旁拥挤的拉着扶手的乘客,看到小型的电视监控摄像机(锁在保护性的笼子里,随后被人用喷漆涂抹变瞎了),看到显示整个纽约城市地下运输系统风格独特色彩斑斓的地图,听到进站之前刹车时高频刺耳的尖叫声。
  她知道,这有点偏离常人常理。可是她总是寻求一种积极的充满奇思妙想的生活。就这样,她有点身不由己地想听噪声。她看得很清楚,这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对此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加以注意。无论如何,这是与职业有关系的。如果她对此那么在意的话,她或许会因为科苏梅尔激浪澎湃的声音,而从她的所得税中扣除科苏梅尔旅行的花费。行了,或许她已经鬼迷心窍,得了强迫症。
  车厢哐当一声,使她清醒过来,意识到已经抵达洛克菲勒中心站。当她迅速向车厢外走去的时候,车厢地面上堆积着丢弃的报纸,一份《新闻邮报》的一个标题引起她的注意:游击队占领约堡电台(约堡是南非约翰内斯堡新闻用语的简称)。如果我们喜欢这些人,就说他们是为争取自由而奋斗的战士。如果我们不喜欢这些人,就说,这是一帮恐怖分子。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也不敢肯定地说,他们只不过是临时打打游击,就这么混下去。旁边的一张废报纸上,有一幅照片,一个人信心十足地挥舞着手,标题是:《世界末日什么样》。摘自比利?卓?兰金新书评论。《新闻邮报》本周独家报道。她仅仅瞥了一眼,试图尽快忘掉这些东西。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会议地点所在的大饭店,以便能赶上听取藤田有关同态型射电天文望远镜设计的论文。
  叠加到轮胎的哀鸣之上的,还有周期性的砰砰之声,这是历年来,不同时代不同的新墨西哥道路维修人员重新铺设路面,形成的一条条路面的接头引发的。如果百眼巨人工程项目接收到星际发来的消息,可是传输速率非常慢——比如,一个小时发出一个比特的信息,或者一周时间一个比特,甚至十年一个比特,那会怎么样?如果发送信息的文明非常古老、非常耐心,一点一点地向外发送,他们根本不知道几分钟之后甚至几秒钟之后,我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无法识别是什么样的模式,那将会如何呢?假定他们能够生活几万年。他们谈话非、常、非、常、地、缓、慢、悠、长,不、急、不、忙,徐、徐、道、来。百眼巨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能不能有这样长寿的生命体?如果在宇宙的演化历史过程中有足够充分的时间,为繁衍非常缓慢的生命体提供了条件,让他们发育成高度智能的物种,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会不会产生统计性的化学键断裂,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机体产生退化,强制他们按照我们人类这样的程度进行繁衍,从而他们的生命期限也像我们一样?或许他们居住在某种古老、久远、严寒、冷淡、漠然、无聊、怠惰、懒散的世界,甚至分子的碰撞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也许一天只发生一个回合的碰撞。她在毫无成效地胡思乱想:有一个射电波发射器,采用大家公认的非常熟悉的设计,构造而成,坐落在一座甲烷结冰形成的山崖上,从遥远处,一颗已经进入红矮退化期的太阳把微弱的光投射过来,高高的山崖之下,充满液态氨的海洋,波涛涌起,无情地冲击着海岸——恰好生成一种白噪声,与科苏梅尔的狂涛巨浪产生的效果几乎一样,无法加以区分。
  相反的情况也是可能的:他们说话快速急促,甚至近乎狂躁的生命体,动作敏捷匆忙,他们发送一篇完整的射电波消息——比如相当于几百页英语的正文——仅用一个纳秒(十亿分之一秒)。当然,如果你的接受器具有非常窄的带通,你就可以只收听范围狭窄的频率,迫使你接收长程时间常数的电波。永远不可能检测快速调制的射电波。这是傅里叶(1768—1830,法国数学家)积分的一个简单结果,而且与海森堡(1901—1976,德国物理学家)测不准原理有密切关系。例如,你的带通为一千赫兹,你就不能检测到比毫秒级(千分之一秒)更快的调制信号。那将造成音质的模糊。百眼巨人的带通比一赫兹还要窄,能检测到的发射信号必须调制得很慢,不能超过每秒一比特信息。调制到更慢的信息——比如说,长于几个小时——只要你愿意把望远镜长时间地指向射电源,只要你具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很容易检测出来。天空中需要观测的方位如此之多,需要观测的恒星多达几千亿颗。你不可能花费整个一生的时间仅仅观察其中的少数几颗恒星。她所遇到的麻烦正是如此,在不到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里,按照十亿个不同的频率,监听天空中所有的各个方位,他们既忽略了狂热激动滔滔不绝的急性子,又遗漏了字斟句酌寡言少语的慢性子。
  当然,毫无疑问,她会想到,对于能够接收到什么样的调制频率,他们要比我们清楚得多。他们如果具有以前与星座通讯的经验,如果具有与新出现的文明打交道的经验,那该多好呀。如果接收信息一方的文明世界,对于可能出现的脉冲频率,采用足够宽大的范围加以涵盖,那么发送一方的文明世界,就可以很好地利用这样的范围进行发送。在微秒级进行调制,在几小时范围进行调制。可是这样一来,费用会多么巨大?以地球的标准来衡量,几乎所有的设施都是优越的工程和巨大的功能资源。如果他们想要与我们通讯,对我们来说就很容易和方便了。他们可以按照很多不同的频率发送信号。他们可以采用不同的时间级别进行调制。他们也会知道我们有多么地落后,并为此感到遗憾。
  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呢?也许大卫是对的?无论哪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地外文明?所有那几十亿个世界都是不毛之地、四野贫瘠、凄苦荒凉、没有生命?智能的个体仅仅生长在这个难以理喻的广袤宇宙之中,这么偏僻隐匿的一个角落?无论爱丽进行了多么顽强不屈的试探,无论遇到多少困难,她都不会认真地考虑,竟然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那将与人类的内心恐惧与自命不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从未获得证实的有关死后生命的信条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与占星术之类的伪科学如此周密严谨地吻合。那将是唯我独尊的地球中心理念的现代版本和具体展现,这种傲慢自负曾俘获和束缚了我们的祖先,这种观念就是,我们,就是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中心。鼓丘的论点正好就是植根于这样的基础,从而对爱丽的项目产生怀疑。竟然要我们相信这样的论点,那简直太糟糕了。
等一等,她突然想到。我们一次也没有用百眼巨人系统,对北部天空进行观察。再过七年八年,如果我们仍然收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号,那可就得为此忧虑和担心了。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获得机会搜寻其它世界的居民。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就确认了某种相应的口径,深知我们这个星球上生命之罕见与宝贵——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实,值得我们加以确认。反之,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改变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历史,打破了束缚我们狭隘眼界的枷锁。成败得失如此事关重大,她暗自揣想,不能不倾自我之全心全意去冒一点职业的风险。她把汽车贴向路边转了一个弧线顺畅的大弯儿,调转车头,沿着道路的另一侧,向上打了两挡,加速向回程开去,直奔百眼巨人驻地。那些野兔仍然在路旁排着队,现在天边已透出粉红色的朝霞,它们个个抻长脖子,目送她疾驶远去。
素数(1)
  是不是月球上没有摩拉维亚兄弟会摩拉维亚兄弟会,最早起源于捷克,属于德国的路德教派。又称漂泊教友团。的教友?是不是还没有任何一个教友使团访问过这个属于我们的异教星球?为什么不到那里培育文明教化?为什么不到那里传播基督福音建立基督教会与教区?
  ——赫尔曼?梅尔维尔
  1819—1891,美国小说家、散文作家和诗人,代表作《白鲸》1851年在伦敦和纽约出版,遭到大西洋两岸评论家的冷嘲热讽,直到将近百年之后,才被认为是脱离欧洲影响的具有美国特色的代表作。
  《白色夹克衫》(1850)。
  只有寂静无声伟大无比;除此而外都软弱无力。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
  1797—1863,法国极富哲理性的浪漫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身于军人贵族世家。
  《狼之死》(1838)。
  黑暗冰冷寂寥无物空空如也的一切已经被甩到后面。现在这组脉冲群正在趋近一颗正常的黄矮星,在这昏暗朦胧的系统中,它开始喷洒溢出各式各样紧随其一起长途跋涉过来伴行的天体,被一团一团环绕的氢气冲击得正在抖动,穿透一丛一丛旋转的大冰块,冲破一簇一簇寒冷世界之中的有机云团,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生命的先兆正在躁动,横扫过一颗行星,侵袭了这颗已经度过十亿年初生期的行星。现在,这组脉冲群正洗刷涤荡着一个温暖的世界,闪现蓝色还有白色,正依托着群星灿烂的大背景,不停地旋转。
  这个世界有了生命,无拘无束,蓬勃兴盛,种类繁多,形形色色,数量巨大,郁郁葱葱。在最高的山脉寒冷的巅峰之上,居住着会跳动的蜘蛛,海洋深处,基底高低不平,岩层突出的脊背不停喷涌,在高温裂隙附近,居住着食用硫黄的虫类。有的生命体只能生活在浓硫酸中,有的生命体被浓硫酸腐蚀得荡然无存;有的有机物被氧俘获钳制拘禁得不能活动,有的有机物只能在氧气中存活,实际上,它们需要氧气进行呼吸。
  一种特殊的生命形态,具有那么些许的一点点智能,最近,已经遍布整个行星。它们的前哨阵地已经向下探查到海洋的基底,向上伸展到离星球不远的近地轨道。它们繁衍分布到这个小小世界的每一个偏僻隐蔽的角落和拐弯抹角不被注意的桃花源。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分界线一直不停地向西横扫,随着这条界限的移动,成千上万的这类生灵执行着礼仪般清晨的沐浴洗漱。它们有的穿着厚重的大衣,有的仅仅缠上一块简单的腰布;喝着各式各样的饮料,咖啡、红茶、绿茶和花茶;骑脚踏车,开汽车,坐马车或骑着牛;思考学校布置的作业,期盼春季的播种,担忧这世界的命运。
  这一系列射电波的先头脉冲组曲折委婉地钻入大气和云层,撞击到凹凸不平复杂多变的地面,其中一部分反射回太空。当地球在它的覆盖之下旋转时,后继的脉冲组陆续到达,不仅淹没了这颗行星,同时也吞没了整个的系统。这些天体中的任何一个所能截获的能量都非常有限,其中的大部分仍然不懈地努力继续飞行——当这颗黄色的恒星及其随从的星球完全深陷其中,这些脉冲组沿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进入墨色浓密的黑暗之中。
  当班的值班员穿着一件待客纶品牌的夹克衫,后背上一个风格特殊的排球图案,球形上方印着排成弧形的一行字“MARAUDERS”(强盗),走向控制大楼,值夜班。正巧一群射电天文学家刚刚结束谈话会,离开大楼去吃晚饭。
  “嗨,老兄,小绿人找了有多久了?五年多了,是不是,威利?”
  他们这是善意的打趣和逗乐,可是他也能从玩笑之中听出点嘲弄的话锋。
  “给我们腾出点时间,威利。”另一个人接着说,“类星体发光度项目正在全面展开,如果只给我们百分之二的设备使用时间,这个项目可就不知道要拖到哪年哪月了。”
  “是呀,没错,贾克,一点没错。”
  “我们在回溯宇宙的起源。我们的项目也是事关重大的——而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在此之外,另有一个宇宙;你不知道,那里就有一个小绿人1965年,苏珊?卓丝琳?贝尔?波内尔(1942—)在剑桥大学安东尼?休伊士(1924—)手下攻读博士学位。她所使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每四天作一次巡天扫描,从1967年7月开始,每隔四天,她就把400英尺长的记录纸带详细地分析一遍。由于当时与设备配套的计算机尚未安装,只能凭肉眼一段一段地观察,贝尔需要从中排除人工的无线电信号,并把真正的射电波信号标示出来,工作十分枯燥。由于贝尔的耐心细致,结果发现了周期精确的脉冲信号,在与导师商量之后,决定采用新安装的、时间分辨率更高的快速记录仪加强观测。
  1967年11月28日,获得了清晰的脉冲图,天文射电源脉冲周期稳定在1.337 301 13秒。由于精度如此之高,人们设想是不是地外的智慧生物发射的,设想它们身材矮小,身体为具有光合作用的绿色,可以自行吸收太阳能。这就是最早“小绿人(Little Green Man)”名称的由来。可是贝尔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一种类似“交通指示灯”的射电信号,因为这种射电天体具有固定的位置,天线接收的方向和速度也都不变,不像是小绿人的行为。如果那样,它们所在行星的运动会影响信号的速度,从而产生多普勒现象,可是几个月的观测并未发现这种效应。
  1967年圣诞节之前,贝尔发现了第二个类似的天文射电源,周期为1.273 79秒,紧接着又发现了两个,周期分别为1.188秒和0.253 071秒。她认为小绿人不可能在4个相距如此遥远的天体上同时发射。随着类似天体数量的增加,人们日渐认识到这是自然想象。起初称之为脉动射电源,继之,称“脉冲星”。
  1968年2月《自然》杂志发表了有关论文。1974年,安东尼?休伊士因此获诺贝尔奖,可是没有卓丝琳?贝尔的份。
  这个女人很像是爱丽的角色原型。
  。”
  “把它提交给发利箭博士。我敢肯定,她一定很高兴听取你的意见。”他立即予以肯定。
  这位值班员进入了控制区。他对监控射电搜索的几十台显示屏幕快速地巡视了一遍。百眼巨人系统刚刚完成对武仙座的观察程序,已经窥视到远离天河之外的一大群星系团的核心区域,武仙星系团——该星系团位于一亿光年之外;他们曾专注于武仙M13,这一簇星群含有大约三十万颗恒星,凭借引力聚集到一起,它们围绕银河系运行,其轨道在远离银河中心二万六千光年之外的地方;他们考察了帝座,一个双星系统,武仙座泽塔和武仙座兰姆达——该星系团中,有的恒星与太阳不同,有的与太阳类似,都在附近。大多数能够用肉眼看到的恒星都是距离不超过几百光年的。他们按照相互隔离的十亿个频率,仔细地监测过武仙座天空范围内几百个小扇形区,什么也没有听到。在此前的几年中,他们已搜寻过紧邻武仙座以西的若干星座——巨蛇座、北冕座、牧夫座、猎犬座……那里同样,一无所获。
  值班员可以看到,有几台望远镜正在拾取武仙座范围内丢失的数据。其余的正在瞄准位于武仙座东侧的一个星座的天空中邻近的区域,紧紧盯住不放。对于几千年前地中海东部的人们来说,它就像是一把奇怪的乐器,与希腊文化中的英雄俄耳甫斯有关,这个星座的名字就叫天琴座,这个乐器就是古希腊的七弦竖琴。
  计算机操纵着望远镜跟踪天琴座的恒星,从星辰升起到星辰降落,记录累加发射的光子数,监控望远镜本身的工作状况,随时对数据进行处理,使之转换成操作人员习惯的格式。即使只放一个值班人员也显得对他太宽容和太照顾了。走过一个放糖的罐子和一个咖啡机,在一套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制作的演示屏上,用各种不同的灵巧方式,演示一个个警句或格言,还有一个汽车保险杠使用的即时贴,粘在墙上,上面写着“黑洞是看不见的”,威利走近主控操作台。他愉快地向下午的值班人员点头打招呼,那个人正在收拾笔记,准备离开去吃晚饭。因为白天的数据已经按照规矩总结在主显示屏上,用黄色显示,威利没有必要再多问此前几个小时的进展情况。
  “正像你所看到的,都在这里了,一目了然。在第49号有一个突发的尖锐信号——至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他说着,含糊地向窗户方向一挥手。“大约一个小时之前,类星体集束自由释放多个尖锐信号一至十和一至二十。它们好像获得了非常良好的数据。”
  “是啊,我听到了。他们不明白……”
  随着一个报警灯在他们面前的操作台上规范地闪亮,他的话音渐渐微弱地听不到了。在一个标注为“强度频率”的显示屏上,一个垂直尖锐光点正在上升。
  “嗨,你看,这是一个单色的信号。”
  另外一个显示屏幕,标注为“强度时间”,显示出一组脉冲自左向右移动,然后走出屏幕。
  “这是一些数码,”威利轻声地说,“什么人发出的广播数码。”
  “或许是某些空军信号的干扰。我看到过机载警戒和控制系统的信号,或许来自新墨西哥柯特兰空军研究基地,持续了大约一千六百小时。或许他们捣鼓这些电子欺骗只是为了戏弄、找乐儿或者逗你玩儿。”
  其实早有庄严的协议,至少保障一些无线电频率专供天文学研究使用。严格地说,这些频率提供了清晰无干扰的信道,有时候军方难免禁不住要动用。如果真的发生全球性的战争,最先得到消息的恐怕就是射电天文学家,他们的窗口通向宇宙,其中充满了通过地球同步轨道卫星发出的指挥战斗的命令、伤亡评估指令,还有发向遥远的战略前哨基地、经过编码的发射命令。即使是没有军方的通讯量,一下子要想监听十亿个频率,天文学家也不得不面临很多破坏和干扰:雷电、汽车发动与点火、广播卫星的直播,这些都是射电干扰源。可是计算机就凭着数目字,了解了它们的特征属性,就能从系统上逐个加以忽略掉。对于歧义十分严重的信号,计算机将加倍仔细地监听,以便弄清它的确并非新出现的程序及可以理解的数据。时不时地会有电子智能的飞行器执行训练任务,从附近飞过——有时带有碟形雷达,羞羞答答地假装是一个飞碟窝藏在机翼下面——这时,百眼巨人会突然准确无误地判定,那是具有智能的生命体发出的带有特征的信号。不过,通常这种特殊的生命和令人失望的生命,就有相当程度的智能,不过几乎没有一个是地外的智能。几个月以前,配备最先进电子对抗技术的F-29E战斗机从八万英尺高空飞过,引起全部一百三十一台望远镜发出警报。对于这些从事非军事项目的天文学家来说,这种无线电信号的特征已经足够复杂,很有可能成为首次来自地外文明的信号。可是后来发现,位于阵列最西端射电望远镜接收到的信号,比起最东端接收到的信号,足足提早了一分钟,很快就弄清楚了,这是一个疾驶的飞行物体穿过了包围地球的稀薄大气层,而不是来自宇宙空间深处想象不到的其他文明发出的广播信号。几乎可以肯定当前这个现象就跟那次是一模一样。
素数(2)
  爱丽把右手的几个手指伸进书桌下面一个盒子上的五个间隔均匀的空插口里。就因为发明了这套装置,她每周能够节省半小时的时间。不过这富余出来的半小时,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去干。
  “这些话我都跟亚尔伯罗夫太太说过。她现在已经长眠他乡了,话说到这儿,渥西摩太太也跟着去了。我不是自我吹嘘,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总是给予很大的信任。”
  “是,妈妈。”
  爱丽检查着每个指甲的光泽,决定再进行一分钟,或许一分半钟的修饰。
  “我正在想你四年级时候的那件事——你记得吗?那天下大雨,你不想去上学,你想让我给你写个请假条,第二天带去,说你病了。我不同意。我跟你说,‘爱丽,不要只注意美丽漂亮,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接受教育。无论你怎么做,也不能增加你的美丽,可是你可以通过努力增加教育程度。上学去吧。你不去,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天将会学到什么。’是不是呀?”
  “是,妈妈。”
  “我那时候是不是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妈妈。我记得。”
  四个手指甲的光泽都已完美无缺,只是大拇指的指甲还显得暗淡无光。
  “我给你找出了高统雨靴和雨衣——就是那种套头的黄色雨披,你穿上可精神了,像个小精豆子——迅速跑出家门,上学去了。就是那一天,在魏司堡先生的数学课上,你提出的问题得不到答案,记得吗?你发脾气,闹情绪,憋着一股劲儿,一口气跑到学院图书馆,查找有关内容,结果你掌握的有关知识比魏司堡先生还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跟我说的。”
  “他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魏司堡先生谈论过?”
  “那是家长教师见面会上。他跟我说的,‘你这个女孩子,勇于探索,精力十足。’大概就是类似的这种说法。‘她被我的话惹恼了,查阅了那么多资料,对那个问题可以说是专家了。’这是他的原话,就是‘专家’。这件事,我记得跟你说过。”
  她向后靠住摇椅,两只脚支撑在书桌的抽屉上;就依靠放在修饰上光机内的手指维持稳定平衡。她总是在听到蜂鸣器发出声音之前,就感觉到它的震动。她突然振作起来。
  “妈妈,我得走了。”
  “我敢肯定,以前跟你讲过这件事。无论我说什么,你从来都不注意听。魏司堡先生是个好人。你永远也看不到人家的善良美好的一面。”
  “妈妈,真的,我必须得走了。我们抓住了那么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
  “来路不明的怪物?”
  “你明白吗,妈妈,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它或许是某种信号。我们谈论过的某种东西。”
  “你瞧,我们两个人都是这样,总寻思别人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样妈妈,就有什么样女儿。”
  “妈妈,再见。”
  “如果你保证到了之后,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就放你走。”
  “当然,妈妈。我保证。”
  整个谈话过程中,她母亲渴望摆脱孤独的急切心情,促使爱丽想赶快结束谈话,迅速离开。她不愿意听这样的话。
  她轻快地步入控制区,走向主控制台。
  “晚安,威利、斯蒂夫。让我们看看数据。很好。你们把天体出没方位图塞到哪里去了?喔,好。你们搞清楚了天体干涉测量的具体位置了吗?那就行了。现在可以看一看,在这个视野范围附近,有没有什么恒星。哎呀,天哪,我们这是在观测织女星。离我们相当近了。”
  她一边谈话,一边用手指敲击键盘。
  “你看,只有二十六光年。以前观测过,总是出现负面结果。在阿瑞稀薄射电天文台最早开始巡天观测时,我自己亲手操作的。可是这个信号能量绝对强大,可能吗?仗剑之神从天而降,能量竟然达到几百央斯基接受射电能量的单位(Jy)。1Jy=10-26W/m2Hz。全世界迄今所有从射电源接收到的信号加到一起,不足以加热一杯水。美国无线电工程师卡尔?央斯基(1905—1950)在威斯康星大学主修物理。1928年进入贝尔实验室工作,当时,他用一架可转动的定向天线探查干扰短波通讯的天电来源。除了电气设备和雷电之外,1931年,他还发现了一种微弱的无线电噪声,央斯基证明了这种噪声来自银河系中心方向。1932年消息发表后并没有引起天文学家的注意。业余天文爱好者、无线电工程师格罗特?雷伯得知这个发现后,1937年,自费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就是前面提到的,爱丽初次进入绿岸射电天文台时看到的那个纪念品。有人说央斯基是世界上第一位射电天文学家,有人说雷伯是世界上第一位射电天文学家。但是直到1973年,为了纪念最早发现了银河系射电辐射的先驱,以央斯基命名了这个单位。,用调频收音机都能收到的强大信号。
  “这么说,在织女星附近的天界之内,我们找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它的频率大约是9.2千兆赫,并不是那么完全单色的:其带宽约为几百赫兹。它是线性偏振辐射的,它传送一组移动的脉冲,局限在两个不同的方位上。”
  系统对于她敲出的指令,有了响应,屏幕上显示出所有的射电天文望远镜的配置状况。
  “有一百一十六台望远镜接收到这组信号。很清楚,这并不是其中一两台机子产生了误操作的结果。行了,现在,我们肯定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基线。它是随着恒星一起运动的吗?或者是不是有可能,由于哪个电子情报卫星或者飞行器造成的?”
  “我能证实这是恒星运动,发利箭博士。”
  “那就行了,这是相当有说服力的。那就跟地球脱离了关系,也就是说,不应当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苏联闪电通讯卫星。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应当对此再加以确认与核实,然后才能加以排除。当你方便的时候,威利,找机会,与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通话联系一下,听听他们对于卫星活动的可能性和看法。如果我们能够排除卫星活动,那么剩下来只有两种可能:它的确来自地外智能;这是一场骗局,或者这么说,有人费尽心机,给我们发来一个消息。斯蒂夫,做一次手工介入,单独检查几个射电望远镜——看看信号强度是否有那么大——看看是否存在任何人工欺骗的可能性。你想,有可能实际上是一个玩笑,他们想让我们明白,在我们的一些操作方式中,会有误差和漏洞。”
  其他的几个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也被百眼巨人计算机系统唤醒,聚集到主控台周围。个个脸上都挂着那么一点类似笑容的表情。其中谁也没有认真地把它看成来自另外世界的消息,反倒是有那么一点感觉,就像今天学校不上课似的,在他们习惯的日复一日冗长单调的例行公事中,获得了暂时的休息,或许也有那么一点期待它到来的味道。
  “除了地外智能之外,谁还能设想到其它的解释,你们有谁说一说。”她意识到他们的到来,想听听他们的见解。
  “根本不可能来自织女星,发利箭博士。这个系统仅仅只有几亿年的历史。它的星星仍然处于形成阶段。没有为智能生命提供充分发展的时间。可能是处于它的背景中的其它恒星,或者星系。”
  “如果那样的话,那么发射机的功率就必须大得不得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可笑程度。”一个类星体小组的成员,他刚好回到工作现场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此做出了反应。“我们需要马上研究一下敏感的本征运动或自行运动,看一看这个射电源是不是跟随织女星一起运动。”
  “当然,你提到本征运动或自行运动,这完全正确,贾克,”她说,“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或许他们并不是在织女星系统本身开发的这种技术,而只是到织女星访问,利用那里作为发射基地。”
  “那也于事无补。那里充满了岩石碎块。那是一个失败或废弃的太阳系,或者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发展中的太阳系。如果在那上面待的时间太久,他们的航天设施准会被砸得稀巴烂。”
  “所以只能是,最近才到达那里的。或者他们采取措施把袭来的陨石都给蒸发汽化了,再不就是沿着袭击物的碰撞轨道采取了规避动作或措施。或者他们不在环形平面轨道上,而是沿着跨越极点的极性轨道运行,这样就能减少遭受陨石袭击的危险。可能的情况太多了,千千万万。当然,你有一点绝对正确:我们不能猜测辐射源是否在织女星系统。我们能够实际把它确定下来。研究它的本征自行运动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啊,我想起来了,斯蒂夫,现在不是你当班。至少得告诉康秀拉一声,你吃晚饭的时间可能要拖后了。”
  威利一直就在旁边一个控制台上打电话,显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是这样,我接通了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他们的一个主要顾问团的成员跟我通话,他一再保证,发誓说,他们的任何设施或装置都没有发送过这样的信号,特别强调,根本没有使用过九千兆这个频率。当然了,他们还说,无论我们什么时间询问,他们都会说明情况。另外,他还说,在织女星升起和落下时段,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的太空飞行器。”
素数(3)
  “那么,那些航天器的黑户呢?”
  到这个时期,已经有很多“黑户”卫星,携带着专门设计的小型横截面雷达,为的就是未经宣布偷偷地发射升空,除非紧急时刻,否则难以被发现。在一场核战争中,万一用于监测和通讯的一线军事卫星突然在战斗中失踪或失效,它们就可以作为替补派上用场。偶尔,也有少数黑户卫星被主体的天文雷达系统检查出来。所有的国家都不承认这个出事的物体是属于他们的,于是爆发了令人惊诧的思索和研究,是不是在地球的环形轨道上,来了一个地外的航天器。当新的千年来临之际,UFO狂热再次兴起。
  “发利箭博士。经过干涉测量,现在已经排除了一种闪电系列的卫星轨道。”
  “情况越来越好。现在,让我们更加仔细地考察一下脉冲的移动情况。假定,发射来的是二进制代码,谁来把它转换成十进制数码?也行,好了,直接就凭我们的头脑也能认出来它们的十进制数……59、61、67……71……这些不都是素数吗?”
  在控制室内引起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爱丽自己的脸上,一瞬间,也透露出某种内心深处的波动,可是很快就换成一副严肃清醒的神态,担心被激动弄得言语、举止失态,让旁人觉得自己傻里傻气或者显得不按科学规律办事。
  “那么,现在,可不可以对目前情况立即作这样一个概括。我尽量把它说得简要一些。大家注意听,看看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我们收到一个极其强大的信号,并非完全单色的。紧邻该信号带通之外,除了噪声以外,没有其它的频率。信号是线性偏振的,仿佛是由某个射电远程装置广播出来的。信号频率大约为九千兆赫,接近星系射电波背景噪声的最小值。这种频率正是跨越遥远的距离,使得接受方容易听到的频率。我们已经确认了射电源的恒星运动,所以它的运动状况仿佛是在恒星之间,而不是来自本地的某个发射器。北美联合空防司令部告知我们,他们没有检测到任何的卫星与该射电源的位置相符合,无论是我们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卫星系统都没有。干涉测量的结果排除了在地球轨道上的任一个射电源。
  “斯蒂文已经脱离自动模态,正在离线操作,察看数据,看起来计算机的程序,也并不像是什么人存心要开那么大的玩笑,故意弄出点毛病塞进计算机。我们正在察看的天空区域内包括织女星,这是一颗A零主序矮星。它不太像太阳,它距离我们只有二十六光年,它具有原型态的恒星碎屑残骸圆环。那里没有我们已知的行星,可是在织女星周围肯定会有我们对它一无所知的行星。我们正在动手进行本征自行运动的研究,看看是不是射电源有可能沿着我们至织女星的视线,却在它遥远背后的什么地方,我们应该能够得到解答——比如说?——如果仅限于我们自己,需要几周,如果我们采用长基线干涉测量,那么只需要几个小时。
  “最后,发送的内容好像是一长串的素数,这些整数除了它本身和1之外,不能被任何其它的整数除尽。好像还没有任何一种天体物理过程能够生成素数。所以我说——当然了,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无论拿任何的标准来衡量,我们都能说,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说,消息是由围绕织女星的某个行星上演化出来的物种发出的,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演化速度必须非常快。因为恒星本身整个的生命期限才不过四亿年。这似乎并不适宜作为离我们最近的文明存在的地点。所以有关本征自行运动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也不能不对是否是一个骗局做出更为仔细的检查与核对。”
  在人群背后的一位类星体观测天文学家说,“看哪,”他用下巴颏指向西方地平线上准确标明落日之处的淡红色余晖。“再过一两个小时织女星就要落下去了。在澳大利亚或许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能不能跟悉尼方面联系一下,就在我们仍然能够看见的时刻,让他们同时观测一下?”
  “好主意。那里正处于下午时段。与他们合到一起加长了观测基线,用于研究本征自行运动基线长度就足够了。拿一份初步总结的打印件给我,到我的办公室里,通过电传发给澳大利亚。”
  爱丽故意做出镇静的姿态,离开聚集在控制台周围的人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心谨慎地关上房门。
  “哎呀,天哪,真他妈的!”她轻轻地小声自言自语。
  “请接艾安?布饶德瑞,是的。我是爱琳诺?发利箭,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有一点紧急的事。谢谢。麻烦您转接,我等着……您好,是艾安吗?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们搜寻到一件来路不明的怪事,看看你们那边能不能帮助我们核实一下。在九千兆赫左右,带通几百赫兹。我现在正把参数通过电传发送……你们的大碟片上原来就配备了很好的馈线,是吧?那简直太幸运了……是的,在那个视野里,织女星非常抢眼。我们获得的信号,看起来好像素数脉冲……就是那样,一点不错。好,好,我不挂。”
  她再次想到,天文领域现在还这么落伍。仍然不能使用基于数字系统的计算机联机系统。远程非同步联网的价值将会……
  “艾安,请听着,当望远镜完成巡天扫描之后,能不能马上对照一下星座方位时间图?让我们把低方位的脉冲称之为点,高方位的脉冲称之为划线。我们就得到……对,对,半个小时以前,我们看到的也是这个图形格式……有可能,对,或许。啊,可以这么说,这是五年来最好的效果,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1974年那个大鹏卫星事件,我们让苏联糊弄惨了。是这样,就我的理解,那是一个美国雷达在进行高程测量,苏联的巡天观测是为了给巡航导弹作导向……对的,一幅等高线地形图。苏联利用全方位天线拾取信号。他们搞不清天空中的信号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他们只知道,每天清晨大约同一时间,他们就会从天空中接收到一系列相同的脉冲。他们有人保证说,绝对不是军方传输的信号,所以,很自然的,他们就以为是从地外来的……不,不会的,我们已经排除了一颗卫星发送信号的可能性。
  “艾安,能不能麻烦你们协助一下,只要它还位于天空中,就请你们不停地跟踪它?随后,我跟你谈谈甚长基线的情况。我在考虑,是不是可以想办法争取到其它射电天文台的支持,它们均匀地分布在不同的经度上,始终跟踪它,一直到它重新在此地出现……对,是这样,可是我没有把握,拿不准能否比较方便地直接给中国打通越洋电话。我打算发送一份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电报……嗯,好,太好了。非常感谢,艾安。”
  爱丽在控制室的门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开玩笑地称呼这个房间为控制室,其实真正进行控制工作的是计算机,那些设备都安置在另外一个大房间——她十分赞赏房间里的那个科学家工作小组,他们正生动活泼地谈论、仔细分析研究正在显示的数据,对信号本身的特性展开幽默风趣甚至略带玩笑的讨论。她心想,他们不是刻板守旧的人。他们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外貌风雅的读书人。可以准确无误地说确实存在某种东西能吸引住他们。在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方面,特别是在这件事的发现过程中,个个都表现得出色而卓越,完全潜心于他们的工作之中。当她走进房间时,一片话语之声归于寂静,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她。现在所有显示的数字都已经自动地由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881、883、887、907……每个数目字经确认都是素数。
  “威利,找一张世界地图来。并替我联系一下,能否接通马萨诸塞州坎布利奇的马克?奥尔巴赫,他可能就在家里。告诉他有关消息,准备将一份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电报,发向所有的天文台,特别是大型的射电天文台。请问他能不能帮我们查找一下北京射电天文台的电话号码。然后想法接通总统科学顾问。”
  “您不打算跟国家科学基金会联系一下?”
  “接通奥尔巴赫之后,就找总统科学顾问。”
  在她心中,可以想象出来,在一片嘈杂喧闹之中,能听到一声快乐的喊叫。
  通过骑脚踏车、开小卡车或者步行的邮递员,还有的通过电话,这样一段简单的报文,将要送达世界各地的天文中心。在少数几个主要的射电天文台——比如说,在中国、在印度、在苏联,还有荷兰——将通过电传将报文送达。当报文滴滴答答传送时,一位负责安全的官员或者从机器旁走过的天文学家审视之后,回转身去,带着一种好奇和莫名其妙的表情,拿着它走入邻近的房间。这个报文如下:
  百眼巨人系统巡天观测,发现反常替续射电源,
  位于赤经18小时34时分,赤纬正38度41分,
  频率9.241 766 84千兆赫,带通约430赫兹。
  双模态幅度约174和179央斯基。
  幅度值显示为素数编码序列。
  紧急需要覆盖全球经度的观测。
  请求相关协作天文台收集进一步的信息。
  E.发利箭,百眼巨人工程局长,
美国,新墨西哥州,索科罗
解密算法(1)
  哦,再说一句,亮丽的天使……
  ——威廉?莎士比亚
  1564—1616。
  《罗密欧与朱丽叶》。
  访客招待所已经全部满员,甚至有点过分拥挤,来客都是SETI圈子里的名人名流。当来自华盛顿的官方代表团正式到达时,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现场已经根本没有合适的下榻之处,不得不住到索科罗附近驾车旅行者住宿的廉价旅店里。不过总统科学顾问,坎乃特?德?黑尔,是仅有的例外。发现信号后的第二天,他就在爱琳诺?发利箭的紧急约请下,来到这里。随后几天内陆陆续续到达的官员大多是来自国家科学基金会、美国国家宇航局、国防部、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以及国家安全局。其中有几个政府雇员,他们的机构编制和严格的归属关系尚不十分明确。
  起初的几个晚上,他们中有些人站在第101号望远镜的基地上,织女星蓝白色的星光十分明亮地闪烁着,首次指向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
  “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也看到过它,可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说道。在天空中,织女星显得比其它的星星更为明亮,此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它只不过是几千颗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的群星中的一个。
  科学家们连续不断地举行讨论会和座谈会,研究这些射电脉冲的本性、它的起源、可能产生的重要性和意义。工程管理局的公关事务办公室,比一般的天文台相应机关的权利要大得多——因为公众对寻找地外智能呈现出广泛的兴趣,现在被临时安排接待一些下层官员。每一批新到来的人员,都要求进行广泛的个人交谈,了解情况。爱丽不得不接待高层官员,向他们介绍情况,引领他们视察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还要回答她的同行纯粹出于怀疑态度、孜孜不倦地详细研究之后提出的问题,这一切已经把她搞得筋疲力尽。自从这项发现之后,晚上要想舒舒服服地睡它一夜,那只能是非分的奢望了。
  起初,他们还试图保持低调。因为,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肯定它就是地外发来的消息。可是,过早地或错误地宣布不成熟的消息,无疑会造成公关事务的灾难。比这更为严重的是,这样将会干扰对数据的分析。如果新闻界蜂拥而至,科学肯定是要遭殃的。华盛顿也像百眼巨人工程局一样,希望保持低调,不愿意大事张扬。可是科学家已经跟他们自己的家庭说过,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电报报文已经送到世界各地,还有欧洲、北美和日本的一些天文学初级数据库系统都把这个发现当做新闻加以传播。
  虽然对于向公众宣布任何发现,都已准备了处理偶然事件的应急预案,可是在具体环境中,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事先并无准备。他们往往把征集到的新闻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无意之间得来的,而且非逼到不说不行的时候,才说出来。既然如此,一经发布,自然引起一场轰动。
  他们要求媒体克制,其实也知道只能维持短暂的平静,新闻界随之就会大军压境。他们也试图劝阻记者们不要到现场访问,向他们解释,所接收到的信号中根本没有包含任何信息,只不过是一些烦琐单调重复的素数。新闻界对于缺乏实际内容的搪塞并无耐心。一个记者通过电话对爱丽解释说,“你只能用一些辅助性的东西说明‘什么是素数’吗?”
  记者带着电视摄像机搭乘租赁来的固定翼飞机或直升机,开始在设施上空低飞盘旋,不可避免地产生电磁干扰,这是射电天文望远镜极其容易检测到的信号。当华盛顿来的官员们晚上返回汽车旅店时,有些记者蹑手蹑脚偷偷跟踪,有几个更为富有进取精神的,干脆趁人不备设法进入设备装置作业区——乘坐海滩轻便小车、驾驶摩托车,甚至还有人骑着马。她甚至被逼得去查问防范旋风和龙卷风的屏障设施是否足够严密。
  在德?黑尔刚刚到达时,他就参加了一个简要说明情况的吹风会,这是最早举行的,也是到目前为止爱丽举行过的标准的吹风会:信号强度之大令人惊异,说明射电源的位置与织女星的方位极其相近,解释脉冲的特征。
  “我的确身为总统科学顾问,”德?黑尔当时说,“可是我只是一位生物学家。所以请说得慢一点,解释得详细一点。据我理解,如果信号源距离我们二十六光年,那么,早在60年代,某些样子奇怪、长着尖尖耳朵的人,他们设想,我们想要知道,他们爱好素数。可是素数并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问题。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想以此来夸耀自己。那么这就更像是他们发送给我们一套补充的算术课。这岂不是对我们的羞辱。”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样理解的,”爱丽微笑着解释说,“这是一个信标或指示灯。这是一种发布公告性质的信号。这样做只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经常从类星体、从脉冲星、从射电星系,此外还有好多只有上帝说得出来的各种物体,接收到格式、模式和类型奇怪的脉冲。可是素数,是非常特殊的,非常具有人工制作的特征。比如,所有的偶数都不是素数。很难想象,某些辐射能量的等离子体或者爆炸的星系能够发送出如此有规律的数学信号。采用素数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
  实在困惑不解,德?黑尔不禁问道,“引起注意,又能如何呢?”
  “我不知道。可是从事这个行业,不得不非常有耐心。或许过一阵子,素数会消失,替换成别的什么东西,具有丰富的内容,变成真正的消息。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继续监听。”
  这就是向新闻界最难解释清楚的部分,这些信号本身实际上没有任何内容、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按顺序排列的最前面的几百个素数,周而复始循环,还有一点,这是用最简单的二进制表达法表示的素数:1(1)、10(2)、11(3)、101(5)、111(7)、1011(11)、1101(13)、10001(17)、10011(19)、10111(23)、11101(29)、11111(31)……至于整数9,就不是素数,爱丽必须加以解释,因为它能够被3整除(当然了,它也能被9和1整除)。整数10也不是素数,因为5乘2得到10(还有10乘1)。整数11是素数,因为它只能被1和它本身整除。可是为什么要传输素数呢?这令爱丽想起了“白痴专家”,这种人在日常社会交往和语言表达方面存在明显的缺陷,可是具有某种专长,能演示快速的心算技能——比如,只需要很短时间的思索,就能计算出11977年6月1日是星期几。算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他喜欢这样做,只因为他具有这个能力。
  爱丽心里明白,收到消息至今,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一下子兴奋起来,可是又陷入深深的失望。这么多年了,他们终于收到了一个信号——就算是这样的信号。可是它的内容肤浅、空洞、一无所有。她原本以为会收到一份《银河系百科全书》。
  她提醒自己,我们达到目前射电天文学的水平,才只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在银河系里恒星的平均寿命是十亿年。我们收到一个信号来自另外一个文明,它的进展程度恰好与我们一样,这种几率简直是太小太小了。如果他们稍微落后于我们,他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技术能力与我们进行通讯。所以,很大可能,信号是来自比我们的文明先进得多的星球。也许他们有能力写出曲调丰富的镜像对称赋格曲(用对位法及和声学写出的多声部音乐主旋律)。不,爱丽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力。毫无疑问,那需要天才,显然超出自己的能力,那需要从人类能力之所及,再向外扩大发展,做出小小的一点延伸。巴赫与莫扎特曾经达到这种程度,至少几经努力和尝试,迈出了值得尊重的几步。
  爱丽试图做出更大一些的跃进,跨入超前人物的内心,那些人在智慧和才能方面伟大、智力超群、高出自己好几倍,比鼓丘聪明得多,或者,比如说,比埃达还聪明,埃达就是刚刚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尼日利亚青年物理学家。可是那根本不可能。她可以沉湎于幻想自己就用那么几行方程式,就能证明出费马大定理或者哥德巴赫猜想。她可以想象远远超乎我们之外的一些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陈年老账的问题。然而,爱丽不可能进入他们的内心。她想象不出来,如果你的能力超乎一个普通人,将会怎么样思考问题。当然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的预期结果是什么样呢?就像是试图看到红绿蓝之外另外一套全新的原色搭配出的情景,或者,就像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你仅仅凭借气味,就能一个一个地单独分辨出你所认识的几百个人……凡此种种,她用嘴说说是可以的,要想亲身体验,是绝对不可能的。严格说来,要想理解一个比你聪明的人,理解他的行为举止,那简直是无比巨大的困难。不过,即使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就只能是素数呢?
  百眼巨人射电天文台最近几天已经取得了新的进步:原来已知的织女星运动状况——已知朝向地球和离开地球的运动分速度,以及最近已知的,跨越天空,以更为遥远的恒星为背景的运动分速度。百眼巨人天文望远镜与西弗吉尼亚射电天文台和澳大利亚的射电天文台共同协作,已经确定信号源就是跟随织女星一起运动。经过尽量精心的测量确定,不仅信号来自织女星所在的天空;而且信号也与织女星共同享有极具特征性的运动状况。除非这是一个规模超群的弥天大骗局,否则,这个素数脉冲射电源只能是在织女星系统内部。并没有因为发射器的运动产生附加的多普勒效应,该发射器或许就与围绕织女星旋转的行星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显然,地外文明主体已经设法补偿了沿轨道运行所产生的效应。或者也许是星际太空本身对此做出的优待或宽大处理。
  一位国防高级研究项目管理局(过去通常译为“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的官员说,“这简直是旷古未有的怪事,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而且跟我们的业务毫无关系。”他准备返回华盛顿。
  这组信号一经发现,爱丽马上安排几台望远镜利用其它的频率检查织女星的状况。果然,一点也不错,他们发现了同样的信号,同样单调的素数序列,采用1 420兆赫氢谱线频率接替不断向外发出,及1 667兆赫羟基谱线频率,还有很多其它的频率,都能检查到。遍及整个射电频谱,组成了一套电磁的交响乐队,织女星正在匆匆切切向外发出素数序列。
  “没有任何意义。”鼓丘说,漫不经心地触摸着他的皮带扣。“以前,我们不会忽略掉的。任何人都观察过织女星。十年前,发利箭在阿瑞稀薄,连续观察了好几年。怎么到了上星期二,织女星竟然会突然不停地广播素数?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现在这个时刻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百眼巨人只监听了这么几年,他们就要开始发送信号?”
解密算法(2)
  “或许他们的发射机坏了,撤下去修理,停发了一个或两个世纪。”瓦缬润提出设想,“只是刚刚恢复在线工作状态。或许他们每过一百万年,只播放一年的时间。还有很多的候选行星,他们上面可能有生命存在,你想必知道。或许我们并不是唯一接受施舍的小木桶。”
  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鼓丘不满意,一个劲儿地摇头。
  虽然瓦缬润本质上一贯反对搞阴谋诡计,可是他还是从鼓丘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里,觉察到一种潜在的情绪和意识,这等于是在说:是不是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百眼巨人项目绝望的天文学家们,匆忙之间的轻举妄动,试图借此避免过早地撤销这个工程项目?这不可能。瓦缬润摇摇头。当德?黑尔走过时,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两位对SETI问题举足轻重的资深专家,相对默不作声,彼此向对方摇头。
  科学家与政府官僚之间存在着一种本质上相互自恃高傲的态度,总是看着对方不对劲、不舒服、不自在、不顺眼。一位电气工程师对此有个说法,管它叫做,双方阻抗不匹配。科学家们过于反复思索谨小慎微,过于倾向使用定量化的尺度衡量一切,过于随随便便对任何人都漫不经心地议论很多政府官僚、对他们评头论足。而政府官僚们太过于缺乏想象力、太过于喜欢使用定性化的笼统说法评定一切、太不愿意与很多科学家进行交流和沟通。爱丽,特别是德?黑尔千方百计想在双方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可是刚刚架设起来的浮桥总是被冲到了下游。
  这一天晚上,烟蒂和咖啡杯凌乱地散布在各处。衣着随便的科学家、身穿轻便简易西装的华盛顿官员,偶尔还能见到将官级别的军人,挤满了控制室、讨论会议室、小型讲演厅,并且零零散散地站在各个房间门外和厅堂的门外,地面上香烟的火光与天上的星光一起闪亮,各种各样的讨论仍然在继续。可是气氛紧张。紧张的程度已经显露。
  “发利箭博士,这位是密歇尔?凯茨,国防部负责C3I的部长助理。”
  一边介绍凯茨,一边向后退回半步,德?黑尔正在沟通?正在交流?正在……什么呢?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情混合到一起。因为军事部门的深谋远虑和庄重严肃而发呆?似乎在呼吁保持克制和谨慎?难道德?黑尔真以为爱丽会那么冲动和鲁莽吗?“C3I”——读作“C三重I”,代表指挥、控制、通讯和情报(Command,Control,Communications,and Intelligence),在这样一个时代,这项工作担负着重要的责任,在这个时代里,美国和苏联正在兴致勃勃地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着手阶段性地大规模裁减他们的战略核武器。这个行业只有谨慎、小心、仔细、认真的人才有资格去干。
  凯茨坐在爱丽办公桌外侧一把椅子上,倾身向前读到墙上显示的摘录卡夫卡的语句。他没有什么印象。
  “发利箭博士,让我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们只关心,一旦这样的信息广为人知,是不是与美国的国家利益直接相关,美国的国家利益是不是能得到最大的保障。我们对于你们向全世界发送那样一份报文,并非过于欣赏,并不十分高兴。”
  “您的意思是指,发向中国?发向俄罗斯?发向印度?”尽管爱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加以克制,她的声音仍然显得锋芒毕露。“你想把这最前面的二百六十一个素数当做机密保存起来?凯茨先生,您是不是认为地外文明只打算通知美国人?您难道没有想过,从另外的文明传送过来的消息是属于全世界的?”
  “至少当初您应当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
  “冒着丢失信号的危险?是这样,就我所知,当织女星从我们这里,从新墨西哥州落下之后,可是从北京高高升起,它那时所广播出来的内容,有些东西是至关重要的,有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信号并不是严格地‘专人对专人’,专门对着美利坚合众国呼叫。它甚至也不是专门‘专人对专人’对着地球呼叫。它是台站对台站,对太阳系里所有的行星呼叫。我们只是非常幸运地、碰巧拾取到这个话音。”
  德?黑尔又在向外发送什么信号。他试图暗示爱丽什么呢?他想说,对于最基本的原理分析,他很欣赏,可是得让凯茨面子上过得去!
  “不管怎么说,”爱丽继续说,“反正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谁都知道了,在织女星系统里存在有某种智慧的生命。”
  “据我所知,似乎并不太迟,发利箭博士。您好像认为,此后还会有信息内容更为丰富的消息,将要传送。德?黑尔博士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觉得“博士”、“不是”这两个词是同音的——“德?黑尔博士,不是说过吗,你认为这些素数只是一种呼号,发出这样的呼号只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如果真的收到含有内容的消息,很微妙或寓意深刻——其它一些国家并不能立即接收到——我希望到那时最好保持沉默,一直到必要时才能公开谈论。”
  “我们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凯茨先生。”爱丽话语直截了当,没有理会德?黑尔扬起眉毛示意她克制。凯茨的言谈举止有点令人恼火,甚至是挑衅。或许爱丽也是这样。“我,比如说我自己,就有一个愿望,想知道这个信号究竟是什么意思,想知道在织女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对地球有什么意义。很有可能其它国家的科学家是解答这些问题的关键。也许我们需要他们的数据。也许我们需要他们的智慧、头脑和想法。我能够想象得到,所有这一切,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仅仅凭借他们自己的能力,是难以胜任的。”
  德?黑尔现在已经在隐含地提出警告。“啊,哈,发利箭博士。凯茨部长助理的建议和设想并非全无道理。很可能,我们的确需要其它国家参与。总的来说他的意思就是,首先应当在我们自己内部先相互沟通沟通。那么一旦有了新的消息,就应当这样。”
  德?黑尔的语调很平静,并不显得那么故意讨好那个人。爱丽再次仔细地注视着他。德?黑尔显然不是那种漂亮帅气的男人,可是长着一副慈祥而又智慧的面孔,穿着一身蓝色的套装,里面一件清新利落的牛津式衬衣。他的严肃认真和镇定自若的神情,由于经常面带热情微笑,显得既不是咄咄逼人,又不是对人冷漠,而是恰如其分。那么,何必一定要这样顺从和迁就这样一个刻板古怪的人呢?难道这就是德?黑尔职业活动的一部分?他这样做就能使得凯茨的谈话显得具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那属于未来的偶发事件。”凯茨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代表国防部长说一句,他期待和欣赏与您合作。”他试图赢得对方的支持与好感,“同意吗?”
  “我愿意考虑。”爱丽立即回答,握着凯茨主动伸出的手,仿佛那是一条死鱼。
  “略候片刻,我随后就来,迈克(凯茨)。”德?黑尔愉快地说。
  凯茨刚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显然想起了什么事,顺手从上衣内部的口袋里,抽出一叠文件,转身回来,兴头十足地把文件放到办公桌的一角。“啊,是这样,我差一点忘了。这是哈顿决议。你或许已经听说过。这个决议是有关政府实施保密的权力法案,对那些与美国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材料,政府有权对其采取保密措施。即使原本不属于保密范围的也同样适用。”
  “你想对素数也加以保密?”爱丽问道,特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疑问。
  “好,我到外面恭候,坎(德?黑尔)。”
  凯茨刚走出办公室,爱丽就抑制不住地说起来,“他到底要追查什么?想要什么?想找织女星的死亡射线?世界顶级的夸大其词?究竟是打算干什么?”
  “人家只是为了谨慎,以防万一,爱丽。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考虑到事情的全部影响。事情是这样,假定有某些消息——真的具有实际内容——比如,其中有些内容对穆斯林有所冒犯,或者,也许对卫理公会教徒有所冒犯。你说发布这样的消息不应当慎重吗?否则岂不是让人家抓住口实攻击美国吗?”
  “坎(德?黑尔),别糊弄小孩儿了。这个人是国防部的,是国防部的部长助理。如果担心对穆斯林或卫理公会教徒关系处理不当,应当派个助理国务卿来,或者——我叫不出名字的——哪个人,那些狂热的宗教信徒中间的一位,每天为总统做早餐祈祷的什么人。你身为总统的科学顾问,你给总统提供了什么样的建议?”
  “我还没有给她——总统女士,提供什么具体的建议。因为我一直就在这里,只不过通过一次电话,简单地说明一下情况。我坦率地跟你说,她,总统本人,根本就没有对我做过任何指示,更没有提过保密的事。我想凯茨的那些话和做法并非上级的安排,很可能,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和行动。”
  “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就我所知,他是一个律师。在进入政府之前,他是电子行业的一位顶级总裁。对C3I非常熟悉,很在行,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对其它行业也是那么在行。”
  “我信任你,坎(德?黑尔)。我相信,你不会认为哈顿决议应当对我构成威胁吧。”爱丽把文件在面前晃动了一下,停下来,察看对方的眼神。“你知道吗,鼓丘认为经过偏振分析,这里面还含有另外的消息。”
  “我不懂。”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大卫(鼓丘)完成了一项偏振分析的粗略统计研究。他剖析和阐释了厐加莱球的斯托克斯参数,可以看到这些参数随时间变化的精彩动画。”
  德?黑尔茫然若失地望着爱丽。难道生物学家使用显微镜,就不利用偏振光吗?爱丽暗自发问。
  “当一束光波向你射来时——可见光、射电波,以及任何的光波——它们的振动(波动)方向与你的视线方向相互垂直。如果这个振动发生旋转,这种波就叫做椭圆偏振波。如果顺时针旋转,这种偏振就叫右旋;反时针旋转就叫左旋。左右的说法只是为了方便,人为设置的。可是,利用偏振两种不同的方式,人们就可以传输信息。略微向右的偏振代表‘0’;略微向左的偏振代表‘1’。明白了吗?这可能是一种完美的表达方式。我们经常采用振幅的调制(调幅)和频率的调制(调频),可是我们的文明传统,通常并不进行偏振的调制。
  “说起来,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好像经过偏振调制。目前我们正忙于检验。大卫(鼓丘)发现,两类偏振的数量并不相等。左偏振的数量没有右偏振那么多。很有可能,在偏振中还隐藏着其它的消息,可是至今仍未弄清楚。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对你的朋友产生怀疑的原因。凯茨并不仅仅是给我们提出一些泛泛的不痛不痒的建议,他知道我们或许正在从事其它的业务。”
解密算法(3)
  “爱丽,别那么激动。你已经四天没怎么睡觉了。你一直忙来忙去处理科学事务、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应付新闻界。你已经取得了本世纪的一项重大发现,如果我对你理解得不是那么离谱的话,你或许将要面对更加重要的事件。你已经把所有的事都了解得那么清楚,难免让他人感到那么一点紧张不安。所以凯茨笨手笨脚地威胁你,要想使这个工程项目军事化。我毫无保留地理解你的心情,为什么你会对他产生怀疑。可是无论如何,他所说的话里,总有某种意义吧。”
  “你对这个人很了解吗?”
  “谈不上很了解,只是与他一起参加过一些会议。爱丽,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可能性,还会继续收到真正的消息,别让那么多人都拥挤到这里,是不是更好一些?”
  “当然了,那太好了,到时候只能请你帮忙替我应付应付那些华盛顿方面的榆木脑袋了。”
  “当然。还有,如果你就把那份文件这样撂在桌子上,你这里,什么人都来,难免会产生误解和误会。是不是把它收拾一下,找个地方存起来?”
  “你准备帮忙吗?”
  “如果形势仍然像现在这样,我一定帮忙。如果这个项目划入保密范围,我们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了。”
  爱丽嫣然一笑,双膝跪在她那小小的办公用保险柜前面,敲击了六个数字的保险密码,314159。最后看了一眼文件标题,《合众国安全与哈顿赛博网络空间》,大型黑体字,赫然醒目,她随手把它锁了起来。
  一群人,三十位左右,只有爱丽自己是女人,大部分都是与百眼巨人研究项目有关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还有几位高级的政府官员,包括身着便装的国防部情报局的副局长。此外还有瓦缬润、鼓丘、凯茨和德?黑尔。讲演厅里安放了一套大型的电视投影系统,光线聚焦到远处的墙面,紧贴着这面墙,悬挂着一幅两米乘两米的屏幕。爱丽向这一群人同声解释解密程序的工作状况,她的手指不时地在她眼前的键盘上敲击。
  “若干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准备各式各样的解码程序,以便处理可能遇到的各种不同消息。我们刚刚从鼓丘博士那里得知他的分析结果,信号中隐藏着偏振调制的信息。所有那些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忽左忽右的开启闭合变换,背后隐藏着某种含义,并不是随机的噪声,就像是在投掷一枚硬币一样。当然了,如果是随机的,那么人们预期会得到同样数量的正面,和同样数量的反面。可是分析再次表明,获得正面的数量是获得反面数量的两倍。所以你会得出结论,硬币本身必然是有意加载的,或者,针对我们的具体情况,出现的偏振调制并不是随机的;它有具体的内容……请看这里。计算机处理后,告诉我们,还有更加有趣的结果。这是正面和反面重复出现的准确序列。这个序列很长,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消息,发送这个序列的文明实体,必然希望我们能够正确地接收到他们发送的信息。
  “请看这里,你们一定看出来了,这就是这个重复的消息。现在我们进入了第一遍的重复序列。每一比特的信息、每一个圆点和每一个划线——如果你愿意这样设想的话,当然也可以——它们与最后的一组数据完全吻合。我们现在把全部的比特整体加以分析,总量达到几十千兆。好了,得出结果!这是三个素数的乘积。”
  虽然鼓丘和瓦缬润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可是,爱丽实际体验到的,显然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那么,下一步呢?那么多的素数意味着什么呢?”来自华盛顿的一位访问者问道。
  “这意味着——或许——他们想给我们发送一幅图形。你看,这个消息是由大数量的比特构成的信息。假定这个大数是三个较小的数的乘积;也就是说,一个数乘一个数,再乘一个数。那么就是说,这个消息是三维的。我猜想有两种可能:一种,这是一帧单幅的静止图像,就像是一幅静止的全息图像;另一种,它是一幅随时间变化的二维图像—— 一部电影。让我们假定它是一部电影。即使是一幅全息图,照样也得花费我们更长的时间才能演示出来。我们准备了一套非常理想的解密算法,正好在这里能够派上用场。”
  在屏幕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移动格式,由一些清晰无比的白色斑点和清晰无比的黑点组成。
  “威利,麻烦你,请用灰度插值程序处理一下。其它合理的手段也都可以试一试。把它沿逆时针方向旋转九十度。”
  “发利箭博士,好像有一个辅助性的边频道,有可能是影片的伴音频道。”
  “设法解码。”
  她所能想到的有关素数的实际应用程序,就是公共密钥加密方法,这种加密解密法广泛应用于商业文本和国家安全文本。一种应用是把明文消息变成假相密文;另一种是把消息隐藏起来,凭一般的智力无法读懂。
  爱丽仔细扫描了一通眼前的一副副面孔。凯茨显出很不安的神态。也许他预感到某些域外的入侵者,或者,更为糟糕的情况,一种武器的设计图,对于爱丽的这些工作人员来说,简直是太机密了,不应当让他们知道。威利看起来极端地老实厚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自己。一幅图片与单纯的数字绝不相同,视觉信息有可能清楚地引发出很多观看者内心未经思索而表现出的恐惧和各种奇思妙想。德?黑尔脸上呈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他并不像是一位官员,更不像是一个官僚,根本不像总统的顾问,而更像是一位专业的科学家。
  图像仍然模糊不清,伴随着深沉的轰轰的声响,流畅的滑音,一开始由低到高向上滑,随后由高到低向下滑,响遍整个的音域,然后凝重地落到低于C调中部附近的八度音程。慢慢地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是在奏响音乐,力度越来越强。图像旋转着,随时在校正、调整、慢慢聚焦。
  爱丽发现能看到一幅带有灰度的黑白图像……一个人员拥挤的检阅台,装饰着一个巨大的老鹰形状的艺术图案。形象具体的鹰爪里抓住一个……
  “骗局!一个大骗局!”周围响起一片惊讶的号叫、难以置信的呼喊、抑制不住的狂笑、并未完全疯狂的歇斯底里。
  “你难道看不见吗?你的眼睛让谁给蒙上了。”鼓丘对爱丽说,就像在私人谈话。他笑了起来,“这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大玩笑。你浪费了所有在场的人的宝贵时间。”
  形象具体的鹰爪里抓住一个东西,她现在看得非常清楚了,抓住一个德国纳粹党的党徽,“卐”字标志。镜头向前推进,摇到鹰徽的上方,追寻一个熟悉的面孔,阿道夫?希特勒,正在向节奏分明热烈欢呼的人群挥手。他身穿制服,没有任何军队的徽章和标志,刻意显出简单、朴素、端庄的仪表。讲话人的嗓音是深沉的男中音,虽然言辞分辨不出讲的是什么意思,可是绝对没有错,讲的是德语,德语在整个房间里回响。德?黑尔走向爱丽。
  “你懂德语吗?”爱丽悄悄问道,“说的是什么?”
“元首,”德?黑尔逐字逐句慢慢翻译,“欢迎世界各地来宾到德意志祖国参加193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
重写的羊皮纸卷(1)
  如果连监护人心情都不舒畅,谁还能舒畅呢?
  ——亚里士多德
  公元前384—前322。
  《政治》第2卷,第5章。
  当飞机上升到巡航高度,阿尔伯克基山脉已经甩在后面一百多英里之外,爱丽闲极无聊地看着机票信封上,用订书钉钉在一起的一张长方形白色小卡片,这张卡片上印着蓝色字母。打印的字句,从她第一次乘坐商业飞机就是这样,始终不变,“本票据并非华沙公约第4款所指的行李票。”(华沙公约即“国际航空运输统一规则公约”,1929。)她奇怪,为什么航空公司如此担心,旅客们会把这张卡片误认为是华沙公约所指的票据?就此事而言,华沙公约所指的票据又是什么呢?她为什么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张那样的行李票呢?他们把那些行李都存放在什么地方?在航空史上,某些已经被人们忘记的关键性事件中,某个航空公司没有考虑得那么周到,忘记把这句提示印到长方形卡片上,因为误解这就是华沙公约规定的行李票,从而累得要死的旅客,愤怒地告上法庭,致使该航空公司破产。毫无疑问,从世界范围来考虑,究竟哪些卡片不是华沙公约规定的,这是具有充分的商业金融理由的。她在想,如果能把所有这些多年累计下来的商业上的思虑和担心,替换成有用的内容,比如印上:世界文明的开发历史,或者科学上的重大事件,甚至,你这架飞机到坠毁之前,能搭乘的旅客里程数平均值,那该多么好啊。
  如果她接受德?黑尔提供的军用飞机,她所遇到的将是另外一些引发她随心所欲联想的事物。而且也会比这里更为舒服,不过舒服得太过分,也许会留下某些借口,导致她的研究项目最终军事化。他们宁可乘坐商业飞机。瓦缬润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之后,早已闭目养神了。他们已经没有必要那么特意地匆匆忙忙往前赶,甚至在最后的细节精心地处理过之后,还得到暗示,这个神秘的洋葱头的第二层就要剥开了。即使乘坐商业航班也完全能够在明天会议之前赶到华盛顿。事实上,还有足够的时间,当天晚上能够充分地睡眠。
  她看了一眼在她前面座位下面带拉链的手提皮包,里面整齐地装着一套传真系统。传输速度每秒几十万比特,比彼德(瓦缬润)那台老式的机器速度快得多,显示的图像质量更高。或许,明天她就得使用这台机器向总统解释,阿道夫?希特勒在织女星上干什么。她一想到明天的会议,就有那么一点紧张。以前她从来也没有当面会见过总统,按照20世纪末期的标准来衡量,这位女总统还算不错。她没有时间去烫发和做发型,更不要说面部的美容了。可不吗,她也不是到白宫去摆样子摆姿势给别人看的。
  她的继父会怎么想呢?他是不是还坚信不移,她不适于从事科学工作?还有她的母亲,现在是不是只能坐在轮椅上,在护理室内转一转?自从新发现之后,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她只能抽时间跟她母亲通了一次电话,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并保证明天再跟她通话。
  正像她以前那样,曾经上百次地从飞机的舷窗向外面望去,她想象,在十二或十四千米这样的巡航高度,假定域外的来者具有和我们一样的眼睛,一个地外来客观察者对这个地球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广大的中西部地区,依据农业或城市的倾向性,交错地按照几何图形划分成正方形、长方形和圆形;至于这里,在西南部的广大地区内,能够显示出智能生命活动的迹象,只不过是偶尔出现的笔直航线,跨越崇山峻岭,横穿沙漠荒原。是不是在更为先进的文明世界里,整个都是几何化的?整个区域都被他们的居民重新建造过?或者能够表示出真正的先进文明的特征,反而是找不到任何一点被触动的痕迹?按照某种伟大的宇宙演化序列,能不能仅凭快速地瞥上一眼,就可以准确地区分出,我们处于智能生命体的哪个发展阶段?
  仅凭快速地瞥上一眼,他们还能得知其它的什么呢?从天空中这样的蔚蓝色,他们能够粗略地估计出劳施密德数劳施密德数。由劳施密德(1821—1895,奥地利高中教师)于1865年首次测定和计算出该数,其数值为2.678×1019。,大约是三乘十的十九次方,就是在海平面高度上,每立方厘米内,包含有多少个分子。根据地面上一块云彩投射的阴影长度,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得知云层的高度。如果他们知道云层是凝结的水分,他们就能粗略地计算出大气温度的递减率,因为在爱丽所能看到的最高的云层高度之处,温度下降到大约为摄氏零下40度。奇形怪状的地形腐蚀遗存、分支疏密错落的河流、千回百转的河湾、大小湖泊的分布与形状、火山喷发遗留的散乱堆积,无处不在诉说着大地的生成过程与腐蚀过程之间古老的争夺与征战。真的,你只要瞥上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古老的行星,却具有全新的文明。
  在银河系中,大多数的行星都历时久远而古老,都处于前技术时代,或许,根本没有生命。或许有少数几个蕴藏着文明,比我们的文明古老得多。技术文明刚刚开始萌发的世界,必然是极其罕见和稀少的。很有可能,仅仅是地球具有这样独一无二的基本资格。
  吃午饭的时间,当他们进入密西西比河谷地区,舷窗外面的风景慢慢转变成嫩绿青翠的颜色。爱丽心想,在现代航空旅行中,几乎没有任何移动的感觉。她看了看彼德,仍然是一副睡觉的样子,似乎由于受到打扰,他几乎是带着不耐烦的情绪拒绝了送到眼前的航空午餐。在他的外侧,步行过道的另一面,有一个非常小的旅客,也许只有三个月,舒服地躺在父亲的怀抱中。一个婴儿如何看待航空旅行?你走进一个特殊的地方,进入了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座位,你坐下来。这个房间轰隆轰隆地震动着,长达四个小时。然后你站起身来,走出去。就像变魔术一样,你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对你而言,运输工具和手段似乎是在隐蔽之中进行的。可是基本的思想是容易掌握的,并不需要精心学习和思索去掌握纳维斯托克斯方程。
  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他们在华盛顿上空盘旋,等待容许降落的指令。她看得出来,在华盛顿纪念碑和林肯纪念堂之间聚集着大批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一个群众集会,她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从《时代》杂志传真版得知这个消息,一个美国黑人的群众集会,抗议经济上的贫富悬殊和教育上的不平等与歧视。出于正义感考虑到他们的苦难处境,爱丽心想,他们真的很能忍耐。她想象不出来,总统对待群众集会和对待织女星传送的消息,将做出如何的反应。对于这两个方面,明天,官方必须做出某些公开的评论。
  “这话什么意思,坎(德?黑尔),‘它们出去了?’”
  “总统女士,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电视信号已经离开这个行星,传播到外太空去了。”
  “严格地说,它们走出去有多远?”
  “总统女士,说得具体一些,就其本质来说,它们的运行方式并不是那么简单。”
  “那么,到底是如何运行的?”
  “电视信号从地球出发,以球形波的方式,向外传播,有点类似于池塘里的水波。它们以光的速度向各个方向传播,就是大约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度,实际上是永远不停地继续进行下去。某些其它的文明,他们所拥有的接收机的功能越强,那么他们距离我们即使很远,仍然能够拾取到我们发出的电视信号。我们甚至能够检测到离我们最近的恒星周围回转的行星上发出的强大的电视信号。”
  好一阵子,总统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眼光穿过一扇扇法兰西式落地大窗,一直盯着玫瑰园。她转过身来,走向德?黑尔。“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
  “是的。所有的事情。”
  “也就是说,所有电视上乱七八糟的一切东西?撞车事故?拳击、摔跤?色情频道?晚间新闻?”
  “是的,总统女士,所有的事情。”德?黑尔怀着一种惊愕的同情,摇摇头。
  “德?黑尔,不知我理解的是否正确,是不是这就是说,所有我举行的记者招待会,我的争论与辩解,我的就职演说,都已经传送到他们那里?”
  “这些都是良好的新闻,总统女士。还有糟糕的新闻,所有你前任的历届总统,他们的新闻发布会和就职演说都是这样,还有尼克松的,还有苏联领导人的种种电视新闻,还有你的反对派,说你的那些坏话和乱七八糟的事。这是有好有坏的一堆大杂烩。”
  “我的上帝。行了,继续说。”总统的眼光从法兰西式落地窗移开,专心致志审视潘恩潘恩,1737—1809,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和思想家,著有《常识》、《人权论》等,被称为“穷人的圣经”。大理石胸像,那是从史密森博物馆史密森博物馆,又称史密森研究院、史密森学会,是詹姆斯?史密森捐赠给美国的。詹姆斯?史密森,1765—1829,英国化学家、矿物学家,去世时,将他的遗产全部留给他的侄子,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如果他没有子嗣,财产将转往美国——其实他从来也没有去过美国——用这笔遗产在美国成立一个发展和传播人类知识的机构。1846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开始建立,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体系,有18个主馆、140个附设场馆、9个研究中心,其中包括航天太空馆、美术工艺馆、科学技术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出版有《自然史》杂志。共保存有1.4亿多件艺术珍品和珍贵标本。同时从事公共教育、国民服务,以及艺术、科学和历史的研究。的地下室搬来,新近放到这里的,以前这里都是托付给历届的当政者自己来安排。
  “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当是这样:从织女星发送过来的几分钟电视,原本是从地球上广播出去的,那是1936年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虽然那次仅仅是用德语演播,其功率仅仅是中等规模,可是那一次是地球上首次的电视转播。它与当时30年代的普通无线电广播不同,那些电视信号穿透了电离层进入了外太空。我们现在正在搜寻,发送回来的究竟包含哪些内容,这可能需要花费一段时间。也许,织女星能够拾取到的信号仅限于希特勒欢迎仪式这一段。
重写的羊皮纸卷(2)
  “所以,在他们看来,希特勒就是地球上智慧生命发给他们的第一号标志和迹象。我不是有意开玩笑。他们并不知道传送的这段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把它记录下来,然后返回来发送给我们。这就等于是在说,‘喂,喂,我们听到你们的声音了。’依我看,这是一种相当友好的姿态。”
  “那么,你说,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一段时间之内没有任何的电视广播?”
  “没有值得提起的大事。只有乔治六世在英格兰加冕,做了地区性的电视转播,规模比较大,与此有些类似。大量的电视播放从40年代末期开始。所有这些电视节目都离开地球,以光速向外传播。设想地球在这里,”——德?黑尔用手势在空中比画着——“这里有一个小的球形波,从1936年开始,离开它,以光速向外传播。越膨胀越大,离开地球越远。早晚有一天,它会到达最近的一个文明实体。这简直是太近了,达到令人惊讶的程度,距离只有二十六光年,就到达织女星这颗恒星的某个行星上。他们把它记录下来,然后返回来,播放给我们。再花费二十六年,这段柏林奥运会才返回到地球。可见,织女星人并没有花费几十年的时间来破解全部信号。他们必然是准备相当充分,一切都设置妥当,能接收广谱的频率,专门等待外来信号,我们第一次的电视信号到达了,他们检测到,记录下来,过了一会儿,立即就返回信号。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发明了电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随时响应,你知道,在将近一百年之前,已经执行了巡天观测的使命。所以发利箭博士认为,这个文明一直在监测它周围所有的行星系统,探查它的邻居中间是不是有高技术文明发达的实体。”
  “坎,这里有很多事情值得考虑。你能肯定它们——你管他们叫什么来着,织女星人?你能肯定他们根本不理解这些电视节目的内容吗?”
  “总统女士,当然了,毫无疑问,他们很聪明。1936年那时的信号是极其微弱的,他们的接收机一定是超乎寻常的灵敏,才有可能拾取到这些信号。可是找不到任何依据,说明他们有可能理解这段节目的意思。他们的样子很可能与我们颇不相同。他们的历史必然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们必然具有与我们毫不相同的传统和习惯。他们无从得知纳粹的党徽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们也不会知道阿道夫?希特勒是个什么人物。”
  “阿道夫?希特勒!坎,听到这个名字就让我感到怒火万丈。牺牲了四千万人才打败了这个权欲熏心、妄图称霸世界的恶魔,竟然让他担当对其它文明首次广播的大明星?让他来代表我们,能代表吗?难道能代表他们那些人吗?这一下子,让这个战争狂人最为疯狂野蛮的妄想成了现实。”
  她停顿了一下,转而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我跟你说,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希特勒竟然能搞出什么向元首的欢呼和纳粹式的致敬礼。那个姿势还不是直的,总是歪歪扭扭带那么一个稀奇古怪的角度。谁要是不对他欢呼或者不那么使劲欢呼,他就把谁送到对俄罗斯作战的前线。”
  “可是这中间难道没有什么区别吗?他只是对其他人的欢呼进行还礼。他并不欢呼‘嘿!希特勒’。”
  “不,他也是这样呼喊。”总统这样回答,作了一个手势,引领德?黑尔走出玫瑰厅,沿着一条走廊向前走去。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的科学顾问。
  “你说,如果纳粹在1936年没有进行那场电视转播,会怎么样?会出现什么情况?会轮到别的什么重大电视转播?”
  “啊,我想,那就应该轮到1937年英王乔治六世加冕典礼了,再不就是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转播的某个场面,如果其中任何一个场面的转播信号足够强大的话,织女星都能收到。再不就是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一些电视节目,比如《好得无敌》动画节目中动作喜剧明星密尔顿?玻尔(1908—2002)的笑料,还有1954年6月9日那场有名的军方麦卡锡
  由于麦卡锡对言论自由构成威胁,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默罗凭着新闻人的良知,于1954年,麦卡锡主义已经兴起四年之后,以采访麦卡锡的方式,揭露了麦卡锡,最终导致麦卡锡的政治迫害的结束。听证会实况电视转播——所有这些都是地球上智慧生命的出色标志和迹象。”
  “这些令人生厌的节目都成了我们进入太空的大使……这些从地球出发的秘密使者。”她停顿了片刻,品味一下这个句子和用词。“作为一个大使,首先应当展现最好的方面,可是我们向太空发送了四十年的东西,主要的竟然都是垃圾。我希望能看到网络的总裁们千方百计地设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个战争狂人希特勒,居然成了有关我们地球的头条新闻?人家究竟会怎样看待我们?”
  当德?黑尔和总统进入内阁会议室的时候,那些站在那里一堆一伙谈话的人突然安静下来,那些坐下的人,也纷纷站立起来。总统以简单随意的姿态和手势,传达出她不喜欢过于庄重刻板的礼仪,漫不经心地向国务卿和国防部部长助理打了个招呼。她故意慢慢地回转头部,把这些人都扫描一遍。有些人回敬以礼貌而尊重的眼光。还有一些人,发觉总统脸上有一些不耐烦的表情,回避着她注视的目光。
  “坎,你的那位天文学家怎么没有来?什么利箭?范利箭?飞利箭?”
  “发利箭,总统女士。她和瓦缬润博士昨天晚上就到了。可能路上交通拥挤,临时被截在什么地方。”
  “总统女士,发利箭博士从下榻的饭店来过电话。”一个修饰整洁小心谨慎的年轻人主动地说明情况,“她说,她刚刚从电传机上收到一些新的数据,她想整理一下全部都带到会议上来。意思好像是不必等她,是不是我们的会议就开始,行吗?”
  密歇尔?凯茨身体前倾,以一种不满、责问的口气与表情说道,“他们在华盛顿的一个饭店里通过公用的电话线,传送有关这个项目的最新数据,这很不安全吧?”
  德?黑尔回答的声音非常微弱,凯茨不得不斜着身子凑过去尖着耳朵仔细听。“麦克,他们的传真机至少还有商业加密保护。而且,有关这件事务并没有规定任何的保密条例。我可以肯定,只要建立了有关保密条例,发利箭博士肯定会合作,并严格遵守。”
  “好了,那么,我们开始吧。”总统说,“这是国家安全委员会一个非正式的联合会议,目前我们称之为‘特殊突发任务小组’。我特别提请大家注意,会议上的话不得外传——一个字也不得透露——不能与任何不在场的人进行讨论,国防部长和副总统例外,目前他们正在国外访问。昨天,德?黑尔博士已经对大家就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接收到织女星发送过来的电视节目,作过一个简要的介绍。这只是德?黑尔博士和一些有关人员的看法和观点”——她环顾了一下会议桌旁所有的人——“碰巧让阿道夫?希特勒成了首次到达织女星的电视节目的大明星。可是,这样……这样弄得很尴尬。我已经要求中央情报局主任准备一份评估报告,对此事件的前前后后是否会对国家安全产生任何影响以及它的潜在含义做出一个评价。仅就,不管是谁吧,发送来的这个东西而言,是不是构成对国家安全的直接威胁?如果还有某些新的消息,而其它国家比我们提前收到并解开密码,我们是不是会陷入什么麻烦?不过,首先我得问一下,马温,是不是这些东西与飞碟有点什么关联?”
  这位中央情报局主任,是一位已过中年显得颇有权势的男子,戴了一副不锈钢边的眼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不明飞行物,简称UFO,中央情报局和空军部队对此早就多次给予关注,特别是在50年代和60年代,部分原因在于当时盛传这可能是敌对势力的一种手段和工具,借以制造人心的惶惶不安,或者造成通讯信道过载。有几个更为可信的事件报告,最后证明,都是从苏联和古巴起飞的高性能航空器,入侵美国领空,或者飞越美国的海外军事基地上空造成的。各国通常都采用这样上空飞越的手段去刺探对手潜在的空防待机状况。美国空中潜入对方领空的能力要比苏联的相应能力强,能够在潜入时做出伪装。有一次,一架古巴的米格式飞机潜入美国领空二百英里,深入到密西西比河谷地区才被侦察到,北美空防联合司令部认为这是不宜公开宣布的。美国空军的一贯做法就是予以否认,不承认美国空军的任何飞行器曾经接近过UFO发现的现场,从来没有主动承认发生过未经授权的外部潜入。这样就更加强了民众的神秘感。当他在作这样说明的时候,空军参谋长看起来相当不满意,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位中央情报局的主任继续说,绝大多数的UFO报告,都是自然物或人工制造的物体,观察者理解或判断错误。一些与传统习惯不同或者实验性的飞行器、汽车头灯反射到天空的云层、气球、鸟类、会发光的昆虫,甚至更为遥远的行星或恒星,在一种不同寻常的大气条件之下看起来有些异样,这些都曾经被认为是UFO而加以报告。有相当数量的报告最后发现是骗局和戏弄,或者实际上是观察者心理的幻觉。40年代末,自从使用“飞碟”这个名词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已经有超过一百万件的目击UFO的报告,其中几乎没有任何一件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与地外来客的访问有关。可是这种想法产生了强大的感情作用,成立了一些望风捕影的小团体并出版了一些刊物,甚至还有一些严肃的科学工作者参与其中,使得UFO与其它世界的生命之间密切相关的假想长盛不衰。最近在至福千年的宗教信条中,就包括一部分由飞碟派生的天外来客拯救者的说法。因为没有取得进展,空军军方的正式研究在60年代已经结束,召回了体现最终研究结果之一的工程立项蓝皮书,不过,在空军军方和中央情报局之间,还有少量的低层次的合作继续维持。科学界对此态度坚决,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甚至杰米?卡特总统提出要求美国国家宇航局对UFO进行一场综合性的研究时,国家宇航局一反常态,拒绝了总统的要求。此前,宇航局从来没有做出过类似的举动。
  “事实上,”一位与会的科学家,由于不了解这种场合下的规矩和习惯,突然插话,“由于UFO的活动,给严肃的SETI研究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好了,就这样。”总统叹了一口气。“在座的还有哪一位,认为UFO与来自织女星的信号之间,相互有些什么关联?”德?黑尔审视着自己的指甲。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大量的都是听说是这么回事儿,都是来自那些UFO的大忽悠们。马温,为什么不继续讲呢?”
重写的羊皮纸卷(3)
  “总统女士,1936年那场转播有关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所发射的电视信号,其功率是非常微弱的,只能播放到柏林地区附近有限的几个电视接收器上。那只是想造成一场公共关系方面的轰动效应,显示德国技术的进步与优越性。只是早期电视传输的几项初步技术功率级别都非常低。实际上,我们的技术还要早于德国。1927年……4月27日,当时的商业部长赫伯特?胡佛,就在当时制作的一段简短的电视节目中出场。但是不管怎么说,德国的信号离开了地球,以光速传播,二十六年之后,到达了织女星。他们扣押了这些信号一两年——不管‘他们’是什么吧——然后送还给我们,信号已经大大地放大了。他们接收非常微弱信号的能力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又有能力以如此巨大的功率,将信号发送回来,其技术之高超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这当然具有安全方面的潜在含义。比如电子情报界,就想了解,如此微弱的信号是如何被检测到的。在织女星上的那些人,或者不管他们是什么吧,他们的技术肯定比我们更为先进——可能提早几十年,或者,也许,比这种程度还要先进得多。
  “关于他们自己,他们并没有发给我们任何的信息——所能知道的只不过是,在某些频率段,传输过来的信号的确存在有多普勒效应,这是由于行星围绕恒星转动引起的。他们已经替我们简化了数据的规约化步骤。他们这样做……有助于便利地接收。迄今为止,没有接收到任何值得军方或其它方面感兴趣的内容。所有的一切只是说明他们十分擅长于射电天文技术,他们喜欢素数,他们有能力把我们最早的电视传播内容返回给我们。对于任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国家都不会造成伤害。但是请不要忘记:所有的其它国家也都在接收同样的三分钟的希特勒片断,反反复复,不停地接收。只是他们还没有琢磨出来如何解开密码,去直接阅读。俄国人或者德国人或者其他什么人早晚会弄明白这套偏振调制的技术。就我个人的印象,总统女士——我不知道,是不是国家同意——是不是这样,就是为了避免其它国家谴责我们隐瞒事实,还不如我们现在就向全世界宣布,那样会更好一些。如果当前的局面维持不变——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进行公开的发布,甚至直接播放三分钟的影片片断。
  “附带说一下,从德国的档案中至今还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这段广播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绝对的把握,织女星上的人,在返还发送之前,肯定没有修改这段广播内容。我们能够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希特勒,没有错儿,其中奥林匹克运动场,我们看到的部分,与1936年柏林的状况完全准确地吻合。可是就在当时那一瞬间,希特勒是不是抚摸了他的小胡子,还是真的就像那段播放的片断里那样微笑,我们无从得知。”
  爱丽轻轻地大气也不出地进来了,瓦缬润跟在后面。他们打算悄悄地坐在远处靠墙的椅子上,可是德?黑尔发现了,并示意总统,他们到了。
  “范——啊——发——利箭博士?很高兴看到你们安全地到达。首先,让我祝贺你做出了卓越的发现。非常卓越。嗯,马温……”
  “总统女士,我可以暂停了。”
  “你好,发利箭博士,我知道你获得了新的进展。能不能跟大家谈一谈?”
  “总统女士,请原谅我们迟到了,可是我想我们刚好获得宇宙间最大的一手好牌。我们已经……那个……就比方这么说吧:在古时候,几千年以前,当羊皮纸货源非常短缺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在原来的羊皮纸上重新书写新的内容,需要刮掉表面薄薄的一层,不过还留有以前的字迹,这就做成了所谓的重写羊皮纸卷。字面之下有字,字面之下的字面,还有字。当然了,从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功率非常强大。众所周知,字面上就是素数,可是素数字面之下,就是我们所说的偏振调制,其字面,就是引起众人惶恐不安怪里怪气的希特勒表演。可是在这转播发射回来的奥林匹克片断背后,我们刚刚发现了更为丰富的消息——至少可以有把握地肯定,是更深层次的消息。根据我们所能理解到的程度,这些深含的内容一直就伴随着接收到的信号一起发过来。我们刚刚才发现。其强度要比字面宣示的信号强度微弱,很对不起,我们未能及时发现这些深藏的信息。”
  “其中说的是什么?”总统问。“关于哪些方面?”
  “我们原来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总统女士。在百眼巨人工程基地工作的一些人,在华盛顿时间凌晨时刻,恍然大悟,发现了这个隐秘。这一整夜我们一直就在为此研讨和探索。”
  “就通过公用电话线?”凯茨问。
  “带有标准的商业加密系统。”爱丽看起来脸色有点涨红。她打开电传提包,很快就打印出一幅透明胶片,利用装设在机器顶部的投影机,把影像投射到一张屏幕上。
  “我们已知的全部内容,都显示在这里:我们获得一个信息模块,压缩成大约一千个比特。停顿一下,然后重复同样的模块,一个比特、一个比特地发送。然后再停顿一下,再继续重复下一个模块。就这样不断地重复。每一个模块的重复发送,也许为的是减少传输中的错误。他们必然考虑到,使得我们接收到的内容准确和严格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我们就把接收到的这个信息模块,称之为一页。每一天,百眼巨人能拾取到几十页这样的模块。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它们并不是一幅简单的图画编码,像什么奥林匹克场面之类。而是具有层次更为深入、内容更为丰富的内涵。我们首次发现,它们好像是在生成信息。到目前为止,我们受到的启发或提示,就是觉得它们好像具有顺序编号。在每一页的开始之处都有一个二进制的数码。看到这一页的这个位置了吗?每当另外相应的两页出现的时候,这个数码就增加一位(二进制的一位)。现在我们看到的这页,它的页码是……相当于十进制的……第10413号。这显然是一本巨大的书。由此向回计数和推算,大约是三个月之前开始发送的。我们很幸运,我们一直就在监听和拾取信号,从而能获得所有的内容。”
  “我说的不错吧,是不是我事前就说过?”凯茨隔着桌子向德?黑尔探过身子。“这种类型的信息,恐怕不应当通报给日本人、中国人或者俄国人的吧,是不是?”
  “这是那么容易研究出来的吗?”总统大声地盖过凯茨私下小声絮语,直接发问。
  “当然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可能的话,让国家安全局也参与此项研究,或许更为有益。可是没有织女星方面发过来的解释,没有一本初级入门读本,我猜想,我们难以取得显著的进步。这些东西显然不是用英语书写的,不是德语,也不会是地球上的任何语言。我们怀着一线希望,整个的信息文本总会有个结束,也许总共二万页,或者三万页,然后,从头再开始,这样,就可以有机会把缺失的部分填补完整。也许在整个信息文本重复之前,还会有一本入门读物,一种读者使用手册之类的文本,这样就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信息文本的内容。”
  “如果允许的话,总统女士——”
  “总统女士,这位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彼德?瓦缬润博士,地外智能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
  “请讲,瓦缬润博士。”
  “这是有目的地在向我们发送消息。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对我们大致有所了解,从有意截获我们1936年的广播信号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知道我们的技术水平达到何种程度,知道我们的智能程度。如果他们不想让我们理解这些消息的话,他们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帮助我们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全部的消息文本之中。问题是,我们必须积累齐备全部的数据,并对它们加以认真仔细地分析。”
  “啊,那么,根据你的看法,整个的消息是想说明什么?”
  “目前,我看,还找不到什么思路能给予充分说明,总统女士。最多也就是重复发利箭博士已经说过的那些内容。这是一份深奥难懂结构复杂的消息。发送方的文明实体热切地希望我们接收到这份东西。也许是一卷小型的银河系百科全书。织女星的质量比太阳大三倍,亮度是太阳的五十倍。因为它燃烧其内部核燃料如此之快,实际上比太阳的寿命要短很多——”
  “是这样,那么是不是织女星上发生了什么正在恶化的事件。”中央情报局主任插话,“或许他们的行星将面临毁灭。或许他们希望在他们被灭绝之前,让另外的什么人知道他们的文明。”
  “很有可能。”凯茨接上话茬,“也许他们想找一个新的地方移居过去,他们觉得地球很适合他们居住。说起来,他们挑选阿道夫?希特勒的影像发送给我们,也许并非出于偶然。”
  “不要说什么可能了。”爱丽说,“的确存在很多的可能性,可是并不是说,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发送方文明实体绝对不可能知道我们是不是收到了这些消息,更不用说他们是否会知道我们有能力将它们解码。如果我们发现这些消息对我们不尊重或有所冒犯,我们就不愿意回答。即使我们愿意回答,那也要经过二十六年之后,他们才能够收到,还要再经过二十六年,才能够得到他们的回答。光速固然很快,可是它并非快得没有局限。我们与织女星之间仍然是相当地隔绝。如果我们对于新的消息怀有任何的担心,我们具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从容考虑,然后做出决定。根本没有必要恐慌不安。”她说着这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向凯茨愉快地一笑。
  “我欣赏这段发言,发利箭博士。”总统做出评价,“不过事情发展太快,快得难以应付。其中包含的‘也许’简直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向公众发布这件事。没有公布素数,更不用说希特勒的那堆废话。现在,还得考虑你们说的他们正在发送的那本‘大书’。因为你们科学家相互之间随意交谈,一点也不考虑对旁人的影响,结果弄得谣言满天飞。费理斯,那一堆材料呢?喔,在这儿,请看看这些标题。”
重写的羊皮纸卷(4)
  她尽量地伸长手臂,连续不断地挥动,扔出一些材料,这些出版物都登载有同样的消息,只是排版艺术和技巧略有差异:“太空文件透露来自鼓眼怪物的电波演示”、“天文电报暗示存在地外智能”、“来自天堂的声音?”,还有“域外异类降临!域外异类降临!”她把这些剪报撒向会议桌面。
  “至少希特勒的故事还没有透露出去。我看这样的标题很快就要出现了:‘美国说,希特勒在太空生活得很好。’可能还有更糟糕的说法,比这些更糟糕的事。我想我们最好精简和缩短这个会议,赶快结束,以后再重新召集开会。”
  “如果允许的话,总统女士。”德?黑尔迟疑不决地插话,带有明显的无可奈何,“对不起,请原谅,可是有些牵扯到国际关系隐含的潜在问题,不能不在这个时候提出。”
  总统仅仅长出了一口气,默认了。
  德?黑尔继续说,“如果我有权提问的话,发利箭博士,请告诉我。每天织女星从新墨西哥州沙漠上升起,然后你们得到那么多页传送过来的复杂内容——不管内容是什么——正好在这一段时间向地球发送。经过大约八个小时或者相应的一段时间,这颗星辰落下去。情况是这样吧?好了。第二天这个星辰重新从东方升起,这样你们就丢失了若干页的内容,因为从昨天晚上落下之后,中间这段时间,你们看不到它。是这样吧?所以这样一来,你们所能获得的页码就是间断的,比如说,从第30页到第50页,然后从第80页到第100页,等等,以次类推。无论我们多么耐心地进行观测,总是有大批量的信息丢失掉,必然出现中间的空缺。即使这些消息原封不动地再重复多少次,依然不能弥补这部分断档的信息。”
  “您说的完全正确。”爱丽站起身来,走向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显然白宫所面对的是一个倾斜的地球;这个地球仪的回转轴,偏偏不做成垂直的。她试探着,轻轻地推动了一下。“地球在转动。如果不想出现断档或空当,就必须按照经度均匀地布置很多的射电天文望远镜。任何一个国家只能在他们自己的领土上观测,只能是从某一段消息进入,从另一段消息退出——也许并不一定那个国家赶上最有兴趣的那一部分。现在美国拥有的行星之间的航天器也面临着同样类型的问题。当它经过某个行星时,它把它的发现传回地球,可是这一段时间,有可能美国恰好背对着它。所以美国宇航局安排了三个射电波跟踪站,沿着地球的经度均匀分布。几十年来,它们一直在出色地工作。可是……”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有些犹豫、缺乏信心,眼睛直接盯着宇航局的主任盖瑞森,一位瘦弱单薄态度友好的男人,他眨眨眼。
  “啊,感谢您的称赞。是这样。这套系统叫做深空网络,我们为它的工作效能和成绩感到骄傲。在加利福尼亚州莫哈韦沙漠、在西班牙、在澳大利亚设有工作站。不过我们资金不足,如果稍加改善,肯定能够适应发展的需求。”
  “西班牙和澳大利亚?”总统问。
  “只是纯粹的科学工作,”国务卿说,“我可以保证没有问题。不过,假如研究项目带有政治色彩,恐怕就会有点麻烦了。”
  美国与这两个国家的关系有些冷落。
  “那还用说,当然带有政治色彩了。”总统的回答,显然有点恼火。
  “其实,不一定非要把这些装置固定在地球表面上。”一位空军的将军插入一句话。“我们可以克服地球的回转周期带来的问题,只要把一台大型的射电望远镜架设到地球轨道上就可以解决。”
  “行了。”总统再次扫视了会议桌旁的每一个人。“我们有这样一台太空射电望远镜吗?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建成并且送上天?谁能说得清楚?盖瑞森博士?”
  “喔,不是这样,总统女士。我在宇航局曾经提交过一份有关建立麦克斯韦天文观测台的建议书,最近三个财政年度都提过,可是每一次都被国家行政管理和预算局给取消掉。当然了,我们作过详细的设计研究,这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比如,至少需要三年——才能够发射升空。另外,我觉得需要提醒各位,截止到去年秋天,俄国人已经拥有毫米级和亚毫米级的微波天文望远镜,在环绕地球轨道上进行工作。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失效了,其实他们比我们处于更为有利的地位,完全可以送上宇航员去加以修理,而我们不得不从零开始研究、制造、装配和发射。”
  “就是这样?”总统问道。“宇航局在太空有一台普通的天文望远镜,可是没有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难道已有的设施就没有一点适合当前需要的吗?情报部门怎么样?国家安全局呢?都没有?”
  “所以,根据当前的状况,按照合理的推论。”德?黑尔说,“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利用众多的频率发射。当织女星从美国落下之后,还有好几个国家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检测得到这些信号,并把它们记录下来。不过,他们并没有百眼巨人那么专业、熟练和擅长,或许还没有研究出偏振调制的技巧。如果我们等待着,制备一台太空射电天文望远镜并把它发射上去,当前这个消息到那时可能已经结束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结论是不是应当这样,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立即与其它的几个国家进行合作,发利箭博士,是不是这样?”
  “我想,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单独完成这个任务。必须由分布在地球上不同经度的很多国家共同进行。这样就包含了现在已经建立起来的所有主要的射电天文设施——所有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在澳大利亚、在中国、在印度、在苏联、在中东,还有西欧。如果想覆盖所有的空当,这些还不足以完全覆盖,因为,还有一些地域,当织女星升起时,该地域没有相应的望远镜,这就是夏威夷和澳大利亚之间的东太平洋,或许还有大西洋中部的地区也是这样。”
  “既然这样说,那么,”中央情报局的主任无可奈何,并不心甘情愿地做出反应,“苏联具有几艘跟踪卫星的观测船,它们的设施良好,对S-带通一直到X-带通都能有效工作,比如进行海洋科学研究的潜艇:凯尔迪什院士号;或者航天测量船:涅德林元帅号。如果我们与他们做出一些沟通或安排,他们也许能够把这些舰船安排到大西洋或太平洋适当的海域,以补齐这些空当。”
  爱丽微笑表示欢迎,可是总统已经发话了。
“好了,坎。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再说一遍,事情变化得太快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马上开会处理。如果中央情报局主任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员连夜工作,除了与其它国家合作,特别是那些非同盟国合作以外,是不是能想出别的办法,如果那样就太好了。如果我们不得不进行国际合作的话,我希望国务卿与科学家们合作,准备一份需要联系的国家和个人的应急名单,并且做出某些后果的预期评估。如果我们不要求某些国家参与监听,他们会不会对我们恼火发怒啊?是不是在同一经度范围内,不应当仅仅邀请一个国家参与,悄悄地、私下里、隐蔽地进行工作?凭着上帝的名义”——她的眼光围绕着光洁明亮的会议长桌,一个挨一个地把每一副面孔都看了一遍——“对此事,保持绝对的沉默。你也不例外,发利箭。我们遭遇的问题够多的了。”
星云W-3含乙醇(1)
  当那些精灵恶魔们,充当信使和阐释者,将我们的祈求带给诸神,将诸神的救助带给我们,无论说出的意见或提供的选择是什么,任何人都不予置信……相反,当他们正迫不及待意欲加害我们,丝毫没有一点正义与信义、傲气冲天、心怀妒忌、苍白无力、巧施诡计……我们居然相信他们。
  ——奥古斯丁
  公元354—430,神学界的旷世奇才,出生于北非,现阿尔及利亚。在中世纪西欧基督教会中位居最高权威。他花费了14年的心血,写成总计22卷的《上帝之城》。
  《上帝之城》,第Ⅷ卷,第22章。
  我们获知耶稣基督的预言,异教必将兴起;
  可是我们并不能预见,陈旧古老的就必然消失。
  ——托马斯?布朗
  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他的宗教哲学思索录《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曾令著名的大化学家波义耳内心深受感动。
  《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第Ⅰ章,第8节(1642)。
  她原本打算到阿尔伯克基飞机场,亲自去接唯慨,然后乘坐她的雷鸟跑车返回百眼巨人工程基地。其他苏联代表团的成员就只能乘坐天文台的公车。她喜欢在高速驶向机场途中享受凌晨清凉的空气,或许还能够再次遇到那成排的野兔向她肃立致敬。在归途中,与唯慨预先进行一次长时间实质性的私人谈话。可是联邦勤务总署新配备的保安人员坚决禁止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媒体的注意和关心以及两周之前总统在记者招待会结尾时郑重的宣布,使得这个隔绝在沙漠之中的荒僻工作现场挤满了蜂拥而至的人群。保安人员提醒爱丽,这种架势就潜藏着狂热行为和暴力活动的危险。此后出门,只能乘坐政府的车辆,还必须得有精明能干谨慎小心的武装人员护送。这支小小的护送队在去往阿尔伯克基的路上,以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四平八稳的车速前进,她想象自己仍然坐在驾驶位上,她脚底前面的橡胶垫就是一个加大油门的加速踏板,她发现自己的右脚不由自主地踩向这个虚拟的加速踏板。
  能够有机会再次与唯慨共度一段时光,是令人愉快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在莫斯科,那个时期,正是唯慨被禁止访问西方的阶段。几十年间,随着政策趋向的不断变化以及唯慨本人自己不可预见的种种行为,使得是否允许他出国旅行的政策,阴晴圆缺、时紧时松。本来实施了某些温和政策,一旦受到挑衅或违规操作,也许是发现他在国外不能谨言慎行,再次出国的申请就将被否决,可是过不了多久,实在找不到另外的什么人能够与他的才能相比,为了让这个或那个代表团显得更有水平,就会再次同意他出国。他接收到世界各地发来的邀请,请他发表讲演,请他参加专题讨论会、参加学术讨论会、参加学术大会、参加联合研究小组以及国际委员会。作为一位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作为苏联科学院的终身院士,无论如何,也比大多数人具有稍微多一点的独立性。他好像经常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不去触犯政府正统观念所设定的外部限制和规定,尽量不要超越权威部门的耐心和容忍限度。
  他的全名是瓦西里?格里高利维奇?卢那恰尔斯基,世界物理学界都知道他叫唯慨,这是从他的姓名中抽取出几个字母组合而成的。他波动起伏的复杂身世和与苏联政权述说不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令爱丽和其他的西方人士猜不透、摸不准,总感觉莫名其妙。他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的远方亲戚,那个人就是阿纳托利?瓦西里叶维奇?卢那恰尔斯基(1875—1933),是列宁和托洛茨基的战友,是高尔基的朋友和同事;老卢那恰尔斯基做过苏维埃人民教育委员,后来作为苏联驻西班牙大使,在任期内,一直到1933年去世。唯慨的母亲好像是犹太人,或者是有点犹太血统。据说,唯慨曾参与苏联核武器的研制,当然可以肯定,他相对而言年龄太小,不会在第一次苏联热核爆炸的工作中担任什么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所人员实力雄厚、装备先进、设施完善,他的科研成果丰富、效率高、速度快,令人惊异,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对此都表现出罕见的惶恐不安,就足见其震撼程度。尽管对他出国的限制与开放,盛衰消长,他仍然频繁地参加一些有影响力的重大国际会议,包括高能物理方面的“罗彻斯特”研讨会,讨论相对论天体物理的“得克萨斯”会议,探讨如何通过多种途径减少国际紧张局势,并且有时参加颇有影响的非正式科学家聚会:“帕格沃什”帕格沃什运动始于1957年,起初由罗素、爱因斯坦和约里奥?居里等人倡议,为了汲取广岛长崎核武器的教训,以促进世界科学家在核子武器、太空活动、裁军与世界安全方面进行合作为目的,以首次会议地点、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小渔村帕格沃什而得名。1995年该会议和运动获诺贝尔和平奖。会议。
  爱丽听说,在60年代唯慨曾访问伯克利加州大学,对当时大批量生产的平价徽章很欣赏,那上面印制的多是一些违背传统习惯、淫秽的言词和激烈的政治口号。爱丽带有一点淡淡的怀旧感,回忆起从前的情景,你一眼之下,就能估量出一个人最为关心的社会现象。那时候,在苏联出产的徽章也非常普遍并大量销售,不过那上面的内容多是庆祝和纪念哪个“迪纳摩”足球队,或者某一次月球探测器发射成功,那是人类的航天器首次在月球上着陆。伯克利的那些徽章可是与此大不相同。唯慨带了几十个回国,有次还特意挑选一枚自己佩戴上。这一枚的尺寸有他手掌心那么大,上面写着“性祈求”。甚至还戴着到科学会议上去显示。你要是问他,你怎么这么大兴趣,他就会说:“在你们国家,这只是一种方式,去违反传统。在我们国家,这却是两种相互独立的方式,去违反传统。”如果再进一步追问,他就该大发议论了,讲述他那有名的布尔什维克亲戚,曾经写过一本书,专门论述宗教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地位。从那时开始,他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比爱丽的俄语水平可高超得多了——可是与那时相比,他佩戴反传统胸章的癖好和兴趣却急剧下降。
  有一次,在激烈争辩两种政治制度优劣的时候,爱丽夸耀地说,她可以自由地到白宫前面游行,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唯慨也说,就在同一时期,他同样可以自由地到克里姆林宫前面游行,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
  有一次,在纽约市开会,休会期间,爱丽陪同一位苏联科学家到斯得滩岛渡口散散心,这位先生专门拍摄驶过自由女神像前一艘运送垃圾的敞篷船,船上堆满了臭气熏天乱七八糟的废料,海鸥呱呱地叫着笨拙地在自由女神像前纠缠。唯慨从来不干这种事。在一次乘坐大巴车,从面临海滩大酒店的住处到阿瑞稀薄天文台的路上,他的那些同事,热衷于拍摄一路见到的破烂不堪零落倒塌的棚屋和波多黎各贫民用瓦楞铁皮临时搭建的小屋,他从来也不像他们那样。他们把这些照片提供给谁呢?爱丽大惑不解。在她的头脑中幻想出那么一个巨大的克格勃图书馆和资料库,专门搜集资本主义社会里的不幸、不公、不善、不义和种种矛盾。
  在有人问到某些问题时,唯慨会这样说,苏联的官方立场是这样,1956年匈牙利剧变是由一些隐藏的纳粹分子组织的,1968年布拉格之春是由领导层中没有代表性的反社会主义小集团掀起的。不过,他还要附加一个说明,如果他听到的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如果这些是真正的平民百姓的起义,那么,他的国家对这些运动的镇压,就是错误的。关于阿富汗,他毫不犹豫地引证官方的辩护理由。有一次爱丽到他的研究所,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坚持要让爱丽看看他的短波收音机,机子上的不同频道,用俄文字母整齐地标出伦敦、巴黎、华盛顿。他跟爱丽说,他很自由,愿意听哪个国家就可以听哪个国家的广播。
  有一个时期,他的很多同事听信他们国家的花言巧语,认为有黄祸威胁。“你想想,中国军人一个挨一个肩并肩地,把整个中国和苏联的交界线都占据了,一支入侵的部队。”他的一个同事质疑和挑战爱丽的想象能力。他们一群人,在研究所主任办公室里,站在俄国式茶炊的周围。“就凭着中国现在这样的人口出生率,要想全部通过边界,那得花费多长时间?”混杂着并不可靠的潜藏凶险的预兆和算术游戏的乐趣,答案居然就宣布了,“永远不可能。”威廉?朗道夫?贺斯特说话随便,就像在家里闲聊。可是卢那恰尔斯基不这么看;他争辩说,一旦大批的中国军人驻扎到前线,人口出生率就会自动下降;所以别人的计算方法必然要出错,而计算方法出错是由于运用了未经他批准的数学模型。几乎没有人误解他的意思,人们都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在中苏关系最为紧张对峙的时期,就爱丽所知,他从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具有传染性的偏执狂和种族主义的盲动之中。
  爱丽喜爱俄国式的茶炊,并且能够理解俄国人喜爱这种茶炊的感情。他们的月球探测器这个成功的无人驾驶月球漫游者,样子就像是一具装有金属线条轮子的澡盆,在爱丽看来,似乎其中就有那么点技术来自某些古代制作茶炊的技艺。某一次,在六月份一个清明爽朗的早晨,唯慨带她到莫斯科郊区的一个公园,去看零零散散分布在公园里的展览厅和展览品,其中就有那架无人驾驶月球漫游者的模型。其中一座建筑是展览塔吉克自治共和国的器皿和装饰品的。就在它的旁边,有一个宏伟的展览大厅,里面装满了与实物大小相同的足尺模型,各种苏联的民用航天器几乎顶到顶棚。苏联人造地球卫星1号,是第一个绕行地球轨道的航天器;人造地球卫星2号,是第一个携带动物上天的航天器,所携带的小狗莱伊卡,最终死于太空之中;月球探测器2号,第一个到达另外天体的航天器;月球探测器3号,第一个拍摄到月球背面照片的航天器;金星探测器7号,第一个安全降落在其它行星上的航天器;东方1号,第一个载人太空飞船,携带苏联英雄宇航员尤里?加加林(1834—1968)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运行。展览大厅外面,儿童们把东方号发射助推器的尾翼当做滑梯,他们一个个卷曲的金发、碧蓝的眼睛,少先队的红领巾飘舞着,欢声笑语地滑落到地面。大地,俄罗斯人管它叫“咱们俩”;苏联在北极海中有一个大岛,俄罗斯人叫它“努瓦爷咱们俩”,就是新地岛。就在那个岛上,1961年苏联引爆了五千八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这是迄今为止,人类这个物种,一次性造成的最大的爆炸。可是这里看不到任何的一点迹象,这里阳光明媚,小贩们在叫卖冰激凌,莫斯科人很为此感到骄傲,举家外出游玩,牙齿脱落的老人冲着爱丽和卢那恰尔斯基微笑,把他们当做一对情侣,这片古老的大地看起来,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星云W-3含乙醇(2)
  在她为数不多对莫斯科或列宁格勒的几次访问中,唯慨经常安排一些参加晚会的活动。他们七八个人一起陪同爱丽去看大芭蕾舞团或基洛夫芭蕾舞团的演出。卢那恰尔斯基总能搞到足够的入场券。爱丽感谢主人们为她作出的安排,可是他们回答说,应当是我们感谢你,因为如果不是陪同国外来宾,他们本身是没有资格观看这种规格的演出。唯慨只是笑,一言不发。他从来也没有带他夫人出来,爱丽从来也没有机会见到她。唯慨说他夫人是一位内科医生,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照顾她的病人。因为唯慨的父母曾经认真仔细地考虑过,打算移民美国,可是最后没有实现,爱丽问过他,他最感到后悔和遗憾的是不是没有移民到美国。他以严肃深沉的语调说,“让我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保加利亚人。”
  有一次,他把晚餐安排在一家莫斯科的高加索餐馆。请了一位名叫卡拉则的专业宴会主持人,或者如他们的说法叫塔玛达。这位主持人是主持宴会的著名大师,因为爱丽的俄语很差,非常感谢他替自己翻译了那么多宴席间的谈话和祝酒辞。卡拉则回答的话,有意预示出晚会以后的状况,“我们把那些只顾自己喝酒不向别人敬酒的人,称为酒鬼。”早期比较普通的祝酒辞最后都要加上一句,“祝所有的行星和平!”唯慨特意向她解释一番,在俄文里,“村社”这个词就是一个世界、一个社会的意思,是一个由农民以和平的方式自我管理的社区,缘起于遥远的古代。他们谈论着,如果世界上最大的政治单元,不超过一个村庄那么大的情况下,世界将是多么的和平与安详。卢那恰尔斯基高高地举起他那只圆筒状的大酒杯,祝愿说,“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行星。”爱丽马上呼应道,“每一个行星也都是一个村庄。”
  这类的聚会总免不了有点儿吵吵嚷嚷喧嚣胡闹。总是能喝掉数量巨大的白兰地和伏特加,可是几乎从未见过哪一个人真的喝醉了。他们总是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钟,才会高谈阔论地离开饭店,他们总是试图找一辆出租车,可是每次总也找不到。有好几次,不得不步行五六千米,由唯慨护送她返回下榻的大酒店。他总是细心殷勤地照料着,显出有点长辈的身份,谈论起政治观点、态度和判断总是显得十分宽容,谈论起科学见解和看法一丝不苟、毫不让步、言辞激烈而尖锐。虽然,他在两性关系上的出格行为和举止,在他的同事中间广为流传,几乎是尽人皆知,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对爱丽表示要接吻道别晚安。这反而让爱丽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过意不去,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对爱丽的感情。
  在苏联科学界的妇女人数,按比例要比美国高出许多。可是大多数只能从事卑微的中级职务和岗位,苏联的那些男性科学家,也像他们的美国同行们一样,总是怀疑一个美貌漂亮的女人,真的竟然能有那么大的竞争能力,能强有力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难免有所轻视,某些人甚至打断她的谈话,或者故意装着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卢那恰尔斯基总是探过身子,故意以比通常说话还要更大的声音,发问,“对不起,发利箭博士,您刚才说的什么?是否可以重复一下?我没太听清楚。”其他的人自然默不作声,归于寂静,爱丽也就有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地大谈带有添加剂的高性能砷化镓检测器,讲述W3星云所含有的乙醇成分。约含百分之五十的乙醇,被称为标准强度的酒,也叫100个美国制酒度。她说,假如整个太阳系生存期之内,按照地球上所有的人口计算,所有的成年人都是酒鬼,在这单独一个星际之间的云团里所含酒度为200度的乙醇量,就足够他们饮用,而且富富有余。这位塔玛达非常欣赏这个说法。大家在随后的谈论中,都议论如果有其它形式的生命体,他们是不是也会醉酒或酒精中毒,是不是酗酒人群也会成为遍及银河系的一个大问题,是不是在任何一个别的世界里,他们的酒会主持人也能像我们这位超菲?瑟盖维奇?卡拉则一样,那么技艺娴熟。
  当他们到达阿尔伯克基飞机场的时候,惊异地发现从纽约飞来,搭载着苏联代表团的民航班机,早已在半个小时之前降落了。爱丽发现唯慨正在机场内的纪念品商店为了一些小物件讨价还价呢。他准是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爱丽来了。并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随口说出:“请委屈一会儿,发利箭。十九美元九十五美分?”他冲着显然已经没有兴趣的售货员,继续说,“昨天,在纽约,一副和这套完全一样的扑克牌,才卖十七美元五十美分。”爱丽挤过去,凑得更近一些,注意到唯慨眼前的柜台上摊开一堆彩色全息扑克牌,全裸的男女,做着各种姿势,在以前几代人眼里,这是黄色下流不堪入目的,现在只不过是认为不太雅观而已。当卢那恰尔斯基劲头十足兴致勃勃把扑克牌一张一张摆满柜台的时候,售货员正无精打采懒得应付,打算把这副牌收拾起来。唯慨成功地阻拦了他的举动。这个售货员无奈地做出解释。“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定价的权利,我只管照顾柜台。”
  “你看,这就是计划经济的缺陷。”唯慨对爱丽说着,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售货员。“在一个真正自由的企业体系中,我或许只要付出十五美元就能买下来。也许十二美元九十五美分就够了。别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爱丽。我不是买了自己玩的。加上大小鬼,一共五十四张。我们研究所那么多工作人员,每一张扑克牌都可以单独地作为一份很好的礼品,送给他们。”
  爱丽微笑着,挽起了他的胳臂。“再次见到你,很高兴,唯慨。”
  “令人难得的高兴,亲爱的。”
  在驱车前往索科罗途中,两人相互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主要谈论的净是些幽默、诙谐、有趣、逗笑的话题。司机是新来的保安人员,瓦缬润陪他坐在前排座位上。瓦缬润即使在通常的环境下,也不善言谈,乐得满足于舒心地向后一靠,听他们谈话,仅仅初步地提到需要苏联参与讨论的问题:三层重写的羊皮纸卷,这就是大批接收到的消息,有意图,结构复杂,至今仍然没有完全破解的消息,美国政府至今仍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但也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结论,非得有苏联参加不可。实际还真是这样,特别是因为来自织女星的信号,其强度如此之大,即使中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能够检测到。几年以前,苏联已经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着手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小型天文望远镜,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广袤土地,在地球表面上延伸九千千米,最近,更在靠近撒马尔罕的地方建成大型的射电天文台。另外在海上,苏联的卫星跟踪舰船一直就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海面上游弋。
  苏联得到的数据是冗余的,因为遍布其它各地的天文台,在日本、在中国、在印度、在伊拉克,同样能够记录到这些信号。的确如此,世界上所有具有重大价值的射电天文台,每当织女星升上他们的天空都在监听。那些天文学家们,在英国、在法国、在荷兰、在瑞典、在德国、在捷克斯洛伐克、在加拿大、在委内瑞拉、在澳大利亚,随着织女星升起和下落,都在记录着这个大消息的每一个细小的片断。在某些天文台,他们的检测装置并不那么灵敏,不足以接收到每个单独的脉冲,接收到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无线电混杂信号。每一个这样的国家只能接收到一个片断的上下跳动的锯齿形谜团,这正像爱丽提醒凯茨的,因为地球是在不停地转动。每一个国家都在努力,试图从这些脉冲里,搞清楚其中究竟有什么含义。可是这太困难了。甚至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说清楚,这篇大消息究竟是用符号写成的,还是以图形的方式编写的。
  完全可以想象,除非完成了整个的循环,重新返回到第一页,否则难以破解整个大消息之谜。因为一旦从头开始,前面将会有导言、简介、初步的入门步骤等等揭开密码的钥匙。或许这是一篇非常长的消息,当唯慨闲极无聊地由眼前的沙漠灌木丛想到西伯利亚冻土带针叶森林,又在大发议论的时候,爱丽突然想到,也许,需要经过一百年才循环过来。或者循环过来之后,根本没有什么初步入门指导书、操作入门读本之类的东西。也许这篇大消息(遍及全球,现在专门指称这个消息为大消息)只是一份智慧能力的测试题,凡是没有能力解密这篇大消息的世界,都没有资格运用其讲述的内容,以免造成错误。爱丽突然感觉受到打击,如果最终人们不能理解这篇大消息,那么整个人类将显得多么卑微和屈辱啊。爱丽将为此感到羞愧。就在美国人和苏联人决心携手合作的时刻,就在他们庄严地签署合作备忘录的时刻,所有配备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国家都会同意相互协作。这是一个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人们实际上是在按照这些条款进行讨论。如果打算解开大消息的秘密,他们需要相互的数据和脑力资源。
  报纸上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其它猜测和传说。他们也知道其中少量可怜的事实——素数、奥林匹克电视影像播放、存在有一大堆复杂的消息——无尽无休地加以评论。在这个行星上,几乎再也难以找到任何一个人,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他一点也没听说过从织女星传来了一篇大消息。
  各种各样宗教的派别和小团体,建制规范的、勉强够格的、还有一些专门为了这个新出现的目的而建立起来的,纷纷出来解剖、分割、挑选这个大消息里面隐含的神学含义。有些人认为,那是来自上帝;有些人认为,那是来自魔鬼。更为令人惊异的是,居然有人认为消息是否可靠,无法确定。有些人兴趣专注地热心于复活希特勒和纳粹的统治,唯慨向爱丽提到过,在那个星期天,《纽约时报图书评论》《纽约时报图书评论》于1896年10月10日创刊。原名《星期六图书及艺术评论》,隶属于《纽约时报》的周末版,1897年单独发行。1911年更名为《纽约时报图书评论》,简称《纽约时报书评》。
  的广告上,竟然一气儿出现了八个纳粹的“卐”字党徽。爱丽说,八个可是超乎寻常,那是有意夸大,其它某些刊物,每一期只有两个或三个。有一群人,他们自称“太空雅利安人”,言之确凿,声称,飞碟就是希特勒时代德国发明出来的。说是,一种新生的“血统纯正的”纳粹种族已经在织女星上成长起来,现在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要把种种东西投注到地球上。
星云W-3含乙醇(3)
  有一批人把监听信号视为为非作歹,他们敦促天文台立即停止检测活动;还有一批人,把它视为基督降临的前兆和预示,他们敦促建立更为大型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其中一部分要建立在太空之中。有些小心谨慎的人反对与苏联共享数据,恐怕他们会造假或欺骗,考虑到各种经度的覆盖情况,他们同意共享伊拉克、印度、中国和日本的数据。有些人从中感到,仅仅是这个大消息的存在,就足以给世界的政治气氛和相互竞争带来良好的机遇,即使这个大消息永远也无法破解,也会给相互争吵不和的国与国之间的状况,产生持续、渐进和稳定的影响。很显然,向我们发送信息的文明实体,必然比我们更为先进,而且显然,至少在二十六年以前,他们并没有自我毁灭,那么,有些人就可以得出结论,高度的技术文明并非无法避免自我毁灭的命运。对于一个经历着大规模毁灭性核武器及其运载系统威胁的世界来说,全人类应当把这个大消息视为仍然有希望的理由。很多人认为大消息是好长时间以来,最好的消息。过去几十年之间,年轻人尽量试图不要过于认真设想未来。现在看来,未来毕竟还是美好的。
  那些对未来总是喜欢怀有如此兴高采烈的情绪做出种种预言的人,有时候发现他们自己很不舒服很不情愿地被挤向一块地盘,将近十年来那块地盘一直被千年至福运动占据着。某些千年至福论者,历来信奉一种观念,这即将到来的第三个至福千年,将伴随着救世主的重新降临,出于不同的宗教信仰,会认为他们各自的教祖重新降临,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重新降临,佛祖释迦牟尼重新降临,新印度教人格首神圣主奎师那重新降临,伊斯兰的穆罕默德重新降临,他们将在地上建立慈悲至善的神权统治,严格公正地作出是非善恶、赐福与惩罚的最高判决。这似乎预示着将有大批的忠实虔诚的信徒被选中,随之升上幸福的天国。可是还有另外一类千年至福论者,比起前一类,这类的人数要多得多,他们坚持认为,将当前这个物质世界彻底毁灭,是至高无上的圣主重新降临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种种说法,正像在各式各样其他情况下,那些相互矛盾的古代预言书中,极力让你确信无疑的预言一样。宣扬世界终结大审判的千年至福论者,对于人类社会诸多问题悬而未决感到忧心忡忡,感受到每年平稳裁减全球战略武器储备的困扰。那些最能有效实现他们信仰中的核心信条的实际手段,正一天一天地被瓦解。还有其它一些潜在的人类灾难,人口增长过量、工业污染、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大气温室效应导致全球过热、冰河时期、彗星撞击地球,等等,都显得过于缓慢,机遇过小,或者不能充分满足上天启示的意图。
  某些千年至福论的领头人向那些参加集会的信徒明确指出,除非为了补偿偶发事故,买人寿保险就是一种怀疑、背离和践踏信仰的迹象;除非已经非常衰老体弱,对于并非紧迫需要而购置墓地或预先做出丧葬安排,都是公然违背教义不虔诚的表现。只不过几年时间,所有的信徒,都将以其肉体升入天堂,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领受救世主的接见。
  爱丽知道卢那恰尔斯基那位著名的亲戚是极其罕见的人物,作为一名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家,竟然在学术上有兴趣研究世界的各种宗教。可是唯慨对他注意到的世界范围神学方面由此而引起的骚动,故意避而不谈,设法保持沉默。“在我们国家里,最主要的宗教问题,”他说,“就是织女星人是不是坚定不移地谴责托洛茨基托洛茨基,1879—1940,俄国十月革命时代重要的思想家、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被斯大林派出杀手刺杀于墨西哥住宅中。。”
  当他们到达百眼巨人工程现场时,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停满汽车、旅游车,挤满了露营者、帐篷和大量拥挤的人群。到了夜晚,原本平静寂寥的圣奥古斯丁平原,现在到处点缀着露营的篝火。沿着公路的露宿者并非都是那么富有。她注意到两对年轻人,男的穿着体恤衫和磨损的旧牛仔裤,皮带系在臀部,多少有点扬扬得意自命不凡,正像他们刚入中学时,高年级的学生教给他们的样子,谈话时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其中有一个人手里推着一辆破烂不堪的儿童车,车上的婴儿大约两岁,一副邋邋遢遢、疏于照管的样子。女人们跟在丈夫的后面,其中一个手里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他正在初试人类徒步行走的艺术;另外一个腆着高耸的大肚子,最多只不过一两个月,就会再有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个朦胧混沌的行星上。
  这里有一些神秘主义的教派组织,来自道教以外的与世隔绝的社团,他们使用裸盖蘑菇素作为祭祀仪式的圣物,这是一种天然的致幻剂,服食后产生不自主的动作和精神兴奋状态,在墨西哥和中美洲各国已经有几千年的服用历史。还有来自阿尔伯克基附近修道院的修女,她们使用酒精作为圣典仪式的祭品。有的人浑身的皮肤像皮革,眼圈周围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他们经年累月地在露天工作,有的人书生气十足,面色苍白蜡黄,那是来自图森的亚利桑那大学的学生,还有印第安原住民、具有经济头脑的那法鹤人,在这里叫卖丝织的领巾和光泽华丽用银丝线织成的领带,都是昂贵的天价,这与历史上白人与美洲原住民之间商业买卖关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逆反。嘴里咀嚼着烟草和泡泡糖的在职军人劲头十足地布置在周围,他们是从戴维斯-蒙森空军基地休假来此的。一位衣着讲究满头白发的男人,穿的是价值九百美元的套装,头上佩戴颜色式样协调的斯戴森牛仔帽,脚下高统牛仔靴,很可能是一位大牧场主。这些人过去住在营房里、摩天大楼里、土坯茅舍里、集体宿舍里、随遇而安的汽车拖车里,现在都聚集到这里。某些人来此,因为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事情可做,另一些人,就为了将来有那么一天,可以跟他的孙子外孙女说,他曾经到过这个事件的现场。有些人来此,满心希望亲眼看到这件事是如何失败的,另一些人信心十足,一定要亲自见证,奇迹是如何发生的。虔诚平静小声祈祷、狂热兴奋大声欢呼、神秘莫测欣喜若狂、含蓄克制满怀期待,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声音都发自这拥挤的人群,一起混合到下午时分辉煌明亮的阳光之中。有一些脑袋随着驶过的汽车队转过去张望,类型大小不同的车辆,每一辆车身上都标注着“美国政府跨部门机动车联队”。
  有的人正在翻起的后车门之下吃快餐。另一些人正挑选小贩的货品,他们架在轮子上的货车柜上,用黑体字写着“流动快餐车”或者“太空纪念品”。孩子们在车辆、睡袋、毛毯、便携式野餐桌之间蹦蹦跳跳,除非离公路太近或者过于靠近第61号射电天文望远镜周围的防护栏,否则大人们不会呵斥他们的,在第61号机位的防护栏旁边,有一群身穿藏红菊黄袈裟、光头的岁数不大的成年人,正在那里叩头,神色庄严地口中念念有词,念叨着神圣的颂词,“阿密——”。还有一些张贴悬挂的手工绘画,画着想象中代表地外生灵的形象,还有的绘制成通俗的连环画书本或者动画画册,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域外生灵在我们中间”。一个戴着金耳环的男人正对着一辆小型人货两用皮卡的侧视镜,在那里刮脸,有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披着南美式彩色毛织披肩,高高举起一杯咖啡,向疾驶而过的护送车队致敬。
  就在第101号天文望远镜附近,新开设了正门,当他们的车队接近正门时,爱丽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向相当多的一群人在讲述什么。他的T恤衫上画着一个地球,正遭到天空中一个闪电的轰击。人群中也有几个人,穿着同样神秘莫解图案的T恤衫。在爱丽的请求之下,车辆刚刚进入大门,就停靠到路边,她摇下车窗,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讲话者厌恶他们,他们可以辨别清楚人群中一张张面孔上的表情。爱丽心想,这些人受到深深的感动。
  他的演讲正说到一半:“……还有别人说,与魔鬼之间有一个契约,科学家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在每一架天文望远镜里面都有非常贵重的宝石。”他挥手指向第101号天文望远镜。“连科学家都承认的确有宝石。有人说,这就是与魔鬼讨价还价的一部分筹码。”
  “打着宗教幌子的流氓恶棍。”卢那恰尔斯基阴沉地咕哝着,眼睛渴望地看着前面开通的大道。
  “不,不,先不要开车,再等一会儿。”爱丽说着,嘴唇上泛起一丝含而不露惊异的微笑。
  “有那么一些人——宗教的信徒,惧怕上帝的信徒——他们相信这个大消息来自太空中的某种生灵,真正存在的实体,怀有仇恨的生物,他们是想加害我们的域外异类,是人类的敌人。”这最后一个词语几乎是喊叫出来的,随之略微停顿了一下,以增强听众接受的效果。“可是你们大家感到不耐烦、感到厌恶、感到憎恨,是由于腐败,这个社会的腐朽和衰败,为什么腐败,那是由于不动脑筋、不去思考、过于放纵、不相信神,只相信邪恶的技术。我不知道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是正确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大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它是从谁那里来的。我对它抱有我个人的怀疑态度。很快我就会搞清楚。但是,我可以确切地说,那些科学家、那些政客,还有那些官僚们,他们肯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他们并没有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他们在欺骗我们,他们一贯如此。这样的时间太长久了,啊,上帝,我们已经容忍了多少他们编造的谎言,我们承受了多少他们带来的腐败。”
  让爱丽感到十分惊异的是,从人群中居然发出一阵众口一词赞同的轰鸣。讲演已经打开了憎恨情绪的涌泉,而此前,爱丽对此只不过是模模糊糊意识到有这种倾向。
  “这些科学家们不相信,我们就是上帝的孩子。他们以为我们是猿猴、猩猩或类人猿的后裔。他们中间还有那些……人所共知的共产主义者。你们难道希望让这样一些人来决定世界的命运吗?”
  人群中发出雷鸣般的回应,“不!不能!”
  “难道你们想让这样一帮不信神的人,与上帝进行对话吗?”
  “不!不能!”再次做出轰鸣的回应。
  “让他们与魔鬼对话吗?他们会在讨价还价中,把我们的未来出卖给来自域外异邦世界的怪物。兄弟姐妹们,就在这个地方存在着邪恶的祸害。”
  爱丽心想,这个发表讲演的人肯定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就在现场。现在演说者侧转身体,冲着抵御旋风的防护栏,直接指向停在路边的护送车队。
  “他们不会替我们讲话!他们不能代表我们!他们没有权利以我们的名义,与任何人谈判!”
  离防护栏最近的一部分群众,开始有节奏地推挤顶撞。瓦缬润和司机马上警觉起来,发动机并没有熄火,他们立即加速,离开这个门口,直向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大楼奔驶而去,这之间还要有几英里的路程,穿越灌木丛生的沙漠。汽车启动之时,超越尖叫的轮胎摩擦之声和人群的议论吵闹之声,爱丽仍然能够听到讲演者的声音清楚地回响。
“我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地方邪恶的祸害铲除掉。”
随机选取(1)
  神学家或许可以恣意享受自己愉快的使命,尽情描述宗教来自天国,让她披上自然朴素圣洁纯真的盛装。可是强加给历史学家的职责,更多的是忧郁、消沉、令人感伤。他必须努力发现那些无法规避的事实,其中混杂着无数的错误、失策、罪过、腐败与堕落,凡此种种,都被收缩简化为一群一群长期脚踏实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居民,那些微弱和退化的生灵。
  ——爱德华?翟邦
  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1776—1788历时12年写成《罗马帝国衰亡史》,叙述和评论自哲学家皇帝安东尼末年(公元180年)至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灭亡(公元1453年),共1 273年的历史。阿西莫夫读后,深有感悟,写成四卷本科幻巨著《基业》。
  《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卷。
  爱丽没有随机选台,而是采用了顺序方式,逐个察看电视台。“大众杀手的生活方式”和“你算说对了”是紧紧相接的两个频道。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媒体的承诺仍然没有兑现。有体育台,正在播放精神饱满勇猛顽强的篮球比赛,是约翰逊城市野猫队与恩迪克特联合猛虎队的一场决战;运动场上,无论是小伙子还是大姑娘,一旦上场,各个使出浑身解数。下一个频道是规劝、告诫和谈话节目,讨论帕西人(大多居住于印度孟买,原来是祆教,即拜火教,遭受镇压和驱逐幸存的教徒)遵守伊斯兰教斋月是合乎传统还是不合乎传统。再下一个是闭锁频道,很显然,这是一个专门给成年人预备的,是令人恶心的两性具体操作的节目。她检出的下一个频道是首席计算机频道,都是离奇古怪想入非非的扮演角色的游戏,现在陷入了困难时期。打开你家里的计算机,它提供一个单独的入口,可以进入一个新的冒险故事,今天播放的故事肯定是《银河系吉尔伽美士英雄传》。《吉尔伽美士》是人类对天神最初的礼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史诗,比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更早,大约产生于公元前3000年的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起初只是口头流传,最早见于文字的,是用楔形文字记载的泥板。故事梗概:半神卢噶尔班达与女神宁桑之子吉尔伽美士统治乌鲁克城,专横霸道,致使民不聊生,黎民百姓祈求天神阿努帮助,阿努创造了野人恩刻杜,希图利用他制服吉尔伽美士。恩刻杜起初与其它野兽生活在一起,食青草野果,吮吸动物乳汁,与吉尔伽美士作对,后来吉尔伽美士利用女人将他驯化成为人类。此后,恩刻杜居然成了吉尔伽美士亲如兄弟的朋友。吉尔伽美士想建功立业留名后世,说服恩刻杜一起到雪杉大森林(现黎巴嫩境内),杀死天神安排的看守森林的怪物汉姆巴巴,砍伐了大批巨大的杉树。女神伊饰妲从空中经过,见到吉尔伽美士身体强壮英勇善战,向他表示爱意,不期,遭到吉尔伽美士拒绝。伊饰妲恼羞成怒,向其父天神阿努哭诉,阿努遂决定放出凶猛的神牛,向他们进攻,结果吉尔伽美士、恩刻杜联手杀死神牛。此举触犯天庭,众神决定处罚他们,可是吉尔伽美士具有神的血统,不宜处死,只能处死恩刻杜。为此,吉尔伽美士悲痛欲绝,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不是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决心寻找永生不死之术。他记得,大洪水过后,他有一个先祖武特那皮思丁,得到天神的赐福获得永生不死之身。他翻山越岭、流浪荒原,历经种种奇迹、遭遇重重险阻、尝尽世间艰难,最终找到了武特那皮思丁,相见之下,历数悲苦,武特那皮思丁非常同情吉尔伽美士,可是武特那皮思丁也不知道天神赋予自己永生不死是何种因缘奥秘,他只知道有一种青春草。依照指点,吉尔伽美士果然在水底找到了青春草。可惜在返回乌鲁克城的归途中,青春草被一条蛇偷走,吃掉了。故事的吸引力巨大,是希望使你产生欲望,禁不住要到销售频道去购买一套软盘经常欣赏。你不要企图一边玩游戏一边把它录制下来,因为商家早已采取了电子的手段和措施,防备你想到的这一招。爱丽琢磨,大多数这些视频游戏都令人失望地存在严重的缺陷,没有为未成年人步入难以预测的未来提供丝毫的准备。
  她忽然注意到一个最诚实、最勇敢、最为直言不讳的新闻主持人,原来主持某一个老牌的网络新闻,现在正在讨论一个当年的事件,美国第七舰队下属的两艘驱逐舰,在东京湾,遭到北越鱼雷艇攻击,被描述为没有任何不当行为,却受到无端攻击,为了做出回应,美国总统请求授权“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和措施”。这段讨论明确无误地关注,究竟是不是无端攻击?总统的请求是否适当?这是少数几个爱丽喜欢的节目之一——《昨日新闻》,重新播放早几年的一些网络新闻。节目的后半部分是对前半部分内容里的误传和错误的消息进行点对点的认真解剖和分析,还有,面对一些行政部门或政府的宣称和主张,无论是来自哪一级的,无论多么得不到支持,无论多么出于其本部门的利益,总有一些人,一味地那么顽固不化、愚昧无知地、轻信盲从新闻机关和组织。这是一系列类似节目中的一个,各种此类系列节目是由一个叫做“现实焦点”的组织制作的——还包括有《承诺、承诺什么》节目,专门事后跟踪分析各个地方级别的、州政府级别的以及国家级别的一场一场运动,他们当时信誓旦旦作出的承诺、誓言和保证,可是后来都没有兑现;还有《竹篮打水、说了不算》,每周揭露那些被信以为真,其实是广泛流传的固执偏见、宣传炒作、荒诞无稽的说法和虚假编造的谎言。在屏幕下方的日期,标注的是1964年8月5日,勾起了她在上高中时的往事,重重叠叠的情景,浪花一样,冲刷过她的脑海,说是怀旧吗,还并不完全恰当。她继续按动按钮。
  循环往复地扫描过一连串的频道,匆匆地掠过一个东方烹调系列节目,这一周轮到使用日本炭火盆的料理,这是一个扩大的广告节目,宣传哈顿赛博公司生产的第一代通用型多用途的家政管理机器人;又见到苏联大使的俄语新闻和评论节目;几个儿童台;几个新闻频道;数学讲坛,正在演示康奈尔大学为解析几何课程编制的眼花缭乱的计算机图形;当地出租的公寓套房和房地产频道;一组捆绑在一起的白天播放令人生厌的电视连续剧;最后,找到一个宗教网络频道,这个节目,正在讨论大消息,众人普遍感到兴奋,坚持不懈继续讨论。
  在美国全国,到教堂做礼拜的人数骤然飙升。爱丽相信,这个大消息就像一面镜子,从中,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他自己的信仰受到挑战还是受到肯定。可以看成一大批相互排斥的末世启示和末世降临的教义与信条的大展示。在秘鲁、在阿尔及利亚、在墨西哥、在津巴布韦、在厄瓜多尔,还有在印第安霍皮族人中间,发生了公开、严肃而认真的争论和辩论,争辩他们远祖的文明是不是来自太空;支持这种说法的一方,被攻击为殖民主义者。天主教徒争论地外文明的仁慈、宽厚与天恩。新派基督教徒讨论是不是有可能是早期向最接近的行星派遣宣扬耶稣基督宏恩的传教布道使团,当然,现在必须返回地球。穆斯林最为关心的,是这个大消息会不会与反对把雕塑偶像作为崇拜对象的戒律相抵触。在科威特,出现了一个人,宣称自己是什叶派穆斯林隐居重出的伊玛姆(领导、模范、带头人)。在崇奉和信仰危难中救世主会出现的追随者中间,自称请诉人,救世主的热潮勃然兴起。在其它正统犹太教教派里,突然掀起了一股新的风潮,对阿斯储(1250—1306)的兴趣大为增加,他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极端狂热分子,反对理性主义,认为知识会暗中破坏、逐步损害信仰,他在1305年,用狂热激烈言论诱导巴塞罗那拉比们,也就是当时犹太教上层领头的长者们,设法禁止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学习科学和哲学,结果拉比们作出痛苦的决策,把他逐出教会。在各种伊斯兰教派中间,类似的潮流也有明显的增加。一位帖撒罗尼迦(见《圣经?新约全书》)哲学家和阐释者,取了一个吉祥平安的名字“尼古拉?多方民主”,以种种鼓动人心煽动情绪的论点,引起人们的注意,号召全世界各种宗教、各种教派、各国政府、各族民众“重新联合起来,团结成一体”。批评者们开始对“重新”之含义提出疑问。
  UFO团体已经在靠近圣安东尼奥附近,对布鲁克斯空军基地,组织起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的监守,据说在基地冷藏库内完善地保存着四个飞碟乘员枯萎的尸体,那个飞碟是1947年落地坠毁的,传说外星人只有一米高,长着毫无瑕疵的细小牙齿;在印度已经有报告说毗湿努(印度古代神话中位居第二,主管建设和保管的天神)重新出现;在日本也有报告说净土宗佛陀祖师阿弥陀佛,重现世间;也有人宣称,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蔚蓝海岸大区,上庇里牛斯省的朝圣城镇卢尔德出现几百例神奇治愈的案例;在西藏,有人庄严昭告世人,他自己就是新的展现证悟心者,也就是菩萨。菩萨就是为了普度众生脱离轮回苦海的佛,誓愿修持以菩提心为基础的大乘法门和修诵大波罗蜜多心经;一种新型的拜物教崇拜方式,从新几内亚输入到澳大利亚。有人宣扬和鼓吹制作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的粗略复制品,用以吸引地外智慧生命给予更大量的慷慨馈赠;自由思想者世界联盟把大消息称为是对上帝存在的一个否证;摩门教会宣布,这是死而复生的先知摩罗尼天使给予世人的再一次启示。
  这个大消息被不同的团体和教派,加以引用作为一种证据,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多神的,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单神的,还有的用以证明应当是无神的。各地千年至福论者各自宣扬各自的论调。有那么一些人预言,至福千年到来之日为1999,应当按照希伯来神秘哲学的操作,这是通过将1666翻转操作得来的,而这一年正是原来居住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犹太教领袖沙巴蒂?萨维皈依伊斯兰教的年份,并被沙巴蒂?萨维认为是至福千年的日子;还有一些人选择了1996或者2033这两个年份,因为据称是耶稣诞生或逝世的两个千年纪念日;按照具有独立文化传统的古代玛雅文化中的大轮回之说,应在2011年完毕,到那时,整个宇宙就将完全结束。玛雅人的大轮回预言与基督教的千年至福的论调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墨西哥和中美洲造成了一股末世启示的疯狂。某些千年至福论者相信,在这些日子到来之前,就应当开始把他们的财富施舍给穷人,一部分原因在于,反正很快这批钱财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还有一层原因在于,应当给上帝上缴一部分预付款,作为基督降临盛事的贿赂金。
  狂热、迷信、盲动、恐惧、希望、期盼、沉默无语地祈祷、热情激昂地争辩、极度痛苦地思索、拼命挣扎寻求解脱、重新审视和衡量、丝毫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一意拯救他人、偏执顽固、心胸狭窄,怀着各种各样的滋味、情绪和心理寻找令人吃惊的古老说法或前所未有的崭新思想,带着巨大的传染性,猛烈而迅速地覆盖了这个小小的行星,地球的表面。透过这样一大片强劲的骚动与狂躁,爱丽慢慢地摆脱出来,她在想,在一幅描绘宇宙色彩斑斓形制宏伟的锦绣编织品中,她把这一切看成认识这个世界的一条丝线、一条难得的线索。到目前为止,这个大消息仍然笼罩在神秘的浓雾之中,人们仍然没有找到破解密码的钥匙。
随机选取(2)
  有一个频道,对她、唯慨、德?黑尔,再扩大一点范围,把彼德?瓦缬润也包括在里面,极尽诬蔑、中伤、诽谤、辱骂之能事,可是受到扩大言论自由的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不能禁止他们的言论。遭到指责的一系列罪过包括:宣扬无神论、宣扬共产主义,还有把大消息据为己有,不向公众开放。按照爱丽个人的看法和意见,唯慨并不是那么太富有共产主义特征的人物,而瓦缬润虽然深沉内省、寡言少语,可是的的确确具有成熟的基督教的信仰。就爱丽本人来说,如果能够幸运地解开大消息之谜,她很愿意交给这位假装虔诚与神圣谴责别人的电视评论员一份。后来看下去,闹了半天,才知道这一切评论竟然是大卫?鼓丘搞的,这位先生的确协助解决了素数和播放奥林匹克场面的问题,他也是我们更为需要的那一类科学家。爱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调到其它电视台。
  又转到另一个台,TABS,就是更新美国观念广播系统,这是当初那个巨大的商业网络中硕果仅存者,它曾统治了美国的电视广播,直到后来通过卫星直接广播和一百八十个频道的光缆出现,导致它的衰落。在这个电视台上,正赶上帕尔默?卓思出场,这是极为少见的场面,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爱丽立即就能听得出来他那带有共鸣的洪亮嗓音。帕尔默?卓思相貌良好,只是微微有点不修边幅,眼皮周围肤色暗淡,让别人以为他总是在为我们这些人担忧,而从来也没有好好睡觉。
  “到底科学是不是真正地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语音铿锵地开始了,“我们是不是感觉比以前更幸福了?我并不是指什么全息图像接受器和无核葡萄之类的。而是说从根本上是不是更幸福?或者说,科学家们是不是给我们弄出点玩具,弄出点技术上的小玩意儿,逗弄我们高兴,施以小恩小惠,可是另一方面是不是却在暗中一步一步破坏我们的信仰,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信仰?”
  讲话的人,爱丽心想,是在寻求一种更纯真一些的时代,他把他的生命消磨在协调无法和解的社会问题上。卓思曾经谴责那些大众流行教派最为臭名昭著的过分言论和举动,卓思认为攻击进化论和相对论是正当的。为什么不能攻击电子存在的理论呢?帕尔默?卓思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电子,而且圣经只字未提有什么电磁场。为什么非要相信有电子存在呢?虽然爱丽此前一直没有听到卓思谈起有关大消息的事,可是爱丽可以肯定他早晚会评论这件事情,果然,他说道:
  “科学家们把他们的发现自己保存起来,只向我们透露那么一点点的只言片语——只要我们稍微感到满足,不再追问就足够了。他们以为我们太愚蠢,理解不了他们的事业和壮举。他们只说出一个结论,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发现过程,好像他们做出神圣的裁决,他们说了就算数,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理论、不需要假说——普通平民百姓,不管这些东西叫猜测,叫它们什么呢?当他们试图替换掉一种信念时,他们从来也不过问,是不是新的理论比起被替换掉的信念,同样对于人们有益处。他们总是过高估计他们自己掌握的知识,而过低估计我们一般人的所见所闻。当我们让他们做出解释的时候,他们说,要想理解,要想弄明白,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对此,我可以理解,因为在宗教方面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事情,要想搞清楚,的确是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有可能,你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却根本没有理解全能的上帝的本性。你没有看到过科学家来找宗教领袖,询问有关他们这几年的研究成果、新观点和祈祷文。他们从来也不给我们重新考虑的机会和思考的余地,他们能够做到的,大概就是误导我们,或者欺骗我们。
  “现在,他们说接收到了来自织女星的一个大消息。可是星星是不会发送消息的。准是有什么生灵在发送。那么是谁呢?这个大消息的意图是神明授予的?还是魔鬼发出的?当他们解开大消息的密码,结尾处是写着‘忠于你的,上帝’?……还是‘真挚的,撒旦’?当科学家们有机会给我们介绍大消息的内容,他们能够向我们讲明全部真相吗?或者,他们是不是隐瞒了某些东西?因为他们觉得我们不能理解,或者是不是这些东西与他们原来设想的、他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并不相符?那些教育我们如何泯灭我们自己的,是不是就是这些人?
  “我的朋友们,我告诉你,科学简直太重要了,不能轻易地听任科学家自己去搞。主体信仰的代表应当参与解码的过程。我们应当能直接看到原始的数据。科学家们就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原始的’。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地位呢?他们总得向我们讲述一些有关大消息的某些内容。或许,他们真的就相信事实的确如此。或许根本不相信。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有些事情,科学家的确了解。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一无所知。或许,真的,他们接收到的消息,来自天堂里其他的生灵。或许,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肯定吗?肯定这个大消息不是一个金牛犊?(金牛犊,古代希伯来人崇拜的偶像。)我不认为,如果他们看到了一个金牛犊,他们就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金牛犊。正是我们的同胞们,给我们带来了氢弹。原谅我吧,上帝,对于这些灵魂不能给予太多的感谢。
  “我曾见过上帝,面对面地。我以我全部的灵魂,以我全部的身心,崇拜他、信任他、爱慕他,我认为不会再有其他人比我更为相信上帝。我看不出有哪一个科学家相信科学能胜过我相信上帝。
  “他们随时做好准备,当一种新的思想占据优势,他们就会抛弃他们曾经相信的‘真理’。他们为此感到骄傲与自豪。在认知的道路上,他们看不到终点。他们想象我们闭锁于愚昧无知之中,一直到时间进程走到尽头,都是如此,他们想象,自然界中任何地方都没有确定性。牛顿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又推翻了牛顿。还不知道明天又出来一个什么人推翻了爱因斯坦。当我们刚刚理解了一套理论,又出来一套新的替代了它。如果他们事先警告我,那套旧的思路和想法只是试探性的,我倒并不十分介意。他们把牛顿发现的引力,称之为‘定律’。现在仍然是这样称呼。可是,如果它是自然界的定律,那它怎么会是错误的呢?它怎么能够被推翻呢?只有上帝才有权力撤销或废除自然界的定律,而不是科学家。他们只会把它搞错。如果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正确的,那么艾萨克?牛顿就是业余爱好者,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笨拙的家伙。
  “千万不要忘记,科学家并不总是那么正确。他们妄图取走我们的信念,妄图取走我们的信仰,可是他们提供不出任何有精神价值的东西加以替代。我并不会因为科学家写了一本书,或者说,有一条来自织女星的消息,就会轻易地打算放弃上帝。我不会违背十戒里的第一条。我不会向金牛犊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当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在他广为人知和受到普遍赞扬之前,帕尔默?卓思曾经是一个流动巡回演艺团的场地工人。在《时代周刊》登载的介绍中,提到过他的经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能够多挣点钱,把一幅圆柱式投影的世界地图用文身的方法,痛苦地刺在他的前胸后背上。这样,他就在乡村集市和穿插串场的表演中,展示他的身体,从俄克拉何马到密西西比。那是一个乡村巡回娱乐演出蓬勃兴盛的年代,他是那个时代迷途的求生者和残存者。东风南风西风北风四位风之神占据了辽阔浩瀚的蓝色海洋,它们鼓起两颊劲吹,西风和东北风占尽优势。借助于屈折、弯转自己的胸腔,他可以让北风之神与中部大西洋一起大大地膨胀起来。然后,他可以语音铿锵地朗诵,令围观的看客们大为惊讶,他朗诵着奥维德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著有《爱的艺术》、《爱的医疗》等多部作品,其中以公元7年完成的《变形记》代表了他的最高水平。全书共15卷,用六音步诗行写成,包括大约250个故事,从宇宙开创写起,历经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讲述神话英雄故事、历史故事,一直写到恺撒之死、奥古斯都继位。他是对西方文学艺术影响最大的古代诗人之一,其作品不仅罗马时期流行,中世纪也很受欢迎。文艺复兴时期之后,他的作品成了激发文学艺术家创作灵感永不枯竭的源泉。很多作家深受其影响,如:薄迦丘、乔叟、蒙田、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等等。《变形记》第6卷中的诗篇:
  专制的暴君,在乱云中滚翻,
  我激起波涛,摧毁巨大森林……
  魔鬼附体驱使我愤怒,我调转航向,
  钻入古老地球最深的洞穴;
  再奋力一冲,冲出深不可测的深渊,
  驱散地狱里恐怖袭击的黑暗;
  把制造死亡的地震抛向全世界!
  来自古罗马的火焰和硫黄。借助于双手,他可以表演大陆漂移现象,把西部非洲向南美洲挤压,使它们连成一体,就像拼图游戏的各个板块插接在一起,几乎一点不差的,让对接的经线正好通过他的肚脐。在宣传招贴画上,把他称之为“活地球,地图人”。
  尽管他接受过的正规教育,只是小学毕业程度,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贪婪大量地阅读。也没有人跟他说过,对于普通人来说,科学和古典文学似乎并不是很适宜的精神食粮。凭着他听其自然不加修饰饱经风霜的外表,他在巡回演出沿途城镇的图书馆里,极力迎合讨好图书管理员,向他们咨询,他应当读一些什么样的严肃书籍。他说,他想有所提高。他依照人家的推荐,读了有关成功人士、有关房地产投资、有关如何不被觉察去威胁熟人的书籍,可是,他觉得这类书有点浅薄。而他发现古代文学和现代科学的书籍质量高、很有水平。当暂时休整的时候,他跑遍了当地城镇或县城的图书馆。他自学了地理和历史。团里的驯象女郎,艾里微若,深表关切地问他,休整期为什么不待在团里,他说他去图书馆读书,这些书与他职业有关。这个女孩子怀疑他是无法克制自己,去过放荡生活了——艾里微若曾说过,怎么这么一个图书管理员,所有的港口她都能跟着去——可是艾里微若不得不赞赏卓思的职业切口、贯口和临场应急的插话大有提高。其内容格调高雅,更上一层高楼,而且说出口来,交代得头头是道平易近人。令人感到意外的事出现了,卓思小小的串场穿插、临时节目,形成了保留节目,开始为巡回演艺团挣钱了。
随机选取(3)
  有一天,在演出中,他的后背对着观众,正在表演印度板块与亚洲板块碰撞,结果喜马拉雅山隆起,此时,天空灰暗,可是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突然,一道闪光,一个落地雷把他击倒在地。在俄克拉何马东南部,本来就有龙卷风现象,这种异常天气更是遍及了整个南部。他神志非常清醒地感觉到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可怜地零零碎碎地躺在一块铺满锯末的木板上,被一群人小心谨慎地守护着,护送的人并不多,可是似乎还有点类似于敬畏的情绪,抬着他升起,升起,越升越高,好像穿过一个黑暗的长长的隧道,慢慢地趋近于光明。在一片光芒照射之中,他渐渐辨认出一个超乎常人的巨大形象,上帝就是这个样子,体态端庄、仪表大方、身材伟岸、容貌慈祥。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怎么自己还活着,多少有点遗憾的情绪。他躺在一张床上,室内陈设朴素。是尊敬的比利?卓?兰金牧师正伏身看着他,不是现在在职的那个兰金,而是那个兰金的父亲,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令人肃然起敬的代理主教的传教士。在他身后,卓思心想,那像是一些戴着头巾的形象,正在齐声咏唱《主啊,怜悯吧》,可是他并没有确切的把握。
  “我是将要活过来,还是将要死去?”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
  “我的孩子,你正处于生死之间。”这位兰金牧师回答。
  卓思很快就被一种强烈感觉所征服,发现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可是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难讲清楚的状态,一方面是他亲眼面见圣主蒙受天恩的形象,另一方面是那种景象所昭示的无限愉快,两方面似乎在发生冲突。他能觉察得到,这两种感情在他胸中产生冲突。在各种各样的环境和场合之下,有时一句话刚说到一半,他会意识到这样或那样一种感觉,通过言谈或举止显示出某种意识占主导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就满足于两种感觉并存的生活状态。
  后来,他们跟他说,他真的已经死去了。一位医生已经宣布了他的死亡。于是他们为他祈祷,为他赎罪,为他唱圣歌,他们甚至对他进行毛里塔尼亚一带盛行的全身按摩,试图让他苏醒过来。终于使他活了过来。这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死而复生。因为这些活动和他自己的亲身感受是完全一致的,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并且为此感到高兴。一方面,他几乎此后再也不谈论有关那个事件,另一方面,他确信那个事件意义重大。他不会无缘无故,就遭受雷电击死,也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平白无故地被救活。
  在他的恩人的指导之下,他开始认真地研读圣经的经文。读到耶稣复活的有关思想和拯救灵魂的教义,他的心灵受到深深的感动。起初他只是帮助牧师兰金先生做点小事,后来临时替补的情况越来越多,最终,教会指派他替代牧师兰金先生承担更为繁重、路途更远的传道使命——特别是在小兰金先生响应教会的召唤,离开此地,去得克萨斯、敖德萨之后,更是如此。很快,人们发现了他独特的传道风格:没有那么多苦口婆心的规劝和训诫。他运用简单朴素的语言和通俗易懂的比喻,解释浸礼的教义和来世的含义,说明耶稣基督复活与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之间的联系,阐释上帝为这个世界所做出的安排究竟有什么含义,阐明在对科学与宗教有了恰当理解的情况下,这两者实际是一致的。这不是传统意义之下的传道,对于习惯于循规蹈矩的人来说,这简直太背离传统,太超越规范了。可是出现了难以解释的结果,他受到听众的广泛欢迎。
  “你是经过重生的,卓思。”老兰金跟他说,“按理说你应当更改一个名字。可是作为一个传道士,帕尔默?卓思已经获得了如此良好的名声,除非你是傻子才会把这个名字改掉。”
  卓思发现,就像医生和律师一样,宗教行业的从业者相互之间,几乎从来也不批评别人使用的器物用具。可是最近的一件事,并非如此。有一天晚上,他在新建的教堂,社会公益者,参加仪式,此前小兰金已经凯旋归来,他聆听了小兰金在会上对大批信徒的宣讲传道。比利?卓?兰金公然赤裸裸地宣扬今生来世循环报应的教义和戒律,大讲特讲死后升天的归宿。可是今晚主题是医治病痛创伤。聚会前已经通知过,使用的治疗手段是最神圣的遗留圣物——比耶稣受难时当场使用的十字架残片还要神圣,比西班牙阿维拉的圣泰瑞萨圣泰瑞萨,1515—1582,又称圣女大德兰,西班牙天主教修女,神秘主义者,属于圣衣会,著有《内心城堡》。据说,其尸体埋在湿泥中并未腐烂。的大腿骨还要神圣。这个神圣遗物——她的大腿骨——就一直保存在佛朗哥大元帅(1892—1975,西班牙长枪党党魁,法西斯主义独裁者)的办公室里,用来恐吓教徒。比利?卓?兰金所挥舞的实际是羊水,曾经包围着、保护着出生前的耶稣。这些液体曾经被小心谨慎地保存在一个古代的陶制器皿中,据说曾经属于圣安(1774—1821,第一位美国出生的天主教圣徒,美国第一个天主教主修会仁爱姊妹会的创建人)。他保证说,使用极其微小的一滴,通过一种神的恩惠效应,就能医治好你的病症。今天晚上,这种最神圣的圣水就带到会场来了。
  卓思感到震惊,不仅仅因为兰金竟然试图着手实施如此显而易见的一个骗局,而且教区的每一个教民竟然也如此轻信,愿意接受。凭着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他亲眼见证了很多意在欺骗公众的小把戏。可是那只是娱乐活动,而这是宗教。两者根本不是一码事。宗教信仰太重要、太神圣了,不能拿虚假的东西粉饰真理,更不要说伪造奇迹了。从此,他开始致力于谴责和批评这种在宗教神圣讲坛上的虚假活动。
  随着他激情的增长,他抨击和斥责基督教原教旨主义那些偏离正常行为的形式和举动,例如,按照圣经戒律条文的说法,内心神圣与纯净就不惧怕蟒蛇的毒液,有些追求真理的爬虫动物学家,竟然玩弄毒蛇以检验自己的信仰是否神圣与纯洁。在一次现在已经被广泛引证的宣讲传道中,他演绎了伏尔泰的说法(笔名伏尔泰,1694—1778,原名费朗梭阿?马利?阿鲁埃,法国启蒙思想家,倡导自由平等,批判天主教会的黑暗与腐朽)。他说,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居然能亲眼看到这些身披宗教袈裟的人,如此容易被收买,竟然轻易地支持那些亵渎神圣者,他们教导说,第一流的牧师就是遇到第一流傻瓜的第一流流氓坏蛋。这样的宗教只能伤害和毒化宗教。他优雅地运用手势,指向空中,以示警告。
  卓思坚持这样的观点,任何一种宗教都有一条教义的界限,超出这个范围,就将冒犯和凌辱医生和律师这种从事具体实践行业人士的起码常识。具有理性的人不会同意把这条界限划得那么开阔,可是宗教偏偏要大范围地非法侵入他人的领地,这就是宗教本身故意要去冒风险。他一再强调,芸芸众生并非愚昧无知的傻瓜。老兰金临死之前,当他正在安排一切后事时,托人传话,告诉卓思,他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就在此时,卓思开始在宣讲传道中,宣扬这样的观点:科学也并不是万能的,与宗教一样,科学也并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他发现了进化理论中的矛盾。与事实并不相符,他说,这简直是尴尬的发现,科学家们只是清扫地毯的下面。他们无法真正地知道地球已经经历了四十六亿年,并不比阿舍大主教阿舍大主教,1581—1656,爱尔兰基督教圣公会高级教士,他根据圣经中记载的从亚当开始的人类家谱,推算出创造世界的时间为公元前4004年。所说的六千年更有把握。谁也没有看见过生物进化是如何发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创世开始计量时间。(他曾经想象过一位耐心的计时员,从世界开创的起点开始计数并朗读“历史长河,二亿千兆……”)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未经证明的。爱因斯坦说过,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跑得比光还要快。他怎么能知道,他所能达到的速度究竟能多接近光速?相对论只不过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爱因斯坦不可能限制人类在遥远的未来究竟有何作为。爱因斯坦肯定不能给上帝的作为设定限制。如果上帝想要达到比光速还快的速度,上帝能不能做到呢?如果上帝想要让我们旅行的速度比光速还快,上帝能不能做到呢?在科学方面没有节制,在宗教上也没有节制。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决不会对科学或对宗教感到惊慌失措或贸然行动。对圣经的经文可以有多种解释,对自然界同样也可以有多种解释。这两方面都是上帝创造的,所以这两方面必须相互协调一致。无论这两者之间出现什么样的差异、偏离与冲突,不是科学家没有做好他的工作,就是神学家没有做好他的工作,或者,也许应该说,两方面都没有做好。
  他不偏不倚公正地褒奖和批评科学与宗教,同时,对于来听宣讲传道的信徒和教民热情诚恳地呼吁他们道德上要正直,并尊重他们的理智和智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全国赢得了良好的声誉。当争论在中学阶段是不是应当讲授“智创论”的时候,当争论如何从伦理道德上看待和衡量堕胎和冷冻胚胎时,当讨论是否容许实施遗传工程时,他总是尝试驾驭争论驶入一条中间路线,想方设法协调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和互不信任。相互争斗的两个阵营对于他的干涉都激于义愤,严加驳斥,可是他在民众中的声望和受欢迎的程度越来越高。他成为数届总统的私人知己。他在布道中宣讲的内容,被多家世俗的(并非宗教的)民间大报屡屡摘录,刊登在外来专论的版面上(这类专论经常刊登在与社论相对的版面上)。他坚决地谢绝了很多的邀请和拒绝了建立电子教堂这类逢迎和讨好的建议。除非总统的邀请和基督教全体的会议,他很少离开南方的农村。他继续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除了维持传统的爱国主义精神和爱国心,他为自己订立了一条规则,不干涉也不涉入政治。在一个领域里充满了互相竞争与冲突的种种参与者,其中很多态度诡诈捉摸不定,面对这些,帕尔默?卓思居然凭着他的博学和道德权威,成为一个当代卓越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宣讲传道者。
  德?黑尔问是不是能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吃晚饭。他飞过来是会同唯慨和苏联代表团参加有关解读大消息最新进展的阶段性总结会。可是新墨西哥州的中南部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世界各国新闻人员,在近百英里的范围内找不到任何一家清静的餐馆可以轻松地谈谈,而不被新闻媒体注意、旁听和干扰。所以爱丽决定在自己普普通通的公寓住房里,准备晚餐,招待他,这套公寓就在百眼巨人来访客人留宿的招待所里。要谈的话题太多了。有的时候,就仿佛整个科研项目的命运都悬挂在总统提着的一根线上。可是,爱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就在德?黑尔到来之前所引发的小小震动的征兆表明,决不仅限于此。严格说来,卓思对此并没有具体职责,但是他们两人觉得并不能回避和绕过卓思这一关,他们一边收拾餐具,装入洗碗机,一边议论。
  “这件事把他吓死了。”爱丽说,“他的眼界和视野太狭窄。根据他的想象,大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圣经的言辞或明文加以解释,或者说这些东西动摇了他的信仰,因而不能接受。他对于新的科学范式如何整理划分以前的科学内容,连一丁点概念也没有。他想知道科学最近的发展对他有什么影响。他总是把自己的讲话视为理性的声音。”
  “与宣扬末日审判的千年至福论者和自称代表全人类的全球第一委员会成员相比,帕尔默?卓思还是属于中庸稳健派的灵魂人物。”德?黑尔解释说,“或许,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到位,没有向他解释清楚科学的方法。这些天来,我一直对此感到担心。还有,爱丽,你真的能有这个把握,这个消息不是来自——”
随机选取(4)
  “不是来自,不是来自什么,不是来自上帝或魔鬼?坎,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是这样,是不是会有一种高等的生灵?他们的所作所为,被我们视为善良或罪恶,于是乎,像卓思这样的人,无法加以区分,就认为是来自上帝或魔鬼?”
  “坎,不管在织女星体系上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生灵,有一点,我敢保证,绝对不是他们创造了这个宇宙。而且,他们与旧约全书根据《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3章,第9~18节:
  遣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
  耶和华说……现在以色列人的哀声达到我耳中,我也看见埃及人怎样欺压他们。故此我要打发你去见法老,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以色列人从埃及领出来。摩西对上帝说:我是什么人?竟能去见法老?将以色列人从埃及领出来呢?上帝说:我必与你同在,你将百姓从埃及领出来之后,你们必在这山上侍奉我,这就是我打发你去的证据。
  摩西对上帝说:我到以色列人那里,对他们说,你们祖宗的上帝打发我到你们这里来。他们若问我说:他叫什么名字?我要对他们说什么呢?上帝对摩西说:我是自有永有的。又说:你要对以色列人这样说,那自有的打发我到你们这里来。上帝又对摩西说:你要对以色列人这样说:耶和华是你们祖宗的上帝、就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打发我到你们这里来。耶和华是我的名,直到永远;这也是我的纪念,直到万代。你去招聚以色列的长老,对他们说:耶和华你们祖宗的上帝、就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向我显现,说,我实在眷顾了你们,我也看见埃及人怎样待你们。我也说:要将你们从埃及的困苦中领出来,往迦南人、赫人、亚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的地区,就是到流奶与蜜之地。他们必听你的话。所说的上帝毫无相似之处。请不要忘记,织女星,是一颗恒星,像这样,在太阳系周围所有的恒星,是在一片绝对单调寂寞的银河系的空空荡荡的大背景中。为什么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昭示出这样的意思‘我就是我,我是自有永有的’?难道是他们遇到了什么更为紧迫的事情需要他们赶紧去做?”
  “爱丽,我们处于困境之中。你也知道,卓思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他与历届三位总统关系都非同一般,可以说往来密切,包括现任的这一位,也是如此。现任总统倾向于对卓思作出某些让步,当然我想,总统,她还不至于把卓思和一帮传教士放进初步解码协商委员会,与你、与瓦缬润,与鼓丘一起工作,更不用说与唯慨和他的同事们在一起工作了。让俄罗斯人与一个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一起在同一个委员会里合作,那简直难以想象。解决整个难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事先找他本人谈谈?总统说,卓思对科学充满兴趣,甚至达到入迷的程度。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争取过来,让他与我们一致。”
  “我们两个人让帕尔默?卓思皈依我们的信仰?”
  “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奢望能让他改变宗教信仰,只是想让他理解百眼巨人工程研究的课题究竟是干什么的,讲清楚,如果我们不喜欢大消息,我们不一定非得对它做出回答,向他说明太空星际之间相当遥远,足以将我们与织女星相互隔离,不至于直接受到那边的侵扰。”
  “坎,他连光速是宇宙之间速度的极限都不相信,还谈什么别的。双方的谈话只能是各自说各自的。还有,我过去几经努力都失败了,我无法接纳传统的宗教。我对于他们的自相矛盾、假慈悲和伪善、满腔怒火,甚至想破口大骂。我可说不准,我和卓思见了面,会不会达到你所期望的效果。或者说,总统期望的效果。”
  “爱丽,”德?黑尔说,“我很清楚,我把赌注放到了谁的身上。可是我看不出,与卓思接近、熟悉、设法沟通,难道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吗?”
  爱丽对此话报以微笑。
  跟踪测量船在海上已经进入指定的地点。还有几个规模较小,可是很适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建在诸如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和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等地。这样一来,在遍及全球的各个经度位置都有接收织女星信号的天文台,而且还绰绰有余。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计划在法国巴黎召开。在准备过程中,很自然地,掌握最大份额数据的那些国家要举行一个科学讨论的预备会。他们为这大部分的数据开了四天会,这个阶段性的总结会主要是提供给像德?黑尔这样的人士,他们起到一个中间人的作用,在科学家与政治家之间协调,以加速进程。名义上,以卢那恰尔斯基为首的苏联代表团,还有几位影响与地位相当重要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其中有尖锐客?德米特里?阿坎捷尔斯基,最近被任命为领导以苏联主导的国际空间联盟的首脑,国际宇宙协会主席:还有铁木飞?高茨瑞泽,成员名单上注明是中型及重型工业部部长;此外还有一位中央委员会的委员。
  唯慨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他又恢复了不停地抽烟的习惯。当他谈话时,把香烟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手掌张开着。
  “我同意在经度上,应当有适当的重叠与覆盖,可是,是不是这样后冗余度就够了呢?我仍然有些担心。万一在涅德林元帅号测量船上的氦液化器发生故障,或者雷克雅未克电源供应出了故障,大消息的连续性就会受到损害。假定大消息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从头开始重新循环,如果我们错过了一小段,将要再等两年的时间才能填补上这个空白。而且,我们不能忘记,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大消息是不是会重复。如果根本就不重复,这个空缺就永远无法弥补。我想是不是我们应当准备一些可能发生的非正常状况的应急预案。”
  “你怎么考虑的呢?”德?黑尔问,“是不是应当给联盟内每一个天文台准备一些备用的应急发电机?”
  “是的。还要有各个天文台独立的放大器、频谱仪、自动加速器、磁盘驱动器,等等。还要有某些必要的储备,以备需要时能够快速空中补给液态氦,补充到地处遥远地带的天文台。”
  “爱丽,你同意吗?”
  “当然,绝对同意。”
  “还有什么别的事?”
  “我想我们应当通过更宽的频率范围,继续观测织女星。”唯慨说,“也许明天仅仅通过某一个频道,发来了另外的消息。我们还应当监视天空的其它区域。也许解答大消息密码的钥匙,并不是来自织女星,而是来自其它的——”
  “我想说几句,为什么唯慨提出的论点非常重要,”瓦缬润插话说,“这是绝无仅有的时刻,我们正在接收消息,可是对于如何将其解密,目前尚一无所知。对于这些方面,以前我们一点经验也没有。我们不能不把所有相关的因素都考虑进去。我们并不想因为我们忘记采取一些简单的预防手段,或者忽略了某些措施,费尽力气干了一年或者两年,反而要责备自己。我们所说的大消息本身将要循环重复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想。单纯从大消息本身,我们看不出任何的依据,能保证其重新循环。现在,对于损失的任何机会都可能是永远的损失。我也同意,凡是需要做的,就应当开发更多的仪器和设备。就我所知,这张可以重写的羊皮纸卷还有第四层。”
  “还有一个人员问题。”唯慨继续说,“假定这个大消息,一年两年结束不了,而是需要几十年。或者,假定现在的这个消息,只不过是全部来自太空的、一个长系列的消息之中的第一部,可是当今全世界最多也不过有二三百个真正有实力的射电天文学家。当面对如此高昂与严重的课题,这么一些人就显得太少了。工业化的国家,从现在起,就要培养更多具有第一流水准的射电天文学家和无线电工程师。”
  爱丽注意到,高茨瑞泽很少说话,只是在详细地做笔记。这给她再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联人的英语水平要远远高于美国人的俄语水平。在20世纪初,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讲德语,或者说至少是在阅读德语文献。在那个时期之前科学界主流语言是法语,再向前推,拉丁文是科学的标准语言。在新的世纪里,或许会有另一种强势的科学语言,或许会是中文。不过当前,最通行的是英语,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拼命地学习这种带有歧义性和不规则性的语言。
  唯慨用剩下的烟头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接着说:“还有一些事需要说一下。现在只是推测。说大消息本身将要循环,正像瓦缬润教授相当准确而恰当地强调的那样,只是猜想,可是我要说的这个想法还不如循环论那么有谱、那么沾边。一般情况下,在这么早的初步接触的阶段,我不会提出这样的推测。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多少有点可靠性,就会有一些将来肯定要采取的行动,从现在开始就应当立即加以考虑。如果不是阿坎捷尔斯基院士曾经试探性地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也没有勇气贸然在这里提出这个可能性。过去,关于类星体红向偏移的量子化问题上,院士和我之间,关于超级亮度光源的解释有不同意见,关于中微子静态质量,关于中子星的夸克物理学,等等,我们都有不同的意见。我必须承认,有的时候,他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我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处于一个研究项目的早期探索猜测阶段,我们两人之间,几乎从来也没有过意见一致的时候。可是这次不然,我们两人意见完全一致。”
  “是不是请尖锐客?德米特里院士对这个想法加以阐释?”
  阿坎捷尔斯基看起来似乎很宽厚的样子,甚至有点引人发笑。多年来,他和卢那恰尔斯基两人一直就相互作为对手,在科学上进行热烈的争论,最著名的一场辩论就是对于苏联的聚变研究的支持,究竟应当达到何种谨慎的程度。
  “我猜想,”他说,“这个大消息是一篇有关如何建造一部机器的指导书。当然了,目前我们还没有如何解开大消息密码的知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它的内部交叉参考中可以获得证据。举例来说,我们看第15441页,这里明显的有一处参照,指向前面的第13097页,在那一页上,很幸运,我们也能找到相应的参照标志。后面这一页是在此地,新墨西哥接受到的,而前面那一页是在我们的天文台接受到的,就在靠近塔什干附近的一个射电天文台。在第13097页上,还有另外一处参照,它所指向的时间,当时我们还没有布置覆盖所有经度的观测点。可以找到很多这样逆向参照的案例。普遍来说,一般情况下,这些都是重要的关键点,在最近的一些页面上,有相当复杂的指令,可是早期的页面上,指令就要简单得多。其中有一个案例,在单一的页面上,引用前面的资料多达八次。”
  “这个观点真能激发兴趣,简直使人不得不相信,各位先生。”爱丽回应道。“也许这是一套数学练习,后面的部分必须建立在前面的基础之上;也许这是一篇长篇小说——他们的寿命比起我们要长久得多——其中好多的事件都与他儿童时期的经历有关联,或者他们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织女星上面生活过,获得过说不上的一些什么经验;再不就是一套前后紧密参照的宗教经卷。”
  “上面写了一百亿条戒律。”德?黑尔哈哈大笑。
“也许吧。”卢那恰尔斯基透过自己喷出的烟雾;盯着窗户外面的天文望远镜。这些望远镜似乎都在渴望地凝视着天空。“可是当你看到这些交叉参考的图形或模式,我想,你准会同意,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一本建造机器的指导说明书。只有上帝知道,这架机器究竟打算用来干什么。”
本性敬畏(1)
  惊讶和叹服就是崇拜的基础。
  ——托马斯?卡莱尔
  1795—1881,苏格兰作家,他的这本传世之作,既不是哲学著作,又不是自传,也不是小说,可以说是三者的结合,“从永远的否定走到了永远的肯定。”该书译名:裁缝师、拼凑的裁缝、旧衣新裁、衣裳哲学、衣装哲学。
  《旧衣新裁》(1833—1834)。
  我始终保持这样的信念,对宇宙宗教般的敬畏之感是从事科学研究最强烈和最高尚的动机。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1879—1955。
  《想法和意见》(1954)。
  她能够准确地回忆起那个时刻,那一次的华盛顿之旅,她发现自己爱上了坎?德?黑尔。
  安排与帕尔默?卓思会面仿佛是遥遥无期。很显然,卓思不愿意去访问百眼巨人的设施。可是卓思现在说,正是科学家不信神的态度,而不是他们对大消息的解释,使他产生了兴趣。为了探索他们的性格特征,需要选择一个更为中立的地点。爱丽表示去哪里都可以。总统正考虑选用一位特别助理。并没有邀请其他的射电天文学家,总统只想让爱丽一个人单独去。
  爱丽也在等待着这一天,还有几周的时间,正巧需要飞往巴黎参加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全体会议。她和唯慨负责协调全球数据收集的议程。现在信号的获取已经相当地规范化,最近几个月在整体覆盖方位方面,已经没有任何缺位。由此,她居然惊奇地发现自己手头能有一些空闲时间。她决心要和母亲进行一次长谈,无论会遇到何种不满和挑衅,她都要维持礼貌和友善的态度。同时还有堆积着的大批文卷和电子邮件需要处理,不仅仅是同行们的祝贺与批评,还有宗教方面的规劝与告诫,还有信心十足的伪科学思考与推测,还有来自世界各地追星族、粉丝、发烧友的邮件。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读《天体物理学杂志》了,虽然她是最近期的一篇论文的第一作者,这肯定是一篇最为不同寻常的文章,是这本庄严郑重的出版物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特别文章。从织女星来的信号太强烈了,使得很多的业余爱好者,由于厌烦了简陋初级的收发报游戏,开始建立他们自己的小型射电天文望远镜和信号分析仪。在大消息探测的早期阶段,他们曾发现一些有用的数据,爱丽仍然受到业余爱好者的包围,他们总是以为他们发现了一些SETI专业人员不了解的东西。她觉得有责任回信鼓励。在百眼巨人装备上,还有一些别的有价值的射电天文学研究项目,例如类星体巡天观测,同样也需要加以注意。可是她并没有面面俱到地照顾所有的工作项目,她反而发现自己总是与坎在一起消磨自己的全部时间。
  当然了,使总统的科学顾问按照他的意愿尽量深入地了解和熟悉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各方面的情况,这是她,爱丽,作为项目负责人的职责。让总统获得全面充实的信息是很重要的。爱丽希望其它国家的领导人也能像美国总统那样透彻及时地了解有关织女星的发现。这位当任总统尽管没有受过科学方面系统的教育培训,可是从心眼儿里就喜欢这个专题,自觉地愿意支持科学事业,并不单纯是因为它能带来什么实际的益处,至少还由于,这样能享受新知识带来的愉快。从詹姆士?麦迪逊(1751—1836,第四届,任期1809—1817)和约翰?昆思?亚当斯(1767—1848,第六届,任期1825—1829)以来,有几届美国领导人也是这样。
  还有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德?黑尔能在百眼巨人项目上花费多少时间。他每天花费一个小时或更多一些时间,通过高频带通线路与他的科技政策办公厅匆匆忙忙地进行通话,该办公厅设在华盛顿老的行政办公大楼内。至于其它的时间,就爱丽所能看到的情况,只不过是……到处走走看看,试探着察看一下计算机系统的内部构造,或者,专门找到某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在周围观看。有的时候,从华盛顿来的一个助理陪同他一起到处察看,更多的时间是他自己一个人。通过敞开的大门,爱丽能看见他,在这间专门给他配备的现场办公室里,两脚搭在办公桌上,阅读送来的报告或者打电话。看到爱丽经过,他会对她愉快地招招手,然后继续工作。爱丽发现他与鼓丘或瓦缬润谈话时态度随和,平易近人;与基层普通的技术人员和秘书人员也是同样的态度,爱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他对那位秘书先生赞许地说:“那太好了。”
  当然,德?黑尔对爱丽也会提出很多问题。起初,只是纯技术性或事务性的问题,很快就扩展到对于可以设想到的未来会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件制订准备预案,更进一步就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想象、推测、思索。那些日子,好像讨论科研项目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或托词,以便找到机会,两个人凑到一起消磨一段时光。
  在华盛顿,一个爽朗的秋天午后,总统因为处理自由泰荣危机,不得不临时推迟特殊突发任务小组的会议。从新墨西哥经过一个晚上的夜航,爱丽和德?黑尔发现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没有安排任何任务,决定去拜访和瞻仰一下久已闻名的越南战争纪念碑。这是林璎(1959—)设计的,当时她在耶鲁大学攻读建筑学,大学还没有毕业。面对这样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场愚蠢战争的纪念碑,那种忧郁悲哀庄严肃穆的氛围,德?黑尔居然显得似乎流露出与当时气氛明显不协调的兴奋和愉快,这不能不引起爱丽再次思考他性格上是不是有什么缺陷。两个联邦勤务总署的便衣保安人员,身着统一定做的服装,头戴颜色鲜艳的监听耳机,谨慎地尾随在后面。
  草地上,一只精巧的蓝色毛毛虫在一根细小的树枝上爬。德?黑尔把树枝拿在手里,看着它灵巧轻快地向前爬,十四对脚一起动作,随着一波一拱,身体上的虹彩闪动着。走到树枝末端,停下来,抓紧树枝,用它最后的五节肢体在空中甩动,试图寻找另外一个新的攀援点。努力失败之后,它灵巧地回转身体,沿原路返回。德?黑尔故意要逗弄它,把这根树枝调换了一个方向,所以当毛毛虫爬回原来的位置时仍然无路可走。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美洲狮,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爬来爬去,到了后来,仿佛连爱丽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无可奈何。即使可以证实,这个幼虫长大了就是大麦枯萎病的罪魁祸首,爱丽也禁不住开始为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感到难过。
  “在这个小东西的脑袋里,储存着多么奇妙的程序!”德?黑尔惊呼,“每一次都能有效地工作——最优化的逃避软件。而且它知道不能掉下去。我的意思是,这么细小的树枝足以有效地使它悬在空中。这个毛毛虫在自然界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具体经验,因为自然状态,树枝总是长在树上的。爱丽,你不感到奇怪吗?你想象过没有?如果这个程序就储存在你的头脑里,你会感觉如何?我的意思是,当你走到树枝的末端,是不是一切都好像很明显,你不得不那么做?当你通盘思索之后,你会不会产生这样的印象?难道你不感到奇怪吗?你怎么会知道用你前面的十只脚在空中挥动,而同时用另外的十八只脚紧紧地抓住不放?”
  爱丽微微地偏过头来,与其说是察看这只毛虫,不如说在审视着德?黑尔。他好像没有什么困难,就能把爱丽想象为一条昆虫。爱丽试图避而不答,她提醒自己,对于德?黑尔来说,这也许只是出于职业的兴趣或习惯。
  “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置它?”
  “仍然让它返回草地,我想只能这样。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办法?”
  “那样,可能有人把它弄死。”
  “一旦你看到了一个动物是有自觉意识的,就很难动手把它杀死。”德?黑尔继续用手拿着那根树枝和那上面的毛毛虫。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过了雕刻在反光的黑色花岗岩上面的将近五万五千个名字。
  “每一个政府为了准备战争,总是把对方描绘得像一个妖魔鬼怪的样子,”爱丽说,“他们不想让你想到另外一方也是人类。如果意识到敌人也能够思考和感觉,你也许会犹豫不决,难以下手杀死他们。可是杀死人,事关重大。把他们看成妖魔还好一些。”
  “在这儿,你看多漂亮。”过了一会儿,德?黑尔才做出反应,“真的。你仔细看看。”
  爱丽仔细去看。克服了一阵微小的颤抖,极力按照德?黑尔的视角和眼光去看。
  “你看它在干什么,”德?黑尔继续说,“如果它像你或我这么大,能把所有的人都吓死。那可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妖魔了,你说是不是?可是它很小。它只会吃树叶,就顾虑它自己那么一点小事,还能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个小的虫子。”
  爱丽拉着德?黑尔扔掉毛虫的手,默默无言地走过一排排的名字,他们的名字是按照牺牲时间的顺序排列的。当然了,这里镌刻的只是美国战死者的名字。还有东南亚的两百万人,同样也死在那一场冲突之中,可是除了还留在他们家人和朋友的心中记忆,在这个星球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地方,为他们建立与此处规模与纪念意义相当的建筑。关于这场战争,在美国,大多数普通民众的评论,爱丽心想,就是军方势力在政治上的残缺不全偏瘫不力,从心理上,与德国军国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打败之后,所说“伤人的暗箭,背后的诽谤”的辩解,非常相似。越南战争是这个国家良知上的一块脓疮,至今没有哪一位总统具有将它动手切除的勇气。(越南民主共和国随后的政策也并没有使这项手术变得更容易进行一点。)她想到,美国士兵辱骂他们的越南对手,是多么普通而常见的,说什么,“死鬼客”、“扁头鬼”、“斜眼鸡”,还有更难听的说法。有没有可能呢?在下一阶段的人类历史中,再也不要用那种流行的做法,一开始,就把对方加以妖魔化?
  在日常的谈话中,德?黑尔说起话来,并不像一个大学者。如果你在路边书报亭里买报纸,遇到了他,你绝对想象不到,他是一位科学家。他说话仍然没有改掉纽约土话的腔调。起初,他这种说话腔调和他科学工作的资质明显地不协调,好像让他的同事们感到有趣和可笑。随着他的研究工作和他本人变得越来名声越大,他说话的腔调居然变成了他独特的风格。可是当他读“鸟苷三磷酸”这样学名的时候,他的发音就仿佛把这个温顺平和的大分子变成了带有爆炸的特性。
  慢慢地,两个人逐渐地意识到他们陷入了爱的旋涡。其实旁观的很多人,早已看出来了。几周以前,当卢那恰尔斯基还在百眼巨人现场工作的时候,他又大发宏论,批评语言的不合理之处。这次的目标指向美国英语。
  “爱丽,为什么人们要说‘重新又犯同样的错误(make the same mistake again)’?为什么要加一个‘重新(again)’?而且,我知道你们用‘烧起来(burn up)’和‘烧尽了(burn down)’表示同样的意思,是吧?‘减速(slow up)’和‘慢下来(slow down)’也表示同样的意思?所以,既然‘绷紧(screw up)’是可以说明问题的,何必还非要再来一个‘拧紧(screw down)’呢?”
本性敬畏(2)
  爱丽感到厌烦,只是点点头。她早就听他的苏联同行说起过,卢那恰尔斯基不止一次抱怨俄语中那些不协调不一致的地方。而且,在巴黎开会期间,爱丽自己就亲自听他议论过法语版本的同样语言问题。爱丽觉得很庆幸,各种语言都有自己的不幸之处,可是如果真的所有的语言,在吸收了各种不同的词源,经受了那么多细小的压力,从而采取了不同的因应变通之后,竟然还都那么完备无缺毫无冗余,语言内部结构协调一致前后贯通,那才是天大的怪事呢。唯慨居然能花费那么多时间评论这些事,可是爱丽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与唯慨辩解。
  “再比如说,拿这个短语作例子,‘爱得神魂颠倒head over heels in love(两脚着地),’”他继续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说法,是吧?可是这话恰恰说颠倒了。或者,这么说,上下倒置了。因为通常的情况下,人就是两脚着地。当你爱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上下也分不清了,于是乎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两脚朝天(heel sover head)’。我说的对不对?你当然知道身陷热恋之中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对方想象你按照通常的方式在各处走动,而不会是头脚颠倒过来,漂浮在空中,就像那个法国画家的作品——他叫什么来着?”
  “他是一个俄罗斯人。”爱丽帮助他说了出来。其实英语中“head over heels”和“heels over head”这两种说法是通用的,都表示“深深地陷入”同样的意思,可是他偏偏要挑选出其中的一个,做咬文嚼字的戏说,不能不说多少有些牵强附会。唯慨提到的那个画家叫马克?夏卡尔(1887—1985),出生于俄国维切布斯克一个贫穷的犹太人大家庭。从小笃信犹太教,深受俄罗斯和犹太民间民俗艺术的熏陶。1910年抵巴黎,与前卫画家交往,后入籍法国。作品中随意融合立体派元素、幽默感和抒情韵味于一体。在一场多少有些陷入尴尬的谈话之中,爱丽不能不给他圆场,既然提到这个画家,这一下,正好找到一条走出话语困境的狭窄出路。随后,爱丽有些奇怪,不知道唯慨是不是诚心逗弄她,或者试探试探,看看有什么反应。也许,他只是无意之间,觉察到爱丽与德?黑尔之间日益增长的紧密关系。
  至少在德?黑尔这方面,对此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在当前这种场合下,他作为总统的科学顾问,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一项历史上没有先例的、复杂的、目前尚无确切把握的研究课题,如果与主要的项目负责人之一陷入感情上的缠绵,将冒极大的风险。总统肯定希望德?黑尔所作出的判断并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有些德?黑尔所推荐的行动路线,即使爱丽反对,他也能够坚持,即使爱丽支持,他也敢于拒绝。与爱丽涉足爱河,无论如何,将会在某种程度上,损害德?黑尔行政权威的有效性。
  对于爱丽来说,就更为复杂了。在她获得一座重要的大规模射电天文台相当稳定的负责任的领导职务之前,她曾经有过若干伴侣。当她觉得自己陷入爱情并公开承认的情况下,她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下一步,要去结婚。她模模糊糊记得有一首四行诗——好像是叶芝叶芝,1865—1939,出生于都柏林一个画师家庭。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领袖,19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比剧院创建人之一。写的?——她每次都试图利用这首诗,让当时那个情人,做出保证,因为每次总是令她伤心悲痛,所以她下决心,让一切的爱情都成为过去:
  我爱的人,你说没有真爱,
  除非爱你,爱到永远不变。
  你这傻瓜,爱情戏剧不断,
  更好的爱情故事还要上演。
  她回想起约翰?斯铎顿向她自己母亲求婚的时候,在她眼里看来多么迷人啊,可是一旦成了她的继父,多么轻易地抛弃掉那套故意装出来的姿态。这些人,只要你嫁给了他,过不了多久,只要轻轻瞟上一眼,就会看到那些新浮现出来的荒谬丑陋的装腔作势。爱丽心想,自己先天形成的浪漫情趣使她对待感情变故极为脆弱。她绝对不能再重复她母亲的错误。感情稍微深入一点,就总是担心会不会毫无保留地沉溺于爱情之中,自己委身的那个人,会不会被什么人从她身边夺走。或者,干脆,这人自己离她而去。可是如果你从来也没有真真切切地深陷爱情之中,也就永远不存在什么失去爱情的憾事。(她不想让自己那么多愁善感,她总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样的感情可能根本就是不真实的。)还有,如果她真的从来也没有深深地爱过什么人,她也就永远不会真正地背叛什么人,正像她难以割断难以理清的万千思绪中,始终有一丝代人受过的歉疚,爱丽总感觉她的母亲背叛了她早年死去的父亲。爱丽自己仍然恋恋不舍地想着他。
  对于德?黑尔好像一切都不是这样。或者说,是不是多年以来,爱丽期望的心情已经渐渐地磨蚀得不再那么强烈?与她所想到的其他男人不同,每当遇到挑战和压力的时候,德?黑尔更能显示出绅士风度、更为富有同情心的那个侧面。德?黑尔倾向于协调,他掌握科学政策的技巧和艺术成为他职业技能的一部分,可是在这层温和的外表下面,爱丽看到了某种坚强和毅力。爱丽尊重他把科学融入他整个生命中的那种方式,尊重他勇于支持科学的态度和方式——德?黑尔孜孜以求不懈努力试图把这种观念贯彻到两届政府中去。
  他们在一起时尽量小心谨慎,也曾在百眼巨人工程局,爱丽那套小公寓里偶尔相聚过几次。他们之间的谈话,双方都感到愉快,想法和思维在两个人之间飞来飞去,就像是两个和谐的伙伴之间挥来挥去的羽毛球。有时候一个人的想法还没有完全说出来,对方已经完全明白了,仿佛预先就已经知道了。德?黑尔是一个体贴温存考虑周到替对方着想具有创造力的情人。总之,爱丽喜爱他的外激素(信息激素)。
  因为他们的相爱,有时候由于德?黑尔在场,爱丽对自己居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举动都感到惊讶。爱丽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由于德?黑尔的爱,她对自己更加尊重。由于德?黑尔,她更加珍爱自己了。而且由于德?黑尔也清楚地具有同样的感觉,于是乎,就有那么一种无尽地回归到最为本源的爱情和尊重,构成他们关系的基础。至少,爱丽自己是这样看待的。不管自己的朋友有多少人在场,爱丽从内心里总难免有一丝孤独之感,可是一旦与德?黑尔待在一起,这种情绪就一扫而光。
  她身心愉悦地向德?黑尔描述着她的那些梦想、幻想、梦幻,讲述她记忆里能够搜寻到的每一个细节和片断,讲述自己儿时遭遇的尴尬和不快。而德?黑尔听着,不仅仅是充满兴趣,而且可以说,简直就是欣喜若狂神魂颠倒。他能仔细地询问爱丽儿时的生活,历经几个小时仍然兴致勃勃。他的问题总是直截了当,有时甚至是刨根问底,可是绝对不失绅士风度与儒雅。到这时,爱丽才明白为什么热恋的两人之间要用婴儿般的话语相互交谈。社会上根本没有其它适宜的环境,容许儿童自由自在地待在其中。如果一岁的婴儿、五岁的孩子、十二岁的学生、二十岁的青年,都能在所爱的人身上找到和谐相处的性格与禀赋,这样才算真正地找到了机遇,使所有这些年龄段的人都由衷地感到幸福。爱情使他们摆脱了孤独感。或许,爱情的深度可以用数目字加以度量,这个数字就是在关系已经给定的条件之下,两个人自我个性中有效作用部分的差别数。依照这个尺度衡量,她过去的那些伴侣,按自我个性最好的那一个来说,只能算是两个绝对值相等互为正负的数值。至于其他那些人,心理特质都是性之所至、喜怒无常、朝三暮四,只想从她身上捞到好处。
  按计划就要与卓思会面之前的这个周末,他们两个人躺在床上,过午的阳光,透过威尼斯式的软百叶窗帘那一条条的叶片之间的缝隙照进来,在他们缠绵胶结的体形轮廓上弄出各式各样的图式花纹。
  “在正常的交谈中,”爱丽说,“在谈论到我父亲的时候,我能够不带任何的感情……最多只是一阵轻微的痛失之感。可是如果我不加约束地真正想念他的时候——比如想到他的幽默感,或者,什么……充满激情的美好心绪——那可就不能平静了,控制的闸门被冲垮了,我会意识到再也见不着他而大哭起来。”
本性敬畏(3)
  “不要太把这事当成一个问题。语言可以把我们的感情释放出来,或者说,基本上可以释放出来。”德?黑尔一边说着,一边抚摸她的肩膀。“也许,这本身就是它的一项功能,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可能通过语言文字了解全世界,而不必亲自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这么说,语言的功能就不仅仅是用来说‘上帝保佑’这一项了。你知道吗,坎,如果能够让我与爸爸在一起,仅仅度过几分钟的时间,让我付出任何东西作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她想象出,有这样一个天堂,所有那些善良的妈妈和爸爸都在那里飘荡着,扇动着双翼在云端飞翔。这应当是一个宽阔敞亮的地方,自从人类这个物种出现以来,所有曾经生活过而后死去的那些人,所有的几百亿人,都能够容纳。那里可能很拥挤,她心想,除非宗教的天堂建造的规模足够巨大,就像天文学所占据的天堂那么大。这样一来,地方就有富裕了。
  爱丽说:“在整个银色的天河里,智慧生灵的人口总数,你估计能有多少?假定有一百万个文明世界,每一个这样的世界具有大约十亿个人,加到一起就是十的十五次方那么多。如果其中的大多数都比我们先进,可能,从心眼儿里,我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状况,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那就会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大国沙文主义’,是‘地球沙文主义’在作祟。”
  “肯定的。那你还可以计算一下整个星系的生产率,每年生产多少嘉罗伊斯轿车,生产多少泰奇牌夹心甜点,多少伏尔加轿车,多少索尼牌大哥大。然后,我们就可以计算出整个星系的国民生产总值。一旦掌握了这些数据,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计算宇宙国民生产……”
  “你别逗弄我,”爱丽一面说着,一面会心地佯做嗔笑,“你想想这些数字,不是玩笑,你认真想想。这么多的星星,这么多的生灵,都比我们先进得多。你是不是曾经有过微微的一闪念,想到过这些?”
  她刚要说出她的念头,忽然被涌起的思绪冲刷掉了。“对了,你看这个。为了准备与卓思会见,我一直在读这些资料。”
  她伸手从床头桌上拿过一卷古老版本的《大英百科全书——综合详解》第16卷,标题“鲁本斯索马里”,这是起止的条目。(鲁本斯,1577—1640,佛兰芒〔今荷兰〕画家。)她顺手翻开一页,该页面夹着一块扯下的计算机打印纸作书签,她指着一篇叫《神圣》的文章说:
  “这位神学家似乎认识到一种神圣之感的特殊性,他说是无理性,我看,应该叫非理性。他把这种非理性的神圣之感称之为‘本性敬畏’。最早使用这个名词的……我想想……这个人的名字叫鲁道夫?奥托(1869—1937,德国神学家),他在1923年写了一本书《神圣论》。他相信从人类先天意识中,就能察觉出这种本性敬畏,就有对本性敬畏的崇拜之感。他把这种原始的情感称之为神秘之震惊。就凭我这点拉丁文的常识,就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面对神秘之震惊,人们感觉自己完全成了微不足道的,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这可不是说个人自己的异化或疏离。他把这个本性敬畏视为一种‘完全外在的他物’,而把人类对它的反应,视为‘绝对惊恐’。行了,如果当宗教的信徒使用类似神圣、神明这样的字眼儿的时候,指的就是这种精神状态,那么我同意,他们就是这样。我觉得,类似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听到一个信号,与实际接受并不相干。我认为所有的科学也都引发出这种敬畏之感。”
  “你听,他怎么说的。”爱丽读出一段正文: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有一些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多次断言神圣与神明已经消失,并预言宗教也将寿终正寝。对宗教史的研究表明,宗教的形式在发生变化,而且对于宗教的本性、实质和表现方式,从来就没有取得过一致的意见。无论他这个人……
  “你看,没错,连宗教方面的文章都是性别歧视主义者写的和编辑的。”爱丽不忘随时对正文加以评论。
  无论他这个人是处于一种什么样新的条件之下,表现得多么激进,研究发展出一种终极结构的价值观,无论这种价值观与传统意识多么不同,维持对神圣的敬畏,永远是最为重要的核心问题。
  “那么,怎样呢?”
  “那么,我认为,官僚机构化的宗教就是试图把你的本性敬畏之感制度化、体制化,而不是给你提供方便,让你自己直接感受本性之敬畏——就像通过一架口径六英寸的望远镜向外观察一样。如果本性敬畏之感是居于宗教的核心地位,你说,谁更具有宗教般的精神呢?是追随官僚机构化宗教的那些信徒?还是他们自己不断学习科学的那些人呢?”
  “我看,是不是让我把这些,简单总结一下。”德?黑尔套用了爱丽的一个习惯说法。“一个懒洋洋的周六下午,两个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阅读《大英百科全书》,争论是不是仙女星系比耶稣复活更加值得‘本性敬畏’。他们知道如何度过美好时光,还是不知道呢?”
第二篇 大机器
岁差(1)
  我们这些信神的人,是不是一方面随心所欲、粗心大意地控制着世界,同时,又用不切实际的梦想与谎言欺骗我们自己?
  ——欧里庇得斯
  公元前484—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个。
  《赫库芭》(特洛伊国王巴儒达的妻子赫库芭在城邦陷落时被俘,后投海自尽)。
  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简直太奇怪了。本来爱丽想象帕尔默?卓思会来到百眼巨人工程设施现场,看看信号是如何借助射电天文望远镜收集起来,做些笔记,记录一下控制室和储备室的状况——巨大的房间里充满了磁带和磁盘,过去几个月的数据都记录在那上面。他会问一些科学方面的问题,然后具体考察一下那一大堆的“0”和一大堆的“1”,还会翻阅那打印出来的一叠一叠材料——那上面记录着至今还没有弄清楚的大消息。她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竟然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去争论哲学和神学。卓思终究还是拒绝到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他并不想仔细地去研究那些磁带,他说,他想努力了解人的特征和特性,了解人的个性。对于这样的讨论来说,最理想的人选莫过于彼德?瓦缬润了:不张扬浮夸,不虚张声势,能够清楚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理解别人的意思,坚守纯正的基督教信仰,并贯穿到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当中。可是总统显然不同意这个建议。总统,她要求参加会面的人数越少越好,并明确地提出,要求爱丽参加。
  卓思坚持讨论一定要在这里进行,这里就是圣经科学研究院与博物馆,地点在加利福尼亚的莫戴斯托。爱丽的眼光掠过德?黑尔向用做分隔板的玻璃之外望去,就是利用这样的分隔方式,把图书馆的部分与展览厅的部分划分开。紧靠分隔玻璃板,爱丽看到那边展出了一块石膏印模,那是从红河的砂岩上拓印下来的恐龙足迹,周围散乱地还有一些穿鞋的步行者的鞋印,于是,在说明词中,就说,这就证明了:人类和恐龙都是地球上的临时过客,至少在得克萨斯是这样。是出于疏忽还是故意的?展出者岂不是在暗含中告诉大家,中生代已经有了制鞋的业务。可是展示牌的说明词竟然得出结论:进化论是欺骗论。很多古生物学家的见解认为,欺骗论还在利用这些沙岩进行欺骗。爱丽两个小时以前就看出来了,不过没有提出而已。这些混杂交错的足迹,属于一个大型展览的一部分,这个展出的标题就叫“缺席审判达尔文”。在这个主题展览的左边,是一个傅科摆,正在演示着无可争辩的科学论断:地球在转动。在右边,爱丽可以看见一台豪华的松下牌全息图像演示屏,放在小剧场台口的矮墙上,画面上出现一些最著名牧师的三维形象,可以直接与虔诚的信徒对话。
  对于爱丽来说,此刻,更为直接的对话者是比利?卓?兰金牧师。她事前根本不知道,直到最后一刻,卓思决定邀请兰金,听到这个消息令她大感意外。他们这两个男人之间一直不停地进行神学问题方面的争论,争论基督降临是否即将再现,争论世界末日大审判是否必然伴随着基督降临同时呈现,争论在牧师任职期间,奇迹应当起到什么作用,如此等等。不过,据说,最近为了美国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社团共同的利益,已经公开地达成了广泛的和解与协调。美国与苏联恢复友好关系的种种迹象产生的影响,正在世界范围内不断蔓延,促使各种争论获得合理的仲裁。之所以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开会,恐怕也是帕尔默?卓思为了和解而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得到,兰金觉得,如果在科学观点上产生任何争论,这个展览会可以对他的立场和观点提供真实的支持。至今,已经投入了两个小时进行讨论,兰金仍然是交替使用斥责与乞求两种手段。他的成套服装剪裁得体、无可挑剔,手指甲刚刚经过专业美容师的修饰,脸上托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这一切与卓思的外貌恰成对比,他身穿皱褶松散的服装,再加上一脸饱经风霜的神色,难以显现的最淡漠的微笑,半闭着眼睛,头部微微略低,绝对是一副虔诚祈祷者的姿态。他并没有必要多说话。到目前为止,兰金的发言与卓思的电视讲话,从教义方面看,几乎毫无区别,爱丽心想,要说有点差别的话,那就是兰金情绪激昂失度,极力想邀人好感。
  “你们科学家们,太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了,”兰金正在说,“你们不喜欢锋芒毕露,喜欢悄悄行事。只看你们文章的标题,永远也猜测不到你们究竟要说什么。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第一篇文章标题叫做‘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在字面上,一处也没有出现E=mc2的字样。根本没有,先生们。好一个‘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我设想,如果上帝出现在一大群叽叽嘎嘎争论不休的科学家中间,关于这个场面和事件,也许在某一次学术交流大会上,他们会写出一篇文章,名字也许是‘论空气中树枝状自燃’,其中列出一大堆的方程式;他们还会大讲特讲‘假说的经济学’什么的;什么都能论述到,可是就是只字不提‘上帝’。
  “你们看,是不是这样。你们科学家充满了怀疑精神,是不是怀疑得太过分了?”从他头部的微微侧转这样一个小动作里,爱丽猜想得到,他的这个评估,当然也把德?黑尔包括在内。“你们对什么事都提出问题,或者试图提出问题。难道你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本来好好的,千万别触动’,或者‘没有出毛病,不要瞎折腾’。你们总是想去考察一件事,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真实’。可是你们所说的‘真实’只是经验的、感觉到的数据,只是那些你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给神的灵感和神的启示留出任何一丁点儿空间或余地。从一开始,你们就把所有与宗教有关的事,一律排除在外,不予以任何考虑。我不信任科学家,因为科学家不信任所有的一切。”
  尽管只是个人想法,爱丽认为兰金已经把他的状况表述得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在一大群现代的电视福音宣讲传道者中间,兰金认为自己没有发言的机会,成了哑巴或傀儡。不对,兰金不是哑巴或傀儡,爱丽从自己内心加以纠正:兰金是把他教区内的信徒当做哑巴和傀儡。就爱丽自己的看法,兰金是无比的聪明。要不要对他予以回应呢?德?黑尔和博物馆本身的工作人员都在记录讨论的内容,虽然双方曾定有协议,记录不得对公众开放、随意引用,爱丽还是担心,如果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会不会给研究项目或者总统带来麻烦。可是兰金的发言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蛮横,让人难以容忍,而且德?黑尔和卓思谁也没有任何意思要设法予以干涉或表态。
  “我想,您是不是希望能有一个回答。”爱丽静静地听着,会有什么反应,“对于所有的这些问题,并不存在一个什么‘官方’的科学立场,我也没有资格自称代表所有的科学家,甚至也不能代表百眼巨人工程项目,因为此前并没有就此类问题授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个人对此有一些想法。”
  兰金积极点头同意,并微笑鼓励。卓思,毫无表情,只是冷漠地等待。
  “我想你应当理解,我并不想攻击任何人的信仰体系。就我所关心和注意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你喜欢的任何教义,即使事实说明它是错的,你也会不遗余力地为它评功摆好、倍加称赞。而且很多事情,你现在正在讲述的以及卓思牧师曾经说过的——几周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和听到您的布道节目——这些说法并不能置之不理,也不是能够立即轻易驳回的。是需要花点工夫,认真对待的。我首先试图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认为那是不大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爱丽认为,自己就是规范严谨的化身。
  “你们对于科学的怀疑精神感到不舒服,觉得不能接受。然而这种怀疑精神之所以得以存在、得以发展,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复杂的,微妙莫测,千变万化。任何一个人,他最初的想法不一定一开始就那么正确无误。还有,人们总是难免有自我哄骗、自我欺瞒的现象。科学家也是人,也就不能例外。社会上出现的所有各式各样令人憎恨的教义、宣传、蛊惑或者说教,总难免有一些科学家,这一次或者那一次,出来支持,也许支持这个、反对那个,也许支持那个、反对这个,也许还有可能是著名的科学家,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名声响亮的科学家。当然了,政治家或政客也存在同样的情况。当然,还有受人尊重的宗教领袖也跳不出这样的局面。比如说,奴役奴隶的制度,或者标榜纳粹主义的种族论。科学家会犯错误,神学家也会犯错误,任何一个人都会犯错误。作为人类,这就是人类本质的一部分。你们自己不是也经常说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所以,你试图避免犯错误,这种方式和方法,或者至少是试图减少犯错误的机会,本身就是怀疑主义的精神。你在考验、测试和检测所有的想法和思想。你依照宗教设定的严格标准的证据与法则去检查它们是不是正确。我不相信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是被普遍公认、人人接受的真理。只有当你容许不同的意见和见解相互争论、辩论,当任何一个表示怀疑的人都能够进行各自的实验,去检查陷入争论的各个论点,真理才能够从中浮现出来。整个科学发展史的经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更为完美无缺的途径或方法,就是这样,这套看起来并不完美的路子,至少还能有效地工作。
  “现在让我们看看宗教的状况,其中也充满了相互争论和竞争的派别与教义。例如,基督教认为宇宙的年龄是有限的。从已经提出过的具体数据来看,显然,有一些基督教人士(还包括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一些人)认为宇宙的寿命只有六千岁。可是另外一方面,印度教,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印度教徒,认为宇宙是无限古老的,在无尽的天长地久历程中,无限多次地创造与毁灭,跌宕起伏。这是相互冲突的说法,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或者宇宙只有有限的寿命,或者是无限古老的。正好,你的朋友们就在那边,”——她用手势示意玻璃门外,有几个展览馆的工作人员正在向“缺席审判达尔文”展览大厅,小跑步地聚集过去——“他们应当与印度教徒争论清楚。好像上帝告诉印度教徒的教义和说法,与上帝告诉你们的,两者并不相同。可是你们呢,只顾自己说自己的道理。”
  爱丽暗自问道,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于强硬了?
岁差(2)
  “世界上各大主要宗教,或左或右,或东或西,总是相互抵触、相互否认。在这种局面下,你们不可能永远是正确的。而且,如果你们完全是错误的,怎么办?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我想,你们应该理解这一点。你们必须小心谨慎地看待你们所说的真理,是不是?好了,从各种不同的争论之中,扬弃错误,逐渐获得新的认识,这种方法本身就是怀疑主义的精神。我对于你们的宗教信仰,正像我对于我所听到的任何科学的新思想一样,都抱有同样的怀疑的眼光,要仔细地审视。只是在我工作的这个行业里,这种怀疑有一个专业的术语,叫做‘假说’,而不是像你们所说的什么神的‘感悟’和‘启示’。”
  卓思开始有点触动,可是兰金做出了回应。
  “这种启示,上帝做出的可靠预言,在《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里随处可见。救世主的降临在《以赛亚书》第53章,在《撒迦利亚书》第14章,《在历代志(上)》第17章,都有昭示。主耶稣将出生在伯利恒,在《弥迦书》第5章早有预言。主耶稣来自大卫王的家谱谱系也是早有预言的,见于《马太福音》第1章,还有——”
  “还有,在《路加福音》。这是永远无法兑现的预言,你要是提到这一点,那只能让你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给出了两套完全不同的耶稣家族谱系根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1章,第18~25节:
  玛利亚受圣灵感动怀孕
  耶稣基督降生的事,记在下面。耶稣的母亲玛利亚已经许配了约瑟,还没有迎娶,玛利亚就从圣灵怀了孕。她丈夫约瑟是个义人,不愿意明明地羞辱她,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正思念这事的时候,有主的使者向他梦中显现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只管娶过你的妻子玛利亚来。因她所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叫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这一切的事成就,是要应验主借先知所说的话,说,“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的名为‘上帝与我们同在’。”约瑟醒了,起来,就遵着主使者的吩咐,把妻子娶过来,只是没有和她同房。等她生了儿子,就给他起名叫耶稣。
  根据《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1章,第26~38节:
  加百列预言耶稣的生
  到了第六个月,天使加百列奉上帝的差遣,往加利利的一个城去,这城名叫拿撒勒。到一个童女那里,是已经许配大卫家的一个人,名叫约瑟,童女的名字叫玛利亚。天使进去,对她说,蒙大恩的女子,我问你安,主和你同在了。玛利亚因这话就很惊慌,又反复思想这样问安是什么意思。天使对她说,玛利亚,不要怕。你在上帝面前已经蒙恩了。你要怀孕生子,可以给他起名叫耶稣。他要为大,成为至高者的儿子。主上帝要把他的祖大卫的位给他。他要作雅各家的王,直到永远。他的国也没有穷尽。玛利亚对天使说,我没有出嫁,怎么有这事呢。天使回答说,圣灵要临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荫庇你。因此所要生的圣者,必称为上帝的儿子。……玛利亚说,我是主的侍女,情愿照你的话成就在我身上。天使就离开她去了。。还有比这更糟的,他们谱系相传的追溯是从大卫王到约瑟,而不是从大卫到玛利亚。或者说,你不相信上帝,这位天父吗?”
  兰金好像没有理解爱丽要说的意思,继续以宣讲传道特有的腔调慢慢悠悠地说,“……耶稣服务耶和华和身受诸苦为赎人罪的圣行,在《以赛亚书》第52章和第53章已经有所预言,以及《诗篇》第22篇也作过预言。在《撒迦利亚书》第11章,为了三十个银币被出卖的事,已经讲述得那么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你是诚实的,你就不能对这些已经付诸实现的预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而且,《圣经》也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事件。以色列与阿拉伯,歌革根据《圣经?旧约全书?以西结书》第38章,第1~6节:
  预言歌革受灾之重
  耶和华的话临到我说:人子啊,你要面向玛各地的歌革,就是罗施、米设、土巴的王,发预言攻击他,说,主耶和华如此说:罗施、米设、土巴的王歌革啊,我与你为敌。我必用钩子扣住你的腮颊,调转你,将你和你的军兵、马匹、马兵,带出来,都披挂整齐,成了大队,有大小盾牌,各拿刀剑。波斯人、古实人和弗人,各拿盾牌,头上戴盔。歌篾人和他的军队,北方极处的陀迦玛族和他的军队。这许多国的民,都同着你。
  根据《圣经?旧约全书?撒迦利亚书》第11章,第10~13节:
  折一仗以明废与民所立之约
  我折断那称为华美的仗,表明我废弃与万民所立的约。当日就废弃了。这样,那些仰望我的困苦羊,就知道所说的是耶和华的话。我对他们说,你们若以为美,就给我工价,不然,就罢了。于是他们给了三十块钱,作为我的工价。耶和华吩咐我说,要把众人所估定美好的价值,丢给窑户。我便将这三十块钱,在耶和华的殿中,丢给窑户了。与玛各,美国与俄罗斯,核战争——这些事件在圣经里都可以查找得到。只要是稍稍有一点知觉的人,对此都不会视而不见。不必非得是什么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大学教授。”
  “可是,您的毛病,”爱丽应声回答,“就出在缺乏想象力。这些预言,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言辞含糊、具有歧义、不太准确、缺乏严格性的特点,为欺骗提供了编造的空间。它们容许做出各式各样的解释。即使来自位居最高层次的领袖直接说出的预言,例如说,基督的诺言:上帝的人间天堂就会在他面对的在座听众中间,某些人有生之年实现。对于这样的说法,你们也在花言巧语,试图背弃诺言。注意,请不要用‘上帝的人间天堂就活在你们的心中’这类的遮掩之词,他所面对的听众是按照他所说的,逐字逐句、认真诚实地加以理解的。你所引用的段落,只不过是一些在你看来似乎已经兑现或实现的,可是对于其它的那些,就只字不提,予以忽略。请不要忘记,这里是一群嗷嗷待哺、心底诚实的人,他们正眼睁睁地盼着这些预言的实现。
  “请想象一下,你们反复提到的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限慈悲、无限怜悯——实际上,真实的目的只是想给未来的几代人留下一个记录,能够清楚明确地告知后人,他曾经存在过,比如说,告知摩西那绵绵不绝世世代代的后人,这位上帝安排好了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领袖。这样的话语,太容易了,几乎信手拈来。只不过是带有几许神秘色彩的话语,还有一些严厉无比的戒律,一成不变地一代一代传下去……”
  几乎觉察不到卓思身体微微前倾,他插话问道:“比如说……”
  “比如说,‘太阳是一颗恒星。’或者‘火星是一个赭红色的地方,到处都是沙漠和火山口,就像西奈半岛那样。’再比如,‘运动物体倾向于始终维持运动状态。’再比如——让我查看一下,”——她迅速翻看了一个小本子上的数目字——“‘地球的重量是一个小孩的一兆兆兆兆倍。’再比如——呃,恕我直言,我看得出来,两位对于狭义相对论似乎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离子加速器常规的工作和宇宙射线,证实了这个理论——可以这样说,看你们是否理解,‘不存在特许的参照系?’或者还有‘汝绝无可能快于光速。’所有我提到的这些,在三千年前是不可能知道的。”
  “还有吗?”卓思问。
  “哎呀,说起来,能有无限多条——或者说每一个物理原理至少都有一条。让我想想……‘每一个小石子里都蕴藏有光和热’。还有‘地球遵从二维方式,天然磁石遵从三维方式’。我试图让人们联想到,引力遵从平方反比定律,磁性偶极子遵从立方反比定律。再比如说,生物学,”——她向德?黑尔点头示意,对方好像默许认可——“是否可以这样说,‘相互缠绕的两股绳索蕴含着生命的秘密?’”
  “好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卓思说,“你刚刚谈到的,显然是在说DNA了,学名脱氧核糖核酸。可是你听说过,‘内科医生的权杖’吗?就是医学界的一个象征符号?美国陆军军医队用它作为标志,戴在他们军装的翻领上,通常叫它神使蛇杖,赫耳墨斯(见于希腊神话)或墨丘利(见于罗马神话)经常携带着它。它是什么样子呢?就是两条蛇绞缠在一起。这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双螺旋结构。远在古代,这个符号就用来代表维护生命。这不恰恰正是与你所说的,存在有密切的联系吗?”
  “可是,我想,那只是一种缠绕,并不能算是螺旋结构。可是请想一想,那么多的符号,那么多的预言,那么多的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总难免会有那么几样与当代的科学的发现和理解相符合,那只能说是出于纯粹的巧合。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你说的是正确的。或许,这个神使蛇杖,真的就是来自上帝的一个消息。话又说回来了,这个符号毕竟不是基督教的符号,也不是当代任何一个重要主流宗教的符号。我并不认为,你只是力图想要证明,上帝和诸神只对古代的希腊人直接宣喻教义。我的意思是,如果上帝想要给我们传递一个消息,难道在古代他们只能想到用书写这种方式?其实,他还可以采用更好的方式加以实现。绝对不会让自己仅仅局限于书写这种方式。为什么不可以在地球轨道上放上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妖怪?让它不停地绕地球循环?为什么不可以把十大戒律覆盖在月亮的表面上?为什么上帝在圣经里表现得那么聪明,可是在物质世界里却表现得那么含糊不清?”
  卓思显然做好准备,打算说上几句,脸上显出意想不到的高兴表情,可是看到爱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兴致勃勃的气势,也许感到突然去打断人家的话,似乎并不礼貌。
  “还有,你们相信,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二,上帝都要和主教们、长老们和先知们慈祥地闲谈。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说上帝抛弃了我们?你们说上帝是全知全能的!那他就没有必要特别费力气,专心致志地对每一代人至少三番五次毫无歧义地直接提示我们。怎么会这样呢,同胞们?为什么我们不能清晰分明地亲眼看到他呢?”
  “当然能。”兰金的这句答话里,倾注了巨大的情感动力。“上帝,他,永远在我们身边。只要我们祈祷,他就会给我们答复。在这个国家里,几千万的人群已经再次降生,他们都见证了上帝伟大荣耀与光荣的恩惠和恩光。《圣经》里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于摩西和耶稣的时代是这样,对于今天仍然是这样。”
  “对不起,不要说得那么远。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些燃烧的荆棘根据《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3章,第1~6节:
岁差(3)
  耶和华显现于荆棘火中
  摩西收养他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的羊群,一日,领羊群往野外去,到了上帝的山,就是何烈山。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烧着,却没有烧毁。摩西说:我要过去看这大异象,这荆棘为什么没有烧坏呢?耶和华上帝见他过去要看,就从荆棘里呼叫说:摩西!摩西!他说:我在这里。上帝说:不要近前来,当把你脚上的鞋脱下来,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又说:我是你父亲的上帝、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摩西蒙上脸,因为怕看上帝。
  在哪里?那些燃烧的火柱在哪里?从天而降轰然作响的伟大声音说的‘我就是我,我是自有永有的’根据《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3章,第9~18节:遣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同第107页注释①)在哪里呢?既然上帝能够毫无疑问地完全彻底现身说法,为什么上帝偏要费尽心思,采取如此离奇微妙和充满争议的方式呢?”
  “可是天空中飞来一个声音,恰恰是你说的,说是你发现的。”当爱丽稍事停顿,缓口气的空当,卓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加以评论。他的眼光紧紧盯着爱丽的双眼。
  兰金很快地接上话茬,“绝对正确。这正是我刚刚要说的话。亚伯拉罕和摩西,他们没有无线电收音机,也没有电视。他们不可能从什么调频调幅的装置里收听全能上帝的谈话。也许到了今天,上帝会采用新的方法向我们宣示他的神谕,让我们获得全新的理解。可是,也有可能那不是来自上帝,那是——”
  “那是撒旦,是的,那是魔鬼。我早就听到有些人这样谈论这件事。简直荒诞无稽,疯狂无度。如果你认为可以,就单独谈谈这件事。或许你认为这个大消息是来自上帝的声音,来自你们的上帝。在你们的宗教里,难道上帝回答祈祷者的恳求,就是用祈祷者自己的话,重复再说一遍吗?”
  “我并没有把纳粹的新闻短片称为是祈祷,”卓思说,“并不是我说的,而是你要这样说,想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上帝偏偏要选择科学家,进行对话?为什么不选择,像你这样的传教士,进行对话呢?”
  “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与我对话。”兰金用食指点击自己的胸膛骨骼,咚咚作响。“卓思牧师也在这里。上帝昭示于我,启示就在眼前。当世界末日临近之时,升天圣举,将加之于我们之身,对负罪者要做出判决,被选中的信徒将升上天堂……”
  “上帝是不是告诉过你,他将通过哪一个频道,宣布所有这一切?是不是你们与上帝的对话,将记录在某个地方?以便我们事后,有可能加以验证,看看那些预言是不是终于会实现?或者,我们只能听你宣讲传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为什么上帝非要选择射电天文学家,对他们加以宣布,而不是选择宗教界的男男女女?你不感觉有那么一点奇怪吗?两千多年以来,首次来自上帝的消息竟然是素数……还有阿道夫?希特勒在193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场面?你们的上帝还真富有幽默感。”
  “我们的上帝,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岂止是幽默感。”
  德?黑尔清楚地警觉到,真正的争吵而不是辩论,首次露出苗头。“喂,各位,我觉得应当提醒大家,我们这次会议究竟希望达到什么目的。”他开始说话了。
  爱丽心想,坎(德?黑尔)正处于平静的心态。可是对于某些问题,他是鼓励争论的,但是对于具体的行动他并不负主要的责任。在私下里……他言谈话语勇敢大胆,并无顾忌。但是在科学政策方面,特别是当代表总统出面的时候,他变得非常宽厚大度,兼听广纳,随时准备与最为凶恶的对手协调与和解。爱丽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慢慢地,神学方面的言谈话语,开始对她起了点作用。
  “这是另外一码事。”她从自己的思绪中跳了出来,打断了德?黑尔的话。“如果这个信号是来自上帝,为什么只从天空中的一个地方发过来?来自我们附近特别明亮的一颗恒星?为什么不从天空中四面八方一起都发送过来?就像宇宙黑体背景辐射那样。既然来自一颗恒星,那就很像是从另外一个文明世界发来的信号。如果是从四面八方所有各个方向一起都来,那就更像是你们的上帝发来的。”
  “只要上帝愿意,让信号从小熊星座的后门里放出来都行。”兰金说着,满脸通红。“对不起,恕我出言粗鲁,那是你的话把我逼出来的。上帝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你都理解不了,兰金先生,你只知道把一切都归之于上帝。对于你来说,上帝就是你扫除世界上一切神秘的挡箭牌和万能答案。你把一切的挑战都交给我们这些人,考验我们的智力。你干脆把你自己的心智闲置起来,只用说,上帝能做到一切。”
  “尊敬的女士,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受人侮辱的……”
  “‘来这里?’我想,这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
  “尊敬的女士——”兰金显然已经话到嘴边,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这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关于这个问题,基督教徒具有真正实实在在的知识。基督教徒具有神圣的职责落实上帝神圣的话语,让这些话语得到理解……”
  “我也是基督教徒,用不着你对我说这些话。你把你自己局限到一种类似第五世纪的宗教疯狂之中。从那时以来,出现过文艺复兴,出现过启蒙时期启蒙时代世界观。自17世纪开始,牛顿提倡的世界观控制了整个西方社会的思想。这种启蒙哲学主张用理性分析生命,反对一切超自然的力量。启蒙心态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具活力和转化力的意识形态,是现代西方崛起的理论思想基础。实际上,作为现代的特征,人们关注的所有主要领域,诸如科学技术、工业资本、市场经济、民主生活等等,无不从启蒙心态中获得优惠和吸取营养。。你干什么去了?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卓思和德?黑尔两个人,几乎同时欠身离座。“是不是请注意一下,”德?黑尔直接拿眼看着爱丽,恳求说,“如果我们不能遵照会议议程的安排,我看很难完成总统交代给我们的任务。”
  “那么说,你希望是‘坦诚而友好地交换意见……’”
  “就要到中午了,”卓思注意到时间。“我们是不是稍微休息一下?该吃午饭了。”
  就在图书馆会议室的外面,靠在环绕傅科摆的栏杆上,爱丽开始与德?黑尔低声交换简短的意见。
  “我就是想杀杀他这股自以为是的傲气。他总是蛮横无理、自以为无所不知、比别人高明、比别人神圣……”
  “为什么会这样?严格来说,爱丽,愚昧无知和出现错误不是已经够痛苦了吗?”
  “当然,如果他不再说了,也就不痛苦了。可是他仍然在败坏和腐蚀成千上万人的心灵。”
  “我的小甜心儿,他也是这样设想和看待你的。”
  当她和德?黑尔吃过午餐回来的时候,爱丽马上注意到兰金的表情顺从驯服得多了,而卓思首先开口说话,似乎显出高兴的样子,决不仅限于为了表示热诚和亲切。
  “发利箭博士,”他主动开始交谈,“我当然能够理解,你急不可耐地想要向我们显示你的发现,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展开一场神学的大辩论。不过请您多担待,对我们要具有稍微多一点的耐心。你称得上是伶牙俐齿。我回忆不起来了,上一次在这里,兰金兄弟为了信仰的事务大动肝火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也是几年之前了。”
  他偶尔拿眼神的余光瞄一下他的同事,兰金牧师显然闲得十分无聊,解开领扣,松开领结,信手在一本黄色的拍纸簿上乱写乱画。
  “上午你说的有那么一两件事,触动了我。你把自己称为基督教徒。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从何种意义上说,你自称基督教徒?”
  “当然了,当我接受了百眼巨人研究项目的领导职务的状况下,这不是对我职业的描述。”谈起这个话题,她显得非常高兴、轻松愉快。“我是从这样的含义上,认为自己是一个基督徒,我发现耶稣基督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历史人物。我认为,《马太福音》中记载的,他的登山圣训,八福之论,是最伟大的伦理道德原则,是历史上最好的讲话之一。我相信‘要爱你们的仇敌’,甚至于对于解决当前的核战争问题,仍然是解决问题的远程长效思路。他要是能活在当前的世界里,该有多么好呀。那将给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带来益处。可是我只是把耶稣看成一个人。当然是伟大的人、勇敢的人、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他能够洞察到那些尚不为众人接受的真理,深刻的真理。可是我并不把他奉为神明,不把他奉为上帝,不把他奉为上帝的儿子,不把他奉为上帝的侄孙(或私生子)。”
  “你不想相信上帝。”卓思直接陈述。“你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基督徒的样子,同时不相信上帝。请允许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相信上帝吗?”
  “这个疑问句,具有一种特殊的逻辑结构。如果我说,不,是意味着我的意思是我确信上帝并不存在?还是意味着我并不确信上帝是否存在?这是含有不同意思的两种陈述。”
  “发利箭博士,这两种陈述是否真的差别如此之大。我是否可以称呼您为‘博士’?你相信奥卡姆剃刀(奥卡姆,1285—1347),是这样吧?如果对于同样一个经验,你具有两种不同、然而同样都能做出良好解释的说法。你将选择最简单的那一个。如你所知,整个科学的发展史都支持这样简约的理论。好了,现在,如果你的确怀疑上帝是否存在——怀疑程度足够巨大,所以你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信仰——那么你就必须去想象一个世界,想象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着,可是没有上帝;这个世界履行着它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没有上帝;这个世界上的人死去了,可是没有上帝。没有任何的惩罚和报应,没有任何的奖赏和鼓励。所有的圣徒和先知,所有曾经生活过的信徒——为什么,难道你认为他们所有的这些人都是傻子。你或许会这样说,他们在自己欺骗自己。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来到这个地球上,没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任何生活的目的。剩下来的就只不过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原子在那里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盲目地碰撞——是这样吗?也包括在人体内部的那些原子。
岁差(4)
  “对我来说,这太令人厌恶了,这是一个招人怨恨的非人的世界。我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如果你能想象到世界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摇摆不定骑墙观望呢?为什么还要占据着某种中间地带呢?如果你相信这一切,已经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更简单一点?干脆说,根本没有上帝?看起来你对奥卡姆剃刀并不是诚心实意地信以为真,并付诸实施。那么我就只能认为你是在夸夸其谈,听起来十分动人,可是丝毫不联系实际、毫无意义地空谈。如果你甚至于能够想象出一个世界,可是没有上帝,一个满怀知识分子良心的科学家怎么竟然能成为一个不可知论的俘虏呢?或者,你只不过是一个无神论者?”
  “我想,你这通篇的议论,归结到一点,不就是想证明,存在上帝,是一个最简单的假说,”爱丽说,“这是一个较好的讨论方式。如果仅仅是一场科学讨论的话,我同意你,卓思牧师。科学实质上就是关注对假说的考察、检验和修正的。如果自然规律,不需要超自然的介入,或者,甚至更退让一步,只纳入一个上帝假说,就能解释所有遇到的事实的话,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可以称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只要发现一条证据,证明与事实不符,我就会从无神论的立场上倒退回来。从我们目前已知的自然规律中,几乎谁都能发现漏洞或破缺。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称为一个无神论者,是因为这主要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这主要是一个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科学假说试探性的本质,决定了它不可能将问题扩展到宗教和政治领域。可是你们,你们并不是把上帝当做一个假说来谈论的。你们以为你们已经垄断了真理,所以我特意要指出,你们可能遗失或丢掉了那么一两件事。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绝对没有那么大把握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正确的。”
  “我总是这样想,一个不可知论者就是一个无神论者,只不过他缺乏勇气,不敢说出他的证据。”
  “其实,你同样也可以说,一个不可知论者就是一个具有深刻宗教信仰的人,他对于人类不可避免地会犯错误这个属性,多少还具有那么一点粗略而初步的知识。当我说,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的时候,我的意思只是说,还没有做出明确的举证。现在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上帝存在——至少是你们所说的那样的上帝——同时,也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上帝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并非犹太教徒、基督徒或穆斯林,我不能不说,对于你们所说的上帝并没有令人信服的论据。另外一方面,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皈依某种信仰。我要再次说明,如果你的上帝,那么全知全能,真的想要让我信仰他的话,尽可以采取更好、更为有效的办法。
  “反过来,你看看大消息,权威性和说服力多么明确。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够拾取到它的信号。各个国家,具有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语言文化、不同的政治体制、不同的宗教信仰,安装在他们国家里的射电天文台都能有效地工作。每一个人都可以接收到同样类型的数据,来自天空中同样一个地方,都按照同样的频率,都采用同样的偏振调制的方法。穆斯林、印度教徒、基督徒,还有无神论者都可以接收到同样的消息。任何一个人,如果对此有所怀疑,他尽可以自己动手,拼装一台射电天文望远镜,并不需要很大,他准能接收到同样丝毫不差的数据。”
  “你并没有提到你的无线电信号是来自上帝。”兰金提醒说。
  “没有提,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它是来自织女星文明,这个文明的能力与你们归结给你们上帝的威力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太过渺小了,可是他们就是有能力把事情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如果你们的上帝想要通过好像与此并不相同的手段告诉我什么,尽管是通过口传身授的传达和古代的文字书写,经过几千年明确无误的讲述,他早已达到目的,丝毫不会遗留下什么疑惑或争论,绝对不会怀疑他的存在了。”
  她停顿了一下,可是,无论是卓思、还是兰金,谁都没有说话,于是她再次试图把谈话引向具体的数据上面。
  “为什么我们不先把判定的问题,暂时搁置一下,等到对大消息的解码获得某些进展之后,再来讨论?你们是不是愿意具体看一看这些数据?”
  这一次他们默认了,仿佛对此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可是她能提供出来的,只不过是一堆一堆的0和1,既没有教诲、开导或什么人的启发,也没有灵感、激励或神的启示。她仔细地解释为什么假定大消息存在有分页的编码,为什么对这些素数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可是她与德?黑尔两个人心照不宣,早已达成无言的协议,两个人居然谁都只字不提苏联人的观点:把这套大消息视为一架机器的蓝图。再说,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猜想,而且,即使在苏联人中间也没有公开讨论过。出于周到和全面的考虑,爱丽描述了织女星本身的一些情况:它的质量、表面温度、表面颜色、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它的生命周期,还有环绕在它周围的碎屑环形带,这是在1983年通过红外天文观测卫星(美国宇航局1983年1月25日发射,机载望远镜孔径57厘米)发现的。
  “除了它是天空中最亮的恒星之一,此外,它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卓思很想了解。“或者,它与地球有些什么关系?”
  “是这样,从星座特性的角度来看,好像没有什么关系,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事,值得一提。不过有一件偶然巧合的事实:大约一万两千年以前,织女星是一颗极星,极点之星,而且,从现在起,经过一万四千年之后,它又将成为一颗极星。”
  “我想北极星就是一颗极星。”兰金没有抬头,一边说着,一边仍然在拍纸簿上乱写乱画。
  “是的,可是只能维持几千年,它不能永远维持在这个位置上。地球就像是一个旋转的陀螺,它的轴心线也在围绕着一个圆圈,慢慢地进动。”她说着,用一支铅笔模仿着地球轴心线的进动。“这在天文学上就叫做岁差。”
  “是罗德斯的希帕克斯发现的,”卓思接上一句,“是在公元前2世纪。”(希帕克斯,Hipparchus of Rhodes,又译依巴谷,大约为公元前197—前127左右,古希腊天文学家。)一般人听起来,这好像是一条出人意料的信息,可是对他来说,好像信手拈来,脱口而出。
  “一点也不错。所以现在,”她接着说,“有一个箭头从地球的中心出发指向北极点,所指向的这颗恒星我们就叫它北极星(学名叫αUMi,中文名勾陈一),它属于小勺星座或小熊星座。兰金先生,我相信午饭前,您刚刚提到的……就是这个星座。随着地球的轴心线慢慢进动,它不再指向北极星,而指向天空中的其它方向,经过二万六千年,北极点所在的位置,在天空中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北极点现在非常接近北极星,足可以利用它,在海上航行中指明方向。一万两千年前,碰巧,它正好指向织女星。这倒没有什么物理上的关联。所有这些恒星如何在银河系里分布,与地球的回转轴倾斜23.5度并没有什么关系。”
  “一万两千年前,也就是说,公元前10000年了,那正是世界文明开始萌动的时期。是不是?”卓思问道。
  “如果你相信地球就是创造于公元前4004年,那就没有办法说了。”
  “不,我们根本就不相信那个说法,是不是这样,兰金兄弟?我们只是并不认为地球的年龄,就像你们科学家所说的那么精确。谈到地球年龄的问题,或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可以说是不可知论吧。”卓思显示出最为具有吸引力的笑容。
  “所以,在一万年以前,如果同胞们出海航行,比如说到地中海,或者到波斯湾,织女星就成了指导他们航向的明灯?”
  “那时候,冰河期还没有完全结束,要想在海上航行,恐怕为时尚早。可是,正是在这个时期,狩猎者在现在白令海峡的位置,越过大陆桥到达北美,大约就是在那一段时期。它似乎是一件令人惊异的礼品——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做上天的恩赐——如此明亮的一颗星恰恰正好在北方。我敢说很多的人都会把他们的生命归功于这个偶然巧合的事件。”
  “谈到现在,足以引起极大的兴趣。”
  “我并不想让你认为我使用这个词汇‘上天的恩赐’只不过是一个隐喻。”
  “我从来就没有那么想过,亲爱的。”
  现在,卓思的种种迹象,表明下午的谈话已经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而且,卓思似乎没有任何不愉快。可是按照兰金的议程,还有一些没有完成的项目。
  “织女星成为北方天空的极星,你不认为是神的恩赐,这太让我惊讶了。我的信仰太虔诚了,不需要证明,每当遇到新的事实,随之而来的总是直接增强了我的信仰。”
  “这么说的话,我猜想整个一上午,你根本就没有仔细听我在说些什么。我憎恨这样的想法,我们在进行某种信仰的竞争,而你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就成为胜利者。就我所知,至今,你还从来也没有检验过你的信仰。你愿意以你的生命为你的信仰提供证据吗?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为我的信仰提供证据。从这里,请向窗外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傅科摆。摆锤大约有五百磅重。我的信仰告知我,这个自由摆的摆幅,无论让它离开垂直的位置有多远,它的摆幅永远不可能增加,只能逐渐减少。我愿意到外面去站在那里,把摆锤拉到我的鼻子前面,松开手,让它摆向远处,再向我摆回来。如果我的信念出了错误,这个五百磅的摆锤就会砸到我的脸上。来吧。你愿意检验我的信念吗?”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必要。我相信你。”卓思回答。可是兰金似乎显得对此颇有兴趣。爱丽猜想,兰金自己心里正在合计,这样操作过之后,爱丽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你是不是愿意,”爱丽继续说,“把一只脚放在靠近同样操作的摆锤近旁,祈祷上帝,缩短摆幅?如果最后你弄得都错了,你所谆谆教导的根本不是上帝的意志,那怎么办呢?或许,这一切都是魔鬼干的。或许,那纯粹是人们自己的发明创造。你真的就那么有把握吗?”
  “信仰、感悟、启示、敬畏,”兰金说,“这些都不能仅仅依照你自己那点有限的经验,对其他任何人做出判断。仅仅凭借你自己拒绝上帝的恩典,这样一件事实,并不能妨碍其他人感受主的荣耀和圣恩。”
  “很明显,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求知。这是人类一项深刻的素质。科学与宗教都与这种求知的欲望紧密相关。我所要说的是,你不要编造什么故事,也不要夸大其词。现实的世界本身就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和敬畏的情感。在创造奇迹方面,大自然要比我们人类自己强盛千百万倍。”
  “也许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我们都在跋山涉水,都在徒步前行。”卓思发表自己的看法。
  正当说到这句充满希望的结束语,德?黑尔进来了,他并没有听见,他们匆忙而拘谨地寒暄,准备离开。爱丽摸不准是不是得出了什么有用的结果。爱丽心想,如果瓦缬润在,肯定会更有效,会更少一些挑衅性的话语。她心想,要是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一点就好了。
  “这是非常有趣的一天,发利箭博士,为此,我应当感谢你。”卓思恢复初来时的神态,略显严肃和保持适当的距离,规矩、礼貌,有点心绪不宁。他热情地握住爱丽的手,告别。政府的车辆等在外面,在向外走去的途中,经过一个不惜工本的三维展台,在展示“宇宙膨胀的谬论。”一条标语写着,“我们的上帝活得很好。你们的上帝真糟糕。”
  爱丽低声对德?黑尔说:“对不起,是不是我给你的工作造成了更多的困难。”
  “不,不,爱丽,你做得很好。”
“帕尔默?卓思,这个人非常具有吸引力。我不认为,我能使他产生多大的转变。可是,我跟你说,他差一点把我的思想给转变了。”当然,她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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