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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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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景象
作者:〔美〕格里高利·本福德 著(Gregory Benford) 高继海 毛宁媛 译
前言
  《时间景象》一书的发行评语
  一部少见的令人震撼的成功之作。       
  ——迈克尔?毕晓普
  非凡的成功之作……我读它时十分信服。
  ——安东尼?伯吉斯
  本福德……利用他作为河湾加州大学物理学家的经验,对亚原子学说及其引起的学术争论进行了令人信服的描写,创作出一部绝妙的关于时间悖论的小说。
  ——《芝加哥论坛报图书世界》
  这部作品使“科幻小说”获得了新的意义。    
  ——《科卡斯书评》
  一部充满激情、极富人性的小说……很可能还是关于科学的最佳科幻小说。
  ——诺曼?斯宾拉德
  一部召唤科学和科学家的力作……如果现在让我选今年最佳的科幻小说,我就选这一本。
  ——《轨迹》
  少见的事件!……他的人物栩栩如生……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作品。
  ——小瓦尔特?M.米勒
  感人……有力……生动……我读到的关于科学的最好的小说。
  ——苏仔细?麦吉?查纳斯
  一部描写有趣的、看似真实人物的引人入胜的小说……在科幻小说领域,《时间景象》真的是一部空前之作。
  ——《科幻小说评论》
  译者简介:
  高继海,1959年11月出生于河南省开封市,1995年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获博士学位,1998年以高级访问学者身份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一年。现为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英语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河南省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全国英国文学学会理事,美国托尼?莫里森研究会会员。国家社科规划项目外国文学学科通信评审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小说和西方文论,出版专著5部,译著8部,发表论文30余篇,主持国家项目2项,河南省社科项目4项。
  对格里高利?本福德的赞誉
  本福德本人是物理学家,创作出一部绝妙的小说——当代最优秀的科幻小说,它有力地展现了精细描写的科学前提,令人感动的人物刻画,并且提供了少见的科学家工作的真实画面。这是一部扣人心弦、令人思想振奋的作品,一部名副其实的成功之作。
  ——《出版家周刊》
  本福德先生是个天才!他是个科学家,以其精湛的技巧和洞察力,不仅描写黑洞和宇宙线,而且还描写人类的欲望和恐惧。
  ——《纽约时报图书评论》
  本福德是最优秀的科幻作家之一。——《芝加哥论坛》
  本福德的文笔像是沿着铜电线流动的电流,他的观念和形象清晰而富于洞察。
  ——《坦帕时代论坛》
  本福德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精心设计建构的框架背后,在他善于驰骋自己的想象背后,在他叙述的扣人心弦的惊险故事背后,他的主要兴趣是人性的本质。
  ——《圣路易邮讯》
  格里高利?本福德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和教授,但首先是个非常善于讲故事的人。他的作品总是以无懈可击的科学事实为基础,属于科幻这个亚文类中的‘硬科幻’,但他对情节和人物塑造的高度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觉,使他的作品异常地引人入胜,充满了文学的说服力。
  ——《休斯顿邮报》
  科幻作家格里高利?本福德写的是最好的所谓“硬科幻”小说。
  ——《洛杉矶时报图书评论》
  科学家和他们的科幻小说
  ——“世界著名科学家科幻小说系列”代序
  科学家创作科幻小说,有着悠久的历史。
  1610年,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创作了科幻小说《梦》。小说描绘了魔法精灵协助人类完成的一次太空之旅。虽然在进入太空的方法上借助精灵显得有点古怪离奇,但对太空中寒冷和失重状态的准确描写,使天文学大师开普勒无可争辩地成为最先尝试科幻小说创作的科学家,成为科学家创作科幻小说的开先河者。
  科学家创作科幻小说的真正繁荣时期,是在科学与技术日新月异的20世纪,并跨越千禧之年一直延续至今。
  现代宇航奠基人,俄国的康斯坦丁?齐奥尔柯夫斯基创作了相当有创意的科幻小说。他的作品《在地球之外》(1916),不但讲述了多级火箭的设计方案,还把人类在未来进入太空后的全新生活,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两位曾提出尖锐对立的宇宙理论的科学家乔治?伽莫夫和弗雷德?霍伊尔(Fred Hoyle),也都创作过科幻小说。主张大爆炸宇宙论的伽莫夫写过《平装本里的汤姆斯金先生》(1938)。这部作品在中国被翻译成《物理世界奇遇记》,付梓时,正值刚刚粉碎“四人帮”、迎来“科学的春天”,全国上下齐向科学技术进军的大潮中,很受读者欢迎。主张稳恒态宇宙论的霍伊尔则创作了著名的科幻小说《黑云》(1957)。这本书也有中文译本,但仅仅在很多年前的《知识就是力量》杂志上连载,没能正式成书出版,给喜爱阅读科幻小说的读者留下了些许遗憾。
  考察近现代历史上介入科幻小说创作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人数最多的当是天文学家和航天工程师。美国“阿波罗”登月工程主要设计师之一的威廉?冯?布劳恩,也曾创作出版了科幻小说《火星上的生活》,在1955年,著名的派拉蒙影片公司还将这个作品搬上银幕。无独有偶,英国宇航协会的创始人之一、卫星通讯技术的奠基者阿瑟?C.克拉克(Arthur C.Clarke),更是享誉世界的科幻大师。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改编成电影后,影响很大,曾被评为(20世纪)电影史上最为重要的十部影片之一。
  纵观科技领域,不单是天文学家和航天工程师喜欢创作科幻小说,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态学、地质学、考古学、心理学、工程技术、电脑科学、医学、社会学等许多学科和专业的科学家、工程师、工作者,都对科幻文学与创作情有独钟且成绩不菲。以美国心理学家斯金纳(B.F.Skinner)为例,他不但是新行为主义心理学的主要代表者,还是科幻小说《瓦尔登第二》的作者。在小说中,斯金纳采用自己提倡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原理,构建心理学的乌托邦社会。
  在我国,科学家迈入科幻小说创作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作品质量很好。两院院士、水工结构和水电专家潘家铮一人,就创作过多部科幻作品。他最近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科幻选,就得到了少年读者的称赞。
  科学家创作的科幻小说,与普通作家创作的科幻小说有相当大的不同。
  首先,科学家的作品能将丰富的科学构想融入小说,展示了比其他科幻作品更加绚丽多彩的未来景象。本系列里《冲击参数》(直译《冲击参数与其他量子现实》),是供职美国宇航局的高级工程师、“火星探路者”计划电池专家杰弗里?A.兰迪斯(Geoffrey A.Landis)创作的《通过虫洞进出黑洞》、《追赶太阳》、《进入蓝色深渊》等短篇小说集成,所呈现的微观世界、月球世界、海洋世界的漫游,就很是与众不同。没有深厚的科学素养和人文情怀,这样的故事根本无法构思。美国生物学家、琼?丝隆采乌斯基(Joan Slonczewski)是本系列中唯一的女性作者,她的《入海之门》,则完全设想了一个远离太阳系的海洋星球,在那里,发展着与我们的文明迥异的社会现实。这样恢弘的场面,只有深入洞悉了宇宙学、生物学、海洋学和人类精神内涵的学者才能真正地构建完成。
  其次,科学家创作的科幻作品,常常能准确地表述科学发现的过程,真实地表达科学探索过程中欢畅与悲苦的感受。21世纪的今天,在“神舟五号”、“神舟六号”成功返回,“神舟七号”、“神舟八号”即将进入太空之时,重读本系列中阿瑟?C.克拉克的《太空序曲》,让我们重新回到了宇航时代的启蒙时期,往事并非一切如烟,过往的一切又重新展现在我们眼前,一种时间的沧桑感和新鲜感便会油然而生。本系列中由美国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天体物理学家格里高利?本福德(Gregory Benford)创作的科幻小说《时间景象》,则把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探索过程、人类有效控制人口和减轻环境污染的征程,用一种世代交替的时间线索贯穿起来。小说能在近三十年的时间之河里来来回回自由自在地跳跃,给人一种强烈的纵深感和时代感。只有真正从事过科学研究工作的科学家,才能在这种大维度的时间和空间的不同尺度中穿梭自如。
  再次,科学是科学家一生追求的光辉事业,因此,他们的作品充满了更多为科学而奋斗和献身的渴望,也充满了更多科学探索过程中求真求实的精神。已故的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Carl Sagan)唯一的长篇科幻小说《接触》选入本系列,就是一个很好的举措。萨根曾经参加过人类在宇宙中寻找地外文明与外星球高级智慧生命的SETI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实现过程,在小说中被转述为一曲既惊心动魄、又妙情横生的传奇故事。作者对宇宙探险所带来的科技进步、对人类希冀在茫茫宇宙中寻找同类的心灵渴望、对科学工作者在探寻过程中可能受到的诸多误解、对科学技术全球化大合作的时代潮流,都抱着热诚的希望。本系列中弗雷德?霍伊尔、吉奥弗莱?霍伊尔兄弟俩合著的科幻小说《离太阳只有七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向读者呈现了主人公(一位好莱坞剧作家兼编剧)执著于科学、钟情于求索科学真理、不屈于邪恶强势的品格,科学追求时间和永恒的不屈精神鼓舞着主人公勇往直前,因为,“离太阳仅仅七步之遥”。
  有系统、有规模地介绍世界著名科学家创作的科幻小说,在中国还是第一次。非常高兴重庆出版集团能率先出版《接触》、《太空序曲》、《时间景象》、《离太阳只有七步》、《入海之门》和《冲击参数》(直译《冲击参数与其他量子现实》)等六部科幻小说。希望这些作品能够对人们了解科学工作者的想象力和人文情怀有所帮助,更希望这些作品能促发读者的想象力和创新思维,为提高人们的科技和文化素养,促进我国科技和文化事业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欣余,是为序。
  路甬祥
  特别致谢
  我真诚感谢我弟弟的夫人希拉里?佛伊斯特?本福德对此书的贡献。她对我的手稿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使它充满了她那种对人感兴趣的特殊品质。某些人物的某些方面是她的创造。作为一个英格兰本土人和剑桥大学的毕业生,她在保持英语习惯用语方面给予了难以估量的帮助。没有她的贡献,这本书将会明显不同。
  格里高利?本福德
  剑桥
  1979年8月
  致谢
  关于技术方面的讨论,我要感谢赖利?纽曼、大卫?布克和西德尼?考尔曼三位博士的帮助。
  本书的许多方面通过我的妻子琼?阿比而得到完善。她和我的孩子艾力森及马克的耐心和支持难以言表。
  对于编辑和最后的定稿工作,我要感谢阿西纳斯?哈蒙德。我还要感谢大卫?萨缪尔逊、玛瑞丽?萨缪尔逊、查尔斯?布朗、马尔科姆?爱德华兹、理查德?科蒂斯、劳伦斯?利顿伯格,特别是大卫?哈特韦尔,他们对我的手稿提出了很好的评论意见。
  本书的许多科学部分都是真实的。其他部分都是推测的,因此可能证明是错误的。我的目的是说明物理学中某些突出的哲学难题。如果读者阅读之后相信时间再现了现代物理学的一种基本的困惑,那么本书就达到了它的目的。
  格里高利?本福德
  剑桥
  1979年8月
  绝对的、真实的、数学的时间,
  不论本身还是它自己的性质,
  都在平静地流动,
  与任何外部的事物无关。
  ——艾萨克?牛顿
  如果对物理规则的考察
  表明只有时间的对称性,
  那么怎么可能说明
  现在和过去的区别?
  ……不论对流动的时间
  还是对运动的当前时刻,
  今天的物理学
  都没有提供说明。
  ——P.C.W.戴维斯
  《非对称性时间的物理学》
  1974
第一部分
第一节
  1998年春
  约翰?兰菲尔闷闷不乐地想,要微笑待人。人们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处世方式,不管嘴上说着什么,但脸上总要挂着微笑。也许微笑暗示着真诚的祝愿,但这种必不可少的交际方式,约翰却怎么也学不会。
  “爸爸,你看……”
  “该死,就不能小心点嘛!”约翰大喊起来,“你的作业掉进我的粥里了!玛吉,那只讨厌的狗为什么总在吃饭的时候溜进厨房里来?”
  三个人顿时惊讶地看着他。玛吉从炉子旁转过头来,手里一动不动地抓着饭勺;妮基举着勺子停在半空中,嘴拢成“O”形定在那里;约翰尼坐在他的旁边,手里拿着家庭作业,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约翰立刻意识到妻子玛吉能察觉到他今天很不顺心,他从来没有这样无端地发过火。
  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既不会无缘无故地微笑,也不会动辄就发火。一家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玛吉最先打破僵局,吓走了汪汪乱叫的狗,然后拉着约翰尼回到他的位子上。妮基则低头盯着面前的麦片粥。约翰猛吸了一口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又继续吃他的烤面包片。
  “约翰尼,不要打扰你爸爸,他今天早上有很重要的会议。”
  约翰尼温顺地点点头,“对不起,爸爸。”
  爸爸,孩子们都这样称呼他,而不是叫爹。头顶草帽、双手因干活而粗糙的父亲才称之为爹。约翰的父亲就被叫了一辈子的爹。
  约翰郁闷地看着饭桌周围,就连坐在自家的饭厅也没能让他感到一丝轻松。旁边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儿子说话时透出的那种优越感,令约翰不禁想起当他只有约翰尼这么大时,他对富裕家庭孩子的羡慕。每当看到小约翰尼时,童年的回忆就浮现在眼前,他竟然有些羡慕约翰尼身上的那股富家子弟的淡然。
  “孩子,我应该道歉才对,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你妈妈说得对,今天上午的事确实让人心烦。这是你想让我看的作业吗?”
  “嗯,学校在征集优秀作文,关于……”约翰尼有些腼腆,“关于怎样改善环境和节约能源,我想让你检查一下再交上去。”
  兰菲尔咬了下嘴唇说:“约翰尼,我今天可能很忙,征文的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我尽量抽时间看,好吗?”
  “好的,爸爸。我把它放在这儿。我知道你的工作非常重要,我们语文老师也这么说。”
  “哦?是吗?他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事实上……”约翰尼犹豫了一下,“他说科学家总是把人类带入无路可寻的境地,但也只有他们才能把人类带出那里。”
  “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说,孩子,这是公理。”
  “公理?什么是公理,爸爸?”
  “我们老师说得正相反,”妮基插嘴说,“她认为科学家引起的麻烦够多了,只有上帝才能把我们从迷境中带出来,科学家是做不到的。”
  “噢,上帝,又是一个宿命论者。虽然他们比原始人和石器时代的垃圾观念先进许多,但有这种人在身边总会令人消沉。”
  “克兰肖小姐说,尽管原始人跑得很快,但他们也逃不出上帝的裁决。”妮基确信无疑地说。
  “玛吉,学校究竟是怎么了?我不希望他们给妮基灌输这种思想,她老师思维不正常,要给校长反映反映才是。”
  “这已经算是正常的了,”玛吉心平气和地答道,“最近还有更离谱的宿命论呢。”
  “克兰肖小姐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祈祷,”妮基坚持要说下去,“她还说宿命论是一种裁决,而且可能是世界末日的降临。”
  “哦,这样的说法就有点荒谬了,亲爱的,”玛吉说道,“如果我们只坐在这里祈祷,那我们将会怎么样呢?应该使自己忙起来,好了孩子们,准备一下,快点!不然上学要迟到了。”
  “克兰肖小姐还说过田野里生长的百合……”妮基嘟囔着离开了房间。
  “嗨,没时间讨论什么百合了,”兰菲尔说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然后站了起来,“赶快上班,又要忙一天了。”
  “剩我一个人在家忙,”玛吉笑着说,“每天不都是这样吗?兰菲尔,你的午餐。这星期还没有荤菜,不过我给你准备了奶酪和刚熟的胡萝卜,都是从农场弄来的。我想今年土豆收成挺好的。你还满意今天的午餐吗,亲爱的?”她站起来吻了兰菲尔,“希望今天的会议很顺利。”
  “谢谢,亲爱的。”一想到今天的会议,兰菲尔就有些精神紧张。他不得不为项目找经费和准备仪器,这一切都令他忧心忡忡。
  兰菲尔骑车走时,已经把家里的琐事完全抛在脑后,开始考虑实验室的事儿了。要给技术人员交代一天的工作以及和彼得逊的会议。兰菲尔骑着车,一路颠簸着离开格兰彻斯特,绕着剑桥前行。昨晚的雨使得田间弥漫着一层薄雾,轻柔地笼罩着大地。残留在嫩绿叶子上的水珠摇摇欲滴,蓝风铃的花铺满了整个田野。田间的小路与溪流被桤木和荨麻丛隔开。水面上,虫子用桨一般的腿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金凤花盛开,给河岸铺上了一张金色的毯子。柔荑在柳树下开着大朵的软茸茸的花。现在是三月清新的早上,兰菲尔从小在约克郡时就喜爱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清晨。他喜欢看着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水气渐渐从原野中腾起,他喜欢看着在他靠近时急匆匆跑开的野兔。这些年来他骑车经过的小路,地面开始下陷,他的头顶几乎和两旁的树木一样高了。泥土的气息,雨水冲刷过的青草味混合着浓重的炊烟味扑鼻而来。
  当兰菲尔骑车子经过时,一对男女正闲散地靠在斜斜的篱笆上,漠然地看着他。兰菲尔不以为然地想,每个月都有外乡人涌进剑桥擅自占地,把这里当成是风水宝地。镇子左边是一座废弃的农场,上个星期有外乡人把窗户的裂缝用旧报纸、布条、硬纸板补上后,便搬了进去。真是奇怪,那些外乡人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幢房子。
  兰菲尔路程的最后一段是剑桥市郊,这里交通状况极差,道路之间很难疏通,许多汽车则停在废弃的路上。政府曾宣布要改善路面状况,把所有废弃的道路利用起来形成整体的公路网。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在兰菲尔看来,政府也只是在电视上说说罢了。
  兰菲尔骑着车子穿梭于汽车的夹缝中。这些汽车像是没有眼睛、没有腿脚的甲壳虫,拼命地找寻着可以移动的地方。有的学生开车上学。由于道路拥挤,汽车不能前行,昏昏欲睡的司机只能看着兰菲尔摇摇晃晃地骑单车从他们面前经过。
  在凯文迪斯前面,兰菲尔把车锁在草料架上。已经有一辆车子停在这儿了。那个刁钻的彼得逊不会早来的,毕竟现在还不到八点半。兰菲尔走上楼梯然后穿过大厅。
  兰菲尔并不知晓这三座大楼因何而建。起先,由旧的砖墙堆砌而成的凯文迪斯被作为博物馆使用,是剑桥的中心地带。拉瑟福德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原子核。如果从麦丁雷大街两百米外向这里看,也许会被认为是保险公司、工厂或是别的什么商业机构。凯文迪斯作为图书馆在七十年代曾开放过,并被粉刷一新。馆内铺着地毯,书架摆放得整整齐齐。而现在,大楼里灯光昏暗,由于许多实验室闲置,墙壁已裂缝,里面零零星星地散放着仪器。兰菲尔走进了他在靡特大楼的实验室。
  “早上好,兰菲尔博士。”
  “早上好,杰森,有人来过吗?”
  “嗯,乔治……一早就启动了那个大气泵,但……”
  “不,我是说有没有人来访。我正在等一个人,他从伦敦来,叫彼得逊。”
  “哦,没有见。那我现在开始工作吗?”
  “好的,去吧。设备运转得如何?”
  “非常好,真空度正在下降,已经到了十微米的地方了。我们已经控制了液态氮并且检查了电子仪器,看上去就好像是放大器在运转。我们正在做一些设备调整,将在一个小时内进行测试。”
  “好的。杰森,一会儿国际理事会的彼得逊会来,他将给我们增加项目经费。我们要做一些演示,所以一定要让设备在这几个小时内不出任何差错。你们也要打起精神来。另外再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行吗?”
  “没问题,我会让它正常运转的。”
  兰菲尔穿过狭窄的通道,灵巧地踏过蛛网般的电线,下到实验室。室内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墙,老式的电线和新设备的电缆交织在一起。当兰菲尔经过实验室时,和每个正在工作的技术人员点头示意,询问他们离子聚焦器运行的情况,最后再给出工作指示。由于曾费尽周折地搜集各个零部件并亲自设计,他非常熟悉这台复杂的仪器。液态氮哗啦啦地流过,在长颈瓶中发出汩汩的声音。动力系统在一处接触不良的地方发出嗡嗡声,示波器的绿色标盘上跳跃着黄色波纹,形成光滑的曲线。实验室才是兰菲尔真正的家。
  兰菲尔从来没有意识到实验室的简陋以及突兀的墙角。对他来说,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可以舒服地工作。兰菲尔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这么憎恨机械化,他猜想也许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人们也许对机械化肃然起敬。其实这两方面都有点荒谬。正如同站在摩天大楼下的感觉一样,既有压抑也有敬畏。但是摩天大楼并不比人类高大多少,它是人盖起来的,是人建造了它,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工艺品都是人创造的一样。当兰菲尔走过庞大的电力线通道时,他感觉如鱼得水般在自己温暖的海洋中遨游,而自己脑中则装载着精心设计的实验计划。这些计划是一个多层次的图解,时刻监测着实验所出现的错误。兰菲尔喜欢思考,校对实验错误,并善于找寻毁灭一切设想的隐性错误。
  兰菲尔现在使用的设备,是从其它研究小组的废品中搜集零件做成的。研究经费其实弹性很大,也很容易节约开支。过去的五年对兰菲尔来说是场灾难,研究小组要被遣散,他用尽一切办法才保留了下来。作为高能离子束专家,他已经开始在原子核共振小组进行研究。高能离子束也就是超光速粒子是亚原子粒子的又一重大发现,它的理论建立已经有几十年了。兰菲尔开始致力于这个领域时,依靠捐助款运作他的团队,并以超光速粒子的最新优势这一事实争取国家研究理事会的项目基金。可是国家研究理事会在去年解散了。
  今年的研究项目就像木偶,控制线掌握在国际理事会手中。西方国家几乎把所有的研发精力都与经济挂钩。而国际理事会是一个政治机构,在兰菲尔看来,理事会的政策是支持立竿见影的工程而绝不是基础性的科研工作。但如聚变反应工程,虽然没有明显的成效却仍会得到理事会大量基金。凯文迪斯最好的研究团队所从事的航天无线电被解散,是因为理事会认为“航天”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工作,有待时机成熟。至于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理事会却闪烁其词。由于经济危机的加深,理事会为了节约科研经费而把精力放在经济问题和报纸头版所刊登的重大灾难上。兰菲尔知道应该学会应变自如,他尽量找出超光速粒子所能具有的现实意义,这样的变通才使得他们团队的工作顺利开展。
第二节
  兰菲尔调整完一些电动齿轮。这些天,齿轮运行时总有火花产生。兰菲尔把机器关掉,头脑里充斥着实验室里的嗡嗡声。
  “杰森,”他喊道,“我去冲杯咖啡,帮忙盯着点,行吗?”
  兰菲尔拿起灯芯绒夹克衫,将胳膊一伸套在身上,衣服的腋窝处有一弯汗渍。当他伸胳膊穿衣服时,看到平台上有两个人。他把胳膊放下,技术人员正指着他说些什么,而另一个就通过狭窄通道往实验室这边走来。
  兰菲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在牛津的同学和那段生活:他走在石砌的回廊上,发出通透的回音。金秋十月的早晨,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期待着新生活快些开始,以便实现他学生生涯的目标。他知道自己很聪明,尽管同学们都很杰出,但他相信他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前夜,他乘火车来的,他真想站在阳光下拥抱所有的人。
  这时候两个人闲散地向他走来。他们穿的学术袍就像宫廷长袍一样,走起路来俨然整幢大楼的主人。当正在高谈阔论的他们走近兰菲尔时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下,认出了他是爱尔兰人。他们走远时,一个人散漫地拉长声音说道:“哦,上帝,又一个讨厌的乡巴佬靠奖学金混进来了。”兰菲尔在牛津的几年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当中。虽然现在的他在学术界很有名望,但兰菲尔觉得即使是那些虚度光阴的同学也比他更懂得享受生活。
  兰菲尔看到彼得逊时,昔日的回忆就开始刺痛他。那段生活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甚至记不清那两个势利鬼的音容笑貌,可彼得逊却有着同样的霸气与自满。他注意到彼得逊优雅的着装以及他对旁边技师着装的不满。他身材挺拔,干练精瘦,头发乌黑,从远处看绝对是一个年轻而行动敏捷的花花公子。他步子矫健,像是在年轻时候参加过马球或网球训练,而不像兰菲尔那样去参加橄榄球训练。彼得逊只有四十出头,不过看上去已习惯于大权在握的样子,他英气逼人,但眉宇间却没有任何轻蔑的神情。兰菲尔猜想他的涵养和内敛恐怕是在成年后才做到。“振作点,约翰!”兰菲尔提醒自己,“你才是这里的专家,而不是别人。微笑一下!”“早上好,兰菲尔博士!”彼得逊那圆润的嗓音正中兰菲尔的预料。
  “早上好,彼得逊先生,”兰菲尔低语,并伸出宽大的手,“很高兴见到你。”要命,为什么要对他这样说,跟他爸爸似的,见了生人会说:“伙计,见到你很高兴。”兰菲尔对自己的表现略显不安。彼得逊不动声色地直接切入正题。
  “这里就是实验室吗?”彼得逊漠然地环顾四周。
  “想参观一下吗?”
  “是的。”
  他们经过一些老式灰旧的橱柜和堆放新设备的崭新的格子间,那些设备都来自于电子科技、世界物理协会以及美国的一些公司。设备的亮红色和黄色部分是一个小机构赞助的。兰菲尔带领彼得逊穿过强大的磁场来到结构交错的实验室。
  “这些是超导装置,我们在接发信号时需要很强的磁场以便取得精确的电磁波。”
  彼得逊研究着纵横交错的电路和仪表盘。格子间的电子器件一行一行地排列,没过了他们的头顶。彼得逊指着一个仪器,询问它的功能。“你不用为技术问题费心。”兰菲尔说道。
  “说来听听。”
  “嗯,我们正在搞一个大型锑化铟的实验,你看……”兰菲尔指着被包裹的容器说道,“我们正采用高能离子来轰击它。当离子撞击铟原子时就释放出超光速粒子,这是一个复杂而敏感的离子原子核反应。”兰菲尔看着彼得逊说,“超光速粒子是一种比光速还快的微粒,也就是说……”他环指磁块四周,领着彼得逊走到一个长长的、蓝色圆柱形容器旁。这个容器从磁场伸展出十米开外,“我们设法得到超光速粒子并使其集中在一束光中。它们有着特殊的能量和转速,并只与铟原子核在强磁场中振动。”
  “而且是在超光速粒子撞击物体的时候?”
  “你说得对,”兰菲尔断然地说道,“超光速粒子要保持精确的能量状态撞击原子核并在其失去自身能量前高速旋转。它们能直接穿透普通物体,这就是超光速粒子穿梭光年之后还没有偏离自身轨道的原因。”
  彼得逊皱着眉头看着仪器,没有再说什么。
  “但当我们用处于精确能量状态的超光速粒子撞击铟原子核时——通常这种能量状态并不好把握——超光速粒子就会被吸收,这将会打破高速旋转的铟原子核所趋向的任何方向。假设铟原子核如同万箭齐发般整齐,如果它们在超光速粒子到达前已经趋向此方向,那么这些原子核将变得杂乱无序。之后就会呈现出……”
  “明白了,明白了。”彼得逊傲慢地打断了他。兰菲尔疑惑不定,是否他的解释太多余。如果彼得逊以为兰菲尔在轻视他,那可真不幸——兰菲尔说话一贯如此。
  “我记得也有人从事过铟的研究,是吗?”
  兰菲尔屏住呼吸,彼得逊确实很狡猾。“是的,在1963年时也有人进行过这方面的实验。”他慢慢地说道。
  彼得逊冷冰冰地说:“我读过一些初期的报告,我也明白这些报告一般是靠不住的。那个技术人员告诉我这项实验很有意义,但我仍然不确定你所写的报告内容。改变过去……”
  “是这样,会有一个叫马克海姆的同事给你解释这个观点。”
  “好吧。”
  “很显然,过去没有人试图发送反馈信息。即使我们可以制造一个传送信息的装置,可那时的人没有接收装置。”
  彼得逊皱起眉来,“那当然。”
  兰菲尔激动地继续说:“我们已经有了传送信息的装置。但是,1963年时,人们对超光速粒子没有任何概念,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发送电讯实验信号干扰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唤起他们的注意。”
  “嗯。”
  “我们正试图集中超光速粒子,使其达到……”
  “等等,”彼得逊举手示意,“达到什么?1963年在哪里?”
  “很遥远的地方,从1963开始计算地球绕太阳的圆周距离以及太阳自身绕星系中心的距离,加起来就会指向遥远的1963。”
  “都涉及到哪些方面?”
  “涉及到当时星团的中心,而且当时星团也在运动,也涉及到地面微波所提供的信息结构,还有……”
  “不要再继续你的专业术语了,可以吗?你的意思是说1963年是在太空中的某个方位吗?”
  “可以这么说,我们发射粒子束光到达那个方位,也就是说我们发射到地球在一段特定的时间所处的那个方位。”
  “听上去像天方夜谭。”
  兰菲尔谨慎地说:“我认为可以实现,只要创造出真正无限高速的粒子束……”
  彼得逊倦怠地苦笑道:“啊……真正无限高速?这个说法挺有趣。”
  “我是说无法测量的速度,”兰菲尔解释道,“真是抱歉,那些术语让你为难了。”
  “我正在努力理解。”
  “是的,是的,我也许太心急,”兰菲尔迫使自己在彼得逊的刁难中镇静下来,“关键是得到超光速粒子,假使我们能发送到正确的位置,就可以给过去发送信息。”
  “超光速粒子束可以直接穿越星体吗?”
  兰菲尔皱了皱眉说:“事实上,我们也不太清楚。也许会有其它的反应——超光速粒子和不同于铟的原子核——也许反应更强烈。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显示。如果有任何恒星或行星能够阻挡超光速粒子束,将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但是你已经进行了一些简单的实验,我读过你的报告……”
  “是的,是的,实验非常成功。”
  “那么……”彼得逊指着那堆错综复杂的设备,“这让我觉得是很有价值的物理实验,值得向理事会推荐。但是……”他摇摇头,“我不是吃惊这项实验的经费。”
  兰菲尔表情有些紧张:“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经费,实验就可继续进行。”
  彼得逊叹了口气:“是这样,兰菲尔,说句实在话,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代理事会审核这项实验,因为理事会的某些重要成员认为这项实验很有意义。可不仅仅是我,理事会的其他成员都没足够的专业知识来评价这项实验。我们大多是研究生态学、生物学和系统学的。”
  “理事会应该吸纳更宽范的人才才对。”
  “是的,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只引进所需的人才。”
  兰菲尔唐突地打断了他:“伦敦国王学院的戴维斯,他对这项相当关注,而且……”
  “没时间谈这个,我们现正在寻找紧急救助措施。”
  兰菲尔慢慢地说:“那件事很棘手吗?”
  彼得逊顿了一下,认为自己说得过多了,“是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加快这项实验的进程?”兰菲尔有些迫不及待。
  “你们必须这么做。”
  “如果可以更新设备的话,情况会好很多,”兰菲尔用手示意这间实验室,“美国人改良了电子传动装置,它可以使实验状况有所改观。要想实验加速进行,我们就需要美国专家的辅助。坦白地说,我们需要的元件大多都是在他们的国家实验室——布鲁克艾纹研制成功。”
  彼得逊点点头,“你的报告也提到这点。所以我今天想见见这位马克海姆先生。”
  “他可以胜任吗?”
  “是的,据我所知他做事很谨慎,而且是这方面的美国专家,他在国家科学基金会……”
  “哦,我明白了,马克一会儿就来。咱们到我办公室喝杯咖啡吧。”
  彼得逊跟着他回到了杂乱的办公室。兰菲尔猛然间感到有些窘迫,和来访的客人一道回来时,才下意识地意识到室内的凌乱。他赶忙清理了堆在椅子上的书本和纸张。彼得逊坐下后,把裤腿往膝盖下提了一下,跷起二郎腿。兰菲尔只冲了杯事务性的咖啡而不是充满诱人味道的咖啡。他需要时间思考,今天从一开始就不顺。兰菲尔疑惑是不是因为自己在牛津的那段回忆而不自觉地迁怒于彼得逊。不过,也无所谓了,现代人都锋芒毕露。也许当马克来时一切会好起来。
  玛吉锁上了厨房门,提着鸡食篮子转身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草坪中间铺着砖路,砖路的交会处伫立着一个日晷仪。她习惯性地沿着砖路走,从不踩踏湿漉漉的青草。草坪外有一片玫瑰园,那可是玛吉的得意之作。她慢慢走过花园,不经意间撞破了还带着露水的蛛网,她拧掉枯萎的花朵,再嗅一嗅小花蕾。时值早春,但有些玫瑰已经开了。玛吉经过每朵花时她都要和它们打招呼。
  “夏洛特?阿姆斯庄格,看看这朵小花蕾,你真是好样的,今年夏天你肯定很抢眼。逖芬妮,你怎么样了?我看见你身上有绿色的虫子,过一会儿就给你喷些药。早上好,伊丽莎白女王,你看起来很健康,不过你离砖路太近了,我应该把你这边好好修剪一下。”
  远处有人敲门,还夹杂着安在树篱上的蓝色电铃的声响。玛吉突然一惊,意识到敲门声是从自己家传来。不会是西斯和林达,他们不可能这会儿就来。当她走过玫瑰丛返回时,叶子上的雨珠滚落下来。她匆忙绕到房子的一边,越过草坪,把篮子放在厨房边上。
第三节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罐子,在门廊口正要转身。她看上去好像已经露宿了一宿,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脸上污秽不堪。她和玛吉一样高,很消瘦而且肩膀很圆。玛吉迟疑了一下,那个女人也犹豫了一下。她们两对眼睛穿过“V”形的沙石过道对视着,玛吉向前走去。
  “你好,女士,你能借我一些牛奶吗?我已经没有牛奶了,可孩子们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她态度很坚决却并不友善。
  玛吉眯起眼睛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我们刚迁到路那边的老农场。只是一点点牛奶,女士。”那个女人靠过来,并举起手中的罐子。
  老农场——那个废弃的农场,玛吉想着。他们一定是非法占地的异乡人。她有些不安。
  “你为什么来这儿?商店在白天是营业的,而且在路边的农场也可以买到牛奶。”
  “别这样,女士,孩子们还等着吃饭,你是不会让我再走那么多路去找牛奶的,对吗?我会还你的,难道不相信我吗?”
  不相信,玛吉默默地想着,为什么那个女人不去救济她的地方呢?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就有救济会。
  “对不起,”她坚定地说,“我没有多余的。”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那个女人转身走向了灌木丛。
  “啊,罗格!”她喊道,一个高大而瘦削的男人出现在杜鹃花丛中,并用手拉着一个小男孩。玛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她昂着头笔直地站着,让自己看上去能控制局面。那个男人拖着脚走到了女人旁边。玛吉鼻翼微动,闻到一股汗水和烟熏的味道。那个男人穿着拼凑到一起的衣服,布帽子,长长的大学围巾,一副手指都拆开的毛手套,一双轻底的蓝色布鞋,走起路来一只鞋底拍打着地面,裤子显然很不合身,太宽又短了几厘米。在肮脏破旧的涤纶夹克下面,是一件彩色绣锦的马甲。他也许和玛吉一样大,可看上去要比玛吉大十岁,他的脸似草皮,眼窝深陷,脸颊上还有胡子碴。她意识到了差距的存在,由于饮食良好,玛吉身材丰满;洗过头后发丝还很蓬松,她用面霜和乳液保养皮肤;修剪花草时穿的旧衣服是蓝色棉质裙子、手织毛衫和一件羊皮夹克。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家没有牛奶?”男人愤愤地说道。
  “我没这样说,”玛吉有些语塞,“我只有够自家用的,没有多余。沿着路向下走有很多住家户,你可以问问他们,不过你们最好去村子里买。离这儿只有半公里。很抱歉帮不了你。”
  “你们这帮人都一样,就是不想给罢了。像其他有钱人一样小气,把所有都据为己有。你自己看看——我打赌你的房子很大。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过着什么日子。我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工作,也没地方住,你却在这里舒服……”
  “罗格!”女人制止了他。她抓住男人,把手压在他的胳膊上。男人甩开她的手上前一步靠近玛吉,玛吉定定地站在那里,愤怒涌了上来。该死的,他们有什么权力到这儿,在我的花园里训斥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牛奶只够我们家用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她冷冷地说。玛吉思忖着,“我永远不会去乞讨,这些人没一点骨气。”
  那个男人向前逼过来,玛吉本能地退后几步和他保持距离。
  “日子都不好过,”那个男人学着玛吉的腔调,“是不好过,不是吗?其他人的日子是不好过,可你却有大屋子,有吃的,说不定还有汽车和电视机。”他用眼睛扫视着房间、车库、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和窗户。玛吉心想,谢天谢地前门和窗户都锁上了。
  “我帮不了你们,你们可以走了吗?”她转过身,准备走回房间。男人跟着她的脚步,那个女人和孩子默默地尾随其后。
  “对,你做得对,尽管回你的大房子吧,你是不会那么轻易甩掉我们的。那一天终将会到来的,当你从舒服的日子跌入……”
  “谢谢你的提醒……”
  “够了,罗格!”
  “你们这群人会遭到报应的。将来会有暴动,你们也会乞讨。而你们什么帮助都得不到!”
  玛吉猛抢几步,几乎变成了小跑,希望在到厨房门口之前甩掉那个男人。当男人紧紧跟着她时,她开始摸索口袋里的钥匙。玛吉担心男人会拉住她,便转过身来直视他。
  “从这里离开,快点!不要再来烦我,去救助会,从我的地方消失!”男人退后了一步,她抓住那一篮子鸡食,不愿意留下任何东西,他们也许会偷走它。谢天谢地,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当男人迈上台阶的时候玛吉已经砰地关上了门,咔嗒一声把门锁上。男人透过屋门开始咆哮:“你们这些烂人,不管老子死活,对吧!”
  玛吉浑身颤抖,但她仍反击道:“如果你还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了。”
  她透过房间望着窗外,他们不会轻易罢休的。她现在很虚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并感到一阵阵的恶心。男人还在门外叫喊,言语变得越来越下流。电话就在大厅的桌子上,玛吉拿起听筒贴在耳边——没有声音。她拨弄了几次,电话依旧没有声响。真是该死,偏这个时候出问题。电话故障是常有的事情,但玛吉默默地祈祷,请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什么事情。她摇了摇电话,仍然没声音。玛吉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如果那个男人撞进来怎么办?她的大脑开始搜寻可以当武器的东西,火钳、餐刀——哦,上帝,千万不要动武,他们有两个人而且那个男的看上去是个卑鄙的家伙。对了,她可以从落地窗钻出去,沿着后面逃走,到镇子上求救。
  玛吉听不见男人的喊叫声了,但她没有胆量去窗旁边看他是否还在。她又试了试电话,还是不管用,她砰地一下把话筒撂下。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门窗上,倾听是否有破门而入的声音。突然敲门声再次从前门响起,玛吉松了口气,知道男人仍在前门外。她坐着,手紧抓着大厅桌子的一角。快滚,该死的家伙,玛吉诅咒道。敲门声不断响起。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在砾石路上响起。他走过来了吗?这时厨房门又传来敲门声。天哪!难道就摆脱不了他?
  “玛吉,玛吉,你在吗?”一个声音向她呼唤。
  她终于松了口气,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玛吉感到很虚弱,根本没有力气挪动一下。“玛吉!你在吗?”声音渐渐远去,她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厨房打开门。
  她的朋友西斯正从小花园离去。“西斯!”玛吉提高声音,“我在这里。”
  西斯转过身朝她走来。“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这么差。”西斯问道。
  玛吉踏出房门,环顾四周。“他走了吗?”她问道,“刚才这有个很可怕的男人。”
  “是不是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带着个女人和孩子?我来的时候他们正要离开,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借牛奶,”玛吉突然笑了起来,有点歇斯底里,但事情说出来倒很平淡,“后来他就变粗鲁起来,开始大呼小叫,他们是异乡人,昨晚搬进了那座废弃的农场。”她一下子坐进椅子里,“上帝,这真的是很恐怖。”
  “可以想象到你的处境,看你一直在颤抖,这可一点不像你,玛吉。我认为你应该能应付任何事情,甚至危险残忍的异乡人。”西斯开玩笑地说道,玛吉点点头。
  “事实上,我可以做到,如果他撞进来,我准备用火钳猛击他的头,再用餐刀戳他。”玛吉说着笑着,可这一点都不可笑。她当时真的那样想过吗?
  戈登一边拿起磨皱的公事包,一边郁闷地想:必须消除实验中该死的杂波。这讨厌的杂波怎么都不消失。如果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整个实验将付诸东流。
  直到现在,棕榈树仍然会让戈登?本思顿很吃惊。每天清晨,当戈登把平房的前门砰的一声关上,转身之际看见门外的棕榈树时,便会定在那里。瞬间的停滞是为了确认。他确实在这儿——加利福尼亚。并不是电影场景,一切都是真实的。棕榈树的掌形枝叶直伸入无云的天空,静静的异国情调。加州的棕榈树比起陌生空旷的高速路以及冷暖骤变的气候,更让人们印象深刻。
  许多个夜晚,戈登和潘妮很晚才睡。看看书,听听当地音乐。这样的生活和他在哥伦比亚如出一辙,他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作息,令他几乎忘记了他身处加州。从这里不到半个街区就是巨浪翻滚的“风海沙滩”。当他开着门窗,浪涛的翻滚声就像第二大道上机车的轰鸣声。戈登以前在第二大道驾车时,总能巧妙地躲过穿越马路的人。所以现在每当他做好出行准备,紧张地扭动钥匙,而头脑还在思考问题时,总是微微地震惊一下,棕榈树把他拉回到现实——这是在加州。
  周末时,他更能记得他身处加州。当他睡醒时,就能看到潘妮的金发在枕边散开。平时,潘妮要起早去授课,离开时他仍在酣睡,她轻手轻脚地洗漱从没惊扰过他。每天早晨,潘妮好像都没有来过似的。她不会把任何东西乱放,甚至连睡过的床单也没有一丝卷曲的痕迹。
  戈登把叮叮响的钥匙放进兜里,沿着红千层树篱走入拉荷拉宽阔的林荫大道。这里对他来说仍有点陌生。他把自己的雪佛兰停在宽阔的大街上。两条大路从中心纵向展开,宽阔的街道就像是建筑空地,这些道路仿佛划定了城市边界,又像是为汽车开辟大型的娱乐胜地。比起加州的马路,第二大道更像是深色石板砖墙之间的井状通风口,而在这里,马路宽阔到奢侈的地步。在纽约,每当戈登踏出家门,他总是很小心,因为只要一推开大门,就会有一群人撞入视线。人群迅速地移动着,就像进入了一架大型的搅拌机。他总感到周围的人群在相互挤压。而在加州一切都有所不同。纳提勒斯大街就像是白色的平原沐浴在阳光下一样人迹罕至。他钻进了雪佛兰轿车,发动机的咚咚声打破了寂静的街道,他想象自己正开着汽车后镜里映出的那辆加长克莱斯勒,它从远处一条街区呼啸而过。
  在去学校的路上,戈登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拨弄着收音机旋钮,在嘶嘶啦啦的杂音中搜寻到一档音乐节目。戈登比较喜欢当地的民谣歌曲,可对巴土蒂霍力的老歌总有一种奇怪的情结,他发现自己在冲澡时也哼着他们的歌——“每天会慢慢地靠近……而那一天将会……”戈登搜寻到高昂的沙滩男孩的音乐后便不再拨弄旋钮,曲调悠扬,娓娓叙述着旅行中的见闻、沙滩和太阳的印象。戈登沿岸边从拉荷拉大道驶过,眺望远方,星星点点的人群在慢慢展开的浪花中冲刺。孩子们虽然已开学两周,却仍不计其数地在这里玩耍。
  戈登急速驶下山去,汇入缓行的车流中,其中多数是黑色加长林肯或凯迪拉克。他减慢速度,注视着索代德山上的建筑群。山上土地被新翻后建成梯田样。卡车在破坏过的泥土上爬行,就像是昆虫一样。戈登酸涩地笑了笑,想到即便把目前的实验理出头绪并且取得辉煌的成果,也仅仅是大学里的终身教授,多拿点工资而已,可仍然负担不起远山上的别墅。除非他在学校里左右逢源,能够迅速得到提升,并得到兼职学院院长津贴而增加收入。但这样做人太累了。
第四节
  他满脸浓黑胡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收音机里当沙滩男孩的歌声渐渐结束时——“潮水涌进丛林,冲洗淤泥……”——他把汽车换了挡。车子急速地穿过熙来攘往的车流,朝拉荷拉的加州大学驶去。
  ***
  戈登下意识地轻敲着液态氮杜瓦瓶,思索着该如何表达他的想法。他不怎么欣赏阿尔伯特?古博,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挺随和,金黄色的头发,说话节奏缓慢,有时还含糊不清,但由于经常进行潜水和打网球,肌肉显得很健壮。古博少言寡语的懈怠,一次又一次地挫伤了戈登的积极性。他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令戈登不悦。戈登发现自己经常义愤填膺、牢骚满腹。
  “对了,嗯,”戈登说着,快速地从杜瓦瓶的喷流管转过身,“你已经跟了我一年多了吧?”
  “是的。”
  “你跟着莱金教授做得不错,之后我来系里工作,莱金教授太忙,你就由我接管,负责你的课业。”戈登脚跟支撑身体重量,双手插入后袋兜,“因为莱金教授说你很出色。”
  “是的。”
  “而且你现在研究锑化铟,已经差不多一年半了。”
  “是的。”古博疑惑地说着。
  “我觉得你现在也学会耍滑头了。”
  古博没有明显的反应,“嗯……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我问你工作进展如何,你告诉我,你已经详查过每一个放大器,每一个感应器,以及每一项工作了。”
  “嗯,是的。”
  “但仍然有杂波。”
  “按照所有程序,我检查了一遍。”
  “胡说!”
  古博倦怠地叹了口气:“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戈登皱起眉:“知道什么?”
  “本思顿博士,我知道你在实验当中事无巨细要求严格并且从不拖延,我很清楚这一点。”古博抱歉地耸耸肩,“昨晚我没有把你交代的任务完成就走了,和一群朋友喝啤酒去了,可我回来后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了。”
  戈登皱了皱眉,“我并没有指责你和朋友去喝酒,你可以随时休息,但前提是必须保持一切运转正常,让前置放大器或是观测仪起到精确的监控作用。”
  “是的,它们确实运行正常。”
  “可……”戈登摊了摊手,有些恼怒起来,“……你已经把某些事情搞糟了。我不在乎你是否出去喝酒,但你要保证实验顺利进行。根据常识可以推测这个实验起码需要四年的时间。可你不希望加快速度吗?”
  “希望。”
  “那么就照我说的去做,不要再偷懒了。”
  “我没有松懈。”
  “你确实松懈了。你没有认真检查,而且……”
  “杂波仍然存在。”古博打断了戈登,毅然决然地说道。戈登猛然意识到有点威逼古博了。古博只比他小三岁,撇开实验的错误不谈,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应该这样对待古博。
  “哦,我……”戈登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话卡在喉咙眼儿里,他突然感到很尴尬。“好的,我相信你。”他说话的方式突然变得事务性般简短,“一起看一下你的监测图。”
  古博靠在一块磁铁上,这块磁铁是他们实验的核心。他转过身穿行于充满电缆以及微波波导的通道。实验仍在进行。银白色的长颈瓶壁上结了层冰,悬挂在磁体的两极中间,而锑化铟电缆遮去了长颈瓶的光泽。长颈瓶内液态氦在超过绝对零度几度之后沸腾,泛起汩汩的泡沫。机器套子上的水结了冰,当冰层延伸到机器减压部分时,就发出断裂的声音,冰层的反光闪烁在充满机器嗡嗡声的实验室里。几米远处,一排排晶体管发出的热量形成一堵暖墙。但戈登仍能感到从液态氦处吹来的微微冷风。尽管有点冷,但古博仍身穿着破旧的T恤和牛仔裤。戈登喜欢穿系纽扣的长袖衬衫,配一件花呢夹克,外套牛津式的绒面呢大衣,以及灯芯绒裤子,然后松松地在后面系上。他还不适应实验室里的气氛。要不是他和古博都要驱车从山上赶到这边的工作区,他也不会穿得这么随便。
  “我记录了很多数据。”古博聊起来,似乎忘记了前一分钟还凝结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他正在摆弄自动绘图仪,戈登穿过监测仪表和转动的机箱走到他身边。图纸是用红色亮线制成坐标方格,以便将绿色的上下起伏波线凸显出来,这种颜色的对比度可使图纸增强立体感。
  “你看,”古博用粗粗的手指沿着绿色的波峰与波谷滑动,“这里就是铟原子核振动的位置。”
  戈登点点头说道:“有规律的波动,才是我们应该寻找的,但图纸上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纤细的垂直线,似乎是监测仪的探针笔由于随意的推动力,在图纸上前前后后地乱画。”
  “真是一团糟。”古博咕哝着。
  “是的。”戈登承认,他似乎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将肩膀放松了下来。
  “还有这些记录,”古博展开另一幅带有绿色矩形讯号的图纸,“图纸上是交错的图形讯号。图纸的右边是光滑而整齐的波形讯号,而中间及左边是一些无任何意义的杂乱的线条。”
  “该死。”戈登对自己低语。在这些图表当中,锑化铟电子流的振幅从左向右开始加剧,“杂波干扰高频率振幅。”
  “并不总是这样。”
  “嗯?”
  “还有这张,我在那幅图纸之后记录了这一张。”
  戈登开始研究第三张x-y坐标图,在这张图纸上左边清晰地记录有条理的振动,频率很低,在右边噪波就出现了。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是很确定。”
  “我们以前总不断接收到单调的杂波。”
  “是的。”古博茫然地看看他。戈登在这里是教授,所以古博要反复思考他谜一样的话语。
  戈登眯起眼睛,思忖:“我们能接收到有规律的讯号,但仅仅是在某些时段而已。”
  “看起来是这样。”
  “时间,时间,”戈登恍惚地默念着,“嘿,探测笔记录一张纸需要用三十秒的时间,对吗?”
  “我们是否应做些改动,如果你认为……”
  “不,不,听着,”戈登快速地说,“假设在这张图纸上没有杂波……”
  他翻到第二张图纸上,“……当监测笔做低频记录时肯定有一处杂波,大概过十秒钟后消失。你看这里……”他用短粗的手指点着x-y坐标轴,“……监测笔达到高频时便出现杂乱的线条,杂波就在此时出现了。”
  古博皱皱眉,“但……我认为这个实验很稳定。关键是没有任何突变。我保持着实验所需的持续低温,以及监测器放大器和整流所需的高温,而且按照图纸摆放它们,它们……”
  戈登用手示意,打住了他的解释,“我们所做的并没有差错。我们花了数周来调试电子设备,却没有发现任何故障。我觉得另有蹊跷,这就是我的观点。”
  “是什么呢?”
  “一些来自外界的干扰。”
  “是怎样的……”
  “那谁知道?”戈登再次振作。他开始习惯性激动地踱来踱去,伴随着每次转身时鞋底拍打地板发生的吱吱声,“但可以推测,在锑化铟中有别的信息源。或者监测到从其它实验室发出的信号。”
  “这还不太清楚。”
  “该死,我也不太确定,但是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干扰原子核的振动监测。我们只是把这些干扰也记录下来了而已。”
  古博斜着眼看着这些无规律的线条,似乎在心中思量着如何改进实验。
  “怎样做呢?”
  “如果我们不能消除杂波,就着手研究它,找到它的来源,检验它是否存在于每个锑化铟的实验当中?是否来自这边其它的实验室?或是有些新的物质出现?”
  古博慢慢地点点头。戈登用铅笔在坐标图纸背后潦草地画着机器的零部件,快速地形成了一些图表。他现在看到了实验的转机。调整这里或是在那里添加设备。他们在大厅莱金那里借到一些零件,而且花一两天探讨费荷的射频频谱分析。
  戈登绘图时铅笔在纸上发出的细小的沙沙声,气泵沉重的咔嚓声和电子设备弥漫在整个实验室的嗡嗡声,他都没有感觉到。他的灵感层出不穷,随着铅笔的挥动跃然纸上,让他在深思每一个想法前就把它记录下来。他觉得在这杂波的问题上,他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也许在这些图纸数据的背后隐藏着新的启示,就像在灌木丛中玩捉迷藏游戏。戈登确信他一定能解开这些谜题。
  格莱克?马克海姆骑车经过兽医站时,门前的花芳香四溢,然后转弯驶入凯文迪斯实验室的行车道。马克海姆有节奏地在车上摇摆并转换身体重心,他喜欢在拐弯时,湿湿凉凉的风拂面吹过的感觉。马克海姆试图以最小的弧度骑到实验室的入口处,也就是两点间的最短线路到达目的地。他最后用力蹬了一下车子,潇洒地跳下车,并且一路小跑着,利用惯性把车子推进停车处。
  马克海姆拉拉身上棕色的爱尔兰夹克,三步并做两步地迈上台阶,这使他看上去总像在赶时间。他下意识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鼻梁上留下红色的印记,然后又用手捋了捋胡子。他精心修剪的胡子从下巴延伸到鬓角,但他的胡子就像他的头发一样,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显得凌乱。马克下车后喘着粗气,他猜想,要么是这些天来长胖了,要么是年龄的增长使得体能下降。他现在已经五十二岁,却仍然保持着健康的身体状况。医学研究充分证明运动和长寿密不可分。
  马克推开了玻璃门,径直向兰菲尔的实验室走去。每周他都会来视察设备并和大家打个招呼,但事实上,他每次来访所了解到的东西甚少。他只对大型电子设备背后隐藏的理论感兴趣。他轻松地踏进充满声音的实验室。
  透过办公室窗户他看到了兰菲尔——和平时一样健壮、不讲究、敞着怀,灰褐色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上。兰菲尔正在杂乱的桌子上翻阅文件。马克没有认出旁边那个人,他猜想那人可能是彼得逊,并对他与兰菲尔的反差感到有趣。彼得逊深色的头发光洁整齐,身着优雅昂贵的套装,他看起来自信、温文尔雅,但同时,马克认为他是一个难应付的家伙,经验告诉他泰然自若的英国人很难相处。
  马克像往常一样礼貌性地敲门示意后,便推开办公室的门。兰菲尔和彼得逊都转向他。兰菲尔仿佛松了口气,猛然站起身,撞掉了桌子上的一本书。
  “啊,马克,你来了。”兰菲尔没话找话地说,“这位是来自理事会的彼得逊先生。”
  彼得逊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
  “你好,马克博士。”
  马克用力地与他握了握手。
  “很高兴见到你,参观过约翰的设备了吗?”
  “是的,刚才看过了。”彼得逊对他的开门见山有点恼火。
  “国家科学基金会对实验如何评价,你知道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评价。我还没有提交报告,他们上周才派我来视察实验,可以坐下谈吗?”
  马克没有回答,径直走进房间,清理出屋内仅存的第三张椅子,坐了下来,并跷起腿。另外两个人则稍微正式地坐回原位。
  “你是等离子物理学家吗,马克博士?”
  “是的。我是趁休息过来的。直到最近几年我的工作重心才转移到等离子上来。在他们发现超光速粒子并且成为焦点问题时,我早已发表过相关的论文。我猜想这就是基金会派我来这儿的原因。”
第五节
  “你读了我给你的计划书吗?”彼得逊问道。
  “是的,读过了。很精彩!”马克断然说道,“理论构思很好。我已开始研究兰菲尔实验幕后的理论了。”
  “你认为实验可以成功吗?”
  “我们确信技术不成问题。但是否真的能与历史沟通——还不得而知。”
  “那这里的装备……”彼得逊伸出胳膊环指四周,“可以办到吗?”
  “如果我们真能交上好运的话。据了解,在1950年已有相似的核共振实验在凯文迪斯、美国以及俄罗斯等地进行。理论上讲那时人们已能收到超光速粒子发射的信号。”
  “那么,我们可以发送信号了?”
  “是的,但仅此而已。这是极受限制的时光穿梭形式,也是人们想象出的唯一能发送信息到过去的办法,目前还不能运载人或物体。”
  彼得逊摇了摇头,“我大学的专业与计算机和社会学有关。甚至连我……”
  “剑桥大学?”马克打断他。
  “是的,国王学院。”马克沉默地点点头,彼得逊迟疑了一下。他不喜欢美国那种直来直去地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当然,他也会这么做,可他会更隐蔽一些。彼得逊有些烦躁,首先发话,“甚至连我都知道实验中隐含一个悖论。还是那个朝你祖父开枪的老故事:如果他死了,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你。昨天有些人在理事会上谈起这个悖论。我们几乎要因为这个悖论而放弃实验。”
  “没错,我在1992年的一篇论文中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确实存在悖论,可是我们如果正确地看待事物,悖论就可以避开。我可以做出解释,但需要时间。”
  “对不起,我现在时间不多。按我的理解,整个实验是要发送讯号,告诉1960年的人们我们这里的情况。”
  “嗯,可以这么说。警告那个年代的人们防止过量地使用氟化烃,用草图告诉他们浮游植物群落的危害。给他们一些研究上的指引,为现在的我们赢得时间上的……”
  “告诉我,你认为这项实验有用吗?”
  兰菲尔有些焦躁不安,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绝对不是传奇故事,”马克缓缓地说,“这项实验可以最终拯救成千上万条性命。”
  片刻沉默,彼得逊换了换腿,从膝盖上弹去一块椅子上的棉絮。
  “你们应该知道,这牵涉到优先拨款权问题。”彼得逊最后透露,“我们不得不纵观全局,紧急理事会从早上九点就召开会议。在北非由于长期干旱和食物匮乏已造成大面积人群死亡。你们将在新闻里听到更多关于此事的报道。而且还有其它紧急事情要优先解决,不只北非灾难不断,南美的海岸沿线大量的硅藻蔓延,致使数以千计的人死亡。你们却要求我把钱投入一个成败未卜的孤立实验中——更确切地说是投入一个理论中……”
  马克立刻打断:“并非如此,超光速粒子不是新发现。现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研究小组——重力理论小组——从其它角度也在研究超光速粒子。他们正在研究超光速粒子怎样解决宇宙学难题——例如:宇宙的膨胀和其它相关问题。”
  兰菲尔也点头附和,“是的,他们最近在《物理论坛》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电流密度波动的文章。”
  “加州理工学院所在的洛杉矶也有很多问题。”彼得逊说道,“当然,主要是大火。一旦风向改变就会造成火势蔓延。我不知道这对加州理工学院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但理事会不能袖手旁观。”
  兰菲尔清了清嗓子,“我认为科研经费应该获得优先拨款权。”他有点儿耐不住性子。
  彼得逊带着优越感答道:“嗯,你暗指国王那天的电视讲话吧。他只是想在加冕的这一年树立良好的公众形象——但是,他一点也不了解科学,更不懂政治。当然他心怀好意。理事会建议他用前瞻性的眼光看待大局。很有意思的是他很快就精于此道。总的来说,钱很紧缺,必须谨慎使用。在现阶段仅能向你们保证,我将向理事会做出提案。只要理事会决定了你们的优先拨款权我就会通知你们。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提议是一次远距离投射,很难命中。”
  “我们必须获得优先权!”马克突然果决地说,“为什么要用钱去到处补窟窿,让钱变成干旱枯竭的救济款,你可以临时补救某一处,但情况总是在不断地恶化,除非……”
  “除非改变过去?你真的认为超光速粒子能回到过去?”
  兰菲尔说:“已经做到了。我们进行了一些小规模的实验而且很成功,这在报告中提到过。”
  “超光速粒子可以被接收到吗?”
  兰菲尔轻快地点点头,“我们利用超光速粒子加热过去时段的铟粒子,从而得知可以被接收。”
  彼得逊皱起眉头,“如果测量到温度升高,你们就不再发射超光速粒子吗?”
  兰菲尔说:“你所说的并不包括在实验内,如果超光速离子要在准确的时间到达,须穿越很长的距离……”
  “且慢,”彼得逊低声说道,“超光速对时间有什么影响?”
  马克走向黑板,“这与狭义相对论有着密切的关系,你看……”马克开始解释,他画了一些时空图,并告诉彼得逊怎样去理解,强调那条斜坐标的重要性。彼得逊专心致志地听着。马克画着波动的线条来讲述:“如果超光速粒子从一点发射,又反射到实验室,那么它们也能撞击到以前的这个实验室。”彼得逊慢慢地点点头,“你是说整个实验没有时间间隙吗?你们燃烧超光速粒子,在发射超光速粒子之前,铟粒子便迅速升温。”
  兰菲尔点点头,“说得对,我们也不想产生这样的矛盾,如果我们把热探测器与超光速粒子开关相连,那么当热量产生到一定程度,开关就会自动断开。”
  “与我所说的祖父悖论相同。”
  “是的,”马克插话道,“完成这项实验涉及到十分精细的处理方法。我们可以采取折中的办法,发送少量的超光速粒子使温度不至于太高,但我对此并没有把握。”
  “我明白……”彼得逊皱着眉,思索着马克的想法。“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我也曾仔细阅读过你们技术方面的材料。事实上,这项实验并不会完全依靠我个人的判断,”他看看身边的这两个人,“正如你们所猜想的那样。关于实验,我从理事会的马丁爵士和你提及的戴维思那儿得到指示,他们认为值得一试。”
  马克微笑,兰菲尔也面露喜色。彼得逊举起一只手,“且慢,我来这里是想得到更多的信息,而不是做出最后的决定。我也完成了理事会的任务。你想得到美国实验室的设备,这意味着将要与国家科学基金会周旋。”
  “美国有从事与我们同类科研的吗?”兰菲尔问道。
  “我认为没有,理事会的态度是节约我们的资金,所以我的主张是你们最好能得到美方资助。”
  “那俄罗斯有同类研究吗?”
  “他们说没有,”彼得逊有些不屑一顾,“可能又在撒谎,英国在理事会之所以能扮演重要的角色,是因为苏联保持着低调的形象。”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兰菲尔坦率地问道。
  “他们认为我们现在的慷慨正在毁掉日后的生活,”彼得逊说道,“因此他们只给一些象征性的财政支持,也许他们在聚敛财富以备将来使用。”
  “很狡猾。”马克说。
  “确实如此,”彼得逊赞同,“嗯,我必须赶回伦敦,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理事会还等着我的这份报告。我会尽可能帮助你们的。”他与马克和兰菲尔郑重地握手道别,“再见,马克博士,兰菲尔博士。”
  “我送你出去,”马克轻松地说,“兰菲尔?”
  “这就来。这些是有关超光速粒子的材料,”兰菲尔递给彼得逊,“补充了一些关于传送信息的新观点。”
  三人一行离开了实验大楼,朝空旷的停车场走去。彼得逊走到一辆车前,兰菲尔今天早上就注意到了这辆车。
  “这是你的车吗?”兰菲尔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今天早晨才从伦敦赶来。”
  彼得逊扬扬眉毛说道:“我昨天和老友待了一晚上。”一丝甜蜜的回忆在彼得逊的眼中一闪而过,马克猜到那个老友肯定是个女人。兰菲尔错过了这一微妙的细节,他正忙着摆弄车闸,而且马克也猜出兰菲尔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兰菲尔人不错,但是太沉闷了。无论任何人都不会认为彼得逊和善,但他确实为人机敏。
  玛吉谙熟为人处世之道,兰菲尔却不善交际。每当家中有聚会时,玛吉总能给约翰和他的客人留下充满活力并且包揽家中所有大小事务的印象。事实上,她是能进厅堂又能下厨房的贤惠妻子。玛吉会有条不紊地提前安排好聚会的各项事宜。她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来回地忙碌着,时不时地与客人攀谈几句,她不停地撩动长发仿佛过于浓密。但这样殷勤热情的女主人却会使客人感到不安。
  玛吉家的老朋友西斯和詹姆斯最先到。接着是马克,他整整迟到了十分钟。西斯身着黑色短装,看上去很精干,她穿上高跟鞋后和詹姆斯一样高。詹姆斯对此很敏感,他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像往常一样,他也穿着得体。
  其他人都在喝雪利酒,只有马克喝着黑啤。玛吉觉得餐前喝黑啤很奇怪,不过他看起来倒是胃口很好,喝几杯也无妨。她发现自己和马克很难沟通。当约翰向玛吉介绍马克时,他站在玛吉的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问她一些唐突、怪异的问题。他过于直接的问话使得玛吉转身回到厨房忙碌去了,而他竟然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当玛吉拿出昂贵的干果点心时,马克竟随意地抓起一大把,并继续和其他人交谈,就好像玛吉不存在一般。
  玛吉决定不再想任何烦心事,从上次可恶的异乡人来过之后,已经过去一周多了,她要把这件事完全忘掉。玛吉尽情享受这次愉快的家庭聚会。她注意到了马克的妻子,简。自马克进屋,他就成为谈话的焦点,而简却是一个文静、处变不惊的人。马克说话很快,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话语间只是稍作停顿。他总是妙语连珠,可玛吉还在回味刚才的话题并整理头绪时,他就已经开始说别的了。简对他的侃侃而谈付之一笑,笑容中充满睿智,玛吉认为这是思想深邃的体现。
  在聚会中,玛吉与简单独地攀谈起来。“你听起来带点英国口音,”玛吉试探地问,“你是英国人吗?”
  “我母亲是英国人,虽然她在伯克莱生活了几十年,但口音一直没变。”
  玛吉理解地点点头,她领着简到一旁说话。简聊起母亲,说她一个人住在海滩区的阿克雷奇那里,因为她写小说才买得起那套房子。
  “她写哪一类小说?”西斯插问道。
  “哥特式。她的笔名很奇特,卡赛来?比。”
  “天哪,”玛吉说道,“我读过许多她的作品,在这类小说里她写得非常耐人寻味,原来你是她的女儿,真难以置信。”
  “她母亲可是个传奇式的老太太,”格莱克突然插话,“而且一点不显老,她已经……简,她是不是已经六十岁了?看上去要活过我们一样。像马儿一样有活力,简直有点疯狂。她可是高级文化运动的重要人物,最近在伯克莱,这项文化运动盛行得很,她可是如鱼得水。她骑着车子在城市中穿梭,与不同的人上床,满口令人费解的话。她真是个卓越的煽动者。这么说她是不是有点过激,简?”
第六节
  这明显是他们心知肚明的老笑话,简随意地笑了笑。
  “格莱克,你只是铁石心肠的科学家而已。你和我妈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试想一下,如果你正衰老,而母亲还健康地活着,多令人吃惊。不过,我也认为她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就像上个月,”格莱克继续说道,“她决定把全部财产都捐给墨西哥的穷苦人。”
  “为什么?”詹姆斯问道。
  “为了表示对拉丁美洲行政区划分事业的支持,”简解释道,“支持这项事业的人希望墨西哥和美国西部成为自由区,并且根据经济法令,人们可以随意出入两地。”
  詹姆斯皱起眉来,“这不就意味着墨西哥人将大批向北迁移?”
  简耸耸肩,“有可能,而且在加州的西班牙议员声望很高,可能会促成此事。”
  “真是奇怪的福利国家。”西斯低语。
  “更像是要和美好的生活告别。”格莱克插话说道。众人笑着回应,这使玛吉有些吃惊。聚会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
  过了一会儿,马克招呼兰菲尔到一旁,询问实验的进展情况。“如果理事会没有响应,实验将会受到限制。”约翰说道。
  “最好能引进美国的设备,”马克点点头,“告诉你,我已经研究了上回讨论的问题——怎样稳定超光速粒子并集中发送到1963年。我相信能成功,不像想象中的比登天还难。”
  “太好了,我希望有机会实现这门技术。”
  “我已开始做动员工作了,彼得逊的老板——马丁爵士,自从他在航天研究所时我们就认识,我给他挂了电话,说我们现在急需设备和经费,他保证很快给我们答复。”
  兰菲尔精神为之一振,先前主人般的拘束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为什么不到屋外的阳台喝上几杯呢?多么愉快而温暖的傍晚,天色还不算太黑。”
  玛吉打开落地窗,缓缓地带领客人走向户外,马克强烈要求去花园那边看看,这正合了玛吉的意。杜鹃花浓郁芬芳扑面而来,他们穿过平台,脚步踏在砾石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詹姆斯问道:“加州那边还好吧?”玛吉倾听着别人的谈话,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马克的回答。“政府还在维持戴维斯大学……我们那儿其余的人现在每月也只拿半薪。就我所知,劳工协会……负债经营……教授和普通的职员联合起来……不识趣儿的学生们还要求上工艺学课程……”当玛吉偏过头注视他们,他和詹姆斯的谈话渐渐停下来。
  格莱克悄悄地离开队伍,走向天井院的旁边,他脸色阴沉,玛吉跟了过去。
  “我没想到现状如此糟糕。”玛吉说。
  “到处都这样。”马克有气无力地说道,看得出来他有些无奈。
  “嗨,”玛吉用欢快、高兴的口气说,“我们都希望在短时间内情况好起来,实验室重新开放。大学里该非常乐观地认为……”
  “如果我们祈祷有匹马,除非连乞丐也有马骑,”他看了玛吉一眼酸涩地说,并试图摆脱阴郁的情绪,“或者,马很邪恶,骑马的都会变成乞丐,”马克笑了笑,“我喜欢改变那些老套的谚语,你呢?”
  玛吉认为这种跳跃式的思维是理论科学家独有的,他们曲高和寡,但他们要比实验科学家——就像她的约翰——有趣得多。玛吉向他回之一笑,“剑桥的这份工作可以让你摆脱经济困扰,对吗?”
  “嗯,是的,活在别人屋檐下总比在自己的衰落中挣扎强许多,况且,这儿是个秀丽的地方,你可以忘记外界的一切。在这里教课是种享受。”
  “活在你的象牙塔里吗?就像诗里所说,这里是充满梦想的地方。”
  “牛津城才是充满梦想的地方,”他纠正道,“剑桥更像是大汗淋漓的梦。”
  “是因为处身于强烈的科学抱负中吗?”
  马克却不这么认为:“人们总认为一流的工作是在四十岁之前完成。这种想法当然不对。很多重大发现都是在人生后期做出的。但总的来说,当你步入老年时,你会觉得精力在慢慢逝去。我猜想这和作曲家很像。在你年轻的时候,灵感莫名其妙地就闪现出来,当你变老时,有的是那份沉稳和内敛。”
  “你和约翰现在研究的时空交流的课题,听起来很激动人心。一定倾注了不少精力。”
  格莱克来了精神。“是的,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而且是热点课题,除了我没有人去发掘这个机会。如果不是因为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这些院系的关闭,肯定会有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蜂拥而至共同研究这个课题。”
  玛吉和格莱克离人群越走越远,朝着花园大片湿润的青草坪走去,“我本想咨询一些,”玛吉迟疑地说道,“有关约翰所研究的超光速粒子,约翰也曾给我解释过,但与我的文学专业相去甚远。”
  格莱克背着手,抬起头思索起来,玛吉注意到他突然的变化:神情忽然冷漠起来,似乎在思索一道久久解不开的谜题,他凝望着天空,根本就不在意把玛吉尴尬地晾在那里。玛吉也抬头,看到飞机划过天际,绿色的尾灯闪烁着。她有一种奇怪和不安的感觉,机尾部的烟雾散布开来,把银白色留在天幕之上。
  “我认为最难理解的部分是,”格莱克说着,而且好像在脑海中组织一篇文章似的,“为什么说如果粒子传播超过光速,就会牵扯到时间问题。”
  “是的,确实是这样。约翰总是跳过这里来解释调校和接收器的问题。”
  “可以理解,只有讲究实际的人,才能把这些烦人的理论运用于实践。你是否记得爱因斯坦在一个世纪以前所说过的——光速是物体运动速度的极限?”
  “记得。”
  “那些对相对论愚笨而通俗的描述……”他扬了扬眉毛,好像要对下面所说的话做出一番戏谑,“……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这简直就是废话。相对论的真正含意,简而言之就是在观察这个宇宙时,任何人都没有特权下结论。”
  “甚至是你们物理学家吗?”
  格莱克自嘲道:“特别是物理学家,因为我们更加了解事物的原委。换句话说,爱因斯坦揭示即便相互信任的人,也不可能对两件事情是否同时发生达成共识。因为光用极其短暂的时间从事件传播到人眼,而且时间对于两个人来说是不同的。我以数学例子阐述……”
  “哦,真的不用了。”她笑道。
  “好吧,这毕竟是家庭聚会。你丈夫正在钓大鱼,他的超光速粒子实验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进一步扩展。即使发现了超过光速的粒子也不能断定两件事物发生的先后,因为时间感已完全混乱。”
  “与过去交流肯定困难,问题就在于超光速粒子束吧。”
  “不是,绝对不是,这是一个基础性问题。所谓的光感障碍使得我们对‘同时’的感知变得混乱。但原来我们至少可以预知时间的方向,而现在我们却连这点也做不到了。”
  “是因为这些超光速粒子吗?”玛吉疑惑地说。
  “是的,这种粒子在自然界很罕见。所以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它的威力,但现在……”
  “如果建造一个超光速粒子的宇宙飞船环游星际,难道不令人激动吗?”
  他猛地摇了摇头,“根本不行。目前约翰所能做到的就是传送粒子而非真正的实物。而且,你怎样才能登上一架比光速运行还快的飞船呢?这根本就是荒谬的。粒子束现在的作用就是发送信号,这是全新的物理领域,而我——很幸运身在其中。”
  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玛吉被喜悦冲动,伸手去拍拍他的胳膊。看到某人完全沉浸在未知领域的研究,真令人快慰,尤其是现在。当然约翰也很投入工作,但从某方面来说与马克不同。他的工作激情是对机器设备的着迷,以及对宇宙奥秘的挑战,和势必要揭示其秘密的决心。也许这就是他们的不同之处,格莱克只是单纯地思考实验理论,而约翰是要把理论付诸实践。当双手沾染上机器设备的油腻时,你也许很难相信静谧、优美的数学原理就存在于其中。
  詹姆斯走过来,“格莱克,你有华盛顿官方政治态度的消息吗?我很奇怪……”
  玛吉与马克被打断后,她便转身寻找其他的客人。格莱克迅速转变了话题,他和詹姆斯已展开了政治方面的交谈。他们反对持续罢工,并且斥责贸易联盟理事会。詹姆斯询问美国何时再开放股票市场。约翰尴尬地在一旁徘徊,玛吉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在自己家还这么不自然。她看到约翰紧锁的眉头,猜想他在犹豫是否加入詹姆斯他们的谈话。约翰对股票所知甚少,而且还轻蔑地认为这也是一种赌博。玛吉叹了口气,有点儿同情他。
  “约翰,可以过来帮帮忙吗?我要上第一道菜了。”
  他松了口气,转身跟着玛吉走进房间,玛吉看了一下呈灰色的馅饼,往盘子里盛上萝卜丝和生菜叶,这些蔬菜都是她在花园里种的。约翰帮忙在薄脆面包片上涂抹黄油,面包片是自家烤制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玛吉酿的酒。
  玛吉走到谈话的人群中,热情地把他们请进餐厅。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只牧羊犬,把那些在外逗留不归,在花园流连忘返的羔羊领回来。餐桌上摆着从花园里采来的鲜花,餐巾巧妙地与蜡烛叠在一起,客人们对着餐桌窃窃私语、赞不绝口,玛吉则安排他们坐下。简坐在詹姆斯旁边,他们看起来挺投缘的。格莱克坐在西斯旁,玛吉对这一对儿略感不安。
  “玛吉,你太能干了,”西斯赞赏道,“这个馅饼很可口——是自家做的吗?你是怎么做到甜咸适度的?”
  “天哪,真的是太好吃了,不是吗?”格莱克嚷道,“我觉得甜咸正好,”他马上补充道,“馅饼很可口,面包也不错,你能在每天只供电四小时的情况下烤出这么美味的食品——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但每天只供应四小时的电——真不知道你们这儿的人怎么生活的。”
  接着大家开始讨论:“这只是权宜之计”……“你认为这种状况会持续很久吗?”……“太多的不公平”……“一直给工厂供电”……“延长工作时间”……“我们的同龄人深受其害”……“穷人根本不在乎,不是吗?”……“只要他们能有一罐子大豆和一品脱啤酒。”……“有钱人所拥有的家用电器”……“没有电这些电器都要报废”……“我就是洗衣服、吸地板同时做”……“从早晨十点到中午和晚上的时间里”……“下个月情况更糟糕”……“英国的东部已与中部地区获得一样的供电时间,中午十二点到两点以及晚上八点到十点”……
  约翰插话进来,“东部地区什么时候才能获得晚上六点至八点的供电时间呢?这样至少可以举行家庭聚会了。”
  “大概十一月份吧,”玛吉答道,“就是国王加冕的那个月。”
  “啊,是的,”格莱克低声说,“加冕礼要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庆祝了。”
  “到那天他们会通融的。”西斯有些胆怯地说,她被格莱克生硬的语气吓住。
  “怎么通融?”
  “让发电厂一直运行,整个城市都可以看到加冕典礼了。”
  “是的,”玛吉说,“伦敦也不需要太多的供电。试想一下,加冕典礼是很环保的。”
  “你认为‘环保’就是有‘道德’吗?”格莱克问道。
第七节
  “嗯……”玛吉拉长了音,判断着格莱克话的意图,“也许那样说不是很恰当,但在加冕典礼时,他们总是使用四轮大马车而且教堂里会点燃蜡烛。其实那里也不需要供热,因为所有的皇亲贵族都会穿上毛皮大衣。”
  “是的,我很想见识那些贵族,”简说道,“穿着五彩缤纷的盛装。”
  “而且那些贵族很有政治头脑,”詹姆斯果断地说道,“他们辅佐政府,加速立法的进行。”
  “哦,是的。”格莱克微笑地说着,“他们可以许诺给工人任何帮助,除了付诸行动之外。”
  大家会意地笑起来,西斯也插嘴说:“没错,他们全都光说不练,净说些空话。”
  “我们也都目睹了,他们没有实现任何许诺。”格莱克回应。
  詹姆斯绷着脸,这让玛吉突然想起来他在上议院有个很有影响力的亲戚。她马上站起身来,轻声地说把鸡肉取来。当她离开时,马克开始谈论美国对反对党的观点。而詹姆斯的薄嘴唇也终于松弛了下来。餐桌的这头,大家都在关注着格莱克的政治见解,那头是詹姆斯的探讨,“这很奇怪,国王总是倾其一生在追求王后,不是吗?”
  玛吉回来时端着一大沙锅的奶油酱鸡,里面加有春季的蔬菜和肉饭。当她揭开沙锅盖子时香气四溢,引来客人们不断地低声赞许。她给每个盘子盛鸡肉时,又一轮谈话开始了,詹姆斯和格莱克在讨论劳工法案,而其余人则在谈论即将举行的加冕典礼,即将退位的伊丽莎白女王欲将王位传给她的大儿子,并在十一月他十五岁生日时进行加冕。
  约翰起身又取来些酒,这些是他们自家酿的霍克白葡萄酒。
  “我认为这样太浪费钱,”西斯表明,“有许多事情比加冕典礼更急需用钱。例如癌症的治疗研究,统计数字让人非常担忧,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得癌症。”她突然安静下来。
  玛吉知道西斯说此话的原因,如果避而不谈就显得失礼了,她侧过来问道:“你母亲怎么样了?”
  西斯毫不犹豫地说起来,玛吉意识到她很想找个人倾诉。
  “妈妈现在接受着很好的护理,所有的治疗方案都经过仔细研究,虽然病情一直在恶化,但她看起来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现实了。她很害怕最后要依靠麻醉剂来止痛。”
  “她的病情应该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吧?”约翰问道。
  “是的,医生说不会,现在有一种新式电流麻醉法。”
  “这些电流只到达大脑皮层的神经中枢系统,”詹姆斯补充道,“中断了大脑对疼痛的感知,比化学麻醉剂的副作用小多了。”
  “也不容易产生依赖性?”格莱克问道。
  西斯眨眨眼睛,“我没想过这个办法。她会上瘾吗?”
  “如果仅仅是阻断疼痛神经,可能不会,”简说道,“为什么没有一种办法能刺激快乐神经呢?”
  “已经有这种办法了。”格莱克自言自语。
  “真的吗?”玛吉说,“医生会把这种办法运用到临床上吗?”
  “他们不敢。”詹姆斯断言道。
  “所有这些办法,”西斯继续说,“都不能治本,医生没有任何办法治愈妈妈的病。”
  在大家还未仔细盘问西斯母亲的疾病时,玛吉就改变了话题。
  ***
  电话响了,约翰接了起来。他一听到那尖嗓门便知是彼得逊。
  “我想在今夜之前通知你,”他说,“我现在在伦敦,理事会的欧洲会议刚刚结束,我想我已争取到你想要的了,至少是大部分。”
  “实在是,”约翰急切地说,“太好了。”
  “我说‘大部分’是因为我不确定美国是否会把你所需要的设备全部运来。他们说这些设备还有其它用途,一些与超光速粒子无关的用途。”
  “可以把他们现有的设备帮我列个清单吗?”
  “已经列好了。我必须挂电话了。我只是想让你提前知道此事。”
  “好的,太好了。谢谢你!”
  这个好消息立刻改变了气氛。由于西斯和詹姆斯对约翰的实验一无所知,所以解释了半天,他们两个才明白刚刚那通电话的重要性。兰菲尔和马克轮番阐释实验的基本原理,因为没有黑板做演示,所以他们跳过了洛伦兹传播和超光速粒子是怎样回到过去这个复杂的问题。玛吉从厨房回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男人的声音变得很权威,充满了小小的餐厅。淡黄色的烛光投射在围坐于桌子四周人们的脸上,女人们则询问着实验的情况。
  “想到过去生活中的人能再次出现就觉得奇怪,”玛吉恍惚地说着,大家把头转向她,“也就是说,想象着他们仍然存在,而且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改变……”
  大家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有些则皱起眉头思索。玛吉对超光速问题的创想激起了客人们的兴趣。这个晚上已探讨了太多改变未来的事情,大家转而想象着过去也是真实的、活生生存在。
  过了不久,玛吉又进了厨房,当她回到客厅时手里端着三大份点心。主要是蛋白糖蜜饯添加了莓子和炼乳,并做成她想象中的波浪花型。接下来是罐装的草莓奶油冻以及一大玻璃碗雪利酒制成的屈莱弗甜食。
  “玛吉,你太客气了。”詹姆斯声言。
  当客人们异口同声地称赞约翰的妻子时,虽然简谢绝了屈莱弗甜点,可她还是尝试了前两道点心。
  “我认为,”格莱克评价道,“英国美味的甜点可以取代性欲。”
  吃过甜食后,格莱克和约翰负责清洗盘子,其余人都围坐到火炉旁。当玛吉把茶具拿出来时,她感到一阵阵暖意。入夜以后,屋里变得有些冷。她点着了一个蜡烛发热器加热茶杯。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橘黄色的火星散落在破旧的地毯上。
  “我知道喝咖啡对健康不好,但不得不承认和甜酒一起掺着喝,风味绝佳。”玛吉注视着大家,“有谁想来点,这里有杜林标甜酒、君度橙酒和金万利甜酒。不过不是家酿。”
  用完餐后,玛吉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分发着咖啡杯。晚餐已经结束,屋外竟起了风。透过敞开着的窗帘,她可看到松树枝的影子在窗外不停地挥舞着,而室内则是一片祥和静谧、令人宽慰的气氛。
  简似乎体会到了玛吉的心情,轻轻地念着:“教堂钟声已过午,尚有佳蜜伴馨茶?”
  玛吉心想,那些话都言过其实了,尤其是报刊语言。历史就是由一连串的危机串成,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生存了下来。约翰也为现状担忧,但事实上玛吉很清楚时局不会改变多少。
  戈登?本思顿慢慢地放下探测笔。他刚才用拇指和食指紧捏着探测笔,并注视着笔尖在眼前颤动。只要他拿着笔靠近塑料贴面板,笔尖就会准确无误地传来滴答滴答的节奏声。不管他捏得再怎么紧,节奏依然故我。当他侧耳倾听时,节奏便开始膨胀,声音仿佛超越了他周围嘎吱作响的气泵声。
  猛然,戈登狠狠地把笔甩掉,桌子上留下一个黑印,笔尖的铅头断了,笔杆和上面的黄漆也被摔得粉碎。
  “嗨,嗯……”
  戈登急忙扭过头来,阿尔伯特?古博就站在他身边。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呢?
  “我与格兰第坎德博士核查过了,他已经把所有的设备全部关了。”
  “是你亲自核查的吗?”戈登喘着气,尽量克制住自己,但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却是空洞的声音。
  “是的,他们对我几次三番的核查已经厌烦了。”古博无精打采地说,“这一次他们甚至连墙上的电源插座也拔掉了。”
  戈登沉默地点点头。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是怎样?”戈登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们已经连续工作差不多四天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陷入了僵局。”
  “此话怎讲?”
  “在我们的清单上,格兰第坎德博士是最后的低温工作组。我们已经分别让大楼里所有的工作小组切断了电源来测试干扰。”
  “没错。”
  “这说明杂波不是从大楼传过来的。”
  “嗯。”
  “所以我们可以推知干扰信号不是来自外界。”
  “我们缠在仪器上的金属丝就足以证明,”戈登注视着磁体上包裹的金属丝,点头表示同意,“它可以屏蔽杂乱的信号干扰。因此,一定是我们机器的内部出了差错。”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古博焦躁地询问,“也许原子发射光谱仪影响到实验,这也说不定啊?”
  “咱们不是已经核查过设备了。”
  “但仍然有干扰。”
  “不,”戈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定另有其因。”他伸手抓起一摞x-y坐标记录图。“你看,这是我在两个小时里记录下来的。”
  古博翻阅着红色方格坐标,“看起来和杂波有区别,你看,这些波形呈现出有规律的起伏。”
  “我试图屏蔽杂波,改变状况。”
  “结果呢?仍然有杂波吧?”古博急躁地说。
  “不是这样。”
  “嗯?怎么不是?”
  “你看,我从杂乱的波形中记录下这些波峰,注意它们的间隔。”古博把这些图纸摊在塑料贴面桌板上。顷刻,他说道:“我观察到,这些波峰只有两种不同的间隔。”
  戈登用力点点头,“的确如此,我也注意到了。大量的背景杂波混合着有规律的波峰——该死,如果我能知道这些杂波从哪里来的。”
  “你是怎么接收到这些波形图的?”
  “只要锁定相关器,排除真正的杂波。这样的波形,这种间隔——也许信号一直就未消失过。”
  “我们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图纸。”
  “我们总以为那是些垃圾,傻瓜才会去研究垃圾。”戈登自嘲地摇摇头。
  古博皱起眉头,两眼茫然地注视着远方,“我不明白这些讯号怎么与核共振扯上关系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没任何关系。”
  “但是,该死的,这确实存在。我在测量核共振时,只要涉及高速旋转的原子核,这些讯号……”
  “它们不是核共振。至少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简单共振。有些东西附加在了旋转的原子核上,但是……等一等。”
  戈登低头盯着坐标图表,右手下意识地扭动着他蓝色皱乱衬衣上的扣子,“我想这些讯号不是由共振造成的。”
  “但是,正如我们所绘制的图表那样,那些杂波讯号是伴随在原子核共振中的。”
  “是的,但这些杂波讯号呈现出稳定的规律。”
  “嗯,没错。”
  “也许这些杂波讯号来自于某处的爆裂。”
  “为什么呢?”
  “该死!”戈登一拳砸在桌子上,刚才断裂的铅笔再次飞了出去,“你就不能试着找到合理原因吗?为什么每一个学生都要等现成的答案?”
  “好的,我尽量吧。”古博眉头紧锁,一副焦虑的表情。戈登明显地看出古博太累了,根本就无法思考。实际上他也很累了,几天来他一直被这个噩梦般的难题困扰着,每天只睡一小会儿,吃着油腻的快餐。天哪,他甚至没有时间做些慢跑锻炼。还有潘妮……上帝,他最近都没认真地看过她。昨晚在睡觉前她突然躁怒地对他说了些什么,直到今天早上他起床穿衣服时,才想起她的话。他回到家一定要向潘妮道歉。如果他真能回到家的话,戈登苦笑着,因为假如他放弃解决这个难题,他就会倒霉的……
第八节
  “嘿,你看,”古博说道,戈登从沉思中苏醒。“正如几天前我们刚开始查找杂波信号来源时你所说过的那样,如果把这些杂波信号看做是以时间间隔长短为基准的输入信号,我们的信号探测笔以同样速度在图纸上画过,不是吗?”戈登点点头。“这些波峰的间隔为一厘米,往后持续为间隔半厘米。有一厘米的停顿,既而发展为间隔三分之一厘米。”
  戈登突然明白了古博的用意,但他让古博继续说完。
  “这些杂波讯号是以时间间隔分布,而不像是振动频率。”
  戈登点点头。很明显他正盯着左右摇摆起伏的探测笔。“一些讯号突然闯入到我们正在进行实验的电磁频谱仪里,”他咬了下嘴唇,“这些讯号有长有短。”
  “没错,”古博使劲地点着头,“就是这样。”
  “短的间隔,长的间隔……短、长、短、短,像是……”
  “密码。”古博断言。
  古博舔了下嘴唇,凝视着坐标图。
  “你会用莫尔斯电码吗?”戈登平静地问道,“我不太会。”
  “嗯,会用,很小时候就会。”
  “按我所记录数据的顺序,把图纸排列开。”戈登站起身,重新打起精神。他捡起地上断裂的铅笔,放入铅笔刀内,转动手杆。铅笔刀发出粗糙的摩擦声。
  ***
  当伊沙克?莱金走进核共振实验室时,甚至是平日的访客都能认出他。这个实验室除了海军捐助的战余物资的电子军事装备,以及授予者转让给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巨大磁体外,实验室几乎是由国家科学基金投资建设的,但更确切地说,实验室是属于伊沙克?莱金的。他在麻省理工学院十年来的杰出工作建立了良好的声誉,他的研究工作经常闪现出过人的才智。他先后在通用公司和贝尔实验室工作过,每一步都在不停地往上爬。当加州大学要在史贵普斯海洋研究所附近建立新校区时,他们选择了莱金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莱金在政府中有些莫逆之交,所以当他进入加州大学时,便携带着大量的政府投资款项。这些钱为中级教员建起实验室以及购买设备。戈登是莱金找来的首批到这儿施展才华的人之一。但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处得不好。当莱金走进戈登实验室时,这里总是乱糟糟的,一团纠结的电线差点绊倒他,一个杜瓦瓶摇摇欲坠,这令他有些愠怒。
  莱金对古博点点头,轻声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四周看了看。戈登向莱金总结了他们排除杂波信号的过程。当古博详细阐述数周来反复检查设备的情况时,莱金点点头,淡淡一笑。古博继续阐述时,莱金便四处查看,按一下这里的按钮,或看一下那里的电路板。
  “这些电线接反了。”莱金说,手里拿着用夹子固定着的金属线。
  “那些已经不用了。”戈登缓缓地回答。莱金审视着古博的电路板,在提出了一些建议后,便开始审查下一处。古博一边跟着莱金在实验室走动,一边解释实验的具体事宜,古博的阐述很精确,谨慎而认真,但他抓不住问题的症结,所以古博是学生,而莱金是正教授。
  莱金打开了示波器的开关,研究了一会儿上面跳动的信号,然后说道:“这里有问题。”
  古博匆忙走过去,找出故障,在几秒钟内就把它修好了。莱金认可地点点头,戈登感到胸口一阵紧张,好像刚才是他在接受考验而不是古博。
  “很好,”莱金最后问道,“你们的实验结果怎样?”
  轮到戈登解释了。根据这些天来的数据记录,戈登用粉笔在黑板上演示他们的设想,并赞扬古博推测出杂波讯号隐藏着密码的论断。他拿起一张记录图纸给莱金,并指出这些线条总以一厘米或零点五厘米分布,无一例外。
  莱金盯着这些起伏的线条中,间隔出现锐利的顶点,就像是迷雾笼罩的城市中树立起的灯塔。莱金冷淡地说:“没意义。”
  戈登顿了一下,“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我们用莫尔斯码进行解码,以零点五厘米的间隔为‘短’,以一厘米的间隔为‘长’。”
  “这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任何物理实验是这样获取数据的。”莱金打量着古博,明显有点恼怒。
  “但看看这些用莫尔斯码解获的信息。”戈登说着,在黑板上潦草写下:
  酶抑制B细胞
  莱金斜眼看着这些字,“这是记录在一张数据纸上的吗?”
  “嗯,不,是三张。”
  “都在哪里停顿的?”
  “酶抑在第一张,制B在第二张,细胞在第三张。”
  “可你们并没有获得完整的句子。”
  “但这些字是连续的。一个字接着另一个字,只是在换纸的时候才有短暂的停顿。”
  “换纸需要多久?”
  “哦……二十秒。”
  “这段时间足够漏掉你所谓的信号,是吧?”
  “也许吧,但这幅坐标结构图……”
  “根本不存在什么结构,只是臆测罢了。”
  戈登皱着眉,“能在混乱的杂波中探测到信号,其方式是……”
  “你是怎样计算字与字的间隔的?”莱金说,“即便是在莫尔斯码中也有计算间隔的标准,一个字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莱金教授,这就是我们的发现。在字与字之间有两厘米的间隔,这符合……”
  “我明白了。”莱金平淡地说,“挺合理的。还有其它的……信息吗?”
  “有一些,”戈登坦然地说,“但是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
  “我猜也是。”
  “哦,还有一些字,‘这个’和‘饱和’——奇怪的是在‘饱和’前后都有两厘米的间隔。”
  “嗯……”莱金耸耸肩。戈登总感觉在这种情形下,莱金知道该怎样用母语——匈牙利语说话的,但却转述不成英语。“我认为这些句子毫无价值。根本不是什么物理效力,只是外界干扰罢了。这些什么詹姆斯?邦德的莫尔斯码——就别再提了。”
  莱金急躁地摇着头,好像要赶快忘掉这件事。他用手捋了捋稀薄的头发,“我认为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认为……”
  “我建议你把精力放在问题的症结上。找出设备的杂波来源。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找不到。”莱金转过身来,对古博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扬长而去。
  ***
  莱金走后一个小时,戈登把设备关掉,把数据整理出来,书本摆放整齐,记录填写完毕,与古博挥手告别,然后走过通向户外的狭长走廊。他惊讶地发现,此时金星已升了起来。戈登原本以为现在仍是下午。所有办公室的毛玻璃门都暗了下来,大家都已经回家去了。就连雪莱也走了,戈登本打算和他谈谈的。
  那就明天再找他吧。明日复明日,戈登思索着。他迟缓地从走廊下去,公事包撞到膝盖时,他便歪了一下。实验室是在物理楼的地下室。由于处于倾斜的沿海丘陵上,大楼的尽头可以看到开阔的旷野。来到走廊尽头的玻璃门时,夜色已在门外等候他了。戈登感觉射电望远镜大厅仿佛在身边游移,他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疲倦。如果想保持健康,他真的要加强锻炼了。
  戈登看着潘妮,潘妮却一手推开他,走进户外的夜色中。
  “哦,”他自言自语,茫然地盯着潘妮,隐约想起答应过早点回来做晚饭。“该死。”
  “真的,我已厌倦了等待。”
  “上帝,真是对不起,我,我只是……”他做了个笨拙的手势。事实是他已经彻底忘了,但说出来是非常不明智的。
  “亲爱的,你该穿得暖和些。”潘妮看着他时,柔和地说道。
  “我知道,我……我十分抱歉,上帝,我是……”他一边想着,一边怪自己,连道歉都不会了。他凝视着她,惊奇地发现她简直就是一件设计完美、小巧玲珑的艺术品。他在这样柔美、轻巧的艺术品面前感到笨拙和困窘,他真想向潘妮解释那些工作中头疼的问题,以至于他没心思想别的……甚至于无暇顾及她。她一定会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戈登想委婉地告诉她,不至于……
  “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怎么会爱上你这个呆子。”她说着,摇摇头,淡淡地笑了起来。
  “真是对不起,但……听我说,我们与莱金起了争执。”
  “说来听听。”她弯腰拿起了他的公事包。潘妮清瘦却很干练,不费力气便把庞大的公事包提了起来。尽管戈登很累,他依然注视着潘妮的一举一动。紧身的裙子使她的臀部突显出来,“来吧,你该吃些东西。”他开始讲述下午的见闻。她一边听,一边倒车,绕过液态氮贮藏罐,在一个小型停车场停了下来。路灯照射在防护栏上,影子伸展,灯光笼罩了柏油路边的浮雕。
  潘妮转动旋钮,收音机传出刺耳的喊叫声:“百事可乐,全新出击!整整十二盎司,满足你的……”戈登侧身关掉了收音机。
  潘妮从停车场驶入林荫大道。凉爽的晚风轻抚着她的秀发。在山丘这边,灰褐色的海岸线接连着天边的金光,而太阳的余晖照射在海滨浴场,泛起淡淡的白色,微风中弥漫着浓重的海味。
  “你妈妈来过电话。”潘妮谨慎地说。
  “哦,你告诉她我会回电话吗?”戈登希望结束这个话题。
  “她要坐飞机来看你。”
  “什么?天哪,为什么?”
  “她说你现在都不怎么给她写信了,而且她也想来西海岸看看。她还想搬到这儿来住。”潘妮尽量使声音保持冷静、平和,并快速平稳地开车。
  “哦,上帝。”他的头脑里突然浮现出母亲的形象,她穿着黑色连衣裙,在金色的阳光中走下吉拉德大道,斜睨着商店的橱窗,无论走在哪里都比别人矮一头。她不适合来这里,就像是一个修女来到了裸体海滩一样不合适。
  “她还不知道我呢。”
  “嗯?”戈登想象着母亲看到吉拉德大道上女人穿着薄衣定会皱起眉,不禁苦恼起来。
  “她问我是不是清洁女工。”
  “哦。”
  “你没有告诉她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吗?”
  戈登迟疑,“我会告诉她的。”
  潘妮无奈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你过去没告诉她?”
  他从身旁油腻的车窗望去,看见宝石般发亮的街灯。他们驶下颠簸的山路,清新、凉爽的桉树的味道飘进车里。戈登想象着身处曼哈顿,并以那里人的眼光看待眼前事物,试图猜测母亲到这里后会是怎样的反应,猛然间他意识到她会无法容忍这儿的一切的。
  “就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吗?”
  “上帝啊,不是这样。”
  “如果你把这告诉你妈,她会勃然大怒,对吗?”
  他沮丧地点点头,“嗯……”
  “你会在她到来之前摊牌吗?”
  “告诉你,”戈登突然精神抖擞,从坐垫上转过身,面朝潘妮,“我不打算告诉她,我不想让她打扰到生活,我们的生活。”
  “她会问你的,戈登。”
  “那就让她问吧。”
  “你不回答吗?”
  “她不住在我们的公寓里,所以她也不会知道你的存在。”
  潘妮翻了翻眼睛,“哦,我明白了。你会把所有可疑的东西藏起来,也许我要把公寓里的东西搬走,我的面霜以及药箱里的避孕药,消灭这些可疑的迹象,对吗?”
  她的语调渐渐低落,戈登也安静下来。他虽然没有清楚地想这些,但不得不承认,潘妮所说的这些早已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已经是老把戏了:他必须在母亲面前掩藏真实的想法做事情。他与母亲这样相处多久了?从父亲去世后?上帝,什么时候母亲才能认为他不再是个孩子?
第九节
  “对不起,我……”
  “别介意,我只是开玩笑。”
  他们知道这不是玩笑,他并没有思索在爱情与现实如何抉择,要不是她刚才那席话,说不定他真敢那么要求。他就像拿着笨拙的工具有所图谋,费尽心机正准备行动时,而就在这最关键时刻,潘妮看穿了他的心思。戈登没辙了,他只能接受现实,“上帝,我爱你。”他说着,猛然间咧着嘴笑起来。
  潘妮苦笑着。在隐隐绰绰的街灯下,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这种麻烦已经司空见惯了。当你和一个男人搬到一起住,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说我爱你,其实这三个字的真正含意是谢谢你。那么,就别客气了。”
  “什么意思,这是你们英国祖先的智慧吗?”
  “是我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
  “你们西海岸的女孩怎么这么快就变得聪明了?”他向前探了探身,好像是在询问车窗外的风景。
  “早些上床的结果呗。”她说着咧嘴笑笑。
  戈登又感到一阵酸涩。当他告诉潘妮,她是第一个与他睡觉的女孩,一开始她并不相信。潘妮开玩笑说自己竟然给教授上成长课。戈登感到自己世故的外壳被彻底地剥开。他开始怀疑自己曾用这个外壳抵御外界的磨难和生活的无常,尤其是抵挡生理上的强烈欲望。他注视着海滨粉刷一新的村舍小屋,想着略带无情的现实:承认性格上的缺陷,并不代表就能改正。他对潘妮直接坦率的揭露感到心神不安。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认为潘妮和他母亲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原因,也绝不能让母亲在公寓里看到潘妮的衣物随意地放在衣橱里,这是不言而喻的见证。
  他冲动地伸出胳膊打开收音机。一个细弱无力的声音唱道:“大女孩不会哭……”他立刻又把它关掉了。
  “继续听吧!”潘妮说。
  “都是些垃圾。”
  “就当打发无聊吧。”潘妮意味深长地说。
  他不以为然地再次打开收音机,克制住自己,“还要听大女孩?”他问道,“嘿,今天25号,对吗?”她点点头。“李斯顿与潘德逊对抗赛开始了,等一下。”他扭动旋钮,收音机里传来讲解员断断续续播报赛事的声音。“这场比赛没有电视转播,我们沿着太平洋的沙滩开车吧,就在外边吃饭好了。我想听听这场比赛。”潘妮静静地点点头,戈登似乎感到了气氛有所缓解。生活也许就该如此,抛开自己的烦恼,去收听两个无关紧要的家伙打得头破血流。他在十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收听拳击比赛的。他们两个会坐在垫着厚垫儿的椅子上,收听从墙角那台过时的摩托罗拉收音机里传来激动人心的声音。父亲的眼皮上下跳动,茫然地注视前方,仿佛看到几千公里外赛场上的出击和进攻。父亲体形硕大,当他情不自禁地幻想着用拳出击,猛然抽出右肘时,肉就会在臂上震颤。戈登可以看到父亲的肉在白衬衣里颤动,手中雪茄的烟灰弹在地毯上并且灼下灰色的污点。这样的事情常发生,有一次,妈妈在比赛中走进来,啧啧地发着牢骚,并把烟灰缸拿了进来。当一次漂亮的出击或某人被打倒在地时,父亲就会冲他眨眨眼睛,戈登便会意地报之一笑。他想起这样的情景总是发生在夏天,12大街和第二大道上充斥着机车的嗡嗡声,而在比赛结束时,父亲的腋窝里总是浸出一弯汗渍,然后他们就一起喝可乐。那段时光是多么的快乐啊。***
  当他们走进莱姆豪斯饭馆,戈登指着远远的那张桌子说:“我们碰见卡洛维一家的几率有多大呢?”
  “十二次中有七次吧。”
  卡洛维夫妇是很有声望的天文学家,这对英国夫妇新近加入了物理系的教员队伍。他们致力于前沿科学的研究,探索发现准恒星源。夫妇中伊丽莎白是观测者,在附近的波乐玛花费大量的时间观测天幕,寻找更多的红色亮点。红移表明非常远的星体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加速燃烧。而本纳德是理论工作者,他认为红移星团很可能离银河系不远。他正在设计一个模型,根据模型,那些星源是与我们银河系相排斥的星团,以光速从我们星球附近飞驰而过,所以出现了红移。同样的,这对夫妇也没时间做饭,他们也非常喜欢这家潘妮和戈登经常光顾的饭馆。戈登只是注意到能经常在这家餐馆碰见他们,而潘妮竟然记住了遇见他们的次数。
  “看起来像共振效应。”他们走过去,戈登对本纳德说道。伊利莎白笑了起来,并介绍他们认识座位上第三个人——一个矮小精悍的男人,与人交谈时带着犀利的直视目光。本纳德邀请戈登和潘妮加入他们,很快他们就开始讨论天体物理和红移的矛盾观点。探讨问题时他们点了菜单中最具有异国风味的菜肴。莱姆豪斯是一家二流中国餐馆,也是唯一的一家,但是所有的科学家都认为即便是二流的中式餐馆也比一流的美式餐馆好。当戈登一下子想不起来座位上那个男人的名字时,他怀疑这是不是科学国际主义的结果。他就是约翰?波义耳,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在他的成绩中有许多杰出的闪光点。这就是拉荷拉令人惊奇的地方,随时都可以遇见最好的科学团体。潘妮不但自如地与波义耳交谈,还把他逗笑了。他一直注视着她,这一切令戈登很满意。如果母亲知道在这儿能见到大人物,一定会来看的;所以他一定不能告诉她。谈话内容引人入胜,戈登试图分析这些同事性格上的异同。他们都反应敏捷,并对时局持有略微的怀疑态度,但除了这些他们都大同小异。所以他试探性地换个话题。
  “李斯顿打败潘德逊,你们是怎样想的?”
  四座茫然。
  “在第一场仅剩下两分钟时他打败了潘德逊。”
  “对不起,我不怎么关注拳击比赛,”波义耳说,“我想观众对自己所付的昂贵座位费,一定感到很气愤。”
  “在围场四周的座位是一百美元。”
  “每秒钟就是一美元。”本纳德呵呵地笑起来,这使得他们开始对比所有事件中金钱与时间的关系,并将它们分门别类。波义耳希望找到最有价值的事情,而潘妮却更胜一筹地谈到性。如果你不小心,五分钟的快乐就会导致怀孕。波义耳眼光一闪,对潘妮说道:“五分钟?这对戈登来说可是极大的赞扬啊。”
  在一片欢笑声中,没有人注意到戈登紧绷着的嘴巴。他有些惊讶,波义耳竟然猜到他与潘妮睡过觉,还拿他取笑,太令人气愤了。但随后他们便转换了话题,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菜也上来了,潘妮继续着她的谈笑风生,很明显波义耳被她吸引住了。戈登静静地欣赏着她,惊讶于她能在社交的深水中自由来去。就在他开始思考怎样表达时,大家却已开始讨论其它话题了。潘妮意识到了他的窘迫,便刻意给他制造机会,让他做出精彩的发言。一时间,莱姆豪斯里充斥着谈话声和浓重的调味酱味。当波义耳把笔记本拿出来欲将戈登有趣的谈话记录下来时,戈登便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普林斯顿的聚会中的故事。一位物理学家正在记笔记,而爱因斯坦就坐在这个人旁边,爱因斯坦问他为何要记笔记。“无论何时我有好想法闪现,就马上把它记下来,这样我就不会忘了,”这个人说道,“或许你也可以试试,很方便的。”爱因斯坦沮丧地摇摇头说:“我一生只有两三个好的想法。”
  大家都被逗乐了。戈登神采奕奕地看着潘妮。她成功地使他摆脱尴尬而变得游刃有余。
  饭后,他们五个人建议一起去看场电影。潘妮想看《在玛里恩柏德的最后一年》,而波义耳喜爱《阿拉伯半岛的劳伦斯》。他们争论自己一年当中只看了这么一部电影,所以应该选一部最好的。他们以四比一的投票决定去看《劳伦斯》。离开饭馆时,戈登在停车场把潘妮拥入怀中,探身吻她时,想到了她在床上的味道。“我爱你。”他说道。
  “不客气!”她笑着答道。
  ***
  回到家后,他躺在她身边,月光从窗户外倾泻进来照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在月光里每时每刻都在幻化。当他用嘴唇和手去触摸她的身体时,她也主动地回应着。从她自信柔动的身姿中,他能感觉到她以前恋人的痕迹。奇怪的是,他原先认为自己会因其他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而恼怒,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他们已经远去,现在这里只有她,这就足够了。
  他轻轻地喘着气,这提醒自己今后应该多到海边跑跑步。街灯淡淡的银灰色灯光散落进卧室,他端详着她。
  她的脸庞平整、光滑,没有任何棱角,只有一缕湿湿的头发掠过脸颊。文学专业毕业,奥克兰投资商的乖女儿,理性与感性的双重性格,从她的政治倾向可以看到肯尼迪与戈沃特的道德标准。他们感受着她勇敢、温柔和奔放的性格,这唤醒了他的茫然。突然迸发出的活力使他有些震惊,躺在她旁边的那个血液沸腾的身体渐渐地平和下来。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柔柔的音乐,是彼特?保罗?玛莉的《柠檬树》!
  “上帝啊,你太棒了,”潘妮说道,“你总是……”
  他皱着眉头思索着,不断掂量着新的想法,“不,是我们两个太棒了。你不能把表演和演员分开而论。”
  “哦,你太有说服力了。”
  他思索着。假如她是东部的女孩,事情完全会是两样。口交是一种难以启齿的事,事先要喋喋地商量,尴尬地支支吾吾:“如果我们,那么……”“你知道,我是想……”——所有这一切都显得生硬、刻板。当胳膊和姿势一开始感到不舒服,你就会担心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戈登知道和天真的女孩一起,都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和潘妮在一起就不会。
  他看着她,接着又注视着墙,一丝迷茫的关切在他的脸上闪过。他知道现在应该表现得随和而文雅,但他迫切地纠正潘妮刚才说过的话,“不,不是我,也不是你,”他重复道,“是我们。”
  她笑起来,戳了戳他。
  戈登在信箱里摸索到一沓儿信件。一封是由他母亲转发的音乐剧海报:《停下来世界——我想离去》,直到秋季开学他也许都没空去百老汇看这场演出,他把海报扔进垃圾桶。国民正派文学协会寄来精美小册子,详细介绍了热销小说《江湖男女》和亨利?米勒的《南回归线》。戈登饶有兴趣地读着册子上的摘录。在丛林的岔路口,在强烈的刺激以及严格的体能训练下,戈登认为没有什么可以破坏一个政治集团。爱德文?沃克尔将军也这么认为,而戈沃特以卫道者的姿态出现,警告世人防止道德毒瘤危害社会。册子中宣扬,美国将走上罗马帝国衰败的老路。戈登咯咯地笑了起来,顺手把册子扔掉。罗马完全是另一种文明,在遥远的西方。没有任何组织邮寄广告招募大学教员去建设东海岸,都知道那里已非常发达,何必浪费邮票。也许那些印册子的傻瓜才认为罗马帝国的警世预测能吸引学者。戈登浏览了最新一期的《物理论坛》,并在一些章节打上记号以备日后详读。克罗迪亚?伊妮丝发表了一些核共振的有趣见解,并附有准确的数据;她的研究团队在哥伦比亚享有盛誉。
第十节
  戈登叹了口气,也许他应该留在哥伦比亚继续读博士后,而不是过早跃入助理教授的行列。拉荷拉是一个竞争的高压区,是个追名逐利的地方。一份当地杂志开设了名为“从大学通往成功之路”的专题报道,其中充满了鼓吹的大话,并刊登出教授们凝视复杂设备或埋头沉思学术的照片。他们吹嘘加州势不可挡,就像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这里正在高薪聘请人才。他们邀请国防部主管议员赫博?约克任加州大学第一位名誉校长。之后核理论学家哈罗德?尤伊、梅尔斯、克斯?布鲁科纳等也陆续到来,现在,人才正不断涌进加州。在这个人才济济的深渊中,资历尚浅的助理教授只能如履薄冰,勉强生存。
  戈登走进了三楼大厅,看着一排办公室门上标注的姓名。罗森布鲁斯,世界一流的等离子理论专家。马笛斯,低温控制的旗手,保持着可操作高温的超导体记录。接下来是克罗、苏哈、彼西奥尼和法贺。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领域的独到见解、精彩推算,以及非凡的实验。在这些显赫名字的尽头,相同花色的瓷砖铺到一扇门前:莱金。
  “啊,你看到我的留言了吗?”莱金给戈登开门后便问。“很好。我们要做个决定。”
  戈登说:“哦?什么决定?”他在莱金桌对面靠窗的地方坐下。窗外,推土机正为建造化学楼而拔掉桉树,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我的国家科学基金项目到了评审阶段。”莱金意味深长地说道。
  戈登注意到莱金没有用“我们的”国家科学基金,虽然雪莱和戈登都是这个项目基金的调查研究员。但莱金是最终审核人。秘书们都称他为主审——主要审核人,以示与其他人的区别。“更新报告到圣诞节时才用提交,”戈登说,“我们有必要提前这么早写吗?”
  “不是写,先探讨一下。我们准备写些什么内容呢?”
  “你的局域性自旋实验。”
  莱金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愁容,“那还在探索阶段,不能把它作为主要科研写进报告去。”
  “雪莱的结果……”
  “没错,他的实验确实很有前景,但过于普通了,况且目前他只是处在工作的初期阶段。”
  “那就是我的实验了。”
  “对,是你的。”莱金在桌子上拱起手。他的桌面出奇的整洁,连每张稿纸都对齐摆放,每支铅笔都并排搁置。
  “可我的实验还没任何确切的结果。”
  “让你来做核共振这个实验,并配给你一个出色的学生——古博——来加速实验进展。我现在期望一套完整的数据。”
  “你知道我们的实验受到杂波讯号的干扰。”
  “戈登,我不是随随便便把实验交给你。”莱金微笑着说道。他脸上显示出关切的友善。“我认为它可以让你在事业上平步青云。我承认你还不熟悉实验的设备,但你的论点问题已经确定。我们需要在《物理论坛来信》中发表一项确切的结果,这样毫无疑问地会有助于我们的评审结果以及提高你在学院中的地位。”
  戈登从窗外望去。机器正啃食着田园风光,他回过头看着莱金。《物理论坛来信》是时下很有威望的杂志,所有物理学热点探讨都可以在数周内得到发表。而不像在《物理论坛》发表文章,必须耐心等待。其它期刊就更糟了,文章发表也许要等上好几个月。由于信息的爆炸,各类期刊都在增加厚度,使得科研工作者必须把精力集中于几本核心期刊。这是条捷径:凭借《物理论坛来信》的高度概括性可以节约大量的阅读时间,并为延伸阅读指明方向。
  “你说得很对,”戈登缓缓地说,“但我没有任何实验结果可以发表。”
  “啊,你有的,”莱金热切地低语,“那个杂波讯号,很有趣。”
  戈登皱着眉。“几天前你还说那是误导。”
  “那天我是有些急躁,没有体会到你们工作的艰辛。”他用长长的手指向后拢着日渐稀少的头发,露出来的雪白头皮与深棕色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戈登,你所发现的杂波并不是简单干扰。我相信,经过认真研究后,它会成为新的物理现象。”
  戈登不置可否地盯着他。“什么样的现象?”他慢慢地说着。
  “我也不知道。一定有什么在干扰正常的核振动过程,我建议就取名为‘自发共振’吧。”他微笑着说,“日后,如果和我所设想的一样,也许这种现象会以你的名字命名——说不定啊。”
  “但是伊沙克,我们根本还没闹明白!怎么就可以这样取名?‘自发共振’就意味着是晶体内部原因导致磁性的前后转动。”
  “是的,事实如此。”
  “可我们根本没有证据。”
  “这只是技术问题。”莱金冷冷地说。
  “也许吧。”
  “你不会仍然在乎你们的信号吧?”莱金挖苦地说。
  “我们正在研究,古博也在跟踪记录更多的数据。”
  “毫无意义,你在浪费学生的时间。”
  “我不这样判断。”
  “我恐怕你的‘判断’并不是唯一奏效的事情。”莱金铁青着脸看着他。
  “什么意思?”
  “这方面你没有经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国家科学基金会的更新报告比你的反对意见重要得多。我不想把话说透,但……”
  “是的,是的,你在为整个小组考虑。”
  “我就是把话说透,也不是在为自己牟利。”
  戈登眨眨眼睛,看着窗外,“对不起。”
  推土机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也扰乱了戈登的思考。他扫视着远处一排蓝花楹树,望见机械爪正在推倒腐朽的木篱笆,它们看起来更像是畜栏,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的侵蚀后,现在已经枯朽不堪了。也许这就是加州大学征用的仅存的马兰尼土地。
  马修训练营正在为朝鲜战场集训士兵。训练的项目是:摔倒并再从原地爬起来。戈登对自己在这儿是为何而战感到迷茫:科学?还是项目经费?
  “戈登,”莱金先说,他的声音逐渐趋于平和,“我认为你没有完全弄懂这个‘杂波讯号’的重大意义。你不必完全理解你的新发现。记得吗?古特在偶然间把印度橡胶混合着硫黄滴在了火炉上而发现了硬橡胶,伦琴在研究阴极射线实验时发现了X射线。”
  戈登无奈地说:“但这并不代表任何我们不理解的现象都蕴涵着重大意义。”
  “当然不是,但你要相信我的判断。这种杂波讯号谜团的发现,《物理论坛来信》一定会刊登发表的。而且还能奠定我们在国家科学基金组织的声望。”
  戈登摇摇头,“我认为那是讯号。”
  “戈登,今年已到了你的职称审核阶段。我们可以提升你为更高一级的助教,甚至我们还可以尽全力晋升你为终身教师。”
  莱金没有直接表明,他们也可以用官僚作风仅仅和他签订短期工作合同。
  “一篇有影响力的文章在《物理论坛来信》发表,将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嗯。”
  “但是假如你的实验还是没有任何起色,我很遗憾,恐怕我们就没有太多理由晋升你。”
  戈登凝视着莱金,他明白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莱金靠在高背椅上,手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也观察着戈登的反应。班?龙衬衫勾勒出他健壮的胸膛,针织裤子裹着结实的腿,他已经非常适应加州的生活,以及在强烈的阳光下练习反手击球。他好不容易才从麻省理工学院那狭小阴暗的实验室奋斗到今天。莱金喜欢这里,他想在这个富人区里享受奢侈的生活。他必须尽一切办法保住他现在的地位,他想留在这里。
  “我会仔细考虑的。”戈登平淡地说着。站在莱金强健的身躯旁,他感觉自己过胖、窘迫而且脸色苍白。“但是我会继续记录数据。”他结束谈话。***
  从林德博哈机场驱车回来时,戈登一直拉家常。他的母亲喋喋不休地议论着12大街的邻居们,戈登已记不清那些人名,更别提他们复杂的家庭琐事以及婚丧嫁娶了。他的母亲以为他能立刻明白古特博格一家在迈阿密买房子的原因,并能理解古特家儿子杰瑞米为什么选择纽约大学而不是犹太神学院。这些都是生活的肥皂剧,每段剧情都有含意。有些人受责骂,有些人则在历经磨难后得到生活的封赏。在他母亲看来,他已经是命运的宠儿了,至少这样的生活还不错。
  他们开着车从第一大道呼啸而过驶向拉荷拉,在沿途渐渐昏黄的阳光下,母亲每看到一处黄昏中若隐若现的景观便发出啧啧的赞叹。棕榈树自然地生长在路边。教区海边的白色沙滩人迹罕至,洁净而清爽。这里没有喧嚣的康尼岛,也没有错综复杂的道路,更没有拥挤的人群。从索里德能望见浩瀚的大海,而不是灰色狭长道路尽头那杂乱的新泽西。这里的一切令她叹为观止,让她想起了人们对以色列人的评价。他父亲是忠诚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定期给祖国捐助。戈登肯定母亲也仍然在捐资,虽然她没有要求他也这么做;或许她认为他的钱都要花在用来维护教授这个形象上。对,这是实情。在拉荷拉生活费用高得很。但戈登怀疑他是否还能为犹太事业再做些什么。离开纽约后,一提起犹太人,便让人想起纷繁复杂的饮食规定和塔木德经。潘妮说他不太像是犹太人,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因为她的包容。她从小在新英格兰长大,很早就学会了处变不惊。而且在加州大部分的人都很平等,这非常适合戈登。他不喜欢在与陌生人握手之前,就对他做出评价。他来拉荷拉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从纽约的犹太幽闭气氛中逃脱出来。
  车拐进纳提勒斯大街,他们已经快到家了,母亲很随意地说:“那个潘妮,你应该事先告诉我一些有关她的情况。”
  “说什么呢?她是一个加州的女孩。”
  “具体点呢?”
  “她喜欢打网球,登山,还去过墨西哥五次,但东部地区她最远只到过拉斯维加斯。她甚至还喜欢冲浪。她试着让我也参加这项运动,但我想先减肥。我还在做以前在加拿大空军的体能训练。”
  “听起来还不错。”她疑惑地说。
  戈登安排母亲住进了“浪边汽车旅馆”,那儿离他的公寓只有两个街区的路程,然后载着她回他的公寓。当他们进屋时,房间里充满了巴西沙锅菜的香味,这是潘妮和一个拉美女孩合住时学的手艺。她从厨房里走出来,解开围裙——这是戈登见过她最家常的一次。尽管她并不喜欢干家务,但她还是做出了适当的让步。母亲的热情溢于言表,奔忙于厨房中帮着调拌沙拉,看着潘妮如何烹饪和摆放盘子。戈登则忙着找酒。在加州吃饭时他都要喝些与菜肴搭配的酒,在橱柜里他珍藏着克拉格酒和马提尼酒,虽然不太了解酒,但对于通过大鼻子和胖身体的酒瓶来划分的酒类还是通晓一二的。
  他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敏捷地、咕咕咚咚地摆放着桌椅,并询问他浴室在哪儿。戈登告诉了她。当他转过身打开酒瓶时,潘妮看了他一眼,露齿而笑。他也报之一笑。让她这样放松快乐不是挺好吗?
第二部分
第一节
  当本思顿太太回来时,满心喜悦。在戈登记忆中她走路没有如此摇摆过,当她摇晃地穿过屋子时,身上那件一成不变的黑衣服显得皱巴巴的。这种形象真让人苦恼。他们边吃饭边谈论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堂兄欧文在马萨诸塞做着干货生意,赫博叔叔仍然大把大把地捞钱。而戈登的姐姐——母亲顿住了,突然记起这似乎是不该谈起的话题——仍然疯狂地在村子周围游逛。戈登笑了起来。他的姐姐,虽然只比他大两岁却是胆大鲁莽,过着自生自灭的生活。他评价姐姐的艺术为“令人费解”。他母亲转过头来对潘妮说:“你对艺术也感兴趣吗?”
  “哦,是的,”潘妮说,“欧洲文学。”
  “你对罗丝先生的书有何评价?”
  “哦,”潘妮说着,明显在拖延时间,“我还没有读完。”
  “你应该读完它,这样可以多了解戈登一些。”
  “嗯?”戈登说,“你的意思是?”
  “亲爱的,”本思顿太太用和缓、富有爱心的语调说,“这样可以让她对你多一些了解——就是……我认为罗丝是……一个非常深沉的作家。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潘妮?”
  戈登大笑起来,同时思索着这样做是否恰当。没等戈登开口,潘妮便低声说道:“考虑到福克纳在七月份去世,海明威去年不在了,我猜想罗丝先生的作品应该是排前百名之内,但……”
  “哦,可你说的那些作家都在写过去,潘妮,”本思顿太太固执地说,“他的新作品《让我离开》,是充满……”
  这时候,戈登让身体靠在椅背上,思绪开始游移。母亲已开始发表她那关于卓越、杰出的犹太文学的长篇大论。她的理论伴随着各种例证困扰着潘妮。潘妮棋逢对手,但她却做不到心平气和。戈登感到她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但他却无力制止,因为这并不是简单的文学理论探讨,而更多是暗含了母亲对儿子的爱以及对非犹太姑娘的藐视。母亲笑着,更确切地说是因为眯眼斜视造成的。他也可以插话进来,但他知道这样做将会引发的结果是:他的声音会在不自觉中渐渐上扬,直到他用刚举行过成人仪式的少年腔调说话。母亲总会导致他的这种疯狂举动,以致形成了条件反射。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以避免类似情况的发生。
  她们抬高了声音,潘妮引经据典,而他母亲却对此不屑一顾,夜校学来的那点儿东西让她充满自信。戈登吃完了饭,慢慢地品着酒,然后抬头凝视着天花板,最终插进来说道:“妈,现在太晚了,这里是不同的时区。”
  本思顿太太停顿了一下,抬头茫然地看着他,好像刚从沉睡中苏醒一般。“我们只是在进行一些讨论,亲爱的,你不用这么激动。”她笑着说。潘妮努力笑了笑但却显得苍白无力。本思顿太太戳了戳潘妮的蜂窝式发型,硬硬的发质没一点变形。
  潘妮站起身来,叮叮咣咣地收拾着餐具。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妈,我送你回去吧。”
  “等我收拾一下盘子。”她开始拾起餐具。
  “让潘妮做吧。”
  “好吧。”
  她站起身来,抚了抚乌亮的黑衣裙上的褶皱,拿起手提袋便匆匆地下楼了,咚——咚——咚,在最后的几级台阶上加快了步伐,似乎在逃离一场胜负未决的战役。他们从他熟悉的近道走出去。海浪在一个街区外的海岸线边低吟。薄雾在街灯下一缕缕卷曲游移。
  “她很特别,对吗?”本思顿太太说。
  “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
  “不,这不是实话。”他心里明白。
  “你们……”她做了个手势,委婉地表达,中指交错于拇指并使之缠绕,“已经发生过,对吗?”
  “有区别吗?”
  “和我认识的戈登不同了。”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警告你的母亲。”
  “你只见了她一面。”
  “你是个老师。”
  她叹了口气,在她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手中的提包也跟着一起一落。斜斜的街灯拉长了她的影子,他以为她已经接受了现状。
  但她没有。“在加州你就不认识犹太女孩吗?”
  “好了,妈。”
  “我不是在讨论你的伦巴舞课程或其它什么。”她沉寂了一会儿,“我在关心你的生活。”
  他耸耸肩,“我在学着适应。”
  “学什么?学着变成别人?”
  “你不认为今晚你对我的女朋友有点过分了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你的赫博叔说……”
  “不要再提赫博叔,他既吝啬又爱卖弄大道理。”
  “不要乱讲,如果我把这话告诉你叔叔……”
  “告诉他我在银行里的存款,他会立刻原谅我的。”
  “你姐姐,至少她离家很近。”
  “那只是距离上而已。”
  “你根本不理解。”
  “她把油洒在布上来治疗精神病。真是精神不正常。”
  “不要这么说。”
  “这是事实。”
  “你已经和潘妮住在一起了,对吗?”
  “是的。我需要多些经历。”
  “自从你爸爸死后……”
  “不要总说这个,”他用手势打住,“你已经看到了我们的生活,而且这样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
  “看在你爸的分儿上,让他的灵魂安息……”
  “你不能……”他准备说,不要总拿鬼魂来威胁我。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但他却说,“理解现在的我。”
  “作为母亲怎么会不理解自己的儿子?”
  “是的,有时是这样的。”
  “我告诉你,也请求你,不要这样伤害你母亲的心。”
  “万不得已时也没办法,潘妮对我很好。”
  “她是这样……一类女孩,和你住在一起却不和你结婚。”
  “我不确定,我现在是否想结婚。”
  “那她想结婚吗?”
  “妈,我们扯得太远了。通情达理一点好吗?”
  “你让我通情达理,我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然后死去,什么都不管?我不能留在这里看着你们这对儿恋爱的鸟儿叽叽喳喳。”
  “那你就别看了,妈,你应该试着了解我。”
  “你爸会……”但她没有说完,在冷冷的街灯下,她猛然挺了下身,“离开她!”她板着脸说。
  “不!”
  “那我回去了。”
  ***
  当他返回家里时,潘妮正一边看《时报》一边吃腰果仁,“你妈妈怎么样了?”她冷漠地扯动嘴角,疲倦地问。
  “你打算在苏西赛迈特辩论中获胜吗?”
  “我没有这种想法。上帝,我也见过这类人,但……”
  “是的。都是因为那个愚蠢的罗丝。”
  “这不是原因。”
  “你说得对。”他同意。
  翌日清晨母亲从汽车旅馆打电话给戈登。她打算花上一天的时间在镇上四处转转,看看风景。她说她不想占用他上班的时间,所以她要自己逛逛。戈登同意了,这样安排最好不过。他要忙上一天:一节课,一个研讨会,然后再带领与会者午餐,下午还有两个会议,最后还要和古博会面。
  那天晚上他比平时回家要晚许多。他打电话给汽车旅馆,但没有人接。潘妮回到家,他们一起做饭。她在课程中遇到了一些难题,所以需要翻阅些资料。九点的时候,他们清理完餐具。戈登把教学材料摊在餐桌上,开始忙着那些已被耽误了的分类工作。十一点左右,他忙完分类,把结果整理进书本,这才想起母亲。他打电话给旅馆,接线员说她的房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并且不想接任何电话。戈登想亲自过去旅馆一趟,看看母亲。但他太累了,最后决定明天一早再去探望她。
  他醒得很晚。一边吃着小碗麦片粥,一边看着经典机械学的笔记,温习着将要给学生在课堂上演示的例子。他把笔记整理好放进公事包时,想起给母亲挂电话。可她仍然不在。
  下午过半的光景,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儿,早早地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汽车旅馆。他敲了敲母亲的房门,没有任何回应。他走过去询问前台,服务员在他母亲信箱的盒子里找了一下,掏出一个白色信封交给戈登。“本思顿博士?她把这个留给你后就结账离开了。”
  戈登把信封撕开时,感到一阵战栗。里面装着一封很长的信。还是在重复那晚戈登送她回汽车旅馆的话题。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从前是那么孝顺的儿子,现在竟会如此地伤害他的母亲。她感到很委屈。儿子的行为很不检点,和一个女孩厮混在一起过着那样的生活——真是错误严重。为了这种女孩,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孩重伤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哭泣,对他充满了焦虑。但他的母亲了解他是怎样的孩子,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所以她决定让他冷静一下,让他自己清醒过来。她会没事的,她准备动身去洛杉矶探望她的堂兄哈斯和他的三个乖孩子,她已经有七年没见过他了。她会从洛杉矶飞回纽约。也许过几个月她会再回来看他。如果他能回家一趟那就更好了,探望一下他在哥伦比亚的朋友和街坊四邻,他们都会非常高兴地见到他的。并且她仍然会充满希望地给他写信。作为母亲总是充满希望的。
  戈登把信放进口袋里走了出去。他让潘妮看了看信,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他决定先不去管这封信,过些时候再去处理。这些事情总会淡化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该死,他究竟去哪儿了?”兰菲尔怒气冲冲地说道,焦急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十步一个来回。
  格莱克?马克海姆静静坐在那里,望着兰菲尔。今天早晨他已经冥想了半个多小时,这会儿才气定神闲地放松下来。他从兰菲尔那儿望向窗外,凯文迪斯大厦在建筑群中堪称奢华。远处开阔的田野平坦而寂静,初夏时分的原野里依然没有绿色的足迹。人们骑着自行车在戈东的小路上静静滑行而过,包裹系在车梁上。清晨的空气已变得温暖而浓重。蓝色的雾霭笼罩着远处矗立的剑桥,黄色的阳光挥洒在城镇的各个角落。马克觉得在繁忙的工作到来前,这是一天当中宁静温馨的时光,仿佛在这延续的寂静时光中一切任务都能完成。
  兰菲尔仍旧踱来踱去。马克猛然说道:“他说几点到这儿?”
  “十点,该死的。他几个小时前就出发了。我刚才有些急事找他,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那边的人说他在车流高峰之前就出发了。他到底去哪儿了?”
  “现在只不过十点十分而已。”马克和气地说。
  “没错,真气人,他要是不来我们就没法开始。技术人员都在等着,大家都准备就绪了。他在浪费每个人的时间。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实验,这是和大家过不去。”
  “你不是得到了项目基金了吗?还有布鲁克艾纹的设备。”
  “太有限了,仅够维持实验运作而已。我们需要更多的资金。他们在压制我们。你我都知道这是唯一能救我们脱离泥潭的机会。而他们在做什么?——竟然只想用鞋带把我们从泥潭里救出来,那家伙甚至根本没有耐心了解实验。”
第二节
  “他只是行政官员,不是科学家。当然资金拨款确实缺乏远见。但是,如果不施加压力,国家科学基金会是不会拿出更多科研经费的。也许他们还有其它的项目需要用钱,你不能指望彼得逊创造奇迹。”
  兰菲尔站定,定睛看着他,“我猜想我对彼得逊的厌恶已溢于言表,希望他没觉察到,这对实验不利。”
  马克耸耸肩,“我肯定他已经看出来,人人都知道你们两个性格不合,彼得逊又不是傻子。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和他谈谈——让他别再插手这个实验。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厌烦。我猜想他不会太介意。你可以指望他的支持,但只能是一部分。他现在是在填补所有项目的空白,这就意味着僧多粥少,大家都只能半饥半饱。”
  兰菲尔坐回他的转椅上。“对不起,格莱克,我有点急躁了。”他把粗壮的手指插进头发里,“我已经连续工作几天几夜了——可以说是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我太累了。我太受挫伤了,总是接收到杂波,它们干扰信号发送。”
  实验室突然寂静下来。技术人员在前一分钟还随意地聊着天,现在已经各就各位——彼得逊正走进实验室。
  他来到兰菲尔的办公室对他们俩略微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迟到了,兰菲尔博士。”他没做任何解释,“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当彼得逊走进实验室时,马克有点儿吃惊,彼得逊的鞋子上粘着泥土,就好像他从田间地头赶来似的。
  ***
  已经是上午十点四十七了,兰菲尔开始轻轻地敲击讯号键。马克和彼得逊站在两旁。技术人员监控着输出信号,并做出调整。
  “以这种方式传输信号是不是太容易了?”彼得逊问。
  “这是简单的莫尔斯码。”马克说道。
  “我明白了,容易破解。”
  “该死!”兰菲尔猛然站起身来,“杂波幅度又增加了。”
  马克靠在一旁注视着示波器的显示屏,讯号线上下起伏,一片杂乱,“为什么在冷冻铟粒子的取样中存在这么多杂波?”马克问道。
  “上帝,我不知道,这个麻烦一直纠缠我们。”
  “不会是由热量引起的。”
  “如果杂波持续就不可能传送信息吗?”彼得逊插话问道。
  “当然,”兰菲尔急躁地说,“会扩大超光速粒子的振动幅度,扰乱信号发送。”
  “那就是说实验失败了?”
  “该死,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实验中遇到了麻烦,我一定能找到问题所在。”
  一个技术人员在平台上冲实验室下面喊道:“彼得逊先生?你的紧急电话。”
  “哦,好的。”彼得逊急匆匆地从金属楼梯走出去。马克则站在一旁注视示波器上的讯号。
  “你认为产生杂波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他问兰菲尔。
  “可能是热量泄漏,也可能受震动干扰。”
  “你的意思是人在四周走动所产生的震动?”
  兰菲尔耸耸肩,继续工作。格莱克一边用大拇指甲盖蹭着下嘴唇,一边观察示波器上的杂波形状,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有没有装滤波器?”
  兰菲尔停下来思索,“没有。就没那种装置。”
  “那么,我建议最好装一个。它可以筛选出有用的讯号。”
  彼得逊在楼上出现,“对不起,我要使用一下加密电话。出了一些紧急状况。”兰菲尔转过身没说一句话。马克爬上了楼梯。
  “我想实验又要延误了。”
  “啊,是这样,没有看完实验,我是不会回伦敦的。但我现在必须用加密电话和别人谈些事情。可能一个小时左右。”
  “事情这么严重吗?”
  “差不多。大面积的硅藻在南美海岸密集孳生,大西洋沿岸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密集孳生?”
  “生物学用语。意思是由于我们所使用的化肥中富含氯化烃,从而使得浮游植物群落大量孳生。技术人员正在尽力找出现在与以前的海洋食物链的区别。”
  “我明白了。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美国人已经开始在印度洋进行控制硅藻的实验了,但进度太慢。”
  “好吧,你快去接电话吧,我还要和兰菲尔商讨一下实验问题。你知道附近哪里有酒吧吗?”
  “知道,在迟尼提街,博艺思书店附近就有。”
  “再过一小时我想到那儿喝一杯,我们不如在那里见面好了。”
  “好主意。一会儿见。”
  ***
  酒吧里满是大学本科生。伊?彼得逊从酒吧入口处的人群中挤过去,站稳脚跟,尽量维持原有的风度。他四周的学生在头顶上相互传递着啤酒,不经意间溅在他身上。彼得逊掏出手绢,厌恶地擦了擦。学生根本不在意。现在正是毕业前夕,所有的学生都处在兴奋状态,有的已经喝醉了。他们用不正规的拉丁语大声地交流,讽刺当地的官风。
  “Eduardus,dona mihi Plus beerus!”一个学生喊道。
  “Beerus?O Deus,quid dicit?Ecce sanguinus barbarus!”另一个学生展开攻击。
  “Mea culpa,mea maxima culpa!”第一个学生揶揄道,“该死的拉丁文,啤酒该怎么说?”
  许多声音抢着回答。“Alum!”“Vinum barbaricum!”“Imbibius hopius!”学生们哄堂大笑。他们认为自己非常聪明。有个学生,打着酒嗝,从凳子上慢慢滑到地上,失去了知觉。刚才第二个叫喊的学生,把手举过彼得逊的头顶,庄严地朗诵:“‘愿灵魂安息’、‘永恒的光’。”
  彼得逊离开人群。从阳光灿烂的迟尼提大街到酒吧里,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儿的昏暗灯光。墙上挂着黄色通告牌宣布菜单上的一些菜肴暂时短缺。在餐厅中间,炭烧炉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厨师正不耐烦地在炉子上做饭,从小平底锅换到大平底锅,再换回来。每当他换锅的空当,火苗就蹿上来,映照在他的手上和汗津津的脸上,猛然看上去好似厉鬼一般。学生则在他周围不停地叫好。
  彼得逊穿过拥挤的用餐区,一路上烟斗蓝色的烟雾弥漫,刺鼻的大麻混合着烟草、饭菜、啤酒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四下看了看,看到马克在隔间里。
  “在这儿找人可不容易。”彼得逊坐下时说道。
  “我刚才点菜,许多沙拉都供应不上,尽是些垃圾食品。这年头食物短缺。”
  彼得逊盯着菜单说:“我想吃些口条,虽然价格不菲,可这儿根本没有肉菜。”
  “是的,没有。”马克不以为然地说,“我真搞不懂,你明知道那是从动物嘴里取出来的还能吃下去。”
  “那就点个鸡蛋吧。”
  马克笑起来,“确实没什么吃的。那就挥霍一次,叫点香肠吃吧。这次可让我入不敷出啊。”
  侍者端来了彼得逊的苦艾酒和马克的麦克逊烈酒。彼得逊喝了一大口。
  “这里允许吸大麻?”
  马克看看四周,吸了吸鼻子,然后说:“大麻?没错,这里所有适度麻醉剂都合法,不是吗?”
  “也就这一两年间允许的。但道德的残余标准,至少约束人们不能公然吸食毒品?”
  “可这儿是大学城,我觉得在合法化之前,学生早就公开吸食了。不管怎样,如果政府的意图是麻痹人们对时政的敏感度,那么让他们在家吸食毒品起不到任何作用。”马克平缓地说着。
  “嗯。”彼得逊低语。
  马克举着麦克逊烈酒停在了嘴边,看着他说:“你是不愿表态。我是不是猜中了,政府就有这种意图?”
  “有这种倾向。”
  “自由党政府对这些增加人类智慧的药品做出了怎样的裁决?”
  “自从我去了理事会后,对这方面的事情就很少过问了。”
  “有谣言说中国科研团队已遥遥领先了?”
  “哦,我可以辟谣。理事会已经在上个月对此做了详细的报道。”
  “中方正在为他们的科研团队招兵买马吗?”
  “中方虽然是理事会的正式成员,但由于过去几年间技术落后,他们已有足够多的问题有待解决,所以对没能力研究的项目是不会插手的。”
  “明智之举。”
  彼得逊耸耸肩。“有十几亿人的关注,任何国家都会这么明智。他们最近已不太关心国外事务,正在要求合理切分那块日渐缩小的利益蛋糕。”
  “真是共产主义。”
  “事实相反。正是由于不平等的存在,所以平等的划分才能控制不稳定因素。他们恢复用梯田耕种农作物,虽然这需要大量的人力才能使产量增加。他们现在已经停止使用强效化学肥料。我认为他们是担心副作用。”
  “像南美那种浮游生物密集孳生吗?”
  “没错。”彼得逊无奈地笑笑,“谁会能预见到……”从人群中猛然传来刺耳的尖叫,一个女人在旁边的桌子边翻腾起来,紧抓着喉咙。她在尽力说着什么。身边的同伴问她,“伊莉娜,你的喉咙怎么了?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吗?”
  那个女人抓着喉咙发出刺耳的干咳声,她紧握着椅子,人们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手捂着肚子,由于一阵剧痛使脸部变得扭曲。“我……太痛了……”突然她吐在了桌子上。她向前抽搐着,手紧紧地抓住自己,从胃里泛出的污秽溅在餐盘上。四座的学生呆若木鸡,直到这时他们才从位子上四散开来、向后退去。“救……命!”那个女人喊道。体内的剧烈反应使她不住地摇晃。女人尽量站起来,结果却吐在了自己身上。她转向同伴,目光呆滞,手掌按着肚子,蹒跚着从桌子边向后退,突然瘫倒在地上。
  彼得逊和马克两人都吃惊地愣在那里。当她倒下时,彼得逊一跃而起便冲了过去。人群在窃窃私语,但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他向那个女人俯下身来。她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呕吐物和污秽浸在围巾上发出酸臭味。彼得逊用双手去扯女人的围巾。围巾被撕开。女人立刻清醒了一些。彼得逊在她四周扇着风,她用力吸着空气。她的眼睛焦躁不安地向上盯着他说:“我……太痛了……”
  彼得逊怒视着周围人群,“还不快去叫医生来,真是该死!”
  ***
  救护车已经离开了。餐厅的员工忙碌着做清理工作。许多客人被恶臭味熏走。彼得逊跟上救护车,监督着护理人员采集女人吃过的食物样品后,才返回餐厅。
  “医生怎么说的?”马克问道。
  “还不确定。我把那女人吃过的香肠交给他们,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中毒,但据我了解刚才那一幕并非中毒症状。”
  “我们都听说过食物中的杂质……”
  “也许,”彼得逊扬了扬手,不愿多想,“现在什么都可能发生。”
  马克边思索,边喝着啤酒。侍者端着菜走过来,“先生,这是您要的口条,”他对彼得逊说着,便把大盘搁在桌上,“这是香肠。”
  两人盯着面前的盘子。“我认为……”马克迟疑地说。
  “我同意,”彼得逊心领神会,“我想还是不要吃了。可以换成沙拉吗?”
  侍者犹豫不决地看着餐盘,“你们点了这些菜。”
  “没错。可我相信,在这样一家饭店你也不希望刚才那一幕再次上演吧?”
  “我确实不希望,但经理说了……”
  “告诉你们经理让他注意饭菜的用料,不然我会让这家该死的饭店关门。就照我的话去说!”
  “上帝,没有理由使……”
  “你就这么给他说,顺便给我朋友再来杯黑啤。”
  当侍者走开时,他显然既不愿与彼得逊作对,也不想得罪经理。马克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还想再来一杯?”
  “直觉。”他倦怠地说道。
  ***
第三节
  他们继续喝着酒,彼得逊说:“告诉你,在理事会,马丁爵士才是真正的技术人员。而我正如他们所说,是无专业人士。我想知道你到底如何解决‘祖父悖论’问题呢?戴维斯向我充分阐述了超光速粒子的发现,我能理解它们可以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但还是不清楚它们怎么能改变过去呢?”
  马克叹了口气,说道:“在超光速粒子发现之前,每个人都会认为与过去传递信息是天方夜谭。但是,早在1940年,人们却意外地发现过去与现在之间可以传递信息。约翰?惠勒和理查德?费曼这两位科学家已经对光进行了精确描述,并指出无论何时无线电波总有两条电波同时发射。”
  “两条?”
  “对,一条被我们的收音机接收到,而另一条则沿时光逆行……惠勒与费曼就称其为‘提前波’。”
  “但我们不可能在电波发射之前就接收到信息。”
  马克点点头,“对……但‘提前波’确实在数学公式当中存在,虽然无法解释。所有的物理公式都是时间上对称的。这就是现代物理学中的一个谜题。既然所有的物理公式都有两极:向前或向后,那我们该如何理解时间的流逝呢?”
  “公式出错了?”
  “不,没有错。公式可以预见到我们能测量的任何事情——只要我们使用惠勒和费曼所称的‘延迟波’。也就是收音机所能接收到的电波。”
  “那么,这意味着,如果单纯考虑‘延迟波’,改变公式方向就行?”
  “不,不是这样。如果公式只单纯涉及‘延迟波’,那么公式就不能正确地描述‘延迟波’,必须把‘提前波’也考虑在内。”
  “可那些回到过去的电台节目现在在哪里?为何我接收不到下个世纪的电台节目呢?”
  “惠勒和费曼解释说它们不会到达这里。”
  “不能到达这一年?也就是说到达现在?”
  “对。‘提前波’可以和整个宇宙进行交流——它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因此它会碰撞任何过去存在的物质。也就是说,在发射讯号之前,‘提前波’便会与物质撞击。”
  “是的,当然。”经过一番讨论,彼得逊从表面上看已经接受了“提前波”的理论,尽管几分钟前他还在辩驳。
  “因此电波碰撞到些物质,内部电子就会上下振动,以待电台将要发射的讯号。”
  “因果颠倒?”
  “没错,有悖于常理,对吗?”
  “是啊。”
  “但在所有的现象中电子的振动都要加以考虑。它们会轮流发射‘提前波’和‘延迟波’。就像是向池塘里扔进两块石头,激起水波纹,但这些波纹并不是简单的叠加。”
  “为什么呢?”
  “这些波纹相互干扰,它们密密麻麻地交织成波峰和波谷,如果波峰和波峰正好重叠,那么它们就会相互加强。但如果第一个石块激起的波峰遇到第二个石块的波谷,它们将会相互抵消,水则静止不动。”
  “原来如此。”
  “惠勒和费曼揭示了当‘提前波’撞击整个宇宙时,它们就像池塘中的石块。‘提前波’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引起其它信号波。它们相互干扰,相互抵消以至于结果归零。”
  “最终是‘提前波’自我消亡。”
  饭厅突然响起威姆的音乐:“恶魔与圣女贞德在狂舞……”
  彼得逊大声吼道:“把音乐关小点儿,可以吗?”
  声音渐渐变弱。他身体向前探了探,“很好,你所解释的是‘提前波’不能产生任何效果。时空交流无法实现。”
  马克笑起来,“每一个理论都会有隐藏的假设。惠勒和费曼的理论漏洞是:振动的电子不能向过去发射正确的电波。当然,对于无线电电波,确实如此。可对于超光速粒子却不然。惠勒和费曼不了解超光速粒子;甚至到六十年代中期,他们也没有考虑过这种粒子不会像以往的方式般被抵消,也不会像无线电电波那样相互干扰。”
  “为什么呢?”
  “它们是全然不同的粒子。早在几十年前芬博格和苏达山这两个小伙子就设想过超光速粒子,但没人能找到这种粒子,似乎也不可能找到。但至少他们对那些粒子做出了假想。”
  “假想?”
  “是的,别觉得太神秘。”
  “可确实让人费解。”
  “也不尽然。因为超光速粒子总是超越光速,所以我们没办法使粒子静止下来。如果我们不能把粒子带进实验室,也就不能在它静止的时候测量。对于物质的界定,只有把它放在天平上,称其重量。但如果它一直处在运动中,你便无法进行测量。关于超光速粒子,你所能测量的只是它瞬间留下的痕迹。”
  “先生,刚才是您对食物不满意吗?我是这儿的经理。”彼得逊抬起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身着灰色传统西服,像个军人一般手背在身后,面朝他们。
  “对,是我,看到刚才那位女士的不幸,我甚至不愿多尝一口。”
  “我不知道那位女士吃了什么,先生,但我认为你们的……”
  “我知道她吃了什么,和我这位朋友点的菜差不多,这令我朋友很难下咽。”
  经理被彼得逊的气势慑服,慢慢地身上开始冒汗,脸形变得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为什么相似的食物就会……”
  “道理这么简单,你怎么会不明白。”
  “我恐怕仍然要收取你们的……”
  “你看了最近行政部颁布的关于进口食物的法令了吗?我也参与了法案起草。”彼得逊令那个经理刮目相看,“我敢说你从当地的供货商那儿购买了大量的进口猪肉,对吗?”
  “是的,当然,但……”
  “那么你一定知道肉品在食用前有严格的期限了?”
  “是的,我知道……”经理说道,但是迟疑了片刻,注视着彼得逊的脸色,“事实上我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近期的法令……”
  “如果我是你,我会注意的。”
  突然这个人终于不再坚持。彼得逊自信地看着他。
  “先生,让我们忘记这次误会,考虑到……”
  “早该如此。”彼得逊把餐厅经理打发走,朝马克转过身来。“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祖父悖论’。如果超光速粒子可以挟带信息回到过去,那么怎样能避免过去与现实的自相矛盾?”
  彼得逊没有提及他已经与保罗?戴维斯在国王学院探讨过此事,可当时他没能理解。他不知道那些概念能起什么作用。
  马克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不容易解释。这个自相矛盾的现象早在数十年前就有人产生过怀疑,但没有人能上升到理论高度。甚至惠勒费曼论文中的原话——‘对时间的描述应该做到逻辑一致。’他们的意思是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总认为是朝着一个方向运动,这是一种偏见。物理公式并不存在这种偏见——它们在时间上对称。我们唯一能检测实验的标准是:是否逻辑一致。”
  “但如果你在祖父生出你父亲之前就把他杀掉,而仍然有现在的你,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问题出在,这个自相矛盾的情况,就像是乒乓开关只有两种状态。也就是说你的祖父或者存活,或者已经不在。”
  “当然。”
  马克摇摇头说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如果他仅是受伤随后恢复了健康,而他又及时出院遇到了你的祖母。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
  “我不明白……”
  “你只要考虑怎样发送信号,而不是射杀祖父。每个人都认为过去时空接受信号装置会附带一个开关。如果未来信息流入时,开关会在信息发送之前被设置成关闭状态。这也是自相矛盾的。”
  “对。”彼得逊又把身体向前靠了靠,尽管心中仍有疑问,但他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马克解释。他喜欢科学家处理问题的方式,就像一次纯粹的思维实验,使事情渐渐变得明朗。社会问题就显得纷繁和棘手,也许这就是社会问题很少得到解决的原因。
  “问题是没有一个开关可以处在或开或关的中间状态。”
  “那么我用电位器打开电灯如何?”
  “没错,当你开灯的一瞬间开关确实存在着即开非关的状态。”
  “但我可以在瞬间做到。”
  “当然。你不能关闭开关。而且,你还必须使开关从关逐渐到开。事实上,很有可能使开关处在中间状态,并保持这种状态。”
  “我明白,”彼得逊不耐烦地说,“可这与超光速粒子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这项实验的重大意义是什么?”
  “重大意义就是,发送和接收进行着连锁反应,它们在一个回路当中。换句话说,当我向过去发出指令‘关掉发射机’时,设想开关渐渐关掉。这个事件就像一个电波由过去传播到未来。发射器也从‘开’转向‘关’。这条信息波及时地向前传播,开关闭合,因此原始讯号便发送不了。”
  “没错。自相矛盾。”
  马克笑了笑并竖起一根手指。他非常喜欢逻辑分析,“且慢!设想所有时间都是在一个回路当中。原因与结果在这个回路中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是存在着的诸多事件。当开关游移至‘关’的状态,信息将向未来传播。设想当发射器变得越来越弱,开关也就趋于闭合的位置,发射器所发射的超光速粒子束也变得微弱起来。”
  “啊!”彼得逊恍然大悟。“那么接收器也因此从未来接收到较弱的信号。开关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是因为过去时间的信号已经在变弱。所以开关不会立刻进入闭合状态。”
  “说得很对。开关越是接近闭合状态,速度就变得越慢。当信息波向前传播,正如反射一样,超光速粒子束就回到了过去。”
  “这对实验有什么作用呢?”
  “当开关接近‘关’的状态时,超光速粒子变弱。开关不会立刻进入‘关’的状态——就像电位器操纵开关一样——它又开始进入‘开’的状态。当开关越是朝‘开’的方向,发射器的能量就变强。”
  “因此超光速粒子的粒子束便增强,”彼得逊替马克做出结论,“之后再让开关由‘开’转向‘关’。开关又回到中间状态。”
  马克向后一仰喝光了那杯烈性酒。他黝黑的皮肤经过了剑桥的隆冬后也开始变淡,他苦笑时,脸上现出一道道皱纹,“开关会摇摆于中间位置。”
  “这样解释就很合理了。”
  “嗯……”马克微微耸耸肩,“确实没有逻辑上的矛盾。但我仍然不清楚怎样达到居中的状态。虽然理论上确实可以避免逻辑上的自相矛盾,而且也可以运用量子力学来解释,但实验究竟能否做到那种状态呢?”
  “为什么不能?”
  马克又耸耸肩,“兰菲尔还没有时间和财力去完成实验。”
  彼得逊不在乎马克隐含的斥责;难道马克在编童话吗?此项工作在这个领域里已停滞了若干年,马克仅仅是实事求是地说明罢了。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科学家更倾向于单纯客观地描述事物,而不去管可能产生的效果。彼得逊转换话题问道:“难道是开关的中间状态的难题阻碍你们发送信息到1963年吗?”
  “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对原因和结果的区分只是一种幻觉。我们刚才讨论的开关实验是一个回路——没有始,也没有终。所以惠勒和费曼只要求我们在叙述事物时要做到逻辑一致。是物理方面的逻辑规则,而不是因与果的神秘关系。我们要介入事件使之有序起来。虽说听起来离奇,但对于物理规则来说是很正常的。我们最新的时空观——让事件与逻辑相联。我们原以为我们一直沿着时间向前发展,这不过是个偏见罢了。”
第四节
  “但我们只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不是过去亦非未来。”
  “什么是‘现在’?所谓的‘现在’就是正在运转的‘此刻’。每一个‘现在’就是‘此刻’。你怎么衡量从此刻到下一时刻的运动速率的?答案就是,你根本办不到。时间消逝的速率该怎样计算呢?”
  “嗯,应该……”彼得逊顿住,思索着。
  “时间是怎样运动的呢?每秒的运动速率为一秒钟?在物理当中没有任何可供想象的坐标来衡量时光的流逝。在整个宇宙中,时光是停滞的。”
  “那么……”彼得逊皱着眉头,伸出一个指头来掩饰自己的困惑。经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什么事,先生?”经理极为客气地问道。
  “啊,再来两杯。”
  “好的,先生。”经理匆匆退下,亲自拿酒去了。彼得逊很满意。他经常稍纵权力便得到如此收效,且每次都深感受用。
  “但你仍然相信,”彼得逊把头转向马克说,“兰菲尔的实验可以成功?尽管实验中存在电波回路以及开关闭合这样自相矛盾的问题……”
  “没错,实验能成功。”马克接过一杯浓郁的黑啤酒。经理小心翼翼把苦艾酒放在彼得逊面前,“先生,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道……”
  彼得逊挥挥手示意让他安静,他急切地等着马克讲下文,“这儿不需要什么了。”他简短地说。
  马克眼看着经理退下,“真管用。你这一套是从贵族学校学来的?”
  彼得逊微笑着,“当然,我们当时开设了高级餐馆实地考察课程。学生必须掌握灵活的应变本领。”
  马克敬了下酒。在沉默地干杯之后,马克说:“哦,兰菲尔。惠勒和费曼并没想到:如果发回过去的信息不是命令关闭发射器,矛盾就不会出现。假设参与过去一场赌马,我会将赛事结果及时发给一个朋友,这并没有改变当时的比赛结果。之后,朋友再和我分奖金。而他给我的奖金也不会干扰到我发送信息——事实上,我在发送完信息后坐等着收钱就可以了。”
  “前后不矛盾。”
  “对。所以你可以改变未来,但前提是不要制造矛盾。这样,实验就会处于中间状态。”
  彼得逊皱起眉头。“那会是什么样的?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们可以这样改变世界,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马克轻轻地说道:“没有人知道,从没人试过。”
  “因为到现在还没有超光速粒子发射器。”
  “也没有必要到过去。”
  “那我就直说吧,兰菲尔该怎样避免自相矛盾的现象呢?如果他向过去发送许多信息,那边的人们成功地解决了困难,他现在也就没有必要发送信息了。”
  “这是个技巧问题。避免出现自相矛盾,才可以使实验顺利进行。兰菲尔只发送一些关键信息——仅够他们研究的开头,但不足以彻底解决问题。”
  “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世界会因此而改变吗?”
  马克咬着下嘴唇说:“会的。我们将生活在全新的环境里。麻烦减少了,海洋也没有大面积污染。”
  “但当下的状况会怎样改变?我指的是我们的人居环境,大家都知道海洋正遭受污染。”
  “是吗?也许这已经是我们的实验结果了。也就是说假设兰菲尔不存在,也没有人使用超光速粒子,说不定我们的现实会更糟。我们的时间观念以及逻辑思维导致我们不能接受这种说法。但你再想想那个开关问题。”
  彼得逊摇着头,仿佛是要把概念搞清楚,“太难理解了。”
  “就像把时间系成结,”马克进一步解释说,“我刚才只是给你做出了数学的诠释。我们知道超光速粒子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们还不确定它会产生多大威力。”
  彼得逊扫视了一下饭厅四周,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无法想象,把海洋污染想象成我们目前还没有进行的实验的结果。所有的因果交织在一起,就像是针织挂毯一样。”他眨着眼睛,回忆着过去在这儿吃饭时的情景,“那个炭炉用了多久了?”
  “很久了吧,就像是这里的标志。冬天可以用来取暖,比用电和燃气便宜。而且,一天当中任何时候都可以做饭,不受限电影响。人们在等待饭菜时,还可欣赏火焰。”
  “对,煤矿是古老英国长期供应的燃料。”彼得逊低声地说道,明显是在自言自语,“矿藏丰富。”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上的学?”
  “七十年代,毕业后就没怎么回来过。”
  “这儿变化大吗?”
  彼得逊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我敢说教室没有多大的变化,河岸的景象以及我终日潮湿发霉的衣服……”他摇摇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我必须马上赶回伦敦。”
  他们穿过学校,出了门,迈步走上大街。刚从昏暗的酒吧里出来,六月的阳光又很耀眼,他们在狭长的街道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眨着眼睛适应强光。行人擦着他们走过;骑自行车的则按着颤铃,绕过行人。两人左拐,向国王大道慢慢走去。来到教堂对面的街角,他们停住脚步,从橱窗向博艺思书店望去。
  “不介意我进去一下吧?”彼得逊问道,“我想找些书。”
  “没关系,其实我也想进去看看。我有恋书癖,从不放过任何书店的。”
  博艺思就像那个酒吧一样人满为患,只是大家都悄无声息。二人小心地探着路,身边到处是身穿黑色学袍的学生和堆积如山的图书,彼得逊指了指书店后面一张隐蔽的桌子。
  “你读过这本吗?”他问道,拿起一本书递给马克。
  “侯德润写的?不,没读过,虽然我和他本人谈论过这本书。你觉得怎样?”马克看看书名,黑底红字写着——《地理大灾难:人类地缘政治回访》,作者:约翰?侯德润。在封皮的左下角画着一个仿制中世纪的骷髅雕刻,龇牙咧嘴,手持长柄大刀。马克用大拇指翻着书,停下来念道:“看看这个?”他说着,把书递还给彼得逊。彼得逊浏览着图表,点点头。
  时间地点死亡人数
  1984—1996爪哇8 750 000
  1986马拉维2 300 000
  1987菲律宾1 600 000
  1987—现在刚果3 700 000
  1989—现在印度68 000 000
  1990—现在哥伦比亚,厄瓜多尔,洪都拉斯1 600 000
  1991—现在多米尼加共和国750 000
  1991—现在埃及,巴基斯坦3 800 000
  1993—现在东南亚地区113 500 000
  马克轻轻地吹了下口哨,“这准确吗?”
  “哦,是的。而且这个数据相当保守。”
  彼得逊向书店后面走去。一个女孩坐在高脚凳上,用计算器加着一连串的数字。她的发丝向前垂落,遮住了她的脸。彼得逊用书做遮掩,隐蔽地观察着那个女孩。大腿修长,身着流行的荷叶褶边服装——他不喜欢这种款式。一条蓝色的“自由围巾”精致地围在脖子上。身材苗条,但或许不会保持几年。她看起来大概十九岁,她意识到有人盯着她看。她抬起头直视着彼得逊。他依然没有收回目光。没错,十九岁,非常漂亮,也非常自信。她从高凳上滑下来,两手交叉抱着一摞纸挡在胸前,向他走来。
  “需要帮忙吗?”
  “还没想好,”他含而不露地笑了一下,“如果你愿意我会告诉你的。”
  她认为这是挑逗,报之以职业的微笑。彼得逊明白这是她对付当地小伙子惯用的伎俩。她转身离开,回过头简短地说:“需要帮忙请告诉我。”在她睫毛下面,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然后放纵地咧嘴笑起来,招摇地走向书店前面。他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起初,他以为她又在卖弄风情,要不是她那么漂亮,刚才的举动该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她毫不遮掩地笑着向他调情。彼得逊心情豁然开朗,立刻就找到了他需要的书。
  他拿起书便去找马克。那个女孩正和两个同伴在一起,她背对着他。她的同伴在开怀大笑之后转而注视着他。很明显同伴告诉她有人在看她们,她扭过头来。她真是拥有异乎寻常的容貌。此刻,他下定了决心。此时马克正在浏览科幻小说选集。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彼得逊说,“你能先回去告诉兰菲尔我会在半个小时后去找他吗?”
  “好的,没问题。”马克说道。彼得逊目送他走出书店大门,他迈着敏捷的步伐,片刻后便消失在学校大楼后的小巷里。
  彼得逊再次找到那个女孩。她正在接待一位学生顾客,他觉得她似乎又在卖弄风情。她写收据时,深深地弯着腰,足以使那个学生沿着她宽大的衬衫看进去。她猛地直起身子,然后用白纸袋包裹好书,傲慢地递给他。学生仓皇失措地走出书店。彼得逊手拿着书,眼睛盯着她,她砰地关上收款机,朝他走来。
  “请问,”她问道,“您决定买哪本书了吗?”
  “决定了,就这本吧。或许你还可再帮我些忙。你在剑桥住吗?”
  “对。你不在这儿住?”
  “不,我在国家理事会工作,是从伦敦赶过来的。”他马上自嘲了一番,就像在舞刀弄枪耍把式,没一点艺术气质可言。但不管怎样。他现在已经完全吸引住了她,他要利用这个机会,“你能向我推荐一下附近哪家餐馆比较好吗?”
  “那边有家蓝波餐厅;在格兰彻斯特有家像样的法国餐厅:勒?玛奎斯,应该也很不错;还有家新开张的意大利菜馆,贝弗尼二号。”
  “你去过这些餐馆吗?”
  “没有……”她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看得出她不愿被人小觑。他很明白她推荐的三家是最昂贵的菜馆,她并没有提到他心仪的餐馆——那家餐馆朴素一些,价格也便宜一些,但却风味俱佳。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去哪家餐馆?”
  “哦,勒?玛奎斯。那里看起来很精致。”
  “下次我再从伦敦过来时,如果你也不忙,那么能与你在那家餐馆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他亲切地向她微笑,“独自旅行,独自进餐,生活会变得索然无味。”
  “真的吗?”她惊讶得屏住气,“哦,我的意思……”她试图掩饰住自己喜出望外的神情,“好的,我非常乐意。”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的联系电话吗?”
  她略微迟疑,彼得逊猜想她可能没有电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下次早点来你的店里接你。”
  “好的,这样最好,”他令她体面地摆脱了尴尬。
  “我会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一同走到前台,他付了书钱。离开博艺思,彼得逊转过街角向集市广场走去。透过书店的玻璃窗,他看到她正与刚才那两个同伴交谈。他思忖着,简直太容易了。天哪,还没问她的名字。
  他穿过广场,经过贝蒂克利时,淹没在从克里斯蒂回来的购物者中。从敞开的大门里望去,可以看到四四方方的青草地,而在大门的后面,花园边的翠绿与专家楼的灰色墙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门口,门房正读着报纸。一群学生聚集在告示栏前看着公告。彼得逊继续向前走,拐进赫博逊小巷。最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福斯特?加格,煤炭商。
  星期六上午,兰菲尔忙着在厨房墙上钉搁板。玛吉也跟着他忙活了几个月。起初她还在一旁耐心地问兰菲尔,“你什么时候能钉完?”渐渐地,这种询问变成督促,提醒着他无法回避的责任。市场在一星期里只开放几天——晚报通常解释说为了防止供应起伏不定——加之经常停电,冰箱简直就是摆设。玛吉只好将蔬菜贮藏起来,并搜集了一堆厚嘴罐子。他们在等待订购的搁板。
第五节
  兰菲尔有条不紊地摆出工具,就像在实验室工作一般。他们的住房已经陈旧,略微有些倾斜,就像被不易察觉的风吹着。兰菲尔发现固定在壁板上的铅垂线超出磨损的嵌线整整三英寸。屋内的地板松松垮垮地陷下去,就像使用已久的床垫一般。他从歪斜的墙壁处回到屋里,眯起眼睛,发现房子的墙线歪斜着。经验曾告诉他,一旦在某处置下房产,那么屋内一定是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侧柱、房梁和门楣,角落散落着废渣,房子的对角线也错着位。兰菲尔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站在石板上仰视父亲,而父亲正眯眼察看石灰屋顶,判断天花板是否会塌下来。
  当他察看房子时,孩子们在房前屋后蹿来跳去,脚趾踢腾着薄毯外沿打磨过的木框。孩子们跑到屋门前又跳转回去,玩着捉人游戏。他意识到对于孩子们,自己严肃凝重的神情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
  他摆好工具开始工作。当兰菲尔不断地把木块锯成大小合适的格子架后,后廊堆积的木头也在渐渐减少。为了能把木块嵌入屋顶的薄板条里,他不得不斜着锯。可只要他用力猛锯,木块就会劈裂开来。约翰尼走过来,似乎厌倦了与姐姐玩捉人游戏。兰菲尔安排约翰尼在他们需要时接递工具。透过窗户,小收音机传出广播,宣布阿根廷加入核俱乐部。“爸爸,什么是核俱乐部?”约翰尼瞪着大大的眼问道。“可以投放弹药的组织。”约翰尼皱着眉头,用拇指摩挲着摆放整齐的木堆。“那我可以加入吗?”兰菲尔咬着嘴唇顿了一下,凝视着淡蓝的天空。“只有傻子才会加入。”说完便继续工作。
  广播正在深入报道巴西拒绝最惠国贸易条约,这项条约旨在与美国建立大美洲贸易区。据报道美国曾在援助大西洋浮游生物污染上连带提出廉价进口商品的条件。“爸爸,浮游生物?那是什么呢?”兰菲尔不耐烦地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他挟着木板便走进了屋里。
  当玛吉从花园过来时,兰菲尔正在用沙子填满木块间的缝隙。她刚才愉快地携带着电池式收音机进了花园。“怎么才干到这儿?”这就算和兰菲尔打招呼了。她把收音机放在餐桌上。兰菲尔冲她点点头。不管她走到哪儿都随身携带收音机,似乎不能忍受片刻寂静。
  “搁板是平的。墙却有点斜。”
  “看起来挺怪的,你确定?”
  “试试看。”兰菲尔把水平仪递给玛吉。她小心翼翼放在粗糙的木板上。水平仪中的气泡在中轴线上左右摇摆。“看,不够平。”
  “的确。”玛吉迟疑地承认。
  “别担心,罐子放上去是不会打翻的。”他放了些罐子在搁板上,验证一下便可以结束工作。罐子在松木与镶板栎木构建的木架上稳稳站着。约翰尼试验性地敲打着搁板,为自己也参与了工作感到自豪。
  “不早了,该去实验室了。”兰菲尔边说边收拾起锯子和凿子。
  “等一下,你还没有尽完父亲的责任。带约翰尼去打捞水银。”
  “该死,我给忘了。玛吉,我想……”
  “你也该花一下午陪陪家人。”玛吉带着轻微斥责打住他的话,“快去吧。”
  “玛吉,我要去整理一些记录,还要协助马克的工作。”
  “最好顺路带上约翰尼,难道你就不能休息一个周末?我还以为你昨天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了。”
  “我们与彼得逊正在制定关于海洋的发送信息,并且正促使理事会通过大量发酵甘蔗作为燃料的一项议案。”
  “为什么?酒精燃料可以比市面上出售的掺料汽油干净。”
  兰菲尔在盆子里洗着手,“没错。可问题是巴西为了种植甘蔗砍伐了太多的丛林。这使得吸收空气中二氧化碳的植物迅速减少。追溯其原因便可以解释世界气候变化、温室效应以及降雨等问题。”
  “理事会可以决定?”
  “不,只有国际研究小组才能定夺。理事会仅仅制定消除问题的政策。国际联盟,像这样的特权机构才能行使裁决权。”
  “彼得逊一定是位很有影响力的人。”
  兰菲尔耸耸肩:“他说只是单纯的幸运,英国在理事会中占有重要的席位。我们能做这个项目的原因,是我们的团队针对的是社会显性问题。不然,理事会就会拨款给尼日利亚,越南,或其它什么地方。”
  “你现在解决的……是你刚才说的什么‘显性’问题,对吗?”
  兰菲尔轻声笑起来。“是的,这绝对显而易见。彼得逊凭借他的影响力帮助我的实验,不过我打赌他是出于私人目的。”
  “他挺不错的。”
  “不错?”兰菲尔擦着手,思索着,“他确实有点小聪明,但绝称不上什么睿智。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乐在其中,而我将得到他的拨款。”
  “那他一定认为你会成功。”
  “他?也许吧。可我都不敢肯定。”
  玛吉似乎有些震惊:“那为什么还要做?”
  “这个实验很有意义,我不清楚是否能改变过去,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实验里物理学变得混乱。但只要没有完全封锁研究,就会有大批的人蜂拥而至参与此项研究。我得到改变未来的实验机会。这就是理由。因为科学,亲爱的。”
  玛吉皱着眉但没说什么。兰菲尔审视着他刚才的劳动成果。
  她开始忙着往架子上摆放罐子。每个罐子上都套着橡皮圈和金属封,里面盛着黏糊糊的菜。兰菲尔看到后食欲大减。
  玛吉正忙着手里的活,猛然抬头看着他,忧心忡忡地说:“你在骗他,对吗?”
  “不,亲爱的,我只是……该怎么说呢?……让他抱有很大的希望。”
  “他希望……”
  “彼得逊只对问题感兴趣,而我不想猜测他真正初衷。上帝,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他的童年。”
  “我从没见过那个人。”她板着脸说。
  “那就没必要谈论他。”
  “我们是在谈论你。是你……”
  “等等,有件事你并没有弄清楚,小玛吉,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这个实验。你不能指责我对实验夸大言词。而且,彼得逊和我一样都很关注实验受到的干扰,也许是我误解他了。”
  “有人干扰实验吗?”
  “不,不,是一些杂波。我准备把杂波滤除。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就实施。”
  玛吉果决地说:“别忘了打捞水银。”
  她拨动收音机,喇叭里高声传来一段广告:“在新工作分配计划中,你的爱人便是金钱!夫妇两人合供一职可以缓解当前的……”
  兰菲尔关掉收音机。“该走了。”他就此作罢。
  ***
  他与约翰尼骑着脚踏车去凯文迪斯。当经过被异乡人侵占的农庄时,兰菲尔苦笑了一下。他曾在四周转悠试图找到恐吓玛吉的那两个人,但那些异乡人态度强硬并粗鲁地把他撵走。乡警也帮不上什么忙。
  当兰菲尔经过外墙剥落的谷仓时闻到浓重的煤烟味。有人在使用非法劣质煤炭,但由于没有淡蓝色烟柱所以觉察不到。其实很简单,他们出高价钱使劣质煤炭不生烟,这样反倒增加了便宜燃料的成本。兰菲尔听说一些体面人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就像是父母禁止,但孩子却忍不住要干坏事一样。这些人宁愿把瓶瓶罐罐扔进树林中的草垛里,也不费事回收再利用。他想也许只有畏怯的中产者才会遵守各种规章制度。
  在凯文迪斯,兰菲尔整理着记录,约翰尼就在阴凉的走廊里闲逛。约翰尼闹着要去天文研究所,穿过麦丁雷大道就能到。以前约翰尼经常去那儿玩,但自从研究所关闭后就不常去了。麦丁雷大道上深嵌着些大坑,这是镇压1996年暴动时坦克留下的痕迹。兰菲尔骑车时翻进坑里,裤腿沾满了泥点子。他们骑车经过一排低矮的研究所行政楼,窗户向外伸展,这种式样的建筑曾盛行于产油区。他们登上主楼,这是一幢由黄褐色沙岩堆砌而成的十九世纪建筑,具有古老的圆形屋顶,内部设有图书馆、办公室以及观星台。他们飞速骑过三十六英尺的圆顶屋,途经五金商店,商店的橱窗已被过路的家伙们破坏得斑斑驳驳。当他们骑在狭长的车道上时,车胎压在砾石路上咯吱作响。四周亮白的窗扉让屋内看似一片漆黑。兰菲尔在盘旋的山路上迂回着骑到麦丁雷,此时天文楼大门正斜斜地开着。一个矮男人站在门里向外张望,他穿着正式的套装和马甲,打着领结,看上去六十开外,正透过眼镜打量着他俩。
  “你们不是警察?!”矮男人声音尖锐,惊讶地说道。
  兰菲尔迟疑地停了下来,但什么也没说。
  “福里斯特先生!”约翰尼叫喊,“还记得我吗?”
  福里斯特皱着眉,忽又眼前一亮,“是约翰尼吗?好多年没见你了。你以前经常来‘观察夜空’,就像星星那样持之以恒。”
  “直到你们的活动停办。”小约翰尼埋怨道。
  “研究所关闭了。”福里斯特弯下腰把脸凑到约翰尼跟前,抱歉地说,“经费短缺。”
  “可你留了下来。”
  “是的。我们的电力被切断了,总不能让大家在黑暗里集会啊。”兰菲尔插话进来,“我是约翰?兰菲尔,约翰尼的父亲。”
  “哦,我以为你是警察,今天早上我送信儿过去,”福里斯特指着近身的一扇窗户,窗框子被打破了。“有人破窗而入。”
  “他们抢东西了吗?”
  “很多。我尽量把东西恢复原貌,在走廊内侧装上防护网。我告诉他们图书馆对外开放,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听我这个图书馆长的呢,肯定不会了。”
  “他们拿走了望远镜吗?”约翰尼问道。
  “不,那几乎一文不值。他们偷了些书。”
  “那就是说我还能继续使用望远镜了?”
  “什么书?”兰菲尔想象不出当前学术书还有什么价值。
  “当然是值得收藏的书,”福里斯特带着图书馆长应有的自豪说,“第二版的开普勒,第二版的哥白尼,以及原版的十七世纪天体测量地图——相当珍贵。那伙儿人一定是专家,他们放过了近版的巨著。他们知道如何区分第五版与第三版,没有从保护架上掳走近版图书。匆忙中他们只带着袖珍手电筒,然而想拿走这么多书并非容易。”
  兰菲尔很受触动,至少这是第一次他在谈话中听到有人提起“巨著”这个词。
  “为什么他们那么匆忙?”
  “因为他们掐准我回来的时间。晚间我会出去锻炼,步行到烈士公墓再返回。”
  “你住在这儿吗?”
  “研究所关闭后,我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福里斯特一本正经地直起腰,“像我这样的还有几个,大多是老天文学家,他们被各自的学院遣散。就住在下边的房子里……那里冬天暖和些,砖瓦能遮挡住寒流。以前学院很照顾这些老伙计们,波义耳创建学院时我们什么都拥有。现在一切都变成废墟了。不想过去了,全因为当下经济不景气……”
  “你看,警察来了。”兰菲尔指着远处一个骑车子的身影,打断了福里斯特的学术伤感,这几年他听多了类似的话,现在已经麻木了。警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让福里斯特拿出小偷仓皇逃走时未带走的那本书——近版的开普勒。当福里斯特向警察要求全面戒严抓住盗贼时,兰菲尔仔细地翻着那本书。兰菲尔翻阅时,干燥轻脆的纸张发出咔嚓声,这是印刷书的新工艺,通过长期晾晒来制作书本。兰菲尔不清楚书页的每行字怎么会透到反面,好似书中的历史在压迫着字迹。阴沉硕大的铅字显现出深黑色。书中的边角、精确的天体绘图以及沉甸甸的质感,似乎在诉说着一个时代:在前进的路程中指明方向,引导人类走向未来。
第六节
  父亲们聊着天,开怀畅笑,一派喜气洋洋。他们中一些人在灰色鹅卵石场地上踢着足球。这是一次亲子活动,举办的初衷是为陷入困境的剑桥市政府筹措资金。当地政府仿照美国的城市开展了这项活动,上个月在伦敦就举行了一场。
  他们下到排水道中,手电筒的光穿破黑暗,在科学实验室与镇上工业区的下面,石制的下水道足以让人直立穿行。兰菲尔用防护面具紧紧抵着脸,透过透明的面罩,他冲着约翰尼微笑。春雨把排水道冲刷得十分干净,只残留一点点恶臭味。这些人相拥着穿过排水道,兴奋地互相谈论。
  现如今水银已经十分稀有,每公斤约值一千新英镑。在奢华的中世纪,劣质水银曾被倒进污水池和排水道,因为当时购买优质水银比过滤劣质水银的成本还要低。而现在这种重金属却要在排水道里再度寻找和发掘。甚至一升的水银便可以缓解不少困难。
  他们俩离开人群爬进了更狭窄的管道中。手电筒的光照在影影绰绰泛着波纹的水中。“嘿,爸爸,往这边走。”约翰尼喊道。声音在管道中回荡,听起来空洞而沉闷。兰菲尔转身之际突然滑倒,跌进了漾着浮垢的死水潭中,他咒骂起来。约翰尼弯下腰,手电筒的光捕捉到颜色发乌、晃动的水银。而此时,兰菲尔的靴子已经陷进了管道的断裂处。水银闪着光,仿佛在水下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水银散发着暖暖的晕光,他们就像捕获了一条价值不菲的蛇。
  “找到了!找到了!”约翰尼不停地叫喊着。他们把水银吸进气压瓶里。找到这发亮的水银后,他们便来了兴致。兰菲尔开怀地笑起来。他们不断向前走,在那些管道交错的地方,探寻着人迹未至的深洞和沟壑。约翰尼发现了一处高大的壁龛,有被深挖过的痕迹而且还铺有发了霉的垫子。“我想,这可能是某个流浪汉的住处。”兰菲尔小声嘀咕着。他们找到了残留的蜡烛和磨皱的书本。“嘿,爸,这个人一定是1968年的时候在这里待过,”约翰尼说。兰菲尔觉得那些书本有点色情,便反放在床垫上。“该走了!”他说道。
  他们根据提供的地图找到了铁梯子。约翰尼扭动着爬了出去,眨着眼睛适应午后的阳光。他们俩排队向搜寻帮助队转交水银。兰菲尔注意到现在的组织都打着服务大众的旗号,不宣扬任何权利。在兰菲尔排队等候水银检测时,他看着约翰尼与两个男孩子嬉笑打闹。约翰尼已经长大,父母不能再强迫他做事。从现在起,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要经受来自同伴相处的压力。潇洒自如地踢球,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出适当的孤傲,学会调和矛盾并做到不卑不亢,吹嘘自己了解异性和神秘的生理构造。不久他便会遇到青春期的收支问题——怎样支付和女孩子约会的花销,至此他已步入了成年并要学会回避途中的陷阱。也许这些过来人的观点已经过时,或许这些陈旧的观点早已在性解放的浪潮中荡然无存,两性交往变得简单直接。可兰菲尔怀疑事情真能如此简化?糟糕的是,兰菲尔不会用直接明了的方式想问题,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做到。也许孩子凭着自己的意愿便能选择最好的发展道路。因此该给约翰尼怎样的指引呢?“听着儿子,记住一件事——不要采纳任何建议。”他看到约翰尼睁得大大的双眼,小男孩回答,“这是不可能的,爸爸。如果我接受你刚才的建议,就和你所要求的背道而驰了。”兰菲尔笑了起来,矛盾真是无处不在。
  一伙学生吵闹着大声叫嚷水银的总量,一共好几公斤。孩子们欢呼雀跃。身旁一个男人小声嘀咕说这是靠吃老本,兰菲尔冷冰冰地说:“有道理。”他觉得这只是在利用过去的废品却没有任何创造,就像这个城市。
  骑车回家的路上,约翰尼想停下来去看看蓝铃乡村俱乐部——非常美妙的名字,其实只是坐落在剑桥旁边的一个石砌小屋。贝尔小姐在小屋里照顾无家可归的小猫。玛吉也曾经收养过一只令人生厌的猫,但最终兰菲尔还是接纳了它,他不忍把那只可怜虫扔到外面。贝尔小姐的屋子散发着猫尿的味道,屋里永远像肺结核实验室那样潮湿。“没时间了!”兰菲尔冲着约翰尼叫起来。随后他们继续前进,路过猫收养所后,渐渐地约翰尼骑速放慢,一脸的不情愿。兰菲尔突然对刚才的暴躁感到很愧疚。意识到他最近常动怒。也可能经常在实验室忙碌,没能待在家,家人对他的疏远变得令他异常敏感。也许在生命中某一时刻,会令你隐约感觉到自己变得像当年的父母,却不是出于你本意。看来基因和环境会随时左右人的行为。
  兰菲尔发现天边有朵黄色的浮云,这让他想起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和约翰尼在伦敦观看天空中变幻的云彩。“瞧那边!”他指着喊起来。约翰尼敷衍地看了眼云朵。“天使们准备小便,”兰菲尔继续说,“就像你爷爷当年说过的那样。”说起这点家庭笑料,他们俩都忍俊不禁。
  他们在国王大道斐丽兹的一家面包店停下来。突然间,约翰尼变成了一个饥饿的小男孩儿大吵大闹。兰菲尔只允许他吃两个,不再多买。隔壁通讯社的黑板上宣布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时报文艺副刊已经停刊。接下来的报道很无趣,不亚于婆罗洲产香蕉的常识。头条新闻没透露任何有关财政紧张而导致政府换届的消息……对于兰菲尔来说,在一段时间内……是否会导致好书的缺少。
  ***
  约翰尼砰地一声推门进屋,姐姐闻声后便叫嚷着回应。兰菲尔也跟着进了屋,长时间的骑车,使他感觉关节在啪啪作响,并且有些莫名地沮丧。他坐在卧室里试图让自己头脑空空如也,但却办不到。大半个屋子对他来说都显得陌生。古老的玻璃镇纸,暗淡出奇的蜡扦,印花的荷叶边灯罩,壁炉上摆着的一只长相怪异的瓷器小猪,一幅中世纪贵妇的拓印图,米色瓷猫烟灰缸,烟灰缸边缘还用流畅的字迹刻着一行诗句:没有一块不漂亮。当他逐渐融入环境时,玛吉微弱恼人的收音机声音再次钻进耳朵里,还是尼加拉瓜的报道:美国努力促使邻国政府同意修建海上运河;巴拿马运河已阻塞了半年,再修建一条运河取而代之相当容易。兰菲尔回忆起BBC就此事的采访,一个来自阿根廷或其它什么地方的家伙曾质问美国大使,为何美国人可以叫美国人,而南美人就不可以呢?(注:原文中American有美国和美洲两种含义)美国大使的回答渐渐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既然联邦政府占用“美国”这个名字,也会占用任何一条新运河。这位不善言辞的大使竟做出如此的论断:南美洲没有一个国家使用“美国”作为国名,所以无权要求修建运河。观众打电话到直播间,面对来自阿根廷的强烈反抗情绪,美国大使的观点受到了强烈指责。为什么这个大使在镜头前不苟言笑,不扮怪相,或是用拳敲打面前的桌子?那他还能奢望有什么公众影响力呢?
  兰菲尔走进厨房发现玛吉仍在反复地摆弄贮藏罐,她大部分时间都忙活此事,“看上去不够平整。”说话间透出恼怒的情绪。他坐在餐桌旁倒了杯咖啡,味道有点儿像狗毛,意料之中。最近的咖啡总是这味儿。“确实不平整。”他喃喃自语。他观察着她忙乱的样子,玛吉把白琥珀色的圆筒举起来,没错,架子看上去有点倾斜。虽然他已经把搁板摆放平行,水平线几乎可以准确无误地延深直至星体中央。但他们的住房由于年代久远已变得倾斜变形,科学时至今日似乎已无用武之地。这间厨房几乎是当地真实的写照。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摆弄着那些罐子,普鲁士的罐子直挺地站在松木架上,兰菲尔却突然发觉现在是搁板倾斜,墙壁笔直。
  彼得逊醒过来,向窗外眺望出去。飞机掠过海面,即将降落在圣迭戈。从这个高度看,绝大部分的海岸线尽收眼底。这座城市长期弥漫着一层烟雾,但偶尔也会晴空万里。政府高墙的窗户上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彼得逊漫无目的地俯瞰着大海,轻微的海浪缓缓地向岸边爬行。当飞机摇摆下落时,他看到蓝色的海面泛着白色的泡沫,和他前天飞过的海面明显不同。
  彼得逊前两天乘坐商务飞机,当时从空中俯瞰,密集孳生的硅藻已触目惊心,已扩散到几百公里之外。大片的硅藻像是朵朵盛开的猩红茶花,从巴西海岸蔓延开来。他身边的乘客对此景震惊不已,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全都涌到窗户边,并展开激烈的争论。有趣的是,他却在想红色是怎样引发大脑的危险意识的。人们不敢面对这孤寂而被污染过的、荡漾着粉红色碎浪的海洋。
  他的意识慢慢脱离现实,幻想出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的画面:紫色美洲豹,黄色树木——杰西爱伦的画风——橙色的鱼在空中飞舞……
  勃特姆雷的诗句是怎么写的?第二段——好像是要强迫鸟儿飞得更高——在你忧郁蔓延之地;鸟儿便不在高空飞翔,充满生机的岩石也会悄然灭亡。这是十九世纪的打油诗,揭示了人们是怎样抓住文明的碎片。
  在里约热内卢发生了一场暴乱——绝对是政治风波,大量马克思主义者与当地民众因为浮游生物问题激发了矛盾。而城市北部的海岸,在一艘巨大的游艇上,一架待命的直升机将把彼得逊从机场运往秘密会议地点,巴西总理以及内阁也将出席会议。从华盛顿来的麦克凯罗,还有彼得逊在理事会的同事,金?克劳迪?罗利特都将到场。他们将从十点至午后召开会议,中间会有人送餐。如果会议进行顺利,将采取措施抑制浮游生物蔓延。关键问题是如何采取措施,怎样实践在印度洋和南加利福尼亚州的试验池中进行过的实验。但也有人投票为巴西提供救援物资以及补偿因水面污染造成的食物短缺。为了避免民众恐慌,巴西总统否认事态的严重性。四周被污染的海洋也只用易碎的防护栏隔离,根本无济于事。当他们散会时,罗利特便立刻向理事会汇报情况。
  彼得逊脚步飞快地离开现场,省得公务纠缠脱不开身。应付这种危机是需要高超的手腕的。即便要惠及一些国家,也仍须兼顾到英国的利益(虽然这不是他的主要职责)和那些穷追不舍的狗仔队。彼得逊顺利说服政府委派官员核查加州那边的实验,默默的成功并不说明什么,必须有人在旁证明。彼得逊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的最终目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而非实验的成败。
  ***
  飞机降落后沿直线滑行,伴随着机舱内播着音乐唱片,人们喧哗着冲出机舱。彼得逊再也无法容忍客运飞机了,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对马丁施加压力,向当局申请可供自己自由支配的飞机。虽然代价昂贵而且浪费,但宽阔的视野总比乘坐带翅膀的马车舒服。当局一贯的借口:若一架私人飞机停飞,便可更有效地节约资源,虽在财政赤字时期从未按此执行过。
  通过伸缩门,彼得逊按计划最先离开机舱。一排脚蹬皮靴、头顶钢盔的卫兵正在等候接机,这令他十分满意。现如今他已经习惯于行走时佩带自动手枪。
第七节
  彼得逊的轿车里同时坐着一位草案议员,他喋喋不休却讲不出任何道理,彼得逊早已充耳不闻地享受着沿途的风景。彼得逊注意到护卫车紧随其后。大家似乎已经忘记最近那次“不愉快”的事情——几幢烧坏的大楼,高性能的机枪把罗特405高速路下的匝道扫射得千疮百孔,但现在,紧张的气氛已荡然无存。道路整洁并且空无一人。在声名狼藉的乐观协议实施之前,墨西哥的农场已经耗失殆尽。加州已不再是汽车崇拜者的天堂。加之墨西哥的政治压力,令加州不得不做出保持经济飞速发展的承诺,并对相应的政策做出调整,致使局面惶惶不安。
  ***
  一会儿工夫便举行完例行仪式。虽然史贵普斯海洋研究所看上去有点衰败但依旧庄严肃穆,蓝色的瓦片中弥漫着辛辣的味道。现在,政界显贵常穿梭其中,电视台记者也过来寻找报道素材。彼得逊微笑着与人握手,并简短温和地与人交谈。他在加州理工学院找到了马克需要的密文,便塞进了公事包里。马克曾经索要过这些材料,说与超光速粒子实验有关,彼得逊答应利用职务之便从美国获取。由于此项实验还未公开,这便是防止走漏风声最惯常的伎俩,不过彼得逊就要多跑些腿了。
  上午的报告按日程安排进行。一名海洋学家向二十位听众概述了海洋目前的状况并配以图片说明。接着向五位听众做了更直接、更悲观的深入阐述。最后彼得逊再与这件事情的负责人亚历克斯?柯福进行私下谈话。
  “你想把外套脱了吗?今天挺热的,真是晴空万里。”由于紧张,柯福说话急促,言语间不敢直视彼得逊。平息了民众暴乱后,柯福似乎精力过剩。他步伐矫健,向前走动时脚尖落地,不时地朝四周张望,并向路过的熟人频频点头。他领着彼得逊进了办公室。
  “进来,进来,”他搓着双手说,“请坐。我帮你把大衣挂起来。不用吗?景色很美,不是吗?真是太美了。”
  事实上彼得逊还没想好该作何判断,显然他已被窗外无垠的太平洋风光吸引,不自觉地走到墙角的大窗户前。“是的,”他终于开口了,而且还说到柯福心坎里去了,“真是太美了。你在这儿工作不分心吗?”
  宽阔的沙滩一直延伸到拉荷拉,最终在四周包围着天堂棕榈树的悬崖下,被岩石和海湾隔断。在远处的海面上,一排排冲浪者身穿潜水衣耐心地坐在冲浪板上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活像一只只巨型黑色海鸟。
  柯福笑了起来,“如果我感到不能专注于工作,就套上潜水服到海里去游泳。清除大脑里的杂念。我几乎每天都游泳,其实现在游泳根本不需要保暖潜水服,海水已经相当温暖了。只不过那边的小年轻以为很冷罢了。”他所指的小青年,个头只到他膝盖,正在轻轻的海浪中涉水玩耍。“在圣欧诺弗建设大功率核工厂之前,海水非常寒冷。这事你肯定知道,与你的工作有关,对吧?工厂致使近海岸线一带的水温逐渐上升。不幸的是,这也促使浮游植物不断孳生。我们正在考察此事。事实上,这也是我们主要的研究项目之一。如果水温继续上升,就会对食物链造成影响,不过据我们了解,水温已达到顶峰。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升高过。”
  柯福谈起工作时,言行举止变得稳重起来。彼得逊猜测他四十岁左右,虽然皱纹已爬上眼角,两鬓也开始斑白,但身形精瘦、体态适中。如果不知道他真正的职业,你会误以为他是运动员。彼得逊察觉到自己对柯福享受的境遇掺杂着些许嫉妒与不屑。办公室里铺着厚重的茶绿色地毯,地毯上摆放着油光水滑的红木加长办公桌,屋内悬挂着湿润的蕨类吊兰和蛛状吊兰,墙上挂着日本印画,瓷砖面的咖啡桌上放着崭新的杂志,透过五光十色的玻璃还可以俯瞰太平洋。猛然间,彼得逊眼前浮现出兰菲尔在剑桥的鸽笼小屋。虽然柯福境遇不错,但他却没有丝毫的骄慢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优越环境。他们没到办公桌前,而是坐在咖啡桌旁舒适的椅子上。彼得逊看得出他这样是为了笼络客人,便挂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不介意我抽支烟吧?”他问道,一边掏出雪茄和金质打火机。
  “哦……我……当然不介意。”柯福一阵慌张,“当然,当然,不介意。”他站起身,轻轻把玻璃窗打开一道缝,走到办公桌前对着内线电话说:“卡莉?请拿个烟灰缸过来。”
  “抱歉,”彼得逊说,“我似乎打破了这儿的禁忌。我原以为在私人办公室可以吸烟。”
  “哦,没事,没事,”柯福让他放心,“尽管抽吧。只是我不抽烟,也经常劝别人戒烟而已。”柯福笑嘻嘻地要与他拉近距离。“希望,我们马上就能成功。并祝愿我们可以相处得相当愉快。”彼得逊判断“相当”这个词是美国人试图讲英式英语,但却画蛇添足地造成了句法错误。
  门推开了,柯福的秘书走进来,把烟灰缸放在彼得逊面前。彼得逊谢过她,扫视着她的身材,满分十分能给她打八分。他得意地想着,一定是自己在理事会中的地位打破了柯福办公室的禁烟令。
  柯福坐在椅子的边缘,面朝他,“那么……告诉我,你在南美发现的情况。”他急切地搓着手。
  彼得逊深深地吸了口气,“非常糟糕,虽不是无可救药但也相当严重。巴西现在越来越依靠水产业。由于近一二十年政府目光短浅,烧林开荒的政策导致浮游生物大量孳生,从而严重影响了水产业。”
  柯福身体更加前倾,像是位家长里短的妇女正专注倾听闲言碎语一般,彼得逊见状便继续深入下去。他说明了当前的任务后,柯福指出一些有价值的技术问题。他对生物的了解略多一些,所以与柯福交谈比与兰菲尔和马克要顺利得多。柯福谈起基金状况——稀缺,这是当然,当前都是这个局面——彼得逊就把话题引回实质性问题。
  “我们都相信整个食物链受到威胁,”柯福说,“氯化烃类滋养了浮游生物群落——这种物质多用于化肥。”柯福曾看过报告,“特别是麦纳林。”
  “麦纳林?”
  “麦纳林是一种氯化烃类杀虫剂。它促使微观藻类世界形成新的生态系统。一种新类型的硅藻正在逐步形成。它能分泌酶抵抗麦纳林。这种硅藻分泌的物质能够干扰动物神经的正常传导,神经中枢间的联系便阻断。其实会议中就该把这些说明。”
  “现在浮游生物已是个社会问题,社会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解决面临的灾难。”
  “采取什么措施?”
  “他们准备将研究印度洋的实验资源转移到抑制浮游生物上来,但我不清楚这样是否有效,他们还没有完成实验。”
  柯福用手指敲击着瓷砖桌面。他忽然问道:“你亲眼看到过浮游生物群落吗?”
  “我从上面飞过,”彼得逊回答,“就像罪孽一般肮脏。鲜红的颜色吓住了附近的渔民。”
  “我应该亲自去瞧瞧。”听上去,柯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与彼得逊说话。他站起身,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你知道吗?这其中还有件事……”
  “什么?”
  “实验室的同事认为这儿发生了一些蹊跷的事情。某些东西正在自我改变。”柯福无奈地摆摆手,“算了,一切还有待观察。实验一有变化我就通知你。”
  “变化?”
  “我意思是,结果。”
  “哦。好的。”
  ***
  彼得逊离开史贵普斯研究所时比他预计的时间要晚些。他应邀与柯福共进晚餐——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总是明智之举。但要是遇到陪你用餐的家伙却喝得醉醺醺的,还讲着无聊的笑话并大口大口吞咽着沙锅菜时,那时间可真是太难熬了。
  彼得逊坐着轿车,后面有车护航跟随到拉荷拉,他赶去圣迭戈第一联邦储蓄银行赴约。这家庞大的银行的外形四四方方,矗立在一排鳞次栉比的各式商店的角落中。他想像他年轻时外出旅游一样,买些纪念品,但转念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些商店出售着时价商品,尽管美元涨幅不定,可英镑更是大起大落。如果他们出售些有些意思的商品还好,但家家都在销售那些小装饰物,华丽的灯台和俗艳的烟灰缸。彼得逊不屑一顾地走进了银行。
  银行经理站在门口迎接他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左右警卫。没错,他已经得到指示说彼得逊先生要来,并且检查了银行的安全记录。在经理办公室里彼得逊直截了当地问:“准备好了吗?”
  “啊,先生,这件事很蹊跷,请容我讲完。”瘦瘦的经理严肃地说,“几十年前有个人在我们这里租用了一个保险箱。而这个人不是你。”
  “没错。”
  “据说你并没有保险箱的钥匙,对吗?”这个经理显然希望彼得逊有那把钥匙,这样,事后向上级汇报时就可省去不少口舌。
  “是的,我没有,但是你难道没发现保险箱是以我的名义注册的吗?”
  “是的,我知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那我直接告诉你吧,这关系到国家机密。”
  “但,没有钥匙,主人是……”
  “国家机密。此事非常紧急。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彼得逊冲那个经理盎然一笑。
  “副部长打电话提及此事,我与上司也曾核实过,但……”
  “是吗?我很高兴事情进展得如此迅速。感谢你们的合作。能遇到这样的办事效率真是幸运。”
  “我们确实……”
  “我希望现在就能看到。”彼得逊口气坚决地说。
  “啊,那么,这边,请这边走……”
  他们办理完例行的手续,登记了姓名和精确的进入时间,穿过闹哄哄的大门。巨大的铁门后,一排排闪着微光的保险箱呈现在眼前。经理紧张地在马甲口袋里摸索着钥匙。他找到了那个保险箱并把它抽了出来。在片刻的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打开了它。“谢谢!”彼得逊轻声谢过,径直走进了隔壁的小密室。
  他很庆幸自己想到这个主意。如果马克的理论正确,那将有可能和过去的某个人取得联系从而改变现状。但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还不得而知。如果过去知道现在的状况是通过兰菲尔发送的信息的话,那么换一时空,他们又怎能得知本应该发生却从未发生的事情呢?整个时空观出现错误,正如马克所说,一旦通过超光速粒子束穿越于两个时空,那么这两个时空将永远联系在一起形成紧密的回路。对于彼得逊最关键的是能否穿梭于时空之中。在马克理想的实验中,旋钮电灯电流的强弱转换,电流在开关之间游离,所有的矛盾就变得模糊。因此彼得逊建议对实验做次检验。当然,必须把海洋的基本状况发送到过去,并要求收到信息的人做出回应。如果能得到明确的信息回应——这将使彼得逊确信他们的理论不是信口开河。在离开伦敦的前两天,他要求兰菲尔给过去发送一组特殊的信号。马克有一系列过去研究小组的名单,他预想这些研究小组能在他们的核磁共振的实验中接收到兰菲尔的信号。信息分别发送至纽约、拉荷拉和莫斯科。所有的信息都明确要求以彼得逊的名义注册一个保险箱,并在里面附上留言。仅此而已。
第八节
  如果彼得逊去莫斯科,那就不得不向马丁解释他去那里的意图。纽约就更不可能了,眼下那儿正被恐怖组织所包围。这样就只能去拉荷拉了。
  当保险箱咔嗒一声打开时,彼得逊感到脉搏在加速跳动。箱子盖儿斜靠在后面,他发现一张泛黄的纸被叠成三层。他拿起纸张,小心翼翼地把皱褶摊平。由于时间久远,纸质变得生脆。
  信息已收到,拉荷拉
  ***
  仅此而已。不过已经足够了。猛然间彼得逊感到两种矛盾情绪交织在一起:异常兴奋,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因为没有让兰菲尔在发送的信息里要求他们留下更多信息,诸如谁写的留言,他们还接收其它什么信息了?他沮丧地猜想那个收到讯息的家伙老实地按照指示做完,便去谈论自己是怎样收到讯息,猜测讯息的意思,至少他会和熟人聊起这件事。
  够了,够了。彼得逊思索着,往椅子背上靠了靠。这已经足够了,这已证明整个实验的可行性。太不可思议,但确实正确。实验的成功随之带来的效应将无法估算,继续支持实验——这一点毋庸置疑。
  同时彼得逊感到非常自豪,整件事由他一手操办。他思忖着,自己是否就像科学家一样,发现未知,看到了世界给予的启示,虽然只是一瞬间。
  这时银行经理迟疑地敲了敲门,打断了彼得逊的思绪,他顺手把那张纸放进口袋里。
  ***
  他站在巴伦西亚酒店,身着西服眺望着海湾。酒店下面的停车场已被海浪侵蚀得面目全非,只有偶尔突现的步行道还能证明它的存在。沿着海岸,海浪冲开嶙峋的石块。矗立在海浪中的岩石摇摇欲坠。但没人会去留意这些。
  晚上,彼得逊打发走了警卫和司机。他们令他太过瞩目了,他已经做了一整天的公众人物。彼得逊仍沉浸于银行探宝的喜悦当中。他在酒店的泳池里游了三十圈来消耗体力,然后又去逛酒店旁边的那些店铺。他对服装店最感兴趣,但那些店铺都不能安分守己地矗立一旁,静静地展示自己的商品,而是把自己打扮成英国豪宅或法国庄园一样。虽高雅不足却阔绰有余。顾客看上去整洁干净、容光焕发并且面色红润。这是与英国相隔甚远的富人区,在这儿不用受到任何干涉,甚至是人们的品味。
  街道上拥挤着老年人,如果不给他们让道便会让你显得没有教养。而年轻人充满了活力、精神焕发。最吸引他的还是女人,她们打扮得清爽、整洁。在她们身上蕴涵着无以言表的温和,这是富足生活带来的气定神闲。彼得逊有点羡慕这种生活。他知道吉拉德大道的步行者在经历过种种艰难后,才能在这儿昂首阔步。就像英国人和南加利福尼亚州人饱受各种各样的限制:移民、买房子、用水、换工作、买车……这儿的人们看上去却很清闲。这儿也没有英国富人区中的劳碌与奔波。他很喜欢与女人纠缠在一起的复杂感觉。这儿的女人看上去保养得很好,性格多变却很坦率。与她们做爱会感到健康、活力、直率。如果向她们提出这方面要求,也不会令她们惊讶或尴尬,她们说不便不,说是便是。但彼得逊想征服的却是那些说“不”却是“也许”的姑娘,在优雅的游戏中诱惑她们。但美国人不玩这种游戏;她们有活力,头脑敏捷,做事从不迂回、隐瞒或是令人难以捉摸。她们喜欢开门见山,凡事都争强好胜。
  想到这儿时,他在一家酒铺前停下来,决定进去看看是否能买到上乘的加州酒带回英国。也不知道何时有机会再来这儿。彼得逊在酒吧里等柯福时,脑海突然闪现一个想法。如果他把那张信息条邮寄给兰菲尔,会产生什么影响呢?考虑到投递的时间,信根本不能马上到达并产生作用。如果是这种情况,在今天自己拿到留言条之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兰菲尔并命令他不要发送任何信息。马克该如何解决这件事呢?
  彼得逊喝完杜松子酒,回想起事件是在回路中的发展。是的,他刚才的想法会把事件的发展推向不可预测的未来。这就是结局。但其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
  “该死的街道,”柯福抱怨,“简直就像贫民窟。”在一个大拐弯处他扭动着方向盘,车轮一声长啸。
  柯福不停地列举新鲜蔬菜的益处。那些蔬菜以光速从“深山”中采摘来——不消说,一听便知道很营养。对于彼得逊来说,能谈论此话题实属不易。
  为了使谈话继续,彼得逊主动搭话,“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壮观。”
  “那是当然了。如果长期生活在城市中根本没机会感受这样的景色。但现在也不比从前了。你看四周,发现什么没有?”
  他们现在置身于山顶高处,在蜿蜒狭窄的小路上,只有透过西班牙农场和小型法国庄园才能瞥见大海。
  “看到他们建起的围墙了吗?当我们初到此地时,哦,快二十年了,所有的住家户都门庭开放,里面看得清清楚楚。而现在拜访邻居时,要先按过门铃,然后站在门外的过道里用通话机讲话。安装那些绳索,是为了预防盗贼。如果用电子防盗器价格相当于一百只德国牧羊犬,还要时刻准备电池以防电压过低。”
  “是因为犯罪率过高的缘故吗?”彼得逊问道。
  “骇人听闻。非法入境者大量涌入,没有足够的职业安置他们。人人都认为自己应该享受奢华,至少也要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一旦遭遇现实就会引发不满和失望。”
  彼得逊重新安排计划。他要留出时间寻找最安全的电子防盗系统。自己真傻,怎么以前没有想到。美国在电子防盗系统方面的技术是很先进的。自己家就应该安装一套实用而且坚固的安全防盗系统。如果可能,他想把防盗系统运回家。还是有架专机方便。
  “这个城镇正逐渐分化成独立的小家庭,”柯福继续说,“而且大多数是老年人。”
  彼得逊冲柯福点点头,随声附和地说加州老龄化程度仅次于佛罗里达州。由于社保制度严重失衡,高级运动议员一再施压要求特权、免赋税并发放津贴。在这方面,彼得逊肯定比柯福对人口发展趋势更了解。两年前理事会已对世界人口进行全面规划,并实施一些机密决议。为实现人口的零增长,致使美国与欧洲的年龄比率严重失调,现在社会已步入老龄化。年老退休者期望每月都有高收入,这些钱不得不通过税收向少数年轻人索取。这便导致“津贴福利综合症”。老人们认为,他们长期以来支付高额的税款,却在赚得高薪之前,到了退休的年龄,现在这些人活跃在政坛。他们享受特权,高级运动议会为他们争取权益,社会舆论也偏向他们。这些老人眼光犀利,多为自己牟利。他们很有权力。在加州,一见满头华发的人便知是政治活跃分子。
  “他们可以数周待在家里,与买回来的漂亮的电视录像机为伴。他们不再出去购物、到银行取钱或是探望六十岁以下的人。通过现代化,他们在家就可以办完这些事情。但整个城镇没了生机,拉荷拉最古老的剧院——独角兽剧院已经被迫关门了,真是遗憾。”
  彼得逊点点头,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脑海里却在盘算着如何重新安排计划。汽车摇摇晃晃地驶进了陡峭的车行道,一扇大门在他们面前开启,他们驶向一幢白色房子。要命的西班牙建筑,奢华却不高雅,彼得逊心生厌恶。柯福把车停在车棚,彼得逊在车棚里发现了脚踏车和小型手推车。上帝,还有孩子。自己是否要与一群美国顽童共进晚餐……
  彼得逊的担忧终于成为现实。他们进屋时撞见两个小男孩,兄弟两个跳到柯福身上争相说话。柯福好不容易让哥俩安静下来,这才向他们介绍了彼得逊。兄弟两个打量着他。哥哥首先发话,直言不讳地问:“你也像我爸爸一样是科学家吗?”弟弟不耐烦地晃着身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看。彼得逊猜想弟弟是他们中最吵闹麻烦的。而哥哥的类型则是:急切、多嘴、武断,并且软硬不吃。
  “不完全是。”他刚开始回答就被打断。
  “我爸爸正在研究海洋当中的硅藻,”男孩打断彼得逊,“这是非常重要的科学研究。我长大了也要当一名科学家,但也有可能是天文学家,戴维将来要当宇航员,不过他现在只有五岁,还不能很确定此事。你愿意看我为实验课做的太阳系模型吗?”
  “不,不,比尔,”柯福急忙说,“我知道你做得非常棒,但彼得逊先生现在不想被打扰。我们要去喝一杯,说些大人们的事情。”他领着彼得逊和两个孩子走进客厅。柯福就是那种把成年人称作“大人们”的家长,彼得逊冷冷地想。
  “我也可以讨论大人们的事情。”比尔愤慨地说。
  “是的,是的,你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对我们的谈话不一定感兴趣。你想喝些什么呢?这儿有威士忌,苏打,红酒还有龙舌兰酒……”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感兴趣,我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在彼得逊开口之前,男孩坚持地说着。这时屋内传来轻缓、坚定的声音,缓和了尴尬的场面,“孩子们!请马上过来!”两个孩子没有任何狡辩地消失了。彼得逊打算以后有机会要给那个多嘴的哥哥一点儿颜色看看。
  “我看到你储存了佩诺茴香酒,可否给我调一杯佩诺茴香、龙舌兰,再加少许柠檬汁,行吗?”
  “老天,这是什么喝法。可以这样调酒吗?我不经常喝烈酒,对肝脏不好。请坐吧,我准备了很多柠檬汁。我让妻子帮你调酒。你说的酒有名字吗,还是你自己的配方?”柯福再次拘谨起来。
  “我想这酒应该叫壮阳酒。”彼得逊诡秘地说。
  他环顾四周,屋内除一些东方家具,色调几乎纯白,并且优雅简洁。一扇精美的屏风立在远处墙边。壁炉右侧挂着日本画卷,壁龛上摆放着一束插花。壁炉的对面,彩色无帘窗户伸出房檐外,窗外的树梢伸向远方的太平洋。绵延漆黑的海水旁,海岸线伴着灯光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彼得逊视野尽头。他挑了一个白色低矮沙发坐下,背靠在沙发上,室内和窗外的景色便尽收眼底。尽管随处可见散落的文件——很明显是柯福的——但仍能体味到屋里徜徉着的祥和与宁静。
  “是对半的佩诺茴香与龙舌兰混合吗?我去拿些柠檬汁来。哦,这是我妻子。”
  彼得逊身子转向门口,痴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缓缓站起身。柯福的妻子令他不由地吃惊。日本女人,年轻、苗条,而且非常惹眼。他没有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而是收敛起不知所措的神情。她看来二十八岁左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柯福的孩子仍然年幼。毋庸置疑,柯福一定是再婚。她身穿白色利惠牌牛仔裤和光滑高领白色上衣。衣服下没穿任何东西,彼得逊这样猜想。她的头发垂直光滑地散落于腰间,乌黑的秀发就像青色的绸缎。她的眼睛深深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她全身纯白,在灯光昏暗的白色房间里走动时,彼得逊感到有股莫名的恐惧,仿佛只是她的头在游动。她在房间门口停下来,彼得逊觉得她没有故意做秀,只是她的容貌太吸引人。他感到不能动弹,直到她先迈进屋子,柯福急匆匆地迎上去。
第九节
  “菱子,亲爱的,进来,进来。我来引见一下,这是伊?彼得逊。彼得逊,这是我妻子。”他热情地来回看着两个人,就像小孩往家带回了奖状一般。
  她走进室内,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优雅使彼得逊心悦诚服。她向他伸出手:凉爽而且滑嫩。
  “你好,”她说。此时此刻彼得逊真想用标准的美国方式诚挚地打招呼,“很高兴见到你。”
  他轻声低语:“你好。”他眯缝起眼睛,向她流露无以言表的感情。而她轻轻扯动嘴角,将笑容凝固在唇边以回应他默默的暗示。他们的对视已超出普通问候。她抽出手来,坐到沙发那边。
  “家里有柠檬汁吗,亲爱的?”柯福又开始拘谨地搓着手,“你想喝点什么吗?”
  “是的,”她一语答两问,“冰箱里有柠檬汁,我想喝点白葡萄酒。”她转身冲着彼得逊笑了笑,“我不太能喝,很上头。”
  柯福离开房间去拿柠檬汁。
  “彼得逊先生,英国现在的境况如何?”她微微地侧着头问,“据这边的报道说是很萧条。”
  “确实很糟糕,虽然很多人没意识到。”他回答,“你了解英国吗?”
  “我在那里待过一年,之后便回来了。我非常喜欢英格兰。”
  “哦?你在那边工作?”
  “我在伦敦的国王学院念的博士后。我是数学家,目前在加利福尼亚圣迭戈分校任教。”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惊讶反应。但彼得逊没做出任何表示。
  “你以为我是学哲学的吧。”
  “哦,事事总难料的。”他不假思索地说,并冲她笑笑。他认为哲学家总花费大量时间研究没价值的问题:“假如没有上帝,是谁撕开了另一袋纸巾?”他正准备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柯福拿着一杯酒和一个瓶子走进来。
  “这是你的酒,亲爱的。还有些柠檬汁……彼得逊。”
  “要放多少,一点点吗?”
  “是的,谢谢你。”
  柯福坐下来,侧过身对着彼得逊,“菱子有没有告诉你,她在伦敦大学待过一年?我妻子聪明过人,二十五岁就获得博士学位,漂亮而且聪明。我真是幸运。”他朝她自豪地微笑。
  “亚历克斯,别再说了。”她命令道,但柔情的微笑缓和了犀利的语言。她无奈地向彼得逊耸耸肩,“真是不好意思,亚历克斯总爱在朋友面前夸赞我。”
  “能够理解。”彼得逊伪善地微笑,但心中却开始盘算。他只在这儿待一个晚上。他们是否默许婚外情?她能接受怎样的表白?柯福在场,该怎么给她暗示呢?“你丈夫告诉我这里的情况很糟,作为游客我真看不出来。”
  她的笑容意味着什么呢?就好像他们两个私下里达成某种共识。她是否猜测出他的心思?或许只是在调情?亦或许是他的心怀不轨吓住了她?不管怎样她确实在向他发出暗示。
  “人们无法承受放弃奢侈的生活,”柯福说,“他们会固守对生活的幻想,尤其是美国人。”
  “这是公众的见解吗?”彼得逊问,“我在飞机上时,从两本杂志中都读到了相同的观点。”
  柯福眉头紧锁。“你是指对美国人的看法吗?没错,我是这么认为。这周我从一本期刊上看到过类似的文章。哦,请原谅,我要去看看两个孩子。”
  柯福像是一名急切的义勇军般离开房间。不多时,彼得逊便听见楼下大厅传来柯福对两个孩子温和但态度坚决的谈话声。两兄弟自以为是地不停打断他。彼得逊又喝了口酒,反复思考该如何与菱子继续周旋。柯福就像抛砖引玉的石头,彼得逊要利用他达到目的。这儿是加利福尼亚,声名远扬的加州。虽然时间已越过十九世纪,但任何人都无法预知丈夫对婚外情作何反应,千万不要认为他们满不在乎。虽然这么盘算着,但他不得不承认,柯福不吸烟,提倡健康食品,对待顽劣的孩子和蔼可亲。
  那么,理事会人员就应该拿出果断、有效的决定,不是吗?没错。
  他转过身面朝菱子,试图有效利用这短暂的独处。她正望着窗外已万般熟悉的景色。
  在他开口之前她面朝窗外问道:“彼得逊先生,你现在哪里住?”
  “拉?温岚西雅,叫我伊好了。”
  “啊,是那里。在那儿有片很美的海滩,就在海湾的南边。我常常晚上去那边散步。”她转过身直视着他,“大约十点左右。”
  “我明白了。”彼得逊回应。他感到颈上的筋在跳动。这是他唯一表露出的兴奋。上帝,她居然做得出。她居然在丈夫的鼻子底下与他私通。天哪,多么够味儿的女人。
  柯福返回房间,“这里的危机正在扩大。”他说。
  彼得逊忍不住喷出窃笑,但立刻干咳加以掩饰。
  “我认为你是对的。”他尽量冷静下来。不去看菱子。
  ***
  在飞越极地漫长的旅行中,彼得逊有充足的时间浏览加州理工学院的文件。他感到愉悦和放松,心头充盈着放纵后的满足感。没有遗憾,这是最重要的。这意味着人生不能错过任何事情。如果可以这样度过一生,至少也算生活舒适。
  菱子堪称是出色的演员。她在三小时之后借故离开,或许她不想留下来谈论柯福。总之,这次疲倦的旅行完美地画上句号。
  但加州理工学院的文件却让人心烦。对于彼得逊而言,文件上尽是些混乱的文字和数学符号。如果马克喜欢,他便能沉醉其中。文件上标注有:严禁任意分发。一份给理事会的公函复印件激起彼得逊的兴趣,信的末尾潦草地写着:拖住他们……不要让他们通过。留言人肯定不想在事情公开之前泄露此事。理由很明显,美国政府拥有训练有素的保密人员,他们宁愿与加州理工学院暗中来往,也不会书信交流。彼得逊叹了口气。又一次冒险为别人私拿密文。
  文件唯一能读懂的部分是一封私人信函,也许彼得逊是被里面的关键词吸引。
  亲爱的杰夫:
  我不打算在复活节休假了,因为加州理工学院有太多的工作等着去做。过去的几周都是在兴奋中度过。我一直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工作,我们实在不想停下实验,甚至放弃去芭佳度假的机会。我想你懂我的意思,一直以来我都很期待与你们重聚。我也非常怀念多刺的仙人球和芬芳干燥的暖流。抱歉,或许下次能够见面。告诉琳达过几天我会抽空给她打电话。你们谁有机会最好能来我这儿待上一晚。
  我食言了,我应该解释一下是什么令我如此亢奋。也许像你这样的海洋生物学家不会认为此事关系重大——就像宇宙学家意识不到酵素和滴定法有多重要——但对我们重力原理的研究小组来说,将有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或许这场革命已经开始。
  这是个困扰天体物理学很久的问题。如果宇宙中有一定质量的物体并且它有密闭的几何形状——这将意味着它最终会停止膨胀,并由于中心引力作用开始缩小。这段时间,我们的研究小组开始猜测太空中是否有足够的物质以闭合时空。迄今为止,直接测量这些太空物质是不会有确定结果的。
  仅仅测量那些发光星体,它们只是极小部分的太空物质,不能闭合所有的时空。但可以肯定太空中存在大量看不见的尘埃、灭亡的星体,以及黑洞。
  我们非常肯定在多数的星系中央都存在黑洞。这就可以解释在闭合的宇宙中消失的物质。我们的最新数据显示了相距甚远的星系是怎样聚合在一起的。当这些星团穿越过宇宙高密度的物体时,便出现大的起伏。如果星团聚集在宇宙的某处,并且密度达到一定值时,他们附近的时空便会收缩,同样,我们的宇宙也会闭合。
  我们现在有足够的证据相信汤米?戈多当年的猜测——在我们宇宙的某些部分聚集了足够的星团,它们将形成闭合的几何形体。这种现象并不常见——只是一小片区域微微泛着红光。这些红光是被吸进星团的物质所发出的。令人震惊的是四周波动起伏的星团可以成为独立的宇宙。一个宇宙形成的时间与它的大小无关。其公式为:Gn的平方根,G代表重力常数,而n代表收缩空间的密度。因此形成时间与宇宙的大小无关。一个小宇宙可以和大宇宙收缩时间一样快。这就意味着任何体积的宇宙都在围绕相同的时间长度。(无论你是不是数学家,给时间下定义都会使你头晕。)
  最关键的是也许我们也处在闭合的宇宙中。事实上,也许机缘巧合,我们的宇宙是最庞大的。而我们只是另一个宇宙中的一部分。记得以前一幅漫画小鱼被大鱼吃掉,大鱼被更大的鱼吃掉,如此继续下去以至无穷。也许,我们就像其中的一条鱼。
  上几周我就在收集我们宇宙内部的那些宇宙的信息。显然,光是不可以穿透一个宇宙到达另一个的,物质也做不到。这也就是所谓的闭合形体。唯一可能做到的是找到与爱因斯坦定律相异的某种粒子。虽然已经发现几种此类的粒子,但是索恩——这里的一位资深的老人——不愿让我们踏入这个泥潭。他认为我们会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我认为超光速粒子能帮我们揭开奥秘。它们可以穿越我们宇宙内部更小的宇宙。因此最近发现的超光速粒子对宇宙学意义深远。他们可以直接链接起我们宇宙内部封锁的时空,这就是我努力工作的动力。这是个重大发现的机遇。虽然现在搞科研时局艰难,食物短缺,加上洛杉矶大火,可没人指责现状。毕竟这是在追求学术理想。
  非常抱歉信手涂鸦了这么多,但整件事情令我很兴奋,我差不多为之疯狂。另外,很遗憾去不了芭佳。希望不久便能见到你们俩。
  爱你的,
  凯茜
  在读这封私人信件时,彼得逊心头袭来片刻的负罪感。但这是现在理事会惯用的手段,当然,是用来对付拒不配合的人的手段。可他是个绅士,绅士不该看别人的信件。但他的迟疑最终被好奇心淹没,那个凯茜讲的小宇宙意味着什么呢?太不可思议了。科学的前景真是神秘莫测。
  彼得逊靠向身后,俯看着飞掠过的加拿大平原。是的,也许事实如此。几十年来世界被科学家描述得离奇、遥远、难以置信,甚至令人费解,那么,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而不试图去理解。毕竟事情太复杂了。为何要庸人自扰?打开电视吧。这就对了。
  古博把红格子坐标纸一字排开,摊放在实验室的桌子上。他脚尖支地靠后站着,像是赛跑运动员在审视跑道。回荡在空气中的嗡嗡声似在为他们打气。“没错,”古博慢慢地说,“它们排列很有序。”
  “这是最清晰的数据吗?”戈登低语。
  “有史以来最清晰的。”古博说着,对戈登的话语皱起眉头。他转过身,双手叉腰。“所有信号都按时间排列。整整三个小时。”
  “看起来整洁有序,”戈登赞许性地说道,“而且结构分明。”
  “是的,”古博认同,“绝不是巧合。我会探个究竟,看是否存在共振。”
  戈登的手指沿着绿色的波纹线滑动。一点没有共振的迹象。在他们的实验中,原子核密封在温度降至3摄氏度的气泡氦中,每个原子核就是一个小型磁场。他们试图把古博用于实验的磁场探明序列。实验相当简单:仅加入电磁脉冲,可以使核磁磁场分离。同时,原子核便与磁场并行排列。原子核张弛的过程便暗示了实验物体的内部构造。这是个揭示复杂物体内部构造的细微特征的简易办法,虽然晶体管和红外线探测也可达到同样效果,但戈登喜欢这种简单而直接的办法,这类物体特性没有类星体的强见度,也没有粒子的高能量,但却有种干净和简约的美。
第十节
  凹凸不平的波纹呈现在他面前,纷繁却没有美感。波纹中散布着他们需要的信息碎片:核共振的波纹,光滑并蕴涵意义。但在所有的信息波纹中会因为突然的电磁杂波而呈现波峰,但只是一瞬间,顷刻便消失。
  “分布均匀。”戈登低语。
  “是的,”古博说,“一厘米一次……”他指出,“……这个短一些,半厘米。太有规律。”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看看纹形图,都在猜测对方是否有不同的想法。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各种实验,消除外来杂波。但可恶的杂波久久不散。
  “这肯定是信号,”古博说道,“一定是。”
  戈登点点头,疲劳侵蚀着他,“无法逃避,”他说,“我们已经连续几个小时在这儿接收到讯号。如果是巧合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
  “没错。”
  “好吧,那么,”戈登振奋精神地说道,“我们现在把这些该死的信号破译出来。”***
  REDUCTION OF OXYGEN CONTENT TO BELOW TWO PARTS PER MILLION WITHIN FIFTY KILOMETER RADIUS OF SOURCE AFTER DIATOM BLOOM MANIFESTS AEMRUDYCO PEZQEASKL MINOR POLLUTANTS PRESENT IN DEITRICH POLYXTROPE 174A ONE SEVEN FOUR A COMBINES IN LATTITINE CHAIN WITH HERBICIDES SPRINGFIELD AD45 AD FOUR FIVE OR DU PONT ANALAGAN 58 FIVE EIGHT EMITTING FROM REPEATED AGRICULTURAL USE AMAZON BASIN OTHER SITES OTHER LONG CHAIN MOLECULAR SYNERGISTS POSSIBLE IN TROPICAL ENVIRONS OXYGEN COLUMN SUBJECT TO CONVECTIVE SPREADING RATE ALZSNRUD ASMA WSUEXIO 829 CMXDROQ VIRUS IMPRINTING STAGE RESULTS 3 THREE WEEK DELAY IF DENSITY OF SPRINGFIELD AD45 AD FOUR FIVE EXCEEDS 158 ONE FIVE EIGHT PARTS PER MILLION THEN ENTERS MOLECULAR SIMULATION REGIME BEGINS IMITATING HOST CAN THEN CONVERT PLANKTON NEURO JACKET INTO ITS OWN CHEMICAL FORM USING AMBIENT OXYGEN CONTENT UNTIL OXYGEN LEVEL FALLS TO VALUES FATAL TO MOST OF THE HIGHER FOOD CHAIN WTESJDKU AGAIN AMMA YS ACTION OF ULTRAVIOLET SUNLIGHT ON CHAINS APPEARS TO RETARD DIFFUSION IN SURFACE LAYERS OF THE OCEAN BUT GROWTH CONTINUES LOWER DOWN DESPITE CONVECTIVE CELLS FORMING WHICH TEND TO MIX LAYERS IN XMC AHSU URGENT MADUDLO 374 ONLY SEGMENT AMZLSOUDP ALYN YOU MUST STOP ABOVE NAMED SUBSTANCES FROM ENTERING OCEAN LIFE CHAIN AMZSUY RDUCDK BY PROHIBITIONS OF FOLLOWING SUBSTANCES CALLANAN B471 FOUR SEVEN ONE MESTOFITE SALEN MARINE COMPOUND ALPHA THROUGH DELTA YDEMCLW URGENT YXU CONDUCT TITRATION ANALYSIS ON METASTABLE INGREDIENTS PWMXSJR ALSUDNCH.***
  直至下午,戈登都没时间思考信号的内容。他早上的课排得很满,随后还要参加毕业生见面会。来自各地的顶尖学生将云集在见面会上——芝加哥,加州理工学院,伯克利,哥伦比亚,麻省理工,康乃尔,普林斯顿,斯坦福,全是精英。只有少数例外——两名大有前途的年轻人,来自俄克拉马州;一名天赋很高却寡言少语的年轻人,来自长滩——他们几个过来观摩学习。显而易见,拉荷拉的声誉正迅速扩大。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正在延续人造地球卫星追逐热。戈登很清楚自己也在追风逐浪,现在是科学的鼎盛时期。戈登感到好奇:大量的学生涌进物理专业,他们中的一些学生和法律、医学专业的学生资质无异——并不是因为对专业的痴迷,而是指望着将来能赚大钱。戈登私下猜测过古博也属于这类学生,他有时也对专业闪现出微弱的激情火花,但总被懒洋洋的倦怠掩盖在气定神闲之中。甚至那些讯号,那些真实存在的讯号,也激不起他任何的兴趣,只是被动地接收,并且认为那是需要解释的奇异现象罢了。戈登也辨认不出他的平静是伪装还是性格使然,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人不快。戈登习惯于带着激情做事。当核能第一次爆炸、当量子物理公之于世时,戈登羡慕那些做出重大发现的科学家。系里面上年纪的人,艾克特和莱博漫谈起过这股风气: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大家偏执地认为物理便是电子工程学。原子弹的爆炸改变了人们的看法,突然涌现出的华而不实的武器,拓展了新领域的研究,虽增加了财政赤字但却拓宽了人们对物理的眼界。一时间整个国家都狂热于物理,在广岛事件随后的几年中,报纸一提及物理学家便称他们是“杰出的核物理学家”。好像物理学家就是研究原子核的。物理开始受人欢迎。即便如此,但物理学家的收入并不丰厚。戈登清楚地记得一名来访教授借钱参加李、杨发起的“星期五中式午餐”。午餐常在校园附近的一家高档中餐厅举行,而且最新的研究成果也常在那里第一时间公布。出席这样的午餐会使人紧跟学术的步伐。然而那位来访教授却要东凑西借才够钱出席,然后再用一个星期还清午饭钱。这样的生活已离戈登远去,但他认为应铭记这些老物理学家所付出的一切。而像莱金这样的人总是利欲攻心、心急火燎,好像世界即将爆炸。而茫然的公众仅仅是在科学前稍做停留,便被富饶的田园生活吸引而忘记科学的存在。那个简单的公式——科学等于工程学等于美味可口的食品——将不复存在。物理比起化学,沉默在谷底的时间更长——第一次世界大战给物理带来繁荣时期——现在公众对物理的热度急剧攀升,随后将出现一段平稳期,热度便会逐渐冷却。
  戈登走在实验室通往莱金办公室的台阶上想着这些。他把实验室的报告仔细地整理好,并反复核查了破译的讯号。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回避莱金。
  他对实验简单地陈述几句,莱金便说:“真的吗,戈登,我原以为你已把问题搞定。”
  “伊沙克,这些都是事实。”
  “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办公室桌后起身走向前来,“我仔细核对过实验并查阅了你的实验记录……古博告诉我存放记录的地方。”
  戈登皱起眉。“为什么不来问我要记录。”
  “你正在上课。而且……坦白地说……我想看看古博在实验中独立完成的部分。”
  “为什么?”
  “你也承认并非所有的数据是你一人记录完成。”
  “是的,我承认。他帮助实验是为论文做准备。”
  “那么他也参与进实验,不是吗?”莱金停下来并做出他特有的举止,稍稍偏着头挑起眉头看着戈登,好像是在从一架眼镜的边框上面斜斜地盯着人看。戈登认为这样的眼神是在表达不满,但碍于同事间的面子而不去点破。
  “如果你有所指,我并不认为他在实验记录中做了任何手脚。”他坚定地说,使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你怎么知道?”
  “我所处理的信息数据符合逻辑。”
  “也许是古博一手制造的假象。”莱金转向窗户,双手背在身后,他的声音中略带着一丝迟疑。
  “你想太多了,伊沙克。”
  莱金突然靠向他,“那好吧。你告诉我,实验进行得如何?”他干脆地说。
  “我们能接收到讯号但却查不到来源。这就是目前的状况,别无其它。”他挥动着破译讯号的纸张,一缕阳光从窗户里倾泻进来。
  “我们都认为,”莱金微笑,“这是一种奇怪的讯号,使得原子核的旋转减慢形成自发共振。”
  “这是一场赌注。”戈登认为他们已触及实验的本质问题,所以必须旧话重提。
  “可我们只有些简单的数据。”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他再次挥动纸张。
  “我不知道。”莱金故意耸耸肩,“换成是我,根本不会在意那些所谓的讯号。”
  “直到我们理解这些讯号……”
  “够了。我们已经非常了解,足够向公众发表‘自发共振’了。”莱金开始做学术总结,并伴随着得体的手势加强语气。戈登看出他已经仔细地盘问过古博。莱金很清楚要怎样利用数据,用多少数据以及如何使论文中的数据令人信服。“自发共振”将会是一篇妙趣横生的论文。不,绝对是振奋人心。
  当莱金说完,戈登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知道,只讲了一半的实话仍是谎言。”
  莱金不以为然,“戈登,几个月来我一直对你很客气,但现在不得不坦言相告。”
  “嗯,怎么了?”
  “你的科研方法仍有欠缺。”
  “请直说。”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说。”他耸耸肩,再次偏着头,扬起眉毛,“我不能总待在实验室。”
  “我们已经知道如何排列那些信号……”
  “这些信号确实隐藏玄机,”莱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戈登,如果你头脑不清醒,你的主观意愿会带你误入歧途。”他摊开双手,“你还记得在天文学界有个叫罗威尔的吗?”
  “记得。”戈登疑惑地回答。
  “他‘发现’了火星运河,并持续地观察了几十年。其他人也宣扬见过它们。罗威尔在沙漠建起自己的天文台——他很富有。在那里他有良好的观测条件。这个拥有充分时间和观察条件的天文学家发现火星运河的存在证据。”
  “是的,但……”戈登刚要说话。
  “他失败的原因是做出了错误的结论。他的科研生涯取决于他如何观察,而不是火星。他的脑海……”莱金用食指揉着太阳穴,“……充斥着主观臆想,左右了观察结果。他被自己的才智捉弄了。”
  “是的,是的。”戈登敷衍道。他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反驳。莱金却巧言辞令,通晓世故,做事非常机警。
  “我不希望出现第二个罗威尔。”
  “马上公布自发共振的观察结论吗?”戈登试图让自己思考问题。
  “是的。我们必须在这星期完成国家科学基金组织的议案,并以自发共振为主要研究成果写进议案。我会参考记录本上的数据,并用这篇稿子在《物理论坛》上发表。”
  “在《物理论坛》上发表有什么益处?”戈登询问,心里掂量着他的反应。
  “在议案的附录里我们可以注明‘观点已被《物理论坛》接受’。这样会使议案增色不少,并指出这是前沿研究。事实上……”他缩拢嘴唇,思忖着,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索性注明‘已在《物理论坛》发表’。我确信他们会接受议案,‘已发表’能增加不少分量。”
  “可这不是事实。”
  “马上就会实现。”莱金在桌前坐下,身体前探,双手相扣地支在桌上,“我坦白地告诉你,如果近期没有吸引人的新成果,资助款就会化成泡影。”
  戈登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子,莱金起身重新在屋里踱步。“当然刚才只是个提议,我个人的想法而已。我们就注明‘已被接受’,这便可以产生……”他思考着,迈着慎重的步子绕着办公室来回走,“意想不到的结果,并为发现者奠定基础——那就是你。”
  “伊沙克,”戈登谨慎地说,“我不会放弃原先的结论。”
  “随便你,”莱金抓住戈登的手臂,“你尽管去研究。我相信古博的事情会自动解决。别忘了,你还要为他的博士论文答辩准备数据。”
  戈登茫然地点点头。一个学生必须通过两小时的现场答辩方可开始论文的整体研究方案。古博需要锻炼,如果有两名专家在场,他就变得不知所措。这是很多学生的通病。
  “很高兴我们能达成共识。”莱金低声地说,“星期一我会把《物理论坛》的那篇初稿交给你。好了……”他抬手看了下表,“研讨会就快开始了。”
  ***
  戈登试着集中精力倾听研讨会上的演讲,但刚才与莱金的争执仍萦绕在脑海。就在前排的不远处,马瑞?凯尔曼正在为帮助听众理解所有物质的基本粒子解释“八重法”系统。由于涉及纯概念性问题,戈登清楚应紧跟课堂讨论。凯尔曼声称粒子学家应该因此系统获得诺贝尔奖。戈登皱了皱眉头,探着身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凯尔曼的公式。听众当中有人向凯尔曼提出质疑,他从容而镇定地转过身解释疑点。听众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俩的交流。戈登回忆起他在哥伦比亚大学高年级时,第一次参加物理系的学术研讨会,他发现每周的会议都有个闻所未闻的特点:任何人都可以在会上提问题。他曾经提出问题时,赢得全场的目光。听者与讲者之间的交流越多越好。如果询问者捕捉到演讲者的错误,他四周的人将投来赞许的目光和会心的笑容。而且,很显然听众中没有人会事先为讨论会做准备,完全是即兴发挥。
第三部分
第一节
  研讨会的题目一般提前一周通知。戈登会仔细研究题目并做些记录。他会查阅演讲者的讲稿,特别留意结论部分,作者一般在这部分做些回顾,并引发展望,有时甚至会影射地批判竞争对手。结论部分总能激发人想到犀利的问题。当戈登平静地提出尖锐的问题时,就像一把短剑射入演讲者的心里。四座便开始窃窃私语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即便是普通的问题,经过渲染也会产生很有深度的效果。戈登刚开始参加研讨会时坐在会场后排发问。几周后他便向前挪动几排。系里的资深教授通常坐在会场的第一排,不久戈登便坐在他们的后两排。当他提出问题时教授们开始转过头倾听。又过了几周他已经坐在第二排了。渐渐地在研讨会开始时,系里的正教授已习惯于落座时向他点头示意。到圣诞节时戈登在系里已小有名气。他为以前那些有备而来的发问感到一丝内疚。但不论怎样,他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是有点显示自己而已。但他也因此受益匪浅。他对物理和数学像是着了魔一般,他宁愿研究像帽子里蹦出兔子一般的数学戏法,而不想去百老汇听戏。他曾经逃课并花费一周的时间破解“费玛的最后定律”。在1650年左右,皮耶?德?费玛在他《丢番图的算术技巧》副本边沿草草地写下这样的公式:xn+yn=zn。费玛写到如果n是大于2的正整数,而且x、y和z都是正整数,那么此公式无解。但费玛潦草地注释道:“论证太长,此处已写不下。”三百年以来,没人能论证这个假设。任何人能用数学方式证明这个假设将会一举成名。戈登挑战这个谜团,但却使功课落在后面,最后只得作罢。但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再回来破解这个假定。
  “最后定律”蕴藏着太多的数学美,但这不是吸引戈登的原因。他喜欢解决问题,只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许多科学家亦是如此,他们很小就会下象棋和解决谜题,而且抱负远大,在戈登看来这些都是科学家的共同点。戈登思考着他与莱金到底哪里不同,尽管他们都有相同的科学兴趣……他猛然坐起。四座的人惊异地扭头看他。戈登在脑海里回味着与莱金的谈话,回忆起他在谈论讯号问题时怎样被莱金巧妙地岔开话题,先是想起他用古博搪塞问题,之后是罗威尔的故事,紧接着是他在“发表”问题上做出的退让。但莱金最后达到了目的,他将在《物理论坛》发表“自发共振”,而戈登与古博仅是合著者。戈登至多不过是个材料收集人。
  凯尔曼正精确地描述着,微小的粒子堆由各式大量旋转的量子排列组成。这些概念对于戈登来说简直是一团混乱。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里——即便不打领带,他也会为研讨会穿上夹克——并掏出讯号记录。他对着记录发了会儿愣后,站起身来。来听凯尔曼演讲的人很多,是本年度最盛大的一次研讨会。当他从席位上蹭着别人的腿走过时,所有的听众似乎都在注视着他。他把信号记录揉在手心里走出会场,步伐有些慌乱。听众的眼睛跟随着,直至他消失在侧门。
  ***
  “这些信息有意义吗?”戈登向桌对面头发浅黄的男人急切地询问。
  “看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符合化学原理吗?”
  米歇尔?莱姆西摊开双手,“当然,至少我还能看懂些。但这些化学名字——斯普林菲尔德AD45,杜邦安那根58——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或许仍在研发中。”
  “信息中提到海洋,并指出某些元素相互反应,这意味着什么呢?”
  莱姆西耸耸肩。“谁知道呢?我们只是分子链式反应的初学者。不要以为能做出塑料雨衣,就认为我们是行家里手。”
  “我来化学系是想找人帮我解释这些信息。谁在这方面了解得更多呢?”
  莱姆西靠在办公椅上,下意识地斜眼打量着戈登,很明显他在揣测戈登此行的目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信息?”
  戈登在椅子上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我是……你要替我保密。”
  “没问题,没问题。”
  “我在实验中接收到一些奇怪的信号,却不知从哪儿发出的。”
  莱姆西又斜眼瞧着戈登,“嗯……”
  “而且这些信号并不清楚。仅仅是些只言片语。”
  “这都是你们计划已久的,不是吗?”
  “计划已久?你指的是?……”
  “这些信号是我们国家在土耳其设立的监听站窃听到的情报,对吧?”莱姆西自鸣得意地笑起来,蓝眼睛四周皱成一团,使得雀斑堆积在一块儿更加显眼。
  戈登的手指碰触了一下敞开的衣领,吃惊地张开嘴,又闭上。
  “嘿,别隐瞒了,”莱姆西以为道破天机,兴奋地说,“我听说过许多绝密事件,不少局外人也参与调查。政府合格的公职人员不多,往往需要专家顾问协助。”
  “我没有为政府工作。我的意思是这与国家科学基金组织无关……”
  “当然,我可没那样说。我指的是国防部的专家小组,他们私下里都称那里为——杰森,对吗?许多赫赫有名的人在那儿效力。来自圣格特?巴巴拉的海尔刘易斯,和这儿的罗森布鲁斯,都是那儿响当当的人物。你参与过国防部洲际弹道导弹反航技术的研究吗?”
  “算不上什么研究。”戈登谨慎而缓慢地说,内心却在想这家伙猜得真准。
  “哈!说得好。‘算不上’并不代表没有参与。就像梅亚笛雷说的,‘干净而来不代表洗过澡。’别担心,我不会向你打探情报来源的。”
  戈登发现自己在揉搓着衣领,领扣几乎快被扭掉了。在纽约生活时,母亲每星期都要替他缝纽扣。后来就不常掉了,但今天……
  “我很惊讶苏联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虽然,”莱姆若有所思地低声自语,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在思考化学实验的难题,“他们对这方面的研究并不十分落后。但老实说,上次参加莫斯科大会时,我敢断言他们的技术落后于我们。他们还在为实现五年计划而积极使用化肥耕作。怎会有此高瞻远瞩?”
  “这两个美国和英国的商标名字各代表什么?”戈登急切地说,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杜邦和斯普林菲尔德。还有这句话,由于在亚马孙盆地等耕作时反复使用而产生放射性元素。”
  “当然了,”莱姆西认同地说,“不要指望古巴会搅进此事,那儿可是苏联在南美唯一的势力范围。”
  “嗯……”戈登皱起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莱姆西观察着戈登的神情,“啊,也许这样能解释得通:游击队员在亚马孙的卡斯楚边界正展开行动,帮助边陲小镇的人民来扩大他们的影响力。你觉得呢?”
  “听起来有点复杂,那后半部分提到浮游生物群落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就是两条不相关的信息。”他抬起头,“难道就没有更清楚的副本吗?那些监听台……”
  “恐怕我已经尽全力了。你应该理解。”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莱姆西努着嘴点点头,“如果国防部真的感兴趣,就应该透露一些相关信息……吊人胃口,或许有什么事情隐藏在背后?”
  戈登耸耸肩。他不敢再说下去。这是一场微妙的游戏,就让莱姆西自说自话,自己揣摩吧,他还是不要去揭露事实的真相好了。虽然他来化学系之前是准备有一说一的,但他发觉这样做将得不到任何帮助,索性就只说那么多。
  “我对这很感兴趣,”莱姆西果断地说。他的手掌用力地拍向桌子上的一摞卷子,“非常感兴趣。这些该死的有趣难题。国防部对此这么关注一定隐藏着什么事情。我们能为破解工作申请到专款吗?”
  戈登吃了一惊。“嗯,我,我不认为……”
  莱姆西再次点了点头。“好吧,我明白。国防部不会仅仅为好的想法付酬劳,他们要见到实际工作成果。”
  “你想先做出些成绩?”
  “没错。收集一些相关材料,以便帮助破译信息。”他顿住,好像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我有些初步的想法。但现在还不能实施,这会儿手边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他放松地靠在转椅上,露齿一笑。“那些信息替我复印一份,我会仔细研究的。我喜欢钻研扑朔迷离的难题。谢谢你,让我参与进来。”
  “很高兴你对此感兴趣。”戈登低语道,笑容显得很无奈。
  戈登缓慢谨慎地行驶在珍珠街,每逢前面的车灯闪烁警告,他就得刹车减速。交通变得越来越拥堵。戈登第一次感到很生气,外乡人大肆迁入,吞没着田园风景,涌入这一小片天堂,挤进他的生活。生气也没用,他们已经在这儿安顿下来并开始建设这片土地。想到自己也是大移民中名副其实的一员,他无奈地笑了笑。在加州这里,人们来自五湖四海。戈登的纽约生活已逐渐离他远去。
  潘妮不在家里。他告诉过她今晚要参加在莱金家举办的迎新人鸡尾酒会,但他仍希望潘妮已准备好一顿清淡的晚餐。三杯酒过后戈登感到脚底软绵绵的,胸口也有点发慌,他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觅食,寻找吃的。他发现了一罐花生,便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潘妮作文课上收来的作业随意地摆放在餐桌上,好像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收拾。他皱起眉想到:这可不像她。学生作文里布满了她干净、舒展的字迹,在有的自然段她批注道“淡而无味”或“自相矛盾”,有的她则用粗体字强调“写跑题了”或仅仅是“跑题”……她向戈登解释过这不是在责备学生,而是提醒他们题目应该与内容一致。最上面的一篇学生论文是关于《卡夫卡与基督》,潘妮这样评注:“费伊?雷是为我们的罪孽而死吗?”戈登思索着这句话的含意。
  戈登决定出去买些食物和酒。他不能干坐着等她回来。在他刚要出门之际,发现一个粗呢包斜靠在他常坐的软垫沙发上。他扯动拉链直至包口敞开,里面是套男人的衣服。他皱起了眉头。
  戈登的内心忐忑不安,他没有直接开着雪佛兰回家,而是步行半条街来到海风沙滩。浪花用光滑的手指拍打着伸向大海的岩石。他想知道,这些岩石在海水不断的侵蚀和冲刷下能屹立多久。南边有些棕皮肤的少年,看起来像印第安人,正在政府建的水泵站附近游荡。他们懒洋洋地看着翻滚的海浪,有的人还叼着烟。戈登试着和他们攀谈几句,但无论问什么,他们的回答总是三两个字。不可理喻的当地人,他想着便转身走开。在返回车上时,他沿着纳提勒斯街走着,途中经过陶雷磐,大树把路面拱破,混凝土在坚硬的树皮处断裂,就像是凝固了的海浪。
  他在临海的狭长公路上驱车蜿蜒前行。四周的房子看上去只有玩具大小,鳞次栉比地拥在一起。这儿的房屋没有华丽艳俗的屋顶,只要打开格子窗便能蹭在邻家秋海棠枝上。玫瑰在茂盛的竹林间绽放。狭长的建筑风格形成一股风气融入每家每户。街道笔直而寂静,各式各样的文化汇聚在小镇里。拉荷拉的文化融合方式与纽约不同,厚积而薄发。戈登喜欢这里的感觉。他冲动地驱车在卡米诺附近徘徊,现在这儿只是一个小圣殿,石板铺的庭院,错落有致的岩石花园一直延伸到后山。四十和五十年代雷蒙德?钱德戴曾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过。戈登第一次看钱德戴的小说《沉睡》,立刻被故事中的鲍哥塔吸引,随后便阅读了他的每本小说。潘妮曾说过这也是了解加州的一种方式。
第二节
  他到阿尔伯特逊超市买食物,又去华伦街附近的酒铺买了些白葡萄酒。白天太阳的余热仍留在酒铺木质的地板上,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男人在包裹酒瓶时,从上到下打趣地瞧着戈登。他走出酒铺时看到莱金从一辆奥斯汀小轿车上下来,正沿着街道走。他急忙转身避开莱金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莱金可能没有看到他。正如莱金所料,“自发共振”在《物理论坛》顺利发表。整件事对于莱金来说已圆满结束,但戈登却无法平静,他亲自记录的数据,知道莱金发表的论文过分夸大。他把酒放在汽车后备箱,发出当啷的响声,随后步行到温岚酒店。在拉荷拉,没有绚烂的霓虹灯牌招揽顾客,也没有工厂、议事厅、大烟囱、墓地、火车站或是廉价污秽的小饭馆。温岚酒店绅士地挂着招牌,阳台上两名中年妇女玩着纸牌,一边津津有味地聊着天。她们穿着束腰印花长裙,戴着金属项链,手指上炫耀地戴着三四枚戒指。陪同她们的两名男士看上去又老又累。戈登猜想,也许是账单付得太辛苦了吧。酒吧间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他穿过一排排的藤条沙发来到大厅的休息室,他喜欢在这里俯瞰海湾。艾伦?勃朗宁?斯瑞普见证了有钱人是怎样吞并镇上的土地,并在海湾剪出光滑的草坪。因此有谁在富人家旁边居住,就能看到他们是如何享受生活的。在戈登欣赏海面时,灯塔亮了起来,塔里的灯光照射在漆黑的海面上,使跃起的海浪幻化成白色的水墙侵蚀着大地。在戈登的几次游泳经历中,他总是从月牙湾海滩下水游入太平洋里。站在海岸边,就可以把岩石从层层叠起的浪花中搬起。虽然脚下打滑,戈登仍喜欢站这儿回望陆地,大地仿佛用灰泥、木料和石灰妆点自己,他觉得从这个视角观察大地,才是真实景象。钱德戴曾说这个小镇充满了老人和老人的父母,但他从没提到过无情的海洋。咆哮的碎浪阻隔了不断翻滚的巨浪,迸发出的水花侵蚀着海岸。仿佛有股不易察觉的力量从亚洲的地平线赶到这儿,到达这个安逸的美国小岛后,慢慢平静下来。戈登有些迷惑,那些碎浪如何抵挡着迎面而来的巨浪。时间能消融所有这一切:谁也阻挡不了。当他从大厅返回时,酒吧里的喧闹声比刚才更大。一个金发女郎打量着戈登,发觉和他没戏后,便侧过头继续看《生活》杂志。戈登在吉拉德的烟草店旁停下来,花了三十五美分买了一本杂志。当他离开时,把书页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闻到的是一股久久不散的烟草腐烂味。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一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往杯里倒波旁酒。
  “啊,戈登,”潘妮轻快地打招呼,她从陌生人身边站起身,“这是克利福?布罗克。”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穿着卡其布便裤和棕色毛料汗衫,口袋上缀着纽扣。他光着脚,一双草履搁在沙发上的粗呢口袋旁。克利福高大而结实,说话时缓慢地笑着,眼眶四周也随之皱起来,“很高兴见到你,这儿真是不错的地方。”
  戈登低沉地回应了声。“克利福和我是高中同学,”潘妮愉快地说,“那时候就是他带我去斯托克顿看比赛。”
  “哦。”戈登又应了一声,仿佛潘妮的话已道出很多事情。
  “想来些老爹酒吗?”克利福示意茶几上那个打开的酒瓶,微笑僵在脸上。
  “不用了,谢谢,我刚买了些酒回来。”
  “我也买了瓶酒。”克利福说着从茶几下面掏出一加仑的酒罐。
  “这是我们刚才出去买的酒。”潘妮兴奋地说,她的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戈登看着那一加仑的酒,是河边红,他们经常佐餐的料酒。
  “稍等,我把车里的酒拿进来。”说着便从克利福的粗呢包上跨过去。他走进凉爽的夜色,把酒拿回来,先放在橱柜几瓶,剩余的搁进了冰箱里。他拔出一瓶酒的软木塞,即使如此也没能使酒冷却下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在起居室里潘妮听着克利福慢吞吞的谈话,还忙活着摆放玉米片豆汁。
  “你在莱金家待到现在?”戈登刚坐在高背椅上,潘妮便问道。
  “不是,我刚才出去买了些酒。他家的聚会真是鱼龙混杂。”像罗杰?艾沙克和赫布?约克这样的人竟然向德高望重的哲学家背上拍去,还称兄道弟,真是圣人误入了寻欢作乐的场所,格格不入。戈登心里想着却并未说出口。
  “都有谁去了?”潘妮询问,表现出逢迎的关切,“有新人加入吗?”
  “一个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他含糊地说了很多,我听得不太懂。大概是讲资本主义遏制我们发挥真正的创造力。”
  “大学就喜欢雇佣激进左派分子。”克利福说着,神情严肃地眨眨眼睛。
  “我想他更多的是个共产主义理论家。”戈登说话迂回,并不想和他发生正面冲突。
  “你们会录用他吗?”潘妮问,明显是在转换话题。
  “我没有决定权。他们都是社科类专家,非常恭敬,只有费何例外。有人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人剥削人。费何用手指戳了下那个人说道,是的,在共产主义制度下就可以颠倒过来。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虽说玩笑,但也不能太过火。”
  “不要指望共产激进分子教你什么,你从老挝那儿学不到任何东西。”
  “他对古巴的问题怎样评价?”潘妮追问。
  “导弹危机吗?没说什么。”
  “嗯。”潘妮鼓舞地说,“那个人发表过什么文章?”
  “他发表的很少。其中有篇是《单向度的人》,还有……”
  “马尔库塞,此人就是马尔库塞。”潘妮断然地说。
  “他是谁?”克利福低语,为自己倒了杯河边红。
  “是个还不差的思想家,”潘妮耸耸肩承认,“我读过他的一本专著……”
  “越是了解老挝,”克利福说,把一加仑的酒瓶扛在肩上倒酒,“你们还想再喝点吗?”他看着他们的杯子,询问道。
  “不用了,”戈登连忙用手捂住杯口,好像克利福真要给他倒酒,“你到过老挝?”
  “是的。”克利福津津有味地喝了口酒,“虽然达不到你们的理论高度……”他举杯示意,一滴红宝石色的酒溅了出来,“但我敢说,眼见为实比什么都强。”
  “你在那边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戈登:“特种部队。”
  戈登平静地点点头,内心却有点不自在。他曾与一个缓役的学生一同进入研究生院。“那边怎么样?”明显的没话找话。
  “非常恶心。”
  “军方是怎样看待古巴导弹安置问题的?”潘妮严肃地问。
  “能捞一大笔钱。”克利福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克利福刚刚退役回来。”潘妮告诉戈登。
  “对,”克利福说,“永久性地休假了。我顺道经过伊尔吐蕾,知道潘妮住在附近,就打电话问她老爸,这才得知她的住址,便搭车赶过来。”他轻松地挥挥手,调节一下气氛。“好了老兄,我和潘妮只是老朋友,仅此而已。对吧,潘妮?”
  她点点头,“克利福带我去过高年级的班级舞会。”
  “是的,那次她打扮得非常漂亮,身穿粉红色晚装,是我开着雷鸟载她去的。”突然间他唱起来,“当我再次和你跳起华尔兹,”声音高昂而颤抖,“老兄,特丽莎的这首歌真是废话。”
  戈登冷淡地说:“我讨厌高中那些吵闹的聚会。”
  克利福平静地说道:“我猜就是。你是从东部来的吗?”
  “是的。”
  “老兄,那边就像马龙?白兰度演的《码头风云》,对吧?到哪儿都是乱糟糟的。”
  “不像电影里那么夸张。”戈登低语。但克利福确实一语中的。戈登曾学着白兰度在房顶上养鸽子,在星期六没有约会时,就上房顶和鸽子说话,他通常都没有约会。后来他说服自己,约会不是少年生活的中心,随后就把那些鸽子赶走了——它们真是太脏了。
  戈登又去拿了些酒。当他手里握着为潘妮准备的酒杯回来时,那两个人已经在谈论过去的时光:是常春藤大学生的派头;带着电线的小轿车;泰德马克的《缤纷时光》;同学间的唇枪舌剑和推三阻四;西泰丝的冰激凌;电影《伍兹和哈丽叶》和《爸爸最了解》;当年流行的前凸后翘的发型;高年级时连夜粉刷水塔;上课吹口香糖的那个女孩在高中时怀孕,被迫退学;流行音乐《我的小马吉》;高年级那个令人厌恶的年级长;用铁丝支撑的吊带晚礼服;潘妮的平跟船鞋;圆形校徽;在通宵聚会上艾伊斯把潘妮的裙撑弄进水池里;因为年龄太小在酒吧里买不到酒喝;女孩子流行穿的筒裙过紧不得不斜着上公车;化学实验课上失火;无腰带长裤;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弄得戈登非常不高兴,他觉得没有必要感怀过去,便拿起教案开始备课。潘妮和克利福漫无目的地回忆过去,可戈登却感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排斥和轻视。
  “听起来就像是乡村聚会。”他尽量压低声音,但却说出了心声。克利福听出了他的不满。
  “老兄,我们只是开玩笑,免得太沉闷了。”
  “没事,你们继续吧。”
  “看来你不感兴趣,咱们谈点别的吧。你们知识分子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报纸上所有的版面都在报道古巴的事情,可毕竟发生在那边,与我们何干?”说完他一饮而尽,又倒了杯酒。
  “哦。”戈登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克利福,”潘妮轻快地说,“给他讲讲那次霍斯金先生上课时的死兔子。戈登,克利福拿了只……”
  “老兄,”克利福慢慢地说,并在空中挥动着一根手指,他斜着眼睛看着戈登,仿佛眼睛有点儿近视,“你简直不能想象……”
  电话铃响了。
  戈登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去接电话。在他转身之际克利福压低声音对潘妮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戈登没听清。
  他拿起听筒,电话那边传来母亲沙哑的声音,“戈登,是你吗?”
  “嗯,是的,”他朝卧室里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在哪儿?”
  “在家,第二大道。我还能在哪儿?”
  “嗯……我只是猜想……”
  “我又去加州找你了,对吗?”母亲言辞犀利地质问道。
  “不,不,”他正要把妈说出口,猛然间打住了。他不想让训练有素的克利福听到,“我没有那样想,你误会了。”
  “她和你在一起吗?”她的声音变得震颤、微弱,就好像电话线受到了干扰似的。
  “是,她在这儿。你想怎样呢?”
  “这年头谁又能想怎样呢,儿子。”
  只要她叫他“儿子”,一番说教就算开始了。
  “你不应该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声音又微弱起来,“你叔叔也说我做得不对。”
  “我们已经计划给你找个住处接你过来。”他撒谎说。
  “我太……”她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
  “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是啊。最近我身子骨不太舒服,但还想再去看你。”
  “不舒服?怎么了,妈,到底怎么了?”
  “只是胸膜炎而已,没什么大碍。花钱看了医生,做了些检查。现在一切都很好。”
  “哦,那就好。要好好照顾自己。”
第三节
  “没有你以前患白喉那么可怕,戈登,你还记得那次的事情吗?昨天我和你姐姐吃晚饭时还说起这件事……”她的声音柔和起来,细数着几周来发生的琐事,话语中透露出在外流浪的姐姐已经回到家了,她们两个一顿饭就做了白菜汤、古克菜、清炖牛腩、匈牙利的葡萄干酱炖口条。酒足饭饱以后,母女俩又谈起奥斯本的时装店。真是有趣极了!父亲在世时母亲从没有拿他的血汗钱买过奢侈品,但现在却允许子女们适当地享受生活。戈登会心地笑起来,听着缓缓流淌的话语,就像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他不知道菲利普?罗思是否听说过老挝。
  戈登想象着电话那头母亲的样子,一开始她会紧握听筒,手指泛白,随着说话声柔和起来,他能感到母亲的手指在放松,回复血色。打完电话,他心情非常愉快。当他把黑色笨重的听筒挂上时,这才意识到卧室里正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呜咽的哭声。
  潘妮坐在克利福旁边,在他掩面而哭时潘妮正抓住他的臂膀。“我没有……当时我们穿过一片稻田,向加尔平原追踪一伙越南的老挝战线党,我们知道他们正往那边逃跑。我和苯尼与一群越南军队的饭桶在一起——潘妮,就是和我们一班的苯尼——敌军在正前方开火,苯尼的头猛然地抽搐了一下,便跌进了泥潭里,头盔也滑到了手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从头盔里拽出一样东西后就栽向路旁。我就在他身边,炮火仍然从上空不断打下来。我匍匐着爬向他,他身边的水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我往头盔里看了看,他刚才拽出来的是一块儿头皮,还粘着头发,子弹穿破他的下巴打进脑袋里面。”克利福口齿越来越清晰,话音刚落便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用手掌擦拭着眼眶,潘妮拥抱着他,轻柔地对他说了些话。她探出身子,亲吻了他的脸颊,并显出无奈与悲伤。戈登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在风花雪月的高中时期上过床。他们之间萦绕着旧情人的暧昧。
  克利福抬头看到戈登。他稍微直了下身子,摇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他深吸了口气。“该死的,就在这时下起雨来,”他口齿清晰地继续说,仿佛要旁若无人地一吐为快,“他们没派一架直升机营救我们,那些胆小的越南飞行员不敢冒着炮火营救。我们被困在一片竹林里,四面楚歌,老挝战线党包围了我们。我和苯尼只是参谋,无权发号施令,大部队把我们俩丢在这里,根本就不想再有任何联系。每个人都清楚雨季的来临就意味着是该撤军的时候了。”
  他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一杯。潘妮坐在他身边,娴静地把手叠放在腿上,目光闪烁。戈登发现自己正僵硬地站在厨房和卧室的过道里,连手臂都有些僵直。他走向高背椅欠身坐下。
  克利福喝了半杯酒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长叹了一声。他激动的情绪已渐渐退去,但心中却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仿佛只有说话才能排解这种惆怅:“那个南越军队司令不知所措,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没头脑地带领军队往前冲。稻田已经被雾霭笼罩了,他下令我率十名越南侦察员探路。这些越南小兵手持卡宾枪根本无所畏惧。我们还没走出几步便和前方的探子碰上了。警报一响,接着又是一阵狂轰乱炸,我们不得不蹒跚着逃回竹林。”
  克利福靠在沙发上,手臂随意地伸到了潘妮身后,目光恍惚地看着酒罐:“雨水的浸泡使袜子孳生着真菌。浑身已经湿透了。我试着休息一会儿,脚冷得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忽然清醒了,发现嘴里有只水蛭。”克利福静静地坐了会儿没往下说。潘妮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戈登提醒自己放松一些,但他仍发现自己正用力地晃着摇椅。
  “起先以为是树叶什么的,粘在嘴里,发现时我尖叫着乱蹦乱跳,一个越南兵把我摁在泥地上。那个笨蛋排长竟因此认为我是敌方探子。那个越南兵在我舌头上涂抹鞋油,我躺在泥地上,他把水蛭从我嘴里剔出来,是一个光溜溜的小东西。接下来的一整天嘴里都充满了鞋油味,真让人恶心。营救部队在中午时分才到。”他看着戈登,“直到返回基地后我才想起苯尼还躺在野地里。”
  ***
  克利福一直待到深夜,他一杯杯地喝着甜酒时,已完全沉浸在南越军中伤感的故事里。潘妮坐在沙发里,手臂撑着头支在沙发上。她听着故事,时而点点头,目光遥远而凝重。而戈登对于克利福的故事只是象征性地提几个问题,会意地点点头或是轻声低语地回应几声,他没有仔细地听而是专注地看着潘妮。
  当克利福准备离开时,他突然狂躁地转过身晃晃悠悠地离开酒杯,满脸通红,额头上也渗出细小的汗珠。他东倒西歪地走向戈登,竖起一根指头冲戈登眨着眼睛,他说道:“‘把犯人带进地牢里,’他英勇地说。”
  戈登皱着眉头感到迷惑,他确信这个男人的酒劲上来了。
  潘妮却积极回应,“这是汤姆?斯维福堤。”
  “什么?”戈登粗声粗气地说。克利福貌似贤明地点点头。
  “一个笑话而已。”她回答,并用恳求的目光示意戈登就让这个夜晚在欢乐中结束吧,“你在这方面可是很拿手的。”
  “嗯……”戈登感到不自在,脸发烫,“我不是……”
  “轮到我了。”潘妮拍着克利福的肩膀,随势把他扶稳,“‘我认识许多巴黎的女人,’汤姆漠然地说。”
  克利福大笑起来,赞许地拍了下她的背,拖着脚向门外走去,“这酒你留着吧,戈登。”他说。潘妮尾随着他到了门口。戈登斜靠在门框边上,借着泛黄的路灯,他看到潘妮吻了下克利福和他道别。克利福咧嘴笑起来,继而扬长而去。
  ***
  戈登把酒罐扔进垃圾箱里并把杯子冲洗干净。潘妮卷起玉米片的袋口。他说:“从现在起,我不希望你再带任何一位旧情人回来。”
  她转过身看着他,两眼圆睁。“什么?”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
  “嗯。你为什么不喜欢?”
  “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不希望你再和别人搅在一块儿。”
  “天哪,我没有和克利福搅在一块儿,他只是顺道来看看我,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那你也用不着吻他呀。”
  她扬起眉毛,“上帝。”
  猛然间他感到很焦躁,心中迷惑起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不,也不至于喝醉,“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会对你抱有幻想。你在回忆高中生活时,胳膊还搂着他……”
  “上帝啊,‘抱有幻想。’这话太幼稚了。你就是因为这事儿生气的吗?戈登。”
  “你在让他对你产生幻想。”
  “该死的,我是又怎么样。那个男人心灵受过创伤,戈登。我只是在安慰他,倾听他的诉说。从他敲门那刻起我就感到他内心一定有什么东西苦不堪言,而军队里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根本无法让他释怀。他几乎死在战场上,戈登。还有苯尼,他最好的朋友……”
  “是的,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他说话时已没有了原先的底气,他还想旁证自己的观点。但究竟要证明什么呢?他第一眼看到克利福时就有种危机感。如果母亲能透过电话线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一定能指出潘妮的行为在哪里越轨了。
  他不再出声,眼睛避开潘妮愤怒、严峻的脸,看着垃圾桶里那无辜地等待着自己厄运的酒瓶,里面还剩下半瓶酒。他在用母亲的眼光来看待潘妮与克利福,仍用纽约的处事原则来衡量这些事情,他明白自己误会了整件事。也许是刚才的战争片断让他心理失控,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自己现在却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发泄在潘妮身上。
  “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我……”他伸出双臂,仿佛要在他们两人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可伸到一半时却又放了下去。“我想出去走走。”
  潘妮耸耸肩。他从她身边侧身而过。
  户外,在凉爽却略带咸味的海风里,雾气包裹着坚硬而古老的栎树。他潜行在拉荷拉的夜晚,脸上的汗水闪现出一层光晕。
  戈登走过两个街区,来到芬格兰。一个身影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莱金。这个男人四下里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溜进了他的奥斯汀轿车里。莱金离开的那所房子,窗户上挂着的威尼斯窗帘正迎风摆动,屋内的灯光投射在窗帘布上映衬出女人的身段轮廓。戈登认出了这栋房子:两个人文社科专业的女研究生住在这儿。当莱金的轿车呼啸着离开后,戈登笑了起来。不知怎的,人类弱点的小把柄会令他如此兴奋。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已被封用的避暑村舍,屋舍前的台阶散落着泛黄的报纸,路过一些大宅子时,里面偶尔还会灯火通明。克利福、老挝,不时从克利福话语中感受到的真实、迫切、肮脏与残酷,所有这些感觉侵蚀着戈登,所有这些思绪连同潘妮和他无法回避的母亲在这迷雾中混搅在一起。他的物理实验,似乎可以脱离这些世俗,就像一件玩具或是一个填字游戏那样令人着迷。可是外界的战火硝烟扰乱了宁静的海岸。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学校码头,这个码头从宁静的校园里延伸出去,运送着往来的人群、油桶和军火。随后他又嗤之以鼻,他确信自己是喝多了。在他四周,拉荷拉小镇的居民对那些身着黑色睡衣青年人的游行示威熟视无睹,这些年轻人企图推翻当届政府。但他们的示威不起任何作用。
  他准备回家,去见潘妮。人在受到刺激之后很容易疲倦……克利福,越南共产党,莱金。海浪不会在一夜之间击碎海岸线。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戈登脑海里涌现:古巴在大西洋中投入化肥垃圾,毁灭了大量的生物……这太不可能了,多半是自己妄想,没错,今晚是喝多了。
  戈登翻开《圣迭戈联合报》,平铺在实验室的工作台上。他突然感到还不如买份《洛杉矶时报》,因为联合报又在用一贯的八卦方式大肆报道:锡金王子帕登?肖普?南与萨拉劳伦斯学院毕业生霍普?古姬的婚事。联合报对于麻雀变凤凰的报道乐此不疲,他们认为现在的美国女孩随时有可能嫁给一位未来的王储。而真正有价值的新闻却只有豆腐干大小,出现在头版:戴维?摩尔谢世。戈登迫不及待地翻到体育版,为心中的疑惑和震惊找寻答案。在洛杉矶轻量级拳击比赛第十场决赛时,苏格?莱默斯把摩尔打昏在地。戈登多么希望能买到那场比赛的入场券。教学和科研的压力使他忽略了此事,直到入场券全部售空他才想起来。摩尔由于大脑出血,没再恢复意识,拳击场上再次出现憾事。戈登一阵叹息。曾经有人预测到会有这样的惨痛结果,呼吁终止整场比赛。戈登心下怀疑也许他们是对的。
  “有新情况。”古博在戈登的身旁说。
  戈登接过数据单,“又接收到信号了?”
  “是的,”古博平淡地回答,“几周来一直是平缓有序的振波,就在刚才……突然像发疯似的。”
  “你解码了吗?”
  “当然。不知为何,信号不断重复。”
第四节
  戈登跟随古博来到他的工作区,实验记录散落在四处。戈登发觉自己现在倒希望那些信号没有意义,仅仅是干扰而已。这样实验会变得简单容易。他用不着再为信号的事困扰,古博也可以继续他的论文,莱金更会为此而满意。他现在的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麻烦,他希望所谓的自发共振现象立刻消失。他们在《物理论坛》发表的文章引起了不错的反响,业内更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也许就这样顺其自然好了。
  可当他研究着古博的记录时,先前的执著又慢慢点燃。
  TRANSWBPRY 7 FROM CL998 CAMBE19983ZX
  RA 18 5 36 DEC 30 29.2
  RA 18 5 36 DEC 30 29.2
  RA 18 5 36 DEC 30 29.2
  这组令人困惑的字母与数字不断重复在三张记录纸上,随后便戛然而止,既而又出现这样的记录:
  SHOULD APPEAR AS POINT SOURCE IN TACHYON SPECTRUM 263 KEV PEAK CAN VERIFY WITH NMR DIRECTIONALITY MEASUREMENT FOLLOWS ZPASUZC AKSOWLP BREAKDOWN IN RECTANGULAR COORDMZALS SMISSION FROM 19BD 1998COORGHQE
  到了最后那段数据便不知所云了。戈登研究着古博的记录。“剩余部分看上去只是些开、关信号,没有隐含什么特殊意义。”古博点点头,手隔着牛仔短裤抓挠着大腿。“仅是点和线的信号,”戈登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古博再次点头。戈登已经注意到,古博现在只是谨慎地记录数据,而不再冒险提出任何建议。也许,在与莱金打交道时,他学会了明哲保身的处世原则。他还是希望接收普通的振波信号,这毕竟是他学术论文的基石。
  “记录一开始……RA和DEC。”戈登挠着下巴,“好像与天文方面有关……”
  “嗯,也许吧。”古博随声附和着。
  “对了……应该是赤经和赤纬的缩写。它们共同定位太空坐标。”
  “嗯,有可能。”
  戈登愠怒地瞪了古博一眼,他现在变得过分谨慎防范,“听着,我现在要去对这数据做些调查,你继续做记录。”
  古博点点头,转身走开。由于不用再管这些费解的数据,他显出些轻松的神态。戈登离开办公室,下了两层楼来到317,伯纳德?卡洛维的办公室。敲门没人应。他走进院系办公室,询问道,“乔伊斯,卡洛维博士去哪里了?”按惯例,办公室的秘书可以被直呼其名,而专家教授要冠以头衔。
  “是年长那位还是年轻的?”这个深色头发的秘书扬起眉毛问道,她的眉毛很少安分过。
  “年长那位,中等身材。”
  “他去参加天体物理研讨会了。这会儿也快该结束了。”
  当约翰?波义耳结束讲演时,戈登悄悄溜进会场。绿色的黑板上布满了差速公式,这些都是波义耳新地心引力定律。波义耳以一种轻松诙谐的苏格兰幽默结束了演讲后,会场便开始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伯纳德?卡洛维站起身,他与波义耳还有一位戈登素不认识的人一道谈论起来。戈登侧身转向旁边的鲍勃?古德,“那人是谁?”他示意那个身材高大、毛发卷曲的陌生人。
  “他吗?索尔?斯瑞福,从耶鲁来的。他参与了弗兰克?德里克的奥兹玛计划:检测并接收地外文明讯号。”
  “哦。”戈登靠在椅子上,注视着斯瑞福与波义耳争论着一个技术问题。他感到周身的能量正在苏醒,就像是猎人嗅到了猎物。由于莱金的漠然,加之信号又消失了一段时间,他便把整件事搁置了好几个月。但今天信号又突然而至,令他感到应加紧调查。
  波义耳与斯瑞福正在争论公式简化后所得近似值的有效性。戈登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专家间的讨论其实不像外人想象中那般冷静,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甚至手舞足蹈,其间不乏人身攻击。斯瑞福是他们当中表现最激烈的。他拿粉笔写字时,由于用力过猛,粉笔咔嚓一声折断了。他不时地挥舞双臂,皱起眉头,耸耸肩;他快速地边说边写,还经常反驳自己刚说过的话。他在演算时显得粗枝大叶,随时准备用黑板擦修改运算结果。细节错误无关大碍——他正在解决关键问题。在他潦草的板书中正确的演算结果慢慢浮现出来。
  波义耳倒显得异常冷静,他说话低沉,甚至有些自言自语。但在戈登莱姆豪斯的记忆里,他可是位咄咄逼人、言语犀利的人物。此时此刻他是在保持自己的学术形象。有时他的声调过于低沉,戈登不得不支起耳朵才能听到。而四座不得不停止窃窃私语来倾听讲解——他巧妙地抓住了听众的注意力。他从未打断过斯瑞福,他的开场白总是“我认为如果我们尝试着……”或者“索尔,你难道没发现如果我们这样做将会……”好似洞悉一切的口吻。他从没做出过偏激、轻率的断言,在求知的道路上他是一个冷静的寻觅者。但渐渐地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他无法证明近似值的有效性,因此采取了静观其变的态度。最后他改变策略,反复向听众发出邀请“你们可否证明公式有误”。他不断抬高声调,面色紧绷,神情也变得异常坚决。
  猛然间,索尔称他找到了约翰近似值的漏洞。他建议运用近似值解决一个特定简化的实验,检验其结果是否与大家熟知的相吻合。其实,近似值的应用范围很狭窄。索尔快速地在黑板上做演算。“看,这里……与正确结果相反。”
  约翰摇摇头说:“这种检验法不正确——近似值旨在解决核心问题。”
  索尔再也按捺不住,“胡说!你把所有的长波问题从公式中简化掉。”
  但听众却冲着他们两个点头。约翰最终赢得了人心。虽然近似值的应用范围狭小,但不是完全无用,所以最后还是被人们接受了。索尔勉强地顺从了,过了一会儿他便微笑地谈论起其它事情,刚才的争论算是烟消云散。如果在被普遍接受的观点下仍坚持己见就显得有失风度。戈登会心地笑起来,这是典型的争论:当真实有效的信息出现时,激烈的辩论便会冷静下来。
  戈登走向卡洛维,掏出那张坐标信号,“伯纳德,你知道这在空中的哪个方位吗?”
  卡洛维机警地冲那串数字眨眨眼睛,“不知道,记不太清楚了。索尔,你看呢?”他示意这张纸。
  “织女星附近,”索尔回答,“如果需要,可以替你查寻。”
  ***
  戈登上完经典电动力学课后,打算去找索尔?斯瑞福,但当他回到办公室放讲义时,已经有人在等他了。来人正是化学家,莱姆西。
  “告诉你,有些事情令我很兴奋。”莱姆西说,“我仔细研究了你给我的谜题。”
  “哦?”
  “我认为有块肥沃的处女地等待我们开垦。虽然我们对长链分子所知甚少,但我很感兴趣。其中有部分提到,进入分子再生系统便开始复制母体。听上去就像自我衍生机制,闻所未闻。”
  “和你们熟知的分子式完全不同?”
  莱姆西皱起眉头,“是的。但我调查了一些工厂正在研制的化肥,发现……嗯,算了,说这个为时过早,只是一点直觉而已。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仍操心着这件事。为此事我已经把课程和科研搁在一边了。我会慢慢解开这个谜团。我该走了,去沃尔特?曼克那儿咨询一些海洋学的知识。总之……”他站起身,行了个西班牙军礼道别,“非常感谢让我参与此事,或许前景一片大好。Gratz a lots。”
  “嗯?”
  “Gratz——谢谢。西班牙语。”
  “哦,别客气。”莱姆西喜欢用西班牙语抒发加州骑士般豪情,可骨子里却透出商人的精明。戈登很高兴,他还在关注此事而没抛之脑后。今天真是个幸运日,所有的信息都寻到些蛛丝马迹。戈登心想,“应该给今天划上满分。”他走出去找斯瑞福。
  ***
  “我替你查过了,”索尔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在星云图上的一个小斑点上,果断地说,“坐标指示点离F7星系——武仙星座非常近。”
  “并没有完全吻合?”
  “嗯,但却非常接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一个物理学家知道星际定位做什么用?”
  戈登告诉他有关持续接收到信号的事并拿出古博破译的信息。索尔立刻变得兴奋异常,他正在与一位俄罗斯专家,卡达尔斯基,合写一篇关于探测地外文明的论文。毋庸置疑,他们是采用无线电做探测手段。索尔向戈登建议,如果那些信号确实有悖于常理,为何不假设它们来自地球以外?信号也清楚地指明了方向。
  “你看——按信号所指,赤经位是18时5分36秒。而武仙星座的是18时5分8秒,相差一点。讯号中的赤纬是30度29分2秒,完全与武仙星座吻合。”
  “可还是有偏差。”
  “已经很接近了!”索尔摆摆手,“几秒之差不算什么。”
  “可外星人究竟如何得知我们测量宇宙的计量单位呢?”戈登迟疑地问。
  “当然是收听我们过去的电台节目理解地球人的语言。你看……观测武仙星座的视差为0.06,这就意味着距离我们为十六秒之差?”
  “那是多长?”
  “哦,大概五十一光年。”
  “他们怎么可能给我们发送信号呢?收音机是六十年前才出现的。光速从那里到地球运行一个来回需要一个世纪,而那时我们连电台还没有呢。”
  “是啊。”片刻间,索尔有点泄气。他猛然想起来,“你刚才说还有些讯号,让我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他用力指着纸上的讯号大声嚷道:“这就对了!你注意到这个词了吗?”
  “哪个?”
  “超光速粒子。来源于希腊文,意思是‘跑得很快’,我打赌,他们正在使用超过光速的物质传播信息。”
  “哦,太离谱了。”
  “戈登,发挥你的想象力。这完全与推测相符!”
  “没有超越光速的物质运动。”
  “可讯号中说有。”
  “一派胡言。”
  “那你怎么解释这句话?在超光速粒子射频频谱中会出现能量顶峰,263 keV。”keV是能量单位。他们正在使用超光速粒子,无论它是什么,能量达到了263千伏。
  “我不太相信。”戈登不留情面地说道。
  “其余的话你怎么认为?‘可以随着NMR定向测量。其结果根据。’NMR……核磁共振的缩写。接着是些乱码,既而出现一些字,最后又是乱码。SMISSION FROM 19BD 1998COORGHQE等等。”
  “也不全是乱码。你看——还有一些点与线。”
  “嗯。”索尔凝视着点线符号,“有意思。”
  “嘿,索尔,非常感谢你……”
  “听我说完。武仙星座并不是普通的恒星群,我查阅过资料,它有可能提供适合生命生存的环境。”
  戈登缩拢嘴唇,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对了,这是一颗F7,质量和体积都略超过太阳,在它周围有大量适合生存的环境。它是颗双星……且慢,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索尔话锋猛然一转,张开手掌抓住戈登的肩,其实戈登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想说在双星的附近不会存在可以居住的行星,对吗?”
  “嗯?为什么不会?”
  “它会使周围的行星摄动。但武仙星座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这颗双星互环一次为54.7年,它们相隔甚远,所以在它们周围附着有生存空间。”
  “这颗双星都是F7吗?”
  “就我们所知,那颗大一点的是。知道一个不就行了么。”索尔牵强地补充了一句。
  戈登摇头,“索尔,我感谢……”
  “戈登,让我看一下信号,点线符号的那部分。”
  “好的。”
  “可以帮个忙吗?我觉得这里大有文章。也许我们确信无疑的实验方法——‘无线电通讯和21厘米静电氢’完全是误导。我想仔细核查一下讯息内容。你先别急着下定论。可以吗?”
  “好吧。”戈登迟疑地答应。***
  第二天,戈登走进办公室,刚放下公事包,索尔已在等候他了。戈登瞥见索尔神情急切,开口讲话时,闪烁的褐色眼睛便已流露出真实想法。
  “我破解了那个讯号。”索尔唐突地说。
  “嗯……?”
第五节
  “在信号最后的点线符号,不是译不成句子吗?它们根本就不是句子,而是一幅图!”
  戈登疑惑地看他一眼,打开了公事包。
  “我计算了长发射讯号中的线,就是你认为的杂波,一共1 537条。”
  “有什么发现?”
  “我和弗兰克?德里克,还有许多人已经在考虑用简单的开关信号传送图像。这样发送坐标图就会变得轻而易举。”
  “你是说混乱的那部分讯息吗?”
  “对。在划分坐标格中,必须先确定有多少条坐标轴。我试着综合这1 537条线,结果一团糟,但除了29/53坐标格。如果想用线条传达坐标系统,就必须使用素数,选择29和53无可厚非。这是解释1 537条线唯一的办法。”
  “嗯。见解独到。这是那幅图吗?”
  索尔递给戈登一张图纸,上面的每条线都标出一个点。跌宕起伏的线条从右延伸到左边。每条曲线盘根错节,虽有规律可寻却相当复杂。
  “这是什么图形?”戈登询问。
  “我不清楚。我和弗兰克试着用这幅图定位太阳系中某个行星的位置。可得不出任何结论。”
  戈登在桌子前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图纸。“那么,这图有什么用呢?”
  “啊!一旦我们想到,用处可就大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认为这种想法不对吗?”
  “索尔,就像赫尔曼?卡恩所称赞的那样,你拥有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但这次……”
  “你认为我是在凭空捏造?”
  “不,索尔,是我监测到的讯息,是我让你破译的。只是你的解释——来自外星球的超光速讯息,而且讯息的坐标并不与现实吻合!一幅破译杂波的图像,可图像得不出任何结论!算了吧,索尔,别固执了。”
  索尔满脸通红,后退了几步,双手叉腰地说道:“你这是视而不见,知道吗?”
  “确切地说是……怀疑。”
  “戈登,你是在阻挠我。”
  “阻挠?我承认是有一点。你绘制的曲线图,并不能解释得通。”
  “好吧。好……吧。”索尔夸张地把音拖长,用右拳击在左掌上,“我会找出那张图纸的含意的。我们将让整个学术界共同解决这个谜题。”
  “你们要采取什么行动?”
  “把谜题公之于众。”
  “打算四处询问吗?”
  “问谁?问哪个专业?天体物理学?生物学?当你没有办法时,最好听取别人的建议。”
  “是的……但……”戈登猛然想起莱姆西,“索尔,还有一些讯息。”
  “是什么?”
  “我一个月前接收到的,在这儿。”他从抽屉里翻出那张记录,“试着能看懂吗?”
  索尔研究着长长的记录,“不太懂。”
  “我也是。”
  “你确信这张数据有效吗?”
  “两张数据同样有效。”
  “该死。”索尔瘫在椅子里,“真把人弄糊涂了。”
  “确实。”
  “戈登,这张记录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图表也看不出意义来。”
  “也许,你只是接收到不谐调的信号罢了。当你在调台时,一个波段是音乐,另一个波段是体育节目,再一个却是时事。也许,你的接收器是将各种波段混杂在一起了吧。”
  “嗯……”
  索尔弯腰坐在椅子上,手心捂着太阳穴。戈登意识到他已经太累了,或许是熬夜赶制出这幅坐标图。戈登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歉意。索尔被公认为是探寻地球外文明的倡导者,许多天文学家觉得他太疯狂、太冒险,年轻气盛而且易冲动。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想法就是错误的。
  “好吧,索尔,我先暂时接受那幅坐标图。那些讯号绝不是偶然的。但……讯号究竟在暗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考证。”他告诉索尔有关莱姆西的事情,虽然来龙去脉很复杂,但他觉得索尔应该知道。
  “戈登,我仍然认为这里面大有文章。”
  “我也这样想。”
  “我认为那些讯息应该公之于世。”
  “包括第一条生化信息吗?”
  “不……”索乐若有所思,“不,只公开第二条信息。它很清晰,而且重复了多遍。第一条信息重复了几次?”
  “一次。”
  “就一次?”
  “没错。”
  “那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也许是你解码错误也说不定。”
  戈登想起莱金讲述罗威尔的故事。“也许……”
  “听着,在这方面我比你有经验,我很清楚众人的心态。如果你在一个实验里搅起太多的浑水,就没有人敢往里跳。”
  “那我们就掩藏了真实情况。”
  “掩藏?对。但不是永久,一旦我们找到了那幅坐标图的含意……”
  “我不想这样干。”
  “我们一次只公开一个问题。”索尔竖起一根指头,“一个问题。之后,我们再揭示整件事。”
  “我不想这样干。”
  “戈登,我认为这才能找出信号的答案。你会采纳我的建议吗?”
  “也许会。”
  “让我来公开讯号,大家都知道我在疯狂地寻找地外文明的信号,一个虚无学科的权威。我可以引起学术界对这个事件的关注。”
  “好吧,但……”
  “一次只公开一个问题,戈登!”
  “嗯……”
  “先公开坐标图,再揭示整件事。”
  “这样吧……”戈登马上要去上课。索尔有很强的辩驳能力,能把臆想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自圆其说。但,戈登思忖,主观臆想就像是麦穗,再怎么装扮也变不成花朵。可他还是说,“你尽管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我不插手。”
  “嘿,谢谢。”索尔猛然握住他的手,“非常感谢。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是啊。”戈登附和着,但他并不觉得轻松。
  ***
  当戈登和潘妮正吃晚餐时,沃尔特?克朗凯特开始播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晚间新闻。潘妮盛了点蛋奶酥,戈登则打开了瓶博老莱葡萄酒,酒后两人感到有点头晕。他们便回到卧室收看新闻。潘妮脱下罩衫,圆润的乳房上乳头微微隆起。
  “你怎么知道会报道那件事?”她慵懒地问。
  “索尔下午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早上做了期访谈节目,是当地的CBS电视台录制的,但将会在全国播出。也许今天没什么重大事件可报道的。”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的窗帘是否拉严了。
  “嗯,的确如此。”当天唯一的重大新闻——“尾鲨”号水下核潜艇,在还没来得及发出求救信号便葬身于大西洋。这次是它的处女航。据海军透露,潜艇的驱动装置出现了故障,由于电路板受到干扰,引发潜艇失控,被困在深海中,最终导致向心聚爆,潜艇上有129人遇难。
  其余的新闻就没那么令人震动了。接下来报道了:蒙娜丽莎画像在纽约巡展;华盛顿市戈登?酷博上校的一次发射演习,他将由信念7号载入22星际轨道,作两天的环绕地球旅行,这也是水星计划的最后一次试航;白宫宣布将继续支援越南,如果那边的政治危机不会影响到军事力量,预计在1965年将取得战争胜利。将军们在镜头前微笑示意,保证会得到南越军队鼎力协作并协调在三角区的扫荡计划;纽约,挽救宾州火车站以失败告终,为建设麦迪逊广场花园,古老的建筑被落锤破碎机拆毁。泛美航空局大楼在一个月前投入使用,似乎城市扩建已势不可挡。镜头前,一个社会评论家强烈斥责拆毁宾州火车站,宣称泛美大楼是建筑界的耻辱,对本来已经拥挤不堪的地区雪上加霜。戈登点了点头。社评家诙谐的结束语说道:穿越泛美大楼,到巴尔的摩酒店大钟下约会,再也不会有什么情趣了。戈登大笑起来,笑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刚才的惋惜猛然间消失殆尽。他还从没去过巴尔的摩酒店与女孩子幽会,这种新英格兰式的浮华只会发生在那与《麦田守望者》主人公一样性格的纨绔子弟和耶鲁大学的学生中间。那不是他的生活,永远不是。“如果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那真该见鬼。”他鼻音粗重地自言自语。潘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他烦躁地咕哝着。也许是酒劲发作了。
  接着索尔的新闻开始了。
  “今天晚间,从耶鲁大学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克朗凯特开始报道,“天文学家索尔?斯瑞福教授,宣称在最近的实验中也许探测到地外文明的信号。”
  镜头切换到索尔,他正指着星际图上的一点说:“讯号有可能来自武仙星座,是与太阳相似的星体。武仙星座距离地球五十一光年。一光年等于……”
  “他们这么关注此事。”潘妮惊讶地说。
  “嘘!”
  “光以每秒186 000英里(30万千米)的速度运行一年的距离。”画面中,索尔站在一架小望远镜旁,“信号并不是由天文学家探测到的,而是在拉荷拉的加利福尼亚大学……”
  “噢,上帝。”戈登始料不及。
  “……本思顿?戈登教授的实验中探测到的。这项实验是测量低温下磁场内原子的排列状态。本思顿的实验有待进一步研究……还不能肯定确实接收到地外文明的讯息。但与本思顿合作的斯瑞福教授破译了讯息,并请学术界关注此事。”镜头前,索尔在黑板上演算着公式。“讯息中令人迷惑的部分是一幅图……”
  一幅绘制精良的曲线图呈现在画面上。索尔站在镜头前,手持话筒。“请注意,”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宣布特殊科研成果,而是希望学术界帮助我们解开这幅坐标图的含意。”接着简单介绍了破译的方法。
  镜头切回克朗凯特,“CBS新闻组征集了一些天文学家的意见,他们表示怀疑。如果斯瑞福教授被证明是对的,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克朗凯特面带职业微笑,“这就是今天的新闻。四月十二日……”
  戈登关掉电视。“真该死!”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节目做得不错嘛!”潘妮坦诚称赞。
  “做得不错?他根本就不该提我的名字!”
  “为什么,你难道不想邀功吗?”
  “邀功?上帝啊……”戈登一拳砸在灰泥墙上,竟发出嗡嗡的回响,“他根本不该这么做,你难道没看出来?当他跟我说时我就觉得很糟糕,现在可好了……是提到我的名字,却和他的怪论相提并论!”
  “可这是你的成绩……”
  “我告诉他,不要提我的名字。”
  “是沃尔特?克朗凯特提的。不是索尔。”
  “不管谁说的,现在我和索尔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也上电视?”潘妮坦率地问,很明显,她没看出戈登气急败坏的原因,“全是索尔的镜头。”
  戈登不以为然,“这就是他的计划。把科学简化成几句话,哗众取宠,变得媚俗不堪——但他索尔?斯瑞福的名字就会昭然于世。天下皆知。全都是废话……”
  “他太贪功了,是吗?”
  戈登迷惑不解地看了看她。“贪功……”他不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看得出,潘妮以为他生气是因为电视上没显他的镜头。“太悲哀了。”他突然感到脸红发热。没有必要和潘妮讲下去……她根本不会理解科学家碰到这种事的心情。
  他卷起袖子,喘着粗气,径直走向厨房,电话机静静地摆放在那儿。
第六节
  戈登一接通电话就说:“索尔,你把我气疯了。”
  “啊……”戈登猜到索尔正搜肠刮肚地找托辞。他那么擅长于言谈,但此刻却笨嘴拙舌,“嗯,戈登,我知道你的感受,真的。两小时前我看了地方新闻网的报道,吃惊得不亚于你。本来按照你的意思,送去波士顿的新闻稿中绝没有提及你的名字。看到克朗凯特的报道,我立刻打电话质问他们,他们解释说在全国报道时改动了稿子。”
  “国家新闻组的人怎么会知道,索尔,如果不是你……”
  “嗯,我必须向地方台交待一些背景材料,不是吗?”
  “你说过不会把我牵涉进来。”
  “我是说过,戈登。我当时想要打电话征求你的意见来着。”
  “为什么没打?为什么等我看到电视才……”
  “我原以为你不会介意,看在我们付出那么多的分上。”索尔语气一转,“戈登!将有好戏上演了!人们会停下来关注此事。”
  戈登愠怒地说:“没错,等着出洋相吧。”
  “我们将解开图片之谜,颠覆信号的内容。”
  “不颠覆我们就不错了。索尔,我说过我不想插手此事。你也同意……”
  “你难道没觉得这样不现实吗?”索尔的声音冷静而理智,“是我食言了,没错。可你的名字迟早会公之于世的。”
  “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相信我,戈登,就该这么行动的。你原先的实验并没什么进展,不是吗?承认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有人问起我,索尔,我会说我不知道信号来自哪儿。这才是事实。”
  “但不是全部事实。”
  “不要跟我谈什么全部事实,你,索尔,是你让我掩藏了第一份信息!”
  “这是两码子事。我只想搞清那幅坐标图……”
  “坐标图?真见鬼!听着,任何人问起我,我就说不同意你的破译方法。”
  “你要公布第一条讯息?”
  “我……”戈登有些迟疑,“不,我不想再多生事端。”他不确定一旦把第一条讯息也公布出来,莱姆西是否还会继续为实验效力。真该死,他就是那么肯定这些信号与国家安全部有关联。其实戈登根本不想误导他,算了,顺其自然吧。
  “戈登,我能了解你现在的心情。”话语暖人,“我只想请你不要阻止我的努力。我不会干涉你,但请你也不要阻碍我。”
  “嗯……”戈登顿住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克朗凯特提到你名字,请接受我的道歉,好吗?”
  “……好吧!”戈登低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同意了什么。
  格莱克?马克背手站着,银灰色的鬓角显出他的稳重与严肃。在他听来,实验室的嗡嗡声是奏响了的激昂的乐曲。在不知实验成败的时候,仪器嗡嗡作响运转不停,会使人联想到从不懈怠、不知疲倦的工人。实验室像个躁动不安的小岛伫立在寂静的凯文迪斯之中,它是凯文迪斯的能源枢纽站。由于凯文迪斯缔造了法拉第和麦克斯韦电学神话,使得它吸引了不少科研人员来此效力。可是,马克思忖,在科学的追风逐浪中,只有真正少数几个人能力争上游,急流勇进。
  兰菲尔在纵横交错的仪器中,来回调试和排除机器故障。马克微笑着对这个男人的干劲表示钦佩。在忙乱的工作中蓦然出现伊?彼得逊的身影,他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凝视着监测讯号的示波器。兰菲尔很烦躁,他知道在彼得逊平静的表情下,一双眼睛正悄然地监视着四周。
  兰菲尔步伐烦乱地走到中央示波器前,看着表盘上跳动的杂波指示。“该死的!”他急躁地破口骂出,“这杂波就是赖着不走。”
  彼得逊立刻插嘴,“据我观察,没必要再发送新讯息了。刚才碰巧路过这儿,我就来看看实验进展如何。”
  “不对,不对。”兰菲尔穿着棕色夹克笨重地摇动着肩膀。马克注意到夹克上的衣兜里塞满了机器零件,很显然它们是被忘在那里了。“昨天运行得还很正常。不可能今天就出问题。我传送天文数据时,信号稳定地持续了三个小时。”
  “我认为没有必要传送那些数据,”彼得逊说,“发送真正紧迫的讯息已经够困难……”
  “这些数据能帮助另一端的人接收讯息。”马克走过来,加入谈话。虽然他表情平淡,超然于外,事实上他已被那两个人一触即发的唇枪舌剑逗乐,“约翰是想通过这些数据告诉接收端的人,何时为最佳探测状态。那些天文坐标……”
  “我能理解,”彼得逊打断他,“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用宝贵的时间传送些有价值的讯息。”
  “你的意思是?”马克追问。
  “何不告诉他们我们实验的进展情况,并反复发送海洋污染状况的数据……”
  “气死人了,我们这样做了无数次了,”兰菲尔脱口而出,“如果他们根本接收不到讯息,这些见鬼的数据……”
  “你先别急,”马克温和地说,“我们时间还很充裕,等杂波减弱,先发送银行反馈邀请,然后约翰就可以在这儿……”
  “你们还没发出邀请?”彼得逊吃惊地大叫。
  兰菲尔说:“啊,没有,这部分数据还没传送完……”
  “天哪!”彼得逊显得异常兴奋,他迅速站起身来,在灰色公文柜前巴掌大小的地方,热切地来回走动,“我已经拿到反馈函了——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是啊。”马克也承认。今天早上彼得逊带来这一纸消息,便在实验室掀起一阵骚动。突然之间,整个实验露出端倪。
  “而且,”彼得逊继续说,“我在想你们是否能,嗯,深化实验。”
  “深化?”兰菲尔有些困惑。
  “是的。不再发送反馈邀请。”
  “实验会变得很麻烦。”马克无奈地断言。
  “你难道不觉得……”兰菲尔没了底气。
  “我认为这将是个有趣的实验。”
  马克说:“的确,非常有趣。但这样做会引发矛盾。”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彼得逊机敏地说。
  “但我们不想制造矛盾,”兰菲尔说,“开关须处于闭合中间的状态,你那样做是在自找麻烦?”
  “是的,我非常能理解,但……”
  “那就不要再胡乱建议!”兰菲尔嚷道,“如果已经知道了可以回到过去,做成实验,那就别乱搅事端。”
  彼得逊冷淡地说:“你为什么知道实验可以做成?是因为我去了拉荷拉银行,是我确认了你们的实验可以成功。”
  屋内尴尬地静默下来。“啊……是的。”马克打破僵局,他不得不承认彼得逊说得没错。这是他或者兰菲尔本应该想到的办法。可他们这些学院派总想着机械实验,脑子里尽是些复杂的路线,根本不去寻找捷径。他们从没想过发送反馈邀请。而彼得逊,这个不学无术的议员,却证明了整个实验的可行性,并且没有运用任何复杂的逻辑思维。
  马克深吸了口气。他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正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实验,而且超出理解范围,但却存在不可否认的客观性。人们常说科学时常令人陷入无法预料的境地。今天早晨,彼得逊的那张反馈函虽然以特殊的方式收到,但却令人无所适从。但真正成功的科学实验是带领你步入知识的新境界。可对于超光速粒子,人们仍然所知甚少。只有那张泛黄的反馈函摆在眼前。
  “伊,我知道你很好奇。如果不发送邀请绝对是有趣的尝试。但没有人能预料将会发生什么状况。也许还会阻碍我们真正的实验——传送海洋污染的数据。”
  兰菲尔立刻随声附和,“说得没错!”便回到实验仪器旁边。
  彼得逊眼睛微闭,仿佛陷入沉思中,“你知道的,刚才的主意也许会产生意外的结果。”
  “的确,”马克承认,“但我们只能在理解范围内进行实验……”
  “好吧,”彼得逊说,“排除那个实验矛盾,但以后有机会……”他目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晕。
  “有机会再说吧。”马克低语。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片感慨,三人之间的角色完全对调了。彼得逊本是一个务实的议员,把眼前的利益放在首位。而如今彼得逊却想深化实验,探索新的物理学。
  可阻挠探索实验的竟是自己和兰菲尔,真是莫大讽刺。人类的矛盾真是无处不在。***
  一小时后井然有序的数据传送开始紊乱,就像往常一样,信息传送时好时坏。示波器的表盘上呈示出杂波。尽管工程师废寝忘食地工作,却依然无法排除杂波,如果杂波干扰滞留,超光速粒子束会变得微弱四散。
  “伊,”马克低语,背靠在实验室木椅子上,“我认为加州理工学院的人也许会理解这项实验。”
  彼得逊正在阅读一叠赫然印有红色图章的文件,他抬起头来。上午的这段时光他一直在仔细审阅公文包中的文件,“哦?此话怎讲?”
  “他们的宇宙预测非常不错,算得上精湛。根据他们‘聚集的宇宙团’理论,现在,假设某个人站在宇宙团中向外发射超光速信号。超光速粒子束直射出子宇宙,所有的超光速粒子穿透闭合的宇宙沿水平线方向前进,它们将获得自由,摆脱重力奇点的束缚,而我们便可在另一端接受到信号。”
  彼得逊皱起眉,“这些宇宙团是否适合居住?有生命体存在吗?”
  马克会心一笑,“当然。”他的这份沉着自信来源于数学上的天赋,并促使他找到各种答案。他神情愉悦,无异于人类第一次看懂爱因斯坦的所有定律,或是理解轻薄织物上记载的冗长的希腊文字。马克刚看到这些宇宙推算公式时,头脑里没有呈现出任何感性认识,只有一串波形坐标图。但思维跟随张量展开,那些抽象的数学横标与纵标代表着具象的实体——物质与势能,张量导入一个弯曲的几何形体——这是一次伟大的体验。在数学温柔的面纱下,是一张刚毅而真实的面孔。马克看到彼得逊一脸迷茫,他试着理解这些比空间定位和欧几里得定律还要复杂的公式。而在这些推算的公式背后还隐藏着大量的空间、粒子、屈服在重力下狂躁的无机物以及那些引爆在漆黑夜晚的恒星,就像深夜擦亮了的火柴头,橘黄的火花照亮了幼行星的光晕。正是数学公式客观记录下现实的宇宙,它不像存在于大脑中感性认识的画面:宇宙变幻无穷、无限延伸,这些画面虽然形象但却混乱。一旦头脑中呈现出,并真正理解了宇宙共生性,那么便不难理解我们的星体内存在着多级宇宙。数学帮助了人类。
  马克说:“或许是其它原因造成的这种异常杂波。如果我猜得没错,杂波根本不是由于温度升高所致,而是来自超光速粒子内部,实验品锑化铟不仅传输,同时也接受超光速粒子。我们忽略了超光速粒子的背景干扰。”
  “干扰?”兰菲尔询问,“来自哪里?”
  “调试一下检波器。”
  兰菲尔作完调整后,面朝示波器表盘后退几步,“应该有效。”
  “什么有效?”彼得逊寻求解释。
  “其实检波器是一个稳定分析锁定仪,”马克解释,“它把铟实验中真正的杂波——声波干扰剔除,也就是说,从混乱的干扰中保留下有用的信号。”
  兰菲尔专心地注视着示波器表盘。刻度盘上呈现出复杂的波形。“看上去像一组间隔有序的脉冲波,”他说,“而且信号及时减弱。”他指着一条变动不定的波形线,当它接近表盘右侧时,便消失在杂波中。
第七节
  “没错,非常规律,”马克赞同道,“这里是一处波峰,继而停顿,接着出现两个波峰,再停顿,随着四个连续升高的波峰又出现停顿,好奇怪。”
  “依你之见,这会是什么?”彼得逊询问。
  “很明显,绝不是普通信号干扰。”兰菲尔回答。
  马克说:“如此有规律,不可能是巧合。”
  兰菲尔说道:“对,更像是……”
  “一串密码,”马克接道,“我先做些记录。”他开始在夹纸板上抄写数据,“这是实时显示的数据吗?”
  “不,我只是从百微秒间隔中抽取的波形模式。”兰菲尔走到示波器表盘前,“需要其它数据组吗?”
  “等等,先让我把这些抄完。”
  彼得逊问:“为什么不直接把数据拍摄下来?”
  兰菲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里没有胶卷,我们资金短缺,你也知道,这年头是不会给实验室优先拨款的。”
  马克转移话题:“伊,替我记录一下这些数据。”
  ***
  不到一个小时结果便显而易见。事实上杂波是由聚集的信号组成,一个信号覆盖在另一个之上。虽然会出现短暂而清晰的脉冲波,但立刻就会被急速的信号风暴所淹没。
  “为什么会聚集如此强烈的信号?”彼得逊问道。
  马克耸耸肩。他揉鼻子时下意识地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那些可恶的数据赫然映入马克的眼帘,却还装出无辜的样子,“我猜想这些信号有可能来自遥远的未来。但也有可能是来自宇宙空间。”
  兰菲尔说:“我不看好这个空间理论。这些家伙就会吹嘘自己的理论,就像股票经纪人倒买倒卖一样。”
  马克点头承认,“的确,他们经常会在收获到真理的米粒儿时便立刻把它们吹捧成智慧的爆米花。但这次他们的理论确实有真知灼见。在遥远的银河系存在着不明由来的红外线放射体,兴许这就是子宇宙的特征。”他拱起手并微笑着从手中望去,他喜欢这种学者姿态。此时此刻礼节性的姿态不但缓和气氛还有助于鼓舞人心。“约翰,那台示波器无数次显示你所预料的杂波现象。当然,我也不希望把实验搞得很玄,但确实存在着超光速粒子的干扰。这些信号来自不同的时间,同时也源于多层的宇宙空间。”
  “虽然信号来去无定,”兰菲尔观察到,“但我仍可以在某段时间把它传输出去。”
  “那就不错了。”彼得逊说,有一阵光景他没说话了,“继续干吧。”
  兰菲尔说:“希望1963年的人们还未使用检波器灵敏仪探测这些干扰。如果他们跟踪我们的信号,只要我们传输得当,信号便会从波场中脱颖而出,他们就能接收到了。”
  “格莱克,”彼得逊若有所思,眼神空洞,“还有件事。”
  “哦。什么?”
  “你一直谈论着存在于我们空间的子宇宙以及我们如何监听到他们的超光速粒子信息。”
  “是这样。”
  “是不是有点过于自我中心?反过来讲,我们也许是其它宇宙中的子宇宙?”
  ***
  格莱克?马克在午后时分悄悄溜出了凯文迪斯大厦。彼得逊和兰菲尔之间仍免不了口角。尽管彼得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漠,但很明显他已被实验深深吸引。兰菲尔虽然感谢彼得逊的财政资助,可他希望得到更多拨款。马克发现此二人在下意识地唱对台戏。他们两人不同阶级的腔调,从一开始,便各自筑起了心理防线。如果兰菲尔能意识到自己是工人的后代,并找准自己的社会定位,他便能与彼得逊融洽相处。但兰菲尔一直醉心于学术研究,根本无暇顾及社会礼数。科学就是矛盾的综合体,它使人在不谙世故的情况下,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名。身处剑桥的弗雷德?霍伊尔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霍伊尔是个古怪守旧、一心追求真理的天文学家,他推动发展了许多有争议的理论。但在任何时候一旦不合他心意,他便会无所顾忌地摆脱那些规矩。兰菲尔的为人之道与霍伊尔如出一辙,如果实验能顺利进行,他便像一条无所顾忌、力争上游的鲑鱼。如今许多没有背景但仍在成长的科学家都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这样可以明哲保身。但兰菲尔却反其道而行之。现在大型的学术团队依赖于大规模、顺利有序的运作,为了团队的稳定便要尽可能减少摩擦。不言而喻,“人际关系至关重要”。兰菲尔性格孤僻甚至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有趣的是兰菲尔对大多数人都很客气,唯独对彼得逊这样爱耀武扬威的人容易动怒。马克在几次游历英国时发现,英国近几十年里国内阶级矛盾不断恶化。那些谦虚的马克思主义者往往倾向于政府宏观计划,可令他们深感困惑的是,随时间推移各阶级似乎旨在加强内部的联系。马克很清楚其中的缘由:在北海油田带来富足的年头过去而经济逐渐低迷以后,为了清醒地保持自我价值观念,人们强调自身的与众不同。阶级间的斗争引发战争,而人们宁可继续那疯狂的斗争也不愿面对惨淡的未来。
  马克耸耸肩,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情,并沿着戈东的人行道向庄严耸立着尖顶教堂的城镇走去。他只是个美国游客,持有临时护照,因此可以免除那些繁文缛节。一年之中他已适应了语言的差异,当他的眼睛滑过“委员会”和“内阁”这样的词语时,已不再感到困惑。现在他意识到,彼得逊对待外人一贯的伎俩:双挑剑眉,面露怀疑,从鼻腔里冷淡地哼一声表示质问。但当彼得逊说到“计划”和“行动”时,那流畅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比起美国的行政官员平淡无奇的讲话强许多。这些行政官员把所有情报统统称作“消息”,他们时常对社会问题发表演说,递交提议之后却不见行动。他们开展与民众“对话”,但如果有人拒绝这类哗众取宠的交流,他们便说别人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意。
  马克把手插进短大衣的口袋里,继续向前走去。最近几天他一直为一道费解的数学物理计算头痛,他想静静地走一会儿来缓和焦躁的心绪。他经过一片建筑工地,看到黑猩猩身着工装搬运着石块,干着超负荷的体力活。真令人吃惊,这些年科学家究竟在生物的DNA里动了些什么手脚。
  当他走近公共车站候车队伍时,他注意到了一个人。一个黑人脚穿网球鞋站在队尾,他眼珠不断跳动,头不停地抽搐像被过电似的。马克走上前去,对那个人嘀咕了一句:“附近有警察。”然后继续前行。那人僵住了,“嗯?什么?”他慌张地向四周望去,打量着马克。迟疑了一下,便做了决定——朝对面快速跑去。马克会意地笑笑,这是小偷惯用的伎俩:在汽车到站后,他们趁人们忙着上车时,从一些妇女身上掏了钱包便溜掉,马克在洛杉矶见到过这种作案手段。他有点无奈地意识到,如果刚才不是黑人,他也许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沿着商业街散步,乞丐们看到他身穿美国夹克衫便幽灵般地冒出来,但他横眉冷对地吓走了他们。在圣安德鲁与市场街的拐角处坐落着巴雷特理发店,一块退了色的招牌印着“巴雷特愿为所有不想自己动手的人刮脸”。马克出声地笑起来。这是剑桥里流行的笑话,源自伯特兰?罗素提出的逻辑悖论。他是上个世纪的数学家。这又把马克拉回到了令他头痛的问题上,兰菲尔实验中混乱的逻辑悖论。
  很明显,问题出在“巴雷特怎么办?谁能为可怜的老巴雷特刮脸”?假如巴雷特愿为自己刮脸,那么按招牌所述,他并不希望为自己刮脸。但如果巴雷特不自己动手刮脸,那么按照招牌他便愿为自己刮脸。罗素提出这个悖论,并创造出一个“元指代”来解决这个悖论,也就是说,“指代的‘所有人’中并不包括巴雷特本人。”这样便巧妙地解决了巴雷特悖论,但现实世界并非如此简单。今早彼得逊建议不再发送反馈邀请函,这使马克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令人困扰的是:整个超光速粒子理论的时间循环与人们一维的时间观念相悖。如果他们不发送反馈邀请,将会发生什么?在这个精确的循环里,时间之箭从未来穿越过去再返回,却出现这样的逻辑漏洞。任何人都不应介入到这个循环里。现代物理学理论旨在不依赖于观察者来描述客观世界——至少量子力学如此。但如果彼得逊介入了时间循环,他随时改变主意,那么整个计划将会改变。“他真会这样做吗?”马克踌躇着,顺着雾蒙蒙的玻璃望去,一个琥珀色头发的男孩正在理发。
  公式总是静默无语,可兰菲尔一旦成功,现实将会怎样改变呢?马克猛然陷入沉思,他幻想着一个未被浮游生物群污染的世界。而置身于凯文迪斯,人们将不会理解他、兰菲尔以及彼得逊的所作所为。人们会说,浮游生物群污染?我们早就解决了。人们会误以为他们是疯子,三个人竟产生同样的幻觉。可公式的结果表明,现实不会产生如此重大的改变,仍有必要发射超光速粒子,依然是兰菲尔最先想到的主意,然后向理事会申请资金,并且……
  马克摇摇头,使自己从困思中摆脱出来,他感到一阵寒意迎面袭来。在这个实验背后,必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奥妙。
  他心烦意乱,不停地急步前行。一场板球比赛正闲散地在平坦的帕克斯绿地上举行。一个世纪前数学家哈代常来此观看球赛,马克心想,也许哈代也像他现在这样打发下午的时光。马克虽能分出球赛的胜负,却看不出门道。他搞不清楚板球比赛的术语含意——左外场守场员,右外野手位置,左外野手位置,后卫场,外野区——而且也不明白怎样才算漂亮的击球。他从看台后排经过,观众的整个身子陷在帆布椅子里,他想知道一世纪前的观众会怎样看待现在的英国。他揣测即便是大多数现代人,也会认定今日即是未来的写照。
  马克拐进丽晶街,路过大学植物园。植物园旁边坐落着一所男子学校,门幅上的校训源自一位古老的皇帝,“传承贵族的优雅与风度。”他穿过拱形大门并在布告栏前驻足。“以下同学遗失了个人财物,于六月四日星期四在教导处接受处罚。”
  布告话语冷峻,直入正题,没有多余的客套。马克能想象到老师那简短的训话:“真抱歉,您是知道的……”“按规定,写五十行检查,要求字迹工整。明天一早交上来。”随后学生便老老实实地写道:“今后我会妥善保管个人财物……”
  其实,学生在写作文时会不加思考地模仿近期一位有声望的作家,这几乎是一种风气。
  令人费解的是,当建筑、政治和名望统统悄然逝去之后,形式却流传了下来。也许这就是一种风气、一种永恒,但它们太脆弱了以至于无法适应加州干燥的气候。现在盛夏突然来临,那些墨守成规的学校与学院看上去更显苍老,似乎已到了风烛残年。他感到自己已度过无休止的阴冷冬天,在连绵阴雨的春天里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已从超光速粒子的难题中解脱出来,沉浸在过去的遐想之中。他知道,他与当地人不同。英国人总游历在过去的海洋中,他们认为过去是现实的一部分,是生命的延续,过去是评价现实事件轻柔的画外音。而美国人则认为,过去是现实演奏的一段插曲,抑或一位脱离主流的旁观者。
第八节
  他从大学城返回,此刻他要摆脱时间概念的困扰。他和简曾作为嘉宾参加过几所大学的宴会,从中获得一些亲英派感受。令人难忘的餐盘像水银般闪烁,并配有花纹高脚杯。在打磨光亮的木制会客厅中,摆放着建校者的镀金画像。坐在宽敞的餐厅,简惊讶地发现学生之间的分裂:来自伊顿公学的围坐一桌,哈罗公学的则聚在另一桌,来自不太出名学校的都坐在第三张桌旁,那些毕业于公立中学和杂七杂八学校的学生聚在最后一张桌旁。对于美国人来说,在经历了数十年激烈的平等权维护运动后,在如此规模的大学里出现阶级分裂,简直是匪夷所思的。而在这里人们则自豪地炫耀着高贵的出身,甚至认为这是种美德。出身是永远的烙印,即便你现在穿着举止合乎时宜,心中谙熟拉丁文《美妙女士》中的即兴重复段,即便你现在静静舒适地坐在国王学院小礼堂的唱诗席中,倾听系着领带的可爱孩子们的歌唱,高亢的歌声震颤了彩色玻璃窗。但你的过去冥冥之中仍然存在,你的历史把时空串联在一起,未来也变成可以预知的现在。
  马克放松精神,让思绪从潜意识中释出。他需要在户外走走,以前他也是这么缓解压力的。现实需要独立于观察者之外。
  他仰望着天空,一朵黄色的积云,飞快地掠过灰色塔顶,斑驳的云影投射在玛丽亚大教堂的侧壁上。教堂隆隆的钟鸣声散播在寒冷的空气里,而那朵浮云仿佛要在微风中吸走大地的热量。
  他看到迷雾如卷曲的手指,在那朵浮云的尾迹里消失。刹那间,他突然明白。问题的症结出在观察者身上,他们不得不客观地看待事物。可观察者是谁呢?量子力学的公式中,根本没有暗示时间的计算方式。一旦你开始测量,实验必须从测量的那一刻起考虑各种可能性,所有的公式只能告诉你事情将可能是怎样的。这便是量子力学的实质。薛定谔公式中,有时向前计算时间,有时向后推算时间,只有等观察者介入实验,规定出时间的计算方式。假如全能的观察者在测量到粒子的落点,在测量的过程中必定受到定位影响。这便是海森堡的不确定原则,你不清楚观察者对变动的粒子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因此不能确定粒子的落点。薛定谔在公式中假设了粒子变动后可能的落点,而这些可能性似波浪般在时间里前行,它使粒子在变动中出现在不同的落点上。那是幻化不定的波浪。过去人们以牛顿力学为基础,认为粒子的变动如撞球游戏,落点可以推测,这是错误的认识。事实上,按照牛顿定律可以推算出绝大部分粒子的落点位置,但不乏出现其它可能性。虽概率较小,但仍有可能。问题来自当观察者再次介入实验,做二次测量。他们总认为粒子固定于一点,而非向外四散。为什么?因为这些观察者固守牛顿定律——科学上称他们为“古典派”。
  当马克拐进国王大道时,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在量子力学的争论中人们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世上不存在古典观察者。世间万物皆如量子力学,在各种可能性中求得发展。因此强大而不可动摇的实验者自己也受到影响。他们受到肆虐的粒子不可预测的干扰,这意味着观察者也身处量子力学中,他们也是实验的组成部分。而整个实验比起时间概念更庞大、复杂,所有因素都是实验的组成部分。你可以假定有更坚定、不受影响的观测者——但这只能使争论更进一步。最后循环影响的结论便是,宇宙是最大的观测者,至此它成为一个和谐而统一的机体。这将意味着你必须立刻解决整个宇宙运动的问题,而不能分割成简单的小实验。
  可问题的根本是,粒子是如何选择落点?为何它们落在此点,而非彼点?就像宇宙,虽然有多种发展的可能性,但它却成为现在的情形。
  马克停下脚步,凝视着令人目眩、高大的圣玛丽亚大教堂。一个学生从旁边注视着教堂,他疙疙瘩瘩的脑袋映衬在蓝色的钢铁中。
  怎样推理才算正确呢?
  超光速粒子具有同样的困扰。如果他推理正确,有一种可能是波穿梭于过去与未来之间。但此种推理将引发悖论,使问题陷入循环往复之中,并让实验本末倒置,无法判定它的状态。可又不得不做出判定。是否有推论认为,一个坚定的观测者在推动历史的前行而不是倒退?
  如果真有这样一位观测者,那么悖论便迎刃而解。物理法则以某种方式提供了答案。但那些无声的公式着实令人费解。一如惯例,数学只回答如何解决问题,而非为何这般解决。那位坚定的观测者必须介入进来吗?他会是谁——上帝?也许就是上帝。
  马克在混乱的思绪中摇了摇头,脑中的念头就像一群蜂群,赶也赶不走。突然间他大吼一声,越过一排骑车的学生,走进博艺思书店。
  ***
  可看的书越来越少,在电视的冲击下,出版业陷入困境。坐在收银台前的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她非常性感。他沮丧地想到,自己韶华已逝,他已经到了欲望总是超越能力的年龄。
  经过凯文迪斯,穿过海滨浴场,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出神地想着超光速粒子。一片草场正躺在湿润、温暖的午后,由于某些历史缘故这片草场得名“收获大地”。空气中一片静谧,仿佛是刚挣脱寒冬的冷酷,但不久仍会被擒。他向南朝格兰彻斯特走去,那边的一座核反应堆仍是空壳。工期拖延了很久,他们似乎无法造出负载聚变内核的耐压球体。大楼四周是一片田园风光,牛群还站在墨蓝色的树阴下嗖嗖地甩动着尾巴驱赶苍蝇。耳边传来寂寥的天籁声;斑鸠在低吟似一架启动的飞机发出嗡嗡、嗒嗒的声音。空气中充满蓍草、艾菊、千里光、蓟的香味。色彩在灌木丛与青葱的草地之间跳跃:黄色甘菊、蓝色铃花以及文人称道的猩红海绿。
  当他到家时简正在读书。他们在楼上紧闭的卧房内慵懒地做爱,弄湿了床单。过后,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闪现出书店里那个女人的身影,一股麝香味浮动在空气中。日子拖着它沉重的脚步来到十点,不情愿地走进夜晚。当马克在深夜淡淡的灯光下核对公式时,他想到人们正用严寒支付这几天的盛夏,已入不敷出。他今晚看到了浮游生物群正扩大污染的消息,似乎预示一场大灾难即将来临。
  戈登急匆匆地赶去开教员评议会,他已经迟到,这时伯纳德?卡洛维挡住了他的去路。“嗨,戈登,我想和你谈谈。”伯纳德坚定的语气使戈登停下了脚步。
  “我听说斯瑞福的研究也牵连到你。看过昨晚的新闻报道,我发觉他在捣鬼——我的学生打电话过来让我看了新闻。”卡洛维双手紧握,背于身后,俨然似审判长一般。
  “嗯……确实,我想索尔是有点极端……”
  “很高兴你也承认这点!”突然间,伯纳德的口气缓和下来,“我发现这项研究,嗯,你心里明白,索尔有些过分夸张。”他盯着戈登,等待回答。
  “有点。”
  “我真是不理解,核磁共振的实验中能检测到信号!他这么认为的吗?这种通讯方式未免太离谱了吧。”
  “嗯,索尔认定部分信息是宇宙的定位坐标。你还记得上次我去找你们……”
  “他破译的仅仅是定位坐标吗?”
  “嗯,他把脉冲信号诠释成了那幅图。”戈登无奈地解释说。
  “哦,是那张信号图啊。看上去就像孩子信手涂鸦。”
  “不,那些信号确实有含意,只是我们还不太清楚……”
  “我想你该在此事上谨慎些,戈登。平心而论,我赞赏斯瑞福的一些工作。但我与同行都认为,他过于热衷寻找地外文明。而这次……竟然在核磁共振实验中找信号源!真是异想天开。”
  伯纳德严肃地点点头,低头看着他的脚。他冷峻的外表使人肃然起敬,戈登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面色凝重,看上去无所畏惧。他身躯矮小,胸成桶状,但当他松懈下来时便会发觉其实那是腹部,只是一时刻意用力上提而已。戈登看到伯纳德在指责斯瑞福时,完全忘了自己的形象,腹部的赘肉瘫下来。他的人字形夹克鼓胀着,纽扣紧紧地绷着。戈登感觉自己听得到他的皮带在重压下吱吱作响。当伯纳德严肃的面容上闪现出内心的轻松快乐时,腹部便坠了下来,紧绷的衣服也随之松弛起来。
  “你心里应该清楚,他在给实验蒙羞,”伯纳德突然抬头说道,“蒙羞。”
  “我想直到我们了解真相……”
  “真相就是斯瑞福在利用你,戈登。我确信你没有参与其中。我很抱歉我们系与他干的蠢事牵连在一起。你最好谨慎一点,这是明智之举。”
  说完忠告,伯纳德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
  当戈登走进实验室时,古博抬起头来。“早上好,过得怎样?”古博问。
  戈登烦躁地想,每天人们都向你打招呼,问你过得如何,可又有谁真正关心过你。“就像糟糠里的蚂蚁。”戈登幽幽地说。古博皱起眉头,一脸迷茫。
  “昨晚看新闻了吗?”戈登问。
  古博缩起嘴。“看了。”他惜言如金。
  “我也不想失去控制,斯瑞福把球抢走并冲在前面。”
  “或许他持球得分。”
  “你这么想?”
  “不。”古博坦言。他身体向后倚了倚,在示波器前舒服地坐着,摆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架势。戈登耸耸肩,仿佛身体太重。他不想戳穿古博隐藏在冷漠下的虚伪。
  “有新信号吗?”戈登问,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并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察看着四周,一想到实验他就暗自快乐,至少,他心里明白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那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新的共振记录。我是按照约定的方法进行测量的。”
  “啊,很好。”听见了吧,我只按照约定的方法,你别指望我有什么新突破,痴心妄想。
  戈登来回地走了几步,核查机器。液态氮杜瓦瓶汩汩地冒着冷气,变压器嗡嗡地呻吟着,水泵无情地隆隆震响。戈登检查着古博的实验记录,寻找里面的错误。他凭记忆写下几个简单公式,核对古博的数据。记录与公式几乎完全吻合,与古博学生式工整的字迹相比,戈登潦草的批注就像是野蛮部落闯入了文明世界。古博用圆珠笔工整地做记录;而戈登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演算,也会用派克钢笔,他喜欢钢笔在纸张上留下一道道柔滑、流畅的蓝色线条,不会介意它措手不及的断水。他由白衬衫改穿蓝衬衫,就是因为胸口衣袋上的墨水迹容易清洗。
  置身繁乱的实验中,戈登潦草地做着记录,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一时间仿佛又回到在哥伦比亚上大学那会儿,这位以色列的儿子虔诚地信守着牛顿定律。当他核查完古博的最后一个数据后便无事可做。时光流逝,他又得回到现实中。
  “让你写的论文摘要完成了吗?”他问古博。
  “哦,差不多了。我明天给你送去。”
  “好的,”他犹豫着,还不想离开,“还有,嗯……你只检测到普通的共振波吗?有没有……”
  “信号?”古博微微一笑,“没有。”
  戈登点点头,怅然若失地看看四周,离开了实验室。
第九节
  他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拐到自然科学图书馆。图书馆在B座的一楼,看上去有种临时扩建的感觉。与哥伦比亚大学空旷的走廊相比,加州大学科学技术学院处处给人以这种感觉,据说学校还要改名字。圣迭戈正吞并拉荷拉,政府议会也宣称这样可以节省能源和警卫人员,但戈登看来这是在深化平均主义,把别人的辉煌与成就拿来分享。所以加州大学科学技术学院变为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不仅仅是称呼上的简单改动。
  他花了一个小时来浏览物理学期刊里的新成果,之后,他又针对以前抛之脑后的想法也查了些资料。接下来,他再一次无事可做了,而此时离午饭时间尚有一个小时,他有些犹豫地返回办公室。他没上三楼取信而是走上了物理与化学大楼之间的回廊,他慨叹设计师独具匠心的楼中桥梁的设计,巧妙的六边形衔接令人叹为观止。不知何故,那座桥看上去让人不安,就像是摆放在巨型昆虫洞穴口的支架,未来蜂巢的雏形。
  办公室门开着,没什么可奇怪的,他经常走时不关门。他发现理学家与文学家的区别体现在关门这件事上:文学家总是自我封闭起来,排除一切干扰。戈登想知道这其中是否蕴含着重大心理学问题,或者,文学家总隐藏在校园里的某个角落?随后戈登想出的答案打消了这些怪念头。文学家总在家工作。
  莱金正站在戈登的办公室里背朝门,看着上方的支架。“哦,戈登,”他轻声低语着转过身,“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
  莱金坐在戈登的桌旁,而戈登却一直站着。“哦?”
  “是为斯瑞福的事而来吧。”
  “是的。”莱金撅起嘴,抬头盯着荧光灯,看上去他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事态出乎预料。”戈登解释。
  “恐怕是这样。”
  “斯瑞福说过不会让我和技术学院牵连进来,他只想公开那幅解码图。”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
  “发生什么事了?”
  “我接到很多电话。如果你呆在办公室,电话也会不断。”
  “谁打过来的?”
  “同事们,活跃在核共振学术领域的同事们。他们都想探明究竟,顺便说一句,我也很好奇。”
  “就是……”戈登简短地谈了谈第二次监测到的信息以及斯瑞福是如何牵涉进来的。“我担心索尔那样说有些言过其实,但……”
  “我也这么想。理事会的监管人打来电话。”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没错,监管人没多少实权。可同事们拥有表决权,他们已做出了决定。”
  “什么决定?”
  莱金耸耸肩。“你必须否认斯瑞福的结论。”
  “啊,为什么?”
  “因为结论有误。”
  “可定论尚未揭晓啊!”
  “不应该公开未经证实的结论。”
  “但也不该否决吧。”
  “你认为他的假设具有前瞻性?”
  “不。”戈登不自然地挪动了几步,他真希望自己不会再被迫说这说那。
  “那索性就否决了吧。”
  “我不能否认监测到信息一事,那些信息强烈而清晰。”
  莱金挑起双眉,带着一种欧洲人的蔑视,仿佛在说,真是对牛弹琴!与此同时,戈登却下意识地拉紧裤子,用大拇指钩住腰间的皮带,样子真滑稽。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幅画面,马龙?白兰度也曾摆出同样的姿势,斜视着从他面前经过的暴徒。戈登眨着眼睛,绞尽脑汁地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该明白,”莱金谨慎地说,“公开承认监测到信息,不仅会让你看起来像个傻瓜,更是对自发共振的质疑。”
  “或许吧。”
  “刚才我接到的电话都特别问到此事。”
  “是吧。”
  莱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戈登,“我相信你会三思的。”
  戈登戏谑地低语道:“三思而后利先行。”
  莱金僵住。“你说什么……”
  电话铃响起来。戈登抓起听筒松了口气。他平淡地答复着电话。“好吧。三点钟,我的办公室在118。”
  他挂了电话,不动声色地看着莱金说道:“圣迭戈联合报社。”
  “媚俗不堪的报纸。”
  “没错。他们要来搜集幕后的故事。”
  “你要见他们?”
  “当然。”
  莱金叹了口气。“你会怎么说?”
  “我将告诉他们我不知道那些信号究竟从哪里传来。”
  “顽固不化,顽固不化。”
  ***
  莱金走后,戈登突然想那句顺口而出的话:三思而后利先行。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潘妮吗?很有可能,那句话听起来文绉绉的。但他真是这样的人吗?他也像斯瑞福一样追名逐利吗?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习惯于自责——不是有句老话吗,犹太人总感到内疚,是受母亲教育吗?但直觉告诉他,这次他不用内疚。他本能地认为信号中确确实实有所预示。他已经对此事质疑过无数次了,但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数据。即便莱金认为此事愚蠢,即便戈登被公认为是个骗子……那又怎样,无所谓了。
  他的大拇指钩住腰间的皮带,眼睛眺望着那个加州蜂巢支架。他感到很好,简直好极了。
  ***
  《圣迭戈联合报》的记者走后戈登虽然有些思想斗争,但他仍然坚信自己。记者的专业知识不够,问了些外行的问题。戈登强调信号的不确定性,可联合报却索要明确答复,最好一句话就能概括。戈登着重强调科学如何进展,结论总是不完善的,要等待着未来实验的补充。但联合报希望搜集到更多惊险、刺激的新闻来证明一所大学正踏上辉煌之路。由于双方间的鸿沟,采访记者抹掉了部分信息,虽然不多。
  当莱姆西到访时,戈登正在分捡邮件,他挑出一些放进公事包里准备晚上细读。
  几句寒暄之后——莱姆西似乎非常关切天气——他从信封袋里倒出一张纸,说道:“这就是斯瑞福昨晚公布的那幅图吗?”
  戈登看了看图。“你从哪儿找到的?”
  “你学生古博那儿。”
  “他是从哪儿得到的?”
  “他说从斯瑞福那里。”
  “什么时候?”
  “几周前吧。他说斯瑞福找他核对过信号。”
  “嗯,”戈登本该告知斯瑞福来核查过信号。这对他敲响了警钟。“好了,这无关紧要。你想说什么?”
  “嗯,这真是无稽之谈,其实我根本没时间……直说了吧,我想知道斯瑞福究竟要干什么?”
  “他破译了第二条信息。他认为信息来自一个名为武仙星座的恒星……”
  “对,对,这些我都知道,问题是,为什么他上了电视?”
  “为了弄清楚那幅图。”
  “他不知道我破译的那部分信号吧?”
  “知道。”
  “啊,天哪……这家伙简直就是个骗子,不是吗?”
  戈登耸耸肩,“我是不可知论者,我只能告诉记者我不知道那些信号的含意。”
  莱姆西看上去闷闷不乐,“牵涉到机密吗?你给我的信号仍有价值吗?”
  “很有价值。”
  “斯瑞福在胡说八道吧?”
  “我不知道。”戈登说着,突然间感到很累。每个人都逼他下定论,而他却做不到。
  “其实,为你进行的生化实验已有了起色,我安排了一个学生替我观察实验进展,可昨晚那一幕……”
  “别想太多。或许斯瑞福研究的信号只是乱码。只怪我一时疏忽……”戈登挠挠额头,“没能控制事态。继续做你的实验,好吗?”
  “好吧。可为什么会疏忽?”
  “斯瑞福认为他破译了一些密码,而我根本没料到他会突然上电视。”
  “哦,是这样。他想借此扬名。”莱姆西缓和下来。可瞬间他的脸又阴郁起来,“那前一部分信号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打算公开吗?”
  “不,不打算。”
  “好的。”
  “你有充裕的时间进行实验。”
  “好吧。”莱姆西伸出手好像做成了一笔交易,“我会与你保持联络。”
  戈登郑重地与他握手。
  ***
  一开始他感到与莱姆西周旋很厌烦,但他意识到这是人际交往的过程:如果你想与任何人交流,你必须倾听他们的声音,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莱姆西认为,他那部分的信息才具有权威而斯瑞福是在信口雌黄。如果从莱姆西的利益出发,便能理解。戈登年轻时对这种随声附和、曲意逢迎的做法非常愤恨。但现在却不同了,他没有对莱姆西撒谎,也没对他隐瞒任何事实。他只是避重就轻罢了。成年人总是说,世间万物空有其名皆虚无。所以当你做事时,只管就事论事好了。这就是为人处事之道。莱姆西将会继续实验而不再困扰,如果幸运,他也许会有所突破。
  他离开物理大楼,准备往陶雷磐公路那儿去,他的雪佛兰停在那儿。此时一个身材瘦弱的人正伸手向他打招呼。戈登转过身发现是马丽亚?戈柏特?梅雅,系里唯一的女性。她得过一次中风,现在很少抛头露面。她像幽灵般穿过走廊,走路时一瘸一拐,说话时还有些含糊不清。她面容憔悴,看上去有点疲倦。但戈登发现,她那双闪烁着智慧的双眼决不会放过任何事情。
  “你相信你的判断吗?”她询问着。
  戈登有些迟疑。在她犀利的眼神里,他看到了她过去的历史:她来自波兰,经历过战争年代,在费米未得癌症之前,他们两个致力于在哥伦比亚的曼哈顿工程中分离铀的同位素。另外,她的丈夫乔是位出色的化学家,在芝加哥享受正教授待遇,而她被拒绝提升为教授,只能安心于助教工作。戈登突然想知道她是否因此恼怒过,因为她已在核壳层结构研究中作出了杰出贡献。与她相比,他的磨难不值一提。他咬了咬嘴唇。
  “是的。我坚信。一些信号在向我们传来。可我不清楚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点了点头,尽管她活动有些不便,可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傲骨依然触动了戈登。在斜阳中他眨眨眼睛,强光使他眼睛泛潮。“蛮好,蛮好。”她结结巴巴地低声说完便转身离去了,可笑容仍挂在脸上。
  ***
  戈登到家时潘妮也刚回来,他看到她正在换衣服。他把载满烦恼的公事包扔到了角落。“你去哪儿?”他问。
  “冲浪。”
  “上帝,天都快要黑了。”
  “海浪不知疲倦的。”
  他靠在墙上,面对她旺盛的精力不知所措。他深刻体会到这是加州人的特质:人们凭兴致做事。
  “一起去吧。”她说着,穿上法国比基尼,外面罩了件T恤,“我教你冲浪。”
  “嗯。”他支吾着,其实他迫切需要一杯白葡萄酒并收看晚间新闻。可转念,他又不想这么做——也许新闻会追踪报道斯瑞福。
  “走吧。”
  ***
  在风海沙滩边,他注视着她迎风破浪的样子,他思忖着:这个柔弱女子娴熟地操作着那块冲浪板,就像给剧烈的海浪套上鞍子一般。她腾空而起仿重力失灵。他认为不该对那看似奇幻的波浪大惊小怪,毕竟,逃不出经典力学的原理。一群人从水泵房四周竭尽全力向海中划去,他们骑在踏浪板上等待巨浪袭来,棕色的身躯敏捷地控制着白色浪板。戈登做完加拿大皇家空军的严格体能训练后,已经浑身是汗了,他自认为这是冲浪者入水前绝好的热身运动。做完仰卧起坐、伏地挺身后,他便沿着一道道的沙滩慢跑,他大口喘着气并在昏昏沉沉的头脑中搜索着一天的记忆。可大脑不愿再多想,白天发生的事情绝不会简化成一幅图。他停下来,呼吸着咸咸的海风,黑色的眉毛上挂着汗珠。潘妮踩着冲浪板向前冲,身体栖息在浓烈的海风中,她转身向戈登挥挥手。在她身后,波浪形成的水柱推动冲浪板摇摆前行。她双肩迎着海风,但看上去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一不留神便跌入海中。大海像巨大的搅拌机吞没了她。在海浪的涌动下,那个光滑的白色冲浪板一下接一下地翻滚着。潘妮从水中露出头,头发粘在一起就像顶帽子扣在上面,她眨着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大笑起来。
第十节
  当他们换衣服时,他问道:“晚饭吃什么?”
  “随你便。”
  “朝鲜蓟色拉,炖鸡,外加一份白兰地蛋糕。”
  “你来做吧。”
  “好的,你想吃什么?”
  “我要出去一下。现在不饿。”
  “嗯?”戈登微微吃了一惊。他已经饥肠辘辘了。
  “我要去参加个聚会。”
  “什么样的聚会?”
  “民众聚会而已。”
  “什么样的聚会?”他坚持问。
  “为支持戈沃特。”
  “什么?”
  “你听说过他吧。他正在竞选总统。”
  “你是开玩笑的吧。”他愣住了,正穿到一半工装短裤的脚悬在了半空。立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一定很滑稽,他把脚伸出裤管提起裤子,说道:“他是个头脑简单……”
  “巴比特?”(注:辛克莱?刘易士笔下碌碌无为的小人物。)
  不,他没有想那么深。“就说他头脑简单吧。”
  “你看过没有他写的《保守党的良心》?那篇文章很有见地。”
  “没看过。可肯尼迪执政时期,推行了禁止核试验条约,他在外交政策上具有独到见解,共同繁荣……”
  “还有猪猡湾事件、柏林墙和他的猪眼小弟……”
  “嘿,别这么说。戈沃特也只是个大集团的傀儡。”
  “他会抵抗共产党。”
  戈登坐到床边,“你不会信以为真吧?”
  潘妮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戈登看出她心意已决,“是谁派我们的人民到越南去的?发生在克利福和苯尼身上的惨剧就这么算了?”
  “如果戈沃特执政,会有成千上万的克利福与苯尼被派到那里的。”
  “戈沃特会从大选中胜出,他不是在哗众取宠。”
  “潘妮,即使他上台也只会减少损失。为什么要支持一个像吴庭艳的独裁者呢?”
  “我只知道我的朋友在那边牺牲了。”
  “戈沃特就能改变这一切?”
  “当然。他很可靠。他将铲除残留在美国的社会主义。”
  戈登背靠在床上,无奈地长叹一声,心中深表怀疑,“潘妮,我知道你认为我是纽约共产党,但我并没看出……”
  “我已经迟到了。琳达邀请我参加支持戈沃特的鸡尾酒会,我要去了。你也来吗?”
  “上帝,不必了。”
  “好吧,我走了。”
  “如果讲政治,你还太天真。别执迷不悟了。”
  “我知道你我不是一类人,但问题出在你那儿,戈登。”
  “上帝。”
  “我几个小时后回来。”她束起头发,整理了身上的百褶裙,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卧室。戈登躺在床上看着她离去,也猜不出她是否真的很认真。她“咣当”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这下他确信她是真的很认真。
  ***
  这是一次偶然的巧遇。他们两人在一个海滩别墅里的联欢聚会上相遇,别墅坐落于展望街,距离拉荷拉艺术馆一百码远。(戈登第一次走进那个艺术馆时并没注意到门前的招牌,起先他以为是家画廊,但比普通的画廊好很多,可称这里为大都会的艺术馆就有点夸张了。)他对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干净整洁,皮肤细腻,牙齿洁白,头发自然垂落。与他见过的那些瘦弱、刻薄的纽约女人相比,这可算是次“邂逅”——他喜爱这个词,但后来,他有些胆怯。潘妮看上去直接、开放,她轻松自如地侃侃而谈,思想不受《纽约时报》的左右,说话也不带学究腔。她身穿碎花短裙,领口是方形的,流线型的裙身托着那串起伏的珍珠项链。她那晒后褐色的皮肤仿佛散发出黄灿灿的光芒,在苍白的灯光下,那光芒吸引着戈登,她似乎是来自遥远星球的生命。或许那次他喝的劣质威士忌太多,以至过于幻想偶遇的机缘,但她的身影确实若隐若现于人声嘈杂的房间内。也许换个场合,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但那次,她的敏捷与优雅是他在别的女人那儿从未见过的。与东部人连缀的读音相比,她平滑的加州发音让人感到放松,而她更是妙语连珠。最令人无法抗拒的是她的自然、清爽与女人的热情。而且,她丰满优雅的腿在丝质的裙子下婀娜地走动,仿佛要挣脱裙子的束缚一般。他不太了解女人——这是哥伦比亚人的通病——当他灌了更多的酒,而且与潘妮深入交谈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并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幻想着将会发生的事情。他感到很不安,生怕白日梦会立即惊醒。当他们两人溜进汽车,双双离开喧闹的宴席时,戈登呼吸急促,他知道这预示着什么,而且很快将成为现实。他们在酒店里共度良宵,那种美妙无以言表。有一点戈登很清楚,每个女人都拥有魔力,这一点便在今晚得到验证,这种感觉难以启齿却深埋心中。他要尽情地享受。
  在那个美妙的夜晚过后,她的生活中便出现一个名叫克利福的朋友、远在奥克兰的父母以及对戈沃特的政权支持。他思忖着,虽然这些生活的琐碎令人失望,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她魅力的一部分。
  戈登在吉拉德街的哈利咖啡馆吃早餐,他浏览着教案,脑中编选着作业题。他的思绪总被打乱,杯盘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一台小收音机播放着金斯顿三人组的音乐,戈登很不爱听。他最近唯一能接受的是流行音乐《多明尼克》,这张销量奇好的专辑由一位比利时修女演唱。他现在没心情工作,《圣迭戈联合报》对索尔事件的跟踪报道简直耸人听闻,令戈登无法接受。而系里已有一些人对戈登表示怀疑。
  他驱车行驶在陶雷磐公路上,脑子里总想着最近发生的事,可他却理不出头绪。一辆闪着头灯的凯迪拉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司机是一个典型的中年男子,头戴猪肉饼帽子,一脸茫然。他突然想起,在五十年代末国家安全局颁布过一项条例。那是在一个节庆日子里公布的:学车的司机在白天必须打开头灯,以此提醒他人开车时注意。而那些认为安全第一的司机则利用了这一点。许多年过去了,你仍能看到这些司机穿梭在公路间,缓行确保了他们的安全,而头灯毫无意义地亮着。
  古博已先到实验室。戈登心想,“快要答辩了才这么努力。”但转念又为自己的愤世嫉俗感到内疚。古博最近很积极,主要原因是为困扰着他论文的信号难题已不复存在。
  “有没有用新样品?”戈登心中仍感到一丝内疚,说话时很和气。
  “用了。效果很好。加入铟试剂就像变戏法一样。”
  戈登点点头。他用改良添加剂的方法以达到新的对比浓度,今天初见成效,可以肯定几个月来的努力就要成功了。
  “没有新信号?”
  “没有信号。”古博明显带着解脱的口气。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请问,嗯,我听说……”
  “什么事?”戈登说着转过身来。一个男人穿着邋遢,外套一件艾森豪威尔夹克。他看上去年过五十,面色黝黑,仿佛从事户外工作。
  “你是本思顿教授吗?”
  “是的。”戈登用父亲当年常开的玩笑说,“是的,这是我的殊荣。”可男人迫切的表情说明他无心体会其中的幽默。
  “我,我是杰克?爱德华,从圣迭戈来。我做了一些研究,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他说话的语调总是上扬。
  “什么研究?”
  “嗯,涉及到你的实验以及那些信号。你就是在这儿接收到信号的?”
  “啊,是的。”
  爱德华从容地走进实验室,好奇地触摸着一些仪器,“震撼,太震撼了。”他拿起工作台上摆放的试剂研究起来。
  “嘿,”古博喝道,他在坐标定位仪那儿探出头,“嘿,那些添加剂全都涂着……该死(屎)!”
  “哦,没事,反正我的手也是脏的,你们这儿可是有不少好设备啊,都是怎样买的?”
  “我们从基金中……嘿,爱德华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我解决了你的难题,知道吗?”爱德华不理会古博吃惊的目光。
  “如何解决的,爱德华先生?”
  “问题关键是,”他说话时神情诡异,“磁力。”
  “哦?”
  “我们太阳的磁力,他们一直跟踪着这股力量。”
  “他们是谁?”戈登已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打发这个人走。
  “那些向你发送信号的人。他们正赶来窃取我们的磁力。而这股磁力推动着地球围绕着太阳转——这些结论我都能证明。”
  “听着,我认为磁力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你的实验……”他拍着那块镀锡卷板,“用到了磁体,对吗?”
  戈登觉得没必要和他再争论下去。还没等戈登开口,爱德华就继续说道:“他们被吸入你的磁场里,本思顿教授。他们正在探寻更多的磁力时发现了你的磁场,他们正向你赶来窃取它。”
  “是这样啊。”
  “而且他们也会把太阳的磁场窃走。”他双手挥舞,面朝天花板紧闭两眼,仿佛脑中正展开一幅画面,“窃走所有的磁场,我们便跌入太阳中。”
  “我不认为……”
  “我能证明这一切,知道吗,”男人以绝对自信的口吻平静地说道,“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经破……破解了统一场论中的谜。知道吗?那些粒子来自何方,那些信息从哪里传来,我都证明了。”
  “上帝!”古博故意嚷道。
  爱德华转过身来。“怎么了,孩子?”
  古博立刻反击,“告诉我,那些人是乘着飞碟来吗?”
  爱德华的脸阴郁起来。“谁告诉你的?”
  “猜猜而已。”古博不愠不火地说。
  “你们对报社有所隐瞒!”
  “不,”戈登插话道,“没有。”
  爱德华用手指着古博,“那为什么他刚才说……啊!”他身体僵住,眼睛盯着古博,“你们不打算对报社说,对吗?”
  “没什么值得说……”
  “不会提及任何有关磁场的事,对吗?”
  “我们不会……”
  “你们不能霸占这个理论!统一磁场论是我的,你们,你们这些学究……”他搜肠刮肚找话,最后索性张口直说,“就是在你们的大学里,也没人能阻止我……”
  “没人会……”
  “谁也不能阻止我在报上刊登我的理论。知道吗,我也是上过学的……”
  “你在哪儿上的?”古博讥讽地问,“扫盲班吗?”
  “你……”爱德华一时语塞,仿佛要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眼儿,“你……”
  古博从容地站起来,他身材魁梧,神态凛然,“过来,伙计。挪挪脚。”
  “什么?”
  “出去。”
  “你们不能霸占我的想法!”
  “我们根本不需要。”戈登说。
  “我的想法一定会刊登在报纸上的,你们就等着瞧吧。”
  “出去。”古博喝令。
  “你们还没看我做的电磁发动机。我正准备展示……”
  戈登双手叉腰,径直走向那个男人,他与古博一左一右把那个男人围住,迫使男人只能从实验室出口逃走。爱德华向后退着,嘴里还不停地嘟囔。他怒视着他们两个,抓住最后辩驳的机会,但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爱德华转过身,愤愤不平地向走廊的人群中挤去。
  戈登与古博面面相觑。“自然界有一条法则,”戈登开口说道,“人类的优劣各占一半。”
  “正如高斯分布曲线那样,”古博有感而发,“可悲啊。”他笑着摇摇头便投入到工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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