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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文明三部曲3异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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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夫塞看不见太阳,但他却能感觉到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的滚滚热浪。他用左手握着大个头导盲蜥蜴高克的缰绳,沿着石子铺成的道路前行。阿夫塞的爪子在石子上敲出重-重的咔嗒声,而高克的脚步声则像其回声一般轻柔。阿夫塞听见右边传来金属镶边的轮子滚过路面的声音。
阿夫塞已经失明二十千日①了。首席祭司德特—耶纳尔博手持庆典上用的黑耀石匕首刺入了他的眼球,刀锋沿着每只眼窝旋转一周,将眼球囫囵剜了出来。阿夫塞对于早年-的那一幕并不愿多想。当时,他被判为异教徒,而将他刺瞎这一处罚是在首都的中央广场上执行的,围观的人群逾百人,相互之间间隔不过三步②之遥。
从那天起,首都就变得面目全非。7110千日那天的地震损毁了很多公路和建筑,而之后重建的则多数与原貌相去甚远。城市的成长和发展也带来了不少改变,但阿夫塞-仍很清楚他同中央广场的相对位置。即使是现在,穿过中央广场也会令他焦躁不安。可今天的旅程却不会让他想起——
天啊!
突然,阿夫塞感到自己的爪子被卡住了——铺路石松动了?——旋即,他感到自己被抛向前方,尾巴腾空而起。
①一千日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年零三个月。
②步:昆特格利欧恐龙的长度和高度测量单位,一步约等于一米。
阿夫塞奋力想摆正身体,却重重地扯动了缰绳,高克发出"咝"的一声哀号。
前方传来一声大吼:"小心看道!"
一个过路人的声音说:"他会被撞得稀烂的!"
洪亮的一声咆哮——一只"角面"?——从正前方传来。
阿夫塞的胸膛蹭过路面。
皮肤裂开的声音。
"角面"又吼了一声。
肩膀骨头折断的声音。
一阵剧痛。
他的鼻口砸向地面。
鲜血流进嘴里。
两颗獠牙被撞松了。
然后,有东西重重地砸向他的头。他头痛欲裂。
他的头歪向一边,脖子仿佛要断掉似的。
"嘎吱嘎吱"的响动。
又一阵疼痛。
难以名状的痛楚。
路边传来一声尖叫。
牙又被撞落几颗。
阿夫塞无法再用一只鼻孔呼吸了,他觉得整个上鼻口都已经碎裂。
跑动的脚步声。
阿夫塞发出一声呻吟。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问:"你怎么样了?"
阿夫塞想抬起头来。剧痛难忍。他的肩胛骨像一柄尖刀刺进他的脖子,头上满是鲜血。
一个年轻人用高高的嗓音说:"是萨尔—阿夫塞!"
另一个声音说:"看在'上帝之脸'的份上,真的是他!"
第三个声音说:"噢,天啊,他的头——萨尔—阿夫塞,你还好吗?"
石子路面上传来更多脚爪奔跑的声音。
剧痛。
"你从他身上碾过去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我的马车前面。我已经尽力拉住车子了。"
马车。这就是他听到的轮子的声音。拉车的一定就是那只"角面"了。踢中他头部的是——一只"角面"的脚。阿夫塞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血液从体内汩汩地流出。
"他左半边脸已经被撞碎了,"年轻人说,"看——他的肩膀好奇怪啊。"
另一个声音说:"肯定是脱臼了。"
"他死了吗?"又一个声音问道。
"不,至少现在还没死。看他的头颅!"
阿夫塞又想说话,但他只能发出一声低沉的"咝"声。
"谁去找个大夫来!"
"不,找大夫来太慢了;我们必须把他送到大夫那里去。"
"御医的医院就在附近,"一个人说,"萨尔—阿夫塞显然有资格成为御医的病人,那御医叫……"
"蒙达尔克,"另一个人说,"达尔—蒙达尔克。"
"用你的马车送他去吧。"有人大声说。"得有人帮我一把,"车夫说,"我一个人不太抬得动他。"
除了阿夫塞沉重的呼吸和近旁高克困惑的"咝"声外,四周一片沉寂。
"看在上帝份上,谁来帮我一把!我一个人抬不动。"
有人犹豫不决地说:"用手碰另一个……"
"如果他没及时得到治疗就会死的。快点儿。"
稍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大家退开,让我过去。我刚狩猎回来,我想我能碰他。"
脚步窸窣声。阿夫塞又发出一声呻吟。
车夫贴近他的耳洞说:"我们要把你抬走,萨尔—阿夫塞,你尽量别反抗。"
尽管头骨破裂,肩膀脱臼,疼痛难忍,在人们动手抬他时,阿夫塞仍本能地缩了缩身子,爪子从爪骨鞘里弹了出来。
"小心他的肩膀——"
阿夫塞疼得狂吼了一声。
"对不起。他挺沉的。"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头被人从正在凝结的血泊中抬起,然后整个人被抬上了马车,俯卧在车厢里。
"那他的蜥蜴怎么办?"车夫问。
"我带它去。"最先认出阿夫塞的年轻人说,"我知道御医的医院在什么地方。"
车夫大喊一声:"拉嗒克!①""角面"沿着道路飞奔起来,阿夫塞的头随之上下晃动,呻吟声被淹没在金属车轮与石子路面的撞击声中。
良久,马车才到达坐落在皇宫南面的达尔—蒙达尔克的外科医院。阿夫塞听见马车夫下了车,用爪子敲了敲嵌在门框两侧直木上的铭牌。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夫塞听见-蒙达尔克问:"谁呀?"
"我叫盖尔—瑞斯蒂,"车夫说,"我是带萨尔—阿夫塞来治疗的,他受伤了。"
①拉嗒克:昆特格利欧语里的"驾"。
阿夫塞听见蒙达尔克急匆匆走过来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天啊,"他说,"这是怎么弄的?"
"他绊了一跤,摔倒在马路上。我还没来得及停下马车,我的'角面'就已经踢中他的头了。"
"他伤得很严重。"蒙达尔克俯身靠近阿夫塞,语调让人安心,"阿夫塞,你会没事的。"
车夫满腹狐疑地问:"大夫,您的鼻口——"
"嘘,"蒙达尔克说,"帮我把他抬进去。阿夫塞,我们要把你抬起来。"
阿夫塞再度被抬了起来。他感到头骨的一侧凉飕飕的。过了一会儿,他被面朝下放在一个大理石手术桌上。几千日之前,当阿夫塞从一只雷兽身上一头栽倒在地的时候,蒙-达尔克也是在一个类似的手术桌上对他进行治疗的。阿夫塞知道,这个外科手术室是靠铸铁炉里燃烧的煤炭取暖的。他还知道,手术桌上面的屋顶主要是用玻璃建成的,那-里照射进来的日光正好能照亮病人。
"谢谢你,盖尔—瑞斯蒂,谢谢你把阿夫塞送过来。"蒙达尔克说,"我会尽量救治他的,但你得离开这里了。你不能看我接触他的伤口进行治疗。"
车夫满含歉意地说:"萨尔—阿夫塞是个好人,我真的很抱歉,这是个意外。"
阿夫塞想点点头,但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鼻口。
车夫转身离开了,蒙达尔克开始着手给他疗伤。
"有陆地,噢!"
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上来回走动的瓦尔—克尼尔船长停住脚步,抬起鼻口望向前桅杆顶端的瞭望桶。老比尔托格正在那里,紫色的天空映衬着他红色的皮帽和头部、肩部绿色-的皮肤。克尼尔悲伤地摇了摇尾巴。这种情形在以前的长途航行中也出现过,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中的瞭望官们尤其容易产生这种视觉幻象。比尔托格也产生了这种幻觉。
唉,"陆地"——惟一已知的大陆——距离此地还有半个星球的航程呢。
"有陆地,噢!"比尔托格又叫了一声,将绿色的胳膊伸向东北方。前桅杆上红色的风帆在风中猎猎作响。两只昆特格利欧恐龙走向轮船的右舷,望向比尔托格所指的方向-。
克尼尔再次抬起头,白亮的太阳爬上了正前方的天空。太阳背后,挡住了中天和远方地平线之间半个天空的是"上帝之脸",它上面的边缘部分被阳光照亮,其余的部分则-仍是黑影重重。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阳光照射下那三轮苍白的月亮。而东北方的地平线上除了连天的波涛外,空无一物。
克尼尔身边是通往甲板下的舷梯。科—托雷卡,一名年轻的昆特格利欧恐龙,走了上来。他走得过于靠近克尼尔了,让克尼尔觉得不太舒服。"您听见有人叫'有陆地,噢-!'了吗?"他问。
克尼尔是看着这个年轻的手下长大的,事实上,托雷卡的首名就是以克尼尔的名字起的。"你的听觉真灵敏,在甲板下都听见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没错,是比尔托-格叫的,但是,嗯,我想他是受到阳光照射太多了。那里不可能有陆地。"
"嗯,但我们要找的不正是未经发现的大陆吗?"
克尼尔磕了磕牙,说:"哎,这的确是地质勘探的最后一个阶段。但我对此从没抱任何期望,如今我已经很怀疑所谓的未知大陆存在的可能性了。"
托雷卡正拿着他母亲娜娃托在受孕第二天送给父亲阿夫塞的黄铜望远器。望远器在阳光中闪耀着,头顶紫色的天空在镜筒上的倒影映衬着绿色的铜锈。托雷卡用裸眼扫了一-眼地平线。
什么都没有。
还是有些什么?
他举起望远器,伸缩镜筒,直到地平线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天海之间的确有一道褐色的线条。
克尼尔此刻也能看见它了。比尔托格所处的高度使他能比甲板上的人们先看见陆地。
"您看看好吗?"托雷卡轻声说着,将望远器递给船长。
"一个未知的国度。"克尼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说着,转身叫道,"掉转船头!往右舷方向前进!"
一艘飞船。
一艘宇宙飞船。
瓦博—娜娃托斜靠在健壮的尾巴上,将双手牢牢贴在曲线优美的臀部,抬头望着从岩壁伸出来的巨大蓝色船体。
最近两个千日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留在弗拉图勒尔省观察这艘外星飞船,试图解开这个谜题。但解开这艘飞船的谜就好比追踪一只"翼指":你沿着沙地上的爪印前行,-满以为自己正在靠近一顿美味的午餐,但正当你觉得猎物已近在咫尺时,它却直冲云霄,将目瞪口呆的你抛在脑后。这艘飞船几乎没用任何齿轮、杠杆和弹簧,也没安装泵-和轮子,完全没有昆特格利欧恐龙所熟悉的部件。
整艘飞船看起来仿如天降神物。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世界是十四颗卫星中最靠近"上帝之脸"的,而它注定将要毁灭:几百千日后,这颗围绕带有光环的"上帝之脸"公转的-卫星将在运行轨道的压力下分崩离析。二十千日前,当阿夫塞证实这一结局时,还不曾有昆特格利欧恐龙飞上天空,而在无尽的星球间穿梭则是最不着边际的幻想故事的素-材。时至今日,政府已开始致力于出逃项目,而娜娃托正是这一项目的负责人。
飞船被发现前,昆特格利欧恐龙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在对"翼指"和早已灭绝的鸟类进行研究后,娜娃托建造了第一架滑翔机塔科—萨理德号。此后的两个千日里,他们-又改造出了更具效率的滑翔机。或许将滑翔机的研究工作转交他人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尽管那时这艘飞船看起来倒更像飞往其他星球的捷径。她带领的工作组已尽到了最-大努力,却仍未找到操纵飞船的丝毫线索。
飞船所处的悬崖高逾百步,是"陆地"上全部沉积岩序列的绝佳展示。托雷卡在勘测这些岩层寻找化石时,发现了这艘飞船。他在一个特定的点——白垩层的最低点,也就-是所谓的"书签层"——之上的地层中找到了很多化石,但在其下的地层中却一无所获,仿佛"书签层"标识着神造生命的起点。但如今大多数学者都已达成共识,认为那-实际上是抵达点,他揭示了其他飞船将生命迁移到这个星球的时间。
但这艘飞船坠落了下来,船上长了五只眼睛的船员们全部身亡,装载的动植物也未被释放出来。飞船被埋没在沉积层中,而沉积层后来又变为了岩石,但船体却毫发无伤:-船舱的蓝色材料比钻石还坚硬,且不会腐蚀。突出悬崖的那部分是爆破的结果,虽然看上去很大,却只是冰山一角。
时值正午,紫色的天空中交错着银白的云朵。娜娃托左边是起伏的海浪——遍布全球的海洋,前方则是山崖边的一小片海滩,几只螃蟹正急匆匆地在岩石间穿行。岩壁上垂-着早先开采用的攀岩绳结成的网梯,还有后来为方便爬上飞船而用阿达巴加木搭成的脚手架。娜娃托手持油灯开始攀爬不太牢固的脚手架。
在爬升过程中,她看见了头顶上方巨大的飞船边拿着凿子工作的几名昆特格利欧恐龙绿色的身形。娜娃托知道,其他人正在凿开飞船顶部的岩石。他们至今只发现了一个进-入飞船的通道,而该通道的外层舱门又被堵住了一部分,进出不便。矿工们正凿开岩石找寻另一条通道,但目前尚未成功。不过,当飞船顶部的更多部分暴露出来后,他们-发现那里覆盖着很多黑色的六边形格子。没有人知道这些黑色的小蜂房有何用途,但娜娃托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情:通常情况下黑色物体会在阳光下发热,而这些小格子却-一直很凉,似乎——娜娃托不能理解其中的工作原理——似乎阳光的热量被吸进了飞船。
娜娃托终于爬上了脚手架顶端,穿过木制平台来到飞船半开的外层舱门前。那扇门通向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另一头还有一扇门。除了墙上的铁架子外,房间内空无一物。
这个双层门的房间引起过不少争论。有人认为这是捕捉动物的陷阱:将诱饵放在外舱中引诱猎物进来,然后外舱门飞快关闭,直到猎物闷死或饿死后内舱门方才打开。当然-,没有猎手会这样猎取食物,而且船员们的尸体看起来很奇怪,不像是积极猎食的物种。
也有人认为双层门的房间发挥着与此恰恰相反的功能:这是一种船员们下船后阻止飞船搭载的动物逃走的安全装置——说到底,这是一艘散布物种的飞船。
娜娃托对两种理论都持怀疑态度。肯定还有一种更恰当的解释,只是无论如何思考她也不得要领。
哦,好吧,她想,这只不过是飞船上无数谜题中的一个。
娜娃托同以前一样,拿着灯挤过半开的舱门,走进宽敞的飞船,寻找能够拯救同胞们的神奇力量。
阿夫塞康复得很好。他的肩膀很容易就被矫正过来,但缝合裂开的头骨却颇费周折,且疼痛不堪。蒙达尔克用肠线缝合了阿夫塞鼻口和头颅上又深又长的伤口。当大夫的针-反复穿过他的皮肤时,阿夫塞一直保持着惊人的镇静。
受伤后的整整两晚,阿夫塞都一直躺在蒙达尔克的手术桌上,慢慢恢复着体力。终于复原到可以行动自如后,他高高瘦瘦的助手鲍尔—坎杜尔就把他接回了家。
那已经是二十天①前的事了,但蒙达尔克坚持要他每十天复诊一次。
"今天觉得怎么样?"大夫问。
"我觉得很好。"阿夫塞说,"但新长的皮肤有一点儿痒,受伤的这半边头皮碰起来也还很脆弱。"
"意料之中的事。说实话,你的复原状况比我期望的要好很多。我当时认为你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
阿夫塞磕了磕牙。他被撞掉的磨牙间的空隙中已经露出了新长出的小牙。"你的诊断出了错,我比谁都高兴。我看起来怎么样?"
这回该轮到蒙达尔克磕牙了。"呃,我无法使你看起来貌美如花,阿夫塞。如果你想看到奇迹,那就只能去找祭司了。但总的来说,你看起来很好。你的伤疤还是亮黄色的-,但痂已经脱落了。你肩胛骨附近还有些淤伤,但很快就会好起来。那儿还疼吗?"
"还有点儿疼,但已经好多了。"
"很好。你也听从了我的嘱咐,没拎重物吧?"
"没有,"阿夫塞说,"码头上的工作也找人接替了。"
"很好。好了,我给你拆线吧。我要动手碰你的脸了。"
①天:一天等于昆特格利欧世界围绕"上帝之脸"公转一周的时间,相当于地球上的十一小时四十三分钟。每天又划分为十部分,称为"十分之一日",第一个十分之一日-从黎明时分开始计算。
蒙达尔克用一把小剪刀轻柔地挑起并剪断每一段肠线,然后用爪子当作钳子,将细线抽出来。虽然阿夫塞尽力忍住,但每根肠线被抽出来时,他仍疼得往后微微一缩。
拆掉了阿夫塞鼻口上的肠线后,大夫用同样的手法拆掉了他头部缝的线。线终于拆完了,但不知为什么,蒙达尔克并没有走开。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阿夫塞冷冰冰地说:"你的玩笑开过分了,大夫,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是说,你的眼皮有些异常。看上去好像……阿夫塞,别怪我,你能不能睁开你的眼皮?"
"我从来不这么做,把眼窝暴露在外会有刺痛感。"
"我知道,但是……请原谅,我想把它们拨开看看。我要动手碰你的脸了。"
当蒙达尔克的手接触到他受伤的头部时,阿夫塞不由地缩了一缩。左眼皮被拨开了,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冰凉感。
大夫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在猎手们的蛋壳份上……"
"什么事?怎么了?"
"阿夫塞,你能看见我吗?"
"什么?"
"你能看见我吗?"
"大夫,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蒙达尔克没发出任何警告就将手伸向他的另一只眼皮,将它拨开了。"天啊!"他说。
阿夫塞绿色的眼皮被拨开后,蒙达尔克看见了他的眼窝。在每只眼的肉粉色的眼窝底部,一个约摸有正常昆特格利欧恐龙眼球一半大的湿润的黑色球体正注视着他。
蒙达尔克将一枝蜡烛拿过来靠近阿夫塞的脸,让他将眼皮睁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瞳孔在全黑的巩膜上很难辨认出来,而眼球湿润的表面映照出跳动的烛光,则使之更难看-清。但毫无疑问:阿夫塞的瞳孔在烛光下收缩了。
"眼球是不能再生的。"阿夫塞难以置信地说,"它们是内部器官,对它们的损伤是永久性的。"
蒙达尔克走向房间的另一头;过多的近距离接触对他俩都没有好处。"在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包括眼睛在内的一些器官也是会再生的。这一般只发-生在小孩子身上,但在成人身上发生也并非闻所未闻。"
"可我被刺瞎是二十千日前的事了,为什么我的眼睛到现在才再生呢?"
"毫无疑问,是你最近头部受的伤引起的。你再生了大量骨骼和肌肉,你的身体就索性让眼睛也再度长了出来。当然,它们还没有完全成形,只有普通眼球的一半大。"
阿夫塞摇摇头说:"真是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很怕知道答案似的,"那等眼睛完全成形以后,我就能复明了吗?"
蒙达尔克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你的眼睛从功能上说已经长成了。嗯,它们看起来是还很小;可能还会继续生长直到填满整个眼窝。而且晶状体很清澈,瞳孔对光有反-应,两只眼球的转动也保持一致。但它们会不会看得见东西,我就不知道了。"他又顿了一下,说,"你说你现在还看不见?"
"没错。"
"一点儿都看不见?"
"一点儿都看不见。"
"我刚才把蜡烛拿到你眼前时也一样?"
"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我眼前一片漆黑,从……从耶纳尔博对我施加刑罚后一直都这样。"
"那好吧,十天以后再回来。如果你能看见一星半点的东西就立刻过来找我——一丝光线,一个模糊的影子,任何东西都行。"
"我会的,蒙达尔克。"阿夫塞在房间另一头睁着眼睛对他说,那双半大的黑色眼球在眼窝底部望着他。
第二章
戴西特尔号继续航行。很明显,他们正在靠近一群小岛。不久以前,除了极地冰冠以外,"陆地"和它的附属群岛还是这世上仅为人知的土地。
但如今就不止这些了:眼前是个有着未知财富的新岛屿。这里指的不是黄金钻石,这些都不是托雷卡他们所追寻的财富。他的地质勘探队搜寻的是另一种财富:一种能协助-昆特格利欧恐龙逃离这个注定走向毁灭的世界的财富。
这一系列岛屿——托雷卡已经看见了六座独立的岛屿——看上去像是火山岛,每一座突出海面的岛屿均呈圆锥形,山势曲折,茂盛的植物覆盖着山麓平坦的土地和锥形山体-。
"定锚!"克尼尔船长喊道。四名船员使劲转动着铁索绞盘,他们专注于工作,无暇顾及近距离接触通常会导致的地盘争斗。他们距离最近的岛屿还有两千步,但在确定水-域中没有障碍物之前,克尼尔不肯冒险让戴西特尔号驶近岛屿。
两名船员正在前桅杆的吊杆上将巨大的红色风帆降下来。风帆的响动一直是航行中的背景音乐,而音乐的终止使人觉得好像聋了一样。托雷卡歪着脖子聆听锚上的铁索从绞-盘上滑落的声音,海浪拍打着木制船身的声音和——风中还有什么东西在响吗?刚才响了一下,如今又消失了?是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打猎时的鼓点那样?不,当然不-是了。那无疑只是托雷卡在随声音变化调整听觉时,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洞中产生的回响。
"只能放这么长了!"有人大声嚷道。托雷卡转身看见一名大副正对着铁索的木绞盘说话,红色的皮帽在白色阳光下闪亮着。托雷卡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克尼尔手下戴亮-红色皮帽的船员让人联想到鼓胀的垂肉袋,就像男性发情期展现出的垂肉一样。他摇了摇头,他在船上待的时间实在久了点儿。
克尼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锚触不到海底。这没多大关系:风帆已经降下来了,戴西特尔号是漂不走的。"准备趸船!"船长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水手们开始将覆盖在戴西-特尔号四艘人力趸船的皮革拉开。
克尼尔转向托雷卡。"我希望这些岛屿上有猎物,"他说着,爪子在爪骨鞘中探进探出,"鱼和腌雷兽肉吃得我直犯恶心。"
克尼尔知道托雷卡的……情形,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词汇了。托雷卡没有天生的地盘性本能和狩猎渴望。哦,他也吃肉,并喜欢肉的味道,但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尽量不参与-到屠杀中去。尽管如此,能站立在坚实的土地上,拖着爪子走过泥土地,尾巴扫过土地而不是开裂的木板——哪怕只是暂时离开戴西特尔号——也是一件好事。
第一次短途航行只允许四个人参加,让昆特格利欧恐龙挤作一团是极不明智的。克尼尔和托雷卡爬上一只趸船,另两名女性探测人员——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则上了另一只船-。戴西特尔号上的水手们开始转动绞盘将船放下水。
最近的岛屿直径约六百千步,岛上有两片相邻的海滩,被一道延伸草海边的灌木丛分隔开。克尼尔和托雷卡将在北海滩靠岸,而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则将在南海滩靠岸。
昆特格利欧恐龙一生都会成长,因此托雷卡自然没有克尼尔那么高大强壮。力道不均使他们的船明显沿着弯曲的航线驶向了岛屿。克尼尔磕了磕牙,转到托雷卡一侧的船舷-划了几下,好让船沿着直线前进。
他俩终于靠了岸。一眼望去,托雷卡心灰意冷。沙滩后像墙一样高大的灌木丛看起来很眼熟。咳,不就是几裸克达加树吗,那满地的橘红色小花只是普通的七星草而已。在-考察南极时,托雷卡发现了很多居住在冰天雪地中、从"冀指"演变而来的让人惊讶的物种,并据此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进化论原理。他曾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同样奇特的生命-形态,可这里跟"陆地"上楚图勒尔省北岸的度假海滨也差不多。
他们一直朝着灌木丛的方向前进,沿途找寻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托雷卡回头瞥了一眼,看见自己和船长的脚印与尾巴留下的痕迹,还有远方海面上戴西特尔号对称的钻石-形船身。他又转过头来,看见——
有点儿不对劲。克尼尔的爪子伸了出来,腰身上部前倾,躯干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托雷卡朝克尼尔鼻口所指的方向望去,眨眼间,他自己也惊讶地伸出了爪子。
前方有人——有东西——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死死盯着他俩。
无论在船舱里停留多久,娜娃托都不能不感到焦躁。飞船很大,大过任何昆特格利欧恐龙修造的建筑。飞船也很古老:假设制造它的年代同"书签层"是一样的,那它已经-有数以百万千日计的寿命了。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还是飞船的独特性。从无数个方面都显示出飞船的制造者绝非昆特格利欧恐龙:笔直的走廊;摆放了很多床而未考虑地盘争斗本能的房间;为六个手指-的手设计的工具;地面上残留的纺织物材料;椅子呈碗状,而且没有放尾巴的凹洞。
最奇怪的就要数飞船上的船员了,它们有五只门把一样的眼睛,长着长而柔软的鼻子,有三双腿——前面一双用来行走;中间和后面一双相对小一些,至于用途,鬼才知道-。
今天,娜娃托要将412号储藏柜里的物品整理分类。飞船的制造者有用数字标记物品的癖好——门厅、床铺、储藏柜,所有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标注了一个数字。数字系-统是他们的文字语言中惟一被破译的部分。他们使用六个计数符号,以及一条代表零的水平线。
娜娃托将灯放在略微倾斜的地板上,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工作上。但同往常一样,她的思绪又开始四下游荡,心怦怦直跳。除了一小团灯光外,四周一片漆黑。她的-爪子半悬在爪骨鞘外,以防有外星人从黑暗中伸出长鼻子卷住她的脖子。
娜娃托今天特别焦虑不安。来这儿之前她曾去打过猎,打猎的过程并不顺利。虽然她放倒了一只小"铲嘴",但猎物却被一群恐爪兽给抢走了。娜娃托爬上了一棵大树方才-得以脱险,但她对此仍心有余悸。此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的想像力又开始漫无边际地驰骋。
油灯的火光像在轻拍着墙壁,仿佛是跃动的鬼魅围着她跳舞。娜娃托想抛开这些胡思乱想专心工作。都已经来过上千遍了,她提醒自己,上千遍了。这里没有鬼魂,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些恐爪兽确实让她很惊慌。
镇静点,没理由害怕。
那是什么?
一声响动?
荒谬。
可是又响了一声。
或许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娜娃托转过身,尾巴在身后扫过——
她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
天啊,不!
太迟了。她撞翻了油灯,玻璃灯罩摔得粉碎。雷兽油四下横流,被引燃后蹿起一堆火苗。娜娃托逃出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有声音。
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阿夫塞伸长脖子仔细聆听。对他而言,一切皆是黑暗的,但从黑暗的深渊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音调悲凉凄婉,话语飘忽不定。阿夫塞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只言片语——"我","你","我们"——但也就只能听到这些了。其余的话含混不清,像沉沉的叹息起伏不-定。
阿夫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姿势就同多年前双眼明亮时一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掩盖了他努力想听清的话语。他停了下来,但心跳却仍震聋发聩。他-将手握成杯状放在耳洞边,试图分辨出那哀伤的声音。先前声音来自左方,此刻听起来竟又像是从身后传来的,令人抓狂。他转身朝来路再度奔跑起来。
更多零零星星的片段:"我","你","我们"。其余的言语仍旧含糊不清,随风飘散。
阿夫塞再次停下脚步,抬起头侧耳聆听。如今模糊的声音又像是从正前方传来的。他正想抬腿追去,却发现声源又开始转移方向了。"等等!"阿夫塞冲着飘移的声音大声-喊道,"等等我!"
他一直跑到精疲力竭,声音却仍在遥不可及的远方飘荡,除了那几个散落的词语。
"我——"
声音在他身后,阿夫塞猛地转身往后追过去。
"你——"
左边!他急忙赶往左边。
"我们——"
右边。
如此循环往复,永不休止。
一只动物探头盯着托雷卡和克尼尔船长,它身体各部位长得都很像昆特格利欧恐龙:两条手臂,每只手上五根手指头;两条腿,脚上三根脚趾一根趾距;一条横截面为三角-形的尾巴长长地拖在身后;脖子粗壮结实,男性脖子前有未鼓胀起来的垂肉袋(眼前这位明显是男性);整个头呈圆形,正面稍重,侧看有突出的鼻口;鼻口顶端有两个鼻-孔;小小的耳洞;冲着前方的双眼。
但与此同时,这只——这只异族恐龙却有着完全不同于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地方。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皮肤明显呈绿色,有黄色和褐色的斑点,老年恐龙身上还会出现黑色的斑-点。但这只动物却几乎是纯黄色,稍有些灰白的亮点;眼睛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呈黑色,而是烟黄色,有金色的虹膜和清晰可见的瞳孔;耳洞不像大多数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呈肾脏形,而是垂直的裂口;鼻口的形状……嗯,它的鼻口拧在一起,嵌在两侧,汇合成细细窄窄的一个点,同正常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很不一样;它的头相对于身体-而言偏大,同昆特格利欧恐龙相比,身子显得短小瘦弱。这些颜色、形状和体积上的差异最终导致这种异族恐龙看上去像是走了样,显得很畸形。
昆特格利欧恐龙通常都会佩戴装饰性的物品,诸如帽子、工具袋之类。而眼前的恐龙脖子上戴着一条铜项链,一只手腕上戴着两条手链,另一只则戴了三条,右脚膝盖上绕-着一条小缎带,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异族恐龙站在原地,微微歪着头,双手随意下垂,爪子收在鞘里。但克尼尔,戴西特尔号的船长瓦尔—克尼尔,却仍在上蹿下跳地示意这是他的地盘。
托雷卡觉得船长的反应很怪异,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船长只是在假装展示地盘,实际上却在跟对方打招呼?哦,不对,船长的爪子已经伸了出来,下巴松垮垮地张-开,露出弯曲交错的牙齿。很显然,这是发自本能的动作。
异族恐龙站在三十步开外,这么远的距离是无法对克尼尔的地盘构成威胁的,而且它也没有对克尼尔的跳跃做出任何反应。很显然,异族恐龙的无动于衷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让克尼尔放弃攻击——
不可能了。克尼尔猛地发动了进攻,他身体微弯,使躯干同沙滩保持平行,尾巴在身后飞扬起来。
异族恐龙等了几拍①才反应过来……但这几拍的停顿却足以致命。当他转身准备逃进灌木丛时,克尼尔几乎要扑到他身上了。船长伏低身子,一跃而起,腾空飞落在异族恐-龙窄窄的黄色脊背上,将他摔倒在沙滩上。
船长的身形比异族恐龙大出一倍多。克尼尔弯下脖子准备将对方一口咬死,但异族恐龙竟然用力将他甩了下来,胳膊肘撞上他的鼻口下方,和他一同滚落在沙滩上。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下巴并不是连成一块的整体,他们的下巴能从中间分开,以方便吞咽食物。当异族恐龙的胳膊肘撞到克尼尔的下颌时,这两半下巴被撞开了——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分开下巴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情。克尼尔大吼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异族恐龙也刨着沙地奋力起身。
①拍: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最小计时单住,约等于地球上的0.42秒;这一单位最终被知识排序主管规范为该星球一天的1/100000。
托雷卡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被异族恐龙的举动惊呆了,同时也对克尼尔的古怪举动困惑不已。突然,他也猛地发起了攻击,向交战双方扑去。异族恐龙似乎并没有像克尼-尔那样受地盘争斗本能的控制;他将胳膊肘撞向对手下巴的举动是经过盘算的理智之举。托雷卡真希望异族恐龙能转身逃开,这样他就不用发动进攻了。托雷卡冲向他们,-潮湿的沙粒在他身后飞扬起来。他以前曾阻止过一次地盘之争,但这一回要困难得多。克尼尔身躯庞大,强悍有力,被他的大嘴咬上一口足以让托雷卡身首异处;他若扬起-手臂奋力一击,托雷卡的喉管就得开花。
托雷卡正要跃上克尼尔的脊背,却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另一个战略。他弓下身捧起一把沙粒。这里没有海浪的侵袭,沙粒基本上都很干燥。他一扬手,将沙粒扔向克尼尔-的脸。克尼尔本能地抬起手来揉眼中的沙,与此同时,异族恐龙爬起来朝灌木丛奔去。但克尼尔只是暂时被分散了注意力。虽然他黑色的双眼仍有一只紧闭着,沙粒仍在刺-痛眼球,可他仍站了起来,像一座绿色的肉山一样追上前去。
双方根本谈不上追与逃,克尼尔的步子比异族恐龙大出一倍,转瞬间便已扑上了那只倒霉的黄色恐龙。船长张开大口,下颌骨分成两块(这一次完全是出于自愿),白色的-獠牙上沾着黏稠的唾液,在太阳下闪着亮光。随后,克尼尔一扭脖子,咬下了异族恐龙肩头和脊背上的一大块肉。死亡即刻降临;异族恐龙扭曲着身子,沙滩上血流如注。-克尼尔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啸。
托雷卡扫了一眼这幕情景。沙滩上布满了双方的脚印、身体倒地时砸出的坑,以及泼溅的鲜血。而在打斗的结束地,克尼尔船长蹲在奇怪的黄色尸体上,鼻口闪闪发亮,齿-缝中残留着鲜红的肉丝。
昆特格利欧恐龙同异族恐龙之间的首次会面进行得并不顺利。
第三章
迪—迪博国王一直都很忙碌。他最关注的当属出逃项目了,但他知道距离世界毁灭还有很多千日——实际上,这世界在他进天堂前都不会消亡。换句话说,他事无巨细都要-操一分心。正常情况下,迪博每天都要处理有关经济方面的许多事务,比如爱兹图勒尔省的海岸遭到了暴风袭击,船只难以靠岸,因此必须促进同该省的双边贸易,等等。
他还要致力于解决楚图勒尔省同玛尔图勒尔省的居民之间的争端。玛尔图勒尔省的居民们宣称哈哈特·戈拉达——划分省区地界的古代《圣卷》——被曲解了,他们省的界-限应该划到洪特玛尔山脉北麓而不是南麓。迪博的学者们认为玛尔图勒尔人是正确的,但必须由他出面跟楚图勒尔省德高望重而又固执己见的省长伦—洪拉博商谈,让他赞-同这一决定。
司法事务也要求迪博投入不少时间。国王不仅位于诉讼程序的最高层,也必须对立法机构的所有法律条文表决。例如:最近有提案建议,任何在城市中捕杀动物的公民必须-将吃剩的动物尸体拉出市区,批准是否这一提案,他仍在考虑之中。
除了这些压力外,迪博还常常腾出很多时间进食。多数昆特格利欧恐龙每隔四天饱餐一顿,而迪博却喜欢每隔一天就在下午时分将鼻口伸进热烘烘的猎物腰腿里。很多人都-喜欢在国王进食的时候请求觐见,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在国王的肚子没有咕咕叫的时候提出的要求容易得到更大限度地满足。还有一部分朋友和谋臣常常同国王共同进餐,-而国王则长期养成了习惯,每隔三天下午就同阿夫塞共进一次晚餐。
年轻时的迪博曾喜欢说脏话,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职位的要求,这个毛病已经纠正过来了。但当阿夫塞走进皇宫餐厅背后的私人房间时,迪博说的话却让人以为从前的他-又回来了。"咦,阿夫塞,"国王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宽敞的房间里回荡,"你看上去像一堆'角面'的大粪。"
阿夫塞和蔼地回答道:"噢,我的朋友,瞎眼难得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每时每刻都琢磨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但事实上,迪博并不想继续这种幽默的交谈。"我是说真的,"他说着,从靠着餐桌的板床上直起身来,"你的尾巴半死不活地拖在后面,皮肤黯淡无光。你确定伤口没有-感染吗?"
"不,这不是感染,"阿夫塞说,"我想是因为我一直都没睡好的缘故。"
"你怎么了?"
"我老是做梦,"他说,"做噩梦。"
"关于什么的噩梦啊?"
阿夫塞斜靠在尾巴上,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你左手边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板床。"迪博说。
阿夫塞走到倾斜的大理石板床边坐下来。"谢谢。"他说着,似乎连动一动坐舒服点儿的力气都没有。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迪博又问。
阿夫塞的问答像是拉长的唏嘘声。"我也不太肯定。实际上就是些毫无规则的影子。比如老是在努力听别人说话,却又偏偏听不清,说话的人总是追不上,简直让人抓狂。-"
"是挺让人郁闷的。"
"就是啊。而且每天晚上我都做不同的梦。我躺在地板上想睡觉,但梦境偏偏要把我弄醒。梦里总有些地方让人忍无可忍,然后我就被惊醒了,醒来以后心怦怦直跳,气喘-吁吁。就这么反复折腾一整晚。"
"也许你睡觉前应该多吃点儿东西。"迪博说,"我的睡眠就一直都很好。"
"我试过了。我试过在睡觉前胡吃海塞,希望能让自己反应迟钝些,但最后还是照样噩梦连连。"
迪博拍了拍肚子。虽然他的肚子相对于以前骇人听闻的庞大体积已经缩小了很多,但在抗击霸王龙之前又长回来不少。"我想可能是因为你胡吃海塞的概念跟我不太一样,-但我同意你说的话。你还是只在奇数晚睡觉吗?"除了特别年轻和特别年迈的人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隔一晚睡一次,但阿夫塞长期以来养成了在大多数人清醒的夜里睡觉-的习惯。
阿夫塞摇摇头说:"我已经试过改变自己的睡眠时间了:我试过在偶数晚睡觉,试过每天晚上都睡觉,试过每隔两天睡一次。但还是没用。"
迪博喃喃地说:"你问过达尔—蒙达尔克大夫吗?"
"问过了,我一直都是每隔十天去他那里复诊一次。相对于睡觉这样的俗务而言,他更擅长于医治碎裂的骨头。他只是说等我累到极限了,身体自然就会强迫我入睡的。"
"我觉得这倒是没错。"迪博说,"但用你教我的话来说,这只治标不治本,对吧?"
阿夫塞勉力轻轻磕了磕牙,说:"就是啊,问题的根源是那些噩梦。"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试过交谈治疗吗?"
"什么?"
"阿夫塞,你得让你的学徒——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佩蒂特。"
"就是她。让她读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你听。有人告诉我说,交谈治疗目前很流行。有个学者叫——哦,我好像永远都记不住她的名字。默克莱博,默克蕾博,差不多吧。总-之,她发明了一种科学体系,在这种体系下,人们只需要谈论他们遇到的困难,然后,哗!困难不攻自破。"
阿夫塞满腹狐疑。"嗯哼。"
"是真的。她把自己称作一名,一名——什么来着?一名心理什么师,意思很明显,就是医治人的意识。曾有一个家伙不远万里从詹姆图勒尔省横穿'陆地'去找她,这家-伙的精神长期抑郁,总是说他觉得自己的尾巴好像是沉甸甸地拖在头上,而不是长在臀部似的。原来,他小时候曾经从礼拜堂中偷过珠宝。他自己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但同默克什么的交谈不仅唤醒了他的记忆,还让他记起了埋藏珠宝的地点。他将珠宝挖出来归还给了礼拜堂,参加了罪人游行,此后的精神就比过去几千日好了很多。"
"我可没偷过珠宝。"
"当然了。但这个叫默克什么的人说我们的言行往往都有隐藏的原因。她也许能帮你找出噩梦的根源。"
"我不知道……"
"哦,这就是了!你不知道!你就试试吧,阿夫塞。你可不能老像一堆'铲嘴'的大粪一样四处走动。"
"我还以为我像'角面'大粪呢。"
"那得视光线强弱而定。总之,我需要以前的阿夫塞。我一个人没法管理这个疯子政府,你是知道的。"
"嗯——"
迪博抬起一只手说:"别再反对了。我会派人给默克什么的捎个信儿,让她今天下午找你去。你下午在石柱区吗?"
"不,我今天下午要去大夫那里。让她明天来吧。"
"很好。"
"但还有一件事,"阿夫塞说,"告诉她,如果她来的时候我在睡觉,让她别吵醒我。我需要休息。"
迪博磕了磕牙。"没问题。好了,屠夫呢?"国王的声音大叫道,"屠夫!肉!肉呢!我和我的朋友都饿坏了!"
飞船里,火焰正舔着天花板。外星飞船的内部曾一度被照得雪亮,而娜娃托也趁机看见了——真的是看见了——飞船的形貌。
在火光的强烈照射下,飞船蓝色的墙壁变成了绿色,墙面在经过了这么多世纪以后依然光洁如新,没有半点瑕疵。四周冷冰冰的柱子上雕刻着几何花纹。
娜娃托猛地受惊,被吓得气喘吁吁,爪子在烈焰中闪闪发光。
镇静,她想,镇静。
她无法扑灭火焰——水壶里的水对于油灯燃起的火焰无能为力。但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她曾对蓝色材料做过试验,无论她如何加热都无法使其燃烧起来。好了,等油燃尽-了,火就会自己熄灭的。
船舱里被烧得很热。
娜娃托将一只手放到鼻口处,将鼻孔掩住。雷兽油是一种清洁燃料,但这样短时间内的大量燃烧却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
她不能在这里停留。昆特格利欧恐龙近年来对空气有了更多的了解,娜娃托知道,燃烧的火焰会消耗掉她呼吸所需的氧气,在这里停留太久有可能会昏厥。而尽管飞船的材-料不会燃烧,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肉却多半易燃。她离开了狂飞乱舞的火焰,退进飞船无边的空旷和黑暗中。
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脚爪接触地面的脚步声外,她听不见任何响动,转过身看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和映在远处墙上跃动的侧影。墙旁边是一条没-有门的拱廊,娜娃托走了过去。灼热渐渐被抛在身后,飞船内部正常的凉爽感让她觉得清新无比。她的影子随她而动,像一幅活动的挂毯在墙上飞舞。
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呢?
嗯,当然是向右了。
不——向左。
左边,没错,走左边。左边。
她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影子也随着渐浓的黑暗慢慢消失了。
娜娃托将左手放到墙上,爪子仍旧伸在外面。她试图将爪子收起来,但爪子似乎不听使唤,只好随它们去了。她顺着拱廊往前走,带凹槽的爪子轻轻划过墙面。"噼啪"作-响的火焰渐渐消失了。
拱廊开始拐弯。
这儿有拐弯吗?
没错。当然有了,她想。在这里向右拐,前面不远处再向左拐。镇静点!
她已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火焰的光早已无处可寻。她将爪子从墙面伸到眼前,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她闭上内外两层眼皮,根本没有分别。四周只剩下摄人魂魄的-黑暗。
娜娃托缓缓前行,生怕在光滑而略微倾斜的地面上滑倒。
飞船发出一声呻吟。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又是一声呻吟,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似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猎手纹饰,然后碰了碰左肩,这是一种向上帝表示敬意的古老方式。
又是一声呻吟,声音低沉持久,声调哀婉。
飞船……是活的?这么多年以后都还是活的?
不可能,它早在几百万千日前就已经被掩埋在这里了。娜娃托将双手合拢,这才发现手一直在战抖。
呻吟,大声的呻吟——好像,好像是消化时发出的声音,好像她自己被活活吞了下去……
但她旋即用尾巴"啪啪"地摔打着地面。
理智点,她想,理智点。
她以前曾听见过这种声音,但没这么清晰。飞船船体的大部分都被掩埋在山崖中,日复一日,岩壁的石头受热膨胀,挤压着坚硬的飞船船壳,自然就发出了这种声音。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压力产生的时候如此靠近过船壳,但呻吟声肯定就是这样产生的。肯定是的。
她咬紧牙关摇了摇头。要是阿夫塞能看见我的话……
阿夫塞,他一直都那么理智,思维那么清晰。哦,要是让他看见娜娃托竟然如此愚笨,他一定会磕牙磕到所有松动的牙齿都脱落为止。
但她突然想到,如果阿夫塞现在能看见我?阿夫塞已经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娜娃托继续前行,爪子仍然探在外面,尽管她确信——确信——只要她一声令下,爪子就会缩回爪骨鞘中去,从她眼前消失。
从她眼前消失。
她又一次想到了阿夫塞。人失明以后的感觉是不是就同她现在一样?阿夫塞也像她现在一样害怕,一样不确定自己的脚步,一样不知道一步以外有什么东西吗?人怎么能适-应这样的生活?他真的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吗?就算是现在,就算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有可能适应这样的生活吗?
他从没亲眼见过他们的孩子,没见过娜娃托现在所处的这艘飞船,没见过首都里竖立起的他自己的雕像。
从来没有。但在许多千日前那个美好的日子里,他来到了杰尔博部族,在那儿看见了娜娃托。
他一定已经适应了黑暗。一定是的。
她继续在黑暗中穿行,阿夫塞的影子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力量。奇怪的是,她觉得他好像正在黑暗中用他的经验为她指引方向,与她并肩同行。
她的脚步声在拱廊中回响。岩石还在变热,飞船又呻吟了一声。
突然,她的左手落空了。拱廊同另一条走廊会合了,两条走廊正好垂直相交。娜娃托出了口大气。她的工作组在每一个走廊连接处的墙面上都用颜料标记了圆形的符号,将-飞船内部的每一条道路都用色彩标注出来。当然,现在她看不见颜料的颜色——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肯定能找到那个圆圈。她摸了摸齐肩高的地方,除了光滑的墙面外,-什么都没有,直到——对了,在这里。墙面突起了一块,是用另一种材料画上去的圆圈。那是一块干透的颜料。
娜娃托用爪子刮了刮颜料,指尖留下了细小的碎片。她将手指靠近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种气味,很淡,但一定没错:是硫磺,黄色的颜料。黄色代表的是被命名为"二号主轴"的走廊。她站定想了想飞船的大体结构。对了,二号主轴……这就说得通了。她-一直走错了方向,但她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虽然这得花些工夫。她可以从这里向右转,这样——大概走一百千步左右——就可以走到另外一条走廊的连接处。从那里向右-转再左转,就能走到通向外界的双层舱门了。
她停下来歇一脚,爪子滑回了爪骨鞘。片刻前的惊慌已经过去了。她抬脚——
那是什么?
一道亮光?
亮光?
在飞船里面?
真是疯了……除非有一只萤火虫或是会发光的小虫子飞进了飞船里面。
她抬头望着亮光闪过的方向。
什么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咦,阿夫塞不是说过他偶尔还能看见一丝光线吗?他的意识一直憎恨被剥夺掉的……
又闪了一下……
娜娃托将眼睛靠近墙壁,死死盯着黑暗。
飞船很旧了,出乎想像地古老。
又闪了一下。一道白绿色的光,几乎在她注意到之前就消失了。那是一条几何形状的线条,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真是难以置信。
娜娃托想在闪光的地方做一个标记,这样就能再找到它了。于是,她将脖子上扣饰带的链子摘下来,把宽宽的皮圈拿下来放在墙面上闪光点正前方的地面上。饰带上铜质的-装饰物打在飞船甲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还是活动的。经历了多年的岁月沧桑后,至少还有这么一小部分飞船在发挥着它的功能。
娜娃托尽量壮起胆子快步穿过走廊,希望能再拿一盏灯回来研究她的新发现。终于,她看见了走廊那头微弱的正方形亮光:是那间双层舱门的房间。内层舱门洞开,外层舱-门阻塞了一半,就跟她的儿子托雷卡在三千日前首次进入飞船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娜娃托侧身挤出舱门,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舱门越来越挤了,她的身躯将在一生中不断-生长,她最终将无法再挤进这扇门。
她爬下了木制脚手架。夜还不太深,太阳刚刚沉落西山。尽管如此,长时间的黑暗仍让当空的五轮明月似燎原野火般耀眼。
戴西特尔号的克尼尔船长渐渐恢复了理智。他从黄色怪兽的尸体上爬下来,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满脸惊诧。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靠在尾巴上,用沙哑的声音喃喃地说,"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船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齐胳膊肘以下全沾满了凝结的鲜血,整个鼻口也覆-盖上了一层红色。他将双手伸到眼前,试图擦去手上的血迹,"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又问。
托雷卡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怪兽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在从地盘争斗的疯狂中清醒过来之前,克尼尔已经吞下了三大块血肉,怪兽颈部、肩膀和背部的肉基本上被一扫-而光。
托雷卡向后退开,站定在距离克尼尔二十步远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杀死它?"他问。
船长的声音很低沉。"我——我不知道。它——它一定是入侵了我的地盘……"
托雷卡的尾巴摇了摇,否定道:"不对,它当时离你挺远的。你看见它就扑了过去,嗯,很残暴地扑了过去。"
"它是邪恶的动物,它必须得死。它威胁到我了。"
"怎么威胁到你了,克尼尔?它怎么威胁到你了?"
克尼尔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它一定得死。"他又说了一遍。他蹒跚着走向浪花轻柔的海边,蹲下来想洗净双手。海水被染成了浅红色,但他的手却不见得干净了多少-。他抓起一把湿沙,用沙粒将血迹擦洗下来。他使劲擦洗这双手,以至于托雷卡觉得再这么下去,船长的手上将沾满他自己的血。他终于停了下来,将水泼到脸上想将鼻口-清洗干净。
茂盛的灌木丛一直延伸到海边。突然,灌木丛临海的边缘上有了动静。那一刻,托雷卡还以为是另外一只黄色怪兽为它的同伴复仇来了。但来人却是另两名勘测队员——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她们是从南边着陆的。
这时,他看见了她们的脸。
她们的鼻口上也沾满了鲜血。
"托雷卡,"巴布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想刚才我和斯拜尔顿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四章
时至今日,阿夫塞的眼球已经长到正常大小了,黑色的眼球占据了曾经空阔的眼窝。他的眼皮因长期松弛而形成了永久的皱纹,如今虽然有眼球的支撑,那一道道黄色的线-条却是永远无法消除了。
尽管有了新的眼球,阿夫塞却仍旧没有复明。
同迪博吃完午餐后,阿夫塞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御医的医院。他又一次睁开眼皮,好让达尔—蒙达尔克检查他的眼球。
"你还看不见吗?"蒙达尔克问。
"没错。"
"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一丝光线呢?别的什么东西呢?"
"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的眼球看起来很正常,阿夫塞,它们应该是可以正常发挥功能的。"
阿夫塞的尾巴轻柔地摇了摇。"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得到一个自己很喜欢的玩具小船,而花时间给人补习数学作为交换。小船是用密度很小的石头雕刻而成的,看-上去十分完美。但有一个问题:当我将它放到池塘里时,它沉下了水底。它的做工十分精巧,惟独缺少了船原本应该发挥的功能。"他歪着头说,"就像一切都很正常却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实际上并不具备任何价值,不是吗?"
蒙达尔克点了点头,说:"说得没错。可是,阿夫塞,你的眼睛是能看见东西的:它们对光线有反应。对了,没错,或许你的新眼睛同身体其他部位的连接出现了问题。但-在我看来,你的眼睛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就只能说是上帝在报复我了。"阿夫塞半开玩笑地说,"真是个残忍的玩笑,不是吗?把眼睛归还给我,却不让它们发挥任何功能。"
"也许吧。"
"没什么好'也许'的,大夫。我虽然不是医学专家,但很明显,我的眼睛同大脑的连接有问题。"
"对于普通的失明病例,我完全赞同。但你的情况非同一般。你的眼睛的确对光线刺激有反应,而且它们还在转动,似乎能看见东西。如果神经受到了伤害,这两种情况就-不可能发生了。"
"但我跟你讲,我真的看不见。"
"没错,这就有另外一种可能了。"蒙达尔克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接着说下去。
"什么可能?"阿夫塞有些不耐烦了。
"你听说过'癔病'吗?"
"没有。"
"倒也不奇怪,这是个很新的医学名词。癔病指的就是有明显症状的神经性疾病,比如,非身体器官本身原因引起的瘫痪等等。"
阿夫塞疑惑地问:"比如说?"
"在过去几千日中有过不少这样的病例。有人的肢体看上去没受一点伤,可就是动弹不得,比如他或她的右胳膊吧,似乎什么事都没做,偏偏怎么都动不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呃,可确实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去如果你的胳膊不再管用了,大夫就会将它砍去,以希望再生的新胳膊能正常工作。这种方法有时管用——如果胳膊里的神经确实受到了-损伤。但有时再生的胳膊会跟以前一样,只是个摆设。"
"但瘫痪很有可能是脑血栓之类的原因引起的。"
"嗯,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蒙达尔克说,"当瘫痪是由脑血栓引起的时候,这将影响到身体的很多部位。嗯,人的右臂可能会完全失去知觉,同时右腿也会麻木,也-许连右半边脸都会受到牵连。但癔病引起的瘫痪却只会导致右臂失去知觉。丧失的知觉部分界限分明,嗯,正好到肩头为止,不会影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接着说。"阿夫塞说。
"呃,也有癔病导致失明的病例:眼球工作十分正常,但病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而你认为我就是这么一个病例?我的失明是由……由癔病引起的?"
"有可能。你的眼睛作为器官本身而言是能看见的,但你的意识拒绝看见。"
"胡说八道,蒙达尔克。我当然想复明了,从失明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盼望着能恢复视力。"
"下意识中是这样。但你的潜意识——嗯,这可不是我的研究专业,但有一名医生在治疗这方面的病症上颇有建树,阿夫塞。她曾帮助不少人恢复了手臂和腿的正常功能。-"
"真是无稽之谈,"阿夫塞说,"如果我双眼的功能不健全,那一定是生理上的。就这么简单。"
"也许吧。"蒙达尔克说,"但你见见她也没什么损失,对吧?"
"时间呢?"阿夫塞说,"我正在日渐衰老,蒙达尔克,还有很多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
蒙达尔克咕哝道:"就当是满足我的要求,阿夫塞,见见这个人吧。"
"我一直都在满足你的要求。我每隔十天就来这里报到一次,让你检查我这双形同虚设的眼睛。"
"我很感激你一直这么做。但是,想想你是多么幸运吧:几乎没有人在失去了双眼以后还能再长回来。现在放弃将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如果有机会——哪怕是一丁点儿机会-——让你自己复明,你都应该不遗余力地去抓住它,这是你亏欠自己的。"
"我得做一个现实主义者,这才是我欠自己的。"阿夫塞说,"这是我一生中引导自己前进的准则。我太老了,这一点是改不了的了。"
"就当是为老朋友帮个忙,阿夫塞,实际上是给你自己帮个忙。至少跟娜乌—默克蕾博约个时间交谈一次。"
"默克蕾博?"阿夫塞惊讶地问。
"你听说过她?"
"嗯,是的。迪博也一直要我跟她谈谈,他说她有可能帮助我摆脱梦魇。"
"那些一直困扰你的噩梦?"
"对。"
蒙达尔克的尾巴扫过地面。"那就行了。回石柱区去吧。我会同默克蕾博联络,让她去见你的。"
"迪博已经跟她约好,让她明天早上去见我了。"
"太好了。"蒙达尔克说,"谁知道呢?或许她既能治好你的梦魇,又能医好你的眼疾。"
娜娃托没必要等到清晨;夜晚在外星飞船中工作跟白天一样容易,何况今天是偶数晚,通常娜娃托都不会在偶数晚睡觉。她找到了从首都来的老朋友登—嘉瑞尔斯,他也是-出逃项目组里同她并肩作战的组员。他们拎了两盏新油灯,重新走进船舱,沿着走廊飞快地走过去。
很快,他们俩来到了用黄色颜料标注上圆圈的走廊连接处。黄色圆圈下方,是飞船制造者自己为这个连接处标注的数字符号。而在交叉的走廊尽头则摆放着她的饰带,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然后她朝着饰带缓缓走了过去。
"就是这里了。"娜娃托指着墙壁说,"这就是我看见闪光的地方。"
嘉瑞尔斯跟娜娃托年龄相仿,他长着比普通人长的鼻口,神情因此显得很哀伤;眼睛很小,双目距离很近。他凝视着墙壁,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娜娃托说,"一定是我们的灯光把它盖住了。拿着。"她走近些,将油灯交给嘉瑞尔斯,说:"拿着,走到走廊那头去,转过弯。"
嘉瑞尔斯放下带来的皮革卷,点点头照办了。黑暗中,娜娃托将她的脸贴在墙上。什么都没有。也许是闪光停止了,也许是她的眼睛还没得到足够的时间来适应黑暗。
她等了一百拍,重新试了一次,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刚才来的时候是白天,那时闪光还在。
真是没道理。人们通常都是在夜里点灯,白天关灯,这儿却恰恰同常理相悖。
突然,她想到了飞船顶部的黑色六边形矩阵。它们从阳光中吸取热量,这一过程显然只能在白天进行。这儿会不会就是传输能量的地方?
她叫嘉瑞尔斯回来。他走了过来,两盏灯提在身前,身后投下两条长长的影子。
"我看不见亮光了。"娜娃托说,"把灯提稳了,我想看看这面墙。"
娜娃托转过身,以免嘉瑞尔斯看见她要做的事,然后将爪子伸了出来。她挡住嘉瑞尔斯的视线,以防他看见她的爪子,然后触摸着墙壁,看有没有异常。
在这边。
一条缝隙。
两块嵌板的接口处。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条缝隙。整艘飞船看上去天衣无缝,像是用一整块蓝色材料制成的。
娜娃托用她中指的爪子沿着缝隙滑动,看它到底有多长。缝隙一直延伸到一个直角的转弯处,然后在墙顶上延伸出一臂长。等她触摸完后,大致勾画出了一个几乎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正方形,边长相当于她胳膊的长度。
"难怪以前没发现,"嘉瑞尔斯的小眼睛专注地看着方框说,"就算拎着两盏灯都很难看清楚。"
娜娃托点点头。"或许这块板原本被漆成了别的颜色。"她说。他们曾经在船上发现过彩色的灰尘,像是从墙壁上剥落的颜料;飞船蓝色的船身没有孔隙,即使有良好的环-境条件,颜料也很难附着在上面。
"那你看见光亮的确切位置是在哪里?"嘉瑞尔斯问。
娜娃托的饰带正好放在方框中央的下方。她将手指向嵌板正中央。
"我能看看吗?"嘉瑞尔斯问。
娜娃托急忙让开。嘉瑞尔斯走上前,两只手里各拎着一盏灯,仔细观察着墙面。他先说了一句"有可能",过一会儿又来了一句"有可能"。然后说:"对了,在这里。天-啊,太难发现了!这里有一些嵌进墙面的碎玻璃,跟墙面材料完全融合在一起。还有一排飞船制造者书写的几何图形。七个,不,八个图形。是一个词。"嘉瑞尔斯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紧急通道',"娜娃托说,"差不多这个意思。"
嘉瑞尔斯惊讶地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有没有参加过失败的狩猎,造成很多人受伤的狩猎?大夫来的时候必须决定医治的先后顺序,而且肯定是最急需医治的人首先得以救治。这艘飞船上,这块嵌板是我们-见过的所有部件中惟一还在工作的。当一点点能量通过某种方式进入飞船后,它是最先开始运转的。我不是水手,但我想,如果让克尼尔按重要性给船只上的物品排个主次-顺序,救生船、发射桶和其他应急物品一定是最重要的。"
嘉瑞尔斯低声嘟哝了几句,显然还没被完全说服。他随身带来了飞船的平面图,他将灯放到地上,展开图纸,跪下来细看。"根据图上的标示,这面墙的背后只有一间多人-居住的房间。对了,这里的墙是比普通瑞体厚——大约有三分之一步,但这并不反常。有很多地方的墙体比这还厚。很明显,墙后面是不可能安放救生船的,这后面放的东-西不可能有很大的体积。"
娜娃托点点头,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这块板卸下来,它一定是打得开的。"
"这可能是扇滑动门,就像我们见过的其他门一样。"
娜娃托摆摆尾巴以示否定:"那些门是嵌进墙里的,而且明显都是由消耗能量的装置来操纵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如果这真是个紧急装置,那这扇门一定是设计成非耗-能型的。"她停顿了一下,问道,"如果你是一只五只眼的怪兽,你会怎么去开这扇门?"
嘉瑞尔斯盯着地板:"呃,那样的话,我就只有惟一一种有用的肢体——那根长鼻子。开门的方法一定是你我用一只手就能办到的。嗯,我想想,那些怪兽只有我这里这么-高,"他将一只手举到胸前,"那根长鼻子倒能伸出去不少,但我想,如果他们要设计真正的门锁,就一定是在奔子弯曲后的高度。"
娜娃托点点头。"那么如果我们要找门把手,它就一定在嵌板的中间,大概在这里。"她用手指了指。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嘉瑞尔斯说。
娜娃托是个经验主义者,她用手掌按了按嵌板的中央,什么都没有。她再试了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推。她刚住手,嵌板就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开了。嘉瑞尔斯急忙伸手扶-住厚铁板的一侧,娜娃托扶住另一侧,合力将它放倒在地上。从嵌板背面能清楚地看见发出亮光的细小玻璃片。
嵌板搬开后露出一个小小的储藏柜,甩面放置着三只金属盒子。每只盒子的侧面都雕刻着嘉瑞尔斯在嵌板上看见的那个词,并伸出来一些手柄。娜娃托拉了拉其中一只手柄-,与之相连的盒子就从墙洞中掉了下来。盒子后部有一组柔软的绳子将盒子同墙洞相连,但娜娃托稍微用力一拉,那股绳子就掉落下来。绳头都连接在一个小小的插头上,-像是刻意设计成这样的。
盒子上还有小锁,将盖子紧紧扣住。娜娃托曾经在飞船上见过几次这样的锁,得费劲地将手指往后弯曲才能打开。但在经过多次实践后,娜娃托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她将-盒子打开。
里面全是橘黄色的粉末。
嘉瑞尔斯凑过来仔细看。"铁锈,"他说,"里面的东西早就化成灰了。"他退了回去。
娜娃托把手伸进盒子里翻搅,看还有没有剩下什么没完全腐蚀的边角。橘黄色的粉末摸起来很怪,暖暖的,暖得很不正常,而且没有铁屑那种尖利的感觉。与此相反,粉末-像滑石粉一样细柔,比较沉,像是某种大密度物质的粉末。娜娃托没让它靠近自己的脸,怕一不小心吸进鼻孔。
这就是些粉末,古老的粉未。
她跪了下来,倒转盒子将粉末倒在嘉瑞尔斯的平面图上仔细翻看,但倒出来的也只是研磨均匀的橘黄色细颗粒而已。平面图中央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粉末,个别粉末还滑到了-平面图边缘。
娜娃托失望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嵌在墙上的另外两只盒子上。第二只盒子显然在飞船坠落时被撞坏了,里面盛的东西则早已从盒子底部的一条缝隙中撒了个精光。第三只盒子-像是被锈迹粘在了墙洞中,否则就是制造者刻意将它焊在了那里。他们试了很久,却徒劳无功。
娜娃托叹着气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
平面图上的橘黄色粉末堆不再集中在图纸中央了,实际上,平面图中央已经彻底空了出来,粉末堆已经移出皮革图纸一半了。
一定是地面有些倾斜,它们往下流了,娜娃托想。
一转念,她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这些橘黄色的粉末在流动,没错,但它是在往上流,流向通往双层舱门的走廊。
"它们不是无智慧的生物,对吧?"戴西特尔号的克尼尔船长说着,将尾巴在沙滩上来回摆动,"它们是人。"
托雷卡指着异族恐龙躺在血泊中的尸体说:"那只恐龙还戴着铜首饰呢。"
"我们碰见的那只,嗯,也戴着首饰。"巴布诺说着,将饰带解下来抹去脸上的血迹。
"它们的大脑比其他任何动物都大,"托雷卡说,"因此它们是一种人,一种智慧生物。"
"而我们已经杀死两只了,"巴布诺摇摇头说,"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就好像看见——看见那东西就足够引起我的地盘保护本能似的,我觉得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侵犯。我的爪子伸了出来,之后的一切就记不太清楚了。接下来看到的就是我和斯拜尔顿站在死尸旁边。"她顿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是死尸残余的部分。"
"你没这种感觉吗?"克尼尔寻根究底似的盘问托雷卡,仿佛在寻求赦免。
托雷卡的尾巴摆了两下。"没有。异族恐龙的出现让我很惊讶,但我没感到愤怒。"
"当然了,你跟常人不一样,"巴布诺实事求是地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说得没错。"
"这些异族恐龙身上的特质能唤醒这种本能,"巴布诺说,"只要一看见他们,或者甚至一嗅到他们的激素味道之类的东西就会这样。"
"这跟激素没关系,"克尼尔说,"我跟托雷卡看见的那只恐龙当时在我们的下风处。"他望向大海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得回戴西特尔号了。"
"那这些尸体该怎么办?"巴布诺问。
"我的意思是,该怎么处理它们?我们就这么把尸体留在海滩上吗?"
"还能怎么办?"克尼尔惊呆了,"你不是建议我们把尸体带回船上当食物吧?"
托雷卡厌恶地皱起了鼻口。"不,当然不是了。但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他靠在尾巴上说,"如果我们想同这里的居民进一步接触的话,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向他们解-释事情的经过——表达我们的歉意,并让他们按照自已的风俗来安葬尸体;要么我们将尸体藏起来,希望这里的居民不要怀疑到我们头上。"
巴布诺看着托雷卡,她不是一只寻常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她的茸角一直伴随着她进入成年。茸角在她鼻口上投下一道黑影。"我提议赶紧把它们带回戴西特尔号,并尽快离-开这里。他们是邪恶的生灵,托雷卡。"
托雷卡惊讶地看着她说:"邪恶?你们走过来以前船长也是这么说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得勘测一下这些岛屿,这是整个地质勘探队的主要目标。至于我们,嗯,-要不要承认与这些人的死亡有关……"
"别,"克尼尔说,"我们怎么解释得清楚啊?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我们得用趸船把尸体运走,在他们膝盖上捆上大石头,等离海滨远些了再抛-进海里。"
巴布诺焦虑地摆动着尾巴,苦恼地说:"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也是,"船长附和道,"但既然我们对这里的人们一无所知,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一开始就觉得我们是……是……"
"杀人凶手。"托雷卡说。
克尼尔叹了口气。"没错。"
这下连托雷卡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苦闷了。"就算我们要带走尸体,也别把他们抛进海里。我想要,呃,研究它们的身体。"
"很好。"克尼尔说。他停顿了一下,又声音低沉地说:"来,把他们抬走吧。"
于是他们开始动手了。克尼尔杀掉的恐龙还在附近,"翼指"正啄着他的伤口,但等昆特格利欧恐龙一靠近,它们就振翅飞走了。
斯拜尔顿和船长将尸体抬向趸船,开始往戴西特尔号划去。托雷卡和巴布诺用干净的沙粒掩盖住地上的血迹,朝海滨走去。他们走到灌木丛伸进大海的地方,穿过灌木丛,-来到巴布诺和斯拜尔顿遇见另一只异族恐龙的地方。
"啊——噢!"巴布诺将头左右转动,四下张望。
那只恐龙不见了。
第五章
娜乌—默克蕾博的病历本
很明显,关于交谈治疗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我接到国王的旨意去治疗一个新的病人。之前,我一直希望这个病人就是国王他自己。我想,两千日前对他领导地位发起的挑战-可能引起了他情绪上的问题。没错,他在抗击霸王龙的过程中表现出色,但那场挑战如果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也不足为奇。毕竟他亲眼目赌了六名省长学徒的死亡,似乎-这还不够惨烈,之后他还被迫将自己的双臂咬了下来。
但见了以后才知道,我的病人在政府中的职位还没那么高。可无论如何,萨尔—阿夫塞也可算是一个有趣的病例了。我已经大致看过了与他相关的信息。阿夫塞正值中年,-大概三十四千日前在阿杰图勒尔省的卡罗部族被孵化出来。他智商极高,十三岁时就被征召到首都,成为了皇家占星大师塔科—萨理德众多学徒中的最后一名学徒。
阿夫塞的一生自然过得很精彩。当戴西克尔号帆船做首次环球旅行时,他在船上;是他阐明了"上帝之脸"的真实情况,并发现我们的星球将最终碎裂成一道环带。一开始-,他的现点被宣布为异端,而已经谢世的、当时的首席祭司德特—耶纳尔博用一柄庆典上用的匕首将他的眼珠剜了出来以示惩戒。但一个鲁巴尔猎手的地下组织却宣称阿夫-塞就是那个人——鲁巴尔临终时预言将出现的最伟大的男性猎手。阿夫塞的狩猎——当然,是在他失明前——确实很壮观:他杀死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雷兽,打败了一条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还放倒了一只"尖齿颚"。
阿夫塞同瓦博—娜娃托的八个孩子因他的功绩而得到了赦免。同鲁巴尔猎手紧密联盟的血祭司们都拒绝吞噬他的任何一个孩子。
现在,这位出色的人物开始做噩梦了。
我一直怀疑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好了,我很快就能知道将我们推向星系的人到底是受到了些许困扰,还是如同他的诋毁者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个疯子……
石柱区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吸引力。哦,到首都来游玩的人们还是会跋涉到这里来,观看临海的山崖边高高的草丛中由四十九块巨石拼成的石阵。没有人知道这些巨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肯定是在史前。
可石柱区同托雷卡在弗拉图勒尔省挖掘出的古代宇宙飞船相比,仍没那么重要。那艘庞大的飞船已存在上百万千日了。即使是作为昆特格利欧恐龙最古老的居住地的石柱区-,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无论如何,阿夫塞仍坚持常去那里走走,并将那里作为给自己学徒上课的露天教室,一个人的时候则在那里独自沉思休憩。
当然,他独自一人的时间很少。他的蜥蜴高克时常跟他在一起,躺在它最喜欢的石柱区的大石头上晒太阳。阿夫塞也有一块自己喜欢的石头。此刻,他正坐在这块石头上,-尾巴垂在身后,失明的双眼朝向岩石遥远的边缘。他能听见"翼指"在空中飞起降落时发出的"啾啾"声,以及草丛中蟋蟀和其他昆虫的鸣叫。虽然他坐在首都港口往北较-远的地方,却仍能听见船只鸣响钟鼓的声音和商人们偶尔为新到的货物讨价还价的声音。海边的气味也很重,风中带着咸咸的味道,夹杂着馥郁的花香。
"能允许我进入您的地盘吗?"阿夫塞没有分辨出说话人的声音。
他转向话音传来的方向。"哈哈特丹①,"他说,"您是哪位?"
声音更靠近了,但风转向了,阿夫塞闻不到激素的味道,因此也辨别不出来人的性别。
"我叫娜乌—默克蕾博,"根据说话人的音量来看,她应该就在十五步以内,"刚从玛尔图勒尔省的鲁朵部族迁过来。"
阿夫塞没必要再做自我介绍了。首都的盲人本来就不多,而他的饰带半黑半绿,是出逃项目的颜色,将他同其他盲人区别开来,即使不知道他经常到石柱区的人也不会混淆-。但他还是谦虚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鞠了一躬说:"很高兴你能来,娜乌—默克蕾博。迪博说过他会请你来见我的。"迪博认为默克蕾博是位女性,但她仍站在阿夫塞的-下风处,阿夫塞没法证实这一点。
"我很高兴能为你效劳。"默克蕾博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听说,嗯,你睡得不太好。"
阿夫塞点点头。
"今天达尔—蒙达尔克还捎话给我,说你的眼睛已经再生了,但你还没有复明。"
"那也是真的。"阿夫塞沉默了一下,说,"你能帮帮我吗?"
"不能,"默克蕾博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帮不了你。"她抬起手示意阿夫塞先不要反对,随后磕了磕牙,意识到阿夫塞根本看不见她的手势,"但请别误会,交谈治疗-确实能帮你.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问题在你自己身上,治疗也得靠你自己。我只能控制治疗的过程。"
①哈哈特丹:昆特格利欧语,意为"我允许你进入我的地盘"。
阿夫塞皱了皱鼻口,说:"我听不懂。"
"你对心理学知道多少?"
"我知道那是对人的意识的研究。"阿夫塞说,"古代心理学家多尔加是公认的鼻祖。"
"没错。"默克蕾博说,"但多尔加算不上心理学的奠基人。她认为,头部和尾部分别是我们性格中相抵触的两种力量存积的地方——艺术感知力和感官存在于脑部,而无-意识和无知觉的力量则存在于尾部。"
"是的,我还记得这一点。"阿夫塞说。
"当然,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嗯,我们的性格中确实存在两种相对的力量——意识和潜意识——但二者均存在于我们的脑部,而不是肢体的各个部位。意识包括明确的、-知晓的和后天学习获得的东西——也就是我们能意识到的东西。潜意识则由本能和基本冲动、动机构成,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领域。意识和潜意识的争斗就构成了我们的性格-。"
"但我们真正的自我是意识啊。"阿夫塞说。
"不是。意识能代表我们希望成为的样子,或者宗教教义宣扬的人格但潜意识的作用与意识同等重要,它也在引导着我们的行为。"
"可如果潜意识是不可知的,那不就等于不存在了吗?"阿夫塞回答道,"与多尔加同时代的克拉德克说过,不存在的物质不能算物质。换言之,没有物质实体承载的概念-是毫无意义的。"
"噢,一点儿没错。"默克蕾博说,"也许我的阐述不够准确。潜意识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可知的,但我们可以一同去探求它,就像望远器能让你看到肉眼看不能见的天体运-行一样。好了,萨尔—阿夫塞,如果你愿意去探求你性格中一直受压制而隐藏的未知部分,我们将有可能找到你做噩梦的根源。"
飞船看起来像是在熔化。
外星飞船仍从岩壁突出来,但飞船正下方的岩石已经变成了同飞船一样的蓝色,就好像熔化的液体在顺着峭壁流淌下来。可飞船并没有熔化——它棱角分明的船壳仍完好无-损,岩壁上的蓝色物质却还在蔓延。
娜娃托像一只绿色的蜘蛛,沿着峭壁上搭建的用金属螺丝固定的攀爬绳往下爬。她还在岩层上,但大约十五步以下的绳梯正好同流动的蓝色物质持平。她继续往下爬,尾巴-垂在身后,一直爬到蓝色物质触及不到的地方。
粗糙的绳梯通常会在风中微微摆动,但如今却像被粘在了岩壁上的蓝色覆盖物。娜娃托爬到了蓝色物质的底线上停住,岩壁再度暴露在外。她将指尖划过岩石同蓝色物质交-界的地方。她一直以为蓝色物质同岩壁不是牢牢附着在一起的,就像树干上流过的汁液一样,但如今看上去,蓝色物质倒像是渗进了岩石。这也有道理:蓝色物质刚才是液-态,如今风干板结了。它还很可能流进了砂岩的缝隙。
但是,如果蓝色物质凝结前是液态——用熔融的蜡作类比还算恰当——那它如今已经完全凝固了。可它一点儿黏性都没有,不可能曾经是固态以外的其他形态。
这东西一定是从飞船里流出来的,因此只可能覆盖在岩石表面。除了流到外界的橘黄色粉末外,飞船没有外泄过任何物质,而即使覆盖岩壁的蓝色物质只有蛋壳那么薄,那-也已经比所有的粉末还多了。
娜娃托又往下爬了一段,在绳梯同蓝色物质粘连的地方攀爬起来很困难。她的双眼现在正好同固定绳梯的一颗螺丝一样高,这颗螺丝已经被蓝色物质包裹住了。这就是证据-,她想,蓝色物质最初是液态的,它流过了只在岩石中探出头的螺丝。
在螺丝的洞里应该很容易就可以看见蓝色覆盖层到底有多厚。娜娃托随身带着工具袋,就在她的尾巴上。她用榔头的"八"字嘴钳住螺丝头,弯曲双腿,用脚抵住垂直的岩-壁,利用膝盖伸展的力量将螺丝拔出来。
她使了几次劲,螺丝猛地被连根拔起,娜娃托像攀岩的人一样在岩壁上飞荡开。她扔下榔头和螺丝,任由它们坠落到山下的海滩上。失去螺丝的固定,攀爬绳从岩壁脱开了-。娜娃托死命抓住绳子,同它一起在空中旋转。最终,她重新掌握了平衡,荡到螺丝洞边。要看清洞里的情形很难;每当她把脸凑近时,头部的阴影就把螺丝洞挡住。但她-还是努力看到了。
螺丝洞里全是蓝色。
要说螺丝洞太松了,以至于蓝色液体一路流进了洞中并凝固下来是不太可能的,但娜娃托突然明白过来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稍后,她可以挖掘蓝色物质同砂岩交界的地方来-证实这一点,但她现在已经明白了。
蓝色物质不是覆盖层,不是从宇宙飞船中流出来并凝固的液体。
不,岩壁本身已经变蓝了。不知怎么的,整个岩壁正慢慢变成同古老的飞船一样无比坚硬的物质。
等到托雷卡和巴布诺返回戴西特尔号后,克尼尔和斯拜尔顿带回来的异族恐龙的尸体已经摆放在托雷卡的解剖桌上了。在各种各样的地质勘探行程中,托雷卡已经收集了很-多生物标本。而他就常常在这个由船舱改建的实验室里解剖动物。南极类似"翼指"的"潜水者"也是在这里解剖的,就是这种会游泳的生物首次给他带来了提出进化论的-灵感。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解剖桌,桌面由两块宽木板构成,分别从两侧向中央微微倾斜。但木板正中央并没有完全合拢,而是留下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好让血液流到下面的陶罐里-。
托雷卡原本打算让每个人都看看这具尸体,这很有可能是他们近距离观察异族恐龙的惟一机会,但他却对观察者们的激烈反应惊咤不已。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人们都探着爪-子,而有一个人——老比尔托格,戴西特尔号上资历最深的大副——走出来时的步伐甚至有些跃动的姿势。虽然没来得及看的船员们提出了抗议,托雷卡却坚持不再让人进-入实验室。任何能激起一丁点儿地盘本能的举动都必须明令禁止。托雷卡常常被盖拉多雷特号的故事所困扰,这艘时运不佳的帆船被海风吹到了岸边,甲板上七零八落地堆-放着船员们早已腐败的尸体,有些甚至还保留着垂死挣扎的迹象。
夜已深了,但今晚是偶数夜,托雷卡与一半船员都会保持清醒,剩下的一半船员则已进入梦乡——这样轮班当值是为了避免激起地盘争斗本能——他决定点起灯开始解剖。
异族恐龙的肩胛骨和一部分脊椎已经被克尼尔撕咬开了,托雷卡拿起一把解剖刀,但在动手前却有些迟疑。此前他解剖的动物成百上千,而且也早已研究过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解剖图,但他从未切割过任何人的肢体。尽管异族恐龙的皮肤是黄色而不是绿色,但那很显然是一个人;他身上佩戴的铜饰反射着跳跃的灯火。
当昆特格利欧恐龙死亡的时候,人们会为他举行一系列的仪式,包括在礼拜堂为其祷告,让亲人悼念五天,最后再将遗体埋葬在预先划定的墓穴中,让他回归自然。
但这只异族恐龙却无法按照他自己的习俗入土为安。实际上,因为托雷卡一行人很快就不着痕迹地逃走了,遇难恐龙的同胞们在短期内甚至不会察觉到他的死亡,只有在最-后寻觅未果的情况下才能下此定论。
托雷卡觉得只把这具尸体当作标本是不对的。他放下解剖刀,回自己的房间一趟,很快拿来了鲁巴尔猎手祝祷书,找到合适的一段祷文,轻声对着遗体念道:
"我对这位不知姓名的死者表示哀悼,因为同他成为挚友的机会已经错过。尽管我们不曾相识于尘世,但也许会在天堂里偶遇,在那里并肩狩猎。你去往天堂的旅程将是安-全的,陌生的朋友,因为我们都是上帝之手创造的灵魂。"
念完后,托雷卡沉默了一阵,然后拿起解剖刀开始工作。
异族恐龙的骨骼结构跟昆特格利欧恐龙十分相似。他的手臂同肩膀的连接方式与昆特格利欧恐龙并无二致,脊椎固定背部上层肌肉的序列也很相似。
托雷卡将尸体翻过来,切进他的胸膛。多数肉食性爬行动物都有两种肋骨:从脊椎延伸出来的大肋骨和通过肌健同背部肋骨相连的胸部小肋骨。异族恐龙也有这样的小肋骨-,实际上,托雷卡将手压在他的皮肤上数了数,发现异族恐龙的脊椎、背部肋骨和胸部肋骨的数目也同昆特格利欧恐龙一致。
在察看下半截尸身前,托雷卡先看了看他的头颅。这里的结构有些不同。异族恐龙的颈部肌肉不及昆特格利欧恐龙结实,这是讲得通的,因为前者的下颌不太突出,使得颈-部需要支持的重量较轻。前者眼球中有一块巩膜骨,这倒更像霸王龙和其他一些草食类爬行动物,但昆特格利欧恐龙没有。此外,异族恐龙的鼻子上有几个小角和骨状瘤,-使得他的头部看起来更像霸王龙,而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么光滑。
托雷卡重新摆放了一下尸体,以方便解剖下腹。小肋骨给简单的腹部解剖制造了困难,但是,同昆特格利欧恐龙一样,异族恐龙前后两组肋骨之间有一道缝隙,中间只有皮-肤、肌肉和肌腱覆盖连接着。托雷卡在那里划了一条垂直的长口子,然后再水平划了很深的一道。他将划开的四片皮肤翻开,露出腹腔。
里面有些硬硬的蓝绿色东西。
一块砂石?食肉动物怎么会吞砂石!而且砂石也不可能有这么大!
随后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从形状和大小上看,这跟昆特格利欧恐龙也差不多,只是那怪异的颜色让托雷卡没有立刻辨认出来。
那是一枚蛋。
一枚还没见天、未及孵化的蛋。
但这只异族恐龙看起来像是男性,因为他长着垂肉袋。难道他把蛋吃下去了?
托雷卡将尸体倾斜,察看生殖器上的褶层。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女性。或许两种性别的异族恐龙都有垂肉袋。真是奇妙。
他轻轻将尸体放平,将手伸进洞开的腹腔。他的双手沾满了黏滑的体液,生怕将蛋滑落到地上,因此加倍小心地将它捧了出来。蛋的中轴线只比托雷卡的手掌略长几分。
腹腔内还有一枚蛋。
托雷卡轻轻将蛋放到地上,以免晃动的船身让蛋从解剖桌上滚下来,然后将第二枚蛋也拿了出来。
后面还有一枚蛋,他也给拿了出来。之后看见的就是第四枚蛋的碎片和涂满蛋黄的腹腔壁:这枚蛋在体内就被压碎了,或许是克尼尔将异族恐龙摔倒在地的时候碎的。
此外便没有别的蛋了。
昆特格利欧恐龙通常一次生八枚蛋。如果这只恐龙不是特例的话,她的种族一定是每次生四枚蛋。
完好的三枚蛋都已长成,有坚硬光滑的蛋壳,似乎就快要生出来了。事实上,托雷卡觉得,或许他们遇见的这只异族恐龙是在沙滩上寻觅合适的生蛋地点。他也听说过从临-死的母体身上把蛋取出来的事情。
托雷卡急匆匆跑去找包裹蛋的皮革毯子。
第六章
"交谈治疗不完全是轻松愉快的过程,"娜乌—默克蕾博斜靠在尾巴上说。她正站在距离阿夫塞的石头约十五步远的下风处,"你必须将自己的内心想法真实地告诉我。还-有,治疗将花费大量的时间,我们必须每隔一天就交谈一分天①,这还得坚持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得一个千日吧。"
"总共五百次会面!"阿夫塞说,然后他又习惯性地开始做算术,"也就是说我们总共交谈的时间将达到五十天。"
"没错。"
"默克蕾博,我没法抽出五十天的时间。我已经老了。"
"既然你以数学闻名,那我们就来算算吧。你并不老。如果你活到人的平均寿命,那你现在还没活到一半呢。"默克蕾博"咝"地发出长长的一声感叹,"喏,你的病例非-同寻常。一般的病人都是自己来找我,他们信任我的医术,也乐意接受治疗。而你跟我见面却是国王和医生推荐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怀疑我,也不愿意进行治疗。"
"提出质疑是一名优秀的科学家必备的素质。"阿夫塞说,"至于乐不乐意的问题,我说过,我没法抽出五十天的时间。"
"国王告诉我,得把你当作一个病人,"默克蕾博说,"而我是迪—迪博忠实的子民。可如果现在你不愿意的话,你的厌烦情绪只会随若交谈的延长而加剧。你必须全身心-投入治疗,否则是不会有成效的。"
①一分天是一天的十分之一。
"没有成效就没有成效喽。"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耸耸肩,说:"那是你的损失。我晚上睡得很好,阿夫塞,我的视力也没有问题。我可没指望你嫉妒我,但你的朋友们却误导了我,让我以为你也希望得到良好的-睡眠和视力。我知道我弄错了,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宝贵时间。"
默克蕾博抬腿走了。昆虫仍在鸣叫。在她经过三个石柱区的巨石后,阿夫塞说话了。"等等,"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回来。"
默克蕾博朝着阿夫塞的石头往回走。
"对不起,"阿夫塞说,"我明白,你是想帮我。拜托了——我确实愿意得到治疗。"
"好的,"默克蕾博说,"那就得谈谈我的酬劳问题了。"
"我有不计其数的皇室赏赐,"阿夫塞说,"请你跟皇宫里的狄—拉瑞商谈;他会处理这个问题,让你满意的。"
"我会跟狄—拉瑞谈的。"默克蕾博说,"但只让另外一个人付给我酬金是不够的。我们将踏上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阿夫塞。我俩之间必须达成一个协议。我一般不会-同病人说这个,但我想你自己也会想到这一点——等我一离开,你就会派助手去图书馆,让他或她把我的学术著作带回来读给你听,这一点我也清楚。"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发现在治疗开始后,病人就开始借故回避治疗。他们想逃避难题。因此,我将对你的每次治疗收取私人费用,无论你来不来都照样收取,这一费用将高昂到让你舍不-得浪费掉。"
"收费!除了皇宫里付给你的以外?"
"是的。你常常说你的时间有多宝贵,阿夫塞。我的时间也一样,我也不希望轻易浪费。"
"但是收费!医生从来不直接跟病人做交易的,默克蕾博。你已经有薪水了。"
"跟这个毫不相干。你必须全身心投入治疗,而收费能多多少少保证这一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再声明一次,我一般不会这么讲,但以你的智商也不难明白。在治疗过程-中,你会对我产生不良的反应,有时还会是愤怒和仇恨。付钱给我会让你因此产生的罪恶感有所减轻。你不能因为我容忍了这些情感爆发而对我心存感激和亏欠;相反,你-必须觉得自己有权发泄。"
阿夫塞沉默片刻,说:"虽然迪博满足我的需求,默克蕾博,但我的私人财产很少。我的财产大多用于资助学术研究了。我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任何船队或商队的股份,-只有几个商业标识。我怎么付钱给你?"
"你最珍惜你的哪种财产?"
"我的财产也不多,但我认为最珍贵的礼物是娜娃托送给我的望远器。但它现在在我儿子托雷卡手里。"
"还有什么?"
阿夫塞的尾巴拖在他所卧的岩石上左右摇晃。"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的老师塔科—萨理德留给我一整套他最著名的作品《关于行星》。"
"书本对于失明的人有什么用?"默克蕾博问。
"哦,我有时会让学生读几段给我听。但光是拥有它们,用手指抚过克尔巴皮的书脊,嗅一嗅带点儿霉味儿的书页——这就足够给我带来欢乐了。"
"这套书有多少卷?"
"十八卷。除'上帝之脸'外,每颗行星都分别写了三卷。"
"很好。"默克蕾博说,"五百除以十八是多少?"
阿夫塞歪着头想了想,说:"差一点儿二十八,准确地说是二十七点七七八。"
"好极了。你得提前支付医疗费,今天就得把著作的第一卷给我。以后每做完二十八次治疗,你就再给我一卷。如果你坚持做完了五百次治疗,我们就再协商。同意吗?"
"我很珍惜这些书。"阿夫塞轻声说。
"同意吗?"默克蕾博厉声问道。
阿夫塞低下头,失明的双眼盯着地面。"同意。"他最终说道。
娜娃托恨不得用尾巴抽自己几下,先前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而且这只不过是她自己发明的望远器的逻辑衍生物而已。望远器利用透镜使远处的物体看起来近一些,而这个工-具,显微镜,则是利用透镜使细小的东西清晰可见。显微镜的发明人,阿杰图勒尔省布拉姆图部族的波尔—范贝尔克已经用它发现了很多让人惊异的东西,包括一滴水里细-微的生命形式和植物叶片里微小的组织!
娜娃托在岩壁上再度保持住身体平衡,一只手握紧绳子,用显微镜观察蔓延的蓝色。
在蓝色的边缘,她能看见移动的微粒形成的图纹。在显微镜上,微粒仍不可见。但同水滴里乱哄哄的情形相比,这些微粒却在按照一定的方式向四周移动。娜娃托好像在从-高耸入云的圆形剧场上空欣赏舞蹈,虽然无法辨认出单个的舞者,但其动作的精确性仍不失为一种美。
舞者,娜娃托想,细小得连肉眼都看不清的舞者。
但是它们不只在跳舞,它们正像蚂蚁堆蚁山一样精确地移动着。
她心中有两个声音在争斗,一个说这些小东西是活的,另一个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么古老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有生命?但如果它们不是生灵,那又是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它们都构成了奇观。几乎整个悬崖都是蓝色的了。
如果想跟异族恐龙进一步接触,托雷卡就必须上岸去——并且只能一个人去。戴西特尔号已经航行到了南边,正从另一个方向接近群岛,这样他们的抵达才不会跟最西边海-岸上的谋杀联系在一起。
这些群岛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白天有烈日当空,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阳光都被"上帝之脸"挡住了(尽管该群岛位于赤道极北,阳光在"上帝之脸"北面的光-线要比"上帝之脸"的直径短),但即使"上帝之脸"一片黑暗,紫色的天空也不会比黄昏时分昏暗。而午夜时分,当太阳照耀着另一个半球时,"上帝之脸"就完全呈现-在天空中,占据天空四分之一的空间,将海浪照得金光闪闪。
因此,戴西特尔号根本没有机会悄悄驶近岛屿,以便让托雷卡下船。他只能游到岸边去。他取下了自己的饰带,以免阻碍自己游泳,但也并非全身赤裸:他在腰部系了一根-游泳皮带,上面有蜥蜴膀胱制成的防水袋,用来盛放储备物品。
戴西特尔号甲板上,巴布诺和克尼尔船长正站在他身边。托雷卡一离船便无法再跟他们联络了。他们只是约好,戴西特尔号将驶离海岸,二十天后回到同一个地点接托雷卡-;如果他没有同他们会合,克尼尔将扬帆返航,而不再进一步冒险同当地人进行灾难性的接触。
巴布诺的语气中充满了焦虑。"自己小心,托雷卡。"
托雷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一直希望他俩的关系能像现在这样亲近。"我会的。"
"我们会回来接你的,小伙子。"克尼尔说。
"谢谢您。"
托雷卡走到船舷边,准备爬下连接趸船的绳梯。他原本可以划趸船过去的,但要一个人操纵那么大的趸船是很困难的;游泳相对而言反而更加简单快捷。他爬到船的底部,-用力弯了弯上身躯干,同时他看见在甲板上的克尼尔和巴布诺也冲他鞠了一躬。
海浪很高,在托雷卡爬到最后一格绳梯的时候,浪尖已经打到了他的小腿。他毫不迟疑地放开手,滑进波涛中。
他们所处的纬度偏北,海水水温要比托雷卡习惯的低,但还不至于造成什么困难。他将双手平贴在身侧,双腿在身后伸直,摆动尾巴,冲开海水游向前方。他一路上看见一-群银鱼和几只漂在水面上的透明漂鱼。长途游动中,"上帝之脸"慢慢消退,太阳渐渐接近它的边缘。
托雷卡看见远处有几艘异族恐龙的帆船,但他们不喜欢驶离海岸太远。这并不奇怪:异族恐龙很可能早就认定群岛周围除了万顷海域外,一无所有。
即使远望也能发现异族恐龙的船只看上去很不一样,这让托雷卡很惊讶。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船有钻石形外壳和方形风帆,桅杆的数目为偶数(戴西特尔号有四根桅杆)。远-远驶向托雷卡左边的船,有圆形的船壳、三根桅杆和相互重叠的三角形风帆。
托雷卡离岸只有百步之遥了。他正靠近的城市像是一个由木结构建筑构成的海滨小镇,他立刻感受到了浓郁的异域风情。昆特格利欧恐龙通常用土砖或石块修建房屋;木结-构的房屋显然更容易被油灯点燃。这里房屋的形状多奇怪呀!他们似乎在避免直角;从这么远的地方不太看得清楚,但许多建筑似乎都是八边形。
托雷卡停顿了一下。海岸边一座宽阔的木结构码头建筑前,穿行着五六十个人。这么多人!噢,他们看来似乎根本没任何地盘争斗本能。托雷卡随即看见了让他惊诧不已的-情景:两个人肩并肩走过码头。他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肯定没看错。
他们竟然手牵手。
真是不敢相信,托雷卡想,绝对难以置信。
他继续游泳,靠着尾巴的摆动游完了剩下的路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他看见一只手指向他,然后听见一声大喊。其他人也望向水中,更多的手指向了他。其中一人转身朝八边形建筑跑去;有两个人则抓住一个小孩,不-顾他的好奇心将他从码头边拖走。另一个人大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两个人也莫名奇妙地大喊着回应他。托雷卡离码头只有十步了。
有人将一只黑色的金属管子对准托雷卡,一道闪光从管子的开口冒出来,发出像"铲嘴"叫喊一样的声音。有东西射进水中,托雷卡身畔的水爆炸了。另一个人跑到拿着管-子的人身边,愤怒地打着手势要他把管子放下。
码头一侧有一条绳梯通到水中。托雷卡抓住了它。绳梯的材料是托雷卡不曾见过的——或许是某种水草纤维——而绳梯上编织的复杂绳结也是他前所未见的。但很明显,这-是用来让人从水中爬上岸,或从岸上爬到水中用的。他一级一级往上爬,风吹过他的身体,让他觉得很凉。最终,他爬上了码头;码头也很奇怪,是由长长的木板竖着搭建-成的,而不是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横着搭建。
托雷卡站在那里,全身淌着水,双手贴在臀部,看着周围打量他的异族恐龙们。一些人用手指着他的游泳皮带,托雷卡这才想起来他们遇见的第一只恐龙还戴着首饰。他们-一定知道他是智慧生物。这些异族恐龙都戴着铜首饰,有一些还穿着一种用比皮革柔软的材料制成的马甲。
拿着金属管子的恐龙站在人群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拿管子的姿势使他能在一瞬间再度抬起手来射击。
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说话,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
托雷卡看见人群后面有个人正试图走进来。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拍打着人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让开,或是轻轻将他们推开。这要是在"陆地"上,他的脖子早就被撕裂了,-但这里的人们竟然很乐意为他让道。等他到了前排,托雷卡看见这个人也挥舞着金属管子,但这只管子更加小巧便携。他的双臂都戴着别人没有的黑色臂章。
"你好。"托雷卡说着,鞠了一躬。这一刻似乎应该说点儿什么,但既然异族恐龙的语言听起来像胡言乱语,那托雷卡的话在他们听起来很可能也一样。"你好。"他只是-简单重复了一遍。
戴着臂章的异族恐龙同问了一句"你好"。一时间,托雷卡还以为那只恐龙听懂了他的话,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对方只不过在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如果这只恐龙是昆特格利欧人,那他一定要比托雷卡年轻很多,但没有一只异族恐龙的体积跟老年昆特格利欧恐龙一样大。或许这个地方没什么老人走动,要不就是异族恐-龙没有昆特格利欧恐龙长得快,身型也没那么大。
托雷卡朝市区方向作了个手势,他希望向对方表明他想进城去。戴黑臂章的恐龙警惕地看着托雷卡,然后闪到一侧。托雷卡开始走下码头,这只恐龙则默默地与他并肩同行-。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喧哗。一些恐龙的爪子已经伸出来了,另一些则无动于衷。如果是昆特格利欧恐龙,那就意味着一些人受惊了,而另一些则只是好奇而已——继续走-下码头的托雷卡也正有着相似的复杂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