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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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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内容简介
《遮蔽的天空》讲述了我们一生中会遇到的绝大多数问题:爱情、婚姻、旅行、死亡、存在价值、人生意义意识到人生虚无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实地活着。 二战结束后,三个美国知识分子前往非洲撒哈拉旅行。波特和姬特结婚12年后彼此疏远,渴望通过这次旅行来恢复感情。然而他们在空旷浩 渺的沙漠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两人更加疏远。在死亡降临时,他们才真正面对彼此,发现每个人的生命都极其有限,但为时已晚,过于触碰虚无的他们注定要在沙漠里永远流浪下去

《遮蔽的天空》导读
托拜厄斯·沃尔夫[1]
1949年,保罗·鲍尔斯出版了《遮蔽的天空》,这是二十世纪最具原创性,甚至可以说最富想象力的小说之一。
故事主角波特·莫斯比和他的妻子姬特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流亡者:这对夫妇在物质上丰裕富足,精神上却无所皈依,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说家乡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法让他们感觉安全,这是战争带来的浩劫造成的后果。为了逃避满目疮痍的欧洲村庄,他们决定在北非游荡,但这却是个错误的选择。在寂静空旷的沙漠和天空中,强烈的与世隔绝感摧毁了他们的自我认知(波特的护照被偷了,他感觉自己“死了一半”),也颠覆了他们对彼此关系的信念。
当然,怀疑是背叛的序曲。他们开始在所有方面背叛彼此,直至背叛成为一种本能。姬特抛弃了生命垂危的波特,转投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多快乐啊,”她想道,“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后来她成了阿拉伯商人贝尔卡西姆的小妾,在绝对的臣服中,姬特找到了“无须思考的满足,一种她很快就视为理所当然的状态,接着就像毒品一样,再也离不开它”。
贝尔卡西姆对她失去兴趣以后,姬特离开了他的家,去寻找另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她觉得“只要和贝尔卡西姆有任何一点儿相似之处的造物都能像贝尔卡西姆一样令她愉悦”。只要有人能主宰她,姬特毫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因为她只能在被主宰中找到自己。法国殖民当局最终找到姬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对自己的名字也毫无反应。
姬特的堕落是创伤所致,但最令人不安的是,她拒绝承担意识和责任的重负。“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早在她成为贝尔卡西姆的禁脔之前,早在她仍在沙漠中游荡时,她就这样想过。“她正奋力抵触自身的存在。她所想做的不过是照常吃饭睡觉,然后顺从地迎接征兆的降临。”她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他们会强迫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对她说:‘看啊!’……黑色的梦境将会被打碎,恐怖之光将会源源不断地照进来……”
有人说,《遮蔽的天空》像一场噩梦;这本书的字句太容易让我们迷失其中,因为它暗藏着一种非现实的恐惧。这部小说的力量恰恰在于,它迫使我们直面现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告诉你拒绝责任、拒绝选择的劳苦将带来莫大的自由,哪怕正是那些选择造就了今日的你。渴求随波逐流的“无须思考的满足”并不新鲜,但要满足这种欲望,我们现代人有无数种方法: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极权主义宗教、毒品、权威崇拜、大众市场广告、电视成瘾、色情作品,如果你对这些东西有所疑虑,那么还有宿命论心理学和社会学孜孜不倦地告诉你,自由意志完全就是文化强加于你的幻觉。
这些东西毫不留情地侵蚀着个人的价值感,我们节节败退的抵抗是我们这个时代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出戏剧。《遮蔽的天空》以坚定不移的目光观察这样的挣扎,冷静而中立地描绘了走向投降的每一步。就像《太阳照常升起》和《火山下》一样,鲍尔斯的小说清晰记录了那个历史和精神上的关键时刻,使之成为每个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画面,仿佛一块文字的琥珀。归根结底,那不是尘封的历史,而是属于我们的时刻。
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是在1980年,那时候它已经出版了差不多三十年,但它独特的力量仍深深吸引着我。三十多年后展卷重读,我发现它的力量依然没有消失——事实上,它对我的影响甚至比过去更强。这或许应该部分归功于鲍尔斯对氛围的熟练控制。他的语言纯粹、直接、冷静而自信,在最寻常的生活与最奇异、最可怕或者最滑稽的场景中不动声色地从容游走,绝不透露作者对书中角色以及他们遭遇的超乎承受能力的事件有何看法。他的叙事如神话般不容置疑,于是我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像接受神话一样,无须任何说明或解释。
《遮蔽的天空》问世后,鲍尔斯又发表了一本短篇小说集。《脆弱的猎物》出版于1950年,它与《遮蔽的天空》一脉相承,甚至进入了更陌生、更令人不安的领域。这本书中的角色不再被动地接受自我的毁灭,他们似乎在主动寻求毁灭。在《遥远的插曲》中,一位可能是美国人的语言学教授来到一座偏远的撒哈拉小镇,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只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大约十年前他曾到过这座小镇,并和镇上的咖啡馆主人有过几分交情。他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决定”要去这里。就像莫斯比夫妇在同一片土地上经历的一样,这位教授的遭遇也不太美妙。
咖啡馆主人已经死了。教授跟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侍者聊了几句,虽然对方明显有些看不起他。因为想把这位侍者留在身边,教授雇了他做中间人,打算从敌对的游牧部落手里买几个骆驼乳房做的盒子。教授和侍者在月夜里踏上了一段前往悬崖之巅的危险旅程,这样的一意孤行很容易让人想起波特·莫斯比的蠢行,不过教授的结局更加悲惨。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又遭到了野狗的攻击,但教授继续前行。他不相信那个侍者,也知道部落里的人非常危险。尽管内心充满疑虑和恐惧,他却发现自己无力回头。侍者在悬崖边缘抛弃了他,但教授仍不肯退缩,他独自一人沿着悬崖向下攀爬,进入下方的沙漠。部落里的人抓住了他,割掉他的舌头,又给他穿上一身压平的锡铁罐缀成的衣服,教他上下跳跃挥舞胳膊来取悦他们。充满好奇心的追寻者把自己变成了一件滑稽又无益地穿着本国文化渣滓的珍奇玩物。
这个故事精妙绝伦,如果说《遮蔽的天空》寓示了个人意志的衰落,《遥远的插曲》则让我们看到了人们对臣服乃至遗忘的渴求。这本选集中其他的故事同样令人不安,它们大多发生在摩洛哥和拉丁美洲。事实上,《脆弱的猎物》是意蕴最深远、行文最优美、余韵最悠长的文学作品之一。和《遮蔽的天空》一样,这本选集甫一问世便被推崇为大师之作。
从《脆弱的猎物》出版到1999年鲍尔斯去世,这三十五年里[2]鲍尔斯共出版了约二十本书——包括短篇小说集、诗集、游记、译作、长篇小说和自传。这些作品的讲述角度多样,你可以从中看到各种身份的视角:男人、女人、欧洲人、阿拉伯人、牧师、疯子、商人、乞丐、动物和灵魂——有时候几个不同的视角会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严峻、诙谐、暴力和感官体验相映成趣,出人意料地交织成艺术的杰作。我们与波特和教授一起踏上悬崖边缘的旅程,不知向导将引领我们走向何方。这样的不确定性让我们很容易被他神秘莫测的意图与飘忽不定的情绪捕获。字迹和纸张渐渐隐去,他的作品如音乐般直接,在记忆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鲍尔斯宛如当代的抄写员,他为那些没有受过教育但有趣的人记事立传,并以自己和主角的名义出版发行。很少有小说家会做出这种举动。
简而言之,鲍尔斯以持续不断的杰出作品证明了自己,他不愧为最严肃、最实至名归的文学艺术家。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鲍尔斯的诸多杰作均已绝版——包括我刚才提到的那两部大师之作——直到20世纪70年代,黑雀出版社和艾克出版社才重新出版了他的作品。这无疑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但愿这套再版作品能让新一代的读者爱上鲍尔斯。
我觉得保罗·鲍尔斯不会在意名气的起起伏伏。我不认识他,但我熟悉他的作品,无论描写的是杀人犯、癔症者还是身披锡铁罐的教授,他的笔触总是那么冷静。我们不妨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儿,就像在鲍尔斯眼前被卡车门夹断指尖的那位阿拉伯老人一样:“他盯着它看了一眼,默默抓了把随处可见的尘土,然后将断掉的指头拼回原来的位置,将尘土撒在上面,轻声说道,‘感谢安拉。’”
[1]托拜厄斯·沃尔夫(Tobias Wolff, 1945—),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回忆录《男孩的生活》和短篇小说集《北美殉道者花园》。——编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2]应为四十九年。——译注


那是1947年7月末的一个午后,我从炎热带来的昏睡中醒来,非斯[1]的那个夏天真的很热。我还记得那个幽闭的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我会打开这扇窗,”我想道,“下面就是奥雷恩的港口,夜晚的空气凉爽宜人。”我已经进入了自己开始动笔的这部小说。我待过的那个令人窒息的旅馆小房间一定会出现在第一页里,只要打下了这个根基,我就能随心所欲地引导后面的发展。我知道前路漫漫,但我觉得身边应该有个女人——最好是一位妻子——她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我平生只跟一位女孩一起旅行过,那便是我的妻子简。所以,我立即请出了这位妻子,我知道她将伴我度过整个旅程。仿造的简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同伴。毫无疑问,我和简在旅途中真实经历过的传奇故事对此影响重大。否认她的存在或者坚称本书纯属虚构并非自传对我并无益处。所以,虽然简一直安静地坐在康涅狄格州的游泳池旁,从未踏足过非洲大陆,但评论家们自有他们的一套看法,普遍觉得简一定和我一起去过撒哈拉。
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把这本诘屈聱牙的书拍成电影,他觉得它很有大卖的潜质。他把德博拉·温格[2]尽可能地塑造成简的模样,虽然当时我已经八十岁了,但他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不用说,电影和我们的私人生活其实全然无关,那只是一种宣传策略。但在这里,我们最好尽量别提那部电影。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认为应该在书写到一半的时候让男主角死掉。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罹患伤寒时没得腹膜炎并不公平,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欠了那边的敌人一条命。多亏了纳伊的美国医院和21岁的健康身体,我侥幸躲开了腹膜炎的魔爪。十五年后,我的主人公倒在了这位静候多年的敌人手下,我在这本书中缓慢构建起来的那位虚拟的妻子只得自己照顾自己。最后,在摆脱掉被写作驱使的状态后,我知道主角的死亡不可避免,因为归根结底,我想体验死亡,不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而是身临其境——我必须成为那个垂死的人。我发现自己虚拟的死亡推动了这部小说,伴随死亡而来的是亟待解决的新问题。一切都取决于姬特,取决于她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叙事的可能性是无穷的。剧情按照姬特的幻想继续发展,不过在某些评论家看来,这完全是我自己出于男性视角——因此并不真实——的幻想。必须承认的是,在本书的最后一个部分里,无论叙事的场景如何变化,姬特始终是个客体。
本书的出版几经波折。起初,双日出版社很干脆地拒绝了它,因为他们觉得它不是小说。接下来的一年里,它受尽了每个看过它的出版商的冷眼。最后还是我——而不是我的经纪人——把打印的手稿送到了新方向出版社的詹姆斯·劳克林手里,幸运的是,他喜欢这本书并决定出版它。当时劳克林的会计师已经递交了1949年的所得税申请表,他没有冒险将这本他觉得一定会亏损的书作为一个利润项目进行申报(他出版这本书完全是出于文学方面的兴趣而非商业上的考量),所以他把首印册数减到了3500册,而不是《出版人周刊》推荐的10,000册。十二月的第二周,这本书终于面市,然而出于上述原因,假期的销售十分有限。
不过,哪怕经历了重重考验,这本书依然平安问世,而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它的生命力已经比它的作者更强。
——保罗·鲍尔斯,于丹吉尔,1998
[1]因为书中的旅程从奥雷恩(奥兰,阿尔及利亚)开始,所以我把非斯的这家旅馆挪到了那座城市里。两位主角的行程从未到过摩洛哥。——作者注
[2]德博拉·温格(Debra Winger, 1955—),美国女演员,在改编的同名电影中饰演女主角姬特。

卷一 在撒哈拉喝茶
来自过往的记忆造就了每个人独特的命运。
——爱德华多·马列亚[1]

第一章
他醒来,睁开双眼。这个房间对他没有多大意义,他深深沉浸在长睡方醒的虚无感中。他既没力气也不想去弄清自己在时空中所处的位置。他在某处,他刚从虚无之处跨越浩渺空间回到这里。在他的意识深处笼罩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但这悲伤却令他感到安慰,因为这是他熟悉的东西。除此以外,他不再需要别的安慰。在这彻底的舒适与松弛中,他静静地躺了片刻,然后再次陷入短暂的浅睡,就像人们在漫长的沉睡后常常会经历的那样。突然,他再次睁开眼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个动作纯粹是自然反应,当他看时间时只感觉到困惑。他坐起来环顾这间俗艳的屋子,用手捂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再次倒在了床上。但现在他已经清醒过来,几秒钟后他就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知道时间已近傍晚,他从午饭后一直睡到了现在。他能听见妻子在隔壁房间里走动,拖鞋在瓷砖地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这令他感到安心,因为他的意识进入了另一个层面,单单确认自己还活着已经无法令他满足。但要接受眼前这间又高又逼仄的屋子仍然非常困难:被横梁托起的天花板,四面墙上用晦暗颜料印着的死板的巨型图案,镶着红色和橘色玻璃的紧闭的窗户。他打了个哈欠:房间里很闷。接下来他会从那张高高的床上爬下来,猛地推开窗户,在那一刻,他会想起刚才的梦。虽然他记不清梦里的细节,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梦。窗外有新鲜空气、层层屋顶、城镇、大海。当他在窗畔向外凝望时,夜风会吹凉他的脸庞,在那一刻,梦境将会浮现。但现在,他只能继续躺在那里慢慢呼吸,仿佛随时可能再次入睡。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憋闷的房间里,不是在等待黄昏,只是待在那里,直至黄昏降临。

第二章
几个阿拉伯人坐在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的露台上喝矿泉水,除了头上那几顶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土耳其毡帽以外,他们看起来和港口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身上的洋装已经穿得灰白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衣不蔽体的擦鞋童蹲在工具箱上,无精打采地望着下面的人行道,任由苍蝇在脸上爬来爬去。咖啡馆里的空气要比外面凉快一点儿,但闷不透风,弥漫着一股陈酒和尿混合的味道。
最阴暗的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三个美国人,两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孩。他们正在低声交谈,仿佛有无限的时间可供浪费。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他正收起一张彩色大地图,片刻之前他刚把这张地图铺了出来。妻子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恼火。她对地图毫无兴趣,但他总喜欢翻地图。哪怕在他们十二年婚姻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短暂的安定时期,只要一看到地图,他立即就会兴致盎然地着手研究,开始计划新的不可能的旅行,而且某些计划最终还真的实现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游客,而是旅人。他会解释说,二者的区别部分在于时间。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所以旅人的脚步总是很慢。他们可能花费数年时间,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事实上,在待过的那么多地方里,他觉得很难说清到底哪里才最像家乡。战前他曾眷恋欧洲和近东,战争期间他又迷上了西印度群岛和南美。一路上她一直陪伴着他,并且尽量克制着抱怨的频率和刻薄的程度。
自1939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跨越大西洋,他们带着大量行李,盼着尽量远离被战火波及的土地。因为据他所说,游客和旅人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前者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本国的文化,后者则会将本国的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摒弃其中不喜欢的部分。战争就是这个工业时代里他想要忘记的一个方面。
在纽约时他们就已发现,走水路能到的地方为数不多,北非正是其中之一。在巴黎和马德里上学时他曾去过几次北非,所以他觉得这地方可能值得待上一年左右;而且无论如何,这里离西班牙和意大利很近,就算旅途不顺,他们也可以渡海前往欧洲。前一天他们刚离开小货船舒适的船舱,登上炎热的码头。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大汗淋漓、焦头皱眉的外乡人。当他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就已经考虑要不要回到船上接着走水路去伊斯坦布尔,但那样很难让他不丢人,因为是他哄骗他们来北非的。所以他只是故作镇定地打量了几眼码头,不痛不痒地评论几句,然后迅速丢开这茬儿,默默开始盘算怎样尽快深入内陆。
桌边的另一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地低声哼着小调。他看起来要年轻几岁,身材更壮实,而且帅得惊人,那个女孩常对他说,要是再年轻些就可以去派拉蒙影业当演员了。他光洁的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总是显得那么随和,那么心满意足。
他们望向咖啡馆外满是灰尘的街道,下午的阳光明亮得刺眼。
“战争的确在这里留下了烙印。”说话的这个身材小巧、有着一头金发和橄榄色皮肤的女孩原本非常漂亮,但她灼热的目光让这副容貌显得黯然失色。只要看到她的眼睛,你立即就会忘记这张脸上的其他东西。事后回想起来,你完全不会记得她长什么样子,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双直刺心灵、充满探询意味的大眼。
“嗯,那是当然。一年或者更久这里常有军队经过。”
“我觉得世界上总有什么地方能逃过他们的魔掌。”女孩说道。她这样说是为了取悦丈夫,因为她突然觉得有点儿内疚,刚才他拿出地图的时候她不该表现得那么不耐烦。他感觉到了她的善意,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决定不予理会。
另外的那个男人嘲讽地笑了笑,加入进来。
“你想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吧,我猜?”她的丈夫问道。
“我们大家都想去这样的地方。你清楚得很,你跟我一样厌恶这一切。”
“什么一切?”他戒备地反问,“如果你指的是眼前这个自称城镇却无聊透顶的地方,那我表示赞同。但我还是觉得,待在这儿他妈的总比回美国强。”
她赶紧附和:“噢,当然。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地方,也不是其他任何具体的地方。我说的是每场战争结束之后的糟糕局面,无论是在哪里。”
“少来,姬特,”另外那个男人说道,“你又没见过其他战争。”
她根本没理他。“每个国家的人彼此之间变得越来越相似。他们没有个性,没有美,没有理想,没有文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丈夫探过身来拍拍她的手。“没错,你说得对。”他笑道,“所有事物都变得暗淡,每况愈下。但在这场瘟疫中,某些地方总能撑得比你以为的更久一些。比如说,就在这撒哈拉……”
街对面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阵阵歇斯底里的花腔女高音。姬特打了个寒战。“我们赶快出发去那里吧,”她说,“没准儿还有机会逃脱那些。”
他们着迷地聆听渐近尾声的咏叹调,等待那必将到来的最高潮。
片刻之后,姬特开口说道:“现在听完了,我得再来一瓶奥美水。”
“上帝啊,还要气泡水?再喝你都快飞起来了。”
“不用你说,特纳。”她说,“可我就是想喝水。无论看到什么我都觉得口渴。有时候我恨不得钻进车厢再也不出来,这里热得我连水都快喝不下去了。”
“再来一瓶潘诺酒?”特纳转头问波特。
姬特皱起眉头。“这里哪有真的潘诺酒——”
“好主意。”侍者把矿泉水放在桌上,特纳答道。
“这不是真的潘诺酒吧?[2]”
“是的,是的,这是潘诺酒。”侍者答道。
“那就再来几杯吧。”波特没精打采地盯着杯子说道。侍者退了下去,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女高音开始唱另一段咏叹调。
“都听不到了!”特纳不满地叫嚷。一辆电车从露台外驶过,顷刻间车声和铃声淹没了歌声。透过咖啡馆的遮阳篷,他们看见一辆敞篷车在烈日下飞驰而过,车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们。
波特说:“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我一直在回忆那个梦的内容,刚才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别!”姬特坚决抗议,“梦都无聊透顶!求你别说了!”
“你就是不想听!”他大笑起来,“但我偏要说。”最后这句话说得凶巴巴的,尽管他表现得像是开玩笑,但姬特听得出来,实际上他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暴戾。于是她把已经涌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
“我会长话短说,”他笑道,“我知道要你听是强人所难,但我必须得说出来,不然很快就会忘了。梦里是个白天,我坐在一列不断加速的火车上,心里暗想,‘我们正在冲向一张床单堆积如山的大床。’”
特纳调皮地插了一句:“查一下拉希夫太太的《吉卜赛解梦手册》。”
“闭嘴。然后我想,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从头再活一遍——从出生到现在,每个细节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姬特不高兴地闭上眼睛。
“怎么了?”他问道。
“你明明知道我们都不想听却还是坚持要说,我觉得这自私透顶。”
“可我却乐在其中,”他反唇相讥,“而且我敢打赌,特纳想听我说。对吧?”
特纳笑了。“我喜欢梦。我内心深处住着一位拉希夫太太。”
姬特睁开一只眼睛瞪着他。酒来了。
“于是我告诉自己:‘不!绝不!’想到要再次体验那无边的恐惧与痛苦,我立即觉得难以承受。紧接着不知为何,我望向窗外的树木,听见自己说:‘我愿意!’因为我知道,我愿意再次经历那一切,只为了嗅到儿时春天的气息。但我立刻意识到为时已晚,在我想着‘不!’的时候,我摸到并掰断了自己的门牙,仿佛它们是石膏做的。火车停了下来,我捧着自己的牙齿开始抽泣。你知道梦里那种可怕的抽泣,对吧?就像地震一样摇晃着你。”
姬特笨拙地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向一扇写着“女士”的门。她在哭。
“随她去吧。”波特劝说一脸担忧的特纳,“她累坏了。她受不了这么热的天气。”

第三章
他坐在床上看书,身上只穿了条短裤。窗户和两个房间之间的门都敞开着。灯塔射出的宽阔光束缓慢地扫过城镇和港口的上空,刺耳的电铃声在断断续续的车流中回荡,仿佛永不停歇。
“是隔壁在放电影吗?”姬特大声问道。
“肯定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仍停留在书上。
“我想知道他们放的是什么片子。”
“怎么?”他放下手中的书,“别告诉我你想去看!”
“不,”她迟疑着说,“我就是好奇。”
“我告诉你他们放的什么片子。是一部阿拉伯语电影,叫作《出租未婚妻》。不难想象内容。”
“真是难以置信。”
“是吧。”
她走进房间,满怀心事地点了一支烟,然后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他抬起头来。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她停下脚步,“我就是有点儿不高兴。我觉得你不应该在特纳面前讲那个梦。”
他不敢问“所以你就哭了?”,于是他说:“什么叫在他面前!我告诉他这个梦,就像告诉你一样。梦怎么了?上帝啊,别把什么事儿都看得那么重!为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特纳有什么不对?我们都认识他五年了。”
“他管不住嘴巴,你清楚得很。我不信任他,他总爱添油加醋。”
“他在这里能跟谁说?”波特恼火地问道。
姬特也恼怒了。
“噢,我说的不是这里!”她语速极快地说,“你好像忘了,我们总有一天要回纽约。”
“好吧,我知道。虽然很难相信,但我想我们终归还得回去。好吧。就算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又把它告诉了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那又有什么大不了?”
“这个梦很丢人,难道你看不出来?”
“噢,胡说八道!”
他们陷入了沉默。
“丢谁的人了?你还是我?”
她没有回答。他穷追不舍:“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信任特纳?哪方面?”
“噢,我信任他,大概吧。但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放不下心来,我从没把他当成亲密的朋友。”
“真不错,现在我们却和他待在一起!”
“噢,也没那么严重。我很喜欢他,不要误会。”
“但你肯定想表达些什么。”
“我当然想表达些什么。但这不重要。”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在原地坐了片刻,望着天花板,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又开始读书,然后停了下来。
“你真的不想去看《出租未婚妻》?”
“我真的不想。”
他合上书。“我想出去走半个小时。”
他起身穿上运动上衣和泡泡纱长裤,梳了梳头发。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敞开的窗边修指甲。他弯下腰亲吻她的后颈,柔滑的金发波浪似地蜷缩在她的颈窝里。
“你闻起来真香,是在这儿买的?”他赞赏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换了种腔调,“可你刚才说特纳到底是什么意思?”
“噢,波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提这事儿了!”
“好吧,宝贝。”他顺从地回答,吻了吻她的肩膀,随后略带嘲弄地轻声问道,“那我连想都不能想了吗?”
她没有说话。直到他走到门口,她才抬起头尖酸地回答:“说到底,这其实是你的事儿,又跟我没关系。”
“回头见。”他说。

第四章
他穿街过巷,不假思索地寻找更黑暗的角落。孤单令他愉悦,夜晚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街上有些拥挤,擦肩而过的人时常碰到他的身体,大门和窗户里总有人一边盯着他看,一边不加掩饰地对他品头论足——他们的表情漠然,看不出来是否抱有同情——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停下脚步,只为了多看他两眼。
“他们能有多友善?这些人的脸像是戴着面具,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有一千岁。支撑他们的只有那么一点儿盲目和集体的求生欲,但他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个人动力。但他们对我有何看法?可能什么都没有。如果我遇到意外,会有人站出来帮我吗?或者我只能躺在大街上等警察来?这些人有什么动机来帮我呢?他们没有宗教信仰。他们是穆斯林还是基督徒?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只认钱,拿到钱也只想换吃的。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我为什么要这样想他们?为自己能填饱肚子、身体健康而感到愧疚?但苦难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命中注定要经历的磨难完全等量……”从情感上说,他觉得最后这个念头不切实际,但在那一刻,他必须这样说服自己:承受饥饿人群的注视有时候并非易事。只有这样想,他才能在街道上行走,假装他自己或者他们并不存在。这两个对象,少哪个都行。那天中午,旅馆的西班牙女仆曾对他说:“生活即悲伤。”“没错。”他匆匆回答,甫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他不禁扪心自问,是否真有哪个美国人能够打心底里接受“生活等于苦难”的观念。但在那一刻,他之所以会附和女仆的慨叹,是因为她已年老体衰,她的生活的确悲伤。多年来他一直坚信,真理与真实的体验都蕴藏在劳工阶层的言语之中。尽管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和其他任何阶层一样,劳动人民的想法和话语僵化死板,与真理相去甚远,但这样的信念却毫无理由地扎根在他内心深处,所以他常会发现自己依然不自觉地期盼他们随口说出几句真知灼见。行走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紧张,因为他的右手食指不停地快速画着数字“8”。他叹了口气,停止手上的动作。
来到一处灯光相对明亮的广场上,他的紧张平复了一点儿。小广场四面都是咖啡馆,摆出来的桌椅占据了整个人行道,一直蔓延到街道中央,以至于要是不挪开这些桌椅,车根本就开不过去。广场中央的小公园里种着四棵悬铃树,树冠被修剪得像是撑开的遮阳伞。树下至少有一打大大小小的狗,它们正挤成一团,疯狂地吠叫着。他慢慢穿过广场,试图避开这群狗。他小心翼翼地从树下走过,却发现自己每走一步都会踩碎一些东西。地上满是巨大的昆虫,它们的硬壳破碎时会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哪怕在狗群的狂吠中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正常情况下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会觉得恶心,但今晚他却没来由地只感觉到一种孩子气的胜利愉悦。“我的处境很糟糕,但这又怎样?”零星散坐在咖啡桌旁的人们很少说话,但只要他们一开口,他就能听到这座城里常用的三种语言: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和法语。
街道逐渐向下倾斜,这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以为整座城镇都建在俯瞰港口的斜坡上,而且他特地选择了朝向内陆而非海边的方向。空气中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它们的种类有些复杂,但每种气味都代表着某种污物。这样的深入接触仿佛某种禁忌,令他感到欢愉。堕落的快乐吸引着他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放任自己沉溺其间,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累了。“我会突然发现自己转身往回走的。”他想道。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绝不会主动作出这一决定。转身回返的冲动不断拖延,最后他惊讶地停下脚步:一幅朦胧的场景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是姬特,坐在敞开的窗边,一边修剪指甲,一边眺望窗外的小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幅场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成了主角,姬特则是观众。在这一刻,坐在窗边的她赋予了他存在的意义。就像她能透过窗户看到他,看到渺小而遥远的他一直行走,有节奏地上坡下坡,在光影中穿梭;就像只有她知道,他何时才将回头归来。
现在,路灯已经非常稀疏,街面也没有铺设。依然有小孩在街边的排水沟里玩着垃圾,发出尖叫。一块小石头突然砸中了他的后背。他猛地转身,但周围太黑,无从分辨石头来自哪里。几秒钟后,另一块石头从正面砸中了他的膝盖。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前面有几个小孩。又有几块石子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但这次没砸到他身上。走过这段路以后,他才在路灯下停步,试图看清这两群正在交战的孩子,但他们全都跑进了暗处,于是他再次向前走,脚步和原来一样机械又富有节奏。干燥的暖风沿着黑暗的街道迎面吹来,他闻着风中神秘的不同气味,再次感觉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欢愉。
尽管街道变得越来越荒凉,但看起来仍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低矮的小屋排列在街道两侧。过了某一个点,前面就再也没有灯光,一幢幢民居盘踞在黑暗之中。从南方吹来的风越过隐身在他前方的荒芜群山和广阔的盐沼来到镇子边缘,掀起的尘雾扑向山巅,然后逐渐消散在港口上空。他停下脚步,这可能是与街道相连的最后一片郊区。越过最后一幢小屋,垃圾堆和碎石路基猛地向下倾斜,分成三个方向,坡底的昏暗中藏着几个模糊的剪影,看起来像是损坏的大炮。波特抬起头:星星点点的银河系像是天空中的一条巨大裂缝,向地面投下朦胧的白光。他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等到车声终于消失,除了间或有一两声鸡鸣外,周围陷入彻底的寂静,就像一段低不可闻的重复旋律中突然出现的最高音。
他开始沿着右侧满是鱼骨和尘土的坡岸向下滑。他在坡底摸到一块似乎是干净的石头,于是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的恶臭令人窒息。他擦亮一根火柴,看到了地上厚厚的一层鸡毛和腐烂的甜瓜皮。他抬起脚时,听到上方的街道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出现在路基顶上。那个人没有说话,但波特确信对方看到了他,那个人一直跟着他,知道他正坐在下面。那个人点燃一支香烟,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圆筒绒帽的阿拉伯人。火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渐渐暗淡的抛物线,那张脸消失了,黑暗中只能看到烟头的红点。公鸡又叫了几声。那个人终于大声喊道:
“你在找什么?”
“麻烦总是这么来的。”波特想道。他没有动弹。
阿拉伯人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斜坡的边缘。一个锡罐叮叮哐哐地滚向波特坐着的那块石头。
“喂!先生!你在找什么?”
他决定回答。他的法语说得很好。
“啊?问我吗?没事。”
阿拉伯人跑下斜坡来到他面前,有些不耐烦,甚至可以算是愤愤不平地继续盘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你从哪儿来?你跑到这儿来干吗?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波特一概懒洋洋地回答:没什么。那边。不干吗。没。
阿拉伯人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他猛吸了几口烟,烟烧得十分明亮,然后用手指弹掉烟头,才将烟吐了出来。
“你想走走吗?”他问道。
“什么?走走?去哪儿?”
“那边。”他指向远处的群山。
“那边有什么?”
“没什么。”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请你喝一杯吧。”阿拉伯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马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让。”波特回答。
阿拉伯人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仿佛在判断它是否高贵。“我,”他拍拍胸脯,“斯莫尔。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不。”
“为什么不?”
“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那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
对话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僵局,但现在阿拉伯人的语气真的恼怒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想找什么东西?”波特站起来开始爬坡,但路很难走,他不断滑向坡底。阿拉伯人立即出现在他旁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让?”波特没有回答,只是奋力爬上坡顶。“再见!”他一边大喊,一边快步走回街道中央。身后传来阿拉伯人努力攀爬的声音。片刻之后,那个人又出现在他身旁。
“你没有等我。”他有些委屈地说。
“是的。我说了再见。”
“我跟你一起走。”
波特没有回答。他们默默地走了一大段路。等到路灯再次出现,阿拉伯人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破烂的皮夹。波特瞥了一眼,没有停步。
“你看!”阿拉伯人把皮夹送到他面前。波特没有看。
“这是什么?”他冷淡地问。
“我是第五狙击营的,看我的证件!你看!我没骗你!”
波特加快脚步。街上很快出现了行人,但谁也没注意他们,就像身边这个阿拉伯人让他变成了透明人。可是现在,他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走这条路,但他不敢声张。他笔直向前走,仿佛很有自信。“翻过小山然后下坡,”他告诉自己,“我不可能弄错。”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房屋、街道、咖啡馆,甚至包括镇子依山而建的地势。他没有找到下坡那条路的起点,却发现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似乎每一条路都是上坡——要想下坡,他只能回头。阿拉伯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有时候和他并肩,空间不够两个人并肩行走时就跟在他后面。阿拉伯人不再试图搭话了,波特饶有兴味地发现,阿拉伯人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要是有必要的话,我能这么走一晚上,”他想道,“但我该怎么回旅馆呢?”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窄巷。高耸的两道墙壁相距仅有几英寸,波特犹豫了一下——他可不想钻进这样的巷子里,此外,这显然不是回旅馆的路。阿拉伯人抓紧机会发起了冲锋,他说:“你不认识这条路?它叫红海街。听说过吗?来吧,这边有间阿拉伯咖啡馆,就几步路。来嘛。”
波特想了想。为了假装自己熟悉这座镇子,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我还没想好今晚要不要去。”他大声回答。
阿拉伯人开始兴奋地拉扯波特的袖子。“对,对!”他高喊,“来吧!我请你喝一杯。”
“我不喝。很晚了。”
附近两只猫互相吼叫着。阿拉伯人一边发出嘘声一边跺脚,两只猫反向跑开了。
“那我们就喝茶。”他穷追不舍。
波特叹了口气。“好吧。”他说。
咖啡馆的入口颇为复杂。他们穿过一道低矮的拱门,沿着昏暗的走廊进入一处小花园。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香,但排水沟的臭味仍挥之不去。他们在黑暗中穿过花园,爬上一段长长的石头阶梯。头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手鼓漫不经心的鼓点。
“我们是坐外面还是里面?”阿拉伯人问道。
“外面吧。”波特回答。他已经闻到了哈希什[3]令人振奋的气味,走到楼梯顶上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阿拉伯人竟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这里没有女士,你知道吧。”
“噢,我知道。”
透过一扇门,波特瞥见一长排灯火通明的小隔间,苇垫上席地而坐的人要么裹着穆斯林的白头巾,要么戴着红色的圆筒帽,这个细节让所有人显示出了强烈的一致性,让他在跨进门时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啊!”他们坐在星光下的露台上,附近的黑暗中有人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乌德琴,他对同伴说道:“我都不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阿拉伯人没听明白。“这样的地方?”他重复道,“什么样?”
“屋里全是阿拉伯人。我以为所有咖啡馆都跟大街上那些一样,什么人都有:犹太人,法国人,西班牙人,阿拉伯人。我以为战争已经改变了一切。”
阿拉伯人大笑起来。“战争的确糟糕。死了很多人。没东西可吃。如此而已。但它怎么会改变咖啡馆呢?噢,不会的,我的朋友。咖啡馆还是老样子。”片刻之后,他说,“所以战争爆发以后你还没来过这里!但你战前来过?”
“是的。”波特回答。他没撒谎,当时他坐的船曾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他在岸上待过一个下午。
茶来了,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喝茶。慢慢地,坐在窗边的姬特再次浮现在波特的脑海中。当他刚刚开始意识到它的存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然后他的幻想插了进来,他看到了她的脸,她紧抿双唇,怒气冲冲地脱下衣服猛地一甩,衣服轻飘飘地从家具上方飞过。现在她肯定已经放弃等待先上床了。他耸耸肩,觉得有些伤感。他晃着杯中的残茶,出神地凝视着杯底一圈圈的涟漪。
“你很忧伤。”斯莫尔说。
“不,不。”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笑笑,然后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杯里的茶。
“人生苦短。请多欢笑。”
波特有些不耐烦,他现在没兴趣聊什么咖啡馆哲思。
“是的,我知道。”他简短地回答,然后叹了口气。斯莫尔戳戳波特的胳膊,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一会儿走的时候我带你去见一位朋友。”
“我不想见他。”波特说,然后他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啊,你真的很忧伤。”斯莫尔笑起来,“是个女孩。美得像月亮一样。”
波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女孩。”他机械地重复道,目光仍停留在杯子上。他忐忑不安地感受着自己内心的兴奋。然后他望向斯莫尔。
“一个女孩?”他说,“你的意思是一个妓女。”
斯莫尔有些恼怒。“妓女?啊,我的朋友,你不了解我。我绝不会把你介绍给那种人。真是罪过!她是我的朋友,非常优雅,非常和善。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乌德琴乐手停止了演奏。咖啡馆里的人们高喊着彩票的中奖号码:“Ouahad aou tletine! Arbaine!”
波特问道:“她多大了?”
斯莫尔犹豫了一下。“大概十六岁。要么十七。”
“要么二十,要么二十五。”波特挤了挤眼。
斯莫尔再次恼怒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二十五?我告诉你她要么十六岁,要么十七。你不相信我?听着。你去见她。要是你不喜欢她,你只需要付茶钱,然后我们就走。这样行吗?”
“要是我喜欢她呢?”
“啊,那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是我得付钱给她?”
“你当然得付钱给她。”
波特笑了。“然后你说她不是妓女。”
斯莫尔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做出一副极力按捺自己的样子说道:“听着,让。她是个舞娘。几周前她才离开沙漠里的镇子来到这里。如果她没有注册过,也没住在营地里,那她怎么能算是妓女?啊?你告诉我!你付钱给她,是因为你占用了她的时间。她在营地里跳舞,但她在那里没有房间,没有床。她不是妓女。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波特想了很久,他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花园,左右环顾露台,最后回答:“好的。我们出发。现在就走。”

第五章
离开咖啡馆时,他觉得他们走的这条路和来时差不多。街上的人没有刚才那么多,空气也凉了下来。他们在旧城区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突然穿过一座高耸的门洞,来到外边的空旷地带。周围十分安静,天上繁星密布。离开了城里逼仄密集的房屋,突然而来的新鲜空气和再度回到开阔的地方让波特感到十分愉悦,以至于他迟迟没有问出一直在心头盘旋的问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当他们沿着一条干涸、很深的护城河边类似女儿墙的建筑继续向前走时,他终于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斯莫尔含糊地回答说,那个女孩和几个朋友一起住在镇子的边缘。
“但我们已经走到乡下了。”波特反驳道。
“对,这里就是乡下。”斯莫尔说。
他现在显然是在回避,他的性格似乎再次发生了变化。刚才的亲昵已经消失,在波特眼里,他又变成了黑暗中那个讨厌的影子,站在他头顶上方那条街尽头的垃圾里吸着明亮的烟头。你还有机会反悔。停下来。就趁现在。但两个人在石头上踩出的均匀的脚步节奏太强了。矮墙转了一个大弯,路面陡地向下倾斜坠入更深邃的黑暗中。护城河早在一百英尺外就已消失。现在,他们居高临下地站在一座开阔山谷的高处。
“土耳其要塞。”斯莫尔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石头,开口说道。
“听着,”波特愤怒地质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望向远处地平线上群山起伏的轮廓。
“下面。”斯莫尔指指山谷深处。片刻之后,他停下脚步。“这里有梯子。”他们弯腰望向脚下,一道狭窄陡峭的铁梯挂在墙边,没有扶手。
“这条路很长。”波特说。
“啊,是的,这是土耳其要塞。看到下面那盏灯了吗?”他指向一盏昏暗的忽明忽灭的红光,几乎就在他们的正下方,“那就是她住的帐篷。”
“帐篷!”
“下面没有房子,只有帐篷。很多帐篷。现在下去吧?”
斯莫尔走在前面,身体紧贴着墙。“抓着这些石头。”他说。
沿着铁梯往下爬的时候,他发现那微弱的光亮来自空地上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空地两侧各有一座巨大的游民帐篷。斯莫尔突然停下脚步,凝神聆听,远处隐约传来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我们走吧。”他低声说,听起来似乎很满意。
他们来到梯子下面,再次踏上坚硬的土地。左侧一道挺拔的黑影映入波特的眼帘,那是一株正在开花的巨型龙舌兰。
“在这儿等着。”斯莫尔压低声音叮嘱道。波特打算点一支烟,斯莫尔却愤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不行!”他低声制止。“到底怎么回事?”这套故作神秘的把戏让波特很不耐烦。斯莫尔消失在黑暗中。
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波特听见低沉的交谈声出现了短暂的中断,人们互相问候,然后那嗡嗡的声音又回来了,仿佛一条单调呆板永不停歇的河流。“他肯定进了另一座帐篷。”他暗自想道。在篝火的照耀下,较远的帐篷某侧闪着粉色的光芒,再远处就是一片漆黑了。他沿着墙根走了几步,想找到那座帐篷的入口,但那道门显然朝着另一个方向。他又听了听动静,帐篷里鸦雀无声。离开旅馆时姬特说的那句话突然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他耳畔:“说到底,这其实是你的事儿,又跟我没关系。”虽然在此刻,这句话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他记得她当时的语气:像是受了伤说出来的气话。这都是因为特纳。他站直身体。“他一直缠着她。”他脱口而出。他猛地转身回到铁梯旁边,开始往上爬。刚爬了六级阶梯,他就停了下来左右张望。“我今晚能干什么?”他忖道,“我只是把这当作逃离那儿的借口,因为我害怕。管他的,他永远都得不到她。”
一个人影从两座帐篷之间冲了过来,敏捷地奔向铁梯脚下。“让!”那个人低声喊道。波特一动不动。
“啊!你在这里![4]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波特慢慢向下爬,斯莫尔迫不及待地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
“我们为什么不能说话?”波特低声问。斯莫尔使劲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嘘!”他在他耳边发出警告。他们避开近处那座帐篷,绕过一丛高高的蓟草,踩着脚下的石头走向另一座帐篷的入口。
“脱鞋。”斯莫尔命令道,一边踢掉自己的便鞋。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波特想。“不行。”他大声拒绝。
“嘘!”斯莫尔没再管他的鞋子,一把把他推进帐篷。
帐篷中间部分的高度足以让波特伸直身体。唯一的光来自门口附近柜子上的一根短蜡烛,所以帐篷的下半部分几乎完全淹没在黑暗中。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草垫,散乱无章的杂物丢得到处都是。帐篷里空无一人。
“坐下。”斯莫尔像主人似的招呼道。他从最大的一块草垫上捡起一个闹钟,一个沙丁鱼罐头,还有一条脏得一塌糊涂的破旧工装裤,清理出一片空地。波特席地而坐,手肘撑着膝盖。他旁边的草垫上放着一个破烂的搪瓷便盆,里面装着半盆黑乎乎的液体。到处都散落着变质的面包屑。他点了一支烟,却没有递烟给斯莫尔,阿拉伯人已经回到门口,不断向外张望。
突然间,她走了进来——一个瘦削野性的女孩,长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裳,戴着白色头巾将一头秀发束在脑后,凸显出她额头上靛青色的文身。走进帐篷以后,她便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波特,他觉得那表情仿佛来自一头第一次踏进斗兽场接受万众瞩目的年轻公牛。她安静地凝视着他,脸上有迷惑,有恐惧,也有热切的期盼。
“啊,她来了!”斯莫尔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她叫玛妮娅。”他停顿片刻。波特站起来上前几步,想拉她的手。“她不会说法语。”斯莫尔解释道。她没有笑,只是轻轻碰了碰波特的手,然后抬起手指放在唇边。紧接着女孩鞠了一躬,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Ya sidi, la bess alik? Egles,Baraka'laou'fik.[5]”她用一种优雅和特别的端庄举止取下柜子顶上的蜡烛,走向帐篷深处,在那里有一处用帐篷顶上垂下来的挂毯隔出的类似壁龛的小空间。掀开毯子之前,她转头招呼道:“Agi! Agi menah!(来!来这里!)”两个男人跟着她走进壁龛,挂毯后面放了几个矮箱子,箱子上放了一床破旧的床垫,似乎勉强可以算一张沙发。小巧的茶案摆在临时拼凑的“长沙发”旁边,沙发上扔着几个凹凸不平的小靠垫。女孩把蜡烛放在地上,开始整理沙发上的靠垫。
“Essmah!”她对着波特说了这么一句,又转头告诉斯莫尔:“Tsekellem bellatsi.”随后她走了出去。斯莫尔大笑起来,冲着她的背影低声喊道:“Fhemtek!”这个女孩令波特着迷,但语言障碍让他十分恼火,特别是看到斯莫尔当着他的面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跟女孩交流,这更是让他怒火中烧。“她去取火了。”斯莫尔告诉他。“好吧。”波特回答,“但我们为什么要把声音压得这么低?”斯莫尔斜眼看了看帐篷入口。“因为另一个帐篷里有人。”他说。
女孩回来的时候捧着一个烧得很旺的陶制煤炉。她一边烧水煮茶,一边跟斯莫尔聊天。女孩回话的语气听起来严肃而镇定,但令人愉悦。波特觉得她更像一位年轻的修女,而不是咖啡馆的舞娘。他打心底里对她没有丝毫的信任,但与此同时,他却心满意足地坐在这里,着迷地看着她用染着红褐色指甲的手指优雅灵活地撕开薄荷的茎秆,将这些植物放进小茶壶里。
试泡几次之后,女孩终于得到了满意的口味。她将泡好的茶分别递到两个男人手里,然后庄严地席地坐下,开始品茶。“坐这儿来。”波特拍拍旁边的沙发。她表示自己很喜欢现在的位置,礼貌地感谢了他。随后她将注意力转向斯莫尔,开始和他说话。波特一边听着他们俩喋喋不休地交谈,一边呷着茶,试图放松一点儿。天快要亮了,这样的认知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现在离天亮绝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觉得这一整夜的时间全都浪费了。他紧张地看了看表,表针指着两点零五分,但它还在走。不可能才两点。就在这时候,玛妮娅似乎提了个和波特有关的问题。“她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的故事。”斯莫尔问道。“没有。”波特回答。“Goul lou,goul lou.”玛妮娅催促斯莫尔。
“这三个女孩来自山区,她们的家乡就在玛妮娅的小镇附近,她们名叫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玛妮娅慢慢点头表示确认,温柔的大眼睛凝望着波特,“为了寻找财富,三个女孩来到姆扎卜。如果是想赚钱,山里出来的姑娘大多会去阿尔及尔、突尼斯或者这里,但这三个女孩最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们想在撒哈拉喝茶。”玛妮娅继续点着头,斯莫尔拼出的那几个地名是她摸索故事节奏的唯一线索。
“我懂了。”波特还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悲是喜,他决定谨慎行事,以便假装深受触动,因为女孩显然希望他感动。他只希望这个故事不要太长。
“姆扎卜的男人都很丑陋。女孩儿们在盖尔达耶的咖啡馆里跳舞,但她们总是很悲伤。她们依然想在撒哈拉喝茶。”波特又瞟了玛妮娅一眼,她的表情十分严肃。他再次点点头。“就这样,很多个月过去了,她们一直待在姆扎卜,她们非常、非常悲伤,因为这里的男人都那么丑陋。他们都丑得像猪一样,而且对这些女孩儿十分吝啬,所以她们没法儿离开去撒哈拉喝茶。”每一次说出“撒哈拉”这个词的时候,斯莫尔总会以阿拉伯人特有的口音重重地发出第一个音节,然后停顿一下。“有一天,来了个图阿雷格人,他高大英俊,坐着一辆漂亮的梅哈里。他跟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聊天,给她们讲沙漠的故事。他谈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生活的地方,女孩们听得目不转睛。他说:‘为我跳舞吧。’于是她们开始跳舞。他跟三个女孩一起做爱,然后他给了奥特卡一枚银币,给了米蒙娜一枚银币,又给了埃恰一枚银币。天亮以后,他坐上梅哈里去了南方。从那以后,女孩儿们都非常悲伤,姆扎卜在她们眼里变得更加丑陋,她们一心想着那个住在撒哈拉的高大的图阿雷格人。”波特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他发现玛妮娅热切地看着自己,于是他把烟盒递到女孩面前。女孩取出一支烟,用粗糙的钳子优雅地夹起一块通红的炭。香烟立即点燃了,她把这支烟递给波特,又顺手抽走了他手里那支。他朝她笑笑,她微微躬了躬身。
“很多个月以后,她们还是没有赚到够去撒哈拉的钱。女孩儿们一直留着那几枚银币,因为她们都爱上了那个图阿雷格人。她们都非常悲伤。有一天,女孩儿们说:‘这样下去我们就全完了——总是这么悲伤,永远也不能在撒哈拉喝茶——所以现在,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出发,就算没有钱。’于是她们把钱凑到一起,甚至包括那三枚银币。她们买了一个茶壶,一个茶盘和三个茶杯,然后买了三张去古莱阿的车票。下车以后,她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女孩儿们把钱全都给了一个领着驼队往南去撒哈拉的商队头领,于是他同意带着她们一起走。一天晚上,太阳下山以后,三个女孩来到高耸的沙丘间,她们想:‘啊,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撒哈拉,我们来煮茶吧。’月亮升上来了,所有男人都睡着了,只有守夜人坐在骆驼群边吹着长笛。”斯莫尔把手指举到唇边做了个手势,“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带着茶盘、茶壶和茶杯悄悄离开了驼队。她们要寻找一座最高的沙丘,好将整个撒哈拉尽收眼底。然后,她们会开始煮茶。她们走了很久。奥特卡说:‘我看到了一座很高的沙丘。’于是她们走过去,爬到沙丘顶上。然后米蒙娜说:‘我看到那边有座沙丘,它比这座高得多,从那儿我们可以一直望到因萨拉赫。’于是她们去了那座沙丘,它的确要高得多。可是等她们爬到沙丘顶上以后,埃恰又说:‘看哪!那座沙丘才是最高的。我们可以望到塔曼拉塞特,图阿雷格人就住在那里。’太阳升起来了,她们一直走啊走。到了中午,女孩儿们都觉得很热。但她们还是走到了沙丘脚下,开始向上爬呀爬。爬到沙丘顶上以后,她们都很累了,于是她们说:‘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煮茶。’她们把茶盘、茶壶和茶杯都摆了出来,然后躺下来睡着了。接下来,”——斯莫尔停下来看了波特一眼——“很多天以后,另一支驼队从附近路过,有个男人看到最高的沙丘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们爬到沙丘顶上查看,于是发现了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她们仍躺在那里,保持着入睡时的姿态。三个茶杯,”他举起自己的小茶杯,“里面灌满了沙子。那就是她们在撒哈拉喝到的茶。”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显然,故事已经结束。波特望向玛妮娅,她仍在一边点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决定冒险发表几句议论。“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他说。她立即要求斯莫尔转述他的话。“Gallik merhmoum bzef.”斯莫尔翻译道。她慢慢闭上眼睛,继续点头。“Ei oua!”她睁眼说道。波特立即转向斯莫尔。“听着,时候不早了,我想跟她商量个价钱。我该给她多少钱?”
斯莫尔一脸震惊。“你不能像对待妓女一样跟她讨价还价!我告诉过你,她不是妓女!”
“但是我要跟她待在一起就得付钱?”
“当然。”
“既然如此,我想现在就把价钱定下来。”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我的朋友。”
波特耸耸肩,站起身来。“那我得走了。已经很晚了。”
玛妮娅快速来回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男人,然后她轻声对斯莫尔说了一两个字,后者不满地皱起眉头,但他还是打着哈欠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帐篷。
他们一起躺在沙发上。她是那么美丽、温顺、善解人意,但他还是不信任她。她不肯脱光衣服,但从她拒绝的暧昧姿态中,他明白她最终一定会屈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他会赢得她的信任,但在今晚,他只能按照最初计划的那样顺水推舟地进行下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凝视着她无忧无虑的脸庞,想起自己再过一两天就要去南方。他一边暗自咒骂运气,一边告诉自己:“有总比没有好啊。”玛妮娅斜靠过来,吹灭了指间的蜡烛。在那短暂的片刻,帐篷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和黑暗。然后,他感觉到她柔软的手臂慢慢环过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落在他的额上。
几乎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吠。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没听到狗叫,但等他反应过来以后,外面的叫声开始让他烦躁不已。这种声音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很快他发现自己开始想象姬特正在无声地旁观。这样的想象令他暴躁——也让他立即忘记了那条狗的哀嚎。
不到一刻钟以后,他起身撩开挂毯一角偷偷观察,帐篷门口依然漆黑一片。他突然很想离开这里。他坐到沙发上开始穿衣服,那两条胳膊又缠了上来,环住他的脖颈。他坚定地掰开她的手臂,又安抚地拍了拍。这次游上来的胳膊只有一条,另一条手臂悄悄滑进他的夹克,他感受到了胸口的爱抚。他感觉到那只手的动作有些可疑,他伸手进去按住了她的手。他的钱包已经落到了她的指间。他猛地从她手中拽回钱包,一把将她推倒在床垫上。“啊!”她高声喊道。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穿过地上的杂物冲向门口,哐当声在他身后络绎不绝。女孩开始发出短促的尖叫。另一座帐篷里的声音突然变大了。他紧抓着自己的钱包冲出帐篷,急急奔向左边的护墙。他摔倒了两次,一次是绊到了石头,另一次是因为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斜坡。当他第二次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人从侧面冲上来,打算拦住他不让他上梯子。他的脚扭伤了,但铁梯已近在眼前。他已经跑到了梯子脚下。他抓住梯子拼命往上爬,感觉身后的人随时都可能一把抓住自己的腿。他的肺疼得要命,仿佛下一刻就会爆炸。他张开嘴,两侧嘴角扭曲地下垂。他咬紧牙关,疼得从牙缝里咝咝吸气。爬到铁梯顶上以后,他举起一块平时根本不可能搬动的大石头,朝着墙外狠狠砸了下去。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沿着护墙逃跑。天空微微亮了一点儿,透明的灰色从东边低矮的山巅清晰地向上扩散。他跑不了多远。他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永远回不了城了。路边远离山谷的一侧是一道高墙,他不可能翻得过去。但往前跑了几百英尺以后,墙上出现了一小段豁口,脱落的石块和泥土形成了一道完美的阶梯。刚翻到墙里,他立即掉头沿着墙根气喘吁吁地跑了几步,眼前是一段平缓的山坡,一块块石碑平嵌在地面上,这是一座穆斯林的墓园。他终于停下脚步,把头埋在双手之间,就在这一刻,他几乎同时意识到了几件事情:他的头和胸口都疼得要命;抓在手里的钱包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心跳十分响亮,但即便如此,怦怦的心跳仍无法掩盖后面的追逐者激动的喊叫声。他重新站起来,沿着墓园的缓坡蹒跚向上爬。不知过了多久,小山的坡度终于转而向下。他感觉安全了一点儿。但每过一分钟,天色就会变亮一些,那些人很容易从远处看到他在山顶游荡的孤单的身影。他再次沿着向下的山坡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因为担心摔倒,他不敢抬头,只能紧盯着一个方向前进。他跑了很长时间,墓园早已被他甩在身后。最后他终于跑到了一处满是灌木和仙人掌的制高点,但当他举目四顾,只能看到无尽的荒野。他在灌木丛中一屁股坐了下来。周围异常安静。天空一片苍白。突然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向外张望。太阳正在升起,透过两株夹竹桃之间的缝隙,他看到自己和群山之间绵延数英里的盐沼反射出点点红光。

第六章
姬特醒来时浑身是汗,清晨灼热的阳光早已洒在了她的身上。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拉上窗帘,又重新倒回床上。床单上她躺过的地方湿漉漉的。想到早饭,她的胃里一阵痉挛。这段日子以来,每天醒来她都觉得厄运近在眼前,仿佛头顶低悬的一片阴云。这几天之所以分外难熬,倒不是因为她清晰预感到的灾难迟迟未至,而是因为她早已习惯的运转正常的征兆系统彻底乱了套。平常出门购物之前,要是不小心扭了脚踝或者踢到了家具,那么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这趟购物之旅一定不会顺利,甚至可能带来危险。放在以前,至少她分得清好兆头和坏兆头。但这几天的情况完全变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如此强烈,仿佛已经凝聚成了某种有意识的恶灵,徘徊在她身边;它能预感到她会为了摆脱坏兆头而做些什么,然后提前布下陷阱。这样一来,那些乍看之下像是某种征兆的信号实际上很可能是某种会将她引入险境的诱饵。在这种情况下,她或许应该不理会扭伤的脚踝,因为这可能是个陷阱,目的是让她放弃外出的计划,这样的话,在锅炉爆炸、屋子着火的时候,或者某个她特别想避开的人来拜访的时候,她就会正好待在家里。在她的私人生活中,在她与朋友的交往中,这样的考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比例。她可以静坐一整个上午,试图回忆起某个短暂的场景或某段对话的所有细节,只为了在脑海中重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句子、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每一丝音调的变化背后隐藏的所有含义,以及这些元素组合起来蕴含的意义。她这辈子花了很多时间来分辨各种各样的征兆,所以当她发现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因为疑心病已经完全无法运转,她维持日常活动的能力也就退化到了最低限度,这实在不足为奇。她就像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瘫痪。她不再作出任何反应,将自己的性格完全掩藏起来,仿佛一缕游魂。在这段糟糕的日子里,熟悉她的朋友会说:“噢,姬特时不时总有这么几天。”如果在这几天里她看起来特别温和,特别讲道理,那么她可能只是在机械地模仿自己认为合理的行为。波特说起梦的时候她之所以那么抵触,是因为这样的讲述会迫使她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剧烈冲突——理性与返祖的原始冲动之间的争斗。清谈时她总是支持科学,然而与此同时,她却会不由自主地将那个梦当成某种征兆。
她不是没经历过饱受上天宠爱的好日子,这又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那时候每个兆头都是好兆头,每个人、每件物品、每个环境背后都笼罩着慈悲的神秘光环。在那段日子里,如果姬特能允许自己表现出实际的感受,那么她可以非常快乐。但近来她开始相信,那些罕见的好日子其实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让她无法正确处理征兆。于是,原本发自内心的愉悦悄然变成了紧张和略显歇斯底里的坏脾气。在交谈中她会不断地自说自话,试图假装自己的评论只是某种任性的玩笑,用表面的幽默来掩盖实质上的恶毒。
她不再关心他人的看法,就像大理石雕像从不曾理会落在身上的苍蝇。然而同时,她又非常看重他人,因为他人可能预示着坏事的到来,或者对她自己的生活产生不利的影响。她会说:“他人主宰着我的生活。”这是真的。但她之所以允许他们拥有这样的地位,仅仅是因为她迷信地赐予了他们影响自己命运的魔法,绝不是因为他们的人格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同情和理解。
昨晚她躺在床上思考了很久。直觉告诉她,波特一定遇上了什么事儿。她总是告诉自己,他做了什么不重要,但这句话在她脑子里重复了太多次,其实从很久以前她就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了。她还是放不下,要接受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她逼迫自己违心地承认,她依然属于波特,尽管他并未宣示对她的所有权——而且她仍对奇迹抱有微茫的希望:也许他终会回到她身边。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然后顺理成章地,她满腔愤怒地意识到,所有主动权都在他手里,她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反复无常的命运以某种无法预见的方式将他带回她身边。她太聪明,所以绝不愿意在这个方向上付出分毫努力,哪怕是最微妙的表态也可能遭遇失败,而失败要比从未尝试过糟糕得多。她只能坐在这里,静静等待。也许有一天,他会看到她。但与此同时,那么多宝贵的光阴白白地虚掷了,没有任何意义!
特纳令她心烦意乱,尽管他的存在以及他对她的兴趣造就了一个相当经典的局面,如果善加利用,最后可能产生独一无二的效果。但出于某些原因,她就是没法儿跟他玩这套。他让她烦恼不已,她总是不自觉地拿他跟波特比较,而且通常是拿波特的优点来比。躺在黑暗中思考的时候,她曾一次次试图让特纳进入自己的幻想,让他成为某个引发兴奋的客体,结果自然没有成功。即便如此,她仍决心与特纳建立某种更亲密的关系,尽管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清楚,她去做这件毫无乐趣的烦心琐事完全是为了波特,就像她之前做过的那些需要主动付出努力的事情一样。
有人在敲走廊上的门。
“噢,上帝。谁啊?”姬特大声问道。
“是我。”是特纳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他的语气快活得叫人恼火。“你醒了吗?”
她在床上挣扎了两下,弄出一阵混合着叹息、拍打床单与弹簧嘎吱声的响亮噪声。“还没呢。”最后她喃喃回答。
“这是一天里最棒的时间,你不应该错过!”他喊道。
一阵尖锐而锋利的沉默,她想起了自己拿定的主意。于是她以受难者的声音喊道:“就等一分钟,特纳。”
“行!”无论是一分钟还是一小时——他都会等,等到她开门的时候,他脸上一定挂着那副无懈可击(还有虚伪,她想道)的笑容。她往脸上拍了点儿冷水,用薄薄的土耳其毛巾擦了两下,然后涂了点儿口红,梳了梳头发。突然间,她疯了似的开始在屋子里翻找合适的浴袍。通往波特房间的门半掩着,她看到他那件白色毛圈浴袍挂在墙上。进去之前她快速在门上敲了两下,看到他不在,她一把抓起那件浴袍。站在镜子前面系腰带的时候,她不无得意地想,谁也不能说她挑这件衣服是存心想卖弄风情。浴袍的下摆拖到了地板上,她不得不把袖口往上卷了两圈才能露出一双手来。
她打开门。
“嗨!”
果然是那副笑容。
“你好,特纳。”她故作冷淡地说,“进来吧。”
他伸出左手揉揉她的头发,然后越过她走向窗边,一把拉开窗帘。“难不成你在搞降神会?啊,现在我能看到你了。”强烈的晨光填满了房间,光亮的瓷砖地板像水面一样在天花板上投射出光影。
“你好吗?”她站在镜前梳理被他揉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问道。
“棒极了。”望着镜子里她的身影,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甚至满腔厌恶地注意到,他动了动脸上的某条肌肉,让脸颊上的酒窝变得更加显眼。“真是个伪君子,”她想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缠着我们俩到底是想干什么?当然,这是波特的错。是他怂恿这家伙一起来的。”
“波特昨晚去哪儿了?”特纳问道,“我等了他半天,但他一直没出现。”
姬特看了他一眼。“等他?”她狐疑地反问。
“呃,我们算是约好了去咖啡馆,你知道的,就是那家,去喝杯睡前酒。但连他影子都没见着。然后我上床看书到很晚,他直到三点也没来。”这完全就是一派胡言。事实上特纳当时说的是:“要是你出去的话,可以去埃克米尔咖啡馆看看,我没准会在那里。”波特出门后不久,他就溜出去勾搭了一个法国姑娘,然后在她住的旅馆里鬼混到了五点。当他在清晨回来时,透过低矮的玻璃气窗偷窥了他们的房间,发现有个房间的床上没人,姬特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是吗?”她转身继续照镜子,“那他恐怕没睡多久,因为这会儿他已经出去了。”
“你是说他还没回来吧。”特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没有回答。“帮我按一下那边的铃好吗?”片刻之后她说,“我想喝杯他们那种菊苣咖啡,再来个像石膏一样的羊角面包。”
当他离开后,觉得已经过去了足够长的时间,她便走进波特的房间,瞟了一眼那张床。自从昨天整理好以后,床上完全不像有人躺过的样子。说不清为什么,她猛地拉开床单,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用手在枕头上压出凹痕。然后她抖开叠好的睡衣,将它扔在脚下。仆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了份早餐。仆人离开后,她关上门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但没看窗外。
“你知道,”特纳若有所思地说,“最近我一直在想,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难看透。”
姬特恼怒地啧了一声。“噢,特纳!别故作幽默了。”然后她立即为自己无意间流露的不耐烦而感到自责,于是她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搁在你身上,效果真的很糟糕。”
他受伤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喜悦:“不,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简直让人神魂颠倒。”
她生气地噘起嘴。她的确怒火中烧,不光是因为他净说蠢话,也是因为她简直无法忍受像现在这样跟他周旋。“也许吧。”她说。
早餐送上来了。他坐在旁边陪着她喝咖啡,吃面包。她的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情,让他觉得她似乎彻底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早餐快要吃完的时候,她才转过头来礼貌地问道:“在我吃东西的时候,你能离开一会儿吗?”
他大笑起来。她似乎吓了一跳。
“快点儿!”他说,“趁着外面还不太热,我想带你出去走走。你在清单上列了那么多东西呢。”
“噢!”她哀叹,“我感觉不太——”但他打断了她的借口。“快点儿,动起来。你换衣服,我去波特房间里等。我会关好门的。”
她无话可说。波特从不会对她发号施令,他总是犹豫着寄希望于最终发现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然而他的做法让她的处境愈加艰难,因为她很少按照自己的心意作出决定,她的一举一动完全基于那套复杂的平衡系统,她总在思考哪些征兆需要重视,哪些可以直接忽略。
特纳已经走进隔壁房间关上了门。想到他肯定会看到弄乱的床,姬特不由得高兴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她听见他在吹口哨。“真是个讨厌鬼!”她低声抱怨。就在这一刻,另一扇门开了。波特站在走廊里,举起左手刨了刨自己的头发。
“我能进来吗?”他问道。
她瞪着他。
“呃,当然了。你这是怎么了?”
他仍站在原地。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有什么毛病?”她不耐烦地说。
“没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刺耳。他迈开大步走到房间中央,指指隔壁的门,“谁在那边?”
“特纳。”她坦荡荡地回答,就像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在等我穿衣服。”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姬特的脸唰地红了,她猛地转过身来。“什么事都没有,”她快速说道,“别发疯。话说回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他丝毫没有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在问你。”
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想冲过去打开隔壁的门,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过来。
“请不要这样!”她狂怒地低喊。
“好了,好了。我自己开门。”他说,就像让她开门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特纳靠在窗边向下张望。旋即他转过身露出大大的笑容。“嗬,瞧瞧!”他说。
波特盯着自己的床。“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你非得待在这里?”他质问。
但特纳似乎不太清楚眼下的状况,又或许他不肯承认局面确实蹊跷。“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刚打了仗回来?”他大声问道,“你照照镜子!姬特和我正打算出去走走。你或许想睡一会儿?”他把波特拖到镜子前面,“瞧瞧你自己!”他喝道。看到自己脏污的脸和通红的眼睛,波特泄了气。
“我想喝点儿黑咖啡,”他喃喃说道,“再下楼剃个胡子。”然后他抬高声音。“我还想让你们俩赶紧滚出去散步。”他使劲按着墙上的呼唤铃。
特纳像哥们儿一样拍拍他的背。“回头见,老头儿。好好睡会儿吧。”
波特目不转睛地看着特纳离开房间,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艘冒着蒸汽的大船正在驶入港口,街上的市井声掩盖了低沉的汽笛声。他躺在床上喘了几口气。走廊上响起敲门声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仆人帮他把脑袋放到枕头上,又唤了句:“先生。”等了几秒钟后,仆人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第七章
他睡了一整天。午饭时分姬特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故意咳了一声来试探他会不会醒,然后便撇下他独自去吃饭了。他在黄昏前醒来,感觉分外精神。他站起来慢慢脱掉衣服,走进浴室好好泡了个热水澡,刮了胡子,然后开始四处寻找那件白浴袍。他在姬特那边找到了它,但她不在房间里。桌上放着她为这趟旅途采购的各种食品杂货,大部分是从英国运来的黑市货,根据商品上的标签,它们都是为乔治六世定制的。他打开一袋饼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暮色开始在窗外的小镇上弥漫,黄昏时分的光线总会让浅色的物体显得格外明亮,其他东西则不动声色地退入黑暗之中。镇上的灯还没点亮,只有港口里停泊的船只闪烁着点点灯光,港口本身不亮也不暗——它似乎只是建筑物与天空之间一片空旷的区域。右边是连绵的群山。他觉得海平面上的第一座山峰像是巨型床单下拱起的一对膝盖。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切地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他不在这里,而是在另一个地方;也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然后他重新看到了那连绵的群山。他信步走下楼梯。
他们本来绝不会光顾旅店里的酒吧,因为这里一直空荡荡的。但现在,一走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波特立即有些惊讶地发现吧台边坐着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唯一的特征或许得数乱蓬蓬的棕色胡须。波特在吧台另一头落座,年轻人用英国口音浓重的西班牙语说:“再来一杯缇欧佩佩。”他将杯子推向酒保。
波特想起赫雷斯的那间凉爽的地下酒窖,1842年的缇欧佩佩曾带给他慰藉,于是他也点了一杯。年轻人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一个脸色蜡黄的大块头红发女人出现在门口,尖厉地喊了一声。她死气沉沉的黑眼睛就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闪亮的眼妆更衬托出空洞的眼神。年轻人转向她那边。
“你好啊,母亲。进来坐吧。”
女人走到年轻人身旁,但没有落座。她情绪激动,满腔愤懑,所以似乎没有注意到波特。她的声音十分高亢。“埃里克,你这个肮脏的癞蛤蟆!”她喊道,“你知道我在到处找你吗?简直活见鬼!你这是在喝什么?利维医生是怎么说的,你还喝酒是想干吗?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年轻人根本没看她。“别喊这么大声,母亲。”
她瞥向波特这边,发现了他的存在。“你喝的是什么,埃里克?”她再次质问。这次她的声音放低了一点儿,但依然非常严厉。
“雪利酒而已,而且味道很不错。真希望你不要这么生气。”
“那你觉得谁会为你的反复无常买单?”她坐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开始在自己的包里摸索。“噢,真见鬼!我没带钥匙。”她说,“都是因为你的疏忽。现在我只能穿过你的房间回去了。我发现了一座特别棒的清真寺,但那里有很多小孩,他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活像一群恶魔。都是些肮脏的小怪物!明天我带你去看。替我点杯雪利酒,要纯的。喝一杯我或许会感觉好些,一整天我都不太舒服。我觉得是疟疾回来了。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你知道的。”
“再来一杯缇欧佩佩。”年轻人镇定地说。
波特不动声色地看着,像往常一样他对一个被贬损到类似自动人偶或讽刺漫画里的人物总是着迷。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通过什么方式,无论是滑稽还是恐怖,这样的人总让他心情愉悦。
餐厅的摆设正式拘谨得不近人情,只有无可挑剔的服务才能让它不显得突兀,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侍者一个个有气无力,动作迟缓。他们似乎完全听不懂客人的要求,哪怕对方说的是法语。显然,他们也无意取悦任何人。那两个英国人被领到了波特和姬特坐的角落附近。特纳和法国姑娘一起出去了。
“就是他们。”波特低声说,“竖起你的耳朵听,不过请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一点儿。”
“他看起来就像年轻的瓦谢[6],”姬特探过身来低语,“就是那个把小孩开膛剖腹的法国人,你还记得吧?”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指望靠隔壁桌的谈话来转移这边的话题,但那对母子似乎无话可说。最后波特转向姬特说道:“噢,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定要现在谈这事儿吗?”
“倒也不用,我就随便问问。我想你也许可以回答。”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要是真有那么简单,我就不会问你了。”
“噢,难道你看不出来——”姬特很想发火,但她忍住了。她想说的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想让特纳知道你昨晚没回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很想知道这事儿?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正想找这么个借口?”但她说出来的却是:“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个吗?你刚回来我就已经说过一遍了。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吃早饭,于是我让他到你的房间里待一会儿,等我穿好衣服。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这取决于你对合适的定义,宝贝儿。”
“当然没什么不合适。”她尖酸地反击,“你应该明白,我一直没提你昨晚干的好事儿。”
波特笑着柔声说道:“你没法儿提,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她毫无顾忌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他妈不在乎。”她瞥了一眼隔壁的桌子,发现那个眼睛发亮的大块头女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偷听他们的对话。看到姬特已经觉察到了她在偷听,那位女士迅速转向对面的年轻人,开始大声表演。
“这家旅馆的管道系统真是糟糕透顶。无论你拧得多紧,水龙头总在咕噜噜地响。法国式的愚蠢!简直难以置信!都是些智障。戈蒂埃夫人曾亲口告诉我,他们国民的智商在全世界倒数第一。当然,他们的血统被稀释了:他们四处播种。他们都有一些犹太人或者黑人的血统。瞧瞧他们!”她冲着整个屋子做了个手势。
“噢,这里啊,也许吧。”年轻人举起水杯对着光线仔细研究。
“我说的是法国!”女人激动地高喊,“戈蒂埃夫人亲口跟我说的,我也在很多书和论文里读到过这种说法。”
“多么令人作呕的水哪。”他喃喃自语,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我觉得我不应该喝这个。”
“你怎么这么娘娘腔!别抱怨了!我不想听这个!你成天都在抱怨什么灰尘、虫子啊,我再也受不了了。不想喝就别喝,没人管你。话说回来,这对你来说是挺可怕的,什么东西你都得冲一冲。长大一点儿吧。你买到便携炉用的煤油了吗,还是说你又忘了,就像上回忘了买矿泉水一样?”
年轻人假装宽厚实则恶毒地笑笑,然后像跟智障儿童说话一样故意放慢语速回答道:“买了,我既没忘记买煤油,也没忘记买矿泉水。罐子已经装进了后备厢。现在,可以的话,我想出去散散步。”他站起来,带着那副令人作呕的笑容走开了。
“干什么,没礼貌的小狗!真想扇你两个耳光!”女人冲着他的背影叫嚷。他没有回头。
“这家子可真够瞧的吧?”波特低声说。
“很有意思。”姬特回答,她还在生气,“你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加入我们伟大的苦旅呢?我们需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水果。
晚餐后姬特回了楼上的房间,波特在空荡荡的旅馆底楼逛了一会儿。写字间里一片昏暗,只有高高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投下暗淡的光晕,大堂里摆着几棵棕榈树,两个身穿黑衣的法国老妇人坐在椅子边缘,低声交头接耳。他在大门口站了几分钟,望着街对面那辆庞大的梅赛德斯旅行车发了会儿呆,然后回到写字间里坐了下来。头顶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墙上的旅游海报:神秘的非斯、法国航空、西班牙欢迎您。头顶的格子窗外传来女人严厉的嗓音和厨房里叮叮哐哐的响动,石头墙壁和瓷砖地板放大了这些声音。这间屋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地牢,甚至比其他房间带来的感觉更加强烈。在这一片嘈杂中,电影院的铃声依然清晰可闻,没完没了,着实令人头疼。他走到写字台旁,拿起桌上的吸墨纸,打开抽屉寻找文具,但一无所获。他摇摇墨水瓶,里面的墨水早就干了。厨房里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他挠挠手上刚被蚊子咬过的地方,信步离开写字间,沿着走廊穿过大堂走进酒吧。这里的灯光依然昏暗缥缈,但吧台后的酒瓶倒是摆得赏心悦目。他觉得有点儿消化不良——倒不是泛酸,而是隐约知道自己的肠胃早晚会大闹一场,虽然现在只是某个难以捉摸的位置有些不太舒服。肤色黝黑的酒保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会儿他是唯一的客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下来慢慢享受。旅馆里不知何处传来抽水马桶的呜咽。
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儿,他感觉自己非常清醒。酒吧里的空气憋闷凝滞,周围所有东西似乎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从这间酒吧卖出去第一杯酒的那天起,”他想道,“这个地方经历过多少个幸福的时刻?”如果幸福真的还存在,那也只能是在别处:在俯瞰小巷的幽静房间中,猫儿在明亮的巷子里啃着鱼头;在挂着苇帘的阴暗咖啡馆里,哈希什的烟雾混合着热茶氤氲的薄荷芳香;在码头上,在盐沼边缘的帐篷里(他没有理会脑海中玛妮娅那张沉静的脸庞);在群山背后的撒哈拉深处,在非洲广阔的土地上。但就是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充满悲伤的殖民地小房间里。在这里,与欧洲的每次牵绊都不过是对幸福的一次玷污,再次清晰地证明隔离的存在;在这间屋子里,祖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坐在酒吧里小口呷着热乎乎的威士忌,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走进房间,径直在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连看都没看波特这边。波特看着他点了一杯利口酒,等到酒保回到吧台后面以后,他走到年轻人的桌旁。“打扰了,先生。”他说,“你会说法语吗?”“是的,是的。”年轻人有些惊讶地回答。“但你也会说英语吧?”波特立即追问。“我会。”对方一边回答,一边放下杯子,紧盯着问话的陌生人。波特觉得他的反应夸张得有些做作。直觉告诉他,这时候最好说两句奉承话。“那么你或许可以给我一些建议。”他继续严肃地说。
年轻人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的问题和非洲有关,那我确实有资格说上几句。我已经在这里转悠了五年,真是个迷人的地方。”
“没错,的确很好。”
“你了解这里?”年轻人看起来有些担心,他太想成为唯一的旅人。
“只了解某些区域。”波特安抚他,“我去过北边和西边的不少地方,大约从的黎波里到达喀尔一带。”
“达喀尔是个肮脏的洞窟。”
“但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是那样。我想问的是兑换货币的事情。你觉得哪个银行最好?我用的是美元。”
英国人笑了。“你真是问对了人。实际上我是澳大利亚人,母亲和我主要花的都是美元。”接下来他向波特全面介绍了非洲北部的法国银行系统。他说话的腔调像那种老派的教授,波特觉得他表达自己的方式装腔作势得令人厌恶。但与此同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却完全抵消了言语和声调的矫揉造作,甚至让人开始怀疑这些话的可信度。波特觉得这位年轻人跟自己说话的方式像是在应付一个疯子,仿佛这场对话的主题正是根据现在的场合精心选定,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无限制地扩展,直到病人最终冷静下来。
波特任由他继续高谈阔论,他的话题已经脱离了银行系统,开始转向个人经历。这片土地多姿多彩,显然,年轻人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波特不置可否,只是不时发出一两声礼貌的赞叹,以便将他的独白伪装成一场对话。他了解到这对母子的主业是写旅行书籍,母亲自己拍摄照片充当书中的插图,来到蒙巴萨以前,他们在印度住了三年,年轻人有位哥哥就是在那里去世的。五年间他们走遍非洲大陆,得过的病能列出一长串,直到现在,他们偶尔仍会为其中某些病痛所折磨。当然,你很难分辨他的话哪些真实可信,哪些需要打折,因为这位年轻人时不时就会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在德班担任一家大型进出口公司的经理。”“政府委派我管理三千个祖鲁人。”“我在拉哥斯买了辆军用指挥车,然后开着它一路去了卡萨芒斯。”“在我们去之前,从来没有白人深入过那个区域。”“他们想请我担任探险队的摄影师,但开普敦没有可信的人能帮我打理工作室,当时我们手上有四部电影。”波特开始厌烦年轻人不知分寸的吹嘘,但他还是忍了下来。英国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杜阿拉河里的死尸、塔科拉迪的凶杀案和加奥市场里自我献祭的疯子,他陶醉的神情令人毛骨悚然,但波特却颇为欣赏。最后,讲述者终于往椅背上一靠,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利口酒,然后他说:“啊,是的,非洲真是个好地方。现在我哪儿都不愿意去。”
“那么你的母亲呢?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噢,她已经爱上了这里。要是你把她送到某个文明国家,她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直都在写作吗?”
“一直在写。每天都写。她主要写的是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僻角落。下一站我们打算去沙莱堡,你了解那个地方吗?”
他似乎看准了波特肯定对沙莱堡一无所知。“不,我不太了解,”波特回答,“但我知道它在哪里。你们打算怎么去呢?那里好像没有通任何公共交通,对吧?”
“噢,总有办法的,公共汽车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我搜集了很多地图,有军用的也有其他的,每天早晨出门前我都会仔细研究地图,然后严格按图行事。我们有一辆车,”看到波特困惑的表情,他补充了一句,“一辆古董梅赛德斯。动力强劲的老东西。”
“啊,对了,我看到它停在外面。”波特喃喃说道。
“是的。”年轻人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总能走到的。”
“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女人。”波特说。
年轻人热情洋溢。“的确很了不起。你明天一定得见见她。”
“我乐意至极。”
“我已经把她送上床了,但在我回去之前她肯定不会睡的。当然,我们总是住连通的套房,所以很不幸,她非常清楚我上床的时间。这样的‘婚姻生活’是不是很精彩?”
波特匆匆瞥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粗俗的形容,但年轻人笑得很畅快,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是的,你肯定会跟她聊得很愉快。可惜我们已经定好了行程,并且努力严格遵循它。我们明天中午就走,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摆脱这个地狱般的深渊呢?”
“噢,我们本来打算坐明天的火车去波西夫,但也不急。所以我们可能会等到周四。唯一正确的旅行方式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
“我非常赞同。不过当然,你不会愿意留在这里吧?”
“噢,上帝,当然不!”波特大笑起来,“我们讨厌这里。但我们有三个人,所以得等到所有人都准备就绪。”
“三个?那我懂了。”年轻人似乎正在消化这个意外的消息,“我明白了。”他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波特。“或许我应该给你这个。我叫莱尔,来吧,干杯,祝你们早日出发。希望明早有机会和你见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步态僵硬地离开了酒吧。
波特把卡片放进衣兜。酒保已经睡着了,头搁在吧台上。波特决定再喝最后一杯,于是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酒保的肩膀。酒保咕哝着抬起头来。

第八章
“你刚才去哪儿了?”姬特问道。她坐在床上读书,小台灯被她拖到了床头柜边缘。波特挪开床边的桌子,把台灯放回安全的位置。“去酒吧喝了几杯。我觉得有人要邀请我们坐顺风车去波西夫了。”
姬特欣喜地抬起头来。她讨厌火车。“噢,不会吧。真的吗?太好了!”
“别急着高兴,我还没说是谁发出的邀请呢!”
“噢,上帝!不是那对怪物吧!”
“他们还没开口,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啊,好吧,听起来相当合理,当然。”
波特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才不会操心这事儿。大家还什么都没说呢。我听他们家儿子讲了个很长的故事。他真是个疯子。”
“你知道我会操心这事儿,你也知道我有多讨厌坐火车。然后你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说我们也许有机会搭顺风车!或许你至少应该让我睡个好觉,等到明天早上再拿那两个怪物来折磨我吧。”
“你就不能等到他们真的发出了邀请再来烦恼吗?”
“噢,别胡说八道!”她叫道,跳下床,站在门口看着他脱衣服。“晚安。”她突然说道,然后关上了门。
事情的走向正如波特所料。早上他站在窗边凝视自横渡大西洋以来出现在天际的第一朵云彩时,就听到了敲门声——是埃里克·莱尔,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脸还有点儿肿。
“早上好。我说,要是刚才吵醒了你,请多包涵,不过我要说的事情真的很重要。我能进来吗?”他鬼鬼祟祟地打量着波特的房间,灰色的眼睛迅速从一件物品跳到另一件物品上。波特感觉十分别扭,真该把东西收拾一下,锁好所有箱子再放他进来。
“你喝过茶了吗?”莱尔问道。
“嗯,不过我喝的是咖啡。”
“啊哈!”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挪向某个旅行箱,故作随意地把玩着上面的带子。“你包上的标签真漂亮。”他拉起旅行箱上的标签,上面写着波特的名字和地址。“现在我看到你的名字了,波特·莫斯比先生。”他穿过房间,“请原谅我的窥探,行李总是令我着迷。我能坐下吗?现在,你瞧,莫斯比先生。这是你的名字,对吧?我和母亲谈了很久,终于说服了她,要是你和莫斯比太太——我猜想昨晚跟你一起的那位女士应该是你的太太——”他停顿了一下。
“是的。”波特回答。
“——如果你们二位能和我们一起去波西夫。这段路开车只要五小时,但坐火车就慢得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要十一个小时。那将是地狱般的十一个小时。你知道吧,因为打仗的缘故,火车现在糟透了。我们认为——”
波特打断了他。“不,这不行。我们不能这么麻烦你。绝对不行。”
“别这么说,可以的。”莱尔俏皮地回答。
“另外你也知道,我们有三个人呢。”
“啊,是的,当然。”莱尔的语气有些暧昧,“我想,你们不能丢下那位朋友让他自己去乘火车?”
“我不认为他乐于看到这样的安排。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一走了之。”
“我明白了,真遗憾。你也知道,我们的行李不少,没法再带上他。”年轻人站起来歪着头望向波特,就像鸟儿在倾听虫子的动静,他说,“请和我们一起走吧。我知道,你会安排好的。”他走到门口打开门,踮起脚尖身体前倾,“这样吧,请在一小时内给我答复。我等你到五十三分。希望你能作出我们期盼的决定。”他微笑着最后环顾了一次整间屋子,然后关上了门。
姬特昨晚一直没睡着,直到天色破晓,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她睡得很不好。所以当波特砰砰敲响连通两个房间的门然后一把推开的时候,她的心情十分恶劣。她猛地翻身坐起,双手拉起床单裹住脖子以下,愤怒地瞪着眼睛。发现是他,她放松下来,重新躺了下去。
“干吗?”
“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我困得要命。”
“他们请我们一起坐车去波西夫了。”
她再次猛地坐了起来,这回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他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吻了吻她的肩膀。她侧身避开,紧盯着他。“是那对怪物?你答应了吗?”
他想回答“是的”,因为这样就能省掉冗长的讨论,让两个人都不必再为这事儿烦心。
“还没有。”
“哦,你只能拒绝他们。”
“为什么?坐汽车要舒服得多,也快得多。当然,还会安全得多。”
“你是打算吓唬吓唬我,好让我乖乖待在旅馆里吗?”她望向窗外,“天怎么还没亮?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是个阴天。”
她沉默下来,眼里又流露出那种梦幻般的神情。
“他们不打算带上特纳。”波特说。
“你是不是疯了?”她吼道,“我可没想过要丢下他。做梦都没想过!”
“为什么不呢?”波特故意挑衅,“他可以自己坐火车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不能带他,我们就得放弃这个坐顺风车的好机会?我们没必要分分秒秒都跟他黏在一起,对吧?”
“你确实没必要,当然没有。”
“你是说你有必要?”
“我是说,我根本不会考虑把特纳扔在这里,然后跟那两个人坐着车扬长而去。那个女人是个神经质的老巫婆,还有那个小伙子——他是个活生生的罪犯、败类!如果我见到过这样的人的话。他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哦,省省吧!”波特嘲弄地说,“你竟然说别人‘神经质’。我的上帝!真希望你能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你爱干吗干吗。”姬特重新躺回床上,“我和特纳一起坐火车走。”
波特眯起眼睛。“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你就跟他一起坐火车去吧。希望你们撞得粉身碎骨!”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始穿衣服。
姬特轻轻敲门。“请进。”门后传来特纳美国口音的法语。“瞧瞧,真是个惊喜!怎么了?我是做了什么好事儿获得这份荣幸?”
“噢,没什么。”她上下打量着他,试图掩饰心底的一丝厌恶,“我们得单独坐火车去波西夫了。波特接到邀请,和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她努力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若无其事。
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这是怎么回事?你慢点儿再说一遍。几位朋友?”
“没错。某个英国女人和她儿子。他们邀请了他。”
他的脸色开始一点点儿放晴。现在他的高兴绝不是假装的,她注意到了。他只是反应速度特别慢。
“很好,很好!”他满脸笑容地又说了一次。
“真是个傻瓜。”看到他如此肆无忌惮地流露内心的欢喜,她暗自想道(这样不加掩饰的正常总会激怒她),“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完全没有任何遮掩。”
她大声说:“火车下午六点出发,第二天一早到,简直早得要命。不过他们说火车经常晚点,这对我们倒是件好事。”
“所以我们一起走,就我们俩。”
“波特到的时间要早得多,所以他可以先帮我们订好房间。现在我要走了,我得找间漂亮的休息室,真希望不用发生这些事。”
“你要那干什么?”特纳表示反对,“顺其自然就好。人算不如天算。”
她没耐性应付他的殷勤,但离开房间时她还是冲他笑了笑。“因为我是个懦夫。”她想道。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期望特纳的魔力能抵挡波特对这次旅行的诅咒。当她微笑时,仿佛对着空气喃喃低语:“我想我们不会撞得粉身碎骨。”
“啊?”
“噢,没事。我们两点在餐厅见。”
特纳是那种很难想象自己会被利用的人。因为过惯了没有丝毫反抗的称心如意的日子,他养成了极强烈和极男性化的虚荣心,奇怪的是,这种特质让他简直人见人爱。毫无疑问,他之所以这么想跟莫斯比夫妇待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尽管他锲而不舍地试图在精神上控制他们,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于是他愈发斗志昂扬,但在不经意间,他偶尔也难免暴露几分本性。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特纳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姬特和波特都憎恨自己无力抗拒他显而易见的魅力,所以他们俩都不承认自己是鼓动特纳一路同行的罪魁祸首。但他们也并不感到愧疚,因为他们俩都非常清楚特纳的把戏和每一个把戏背后蕴藏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默许了特纳的引诱。从本质上说,特纳这个人很简单,他就是无可救药地迷恋那些超过他智力理解层面的东西。他从少年时起就养成了不求甚解的习惯,时至今日,这样的倾向在他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如果他能完全理解某个思想的方方面面,那么他就认为这玩意儿不够高级,只有那些难以彻底把握的东西才能激发他的兴趣。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兴趣也无法促使他多思考半分,恰恰相反,兴趣只会让他在直面这种思想时产生一种情绪上的满足感,让他能够放松下来远远地欣赏它。在他刚刚跟莫斯比夫妇成为朋友的时候,他一度非常尊重他们,他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两个普通的个体,而是专门与他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思想打交道的人。但他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份敬意,于是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尽管他对此没有太多自信。这套新法子包括温和的挑衅、若有若无和无足轻重的嘲弄,如有必要随时可以转化为恭维,再带上几分无奈的打趣态度,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位小心翼翼照顾两个被宠坏的神童的父亲。
想到有机会和姬特独处,他不禁快活地吹起了口哨,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早就觉得她需要他。他没有把握说服她也相信这一点,就像他希望的那样。事实上,在他期望有机会与之发展亲密关系的所有女性中,他原本以为姬特是最不可能、最困难的那个。他弯腰站在行李箱前时瞥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他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就是让姬特觉得虚伪至极的那种笑容。
一点他去了波特的房间,发现门开着,里面的行李不见了。两位女仆正在整理床铺,更换干净的亚麻床单。“他已经走了。”一位女仆说。两点他在餐厅见到了姬特,她看起来光彩照人,特别漂亮。
他点了香槟。
“一千法郎一瓶!”她抗议道,“波特肯定会大发雷霆!”
“波特不在这里。”特纳说。

第九章
十二点差几分,波特带着他的所有行李出了旅馆大门。三个阿拉伯搬运工在小莱尔的指挥下将袋子一个个塞进旅行车后面。这时,天空中缓慢移动的云朵散开了,出现几个大洞,露出蔚蓝的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强烈得出人意料。群山上方的天空依然阴霾密布。波特很不耐烦,他希望赶快出发,以免被姬特或者特纳撞见。
十二点整,莱尔太太在大堂里抱怨自己的账单。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尖锐刺耳。随后她来到门口,高声喊道:“埃里克,你能不能进来一下,告诉这个人我昨天喝茶的时候没吃过他们的饼干?快来啊!”
“你自己告诉他去。”埃里克心不在焉地回答。“这个放在这边。”他指着一个沉重的猪皮箱子继续指挥阿拉伯人。
“你这个蠢货!”她转身回去了。片刻之后,波特听到了她的尖叫:“不!不!我只喝了茶!没有点心!”
然后她再次出现在门口,满脸涨得通红,手袋挂在胳膊上。看到波特,她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埃里克!”年轻人从车边抬起头来,然后上前几步,将波特介绍给自己的母亲。
“很高兴你能跟我们一起走,我觉得更安心了。他们说,走山路最好带上枪。不过我必须说,我还没见过我搞不定的阿拉伯人。我们真正需要小心的是那些野蛮的法国佬。肮脏的阉货!我喝茶时吃了什么难道他们比我自己还清楚吗!傲慢无礼的家伙!埃里克,你这个懦夫!让我一个人跟他们吵。你最好乖乖承认,他们收了钱的那些饼干是你吃的!”
“谁吃的都一样,不是吗?”埃里克笑道。
“我还以为你会不好意思承认。莫斯比先生,你瞧这孩子多蠢。他这辈子就没干成过一件事。我还得替他付所有账单。”
“别说了,母亲!进去。”年轻人绝望地催促。
“你是什么意思,进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真该挨个大巴掌。或许这对你有好处。”她爬进汽车前座,“从来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
“我们最好三个人都坐前面。”埃里克说,“你不介意吧,莫斯比先生?”
“我很乐意。我喜欢前座。”波特回答。他下定决心,绝不掺和这两个人的家务事。要完成这个目标,他想道,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表现出任何性格,当个礼貌的听众就好。滑稽的争吵或许是这对母子唯一习惯的交流方式。
他们准备出发了。埃里克坐在方向盘后面发动引擎,搬运工在外面高喊:“一路平安!”
“刚才离开的时候有好几个人盯着我看,”莱尔太太转身向后张望,“那些肮脏的阿拉伯人就是这么干活的,在哪儿都一样。”
“干活?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波特问道。
“哎呀,他们都是间谍。那些阿拉伯人时时刻刻都在监视你,你知道吧?他们靠这养家糊口。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她的笑声让人浑身发冷,“要不了一小时,情报就会通过消息贩子传到领事馆那些副部长的耳朵里,他们什么都知道。”
“你是说英国领事馆?”
“所有领事馆,还有警察,银行,所有人。”她坚定地宣称。
波特求助地望向埃里克。“可是——”
“噢,是的。”埃里克显然乐于佐证母亲的宣言,“很可怕吧。我们一刻不得安宁。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扣留我们的信件,还会找借口说没有房间,企图把我们赶出旅馆。等到我们好不容易住进了房间,他们又会趁我们不在溜进去翻箱倒柜地搜查,还会偷东西。他们让那些搬运工和女服务员来窃听——”
“但你说的是谁?这些事儿都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阿拉伯人!”莱尔太太嚷道,“他们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劣等人,成天无所事事,只会窥探别人。要不你觉得他们靠什么过活?”
“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波特小心翼翼地附和,希望能引得他们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听得乐不可支。
“哈!”她得意洋洋地说,“你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不过你一定得小心,他们痛恨我们。还有法国人也是。噢,他们恨透了我们!”
“我一直觉得阿拉伯人富有同理心。”波特说。
“当然,这是因为他们做惯了奴才,他们会奉承你,捧着你。但只要你一转身,他们马上就会冲向领事馆。”
埃里克说:“有一回在莫加多尔——”莱尔太太立即打断了他。
“噢,闭嘴!让别人也说两句吧。你以为有谁想听你瞎说蠢话吗?要是你有哪怕一点点儿自知的话,你就不该提起那件事。我在非斯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有什么权利跑去莫加多尔?莫斯比先生,当时我差点儿死了!我躺在医院里,身边只有一个连针都不会打的阿拉伯护士——”
“她会打针!”埃里克坚定地说,“她至少给我打过二十次针。你只是恰好被传染了,因为你的抵抗力比较弱。”
“抵抗力!”莱尔太太尖叫起来,“我拒绝再谈这事。你看,莫斯比先生,看看那几座山的颜色。你试过用红外相机拍风景照片吗?我在津巴布韦的时候有好几台很棒的红外相机,但后来约翰内斯堡的一个编辑把它们都偷走了。”
“莫斯比先生不是摄影师,母亲。”
“噢,安静点儿。不是摄影师就一定不懂红外摄影吗?”
“我见过红外相机拍的照片。”波特说。
“啊,你当然见过。你看,埃里克,你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都是因为没人教你规矩。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自食其力,到那时候,你也许能学会先想一想再说话。这方面你简直像个低能儿。”
紧接着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但争吵的内容却相当乏味:埃里克列举了过去四年来他干过的无数工作,这串光鲜亮丽的名单显然是专门说给波特听的,然后做母亲的用看起来相当可靠的证据一一戳穿了他的谎言。埃里克每次举出新的例子,她就会发出怒吼:“多么荒谬的谎言!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最后埃里克终于愤愤不平地投降了:“反正无论什么工作你都不肯让我一直干下去。你不敢放手让我独立。”
莱尔太太吼道:“看看,看看!莫斯比先生!这头犟驴!倒是让我想起了西班牙。我们刚在那儿待了两个月,真是个可怕的国家,”她说成了“恐怕”,“到处都是兵,还有牧师和犹太人。”
“犹太人?”波特狐疑地反问。
“当然。你不知道吗?旅馆里住满了犹太人。他们掌管着那个国家。当然是在幕后,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样。不过在西班牙,他们的手段特别巧妙。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在科尔多瓦——你马上就会看到他们有多狡诈。在科尔多瓦,我经过一条名叫‘朱德里亚[7]’的大街,那里有一座犹太教堂。这样的地方自然挤满了犹太人——典型的犹太聚居区。但你觉得有人会承认吗?当然没有!他们只会在我面前来回摆动手指,冲我大声喊:‘天主教!天主教!’不过想想看吧,莫斯比先生,他们宣称自己是罗马天主教徒。等我走进教堂里面,向导居然坚持说那地方从十五世纪以后就没做过礼拜!那时候我的表现恐怕有些失礼,我当着他的面笑出了声。”
“他怎么说?”波特追问。
“噢,他只是长篇大论地继续讲了下去。当然,都是些死记硬背的套词。不过他倒是真的瞪了我一眼。所有人都瞪着我看。但是我想他应该会尊重我的勇敢。你对他们越粗鲁,他们就越佩服你。我明白地让他看到,我知道他说的全都是些鬼话。天主教!我敢说他们肯定觉得这个名头让自己显得更高级。但他们明显都是犹太人,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是太好笑了。噢,我了解犹太人。他们的卑劣行径我领教得太多了。”
这种滑稽漫画式的人物带来的新鲜感逐渐消退,坐在这两个人中间,波特开始感到窒息。他们的固执让他有些沮丧。莱尔太太似乎比她的儿子更难忍受。和那个年轻人不同,她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可供吹嘘,无论真假;她只会喋喋不休地描绘臆想中自己遭到的迫害,逐字逐句地复述自己跟各种对头尖酸刻薄的对骂。她的形象在漫长的讲述中逐渐变得丰满,虽然他对此已经失去了兴趣。她的生命缺乏与人的接触,但她需要这个。所以她会想尽办法摆布遇到的每一个人,争吵意味着她试图与人建立关系的努力再次遭遇了失败。就算是跟埃里克在一起,她也习惯了吵架这种最自然的交流方式。他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孤独的女人,但他却无法投以太多关注。
他放弃了倾听。他们离开城镇穿越山谷,现在正在攀爬一座光秃秃的大山。他已经数不清汽车转了多少个S形的大弯,当他们再次转过一个急弯,他发现那座土耳其要塞出现在自己眼前,它远远地矗立在山谷对面,精巧得像玩具一样。护墙下方的黄土地上散落着几座黑色的帐篷;哪一座帐篷是他待过的,哪一座帐篷属于玛妮娅,他说不太清楚,因为从这个角度望去,他根本看不到那架铁梯。但是毫无疑问,她就在那里,在山谷中的某处。此时此刻,她或许正在热不透风的帐篷里午睡,也许是一个人,也许还有某位幸运的阿拉伯朋友——千万不要是斯莫尔,他想道。汽车又转了个弯,爬得越来越高,陡峭的悬崖在他们头顶耸立。路边不时掠过一簇簇死去的蓟草,挺拔的草叶上蒙着一层白灰,蝗虫在草丛中发出高亢的鸣叫,不知疲倦的嘶鸣仿佛来自炎热本身。山谷一次又一次闯入他的视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小,更远,更不真实。梅赛德斯像飞机一样咆哮,它的排气管没有消音器。群山依然伫立在视线尽头,山下铺展着大片的盐沼。他转头最后望了山谷一眼:每座帐篷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帐篷看起来很像地平线上的群山。
热浪滚滚的风景在眼前缓缓展开,思绪向内转了个弯,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梦境。片刻之后,他笑了。现在他明白了。那列越开越快的火车不过是生命本身的缩影。人在思考生命价值时难免会感到彷徨无措,所以梦中的他才无法作出决断,而当他下意识地拒绝参与其中,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他想知道这个梦为什么让他郁郁寡欢——它不过是一个简单经典的梦而已。他已经想清楚了所有呼应与隐喻,这个梦的内容与他的生活几乎毫无关系。为了避免陷入必须思考相对价值的窘境,长期以来他一直拒绝承认存在的意义——这样更方便,更让人安心。
解决了自己的小问题,他感到十分愉快。他环顾周围的荒野,汽车还在爬山,但第一座山峰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荒芜的圆形山头,因为缺乏细节,所以很难判断具体的比例。无论望向哪边,你看到的总是同样起伏不定的地平线,还有白得刺眼的天空。莱尔太太正在说:“噢,他们都是些肮脏的部落民。一群烂货,我告诉你。”“我早晚会杀了这个女人。”他残忍地想道。随着山丘的坡度逐渐放缓,汽车开始慢慢提速,窗外的景象如风般飞掠而过,然而随着道路再次盘旋着向上蜿蜒,车速又慢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外面其实并没有风。
“地图上说,前面有个观景台之类的地方,”埃里克说,“我们应该下去看看,风景一定棒极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停下来吗?”莱尔太太焦虑地质问,“我们必须赶到波西夫去喝茶。”
所谓的观景台不过是道路形成的发夹弯里面略宽一点儿的地方。从悬崖上滚下来的几块石头散落在小路内侧,平添了几分危险。路边的斜坡十分陡峭,站在这里向内陆眺望,脚下的大漠壮丽而凶险。
埃里克在这里停了会儿车,但谁也没有下去。接下来他们穿越了一片砾石遍地的荒漠,这里的土地干得连蝗虫都养不活,但波特时不时仍能看到远处有一两座村庄,泥巴筑成的墙壁颜色和远山一模一样,一丛丛仙人掌和多刺的灌木仿佛天然的栅栏。车里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周围鸦雀无声,只有汽车引擎在无休无止地咆哮。
看到波西夫那座现代化的白色混凝土宣礼塔时,莱尔夫人说:“埃里克,你先上去收拾房间,我打算直接去厨房教教他们怎么煮茶。”然后她举起手袋转向波特,“赶路的时候我总会在包里准备点儿茶,不然光是等这个可怜的孩子安顿好汽车和行李就得花不少时间。我觉得波西夫完全没什么东西可看,所以我们就不必上街了。”
“Derb Ech Chergui.”波特说。看到她惊讶的表情,他解释了一句:“我只是读街上的一块招牌。”下午的太阳炙烤着空荡荡的长街,南面山巅大片低悬的乌云又让空气变得更加凝重,从清晨起,乌云就一直盘桓在那里。

第十章
这是一列很老的火车。车厢过道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排煤油灯,随着车身的震动剧烈地来回摇摆。快要出站的时候,姬特和以前每一次火车之旅开始时一样感到满心绝望,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跳下车,跑到报摊前买了几本法语杂志,然后匆匆返回车厢,正好赶上火车开动。白日的阳光还没完全消失,煤油灯投下的黄色光晕模糊了日与夜的界限;借着昏黄的光线,她一本又一本地翻着腿上的杂志,试图看清上面的字。但唯一能看清的是一本纯照片杂志:《大众电影》。
他们弄到了一个小包间。特纳坐在她对面。
“你不能在这样的光线下读书。”他说。
“我就看看图片。”
“哦。”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再过一会儿我就连图片也没法看了。我在火车上总是有点儿紧张。”
“请自便。”他说。
他们从旅馆里打包了一份冷餐充当晚饭,特纳时不时总会朝篮子瞟上一眼。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捕捉到了他的视线。“特纳!别跟我说你饿了!”她喊道。
“其实只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有点儿饿。”
“你真淘气。”她提起篮子,很高兴能有点儿小活儿来转移注意力。她一样样取出篮子里的食物,几个厚厚的三明治用薄纸巾单独包着。
“我告诉他们不要加恶心的西班牙火腿。它是生的,吃了真的会闹虫子。可是我敢打赌,这些三明治里肯定有火腿。我觉得我能闻到它的气味。他们总把你说的话当成耳边风。”
“如果三明治里真有火腿,我可以帮你吃。”特纳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火腿是好东西。”
“噢,味道确实还可以。”她取出一包白煮蛋,蛋壳外裹着一层油腻的黑橄榄。火车呼啸着钻进一条隧道。姬特匆匆把蛋塞回篮子里,满怀忧虑地望向窗外。她能看到车窗玻璃上映出自己脸庞的轮廓,头顶的微光无情地照亮了她的脸。煤烟的恶臭越来越浓郁,她感觉那呛人的气味压迫着自己的肺。
“哟!”特纳哽了一下。
她静坐着等待。如果真的要出事,那不是在隧道里就是在高架上。“如果我能确切地知道今晚一定会出事,”她想道,“那反而能松一口气。但这事儿没法确定。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所以你只能一直等下去。”
现在,他们出了隧道,重新开始呼吸。窗外,在那绵延数英里的砾石荒野尽头,露出群山漆黑的阴影。陡峭的山峰之上,厚重的乌云偶尔扯开一丝缝隙,漏出少得可怜的天光。
“那些蛋呢?”
“噢!”她把整整一袋鸡蛋都递给了他。
“我要不了这么多!”
“你一定得把它们都吃了。”她努力回到当下,参与到嘎吱作响的木质车厢里正在进行的渺小生活之中,“我只想吃点儿水果。再来个三明治。”
但她发现三明治的面包又干又硬,根本嚼不动。特纳探身从座位下面拖出一个旅行箱。趁他没注意,她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塞进了座位和车窗之间的缝隙中。
他坐直身子,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巨大的黑瓶子。然后又在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开瓶器。
“这是什么?”
“你猜。”他做了个鬼脸。
“不可能吧——香槟!”
“一次猜中。”
紧张之下,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脑袋,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真是太好了!”她喊道,“简直太棒了!”
他拔出软木塞,酒瓶“砰”一声开了。过道那头有个满脸憔悴的黑衣女人紧盯着他们。特纳抓着瓶子站起身来,撕掉瓶身外的黑纸。姬特看着他,暗自想道:“他跟波特真是太不一样了。波特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往塑料旅行杯里倒香槟的时候,她继续跟自己争辩。“但这只能说明他舍得花钱,别无意义。这不过是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而已。不过,至少他愿意花这个钱……而且有这份心意,这比什么都强。”
他们碰了下杯,却没有听到熟悉的“叮”一声——只有纸板似的沉闷声响。“敬非洲。”特纳突然有些腼腆,他原本想说“敬今夜”。
“敬非洲。”
她望向他放在地上的瓶子,立刻顺理成章地决定这就是即将拯救她的魔法宝物,借助它的力量,她或许能逃脱这场灾难。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们得慢点儿喝。”她突然开始担心宝物的魔力会不会耗尽。
“你觉得应该喝慢点儿?为什么?”他拽出脚下的旅行箱,重新把它打开,“看。”袋子里还有五瓶。“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坚持自己拎这个袋子。”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脸上的酒窝更深了,“你也许会觉得我疯了吧。”
“我都没注意。”她小声说。她甚至没注意到令她深恶痛绝的那对酒窝。这么多的魔法已经超越了她的承受极限。
“所以,放心喝吧。越快越好。”
“你不用担心我,”她笑了,“我不需要什么劝诫。”她感觉到一种荒谬的快乐——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快乐得有点儿过头了,她提醒自己。但情绪总有起伏,再过一小时她就会恢复到一分钟前的状态。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窗外夜色如漆,看不到一丝光亮。外面有个声音反复哼着一段古怪的小调,起始音十分高亢,然后一路向下,直至屏息无声,旋即又回到高音区,听起来像是孩子的抽泣。
“那是个男人吗?”姬特狐疑地问道。
“哪儿?”特纳转头四顾。
“唱歌那个。”
他听了一会儿。“不好说。来,干杯。”
她喝掉杯子里的酒,露出微笑。片刻之后她望向窗外的暗夜。“我觉得我根本就不想活。”她感伤地说。
他看起来有几分担忧。“听着,姬特。我知道你很紧张,所以我才带了这几瓶气泡水。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别紧张,放松。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谁说的来着——”
“不,我不想听这些。”她打断了他的话,“香槟,没问题。哲学,算了。还有,我觉得你能想到这一点真是太贴心了,尤其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带酒了。”
他停止咀嚼,表情变幻不定,然后他的眼神变得坚硬了一点儿。“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发现我一上火车就会变成一个紧张的傻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他重新开始咀嚼,脸上露出笑容。“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也乐在其中,没准你已经发现了。所以,这一杯敬又好又陈的玛姆香槟!”他打开第二瓶酒。火车挣扎着重新开动了。
感觉到火车再次启动,她开始振奋起来。“绝情的你请告诉我,为何要抛弃我,留下我孤单一人……”她唱道。
“再来点儿?”他举起瓶子。
“当然。”她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马上将杯子伸到特纳面前。
火车磕磕绊绊地前进,每隔一会儿就会停一个站。每个乡下小站看起来都空荡荡的,但黑暗中总有人大声说着喉音浓重的山间土语。他们吃完了晚餐,姬特啃着最后一颗无花果的时候,特纳弯腰从旅行箱里又抽出了一瓶酒。她鬼使神差地从座位旁边的缝隙里掏出刚才藏的那个三明治,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手袋,放在粉盒上面。他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香槟没有刚才那么凉了。”她呷了一口,说道。
“世事难全。”
“噢,可我爱死它了!我不介意它是热的。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快要醉了。”
“没有!你才喝了这么点儿。”他笑道。
“噢,你不了解我!我紧张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很容易喝醉。”
他看了看表。“好吧,我们至少还得熬八个小时,或许应该悠着点儿了。你介不介意我换个位置坐到你旁边?”
“当然不介意。刚上车的时候我就叫你坐过来,免得背对着火车前进的方向。”
“好。”他站起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不小心撞到了她。“抱歉,”他说,“我没想到车厢抖得这么厉害。上帝啊,这车可真够破的。”他伸出右臂搂着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靠着我吧,这样舒服点儿。放松!你太紧张了。”
“紧张,没错!恐怕我确实有点儿紧张。”她大笑起来,然后立刻觉得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很傻。她半倚着他的身体,头放在他的肩上。“这样应该会让我感觉舒服一些,”她想道,“但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我快要从自己的身体里跳出去了。”
她强迫自己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要不紧张真的很难,因为她觉得火车的运动不停地把她推向他那边。渐渐地她感觉到他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火车停了下来。她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我想去车门那边,看看外面什么样。”
他站起来坚定地再次搂住她的腰,说道:“你知道外面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些黑乎乎的山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我知道。请让开,特纳。”她轻轻扭动身体,感觉到他松开了手。就在这一刻,通往过道的门打开了,憔悴的黑衣女子站在门口,仿佛正打算闯进他们的包厢。
“啊,抱歉。我走错了。”她愁眉苦脸地说道,然后转身就走,甚至没关上背后的门。
“这个老巫婆是想干吗?”特纳抱怨道。
姬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大声说:“她就是想偷窥我们而已。”原本已经走到了过道另一头的女人猛地转过身来恼怒地瞪着她。姬特高兴起来。知道那个女人听到了自己骂她的话,这让姬特感到一种荒谬的满足,强烈的喜悦充斥着她的心灵。“我快要发神经了,到时候特纳铁定没办法!”
平时她总觉得波特不够体谅自己,但在极端情况下,谁也取代不了他的地位;境况真正糟糕的时候,她总是极度依赖他,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擅长应对那些状况,而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将他视为绝对可靠的倚仗,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认定了自己只能和他在一起。“而现在波特不在。所以请不要发神经,求你了。”她大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别放那个巫婆进来。”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不是吧,特纳,”她笑道,“恐怕我要去的地方不太适合你。”
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噢!好吧。不好意思。”
过道里空无一人。她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但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土和指印。她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通往站台的门关着。她走进下一节车厢,车厢上标着“Ⅱ”。这里的灯更亮,人更多,陈设也更破旧。她在这节车厢的尽头遇到了一群刚上车的人,她挤过人群来到站台上,朝车头的方向走去。四等车厢的乘客全都是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他们乱哄哄地挤成一团,各种各样的行李和箱子堆在肮脏的站台上,头顶光秃秃的电灯泡投下微弱的灯光。来自山间的风呼啸而过,她迅速钻进人群,随着人流爬进了车厢。
一走进车厢,她立即觉得这根本不是刚才那列火车。整个车厢不过是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挤满了穿着褐色兜帽斗篷的男人,他们或蹲或躺,或倚或站,或者走来走去,仿佛一团毫无规律可言的混乱漩涡。看到这一幕,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背后有人推着她往车厢里挤,她试图抵挡,却无处可逃。她摔倒在一个白胡子男人身上,男人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抱歉,先生。”她试图离开中间的通道,躲开身后越来越强的推力,但徒劳无功。她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力推进车厢,满怀惊愕地从躺着的人和乱七八糟的物品中挤过,一直冲到车厢中部才停了下来。火车缓缓开动。她有些害怕地环顾周围。她突然想到这些人都是穆斯林,她嘴里的酒气会激怒他们,效果堪比当场脱光。她跌跌撞撞地迈步越过那些蜷缩在地的人,倚靠在没有窗户的车厢壁上,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抹在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希望它的气味能抵消或者至少冲淡身上的酒气。涂抹香水的时候,她的手指在颈后触摸到了一个柔软的小东西。她把手指举到眼前:是一只黄色的虱子,她的手指已经碾碎了它的半个身体。她恶心得拼命在车厢壁上擦手。周围的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连好奇都没有,她想道。他们的表情专注而空洞,就像正在审视刚刚擤过鼻子的手帕。她闭上眼定了定神,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饿了。她取出包里的三明治开始吃,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迫不及待地咀嚼。旁边另一个靠着车厢壁的男人也在吃东西——他不断从自己的兜帽里掏出一个个黑色的小东西塞进嘴巴,咬得嘎吱作响。她浑身颤抖地发现,那是去了头和腿的红蝗虫。周围嗡嗡的交谈声突然变低了,人们似乎在留意什么动静。在火车的隆隆声和车轮碾压铁轨那有节奏的哐哧声中,她听到雨点连续而急促地敲打着车厢顶上的铁皮。男人们互相点头示意,交谈声重新响起。她决定挤回门口,好在下一站下车,于是她微微低下头,开始奋力穿过人群。她的脚不时会踩到某个睡觉的人,引发一两声不满的咕哝;又或者手肘撞到别人的脸,惹来愤怒的抗议。每走出一步她都得大声喊叫:“抱歉!借过!”刚才她一头扎进了车厢尽头的角落,现在她得穿过整节车厢才能回到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男人拿着一个砍下来的羊头,它的眼睛就像嵌在眼窝里的玛瑙珠子。“噢!”她发出一声呜咽。男人木然看着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她用尽所有力气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血淋淋的羊脖子蹭在她的裙子上。看到通往站台的门已经打开,她松了口气;现在她只需要从门口这群人中间挤过去就行了。她再次高喊着“抱歉!”,发起冲锋。站台上倒是没那么挤,因为外面冷雨肆虐,坐在站台上的人都拉起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头。她转身钻进车厢躲雨,刚抓住铁栏杆,她便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丑的一张人脸。那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破烂的洋装,头上裹着一条权充头巾的麻袋,但他脸上原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一个三角形的黑洞,怪异的扁平嘴唇毫无血色。看到这张脸,她无缘无故地想起狮子的口鼻;她紧盯着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男人似乎既没看她也不在乎外面的雨,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那张脸,她发现自己在想,因伤病而损毁的脸其实无伤大雅,某些脸庞虽然看似健康,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了内在的堕落与腐坏,为什么人们总是害怕前者,全然不觉后者才更加可怖。对于这个问题,波特想必会归咎于眼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也许他是对的。
她浑身透湿,不停颤抖,但她仍牢牢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直直望向前方——有时候看的是那张脸,有时候看的是那张脸后面灰蒙蒙的雨夜。到站之前,他们只能这样面面相觑。火车正在缓慢地攀爬一道陡坡,车头发出沉重的嘶吼。在车厢的摇晃与车轮的摩擦声中,不时短暂地传来一阵空洞的风声,那是火车经过短桥或高架时发出的声响。这风声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高空中穿行,远远听见脚下的水流拍打着峡谷的石壁。大雨仍未停歇,像一个不肯结束的噩梦。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恰恰相反,她觉得时间停止了,自己成了真空中凝固的雕像。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坚信眼下的僵局必将被打破——但她不愿去想这事儿,她害怕自己重新变得鲜活,害怕时间再次开始流动,害怕自己必须清醒地面对流逝的每分每秒。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边发抖一边勉力支撑。火车再次减速停下来的时候,狮脸男不见了。她匆匆下车,冒雨奔向车尾。爬上二等车厢时,她想起刚才那个男人往旁边退了一步好让她过去,就像其他所有正常人一样。她对自己无声地笑了。然后她停下脚步。过道里有人在说话。她转身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借着头顶忽明忽灭的灯光和洗手池上方椭圆形的小镜子开始补妆。她依然冷得发抖,水顺着她的腿流到地板上。等到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再次面对特纳,她这才离开洗手间,顺着过道回到头等车厢。包厢门敞开着。特纳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她走进包厢,他一回头,立即跳了起来。
“我的上帝,姬特!你这是去哪儿了?”
“四等车厢。”她抖得太厉害,根本没法像设想的那样装得若无其事。
“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快过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坚定地把她拖进包厢,关上门,扶着她坐下,然后立即开始翻找行李,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放在座位上。她麻木地看着他。很快他就把两片阿司匹林和塑料杯送到了她面前。“吃药。”他命令道。杯子里装着香槟。她乖乖地吃了药。然后他指指对面座位上的法兰绒浴袍。“我去过道里待一会儿,我希望你脱光身上的所有衣服,再披上浴袍。收拾好了你就敲敲门,我回来帮你按摩脚。别找借口,现在,照我说的做。”他走出包厢,关上身后的门。
她拉上外侧车窗的遮阳帘,按照他的交代开始换衣服。浴袍柔软而温暖,她缩起双腿,拥着袍子蜷在座位上呆坐了片刻。然后她给自己倒了三杯香槟,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她轻轻敲了敲门上的玻璃。包厢门开了一条缝。“都换好了?”特纳问道。
“嗯,嗯。进来。”
他坐在她对面。“现在把脚伸过来,我用酒帮你揉一揉。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是疯了?想得肺炎?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都快急疯了,我走遍了附近的车厢,到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你。我真他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说过了,我去了本地人坐的四等车厢。我没法直接回来,因为车厢之间没连通。真舒服。轻点儿,一会儿你就没劲儿了。”
他大笑起来,手上揉得更用力了。“不可能。”
她觉得温暖而舒适,他起身把煤油灯的烛芯调到最短。然后他挪过来坐到她身旁。手臂再次环住她的腰,刚刚消失的压力又回来了。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阻止他。
“你没事吧?”他柔声问道,嗓音沙哑。
“嗯。”她回答。
一分钟后,她紧张地低声说:“不,别,别这样!说不定有人会开门。”
“没人会开我们的门。”他吻着她。他一遍遍吻着她的头,她听到铁轨上缓缓滚动的车轮声声叮咛:“现在不要,现在不要,现在不要,现在不要……”她看到雨中的大地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隙,水流奔腾而下。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后脑,但她一个字也没说。
“亲爱的,”他喃喃呼唤,“别动。放松。”
她无法再思考,头脑中的画面彻底消失不见。她只能感觉到柔软的羊毛浴袍抚慰着她的皮肤,然后是另一个温暖而亲近的存在,她不害怕。雨敲打窗玻璃。

第十一章
清晨的太阳从不远处的山后升起之前,旅馆的屋顶是个吃早餐的好地方。餐桌沿着露台边缘摆成一排,俯瞰着下方的山谷。露台下的花园里,无花果树和高高的纸莎草茎在清新的晨风中微微摇摆。再往下是些高大树木,挂着鹳鸟庞大的鸟窠,斜坡的谷底是条河流,淌着浑浊的红色河水。波特坐在露台上喝着咖啡,享受雨后的山间空气。就在露台下面,鹳鸟正在教雏鸟飞翔,大鸟如棘齿般嘶哑的叫声与雏鸟的尖叫混成一片。
他看着莱尔太太一步步爬上楼梯,出现在大门口。她似乎十分心烦意乱。他邀请她入座,她点了杯茶,身穿劣质玫红制服的老阿拉伯侍者领命而去。
“多美呀!这里的风景真是漂亮极了!”她赞叹道。
波特示意她看看那几只鸟儿,他们全神贯注地观察那几只鹳鸟,直到她的茶送了上来。
“告诉我,你太太安全到达了吧?”
“是的,但我还没见到她。她还在睡觉。”
“不难想象,毕竟她刚刚经历了那么糟糕的旅途。”
“你儿子呢,还没起床?”
“老天爷啊,当然不是!他出门去了,去见某位大人物。我觉得只要在北非的地界上,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能掏出一封给本城阿拉伯要人的介绍信。”她突然有些郁郁寡欢,片刻之后,她才紧盯着他说道:“我衷心希望你别跟他们打交道。”
“你是说阿拉伯人?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不过要完全避开他们也不容易,因为这地方到处都是阿拉伯人。”
“噢,我是说社交往来。埃里克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要是他肯离那帮脏东西远一点儿,没准儿他现在就不会生病了。”
“生病?我觉得他看起来挺健康的。怎么回事?”
“他病得厉害。”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她低头望着河面,然后给自己续了点儿茶,又从随身携带的铁皮罐子里取出一块饼干递给波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他们全都被感染了,你肯定知道。嗯,就是这样。为了让他得到合适的治疗,我想尽了办法。他真是个小傻瓜。”
“我没太听懂。”波特说。
“感染,我说的是感染。”她不耐烦地说。“某个阿拉伯女人,肮脏的猪猡。”她厉声补充道。
“啊。”波特不置可否地应和。
现在她的口气变得犹疑起来。“他们告诉我,这种感染甚至可以直接在男人之间传播。你敢相信吗,莫斯比先生?”
“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总有很多荒谬的传言。我觉得只有医生最懂。”
她又递给他一块饼干。“你不想谈这事儿,我不怪你。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噢,我完全没这个意思。”他分辩道,“但我真的不是医生,请你理解。”
她似乎根本没听他的话。“真是恶心透顶。你说得对极了。”
半个太阳从山巅探出头来,下一分钟,天气就会热起来。“太阳出来了。”波特说。莱尔太太开始拾掇东西。
“你会在波西夫待一段时间吗?”她问道。
“我们还完全没有计划。你呢?”
“噢,埃里克早就定好了他那异想天开的日程。我想我们明天会一早出发赶往艾因科尔发,除非他临时决定今天中午就走,去西西法过夜,听说那里有一间相当体面的小旅馆。当然,论气派肯定不如这家。”
波特环顾周围破烂的桌椅,不由得笑了。“要论气派,我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会比这儿更糟。”
“噢,我亲爱的莫斯比先生!这里已经够豪华了,从波西夫到刚果,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旅馆。你得知道,再往前走就连自来水都没有了。呃,无论如何,出发之前我们会跟你当面告别。我快被这见鬼的太阳烤熟了。请替我向你太太问好。”她起身走下楼梯。
波特把外套挂在椅子后面又坐了片刻,琢磨着这个怪女人的反常行为。他无法说服自己将之归结为纯粹的胡言乱语或者偏执;她这番表演看起来更像是迂回暗示某种不敢直接宣之于口的念头。凭她那混乱的头脑,这样做无疑相当合理。他唯一能确认的是,恐惧是她最基本的动机。而埃里克的基本动机是贪婪,对于这一点他同样很有把握。但这两个人组合在一起总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感觉某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正在初露端倪:无论那是个什么样的圈套,无论它蕴藏着什么目的,这一切依然很成问题。无论如何,他觉得至少在现在,这对母子似乎各有打算。对于波特的存在,他们俩都很感兴趣,但波特觉得,他们的目的各不相同,甚至可能连互补都谈不上。
他看了看表:10点30分。姬特多半还没睡醒。等她起床以后,他想跟她讨论一下这件事,如果她的气已经消了的话。她判断他人意图的能力堪称出类拔萃。他决定在城里转转。出发之前他回了一趟房间,放下夹克衫,取出太阳镜。他给姬特订的房间就在走廊对面。出门时他把耳朵贴在她的房门上听了听,里面寂静无声。
波西夫是一座非常现代化的城镇,城区划分为整整齐齐的大片街区,市场位于城市正中央。未经铺整的街道覆盖着一层深红色的泥土,两侧排列着方方正正的单层建筑。主干道上男人和羊群川流不息地涌向市场,为了遮挡灼热的阳光,男人们都拉起了斗篷上的兜帽。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哪怕一棵树,横街尽头荒芜的坡地缓缓伸向上方的山脚,嶙峋的石山上也没有任何植被。除了那一张张脸,他对这个巨大的市场基本毫无兴趣。市场最深处有一家小咖啡馆,藤蔓搭成的凉棚下摆着一张桌子。他在桌边坐下,拍了两次手。“Ouahad atai”他喊道,他也就会这么一句阿拉伯语。他注意到茶里的薄荷叶子是干的而不是新鲜的,同时观察着咖啡馆外招摇过市的同样破旧的巴士,喇叭响个不停。他目送巴士开过,装满着本地乘客,一趟趟开往市场,车后平台上的男孩有节奏地拍打着共振性能良好的铁皮车身,无休无止地高声叫嚷:“Arfa! Arfa! Arfa! Arfa!”
他在这里一直坐到了午饭时间。

第十二章
姬特醒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严重的宿醉。然后她才注意到洒满房间的灿烂阳光。什么房间?她实在想不起来。旁边的枕头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向左转动眼珠,看到了一大团模糊的黑影。她尖叫着跳了起来,但同时,她心里知道那不过是特纳的黑发。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拥抱她。她头痛欲裂地跳下床,站在地上瞪着他。“我的上帝!”她大声说道。她费了不少劲儿才把他弄醒,让他起床穿好衣服,把他连同行李一起推进走廊,然后立即在他身后锁上了门。在他想起来要找个男孩帮忙搬行李前,他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时,她又打开了门,低声索要一瓶香槟。他抽出一瓶递给她,然后她再次关上房门。她坐在床边喝完了一整瓶酒。她想喝酒有一部分是出于生理需求,但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波特,除非昨晚的一切她能对自己有个交代。她还希望香槟能让自己大醉一场,这样她就能合情合理地在床上躺一整天。然而实际的效果却恰好相反:片刻之后,她感觉宿醉已经完全消失,她是有点儿朦胧的醉意,不过大体上没什么问题。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亮得刺眼的庭院,两个阿拉伯妇女正在一个巨大的石盆里洗衣服,她们把衣服搭在灌木丛上,好让阳光把它们晒干。她迅速转身打开随身的小手提箱,把里面的东西放到顺手的位置。然后她开始仔细搜索特纳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枕头上的一根黑发让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忙不迭地从窗口把它扔了出去。她一丝不苟地铺好床,又盖好了羊毛床罩。紧接着她唤来女仆,让她找苦工来刷洗地板。这样一来,等到波特回来,他会发现女仆已经打扫完毕。她穿好衣服走到楼下。苦工手上沉重的手链随着她奋力地刷洗瓷砖叮当作响。
波特一回到旅馆,立即敲响了自己房间对面的房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进来。”于是他走了进去。衣衫不整的特纳正在取出旅行箱里的东西。他完全没有想到要把床弄乱,但波特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波特质问,“别跟我说他们把后面那个差劲的房间分给了姬特,那是我留给你的。”
“我猜他们的确这么干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特纳笑道。
“你不介意把房间换回来吧?”
“为什么要介意?那个房间真有那么糟?不,我不介意。不过既然我们只待一天,似乎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对吧?”
“也许不止一天。总而言之,我希望姬特住在我对面。”
“当然,当然。不过最好知会她一声。也许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觉得那是整个旅馆里最好的房间。”
“那个房间并不糟糕,只是比较靠后而已。昨天我到的时候只有这几个房间。”
“小事儿一桩。我们可以找个阿拉伯猴子来帮忙换房。”
午饭时三个人终于重聚到一起。姬特十分紧张,她不停地说话,主要谈的是战后的欧洲政治。食物非常糟糕,所以三个人都不太愉快。
“欧洲毁了全世界,”波特说,“难道我还应该感谢它,为它感到惋惜?我希望欧洲从地图上整个儿消失。”他想中断讨论,单独跟姬特谈谈。夫妻之间散漫无章、极度私人化的长谈总会让他心情好转。但现在她特别不愿意跟他独处。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把善意扩展到全人类,既然你也是人类的一员?”她质问道。
“人类?”波特高喊,“那是什么玩意儿?人类指的是谁?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是人类,而不是每个人类自身。所以人类这个概念对个体有什么意义?”
特纳慢慢地插了进来:“等等,等等。这个话题我倒是愿意聊聊。我得说,人类就是你自己,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
“说得好,特纳!”姬特喊道。
波特十分烦躁。“胡说八道!”他断然斥责,“你永远代表不了人类,你只是个可怜的绝望的单独的个体。”姬特叫嚷着想要插话,他提高音量继续说道,“我不需要用这些大词儿来合理化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尚在呼吸就已经足够。如果人类不把这视为正当合理,那‘人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打算随身带着一张护照,来证明我有权出现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我的世界与‘人类’无关。这是我所见的世界。”
“别大喊大叫,”姬特平静地说,“既然你这么觉得,那我也没意见。但以你的智慧你应该明白,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样。”
他们站起来离开餐厅,莱尔母子在角落里望着三个人的背影露出微笑。
特纳宣布:“我得回去睡个午觉,今天我就不喝咖啡了。回头见。”
波特和姬特站在走廊里,他对她说:“我们去市场里那个小咖啡馆喝咖啡吧。”
“噢,拜托!”她表示反对,“刚吃了这么糟糕的一顿饭,现在我一步都不想走。坐火车太难受了,我还没恢复过来。”
“好吧,那去楼上我的房间?”
她有些迟疑。“可以去一会儿。好的,我愿意。”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热情,“然后我也得回去睡一会儿。”
回到楼上,他们双双瘫在大床上,等着男孩送来咖啡。窗帘紧闭,但顽强的阳光还是透过了帘幕,给房间里的物品抹上了一层独特而美丽的玫瑰色。外面的街道十分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午睡,只有太阳仍不知疲惫。
“有什么新闻吗?”波特问道。
“没什么,还有我刚说过,我累坏了。”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坐汽车的,感觉相当不错。”
“不,我不能。别再提这事儿了。噢,今天上午我在楼下看到莱尔先生了。我还是觉得他是个怪物。他坚持要给我看护照,不光是他自己的,还有他母亲的。当然,他们的护照都盖满了印章,贴满了签证。我跟他说,你肯定想看他们的护照,比起我来,你对这些东西更感兴趣。她是1899年在墨尔本出生的,而他出生是在1925年,具体地点我倒是不记得。他们俩都拿的英国护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波特赞赏地瞥了她一眼。“上帝啊,你是怎么不动声色地搞到这么多信息的?”
“我就是快速把两本护照都翻了一遍。她注册的身份是记者,他是学生。你不觉得很荒谬吗?我敢打赌,他这辈子就没翻开过一本书。”
“噢,他是个笨蛋。”波特心不在焉地说,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你困了吗,宝贝儿?”
“是的,很困,而且我只打算喝一小口咖啡,免得一会儿睡不着。我真的很想睡觉。”
“我也是,一躺下我就困了。要是他们再不送来,我就要下楼取消订单了。”
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已经被推开了,一个男孩捧着巨大的黄铜托盘走进房间。“两杯咖啡。”他咧嘴笑道。
“瞧瞧那张脸,”波特说,“他恐怕以为我们正在亲热。”
“肯定是。就让那个可怜的孩子这么以为吧。他总得找点儿乐子。”
阿拉伯男孩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窗边,然后踮着脚尖退出房间。从床边经过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姬特觉得他的眼神几乎算得上期盼了。波特起身把托盘挪到床边。两个人呷着咖啡,他猛地转过身来。
“听着!”他叫道,声音里充满热情。
看着他,她心想:“他真像个青春期的孩子啊。”
“嗯?”她疑惑地问道,感觉自己像个人到中年的母亲。
“市场附近有个租自行车的地方。等你睡醒以后,我们可以租两辆车去骑。波西夫周围的地势相当平坦。”
这个主意似乎很对她的胃口,虽然她不知道确切的原因。
“好极了!”她说,“我好困。你可以五点叫醒我,如果你能记得的话。”

第十三章
他们沿着长街慢慢骑向城南小山上的裂谷。房屋渐渐变得稀疏,一望无际的石头荒原在他们左右铺展开来。空气凉爽,黄昏干燥的风吹在他们身上。波特嘎吱嘎吱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姬特骑在他前面一点儿。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号角,如闪亮的刀锋般坚定地劈开空气。再过半小时左右,太阳就将西沉,但即便如此,阳光却依然炽烈。他们穿过一个村庄。狗群狂吠,女人们纷纷转过身捂住它们的嘴巴;只有孩子留在原地望着他们,惊讶得近乎痴迷。出了村子以后,地势开始上升。虽然眼前的路看起来依然平坦,但脚下的反馈力告诉他们,这是个上坡。很快姬特就累了。他们停下来回头眺望,山脚的波西夫坐落在看似平坦的荒原尽头,远远望去仿佛一堆堆棕色的砖块。
“我敢打包票,你这辈子再也不会闻到这么新鲜的空气。”波特说。
“真的很棒。”姬特说。她沉浸在梦幻般的安宁之中,完全不想说话。
“要不我们试试骑到那边去?”
“等会儿,我只想喘口气。”
片刻之后他们再次出发,他们望着山脊上的那道裂谷,坚定地踩着脚踏板。自行车离裂谷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山脊那头无边无涯的平坦沙漠,沙地上四处散落着凸出的岩石碎片,仿佛无数怪鱼的背鳍,它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游去。快到山顶的时候,路突然消失了,崎岖的巨石散落在断头路两侧。他们把自行车扔在路旁,绕过巨石向山顶攀爬。地平线上的太阳将空气染得一片火红。绕过一块巨石,他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男人,他席地而坐,兜帽斗篷拉到了脖子上——也就是说,他的肩膀以下完全赤裸——正忙着用一把长尖刀剃自己的阴毛。两人从男人身边经过时,男人抬头漠然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立即重新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干自己的活。
姬特抓住波特的手。他们默默地爬山,很高兴有对方陪伴。
“日落真是个悲伤的时刻。”片刻之后,她说。
“每次看到一天走向终结——无论哪天——我总觉得那是整个时代的终结。还有秋天!那简直是万物的终结。”他说,“所以我讨厌寒冷的国家,热爱温暖的国度,这里没有冬天,夜幕降临时,你会感觉到生命被开启了,而不是轰然关闭。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的,”姬特说,“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更偏爱温暖的国家。我不知道。试图逃离夜晚和冬天,这样做对吗?我没有把握。我同样没把握的是,未来你会不会因此而付出代价。”
“噢,姬特!你真是个疯子。”他拉着她爬上一处低矮的山崖。整个大漠就在他们脚下,这边的山崖比来时的平原那一侧要高得多。
她没有回答。尽管他们常有同样的反应,同样的感触,但最终却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因为他们看待生命的角度几乎截然相反,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悲伤。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石头上,面朝脚下广袤的沙漠。她挽起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叹了口气,最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偏爱生命中诸如这样的某些地方,某些时刻;她深知这一点,她还知道,如果有她陪伴,他会更爱这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些触动他灵魂的寂静与空虚令她感到恐惧,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提醒。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失望,他仍期待她能像他一样体会到孤独与接近无限的体验带来的触动。他常常告诉她:“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但她从不曾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有时候她觉得他是想说,这是他唯一的希望,要让他找回曾经的爱,除非让她变得跟他一样,因为对波特来说,爱就意味着爱她——除此以外不作他想。事到如今,爱湮灭已久,也看不到任何重燃的希望。但无论她多想变成他期待的样子,她就是做不到:深植于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总会占据上风,任何伪装都是徒劳。正如她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恐惧,他也无力打破作茧自缚的牢笼,许久以前,为了从爱中逃脱,他亲手把自己关进了这牢笼。
她戳戳他的胳膊。“看那边!”她低声说。几步之外,一个阿拉伯人庄严地静坐在石头上,他的身影凝固如雕像,以至于他们刚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阿拉伯人双腿盘在身下,双目微阖。若不是他坐得如此挺拔,旁人也许会以为他睡着了,因为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到来。但紧接着他们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分明是在祈祷。
“你觉得我们这样看着合适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没关系,我们坐在这里别出声就行。”他把头枕在她膝上,仰头望向清澈的天空。她一遍遍轻抚他的头发。下方沙漠里的风不断积蓄力量。天空慢慢变暗。她抬头瞥了一眼,那个阿拉伯人还在那里。她突然觉得很想回去,但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低下头温柔地凝视着自己手下那颗若有所思的头颅。
“你知道吗,”波特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毫不真实,就像人们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发出来的那种嗓音,“这里的天空非常奇怪。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它是某种固体,替我们挡住了后面的一些东西。”
姬特微微打了个冷战:“后面的一些东西?”
“是的。”
“可是那后面能有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很小。
“什么都没有吧,我想。只有黑暗。绝对的黑夜。”
“求求你,现在别说这个。”她的乞求充满痛苦,“在这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害怕。天快要黑了,风又这么大,我受不了了。”
他坐起来伸手环住她的脖子吻了她,然后退后一点儿凝视着她;紧接着他再次吻了下去,再次退后,重复几次。泪水沾满了她的脸颊。他伸出食指替她抹去泪水,她凄然一笑。
“你知道吗?”他非常郑重地说,“我觉得我们害怕的是同样的东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样。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再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颈间,唤醒了她的罪恶感;现在,罪恶感如巨浪般碾过她的身体,令她感到眩晕虚弱。午睡时她曾试图遗忘昨晚发生的一切,但现在,她清楚地发现自己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她举起手支撑自己的前额,最后她终于说道:“但既然我们无法进入其中,那么我们很可能真的会——坠落。”
她盼着他争辩几句,也许他会发现自己的类比不对,也许——她能得到一些安慰。但最终他只是说:“我不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阿拉伯老人仍在全心全意地祈祷,在渐浓的暮色中仿佛一座雕塑。波特隐约听到身后的平原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缭绕不绝。但谁也没法一口气吹这么久:那只能是他的幻觉。他牵过她的手按了按。“我们必须回去了。”他低声说。很快他们站起身来,在岩石间一蹦一跳地走向下山的路。自行车仍躺在原来的地方。他们骑着车默默地踏上回城的方向。路过村庄时狗群扰攘了一番,他们在市场外还了自行车,沿着街道慢慢走回旅馆。进城方向的人流和羊群依然源源不绝,即便是在晚上。
回城的路上,有个念头一直在姬特的脑海中缭绕:“波特不知怎么发现了特纳和我的事情。”与此同时,她并不相信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知道了这件事。但她相当确定,他内心深处已经感知到了真相,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当他们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回旅馆时,她几乎忍不住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波特这样复杂的人竟然也有纯动物式的直觉,对此她充满好奇。但这样做并无益处;一旦他意识道自己知道了什么,他就会必然采取行动,展现出疯狂的嫉妒,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一点儿温柔必将荡然无存,也许永远无法修复。尽管两人之间的联系已经如此纤细脆弱,但她仍无法承受失去它的痛楚。
晚餐后,波特做了件奇怪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去了市场,在那间咖啡馆里坐了几分钟,望着闪烁的乙炔灯下过往的人与动物;然后走进之前租自行车的那家店敞开的大门,借了一辆带头灯的自行车,叮嘱店员等他回来,然后骑上车飞速奔往裂谷的方向。夜风吹拂,岩石遍地的山顶颇为寒冷。没有月亮,他看不清下方的沙漠——只有坚硬的星星在头顶的天空中闪烁。他坐在石头上,任寒风吹透身体。骑车返回波西夫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告诉姬特他回去过。她不会理解他为什么想撇下她独自返回山顶。又或者,他想,她太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第十四章
两晚之后,他们坐上了开往艾因科尔发的汽车,为了躲开白日的酷热,他们特地选择了夜班巴士。不知为何,夜幕下的尘雾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浓重。若是在白天,随着汽车在沙漠的小峡谷中迂回穿行,车尾总会扬起滚滚沙尘;偶尔遇到急弯折返路段,车上的乘客难免会吃到刚刚扬起的沙子。细小的沙粒会堆积在任何只要有一点儿不平的表面上,包括皮肤的皱褶、眼睑和耳道,有时甚至还会堆积在肚脐这类被遮掩的部位。在白天,除非旅人能习惯如此铺天盖地的沙尘,否则他必定会时时刻刻感受到它的存在,继而不自觉地放大它带来的不适。不过到了晚上,清澈天空中的星辰如此明亮,让他觉得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于是沙尘自然也不复存在。发动机稳定的嗡嗡声令他进入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他专注地望着被车灯照亮的公路,看着它连绵不绝地向自己移动。他就这样睡着了,醒来时汽车停靠在一处黑漆漆孤零零的驿站外,他冒着沁骨的寒冷下了车,动作僵硬地走进屋里喝了一杯甜咖啡。
由于提前预订的缘故,他们得到了车上位置最好的座位,和司机一起坐在最前排。这里的尘土比较少,灼热的发动机虽然在白天有些烫脚,不过到了午夜十一点,白日的热气散尽,高海拔地区夜间的干冷悄然来袭,这样的温暖却显得弥足珍贵。所以,他们三个人都在前排座位上和司机挤成一团。特纳靠着门,看起来睡得很香。姬特的脑袋沉重地靠在波特的胳膊上,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摇晃,但她的双眼一直紧闭。波特的位置最不舒服,司机转向时手肘时常戳到他的肋骨,再加上偶尔的急刹车,令他完全无法入睡。他坐在那里,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迎面而来的平坦公路,看它不断向自己移动,又不断被汽车大灯吞噬。每次在路上奔波的时候,他看待生活的角度总会比平常客观一些。在旅途中,他的头脑总是分外清晰,往往会作出平时难以企及的决策。
自从那天和姬特一起骑车出行以后,他便感觉到了一种明白无误的渴望,渴望加强两人之间的情感羁绊。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变得越来越重要。有时候他会告诉自己,当初他之所以想和姬特一起离开纽约奔向未知,正是出于潜意识里这方面的考虑;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才临时起意邀请特纳加入,也许这同样是潜意识作祟,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潜意识里的恐惧;尽管他渴望修复和姬特的关系,但同时他也深知自己害怕必将随之而来的情感负担。然而事到如今,在这与世隔绝的偏远沙漠里,亲近她的渴望战胜了恐惧。要加强彼此之间的羁绊,他们需要独处。在波西夫的这两天他一直焦躁不安,感觉就像特纳察觉了波特的渴望,并决心从中作梗。他成天缠着他们,直到深夜仍不肯离去;他一刻不停地说话,无论是闲坐、吃饭还是散步,他总是跟他们形影不离;甚至到了晚上,他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姬特的房间,哪怕波特无比渴望跟她独处,特纳还是会在门口站上足足一个小时,说些漫无边际的废话。(于是波特难免会想,也许特纳仍未放弃对她的欲望。他格外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满嘴陈腔滥调的奉承话,种种行迹都那么可疑。但由于波特天真地相信,姬特对自己的感觉方方面面都正如自己对她一样,所以他坚信,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她绝不会屈从于特纳这种人。)
只有那么一次,趁着特纳还在午睡,他成功带着姬特离开了旅馆,然而还没走出一百码,他们就在街上碰到了埃里克·莱尔,后者直截了当地表示非常高兴能和他们一起散步。于是他真的横插一脚,哪怕波特暗自恼怒,姬特更是把厌恶摆在了脸上。事实上,姬特实在无法忍受他的出现,所以三人刚在市场深处那家咖啡馆里坐下,她立即就借口头疼溜回了旅馆,丢下波特一个人应付埃里克。印着巨大郁金香的艳丽上衣让这位讨厌的年轻人显得格外苍白,也让他脸上的丘疹变得特别刺眼。他说这件衣服是在刚果买的。
姬特刚走,他就厚颜无耻地问波特借一万法郎,他解释说,他的母亲对钱的态度有些古怪,常常毫无理由地几个星期都不肯给他一个子儿。
“这不可能,抱歉。”波特打算表现得坚决一点儿。埃里克求借的数目不断减少,最后他不甘心地哀求:“哪怕五百法郎也够我抽两周的烟了。”
“我从不借钱给任何人。”波特不耐烦地回答。
“但你会借给我吧。”他的声音甜得像蜜糖一样。
“我不会。”
“我绝不是那种以为美国人都是钱罐子的英国蠢货。完全不是那样。但我的母亲真的疯了。她就是不肯给我钱。我能怎么办呢?”
“既然他毫无廉耻,”波特想道,“那我也不必心软。”于是他说:“我不会借钱给你,是因为我知道这笔钱永远收不回来,我没那么多钱能拿来白扔。你明白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三百法郎。我很乐意。我注意到你抽的牌子是国家烟草,幸运的是它很便宜。”
埃里克一边像东方人一样点头哈腰,一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要钱。直到现在波特想起那一幕仍觉得恶心。回到旅馆以后,他发现姬特和特纳正在酒吧里一起喝啤酒,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跟她独处过一分钟,除了前晚,她在门口跟他道了句晚安。他怀疑她在极力避免跟他独处,但这样想也于事无补。
“但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他告诉自己,“唯一的问题是,我必须摆脱特纳。”终于得出明确的结论令他感到愉快。也许特纳能心领神会主动离开,否则他们就不得不甩掉他。无论如何,这个目标必须达成,越快越好,趁着他们还没发现一个值得久留到特纳会把那儿作为通讯地址的地方之前。
他能听到沉重的旅行箱在车顶的行李架上来回滑动的声音。既然没有更好的运输方式,他不禁开始怀疑他们带了这么多东西是否不够明智。不过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他们不能把一部分行李暂存在某个地方,因为按照计划,行程的终点是在地中海沿岸,他们很可能不会走回头路。他原本打算继续向南深入内陆,但由于缺乏后面的交通和住宿信息,他们只能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每到一个地方尽量多打听下一站的消息。这个地区的旅游设施本就不尽如人意,战争不是打断了相关产业的发展,而是完全摧毁了原有的一切,直到现在仍没有旅人来梳理新的信息。从某个角度来说,目前这种状况让他感到愉快,他觉得自己成了探索的先锋——与其坐在家里遥望中央公园的水库,他宁可在沙漠中摸爬滚打。在这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与曾祖辈更加亲近——但与此同时,当局正在发布公告试图劝阻这样的先锋行为:“目前,我们强烈建议旅行者远离法属北非、法属西非及法属赤道非洲地区。在我们进一步了解该地区的旅游条件之前,请务必向公众传达本信息。”对于这些公告,他拿不准应该当几分真。在他努力说服姬特放弃欧洲前来非洲旅行的时候,他从未提及这方面的因素。他给她看的是精挑细选的以前的旅行照片:绿洲和市场的诱人风光,已经停业的酒店大堂与花园的美丽景色。到目前为止,她还算通情达理——她从未对住处有过任何抱怨——但莱尔太太生动的警告让他有些担心。肮脏的睡床、难以下咽的食物、想洗个手都得等一个小时,这些事情来上几次就会变得不再好笑。
夜晚如此漫长,车灯下连绵不绝的公路开始让波特觉得昏昏欲睡。要不是他从未去过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恐怕他早已觉得无法忍受。不过想到每一秒自己都在进一步深入从未踏足过的撒哈拉腹地,同时也在进一步抛离所有熟悉的事物,这样的想法让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愉悦的亢奋状态。
姬特时而会动一下,她抬起头口齿不清地咕哝两句,然后又靠回他身上。有一次她换了个方向,迷迷糊糊地倒向沉睡的特纳。波特坚定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让她重新靠在自己肩头。大约每过一个小时,他就和司机一起抽支烟,不过除此以外,他们都一言不发。有一次司机冲着外面的黑暗挥手说道:“去年有人声称在这附近看见了一头狮子。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他们说它吃了很多羊。不过也可能是头豹子。”
“他们抓到它了吗?”
“没有,他们都怕狮子。”
“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司机耸耸肩没再说话,显然这样他更自在。听到那头野兽安然无恙,波特很高兴。
破晓前最冷的时候,平原上狂风肆虐,他们在一个荒僻简陋的驿站外停了下来。驿站唯一的大门敞开着,三个人睡眼惺忪地跟着坐在后面的当地人一起下了车。宽阔的院子里挤满了马、羊和人。地上燃着几堆篝火,红色的火星狂野地在风中飘扬。
房间入口附近供应咖啡的长凳上停着五只猎鹰,每只鹰头上都罩着黑色的皮套,脚上拴着细细的铁链,链子另一头与一根固定在长凳上的楔子相连。它们纹丝不动地站成一排,仿佛精心炮制的标本。看到它们,特纳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跑前跑后,四处打听这几只鸟卖不卖,但回答他的只有礼貌的注目。最后他只好回到桌边,满脸困惑地坐下来说:“似乎没人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
波特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说,没人能听懂你说的话。说到底,你他妈想要这几只鸟来干什么?”
特纳思索了一秒钟,然后笑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它们,而已。”
他们走出驿站,第一缕天光开始出现在平原尽头。现在轮到波特坐在门边了。等到驿站被巴士远远地抛在身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盒子时,他已经睡着了。就这样,他错过了夜的盛大谢幕:日出前地平线上那变幻的色彩。

第十五章
艾因科尔发尚未进入视线,苍蝇就已宣示了它们的存在。随着星星点点的绿洲从窗外掠过,路边开始出现聚居点高耸的泥墙,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数苍蝇突然涌进了车厢——这些灰色的昆虫体形虽小却无比顽强。有的阿拉伯人抱怨几句,拉起兜帽遮住头;剩下的人似乎对它们完全无动于衷。司机说:“啊,混账!不愧是艾因科尔发!”
姬特和特纳像疯子一样驱赶着苍蝇,他们挥舞胳膊,遮挡脸庞,不停朝侧面吹气,试图让这些昆虫远离自己的脸颊和鼻子,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蝇群以惊人的执着粘在他们身上,根本不可能驱散;它们总会抓住最后一刻敏捷地起飞,然后立即降落在原来的地方。
“我们遭到了攻击!”姬特喊道。
特纳卷起一张报纸帮她驱赶苍蝇。波特仍靠着门沉睡,苍蝇聚集在他的嘴角。
“越冷它们就越缠人,”司机说,“这么一大早你根本不可能把它们赶走。”
“但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姬特问道。
她义愤填膺的语气让他大笑起来。
“这根本不算什么。”他不屑地挥挥手,“你一定得瞧瞧城里的苍蝇。就像黑色的雪,所有东西上都有一层。”
“那什么时候才有离开的巴士?”她说。
“你是说回波西夫?我明天回去。”
“不,不是!我是说继续往南。”
“啊,那个!你得去艾因科尔发城里问问。我只知道去波西夫的车。我想他们每周有一趟去布诺拉的班车,你也可以随时搭运货的卡车去迈萨德。”
“噢,我不想去那儿。”姬特说。她听波特说过,迈萨德非常无趣。
“呃,我倒是想去。”特纳突然插了句英语,“在这么个地方等一个星期?上帝啊,我会死的!”
“别激动,你还没见到这地方呢。也许那个司机只是在吓唬我们,就像莱尔先生一样。另外,要坐去布诺拉的车,或许也不用等一个星期。说不定明天就有,甚至可能就在今天。”
“不,”特纳固执地说,“我唯一忍不了的就是脏。”
“好啦,我知道了,你是个正牌美国人。”她转过头看着他。他感觉到了她的嘲弄,脸一下子红了。
“你说得对极了。”
波特醒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是驱赶脸上的苍蝇,然后他睁开眼,望向窗外越来越密集的绿色。高高的棕榈树耸立在墙后,下面是矮一点儿的橘树、无花果树和石榴。他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嗅了嗅,空气中洋溢着薄荷和木头燃烧的气味。前方是一道宽阔的河床,河床中央甚至有缓缓的水流。大大小小的道路两旁都挖了深渠,渠中竟有潺潺的水流,这是艾因科尔发的骄傲。他缩回脑袋,向两位同伴问了早安。他无意识地驱赶着源源不绝的苍蝇,直到几分钟后,他才注意到姬特和特纳也在干同样的事情。“这么多苍蝇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姬特望着特纳大笑起来。波特觉得他们俩似乎背着他形成了某种默契。“我还在想你要过多久才会发现它们。”她说。
于是他们又开始讨论苍蝇。特纳援引司机的话描绘了艾因科尔发的可怖景象——这是为了波特好,因为他希望能为自己出逃迈萨德的计划找到一位支持者——而姬特坚持认为到了地方看看情况再作决定比较合理。到目前为止,她觉得这是他们进入非洲以来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不过,她这个良好的印象完全来自巴士飞驰而过时路边墙后掩不住的葱葱绿意,等到真正进入这座城市,她立即恨不得马上离去。她无比失望地发现,这地方和波西夫没什么两样,而且规模还要小得多。整座城市的规划现代而整齐,要不是城里的建筑物是白色而非棕色,干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有高耸的拱廊,她没准会以为这里仍是波西夫。第一眼看到那家“大酒店”内部的陈设,她感到失望至极,不过因为有特纳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坚持刚才的观点,这样才有立场嘲笑他的挑剔。
“我的上帝啊,真是一团糟!”她叹道。实际上这句感慨完全不足以形容他们刚刚进入的这处天井。头脑简单的特纳已经吓坏了,他只能呆呆地左右张望,被动地接受眼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而波特实在太困,根本没空留意其他事情,他站在入口处,胳膊挥得像风车一样,试图赶走脸上的苍蝇。
这栋建筑原本是殖民地政府的办公场所,自从经历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它就已大不如前。天井中央水池里的喷泉早已消失,但池子却留了下来,里面的垃圾已经堆成了一座散发着恶臭的小山,山坡上倚着三个正在哭号的赤裸婴儿,柔软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爆裂的恶疮。他们无助的惨状纯然属于人类,但看到附近瓷砖上趴着的那两条粉红色的狗,你不禁会觉得这几个婴儿也没那么像人。狗之所以是粉红色,是因为它们的毛很久以前就掉光了,现在,它们裸露衰老的皮肤就这样不堪入目地暴露在苍蝇的亲吻与烈日的灼烧下。其中一条狗的头微微从地上抬起了一英寸左右,灰黄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几个新来者;另一条完全没有动弹。天井一侧是圆柱撑起的拱廊,几件看不出形状和用途的家具乱七八糟地堆在拱廊后面。中央水池旁矗立着一个巨大的蓝白色条纹陶罐。天井里垃圾堆的恶臭也无法掩盖茅厕的气味,收音机的背景音响得震耳欲聋,女人的高声叫骂压过了婴儿的哭闹。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门口,然后她惊叫一声退了回去。屋子里叫嚷声和嬉笑声不绝于耳,一个女人开始高喊:“呀,穆罕默德!”特纳踉跄着退回街上,和听命等在外面的搬运工待在一起。波特和姬特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那个名叫穆罕默德的男人出现:长长的猩红色带子在他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末端拖在地上。讨论安排房间的时候,他执意让他们住一个有三张床的房间——这样更便宜,女仆也能少干点儿活。
“真希望我能离开这里,”姬特想道,“等到波特跟他商量好再回来!”但她的罪恶感最终表现为忠贞——她不能退到外面的街上,因为特纳在那里,这样难免会显得她是在选边站。突然之间,她也开始期望摆脱特纳。没了他,她就能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偏好。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波特跟着那个男人上了楼,回来以后他宣布,这里的房间其实没那么糟糕。
他们定了三间臭气熏天的房间,三间屋子都面朝一个亮蓝色墙的小庭院。庭院中央是一棵死去的无花果树,树枝上乱七八糟地挂着一圈圈带刺的铁丝网。透过窗户,姬特看到一只饥饿的猫小心翼翼地从庭院中走过,它的头很小,耳朵却大得惊人。她坐在巨大的黄铜床上,它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家具,床边的地板上铺着一张胡狼皮。特纳最开始连看都不肯看这几个房间,她觉得自己很难责备他。不过正如波特所说,时间一长,什么你都能习惯。尽管现在特纳还有几分不愉快,不过等到晚上,他可能就会习惯无所不在的惊人的臭味。
吃午饭的餐厅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子,看起来像是一口井。坐在这里你会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因为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激发扭曲的回声。唯一的光线来自通往主天井的门。波特按下头顶电灯的开关:灯并没有亮。赤着脚的女招待吃吃笑了起来。“没灯。”她一边说,一边把他们的汤放到桌上。
“好吧,”特纳说,“我们去天井里吃。”
女招待跑出房间找来了穆罕默德,后者眉头紧皱,但还是帮他们把桌椅搬到了外面的拱廊下。
“感谢上帝,他们是阿拉伯人而不是法国人,”姬特说,“法国佬古板得很,他们绝不会让我们在室外吃饭。”
“如果他们是法国人,我们就能在里面吃了。”特纳说。
他们点燃香烟,希望能抵消一部分不时从池子里飘来的恶臭。那几个婴儿已经不见了,但旅馆深处的某个房间里仍传来他们的哭喊声。
特纳停止进食,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汤,然后把自己的椅子推回桌子下面,将餐巾扔到桌上。“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或许是城里唯一的旅馆,但我总能去市场里找点儿更像样的食物。瞧瞧这汤!里面全是尸体。”
波特仔细看着自己的碗。“这是象鼻虫,一定是面条里的。”
“总之它们现在跑到了汤里。碗里全是这玩意儿。你们二位愿意继续在这座腐肉塔里用餐,那悉听尊便,我准备去外面发掘一家本地餐厅。”
“再见。”波特说。特纳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他回来了,刚才的气焰早已消失,他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垂头丧气。波特和姬特仍坐在天井里,一边喝咖啡一边驱赶苍蝇。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他们问道。
“你是说食物?棒极了。”他坐下来,“但我完全打听不到该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波特对这位朋友的法语水平一直评价不高,于是他说:“噢。”几分钟后,他起身离开旅馆,亲自去打听本地区的交通服务情况。外面很热,中午吃得也不太好,但他仍吹着口哨沿着寂静无人的拱廊向前走,因为一想到能摆脱特纳,他就莫名地感到干劲十足。他已经注意到周围的苍蝇变少了。
黄昏时分,一辆庞大的汽车停在旅馆门口,是莱尔家的梅赛德斯。
“真是其蠢无比!竟想去找什么没人听说过的失落的村庄!”莱尔太太正在抱怨,“你差点儿让我错过了喝茶。你大概觉得这样很好玩吧。赶紧打发了那些讨厌的臭小子,跟我一起进去。莫希!莫希!”她突然喊叫着冲向正在靠近汽车的一群本地年轻人,“莫希!别过来!”她举起手袋摆出威胁的姿势;那几个孩子一脸困惑地慢慢从她身边退开。
“在这地方,我得想出个好的说辞来赶走他们,”埃里克跳下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威胁报警完全没用,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警察。”
“你真是异想天开!警察,天哪!永远不要用本地的政府机构来威胁本地人。记住,在这里,我们不承认法国的主权。”
“噢,那是在里夫,母亲,而且里夫是西班牙的领地。”
“埃里克!你就不能安静点儿吗?你难道以为我忘了戈蒂埃夫人的话?你是什么意思?”看到拱廊下的桌子,她停下脚步。桌上仍摆着波特和姬特用过的杯盘。“瞧哪!来了新的客人。”她兴高采烈地说,转向埃里克的时候,她又换了副责备的口气,“而且他们在室外吃饭!我早就说过,只要你强硬一点儿,我们也可以在外面吃饭。茶在你的房间里,你能去拿一下吗?我一定得去厨房里看着他们的破炉子。还有,记得把糖拿出来,再开一听新的饼干。”
就在埃里克拿着茶盒返回天井的时候,波特从外面踏进了旅馆的大门。
“莫斯比先生!”他喊道,“多么令人愉快的意外!”
波特努力绷住自己的脸不让它垮下去。“你好,”他说,“你在这干吗呢?我刚在外面认出了你的车。”
“稍等一秒钟,我得先把这盒茶送给母亲,她在厨房里等着。”他冲进侧门,正好踩到了黑暗中一只有气无力的癞皮狗。老狗没完没了地叫了起来。波特赶紧回到楼上,向姬特传达了最新的坏消息。一分钟后,外面响起了埃里克的敲门声。“我说,十分钟后请务必来十一号房跟我们一起喝茶。见到你真高兴,莫斯比太太。”
十一号房是莱尔太太的,它比其他房间长一点儿,但屋里同样没什么家具。这个房间刚好位于大门正上方,因为没有椅子,所有人都坐在床上。喝茶的时候,莱尔太太不断站起来走到窗边,冲着下面的街道大喊:“莫希!莫希!”
没过多久,波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在冲外面喊什么呢,莱尔太太?”
“我要把那些小贼赶走,不让他们靠近我的车。”
“但你跟他们说的是什么?阿拉伯语吗?”
“这是个法语词,”她说,“意思是滚开。”
“我明白了。那么他们能听懂吗?”
“他们懂得很呢。再喝点儿茶吧,莫斯比太太!”
特纳谢绝了他们的邀请,通过姬特对埃里克的描述,他对莱尔一家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莱尔太太认为艾因科尔发是个迷人的小镇,尤其是骆驼市场,那里有一头小骆驼,你们一定得给它拍照。今天早上她刚给它拍了几张照片。“真是可爱极了。”她说。埃里克坐在那里,他望向波特的眼神充满饥渴。“他还想要钱。”波特想道。姬特也注意到了年轻人异样的神情,但对此她却有不同的解读。
喝完茶,他们起身告辞,因为所有可能的话题似乎都已经聊完了。就在这时候,埃里克转向波特。“要是晚餐时见不到你,那么饭后我想去你房间一趟。你打算几点睡觉?”
波特没有明确回答。“噢,几点都有可能。我们可能会在外面逛到很晚。”
“没问题。”关门的时候,埃里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回到姬特的房间,她站在那里,望向窗外那棵只剩枯枝的无花果树。“真希望我们去的是意大利。”她说。波特立即抬头。“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是因为他们,还是因为这家旅馆?”
“因为每一件事!”她微笑着转过身来,“但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个时间很适合出门。我们走吧。”
艾因科尔发正在从白日灼热的阳光造成的恍惚中醒来。清真寺矗立在城市中央高高的石山上,不远处是一座要塞;要塞背后的街道开始变得不那么整齐,残留着城市原有街区杂乱无章的痕迹。小摊上的灯已经开始陆续点亮,露天咖啡馆里弥漫着哈希什的烟雾。就连棕榈树掩映的灰蒙蒙的小巷里也有人蹲在地上,扇着小火,用马口铁容器煮茶喝。
“茶歇时间!虽然穿着异族的服装,但他们才是真正的英国人。”姬特说。她和波特手牵着手慢慢走着,完美地融合在温柔的暮色中。夜晚的小城与其说是神秘,不如说满身疲惫。
他们来到河边,一大片洁白的沙滩在半明半昧的暮光中向远方绵延,他们沿着沙滩走了一段,直到背后城镇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有狗在墙后吠叫,但墙壁本身距离河流就很远。前面有一堆篝火,一个男人坐在火堆旁吹着长笛,在他身后,十多头骆驼趴在火堆投下的变幻不定的阴影中,不紧不慢地反刍着食物。他们经过的时候,男人朝他们看了一眼,但没有停止吹奏。
“你觉得你在这里会快乐吗?”波特低声问道。
姬特吓了一跳。“快乐?快乐吗?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个地方吗?”
“噢,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有几分呼之欲出的不耐烦,“我怎么说得准?你根本不可能进入他们的生活,弄清他们真正的想法。”
“我没问你这个。”波特恼怒地说。
“那你应该问这个。在这个地方,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完全不是,”他说,“对我来说不是。我觉得这座城市,这条河,这片天空都属于我,就像这是我的家乡。”
她很想说:“那么你一定是疯了。”但她强迫自己换成了:“真奇怪呀。”
他们挑了条花园围墙之间的小路开始往回走。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她突然说,“因为我回答不了。难道我要说,是的,我会快乐地待在非洲?我很喜欢艾因科尔发,但我说不准自己是想在这儿住一个月,还是想明天就走。”
“要这么说的话,明天你想走也走不了,除非你掉转头回波西夫去。巴士的事儿我已经打听好了。开往布诺拉的班车四天后才会出发,而且现在他们不准卡车载客去迈萨德了,一路上都有士兵检查,要是被抓到了,司机就得交一大笔罚款。”
“所以我们被困在这间大酒店里了。”
“和特纳一起。”波特想道。然后他大声说:“跟莱尔家的人一起。”
“上帝啊。”姬特喃喃念叨。
“我很好奇我们还会跟他们偶遇多少次。真希望他们要么远远地赶在我们前头,要么永远被我们甩在后面。”
“我们一定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事。”姬特说。她也想到了特纳。在她看来,只要在吃饭的时候不必和特纳对坐,她就能彻底放松下来,专注于当下的生活,专注于和波特在一起。不过现在这样的假设似乎完全没用,甚至不值得尝试,因为再过一小时,她就得继续面对那位让她感到罪恶的活证据。
他们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的晚饭吃得很迟,因为谁都不想再出去,所以饭后他们就上床了。洗漱比平时花的时间更长,因为洗脸池和水箱都只有一个——水箱装在走廊尽头的屋顶上。镇子里非常安静。某家咖啡馆的收音机里放着阿卜杜勒·瓦哈卜[8]的唱片:这是一支挽歌般的流行音乐,名叫《我在你墓前流泪》。波特一边洗漱一边聆听,然而那忧郁的旋律很快就被附近的一阵狗吠打断了。
埃里克来敲门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床。不幸的是他还没关灯,因为害怕门脚的缝隙会漏出灯光,他没敢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埃里克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故作神秘的表情让他觉得很不愉快。他披上浴袍。
“干吗这副样子?”他质问道,“又没人睡觉。”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哥们儿。”和往常一样,他看起来像是对着墙角在说话。
“没有。不过算你走运,再晚一分钟我就关灯了。”
“你太太睡了吗?”
“我想她还在看书吧。她睡觉之前总会读几页书。怎么?”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去拿下午她答应借给我的那本小说。”
“什么时候去拿,现在吗?”他递给埃里克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
“噢,如果不会打扰到她的话。”
“你不觉得明天再拿会好一点儿吗?”波特看着他问道。
“你说得对。我真正想说的是那笔钱的事儿——”他有些犹豫。
“什么钱?”
“你借给我的那三百法郎。我想把它还给你。”
“噢,那个没关系。”波特笑了起来,眼睛仍盯在他身上。片刻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呃,当然,你愿意还就还吧。”最后,波特终于开口说道。他很好奇,是不是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误判了这个年轻人?但不知为何,他坚信自己没错。
“啊,太好了,”埃里克嗫嗫地说,他摸索着自己的衣兜,“我不想一直觉得有所亏欠。”
“你不用觉得有什么亏欠,因为你应该记得,我说过这笔钱是送你的。不过,如果你坚持要还,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自然也不介意。”
埃里克终于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千元纸币,他把钱递给波特,脸上仍带着那副谄媚的飘忽笑容。“希望你有零钱找给我。”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波特的脸,但做出这个动作他似乎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波特感觉到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但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没有伸手去接那张纸币,“你希望我去看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波特笨拙地爬下床,走到装现金和文件的旅行箱旁边,埃里克似乎鼓起了勇气。
“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赖,半夜里这样跑过来烦你。不过我真的很想赶快解决这件事,除此以外,我很需要零钱,但这家旅馆似乎就是找不开。明天一早母亲和我就会离开这里赶往迈萨德,恐怕我也不会再见到你了——”
“你们要走?去迈萨德?”波特转过身来,手里捏着钱包,“真的吗?老天爷啊!我们的朋友特纳先生很想去那儿!”
“哦?”埃里克慢慢站了起来。“哦?”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敢说,我们完全可以带上他。”他看着波特突然兴奋起来的脸,“不过我们天一亮就要出发。你最好马上去告诉他,让他做好准备,六点半在楼下碰头。我们已经预订了六点的茶,你最好让他也订一份。”
“我会的。”波特把钱包放进衣兜,“我也会问问他有没有零钱。我这里好像没有。”
“很好,很好。”埃里克笑着坐回床边。
波特发现特纳全身赤裸,手握一罐杀虫剂,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进来,”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了?”
“首先,床上有臭虫。”
“听着,你想明天一早六点半坐车去迈萨德吗?”
“我恨不得今晚十一点半就走。怎么?”
“莱尔母子可以带上你。”
“然后呢?”
波特临时编了一套说辞。“他们过几天还会回这里来,然后转道去布诺拉。他们可以把你捎过去,我们去布诺拉等你。现在莱尔就在我房间里,你想跟他聊几句吗?”
“不想。”
他们沉默了片刻。电灯突然熄了,然后又重新亮起,橙色的灯丝像一条有气无力的虫子,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黑玻璃。特纳瞥了一眼乱糟糟的床,耸耸肩。“你刚才说几点?”
“他们六点半走。”
“告诉他,我在大门口跟他们碰头。”他皱眉望向波特,脸上有几分怀疑,“还有你。你为什么不去?”
“他们只能带一个人。”他撒了个谎,“还有,我喜欢这里。”
“上床试试你就喜欢不起来了。”特纳刻薄地说。
“迈萨德说不定也有臭虫。”波特反唇相讥。现在他感觉安全了。
“我很愿意去其他旅馆碰碰运气,只要别叫我住这就行。”
“我们还盼着过几天在布诺拉跟你碰头呢,你可千万别毁了人家的后宫。”
他关上身后的门,回到自己房里。埃里克仍坐在床边没动,但他已经又点了支烟。
“特纳先生很高兴,他六点半跟你们在楼下碰头。噢,真见鬼!我忘了问他有没有零钱。”他犹豫着打算再回去。
“请别再费心了。我可以明天上了路再找他换钱,如果需要的话。”
波特张嘴想说:“但我以为你想还我三百。”不过他又想了想。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没必要为了几百法郎节外生枝。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说:“当然。呃,希望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能再见。”
“是的,衷心期盼。”埃里克低头紧盯地板微笑着说,他突然站起来走向门口,“晚安。”
“晚安。”
波特在他身后锁上门,站在门后沉思了片刻。他觉得埃里克的行为相当古怪,不过他觉得应该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困意袭来,他关掉昏暗的电灯,爬上了床。外面的狗仍在此起彼伏地吠叫,有远有近,但他丝毫没有受到寄生虫的骚扰。
那晚他抽泣着醒来。他的自我是一口深达一千英里的井,他带着无尽的悲伤与安宁从深处醒来,却不记得梦中总有个缥缈的声音在喃喃低语:“灵魂是身体里最疲倦的部分。”夜晚寂静无声,只有一阵清风吹过无花果树,摇晃着树枝上的铁丝网,一圈圈铁丝来回碰撞,发出叮叮的轻响。他听了片刻,然后便睡着了。

第十六章
姬特坐在床头,早餐托盘放在她膝上。外面蓝色墙面反射来的阳光照亮了整间屋子。早餐是波特送来的,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提出什么要求,那些仆人似乎一件都办不成。她已经吃完了早餐,现在她正在回想刚才他(带着不加掩饰的喜悦)告诉她的事儿:他们甩掉了特纳。其实她也暗自希望摆脱特纳,但她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些卑鄙。可是卑鄙在哪儿呢?是他自己选择要走。然后她直觉地预料到了波特接下来的打算:到了布诺拉以后,他会精心策划,假装再也联系不上特纳。无论他嘴上怎么说,他的举动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要在布诺拉跟特纳会合。所以这事儿才显得那么不地道。如果她没想错的话,这种欺骗的手段太过赤裸,她不愿参与其中。“就算波特一心想摆脱他,我也要留下来跟他会合。”她弯腰把托盘放到床边的胡狼皮上,皮毯散发着一股酸味儿,上面的毛都快打结了。“又或者我只是想继续惩罚自己,因此才希望每天看到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她思索着,“甩掉他真的更好吗?”要是能直接跳到几周以后看结果就好了!山顶聚集的云团是个坏兆头,但不是她想象的那种。除了乌云以外,别的事可能带来更糟的结果。和往常一样,她总觉得有什么超乎预期的坏事正潜伏在某个角落。但她相信那件事与特纳无关,所以现在她怎么对待特纳都无关紧要。其他征兆隐隐预示着某种更巨大的恐惧,当然,它无可避免。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只会让她离危险更近一步。“既然如此,”她想道,“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如果我打算放弃,那又该怎么做呢?对了,就是像现在这样。”所以,她的问题并不是放弃与否。她正奋力抵触自身的存在。她所想做的不过是照常吃饭睡觉,然后顺从地迎接征兆的降临。
大半个白天她一直在床上读书,直到中午她才穿好衣服,和波特一起去了底楼那个臭烘烘的天井,坐在拱廊下吃饭。刚回到房间里,她就脱掉了衣服。女仆没来收拾客房。她掸平床单,重新躺了下去。干热的空气令人窒息。上午波特去了城里。虽然他戴着硬壳帽,她还是很好奇他怎么受得了外面的太阳,她在太阳下面待上五分钟就快要晕倒了。他的身体不算强壮,但他已经在火炉似的大街上转悠了好几个小时,尽管午饭的食物令人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吃得挺香。他还认识了一个请他们六点去喝茶的阿拉伯人。他郑重地告诉她,我们决不能迟到。这真是典型的波特,面对艾因科尔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老板,他坚持要严格守时;而在自己的朋友或者她面前,他又会表现出最漫不经心的一面,约好的时间他总会迟到,少则半个小时,多则两个小时。
那个阿拉伯人名叫阿卜杜勒-萨拉姆·本·哈吉·沙维。他们去了他的皮革店,等着他关店锁门。主人领着他们在宣礼员的呼唤声中慢慢穿过曲折的街道,一路上他一刻不停地说着花团锦簇的法语,主要是向姬特吹嘘自己。
“我真是太高兴了!这是我第一次有幸邀请到两位来自纽约的淑女和绅士。我真该去纽约看看!多么富饶的城市!到处都是金银!众生共享的顶级奢华,啊!不像艾因科尔发——街上的沙子,几棵棕榈树,晒死人的太阳,还有挥之不去的忧伤。能邀请到一位来自纽约的女士,我真是太高兴了。还有这位先生。纽约!多美的词儿啊!”他们任由他喋喋不休。
和艾因科尔发的所有花园一样,这座花园其实是一片果园。橘树下的细渠里流淌着井水,水源来自一座人工修建的高台。沿河而建的围墙附近,高高的棕榈树相对而立,其中一棵树下铺着一大片红白色的羊毛毯。他们坐在毯子上,一位仆人送来了火炉和茶具。水渠边生长的留兰香散发着浓烈的芬芳。
“水还没烧开,我们可以先聊聊天。”主人和蔼地微笑着,来回望了他们俩一眼,“我们这儿种的是雄棕榈树,因为雄树更漂亮。布诺拉人满脑子只想着钱,他们种的是雌树。你知道雌树是什么样的吗?它们长得又矮又粗。雌树会结很多果子,但布诺拉的雌树结的果子都不怎么样!”他大笑起来,笑声里藏着几分得意,“现在你明白那些布诺拉人有多傻了吧!”
棕榈树随夜风轻轻摇摆,高高的树梢划着圈子微微晃动。一个头戴黄头巾的年轻人走上前来,礼数周全地向众人问好,然后稍稍退了半步,在毯子边缘坐下。他从斗篷下取出一把乌德琴,开始漫不经心地拨动琴弦,眼神飘忽不定地在树林间游弋。姬特默默喝着茶,不时为沙维先生的高论露出微笑。她曾用英语问波特要一支烟,但他皱起了眉头,于是她明白过来,看到淑女抽烟,主人想必会大惊失色。她坐在毯子上喝着茶,感觉周围所见所闻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要是这些都是真的,那或许她根本不在这里。暮色渐沉,炉子里的炭火一点点儿变成视线的天然焦点。琴声依然悠扬,为漫无边际的谈话增添了富有韵律的背景音;聆听它的曲调,感觉就像望着香烟燃烧的烟雾在凝滞的空气中卷曲舒展。她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思考。但她突然觉得很冷。她打断了谈话,说自己有点儿冷。沙维先生很不愉快,他觉得她这样做实在太过无礼。他微笑着说:“啊,是的。夫人是位金发美人。金发美人就像没有水的灌渠,而阿拉伯人就像艾因科尔发的沟渠。艾因科尔发的沟渠总是满的。所以我们才有花、水果和树。”
“但你却说艾因科尔发充满忧伤。”波特说。
“忧伤?”沙维先生惊讶地重复道,“艾因科尔发从不忧伤,这座宁静的小城洋溢着欢乐。就算有人送我两千万法郎和一座宫殿,我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
“当然。”波特表示同意。发现主人无意再聊,他说:“既然夫人觉得冷,我们真的该走了。不过我们要感谢你一千次,能有机会拜访这么精致的花园,这真是莫大的荣幸。”
沙维先生没有起身。他点点头,伸出手说:“好吧,好吧。去吧,既然天这么冷。”
两位客人又说了一大堆抱歉的话,但不能说他们都乐意接受这种歉意。“好吧,好吧,”沙维先生说,“下次天气或许会暖和一点儿。”
波特克制着心头不断发酵的怒火,但这样的克制又令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哪怕他清楚地觉察到自己内心的翻涌。
“再见了,亲爱的先生。”姬特突然用孩子般的高音喊道。波特戳了戳她的胳膊。沙维先生似乎完全没察觉异样,事实上,他已经放松下来,再次露出微笑。乐师一边拨弄琴弦,一边陪着他们走到大门口,他用阿拉伯语庄严地说了声:“再见。”然后在他们身后关上大门。
天快要黑透了,他们开始快步往回走。
“希望你不要责怪我。”姬特先发制人地说。
波特伸手搂住她的腰。“责怪你!为什么?我怎么能责怪你?还有,就算你没说冷,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她说,“要是没区别的话,我们最开始来见这个人又有什么意义?”
“噢,意义!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只是觉得跟他喝茶应该挺有意思。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我很高兴我们来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是。这让我有机会亲自体验这里的人们是怎么聊天的——他们竟然这么肤浅,真是难以置信。”
他松开了她的腰。“我不同意。你不能因为建筑物的腰线只有两个面就说它肤浅。”
“如果你习惯于谈论装饰物以外的话题,你当然可以说它肤浅。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谈话和腰线有什么可比性。”
“噢,胡说!这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于我们的另一种哲学。”
“这个我懂,”她停下脚步,抖了抖鞋里的沙子,“我只是说,我不能一直这样生活。”
他叹了口气,这场茶会的结果与他的期待完全南辕北辙。她察觉了他的想法,于是她说:“别担心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没问题。今晚我很愉快,真的。”她按了按他的手。但他要的不是这个,屈意顺从对他来说完全不够。他意兴阑珊地回应了她的抚慰。
“你最后那番小小的表演又是怎么回事?”片刻之后,他问道。
“我就是没忍住。那个人太可笑了。”
“一般来说,取笑主人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冷冰冰地说。
“哦,随他去吧!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其实他很享受。他还以为我是在表达恭敬。”
他们在近乎全黑的天井里安静地吃饭。大部分垃圾已经被清理掉了,但公厕的臭味仍和往常一样浓烈。饭后他们回到房间里阅读。
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早饭的时候,他说:“昨晚我差点儿就来找你了。我怎么都睡不着。但我怕吵醒你。”
“你应该敲敲墙,”她说,“我会听见。没准儿我还醒着。”
一整天他都有些莫名紧张,他觉得这是因为昨晚在那座花园里喝了七杯浓茶。但姬特喝得跟他一样多,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紧张。下午他在河边散步,眺望正在训练的西帕希骑兵,他们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蓝色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不安不仅没有消退,反倒愈演愈烈,于是他决心寻根究底。他低着头信步前行,眼前只看得到沙子和反光的鹅卵石。特纳走了,他终于有了和姬特独处的机会,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他可以做出正确的姿态,也可以犯错,但他无法预知什么样的举动算是对的,什么样的是错。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逻辑和理性根本不管用。无论怎么推演,总会出现预料之外的神秘因素,令你难以把控。你必须知道正误,而不能依靠推理。但他缺乏这样的知识。他抬起头,眼前的河床已经变得很宽,高墙和花园早已退到远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呼啸着掠过他的耳畔,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无论他的思绪多么飘忽,多么纷乱如麻,独处总能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的紧张其实是个纯粹的心理问题: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担忧。要想安抚内心的紧张,他必须设计一个情景,让自己的无知显得无足轻重。他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仿佛姬特属于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任何疑问,永远不会改变。然后,在纯然的不经意间,事情或许真的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现在,他的主要精力到底应该投向哪里?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设法摆脱内心的不安,还是暂时搁置心理问题,专注于实现最初的目标?“我想知道,归根结底,我是不是一个懦夫?”他扪心自问。恐惧开始发声,他侧耳倾听,任由它说服自己——多么典型的套路。这样一想,他感到十分沮丧。
不远处有一片微微隆起的地势,河流在那里转了个急弯,河畔屹立着一片小小的废墟,屋顶早已垮塌,年深日久,屋子里甚至长出了一棵虬曲的树,树荫笼罩着墙内的空间。经过废墟时,他朝墙内望了一眼,发现低处的树枝上挂着几百块破布,这些形状规整的布条最初应该是从白衣服上撕下来的;微风吹过,所有布条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拂。他有些好奇地爬到河岸上想探个究竟,不过往前走了几步他就发现,这片废墟已经被人占了:一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老头坐在树下,棕色的手脚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缠着一层破旧的布条。他在树下搭了个窝棚,那显然是他的住处。波特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但他连头都没抬起来过。
他继续前行,但速度放慢了很多。他带了几个无花果,现在他把果子掏出来开始吃。顺着河道转过整个大弯,他发现自己正对着西边的太阳,望向一道夹在两座平缓、光秃的山丘之间的小峡谷。峡谷尽头的红色山峰看起来比这两座山陡峭一些,侧面的山坡上有一个黑色的洞。他喜欢洞穴,所以他很想过去看看。但在这沙漠里,眼睛看到的距离颇具欺骗性,天黑前他可能根本走不到那里;另外,他感觉自己的体能也不够充沛。“明天我早点儿出发,爬到山上看看。”他告诉自己。他站在那里,有些不舍地望着那道山谷,用舌头寻找着齿缝间的无花果种子,小小的苍蝇依然固执地趴在他脸上,无论如何都没法赶走。他突然想到,在这乡间漫步像是人生旅程的某种缩影。你从不曾花时间咀嚼所有细节,你总说改天再来,但其实谁都知道,每一天都是独特的,它总是一去不返,你根本不可能换个时间再回到这里。
他戴着硬防晒帽,热得满头大汗。于是他拉开湿漉漉的皮束带,摘下帽子,让汗湿的头发晒了会儿太阳。很快这一天就会结束,天色会变暗,他会回到那家臭味熏天的旅馆,回到姬特身边。但首先,他必须决定该走哪一条路。他转身朝回城的方向走去。走到废墟对面时,他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老头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现在他坐在已经不存在的大门内侧。他突然想到,这个老头一定有病。于是他加快脚步,甚至颇为可笑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彻底将那地方甩在身后。等到新鲜的风再次吹进他的肺里,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会暂时放下与姬特修复关系的念头。在目前这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下,他铁定会作出错误的选择,没准儿会永远地失去她。过一段时间,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刻,事情可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接下来的路他走得分外轻快,重新进入艾因科尔发城区的时候,他已经吹起了口哨。
他们一起用了晚餐。在餐厅里面吃饭的一个旅行商带了一台便携式收音机,他把频道调到了奥兰无线电台。厨房里的另一台收音机正在以更大的音量播放埃及音乐。
“这些事儿你忍不了多久就会疯掉。”姬特说。她在自己的炖兔肉里发现了小块的毛皮,不幸的是,天井里的光线如此昏暗,她把食物放进嘴里才觉得有些异样。
“我明白。”波特心不在焉地说,“我和你一样讨厌这些事。”
“不,你没有。不过我觉得,要不是有我在这里替你受苦,你也会深受其扰。”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他三心二意地把玩着她的手:下定决心以后,面对她的时候他变得轻松起来。但她似乎格外恼怒。
“要是下个镇子还是这样,那我可真是受够了。”她说,“到时候我只能扭头就走,搭最早的一班船去热那亚或者马赛。这间旅馆就是个噩梦,噩梦!”特纳走后,她隐约期盼着他们的关系能有所改变。但事实证明,特纳的离去带来的改变只有一个:现在她可以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不必再担心被看作选边。但她不打算付出任何努力去缓和两人之间可能出现的小小紧张局面,反而决定在任何事情上都绝不妥协。期待已久的重聚可以是现在,也可以再等等,但必须由他采取主动。她和波特都未曾经历过寻常的生活,他们都犯下了这个致命的错误,不经意间忽视了时间的存在。今年和明年没什么不同。该来的早晚会来。

第十七章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出发前往布诺拉的前夜,他们很早就吃完了晚饭,姬特回到楼上房间收拾行李。黑暗中波特在拱廊下的餐桌旁一直坐到餐厅里的其他客人全部离开。他走进空荡荡的餐厅,漫无目的地在里面游荡,浏览着文明留下的骄傲印记:漆过的餐桌上铺的不是桌布,而是纸板,桌上摆着沉甸甸的玻璃盐罐和打开的酒瓶,瓶颈上系着带标记的餐巾。一条粉色的狗从厨房爬进餐厅,看到他,癞皮狗无动于衷继续前进,最后在天井里躺下,发出深深的叹息。他穿过门走进厨房。昏黄的灯光下,穆罕默德站在屋子中央,手握一把巨大的屠刀。刀子狠狠地扎进桌面,刀尖上钉着一只蟑螂,它的腿仍在徒劳地挣扎。穆罕默德认真地审视着那只昆虫,然后抬起头咧嘴一笑。
“完事了?”他问道。
“什么?”波特反问。
“吃完晚饭了?”
“噢,是的。”
“那我该把餐厅锁上了。”他走进天井,把波特的餐桌搬回室内,关上电灯,锁上两头的房门,最后关掉了厨房里的灯。波特走到天井里。“你要回家睡觉了吗?”他问道。
穆罕默德大笑起来。“为什么你觉得我成天都在工作,回家就倒头睡觉?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艾因科尔发最精彩的地方。”
波特跟着他离开旅馆来到街上,边走边谈了几分钟,然后一起走进了一扇大门。
门后是一片宽阔的砖砌庭院,几幢房子围绕在庭院周围,房子内部又分为很多小房间,而且除了最底层的房间以外,楼上的所有屋子高度都参差不齐。他站在庭院里,觉得电石灯和星光加起来仍显得那么昏暗,房子深处那些灯火通明的小盒子就像无数个火炉围绕在他身旁。大部分房间的门或窗都敞开着,灯下的身影有男有女,无论男女,大部分人都穿着飘逸的白衣。眼前的图景宛如节日的盛典,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凑上前去。起初他一直努力提醒自己要提高警惕,但现在,他实在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恶意。
他们走向一个正对大门的房间,穆罕默德探头看了看,跟房间里靠墙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他走进房间,示意波特跟上。有人为他们腾出空位,他们跟大家坐在一起。一个男孩记下了他们点的茶,小跑着离开房间穿过庭院。穆罕默德很快就跟不远处的人聊了起来,波特靠在沙发背上打量着坐在对面地板上的几个姑娘,她们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跟男人们聊天。他在等待一个放荡的手势,或者至少是一个媚眼的暗示,但一直没能如愿。
不知为何,房子周围有很多小孩在跑来跑去。他们在光线昏暗的庭院里玩耍,不吵不闹,举止得体,就像这里是一所学校,而不是妓院。有几个孩子闯进了房间,男人们快活地把他们抱在膝上,拍拍他们的脸颊,有时候甚至会让他们吸一口自己的烟。这里的人之所以那么容易满足,他想道,很可能是因为长辈随性的仁爱。要是有哪个小孩开始哭,男人们就会哈哈大笑,把他丢到一边,孩子很快就会停止流泪。
一条肥胖的黑警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闻着地上的鞋子;它是众人的宠儿。“这是艾因科尔发最漂亮的一条狗,”警犬再次吐着舌头出现在门口,坐在门边的穆罕默德赞道,“它的主人是勒菲耶尔上校。他今晚一定在这里。”
男孩捧着茶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看起来不超过十岁,但柔软的脸庞显得十分苍老。波特低声告诉穆罕默德,他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病。
“噢,没那么回事!他是个歌手。”他朝那孩子做了个手势,后者开始有节奏地一边拍手,一边周而复始地吟唱由三个音调组成的冗长哀歌。听到这位新近降生的人类唱出毫无童心的疲惫曲调,波特觉得很不协调,甚至有些可耻。歌声仍在继续,两个女孩凑上前来,跟穆罕默德打着招呼。穆罕默德十分随意地招呼她们坐下,给她们倒了杯茶。其中一个女孩身材瘦削,鼻梁挺拔;另一个女孩的年纪似乎要小一些,苹果般的脸颊一看就像个乡下姑娘。两个女孩的额头和下巴上都染着靛青色的花纹。和这里的所有女人一样,她们厚重的长袍上缀着沉甸甸的银饰。不知为何,波特对她们俩都没什么兴趣。女孩的态度显得有些例行公事,但仍十分卖力。现在他突然开始怀念玛妮娅,尽管她背叛了他。这里没有哪个女孩及得上她一半的美貌和风姿。男孩唱完了歌,穆罕默德赏给他几枚硬币;他将期待的目光转向波特,但穆罕默德厉声呵斥了几句,男孩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隔壁房间的音乐仍未停歇:干巴巴的鼓点衬托着高亢的莱塔笛声。波特对眼前的两个女孩毫无兴趣,于是说了声抱歉就走进庭院听乐声。
乐师前方的地板中央有个女孩正在跳舞,如果她的那些动作能被称为舞蹈的话。她的双手握着一根藤杖搭在脑后,所有动作都来自灵活的脖子和肩膀。女孩肩颈的颤动优雅中带着几分近乎滑稽的莽撞,完美地诠释了乐曲的尖锐和狡猾。但真正打动他的并不是舞蹈的动作,而是女孩脸上那超然神游物外的奇怪表情。她的笑容是凝滞的,旁观者或许会说,她的思绪也是凝滞的,仿佛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某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遥远客体上。他看到的是一种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蔑视,于是那张脸庞变得愈加迷人;她的脸是一张比例完美的面具,它的美并非来自五官的搭配,而是出自那张脸上的表情蕴含的意义——意义,或者说对意义的抑制。因为那张脸背后潜藏的情绪无法通过语言传达。她仿佛在说:“一支舞正在上演。我不跳舞,因为我不在这里。但这支舞属于我。”舞蹈告终,音乐停歇,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放下脑后的藤杖,茫然地在地板上试探了几次,然后转身对某位乐师说了句话。整个过程中,她一直保持着那非凡的表情。然后乐师站起来,在自己身旁为她挪出一个空位。他扶着她坐下的动作令波特深感讶异,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个盲人。这个认知像闪电般击中了他;他感觉自己的心扑腾直跳,脑袋“嗡”一下变得滚烫。
他快步回到刚才的房间,要求单独跟穆罕默德谈谈。他想把旅馆老板拖进院子,以免当着那几个姑娘解释整件事,虽然她们完全不会说法语。但穆罕默德不愿意动弹。“坐吧,我亲爱的朋友。”他拉着波特的袖子。但波特生怕猎物溜走,根本顾不上礼节。“不,不,不!”他喊道,“快来吧!”穆罕默德无奈地朝两个女孩耸耸肩,起身陪着波特走进院子,站在灯下的墙边。波特先是问他那个跳舞的女孩是否单身,听到穆罕默德介绍的情况,他的心往下一沉。旅馆老板告诉他,很多舞女都有爱人,这样的女孩通常不是注册妓女,她们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住所,实际上根本不干这行。当然,其他人也会跟这些有主的姑娘保持适当的距离。“Bsif!一定!不然小心被割喉。”他放声大笑,鲜红的牙龈在灯下闪闪发亮,就像牙医办公室里的蜡模。波特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眼下的情况仍值得努力一下。他把穆罕默德拖到隔壁的房门外,指给他看坐在屋里的那个姑娘。
“替我看看那边那个,”他说,“你认识她吗?”
穆罕默德审视了一番。“不认识,”最后他回答,“我去打听打听。要是能安排的话,我会亲自帮你安排妥当,你得付我一千法郎。一部分给她,剩下的也够我喝咖啡吃早饭了。”
在艾因科尔发,这个价钱贵得离谱,波特十分清楚。但对他来说,现在的时机不适合讨价还价,于是他接受了穆罕默德的提议,听话地返回刚才的房间,在那两个无趣的女孩身边重新坐下。她们正在一脸严肃地互相交谈,几乎完全没留意到他。屋子里洋溢着嗡嗡的谈话声和笑声,他靠在沙发背上聆听,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却乐此不疲地琢磨着这种语言的曲折变化。
穆罕默德去了好一会儿。天色渐晚,有人去了里面的房间,有人起身回家,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两个女孩仍坐在原地聊天,不时爆发出笑声来鼓励对方。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穆罕默德。他试图通过静坐融入这仿佛时间凝滞的氛围之中,但总有突如其来的小事打断他想象力十足的游戏。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庭院,立即发现穆罕默德坐在对面的房间里,靠在沙发上跟几个朋友一起抽哈希什。他穿过庭院喊了他一声,但没有进入房间,因为他不清楚那间“哈希什室”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规矩。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进来吧,”隔着辛辣的烟雾,穆罕默德喊道,“来抽一卷。”
他走进房间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低声问穆罕默德:“那个女孩呢?”
旅馆老板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啊,那个?你运气不好,我的朋友。你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吗?她是个瞎子,可怜的小家伙。”
“我知道,不要紧。”他不耐烦地说,不安愈演愈烈。
“呃,你不是真的想要她吧?她是个瞎子!”
波特失去了控制。“但我一定要得到她!”他吼道,“我当然想要!她在哪儿?”
穆罕默德借着手肘微微撑起身体。“啊!”他咕哝着,“都这会儿了,我也想知道!坐下来抽一卷嘛,这里都是朋友。”
波特愤怒地转身冲进院子,从大门一侧开始把所有房间挨个检查了一遍。但那个女孩不见了。失望的狂怒之下,他迈出大门走到漆黑一片的街上。一个阿拉伯士兵和一个女孩正在大门外低声说话。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一直盯着女孩的脸。士兵瞪了他一眼,但也仅此而已。不是她。放眼望去,光线微弱的街道上他只能看到两三个穿着白袍的身影。他开始向前走,恶狠狠地踢开挡道的石头。她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点乐子,而是爱情本身。他爬上山顶,在要塞旁靠着古老的围墙坐下。脚下的镇上只有零星的几点灯光,更远处是一望无垠的沙漠。若是她在,她会举起双手擦过他的外套翻领,试探性地触摸他的脸,她敏感的手指会缓缓抚过他的双唇。她会闻闻他头上的发油,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衣裳。在床上,由于看不到床外的景象,她会全情投入,就像一名囚徒。他想着原本可以跟她一起玩的那些小游戏,假装自己已经消失,虽然他仍坐在原地;他想着能让她感激涕零的无数种方法。在所有的幻想中,她那张淡漠而微带疑虑的面具般对称的脸庞始终浮现在他眼前。近乎愉悦的自怜让他突然颤抖起来,这阵颤抖将他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它完全是生理性的;他孤孤单单,被人抛弃,失落迷茫,寒冷无望。尤其是寒冷——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寒冷,阴魂不散,如影随形。尽管这缕冰冷的死意是他所有苦恼的根源,但他仍紧抓着它不放,因为它亦是他存在的核心;他围绕这个核心构建了自己。
不过在那一刻,他也感觉到了身体的寒冷,这很奇怪,因为他刚才爬山的速度很快,直到现在还有点儿气喘。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他,就像孩子害怕黑暗中的不明物体,他跳起来顺着山顶奔跑,直到通往山下市场的小路出现在眼前。奔跑平息了恐惧,但当他停下脚步俯瞰市场周围一圈圈的灯光,他仍觉得浑身发冷,就像有一片金属嵌在他的身体里。他沿着山坡向下跑,一心想着旅馆房间里的那瓶威士忌,既然厨房已经关门了,他可以带着酒返回妓院,掺点儿茶给自己调杯热酒。跑进天井时,他踩到了睡在门槛上的守夜人。那人微微撑起身子问道:“Echkoun?谁?”
“二十号房!”他大声回答,匆匆穿过酸臭的空气。
姬特的房门脚下没有透出灯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威士忌,看了看表,刚才出去的时候他不小心把手表忘在了床头柜上。三点半。他觉得自己要是走快点还能赶在四点半回来,除非那边的灶也熄了火。
他重新走到街上,守夜人正在打鼾。他强迫自己迈开大步,腿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但即便是这样的运动也无法驱散他体内无所不在的寒意。整座城镇似乎都陷入了沉睡。他走进那幢房子的大门,没有听到任何乐声。院子里漆黑一片,大部分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不过仍有几间屋子房门大敞,灯火通明。穆罕默德还在,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正在跟朋友聊天。
“啊,你找到她了吗?”波特走进房间时,他问道,“你这是带来了什么?”波特举起瓶子微微一笑。
穆罕默德皱起眉头。“你不是想喝这个吧,我的朋友。这样很不好。它会让你头晕。”他一只手比画着螺旋的手势,试图用另一只手夺走波特的酒瓶。“跟我一起抽一卷吧,”他催促道,“这样更好。坐吧。”
“我还想喝点儿茶。”波特说。
“现在太晚了。”穆罕默德的语气十分坚定。
“为什么?”波特愣愣地反问,“我一定得喝。”
“太晚了,没有火。”穆罕默德十分满意地宣布,“抽上一卷,你就会忘了自己想喝茶。再说你已经喝过茶了。”
波特跑进院子里大声击掌。什么都没发生。他看到有个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于是他探头进去,用法语问她要茶。她茫然地瞪着他。他用磕磕绊绊的阿拉伯语重复了一遍,女人回答说太晚了。他说:“一百法郎。”男人们低声交头接耳,一百法郎听起来相当合理,而且应该颇有吸引力,但那个女人,那个丰满的中年女舍管依然回答:“不。”波特加了一倍价钱。女人起身示意他跟上。她掀起屋后的门帘,他跟着她穿过一串漆黑的小房间,终于走到了星空下。她停下脚步,让他坐在地上等。她走进几步外一座单独的窝棚,他听到里面传出窸窣的响动。黑暗中他感觉身旁似乎有什么动物正在睡觉,粗重的呼吸时时搅动着他周围的空气。地上很冷,他开始发抖。透过墙上的缝隙,他看到了闪动的火光。女人点了支蜡烛,现在她正在拆开成束的枝条。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女人扇火时枝条燃烧的噼啪声响。
等到她终于捧着煤炉走出窝棚,公鸡发出了第一声啼鸣。她在前面引路,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她身后飘拂,他们走进刚才经过的一间黑屋子,女人放下煤炉开始烧水。房间里没有灯,只有燃烧的木炭发出幽幽的红光。他蹲在火炉前,张开十指烤火。茶泡好了,她轻轻地推着他后退几步,直到他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张垫子。他坐了下来,垫子比地板暖和。她递给他一个杯子。“Meziane,skhounb'zef.”她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幽暗的光线下她一直盯着他。他喝掉半杯茶,然后往杯子里加满威士忌。重复了整套过程以后,他感觉好些了。他略略放松下来,又喝了一杯。他担心自己快要出汗了,于是他说:“巴拉卡[9]。”然后他们一起回到吸烟室里。
看到他们俩,穆罕默德大笑起来。“你这是干吗去了?”他一边责问,一边朝女人翻了个白眼。现在波特有些昏昏欲睡,只想返回旅馆扑到床上。他摇了摇头。“说呀,”穆罕默德继续追问,决心要拿他取笑,“我就知道!前几天去了迈萨德的那个英国年轻人,他跟你一样。他总爱装无辜。他假装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他绝不会跟她亲近,却被我抓了个正着。”
波特一时没回过神来,然后他一跃而起,高声喊道:“什么!”
“当然!我打开十一号房间的门,看到他们俩躺在床上。纯天然。他说那是他母亲,你就信了?”注意到波特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又添油加醋地说,“你真该瞧瞧我开门时看到的景致。然后你就会明白他是个多么无耻的骗子!尽管那位女士年纪大了,但这没有成为她的阻碍。完全没有!也没阻碍那个男人。所以我说,你刚才跟她干吗去了,嗯?”他又大笑起来。
波特微笑着把钱付给女人,然后告诉穆罕默德:“你瞧,我只付了说好喝茶的两百法郎。你看清楚了吗?”
穆罕默德笑得更响了。“花两百法郎喝茶!对这么老的茶来说真是太贵了!希望你喝了两杯,我的朋友。”
“晚安。”波特对所有人道别,然后离开房间走到街上。
[1]爱德华多·马列亚(Eduardo Mallea, 1903—1982),阿根廷作家和评论家。
[2]原文为法语,后文楷体字皆指原文为法语,不再逐一说明。
[3]由印度大麻提取的树脂。
[4]原文为西班牙语,后文黑体字皆指原文为西班牙语,不再逐一说明。
[5]摩洛哥一种没有文字的口头方言,翻译成通用阿拉伯语的意思大致是:“先生,你还好吗?请坐。”后文玛妮娅使用的一直是这种语言。——译注
[6]约瑟夫·瓦谢(Joseph Vacher, 1869—1898),法国连环杀手,绰号“法国开膛手”。
[7]Judería,西班牙语,指犹太人居住区。
[8]穆罕默德·阿卜杜勒·瓦哈卜(Mohammed Abdel Wahab, 1902—1991),埃及著名歌手和作曲家。
[9]Baraka,源自阿拉伯语,指从天而降的闪米特人祖先。在多种字母语言中均为祈祷之意。——译注

卷二 锋利的地平线
“别了,”垂死的男人对着他们举到自己面前的镜子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瓦勒里[1]

第十八章
作为布诺拉军事哨所的指挥官,达阿马尼亚克中尉觉得这里的生活颇为充实,虽然难免有些单调。起初,新房子给他带来了许多新鲜感,家人从波尔多寄来的书籍和家具让他在陌生的新环境中体会到重逢的愉悦。然后是这里的人们。中尉的才识能够让他坚持这样的奢侈:不以势利的眼光来看待原住民。在公开场合,他总是表示布诺拉人来自一个伟大而神秘的部落,只要愿意克服些许麻烦,法国人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因为中尉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尽管哨所的士兵打心底里想把所有土著拦在铁丝网外,任由他们在太阳下腐烂(“……就像我们在的黎波里塔尼亚干过的那样”),但他们并未因为中尉这种疯狂的仁慈态度而对他有所不满,他们只是私下里互相安慰说,总有一天中尉会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帮土著都是毫无价值的渣滓。中尉对土著的热忱持续了三年。在他差不多对半打左右的乌列奈尔情妇失去热情的时候,他对阿拉伯人全情奉献的阶段也走到了尽头。这并不是说在为他们伸张正义时他会变得不那么客观,而是说他突然不再牵挂他们,开始把他们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回波尔多待了六周。在那里,他和一位青梅竹马的年轻女士重新熟识起来。当他准备回到北非继续服役时,她突然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她宣称在撒哈拉度过余生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他能回到那里真是再幸运不过。随后他们开始通信,信件频繁地往来于波尔多和布诺拉之间。不到一年后,他在阿尔及尔迎来了刚刚下船的她。他们在上穆斯塔法一所长满九重葛的小别墅里度过了蜜月(那里每天都在下雨),随后一起回到烈日炎炎的布诺拉。
中尉不可能知道夫人先入为主的想象与她最终看到的真相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这里。现在她已经回到了法国,等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很快她就会回到这里,到那时候,他们或许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现在他很无聊。达阿马尼亚克夫人离开后,中尉试图重拾过去的生活,恢复被打乱的步调,结果他却发现,经历了近来已经习惯的更亲密的关系以后,布诺拉营地的姑娘们都显得那么浅薄,简直让人气恼。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他开始动手给自家的房子加盖一间屋子,好在妻子回来时给她一个惊喜。这是一间阿拉伯式的沙龙。他已经做好了咖啡桌和沙发,还买来了一幅美丽的奶油色巨幅羊毛挂毯和两张铺在地板上的羊皮。就在他精心打理这间沙龙的两星期里,麻烦开始了。
这个麻烦虽然不算严重,却干扰了他的工作,因此不容忽视。此外,作为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他被困在床上的时候总会觉得十分无聊,但现在他已经躺了好几天。实际上这事儿纯属运气不佳:如果遇上这件事的人不是他——比如说,是个土著,或者是他的某位下属——那么他根本不必投入这么多精力去关注。但不幸的是,中尉每周要去各个村庄巡查两次,某天清晨例行巡查的时候,他发现了异常。这件事就此正式曝光,继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当时那东西出现在伊盖尔姆的墙外。每次巡视完托尔法以后,中尉总会步行穿过墓园,爬山前往伊盖尔姆。透过村子的大门,他能看见山谷里停着哨所的卡车,士兵坐在车里等着送他去本尼伊斯古恩,那个村子太远,没法靠双腿走过去。中尉正打算穿过大门走进村子,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件原本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一条狗叼着某样东西跑了过来,那东西块头很大,甚至有一部分拖在地上,粉红的颜色显得十分可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沿着围墙外侧走了一小段,途中又碰到了两条狗,它们都叼着类似的战利品。最后,中尉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目标:一个婴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当天早上刚断的气。婴儿的尸体由几张破旧的《阿尔及尔回声报》裹着,被扔在一条浅沟里。盘问了几名当天早上在门外待过的村民以后,中尉确定日出后不久有个名叫亚米拉·本·莱沙的人走进了大门,这件事有些不寻常。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亚米拉,她和母亲一起住在附近。刚开始她情绪激动地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但是当他单独带着她离开家走到村子边缘,并以他认为“通情达理”的方式开导了她五分钟以后,她冷静地告诉了他整个故事。不出所料,亚米拉一直没告诉母亲自己怀孕的事情,至少她是这么说的。起初中尉有些怀疑这个说法,不过当他想到本地妇女穿的内衣件数,他选择了相信她的故事。亚米拉设计骗得母亲离开了片刻,然后她在家里生下孩子,把它掐死,再用报纸裹起来扔到墙外。母亲回来时,她已经在刷地板了。
现在亚米拉最想知道的是谁出卖了她。中尉为何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对此她感到十分好奇,而且她直白地说了出来。这种原始的毫无心机的反应让他觉得十分好笑,有那么一刻钟左右,他甚至允许自己认真考虑,要想跟她睡上一晚,该怎么安排才最妥当。不过当他和她一起走到山坡下的卡车旁,他已经惊讶地意识到了自己几分钟前的幻想是多么荒谬。他取消了去本尼伊斯古恩的行程,直接带着女孩返回哨所。然后他才想起了那个婴儿。亲眼看着亚米拉被关起来以后,他火速带着一个士兵返回事发地,搜集了残存的小块尸骸以作证据。正是由于这些小肉块,亚米拉被关进了本地的监狱,等待着移送阿尔及尔受审。但她永远不会有机会接受审判了。入狱的第三个晚上,一只灰蝎子爬过亚米拉所在监室的泥地,出乎意料地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于是它钻了进去作为自己的庇护所。亚米拉在睡梦中开始抽搐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蝎子蜇了她的后颈,她再也没有醒来。她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整座城镇,但讲述者却抹去了蝎子这个细节,于是到了最后,本地流传的官方版本是这样的:女孩遭到了所有驻军的轮奸,其中包括中尉,然后顺理成章地,她被杀掉灭口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相信这个故事,但她的确死在法国人的监护下,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无论如何,中尉的声誉急转直下。
中尉突然变得不受欢迎,并且很快带来了后果:工人不肯再来他家继续修建沙龙。确切地说,泥瓦匠倒是来了,但他只是在花园里跟男仆艾哈迈德聊了整整一个上午,试图说服后者立刻抛弃这个毫无人性的主人(最后他成功了)。中尉的感觉一点儿都没错,他们极力避免在大街上跟他碰面。看到他出现,女人们似乎尤其害怕。随着流言的扩散,只要他一出门,街上很快就会变得空无一人;他一路走来,关门上闩的声音不绝于耳。就算有几个人迎面走来,他们也会挪开视线。这些事情严重损害了中尉作为管理者的威望,不过对他来说,这一切带来的打击都比不上那一晚他感觉到的痉挛、晕眩和恶心:那一晚他得知自己的厨子竟是已故的亚米拉的嫡亲堂姐,不知何故,她还没有弃他而去。
来自阿尔及尔指挥部的信同样令人沮丧。信上说,毫无疑问,他的处置十分公正:泡在福尔马林罐子里的证据存放在布诺拉的法庭里,女孩本人也已亲口承认。但上级还是批评了中尉的疏忽大意,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信中质疑他的处置是否忽视了“土著的心理”。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虚弱和抑郁。这时候杰奎琳差不多该来帮他做中午的炖肉了。(经历了那一晚的痉挛后,他立即辞掉了原来的厨子——至少在这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应付“土著的心理”。)杰奎琳出生在布诺拉,她的父亲是个阿拉伯人——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而且从她的外貌和肤色来看,这话应该不假——母亲是法国人,但她生下杰奎琳以后很快就去世了。谁也不知道那个法国女人为何会孤身来到布诺拉。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皮乐斯·布兰克斯收留了杰奎琳,她在布道所里长大。她会唱神父们辛辛苦苦教给孩子的所有圣歌——事实上,她是唯一一个真的会唱所有圣歌的人。除了唱歌和祈祷以外,她还学会了做饭,对布道所的人们来说,杰奎琳的最后这项才能才是真正的天佑,因为不幸的神父忍受了多年本地的食物,肝脏早已不堪重负。听说了中尉的困境后,勒布伦神父主动提出每天派杰奎琳来替他做两顿便饭。第一天神父亲自来了,看到中尉现在的样子,他觉得可以放心让杰奎琳单独前来,至少这几天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告诫杰奎琳要注意观察这位病人的情况,一旦中尉开始康复,那他的德行就不太靠得住了。中尉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神父低头看着他说:“我把她交给你,把你交给上帝。”中尉明白神父的意思,他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却没有力气。直到现在,想起神父的话他仍忍俊不禁,就凭杰奎琳那么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可怜虫,谁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中午杰奎琳来晚了,进门时她还喘着粗气,因为杜皮瑞尔下士在扎维耶[2]附近拦住了她,要她给中尉带个重要的口信。关于一个外国人,一个美国人,他弄丢了护照。
“一个美国人?”中尉重复道,“在布诺拉?”是的,杰奎琳回答。他和妻子一起住在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廉价客栈里(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因为本地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接待客人),这对夫妻已经在布诺拉待了好几天。杰奎琳见过那位绅士:他是个年轻人。
“呃,”中尉说,“我饿了。今天来点儿米饭怎么样?你有时间做吗?”
“啊,是的,先生。但他让我转告您,您今天一定得见见那个美国人,这很重要。”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什么要见他?我又没法找到他的护照。你回布道所的时候去一趟哨所,告诉杜皮瑞尔下士,让他转告那个美国人,他得去阿尔及尔找他们的领事。如果他还不知道的话。”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啊,不是这样!因为他控诉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偷了他的护照。”
“什么?”中尉咆哮着坐了起来。
“是的。昨天他去哨所提交了投诉。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说,您得向他施压,让他撤回投诉。所以您今天必须见他。”看到他激烈的反应,杰奎琳显然很开心。她快活地走进厨房,开始叮叮当当地做饭。刚才的对话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
中尉颓然倒回床上,陷入了忧虑。他必须说服那个美国人收回指控,阿卜杜勒卡德尔绝不会偷任何东西,不仅仅因为那个阿拉伯人是中尉的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布诺拉最著名、最受尊敬的名流之一。作为客栈的经营者,他和所有途经本地的巴士司机和卡车司机保持着密切的友谊;在撒哈拉地区,这些人非常重要。没有哪个司机不曾找阿卜杜勒卡德尔行过方便,有时候是一顿饭,有时候是住一晚,许多司机甚至还问他借过钱,客栈主人总是有求必应。作为一个阿拉伯人,他对待钱财惊人地大度而可靠,无论是对阿拉伯人还是对自己人,因为这一点,人人都喜欢他。他绝对不可能去偷谁的护照——他因为这件事而遭到正式指控就已经够荒谬了。所以下士说得对,必须马上设法让美国人撤销投诉。“又是件倒霉事儿,”他想道,“为什么会是个美国人?”要是个法国人,他有把握轻松说服对方,不会造成任何不快。可是美国人!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模样:粗鲁得像头大猩猩,皱着眉头一脸暴躁,嘴角叼着雪茄,屁股兜里没准儿还揣着把自动手枪。毫无疑问,他甚至没法用完整的句子跟对方交流,因为双方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他开始努力回忆自己的英语:“先生,我必须你,恳求向你——”“我亲爱的先生,请让我对你评论——”然后他想起来仿佛听谁说过,美国人说的其实不是英语,而是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方言。对中尉来说,整件事最让人不悦的地方在于,见面的时候自己只能待在床上,但那个美国人却能在房间里自由地走来走去,享受所有优势,包括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
杰奎琳送来了汤,中尉坐起来喝汤的时候,咕哝了几句。窗外的风送来游牧民营地里的狗吠。要不是阳光如此明媚,照得摇曳的棕榈树枝像玻璃一样熠熠生辉,恍惚间他没准会觉得现在是午夜——风声和狗吠声听起来都那么像。他吃着午饭。杰奎琳离开的时候,他嘱咐她:“你去哨所告诉杜皮瑞尔下士,让他三点带那个美国人过来。记住,要他亲自带人过来。”
“好的,好的。”她依然沉浸在愉悦中。要是说她上次错过了杀婴案,至少这次的丑闻刚开头她就已参与其中了。

第十九章
三点整,杜皮瑞尔下士领着美国人走进中尉的沙龙。屋子里鸦雀无声。“请稍等。”下士说。他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然后推开门。中尉向他做了个手势,下士将命令转达给美国人,后者随之走进房间。刚看到这个有些憔悴的年轻人,中尉立即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外面那么热,他却穿着厚重的高领毛衣和羊毛夹克。
美国人走到床边伸出手,开口便是纯正的法语。经历了最初的惊讶以后,中尉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让下士拖过来一张椅子,招呼客人坐下。然后他建议下士先回哨所去,他决定亲自接待这位美国人。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二人,中尉递给客人一支香烟,说道:“您似乎弄丢了护照。”
“一点儿没错。”波特回答。
“并且您相信它是被人偷走的——而不是遗失?”
“我知道它被人偷了。装护照的旅行箱一直锁着。”
“既然如此,谁又能从旅行箱里偷走它呢?”中尉像打了胜仗一样大笑起来,“所以‘一直’这个词儿似乎不太确切。”
“本来确实一直锁着。”波特耐心解释,“昨天我离开房间去浴室的时候没把它锁上,就那么一小会儿。这是个愚蠢的举动,我承认。等我回到房间门口,发现客栈老板正站在门外。他号称自己正在敲门,因为午餐准备好了。不过他从没亲自干过这种活儿,每次来的都是客栈的小工。护照一定是那个老板偷的,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除了昨天那次以外,我从来没有把敞开的旅行箱单独留在房间里,哪怕只有几分钟。在我看来,事情十分清楚。”
“抱歉,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完全不是。不如我们来讲个侦探故事?您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护照是在什么时候?”
波特回忆了片刻。“是在我到达艾因科尔发的时候。”最后他回答道。
“啊哈!”中尉喊道,“在艾因科尔发!现在您却毫不犹豫地跑来指控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您对此作何解释?”
“是的,我指控他。”波特固执地回答。中尉的语气惹恼了他。“我之所以会指控他,是因为根据逻辑推断,只有他有作案嫌疑。他绝对是唯一一个有条件接近那本护照的土著,所以按照常理来说,东西一定是他偷的。”
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从床上微微撑起身体。“您为何觉得一定是土著干的?”
波特微微一笑。“这难道不是个很合理的推断吗?且不论别人完全没有机会接近护照,考虑到土著那迷人的德性,这种事儿天生就是他们干的,难道不是吗?”
“不,先生。要我说的话,这种事儿恰恰不可能是土著干的。”
波特有些吃惊。“啊,真的吗?”他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中尉说:“我跟阿拉伯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们当然会偷东西,法国人也会。我相信,恐怕美国也有恶棍?”他笑得很狡黠,但波特无动于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恶棍横行的年代。”他说。但中尉依然兴致勃勃。“是的,哪儿都有贼,这里也一样。不过,这里的土著,”他放慢语速表示强调,“只会偷钱或者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永远都不会偷护照这么复杂的玩意儿。”
波特说:“我不是在找动机。天知道他为什么要偷我的护照。”中尉打断了他。“但我正在寻找动机!”他喊道,“我想不出来土著有什么理由要冒着风险去偷你的护照。布诺拉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儿。而且我很怀疑艾因科尔发也一样。我可以向您保证: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绝对没有碰您的护照,这一点您可以相信。”
“噢?”波特狐疑地反问。
“绝对的。我认识他很多年了——”
“但你说他没偷,我说他偷了,我们俩都一样没有证据!”波特不耐烦地反驳。他竖起外套的领子,在椅子上缩了起来。
“您不会觉得冷吧?”中尉惊讶地问道。
“我这几天一直觉得冷。”波特搓着手回答。
中尉端详片刻,然后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我帮您一个忙,您能还我一个人情吗?”
“我想可以。怎么说?”
“如果您能马上——今天——撤回对阿卜杜勒卡德尔先生的指控,我将不胜感激。作为回报,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帮您找回护照。世事难料。没准儿真的能成。如果真的如您所说,您的护照被某个人偷了,那么它唯一合理的去向是迈萨德。我会给那边发个电报,让驻扎在那里的外籍军团进行一次全面的搜查。”
波特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抬起眼直视着他。“迈萨德。”他说。
“您没去过那里,对吧?”
“没有,当然!”然后是一阵沉默。
“所以,您愿意帮我这个忙吗?一旦搜查有了结果,我马上就通知您。”
“好吧,”波特说,“我下午就去撤诉。告诉我,迈萨德是不是有个黑市专门交易这种东西?”
“恐怕是的。护照在军团驻地能卖到很高的价钱。尤其是美国护照!我的天哪!”中尉的心情好极了:他圆满达成了目标。这能够抵消,至少是部分抵消亚米拉案对他的名誉造成的破坏。“劳驾,”他指指角落里的餐橱,“您很冷。能请您帮我拿一下柜子里那瓶干邑白兰地吗?我们应该一起喝一杯。”波特不太想喝酒,但他觉得很难拒绝主人的好意。
另外,他到底想干什么呢?他不太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温暖私密的地方,待多久都行。阳光让他觉得更冷,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烧了起来,头大如斗,头重脚轻。要不是吃饭的胃口一直如常,他早该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他呷着干邑,想知道酒会不会让他感觉暖和一点儿,还是说他会后悔喝了这杯酒,因为酒有时候会让他觉得烧心。中尉似乎洞察了波特的想法,因为他正在说:“这是上好的陈年干邑,它不会让你难受。”
“这酒棒极了。”他答道,试图忽略中尉说的后半句话。
中尉觉得这个年轻人心事重得不太正常,波特接下来说的话印证了他的印象。“感觉很奇怪,”波特露出苦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发现护照丢了,我就觉得自己只剩下了半条命。在这么个地方,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这实在令人沮丧,你知道吧。”
中尉伸手去拿酒瓶,波特把它挪开了。“也许等我做完了迈萨德的小调查,你就能恢复自己的身份。”他笑道。如果这个美国人愿意信任自己,中尉很乐意为他开解片刻。
“你和夫人一起来的?”中尉问道。波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中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跟他老婆有问题。可怜的家伙!”他突然想到,也许可以邀请这对夫妻去营地里观光。他喜欢向陌生人炫耀自己的领地。不过当他打算说:“幸运的是,我太太现在在法国——”的时候,中尉突然意识到波特不是法国人,带他去军营显然不太明智。
中尉还没考虑清楚,波特已经起身礼貌地告辞——确实有些突然,但你也不能指望他会在中尉床边待上一整个下午。此外,他也答应了撤回针对阿卜杜勒卡德尔的指控。
沿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公路走向布诺拉的城墙时,波特一直低着头,他能看到的只有尘土和无数锋利的石子儿。他没有抬头,因为他知道那片风景是多么漠然。赋予生命意义需要消耗能量,现在他没这么多力气。他知道外面是何等的空旷,所有事物的精华都已撤到那道地平线以外,就像被某种阴险莫测的离心力甩了出去。他不想面对那宛若实质的天空,蓝得不像真的,高悬在他头顶;也不想看到远方那纹理分明的粉色山崖,伫立在岩石上的金字塔形小镇,或是低处星星点点的绿洲。它们在那里,它们本应取悦他的眼睛,但他无力与它们建立联系,无论是让它们彼此相连,还是与他自己相连;他无法从任何超越视觉的角度去感受这些事物。所以他不愿看到它们。
回到客栈后,他在充当办公室的小房间前停下脚步,发现阿卜杜勒卡德尔正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长沙发上,跟一个戴着厚头巾的人玩多米诺骨牌。“日安,先生,”波特说,“我刚去机关撤回了指控。”
“啊,我亲爱的中尉解决了这事。”阿卜杜勒卡德尔咕哝着。
“是的。”波特回答。但客栈主人丝毫不打算领他的情,这依然让他觉得有些恼火。
“好的,谢谢。”阿卜杜勒卡德尔没再抬头,波特上楼走进姬特的房间。
他发现姬特叫人把她的所有行李都送了上来,现在她正在一一拆包。房间里凌乱极了:鞋子成排地摊在床上,踏脚凳上铺着晚礼服,就像展示的橱窗,床头柜上的化妆品和香水摆得琳琅满目。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这是在干吗?”他喊道。
“清点一下我的东西。”她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很长时间没见过它们了。下了船以后我一直靠一个包活着,我已经烦透了。午饭后我望着窗外,”她指着外面空旷的沙漠,表情变得生动起来,“我突然觉得要是不能立刻见到几样文明的东西,那我就要死了。不光是这些。我刚点了瓶苏格兰威士忌,还开了最后一包玩家香烟。”
“你一定心情很差。”他说。
“完全不是,”她反驳道,但口气有点过于激动,“要是我一下子就适应了这一切,那才叫不正常。归根结底,我终究是个美国人,你知道。我压根儿没打算改变自己。”
“威士忌!”波特脱口而出,“波西夫以南的地区根本就没有冰块。也没有苏打水。我敢打赌。”
“我想喝纯的。”她穿上一件浅蓝色缎子的露背长裙,继续对着挂在门后的镜子化妆。他决定随她去吧。每次看到她试图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构建西方文化的可怜堡垒,他总觉得忍俊不禁。他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快活地看她在行李间来回穿梭,挑选便鞋,试戴手镯。仆人来敲门的时候,波特亲自打开门,接过托盘、酒瓶和其他东西。
“你为什么不让他送进来?”波特关上身后的房门,姬特质问他。
“因为我不想让他跑到楼下去嚼舌头。”他重新在地板上坐下,把托盘放在身边。
“嚼什么舌头?”
他的语气有些暧昧。“噢,当然是你包里的漂亮衣服和首饰。在这样的地方,这些事儿传得比我们的脚程还快。另外,”他朝她一笑,“我猜他们根本想不到你竟有这么美。”
“噢,真的吗,波特!别编啦。你到底是想保护我,还是怕他们会在账单上多加十法郎?”
“过来喝你的蹩脚法国威士忌吧。我有事想告诉你。”
“我才不。你得像绅士一样把酒给我送过来。”她拂开床上的杂物,腾出空间坐下。
“好吧。”他倒了一大杯酒,送到她手边。
“你一点儿都不喝?”她问道。
“不了。我在中尉家喝了点儿干邑,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我还是那么冷。不过我有新的消息要告诉你。不出意外的话,我的护照是埃里克·莱尔偷的。”他告诉她迈萨德有个专供军团的护照黑市。坐巴士离开艾因科尔发的时候,他已经跟她说了穆罕默德的发现。当时她似乎毫不惊讶,只是又说了一遍埃里克给她看护照的事来证明他们俩的确是母子。但现在她大吃一惊。“我想他大概觉得既然我看了他们的护照,那么他也有权看你的,”她说,“但他是怎么拿到你的护照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在艾因科尔发,有一天晚上他进了我的房间,说是想还我之前借他的钱。我去找特纳,他留在房间里,我没锁旅行箱,因为钱夹在我身上,我怎么想得到那个卑鄙的家伙真正的目标是我的护照。不过毫无疑问,就是这么回事。我越想就越肯定。无论他们在迈萨德能不能有所收获,我觉得一定是莱尔干的。我猜他从第一次见到我就有了这个念头。说到底,为什么不呢?这钱来得多轻松,他妈又永远都不肯给他钱。”
“我想她还是会给的,”姬特说,“在某些情况下。我觉得他讨厌这样的局面,所以时时刻刻都想找机会逃跑,为此他宁可不择手段。我还觉得他的母亲很清楚儿子的心思,她害怕他会离开她,所以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和别人亲近。还记得吧,她告诉过你,他‘染上了病’。”
波特沉默了。“我的上帝!那我岂不是把特纳推进了火坑!”片刻之后,他叹道。
姬特大笑起来。“你想说什么?他肯定能熬过去,不会有事的。另外,我看他从来就没给过那对母子好脸色。”
“确实。”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不该喝的,”他说,“威士忌加上干邑,我肚子里肯定会翻江倒海。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坐在那里独自喝闷酒。”
“有个伴我当然高兴,但你不会难受吗?”
“我已经开始难受了,”他宣布,“但我不能因为总觉得冷就天天提防着。不管怎样,我觉得去了厄尔加阿以后我就会好起来了。你知道,那里要暖和得多。”
“又要走?我们才刚刚在这儿落脚。”
“但你不能否认,这里的晚上冷极了。”
“我当然不会否认。那又怎样。如果我们非得去厄尔加阿,没问题,去就去吧。但我们得尽快出发,然后在那里多待一阵子。”
“那是撒哈拉最伟大的城市之一。”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正捧着那座城市请她欣赏。
“你不用鼓动我,”她说,“而且鼓动了也没用。你知道这些东西对我毫无意义,无论是厄尔加阿还是廷巴克图,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这些城市都很有意思,但我也不会为之疯狂。不过,如果待在那里你更开心——我是说,更健康——那不管怎样我都会去。”她紧张地挥了挥手,想赶走一只顽固的苍蝇。
“噢,你觉得我抱怨冷纯粹出于心理因素。所以你才会说‘更开心’。”
“我没‘觉得’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但在九月的撒哈拉沙漠里,不管是谁一直抱怨冷我都会觉得奇怪。”
“呃,你觉得怪就怪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他突然发了火:“这些苍蝇简直长了爪子!光是苍蝇就够让人崩溃了。它们到底想干什么,爬进你的喉咙?”他怒吼着站了起来。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我来解决这事儿,咱们一劳永逸。起来吧。”他翻出一个旅行箱,从里面掏出一捆叠好的网子。依据他的建议,姬特清空了床上的衣服。他一边把网子铺在床头板和踏脚凳上,一边说蚊帐没有理由不能充当防蝇网。挂好蚊帐以后,他们带着酒瓶钻进了帐子,整个下午他们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已经快活地喝醉了,两个人都赖在蚊帐里不愿意出来。也许是窗外方方正正的天空中突然出现的星辰帮助他们决定了话题的走向。每一分每一秒,随着天空的颜色不断变暗,越来越多的星星逐渐填满了刚才还空荡荡的窗框。姬特抚着长裙的臀部说:“我年轻的时候——”
“多年轻?”
“二十岁以前,我是说,那时候我以为人生会不断累积动量,它每一年都会变得更多,更深刻。你会不断学到新东西,变得更聪明,更有见解,更接近真理——”她有些迟疑。
波特爆发出一阵大笑。“现在你发现它不是那么回事,对吗?人生更像是吸一支烟。最初几口你觉得无比美妙,完全没想过有一天它会消耗殆尽。然后你开始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接着你突然发现它已经快烧完了。这时,你也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但我一直都意识到那令人不快的滋味的存在,并且知道末日终将到来。”她说。
“那你该戒烟了。”
“你怎么这么刻薄!”她喊道。
“我这不是刻薄!”他抗议道。他借着手肘撑起身体喝酒,差点儿打翻了酒杯,“这才合理,不是吗?或者我可以说,人生是一种习惯,就像吸烟。你总说要戒,但还是一如既往。”
“就我所见,你甚至没有宣称过要戒。”她指责说。
“我为什么要戒?我想继续下去。”
“但你一直在抱怨。”
“噢,我抱怨的不是人生,只是人类而已。”
“这两者不能分开看待。”
“当然可以。只需要付出一点努力。努力,努力!为什么谁都不肯努力?我可以想象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要稍稍调整一下重点。”
“这些话我听了多少年。”姬特猛地坐了起来。天快要黑透了,她一边伸长脖子,一边说:“你听!”
外面不远的地方,或许是市场里,传来一阵鼓点,鼓声一点点拾起节律散落的丝线,汇成富有冲击力的恢宏曲调,音乐不断盘旋往复,仿佛尚未成形的沉重的声音之轮,辘辘碾入暗夜。波特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就像这个。”
“我不知道。”姬特说。她失去了耐心,“我知道,无论我多么欣赏外面的鼓声,我永远无法对它产生切身的感受。我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什么我要去感受它。”她以为这么直接的宣言将立即终结两人的谈话,但今晚波特特别固执。
“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严肃的交谈,”他说,“但偶尔聊聊也没什么坏处。”
她不屑一顾地笑笑,因为她觉得他说的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纯粹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情绪。在她看来,有时候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她半开玩笑地问道:“那么在你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通用的交易单位又是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眼泪。”
“这不公平,”她抗议道,“有人很难流泪,而有的人光是想想就能泪如泉涌。”
“什么样的交易系统是公平的?”他喊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真醉了一样,“归根结底,公平的概念又是谁发明的?只要彻底放弃所谓的公平,所有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难道不是吗?你以为每个人承受的快乐数量和痛苦程度都是一样的?到最后都会算出来?你真这样想?即使出来的结果每个人都看似公平,那也只是因为最后的数字总和是零。”
“我以为你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结果。”她说道。她觉得再谈下去她真的要发火了。
“完全不是。你疯了吗?我对结果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复杂的发展过程,正是它让结果成为定局,无论初始值到底是多少。”
“瓶子空了,”她喃喃地说,“也许最终达成的结局是个完美的零。”
“都喝光了?真见鬼。但不是我们去达成结局,结局会找到我们。这不是一回事。”
“他真的比我醉得厉害。”她想道。“是的,不是一回事。”她表示赞同。
他说:“你说得对极了。”然后猛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她一边想着说这些话真是纯属浪费精力,一边琢磨着能不能打断他越来越情绪化的势头。
“啊,我又恶心又难受。”他突然恼怒地大喊,“我真的一滴酒都不该喝,每次喝了酒我都会晕。但我的软弱和你不太一样。完全不一样。我需要耗费强大的意志力才能说服自己喝一杯,比你说服自己别喝还难。我讨厌最后的结果,而且我很清楚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那你为什么要喝?没人叫你喝。”
“我说过,”他回答,“我想陪着你。另外,我老是幻想自己能深入某种核心,但通常情况下,我总是迷失在外围边缘,浅尝辄止。我想,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核心。我觉得你们这些爱喝酒的人都被一个巨大的幻象骗了。”
“我拒绝讨论这个。”姬特傲慢地回答。她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掀开拖到地上的蚊帐,挣扎着钻了出去。
他翻身坐起。
“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恶心了,”他冲着她的背影嚷嚷,“一定是因为我吃下去的东西。十年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躺下睡吧。”她安慰了他,然后离开房间。
“好的。”他咕哝着爬下床走到窗边。夜晚的凉意逐渐渗透干燥的沙漠空气,鼓声依然清晰可闻。现在,远方的峭壁变成了黑色,星星点点的棕榈树丛已经看不见了。没有灯光;这间屋子面朝城外。他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些。他抓住窗台探出头去,想道:“她不懂我的意思。那是我十年前吃下去的东西。二十年前。”风景就在他眼前,但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那些岩石,那片天空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他将得到宽恕,但和往常一样,他无法放下肩头的重负。他会说,当他望着那些岩石,那片天空,它们便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一旦进入他的意识,它们就遭到了玷污。至少他还能告诉自己,“我比它们强大。”这会带来些许安慰。正当他准备转身回房的时候,一道亮光吸引了他的视线。敞开的衣柜门上有一面镜子,刚刚升起的新月透过另一扇窗映在镜中。他在床边坐下,放声大笑起来。

第二十章
接下来的两天里,波特一直在努力搜集厄尔加阿的相关信息。布诺拉人对那座城市的了解少得令人震惊。似乎谁都知道厄尔加阿是一座大城市——人们提起它时总是满怀敬意——它离布诺拉很远,那里的天气更暖和,物价也更高。但是除此以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细节,甚至包括那些去过厄尔加阿的人,比如说他搭过讪的巴士司机和厨子。唯一可能提供更完整信息的人是阿卜杜勒卡德尔,但他和波特的全部交流已经缩减到了见面时含混地打个招呼,如此而已。想到这里,他意识到在没有身份证明的情况下贸然前往一个完全未知的隐藏在沙漠中的城镇,这可能确实有些不切实际。所以偶然在街上碰到杜皮瑞尔下士时他才那么激动,因为聊到厄尔加阿的时候,下士告诉他:“可是达阿马尼亚克中尉在那儿待过好几个月,你想问什么他都知道。”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地方是否真的与世隔绝,人迹罕至。这是他唯一想要弄清楚的事情。他决定不在中尉面前提起厄尔加阿,以免打破自己先入为主的设想。
当天下午,已经回到中尉身边的艾哈迈德出现在客栈里,他是来找波特的。姬特正坐在床上读书,她让仆人打发艾哈迈德去土耳其浴室,波特在那里做蒸汽浴,希望一劳永逸地赶走体内的寒意。幽暗的浴室里,他半睡半醒地躺在一块滑溜溜的滚烫石板上,直到一位侍者走进来唤醒了他。他裹着一条湿浴巾走到门口。艾哈迈德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这个来自厄瑞格的阿拉伯男孩肤色很浅,两边脸颊上各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纹,有时候哪怕是放荡的生活也无法在年轻的柔软皮肤上留下眼袋和皱纹,但法令纹却会泄露不为人知的故事。
“中尉希望马上见到你。”艾哈迈德说。
“告诉他我一小时内到。”白日的天光刺得波特不断眨眼。
“马上,”艾哈迈德固执地重复道,“我在这里等你。”
“噢,他倒是会发号施令!”他回到浴室里,往自己身上泼了桶冷水——他还想再冲一会儿,但这里的水很贵,每桶水都得单独收钱——快速按摩了一下,然后穿好衣服。走到街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舒服了一点。艾哈迈德正靠在墙上跟朋友聊天,不过一看到波特,他立即跟了上来,去往中尉家的路上,他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波特身后。
中尉披着件丑陋的酒红色人造丝浴袍坐在沙龙里抽烟。
“请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他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尽量不动为妙。请坐。你是喝雪利酒,干邑还是咖啡?”
波特咕哝咖啡最讨他欢心。艾哈迈德领命离开。
“我无意耽搁你的时间,先生,但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你的护照找到了。这得感谢你的一位同胞,他也丢了护照,所以在我联系迈萨德之前,他们已经展开了搜查。你们俩的证件都被卖给了军团的人,但幸运的是,两本护照都找回来了。”他在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一张纸,“这位名叫特纳的美国人说他认识你,他正打算动身赶来布诺拉。他主动提出帮你把护照带过来,但我必须先取得你的许可,才能通知那边的机关把东西交给他。所以,你同意这么办吗?你认识这位特纳先生吗?”
“是的,我认识他。”波特茫然地回答。中尉的消息吓了他一跳,想到特纳马上就会出现,他这才惊惶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料到还会和他重逢。“他什么时候到?”
“我相信很快。你不急着离开布诺拉吧?”
“不急。”波特的思绪像困兽般上蹿下跳,他努力回忆往南的巴士是周几出发,今天又是周几,特纳需要多长时间就能从迈萨德赶来。“不,不急。我不赶时间。”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听起来那么荒唐。艾哈迈德捧着托盘无声地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小铁皮罐。中尉从两个罐子里各倒出一杯咖啡,并把其中一杯递给客人;波特呷了口咖啡,重新坐回椅子里。
“但我确实想去厄尔加阿。”他强迫自己继续聊了下去。
“啊,厄尔加阿。它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那里风景如画,而且很热。厄尔加阿是我在撒哈拉待的第一站,我熟悉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是座大城市,地势相当平坦,不太脏,但有点儿暗,因为街道直接从房屋间穿过,就像隧道一样。城里相当安全。你和你的夫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它是进入苏丹之前的最后一座城镇,要知道,苏丹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我的天哪!”
“我想厄尔加阿应该有旅馆?”
“旅馆?算是有吧,”中尉大笑起来,“你能找到带床的房间,没准还很干净。撒哈拉其实也没有传闻里说的那么脏。太阳是个伟大的净化器,哪怕再不讲卫生,这儿的人也很少生病。不过当然,厄尔加阿的卫生情况也没那么糟。只不过,对我们来说有些不幸。”
“不。是的,很不幸。”波特说。他没法集中精神应付眼前的谈话。他刚刚意识到巴士的发车时间就在今晚,要是错过了这班车,那就得等到下周。那时候特纳应该已经到了。想到这里,接下来的决定几乎完全出自直觉。当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作了决定,但片刻之后,他松弛下来,和中尉细细聊起了布诺拉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尉看起来很愉快,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殖民者的轶闻趣事,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相遇,有时候会造成悲剧,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的荒唐笑料。最后波特站了起来。“太遗憾了,”他诚挚地说,“我真想在这儿再多待几天。”
“但你确实还得在这儿待上几天。你们离开之前,我一定要和贤伉俪见上一面。再过两三天,我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派艾哈迈德来请你们。现在,我该通知迈萨德那边把你的护照交给特纳先生了。”他站起来伸出手,波特离开了房间。
他穿过种着矮棕榈树的小花园,走出大门来到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太阳已经下山了,天正在迅速变凉。他在原地仰头站了片刻,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天空在夜晚寒意的重压之下清脆的碎裂声。身后的游牧民营地里远远传来狗群此起彼伏的吠声。他开始快步向前走,只为了尽快远离它们能听到的范围。咖啡让他的心跳得异乎寻常地快,又或者是一想到可能错过去厄尔加阿的巴士,他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刚走进城门,他立即向左转了个弯,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前往交通管理员的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开灯,空气闷热。幽暗中他看到柜台后面的一大堆麻袋上面坐着个昏昏欲睡的阿拉伯人。波特立即问道:“去厄尔加阿的巴士几点出发?”
“八点,先生。”
“现在还有座位吗?”
“噢,没有了。三天前票就卖光了。”
“噢,上帝啊!”波特叫道。他觉得肚子里一沉,于是他赶紧抓住柜台。
“你病了吗?”阿拉伯人望着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关切。
“我是病了。”波特想道。但他却说:“没有,但我的妻子病得厉害。她明天必须赶到厄尔加阿。”他紧盯着阿拉伯人的脸,观察对方是否会相信这么蹩脚的谎言。显然在这个地方,病人无论是追寻还是远离文明与医疗服务都同样合理,因为那个阿拉伯人的表情渐渐换成了理解和同情。但他还是举起双手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然而波特已经掏出了一张一千法郎的纸币,他十分干脆地把钞票拍在柜台上。
“你今晚一定得给我们弄两个座位,”他坚定地说,“这是给你的。你去想办法劝两个人下周再走。”出于礼貌,他没有主动提议去找两个土著,虽然他知道结果必然如此。“去厄尔加阿的车票多少钱一张?”他又掏出一叠钱。
阿拉伯人站起身来,故作姿态地理了理头巾。“四百五十法郎。”他答道,“但我不知道——”
波特往柜台上加了一千两百法郎,说道:“那就是九百法郎。弄到票以后,我再给你两百五。”他看得出来,对面的男人做出了决定。“八点我带夫人过来。”
“七点半,”阿拉伯人说,“留点时间搬运行李。”
回到客栈以后,波特激动的心情仍未平复,他连门都没敲就闯进了姬特的房间。正在换衣服的女人惊叫起来:“真的,你疯了吗?”
“我清醒得很,”他说,“不过我希望你能穿着这条裙子上路。”
“什么意思?”
“我们今晚八点坐巴士走。”
“噢,不!噢,我的上帝!去哪儿?厄尔加阿?”他点点头,两人陷入了沉默。“噢,好吧,”最后她说,“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但现在已经六点了。行李都还没收拾——”
“我来帮你。”她不禁注意到,他的行为举止中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热切。她看着他从衣柜里拽出她的衣服,笨拙地取下一个个衣架;他的表现让她十分好奇,但她什么也没说。帮她收拾完了以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十分钟后他就拖着所有行李出现在走廊里。然后他跑去了楼下,她听到他激动地跟仆人说话。七点一刻,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一眨眼他就喝光了自己的汤。
“别吃这么快,你会积食的。”姬特警告他。
“我们必须在七点半赶到巴士站。”他一边说,一边拍手催下一道菜。
“我们能赶到的,就算不能,他们也会等我们。”
“不,不行。去晚了没准座位就保不住了。”
羚羊角面包都还没吃完,他已经让旅馆的人送来账单结了账。
“你见到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了吗?”在他等着找零的时候,她问道。
“噢,是的。”
“但却没拿到护照?”
“还没有。”他说。旋即他又补充道:“噢,我觉得他们永远都找不到我的护照了。这种事怎么指望得上他们?这会儿它没准儿已经被转卖到阿尔及尔或者突尼斯了。”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在布诺拉先联系一下领事。”
“等我们到了厄尔加阿以后,我可以托返程的巴士司机带封信回来。也就是再等两三天而已。”
“我真是搞不懂你。”姬特说。
“为什么?”他懵懂问道。
“我搞不懂的事儿太多了。你突然不在乎自己的护照了。就在今天早晨,你还为丢了护照懊恼不已,谁看到都会觉得没了它你一天都活不下去。现在你却说再等几天也没区别。你敢说这里面没什么不对?”
“你敢说等几天有多大区别?”
“我不敢。或许确实没区别,但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完全不是。”她说,“而且你很清楚这一点。”
“现在的重点是我们得赶上这趟车。”他跳起来冲向阿卜杜勒卡德尔,后者还在数要找给他们的零钱。姬特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一根长长的灯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末端挂着一盏小电石灯,灯光下男孩们正在搬运箱包。一共六个男孩在楼梯下排成一列,每个人都扛着行李。一群村里的流浪儿聚集在门外的黑暗中,盼着有机会帮忙搬运行李去车站。
阿卜杜勒卡德尔说:“希望你们喜欢厄尔加阿。”
“好的,好的。”波特一边回答,一边把零钱分开放进不同的兜里,“希望我带来的麻烦没有过于影响你的心情。”
客栈老板扭开了头。“啊,那个,”他说,“咱们最好别提那事儿了。”这样的道歉太随意,他无法接受。
夜风渐起,楼上的窗户和百叶窗被吹得砰砰作响。吊灯来回摇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或许我们返程时还会再见面。”波特固执地继续说道。
阿卜杜勒卡德尔本应回答:“但凭真主的旨意。”但他却只是看着波特,悲伤中带着几分理解。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打算说点儿什么,然后他扭过了头。“也许吧。”最后他说。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微笑——波特觉得这个笑容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甚至可以说与他完全无关。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快步走向姬特。她站在大门口,借着摇晃不定的灯光补妆;她正在涂口红,外面的孩子们一脸好奇地伸长脖子追寻着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
“省省吧!”他喊道,“没时间搞这些了。”
“我已经弄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翩然躲开,免得他破坏她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她把口红放回包里,啪地合上手袋。
他们走了出去。通往车站的路漆黑一片,新月的光芒十分微弱。村里的几个野孩子仍满怀希望地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大部分孩子在看到客栈的搬运工阵容时就选择了放弃。
“风这么大,真糟糕,”波特说,“路上的灰尘一定很大。”
姬特不在乎什么灰尘。她没有回答。但她注意到了他语气里的微妙变化:他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了。
“我只希望路上不要翻山。”姬特喃喃自语。她不禁再次更热切地期盼自己是去了意大利,或者其他任何有边界的小国,那里的村庄里有教堂,你可以坐出租车或者马车去车站,还可以在白天旅行,每次离开旅馆时也不会被围观。
“噢,上帝啊,我差点儿忘了!”波特叫道,“你得了重病。”然后他解释了一番自己是怎么搞到座位的。“我们已经快到了。来,让我扶着你的腰,你得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脚步虚浮一点儿。”
“太可笑了,”她生气地说,“那些搬运工会怎么想?”
“他们忙着呢。就当你崴了脚吧,来嘛。拖着点儿脚步,这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他拉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我们占了座位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让他们等一个星期又如何?反正时间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
巴士已经在车站里等着了,一群大呼小叫的男人和男孩围在车外。他们走进办公室,现在姬特走起路来真的十分艰难,因为波特把她紧紧地按在自己身上。“你弄疼我了,快松开一点。”她低声抱怨。但他仍紧紧搂着她的腰,他们来到柜台前。那个卖票给他的阿拉伯人说:“你们的座位是22号和23号。赶快上车坐好,别人还不想放弃呢。”
这两个座位靠近车尾。他们沮丧地面面相觑,前几次坐长途车的时候,他们从来都在前排和司机坐在一起。
“你觉得自己受得了吗?”他问她。
“你受得了就行。”她回答。
他看到一个戴着高高的黄头巾的灰胡子老头正在透过窗户向车里张望,他觉得对方一脸找茬的表情,于是他说:“请躺下去假装很虚弱,好吗?要装我们就得装到底。”
“我讨厌欺骗。”她气愤地说。但她突然闭上眼睛,装出一副病容。她想到了特纳。尽管在艾因科尔发时她曾下定决心,要遵守约定留在这里等他,但她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跟着波特去了厄尔加阿,甚至没有留下一张解释的字条。现在要改变她的行为模式恐怕为时已晚,姬特突然讶异地发现她竟允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但她立即对自己说,如果这样欺骗特纳真的不可原谅,那么她迄今没有告诉波特自己的不忠,岂不是更恶劣得多?于是她马上为自己的离开找到了理由。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无法拒绝波特的任何请求。她懊恼地任由自己的头向前栽去。
“这就对了。”波特箍紧她的胳膊表扬道。他跌跌撞撞地绕过刚刚堆到过道上的一捆捆包裹下了车,亲眼看着工人把他们的所有行李绑在车顶上。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姬特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一切都很顺利。汽车引擎发动时,波特瞥了窗外一眼,刚才那个老头和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人并肩站着,他们几乎凑到了窗边,似乎很想上车。“就像两个孩子,”他想道,“全家都出门野餐去了,但就是不带他们。”
等到汽车开动起来,姬特立即坐直身体吹起了口哨。波特不安地推了她一下。
“已经结束啦。”她说,“你该不会想让我一路上都装病吧?另外,你真是紧张过度。根本没人注意我们。”她说得对。车上生机勃勃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他们表现得相当低调。
路况几乎立即变得恶劣起来。每一次颠簸波特都会在座位里往下滑一点。发现他完全无意阻止自己的身体下滑的趋势,姬特终于说道:“你打算去哪儿?躺到地板上?”半晌之后他才答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极了,她霍地转过头去,想看看他的脸。但光线实在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困吗?”她问道。
“不困。”
“是不是不舒服?你冷吗?你为什么不披上外套?”
这次他没有回答。
“那就不要动了。”她望着低低挂在天边的月牙说道。
过了一会儿,巴士开始缓慢而吃力地爬坡。车尾排出的废气变得越来越浓,散发着呛人的气味,再加上引擎刺耳的嘶吼和越来越低的温度,姬特在恍惚间突然清醒过来。她毫无睡意地环顾影影绰绰的车厢,乘客们似乎都睡着了,他们的身体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姿势,兜帽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和鼻子都藏了起来。身旁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不禁低头看向波特,现在他的半个身子都滑到了座位下面。她决定帮他坐正,于是她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低低咕哝了一声。
“起来,”她继续拍打,“你的背都快折了。”
这次他含糊地回答:“噢!”
“波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起来。”她紧张地说。她开始抱住他的头往上拽,盼着他能清醒一点,主动配合她的动作。
“噢,上帝啊!”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挪回座位上。“噢,上帝啊!”终于坐直以后,他再次叹道。现在他跟她头碰着头,她这才发觉他的牙齿正在咯咯作响。
“你在发抖!”她生气地喊道,但她生的是自己的气,而不是他,“我叫你把外套盖上,你就知道跟个傻子一样坐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那里,随着汽车的颠簸,他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她探身抓住他刚才扔在座位上的外套,从他身下慢慢把它拽了出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又十分粗暴地掖好边角。在思维的表层,她想的是:“真是典型的波特,我清醒极了,又这么无聊,他却睡得跟死了一样。”但这些字句只是为了掩藏背后的恐惧——恐惧他或许真的病了。她望向窗外狂风呼啸的旷野。新月已经沉到了锋利的地平线下。在沙漠中,这样的感觉比在海上更加强烈:她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地平线便是空间的尽头。她想象地球和月亮之间有一个方形的星球,那是他们的目的地。那里的光和这里一样坚硬、不真实,那里的空气同样干得发紧,那里的景物轮廓缺乏地球上这样令人安心的曲线,就像现在周围这片广阔的沙漠。那里绝对寂静,只能听到掠过的风声。她伸手触摸车窗,玻璃凉得像冰一样。巴士颠簸摇摆,继续攀登高原。

第二十一章
夜晚格外漫长。他们到达了一座建在悬崖下的驿站。头顶的灯亮了。姬特前面那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回过头来,掀开兜帽满面笑容地指指外面,告诉她:“哈西伊尼费勒!”
“多谢。”她报以微笑。她想下车走走,但当她转头去看波特的时候,却发现他整个人蜷缩在外套下面,脸色潮红。
“波特。”她喊了一声,然后惊讶地听到他立即回答:“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醒。
“我们下去喝点儿热的吧。你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慢慢坐了起来。“我根本没睡着,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完全不相信他。“我明白了。”她说,“呃,那你想去吗?我打算去。”
“我倒是想去,但我很难受。我大概是得了流感,或者其他什么病。”
“噢,胡说!怎么可能?说不定是消化不良,晚餐你吃得太快了。”
“你去吧,我不想动。”
她下了车,迎着风在岩石上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气。黎明似乎还很遥远。
驿站大门附近的某个房间里,一群男人一边唱歌,一边以复杂的节奏快速拍手。不远处另一个较小的房间里正在供应咖啡,她坐在地板上,伸出双手就着烧煤的陶炉取暖。“他不能在这里生病,”她想着,“我们俩谁都不行。”在这么荒凉偏远的地方,你别无选择,只能拒绝生病。她回到驿站外,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大部分乘客仍在熟睡,他们都裹着兜帽斗篷。她找到了波特,于是她敲了敲窗户。“波特!”她喊道。“热咖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他妈的!”她忖道,“他只是想吸引我的关注。他巴不得生病呢!”她爬回车上,一路挤到他身边,他懒洋洋地躺着。
“波特!拜托,下来喝点咖啡吧,算我求你。”她梗着脖子盯着他的脸,一边轻抚他的头发一边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他蒙着外套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喝。求你了。我不想动。”
她不想迁就他,要是她一时心软帮他买来了咖啡,那没准儿正中他的下怀。但他一直在发抖,他真该喝点儿热的。最后她还是决定伺候他这一回。于是她说:“要是我端过来一杯热咖啡,你会喝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嗯。”
当她再次冲进驿站的时候,戴着遮阳帽的司机正好走了出来,虽然他是个阿拉伯人,却没戴头巾。“等等!”她冲着司机喊道。司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似乎很想对她品头论足一番,但无人捧场——附近没有欧洲人,其他阿拉伯人又都是些乡巴佬,根本无法充分理解他想说的那些下流话。
波特坐了起来,一边喝咖啡一边叹气。
“喝完了?我得把杯子还给人家。”
“嗯。”乘客们接力把咖啡杯传到前面,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紧张地向车尾张望,生怕杯子还没到手车就开走了。
他们在高原上慢吞吞地爬行。现在所有车门都敞开着,车里变得更冷了。
“我确实感觉好了一点,”波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一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天知道,我从没像刚才那么难受过。我想要是能有张床让我平躺下来,那就没事了。”
“但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突然感觉多日来努力压抑的所有恐惧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你说呢。我们得中午才能到吧?真是一团糟,一团糟!”
“试着睡会儿吧,亲爱的。”她至少有一年没这么叫过他了,“靠过来,这边,把头放到这儿。现在你觉得暖和了吗?”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抵在座位上,试图借此替他缓冲车身的颠簸,但没过几分钟她的肌肉就酸痛起来,于是她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任由他的脑袋在自己胸口起伏弹跳。他的手在她膝上摸索着她的手,找到以后,他先是紧紧抓住,旋即又松开。她觉得他一定是睡着了。于是她闭上眼睛,想着:“当然,现在无处可逃。我在这里。”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了另一处驿站。周围的平原一望无际,巴士穿过大门开进庭院,院子里搭着几座帐篷。一头骆驼傲慢地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它的头几乎凑到了姬特的脸颊边上。这次所有人都下了车。她唤醒波特。“想吃点儿早餐吗?”她问道。
“信不信,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难道你不该饿吗?”她快活地反问,“都快六点了。”
他们又喝了一杯美味的黑咖啡,吃了点儿水煮蛋和椰枣。夫妻俩坐在地板上吃饭的时候,刚才在上一个驿站告诉她地名的年轻阿拉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姬特不由得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身高和轻盈的白袍下挺拔的身段。为了消除自己竟还有心欣赏别人的内疚感,她忍不住想让波特也注意到他。
“那个小伙子可真精神!”那个阿拉伯人离开房间时,她听见自己说道。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像是她说的,听到它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她感觉十分荒唐;她不安地等待着波特的反应。但波特正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她惊呼道。
“别让巴士跑了。”他说,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了出去。一个男孩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宽阔的庭院,绕过熊熊篝火、婴儿哭声不绝于耳的帐篷。他走路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折成了两半,一只手扶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男孩指指远处角落里那座炮塔似的石头小屋。“厕所。”他说。波特爬上台阶撞进小屋,砰地甩上身后的木门。幽暗的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恶臭。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听见蜘蛛网被自己的头撞破的声音。疼痛来得纠结而暧昧:强烈的绞痛与愈演愈烈的恶心彼此纠缠,难分难舍。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喘着粗气努力吞咽。室内微弱的光线来自地上那个方形的洞。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后面飞掠而过。他挪到方洞前面弯下腰,伸出双手抵住对面墙壁。洞底散落着几块石头,土壤酸臭难闻,苍蝇嗡嗡飞舞。他闭上眼以这样的姿态站了几分钟,不时发出一阵呻吟。巴士司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不知为何,刺耳的喇叭声让他觉得愈加痛苦。“噢,上帝啊,别按了!”他大声喊道,甫一出声立即化作另一阵呻吟。但喇叭声并未停歇,反倒开始一长一短交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仿佛一下子就减轻了不少。他睁开眼,不由自主地仰了仰头,因为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火焰。初升的红日照亮了洞底的石头和秽物。他打开门,姬特和年轻的阿拉伯人站在外面,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他回到车上。
一整个上午,窗外的风景渐渐笼上了一层艳丽而柔和的韵味,姬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沙子逐渐取代了岩石,零零散散的树木点缀在一片片密集的棚屋之间,聚居点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们还遇到了几支驼队。深肤色的男人骑在单峰驼背上,骄傲地握着缰绳;垂落的靛青色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庞,留在外面的眼睛用黛粉染得漆黑,看起来格外凶狠。
她头一次感到了隐约的激动。“在原子时代竟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人,”她想道,“真是太精彩了。”
波特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别管我,”从驿站出发时他说,“我也会尽量忘记自己是在车上。只要再熬上几个小时——我就能躺到床上了,谢天谢地。”
那个阿拉伯年轻人会说一点法语,刚好够他简单地跟姬特交流。在他看来,一个充满感情的名词或动词就足以达意,姬特也有同样的感受。阿拉伯人擅长把最平常的小事渲染成传奇,本着同样的精神,他向她描述了厄尔加阿高耸的城墙和幽静的街道,每到日落时分,城门便会关闭;商人们在宽阔的市场里贩卖来自苏丹乃至更远处的货物:盐块、鸵鸟毛、金粉和豹皮——他如数家珍地枚举了一长串清单,遇到不会说的法语名词就随口用阿拉伯语代替。她全神贯注地聆听,为他格外英俊的脸和动人的声音心醉神迷;令她沉醉的不光是他口中陌生的异域风情,还有他古怪的讲述方式。
现在窗外是一片茫茫的沙漠荒野,间或有几绺酷似灌木的植物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毒辣的阳光下。前方,蔚蓝的苍穹正在渐渐变白,伴随着超乎她想象的强烈炫光:那是城市上方的空气。她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乘着灰泥墙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巴士飞驰而过,车外孩子的叫嚷听起来就像闪亮的针。波特的双眼依然紧闭,她决定在到站之前不去打扰他。汽车向左转了个急弯,扬起一大片尘雾,然后穿过一道大门,开进了一片宽阔的露天广场——这里大概可以算作整座城市的前厅,广场尽头还有一道更宏伟的门,门外的人和动物都隐没在暗影之中。巴士猛地一颠,然后停了下来,司机敏捷地跳下车快步走开,仿佛再也不愿意多待一秒。乘客们要么还在睡觉,要么打着哈欠开始寻找自己的行李,大部分箱包都被颠离了昨晚上车时的位置。
姬特连说带比地让别人先下车,她和波特打算留到最后。阿拉伯年轻人表示,那他愿意陪着他们,因为她还需要他帮忙送波特去旅馆。别的旅客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行李,坐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他解释说,旅馆在城市另一头,离要塞不远,因为它主要面向那些在本地还没安家的军官,坐巴士来投宿的乘客非常罕见。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靠在椅背上说。
“是的,女士。”他的脸上满是友好的热诚,她对他隐约多了几分信赖。
巴士上的乘客终于走光了,石榴皮和椰枣核散落在地板和座位上,一片狼藉,他下车招呼了一群人来帮忙搬运行李。
“我们到了。”姬特大声说道。波特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回答:“最后我终于睡着了。真是一趟地狱之旅。旅馆在哪儿?”
“附近的某个地方。”她咕哝了一句,不愿意告诉他旅馆其实是在城市另一头。
他慢慢坐了起来。“上帝啊,希望它就在附近。不然我恐怕走不过去。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地狱里,一点儿都不夸张。”
“有个阿拉伯人愿意帮我们的忙,他会把我们带到旅馆。那地方离车站似乎有一段距离。”她觉得让阿拉伯人告诉他旅馆的实际位置可能更好一点,这样她就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即便波特有什么不满,也不会直接冲着她来。
外面的沙尘中掩藏着非洲的无序,但却看不到欧洲留下的任何影响,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眼前的景象拥有一种其他城镇所缺乏的纯净品质,出乎意料的完整感驱散了混乱的感觉。就连被他们扶下车的波特也注意到了这座城市的浑然一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他说,“至少就我目前看到的而言。”
“就你目前看到的而言!”姬特重复道,“难道你的眼睛也出问题了吗?”
“我觉得头晕眼花,大概是发烧了。”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说:“那我们先找个阴凉的地方。”
阿拉伯年轻人走在他左边,姬特在他右边;他们俩各伸出一只手臂扶着他的身体。搬运工走在三人组前面。
“头一回看到这么像样的地方,”他酸溜溜地说,“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得在床上躺到完全康复为止。然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探索。”
他没有回答。他们刚刚穿过内城门,立即钻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长巷。阴影中不断有路人擦肩而过。人们坐在巷子两侧的墙根下,用低沉的声音反复吟诵着冗长的词句。不久后他们重新来到太阳底下,旋即又钻进另一片阴影,幽深的街道掩埋在两侧房屋的高墙厚壁之间。
“难道他没告诉你旅馆到底在哪儿吗?我快要受不了了。”波特说。他还没跟那个阿拉伯人直接交谈过。
“十,十五分钟。”阿拉伯年轻人说。
波特还是没理他。“没门儿。”他告诉姬特,手略微抓紧了一点儿。
“我亲爱的孩子,你别无选择。你总不能一屁股坐在大街上。”
“怎么了?”阿拉伯人问道,他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脸色。听了姬特转述的情况以后,他拦下一位路人简单说了几句。“那边有个丰杜克[3],”他指指方向,“他可以——”他把手放在脸颊旁边,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然后我们去旅馆找人过来,完美!”他似乎恨不得直接把波特放倒抱起来。
“别,千万别!”想到他可能真想一把抱起波特,姬特连忙表示反对。
他笑着转向波特:“你想去丰杜克吗?”
“好的。”
他们掉头穿过一段迷宫般的巷道。阿拉伯年轻人再次跟路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头对他们露出微笑:“走到头,下一条暗巷里。”
这家丰杜克和他们几周来经过的那些驿站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小,更挤,更脏,除此以外,庭院中央还支了张遮阳的苇席。院子里挤满了乡下人和骆驼,人和动物互相倚靠着躺在地上。他们走进店里,阿拉伯人跟看店的人说了几句话,后者清出旁边的一格马棚,又在角落里铺上新鲜的秸秆,好让波特躺下。搬运工坐在院子里的行李上。
“我不能离开这里。”姬特打量着这个脏兮兮的隔间。“手别放那!”那里有一摊骆驼的粪便,但他没有动弹。“你还是去吧,现在就去,”他说,“我没事,等你回来。不过请快一点。抓紧时间!”
她挣扎着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跟着阿拉伯人走进院子。能在街上大步行走,她觉得比刚才轻松多了。
“快点!快点!”她机械地不断催促。他们喘着粗气在缓慢的人流中穿梭,穿过城市的心脏来到另一侧城郊,小山和山上的要塞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城市的这一侧比他们来的那边更加开阔,高墙隔开了街道与花园,间或有高高的黑柏树拔地而起。长巷尽头挂着块不起眼的木招牌,上面写着“科萨旅馆”,还有个箭头指向左边。“啊!”姬特喊道。就算已经到了城市边缘,街巷依然像迷宫一样,每条街的尽头都有一堵高墙,每条路看起来都像是死胡同。有三次他们不得不回头寻找上一个转角。这里没有门,没有路边摊,甚至没有过路的人——只有令人窒息的阳光烘烤着艳丽的粉墙。
最后,他们终于在一道漫长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道紧闭的小门。“旅馆入口”,门上的招牌写着。阿拉伯人使劲敲了敲门。
他们等了很久,但里面一直没人答话。姬特的喉咙干得发痛,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她闭眼聆听,但门后悄无声息。
“再敲一次。”她上前几步,打算亲自动手。但阿拉伯人的手仍抓着门环,于是他更用力地敲了下去。这次他们听见花园里的某处有一条狗叫了起来,狗吠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呵斥的声音。“闭嘴!”一个女人厉声责骂,但狗吠声并未停歇。接下来他们听到几块石头先后砸在地上,那条狗终于安静下来。姬特不耐烦地推开阿拉伯人,开始不断捶门,直到门后传来那个女人的高喊:“Echkoun?Echkoun?”
阿拉伯年轻人和那个女人展开了漫长的争执,他不断比画着夸张的手势要求她开门,但她一直不肯。最后她干脆走了。他们听到她的拖鞋踢踢踏踏地穿过走廊,然后他们再次听到了狗吠和女人的训斥,接下来她厉声叫喊着打了狗几下,最终门内重归寂静。
“怎么回事?”姬特绝望地喊道,“她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他微笑着耸耸肩。“女士很快就会回来。”他说。
“噢,上帝啊!”她用英语叹道。她抓住门环使劲捶打,同时用尽全身力气踢了门一脚。但门纹丝不动。阿拉伯人脸上仍挂着笑容,他缓缓摇头:“不能这样。”他告诫她。但她还在捶打。虽然她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他没叫开门仍让她感到怒火中烧。片刻之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疲惫得浑身发抖,嘴巴和喉咙干得像铁皮一样。太阳炙烤着无遮无挡的地面,除了他们自己脚下以外,周围找不到哪怕一吋阴凉。她不禁想起了儿时玩过许多次的游戏,她举着放大镜追逐某只倒霉的昆虫,尽管那只虫子拼命想逃跑,却仍无法挣脱镜片投下的越来越亮的光柱,直到最后,亮得能刺瞎眼的光点端端正正地照在虫子身上,它突然停止了奔跑,她看着它逐渐萎缩,然后开始冒烟。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只要一抬头就铁定会发现太阳已经膨胀到了原来的许多倍。她靠在墙上等待。
花园里终于传来脚步声。她听着他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来到门后。她连头都不敢转动,只等着开门的那一瞬,但门并没有打开。
“谁在那里?”一个女人问道。
姬特生怕阿拉伯人会答话,因为她觉得对方也许不肯放土著进去,于是她使尽全身力气高喊:“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那个略带科西嘉或意大利口音的女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恳求:“啊,夫人,您还是走吧,求求您了!……您真的不能进来!我很遗憾。您再坚持也没有用,我不能让您进来!我们旅馆已经禁止出入一周多了!真是不幸,但您不能进来!”
“可是,女士,”姬特带着哭腔喊道,“我的丈夫病得很重!”
“啊!”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姬特觉得她似乎往花园里退了几步。她的猜想立即得到了印证,因为女人的声音变得比刚才远了一点:“啊,我的天啊!快走吧!我无能为力!”
“可是去哪儿呢?”姬特嚷道,“我能去哪儿呢?”
女人本来已经转身穿过花园开始往回走,她停下脚步大声回答:“远离厄尔加阿!离开这座城市!我不可能放你进来,现在我们旅馆里还没人得传染病。”
阿拉伯年轻人试图拽着姬特离开,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里面的人不肯放他们进去。“走,我们去找到丰杜克。”他说。她甩开他,举起双手围在嘴边喊道:“女士,你说什么传染病?”
门后的声音依然非常遥远。“还能是什么,脑膜炎啊。你不知道吗?当然是脑膜炎,女士!你走吧,快走!”她急促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了。一个盲人出现在巷子尽头,他扶着墙慢慢朝他们走来。姬特望着阿拉伯年轻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她正在告诫自己:“这是个决定性的时刻,人一辈子最多遇上几次。我必须保持冷静,多加思考。”看着她直愣愣的眼神,虽然阿拉伯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温和地把手放在她肩上开口说道:“来。”她压根儿就没听到他的话,但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离开了墙边,正好赶在跟盲人碰上之前。他领着她穿街过巷回到城里,一路上她不断地想:“这是个决定性的时刻。”他们再次拐进小巷,突如其来的黑暗打破了她的自我催眠。“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问道。这个问题让他很开心,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她的信赖。“丰杜克。”他回答,但他的语气中一定透露了几分掩不住的骄傲,因为她立即停下来,从他身边退开了几步。“Balak! ”她身边传出一声怒吼,她不小心绊到了一个扛着货物的男人。阿拉伯年轻人伸出手,轻轻把她拉回自己身边。“丰杜克。”她茫然地重复。“噢,对。”他们继续向前走。
马棚里吵得很,但波特似乎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堆骆驼粪上——他完全没有动过。不过听到他们进来,他动了动,表示知道他们回来了。姬特蹲在他身旁的秸秆上,抚摸着他的头发。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能安下心来。她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直到腿麻了才站起身来。年轻的阿拉伯人坐在门外的地板上。“波特一个字也没说,”她想,“但他肯定正盼着旅馆的人来接他。”现在对她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告诉他,他们在厄尔加阿无处落脚;于是她决定干脆不说。与此同时,她的行事方式已经替她作出了决断。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而且她做得很快。她打发阿拉伯年轻人去了市场。汽车,卡车,巴士,什么都行,她嘱咐他,价钱也不用管。当然,最后半句对他来说完全是耳边风——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跟对方讨价还价,当天下午有辆货车要开往一个名叫斯巴的地方,他们仨可以坐后面的车斗。卡车装上货以后,司机会把车开到新城门,那是离丰杜克最近的一道门;然后他会派他的机修师朋友来通知他们,同时还会找到足够的人手帮忙把波特搬上车。“我们运气很好,”阿拉伯年轻人说,“去斯巴的车一个月只有两趟。”姬特感谢了他。他不在的时候波特一直没有动过,她也没有勇气叫醒他。现在,她跪在他身边,凑到他耳畔一遍遍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姬特,我在。”他终于回答,声音十分微弱。“你感觉怎么样?”她低声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很困。”他说。
她拍拍他的头。“那就再睡会儿吧。他们很快就到。”
但他们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此前阿拉伯年轻人已经给她端来了一碗食物。尽管姬特饿得要命,但她还是觉得这些东西根本无法下咽:肉里混着无法辨认的油炸内脏,切成两半的木梨用橄榄油煎过,但还是硬得硌牙,她吃得最多的倒是碗里的面包。天色渐暗,院子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餐,就在这时候,那位机械师终于带着三个长相凶狠的黑人来了。他们谁都不会说法语。阿拉伯年轻人指指秸秆床上的波特,他们立即粗鲁地把他抬了起来,迈开步子走到大街上;姬特尽量紧靠着波特的头,不让他们把他的头放得太低。巷子里越来越暗,他们大步流星地穿过贩卖骆驼和山羊的市场,这会儿市场里十分安静,只有牲畜的脖铃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城墙外,除了被卡车头灯照亮的一小块以外,整个沙漠漆黑一片。
“后面。他要去后面。”三个黑人把浑身瘫软的波特放到装土豆的麻袋堆上时,阿拉伯年轻人向她解释道。她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打发苏丹人和搬运工。但这点儿钱不够,她不得不加了一点儿,他们这才离去。司机发动了引擎,机修师跳进司机旁边的前排座位,砰地关上车门。阿拉伯年轻人托着她爬进车斗,她靠在一堆酒箱上低头看着他。他正打算爬到车斗里,就在这时候,卡车开动了。阿拉伯年轻人追着卡车奔跑,显然他希望姬特叫司机停下来,因为他很想陪在她身边。但当她挣扎着恢复了平衡,她立即蹲下,然后紧贴着波特在麻袋和其他货物之间躺了下去。她一眼都没看外面,直到卡车朝沙漠深处开了很远,她才满怀恐惧地快速往外瞥了一眼,仿佛觉得自己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个年轻人还在外面,在寒冷的荒地上沿着车辙追逐着她。
卡车之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辛苦,也许是因为道路十分通畅,几乎没有转弯。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笔直的山谷之中,左右两侧的视线尽头都是高耸的沙丘。她仰头望向天空,新月依然单薄,但明显比昨晚丰满。她打了个寒战,把手袋放在自己胸口。手袋散发着皮革和化妆品的气息,想到有这么个黑暗的小世界隔开了冰冷的空气和自己的身体,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短暂的愉悦。那个世界里一切如常,同样的物品挤挤挨挨,形成同样有限的混乱,那些岿然不动的名字依然代表着同样的含义。马克·克罗斯的包,卡朗的香水,赫莲娜的护肤品。“赫莲娜,”她大声说道,旋即失笑,“你快疯了。”她告诫自己。她抓住波特毫无生气的手,用尽全力捏紧手指。然后她坐起来,全神贯注地为这只手推拿按摩,希望能让它变得暖和一点。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当然,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他似乎很冷。她拼命帮他翻身侧躺,然后伸展身体从背后拥住了他,尽力抚摸他身上各处,希望借此替他保暖。等到她放松下来,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还觉得冷,现在却舒服多了。她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潜意识里想要躺在波特身边,所以才会暖和起来。“也许吧,或者我根本不该有这个念头。”她睡了一小会儿。
然后突然醒了过来。这一点也不稀奇,因为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某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她试图不去想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波特。那个恐惧由来已久,现在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新的恐惧,与阳光和沙尘息息相关……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个念头了,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岔开思路。一瞬间她无法再对它视而不见……就是它!脑膜炎!
厄尔加阿正在流行脑膜炎,她已经接触到了病毒。在那灼热的街巷中,她吸入了有毒的空气;在丰杜克里,她蹲在被污染的秸秆堆里。现在病毒肯定早已侵入了她的身体,而且正在不断繁殖。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但波特得的不可能是脑膜炎:他在艾因科尔发的时候就开始喊冷,到达布诺拉的第一天起他没准就已经在发烧,要是他们俩能再聪明一点,或许早该发现端倪。她试图回想记忆中的症状,不光是脑膜炎,还有其他主要的接触性传染病。白喉的首要征兆是喉咙疼,霍乱会引发腹泻,但斑疹伤寒、伤寒、鼠疫、疟疾、黄热病、黑热病——据她所知,这些传染病最初的症状都是发烧和这样那样的不适。可能性太多了。“也许只是阿米巴性痢疾加上疟疾复发,”她不断推理,“但不管是什么,他早就得了病,无论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她不想觉得自己对此负有任何责任,此时此刻,她实在再难承受多余的压力。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应对得还不错。她想起了战时流传的恐怖故事,归结起来都是些老生常谈:“不到关键时刻,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的真面目;危机关头,哪怕是最懦弱的人往往也会变得勇敢起来。”她很想知道自己是会成为勇者,还是随遇而安。又或者是个懦夫,她无声地补充道。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你无从得知。波特也无法告诉她答案,因为他对这方面还不如她了解。不管他得了什么病,如果她对他悉心照料,帮他渡过这个难关,那么他铁定会夸她勇敢又不畏磨难,不吝溢美之词,但那完全是出于感激。然后她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惦记着这事儿——在这样的时刻,考虑这些事情未免太过无聊。
卡车轰鸣着向前飞驰。幸运的是车斗是敞开的,不然光废气就是个大麻烦。即便如此,她偶尔还是会闻到浓烈的气味,不过很快它就会消失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月亮不见了,星星仍留在原地,她不知道现在几点。引擎的噪音淹没了司机和机修师的交谈——如果他们真的有交谈的话——也让她完全不可能跟他们交流。她伸出双手环住波特的腰,抱紧他取暖。“不管他得了什么病,至少他呼出的气朝着远离我的方向。”她想道。她把双腿伸到麻袋下面取暖,然后蒙眬睡了过去。麻袋的重量有时会让她惊醒,但比起挨冻来,她宁可被压。她在波特腿上盖了几条空麻袋。夜晚格外漫长。

第二十二章
他躺在车斗里,姬特替他挡住了一部分寒意,他模糊感觉到笔直的公路在身下飞驰而过。过去几周来弯曲回环的小路开始变得陌生起来,逐渐从他记忆中隐退——那是深入内陆前往沙漠的必经之路,而现在,沙漠的核心已近在咫尺。
艳羡他的朋友曾无数次告诉他:“你的生活真是太简单了。”“你的生活似乎总是一条直线。”这些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隐隐的责难:在寸草不生的平原上修一条直路不是什么难事。他觉得他们真正想说的是:“你选择了最轻松的疆域。”但就算他们选择了给自己的生活设置无数障碍——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那些人总爱用各种不必要的忠贞来束缚自己——那也不代表他们就有权批判他简化生活的行为。所以他总是不耐烦地回答:“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难道不是吗?”仿佛除此以外无话可说。
他的护照上“职业”一栏是空的,但在他弃船登岸的时候,移民局却不肯就此了事。(现在,那本护照,那份能够证明他存在的官方文件,仍在身后沙漠中的某处追赶着他!)他们说:“先生总要做点什么工作吧。”他正打算争辩,姬特立即插了进来:“啊,是的。先生是位作家,他只是谦虚罢了!”那几个官员大笑起来,不断重复着“作家”这个词,然后祝他能在撒哈拉找到灵感。他们非得给他贴个标签,登记一个职业,这让他恼怒了好一会儿。但几小时后,他认真考虑起了写书的可能性,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愉悦。他可以开始写日记,每晚记录下白天的所思所想,细细描摹本地的风情,在日记的最开头,他会明确提出那条无可动摇的真理——存在与虚无并无不同——并通过自己的文字冷静而清晰地将之表达出来。这个主意他甚至没跟姬特提起;要是说了,她过分的热情铁定会淹死他刚刚冒头的想法。自从父亲死后,他再也没做过任何工作,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但姬特一直盼着他能重新开始写作——无论什么内容,只要他肯写就好。“他写作的时候比现在好忍受一点儿。”她这样跟别人解释,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口气。他难得一次去看望母亲的时候,她也会问:“你现在有工作吗?”然后用一双悲伤的大眼睛望着他。他会回答:“没有。”然后略带挑衅地回望她。从移民局出来,他们坐了辆出租车去旅馆,看到寒碜的街景,特纳不由得咒骂:“简直像地狱一样。”他却想着要是自己重新开始写作,姬特该是多么欢欣雀跃。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完成它。不过等到他们在旅馆安顿下来,开始定期去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报到以后,他又觉得没什么可写了——白天的三人行实在荒唐,而落笔成文是一项严肃的事业,他的头脑无法在这二者之间建立联系。他觉得或许是特纳让自己无法完全放松下来。特纳的存在带来了困扰,尽管十分轻微,却让他难以进入他所珍视的反思状态。只要这样的日子还在继续,他就无法将之记述下来。没完没了的状况让他疲于奔命,哪怕是最轻微的牵连也足以彻底抹杀写作的可能性。但这都没关系。反正他也写不出什么杰作,于是他自然也不会从中获得多少快感。就算他真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又有多少人能读到呢?所以没关系,他只想不留痕迹地一头扎进沙漠深处。
突然他觉得自己正在赶往厄尔加阿的旅馆。那是另一个晚上,他们还没有到达。他知道这里面有某些矛盾之处,但他没有精力去寻根究底。有时候他感觉高热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仿佛某种独立的存在,让他想起侧身扬手准备投掷的棒球选手,而他自己就是那个球。他被球手挥动着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被猛地掷向空中,最终消融在虚无之中。
他们站在他身旁。他挣扎了很久,现在他累得够呛。其中一个是姬特,另外那个是个军人。他们正在说话,但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没有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回了来处。
“在西迪贝勒阿巴斯的这一侧,我们这儿的条件不比别的任何地方差,”那个军人说道,“就算是在医院里,对付伤寒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量降温,然后等待。斯巴确实缺医少药,但这玩意儿”——他指指简易床边倒扣的箱子上放着的一管药片——“能把体温降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
姬特根本没看他。“要是他得了腹膜炎呢?”她低声问道。
布鲁萨尔上尉皱了皱眉。“别去想并发症,夫人,”他厉声说道,“光是伤寒本身就够糟糕了。是的,当然,腹膜炎、肺炎、心脏骤停,都有可能,谁知道呢?还有,你没准也染上了厄尔加阿臭名昭著的脑膜炎,卢乔尼太太已经好心警告过你。当然!这会儿斯巴说不定就有五十例霍乱。就算真有我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呢?”她终于抬头问道。
“因为告诉你也没用,只会浇灭你的斗志。不,我绝不会那么干。我会隔离患者,采取措施防止疾病蔓延,仅此而已。重要的是把握当下。现在我们有个伤寒病人,那么我们必须帮他把体温降下来,就是这样。至于他会不会得腹膜炎,你又会不会染上脑膜炎,我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你必须现实一点,夫人。要是你跑到外面瞎逛,那只会害了大家。现在,你只需要每隔两小时给他吃一次药,尽量给他多喝点汤。我们的厨娘名叫齐娜。你最好时不时去厨房盯着她一点,保证炉火不灭,火上一直烧着一大壶热汤。齐娜很了不起,她已经为我们做了十二年饭。但你永远不能对土著掉以轻心,他们总爱忘事儿。现在,夫人,请容我告退,我得回去工作了。答应了你的事儿我一定办到,今天下午我就会派人从我家给你们搬一张床垫过来。当然,它睡起来可能不会很舒服,但你能指望什么呢——这里是斯巴,不是巴黎。”他转身走向门口。“最后,夫人,鼓起勇气吧!”他再次皱了皱眉,然后离开了房间。
姬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慢慢打量着这间除门窗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小屋。波特躺在快散架的简易床上,面朝墙壁用床单蒙着头,呼吸还算规律。这间屋子就是斯巴的医院,它拥有全镇唯一的一张床,还有真正的床单和毯子。波特能住进这间屋子,完全是因为现在军队里正好没人生病。泥墙遮住了窗户的一半,但灼热的阳光仍透过上半截窗户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她抓起上尉留给她的床单,把它叠成窗户大小的方块,又从波特的行李里找出一盒图钉,把床单钉在光秃秃的窗户上面。站在窗边时,外面的寂静令她深感讶异,恍惚间她觉得方圆一千英里内没有任何活物。撒哈拉的寂静名不虚传。她不禁有些好奇,自己的呼吸声是否一直像现在这样粗重,往常不觉得咽唾沫的声音那么刺耳是否因为习惯成自然。还有,平时她也会这么频繁地咽唾沫吗?现在她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波特。”她柔声唤道。他毫无反应。她离开房间走到亮得刺眼的阳光下,外面的庭院里铺着一层沙子,视野内不见人烟。周围空无一物,只有白茫茫的墙壁、脚下凝滞的沙砾和头顶深邃的蓝天。她向前走了几步,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她转身回到室内。屋里没有椅子——只有那张简易床和床边的小箱子。她在一只行李箱上坐了下来,箱子提手上的标签在她手边晃荡。“期盼远行”,上面写道。这间屋子像仓库一样毫无特点。他们的行李摆在屋子中央,剩下的空间根本放不下床垫;必须把所有箱包归置到角落里堆起来。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脚上的蜥蜴皮鞋。屋里没有镜子,她伸手拖过另一只行李箱,从手袋里掏出粉盒和口红。刚打开粉盒,她就发现屋里光线太暗,粉盒上的小镜子根本照不清她的脸。她站在门口,缓慢而细致地化了个妆。
“波特。”她再次喊道,声音和刚才一样轻柔。他仍在呼吸。她把手袋锁进一只箱子,抬头看了看表,重新走进阳光灿烂的庭院,不过这次她戴上了墨镜。
要塞占据了全镇的制高点,它坐落在一座高高的沙山上,最外层的土墙拱卫着里面一大片松散的建筑。这座小镇地处偏远,在茫茫黄沙中显得格外突兀,一看便是个军镇。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守门的土著士兵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极目望去,整座小镇都是黄沙的颜色,单层平顶屋向着沙漠深处蔓延。她绕着围墙换了个方向,往上爬了一小段路来到山顶。炎热和强光让她有些头晕,沙子不断灌进她的鞋里。在这里她能清晰地听见下方的镇子里不时传来阵阵高音:有孩子的嬉笑,也有狗吠。无论望向哪边,天地的分界线上隐约都笼罩着一层急速脉动的薄雾。
“斯巴。”她大声喊道。这个词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在她心目中,它甚至无法代表脚下这堆乱七八糟的窝棚。她回到房间里,发现有人在地板中央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白瓷夜壶。波特仰面望着天花板,盖在身上的床单被他推到了一边。
她快步走到床边,想帮他重新盖好,但他却怎么都不肯配合。她量了量体温:他的烧已经退了一点。
“这床睡得我背疼。”他突然抱怨道,听起来有些气喘。她回到床边摸了摸他身下,简易床中间凹得厉害。
“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说,“现在你先乖乖盖好被子。”
他责备地看着她。“别用哄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他说,“我还是我。”
“我觉得这是一种本能,跟病人说话的时候你总会情不自禁地换成这种口气,”她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
他还是盯着她。“我不用你哄。”他缓慢地说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床垫送到以后,她请那个阿拉伯人出去找了个帮手。他们把床垫放在地上,又齐心合力把波特从简易床上抬起来搬到了床垫上。然后她指挥着他们把一部分行李箱堆到简易床上。干完活以后,他们就走了。
“你睡哪儿?”波特问道。
“我睡地板上,就在你旁边。”她说。
他没再追问。她给他吃了药,然后说:“睡吧。”她离开房间走到大门口,试图跟卫兵说话;但他们都不懂法语,只会不断地说:“不,女士。”她正忙着跟他们打手势,布鲁萨尔上尉突然出现在附近的一道门里,他上下看了她几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疑。“你想干什么,夫人?”他问道。
“我想找个人跟我一起去市场,帮我买几条毯子。”姬特回答。
“啊,真遗憾,夫人,”他说,“哨所里没人能为你提供这样的服务,我也不建议你独自去市场。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我宿舍里的毯子分几条给你。”
姬特连声道谢。她回到内院,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却不愿意进去。“这是座监狱,”她想道,“我成了这里的囚徒。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她走进房间,坐在门后的行李箱上,低下头盯着地面。然后她站起来,打开一个袋子,抽出一本厚厚的法语书试图开始读,这本书还是去波西夫之前买的。翻到第五页的时候,她听到院子里传来人声,一位年轻的法国兵送来了三条骆驼毛毯子。她一边起身让他进门,一边说:“啊,多谢。你真是太好心了!”但他刚走到门口就停下脚步,伸出手臂让她取走毯子。她接过毯子放到地板上。等到她抬起头来,他已经走远了。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隐约觉得有些困惑,然后她开始在行李里翻找能塞到毯子下面充当褥子的各种奇怪衣服。好不容易铺好了床,她试着躺了躺,惊喜地发现它还算舒服。无可抵挡的睡意汹涌而来。离波特下次吃药还有一个半小时。她闭上眼,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厄尔加阿开往斯巴的卡车车斗里。车厢的晃动仿佛一支催眠曲,她立即睡着了。
有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拂过,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有人在走动。“波特!”她喊道。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我送来了食物,夫人。”她正站在姬特身旁。有人提着一盏电石灯无声地从庭院对面走了过来,是个小男孩,他走进房间,把灯放在地上。姬特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眼睛依然美丽。“这一定就是齐娜。”姬特想道,然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女人露出微笑,弯腰把托盘放到姬特床边的地上,然后走了出去。
喂波特吃饭是件难事,大部分汤都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也许明天你就能坐起来吃饭了。”她一边用手帕替他擦嘴一边说。“也许吧。”他虚弱地回答。
“噢,我的上帝!”她喊道。她发现自己睡过了头,波特早就该吃药了。她数出药片,让他就着温水把它吞了下去。然后他露出一副苦相。“这水不对。”他说。她闻了闻玻璃瓶,瓶子里的水散发着一股氯味儿,她不小心多放了一次净水片。“喝了又没坏处。”她说。
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晚餐,齐娜真是个好厨子。吃饭的时候她又查看了一次波特的情况,结果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似乎每次吃了药都是这样。饭后她想去外面走走,但又怕布鲁萨尔上尉交代了卫兵不放她出门。于是她离开房间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抬起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要塞另一头有人在拉手风琴,乐声听起来十分微弱。她回到房间里,锁好房门,脱掉衣服躺在波特旁边的毯子上,伸手把灯拽到身边想借着灯光阅读。但灯不够亮,火焰跳得太厉害,她的眼睛开始疼了起来,灯盏散发的气味也让她觉得恶心。她无奈地吹灭灯火,房间里陷入了凝重的黑暗。还没完全躺下,她已经跳了起来,开始到处摸索火柴。她重新点亮电石灯,刺鼻的气味似乎变得更浓了,她低声对自己说:“两小时一次,两小时一次。”
深夜里,她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然后立即醒了。刚开始她以为是电石灯的气味太呛人,但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的却全是沙子。她的手指摸索着枕头:它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她这才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听起来就像大海的咆哮。因为担心吵醒波特,她试图忍住已经冲到鼻端的喷嚏,但却没有成功。她爬了起来。屋里很冷。她把波特的浴袍盖在他身上,然后从行李箱里找出两张大手帕,将其中一张蒙在自己脸上。这副打扮活像是强盗。叫醒波特吃药的时候,她试图帮他蒙上另一张手帕,这又花掉了二十分钟。她重新躺下,挪动毯子扬起的沙尘激得她又打了个喷嚏。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上,听着狂风在门外肆虐。
“我就在这里,在这恐惧中央。”她试图夸大实际的情况,借此来说服自己事情不可能变得更糟,但却徒劳无功。突如其来的风是一个新的征兆,它只可能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风透过门缝钻进屋子,发出一种类似动物的单调声响。要是她能就此放弃,从此放松下来,清晰地知道没有任何希望,那该多好。但你永远无法得到绝对的确认,因为未来可能的方向总是不止一个。你甚至无法放弃希望。风吹沙驻,时间总会以某种无法预见的方式带来最可怕的变化,因为它绝不会是此刻的延续。
后半夜她再也没有睡着,除了定时给波特吃药以外,她一直试图放松下来。每次她叫醒他,他总会乖乖地吞下送到嘴边的水和药片,他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在破晓的灰败晨光中,她听到他开始啜泣。她像触了电一样坐起来,望向他的头所在的角落。她的心跳得快极了,难以名状的奇怪情绪充斥在她胸间。她听了一会儿,决定把这种情绪当作同情,于是她向他那边靠过去一点。啜泣声时不时会突然放大,听起来就像打嗝儿。激动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但她仍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聆听两种声音:屋里的啜泣声和外面的风声。这两种声音都如此自然,仿佛与任何人都全然无关。啜泣声突然停歇了片刻,然后她听见他清晰地喊道:“姬特,姬特。”她瞪大眼睛回答:“嗯?”但他却没再答话。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缩回毯子下面睡了一会儿。等她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来自天空的遥远阳光穿过空气中细微的沙砾,凝结成微弱的暗红光束,仿佛随时可能会被永不停歇的狂风吹走。
夜晚的寒意犹未消退,她起身穿过房间去上厕所,走动时她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试图少扬点儿灰,但所有东西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沙。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对头——就像整个脑子都生了锈。她感觉自己缺了一块:她的心里有个巨大的盲点——但却不知道是在哪儿。她仿佛置身事外,远远地看着自己笨拙地摆弄物件,整理衣服。“不能再这样了,”她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但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具体的想法。她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只能这样继续下去。
齐娜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罩在一张巨大的白色毯子里面,她顶着狂风砰地甩上身后的房门,这才从衣服下面取出一个小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杯子。“你好,夫人。R' mleh bzef.”她指指天空,把托盘放在床垫旁边的地板上。
热茶给了她一点儿力量。她喝光壶里的茶,坐在地上听了一会儿风声。突然间她意识到波特还没吃东西。茶满足不了他的需求。她决定去找齐娜问问,看能不能设法给他弄点儿牛奶。她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放声高喊:“齐娜!齐娜!”然而她的叫喊在呼啸的狂风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刚闭上嘴,就感觉齿缝中的沙子正在格格地摩擦。
谁也没有出现。误闯了几间壁龛般空荡荡的小屋以后,她终于找到了通往厨房的过道。齐娜蹲在厨房的地上,但无论姬特怎么比画,厨娘还是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老妇人打着手势表示她现在就去找布鲁萨尔上尉,让他过来一趟。房间里半明半昧,姬特一回来就躺在自己简陋的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揉着迷了眼的沙子。波特还没有醒。
上尉进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着了。军官掀开骆驼毛斗篷的兜帽抖了抖沙子,然后关上身后的门。骤然进入昏暗的房间,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姬特站起身来。上尉照例询问了病人的情况,但当她问起牛奶的时候,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她。罐装牛奶都是定量配给的,而且只有带着婴儿的妇女才有配额。“而羊奶总是又酸又臭,根本就不能喝。”他补充道。姬特觉得上尉望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怀疑她藏着什么秘密和不可告人的动机。上尉责难的眼神激起了她的愤怒,她这才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了一点。“他肯定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每一个人,”她忖道,“那为什么非得这么针对我?真见鬼!”但她现在太依赖这个男人,只得任由他窥探自己的反应。她站在那里,试图表现得绝望一点;她伸出右手悲悯地放在波特头顶,希望能借此打动上尉;她相信他肯定能搞到她想要的罐装牛奶,只要他愿意。
“总而言之,您的丈夫其实完全不需要牛奶,夫人,”他干巴巴地说,“我安排厨房炖的汤就完全够了,而且更好消化。我这就让齐娜送一碗过来。”他走了出去,夹着沙子的风仍在咆哮。
白天姬特照料着波特定时吃药进食,空闲时她一直在阅读。他完全不想说话,或许是因为没那个力气。阅读时偶尔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完全忘记了狭窄的病房和眼下的境况,然而每当她抬起头来重新想起这一切,感觉都像是被现实狠狠地拍在脸上。她一度险些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而不真实。“斯巴。”她念道。她把元音拖得很长,听起来像是羊叫。
将近黄昏时,她觉得书看得有点烦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上伸了个懒腰,生怕惊醒波特。但是当她转过身来,却震惊地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在几英寸外盯着她看。突如其来的强烈不适感激得她跳了起来,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强迫自己用关切的口气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皱了皱眉,但没有回答。她支支吾吾地追问道,“你觉得那些药片有用吗?看起来至少烧已经退了一点。”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回答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依然清晰。“我很不舒服。”他慢慢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回来?”她呆滞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拍拍他滚烫的额头,强忍着对自己的厌恶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就在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个房间去外面待一会儿——虽然再过几分钟天就要黑了。她需要换换空气。等到他闭上眼睛,她立即站起来走进风中;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发现他又睁开了眼。风向似乎变了一点,空气里的沙子也没那么多了。然而她依然能感觉到沙砾拍在脸上的刺痛。她快步穿过泥土垒成的大门,完全没看守门的卫兵;来到外面的大路上,她没有停步,径直沿着下山的方向朝市场走去。山下的风没有山顶那么大。除了偶尔有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她迎着细软的沙子穿过街道,远方的太阳迅速沉入了平坦的岩漠下面,暮光将路旁的泥墙和拱门染上了一层玫瑰色调。想到自己屈从于神经质的急躁匆忙跑了出来,她不禁觉得有些羞愧,不过她立即想到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护士也必须偶尔休息一会儿。
市场是一块宽阔的方形开放空间,四面都是粉刷成白色的拱廊,不管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单调的无数拱门。几头骆驼躺在广场中央懒洋洋地反刍,几堆棕榈树枝的篝火仍在燃烧,但商人已经带着货物离开了。然后她听到宣礼员的呼喊在小镇的三块区域中回荡,留在市场里的人们开始晚祷。她穿过市场,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泥土垒成的建筑被日落前短暂的晖光染得一片橙红。小店的门都关着——除了一家以外。她在唯一打开的店门前驻足片刻,茫然地向内张望。店堂中央点着一小堆火,一个头戴贝雷帽的男人蹲在火堆前,张开双手凑在火上取暖。男人抬眼看到了她,于是他起身迎了过来。“请进,女士。”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她顺从地走了进去。店面很小,昏暗中她依稀看到货架上摆着几匹白布。男人装好一盏电石灯,擦亮火柴凑到喷口上,明亮的火焰腾地燃烧起来。“达乌德·若瑟夫。”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她有些惊讶:不知为何,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法国人。显然他不是斯巴的土著。她坐在男人搬来的凳子上,跟他聊了几分钟。他的法语说得相当不错,温和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责备。她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个犹太人。她直接问了出来,男人显得非常惊讶,然后笑了起来。“当然,”他说,“晚祷时间我还开着门。祈祷结束后一般还会有几个客人。”随即他们聊起了身为犹太人在斯巴生活有多艰难,然后她发现自己正在向他倾诉自己的窘境,也提到了波特正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山上的哨所里。男人倚在她头顶的柜台边,她觉得他的黑眼睛里闪动着同情的光芒。即便是这样不确定的模糊印象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缺乏同情或怜悯之类的情绪,而她又是多么怀念这样的多愁善感,哪怕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怀念。于是她不停地说啊说,甚至说起了自己预感到的征兆。她猛地打住话头,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但他听得很认真,他似乎非常理解她的感受。“是的,是的,”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你的感觉一点儿都没错。”
从理性上说,她本应觉得这些话毫无意义,但实际上,他的赞同却令她深感宽慰。不过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你错在满怀恐惧。这真是个弥天大错。征兆对我们来说是福而不是祸。一旦你感到恐惧,那就完全误读了征兆,结果把好事变成了坏事。”
“但我真的很害怕,”姬特抗议道,“难道我能改变这一点吗?完全不可能。”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不是对待生活的正确方式。”他说。
“我知道。”她悲伤地回答。
一个阿拉伯人走进店里,跟她道了句晚上好,然后买了一包香烟。走出店门时,他转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轻蔑地将兜帽斗篷甩到肩膀后面,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姬特望向达乌德·若瑟夫。
“他是故意吐的唾沫?”她问道。
他大笑起来。“是啊。又或者不是。谁知道呢?我被人吐过无数次唾沫,现在我已经对它视而不见了。你瞧!如果你是个生活在斯巴的犹太人,你就能学会不害怕!或者至少学会不害怕上帝。你会发现,再糟糕的上帝也不如人类残酷。”
突然间他的话就变得荒唐起来。她起身抚平身上的裙子,坚定地说自己必须走了。
“稍等。”他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走进后面的屋子。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裹。柜台后的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店主人。他把包裹递给她,低声说道:“你说你想给你的丈夫弄点儿牛奶。这里有两罐,是我家宝宝的配额。”他抬手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但我们的宝宝刚出生就夭折了,就是上周的事,发生得太快了。要是我们明年能再生一个,那还会有新的配额。”
看着姬特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笑着说:“我向你保证,一旦我妻子发现怀孕,我马上就去申请牛奶券。不会有问题的。一秒都不耽搁!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呢?”看到她仍站在原地望着自己,他拿起包裹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她只能机械地接了过去。“在这样的时刻,语言完全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她默默告诉自己。她感谢了他,表示她的丈夫一定会很开心,希望过几天有机会再和他见面,然后走出店门。夜色渐浓,风似乎又变大了一点。她打着哆嗦走向山上的哨所。
回到房间里,她先点亮了电石灯,然后量了量波特的体温。她恐惧地发现他的体温又开始上升,那些药片似乎不管用了。他望着她,晶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陌生的神情。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喃喃地说。
“不,不是。”她反射性地回答,随即她想了想,又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是吗,真的?”
“是的。我一直在等今天。”
她没有追问,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漂亮吗?”
“不漂亮。”
“我多希望你能回答说‘是’。”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外面很漂亮。”
“外面的风景或许算得上漂亮,但走出去就有点儿不太愉快了。”
“啊,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别出去好了。”他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于是片刻之后他发出的痛苦呻吟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你怎么了?”她惊叫道。但他完全充耳不闻。她跪在床垫上低头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一点点安静下来,但却没有睁眼。她审视着躺在被单下面的那具身体,看它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他已经不像是个人了。”她告诉自己。疾病让人退化到最基础的状态:一个容纳化学反应的泄殖腔,被既无意识亦无意志的过程主宰。躺在她身边的躯体仿佛某种终极的禁忌,既楚楚可怜又令人恐惧,没有任何道理。她强忍住瞬间涌到喉头的呕吐感。
外面响起敲门声:齐娜送来了波特的汤,还有一盘给她准备的古斯米。姬特打着手势示意厨娘,让她喂病人喝汤。老妇人看起来很开心,她马上动手想把波特扶起来,然而波特毫无反应,只是呼吸变得急了一点。厨娘耐心地坚持尝试,但徒劳无功。姬特打发厨娘拿走了汤,心想要是等会儿波特想喝点儿什么,她可以开一听牛奶用热水和一和。
风又开始刮了起来,但这次没有那么猛烈,而且换了个方向。透过窗缝溜进房间的风不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遮在窗上的床单微微起伏。姬特盯着电石灯喷出的白焰,试图克制自己逃离这间屋子的冲动。现在她感觉到的已经不再是熟悉的恐惧——而是正在不断膨胀的嫌恶。
但她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一边自责一边思索:“就算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至少我可以假装。”与此同时,她强迫自己保持不动,带着一丝自我惩罚的意味。“就算你的脚麻了,你也不能挪动它,希望这样能让你感觉到痛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风寻找着一切缝隙试图钻进房间,时高时低的呜咽从未真正停歇。突然毫无预兆地,波特长叹一声,在床垫上挪了挪身体。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开始说话了。
“姬特。”他的声音非常微弱,但格外清晰。她屏住呼吸,仿佛害怕最轻微的动作也会绷断维系他理性的丝线。
“姬特。”
“嗯。”
“我一直在努力挣扎,想回到这里。”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嗯——”
“现在我回来了。”
“嗯!”
“我想跟你说说话。屋里没有别人吧?”
“没有,没有!”
“门锁着吗?”
“我不知道。”她说。然后她跳起来锁上门,又回到简陋的床铺上,一连串动作都完全出于下意识。“是的,门锁上了。”
“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回答:“我很高兴。”
“我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但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全忘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这是常有的事儿。”
他安静地躺了片刻。
“你想喝点儿热牛奶吗?”她轻快地说。
他似乎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没那个时间了。我不知道。”
“我给你泡点儿牛奶。”她宣布。然后她坐起身来,很高兴自己得到了解脱。
“请留在这里。”
她重新躺下来,喃喃地说:“你感觉好点儿了,我真高兴。你不知道,听到你说话对我有多重要。我都快疯了。这里就没一个人能——”她骤然停了下来,感觉到歇斯底里的冲动在暗地里开始积聚。但波特似乎没听到她的话。
“请留在这里。”他重复了一遍,手茫然地在床单上摸索。她知道他是在寻找她的手,但她无法强迫自己伸出手去让他握住。在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抵触,泪水开始涌进她的眼眶——那是出于对波特的同情。但她依然没有动弹。
他又叹了口气。“我觉得很不舒服,非常难受。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感到恐惧,但我很害怕。有时候我好像根本不在这里,我不喜欢这样,这让我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谁也无法到达的地方。那里实在太远。在那里,我非常孤单。”
她想要阻止他,但在那低低的絮语背后她听出了一丝乞求:“请留在这里。”她无力阻止他,除非起身离去。但他说的话让她感到极度的痛苦,就像听他唠叨梦境一样——甚至更糟。
“孤单到我完全忘记了不孤单的滋味。”他继续说着,他肯定烧得更厉害了,“在那个地方,我甚至想不出有别人存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在那里的时候,我不记得这里的一切,我就是很害怕。但回到这里,我还记得在那里的感觉。真希望我能忘掉。同时存在于两处的感觉非常糟糕。你一定懂的,对吗?”他绝望地摸索着她的手,“你一定懂吧?你知道那有多糟吗?你一定知道。”她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放到唇边。他粗糙的嘴唇摩挲着她的皮肤,那热切的渴望令她深感震撼。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看着他的嘴唇在她的指节上一张一翕,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手指上。
“姬特,姬特。我好害怕,但还不仅仅是这些。姬特!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活着。原来我不曾意识到这件事,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明白过来了!但现在,你要走了。”他试图翻身躺进她的臂弯,他抓得她的手越来越紧。
“我不会走!”她喊道。
他的双腿开始痉挛。
“我就在这里!”她喊得更加响亮。她试着去揣想自己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是什么样子,在那黑暗的殿堂里,他正打着旋儿坠向无限的混沌。他安静了一小会儿,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她开始想:“他说自己不仅仅是害怕。但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他从来没有为我活过。从来没有。”她紧紧抓住这个想法,生怕它从脑子里溜走,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浑身紧绷地躺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地听着风沙无知无觉的呜咽。这样的状态持续了片刻,她依然没有放松下来。然后,她一点点儿试图从波特绝望的抓握中抽回自己的手。身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动静,她转过身,看到他半坐了起来。
“波特!”她喊叫着撑起身子按住他的肩膀,“你必须躺下!”她用尽全力,但他完全不为所动。他瞪大眼睛紧盯着她。“波特!”她惶急得变了腔调。他抬起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姬特。”他柔声喊道。他们彼此对望。她的头轻轻动了一下,无力地倚在他胸口。直到他低头看着她,她才发出第一声啜泣,随后泪如泉涌。他再次闭上眼,恍惚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怀中——那是个温暖的热带世界,正在经受风暴的洗礼。“不,不,不,不,不,不,不。”他说。他仅有的力量只能说出这个字。但哪怕他还有多余的力量,他也只会说:“不,不,不,不。”
在他臂弯中,她所哀悼的不是自己失去的全部生命,但这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她深知这部分是有限的,这样的洞察让失去变得格外痛楚。此刻,她不仅仅是为虚掷的岁月悲泣,更重要的是,一团极为可怕的忧虑正在她内心深处逐渐成形、膨胀。她抬头望着他,满怀柔情与恐惧。他的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她伸出手臂拥住他的脖子,拼命亲吻他的额头。然后,她半拖半拽地把他放回床上,重新为他盖好被单。她给他吃了一片药,默默脱掉衣服面朝他躺下。她没有熄灯,这样在她入睡的时候,她还能一直看着他。敲打窗户的风像是在庆祝她因为进入孤独更深处体验到的黑暗感受。

第二十三章
“再加点儿柴火!”眼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中尉喊道。但艾哈迈德不肯浪费木头,所以他只抓来了一小把长满节瘤的细枝。他记得凌晨的严寒,那时候他的母亲和姐姐总会在黎明前一早起床,穿过高耸的沙丘前往哈西穆赫塔尔。他记得她们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女人们一脸疲惫地走进院子,沉重的负担压弯了她们的腰。中尉一口气扔进壁炉的柴火常常抵得上姐姐辛劳一天的收获,但他绝不会那么浪费——他每次只会扔进去一小把木头,勉强够炉火不灭。中尉很清楚艾哈迈德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他觉得这是一种毫无道理却无法改变的怪癖。
“这孩子脑子有毛病,”达阿马尼亚克中尉呷着鸡尾酒说,“但忠诚可靠。这是仆人最重要的品质。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蠢一点儿倔一点儿也没关系。当然,艾哈默德一点儿也不蠢。有时候他的直觉比我还准。比如说您朋友的这件事。上次他来这里见我的时候,我还邀请了他们夫妇共进晚餐。我告诉他到时候我会派艾哈迈德去通知他具体的时间。当时我正病着,我觉得是厨娘给我下了毒。我说的您都能听懂吧,先生?”
“是的,是的。”特纳回答。他的法语听力比口语略好一点儿,勉强跟得上中尉说话的节奏。
“您的朋友离开以后,艾哈迈德跟我说:‘他不会再来了。’我说:‘胡说八道。他当然会来,还会带上他老婆。’‘不,’艾哈迈德说,‘从他脸上我看得出来,他不打算再来了。’如您所见,他说得对。当天晚上他们俩就去了厄尔加阿,我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真是出人意表,不是吗?”
“是的。”特纳再次表示肯定。他坐在对面的椅子里,双手放在膝上,看起来十分严肃。
“啊,是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壁炉里扔了几根木柴,“阿拉伯人总是那么出人意表。当然,苏丹的人种混杂得厉害,从奴隶时代起——”
特纳打断了他的话。“但您说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厄尔加阿了?”
“您的朋友?对啊,他们去了斯巴,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那边哨所的主官是布鲁萨尔上尉,伤寒的事儿就是他给我发的电报。他这个人有点儿唐突,但他是个好人。只是撒哈拉不太适合他。有人适合这里,有人不行。比如说,我在这里就如鱼得水。”
特纳再次打断了他。“您觉得我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斯巴?”
中尉宽容地大笑起来。“您太着急了!但伤寒没什么可急的。您的朋友还要再过几周才顾得上在乎您有没有出现。这段时间里他也用不上护照!所以您大可慢慢来。”他觉得这个美国人很是亲切,现在他对这个小伙子的观感比初见时好多了。起初他觉得特纳鬼鬼祟祟的,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不过这或许应该归咎于他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无论如何,尽管特纳明显急着离开布诺拉,他还是觉得这小伙子跟自己挺投缘的,所以才想多留他一阵。
“您会留下来吃晚饭吧?”中尉问道。
“噢,”特纳心神不定地回答,“那就太谢谢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个房间。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这个小小的硬壳,白色的灰泥墙壁,略带拱形的天花板和水泥地面,为了遮光,窗户上钉着叠成了几层的床单。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它,因为房间里别无他物,除了他身下的这张床垫。偶尔会有一阵清明扫过他的脑海,于是他睁开眼,看到一切如常,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把这墙,这天花板,这地面刻入记忆深处,好引领下次的归路。因为他的记忆中有那么多其他的地方,那么多其他的时刻可供探访;他一直拿不准是否存在真正的归路。根本不可能数得清。他在闷热的床垫上躺了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次看到姬特从旁边地板上探身过来,多少次他发出声音然后看到她翻身起床喂他喝水——满足他满心想说却无力说出口的需求。他满脑子想着光怪陆离的问题。有时候他大声把它们说了出来,但无济于事,甚至反而会阻碍那些想法在脑子里自由发展。那些字句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但他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确切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现在对他来说,语言比思想更灵动,更难掌控,以至于姬特似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它们悄悄溜进他的脑子,就像风溜进房间,一下子吹熄了正在黑暗中凝聚成形的脆弱的思想之火。他在思考中一点点儿摒弃了语言,于是这个过程变得更加天马行空,他紧紧跟随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念头牢牢地拴住了他。尽管这条路常常颠得他头晕目眩,但他却无法放手。这片风景绝不会重复,时刻都有新的疆域和越来越严重的危机,但它的维度却在缓慢而无情地缩减,可去的方向越来越少。这个过程并不清晰,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节点,所以他只能说:“现在‘上’已经不见了。”但有那么几次,他眼睁睁看着两个不同的维度蓄意恶毒地合为一体,就像在对他说:“试试看,你还能分得清吗。”他的反应总是一模一样:感觉自己外在的某个部分正在飞奔向内寻求保护,就像以极慢的速度转动万花筒,看着五彩缤纷的碎片纷纷向核心坠落。但那核心!有时候它庞大、疼痛、生涩而虚假,从造物的这头延展到那头,说不清具体方位。它无处不在。而在另一些时候,它会消失不见,另一个核心,真正的那个,正在燃烧的微小黑点,就会悄然出现,它静止不动,无比锋利、坚硬而遥远。这两个核心他都称之为“那个”。他能分辨这二者孰真孰假,因为偶尔有那么几分钟,他会回到这个房间里,看到它的存在,也看到姬特,于是他告诉自己:“我在斯巴。”他能够记得并清晰分辨这两个核心,虽然他觉得它们都很讨厌,但他知道真实存在于此地的核心只有一个,另一个则是严重的谬误。
那是个流亡于世界之外的存在。他从未见过人类的脸庞或身影,甚至没见过动物;一路上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脚下没有土地,头顶不见天空,但那空间里却充斥着各种造物。有时候他能看到它们,与此同时他清晰地知道实际上它们只能被人听见。有时候它们完全静止,就像印刷的书页,但他非常清楚它们在看不见的暗地里如何躁动,明白它们预示着他的未来,因为他孤单一人。有时候他的手指能触摸到它们,与此同时它们也会灌进他的嘴里。这一切都如此熟悉而可怕——那是无法改变的存在,不容置疑,只能忍受。
第二天清晨,灯还亮着,风已经停了。她怎么都叫不醒他吃药,但通过他半张着的嘴,她还是给他测了体温:温度比昨晚高多了。她也曾冲出去找来布鲁萨尔上尉,军官曾站在床边,试图用模棱两可的话来宽慰她,却给不了任何真切的希望。她曾在简陋的床铺上绝望地坐了一整天,时不时望向波特,听着他艰难的呼吸声,看着他因体内的痛苦而挣扎扭动。齐娜曾送来食物,但她一口都吃不下。
夜幕降临,齐娜报告说那位美国太太还是不肯吃饭,布鲁萨尔上尉决定采取简单的行动。他来到房间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听到姬特问道:“是谁?”然后她打开门。她没有点灯,她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
“是你吗,夫人?”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一点儿。
“是的。”
“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她跟着他穿过几个院子,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屋里的壁炉烧得很旺,墙壁、长沙发和地板上铺满了本地出产的毯子。房间另一头有个小吧台,皮肤黝黑的高个子苏丹侍者头巾和夹克都一片雪白。上尉冷淡地朝她做了个手势。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噢,不用了。谢谢。”
“来点儿开胃酒吧。”
姬特还在眨眼,她一时不能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我不能喝。”她说。
“你得跟我喝杯仙山露。”他示意酒保,“两杯仙山露。来吧,请坐,算我求你。我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
姬特顺从地取过托盘里的酒杯。酒的味道让她感到愉悦,但她不想被取悦,她不想从冷漠中剥离。此外,她依然能感觉到上尉望着她的眼神中那缕奇怪的疑虑。他坐在那里呷着酒审视她的脸:他几乎推翻了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现在他觉得她没准儿真是那个病人的老婆。
“作为哨所的主官,”他说,“我多少有责任核实途经斯巴的人的身份。当然,这里很少有人来。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你,我只是需要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件。阿里!”酒保无声地走上前来,重新倒满酒杯。姬特沉默了一会儿。开胃酒让她突然觉得很饿。
“我有护照。”
“好极了。明天我会派人来取二位的护照,一小时内就还给你。”
“我丈夫的护照丢了。我只能给你我的。”
“啊,这样!”上尉提高了声音。一切正如他所料。他怒不可遏。与此同时,确认了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他感到非常满意。他禁止手下的军官跟她打交道是多么明智。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原以为拿不出护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男人。
“夫人,”他倾身向前说道,“请务必理解,我绝对无意刺探个人隐私,然而职责所在,我必须查验二位的护照,少一个都不行。不过对我来说,护照上的名字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两个人,两本护照,要是没有?除非一本护照上有两个名字。”
姬特觉得他误解了她的话。“我丈夫的护照在艾因科尔发被偷了。”
上尉迟疑了一下。“那么我得向本地司令官报告此事,当然,”他站了起来,“当时你们也应该立即报告当局。”他原本吩咐了仆人在餐桌上为姬特留出位置,但现在他不想跟她一起用餐。
“噢,我们报告了。布诺拉的达阿马尼亚克中尉知道所有来龙去脉。”姬特喝掉杯里的残酒说道,“能给我一支烟吗?”他递给她一支切斯特菲尔德,帮她点上,看着她吸了一口。“我的烟都抽光了。”她笑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烟盒上。她感觉好了一些,但内心的饥饿每一刻都在向更深处抓挠。上尉没有开口。她继续说道:“为了帮我丈夫从迈萨德弄回护照,达阿马尼亚克中尉想尽了一切办法。”
她说的话上尉一个字都不信,他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谎话。现在他坚信,她绝不仅仅是个探险家,她的身份非常可疑。“我明白了,”他盯着自己脚下的毯子,“很好,夫人。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站起身来。
“明天请给我你的护照,我会撰写一份报告,很快我们就会看到结果。”他把她送了回去,然后回来独自用餐。这位女士执迷不悟地撒谎让上尉感到十分恼火。姬特在黑屋子里站了一秒,然后重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他的手电筒在沙地上投出的光柱慢慢消失。然后她走去厨房,齐娜给她弄了点儿吃的。
饭后她回到房间里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亮光激得波特皱起眉头扭动身体。她把灯盏放到行李箱后面的角落里,茫然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拿起自己的外套走进院子。
要塞的屋顶是一大片不规则的平坦露台,起伏的地势让屋顶的高度显得参差不齐。黑暗中很难看清连接屋顶的斜坡和楼梯。尽管要塞最外层有一道矮墙,但里面大大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精心围起来的一口口井。星光足以让她看清脚下的路。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在船上。山坡下的小镇淹没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点灯光——但北面浮动着一片银辉,那是广袤的沙海,起伏的沙丘犹如凝固的浪花,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她缓缓转头,极目眺望。狂风停歇后的空气格外凝滞,仿佛陷入了瘫痪。无论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夜景:岿然不动,遗世独立。然而当她站在那里,暂时融入自己所创造的那片虚无,某种疑虑开始悄悄溜进她的脑海,那是一种感觉,起初似有若无,随后变得越来越清晰:哪怕就在她凝望的时候,这片风景中也有某些东西正在移动。她抬头仰望,然后撇了撇嘴。缀满星辰的无垠天空正在她眼前转动。天空看起来依然平静如死,但它真的在动。每一秒都会有一颗新的星星出现在某一侧的地平线上,与此同时,对面的另一颗星星沉入沙海之中。她咳嗽一声回过神来,重新迈步向前,努力回忆自己有多不喜欢布鲁萨尔上尉。他甚至不肯给她一包烟,哪怕她已经说到了那步。“噢,上帝。”她大声说道,一时间十分后悔在布诺拉抽掉了最后一包玩家。
他睁开眼。这个房间显得格外阴郁,屋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终于要跟这个房间干一仗了。”但片刻之后,他进入了某种混沌的清明状态。这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幅图景都是全然独立的存在,所有事物之间的关系已被切断,他就站在这个国度的边缘。他拼命想抓住这种感觉的本质,然而与此同时,他开始一点点儿回到现世,全然没有怀疑自己再也不能彻底暴露在外,再也无法从局外人的角度思考这个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前所未有,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这种想法本身。”他说——是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像一幅纯粹出于本心的画作。它们又出现了,它们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试图抓住其中一个,他觉得自己做到了。“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呢?它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在这一刻,这个想法仍被后面拥挤的其他念头不断向外推去。他挣扎着试图抵抗,却觉得力不从心,他急切地睁开眼求助。“房间!这个房间!它还在这里。”现在,在这个死寂的房间中,他找到了所有敌意的源泉:四面静止不动的像是在监视他的墙壁,让他信不过这里。他被这个房间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他望着墙壁与地面接缝的线条,努力试图将它刻入脑海,希望在闭眼之后仍有可供回溯的线索。他觉得自己正在飞速运动,那条线却凝固如死,速度的反差让他头晕目眩,但他仍在坚持。为了不要离去。为了留在这里。为了充盈所有空间,扎根于此。一条蜈蚣可以断成几截,每一截都能独立行走,甚至每一条腿还能分别屈伸,哪怕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尖啸声灌满了两只耳朵,两个声音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带来的震动就像用指甲搔刮新硬币边缘。一簇簇圆点开始出现在他眼前,就像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放大数倍后产生的噪点。浅色的凝结成块,深色的堆聚成团,间或有小小的空白穿插其间。每个点都在慢慢长出第三个维度。面对这团不断膨胀的小球,他有些畏缩。他喊出声了吗?他还能动吗?
两个尖啸声之间的微弱差别还在继续缩小,几乎已经合二为一。现在这点儿差别犹如抵在指尖的刀锋,随时能将手指纵向剖开。
一个仆人循着喊叫声找到了美国人躺着的房间,消息很快传到了布鲁萨尔上尉那里。他匆匆赶到门外开始捶门,但回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喊叫,于是他直接走了进去。在仆人的帮助下,上尉成功按住波特给他注射了一剂吗啡。打完针以后,他愤怒地环顾房间。“那个女人呢!”他吼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上尉大人。”仆人以为是在问他。
“你留下来看门。”上尉咆哮着说。他决定去找姬特,亲自告诉她自己对这事儿的观感。有必要的话,他会在门外安排一个卫兵,把她软禁在屋子里照看病人。他先去了大门口,这道门夜里会上锁,所以没有安排卫兵。但现在大门敞开着。“啊,瞧瞧,这就是个榜样!”他侧头喊道。上尉走出大门,却只看到无尽的夜色。他转身回到要塞里,“砰”一声甩上大门,恶狠狠地插好门闩。上尉返回病房,等着仆人取来毯子,又吩咐他在这里守到天亮。回到宿舍以后,睡前他喝了杯干邑来平息怒火。
她在房顶徘徊时发生了两件事。硕大的月亮从高地边缘翩然升起,远方隐约传来嗡嗡的声音,忽而清晰可闻,忽而悄然消失,片刻之后又重新出现。她凝神静听,嗡嗡声时弱时强。有时候它会持续很长时间,每次消失后再出现都会变得更近一点儿。现在,虽然它依然十分遥远,但她已经听出来了,那是马达的轰鸣。她甚至能听到爬坡时马达奋力嘶吼,回到平地上以后,那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他们曾告诉她,在这个地方,你能听到二十公里外的卡车声。她等待着。直到那辆车的声音听起来终于进了镇子,她这才看到远处被大灯照亮的一小片岩漠,卡车正在沿着弯曲的坡道驶向山脚的绿洲。片刻之后,她看到了两个光点。旋即它们又消失在岩石之间,但马达声变得更响了。随着月光越来越亮,卡车载来旅人,整个世界开始回归真实,尽管那些人看起来不过是身披白袍的模糊身影。她突然想去市场里看看卡车到来的情景。她赶快爬下屋顶,踮着脚尖穿过一个个庭院,设法打开沉重的大门,沿着山坡跑向镇子里。卡车轰鸣着在绿洲的高墙间穿行,当她跑到清真寺对面的时候,车已经爬上了进镇前的最后一个山坡。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市场入口。庞大的车辆咆哮着开进市场停了下来,刚安静了一秒钟,就在下一个瞬间,嘈杂的声音再次汹涌袭来。
她退后几步,看着土著费劲地跳下车,懒洋洋地开始搬运他们的财产: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驼鞍、捆扎得随随便便的一堆堆条纹毯子、箱子、麻袋,还有两个胖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女人,她们的胸口、胳膊和腿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银饰。很快这些财产就和它们的主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拱廊中,周围重归寂静。她走到能看清车头的位置,司机、机修师和另外几个人正站在大灯前说话。她听到了法语——非常糟糕的法语——和阿拉伯语。司机钻进车里关掉了灯,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走向市场深处。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倾听。
突然她喊了一声:“特纳!”
一个裹着兜帽斗篷的人影停了下来,开始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姬特!”她向前跑了几步,看到另一个男人回头张望。特纳拥抱她的时候,她差点儿被斗篷闷死。就在她觉得他再也不会放手的时候,他松开手说:“原来你真的在这儿!”另外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女士吗?”其中一个人问道。“对,对!”特纳喊道,于是他们互道了晚安。
现在只留下他们俩站在市场里。“这可真是太棒了,姬特!”他说。她想说点儿什么,却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哭泣,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机械地拉着他走向清真寺旁的小公园。她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坐下。
“我的行李都被锁在卡车里了,要到天亮才能取。我还不知道今晚该睡哪儿。上帝啊,从布诺拉过来这一路可真够受的!轮胎爆了三次,那群猴子还觉得换个轮胎至少得花好几个小时。”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门口。月亮仿佛一轮清冷的白日,棕榈树枝在沙地上投下一道道长矛似的阴影,尖锐的影子在公园的小路上形成了一幅凝固的图案。
“我得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他握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啊,可怜的姬特!这些天你一定像在地狱里煎熬!”他低声说道。她抬眼斜睨着月亮,已经涌到眼底的泪潮扭曲了她的脸庞。
他们坐在水泥长凳上,她哭了很久。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手指揉搓着粗糙的羊毛斗篷。他不时说几句安慰的话,眼看她哭得浑身颤抖,他索性掀开宽大的袍子把她拥进怀中。她讨厌泪水中的盐带来的刺痛,更讨厌这么不体面的自己:她竟会向特纳寻求安慰。但她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得越久,她就越清晰地感觉自己无力控制眼下的局面。她根本无法坐起来擦干眼泪,努力挣脱正在渐渐收紧的羁绊之网。她不想再跟特纳有什么瓜葛:记忆中的愧疚感依然强烈。但是当她望向前路,只能看到特纳在等待她发出信号,让他来掌控局面。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发出这个信号。即便如此,她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她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多快乐啊,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要知道,即使没有希望,即使做或不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必将到来的结果——你也不可能为此负责,自然也不可能后悔,最重要的是,你绝不可能产生愧疚。事到如今她仍希望自己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她深知其中的荒谬,却无法放弃这一缕希望。
街道爬上一个陡坡,坡顶烈日如焚,人们挤在街边张望着商店的橱窗。他本以为能从巷子里穿行,但那里面却阴沉沉的。期盼的氛围在人群中滋长;他们在等待什么事情,他却不知道具体为何。整个下午充盈着紧张的情绪,一切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可能发生巨变。坡顶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巨大的汽车,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翻过山顶,沿着弯道横冲直撞地辗转而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头发疯似的想找个门躲进去。角落里有家点心店,橱窗里摆满了蛋糕和蛋白脆饼。他紧贴墙根跌跌撞撞地跑向那边。只要能跑到门口……他一转身,立即僵住了。橱窗轰然碎裂,飞溅的玻璃碎片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他眼睁睁看着一块金属呼啸而来,将自己的身体钉在墙上。他听到了自己的惨叫,感觉自己的肠子被捅了个对穿。他挣扎着倒下,失去意识之前,他发现眼前几英寸外就是一排糕点,它们依然毫发无伤地摆在垫了纸的货架上。
沙漠中有一排泥井。但它们到底有多近呢?他说不清:他被那块碎片钉在地上,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他用尽全力,却无法挪动分毫,血淋淋的内脏赤裸地暴露在天空下。他想象有个敌人赶过来一脚踩在自己被剖开的肚子上,想象自己爬起来在高墙间曲曲拐拐的巷子里奔跑。他跑了好几个小时,但墙上连一扇门都没有,弯曲的小巷没有出口。天快要黑了,他们就要来了,他快要断气了。在他无比盼望看到那扇门的时候,门就会出现,然而就在他喘着粗气跑进去的那一瞬,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
太晚了!门里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高墙,他只能抓住摇晃的铁梯向上攀爬,虽然他知道在那上面,在那铁梯的顶端,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巨石,一旦他靠得太近,他们就会朝下面砸石头。等他快要爬到顶的时候,一定会有巨石呼啸而下,将整个世界的重量砸在他身上。被石头击中的时候,他再次惨叫起来,用手捂住肚子,护着那个张开的大洞。他停止想象,一动不动地躺在碎石下面。疼痛无以为继。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只能看到一线狭长的天空,那是他最后的守护。天空终将撕裂,他从未怀疑过它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熟悉的天幕隐退后,那东西将以百万倍的风速向他逼来。他的哭喊成为了一种独立于他的存在,在沙漠中永不停歇地飘荡。
月上中天,他们走到要塞外,发现大门锁着。姬特握着特纳的手,抬头望着他:“我们该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指指要塞上方的沙山。他们沿着沙丘慢慢向上爬。冰凉的沙砾灌进了鞋子:他们抖掉沙子继续前行。高处似乎更亮,仿佛每粒沙子都在释放来自天上的一小片极光。他们没法并肩行走——沙丘顶上实在太陡。特纳把斗篷披在姬特肩上,自己走在前面。山顶的高和远完全超过了他们的预料。等到他们终于爬上沙山最高处,那片沙海和海中凝固的波涛一览无余地铺展在他们眼前。他们没有停下来欣赏:那种绝对的寂静太过强大,一旦你沉溺其中哪怕一秒,就再难打破它的魔咒。
“看那下面!”特纳喊道。
他们任由自己滑进一个被月光照亮的巨型杯子。姬特翻滚了几圈,斗篷从她肩头滑落;他不得不奋力爬回去捡。他想把斗篷叠起来扔给她闹着玩,但她却没接住。她任由自己一路滚到杯底,躺在那里等待。等他下来以后,他把宽大的白色斗篷铺在沙上。他们伸展四肢肩并肩地躺在上面,又拉起斗篷的边缘盖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开始交谈,说的全都和波特有关。特纳望着月亮,握住了她的手。
“你还记得我们在火车上的那一夜吗?”他说。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开始害怕自己犯了个战略性错误,于是他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在那夜之后,这一整片见鬼的大陆上一滴雨都没再下过。”
姬特还是没有回答。听他提起坐火车去波西夫那夜,错误的记忆开始苏醒。她看到飘摇的微弱灯火,闻到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听到雨滴声声敲打车窗。她想起装满土著的载货车厢带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她的大脑拒绝再想下去。
“姬特。你怎么了?”
“没事。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真的,没什么事儿。”她按了按他的手。
他的声音里悄悄渗入了一丝慈爱。“他会好起来的,姬特。只是这里面有一部分取决于你,你要明白。要照顾好他,你一定得保重自己。难道你不知道吗?要是你也病了,那还怎么照顾他?”
“我明白,我明白。”她说。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照顾两个病人——”
她坐了起来。“真是伪君子,我们俩都是!”她喊道,“你清楚得很,这几个小时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们怎么知道他现在还没死呢?他完全有可能孤零零地死在那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谁能救他?”
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等等,就等一分钟,好吗?我想顺便问你一句:就算我们俩都留在他身边,谁又能救他?有谁?”他停顿了一下。“就算你非得从最悲观的角度来看待所有事情,那么你至少也该讲点儿逻辑,姑娘。但他死不了。你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他缓缓摇了摇她的手臂,就像在试图唤醒一个沉睡的人。“请理性一点。天亮之后你才能回到他身边。所以放松,试着尽量休息一会儿。来吧。”
就在他温言抚慰的时候,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她绝望地伸出双臂抱住他。“噢,特纳!我那么爱他!”她抽泣着,双臂抱得更紧。“我爱他!我爱他!”
月光下,他笑了起来。
他的哭喊从最后一帧画面上掠过:那是地上的点点鲜血。血溅落在粪便上。在这至高无上的时刻,在沙漠上空,鲜血和粪便,这两种相差云泥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一颗黑色的星星就此出现,在清澈的夜空中留下漆黑的一点。那黑点通往永恒的沉睡。伸出手,穿透遮蔽的天空那精致的经纬,就此长眠。

第二十四章
她推开门。波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那里,双腿紧紧绞着床单。房间的这个角落就像突然出现在动画中的一张静止照片。她轻轻关门上锁,又转过身来慢慢走向角落里的那张床垫。她屏住呼吸,弯腰查看那双失去了意义的眼睛。但她已经知道了,甚至不必等到颤抖的双手落在那赤裸的胸膛上,也不必等到随后她发疯般摇撼那具毫无生机的躯体。她缩回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哭喊:“不!”她只喊了一声——就这一声。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墙壁。她的内心一片死寂,对内外的一切都丧失了知觉。就算齐娜到了门外,她恐怕也听不见敲门声。但谁也没有来。山脚下的镇子里,一支前往阿塔的商队离开了市场,迤逦穿过绿洲;骆驼缓缓动着嘴巴,留着大胡子的黑皮肤男人默默前行,思量着在岩漠中望见阿塔之前的二十个昼夜。几百英尺外,布鲁萨尔上尉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着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杂志是昨晚那辆卡车运来的,今早才送到他手中。但在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近午时分,或许是因为太累,她开始在房间中央转起了圈子,她一会儿朝这边走上几步,一会儿又转向那边。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步伐,她停下来盯着门看。敲门声再次响起。特纳在门外刻意放低声音喊道:“姬特?”她再次伸手捂住了脸。无论特纳的敲门声是急是缓,哪怕他已经开始捶门,她一直这样站在原地。片刻之后,门外再无动静,她在自己的床铺上坐了一会儿,又平躺下去,头搁在枕头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但她的眼睛依然睁着,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像身旁的那双眼睛一样。她刚刚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新状态,她已从中窥见了那即将永远包裹她的东西。就像一个人数着秒拼命想赶上火车,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进站台,却看到火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知道下一班车还要等很久,于是突然多出来了一大段无用的时间,她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仿佛在刹那间被某种过于丰裕的东西淹没,那东西因为太过充沛而变得毫无意义,就像它根本不存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一点也不想动弹,脑子里空白一片。现在她一点也不记得两人之间围绕死亡展开的无数次谈话,或许是因为真正的死亡与空想的概念全然不同。她想不起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达成的共识,说生命绝不会死亡,因为这两个词自相矛盾。她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想到如果波特先死,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她早已忘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八月午后,他们俩坐在枫树下的草地上,望着横扫河谷的暴风雨逐渐逼近,不经意间聊到了死亡。当时波特说:“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那时候她听不进去,因为这个说法让她感到沮丧;现在要是她还能想起来,又会觉得不重要了。这会儿她无法思考死亡,因为死亡就在她身边,她却觉得一片茫然。
不过,在这空茫底里她仍有主张,在意识最深处的混沌中,一个念头必然已经开始成形,所以在黄昏时分特纳又来敲门的时候,她才会站起身来,握着门把手问道:“是你吗,特纳?”
“看在上帝的份上,今天上午你去哪儿了?”他喊道。
“晚上八点左右公园见。”她尽量压低声音回答。
“他还好吧?”
“没事。他还是老样子。”
“太好了。八点见。”他走了。
她看了看表:现在是五点一刻。她拖出随身的行李箱,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一件接一件,刷子、瓶子和修剪指甲的工具摊了一地。在极度投入的氛围中,她又清空了自己其他的箱子,从中挑出这样那样的衣服和物件,小心翼翼地塞进小箱子。她不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走两步,听一听:但耳畔只有她自己刻意调整过的呼吸。每听一次她似乎都会放心一点,然后继续精挑细选。她把护照、旅行支票和身上所有的钱统统塞进箱子侧袋。然后她打开波特的行李,在衣服堆里翻了一会儿,掏出一大叠千元大钞,尽可能地胡乱塞进自己的小箱子里。
收拾行李花了近一个小时。清点完毕后,她合上箱盖拨乱密码锁,然后走到门口。转动钥匙之前,她迟疑了一秒。门开了,她拎起箱子捏着钥匙走进院子,锁上身后的房门。她来到厨房,发现照管灯火的男孩正坐在角落里抽烟。
“你能帮我跑个腿吗?”她说。
男孩满脸堆笑地跳了起来。她把箱子递给男孩,让他把行李送到达乌德·若瑟夫的店里,就说是那位美国女士的东西。
回房锁好门以后,她来到小窗前,一把扯下了权充窗帘的床单。夕阳西下,窗外的矮墙被染成了粉红色,那粉色的光又透过窗户映入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完全没看过那个角落,哪怕一眼。现在,她在波特身边跪下,凑到近处凝望他的脸,就像从没见过他一样。她轻触他的皮肤,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随后她把腰弯得更深,嘴唇落在那光滑的眉毛上。她保持了一会儿这样的姿势。屋里的光线越来越红。她缓缓将脸颊靠在枕头上,贴着他的头发。她没有流泪,这是一次无声的道别。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两只苍蝇在他的下唇上短暂而疯狂地交媾。
然后她起身穿上外套,拿起特纳留给她的斗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她转身锁好房门,把钥匙放进手袋。看守大门的卫兵似乎想拦住她。她道了声晚上好,然后毫不迟疑地推开了他。她立即听见卫兵在大声呼唤附近某个房间里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径直走向山下的小镇。太阳已经落山了,地球仿佛炉边的一堆余烬,正在迅速冷却变黑。绿洲里响起一声鼓点。过会儿花园里或许会有人开始跳舞。欢宴的季节已经到来。她快步走到山脚,丝毫没有左右张望,直奔达乌德·若瑟夫的商店。
她走进店门。借着渐暗的天光,她看到达乌德·若瑟夫站在柜台后面。他探身跟她握了握手。
“晚上好,女士。”
“晚上好。”
“你的行李箱在这里。要我叫个人帮你拎着吗?”
“不,不用。”她说,“至少现在不用。我来跟你说几句话。”她转头看了看背后的门,但他没有注意。
“不胜欢迎。”他说,“请稍等。我给你拿张椅子,女士。”他从柜台后取出一张折叠椅放到她身旁。
“谢谢。”她道了谢,但却没有坐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离开斯巴的卡车。”
“啊,去厄尔加阿的车。这里没有定期的班车。昨晚倒是来了一辆卡车,但他们今天下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下一辆车什么时候来。不过布鲁萨尔上尉总能提前至少一天得到消息。你去跟他打听,比谁都准。”
“布鲁萨尔上尉,啊,我明白了。”
“还有你丈夫,他好点了吗?他觉得牛奶好喝吗?”
“牛奶。对,他觉得很好喝。”她说得很慢,这些话听起来竟如此自然,她不由得有点惊讶。
“希望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已经好了。”
“啊,那就太好了!”
“是的。”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达乌德·若瑟夫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尽管开口,女士。”他殷勤地说。她感觉到他在黑暗中鞠了一躬。
“这可是个大忙。”她警告道。
达乌德·若瑟夫觉得她可能是想借钱,于是他一边哐当当地把几样东西放在柜台上,一边说:“但现在天都黑了。请稍等,我先把灯点上。”
“不!请别点灯!”姬特恳求。
“可是我们都看不到对方了!”他表示反对。
她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但是请不要点灯,求你了。我现在就想请你帮这个忙。今晚能让我在你家过夜吗?”
达乌德·若瑟夫吓了一大跳——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松了口气。“今晚?”他反问道。
“是的。”
短暂的沉默。
“您一定能理解,女士,您愿意到我家做客,我们感到蓬荜生辉。但寒舍浅陋,恐怕您住得不舒服。您知道,穷人的家肯定比不上旅馆或者军事哨所……”
“但我既然开口请你帮忙,”她略带责备地说,“那就是说我不在乎这个。你觉得我会介意?我在斯巴一直都睡的地板。”
“啊,那在我家肯定不会这样。”达乌德·若瑟夫卖力献着殷勤。
“就算睡地板我也高兴。随便在哪儿都没关系。”
“啊,这可不行!不,女士!我不会让你睡地板!无论如何!”他抗议道。他正打算擦亮火柴点灯,她再次按住他的胳膊。
“听着,先生,”她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在吐露什么阴谋,“我的丈夫正在找我,但我不想被他找到。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今晚不想见到他,就这么简单。我想你老婆一定能理解。”
达乌德·若瑟夫大笑起来。“当然!当然!”他一边笑一边关了店门上好门闩,然后擦亮一根火柴高高举了起来。借着火柴的微光,他领着她穿过一间黑漆漆的里屋走进小院。天上的星星已经开始出现。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你可以睡这儿。”他推开门走进屋里,又擦了根火柴:眼前是一间凌乱的小屋,松垮垮的铁床上搁着一张床垫,床垫上散落着一堆堆细刨花。
“但愿这不是你的房间吧?”火柴灭了,她探询地问道。
“啊,不是!我们的房间里还有一张床,我和我老婆。”他的声音有些自豪,“我哥哥从哥伦布-贝沙尔过来的时候就住这里。他每年会到我这住一个月,有时候更久一点。等等。我去拿盏灯来。”他走开了,她听到他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很快他就拿来了一盏油灯和一个装水的铁皮小桶。
灯光下的小屋显得更加凄凉。她甚至觉得自从这幢房子的泥墙糊好以后,这间屋子里的地就从来没人扫过,到处都是干硬结块的泥巴,随时间流逝渐渐变成细灰……她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老婆想问问你吃不吃面条。”达乌德·若瑟夫说。
“可以,当然。”她一边回答,一边望向洗手台上剥落掉漆的镜子,但镜子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照不见了。
“那就好。你瞧,我老婆不会说法语。”
“是吗。那只好请你帮我翻译了。”
店外传来沉闷的敲门声。达乌德·若瑟夫道了句歉,转身穿过院子。她关上门,发现没有钥匙,只好站在那儿等着。要塞的卫兵要跟上她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很怀疑当时他们有没有反应过来。她坐在变了形的铁床上,盯着对面的墙壁。油灯冒出的烟柱辛辣呛鼻。
达乌德·若瑟夫家的晚饭糟糕透顶。炸得奇形怪状的面团浸透了油,端上来已经冷了,肉软塌塌的,面包受了潮,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还敷衍着夸了几句,结果主人又给她添了不少食物。吃饭期间她看了好几次表。现在特纳应该已经去了公园,要是等不到她,他肯定会直接去要塞。到那时候,麻烦就来了,达乌德·若瑟夫明天铁定会从顾客嘴里听到消息。
达乌德·若瑟夫太太热情地打着手势劝姬特多吃点,她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客人的盘子。姬特望着桌子对面的女主人笑了笑。
“请转告太太,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是很饿,”她告诉达乌德·若瑟夫,“不过我想带点儿东西回房间等会儿再吃。要是能来点面包就再好不过了。”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他说。
她回房以后,达乌德·若瑟夫太太送来了一盘堆得冒尖的面包。她谢过主人,道了晚安,但女主人似乎不打算走,显然她很好奇姬特的旅行箱里装了什么东西。姬特打定主意绝不在她面前打开箱子,不然那些千元大钞的事儿很快就会传遍斯巴。她假装不懂女主人的意思,只是拍了拍箱子点头微笑,然后转而说起那碟面包,再三道谢。但达乌德·若瑟夫太太的眼睛一直在行李箱上打转。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扑打翅膀的声音。达乌德·若瑟夫拎着一只肥硕的母鸡走了进来,他把鸡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
“它能帮你对付害虫。”他指指母鸡解释道。
“害虫?”姬特没听明白。
“不管蝎子从哪儿冒头——咔嚓!都会被它吃掉!”
“啊!”她假意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女士有点紧张。有了我们这位朋友,你就会感觉好一点。”
“今晚我困极了,”她说,“什么事儿我都紧张不起来。”
他们相当正式地握了握手。达乌德·若瑟夫推搡着妻子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母鸡在地上的灰里扑腾了一会儿,然后蹿上洗手台的横档就再也不动了。姬特坐在床上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烟气。她一点也不焦虑——只是下意识里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些荒唐可笑的摆设。她站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远处不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她穿上外套,在衣兜里塞满面包,坐下来继续等待。
她时而发出一声长叹,又起身把烛芯调短了一点。表针指到十点的时候,她又站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开了门:院子里洒满了月光。她退回房间里,抓起特纳的斗篷铺到床上,扬起的灰尘激得她差点儿打了个喷嚏。她拎起手袋和行李箱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穿过店堂里间的时候,她绊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于是她把脚步放得更慢。终于走进了外间的店堂,她伸出左手摸索着柜台绕了出去。她费了不少劲才拉开了简单的门闩,结果还是弄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她赶紧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亮得出奇——行走在街道上,银白的光辉竟像阳光般刺眼。“谁都能看见我。”但周围空寂无人。她径直走向镇子边缘,星星点点的绿意开始出现在房屋的庭院里。下方,在那棕榈树冠投下的庞大阴影中,鼓声仍未停歇。声音来自绿洲中央的黑人村寨。
她拐进一条笔直的长巷。巷子两侧都是耸立的高墙,墙后传来棕榈树簌簌的声音和潺潺的水声。墙根下偶尔会出现一堆白色的干棕榈树枝,每次她都以为那是个坐在月光下的男人。巷道朝着鼓声的方向转了个急弯,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场上,无数小小的沟渠和引水槽纵横交错伸向四面八方,看起来就像一套非常复杂的玩具铁路。再走几步就到绿洲了。她挑了一条最窄的巷子,因为她觉得这条路应该会绕过村寨。她重新走进高墙之间,沿着七弯八拐的巷道继续向前。
鼓声愈加响亮:现在她能听到有人在和着鼓声的节奏哼唱,循环往复都是同一段调子。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人还不少。走到阴影浓重的地方时,她偶尔会停下来倾听,唇边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小手提箱变得越来越重,她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换手,但她不想停下来休息。她时刻准备着转身回头寻找另一条巷子,以免自己不小心闯进村寨里面。有时候鼓声听起来近在咫尺,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弯弯扭扭的墙壁太多,树木又是那么浓密。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觉得那鼓声就在身边,可能只隔着一道墙壁和几百英尺宽的花园,但下一刻她又听到鼓声渐行渐远,几乎淹没在风吹动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中。
潺潺的水声无所不在,让她突然觉得很渴。冰凉的月光和轻轻晃动的树影驱散了一大半渴意,但她还是很想被水簇拥。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豁口,她一眼就望到了花园里面:一棵棵棕榈树优雅地伸向天空,树下是一大片池塘。她站在那里盯着平静无波的暗沉水面,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本来就想洗个澡,还是看到池塘才生出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池塘就在那里。她钻进那道豁口,把手提箱放在挡路的土堆下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她发现自己一走进花园就脱掉了衣服,行动的速度竟远超意识,这让她觉得有些惊讶。她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小心,”一部分的她在说,“悠着点来。”但每次她喝多了酒的时候,发出警告的也同样是这个部分,现在这样的警告已经失去意义。“习惯,”她想道,“每次想找点乐子的时候,我总会约束自己,而不是顺其自然。”她踢掉便鞋,赤身裸体地站在阴影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她环顾寂静的花园,觉得周围的景物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突然活了过来,她真切地身处其中,而不是透过窗户张望。生命的鲜活与壮丽赋予人尊严,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虽然早已阔别经年。她走进月光下,缓步踱向池塘中央。池底是滑溜溜的淤泥,最深处的水刚好齐腰。她沉入水中,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我应该再也不会发神经了。”那种紧张感,那样的在乎自己,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有了。
她在池子里泡了很久,冰凉的水亲吻着皮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唱歌。每次弯腰捧水的时候,她总会哼几句没有词的小调。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鼓声已经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水从自己身上滴落到池塘里的声音。她默默地洗完了澡,振奋的心情已经消退,但生命的鲜活感仍盘桓不去。“应该留在这里。”她大声说出心里的念头,迈步走向岸边。她把外套当成毛巾,一边擦干身体,一边蹦跳着御寒。穿衣服的时候,她低低吹起了口哨。不过她经常停下来倾听一两秒,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声,或者鼓声有没有再次响起。风吹过她的头顶,吹过树梢,附近某处隐约传来涓涓的水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突然开始怀疑,也许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许时间跟她开了个玩笑:其实她已经在池塘里泡了好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但她自己却一无所觉。村寨里的欢宴已经结束,人们四散回家,但她甚至没有发现鼓声是什么时候停的。这样的荒唐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弯腰去捡自己刚才放在石头上的手表。但手表不见了,她没法确认时间。她找了一会儿,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手表的消失也是玩笑的一部分。她蹑手蹑脚地翻过土堆拎起行李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然后朝花园里大声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说完她大笑起来,转身翻过墙上的豁口。
她的脚步十分轻快,满心里想着那失而复得的纯然的快乐。她一直知道它在那里,就在某些东西后面,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接受了失去它的现实。现在她找回了生命的快乐,于是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得抓紧它,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巷子变宽了,高墙渐渐被植被取代。她已经走到了干枯的河床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平坦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座座小沙丘。间或有几株垂枝的红柳树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就像沙地上的一大团灰色烟雾。她毫不犹豫地走到最近的那棵树下,放下手里的箱子。绿叶繁茂的枝条围着树干垂落,就像一顶天然的帐篷。她穿上外套爬进帐篷,又把箱子拖了进去。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达阿马尼亚克中尉站在花园里督工,艾哈迈德和几个泥瓦匠正在高高的围墙顶上安装碎玻璃。他太太说了一百次要给自家房子添上这道保险,他就像一个优秀的殖民者那样满口答应却从未付诸行动;现在她快要从法国回来了,他决定办好这件事,给她一个额外的惊喜。一切都很顺利:孩子非常健康,达阿马尼亚克夫人心情很好,月末他就上阿尔及尔去接他们。接下来他们会在那里找家舒服的小旅馆高高兴兴地住上几天——算是二度蜜月——然后再返回布诺拉。
但这些高兴的事情都仅限于他的小世界里。他很同情斯巴的布鲁萨尔上尉,想到那里发生的事情,他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战。多亏上帝慈悲,那一连串麻烦没落在他头上。他甚至还盛情挽留过那对旅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问心无愧。当时他也不知道那个美国人得了病,所以那个男人继续前行,结果死在了布鲁萨尔的地盘上,这事儿完全怨不着他。不过当然,一码归一码,有人死于伤寒固然不幸,但一个白人女性在沙漠里失踪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后者才是所有麻烦的根源。斯巴周围的地形对开着吉普车的搜索队很不友好;此外,那地方一共只有两辆吉普车,而且起初他们并未立即展开搜索,因为另一件事更加紧迫:一个美国人死在了要塞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女人肯定去了镇上的什么地方。他很后悔自己和她缘悭一面。听起来那女人很有意思——一个典型的追求精神生活的美国姑娘。只有美国人才能干出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把生病的丈夫锁在房间里,自己却逃进了沙漠,任由他留下来孤零零地死去。这样的事当然不可原谅,但听说了这件事以后,和布鲁萨尔完全不同,他并没有真正觉得可怕。不过布鲁萨尔是个清教徒,什么事儿都能让他火冒三丈,他自己的生活也无可指摘得令人沮丧。他之所以会讨厌那个姑娘,没准儿正是因为她的魅力干扰了他刻板的平衡;这样的事儿很难得到布鲁萨尔的宽恕。
他再次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见到那个姑娘,现在她已经成功地从地球上消失了。与此同时,想到刚刚回到布诺拉的另一个美国人,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喜欢那家伙,但他不想跟这件事有什么瓜葛,只想置身事外。无论如何,他暗自祈祷那位妻子不要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现在她实际上已经成了公共事件的主角。不过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没准儿她也染上了病,虽然他的确对她有几分好奇,不过想到可能惹上一堆麻烦,还要作无数报告,这点好奇也就无足轻重了。“但愿他们能在那儿找到她!”中尉诚挚地盼望着。
外面响起敲门声,艾哈迈德打开大门。是那个美国人,他每天都要来一趟,盼着能听到新的消息;然而每天都没有新消息,他也变得越来越沮丧。“我知道那个美国人跟他老婆之间有问题,看来这就是他们的问题。”中尉抬起头,看到一脸郁郁不乐的特纳,他不禁这样告诉自己。
“您好,先生。”他愉快地跟客人打着招呼迎了上去,“还是老样子,不过早晚会有消息。”
特纳跟中尉打了个招呼。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理解地点了点头。中尉体谅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和往常一样邀请客人去沙龙里喝一杯干邑。在布诺拉等消息的这几天里,特纳一直靠着每天早上去中尉家里转一圈来振奋精神。中尉天性乐观,跟他谈话很轻松,而且他总是体贴地挑选特纳能听懂的词汇。他家的沙龙光线充沛,令人愉悦,干邑将以上所有元素融合在一起,带来一种愉快的体验;全靠着每天都有这样的体验,特纳的灵魂才没有滑入绝望的井底。
主人喊了艾哈迈德一声,然后领着客人走进屋里。他们面对面地坐下。
“再过两周我就要恢复已婚人士的身份了。”中尉喜气洋洋地说。他有个主意,也许可以给这个美国人介绍一位乌列奈尔姑娘。
“很好,很好。”特纳心烦意乱地答道。愿上帝保佑可怜的达阿马尼亚克太太,他阴郁地想,如果她必须在这个鬼地方度过余生的话。自从波特去世、姬特失踪后,他就恨上了这片沙漠:他隐约觉得正是它夺走了他的朋友。沙漠如此强大,你很容易将它人格化。沙漠的寂静仿佛是在默认自己的确拥有部分意识。(某天晚上布鲁萨尔上尉谈兴正浓的时候,他告诉特纳,哪怕是跟随大部队进入荒野的法国人也会想方设法寻找灯神,即便他们骄傲地拒绝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许人们的确是在利用简单的想象来解释那样的存在,除此以外,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艾哈迈德送来了酒瓶和杯子。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部分是为了打破沉默,中尉开口说道:“啊,对了。生活真是奇妙,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表。事到临头你才能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所有人生哲学都在瞬间崩塌,每个转角都有意外在等你。你朋友到我这儿来控诉可怜的阿卜杜勒卡德尔偷了他护照的那会儿,谁又料得到短短几天后他就会遇上这事儿?”想到这套逻辑可能引起误解,他又补充说:“听到他的死讯,阿卜杜勒卡德尔感到十分痛惜。他并没有对你那位朋友怀恨在心,你瞧。”
特纳似乎充耳不闻。中尉的思绪又散漫地转到了其他方向。“告诉我,”他有些好奇地说,“你有没有尝试过说服布鲁萨尔上尉,他对那位女士的怀疑其实毫无来由?事到如今,难道他还坚持认为他们俩不是真的夫妻?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说了不少针对她的难听话。你给他看莫斯比先生的护照了吗?”
“什么?”特纳觉得自己的法语有点不够用了,“噢,给了。我把那本护照交给了他,让他连同报告一起发给阿尔及尔的美国领事。但他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们俩真是夫妻,因为莫斯比太太答应给他查看护照,事到临头却一走了之。所以他拿不准她的真实身份。”
“但他们的确是一对夫妻。”中尉温和地说。
“当然,当然。”特纳有些不耐烦,哪怕仅仅是谈到这个话题,他也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就算他们不是夫妻,那又如何?”中尉给自己和客人又倒了一杯酒。他察觉了特纳不想再谈这事儿,于是换了个可能不那么容易引起痛苦的话题。特纳没精打采地跟中尉聊着,但心里却一直想着在斯巴参加葬礼的那天。波特的死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虽然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许多,波特真的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以前他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一点呢?),但他觉得还要再过一段时间,等到他完全接受了波特死亡的事实后,他才有余力细细估量自己的损失。
特纳是个感性的人,所以他才对波特的葬礼耿耿于怀;布鲁萨尔上尉坚持要在葬礼上举行宗教仪式,当时他没有坚决反对,现在这事儿却让他的良心备受折磨。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懦弱——他确信波特根本瞧不上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作为波特的朋友,他有责任阻止那场闹剧。确切地说,特纳的确早已提出过异议,说波特根本不是天主教徒——严格说来他连基督徒都不是,所以他自然有权不让那些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但布鲁萨尔上尉态度坚决地回答:“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先生。他死的时候你也不在他身边。你根本不知道他临终时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遗愿。就算你愿意担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强充内行。我是个天主教徒,先生,我也是这里的主官。”于是特纳放弃了。就这样,波特没能如愿被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岩漠或沙海之中,而是被正式地安葬在了要塞后面的基督教小墓园里,还有牧师吟诵拉丁语的经文。在多愁善感的特纳看来,这实在太不公平,但他却毫无办法。现在他觉得自己当时太过软弱,不够忠诚。当他清醒地躺在暗夜里回想起那一天,他总是恨不得奔回斯巴,找个合适的时机闯进墓园,毁掉他们安放在波特坟墓上的那个可笑的小十字架。这样富有仪式感的行动一定能安抚他愧疚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
于是他转而劝慰自己现实一点,现在的头等要事是找到姬特,把她带回纽约。起初他总觉得她的失踪完全是个噩梦般的玩笑,最多再过一周,她一定会重新出现,就像他们坐火车去波西夫那次一样。于是他决心等到那一天。但是直到现在,她仍杳无音信,他终于明白自己还得等上很久很久——也许是永远,如果有必要的话。
他把杯子放到身旁的咖啡桌上,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他们找到了莫斯比太太。”他问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为什么非要等姬特回来。他确信自己没有爱上那个可怜的姑娘。他们之间发生的那点插曲只是出于同情(因为她是个女人)和虚荣(因为他是个男人),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唤醒了征服的贪欲,仅此而已。事到如今,要不是刻意去想,他几乎彻底忘记了两人的那段亲密关系——在他记忆中,姬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她和波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渴望了解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这样一想,他的良心会感觉好过一点;他不止一次地拷问自己,她在斯巴不肯开门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已经向波特坦承了自己的不忠。他热切地盼望她没说那事儿,他不愿再往下想。
“是啊,”达阿马尼亚克中尉说,“你总不能容光焕发地回到纽约,任所有朋友一遍遍追问:‘你把莫斯比太太怎么了?’那就实在太尴尬了。”
特纳暗地里有些畏缩。他的确不能这么做。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不定已经在互相打听消息(因为他已经在三天内先后给波特的母亲发了两封电报,分别报告了这两件不幸的事情,当时他还以为姬特很快就会出现),不过至少这里和纽约相隔万里。他不能面对面地听到他们说:“这么说来,波特和姬特都不在了!”他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只要他在布诺拉待得够久,她早晚会重新出现。
“太尴尬了。”他勉强笑了笑,表示同意。单单是波特的死就够难应付了。一定会有人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把他弄上飞机,随便去哪儿找家医院吗,至少能去阿尔及尔吧?要知道,伤寒发展得可没那么快。”那他只好承认自己丢下他们一个人跑了,因为他“消受”不了这片沙漠。不过他也不必担负所有罪责,波特自己太过大意,他出发前竟然什么疫苗都没打。但要是他丢下生死不明的姬特自顾自回到纽约,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当然。”中尉善解人意地说。要是那位失踪的美国女士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了,那他们多半会把她送到布诺拉来,因为特纳就在这里……中尉不由得又想起了这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他们能不能找到她,其实跟你在不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话音刚落中尉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我当然知道。”特纳的反应十分激烈,“但我还是要留下来。”这件事到此为止,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中尉提议哪天晚上一起去保留区玩玩。“改天吧。”特纳没精打采地回答。
“你需要一点儿消遣。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我正好认识一个女孩——”中尉的话戛然而止,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方面的事情说得太露骨往往适得其反。没有哪个猎人喜欢别人把早就物色好的猎物放到自己面前,哪怕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得手。
“好的,好的。”特纳心不在焉地敷衍。
很快他就起身告辞。明天早上他还会回来,后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也同样如此;直到某天清晨,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会在门口欢迎他的到来,然后神采奕奕地告诉他:“终于,我的朋友!终于有好消息了!”
走在花园里,他低头看着被烈日烘烤的裸露的土地。硕大的红蚂蚁张牙舞爪地在地上匆匆跑过。艾哈迈德在他身后关上大门,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客栈。
接下来他会去厨房旁边闷热的小餐厅吃午饭,再喝一整瓶桃红葡萄酒来帮助消化。然后在酒精和热浪的熏陶下晕乎乎地上楼回房,脱掉衣服躺到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西斜,院子里的石头不再像正午那样亮得刺眼。在村庄间闲逛总会让他的心情愉快一点:山顶的伊盖尔姆光鲜明亮,山谷里的本尼伊斯古恩人多热闹,塔季穆特粉红的露台和蓝色的房子别具特色,广阔的棕榈园里,镇民们用红色的泥巴和灰色的棕榈树叶修建的乡村豪宅看起来就像玩具,井架的吱呀声仿佛永不停歇,窄渠里潺潺的水声滋润着干燥的土地和空气。有时候他只是信步走到布诺拉的大市场,坐在市场边缘的拱廊下观摩人们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买卖双方都使尽浑身解数,就差真的哭了出来。有时候他很看不起这些可笑的小人物,觉得他们并不真实,严格说来都不能算是地球居民。有时候他也讨厌那些孩子柔软的小手,因为他们常常无意间抓到他的衣服,或者在拥挤的街头撞到他身上。起初他以为他们是扒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些孩子不过是推他一把借力,好在人群中走得更快,就像推一棵树或是一堵墙,于是他更是觉得不胜其烦,每当遇到这样的小孩就粗暴地一把推开。那些孩子个个都有淋巴结核,而且大部分都秃着头,黝黑的头顶上结满了溃疡留下的疮疤,惹得苍蝇嗡嗡飞舞。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不那么紧张,他会坐在街边看着安详的老人在市场里慢慢穿行,想着要是自己到了那般年纪也能保持这样的尊严,那么这辈子就算没有白过。他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不用多想,他自然觉得他们的生活一定相当不错。
晚上他常跟阿卜杜勒卡德尔一起坐在沙龙里下棋,客栈主人出棋很慢,但绝对不容小视。每天晚上的小聚让他们俩成为了密友。等到夜深人静,客栈的仆佣熄灭所有灯火,只留下棋盘角落那盏灯的时候,他们偶尔会一起喝杯潘诺酒。喝完以后,阿卜杜勒卡德尔总会带着阴谋得逞似的微笑清洗杯子收拾妥帖,以免被人发现他喝了酒。然后特纳独自上楼,陷入沉睡。他会在日出时醒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说不定今天——”八点他会穿着短裤到露台上晒太阳——每天他都在这里一边吃早餐喝咖啡,一边学习法语动词。接下来,对新消息的期盼会让他心痒难忍,逼得他不得不动身去中尉家问个究竟。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在迈萨德周边逛了一大圈以后,莱尔母子来到了布诺拉。那天早些时候,另一群坐着吉普车来的法国人也在客栈里住了下来。午饭时分,特纳听到了那辆梅赛德斯熟悉的轰鸣。他现在没心情强迫自己跟他们虚与委蛇,他跟那对母子不过是点头之交,部分是因为他们把他捎去迈萨德以后没两天就走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不打算跟他们深入交往。莱尔太太是个肥胖尖酸的长舌妇,埃里克则是个被宠坏了的娘娘腔,一把年纪了还像没长大。这就是他对他们的观感,而且他不觉得这样的印象还有可能改变。护照的事儿他倒是没疑心到埃里克身上,他以为是某个土著干的,说不定他们刚到艾因科尔发就被盯上了,没准儿那些人跟驻扎在迈萨德的外籍军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会儿他听见埃里克正在前厅里压低声音说:“噢,母亲,怎么办?那个叫特纳的家伙还赖在这儿没走。”年轻人显然看到了柜台上面的房客表,结果当妈的像演戏一样压低声音(但依然能听到)训斥道:“埃里克!你这个蠢货!闭嘴!”他赶快一口喝掉咖啡,毫不犹豫地从侧门走进令人窒息的阳光下,想趁他们吃午饭的时候溜回自己房间,免得跟他们打照面。这一点他好歹是做到了。然而就在他睡午觉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片刻之后他才清醒过来。他一打开门就看到了阿卜杜勒卡德尔满怀歉意的笑容。
“如果不太打扰的话,能麻烦你换个房间吗?”客栈主人问道。
特纳问他原因。
“现在只有两间空房,而且恰好就在你的左右两边。今天来了一位带着儿子的英国女士,她想让儿子住在隔壁房间,因为她很怕孤单。”
那个女人居然会怕孤单,虽然特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还是咕哝着说:“好吧,反正每个房间都差不多。你派人上来帮我搬东西好了。”阿卜杜勒卡德尔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孩很快就来了,他们打开特纳房间与隔壁之间的门,开始搬运行李。东西还没搬完,埃里克就走了进来,一看到特纳,他立即站住了。
“啊哈!”他喊道,“多么让人愉快的偶遇,哥们儿!我还以为你这会儿已经到了廷克巴图。”
特纳说:“你好,莱尔。”虽然埃里克就站在他面前,但他还是不想正眼看他,更不想跟他握手。之前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对这孩子的厌恶竟有这么强烈。
“请务必原谅我母亲的心血来潮。路上她累坏了。从迈萨德到这里的弯路多得要命,现在她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
“真是不幸。”
“你能理解我们让你换房吧。”
“嗯,没关系。”听到自己言不由衷地说着客气话,特纳十分恼火,“等你们走了我再搬回来好了。”
“噢,那是当然。最近你联系过莫斯比夫妇吗?”
埃里克跟人说话的时候总爱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看,他似乎觉得对话本身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眼神和表情中隐藏的言外之意。比如说现在,特纳就觉得他探询的眼神非常过分。
“嗯,”特纳强迫自己回答,“他们很好。恕我告退,我得回去补会儿眠,刚才他们吵醒了我的午觉。”他穿过房门走进隔壁屋子。等到男孩们搬完了行李,他锁好门躺到床上,但却怎么都睡不着。
“上帝啊,那家伙真是个活脱脱的蠢货!”他大声说道,然后突然对自己的妥协感到愤怒,“他们以为自己是哪根葱?”他希望莱尔母子不要追着他打听姬特和波特的消息,否则他只能被迫吐露实情,但他实在不愿意把莫斯比夫妇的悲剧告诉那两个人,他们表达同情的方式让人难以消受。
傍晚时分他从沙龙外经过,看到莱尔母子坐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喝茶。莱尔太太正在炫耀她以前拍的几张照片,她把照片摆在长沙发的硬质皮靠垫上,非要送一张给阿卜杜勒卡德尔挂在墙上的古董枪旁。看到特纳犹犹豫豫地出现在门口,她立即站起来表示欢迎。
“特纳先生!我太高兴了!见到你真是个惊喜!你真走运,早早离开了迈萨德。或者应该说明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在那附近游玩的时候,天气真是糟糕透顶!噢,太可怕了!当然,我还得了疟疾,不得不卧床休息。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走不了了。当然,埃里克干的那些蠢事儿更是火上浇油。”
“很高兴又见到了你。”特纳说。他以为在迈萨德已经永别了这对母子,现在他发现自己连保持礼貌都很困难。
“明天我们打算开车去看几处非常古老的加拉曼迪克遗址,你一定得去。那里的景象肯定动人心魄。”
“你真好心,莱尔太太——”
“来喝茶吧!”她一边嚷嚷一边拉住他的袖子。
但他还是婉谢告辞了。他去了棕榈园那边,在树荫掩映下的围墙之间走了好几英里,感觉自己被困在了布诺拉。不知为何,看到莱尔母子以后,他突然觉得姬特归来的希望变得无比渺茫。日落时他开始往回走,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门缝下面塞着一份电报,淡紫色墨水写就的潦草字迹几乎无法辨认。电报是达喀尔的美国领事发来的,之前他已经给那边发了很多电报,这封便是回电之一:凯瑟琳·莫斯比无音讯若有即告。他把纸片扔进垃圾桶,颓丧地在姬特的行李上坐了下来。这里面有几个箱子是波特的,现在它们都是姬特的财产,然而事到如今,这些箱子都堆在他的房间里,等待主人重新出现。
“这一切还要持续多久?”他问自己。他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无论做什么都感觉魂不守舍。继续等待姬特出现在撒哈拉之外的某处,这无疑是目前最正确的选择,但要是她永远不出现呢?要是——他必须直面这样的可能——要是她已经死了呢?他的等待总要有个尽头,有个离开的最后期限。然后他看到自己走向东区五十五街休伯特·戴维的公寓,那是他初次见到波特和姬特的地方。他们所有的朋友都在:有人喋喋不休地表示同情,有人愤愤不平,还有人有些自命不凡,仿佛洞悉一切,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但脑子转得飞快。有人会觉得这是史诗般的浪漫篇章,悲剧不过是其中的插曲。但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想见。他在这里待得越久,那样的场面就越不可能发生,他可能受到的指责也越少——必然如此。
那天晚上下棋的时候他的心情不太好。阿卜杜勒卡德尔看他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提议不玩了。他一边高兴今天能早点睡,一边担心自己会不会认床。他跟主人道了晚安,然后慢慢爬上楼梯,觉得自己肯定得留在布诺拉过冬了。这里的生活费用很便宜,他的钱还够花。
一走进房间,他立即发现通往隔壁的房门开着。两个房间里都点着灯,一朵更小更亮的灯火正在朝他的床边移动。埃里克·莱尔站在床尾,手里抓着一个电筒。有那么一秒钟,他们谁都没动。然后埃里克故作镇定地说:“嗯?是谁?”
特纳关上身后的门走向床边,埃里克退到墙角,举起手电照向特纳的脸。
“你——我该不会是走错房间了吧!”埃里克假笑一声,但听起来毫无底气。“从你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真的走错了!太难为情了!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就说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怎么有点不对头。”特纳一言不发。“我一定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这边,因为中午我的行李还放在这里。上帝啊!我累得都快神志不清了。”
特纳向来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他从不多疑,所以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差点儿真的信了埃里克可怜兮兮的独白。他正想说:“没关系。”然后他不经意间往床上瞥了一眼。波特的随身手提箱摊开放在床上,里面一半的东西堆在旁边的毯子上。
特纳慢慢抬起头来。与此同时他暴怒地探身向前,吓得埃里克打着哆嗦惊恐地喊了一声:“啊!”特纳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床尾逼向墙角,埃里克吓得目瞪口呆。
“你这个婊子养的狗杂种!”他伸出左手一把攥紧埃里克的前襟来回摇晃,然后向侧面退开一步留出距离揍了他一拳。他打得不是很重,但埃里克还是向后一仰跌回墙角,然后他一直靠在墙上,就像整个人都瘫痪了一样,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紧盯着特纳的脸。看来这位年轻人不打算再辩解或者反抗,特纳上前一步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似乎打算再揍他一拳。就在这时候,埃里克粗重的喘息声突然化作了呜咽,他直勾勾地盯着特纳,口齿清楚地低声说道:“揍我吧。”
这句话激怒了特纳。“乐意效劳。”他回答,然后迅速满足了埃里克的愿望,揍得比刚才更狠——看起来的确狠得多,因为埃里克摔倒在地上,然后再也不动了。他嫌恶地低头看了看那张蠢胖的白脸,然后把东西放回波特的手提箱里,关好箱子,站在原地试图理清思路。片刻之后,埃里克在地上扭动着呻吟起来。他把年轻人抓起来拽到隔壁门边,然后一把把他推了出去。他“砰”的一声甩门上锁,隐隐觉得有些恶心。他反感任何暴力——自己的尤甚。
莱尔母子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不过那张照片在长沙发上方的墙上挂了整整一个冬天,那是一张富拉尼背水工的特写,工人浑身黝黑,背景是著名的杰内红色清真寺。
[1]保罗·瓦勒里(Paul Valery, 1871—1945),法国诗人、作家。
[2]Zaouia,一种兼做学校、诊所、客房、祈祷处所的伊斯兰教设施。
[3]Fondouk,北非地区为商旅、牲畜提供的住所,牲畜住楼下,商旅住楼上。

卷三 天空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你必然到达那个点。
——卡夫卡

第二十六章
一睁开眼,她立即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她拽过外套裹住双腿,轻轻颤抖,心里什么都没想。她的脑子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需要休息。光是躺着就已经很好,存在于这里,不必问任何问题。她很清楚,要是愿意的话,她立即就能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努力。但她不愿掀开此刻与过往之间的那层黑帘,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她绝不会拉开那道帘幕,凝望昨日的深渊,再次陷入它带来的悲伤与懊悔。此时此刻,失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她坚定地扭转思绪,拒绝去细想,用尽所有力气在自己与过去之间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藩篱。就像昆虫总会不断把茧织得更厚更牢,她的头脑也会不断强化这堵高墙来保护自己的弱点。
她静静地躺着,双腿蜷缩在身下。沙子很软,但它的凉意渗透了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这么一直发抖了,于是她从枝叶织成的帐篷下面爬了出来,在树下来回走动取暖。空气凝滞如死,没有一丝风,但夜越来越凉。她嚼着面包,走动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每次回到那棵红柳树前,她都尝试着钻回枝条下睡觉,但直到第一缕晨光出现,她还是清醒得很,浑身暖意洋洋。
清晨或黄昏的沙漠风景最美。在这朦胧的光线下,距离仿佛消失了:看起来很近的山脊可能实际上非常遥远,在这一成不变的荒野中,任何细节变化都格外显眼。白日的降临必然会带来变化,只有等到天色大亮,旁观者才会错觉眼前的景象仿佛昨日重现——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一天又一天,但眼前的一切仍亮得刺眼。姬特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周围小沙丘温柔的曲线,望着明亮的晨光从沙海尽头的岩山背面喷薄而出,但她身后的棕榈树林仍笼罩在夜色中;在这一刻,她知道今天与昨天不同。哪怕等到天色大亮,那轮硕大的太阳升到头顶,沙子、树和天空逐渐恢复白日里熟悉的面容,她仍坚信今天是新的一天,与过往截然不同。
一支由十多头骆驼组成的商队从远处迤逦朝这边走来,骆驼背上的羊毛袋子装得鼓鼓囊囊。几个男人牵着骆驼走在牲畜旁边,队尾有两个人骑在高高的单峰驼背上。在鼻环和缰绳的装饰下,那两头骆驼的表情似乎比前面的同伴更加目空一切。她一看到那两个男人就知道自己会跟他们走,这样的确信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力量:她不再去感受征兆,而是亲手制造征兆,她就是征兆。尽管刚刚发现了新的可能,但她却不太惊讶。她拦住商队的去路,挥手喊了几声。还没等骆驼停步,她已经跑回树下拖出了自己的箱子。她的举动惊得两位骑士面面相觑。他们跳下骄矜的单峰驼,凑上前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因为她的姿态不容置疑,散发着极度的自信,没有一丝犹豫,所以当她很自然地把行李箱递给一个步行的男人让他放到最近的那头骆驼背上,商队的主人完全没有表示反对。男人回头望了主人一眼,发现主人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他指挥着嘴里永远嚼着什么的骆驼跪下来,给它加上了新的负担。两名骆驼骑手默默看着她走到队伍末尾朝两人中更年轻的那个伸出手来,用英语说道:“上面有我坐的位置吗?”
骑手笑了。他引着自己的单峰驼跪了下来,她侧坐在骆驼背上,离身后的男人只有几英寸。坐骑起身的时候,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免得她掉下去。两名骑手大笑着简单交换了几句评论,然后沿着干涸的河床继续前行。
不久后他们离开河谷拐进了一片砾石满地的荒野。前面是黄色的沙丘,顶着灼热的太阳,他们慢慢爬上丘顶,又缓缓走进谷底,如此周而复始——男人的手一直在她腰间游走。她对现在的状态没有任何疑虑,她满足于这样完全放松地看着一成不变的温柔风景从身边经过。
确切地说,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动,也许现在他们行走其上的陡峭丘顶正是很久以前走过的那座,不用问去哪儿,因为现在他们就身在无名之地。这些感触在她心中掀起了轻微的波澜。“难道我已经死了?”她问自己,但她完全不觉得痛苦,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死。既然她还能问自己:“这里有什么东西吗?”然后回答:“有。”那她肯定还活着。这里有天空,有太阳,有黄沙,还有单峰驼恒久不变的缓慢脚步。最后她又想起来,就算那个时刻真的到来,她无法再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只要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仍摆在她面前,她依然可以确认自己还活着。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安慰。然后她开始振奋起来;她向后靠在男人身上,蓦然察觉自己现在很不舒服。一定是因为她的腿太久没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逼得她不断调整姿势,在骆驼背上扭来扭去。骑手加大了胳膊上的力度,然后跟同伴说了几句话,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等到阳光最炽烈的时候,他们望见了一片绿洲。沙丘逐渐化为平坦的原野。在那被强光照得发灰的地平线上,几百棵棕榈树看起来只是一条颜色略深的细线——当你的视线落到它上头的时候,那条线的粗细会发生变化,看起来就像缓缓流淌的液体:先是变宽,然后变窄消失,紧接着那条仿佛铅笔画就的细线又会悄然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她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从铺在单峰驼背上的外套兜里掏出一片面包。
“Stenna,stenna.Chouia,chouia.”男人说道。
很快有个孤零零的东西从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中突兀地分了出来,它拔地而起,仿佛凭空出现的灯神。片刻之后它又矮了下去,原来那不过是独自长在绿洲边缘的一棵棕榈。他们默默地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了那片树林中。水井边围着一圈矮墙,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有人生活的迹象。棕榈树长得稀稀拉拉,灰多于绿的树枝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投下的树荫少得可怜。卸完货以后,骆驼依然趴在地上,似乎很高兴能休息片刻。仆人从辎重里取出巨大的条纹地毯,一套镍制茶具,还有用纸裹着的面包、椰枣和肉。骑手取出一个带木塞的黑色羊皮水壶,他们三个人都喝了一点;骆驼和仆人们似乎能喝点井水就很满足。她坐在毯子边缘,靠在一棵棕榈树上,看着仆人们从容不迫地准备餐点。开饭后她吃得狼吞虎咽,觉得所有东西都美味无比。但两位主人还嫌她吃得不够多,她早就撑得吃不下了,他们还在不断劝她再吃。
“Smitsek?Kuli!”他们会这样对她说,然后把小块的食物举到她面前;年轻的那个试图把椰枣塞到她嘴里,但她大笑着摇了摇头,任由枣子朝地毯上跌落,对方迅速接住它,然后自己吃了下去。仆人们从辎重里取出柴火烧水煮茶。等到大家都吃饱喝足——茶泡了一遍又一遍——已经到了半下午。天上的太阳依然灼热。
仆人们把另一条毯子铺在两头单峰驼旁边,骑手们示意她跟他们一起在牲畜投下的影子里躺一会儿。她顺从地走到他们指的位置,在两个人中间躺了下去。年轻的那个立即抓住她,粗鲁地将她抱在怀里。她喊了一声想坐起来,但他不肯放手。另一个人厉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指指那些牵骆驼的仆人,他们正靠着井边的矮墙,努力忍着脸上的笑意。
“Luh,贝尔卡西姆!Essbar!”他一边摇着头低声呵斥,一边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自己黑色的络腮胡。名叫贝尔卡西姆的年轻人很不满意,但是因为他还没长胡子,所以不得不听从年长者明智的建议。姬特坐起来抚平裙子,望着年长的男人说了声:“谢谢。”然后她试图从他这边爬出去,好让他隔在自己和贝尔卡西姆之间,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倒在毯子上,摇了摇头。“Nassi.”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她睡觉。她闭上双眼。热茶让她昏昏欲睡,贝尔卡西姆也没再骚扰她,于是她完全放松下来,陷入了彻底的沉睡。
她很冷。周围一片漆黑,她背上和腿上的肌肉都在疼。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毯子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月亮还没有升起,牵骆驼的仆人在不远处生了堆火,虽然篝火烧得正旺,他们仍在不断往里面丢整条的棕榈树枝。她重新躺了下来,仰望头顶的天空,每当新的树枝被投入火堆,火光就会映红高处的棕榈树冠。
年长的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毯子旁边,打着手势叫她起来。她听话地跟着他在沙地上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丛棕榈后的一块小洼地里。贝尔卡西姆坐在白色的毯子上,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影子,他面朝的显然是月亮即将升起的方向。年轻的男人伸出手抓住她的裙子扯了一把,她立足不稳,一下子摔倒在他身边。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已经再次被他拥入怀中。“不,不,不!”她喊叫着拼命向后仰头,明亮的星星从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但他密不透风地箍住了她,他是那么强大,她完全拧不过他。起先她浑身僵硬,愤怒地喘着粗气试图抵抗,但却根本无力抗衡;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只好任他摆布。她立即感觉到了他的嘴唇和唇间的气息,甜蜜清新一如孩提时春日的清晨。他坚定的怀抱中有种类似野兽的东西,深情,感性,毫无道理——尽管温柔但却带着不惜赴死的决心。她孤身一人待在一个广阔而蒙昧的世界里,但这孤单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她意识到有个亲切的肉体与她同在。她发现自己逐渐对他产生了感情:他所做的一切,他那无与伦比的细致体贴,全都是为了她。他的动作完美地融合了温柔和粗暴,为她带来极致的愉悦。月亮升了起来,但她没有看见。
“Yah,巴尔卡西姆!”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催道。她睁开眼:另一个男人站在毯子旁边,低头看着他们。月光照亮了他鹰隼似的脸。一丝不愉快的直觉悄悄告诉她会发生什么。她绝望地抓住贝尔卡西姆,拼命亲吻他的脸。但片刻之后,另一头野兽来到她身旁,咻咻喘着粗气,野蛮而陌生。没有人在意她的哭喊。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贝尔卡西姆,他慵懒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月光映出了他高耸的颧骨。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他脸庞的轮廓,从额头到优雅的脖颈,黑暗中她努力探询着他眼中深重的阴影。那一刻她大声哭喊,旋即化为低低的抽泣,因为他隔得这么近,她却触摸不到他。
那个男人的爱抚唐突无礼,动作粗暴野蛮,令她难以忍受。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来。“Yah latif!Yah latif!”他咕哝着慢慢走开。贝尔卡西姆轻笑两声,走过来躺在她身边。她试图用眼神传达责难,但她知道这没有用,就算他们语言相通,他也永远无法理解她。她捧着他的头。“你为什么要容许他这样做?”她仍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Habibi.”他喃喃说道,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她又高兴了一会儿,仿佛漂浮在时间之上。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抚摸他,于是她的动作变得格外温柔。似乎从一开始她的每一个动作就已蓄势待发,到最后终于化为现实。又过了一会儿,圆月渐渐升到头顶,在夜空中显得小了许多,她听到篝火那边传来笛声。年长的商人再次出现,他暴躁地喊着贝尔卡西姆,年轻人报之以同样暴躁的回答。
“巴拉卡!”年长者喊了一声就走开了。片刻之后,贝尔卡西姆满怀歉意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她没有徒劳地挽留。很快她也站了起来走向火堆,篝火已经奄奄一息,仆人们在火堆上架了几块烤肉。他们默默吃着,谁也没有说话。没过多久,辎重又重新收好放到了骆驼背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已近午夜,商队回归原路,沿着前一天的方向继续走向高高的沙丘。这次她穿上了出发前贝尔卡西姆扔给她的兜帽斗篷。寒冷的夜空格外清澈。
他们一直走到半上午,然后在沙丘间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停了下来。商队休息了一整个下午,夜幕降临后,两位商人又在营地外先后跟她做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一路向南穿越沙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热一点。上午他们在热不可耐的阳光下痛苦地跋涉,下午她留在贝尔卡西姆身边享受几个小时的柔情(她已经不再为另一个人的小插曲而烦恼,因为贝尔卡西姆一直站在旁边),到了晚上,渐亏的月亮照着驼队穿过仿佛无穷无尽的沙丘和平原,沙丘越来越稀疏,但每一座和前一座似乎都没有区别。
不过,就算周围的景物一成不变,三个人的关系却明显发生了变化:年长者显而易见的欲望正在破坏他们之间简单轻松的关系。下午仆人睡觉的时候,他和贝尔卡西姆经常吵得很厉害。要不是他们的叫喊声总会把她吵醒,她倒觉得自己乐得清闲;虽然他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觉得那个老头不赞同贝尔卡西姆决心要做的一件事情。年长者总是情绪激动地重复同样的长篇大论,似乎是说有一大群人会惊讶于他的决定,他们一定会火冒三丈地坚决反对。贝尔卡西姆总是宽容地笑笑,摇摇头耐心地表示不接受他的意见;年轻人的态度自信而固执,总是激得老头暴跳如雷,但他毫无办法,只能气咻咻地走开几步,过会儿再回来重新发起攻击。但贝尔卡西姆显然下定了决心,无论搭档是恐吓还是警告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与此同时,贝尔卡西姆对姬特表现出了越来越强的占有欲。现在他明显不欢迎老头每晚享受那片刻的愉悦,他之所以还在容忍,只是因为他格外慷慨。每天晚上她都以为他这次一定会拒绝将她拱手交出,但每次老头过来的时候,贝尔卡西姆还是会站起身来,靠在不远处的树下。每一次他的确会咕哝着表示反对,但最终他还是会让自己的朋友占有她,她觉得这可能是旅途中的某种君子协定。
现在,正午时分灼烧大地的已经不仅仅是太阳——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庞大的金属穹顶,时时刻刻散发着炽热的白光。无情的光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天空便是一轮巨日。他们改在晚上赶路,每天黎明便准备扎营,日出时开始休息。沙漠和广袤死寂的乱石荒野被驼队远远地甩在身后。现在,周围已经随处可见昆虫似的灰色植被,矮小的灌木枝条纤细,饱经沧桑的树皮结了一层硬壳,倒像是长在地面上的一个个节瘤,望之令人作呕。暗沉的地貌平坦无比,草木一天比一天繁茂,树上的棘刺越来越坚硬锋利。很快零星的树木开始出现,它们目中无人地矗立在原野上,扁平的树冠投下宽阔的树荫,但在烈日下它们却无法提供任何遮蔽,仿佛一阵无形的轻烟。夜空中没有月亮,空气倒是变得暖和多了。有时候他们在漆黑的村庄里穿行,偶尔有受惊的野兽一溜烟地从前面跑过。她很想知道这些动物在白天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她从未感觉到真正的危险。她时时刻刻都想待在贝尔卡西姆身边,这样的欲望令她饱受折磨,但除此以外,她似乎已不再有别的任何感受。她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过内心的想法,她也习惯了任由身体采取行动,不作任何思考,所以往往要到很久以后,她才会发现自己正在做某件事情。
一天晚上,她叫停了驼队独自去灌木丛里解决一些必须解决的问题,朦胧中一头庞大的动物仿佛正在朝这边靠近,她吓得大叫起来,结果却发现那是贝尔卡西姆。他草草安抚了她一下,然后野蛮地把她推倒在地上跟她做爱,驼队在一旁等待着这场突发事件结束。尽管锋利的棘刺扎进了她全身各处,但她却觉得理所应当,所以在接下来的半个晚上,她一直平静地忍受着痛苦。直到第二天,棘刺仍留在她的肉里,伤口开始化脓。贝尔卡西姆脱掉她的衣服发现了红肿的伤痕,立即大发雷霆,因为这损害了她洁白的身躯,让他兴致大减。那天他没有跟她做爱,倒是逼着她忍痛挑掉了所有棘刺,然后又用黄油涂抹了她的双腿和脊背。
现在他们都在白天做爱,每天早上结束后,他会用毯子盖住她的身体,然后带上一壶水走到几步外,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接下来她也会拿一壶水尽量走远一点,但实际上她经常发现整个营地的人都在看她,因为周围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挡。不过那些牵骆驼的仆人看她的眼神像骆驼一样平和。虽然这个女人早已成为他们热议的话题,但她仍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就像主人扛在肩上那几个装满银子的软皮袋一样神圣不容侵犯。
终于有一天晚上,商队走到了一条经常有人通行的路上。前面远远地出现了一堆火光,他们走到近处,看到那支队伍里的人和骆驼都在睡觉。黎明前他们在一座村庄外停下来吃饭。天亮后贝尔卡西姆走到镇子里,带回来了一堆衣服。姬特还在长满棘刺的灌木投下的树荫里睡觉,但他叫醒了她,把那些衣服铺在毯子上,指挥她脱下旧衣服换上新的。她高兴地脱下自己早已破旧不堪的衣服,穿上柔软的裤子,宽松的背心和飘飘荡荡的长袍,感觉心情越来越愉快。在她走来走去换衣服的时候,贝尔卡西姆一直盯着她看。等她换好了衣服,他招呼她过去,将一条很长的白头巾裹在她的头上,把她的头发完全遮了起来。他坐回原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头再次叫她过去,用一条羊毛腰带缠住她的上半身。腰带绕过她的腋下在背后紧紧地打了个结。她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想让他把它取下来,但他只管摇头。她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男人的衣服,他把她打扮成了男人。她不禁笑了起来;贝尔卡西姆也跟着她笑,然后让她来回走了几圈;每次经过他面前,他都会满意地拍拍她的屁股。她自己的衣服被扔在了灌木丛里,一小时后贝尔卡西姆发现那些衣服被商队里的一个仆人捡了回去,可能是想拿去前面的镇子里卖掉,他立即大发雷霆,命令那个家伙把衣服交出来。年轻的商人让犯错的仆人挖了个浅洞,监督着他把所有衣服就地埋了起来。
她走到驼队里,自出发以来第一次打开自己的手提箱,照了照箱盖里镶嵌的镜子。这几周里她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深棕色,现在她看起来活像个阿拉伯男孩。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她还没欣赏完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贝尔卡西姆就一把抓住她把她拖到了毯子上。他发疯般亲吻爱抚了她很久,一边叫她“阿里”一边快活地大笑。
村里的房屋都是土砌的圆形窝棚,房顶上铺着茅草,看起来格外荒芜。他们三个人把仆人和驼队都留在村外,自己走去小市场里。老头儿买了几袋香料。天气热得出奇,粗糙的羊毛摩擦着她的皮肤,勒在胸口的腰带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晕倒在尘埃里。市场里蹲着的人皮肤都很黑,其中大部分人面容苍老,死气沉沉。一个男人举着一双穿过的便鞋跟姬特说了几句话(她光着脚),贝尔卡西姆立即推开了他,连说带比画地表示自己身边的这个男孩脑子不太灵光,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也不能跟他说话。他们在村里穿行的时候,贝尔卡西姆这样解释了好几次;所有人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一个老妇人抓住姬特的衣服乞求施舍,她的脸和手都被麻风侵蚀得惨不忍睹。她低头一看立即吓得尖叫起来,情不自禁地抓紧贝尔卡西姆寻求保护。他毫不客气地推开老太婆,她踉跄着摔倒在一个乞丐身上;紧接着他狂风暴雨般骂了她一番,最后还怒不可遏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旁观者似乎看得很开心;但跟他们一起出来的老商人摇了摇头。后来他们回到镇外与驼队会合以后,他开始责骂贝尔卡西姆,愤怒地对姬特身上的每一件东西指指点点。但贝尔卡西姆还是嘻皮笑脸,只肯用单字答话。不过这一回老头儿的怒火似乎格外猛烈,她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徒劳的警告,大概从此以后他就不会再管他们俩的事儿了。不过当然,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后,这个人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黄昏时他们再次出发。晚上他们遇到了几次赶着牛的牧人,又经过了两座街上点着灯火的小村。第二天商队休整时,路上的行人一直不绝于缕。那天傍晚,太阳还没下山他们就动身了。等到月上中天,商队走到了一座小山包顶上,脚下不远处,一大片城市的灯火映入眼帘。她仔细倾听男人们的交谈,希望知道那座城市的名字,但却没能如愿。
大约一小时后,他们走进了城门。月光下的城市寂静无声,宽阔的街道空无一人。她意识到刚才在山上看到的火光实际上是在城外,宿营的旅人沿着城墙点起了一堆堆篝火。城里一片死寂,在那堡垒似的大宅高墙后面,所有人都睡着了。不过当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开始卸货,她依然听到单峰驼的嘶鸣中夹杂着不远处传来的鼓声。
一扇门开了,贝尔卡西姆消失在黑暗中,很快屋子里就变得人声鼎沸。仆人们鱼贯而出,将一盏盏电石灯放在刚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货物之间。没过多久,整条巷子就变得跟沙漠里的营地一样熟悉。她靠在大宅的正门旁边,看着男人们忙忙碌碌。突然她在货物堆里发现了自己的手提箱,于是她走上前去把它拎了回来。一个男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跟她说了句什么。她拎着箱子回到刚才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贝尔卡西姆才重新出现。他一出大门就径直向她走来,抓着她的手臂引着她走进了那幢房子。
后来她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之中,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楼梯和拐角,贝尔卡西姆提着的灯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惊鸿一瞥中她看到了平坦的屋顶,月光下漫步的山羊和小小的庭院;有的地方她不得不弯下腰才能钻过去,即便如此,她依然感觉到棕榈木房梁上垂下来的纤维一缕缕扫过自己的头巾。他们爬高下低,左弯右拐,穿过无数间屋子。她还看到两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蹲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火堆旁,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拉着风箱。贝尔卡西姆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她感觉他脚步匆匆,满怀忧虑。他领着她在这片庞大的建筑中穿行,不断深入这座迷宫。她一直拎着自己的手提箱,箱子在她的腿和墙壁之间磕磕绊绊。最后他们穿过一条短短的露天走廊,爬上几级崎岖不平的土砌楼梯,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两个人弯腰钻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他把灯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又从外面锁上了房门。她听到六声离开的脚步和擦燃火柴的声音,然后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她弯着腰站了很久(因为天花板太矮,她根本站不直),听着潮水般蜂拥而来的寂静,不知为何隐约有些害怕,她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就像是她一直在聆听自己内心深处,等待某件事的发生,那个地方已经被她遗忘,但她依然能够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耳畔只有熟悉而微弱的嗡嗡声。她觉得脖子弯得有些酸了,于是她在脚边的褥子上坐了下来,拽过一条有些掉毛的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泥墙的表面被泥水匠的手掌抹得十分光滑,仿佛蕴含着某种柔情。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看,直到灯火燃尽,火焰开始不安地跳动。等到那朵小小的火苗吐出最后一口气息,她这才躺下拉起毯子盖住全身,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没过多久,黑暗中远远近近的公鸡开始打鸣,那声音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第二十七章
每天清晨她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总能看见仿佛正在燃烧的清澈天空;日复一日,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就像某种跟她毫无关系的装置,它自顾自地运行,将她远远抛在后面。要是能遇上一个阴天,她或许还能找回时间感。但每当她望向窗外,看到的总是同一片无云的清澈天幕,永恒而无情地高悬在城市上方。
她的床边有个方形的小窗,纵横交错的铁格子封死了窗口;不远处一堵棕色的干泥墙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从中隐约能望见远处的城市一角。高高低低的平顶建筑就像一个个立方体,无穷无尽地延伸到视线尽头,在尘雾和热浪的遮蔽下,很难说清地平线到底在哪里。尽管阳光十分强烈,但外面的景象看起来却灰扑扑的——虽然什么都亮得刺眼,但却都是灰的。每天早上总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会靠着垫子凝望那片矩形的天空,远处的太阳呈现出钢铁般的黄色,像毒蛇的眼睛一样将她死死钉在原地。每当她收回视线,总是看不清手上沉甸甸的戒指和手镯,那都是贝尔卡西姆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得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有时候她会看到小小的人影在远处的屋顶上晃动,仿佛天空下的一片剪影;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眼中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她会被近在耳畔的声音惊醒,于是她赶快脱下那些银手镯,将它们扔进行李箱里,等待外面的脚步声拾阶而上,门外响起转动钥匙的声音。一个苍老的黑人女奴隶出现在门口,皱巴巴的皮肤像大象一样,她负责每天送来四顿餐点。每次她捧着巨大的铜托盘出现之前,姬特总能听到那双大脚沉重地踩在东边的屋顶上,脚踝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女奴隶进来时总会恭敬地说一句“Sbalkheir”或者“Msalkheir”,然后关上门把托盘递给姬特,蹲在角落里盯着地面等她吃完。姬特从没跟她说过话,女奴隶和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客人是个年轻男子,只有贝尔卡西姆知道真相;要是被家里的女人发现实情,贝尔卡西姆早已用手势生动地向她描绘了她们会有什么反应。
她还没有学会他的语言。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往这方面努力。但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声调变化和某些词语的发音,所以只要耐心一点,他总能设法告诉她一些不太复杂的事情。比如说,她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是贝尔卡西姆的父亲;这一家子来自北方的迈舍里耶,他们在老家还有一幢大宅;贝尔卡西姆和他的兄弟们轮流带领商队往返于阿尔及利亚和苏丹之间。她还知道,尽管贝尔卡西姆还很年轻,但他在迈舍里耶已经娶了一位妻子,在这里也有三个,再加上他父亲和兄弟的女眷,除了仆人以外,大宅里一共住了二十二个女人。她们都以为姬特不过是贝尔卡西姆救回来的一个倒霉的年轻旅人,他在沙漠里差点儿渴死,到现在还没完全康复。
每天下午贝尔卡西姆都会来看她,然后在小屋里一直待到黄昏;他走了以后,她独自躺在黑暗中回味他的热烈与坚持,不禁想到这段时间他的三位妻子一定备受冷落,她们必然已经对这名陌生的年轻男子产生了怀疑和嫉妒,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占用了她们丈夫那么多时间。但每天和贝尔卡西姆共度的那狂野的几个小时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舍不得提醒他要均分雨露,免得激起她们的猜疑。但她没有想到,那三位妻子根本没有被冷落;就算有,她们也猜不到这个男孩就是问题的根源,所以她们从没想过要嫉妒他。不过纯粹是出于好奇,她们还是派了奥斯曼来打探情况,这个淘气的小黑鬼经常一丝不挂地在家里跑来跑去。
于是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奥斯曼钻进了从屋顶通往这间阁楼的小楼梯下面。第一天,他看到奴隶老妇捧着托盘上上下下,下午贝尔卡西姆也进了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理着袍子走了出来;奥斯曼向那几位妻子汇报她们的丈夫跟那个陌生人待了多久,他觉得可能是怎么回事。但她们想知道的其实不是这些。她们感兴趣的是那个男子本人——他长得高吗,皮肤白吗?想到有个年轻的陌生男子住在这幢房子里,她们就不由得兴奋起来;尤其是她们的丈夫还在跟他睡觉,那更是个令人亢奋的消息。她们觉得那人肯定英俊非凡,充满魅力,否则贝尔卡西姆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老奴隶捧着早餐托盘离开以后,奥斯曼从狭窄的楼梯间里爬出来,轻轻敲了敲阁楼的门。然后他转动钥匙,站在敞开的门口谨慎地观察室内,黑色的小脸上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姬特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没穿衣服的小家伙肚子向外凸出,头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让她觉得十分滑稽。小奥斯曼立即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但他只是做了个鬼脸,假装有些害羞。她不知道这么个孩子进入她的房间贝尔卡西姆会不会介意,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对他招手了。男孩咬着指头慢慢走上前来,他的头埋得很低,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却翻起来盯着她看。她穿过房间,关上他身后的门。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咯咯傻笑,翻筋斗,唱荒腔走板的歌,总而言之,做些蠢事来麻痹她。她谨慎地没有开口说话,但却笑了好几回,这让她有些烦恼,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孩快活的嬉闹有些做作,他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她。他滑稽的表演让她乐不可支,但他的眼神却令她暗自警惕。现在他正在倒立着用手走路,重新站直以后,他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活动了一下手臂。突然他蹿到她坐着的褥子旁边,一把抓住她藏在袍子下面的双臂故作天真地说:“Deba,enta.”仿佛是在展现自己的英勇。她一下子警觉起来,猛地推开他不安分的手,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纤细的手臂故意碰了碰她的胸口。她又惊又怒地盯着男孩的眼睛,试图摸清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还在笑着催她站起来一起表演。但她内心的恐惧像马达一样疯狂转动,看着那张龇牙咧嘴的爬虫似的脸,她觉得越来越害怕。她很熟悉这样的情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记忆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切断了她与现实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她在哪里,她到底是谁。她必须向这一侧或那一侧迈出艰难的一小步,才能回到眼下。
或许是因为她盯着墙壁看得太久,奥斯曼有些不高兴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没必要再取悦她:男孩心不在焉地蹦跶了几步就开始朝门口退去,一双眼睛还是毫不畏缩地盯着她看;他似乎完全不相信她,随时准备她会突然翻脸。退到门口以后,男孩用背轻轻顶开房门,然后一下子跳到外面,“砰”的一声关上门飞快地上了锁。
奴隶为她送来了午饭,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眼里一片茫然。老妇人把食物举到她面前试图塞进她的嘴里,但却徒劳无功。于是她出门去找贝尔卡西姆,想告诉他那位年轻的先生不肯吃饭,可能是生了病或者着了魔。但那天贝尔卡西姆去了城市另一头的一位皮革商人家里做客,所以女奴隶根本找不到他。她决心自己解决这件难事,于是她穿过一个院子回到马厩旁边自己的宿舍,把骆驼粪掺到一小碗山羊奶油里,用捣杵小心搅匀。准备完毕后,她把半碗奶油搓成一个团,囫囵吞了下去;然后又从简陋的床边取出一条长长的皮鞭,把剩下的奶油涂在两头鞭梢。老妇人带着鞭子回到阁楼,姬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她关上背后的门,站在原地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开始一边哼着单调重复的曲子,一边慢慢挥舞鞭子。她仔细观察姬特呆滞的表情,捕捉着任何可能的变化。几分钟后,发现姬特完全没有反应,她走到床边,开始在客人头顶挥鞭;与此同时,她拖着脚慢慢踏步,让脚踝上沉重的银环和着嘴里的旋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汗水很快顺着黑脸上的沟壑向下流淌,滴落在衣服和干燥的土质地面上,每一滴汗水落地后都会慢慢洇成一个硕大的圆点。姬特坐在那里,她感觉到了老妇人的出现,也闻到了那股陈腐的气息,她知道屋里很热,也听到了歌声,但这些都跟她无关——眼前的一切就像一段正在消逝的遥远记忆,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某处。鞭梢顺着她的脸庞往下一划,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一圈,涂了油的鞭子灵活地从她面前扫过,蛰得脸上的皮肤有些刺痛,但她还是没动。几秒钟后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脸,同时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喊声并不响亮,但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声音。老奴隶恐惧而困惑地看着她;这位年轻的先生显然中了非常厉害的咒语。她站在那里看着姬特倒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大哭起来。
这时候老妇人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因为害怕贝尔卡西姆回来怪她胡闹,她立即放下鞭子,转身面对门口。门开了,贝尔卡西姆的三位妻子鱼贯而入,她们微微向前低着头,以免蹭到天花板。三个女人浑然没有在意老女人,她们直奔床边一把扯下姬特的头巾,猛地撕开她的上衣,于是她的整个上半身立即裸露了出来。女人们的动作如此猛烈而突然,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内;躺在床上的姬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她立即感觉到鞭子抽在自己的乳房上。她尖叫着伸出手抓住了探到面前的一颗头颅。姬特的手指摸到了对方的头发和柔和的脸部轮廓,她用尽全力拉扯手里抓着的部位,恨不得将它撕碎,但却没能如愿,只是觉得手边湿漉漉的。肩背上的鞭子抽得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听到了别人的尖叫,女人凄厉的声音此起彼伏,某个人的身体压在她的脸上。她张开嘴咬住对方的软肉。“幸亏我有一口好牙。”她这样想着,仿佛能看到这句话里的单词一个个浮现在眼前,就像印出来的一样;她咬紧牙关,觉得自己的牙齿陷入了一大块肉里,这样的感觉十分美妙。她的舌头品尝着略带咸味的温暖血液,殴打带来的疼痛随之减弱。一大堆人涌进屋子,空气中充满了哭泣声和尖叫声。在这一片嘈杂中,她听到贝尔卡西姆正在暴跳如雷地叫嚷。知道他来了,她松开紧咬的牙关,脸上立即挨了狠狠的一拳。周围的声音迅速远去,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正在低声哼唱贝尔卡西姆经常唱给她听的一支小调。
或者唱歌的人是他?她的头是否正靠在他膝上?她是否正伸出手臂,把他的头拉到自己面前?她穿着一条金色的裙子,盘腿坐在一个点了很多蜡烛的大房间里,周围环绕着一大群面带愠色的女人,这中间是否已经过去了安静的一夜,或者好几夜?她孤单单地跟这群人待在一起,有人不断往她杯子里添茶,这样的时刻还要持续多久?但贝尔卡西姆也在,他的眼睛阴沉沉的。她望向他:他像梦游的人一样动作迟缓地从环坐在周围的三位妻子颈上摘下许多首饰,又一件接一件地将它们轻轻放在她的腿上。金属沉甸甸地压着金色的织锦裙。她看了看这些光彩夺目的物件,又看了看那几个女人,但她们一直紧盯着地板不肯抬头。阳台下方的庭院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不断地到来;音乐开始了,周围的女人齐声叫嚷向她祝贺。贝尔卡西姆坐在她的面前,将首饰一件件戴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但与此同时,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恨她,面对她们的憎恨,他没法永远护着她。今天他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妻子们:迎娶另一个女人,在她面前羞辱她们。但周围这些满脸嫌恶的女人,包括那些在露台上窥视的奴隶在内,从此刻起,她们都将日夜期盼她失势的那一天。
贝尔卡西姆给她喂了块蛋糕,她一边哭一边吃,不小心呛到了自己,蛋糕屑喷了他一脸。“Gigherdh ish'ed our illi.”下面的乐师反复唱着同样的歌词,手鼓的旋律慢慢收紧,将她圈入一道难以逃脱的藩篱。贝尔卡西姆望着她,似乎既有些担心,又有点厌恶。她边哭边咳,溶化的眼影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青痕,她的眼泪浸湿了新娘的礼服。下面庭院里那些欢笑的男人不会救她,贝尔卡西姆也不会救她。现在他已经在生她的气了。她用手捂住脸,感觉他搂住了自己的腰。他正在低声跟她说话,那些复杂难懂的词语落在她耳朵里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咝咝声。他用力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他要离开她一个小时,那三个女人会留下来陪她。她们现在同仇敌忾;望着坐在对面不肯抬头的三个女人,她完全能理解她们想要复仇的心思。她喊叫着想站起来,但贝尔卡西姆暴躁地将她推回原地。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块头女人蹒跚穿过屋子坐在她面前,伸出粗壮的胳膊抱着她转了半圈,把她按在旁边的一堆垫子上。姬特看着贝尔卡西姆离开房间,立即开始动手取下身上的项链和胸针,黑女人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取下来几件以后,她把这些首饰扔给了对面的三个女人。那几个女人不满地喊叫起来,一个奴隶立即跑去向贝尔卡西姆报告。没过多久他就一脸怒色地回来了。谁也没碰她扔过去的那几件首饰,它们静静地躺在那三位妻子面前的地毯上。(“Gigherdh ish'ed our illi.”悲伤的旋律仍在不断重复。)她看着他捡起那些首饰,感觉到它们击中了自己的脸,然后顺着裙子滚落下去。
她的嘴唇被打破了。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指尖的鲜血,静静地坐了很久,只有那音乐仍在她耳边盘旋。静坐似乎是避免痛苦的最佳途径。如果痛苦无可避免,那么要想活下去,你只能想办法尽量将它推迟一点。现在,只要她坐着不动,就不会有谁来伤害她。女人黑色的大手重新将那些项链和胸针戴回她身上。有人递给她一杯很烫的茶,又有人将一盘蛋糕捧到她面前。音乐还在继续,女人们每隔一会儿就发出花腔般的尖叫,应和着音乐的节奏。蜡烛越烧越短,渐渐熄灭了一大半,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她不知不觉地靠在黑女人身上睡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摸黑爬上四级台阶,钻进一张围得密不透风的大床。四周的床帘用丁香熏过,她听到背后传来贝尔卡西姆沉重的呼吸声,他抓着她的胳膊引领她来到这里。现在他完完全全地占有了她,他的动作变得更加野蛮,带着某种放任自流的怒火。床变成了波涛翻涌的海面,每当巨浪扑面而来,她只能在那惊涛骇浪中漂浮,唯一的指望便是他的垂怜。在那风暴之巅,为什么有两只快要被淹没的手越来越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那双手越收越紧,直到大海灰暗的悲歌被另一阵更阴郁的巨响淹没——那是来自虚无的咆哮,灵魂战栗着聆听它逼近深渊,劈头盖脸地迎面砸下。
一切结束后,她清醒地躺在夜晚甜蜜的寂静中轻柔地呼吸,他已经睡着了。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帘幕低垂,她感觉自己待在一个巨大的盒子里。早晨贝尔卡西姆穿好衣服离开了;昨晚那个胖女人在他身后插好门闩,靠着门坐在地上。每当仆人送来食物、饮品或者洗漱的水,女人总会咕哝着慢吞吞地站起来,拉开那扇大门。
今天的食物格外恶心:所有东西都软绵绵油腻腻的,甜得让人反胃——跟她在阁楼里吃的完全不同。有些盘子里的东西根本就是一堆堆半熟的羊油。她没吃几口,来收盘子的仆人不由得流露出责备的眼神。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她平静了不少。她拖过自己的手提箱,躲在床上跪坐着打开箱子,检查里面的物品。她机械地给自己涂上粉饼、口红和香水;叠起来的千元钞票散落在床上。她盯着箱子里的其他东西看了很久:小块的白手帕,闪闪发亮的指甲剪,一套棕色的丝绸睡衣,还有好几个装面霜的小罐子。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这些物件,它们就像某个失落文明留下的遗物,神秘而令人着迷。她觉得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某件被遗忘的事情。虽然她想不起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但却一点也不悲伤。她把所有钞票放到一起,塞进行李箱最底下,然后把所有东西重新放回去,关好箱子。
那天晚上贝尔卡西姆跟她一起用餐,他坚定地用手势表示她实在太瘦了,然后逼着她吞下那些肥腻的食物。她不肯吃;盘子里的东西让她觉得恶心。但和以往一样,他的命令不容抗拒,于是她只好吃了。第二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她吃的一直都是同样的东西。她逐渐习惯了这些食物,不再有任何疑虑。她渐渐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因为有时候贝尔卡西姆会在午后过来,又在夜幕降临时离开,等到午夜他再次出现,背后跟着捧着食物的仆人。她一直待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甚至很少下床;躺在凌乱的白色枕头堆里,她什么也不想,贝尔卡西姆的陪伴和与之相随的记忆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当他爬上床边的台阶,掀开帘子钻进来,俯下身开始像往常一样慢慢脱掉她的衣服,她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光阴才开始显现出意义。等到他离开以后,那筋疲力尽又心满意足的美妙状态又会持续很长时间;她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沉浸在无须思考的满足中,一种她很快就视为理所当然的状态,接着就像毒品一样,再也离不开它。
某天晚上,他一直没来。她辗转反侧,唉声叹气,闹得黑女人都坐不住了。看守的妇人走出房间,给她弄来了一杯奇怪的热酸汤。很快她就睡着了,不过第二天醒来,她觉得头大如斗,隐隐作痛。整个白天她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次仆人看她的眼神充满同情。
晚上他出现了。他刚走进房间挥手示意黑女人离开,姬特立即跳起来跑到门口,激动地投入他的怀抱。他微笑着抱起她回到床上,有条不紊地脱掉她身上的衣服和首饰。她躺在他面前,皮肤洁白,眼神迷离,他弯下腰来,开始用嘴喂她吃糖。有时候她试图捕捉他的嘴唇,但他的动作总是飞快,一触即离。他这样逗弄了她很久,直到她低声哭个不停,躺在那里再也不肯动弹。他的眼神闪闪发亮,他把糖丢到一边,开始亲吻她僵硬的身体。等她再次回到现实中,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已经在她身边睡着了。从那以后,他经常两天才来一次,而且每次总是没完没了地逗她,直到她尖叫着挥拳捶打他。但在他离开以后,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期待这令人难耐的插曲,内心的渴望愈演愈烈,驱散了其他所有感觉。
终于有一天晚上,不知为何,黑女人又拿来了那种酸饮料,然后站在床边严厉地盯着她把它喝了下去。她把空杯子还给老妇人,一颗心直往下沉。贝尔卡西姆不会来了。第二天他也没有出现。接下来的五天里,每天晚上她都要喝那种饮料,她觉得杯子里的东西越来越酸。她陷入了发烧般的半昏迷状态,除了坐起来吃饭以外整天都躺在床上。
有时候她似乎听见外面有女人正在厉声说话,那声音让她再次恐惧起来,她在隐隐的不安中忐忑了几分钟,但随着外界的刺激退去,她不再听到那些声音,也忘记了这件事。第六天晚上,她突然觉得贝尔卡西姆再也不会来了。她躺在床上,干涩的眼睛紧盯着床顶的华盖,门口黑女人身边的电石灯映出天棚上隐隐的花纹。她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在她的想象中,他进门走到床边拉开帘子——然后她震惊地发现,爬上四级台阶来到她身边的根本不是贝尔卡西姆,而是另一个年轻男子,他长着一张塑料般毫无特色的脸。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只要和贝尔卡西姆有任何一点儿相似之处的造物都能像贝尔卡西姆一样令她愉悦。她第一次想到,在这个房间的四壁之外,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比如说外面的大街上甚至就在这幢房子里,有无数这样的造物。这些男人里一定有人和贝尔卡西姆一样可爱,他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悦她,他也有这样的能力。想到贝尔卡西姆的某位兄弟或许就躺在她床头这堵墙的几英尺外,她不由得战栗起来。但直觉低声叮嘱她躺着不要动,她轻轻翻了个身,假装睡着了。
很快就有仆人过来敲门,她知道他们送来了给她睡前喝的催眠药。片刻之后,黑女人掀开床帘,却发现女主人已经睡着了,于是她把杯子放在最高的台阶上,退回门口的床铺旁边。姬特没有动,但她的心跳得异乎寻常地快。“那是毒药。”她告诉自己。她们在慢慢给她下毒,所以她们一直没来复仇。又过了很久,她才用胳膊肘轻轻撑起身体,透过帘缝向外张望,看到近在眼前的杯子,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黑女人鼾声如雷。
“我必须出去。”她想。她觉得自己异常清醒,但是从床上爬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就在这时候,她头一次注意到了房间里干燥的泥土气息。她从床边的牛皮柜子里取出贝尔卡西姆给她的首饰,包括他从另外三个妻子那收回的在内,然后把所有东西摊在床上。她从牛皮柜里取出自己的手提箱,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黑女人仍在沉睡。“毒药!”姬特转动钥匙,满怀恨意地低声说道。她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的房门,周围一片漆黑,虚弱的双腿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单手拎起箱子,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向前走去。
“我得发一封电报,”她想,“要联系上他们,这是最快的办法。城里肯定有电报局。”但首先她得逃到外面的街上,这段路可能很长。也许她会在黑暗的逃亡之路上碰到贝尔卡西姆,现在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他。“他是你的丈夫。”她低声告诉自己,然后在恐惧中浑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差点儿笑出了声:这不过是她玩的这个荒唐游戏的一部分而已。但在她发出电报之前,这个游戏不会结束。她的牙齿开始打战。“在我们逃到街上之前,你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左手边的墙壁突然消失了。她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穿着便鞋的脚尖感觉到了地板柔和的边缘。“这些见鬼的楼梯连扶手都没有!”她咒骂了一句,然后轻轻放下箱子,转身回到墙边,沿着来路摸回自己的房门外。她无声地推开门,拿起那盏小铁皮灯。黑女人一直没动。她又小心地关上门,没有引发任何意外。借着灯光她惊讶地发现手提箱离自己只有几步,它摇摇欲坠地放在楼梯最上方,这么说来,刚才她差点儿就摔了下去。她慢慢走下楼梯,小心地迈过柔软崎岖的台阶,免得扭伤脚踝。楼梯下方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一扇紧闭的门。她沿着走廊向右拐了个弯,走进一方铺满稻草的露天小院。纤细的月牙在空中洒下一片白光,她看到了前面的大门和墙根下熟睡的人影。她吹灭了灯,把它放在地上。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拉不动巨大的门闩。
“你必须把它弄开。”她想道。但她的手指虚弱无力,怎么都打不开冰冷的金属门锁。她举起箱子砸向门闩的一头,感觉它松动了一点。与此同时,墙脚有个人影动了一下。
“Echkoun?”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她立即蹲下爬到了一堆麻袋后面。
“Echkoun?”男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片刻之后一直没有回音,于是他又睡着了。她想继续尝试,但她浑身抖得厉害,心怦怦直跳。她靠着麻袋闭上眼睛,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后面的大宅里响起了鼓声。
她跳了起来。“这就是信号,”她作出了判断,“当然。我来的时候也有鼓声。”毫无疑问,她必须赶快离开。她休息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循着鼓声穿过庭院。现在鼓声已经变成了两个。她穿过一扇门,走进黑暗中。长走廊尽头是另一片洒满月光的庭院,她发现一扇门下面透出黄色的灯光。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聆听屋里传出的急促旋律。鼓声吵醒了附近的公鸡,它们接二连三地开始打鸣。她轻轻敲了敲门,鼓声还在继续,一个女人用单薄的高音唱起了琐碎而重复的副歌。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再次敲了敲门,但这次她下定了决心,所以敲得很重。鼓声停了下来,门开了,她走进房间,眨了眨眼。贝尔卡西姆的三位妻子坐在地板上的垫子之间,看到她,她们全都瞪大眼睛一脸惊讶。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像面前有条致命的毒蛇。女仆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那三个女人放下手里的鼓,几乎同时开始说话,她们打着手势指着头顶。一个女人跳起来在她飘飘荡荡的白袍褶皱中摸索,显然是在找那些首饰。她掀起姬特的长袖,寻找胳膊上的手镯。另外两个女人激动地指了指姬特的手提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噩梦结束。推搡搜索了半天以后,她们让她打开箱子的密码锁,要是换个时间,光是她开锁的动作就足以让她们看得心醉神迷。可是现在,她们全都满腹狐疑,毫无耐心。箱子一打开,她们立即一拥而上,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地板上。姬特盯着她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比起她本人来,她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个箱子。女人们小心翼翼地拿着地上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她重新开始镇定下来,鼓起勇气拍了拍一个女人的肩膀,比画着告诉她那些首饰都在楼上。三个女人怀疑地抬头看了看,然后派了个女仆前去确认。不过那个女孩刚转身准备出去,姬特立即感到一阵恐惧,于是她拦下了女孩。女仆没准儿会吵醒那个黑女人。三个女人愤怒地跳了起来,房间里顿时乱成一团。等到混乱平息,五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站在屋子里,姬特绝望地苦笑一下,举起手指放在唇边,非常小心地踮脚走了几步,然后反复指着女仆。然后她鼓起双腮学了学那个胖女人。女人们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们都点了点头,仿佛共同达成了一件密谋。女仆出去以后,她们试图向姬特发问:“Wen timshi?”她们的口气更像是好奇,而不是生气。她无法回答,只能绝望地摇头。没过多久女孩就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地告诉几位女主人,所有首饰都放在床上——不光是她们原来那些,还多了不少。女人们的表情充满困惑和嫉妒。姬特跪下来开始把自己的东西装回箱子里,一个女人蹲下来跟她说话,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敌意。她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满脑子只想着那扇插着门闩的大门。“我必须出去,我必须出去。”她反复告诉自己。那堆纸币就放在她的睡衣旁边,但谁也没有多看它们一眼。
收拾好东西以后,她取出一支口红和一面小镜子,转向一盏灯,炫耀似地开始化妆。女人们羡慕地叫喊起来。她把口红和镜子递给其中一个,示意她照自己的样子做。三个女人都涂上了鲜红的口红,她们欣喜若狂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别人。她打着手势表示这支口红就算是她留下来的礼物,但作为回报,她们必须想办法帮她逃走。女人们的表情既渴望又惊慌:她们巴不得把她赶走,但又怕贝尔卡西姆。接下来在她们讨论的时候,姬特一直倚着自己的手提箱坐在地板上。她看着她们,觉得她们商量的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事情的走向远非她们所能决定,跟她们身处其中激烈交谈的这间毫不真实的小屋更是全然无关。她不再看她们,转而冷漠地盯着眼前的空气;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出去,因为鼓声已经敲响。现在她不过是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把女仆打发了出去;女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老得出奇的小个子黑人,他弯腰驼背,步履蹒跚,颤抖的手中抓着一把巨大的钥匙。老黑人咕哝着表示抗议,但她们显然已经说服了他。姬特跳起来拎起箱子。三个女人轮流上前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走出房门,跟着老黑人穿过庭院。路上他跟她说了几个字,但她没法回答。他带着她走向大宅另一头,打开一扇小门。很快她就孤身一人站在了寂静无声的街上。

第二十八章
刺目的海面就在她脚下,粼粼反射着银色的晨光。她面朝下趴在狭窄的石缝间,探头看着海浪从远方缓缓而来。海天相接处浪潮涌动。她的指甲紧紧抠住岩石,要是不用尽全身力气抓紧,她确信自己一定会掉下去。但她能在这海天之间坚持多久?石缝正在变得越来越窄,现在它已经紧紧压住了她的胸口,让她艰于呼吸。又或者她正在慢慢向前滑落,手肘不时用力支撑,让她的身体一点点靠近边缘?现在她已经向外探得够远,足以看到下方两侧陡峭的悬崖,岩面上怪石嶙峋,石缝间长着粗壮的灰色仙人掌。正下方的波涛无声地拍碎在岩壁上,夜幕曾笼罩这里湿润的空气,但是现在,夜色已经退回了水面下。在那一刻,她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她的身体像厚木板一样僵硬地搁在峭壁边缘。她凝望着远处正在逼近的一道海浪,等它来到崖底,她的头就将不可避免地向下垂落,平衡即将被打破。但那道浪头一直没动。
“醒醒!醒醒!”她厉声喊道。
于是她醒了。
她的眼睛已经睁开,天色正将破晓。背靠的石头硌得她很疼,她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镇外的岩漠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她望向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亮。掠过天空的第一缕声音似乎不过是寂静中的一点细微变化。附近的石块和远处的城墙从不可见的疆域中渐渐显出形状,但看起来仍不过是下方阴暗的深渊中透出的一点影子。纯净的天空,身侧的灌木和她脚下的卵石都被某种力量从绝对的暗夜之井中拉了出来。她内心深处那奇怪的疲惫感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慢慢唤醒,那些缥缈的念头反复出现,仿佛完全独立于她的意志;它们不过是她自身存在的一点剪影,映衬在睡意沉沉却并不寒冷的虚无背景之上——那睡意依然强大,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将她拥入怀中。但她依然醒着,熹微的晨光侵入她的眼睛,却无法呼应她内心的清醒。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觉得饿了,于是她站起来拎起箱子,沿着岩石间的一条小路向前走去。这条沿城墙蜿蜒的小道可能是山羊踩出来的。太阳正在升起,她的脊背和后颈已经感觉到了它的灼热,于是她拉起上衣的兜帽遮住了头。远处传来镇里的声音,人喊狗吠,鼎沸如潮。她穿过一道平顶的拱门,又回到了这座城市里。谁也没有注意她。市场里到处都是身穿白袍的黑女人。她径直走向一个女人,从她手中接过一罐酪乳。喝完以后,女人还站在那里等着她付钱。姬特皱了皱眉,弯腰打开手提箱。几个女人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其中有些人还背着婴儿。她从钱堆中扯出一张千元的钞票递给那个女人。但女人瞪着那张纸币,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姬特伸着手没动。对方意识到这位顾客不打算换一张钱,于是她立即高声叫嚷着开始呼唤警察。女人们一边笑,一边急切地挤了过来,有人抽出姬特手中的钞票,翻来覆去好奇地看了一番,最后又把它还给了姬特。她们的语言听起来柔和而陌生。一匹白马踢踢踏踏地小跑过来,一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高个子黑人骑在马背上,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疤痕,就像戴着一张木雕面具。姬特推开周围的女人朝他伸出手,想让他拉她上马,但他只是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就骑着马走了。围观的人群里多了几个男子,他们站在几步之外咧嘴嘻笑。其中一个男人发现了她手中的钞票,他不由得凑近了一点打量着她和她的箱子,眼中的兴味越来越浓。和其他人一样,他长得又高又瘦,皮肤黝黑,肩上搭着破烂的兜帽斗篷,不过他的下半身穿的却是一条脏兮兮的白色欧式裤子,而不是本地传统的长下装。男人走上前来拍拍她的手臂,对她说了一句阿拉伯语,但她没有听懂。然后他用法语问道:“你会说法语吗?”她没有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会。”最后她低声答道。
“你不是阿拉伯人。”他审视着她断然宣布。他得意洋洋地转向人群,大声宣告这位女士是法国人。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单单把他和姬特留在圈子中央。卖酪乳的女人又上前来要钱,姬特还是一动不动地捏着那张千元法郎的钞票。
男人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扔给那个嘟嘟囔囔的女人,她数了数手里的钱,这才慢慢走开。其他人似乎不愿意散开,身穿阿拉伯服饰的法国女士令他们倍感兴奋。但男人很不高兴,他愤怒地驱赶人群,叫他们赶紧回去干自己的事儿。然后他轻轻拉了拉姬特的胳膊。
“这里不好。”他说,“跟我来。”他拎起了她的箱子。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市场,穿过一堆堆蔬菜和盐,穿过吵吵嚷嚷的顾客和小贩。
他们走到一口井边,女人们正在打水,她开始挣扎着试图摆脱他。再过一分钟,生命又将回归痛苦。那些字句正在苏醒,思想就裹挟在那些字句里面。灼热的太阳会把它们晒蔫;她必须把它们藏在黑暗之中。
“不!”她喊叫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臂。
“女士,”男人责备地说,“请过来坐下。”
她再次任由他领着自己穿过人群。走到市场尽头,他们迈上一条拱廊,廊下的阴影中有一扇门。这里很凉快。一个身穿格子裙的胖女人双手叉腰站在走廊尽头。没等他们走到面前,女人就已经厉声叫了起来:“阿玛尔!你怎么带了这么个脏东西过来?你清楚得很,我不会允许土著女人进入我的旅馆。你喝多了吗?快滚蛋!滚去外面的营地里!”她皱着眉头拦住了他们。
一惊之下,男人停下了脚步。姬特不假思索地转身走向门口,但他也转过身来,再次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试图把他甩开。
“她听得懂法语!”女人惊讶地喊了一声,“这就好多了。”然后她看到了男人手里的箱子。“这是什么?”她问道。
“这是她的。她是位法国女士。”阿玛尔愤愤不平地解释道。
“这怎么可能呢。”女人咕哝着凑上前来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终于说道:“啊,对不起,女士。但这身衣服——”她没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多了一丝怀疑,“您知道,我们这儿是一家体面的旅馆。”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耸耸肩不情愿地补充道:“无论如何,请进吧。”然后她退到旁边,为姬特让出一条路来。
但姬特正在拼命试图挣脱男人的手。
“不,不,不!我不想进去!”她歇斯底里地喊着,发疯般抓挠他的手。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啜泣起来。
女人的视线在她和阿玛尔之间逡巡,脸色越来越难看。“把这玩意儿给我带走!”她怒不可遏地说,“不管你是在哪家妓院找到她的,现在你就原样把她送回去!别拿肮脏的妓女来烦我!快滚!你这个浑球!”
外面的阳光似乎比以往更加炫目。泥墙和一张张泛着亮光的黑脸从她眼前闪过。这个世界如此单调,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我累了。”她对阿玛尔说道。
他们走进一间阴暗的屋子,肩并肩地坐在一张长垫上。头戴土耳其毡帽的黑人站在他们面前,递给他们一人一杯咖啡。
“我希望这一切能停下来。”她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们俩。
“好的,女士。”阿玛尔拍着她的肩膀答道。
她靠着墙上喝着咖啡,半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他们一直在说话,但她没兴趣去听他们在聊什么。阿玛尔和另一个人起身离开了房间,她等了一会儿,直到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这才一跃而起,快步穿过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门后是一道小楼梯。屋顶上很热,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周围苍蝇的嗡嗡声几乎完全盖过了市场的嘈杂,她在屋顶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她就觉得自己快被晒化了。她闭上眼,苍蝇很快爬满了她的脸庞,它们不停地来来往往,吵得不可开交。她睁开眼,看到整座城市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热得快要烧起来的阳光瀑布般倾泻在平坦的屋顶上。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可怕的强光。她摆弄着身旁泥地上的各种东西:麻袋的碎片,奇形怪状的蜥蜴干枯的残骸,褪色的破火柴盒,还有一堆白色的鸡毛,上面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她一定得去某个地方,那里有人正在等她。她该怎么通知那些人自己要迟到一段时间?这一点毫无疑问——她抵达的时间必将远远落后于计划。然后她想起来自己还没发电报。就在这时候,阿玛尔穿过那道小门向她走来。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这儿等着。”她推开他跑回室内,因为太阳晒得她很不舒服。男人看看那张纸片,又看了看她。“你想把这东西发到哪儿去?”他又问了一遍。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把那张纸递到她面前,她看到纸上自己的字迹写道:“回不来了。”男人盯着她看。“这不对!”她用法语喊道,“我还想加几个字。”但男人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倒是充满期盼。他留着小胡子,双眼湛蓝。“请告诉我,收件人是谁。”他再次问道。她猛地把纸片往他身上一掷,因为她想不起来自己要加上去的话是什么,但她迫切地想发出这条信息,立刻,马上。不过她已经知道了,他不会替她发这封电报。“求求你了,先生。”她绝望地哀求。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柜台;他后退了一步,她够不到他。然后她跑到街上,那个黑人阿玛尔正站在外面。“快!”她喊了一声,完全没有停步。他小跑着追在她身后,嘴里嚷嚷着什么。不管她跑到哪儿,他都跟在旁边试图拦住她。“女士!”他不断叫喊。但他不会明白眼前的危险,她也不能停下来向他解释。没时间了。既然她已经背叛了自己,与另一边建立了联系,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找她,他们会砸开她建起的高墙,强迫她直视那已被她埋葬的东西。看到那个蓝眼睛男人的表情她就知道,她亲手推动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终将摧毁她自己。现在已经来不及阻止它了。“快!快点儿!”她气喘吁吁地催着阿玛尔,男人满头大汗地跟在她身旁,不断表示反对。他们已经跑到了通往河边的路旁那一大片空地上。几个赤身裸体的乞丐三三两两地蹲在附近,每当有人经过,乞丐就嘟嘟囔囔地念着自己的那套乞讨词,除此以外视线内空无一人。
他终于赶上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挣扎着继续向前跑,但她的脚步很快就慢了下来;他紧紧抓住她,逼得她停了下来。她蹲下来用手背擦擦汗湿的脸,眼中依然充满恐惧。他蹲在她身旁的尘埃里,笨拙地拍着她的胳膊试图提供安抚。
“你打算跑到哪儿去?”他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热风从身边吹过。平坦的道路尽头,一个男人牵着两头牛从河边慢慢走过。阿玛尔说:“那是若弗鲁瓦先生,他是个好人。你不用怕他,五年来他一直效力于电报局。”
他说出的最后一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了她的肉里。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我不要!不,不,不!”她痛哭起来。
“你应该知道,”阿玛尔继续说了下去,“你给他的钱在这里没法用,那是阿尔及利亚的货币。哪怕是在泰萨利,你也得用非洲法郎。阿尔及利亚的钱在这里是违禁品。”
“违禁品。”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被禁止的!”他大笑着解释,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阳光晒得皮肤生疼,他和她一样满头大汗。现在她完全没法动——她已经筋疲力尽。他等了一会儿,让她拉起兜帽遮住头,自己裹着斗篷躺了下去。风越来越大。沙子沿着平坦的黑色地面奔跑,就像身旁那条正在流淌的白色河流。
她突然开口说道:“带我去你家吧,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但他拒绝了,他说家里没有房间,他家人太多。不过他可以带她去他们之前喝咖啡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家咖啡馆。”她表示反对。
“但阿塔拉有很多空房,你可以给他点钱。哪怕是你那些阿尔及利亚的钱也行。他可以帮你兑换。你还有钱吧?”
“有,有,就在我的箱子里。”她环顾四周茫然问道,“箱子去哪儿了?”
“你把它留在了阿塔拉的店里。他会还给你的。”他咧嘴笑着拍了拍她,“现在我们可以站起来走一走了吗?”
阿塔拉还在咖啡店里,几个戴头巾的北方商人坐在角落里聊天。阿玛尔和阿塔拉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领着她走进咖啡馆后面的生活区。里面的屋子又黑又冷,尤其是最后一间;阿塔拉放下她的箱子,指指地板角落里的一张毯子,表示她可以躺在那上面。门帘刚在阿塔拉身后垂落,她立即急切地转向阿玛尔,把他的头勾到自己面前。
“你一定得救我。”她一边亲吻他一边说道。
“好的。”他郑重地回答。
他带来的安慰和贝尔卡西姆曾经给她的烦恼一样强烈。
直到晚上阿塔拉才再次掀开门帘,他举着灯,看到他们俩躺在毯子上睡着了。于是他把灯放在门口,转身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醒了过来。房间里安静但闷热。她坐起来凝望着身边那具长长的黑色身体,它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闪闪发光。她把手放在他的胸上:他的心跳缓慢而有力。雕像的四肢动了一下。那双眼睛睁开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我的心很大。”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感觉良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棒的男人。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又会讨厌自己。我对自己说:你一点都不好,阿玛尔。你简直就是泥巴做的。”他大笑起来。
房子里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声响,他感觉到她吓了一跳。“你为什么会害怕?”他问道,“我知道了。因为你很有钱。你的箱子里装满了钱。有钱人什么都怕。”
“我不是有钱人。”她说。然后她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觉得头疼。”她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看着她又笑了起来。“你不应该想那么多事情,想太多不好。我们的脑子就像天空,那里面的东西总在不停地转啊转,但速度很慢。不过只要你一想事情,脑子就会飞转起来,然后它就开始疼了。”
“我爱你。”她说。她伸出手指抚摸他的嘴唇,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被他吸引。
“我也是。”他轻轻咬着她的手指回答。
她哭了起来,几滴眼泪掉在他身上。他好奇地看着她,不时摇摇头。
“别怕,别怕,”他说,“就哭一会儿吧,别哭太久。哭一小会儿对你有好处,哭太久就不好了。不要去想那些已经结束的事情。”他的话令她感到安慰,虽然她不记得已经结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女人总是惦记着已经结束的事儿,不肯抬眼去看未来。我们这里的人常说,生命就像一道悬崖,往上爬的时候,你绝不能回头去看,不然就会恶心难受。”那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她终于重新躺了下来。她仍坚信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很快他们就会找到她。他们会强迫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对她说:“看啊!”她不得不抬眼去看,然后一切就会结束。黑色的梦境将会被打碎,恐怖之光将会源源不断地照进来;那束无情的强光将照在她的身上,带来无穷无尽和不可忍受的痛苦。她紧紧依偎着他,浑身颤抖。他转身朝向她这边,将她拥入怀中。当她下一次睁开眼,房间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你永远不能拒绝拿钱买光的人。”阿玛尔一边说一边擦亮火柴高高举起。
“现在你有钱了。”阿塔拉借着光一张张数着她的千元钞票。

第二十九章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女士。你肯定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她恍若未闻。想要摆脱他们,这是唯一的办法。
“没用的,她什么都不肯说。”
“你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
“没有,我的上尉大人。”
“回阿塔拉店里再搜一搜。我们知道她带了钱,还有个手提箱。”
外面不时响起清脆的教堂钟声。修女在房间里走动,身上的制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凯瑟琳·莫斯比,”修女慢慢拼着她的名字,但发音却一个都不对,“这就是你的名字,难道不是吗?”
“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只留下了护照。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那本护照。”
“请睁开眼,女士。”
“喝掉它。是柠檬水。它对你没有坏处。”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额头。
“不!”她喊道,“不!”
“躺着别动。”
“达喀尔的领事提议把她送回奥兰。我还在等阿尔及尔那边回话。”
“天都亮了。”
“不,不,不!”她咬着枕套呻吟。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喂她吃饭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因为她不肯睁眼。”
她知道他们不断说她不肯睁眼,完全是为了激得她出声抗议:“但我的眼睛明明睁着。”于是他们就会说:“啊,你的眼睛是睁开的,对吗?那就好好看一看吧!”那么她就得毫无防备地直面丑陋的自己,承受随之而来的痛苦。有时候她会惊鸿一瞥地看到门口的灯光照亮阿玛尔黑色的身体,有时候她只能看到柔软的黑暗充盈整个房间,但阿玛尔和其他东西都凝滞不动;外界的时间无法进入这里改变他的姿势,也无法打破那笼罩一切的寂静。
“都安排好了。领事同意向非洲横贯公路网支付送她回去的费用。德姆维尤明天一早就带着艾蒂安和富歇上路。”
“但她还需要一名看守。”
他们沉默了很久。
“她会乖乖坐着不动的,我向你保证。”
“幸好我能听懂法语,”她听到自己用法语说道,“多谢你们说得这么清楚。”听到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她觉得荒谬透顶,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她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不笑:笑起来的感觉很好。她的身体深处一阵阵地发痒抽搐,无法抑制,迫使她弓起身子笑个不停。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平静下来,想到他们竟然试图阻止自己自然而愉快地发笑,她越发觉得荒唐,怎么都停不下来。
笑完了以后,她觉得浑身舒畅,睡意蒙眬。修女说:“明天你就得上路了。希望你能乖乖地让我帮你穿好衣服,不要再给大家制造麻烦。我知道你完全可以自己穿衣服。”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打心底里不相信明天能够顺利成行。她只想留在这间屋子里,躺在阿玛尔身边。
修女扶着她坐起来,将一条浆得笔挺的裙子套在她头上;她闻到了洗衣皂的气味。每隔一会儿修女就会说:“瞧瞧这双鞋子,你觉得它们适合你吗?”或者:“你喜欢这条新裙子的颜色吗?”姬特从来都不回答。一个男人抓住她的肩膀开始摇晃。
“求你帮帮忙,请睁开眼好吗,女士?”
“你捏痛她了。”修女说道。
她跟着其他人沿着空旷的走廊慢慢向前走。远处传来微弱的教堂钟声,附近的一只公鸡开始打鸣。她感觉到凉风拂过自己的脸颊,然后她闻到了汽油的味道。在清晨无边无际的空气中,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缥缈。刚钻进车里,她的心立即狂跳起来。有人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一刻都不肯松开。风透过敞开的窗户灌进车里,带来木头燃烧的刺鼻气味。他们颠簸着一路向前,男人们一直在交谈,但她没听他们在说什么。车停了下来,人们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吠。然后她被带下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人领着她走过石头地面。她的脚有点疼:鞋子太小了。偶尔她会低声说一句:“不。”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那只强壮的手一直不肯放开她的胳膊。这里的汽油味很浓。“坐下。”她听命行事,那只手一直抓着她。
每一分钟她都离痛苦更近。那痛苦还要过很多分钟才会真正爆发,但这个事实却不能带来任何安慰。无论过程是长是短,结局总是一样的。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努力试图挣脱。
“拉乌尔!这里!”她身边的男人喊道,旋即有人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挣扎中她滑倒在两人之间的地上。他们坐在一堆箱子上面,她的背蹭到了箱子外面裹的铁角。
“这婊子的劲儿真够大的!”
她放弃了,任由他们拎着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压着她的脑袋让她半躺下去。背后突然传来飞机的轰鸣,震得房间墙壁嗡嗡作响。蓝得刺眼的天空从她眼前掠过——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她盯着蓝天不知道看了多久,它就像一阵摧枯拉朽的强烈声浪,摧毁她脑子里的一切,让她动弹不得。曾经有个人对她说过,天空掩藏了背后的黑夜,遮蔽着天幕下的人们,挡住了苍穹之上的恐怖。她不眨眼地凝望着那宛如实质的虚无,极致的痛苦开始侵入她的身体。天空随时可能撕裂,裂缝两侧飞速向后退去,露出后面那张巨口。
“起来!跟我们走!”
男人们拉着她站了起来,领着她转身走向那架正在颤抖的老旧容克斯飞机。她被安置在驾驶舱里的副驾驶座上,带子紧紧地绑住了她的胸脯和胳膊。登机花了很长时间,她冷漠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
飞机的速度很慢。那天晚上他们降落在泰萨利,一行人在机场的宿舍里过了一夜。她不肯吃饭。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他们抵达了阿德拉尔。迎着呼啸的风,他们再次着陆。她变得十分温顺,无论他们给她什么她都会乖乖吃掉,但他们没再尝试,只是一直紧抓着她的胳膊。旅馆老板的老婆不甘不愿地来照顾她,结果被她弄脏了衣服。
第三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已动身,队伍赶在日落前到达了地中海。

第三十章
费里小姐讨厌手上这件差事。机场离城很远,出租车里又热又颠。克拉克先生是这么跟她说的:“明天下午给你派了点小活儿。那个被困在苏丹的疯子,非洲横贯公路网的人把她送了过来,我想周一就把她送上美国“贸易者”号。她生了病,或者精神崩溃了,诸如此类。你最好把她带到马杰斯蒂克酒店去。”当天早晨,阿尔及尔的埃文斯先生终于联系上了那个女人在巴尔的摩的家人,一切都很顺利。出租车离开镇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圣克鲁斯的棱堡后面;不过还要再过一个小时,太阳才会真正下山。
“真是个见鬼的蠢货!”她暗自告诉自己。这不是她第一次正式受命前去接应生病或者陷入困境的女性同胞。她几乎每年都会接到一次这样的任务,她恨透了这件差事。“兜里没钱的美国人真是讨人嫌。”她曾这样跟克拉克先生抱怨。她问自己,有哪个文明人会无缘无故地跑到炎热的非洲腹地去。她自己曾在布萨达度过一个周末,那两天她热得差点晕了过去。
她到达机场的时候,落日已经染红了远处的山峰。她在手袋里翻找着克拉克先生交给她的纸片,最后终于找到了。凯瑟琳·莫斯比太太。她把纸条扔回包里。飞机已经着陆了,现在它孤零零地停在外面的空地上。她下了出租车,让司机等她一会儿,然后匆匆穿过一扇标着“等候室”的门。一进门她立即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条长凳上,非洲横贯公路网的一名机修师抓着她的胳膊。她穿着一条软塌塌的蓝白条纹裙子,这种衣服在欧洲只有仆人才会穿,费里小姐自己的清洁女佣阿齐扎从犹太区买的衣服也比这强。
“她真是落魄极了。”费里小姐想道。与此同时,她注意到那个女人比她预想的年轻得多。
费里小姐穿过小房间,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衣服;这可是她上次在巴黎度假的时候买的。她站在那两个人面前,对那位同胞露出微笑。
“莫斯比太太?”她说。机修师和女人同时站了起来,他依然抓着她的胳膊。“我是本地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她伸出一只手。女人勉强笑笑,握了握她的手。“你一定累坏了。路上走了多久?三天?”
“是的。”女人郁郁寡欢地看着她。
“真是太可怕了。”费里小姐叹道。她转而向机修师伸出手,用十分蹩脚的法语表达感谢。他暂时松开抓着女人胳膊的那只手,匆匆跟她握了一下,然后立即重新抓紧了那个女人。费里小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有时候法国人就是粗鲁得要命。她快活地挽起女人的另一侧手臂,三个人朝门口走去。
“谢谢。”她再次向男人道谢,希望他能听出自己的不满。然后她转向那个女人:“你的行李呢?都清完关了吗?”
“我没有行李。”莫斯比太太看着她回答。
“没有?”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有东西都丢了。”莫斯比太太低声说道。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机修师推开门,松开女人的手臂,侧身让两位女士先走。
“他终于肯松手了。”费里小姐满意地想道。然后她开始催促莫斯比太太赶快上车。“噢,太遗憾了!”她大声说,“真是糟糕。不过你一定能把它们找回来的。”司机打开门,她们钻进车里。机修师站在路边,紧张地看着她们。“真有意思,”费里小姐继续说道,“沙漠那么辽阔,但这里从不曾真正丢过任何东西。”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个月后那些东西总会在某个地方重新出现。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得承认。”她看了看女人黑色的棉质长袜和不合脚的棕色破鞋。“再见,多谢!”她朝窗外的机修师喊道。汽车发动了。
上了高速公路以后,司机开始加速。莫斯比太太缓慢地左右摇头,恳切地望着她。“别开这么快!”费里小姐冲司机吼道。“可怜的家伙。”她差点儿直接说了出来,但又觉得不太妥当。“我当然不会嫉妒你的这段经历,”她说,“这一路真是太辛苦了。”
“是的。”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当然,有些人似乎并不介意灰尘和炎热。回家以后,他们会把那些地方吹得天花乱坠。最近一年我一直努力想调到哥本哈根去。”
费里小姐停止说话,望向窗外正在被他们超过的一辆慢吞吞的本地巴士。她觉得这个女人身上似乎有种微弱的令人不悦的气味。“她大概把所有我们知道名字的病都得了一圈。”她告诉自己。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片刻,终于又忍不住发问了:“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很久。”
“你觉得不舒服有多久了?”费里小姐惊讶地望着她,“他们发电报说你生了病。”
莫斯比太太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乡村。城市璀璨的灯火遥遥在望。一定是这样,她想道。就是这么回事:她生了病,说不定病了好几年。“可我一直待在这里,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她的事儿呢?”她想道。
他们终于进入了城市的街道,建筑、人流和车辆从窗外掠过,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她甚至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地方。但一定有哪里不对,不然的话,她应该能够确切地知道自己是否来过这里。
“我们给你安排了马杰斯蒂克酒店的房间,你在那里会住得更舒服一点。当然,那地方的条件也算不上好,不过肯定比你之前待的穷乡僻壤强得多。”费里小姐被自己举重若轻的描述逗笑了。“这女人真够走运的,整个领事馆为她的事儿忙得鸡飞狗跳,”她暗自想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住马杰斯蒂克酒店的待遇。”
出租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个搬运工走出来拉开车门,费里小姐说:“噢,顺便说一句,你有个朋友,一位名叫特纳的先生,这几个月他给我们发了一大堆电报和信件。简直就是来自沙漠深处的火力轰炸。他非常担心你。”车门打开时,她看着身旁的那张脸;刹那间女人的脸一下子白了,表情非常奇怪,显然她的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交锋,费里小姐觉得自己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自作主张,”她继续说道,心里开始有些不安,“不过我们答应了这位先生,一旦有你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他,如果有的话。我一直坚信我们早晚会找到你。撒哈拉是个小地方,真的,你一到那儿就会发现,一个人不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不过那里的情况和城里,和城堡区不太一样……”不安感越来越强。莫斯比太太似乎完全没有注意站在外面的搬运工,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心不在焉。“无论如何。”费里小姐失去了耐心,她只想赶快把话说完,“确定你很快就到以后,我给这位特纳先生发了电报。所以要是他现在已经进了城,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惊讶。说不定他就住在这家酒店里。或许你可以打听一下。”她伸出手。“如果你不介意,我还得坐这辆车回去,”她说,“我们的办公室随时都会跟酒店保持联系,所以你什么都不必担心。要是明早你有空的话,可以顺路来领事馆一趟——”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却无人回应。莫斯比太太像石雕般坐在那里。旅馆门口的招牌灯照亮了她的脸,过往的行人不时在这张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的脸色完全变了,费里小姐吓得魂飞魄散。她盯着那双无神的大眼看了几秒钟。“我的上帝,这女人疯了!”她告诉自己。她迅速打开门跳下车跑到酒店前台,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让旅馆的人听懂她的意思。
几分钟后,两个男人走出旅馆来到等候的出租车旁。他们朝车里张望了一眼,又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圈。他们问了司机几句话,但司机只是耸了耸肩。一辆拥挤的街车从旅馆门前经过,车上塞满了身穿蓝色工装的土著码头工人。车内昏暗的灯光忽明忽灭,站着的乘客随着车辆的摇晃东倒西歪。街车绕过街角,一路摇着铃铛。它开始沿着山坡向上攀爬,经过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路边的遮阳篷在风中招摇;经过大都会酒吧,酒吧里传出收音机的嘶吼;经过法国咖啡馆,店里的镜子和黄铜闪闪发亮。街车轰隆隆地向前开去,艰难地穿过街上的人群,转过另一个街角,沿着加列尼大道缓缓地驶向山顶。山脚下港口的灯火开始亮起,灯影在轻柔的水波中荡漾。路旁开始出现一幢幢破旧的房子,街上的灯火越来越稀疏。街车开到阿拉伯区的边缘,车上仍载满了乘客;汽车拐过一个U形大弯停了下来。终点站到了。
Bab el Hadid,非斯

保罗·鲍尔斯生平年表
1910
12月30日,保罗·弗雷德里克·鲍尔斯出生于纽约皇后区牙买加,他是雷娜·温妮维瑟和克劳德·迪茨·鲍尔斯的独子。(鲍尔斯一家于17世纪移居新英格兰,保罗的祖父弗雷德里克·鲍尔斯曾在美国内战中为合众国北军而战,后定居于纽约州埃尔迈拉。雷娜·温妮维瑟的祖父是德国的一位自由思想家,也是政治上的激进分子,他于1848年来到美国。雷娜的父亲曾在佛蒙特州贝洛斯福尔斯拥有一家百货商店,后来他带着家人来到马萨诸塞州,在斯普林菲尔德附近一处165英亩的农场里建立了新家。)鲍尔斯的父亲是一位牙医,牙买加哈登布鲁克大道108号是他的家,他父亲的办公室和实验室也都在这里。
1919
鲍尔斯和父母都得了流感,但他们在这次世界范围内的大流感中活了下来。父亲买了留声机,开始收藏古典乐唱片,他不准儿子把爵士唱片带回家里。鲍尔斯继续购买“舞曲”唱片。家里买了钢琴以后,鲍尔斯学习了理论知识、识读乐谱和钢琴技巧。写下《勒·卡雷:九章歌剧》,讲述两个男人换妻的故事。
1925—1926
写了一系列以“蛇女”为主角的罪案故事,并在格伦诺拉的避暑别墅里向大家朗读,这座别墅属于安娜、简和苏·霍格兰,他们是鲍尔斯一家的朋友。结识霍格兰一家的朋友玛丽·克劳奇(后改姓奥利弗)。转学到牙买加高中。阅读英国作家亚瑟·马钦作品。在卡内基音乐厅看到的斯特拉文斯基舞剧《火鸟》令鲍尔斯沉醉。表现出绘画天赋。
1928
1月,从牙买加高中毕业。霍格兰姐妹帮他卖画,父亲不愿支持他的艺术抱负,但母亲为他付了纽约设计与自由艺术学院的学费。过渡期间,鲍尔斯发表了诗《塔之歌》和散文诗《存在》。在曼哈顿银行运输部打暑期工,秋天进入弗吉尼亚大学。阅读《荒原》,发现了普罗科菲耶夫、格里高利圣咏[1]、艾灵顿公爵和布鲁斯。尝试吸乙醚。寒假回家时参加了亚伦·柯普兰和罗杰·塞欣斯主持的一场现代音乐演奏会,当期主打音乐家是亨利·考埃尔和乔治·安太尔。
1929
1月返回弗吉尼亚大学,因结膜炎住院。决定移居巴黎,在苏·霍格兰和玛丽·奥利弗的帮助下获得护照,基本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计划。4月到达巴黎,在《先驱论坛报》找了份接线员的工作。奥利弗的一位朋友请求鲍尔斯的母亲给他寄点儿钱,结果遭到拒绝。鲍尔斯收到奥利弗寄来的2500法郎,随即辞职去瑞士和尼斯玩了几天。在巴黎本地杂志《鼓》《本季》和《现代艺术文选》上用英语和法语发表诗歌。访问法国东北部和德国……陪伴休伯特前往圣莫里茨和圣马洛。决定回家,并于7月24日登上回纽约的船。进入达顿书店工作,在银行街122号租了个房间。开始写《一刻不停》,以自己的欧洲之旅为蓝本进行虚构创作。
1931
3月25日,乘船前往欧洲。到达巴黎后很快开始寻访格特鲁德·斯泰因,并与她成为朋友。结识让·谷克多、维吉尔·汤姆森、埃兹拉·庞德和巴维尔·切利乔夫。4月末与柯普兰一起前往柏林。结识简·里斯、斯蒂芬·斯彭德和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后来伊舍伍德作品《再见,柏林》中的女主角用的就是鲍尔斯的姓氏。继续和柯普兰一起学习作曲,但不喜欢德国。前往汉诺威拜访库尔特·施维特斯,对他的工作室印象深刻,不久后鲍尔斯将在《双簧管和单簧管奏鸣曲》中引用施维特斯的抽象诗。写信给朋友丹尼尔·伯恩斯,说感觉自己的诗价值是“一个巨大的零”,此后两年没再写诗。7月,与斯泰因和爱丽丝·B.托克拉斯一起在法国的比利格南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柯普兰也来了。在斯泰因的建议下,鲍尔斯和柯普兰一起前往摩洛哥,鲍尔斯迷上了这个国家,柯普兰却颇不耐烦。他们在丹吉尔一直待到10月初。鲍尔斯结识了克劳德·麦凯和超现实主义画家克里斯蒂安·托尼。拜访非斯以后,鲍尔斯写信告诉莫里塞特:“总有一天我要定居非斯!”柯普兰离开后,鲍尔斯继续和哈里·邓纳姆一起在摩洛哥旅行,后经西班牙返回巴黎。12月16日,在伦敦出席最后一场柯普兰-塞欣斯演奏会,鲍尔斯的作品《双簧管和单簧管奏鸣曲》也参加了此次演出。
1933
来到盖尔达耶,暂居在附近的拉格瓦特,利用脚踏式风琴创作了一首法语清唱剧。和美国人乔治·通纳一起在撒哈拉和北非周边旅行。前往丹吉尔,与德胡纳·巴恩斯和他从1930年结识的超现实主义诗人、《视野》杂志编辑查尔斯·亨利·福特合住在一起。在波多黎各待了三周,随后返回美国纽约。
1936
经过维吉尔·汤姆森的牵线搭桥,开始为埃德温·邓比执笔撰写的《马吃帽子》作曲,该剧改编自拉比什的一部滑稽剧,由“联邦剧场项目”资助,约翰·豪斯曼和奥森·威尔斯执导。帮助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建立反佛朗哥委员会。柯普兰在《现代音乐》上发表的文章中盛赞鲍尔斯的乐作“充满魅力,旋律优美,遵从直觉,没有丝毫学院气息,是难得的佳作”。鲍尔斯学习了管弦乐编曲,并为威尔斯执导的马洛剧作《浮士德博士》编写乐曲。
1937
1月,《浮士德博士》上映。汤姆森在《现代音乐》上发表文章称,“鲍尔斯先生的确进入了音乐的最高殿堂。”2月,鲍尔斯经约翰·拉图什介绍结识简·奥尔(生于1917年2月22日)。第二周在E.E.卡明斯的公寓再次见到简。鲍尔斯和克里斯蒂安·托尼打算去墨西哥旅行,奥尔请求加入,当晚鲍尔斯前去拜访简的父母。定制15,000张反对托洛茨基的贴纸准备去墨西哥发放。和奥尔、托尼、托尼的妻子玛丽-克莱尔·伊万诺夫一起乘汽车前往墨西哥,刚刚抵达目的地,奥尔就因为痢疾病了一周,然后她没有通知同伴,独自回国了。
1938
2月21日,鲍尔斯和奥尔结婚。他们去了中美洲度蜜月,随后前往巴黎。简·鲍尔斯开始撰写长篇小说《两位严肃的女士》。鲍尔斯结识了马克斯·恩斯特和画家兼作家布里昂·基辛,后者将成为他的朋友。随着简与鲍尔斯聚少离多,两人关系变得紧张起来。鲍尔斯前往法国南部,夫妻俩暂时分居,后经鲍尔斯电报催促,简去了他的身边。
1947
《遥远的插曲》在《党派评论》上发表。与戴尔出版社讨论短篇小说集出版事宜时结识了海伦·施特劳斯,海伦同意担任鲍尔斯的经纪人。施特劳斯告诉鲍尔斯,双日出版社愿意预定他的长篇小说。很快鲍尔斯就签下合同,随后离开美国前往摩洛哥。乘船途中写了《冷点随笔》。在丹吉尔度过秋天,开始撰写《遮蔽的天空》。虽然鲍尔斯经常往返于欧洲、亚洲和美国,但丹吉尔将成为他余生的家园。联系了纽约的奥利弗·史密斯,他们同意在丹吉尔城堡合买一幢房子,这件事让简很不高兴。结识摩洛哥艺术家艾哈迈德·雅各比,他将在20世纪50年代成为鲍尔斯的亲密伙伴。开始服用“麻琼”,一种用大麻制作的酱。尝试麻醉剂,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鲍尔斯因健康问题被迫每天只能吸一支烟以后,他一直大量吸食麻醉剂。12月前往非斯。
1948
前往阿尔及利亚,在撒哈拉周边旅行。简带着新情人来到丹吉尔,埃德温·邓比也来了,四人一起前往非斯。简服用麻琼会产生不良反应,出现幻觉和严重的妄想。5月,鲍尔斯完成了《遮蔽的天空》。与歌手利比·霍尔曼一起前往小阿特拉斯山旅行。7月独自返回纽约。双日出版社拒绝了《遮蔽的天空》并要求鲍尔斯退回预付款。几个月后,英国出版商约翰·莱曼在访问纽约时读到了这本书并同意出版它,新方向出版社的詹姆斯·劳克林承诺在美国出版发行此书。为威廉斯的《夏日烟云》作曲。《两架钢琴、风和打击乐器的协奏曲》在纽约首演。鲍尔斯和戈尔·维达尔、杜鲁门·卡波特成为朋友。简对一位名叫谢里法的摩洛哥女性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依恋,这段关系将持续多年。鲍尔斯返回摩洛哥,并于12月在船上写了《脆弱的猎物》。
1950
1月1日,《遮蔽的天空》进入《纽约时报》畅销榜。田纳西·威廉斯在《时代周刊》上撰写评论盛赞其“非常成熟精妙”。鲍尔斯在锡兰和印度南部待了几个月,参与创作歌剧《耶尔玛》,该剧基于加西亚·洛尔卡的作品改编,为歌手利比·霍尔曼打造。在巴黎与简会面,当时简正在创作自己的剧作《在夏日小屋里》。简前往纽约希望看到自己的剧作登台上演,鲍尔斯返回摩洛哥接待来访的布里昂·基辛。约翰·莱曼出版了《一块小石头》,出于审查方面的考虑,他没有收录《脆弱的猎物》和《冷点随笔》。但这本短篇集的美国版本《脆弱的猎物和其他故事》收录了上述两个故事,并于11月由兰登书屋出版。
1954
返回丹吉尔,很快简也来了。罹患伤寒,在康复期间见了威廉斯和弗兰克·梅罗。接待短暂来访的威廉·巴勒斯,后来巴勒斯也在丹吉尔住了几年。摩洛哥的政治剧变激发了鲍尔斯的灵感,他开始撰写《蜘蛛之家》。夏天,鲍尔斯和雅各比一起搬进租来的海景房,遵循严格的日程写作。雅各布向他转述马格里布的传说故事。秋天搬回城堡。鲍尔斯和简拒绝探访对方,因为鲍尔斯对谢里法抱有疑虑,而简不信任雅各布。为了缓解紧张的关系,鲍尔斯于11月和简、雅各布一起离开丹吉尔乘船前往锡兰。
1957
《蜘蛛之家》英文版由麦克唐纳公司出版。鲍尔斯前往肯尼亚为《国家》杂志采访茅茅起义。五月,鲍尔斯刚返回摩洛哥就发现简中风了,传言她是因为吸食麻琼出现了剧烈的反应,或者被谢里法下了毒。接待来访诗人艾伦·金斯堡、彼得·奥洛夫斯基和阿兰·安森,他们之所以来到丹吉尔,部分是因为鲍尔斯和巴勒斯住在这里。
1961
用磁带记录并翻译雅各布转述的传说故事,5月,在《接触》上发表《游戏》。9月在《常青评论》上发表《思想前夜》。金斯堡重访丹吉尔并鼓励鲍尔斯写信给城市之光书屋出版人劳伦斯·费林盖蒂,提议出版一本在嗑药状态下撰写的关于嗑药的短篇故事集,费林盖蒂热情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1963
翻译完成夏哈迪作品《千疮百孔的生活》。在丹吉尔以南的小镇阿斯拉租了一座海滨小屋,在这里和简同住了几个月。开始写《世界之上》。
1970
鲍尔斯在加州执教期间结识的诗人丹尼尔·哈尔彭创办《安泰俄斯》杂志,鲍尔斯被列为创始编辑。5月,简再次中风,病况日益恶化,最终导致失明。
1971—1972
鲍尔斯开始翻译摩洛哥作家穆罕默德·舒凯里的阿拉伯语作品。1972年3月15日,鲍尔斯的自传《一刻不停》由G.P.普特南之子公司出版。鲍尔斯发现了瑞士流亡作家伊莎贝尔·埃伯哈特的作品,并开始翻译。
1973
5月4日,简·鲍尔斯在丈夫的陪伴下逝世于马拉加诊所。简去世后,鲍尔斯很少离开摩洛哥,大部分时间在丹吉尔的公寓里闭门不出(部分是因为健康问题)。接待很多访客,不肯在家里装电话,但经常和朋友通信。
1974
鲍尔斯出版了三部译作:舒凯里的《仅仅为了面包》和《丹吉尔的琼·吉尼特》,以及穆拉比特的《点火的男孩》。沉寂数年后重新开始写短篇小说。
1975
11月出版译作:穆拉比特的《哈迪丹·阿哈拉姆》和埃伯哈特的《遗忘追寻者》。秋天,弗兰克·霍尔曼公司出版了鲍尔斯的短篇小说集《三个故事》,收录了《与安泰俄斯共度午后》《法基》和《马吉杜卜》。
1981—1989
鲍尔斯继续推出作品。1981年,他出版了小说集《午夜乱事》,收录了1976年以后撰写的短篇作品。1982年,推出摩洛哥2400年来的神话集锦《时光中的瞬间》。短篇小说集《不受欢迎的话》出版于1988年。鲍尔斯作品集《离家万里》出版于1992年。
1995
鲍尔斯作品回顾音乐会在林肯中心举行,这场音乐会题为“鲍尔斯的音乐”,由Eos交响乐团演出。鲍尔斯回到阔别四十年的纽约,与众多朋友和合作伙伴共赴盛会,艾伦·金斯堡、威廉·巴勒斯、皮埃尔·贝尔杰和布莱斯·马登都出席了这场演出。
1999
鲍尔斯将自己的大部分手稿移交给特拉华大学的一所档案馆。奥斯利·布朗的纪录片《夜间华尔兹:保罗·鲍尔斯的音乐》上映。11月7日,鲍尔斯因心脏问题被送往丹吉尔意大利医院,并于11月18日在医院内因心脏病而去世。鲍尔斯的骨灰被送回纽约格伦诺拉的湖畔墓园,与他的父母和祖辈安葬在一起。
[1]格里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一种单声部、无伴奏的罗马天主教宗教音乐,由教宗格里高利一世发明。

一个男人和他的撒哈拉的寓言
田纳西·威廉斯
过去几十年来,文学界的风潮几经变换,然而人们关注的始终是那些早熟而迷人的孩子,他们的活泼与标新立异,忽略了真正成熟的头脑才能具备的经验与深刻思想,到如今,我们更应注意成熟深刻的作家。保罗·鲍尔斯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中展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特质。
多年来美国作家遵循着一个共同的传统:他们通常会在中年,或者说年近四十的时候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保罗·鲍尔斯是在三十八岁)。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作家常常在大学刚毕业的几年里就写出了第一部长篇。考虑到成功和公众的关注总会带来压力,我们通常不鼓励年轻人在精神世界尚未发育成熟时就过早地展露天才,以免得不偿失。
美国人迷恋职业上的成功。对“出人头地”的极端追求深深刺激着我们的作家。你必须每年出版一本新书,否则你就会陷入恐慌。作家的形象常常与戒酒互助会或者宗教紧密相连,还有一些作家总是在朦胧的感情冲动驱使下轻率地投入政治活动。我觉得这一切源于人们对作家,或者说对所有创意艺术家的误解。大众认为艺术取代了创作者的真实生活,他们并不理解,实际上,艺术只是存在本身的副产品。
保罗·鲍尔斯一直在刻意避开这类偏激的职业特性。他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一位作曲家而非作家,但无论基于哪一种身份,他都绝不允许自己的表达欲影响自身性格的成长和圆满。《遮蔽的天空》是这位艺术家最杰出的作品。最令我战栗的是,这本书迫使读者猝不及防地直面一位天才的成熟与老练,这种近年来我只在让·热内、阿尔贝·加缪、让-保罗·萨特等法国反叛作家的作品中见到过。
在我近来读到的美国文学作品里,只有《遮蔽的天空》深刻地表现了近来历史在西方世界里留下的精神印记,在这方面,或许只有亲历过战争的士兵撰写的一两部作品勉强能与之媲美。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印记并未浮于文本的表面,而是以更意蕴深长的方式藏匿在笼罩全书的微妙氛围中。
这部小说奇妙地分为两个层次。叙事的表层颇富迷惑性,行文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表层的文本上笼罩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它无形却强大,在心灵中投下一抹阴云。你一定见过那样的阴云,它险恶地盘踞在夏日的天边,随着内部火光的闪烁无声地搏动。这部小说的表层激起的就是这样的兴奋。
这个故事本身是一部险象环生的冒险编年史,它以撒哈拉和非洲大陆的阿拉伯地区为背景,真正了解这片地区的一流作家寥寥无几。保罗·鲍尔斯了解这里,他对此地的了解远胜安德烈·纪德,甚至可能超过阿尔贝·加缪。因为从1930年以来,保罗·鲍尔斯一直频繁往返于非洲。这片大陆令他战栗,但出于某些原因,它并未打破他脆弱的平衡。鲍尔斯不满足于那些海滨的城市,他常常深入内陆,造访北非神秘的沙漠腹地和山野,这样的旅程不仅充满艰险,而且危机四伏。
《遮蔽的天空》描述的正是这样危险的旅程。虽然小说的男主角波特·莫斯比在故事里因流行性热病而丧命,但我们不难看出,他的原型正是鲍尔斯先生本人。和鲍尔斯先生一样,这位纽约的知识分子厌倦了自己周围的一切,于是决定逃亡到偏远的角落。他的确成功地逃亡了。实际上他逃离了文明的现代生活中的一切附庸之物。迷恋与恐惧在他心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于是他在这条梦魇般的“离开”之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在此之后,他的妻子姬特成为了故事的核心,她的冒险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出人意料:姬特如行尸走肉般游荡,所有理性开始逐渐崩坏。这样的释放来得如此彻底,如此极端,但追求释放的天性正是来自文明的禁锢。姬特习得的矜持与羞怯被层层剥开,暴露出最原始的天性,最终令她无法承受。故事的结尾像主人公一路行经的风景般充满野性,美丽而恐怖。
因此,从表面上看,这本书记录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冒险。而若是深入探究,你会发现《遮蔽的天空》实际上是一个寓言,它描绘了一个具备完全自我意识的人在现代文明中的精神冒险。这样描述它其实并不恰当。以此解读,我们产生的思考或许完全偏离了保罗·鲍尔斯写作本书的初衷。事实上,这个更上层的动机并未妨碍故事本身的表达,它绝不会破坏你阅读一位一流作家创作的一流小说的巨大乐趣。
我怀疑,迷恋这部小说的许多读者或许根本不会觉察,它的文本之下掩藏着一面神秘而恐怖的镜子,透过这面撒哈拉的道德虚无主义之镜,你将看到人类在盲目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