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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1·火之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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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1·火之晨曦
作者:江南
内容简介
他叫路明非,一个平凡普通的学生。他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就在他以为他的一生就将如此度过的时候,一封来自美国神秘学院的来信改变了他平淡的人生世间有龙!你的使命是屠龙。在热血与神秘的呼唤下,在爱与梦想的抉择下,他毅然选择了未知。黑色的直升机划过天际,陌生国度的大门向他缓缓开启,平凡的中国小孩走上不平凡的屠龙之路。而遥远的卡塞尔学院却处处透着神秘奇怪的课程、搞笑的学长、疯狂的教师、骄傲的同学路明非刚刚进入学校就遭遇了无数的怪事。同时,随之而来的挑战也开始了,等级考试、言灵考验、三峡龙影、龙族入侵

序幕 白帝城
所谓弃族的命运,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竖起战旗,返回故乡。
死不可怕,只是一场长眠。
在我可以吞噬这个世界之前,与其孤独跋涉,不如安然沉睡。
我们仍会醒来。
“哥哥……”有人在黑暗里轻声地呼喊。
真烦!谁家的小孩跑丢了?
“哥哥。”孩子又喊。
真烦真烦真烦!哥哥?这里没有!
“哥哥……那我走啦……”孩子低声说,声音渐渐远去。
他心里忽然有点不忍心,那个渐渐远去的声音,透着一股孤单,让人想到那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像只被抛弃的小猎犬。
“好啦好啦好啦!你家住哪街哪号哪门?你那个靠不住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家!”他翻身坐了起来。
他在阳光中席地而坐,一袭白衣皎洁如月,所见的是一朵白色的茶花在粗瓷瓶中盛放,隔着那支花,白衣的孩子手持一管墨笔伏案书写,一笔一画。
“喂,你没走啊?你耍我的吧?”他想说,却没有说。
他很自然地做了一件事,桌上有盘青翠欲滴的葡萄,他从里面摘下一小串,隔着桌子递给那个孩子。
孩子抬起头来,眼睛里闪动着惊慌,像是警觉的幼兽,“哥哥,外面有很多人。”
鬼扯吧?这么安静的。他想。
可是自然而然地,他说了另一句话,“也许会死吧?但是,康斯坦丁,不要害怕。”
“不害怕,和哥哥在一起,不害怕……可为什么……不吃掉我呢?吃掉我,什么样的牢笼哥哥都能冲破。”孩子认真地说。
吃掉……你?虽然你长得很白嫩,但是绝不代表你比汉堡好吃啊,我中午才吃了一个汉堡,一点不饿。他想。
“你是很好的食物,可那样就太孤单了,几千年里,只有你和我在一起。”再一次,他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可是死真的让人很难过,像是被封在一个黑盒子里,永远永远,漆黑漆黑……像是在黑夜里摸索,可伸出的手,永远触不到东西……”
“所谓弃族的命运,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竖起战旗,返回故乡。死不可怕,只是一场长眠。在我可以吞噬这个世界之前,与其孤独跋涉,不如安然沉睡。我们仍会醒来。”真不敢相信,这么拉风的台词,居然会出于他的嘴里。
“哥哥……竖起战旗,吞噬世界的时候,你会吃掉我么?”孩子看着他,澄澈的瞳子里闪动着……期待。
见鬼!这是什么“我们是相亲相爱的食人族一家”的话剧桥段么?可你们的家庭伦理真的好奇怪!
“会的,那样你就将和我一起,君临世界!”可他轻轻地点头,声音里透着冷硬的威严。
孩子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了他,他茫然地喝了下去。
“我要走了,哥哥,再见。”孩子站了起来。
他想说我不是你哥哥你认错人了,但他也只是随口说,“再见,自己小心,人类,是不能相信。”
又是句奇怪的台词,没头没脑的。
孩子出门去了,在背后带上了门。他听着孩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
他忽然有点害怕,他想自己真是昏头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放他自己去街上走,给人拐跑了怎么办?不知道他得走多远的路才能找到哥哥。他变得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的时候,他起身往门口跑去。
他推开了门,炽烈的光照在他的白衣上,不是阳光,而是火光。燎天的烈焰中,城市在哭号,焦黑的人形在火中奔跑,成千上万的箭从天空里坠落,巨大的牌匾燃烧着、翻转着坠落,上面是“白帝”两个字,简直是地狱。
城市的正中央,立着一根高杆,孩子被挂在高杆顶上,闭着眼睛,整个城市的火焰,都在灼烧他。
像是一场盛大的献祭。
心里真痛啊,真像是有把刀在割。什么重要的人就此失去了,因为他犯了错误。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确实没错,他就是个孩子的哥哥。
“康斯……坦丁。”他喊出了那个名字。
他猛地坐起,在下午的阳光中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外面是高架轻轨经过的噪音。
他忽然觉得这声音那么悦耳,提醒他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所在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世。

第一幕 卡塞尔之门
人一生里总有几次觉得自己看见了天堂之门洞开,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那一刻,门终于开了。
那个走进来的天使四下扫视,目光如刀。
路明非打出“GG”(“GG”,指“Good Game”,在竞技类游戏中称赞对方玩得好,也是认负的意思),切出了游戏。
屏幕上最后一幕,十二艘人类巡洋舰以大和炮聚焦射击,把他的母巢化做一摊血水。
他输掉了今天的第六局,零胜六负。最后一局他坚持了22分23秒,不过最终还是被拿下了,对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类,人类的机枪兵在星际争霸里是个变态兵种,出枪速度为零,拔枪就射,收枪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只只被打爆了。
聊天频道里,对手得意洋洋,“人类打虫族未必要出坦克,韩国高手都不出坦克,开始就爆兵,海量的机枪混着护士冲过去,连消带打……”
路明非可以想象那家伙眉飞色舞的样子。
路明非没吭声,切到QQ上,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还是灰色的,一动不动。对方没上线,他又白等了。他抓了抓头发,有点儿失望。另一个头像倒是跳了起来,是个长得很欠的熊猫,ID是“老唐”。
“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了,下次再切!”老唐就是那个打赢了他的家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说。
老唐得意洋洋地下线了,路明非冲着屏幕吐了吐舌头。
如果老唐亲眼看见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会得意了,只会骂一句“变态”,而后再不跟他对局。路明非用的是台老式的IBM笔记本,没接鼠标,用的是红点控制。用红点打星际争霸,这是只有疯子才会干的事情,好比用擀面杖掏耳朵。如果要接鼠标的话,大概老唐活不到第八分钟吧?那样就没得消磨时间了。
可路明非也懒得和老唐说自己是纯属无聊在挑战高难度,他有好多时间得消磨,下次老唐不陪他打了怎么办?
可消磨了很多时间,她也不上线。
何必呢?他有时候也跟自己说。像个傻子似的等啊等,等四个小时,说两三句话,好像是蛮不值的。
可这种事情谁算得出来值不值?
“一箱打折的袋装奶,半斤广东香肠,还有鸣泽要的新一期《小说绘》,买完了赶快回来,把桌子上的芹菜给我摘了!还有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美国来的信!还玩游戏?自己的事情一点不上心,要没人录取你,你考得上一本么?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婶婶的声音在隔壁炸雷般响起。
路明非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响,一叠声地答应,一溜小跑出门。走廊里安安静静,下午的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晒着纯白色的床单,窗外风吹着油绿的树叶摇曳,哗哗地响。他靠在门上,听着门里的婶婶还在唠唠叨叨地抱怨,被门隔着,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高中三年级,将满十八岁。
他和叔叔婶婶一起住,有一个名叫路鸣泽的堂弟,就读于当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学费高昂,师尊严苛,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还有三个月零四天他就得参加高考,这些天每个人见了他都谆谆教诲,告诉他末日就要到来,应该焕发斗志。
可压力越大,路明非越懒,除了打星际争霸,就是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的懒惰并不难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没见过爸妈了,好消息是据说他们都还活着,每半年还会写封信给他;坏消息是每次来信,妈妈都遗憾地告诉他回国探望他的计划又要推迟,因为“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
他的爸妈都是考古专家,说是在忙一个大项目,结果一旦公布就会像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那样震惊世界。上初中时,路明非很为爸妈自豪,读了很多考古方面的书,放学路上和同学津津乐道。但他很快发现该自豪的是有爸妈开车来接的兄弟们。放学之后,一帮同学吊儿郎当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几乎半条街的路面,后面就一次次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队伍中立刻有个兄弟收敛了摇摆的幅度,老老实实地钻进自家的车绝尘而去。人一个个地少下去,最后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个人,继续摇摆着向前。
兄弟们隔着车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着石头自由自在地远去,非常地羡慕,羡慕他可以随便去哪儿,想逛商场逛商场,想买吃的买吃的,还能去打台球。
“路明非家里对他最好了,从来不管他。”
其实路明非一个人的时候不逛商场也不打台球。他在网吧里坐得发腻之后,就回家了,进了楼却不进屋,从通往楼顶的铁栅栏里钻过去,坐在嗡嗡响的空调机边,眺望这个城市,直到太阳西下。
路明非觉得自家爸妈是男女超人,也许只有某一天他们坐的飞机失事了,他们才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托着飞机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样,他们始终在为世界忙碌,而不是为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妈当然可以用来吹嘘,可事实上跟不存在也没什么区别,路明非都快记不得爸妈的长相了,只有偶尔看小时候的全家福,才能勉强回忆起那一男一女,还有他家那栋外面爬满爬山虎的老楼。
叔叔婶婶更感兴趣的,是路明非爸妈定期从国外寄回来的钱。托那笔钱的福,路明非可以上私立贵族高中,也是托那笔钱的福,叔叔婶婶能买一辆小排量的宝马,叔叔有钱买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货,婶婶有钱在麻将桌上输,还是托那笔钱的福,堂弟路鸣泽在学校里有了“泽太子”的绰号。路鸣泽和路明非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不但成绩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致,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饭就抢着付钱,叔叔婶婶还会穿得特别体面参加路鸣泽的家长会,让人感觉路鸣泽是个蜜罐里泡大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路鸣泽身高160厘米,体重160斤,应该早都找到女朋友了。
而他路明非是也只是“路鸣泽的哥哥”。
路明非对此倒不介意,连爸妈都不在乎他,对叔叔婶婶还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两手抄在裤兜里,耷拉脑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楼,在便利店里买了婶婶要的东西,又溜达到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出的《小说绘》。
婶婶觉得路鸣泽聪明,好读书,求上进,还特热爱文学,路鸣泽看《小说绘》在婶婶的嘴里也是“我们家鸣泽在学习”,每次《小说绘》出新一期婶婶都觉得中国青春文坛又有了动静,赶着路明非去买回来,让路鸣泽紧跟形势。
楼下报刊亭的大爷觉得路明非又忧郁又赖皮,还热爱文学,老来买《小说绘》,可从来不看,而是蹲在报刊亭边,把新一期的《家用电脑与游戏》白看完,然后扔回摊上,坦荡荡地评价说越来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点蔫儿坏。路鸣泽经常说在我家里怎么怎么样,指挥路明非帮他干这个干那个,路明非每次都照做,然后他就蛮小人地访问路鸣泽那个秘密的QQ空间。
路鸣泽看了文学书,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寂寞的贪吃蛇”,抄了很多哀伤的句子放在QQ空间里,配上他自己用手机拍的大头照,偶尔还上载几张用点红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诗大概是说没有爱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动,在学校里天天见光天天死,所以想在QQ上遭遇点天雷地火。
路明非就申请了一个新QQ号,起名“夕阳的刻痕”,挂上一张短发娇俏萝莉的照片,把年龄填成16岁,个性签名写成“让你的微笑和悲伤成为我这一生的刻痕”。趁着路鸣泽在家上网,他就溜去网吧和“寂寞的贪吃蛇”搭讪。三来两去,路鸣泽大概觉得他这条贪吃蛇终于找到可口的食物了,非常乐意让自己的微笑和悲伤成为女生这一生的刻痕,在家里,每天都很高兴哼着信乐团的《离歌》,在QQ上一再地约见面,准备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路明非答应得斩钉截铁,可总约在婶婶拎路鸣泽去学钢琴的时候,路鸣泽每每和娇俏少女失之交臂,扼腕痛恨,唱着《离歌》的时候也就有点哀愁的调门儿。
这是路明非这些日子来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多好,也没什么做坏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明非啊,都说你要去留学啊。”报摊的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哪有,申请而已,谁要我啊?”路明非蹲在摊边蹭杂志看。
“出国留学好啊,出国留学回来就是海龟,赚钱多。”
“我不想赚钱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帮大爷你看摊儿,你给我点儿钱够我买PS2的盘就好了。”
“没出息,看报摊赚不到钱,我是年纪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头顶绿荫里投下的阳光,“挺好的,可以晒太阳,没人来的时候就发呆,还有过路的美女看。”
这个话题让路明非比较沮丧。他确实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但这绝不是因为他的成绩太好大有希望。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不同的评价方式。班主任说,路明非,你是属秤砣的么?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拉低了多少?婶婶是对叔叔说,鸣泽成绩好都是我们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鸣泽对他很体贴,在QQ上鼓励他说,“夕阳!成绩不好怕什么?我行我路,这才是我们这种人该做的!反正你在我眼里是个好女孩!”
出国这件事,是婶婶灵机一动一力主张的,押着路明非把申请表给填了,还慷慨地付了每所学校几十美元的申请费。婶婶有自己的算盘,路明非的各科成绩中,唯有英语还不错,跟着同班的英语狂人考托福的时候又走了狗屎运,考分不错。以路明非的成绩,上一类本科很难,如今很流行弃考出国,申请一把,再走一次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就算对路明非爸妈寄来的钱有交代了。
此外婶婶还有套“小”算盘。路鸣泽的成绩虽然比路明非好点,却也不是顶尖的,上不了清华北大那类婶婶挂在嘴边的名校,如果能弃考出国,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但是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情,婶婶还不忍心看着路鸣泽去冒险。她思前想后,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名人名言说“凡艰辛的路,当由勇敢者以坚硬的脚底踏开”,忽然觉得路明非很是勇敢,于是让他试试用坚硬的脚底给路鸣泽踩出一条路来。如果他失败了,也不要紧,说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迟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不过艰辛的路显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踏开的,路上满是崴脚的石头。路明非已经连着收到十几封复信了,开篇大同小异,都是:
“亲爱的申请者:
感谢你对本学院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
婶婶花费了好几百美金的申请费,换来的只是美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善人当得很心痛。而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态如老僧入定,止水不波,只不过为了配合婶婶的沮丧,才在收到拒信时挤出点忧伤的表情来。
如今只剩一所大学没给他复信了,排名最靠前的名校,“芝加哥大学”。
“有我的信么?”路明非在传达室门口探头探脑,拽着英文发音,“Mingfei Lu。”
“有,美国寄来的。”门卫扔了一封信出来。
路明非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是拒信无疑。凡是录取信,会夹很多的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而感谢你的申请并且遗憾你未被录取,只要一张打印纸就好了。
路明非撕开信封,来信居然是用中文写就的:
亲爱的路明非先生:
感谢你对芝加哥大学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你未被录取。
但是,我们常说,路不只一条,只看你愿不愿意选择。
首先自我介绍,卡塞尔学院是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的私立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是联谊学校,有广泛的学术交流。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芝加哥大学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你发出邀请。
请您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联系我校古德里安教授,他正在中国进行一次学术访问,将会安排对您的面试。
有如何疑问,也请联系古德里安教授。我会协助他为您提供服务,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非常高兴认识您。
你诚挚的,
诺玛
路明非把信放下,摸了摸额头,有点发懵。
本来看开头很对的一封信,一封标准的拒信,怎么过了那句“但是,我们常说,路不只一条,只看你愿不愿意选择”之后,忽然变了呢?显然他已经被列在面试名单上了。路明非的高中同学也不是没有人申请成功过,但是有美国教授千里迢迢来面试的,这还是头一份儿。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没给这个卡塞尔学院贡献过申请费。
也许“夕阳的刻痕”的真实身份给路鸣泽发觉了?路鸣泽想办法报复他玩呢?
不过信封上确实是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邮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张考究的打印纸,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一个骗局,还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什么古德里安教授,可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给他。这样想他反而轻松了点儿。
“签收。”门卫又扔过来一张单子。
“信还要签收?”路明非不解。
“跟着信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要你签收。”
路明非糊里糊涂签了字,拿到一只FEDEX的大信封,里面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撕开信封,倒出了……一只手机。
纯黑色的N96手机。
路明非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了。他打开手机,电池居然还有一大半的电,名片夹里,有唯一一个联系人,“古德里安教授”。
“一定是骗子搞的!而且是小区里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们家情况!”婶婶一掌拍在那封信上,说得斩钉截铁。
“可那个骗子会花那么大本钱?N96诶!水货都卖四千多块,行货超五千!”叔叔在那只纯黑的N96上不断地印着自己的指纹,像是老女人抚摸祖传的翡翠镯子。
叔叔是个很讲品位的人。路明非曾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饭局,看见叔叔左手手机右手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捋起袖子露出那块广州买的高仿万宝龙表,赢得大家对他品位的一致称赞。最近叔叔不只一次跟路鸣泽说起,新出的N96很“高级”,符合他的品位。可是掌握家里财政大权的婶婶坚定地对他说,“No”!
“什么卡塞尔学院?一定是骗钱的!还什么芝加哥大学的联谊学院,去年我们学校排名第一的楚子航考出国,也是去的一个芝加哥大学的联谊学院,楚子航一个堂哥是一个大学的教授,都拿到绿卡了。这种名校的联谊学院都跟常青藤差不多的,美国人都进不去!”路鸣泽难得如此关心哥哥的未来。
路明非知道楚子航是路鸣泽的偶像。同学里大部分人还穿耐克和阿迪达斯时,楚子航已经开始用“Burberry”一类的牌子,楚子航把一条“Burberry”围巾在“Diesel”的套衫外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子,冷着脸在过道上经过,全校的人都说他英伦风。有一次两个女生被学校处罚,因为她们为了争“楚子航是谁的”而撕破了对方的脸,而楚子航甚至还没有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路鸣泽把这位学长的事迹告诉“夕阳的刻痕”,非常励志地说,总有一天他会骄傲地向整个中学的人证明他一点儿不比楚子航差。
路明非觉得问题核心在于满年级女孩的媚眼,路鸣泽更在意的是“如何变成一只统帅一群母狮子的公狮子”,而非做得像楚子航一样棒。
路明非一点儿也不羡慕楚子航,他有时候想这帮人把楚子航当作偶像,可谁也不知道楚子航去美国干啥了,也许他正在美国餐馆里洗盘子。他无师自通地有几分阿Q精神。
路明非的语文老师拿他的作文作为反面例子在课上大加挞伐,说他的作文毫无幻想精神,透着悲观主义的情绪,跟他的人一样,毫无进取心。
路明非当时有点想站起来,说自己也是有幻想的。
某一次看了三部连映的《黑客帝国》,路明非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种非常神奇的能力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像“Neo”那样,是“the one”。某一天会有一个神秘人物来发掘他这个能力,他将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身一变……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语文老师批评的时候高瞻远瞩,直视教室最后几排正在打瞌睡的同学,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路明非,所以路明非只能缩缩头,放弃了解释自己的心路历程。
没有人跟他讨论这个伟大的构思,他只能自己不断地构思细节。等到路明非上了高三,这个幻想已经被场景化了。每次学校办春节联欢晚会,班里那个钢琴十级的小美女柳淼淼在舞台上弹琴,同班男生一色黑礼服围着钢琴翩翩起舞,路明非就托着腮帮子坐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浮想联翩,想着也许会有一架直升飞机从天而降来接他,有一群黑衣墨镜男以电影里面CIA特工般的冷酷走进会场,沉着嗓子说,路明非先生,不是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了,组织在召唤你。他们会给路明非套上黑色的军服和长风衣,簇拥着他在同学们的目光中离开会场,会场外一架漆黑的直升机轰响着,巨大的旋翼掀起狂风,如刀割面。那时候无论是小美女柳淼淼还是跳舞的男生,都会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路明非的背影。
这个故事的重点不在于他将怎么拯救世界,而在其他人望向他背影的目光。
超拽!
路明非其实也明白,这份想象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但他从自己身上实在找不到什么优点可以自豪。对他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个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也许他父母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催催他结婚,然后他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
随着这封来自美国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居然要发生点改变了。可在这次家庭会议中,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缩在沙发一角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客厅里回荡着叔叔婶婶和路鸣泽永无止境的叨叨。
他起身走出了客厅。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主角的离开,剩下的三人依旧争论着这封面试通知书的真伪。婶婶和路鸣泽有点受打击,如果这封信是真的,就是个天大的狗屎运,十年都落不到一个人身上,却落路明非身上了。婶婶不习惯这个蔫巴孩子忽然抖擞起来,这样子路鸣泽将来怎么胜过?
路明非回到自己房间,连上了QQ,盯着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头像还是灰的,离线或者隐身,反正没有留言。路明非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是18个小时以前留的言了,问陈雯雯明天晚上要不要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陈雯雯其实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头细软笔直的长发,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路明非认识陈雯雯是在进校的那一天,陈雯雯很低调地被一辆帕萨特送来,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双蕾丝花边的白短袜,长发上别着一只“Hello Kitty”的发卡。路明非班上最惹火的女孩应该是“小天女”苏晓樯,苏晓樯那天一身DKNY,被一辆奔驰S500送来,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挥别了她做煤矿生意的老爹之后进班报到,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新班里的男生们,也期盼他们以惊慕的眼光回看。但是男生们都斜眼看着窗边的角落,陈雯雯办完手续之后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坐在那里的长椅上,阳光照在她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骄傲了十五年,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小文艺女青年打败了,满腔的不忿。偏偏有一个没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对着陈雯雯指指点点,压低声音跟“小天女”说,“那个估计就是我们新班的班花了。”
“小天女”何曾受过这等欺辱,在男生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就是路明非。
其实路明非是个非常坦白的人,他觉得陈雯雯比“小天女”好看,他就这么说了,谁知道跟“小天女”结了整整三年的冤家。当时围着陈雯雯观赏的,足有七八个男生,每一个都这么想,可是其他人都懂得“默默欣赏”的道理。后来这些人组了文学社,文学社的核心就是陈雯雯,每周活动,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按照路明非叔叔的说法,读的都是些“中产阶级女白人”读的书,不明白路明非这般脑袋里缺根弦儿的家伙为何会是文学社理事。
对路明非来说,陈雯雯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性偶像,给他树立了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十五岁时,路明非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娶了陈雯雯。路明非觉得自己有点点希望,是因为他是陈雯雯邀请加入文学社的,社长陈雯雯统共只邀请过两名社员,一是路明非,还有一个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赵孟华,描述赵孟华比较简单,他是学校里最可能成为“楚子航第二”的家伙。
赵孟华也在申请出国,也没拿到任何录取,可这个昏了头的卡塞尔学院居然把面试通知书发给了路明非。
“切一盘?”QQ上一个大脸猫头像跳闪起来,名字是“诺诺”,路明非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这个人了,不过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路明非漫不经心地回答。
路明非还是用红点操作,他心里有事儿,懒洋洋的,而且“诺诺”听名字是个女孩,频道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大叔级人物。但是很快,路明非发现这个对手非但凶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间,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对方用两条小狗埋伏了。损失一只工蜂并不算什么,但是那个精巧的小圈套让路明非警觉起来,他在家中加固了防御,同时出了六条狗在周围巡逻,这救了他一命,对方的一队小狗在入侵的第一瞬间就被他觉察了,失去了偷袭机会的狗队只能立刻回撤。
路明非不敢再疏忽了,接上了鼠标。
正式的鏖战这才开始,双方的主力兵种从小狗升级到刺蛇,又不约而同地在刺蛇进攻的同时派出飞龙空袭,打双线进攻。皇后出场时,双方的搏杀已经白热化了,双方各有四个基地,混合兵种在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成片的血浆泼洒在战场上,路明非额头出汗,手在键盘上仿佛弹奏钢琴那样跳动,他估计对方也不容易,双方这么拼微操,快比得上职业选手了。路明非第一次遭遇这么强的对手,起了好胜心,决定冒险把主基地升到三级,出动吞噬者、守护者和猛犸这“三套车”。这是一个根本的战略转型,如果对方稍有犹豫,没有趁他把资源花去升级的间隙进攻,路明非就必能取胜。
升级的进度条在缓缓推进,路明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虚张声势,在外面补了一队刺蛇和三只潜伏者,如果对方相信路明非在囤聚重兵而不敢进攻,那么她就上当了,路明非只有那么些兵,他把全部资源都消耗在升级上了。
快了,很快升级就要完成,“三套车”一旦出场,空地并进,可以一个接一个稳当当地吃掉敌人的基地。
路明非感觉到了胜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级基地。”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明非愣住了。
“你退吧,我这里有四队刺蛇四队狗,全部升到二级攻防。”诺诺接着打字。
进度条就要到头了,但是路明非只能打出“GG”。诺诺在打字的同时和他共享了视野,路明非正在升级的三级基地外,诺诺的大兵压境,一旦进攻,就是摧枯拉朽般的大胜。
路明非退出游戏,回到QQ界面,对诺诺说,“佩服!”
诺诺没有回答,留了一个咧着满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线了。
路明非的一生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看透了,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了很多年,重新回来找他。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点击查看诺诺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他搜寻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从不认识这么一个打星际争霸的好手,还是个女孩。
陈雯雯的头像在列表中跳动,却是灰色的,这说明陈雯雯上过线,但是已经离开了。
“去啊,后天见。”这就是陈雯雯给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个小时,看到的只有这五个字。但他低沉的情绪忽然像是被蒸发掉了,蹦上床吹了声口哨,扭动腰肢,满脸春光灿烂,忘记了输给诺诺那回事儿。
路鸣泽走进他和路明非共同的卧室时,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不耐烦地说,“爸妈给那个古德里安教授打电话了,说后天去丽晶酒店面试,让你好好准备一下。”
第二天晚上。
“喂,老唐,你知道美国大学面试都会问些什么问题么?”路明非在QQ里打字。
“怎么?你获得面试机会了?”老唐的熊猫头像一个劲儿地跳。
老唐是路明非能想到的、唯一个能帮上忙的人,老唐在美国纽约住,是个华裔,大概是姓唐,大家都叫他老唐,但是年纪并不大。据说老唐从小就在美国长大,所以中文说得不太利索,不过上网打字还是可以的。老唐这个人除了自我感觉有时候太好没有其他毛病,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个印第安纳·琼斯。
“嗯,明天早晨就面试,可我在网上搜了半天,不知道都面试什么。”路明非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个……不同学校的面试题可都不一样,比如纽约大学的和哈佛大学的完全不一样。”
“那你熟哈佛的还是熟纽约的?”
“我没有告诉你我高中毕业了就进入社会工作了么?”老唐在屏幕上贴了一张沮丧的熊猫脸。
“这‘进入社会’四字就显得你中文长进明显啊!”
“得了得了,视频语音吧,我给你辅导辅导发音。”老唐说。
路明非看了一眼旁边床上睡着的路鸣泽,犹豫了一下,“那你小点声儿,我堂弟睡了。”
“没问题。”
视频语音“嘟嘟”响了两声后接通了,窗口里一个耷拉着眉毛、很喜相的家伙挥挥手,声音大得像是打雷,“嘿!兄弟!”
路明非吓得差点扑过去把音箱吃了。
“小声!小声!”路明非一边冲老唐摆手,一边拔掉音箱的线,插上了耳麦。
“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唐嘟哝,“我租的房子靠近轻轨线,噪音比较大嘛,你在哪儿呢?那么小心翼翼的。”
“我住叔叔婶婶家啦。”路明非小声说。
“哦哦。”老唐点头,压低了声音,一口跑调的中文,“那兄弟你这申请成功了就能自己出去住了?早说啊,你的面试包我身上了!”
“老唐你真够意思。”路明非竖起大拇指。
“作为频道里星际的第一名,对第二名不够意思,不是显得我这种大哥白当了么?”老唐说,“哈哈!”
一瞬间路明非有点感动,对明天的面试多了几分信心。他白天晃悠了一整天,下午照旧在楼顶上看落日,根本抓不着头绪。根本没人能告诉他美国大学的面试是怎样的,其他参加面试的人,大概正在家教或者爹妈的指导下一字一句地纠正发音了吧?可路明非找不到任何人来帮他。他是在网上晃了很久之后碰巧看到老唐的QQ头像在跳,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敲他。他和老唐也不熟的。
原来在他想不到的角落里,还是会有个人能够帮到他的,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大哥心态要来照顾他这个小弟。
义气,这就是义气啊!
“说起来我也是父母双亡的人啊,”老唐接着唏嘘,“你知道美国这里混很不容易的,尤其是我们这种父母双亡的人,好在我可以领社会救济……”
“啊呸呸呸呸呸!谁父母双亡?我老爹老娘只是出门不在家!”路明非使劲啐他。
“哦哦,骚瑞骚瑞,会错情表错意了。”老唐在窗口里连连拱手。
“拜托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用你的蹩脚中文了!什么骚瑞?是sorry好不好?我们现在不是口音辅导的时间么?”路明非被他的脱线整得没辙了。
“嗯嗯,对对,辅导完了你我还得去再打几盘呢,快快!现在开始!”老唐清清嗓子,“面试里最常用的开场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申请我们学校,Why did you apply this college, please show me some reason?”
“可我没申请……”
“来!别废话,跟我练!兄弟我要对你的人生负责!The great faculty is the key reason, and your college have very good research atmosphere…”
“The great faculty is the key reason, and your college have very good research atmosphere…” 路明非一个发音一个发音地跟着老唐。
夜越来越深了,这座南方小城万籁俱寂,路灯照亮空旷的街道,楼宇的灯光大多熄灭了,只剩下三三两两未眠人的窗口还亮着。其中一个窗户里,少年用他不甚清晰的发音一再地重复着某些句子,临时抱佛脚,而一个远隔几万里的家伙正吃着酸奶,对他每一个错误的发音喊No、No、No!
路鸣泽翻了翻眼睛,瞥了一眼路明非,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双手塞紧耳朵,翻了个身。
第三天早晨,丽晶酒店。
这是这座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全球连锁,五星级,路明非知道这间酒店,因为叔叔最喜欢在这里的大堂喝喝茶跟朋友们聊天,一直让服务员续水到酽茶变白开水,这样花费不高,还能让他有享受世界顶级服务的优越感。
路明非没进过这家酒店的玻璃门,此刻瞪着一双熬夜发红的眼睛左左右右地看。
这酒店真他妈的豪华!美国学校真他妈的有钱!路明非心里赞叹。
他坐在行政层的会议厅外面,外面不多不少,放着17把椅子,17个面试人每人一把椅子,不多不少。没有人要求他们出示任何身份证件,路明非小心翼翼地踏进这间酒店的大门时,就有服务员微笑着说,是来参加卡塞尔学院面试的同学么?请跟我上行政楼层。然后他就被一个穿着套裙和十厘米高跟鞋的漂亮姐姐带到了这间屋子里,看见了他的熟人们。
陈雯雯、苏晓樯、赵孟华、柳淼淼,都在。还有些是见过但叫不出名字来的,也是他那所学校出来的,也有些是从未见过的。
“路明非?”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发出这样惊讶的声音,好似他出现在这个场合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对此路明非只好挥挥他手里那封信,咧嘴笑笑说,“我也是来……”他吞口口水,“面试的。”
然后灰溜溜地做到最后一把椅子上,椅子上放着一张表格和一支铅笔,上面是些名字年龄之类的东西需要填写。路明非一面填写一面目光四处飞。
情况看起来糟糕透顶,大家都是有备而来,而且个个劲敌。赵孟华的发音是不用说的,他的家教是个美国人,苏晓樯的发音也是不用说的,她初中时在美国住过一年,一向很随性的陈雯雯也细心地搭配了衣服,一件深蓝色的套裙,白色的蕾丝边袜子和平底黑皮鞋,扎着白色领巾,头上的发卡换成了珍珠贝的,像是电视上那些英伦贵族子弟的校服。
路明非挠挠头,叹了口气。
“穿得真好看。”他对于对比实力这件事失去兴趣之后,扭头过去打量陈雯雯。
服务员送上了茶点,牛角面包和一杯热奶,路明非吃着面包喝着热奶,解决了饥饿温饱问题之后接着看陈雯雯。一会儿,他脑袋里一个念头一闪……没准儿他走了狗屎运过了,就能和陈雯雯一起出国读书?
他仰头看着屋顶,忽然呆笑了两声,把周围人都给吓了一跳。
“路明非,别出声,考官来了,就在里面。”陈雯雯捂着嘴,向着他轻声说,指指里间的会议室。
“你准备好了么?”路明非眉开眼笑地上去打岔,这是句废话,他就是想听陈雯雯说话而已。
“没什么把握啦,”陈雯雯看了那边的苏晓樯和赵孟华一眼,垂下眼帘,有点沮丧似的,“我口语没他们两个好……”
“你肯定没问题的!我觉得你口语蛮……”路明非说。
“柳淼淼到了么?”里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长着一张中国的不能再中国的脸。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西装,修身合体,领口是银色的细边,金色的衣扣和袖口闪亮,胸口处有用银线刺绣的徽章,看起来像是校服,可路明非没有见过剪裁那么精致的校服。
钢琴小美女噌地站了起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到!”
“我是考官叶胜,请跟我来。”年轻人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柳淼淼踏着优雅的步子和叶胜一起进去了,门随即关上,剩下的16个人扭头对着眼神,谁都没法掩饰脸上的紧张。
“喂,你们上网搜了这个卡塞尔学院的网页么?”赵孟华看了看苏晓樯和陈雯雯,压低了声音,“据说是个名校,好多哈佛的教授转去那里教书!”
“嗯,”陈雯雯点点头,“可我都没有申请他们学校就接到面试通知书了。”
“名校都是这样,不在乎申请费,只看素质的吧?”赵孟华说。
“只看素质怎么会让这样的混进来了?”苏晓樯斜着眼打量路明非。
路明非扭动肩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不知道录取几个。”陈雯雯低声说。
“选一两个就不错了!”苏晓樯说,“你们没听说么?哈佛每年只从中国招几个本科生。”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声,他对于哈佛每年从中国招多少人没概念,不过试想偌大中国也就区区几人,这狗屎运落到他头上的机会确实是微乎其微。他心里好不容易攒的一点信心去了八成。
“嗯,我也就是来试试,没抱什么希望。”陈雯雯细声细气地说。
“都没抱什么希望了。”赵孟华安慰她。
“我不在乎,”苏晓樯一如既往地趾高气扬,“要是不录取我,我就去上斯坦福,我爸爸有朋友!”
门被推开了,叶胜礼貌地比了一个手势。柳淼淼走了出来,回头跟叶胜说了声谢谢,看得出她强撑着不想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是那失望已经老老实实地写在脸上了。
钢琴小美女居然没撑过十分钟就败下阵来!柳淼淼眼眶有点红,回自己座位上拿了书包,扭头就往外走。
“苏晓樯。”叶胜说。
“小天女”也是“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牙齿咯咯作响。
看着苏晓樯步伐僵硬地跟着叶胜进去了,路明非“哈”地笑出声来。
“别笑人家,你不怕啊?”陈雯雯在他肩上推了一下。
“我不怕,我怕什么啊,我就是一打酱油的嘛。”路明非双手枕在脑后,在椅子上四仰八叉。
“小天女”出来时,步伐比进去时还僵硬,脸上与其说是失望或者沮丧,不如说是愤怒。叶胜在她身后彬彬有礼地笑,苏晓樯扭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叶胜又叫了赵孟华进去。
“什么学院!他们耍人!”苏晓樯抛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路明非和陈雯雯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小天女”还不如柳淼淼,大概只撑了五分钟。
这面试官在里面不像是面试,倒像是练刀,斩人越来越快,号称高三口语第一的赵孟华连三分钟都没撑到,被送出来的时候目光茫然。
“陈雯雯。”叶胜说。
“好运啊!”路明非压低了声音在陈雯雯身后喊。
陈雯雯扭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静,路明非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有点害怕,害怕陈雯雯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脸失望。
陈雯雯撑了十五分钟,她出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怎么样怎么样?”路明非凑上去。
陈雯雯犹豫了一下,悄悄对他招手,“他们会问……”
路明非满心欢喜,刚要把耳朵凑过去,就听见叶胜说,“路明非。”
路明非一愣,扭头看叶胜对他招手,“路明非,下一个是你。”
奇怪,他从未见过叶胜,难道只靠寄给芝加哥大学那份申请表上的两寸照片,叶胜就一眼认出了他?路明非有点好奇。
他跟着叶胜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可以坐几十人的大型会议桌边只坐着一个笑得很甜美的女孩,和叶胜一样的制服,只不过是套裙,领口塞着玫瑰红的蕾丝领巾。
“我叫酒德亚纪,也是这次的考官。”女孩站起身来,以典型日本风向路明非躬腰行礼。
“我哈腰。”路明非想也不想,也一躬腰回礼。
宅了那么多年,玩了无数PS2游戏,看过无数日漫,他也会两句日语口白。
“おはよう。”酒德亚纪掩着嘴轻轻地笑了,纠正路明非那一口河南腔的日语,她笑起来有种姐姐般的亲切。
看起来给考官的第一印象不错,路明非心里一喜。
叶胜坐在酒德亚纪的身边,打开笔记本,看着路明非,“那么我们就开始了。”
路明非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他修炼了一晚上,这就要见真章了!
“你相信外星人么?”酒德亚纪轻轻柔柔地问。
路明非愣了一瞬,随后感到……一颗核弹脑袋里爆炸了……漫天的蘑菇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问题分明应该是“请介绍一下自己”或者“你为什么要申请我们学校”啊!
第一道题的答案是,“My name is Mingfei Lu, a Chinese high school student, I like online computer game and panda…”
第二道题的答案是,“The great faculty is the key reason, and your college have very good research atmosphere…”
这些答案经过老唐热心地润色,再由路明非来来回回背了七八十遍,才算大功告成的。
可这……外星人是怎么回事?
做好的准备……全然无用!
路明非眼睛瞪得铜铃大,脑袋慢慢地耷拉下去。他就是这么衰的一人,运气永远渣到爆,什么考前在课桌上拿铅笔写满了公式,考试时老师忽然要全体交换座位,什么好不容易偷看到邻桌的答题卡,结果发现人家是A卷他是B卷……作为一个衰人,他就该勇于相信自己的命运,而不必做什么无谓的抗争。
“相信啊,我相信有外星人的。”路明非说。他忽然觉得赵孟华能撑三分钟已经是一条好汉了。
“是么?”酒德亚纪神色淡淡的,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正面或者负面的反馈,“为什么会相信呢?”
见鬼,为什么会相信?这个相信就是相信,反正世界上没人能证明自己见过外星人,还不是有那么些人就是相信,那么些人就是不信。这个好比问你说,你为什么喜欢隔壁桌那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生呢?虽然你能找出成千上万的理由,但是真正的原因无非是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她心里就老是跳,特别在意她说的话,以及记着所有跟她相关的事情,于是你就知道自己喜欢她了。为什么?没理由的。路明非想。
“我经常晚上在楼顶上瞎晃,没事儿看星星。”路明非说。
“嗯,好,没事儿的时候会看星星。”酒德亚纪非常认真地笔录。
路明非完全不理解她那份认真劲儿,就好像路明非是中国外长,刚刚严肃地说出无数外交辞令,需要认真录在纸面上一样。
“你要是也看星星,你就会想啊,要是没有外星人,宇宙那么大,直径几百亿光年,一束光从宇宙这头跑几百亿年才能跑到那头,中间要经过很多很多星系,但是只有在地球的时候才能遇到人,但是光经过地球连一秒钟都不要,几百亿年里只有一秒钟会遇到人,那才很奇怪,对不对?”路明非说。
“孤独感?你刚才暗指光的孤独感?”叶胜插了进来。
路明非挠挠头,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暗指,不过看起来自己的答案被引申得稍微深刻了那么一点点,于是他就点点头,默许了叶胜把自己看作一个孤独的小孩。
“第二个问题,你相信超能力么?”酒德亚纪又问。
“相信啊。”路明非说,“超相信的。”
其实豁出去之后回答这些问题倒丝毫不难。要是没有超能力,那空条承太郎的“白金之星”不就没有了,路飞的“橡皮果实”也不存在了,飞影的“炎杀黑龙波”自然也是假的了,那么世界上主要的存在就变成了叔叔嘴里永远念叨的万宝龙表和婶婶日益抱怨的房价飞涨,路明非的未来就是每天早晨起床赶公交上班,每月月底拿工资付房贷,周末小心地去丈母娘家伺候……如果有女孩愿意嫁给他的话。
所以,在路明非的世界里,超能力是一定要有的。
“嗯,为什么相信?”酒德亚纪带着鼓励的笑容看着路明非。
“相信……那就是相信咯,就像相信有外星人一样。”路明非说。
真实的理由实在没法给酒德亚纪说,总不能说,“我好喜欢空条承太郎的‘白金之星’,我希望那是真的。”
“嗯,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啊。”叶胜说。
路明非一愣,不明白这考官为什么忽然说出这种网络切口来。
“大概是嘲笑吧?”他想。
“那么第三个问题,你觉得人类生存的基础是唯心的,精神和灵魂的,还是唯物的,物质和肉体的?”酒德亚纪问。
路明非瞬间懵掉了。
这个学院的面试官脑子烧坏了么?为什么前面两题和第三题的差别那么大?这是高中政治课上的内容吧?分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可是路明非过了会考之后就把那些全都忘光了!
他脸色涨红,猛吸几口气,心想不知这道题上折了多少人,不过自己一定要撑过去!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翻翻白眼,吐了吐舌头。
“这……吐舌头是什么意思?”叶胜迟疑地看了一眼酒德亚纪。
“我不知道。”路明非叹了口气,“问题太高深,我真的答不出来,我……可以放弃么?”
叶胜和酒德亚纪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可以,感谢你对卡塞尔学院的兴趣。”
叶胜起身,“我送你出去。”
路明非支撑了一分三十秒,创下了最快被斩的记录。
陈雯雯正拎着包在外面等他,看他出来小跑了几步过来,“你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挂在政治题上了……”路明非耸拉着脑袋,“我哪有你们那么强,你回答了几道题?”
“我也是在政治题上吃亏了,答得乱七八糟,他们说我没有过。”陈雯雯低下头去。
“你在里面呆了十五分钟啊!”路明非吃了一惊。
“给他们讲了十五分钟的飞碟……”陈雯雯小声说。
“啊?”路明非傻眼了。
转瞬之间,他心里涌起一阵欢喜,伸手在陈雯雯头上拍了拍,“没事啦没事啦!那帮疯子出的题,谁能过谁也是疯子!”
陈雯雯抬起头来,沮丧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路明非心花怒放,觉得这是自己这一天获得的最大的奖励。
不出国算得了什么?陈雯雯也不出国!
深夜,叶胜坐在会议桌边,又一次翻检那些履历。
他抬头问旁边的酒德亚纪,“那个小丫头呢?一整天没看见她,面试也不来,她也是面试官呢。”
“不知道哪里玩儿去了,她跟着来根本就是来玩的吧?”酒德亚纪耸耸肩,“没办法,其实还是个小女孩啊。”
“面试结果怎么样?”门打开,一个人拎着手提箱急匆匆地进来,“我买了红眼航班的票,刚刚降落就直接过来了。”
那是个老人,风尘仆仆,鼻梁上架着深度眼镜,一头花白的头发蓬蓬松松,不是烫过而是不知多久没梳理过,一身邋遢的西装,一条肥大的裤子。
“古德里安教授。”叶胜起身,“我们一共面试了17个学生……”
“不要浪费时间!我只是来问路明非!我只关心路明非!”古德里安教授满脸紧张,好像他是学生家长而不是考官,“告诉我,路明非,他答得怎么样?”这德国血统的老家伙好一口流利的中文。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一眼,叶胜翻到了路明非的记录页。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只用一分半钟就离开了。”叶胜说。
“最强的人交卷永远是最快的!”古德里安教授欢欣鼓舞。
“这……第一题,他相信有外星人,因为觉得如果没有外星人,在宇宙里人类挺孤单的……”叶胜苦笑。
“多棒的答案!我真要被他感动了!”古德里安教授啧啧赞叹,“不愧是路明非啊!”
“有……有这么棒么?”叶胜呆住了,“第二题,他也相信超能力,没什么理由可说……”
“完美!”古德里安教授斩钉截铁地说。
“这叫……完美答案?这就是……学院拟定的答案?”叶胜和酒德亚纪面面相觑。
“让我给你解释!”古德里安教授说,“第一题,他回答说他相信外星人,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孤独感’这个重要的概念,凝聚我们这个族群,就是孤独感!三个字,直指这道题的核心,这道题,就是用外星人暗喻我们族裔和普通人的区别。第二题,相信一件事是绝对不需要理由的,我们所说的相信,是从内心生出的,天然的信任感,如果他为信任编造理由,反而会减分。第三题他怎么回答的?”
“我不知道诶……”酒德亚纪摸着自己的额头,“我是说,他说他不知道……”
古德里安教授抬头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不知道他有那么强的血统优势,我会以为他偷看了答卷的。”
“不会答案就是……‘我不知道’吧?”叶胜抓头。
“答案就是‘我不知道’,他的血统决定了他的世界观,跨越两族之间的人,对于世界的理解也介于唯心和唯物之间,这说明了他的潜力。”古德里安教授大声说,“真正有潜力的学生,在对世界的理解上一定会存在这样的犹豫!”
“古德里安教授,你这纯粹是……包庇吧?”酒德亚纪苦笑。
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摊了摊手,“好吧……是有点……不过我真觉得他答得挺好……”
“我理解学院会给予血统优势的学生很多方便,不过这样包庇……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叶胜摇头,“要是这样,我们还面试什么?”
“你们不懂,几十年了,才出现这么一个‘S’级的候选人,如果我们给出的面试结果是不及格……校长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了一眼,“真的是……‘S’级?”
“是,经过再三确认,他在所有候选人中的评级是‘S’,唯一的‘S’!这场面试,事实上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古德里安教授点头,压低了声音,“这是学院最高级别的机密,所以在出发之前没有告诉你们。”
一片肃静。
“啊!”亚纪忽然出声。
古德里安教授一把捂着心口,“你忽然鬼叫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糟糕的事,教授你心仪的‘S’级学生……他似乎对于自己的回答非常地失望,所以说完‘我不知道’后,他表示了弃权,然后直接退出了考场。”亚纪和叶胜面面相觑。
“答得那么好,为什么要弃权?”古德里安教授惊得像是要蹦起来。
“这种问题和配套答案……”叶胜耸肩苦笑,“只有你才会觉得答得好吧?”
“要挽回!必须挽回!我来给学生家长打电话!”古德里安教授摸索全身找手机。
叶胜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还是我来打吧……您这样会吓到学生家长的,觉得您居心叵测。”
深夜三点,万籁俱寂,电话铃声横穿路明非家的走道。
婶婶从睡梦中惊得坐起,扭头看见床头柜上那部电话响得无比欢快,几乎是在蹦蹦跳跳。
“你家死人啦?半夜三更打电话!”婶婶抓起电话,怒气冲冲地喊。
很快,她的怒容消退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叔叔从被窝里坐起来,看见老婆头发散乱,目光呆滞,仿佛被雷劈了。
路鸣泽也被隔壁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扭头看见隔壁床上,堂兄在梦里舔了舔嘴唇,发出猪一样快乐的哼哼。
次日上午,丽晶酒店。
九楼行政层VIP餐吧,路明非全家倾巢出动。叔叔西装笔挺,腆着肚子,教育路明非和路鸣泽来这种高级场所要懂规矩,不要总在餐具上摸来摸去。婶婶四下顾盼,啧啧赞叹高级酒店就是高级。
“路明非先生?绿茶还是黑茶?”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边,对着被叔叔婶婶夹在中间的路明非发问。
“都什么价位啊?”叔叔显示出经常出入高级场所的气派。
“对于总统套房的客人全部免费,古德里安教授订的是总统套房。”
“美国学校真有钱!”婶婶瞬间对卡塞尔学院肃然起敬。
“叮”的一声,直达电梯打开了门,花白头发的魁梧老人向着靠窗的桌子大步走来,左边叶胜,右边酒德亚纪,左牵黄右擎苍,俊男美女,威风凛凛,上来二话不说一把握住路明非的手,“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路明非在这份洋溢的热情前有些窘,“您中文说得真好。”
古德里安教授眼睛一亮,高兴地抓头,“有这么好?我跟着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学的,我们学院全面普及中文,谁都知道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繁荣的地方嘛!”他看着路明非,目光闪闪,一脸拉拢的表情,“加入我们,不需要英语的,全校学生都说中文。”
路明非眨巴着眼睛。什么意思?说中文?不需要说英文?在他没什么亮点的人生里,也就那份托福成绩单还能凑合看看了,如果唯一的亮点都忽视了,卡塞尔学院看中他什么?这初次相逢的古德里安教授脸上,简直是“欢天喜地”的表情。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叔叔不甘寂寞地挤进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间。
因为记不住古德里安四个字,他非常巧妙的简化为“古教授”了。
“贤叔侄长得还真不像啊!”古德里安教授和叔叔握手。
这次轮到叔叔窘迫了,这古德里安教授虽然气魄很大住着总统套房,不过看起来是有点脱线。
叶胜在后面扯了扯古德里安教授的袖子,三个人坐在桌子对面。
“用早餐吧。”古德里安教授左手叉右手刀,目光始终落在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好比饕餮客看一只烤鸡,充满期待。
价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鲑鱼卷和鲜榨柠檬汁,纯银的餐具那是相当气派,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来路明非长得不像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宾主尽欢。
古德里安教授盛赞路明非在面试中表现出色,叔叔也乐得表示一看卡塞尔学院就知道是美国贵族学校,这气派叫中国大学真无法相比。
叶胜做了充分准备,把在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执照副本拿出来供婶婶观赏,又拿出相簿来,一一介绍说这是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运动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音乐厅。照片上的学院风格古雅,像是一座全面翻新的古堡。
照片里还有一张是叶胜自己乘着帆板,背后千帆竞逐。叶胜说那是学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赛,卡塞尔学院已经连续三年压过了芝加哥大学。
婶婶也被倾倒了,啧啧赞叹说我们家明非能上你们学校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路明非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好像是嫁女,他是个留在家里赔钱嫁出去反而赚聘礼的女儿,男方很急切,女方家里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鼓了鼓勇气,“古德里安教授……你们学院看中我什么啊?”
“综合素质!很大的潜力!”古德里安教授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我们太欣赏你了,不但要录取你,还要给你奖学金,我决定从我的名下拨出每年36000美金的奖学金,足够你念完四年大学!”
叔叔婶婶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古教授……这……可别是有什么附加条件啊?什么事后得还钱之类的……我们可要先说清楚。”叔叔觉得不对。
“不需要!绝不需要!奖学金,就是奖励你的侄儿,因为他很优秀!”古德里安教授义正词严。
“这话听起来假。”叔叔摇头。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原因。路明非的父母呢,恰好是我们的名誉校友,对学院有过捐款。同等条件下,我们会优先录取校友的子女。”
路明非一下子抬起头来,心里像是有只小兔子一蹦一蹦,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收到父母的消息了,每次母亲写信来不过是叫他保重身体好好学习,千篇一律。路明非有时觉得那些信都是敷衍他的,其实父母根本不关心他了。
“他们很关心你啊。”古德里安教授说,“虽然我也没见过他们,但是听说一直在忙很重要的课题,这些年全世界跑。我这里有一张他们的照片,哦,对了,还有你妈妈为了你的事写给学院的信。”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路明非面前。照片上是夏天的花园,远处依稀是夕阳里的卡塞尔学院,近处则是无数的蔓墙,绿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携手在蔓墙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宽松的大白衬衣和一条洒腿裤,脚下一双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纯白的居家棉裙。
路明非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画面上两个人的脸。那漂亮的一男一女就是他的父母,可是离他真远啊,远在他永远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他鼻子有点发酸,照片上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彼此的脸,带着融融的笑意,显然是二人世界,大概把他们合伙生过一个孩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婶婶发表了精要的评论,“两个都上岁数的人了,还挺浪漫!”
古德里安教授又递过一封信,信很简短,是打印出来的,大概是电子邮件:
亲爱的昂热校长:
很久没有联系,希望你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最近的研究有了新进展,我们没法离开。
有件事想拜托您,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经年满十八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成绩不那么好,但是我们都相信他会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如果可能,请卡塞尔学院在接收他入学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不能亲口对他说,只好请您代我转达,说爸爸和妈妈爱他。
您诚挚的,
乔薇尼
路明非默默地读着那封信,久久没有说话。
古德里安教授清了清嗓子,忽然看着路明非的眼睛,用无比深情的语调和不太标准的发音说,“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傻掉了。
“校长一定要我把你父母的问候带到,他也很关心你啊。”古德里安教授说。
如此生硬的转达让路鸣泽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叔叔和婶婶脸上也绷不住,路明非的母亲乔薇尼那句话在信里说得那么柔情似水,简直催人泪下,可在须发花白满脸脱线表情的古德里安教授嘴里说出来,有种叫人忍俊不禁的错位感。叶胜和酒德亚纪也摇头苦笑,古德里安教授伸出手臂大力地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
餐桌的气氛忽然融洽了许多。
“我去一下洗手间。”路明非站了起来。
路明非背靠在洗手间的门上,静了一会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些人都笑,可他觉得都没什么可笑的。
其实很感人的才对了,那么多年,他长到十八岁,没什么人在乎他想什么,也没什么人在乎他做什么,一次又一次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着同学一个个被车接走。回头看着那些车卷起的尘土,也想过说这个世界上大概是没什么人爱自己的吧?
“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路明非相信的,在纸上看到的时候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可是从古德里安教授嘴里说出来,他忽然就相信了。
“我爱你啊!”这种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说出来和写在纸上不一样。尤其对一个很缺爱的蔫小孩。
路明非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挺傻的,可是心里悲伤也没办法,只好躲到洗手间里来。他靠着门蹲下来,眼泪哗哗的,在瓷砖上画圈儿,想等到眼泪不流了再出去,就说是解了大便。
这时一双紫色暗纹的慢跑鞋出现在他面前。
路明非惊讶地抬头。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孩,从下到上是一双慢跑鞋,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蓝色竖条纹的短衬衣,头顶扣着一顶棒球帽。
路明非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想不明白,眨巴着眼睛。
高挑明媚的女孩儿斜眼看着路明非,耳垂上的纯银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上面嵌的碎钻光芒刺眼。
“这是女厕。”女孩慢悠悠地向路明非揭示了问题的所在。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回到餐桌边,漂亮的高个子女孩冷着脸,跟在他后面。
“诶?诺诺,我还以为你跑出去玩了。”古德里安教授站了起来,“介绍一下,二年级学生陈墨瞳,华裔,这次是我们的学生考官。这位是你的新同学,路明非。”
“诺诺?”路明非一愣,名字听着耳熟。
“昨晚吃了大排档,肚子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在洗手间里。”陈墨瞳坐在酒德亚纪旁边。
“为什么没有叫我一起?我也很想吃那种叫大排档的东西啊。”古德里安教授很遗憾,“在新闻里听说过。”
“你是看什么地沟油的新闻知道的吧?”陈墨瞳拿起刀叉,从叶胜的盘子里叉走了最后一个鲑鱼卷。
“我还有一个,也给你吧。”酒德亚纪把她的鲑鱼卷也叉给陈墨瞳。
“你们这么配合,真像夫妻,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陈墨瞳嘴里塞着鲑鱼卷,含糊不清地说。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了一眼,有点无奈又有点尴尬。
路明非很感激这女孩没有说出他的窘事,不过她出现在餐桌上之后,其乐融融的气氛立刻消散。陈墨瞳坐在最靠窗的位置上,谁也不看,自顾自在面包上抹黄油,阳光里她的长发晕出一股极深的红色,像是葡萄酒。
路明非头一次遇到这种女孩,不像苏晓樯那样非常在乎别人看她的眼光,也不像陈雯雯那样纤弱沉默,会回避别人的目光。陈墨瞳看起来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骄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视你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她眼里其实并没有你。
叔叔在偷看陈墨瞳的手腕,路明非知道他在看什么,是那只银色嵌钻的欧米茄表。
“你介不介意我也吃掉你那份?”陈墨瞳拿餐巾抹抹嘴,盯着路明非看。
路明非只好点头,多不容易,这么一骄傲的公主会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说话……为了一只鲑鱼卷。
“诺诺,注意一点礼貌,要照顾新同学。”古德里安教授说。
“他没有胃口啦,”陈墨瞳瞥了路明非一眼,“你看他神不守舍的,估计连男女洗手间都会走错。”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声,陈墨瞳吐吐舌头,把路明非整个早餐盘端了过去。
“哦?真的么?明非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古德里安教授盯着路明非的眼睛说,“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机会非常难得!你千万要珍惜啊!”
“我……我还得想想。”路明非低下头去。
叔叔婶婶和路鸣泽都傻了,怀疑路明非的脑袋秀逗了。天上掉馅饼他还想什么想?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他就该张大了嘴去接才对。
古德里安教授很紧张,“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做到的,你都可以提啊!”
“没有,”路明非摇头,“我……”
“是初恋女友啦。”陈墨瞳转着叉子,叉子上挑着路明非的鲑鱼卷,“我想想看啊,白色的……长头发的……很温柔的……安静的……一米六五高……同班女孩。嗯,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看向窗外,旁若无人地咀嚼着。
路明非打了个哆嗦。路鸣泽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叔叔婶婶也都投来狐疑的目光。桌上忽然寂静无声,只有陈墨瞳嚼着鲑鱼卷的声音分外清晰。
“诺诺,别闹。”酒德亚纪说。
“开玩笑的喽。”陈墨瞳把扫空的盘子往前一推,露出亮白的牙齿,对路明非投去一个漂亮而不善的笑,“我们又不熟,今天才见的不是么?就算他有初恋女友,我也不会知道那是谁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来,古德里安教授也如释重负。
“我们明非不会谈恋爱的,是吧明非?”婶婶蛮欣慰,路明非没瞒着她偷偷找女朋友,这个让她觉得她在家里的领袖地位还没被动摇。而且她也有点觉得不该有人那么瞎眼儿看上路明非,路明非那学校里的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哪里轮得到他?
“谁要我啊?”路明非叼着一根芦笋嚼啊嚼,这样他的嘴始终在动,就不用伪装什么表情了。
“学生就该学习为重嘛。”叔叔说。
“你在升三级基地。”陈墨瞳忽然说。
路明非心里一颤,芦笋掉到了盘子里。
夜深人静,路明非坐在笔记本前,同时挂着两样东西,QQ和星际争霸。
他被叔叔婶婶埋怨一天了,说他这纯属不知好歹,任凭那个古德里安教授好说歹说,路明非都说要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你还想去哈佛啊你?”婶婶最后从鼻孔里不屑地哼出一口气来。
被陈墨瞳说中了,他是因为陈雯雯。
路明非读过一篇星际小说,叫《血染的图腾》,说一个在外星作战的巨型机械人偷用军用网络和一个地球上的小女孩聊QQ,名叫“哥斯拉”的巨型机械人在铅灰色的低空云层下,一边枪林弹雨打虫族,一边和小女孩说温馨的话。
有一天哥斯拉在QQ上跟小女孩说我要死啦,我的电池液都流光了,我快没电了。
小女孩说你真逗,你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大机器人呐?你不想说了就不说了呗,我们明天见。
哥斯拉说跟你聊天的感觉真好。
然后它被迫断线了。在遥远的行星上,一只暴躁的小狗跳上一架巨型机械人的残骸,用利爪撕裂了它的电路。
路明非觉得他就是巨型机械人,而陈雯雯是那个小女孩,有时候陈雯雯会把心里很秘密的事情跟路明非说,路明非很高兴,回复各种可爱的表情,表示他在认真听。可陈雯雯永远不明白路明非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路明非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挂QQ等她。有一天路明非这个巨型机械人的电路断掉了,陈雯雯不知道会不会悲伤。
路明非想着想着就很难过,有种胸口里流淌着电池液,周身电路劈里啪啦作响的悲剧感。
文学社的群里安安静静的,陈雯雯不在,绝不会有人讨论什么文学。大家讨论文学的美,主要还是因为缪斯的美,缪斯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阳光里,长发披散,这才是文学的美。
星际争霸的频道里老唐正在跟一群人传授秘笈,自从他战胜路明非,就在频道以第一高手自居了。
大脸猫头像跳闪,“诺诺”上线。
路明非犹豫了一下,“是你?”
“嗯,陈墨瞳。”诺诺的回答显得懒洋洋的,“没事干上来打两盘。”
“你怎么知道我的ID?”
“人肉搜索啊,嘿。你居然用‘明明’这种ID,像女孩似的,还有‘夕阳的刻痕’……你是人妖么?”
“这都能人肉到?千万保密,那是我来逗我弟玩的。”
“开玩笑的啦,诺玛搜索到的,这对诺玛小菜一碟。你星际打得不错。”
“行了,我都输给你了。”
“是我输,诺玛和我一起打的,我们两个控制一家。最后我知道你在升三级基地,因为诺玛偷偷开了地图,看见了。”
“作弊死全家!”路明非打出这句话。
只是随手,这话在群里大家随便说,没谁真的往心里去。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诺诺回复。
路明非愣了一下,“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诺诺答得很平淡,“玩一盘?”
“没心情。”
“失恋了?”
路明非浑身一个激灵,诺诺像是个小巫婆似的,看穿了他的一切,叫他完全无处容身。
“还没有……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不会失恋了,姐姐你想怎样啊?”他输入。
“姐姐叫得还蛮甜的,”诺诺扔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来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许能帮上忙。”
“你帮什么忙?你又不认识她。”
“我是不认识陈雯雯。”小巫婆诺诺回复得极快。
“你到底知道多少?”路明非忽地很惊恐。
“太多了。”
“你们……到底是谁?”路明非手有点抖。
“很可疑对吧?你父母六年没回家,忽然推荐你上一个美国学院,你成绩一般……不是,是差劲得很,学院却授予你高额奖学金,你在面试时分明胡说八道了一通,可面试官说你答得太好了。跟这些比起来,我知道你暗恋谁,实在不算什么。”
“是啊,只有叔叔婶婶不怀疑,他们觉得我爸妈什么都能做到,一路上都在问我要怎么把我弟弟也办出去。”
“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比如……陈雯雯在想什么……”小巫婆的邪恶本质又一次蠢蠢欲动。
“你知道?”
“女性的直觉告诉我……”
“什么?”
“她不喜欢你。”
“滚蛋!”
路明非不信。他记得那个下午,教室里只有陈雯雯和他两个人,他在擦黑板,陈雯雯穿着白棉布裙子,运动鞋,白短袜,坐在讲台上低声地哼着歌,夕阳的斜光照在新换的课桌上。窗外的爬墙虎垂下来,春夏之间的傍晚,格外安静。陈雯雯忽然扭头问路明非,你加入不加入我们文学社?
路明非觉得自己仿佛石化了,只剩一颗心突突地跳。窗外的花草疯长,夕阳下坠,蝉鸣声仿佛加速了一百倍,时间从指间溜走,光阴变化,而他和陈雯雯的凝视好像是永恒的。
“开玩笑的,来,我帮你参谋参谋,你送过花没有?”诺诺问。
“狗尾巴草算么?”路明非来了精神,又开始胡说八道。
“请过看电影么?”
“学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时,《闪闪的红星》那场,我坐在她旁边。”
“她生日是几月几号?”
“10月10号。”
“送过生日礼物没有?”
“她拿我的笔给送她贺卡的男生写回信,后来没把笔还给我,第二天说那就算礼物了……”
“你能更没出息一点么?”
“我也觉得不能了。”
“你真丢我们卡塞尔学院的脸!”诺诺怒了,“来,师姐教育你一下。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动,还惦记着人家主动跟你表白呐?其次,对于女孩而言,最重要的无非是幸福感,你试过给陈雯雯幸福感么?”
“幸福感?”路明非一愣。
“比如说,假设,只是假设,陈雯雯很喜欢你,但是你对她没感觉。可有一天你考试考砸了,无比沮丧,忽然看见陈雯雯开着一辆法拉利来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摸着你的头发说,乖,别担心,下次会考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对她没感觉,是不是也立刻从了?”
“立刻!绝不犹豫!给自己套上一根狗绳儿,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路明非答得斩钉截铁。
“没出息!这样就显得太贱格了啊,怎么也得小小地扭动一下欲迎还拒嘛!”
“师姐……那我该怎么办?”路明非很有拜师的诚意。
“破釜沉舟!对所有人说你喜欢她,大声地说。把男人的尊严和未来都赌上去,你懂女孩么?没有一个女孩会真的讨厌一个男孩对她足够诚实和大胆的表白,就算她不接受,她也会记得你。”
“她不接受怎么办?”
“带着你美好的失恋记忆飞往美国。”
“听起来好悲惨……”
“爱什么人不容易的,得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条狗,穿越无数龙骑的炮火,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挥出改变战局的一爪!你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很自然呐。不过不冲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啊!”诺诺说。
路明非一愣,感觉到了诺诺话里的杀气,眼前忽地浮现出那张漂亮冷漠的脸。那个钢刀一样的女孩……现在她挥刀了,一刀正中路明非的心头,血花四溅。这一瞬间,路明非做了人生十八年来最大胆的决定,要做那只冲向炮火的小狗。在毕业前的最后三个月,他和陈雯雯同学的最后时间里跟陈雯雯说他喜欢她三年了,无论这最后一爪多么虚弱,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线,但是他决心要做一条好狗!
“明白!”他说。
“要送花哦,如果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玫瑰吧,深红色的,没有女孩会真的不喜欢玫瑰花;要有感人的背景音乐;最重要的就是要当着所有人说出来,这是你的胆量!”诺诺说,“好运吧,小弟!”
“得令!”路明非想象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在对他这个马前卒下令。
“不过……在你成功的时候,卡塞尔学院这条路,对你也就永远封闭!”
说完这句,诺诺直接下线了,没给路明非回答的机会。
路明非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跃跃欲试,觉得这次大胆的表白会成功,为此不去美国读书算不了什么。只是从此再也见不到诺诺了吧,略有点遗憾。路明非觉得自己会怀念诺诺,在诺诺之前,从未有一个女孩这么生猛地闯入他的世界,陈雯雯也不曾。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灰色的、再也不跳动的大脸猫头像,忽然觉得这是个魔法,在他成功表白的一刻,卡塞尔学院、古德里安教授和诺诺都会像泡沫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丽晶酒店行政层的套间里,诺诺悠哉游哉地喝着咖啡。
她的苹果笔记本屏幕上,QQ并没有关闭,只是开启了隐身,路明非最后一条留言过来了,是简单的“谢谢”两个字。
另一个对话窗口,ID是“索尼克”的人说,“你在干什么?教他怎么跟女孩表白?如果‘S’级为了爱情放弃卡塞尔之门,校长会疯掉的。”
“你秀逗啦?我逗他玩而已。”诺诺皱皱精致的鼻子,冷冷地笑,“这么表白怎么可能成功?陈雯雯是那种很文艺的女孩,她喜欢的,才会接受,不喜欢的,你给得再多她也不会理睬。靠音乐玫瑰花和大声说我爱你就能搞定?开玩笑!”
“你能更没有道德一点么?”
“不能了,”诺诺耸耸肩,“我得承认这是我做过的最没道德的事。”
“欺负一个新生干什么?”
“新生?他可是‘S’级!你我也只是‘A’级,现在不趁机欺负他,进了学院就不好欺负了。”诺诺说。
“希望别出意外,如果陈雯雯和路明非一样闷骚,喜欢路明非三年了但是不愿意跟他说,只差一个表白。你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诺诺吐吐舌头,“不会那么衰吧?”
“学生会需要这样的人,唯一的‘S’级,绝对不能落入狮心会的手里!”“索尼克”说。
“诺诺。”叶胜从外面推门探头进来,“古德里安教授叫你过来一起讨论。”
“哦。”诺诺穿上棉拖鞋捧着咖啡杯往外一遛小跑。
外间里古德里安教授、叶胜和酒德亚纪围着茶几而坐,神色有些凝重,茶几上放着一份刚刚打印好的文件。
“诺诺,有任务,只能交代给你了,”古德里安教授拿起那份文件,“学院刚刚传真过来一份履历,是一个看起来血统相当好的俄罗斯候选人,我必须立刻飞往北京,转机去俄罗斯,路明非的后续事务就交给你了。”
“我?”诺诺一愣,“那叶胜和亚纪呢?”
“‘夔门计划’的时间提前了,校长即将亲临中国,曼斯教授通知我们立刻赶往四川报到。”叶胜说,“我和亚纪还需要一点时间做配合性训练。”
“有这么着急么?”诺诺嘟起嘴,这时候她还是像个小孩。
“等到你要执行任务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一小时一分钟都没法等,”叶胜拍了拍诺诺的肩膀,“有些时间点错过一次,就好比错过一生。”
“这话你应该拍着亚纪的肩膀说,然后说所以我跟你求婚。”诺诺嘴欠地说。
亚纪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好吧,怎么处理路明非?”诺诺看着古德里安教授。
古德里安教授抓了抓头,“要按我的真实想法说……就算绑架也得给我把他绑架到美国去!”
路明非觉得诺诺是个天使,会带来好运。就在诺诺下线后不久,陈雯雯忽然在群里说话了,于是那些隐身的家伙也都纷纷跳了出来,围绕着缪斯搭茬儿,一个个文采飞扬,全不像正在高考噩梦里煎熬的样子。
“毕业前文学社搞一次毕业聚会吧?”陈雯雯提议。
一群人欢呼雀跃,路明非也夹在其中。陈雯雯的提议在文学社基本不会有人反对,赵孟华开玩笑说,陈雯雯是像文学社的刘备,因为对男人有绝对的吸引力。
“聚餐?没意思,最近我减肥。”苏晓樯冷冷地。
苏晓樯愿意屈尊降贵加入文学社,谁都没有料到。网球社和台球社的社长都是苏晓樯的仰慕者,巴巴地邀请,但是苏晓樯正眼都没给一个,加入了死对头负责的文学社,看起来不像是来入伙的,倒像是来砸场的。苏晓樯的目标并非是陈雯雯,而是赵孟华,对此“小天女”毫不隐晦而且大张旗鼓。请女生们吃必胜客时,她忽然站起来,举着一杯啤酒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跟大家说我就是喜欢赵孟华,跟我抢的就来,人再多我都不怕!
威风凛凛!
“不聚餐,我们包个电影院的小厅看电影吧。”陈雯雯说。
路明非心里一动,诺诺的话浮现在耳边。电影院小厅?老天爷太给面子了吧?这听起来就是为他的告白准备了一个会场!
“看什么?”有人问。
“《机器人总动员》吧。”陈雯雯说。
“《Wall-E》?行!我们偷偷带吃的进去吧。”赵孟华说,他这种英语狂人从不看中文版电影,说起大片只说英文名。
“我包爆米花和可乐,其他我不管!”“小天女”豪气干云。
“那我们两个绝配,我包吃爆米花和喝可乐。”路明非不由得又说欠话。
“切!谁跟你绝配?”“小天女”表示了十二分的鄙夷。
大家七嘴八舌,情绪高涨,毕业前社团包场看一部有爱的动画片,听起来是个很棒的回忆。
有爱的动画片!关键是有爱!路明非的心里像是要开出花来。
仿佛冥冥中的暗示,陈雯雯选择了《Wall-E》。那个电影的主角是个灰头土脸的小机器人Wall-E,是个收垃圾的小家伙,爱上小公主一样雪白的机器人女孩EVE的故事,路明非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看到最后一幕居然感动得流下泪来,那一幕是Wall-E被邪恶的船长机器人压成了一堆废铁,EVE赶着去寻找零件救它,抱着Wall-E突破了音障。
那大概就是爱情吧,捡垃圾的小机器人都有春天呐!路明非觉得超感人。
“路明非跟我一起去买票吧,大家把钱都给路明非。”陈雯雯说。
群里一片附和,路明非这个文学社理事的主要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收钱和跑腿,这个活儿交给他是惯例。
但是,这一次陈雯雯说她要一起去。
同一条路,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
路明非和陈雯雯走在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上,一步三晃,磨磨唧唧。每天放学都走,忽然发觉得这条路真是短得可恶,市政府那些人怎么就不多花点钱,把这条步行街修到五十公里长呢?
“路明非你想报哪个学校?”陈雯雯问。
他们刚去电影院包了厅,然后他又陪陈雯雯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路明非顺便看了玫瑰的价格,不逢年过节的,似乎也不算贵,买上九十九朵的钱他还凑得出来。现在陈雯雯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陈雯雯的家其实距他家不远。陈雯雯穿着入学时那身白棉布裙子,裙子上有好闻的味道。
“随便,只要我能考上。”路明非说。他不好意思说卡塞尔学院的人说他通过了面试。
“你会报本地么?”
路明非心里一动,心想陈雯雯是在悄悄地问他会考去哪里啊。有门儿!
“随便哪里,同学多的学校最好了。”
陈雯雯无声地笑笑,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低头默默地走,路明非数着步子,心里开心,觉得自己和陈雯雯间有什么微妙的默契。
“喂,你为什么看起来满脸羞涩的样子?”对面有人阴恻恻地问。
路明非惊得抬头,他对面的女孩拉下脸上巨大的墨镜,冲他翻了翻白眼儿,两手在耳边比做大角鹿的样子,对路明非大声说,“嗨!嗨!”
路明非知道诺诺那一脸故人相逢的亲热感是从何而来的,纯粹是做给陈雯雯看的。这个小巫婆的作风他领教过。
“你朋友啊?”陈雯雯略有点窘迫,觉得被诺诺身上那股小公主的气焰压到了。
“嗯嗯。”路明非支支吾吾。
“嗨嗨!那么巧啊?”诺诺说着蹦到了陈雯雯面前,“这是陈雯雯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陈雯雯吃了一惊。
“听他说的,他说……”诺诺忽然煞住,瞪大眼睛看着路明非,“对了,你还欠我冰淇淋的吧?”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过只要诺诺此刻不胡说八道,让路明非做什么都行。
路明非赶快掏钱,“你要吃什么味道的?”
“香草淋草莓酱的。”诺诺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
路明非只能破财。三个人吃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花落在陈雯雯的白裙子和诺诺的棒球帽上,诺诺蹦蹦跳跳,跟脚下安了弹簧似的,陈雯雯细声细气地和她说话。路明非闷头跟在两个女孩儿背后,诺诺出现抢了他说话的机会,如今完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路明非是不是说我很多坏话?”陈雯雯问。
“没有,他说他很喜欢文学,所以加入文学社。”
“哦,你们是初中同学么?”
“小学同学,我后来一直在美国读书,最近才回来。”诺诺转向路明非,“你记得我们教学楼墙上那墙爬山虎没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楼顶了!”
路明非使劲点头,想这个冰淇淋是值得的,诺诺是个有信用的生意人,说得活灵活现。
“你是家里移民么?”陈雯雯问。
“不是,我拿中国护照,我就是去上学,今年大二。”
“你跳级了么?路明非才高三啊。”
“哦,我们不同班,我是他师姐。”诺诺圆谎很快,看起来是个撒谎不眨眼的主儿,“路明非是不是啊?”
“是!师姐!”路明非神情严肃。
诺诺笑得跟开花似的。
他们最后在三岔口分手,路明非和陈雯雯继续往前走,诺诺去向另一边。路明非看着诺诺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觉得那女孩有点不真实,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这两天且路鸣泽这些天很不开心,因为“夕阳的刻痕”总不在线,让他抓心挠肝似地着急,所以越发霸占着笔记本,不让路明非有片刻的机会。路明非知道弟弟对于自己的狗屎运有些耿耿于怀,想找人倾诉而不得,他也很想听他倾诉……只不过实在没空溜去网吧。
婶婶一边念叨着路鸣泽不能老上网,该多学习才能有出息,一面照旧支使路明非去买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走出门,听见屋里路鸣泽不知怎么地忽然着急起来,和婶婶大吵。
他没下楼,沿着楼梯一路上到顶楼。在上就是天台,堆着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通往天台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着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人家扔掉的破沙发和木茶几,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尽头物业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路明非踩着垃圾熟练地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对面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明非从铁门空隙里钻了出去,站在满天星光中,深呼吸,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他在这里是自由的,随便享受风、天光和春去秋来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天台边缘,仿佛临着峭壁,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整个城市的灯都亮着,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商务区的高楼远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高架路上车流涌动,车灯汇成一条光流,路明非觉得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他想着自己的出口在哪儿,想着陈雯雯。
下午诺诺分手之后,陈雯雯忽然说要去河边看看。河边青草地上蒲公英盛开,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陈雯雯摘了很多,和风铃草一起放在纸袋里,和路明非坐在河边说话,脱了鞋子把脚泡在清澈的水里。陈雯雯说上了大学大家就会分开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见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见面,很多好朋友就是这样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记的。
这么说的时候陈雯雯眼里写满了难过,比她入学时读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时更甚。
路明非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风吹着她怀里纸袋中的蒲公英零落,洒在水面上,像是一场小雪。
路明非心里隐隐地有只小鸟雀在跳跃。
这时候他怀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路明非么?”电话里传来的是诺诺的声音。
“嗯。”路明非说。
“跟你说个秘密哦,古德里安教授明天就要飞去北京,要不要入学,你最好今晚做决定。我们招生名额不多,晚了也许就没机会了。”
路明非急了起来,“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明天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成败一线间。要是陈雯雯接受他的表白,他就想留在中国,反之,他就只有灰溜溜地去美国留学,在他的高中里留下一段传奇,一个家伙人生失意到极点,却走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
“不能,古德里安教授已经订票了。”诺诺的语气很冷淡。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抓了抓脑袋,“那我知道了。”
“什么叫做你知道了?”
“就是说那……就算咯。”路明非说。
“这就拒了我们啊?你够狠!陈雯雯长得也就那样嘛。你想清楚,我们卡塞尔学院的门,对每个人最多只开一次。”
“你长得比陈雯雯好看也不代表我会喜欢你嘛……”路明非蔫蔫地说。
“好汉!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狠劲儿!”诺诺似乎怒了,“行!再见!”
电话挂断了,路明非看着渐渐熄灭的屏幕,觉得自己这一把赌得真大。
此刻他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想着明天的聚会上,陈雯雯让他致辞,面对文学社的几十个同学,他要做那件最胆大妄为的事。
“只有我绝对没有后路可退,自由去追没有谁能拒绝……”他难听地哼着歌。
这家伙在他后来堪称不凡的人生里一直是这样的,平时他蔫得就像一根干黄瓜,可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就会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样精神无比。
“我是一个偶尔会发疯的人呐。”这是李嘉图·M·路后来的口头禅。
万达影城的洗手间里,路明非对着镜子,听着自己怦怦心跳,一遍又一遍地想是不是每一步都提前想到了。
电影快开始了,决战时刻就要到来。
花、音乐、大声的表白,诺诺版三大法宝。
花没问题,他下午去河边采了很多蒲公英,扎好裹在一个纸袋里,他临时放弃了玫瑰,因为陈雯雯喜欢蒲公英,比玫瑰有风格。
音乐也搞定了,路明非从叔叔抽屉里摸了一盒真的中华烟,去楼下烟酒店大爷那里换了两包假的,然后把一包假的放了回去,另外一包假的孝敬给放映员大叔了。这一直是路明非的生财之道。放映员大叔答应说开场前先放一段剪切的镜头,就是Eve带着Wall-E突破音障那段,配乐十二分的感人。
表白的话他从网上搜了搜,集合最感人的语句,打好了腹稿:
“三年了,我们文学社的同学大概是要分开了,也许分开了就很少再能相聚,以后每个春夏秋冬花开花谢雪落雪化的时候,都不是我们这群人在一起了,想起来会有些难过……我作为文学社的理事,很高兴地能站在这里做最后的致辞,本来这些致辞该是给所有同学的,但是我只想跟一个人说……”
这时候最没耐心的“小天女”也许会跳出来大声说,“路明非你唧唧歪歪什么呐?”
她要是这么问,路明非就用最凶悍的语气说,“闭嘴!我不是要跟你说!我只是要跟陈雯雯说!我喜欢她三年了!别是三年三年又三年!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好人!”
最后这句改自《无间道》的台词让他觉得自己悍然是个男人。硬派风格好,免得说得又辛酸又委婉,最后陈雯雯还当场派发好人卡,这就丢人了。小白兔一样的男人要不得,混到顶不过是个妇女之友!
路明非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点头,神色狰狞,目光锐利,意思是“明非你太棒了”!
“路明非你在干什么?”赵孟华走进洗手间。
“不知怎么的,脸上忽然抽筋儿,所以我扭动扭动,看看怎么回事儿,”路明非很有急智,转身面对赵孟华,歪嘴斜眼,让脸部的表情更加夸张,“你看我像不像周星驰?”
“不,更像阿拉蕾,”赵孟华把一只提袋给他,“衣服,一会儿致辞的时候换上,陈雯雯说致辞的时候正式一点。”
提袋里是套两粒扣韩版黑西装和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黑色的窄领带,号码正合他消瘦的身材。路明非曾想要一套,不过婶婶没答应他。陈雯雯为什么会知道他想要这么套衣服?巨大的幸福感仿佛铁锤一样砸在他头顶,让他几乎眩晕过去。
他急忙去摸手机,想跟诺诺打个电话,说还没到刺刀见红的时候他已经奏响凯歌了。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停机,请稍后再拨……”
路明非慢慢地合上手机。他想诺诺大概也走了,就此消失永远不见,仿佛烟花和泡沫。
事到如今真是无路可退了,表白,而且一定得成功。
路明非走进放映厅,苏晓樯的声音仿佛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猴子穿西装……”
各自占据位置正在喝可乐吃爆米花的几十个文学社社员都哄笑起来,路明非的脸涨成了茄子色。
“笑什么笑什么,还有小猪穿西装嘞。”有人说。
文学社最胖的一对孪生兄弟徐岩岩和徐淼淼也是一身黑西装走了进来,兄弟两个一般的圆胖,站在那里像是并排的两只篮球。
“你们两个也致辞?”路明非好奇地打量这对兄弟,他们三个穿得一模一样。
“不致辞,我们就是当陪衬的。”徐岩岩说,“群众演员嘛,有工资拿不干白不干。”
路明非茫然,往陈雯雯那边看了一眼,陈雯雯冲他微微点头,眼睛明亮清澈。
“一会儿你站在那个位置致辞。”赵孟华指着银幕前放着的一张复印纸说,“就踩在那里,别挡到屏幕,一会儿大屏幕上放文学社的照片。”
“放文学社的照片?”路明非没料到这一出。那他准备的那段电影片段咋办?
放映员大叔靠得住的身影仿佛浮现在他的面前,他递上那包烟的时候,大叔以睥睨群雄的眼神打了个响指,头45度上仰,强硬地竖起大拇指,“放映厅就是咋的地儿啊!别担心!没跑儿!怎么也给你切进去。”路明非决定相信大叔。
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舞台上那页白色的复印纸分外清晰。好了,那就是他的舞台了,一生一战,拿下这个姑娘,后半生的幸福就有了!一切准备就绪,蒲公英、Wall-E、告白词,此刻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路明非大步跳上舞台,站在银幕前那张复印纸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对全世界大喊一嗓子,陈雯雯,我喜欢你!
诺诺说要把男人的一切都赌上,路明非觉得自己有这觉悟。
强光忽然照花了他的眼睛,放映机开启了。全场发出了“嘘”的声音,路明非抬起手臂遮脸,心里说,“该死!”
他还没说话呢,怎么就进入下一个桥段了?放映员大叔搞错了时间?路明非的眼睛适应了强光,忽然看见徐岩岩和徐淼淼像是两只保龄球瓶那样站在了他的左手边。
“你们上来干什么?”路明非压低了声音对徐岩岩喊。
“群众演员。”徐岩岩露出很无辜的表情。
路明非扭头四顾,忽然发觉自己的左手边有个巨大的英文字母“L”,一动不动。放映机投在银幕上的居然是些字符。
台下还是一片嘘声,路明非忍不住了,跑到距离银幕几米的地方去看。
一行字,“陈雯雯,Lve,Yu!”
他不理解那两个古怪的单词,但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对。
“站回来!站回来!”徐岩岩对他小声喊,“缺你一字母儿就不成句了。”
“字母?”路明非再去看那行字,同时眼角的余光扫到赵孟华,赵孟华捧着一大把深红色的玫瑰花,在几个好兄弟的簇拥下跳上舞台来。
这次,路明非看懂了。身体从指尖一寸一寸地凉下来,直到心里,直到头盖骨深处,直到那些因为采蒲公英跑了太多路还在酸痛的关节。徐岩岩和徐淼淼是两个“o”,他是那个小写的“i”,合起来就是完美的,“陈雯雯,I Love You。”
还是最风骚的小写。以路明非的脑袋瓜子,想破了也想不出这样浪漫的手法来,但是有人脑袋瓜子比路明非好,英语更比路明非强。从小家里就有英语家教嘛,风骚的小写“i”对他还不是家常便饭?
路明非看着陈雯雯,陈雯雯在看赵孟华,眼睛里仿佛蕴着夏晚的露水,就要流淌下来。她和路明非坐在河边的时候那么忧郁和沉默,这时候却不了,路明非看得出她眼里的快乐。路明非觉得自己石化了,就要一点点碎掉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包里的那束蒲公英,一路上跑过来,是不是零落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儿了?
“回去!回去!没你不成句子了!”台下有人大喊。
路明非慢慢地走回银幕前,站在那页复印纸上,低下头去不看任何人,于是那个小写的“i”格外蔫巴。
“今天本该是我们文学社聚会,不过我就是借这个机会,”赵孟华大声说,“我们马上要分开了,我不想后悔,我想跟陈雯雯说……屏幕上都有了……我怎么也要赌一把啊!要不将来分开了,天南海北见不着面儿,我喜欢一个人三年,谁也不知道,那不衰到家了么?”
“好!老大好样儿的!”徐岩岩和徐淼淼都拍巴掌,赵孟华的好兄弟们也都拍巴掌。
“女主角!上台!女主角!上台!”赵孟华显然做好万全的准备,台下叫好的人都有了。
一束射灯的光打在陈雯雯身上,衣服白得像是透明一般的陈雯雯站了起来,像是个天使。她磨蹭着步子走上舞台,脸红得可以榨出西红柿酱来,赵孟华的好兄弟围着她,用典型青春片男配角的语气问,“答应不答应?答应就快啊!赵孟华很好的!”
路明非看着陈雯雯,看着她的嘴唇。其他的声音他都听不见,对他而言这一刻寂静如死,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打破这寂静。
陈雯雯。
“我也喜欢……你的。”陈雯雯看着赵孟华,细声细气地说。
寂静碎掉了,仿佛雷霆贯穿长空,电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下。
喧闹声中,“哇”的一声哭,路明非抬头,看见“小天女”捂着脸跑出去了。他和“小天女”结仇三年,此刻忽然觉得彼此也是蛮投缘的,有点想追上去拍拍苏晓樯的肩膀安慰她一下。可他是那个不能移动的“i”。
所有人都跑上来围绕着陈雯雯和赵孟华,仿佛婚礼嘉宾似的。路明非想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他和苏晓樯被蒙在鼓里。大概他喜欢陈雯雯的事早都被所有人看出来了,所以谁都不告诉他。
“嘿,真傻。”路明非对自己说,辛酸一直冲到鼻孔里。
音乐声大作,银幕上Eve带着Wall-E突破音障越过天空。那是一个小姑娘要用她一切的能力去救她心爱的那个小衰仔,最后它们在老式爱情片的音乐声里相依相偎。这是感人,太合乎现在的情景了,赵孟华搭着陈雯雯的肩膀,陈雯雯低头靠在他肩上。
放映员大叔从侧门进来,叼着路明非送给他的假中华,以睥睨群雄的眼神打了个响指,头45度上仰,对路明非竖起大拇指,似乎是说,“兄弟我搞定了吧?”
“大叔你脑子秀逗啦?”路明非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摇晃。
可他没力气了,于是贴着屏幕慢慢地蹲下去。反正现在没人再关注那句“I Love You”了,他变成了个小写的“e”,也没人多看一眼。
“是不是很意外啊?嫂子。”赵孟华的兄弟非常豪爽地说。
“才不意外,我都猜到你们在搞这个了,就是不说你们,你们都皮厚。”陈雯雯幸福而娇羞地说,拉着赵孟华的手摇晃。
真的所有人都知道,包括陈雯雯自己,路明非耷拉着脑袋,悄没声儿地向着放映厅大门走去。他背后的屏幕上,Eve贴着Wall-E的脸,音乐温馨甜美,陈雯雯还是Eve,可他不是Wall-E,他什么都不是。
哦不,他是个炮灰男配,在男女主角的爱情之路上发挥过重要的作用。
“字母别跑字母别跑,群众演员都有红包啊!”赵孟华的兄弟喊他,“大家都有功啊。”
路明非回头,赵孟华眯起一只眼睛对他比了个鬼脸。路明非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跟赵孟华殴打一下,不过他体育成绩也远不如赵孟华,何况人家还有一票兄弟。他衰了太多年,已经习惯了,于是“哦”了一声,转头继续往舞台上走去,去当他的“i”。
这时候光从他背后照来,仿佛闪电突破乌云,有人用力推开放映厅的门。
人一生里总有几次觉得自己看见了天堂之门洞开,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那一刻,门开了。
那个走进来的天使四下扫视,目光如刀。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这个忽然闯入的外人,她的光芒压倒在场的所有人。太耀眼了,实在太耀眼了,耀眼得让路明非以为她根本就是来出风头的。
“李嘉图,我们的时间不够了,还要继续参加活动么?”诺诺走到路明非面前,用一种清晰冰洌的声音说。每个人都能听清她的话。
她的着装风格全变了,披散的暗红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深紫色的套裙,月白色丝绸的小衬衣,紫色的丝袜,全套黄金嵌紫晶的订制首饰,比平时骤然高了十厘米之多,压迫感简直让路明非也腿软。诺诺及时托了他一把,让他站稳了。
“哦,我……”路明非呆呆的,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成了万众目光的焦点,像是架在太阳灶上的热水壶,他要被那些人的注视灼伤了。
“跟你说过别穿这种打折衣服了。”诺诺招了招手。
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就脱路明非的衣服,好在手脚轻柔。路明非根本来不及躲避,诺诺从贴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把梳子,转到身后为他梳理头发,温柔介乎他老娘和他姐姐的感觉之间。那两个女孩大概是什么成衣店的店员,拿着五六件西装和五六双皮鞋不断地给路明非试穿和搭配。
“这才是我们的李嘉图·M·路啊。”诺诺拍拍他的脸,满脸笑容体贴至死。
她面对着路明非的同学们,只有路明非知道她在做什么,诺诺开心地捏着路明非的脸,捏成狐狸捏成猪。路明非知道她很得意于自己衰到家的模样。这个小巫婆是绝不甘心别人比她强的,只能她压倒别人,拯救别人,不能反过来。
“赵孟华存心整你诶,师弟。”诺诺低声说。
“怎么知道的?”
“我用点美色就让你们那个小胖子说了呗。”诺诺满脸得意。
“美色?”
“主动跟他说话而已。”诺诺捏他脸的力量加大了,“你以为我对其他人都像对你那么够义气?”
两位女店员最后把一页叠好的方巾插到路明非的口袋里,以目光征询诺诺的意见。
诺诺上下打量换装之后的,皱了皱眉,“凑合吧,距离李嘉图一贯的穿衣标准还差很远。”
“各位同学好,李嘉图晚上还有活动,我们先走了,大家慢慢玩,开心一点。”诺诺对路明非的同学们微微欠身,露出深宅大院里管家的无暇笑容,冷漠,又叫人无从挑剔。
“李嘉图?”赵孟华问。
“李嘉图·M·路,我们都这么叫他。”诺诺说。
“走啦!扬眉挺胸!别傻愣着!”诺诺在路明非腰间一捅。
路明非点点头,顺从地往外走去,诺诺挽着他的胳膊,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可惜此刻诺诺看起来比路明非还高了一点,感觉像是姐姐接弟弟放学。路明非想此刻陈雯雯正看着他的背影,偎依在赵孟华的身边。他压了赵孟华的风头,可也没得到什么。
一切都如浮光般,散去了。
影院门口停着一辆车,红得像是火焰的法拉利599 GTB Fiorano,路明非看汽车杂志上说这东西差不多要卖500万。他犹豫地看看诺诺。
“上车咯,自然一点,他们跟在后面看你呢,要摆出一副‘法拉利算什么,我家里除了布加迪威龙就是迈巴赫’的表情啊!”诺诺的嘴唇翕动。
路明非坐在副驾驶座上,两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诺诺发动了引擎,法拉利如脱缰的野马般蹿出。路明非知道他距离自己的过去越来越远了,可他没有回头。
夜色中,法拉利在高架路上奔驰,两侧灯火通明。路明非看着那些外面飞速流逝的灯光,觉得自己在做梦,现在他变成了这道光流里的一只小萤火虫了,和其他萤火虫一起涌向前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个出口。
“我可真没想到自己能碰上这种事。”路明非喃喃。
“什么事?当着众人被暗恋的女孩凌空扇了几个漂亮的耳光,然后一脚踹飞在角落里?”诺诺瞟了他一眼。
“是说在同学面前被一个开法拉利的辣妹接走啦。”
“奶奶的,可是开法拉利的辣妹没油了。”诺诺说。
车速骤降,法拉利拐下高架路,驶入了一条不见人迹的小道。发动机熄火了,车停在一家24小时药店的门前,这条街上只有这家店门口有那么点儿光。
“见鬼,忘记加油了。”诺诺在方向盘上猛拍了一掌,“下车等等吧,等他们再派车来接我们。”诺诺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我们可以走几步去打车。”路明非建议。
“我不,不想走路,我穿了高跟鞋。”诺诺用最简单的理由拒绝了。
路明非往诺诺的套装裙下看去,果真是一双至少有十厘米的玛丽珍高跟鞋。靠着这双鞋她瞬间就从运动型少女进化成了小御姐。
诺诺得意地贴着路明非站,“看,这样就跟你差不多高。”
“不超人一头你会死啊?”路明非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环抱着膝盖。
诺诺也不珍惜那身精致的套裙,在路明非身边坐下,掏出手机发短信。
“你们干嘛要对我那么好?”路明非问。
“可不是‘我们’对你那么好,是‘我’对你好,学院只管要人,不在乎你喜欢谁。”诺诺说,“算我还你一个人情,你买了冰淇淋请我吃不是么?”
路明非忽的扭头看着诺诺,“喂,不是你们设计好的吧?你们伙着来耍我,要不你怎么会穿这一身来?你是那种闲着没事就装御姐的人?”
诺诺扮了个鬼脸,“你那么呆,谁耍你?我穿牛仔裤运动鞋出门的,知道你给人耍,就临时开车去买了套衣服,换上就跑进去了,一路上飞跑。”
路明非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没说谎。他感动得有点想哭,不过还是忍住了。
“也不算什么啦,你要是答应入学,就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师兄弟,师姐要对你够义气。”诺诺说。
“还有机会么?”
“对你是个例外,你还可以选一次,最后一次,不过要想清楚,选了就不好回头了。”诺诺拍拍路明非的肩膀,露出促狭的笑来,“不过现在从了我们也没事啦,反正陈雯雯不喜欢你,被我猜中了吧。”
“别老揭人疮疤好不好?”路明非把头扭过去,“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完全感觉不到我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了。”
“好了好了,情圣兄,在你心里陈雯雯一切都好,凌空扇了你无数嘴巴你还觉得她好,”诺诺耸耸肩,“她不知道你喜欢她?知道还让你出这个丑?”
“我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招我?别骗我哦,就因为我爸爸妈妈?能不能说清楚?就算跳火坑,我也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跳吧。”
诺诺在他脑门上一巴掌,“每年36000美元的奖学金,那么好的火坑你不跳有的是人争着跳!你还真金贵。”
路明非拿诺诺没啥办法,他看出了门道,自己稍微强硬一点,诺诺就会比他强硬十倍。不能强求只能智取,他用肩膀顶顶诺诺,“我们算是朋友啦?对朋友就漏点口风。”他在诺诺面前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语气讨好,“要不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多不好啊。”
“我只能告诉你,你对我们非常重要,招你入学不是古德里安教授的决定,是校长的决定。至于校长为什么那么看好你……”诺诺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小狐狸的妩媚来,“来!叫姐姐!”
“姐姐。”路明非咬字非常清晰。
“嗯,乖。”诺诺得意,“可是我也不知道校长为什么非要招你。”
路明非彻底没辙了,“好吧,我答应,不答应怎么办呢?我也没复习好,参加高考也考不上好学校。我今天在所有同学面前出那么大风头,他们会怎么想我呢?”他低下头去,“不答应你们,我回去该说什么呢?”
他有点难过。眼前的这辆法拉利,身边这个小公主一样的诺诺,还有那份36000美元的奖学金和遥远的卡塞尔学院,都像是幻影般虚无,不知为何忽然就来到他身边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会消失。他像是男版《灰姑娘》的主角,巫婆给了他一个美女朋友和一辆法拉利跑车,但是午夜十二点就会失效,就会被打回原形。他路明非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价值?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诺诺看着他那双低垂的眼睛,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挺伤心”四个字,心里有点软了,忽然伸出双手把路明非的脑袋抓得一团乱糟,大声说,“你现在看起来好像那个被狗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小白兔诶!”
路明非被她气得几乎要打嗝,“你才被狗熊擦了屁屁,你们全家都被狗熊擦了屁屁。”
诺诺也不生气,张开双臂,歪头看着他,“来,小白兔,拥抱一下!”
路明非吃了一惊,低头看着诺诺,目光触到丝绸下线条柔软如春天山脊线的胸脯,顿时觉得自己发烧了。为了避免自己烧得太厉害软瘫在诺诺怀里,他双手紧紧抱住胸口,往后缩了缩,“没事吃我豆腐做什么?”
诺诺吐了吐舌头,“看你的衰样儿,安慰你一下呗,你是豆腐么?你顶多是豆腐干!”
“豆腐干也有豆腐干的尊严!”路明非只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喂,想好没有?快决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诺诺一边说一边脱高跟鞋,“脚疼脚疼。”
“我……”路明非说,“想好了,我接受。”
诺诺把那双紫金色的高跟鞋放在旁边,只穿着袜子就蹦到街面上,也不怕脏,“这样就舒服了!看我为你做了多大的牺牲啊!我最不喜欢穿高跟鞋了。给古德里安教授打个电话吧,你亲口跟他说,选择才会生效。”诺诺说。
“生效?”
“你和普通人不同,你的人生里,有个隐藏的选择项。打完这个电话,那个选项就被激活,”诺诺说,“我们总是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就看你想不想要。”
“隐藏的……选择项?”路明非打开手机,拨通了古德里安教授的号码。
“明非我在北京,你想好了么?”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比路明非还要紧张,似乎路明非是个绝代风华的美女,正考虑要下嫁他。
路明非舔了舔嘴唇,“我想好了,我同意在文件上签字。”
诺诺在小街的石板上跳格子,看也不看路明非。
“确认么?”古德里安教授欣喜。
“确认。”路明非觉得自己这句话好比婚礼女孩说“I do”,这两个字将影响他的一生。
“验证通过,选项开启。路明非,出生日期1992年02月14日,性别男,编号A.D.0013,阶级‘S’,列入卡塞尔学院名单。数据库访问权限开启,账户开启,选课表生成。我是诺玛,卡塞尔学院秘书,很高兴为您服务,您的机票、护照和签证将在三周之内送达。欢迎,路明非。”一个沉稳的女音响起在电话中。
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再次传来,“明非,声纹签字完成,剩下的事诺玛都会解决好,你等着邮件就行。你和诺诺在一起么?呆在那里不要动,我立刻就派交通工具去接你们,还有几个纸面的签字需要你落笔。”
电话挂断了,路明非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有点懵。
“诺玛是学院的中央电脑,是个拟人电脑,什么事情交给她就好了,她绝对一流!”诺诺说,“一起来玩跳格子!”
“哦,好啊。”路明非说。
一二一二地跳着格子,路明非并不知道什么事情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发生,刚才的一切只是开始,大量的数据包从那台名叫“诺玛”的超级计算机中涌出,正去向世界的不同角落,“路明非”这三个字出现在很多人的屏幕上,并被牢牢记住,数据锁解除,地球上数千个秘密网关对“路明非”开放。
卡塞尔学院对于新学生张开了怀抱。
巨大的声音在黑暗的夜空中穿行,路明非抬起头来,看见低空飞行着逼近的巨大黑影。
“不会吧?”他喃喃地说。
“老家伙那么着急来接你啊?”诺诺仰起头,“直升飞机都派过来。”
公元2009年5月15日,星期五,黑色的直升机如巨鸟那样掠过南方小城的天空,在少年路明非的头顶飞过。
隐藏在历史中的那场战争,就要重开大幕。

第二幕 黄金瞳
Golden Eyes
那是那幅画的威压。
画面上,天空是铁青色混合着火焰的颜色,唯一的一株巨树矗立着,已经枯死的树枝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织成一张密网,支撑住皲裂的天空。
荒原上枯骨满地,黑色的巨兽正从骨骸堆的深处腾起,双翼挂满骷髅,张开巨大的膜翼后,仰天吐出黑色的火焰。
路明非的脑袋里回荡着一个凄厉的吼叫声,他居然觉得自己能听见那巨兽的嘶吼。
路明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了一眼手里的火车票,抬头望着芝加哥火车站教堂般的穹顶。
他左右两只巨大的旅行箱,加起来和他自己的重量差不多,背后的背包鼓出一大块,因为里面婶婶塞进了一只压力锅,编织袋里塞着一床十二孔棉被,枕头和一只箱子捆在一起,护照叼在嘴里。
天之骄子、留学新人路明非携带全部出国装备,独自搭乘美联航班机,跨越大洋,降落在芝加哥国际机场,按照诺玛给的行程安排,他将在芝加哥火车站乘坐CC1000次快车前往卡塞尔学院。
“真想自己送你去啊,不过还得飞俄罗斯。”古德里安教授在电话里惋惜地说,“不过别担心,诺玛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诺玛委实是个出色的秘书,三周之后一个极大的信封袋送到路明非手上,从护照到行程单,一应俱全,附送一份《卡塞尔学院入学傻瓜指南》,下面还标注了“路明非版”。
这份指南名字可笑却相当好用,是说在路明非到达芝加哥火车站之前。
“CC1000次快车?没有听说过……也许是什么支线列车?不过你说的编号不太对……新版的列车时刻表里包含车次的一切信息,再去查查吧……车票好像是真的,可是真的不知道有这班列车。”这是不同的值班人员给出的答复。
列车时刻表中,没有这趟快车。
“这下子乌龙大了!”路明非在人群中抓狂。
上帝应许摩西说,你去迦南,那里是留着蜜与奶的乐土,并给他一份地图。摩西以神力越过浩浩荡荡的红海,摆脱埃及人的追捕,九死换生,看见前面的路标上写着“去印度”、“去中国”、“去日本”,就是没有“去迦南”,路标下的警察叔叔说,“迦南?不晓得,没听过!”
大概这就是路明非此刻的感受。
他的口袋里只剩20美元了。婶婶给了他500美元作为路上的花销,但是经过芝加哥海关时,那个胖墩墩的警察一面清点路明非夹带的几十张盗版PS2光盘,一面在收据上写下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一面赞美路明非的品位,“诶?《生化危机IV》!哈!你也喜欢《三国无双》系列?嚯!我也爱《勇者斗恶龙》!……”
可能是出于对他品位的欣赏,胖子给路明非留了二十块。
如今这位不远万里的“摩西”站在赛百味的门口,死死攥着仅有的一张二十美元钞票,思考他究竟该咬牙饿着还是买一份三明治加可乐的套餐。无论那36000美元的奖学金有多好,他现在只有二十块,花掉六块还剩十四块。还能熬几天?也许他应该把口粮剩下来买张电话卡打电话给学院?他没有手机,那只N96被叔叔珍藏作为临别礼物了。
“One dollar, just one dollar…”有人在他背后说。
在美国这是句典型的讨饭话,要一个美元,和中国古代乞丐唱的莲花落一样。
“No! I am poor! No money!”路明非以朴实简洁的英语回复。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背后那个高且魁梧的年轻人,埋在络腮胡里的面孔倒也算得上是英挺,烛火般闪亮的眼睛写满渴求,墨绿色的花格衬衣和拖沓的洒脚裤不知多久没洗换了。在美国这地儿遇见这样的乞丐不容易,其他乞丐都穿得比他像样儿点。
“中国人?”对方察觉了路明非的国籍,立刻换用一口流利中文,“大爷赏点钱买杯可乐吧,我真不是乞丐,只是出门在外丢了钱包。”
中英乞丐的切口你都那么熟,还敢说不是专业乞丐?路明非想。
“芬格尔·冯·弗林斯,真不是乞丐,大学生。”年轻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从背后的挎包里掏出了字典般的课本。
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课本上,用英文混合拉丁文写着书名,路明非似乎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文字。
这家伙居然说那么一口流利的中文……路明非心里有个念头跳闪,他在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文件上看过这种写法。
“你是等……CC1000次快车?”路明非问。
双方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磁卡票来,一模一样的票,漆黑的票面上用银色绘着枝叶繁茂的巨树花纹。
“我是新生,路明非。”路明非伸出手去,想表示友好。
“亲人呐!可算能找着一个美元买可乐了。”芬格尔一把抓住路明非的手。
你那鸡窝一样的脑袋瓜子里除了可乐就没别的了么?路明非想。
“兄弟我很欣赏你,你看起来很有义气!”芬格尔四仰八叉地坐在长椅上,大口啃着三明治,喝着路明非的可乐。
两人加起来只有二十五美元,路明非建议说既然可乐免费续杯,他们根本无需买两杯,只需要两根吸管和把续杯次数翻倍即可。芬格尔来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德国,但在卫生这一节上毫无德国人的矜持,热烈地赞赏中国同学太有想法了。
“师兄,你几年级?”路明非问。
“八年级。”
“八年级?”路明非被可乐呛着了。
“哦,其实是四年级,只不过我留级了。”芬格尔说。
“那怎么是八年级?”
“连着留了四年啊……”
路明非对于自己的未来很揪心,决定暂时不讨论留级这种惊悚的事,“你以前坐过那趟车?”
“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都坐,否则就只有直升飞机过去。校园在山里,只有这趟火车去那里,没人知道时刻表,反正芝加哥火车站是没人知道,最后一个知道那趟列车运行时刻表的列车员前年死了,他说那趟车从二战前就开始运营了。”芬格尔说,“不过别担心,总会来车的,阶级低的人就得等车。”
“阶级?”路明非问,“什么东西?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一种类似贵族身份的东西,阶级高的学生会有一些特权,学院的资源会优先向他提供,比如优先派车。”
“你读了八年阶级还不够高?”
“实不相瞒,我正挣扎在退学和补学分的困境中!”芬格尔摊摊手。
“这个卡塞尔学院毕业很好找工作么?你把四年级读了四年都不舍得退学?”
“不,他们分配工作!”芬格尔响亮地打了个嗝儿。
路明非从火车站的落地窗往外望去,漆黑的摩天大楼像是巨人并肩站立,夜幕降临了芝加哥城,高架铁路在列车经过的时候洒下明亮的火花,行人匆匆,霓虹灯闪亮。
他和芬格尔在芝加哥火车站度过两个晚上了,没有钱去住旅店,只能裹着毯子睡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如果不是他们的磁卡票确实能够通过检票机,他们早就被保安人员赶了出去,可芝加哥火车站没人知道那趟神秘的CC1000次支线快车。
芬格尔蛮不在乎,他说对他而言每次返校都是这样的,怪只怪他们阶级低,阶级高的学生到达车站就会有车来接,从VIP通道上车,不会引起任何骚动。路明非不得不问他俩的阶级有多低。芬格尔说大概和中世纪的农奴阶层差不多。路明非心情低落,芬格尔安慰他说其实比农奴低的也有,有人的阶级好像骡子。
候车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俩了,芬格尔抱着课本四处溜达,念书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路明非把毯子裹在身上,蜷缩在木质的长椅上。他的意识渐渐地有点昏沉,隐约听见远处的钟声。
钟声回荡,似乎来自很远处的教堂,路明非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想到月下荒原和遥远处漆黑的教堂影子,想到打着火把的人群在荒原上奔跑,火光不能照亮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他们奔向圆月,那轮月亮大得不可思议,半轮沉在地平线以下。那些人从山巅向着月亮跳跃。
路明非吃了一惊,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疯狂、瑰丽而又真实,似乎他曾亲眼目睹那壮丽的一幕。
为什么会有那么单调的钟声?路明非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是在芝加哥,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公路,声音嘈杂,人声鼎沸。为什么他能听到的只有那个单调孤独的钟声?附近本该没有教堂。
他从长椅上坐起来,一轮巨大的月亮在落地窗外缓缓升起,月光泼洒进来,仿佛扑近海岸的潮水。整个候车大厅被笼罩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窗格的影子投射在长椅靠背上,一个男孩沉默地坐着,抬头迎着月光。
路明非四下张望,找不到芬格尔,门口的警卫也不见了,远处赛百味的三明治店熄了灯,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个男孩。他觉得很奇怪,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此刻候车大厅里有一种让人不敢打破的沉寂。
男孩看起来是个中国人,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纯黑的小夜礼服,稚嫩的脸上流淌着辉光。路明非不知道这么点大一个孩子为什么脸上流露出那种“我已经活了几千年”的沉默和悲伤,而且空着那么多排长椅,男孩偏偏坐在他身边,像是在等他醒来。
路明非把毯子掀开,坐在男孩的身边。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月光,时间慢慢地流逝,仿佛两个看海的人。
“交换么?”男孩轻声问。
“什么什么?”路明非不懂他在说什么。
“交换么?”男孩再次问。
“换什么?我没钱……I am poor, no money……”
“那你还是拒绝了?”男孩慢慢地扭过头来。他黄金般的瞳孔里流淌着火焰般的光,仿佛一面映着火的镜子。
路明非的所有意识在一瞬间被那火光吞噬了,他全身猛地一颤,仿佛濒临绝境般,身体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猛地往后闪去。
“啊!”芬格尔的惨叫把路明非惊醒了。
芬格尔正抱着脑袋蹲在旁边。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行人脚步声、汽车鸣笛声、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大都会的一切声音都有,两名警卫靠在门边打瞌睡,远处的赛百味仍旧亮着灯。
“还是做梦?”路明非心里说。
他从没做过两个叠起来的梦,第一个梦里他看见荒原上人群奔跑,第二个梦里他和男孩说话,他从第一个梦里醒来直接进入了第二个梦,其实那时他睡在长椅上,身上的毛毯都没有掀开。
“你不要在梦里跳高,你刚才像只受惊的跳蚤!”芬格尔抱怨。
路明非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为什么会受惊呢?因为男孩的金色瞳孔?金色瞳孔有什么奇怪?动漫社的女生什么颜色的美瞳没戴过?
“把行李带上,来车了。”芬格尔说。
路明非听见了铃声和火车汽笛的声音。芬格尔说得没错,一列火车刚刚进站,车灯的光芒在月台上闪过,凌晨两点,在一个没有加班车的夜晚,CC1000次快车进站。
一个黑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检票口边,那是个穿墨绿色列车员制服的人,手中摇着金色的小铃,帽子上别着金色的列车员徽章,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拿刷卡机。
“CC1000次快车,乘客请准备登车了,乘客请准备登车了。”列车员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两名警卫接着酣睡,看起来只有芬格尔察觉到这个列车员的到来,远处亮着灯的赛百味店里也没有人伸头看一眼。深更半夜,这样一个衣着古雅的列车员出现在现代化的芝加哥火车站里,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完全没有人注意他。
路明非打了个寒噤,那列车员像是一个……鬼魂!
“怎么好像……地狱列车一样?”他抓住芬格尔的袖子。
“是他的言灵效果而已,那家伙是个正常不过的活人,还是后街男孩的粉哦。”芬格尔说。
“言灵?”路明非一愣。
“人在呐人在呐,芬格尔和路明非。”芬格尔挥手。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车票来,拖着大包小包,跟在芬格尔后面走向检票口。当他看清列车员的脸,才相信芬格尔说的,那家伙看起来确实不像个鬼魂,正嚼着口香糖吹泡泡。
列车员接过芬格尔的车票划过验票机,绿灯亮起,“嘟”的一声。
“芬格尔你还不退学呢?”列车员说,“我还以为今年见不到你了。”
“我可是有始有终的人,”芬格尔说,“车来得那么晚,我的阶级又降了么?”
“降到‘F’了,你可是从‘A’级降下来的,已经从天堂降到了地狱。”列车员说。
“真从农奴降成畜生了……”芬格尔嘟哝。
路明非的票划过验票机,绿灯亮起,声音却是欢快的音乐声。
“路明非?”列车员漂亮的绿眼睛亮了,“真抱歉,调度上出错了,你的阶级是‘S’,可是很少有那么高阶级的人,所以系统出错了吧,就跟千年虫一个道理。”
“‘S’?”芬格尔瞪大了眼睛,“不是只有校长是‘S’么?”
“不只,不过不超过十个人。”列车员说,“快上车吧,靠站时间不长。”
“我想问个问题……这真的是一趟正式列车么?为什么列车表上没有它?为什么不准时到站?”路明非实在忍不住,这趟车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要真是什么地狱特快,他踏上去前至少还能祷告一下什么的。
“是啊,芝加哥市政府特批的,直通卡塞尔学院。列车表上没有是因为它是支线车,不定期发车,你知道那种从公共铁路走但是通往一些矿山和工厂的特别列车么?我们跟那些是一样的。”列车员的回答非常坦然,一点不卖关子。
他们跟着列车员走上月台,高速列车停在铁轨上,亮着刺眼的头灯。车是黑色的,流线型的车身,耀眼的银白色藤蔓花纹在黑色的漆面上展开,华丽如一件艺术品。唯一一扇滑开的车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古德里安教授。
列车在漆黑的夜色里疾驰,隔着一张橡木条桌,路明非、芬格尔和古德里安教授对坐。车厢是典雅的欧式风格,四壁用维多利亚风格的花纹墙纸装饰,舷窗包裹着实木,墨绿色真皮沙发上刺绣金线,没有一处细节不精致。路明非和芬格尔都换上了卡塞尔学院的校服,白色的衬衣,墨绿色的西装滚着银色细边,深玫瑰红色的领巾,胸口的口袋上绣着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校徽。学院的裁缝从没量过路明非的身材,却把衣服做得贴合无比,路明非翻开袖口,看见了里面用墨绿色线刺绣的名字,Ricardo M. Lu。
从踏上这列火车换上这身衣服,路明非忽然觉得自己上等了,非常上等的一个上等人。
可他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
“咖啡还是热巧克力?”古德里安教授问。他背靠着墙,后面是一幅被帆布遮挡起来的巨画。
“热巧克力。”芬格尔举手。
“没问你,要严肃,我是你的临时导师,学校指派的,这是新生入学辅导时间,”古德里安教授看着路明非,“你也可以要一杯烈性酒什么的。”
“见导师……还能喝酒?”
“他们只是会给你一杯东西帮你镇静一下,免得入学辅导中途你惊声尖叫。”芬格尔凑在他耳边说。
“有……有那么夸张么?”路明非缩头。
“比你想的……还要夸张。”古德里安教授低声说,“首先,很抱歉我来晚了,我在俄罗斯那边耽误得比较久;返回学院时才发现调度错误;还没接到你;所以决定跟车来一趟;其次,学院要求每个学生参加入学资格考试,我们称之为‘3E’考试,不通过考试就不能录取,你的奖学金也就暂时不能生效。”
“资格考试?”路明非松了一口气,“虽然也很让人惊恐了……不过好歹我的心脏经受住了考验。”
“这里有份保密协议你签署一下吧。”古德里安教授递过一份文件来。
面对那份拉丁文混合着英文写的古怪文件,路明非手有点哆嗦,不过还是签了。现在他乘坐的这趟快车正以每小时200公里以上的高速驶往神秘的卡塞尔学院,这是他父母给他指出的道路,他还能拒绝什么呢?
古德里安教授小心地收起文件,“作为一家在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卡塞尔学院一直致力于向有特殊才华的学生提供高质量的教育,并且推荐工作。我们的正常学制是四年,芬格尔这样学了八年还没毕业的是极少数。我校是古典的封闭式教育,所有学生必须住校,结业的时候,我们会颁发给你正式的学位证书,但是很遗憾,本校的学位证书可能不能帮你在其他大学找到对应的专业,所以如果你想研读硕士或者博士,还是只能选择本校就读。”
“你是说……不是正经学位?”路明非警觉起来。
“不,很正经,我校的学位绝对符合教育部的要求,我的意思是,我们的专业特殊,”古德里安教授斟酌着词句,“非常特殊。”
“能有……多特殊?”路明非眨巴着眼睛。
“你知道神学院么?”
路明非点头。
“神学院就是一种特殊的学院,他们的学生主要学习的就是关于神的知识;还有医学院,他们主要研究对象就是人类的身体机理;还有商学院,他们主要就是研究‘交易’这一古老的命题。卡塞尔学院也是这样一所特殊的学院,我们研究的是……”
古德里安教授起身,抓住自己身后那幅巨型油画上的帆布一角,猛地抖开。
狰狞的画面暴露于灯光下,路明非的视线触及那幅画的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去。
那是那幅画的威压。
画面上,天空是铁青色混合着火焰的颜色,唯一的一株巨树矗立着,已经枯死的树枝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织成一张密网,支撑住皲裂的天空。荒原上枯骨满地,黑色的巨兽正从骨骸堆的深处腾起,双翼挂满骷髅,张开巨大的膜翼后,仰天吐出黑色的火焰。
路明非的脑袋里回荡着一个凄厉的吼叫,他居然觉得自己能听见那巨兽的嘶吼。
“龙?”路明非的声音颤抖。
“是的,龙。更准确地说,龙皇尼德霍格。根据北欧神话《老爱达经》的记述,诸神黄昏的时候,它会把世界之树伊格德拉修的树根咬断。那一天,世界毁灭。”古德里安教授的手指扫过书架上整齐的精装古籍,“如果你懂得拉丁文,你就能看懂这些书的名字,《龙族谱系学》、《龙与言灵术》、《所罗门之匙》、《龙族血统论》、《龙类基因学》……这是我们几千年来的积累,无数代人寻找龙、研究龙,卡塞尔学院是集大成者。在卡塞尔学院,你可以选择炼金工程学、魔动机械设计学、龙族宗裔理论等不同的学科,所有课程的最终目标都是,”他直视路明非的双眼,“屠龙!”
“屠……屠龙?”
“屠龙,”古德里安教授点头,“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这件事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人类谱写这一部没有龙的历史,但是另一部历史的每一行里都有龙族的身影。但是这个秘密太过惊人,如果它被泄漏,可能导致的恶果无法判断。所以我们称为‘血裔’的若干家族,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共同持有这个秘密,并且负担了屠龙的使命,他们不断培养擅长搏斗、咒术、魔法和炼金术的后代,把他们送上屠龙的战场,一次次把龙族复兴的努力埋葬,直到今天,卡塞尔学院继承了他们的遗志。”
“遗……遗志?”
“是的,因为历史上的屠龙家族巨大且多数都已经消亡,在新的时期,我们没法依赖家族传承了,我们必须引入现代的教育机制。”古德里安教授向路明非伸出手,“欢迎加入卡塞尔学院,路明非!”
“不……不要不等人决定就直接伸出手来说欢迎好不好?你们学院是培训屠龙高手的专科学校?拜托!”路明非面孔抽搐,“玩笑能不能不要开得那么大?这是什么?新版《勇者斗恶龙》的开场CG么?我怎么进入你们这个CG里来的?能不能给我个时空传送门出去?”
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整个列车摇晃,所有灯光跳闪着熄灭,黑暗降临。
“喂,火车撞山了?”路明非摸摸自己的全身,似乎没有受伤,“有人受伤没有?有人知道蜡烛在哪儿?”
“路明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有人在黑暗里轻声说。
所有灯光重新亮起,仍旧是那列豪华的火车,仍旧是那张真皮沙发,可是古德里安教授和芬格尔都不见了,路明非扭头,芝加哥火车站梦里看见的那个男孩就在坐在他身边。
“你你你……你从哪里上车的?”路明非结结巴巴地问。
“我始终在车上,我刚才跟你们一样在等车。”男孩淡淡地说。
“你这口气好像个怨魂……”路明非说。
“看窗外,”男孩说,“欢迎来到……龙的国度!”
路明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窗外,瞳孔忽然放大,在那片世界面前,他连呼吸的力量都失去了。
不再是漆黑的夜晚,火车正高速奔行在浩瀚的冰原上,素白且泛着微蓝的冰层覆盖了直刺天空的山,天空是浓郁如血的红色,暴雨滂沱,每一滴水珠都是鲜红的,沿着车窗往下流淌。就在那座冰峰顶上,图画上那只巨龙静静地趴着,双翼一直垂到山脚,浓腥的鲜血染红了整座冰峰。成群的人正沿着龙的双翼往上爬,爬到顶峰的人围绕着龙首,他们以尖利的铁锥钉在龙的颅骨上,奋力敲打铁锥的尾部,每一次钻开一个孔,就有白色的浆液喷泉般涌出,片刻就蒸发为浓郁的白气,那些人欢呼雀跃,喊声震天。
“黑龙之王尼德霍格,数千年之前他被杀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他的王座就是那座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杀死他的人把他巨大的尸体放置在山顶,他的双翼一直垂到山脚。他的血像岩浆一样流淌下来,染红了整座山,融化了冰雪,带着血色的水汽升上天空,变成暗红色的云,降下鲜红的雨。杀死他的人沐浴着雨欢呼,他们称呼那一天为‘新时代’。”男孩轻声说。
“天……呐!”路明非听着远远传来的、铁锤击打在铁锥尾部的声音,颤抖。
“这就是历史所未曾记载的最老的皇帝,他死去的那一天,万众欢呼。”男孩的声音平静。
他似乎非常享受那些击打声,闭上眼睛默默地欣赏着,露出一丝微笑。
“多好啊,如果不是那一天,世界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他睁开眼睛,看着路明非说。
不知怎么的,路明非觉得他的笑容里,那么那么地悲伤。
悲伤了……几千年。
“你跟那黑龙……”路明非试探着,“很熟?”
“不,没有,恰恰相反,”男孩轻声说,“我是最想杀死他的人,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杀死他!”
路明非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牛皮长椅上,身上盖着毛毯。这是一间装饰古雅的书房,四周都是书柜,屋顶挂着一盏水晶吊灯。
路明非坐起来四顾,不远处的书桌边古德里安教授正在打盹儿。
“你醒啦?”古德里安教授抬起乱蓬蓬的脑袋来。
“这是哪里?我们翻车了么?我只觉得轰隆隆一阵响。”路明非按着自己的额头,脑袋里似乎有根血管在突突地跳。
“我们到卡塞尔学院了,一路都很顺利,怎么可能撞山?是你在入学辅导时太惊恐了,直接晕倒过去,所以是给抬下火车的……”古德里安教授说,“以前接受入学辅导的学生也有比较惊讶的,不过你这么大反应,真是前所未有啊。你对龙……”古德里安摊了摊手,“有那么大的恐惧么?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也就是一种强大的物种而已。”
“不!”路明非瞪着古德里安教授的眼睛,“我不是害怕龙……你看过《终结者》么?”
“看过啊,阿诺德·施瓦辛格演的,我很喜欢他的,现任加州州长嘛。”古德里安教授点头。
“那你记得么?有个桥段是说约翰·康纳的妈妈在警察局里,给警察说她看见了时空旅行回来的机器人,他来自一个人类差不多要灭亡的时代,机器人拿着激光步枪到处扫射……”路明非说,“所以警察说,你那是精神病犯了!”
“你觉得我精神病犯了?”
“要么就是我犯了!”路明非大声说。
“好吧,对于有些新生,必须给他们看实证!”古德里安教授拍了拍手。
书房的门打开,一个脸上就写着“我是个日本人”的中年男人疾步进来,左右手各是一只黑色的手提箱,银色金属包边,看起来相当结实。他把两只手提箱放在桌上之后,恭恭敬敬地对路明非鞠躬,用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我叫富山雅史,卡塞尔学院的心理辅导教员,非常高兴认识我们‘S’级的新生,已经四十多年不曾有过‘S’级的新生了。”
“是么?我能问问四十多年前那个‘S’级新生是一个什么人,绝世屠龙高手么?”路明非试着用这些人的思路来说话。
“本来他有机会的,可他在大二下学期吞枪自杀了,所以就没有下文了。”富山雅史非常坦白。
“吞枪自杀?”
“因为成绩太优秀,思维很敏锐,钻研龙类事典的时候陷入了某些哲学上的思辨难关,一时没解脱出来,就吞枪了,后来我们才增设了心理教员。”富山雅史说。
“听起来不赖,”路明非喘了口气,“我一直是以迟钝出名。”
“但是你有潜力!”古德里安教授对着富山雅史竖起大拇指,神采奕奕,显然意思是他这个学生是最棒的。
路明非不理解他在欢乐些什么,很想捂脸。
“我们带来了两件证明,说明这世界上确实存在龙类,这两件都是级别很高的文物,我们特意从学院档案馆里借出来的。”富山雅史用密码和指纹打开了第一只手提箱,揭去层层泡沫之后,路明非看见了一片黑色的鳞,大约有半面手掌大小,呈完美的盾形,表面光洁得像是新上了油,纹理在油光下清晰可辨。
“捏一捏。”富山雅史说。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鳞来,感觉那东西像是假的,质感有点像钢,冰凉坚韧,但是重量却很轻,跟塑料接近,边缘锋利得稍用力就会割开手指。这时候富山雅史把一件东西塞进他的手心。
路明非傻了,居然是一柄手枪。
“沃尔特PPK手枪,口径7.65毫米,初速280米每秒,有效射程50米,装备部的家伙们给它做过一些改进。现在,你可以用它向鳞片射击。”富山雅史把那片鳞放置在窗台上。
“我知道这枪……007也用它。”路明非脸色苍白。
“是啊,就是那柄经典的007手枪。”富山雅史捂着耳朵,“别担心,射击就好了,对准鳞片。”
“疯子的逻辑真叫人不能理解。”路明非苦着脸举起枪,按照他高中军训时的所学,对准鳞片,咬牙扣动扳机。
轰然巨响,路明非仿佛被一柄重锤击打在胸口,那柄PPK上传来的后坐力让他感觉是刚刚发射了一枚航炮的炮弹,他一个倒仰翻了出去,一直摔进背后的沙发里,满眼都是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原来他不是那种体力优秀的学生!”富山雅史惊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也许我该拿把普通的左轮过来。”
“你这枪是装备部改造过的么?唉,那些疯子改造过的东西就不要轻易拿来试了!”古德里安教授一叠声地埋怨。
“一时有点好奇,是把好枪,虽然未必能一枪轰爆龙眼,不过估计能在四代种五代种身上留下点痕迹。”富山雅史说。
路明非使劲摇摇头,看清了周围的情形,第一眼是古德里安教授写满关心的脸,第二眼是富山雅史手中晃动的黑色鳞片。完美无缺的黑色鳞片,没有任何东西在它的表面留下痕迹。路明非有绝对把握,他刚才一枪命中了鳞片中心,他不是个体能出色的学生,但是在军训里却是罕见的十枪一百环的学生,教官都被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耍得一手好枪惊呆了。
一支堪比航炮的枪,却未能洞穿那片鳞。
“这是龙鳞,1900年斯文·赫定在中国新疆楼兰古城发现的,他没能认出这东西来,但是他发现火烧或者用锤子敲打都无法损坏这片东西,所以把它从中国带回了欧洲。在欧洲有人把它认了出来,那个人叫梅涅克·卡塞尔。这是证据之一,现在你是不是该有点相信了?”富山雅史说。
“不能是高科技么?”路明非还在嘴硬。
“即便是纳米技术制成的钛合金也没法挡住这样一枪吧?”富山雅史说,“我有东京大学的材料学博士学位,你要相信我。”
这里不仅遍地疯子,还遍地都是高学历疯子。路明非想。
“好,那么第二件证明。”富山雅史开启了第二只手提箱。一只圆柱形的玻璃瓶被送到了路明非的面前,就像是生物课上老师用来装标本的那种瓶子。
路明非张大了嘴,仿佛被雷劈了,如果此刻富山雅史在他嘴里塞上一个橙子,他大概都不会察觉。泡在淡黄色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是一个很像蜥蜴的动物,黄白色的,蜷缩着修长的尾巴,像是子宫中的胎儿,嘴边的长须在溶液里缓慢地飘拂,合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如婴儿般安详。如果不是那东西的背后展开了两面膜翼,路明非会认为它根本就是某种古代蜥蜴。
“这是一条红龙的幼崽,甚至还没死去,只是在沉睡状态。龙类很难杀死,尤其是高贵的初代种和次代种,即使你毁灭它们的身躯,都无法毁灭灵魂,它们会再度苏醒,”富山雅史说,“这是极难得的标本,通常人类无法捕获龙,因为龙类能够察觉人类大脑的活动,要么在人类靠近之前发动进攻,要么就会逃走。这个标本是1796年在印度发现的,很幸运,这条红龙幼崽大概是在刚刚孵化出来的时候被一条巨蟒吞下去了,当地的农民杀死了巨蟒,从它的肚子里得到了这个幼崽。”
“真的不是塑胶的么?”路明非捂脸,“完蛋了,我的世界观完蛋了。”
“凑近看看,看它的细节,鳞片的纹路,什么样的艺术家能做出这样完美的塑胶制品来?”富山雅史把玻璃瓶凑到路明非面前。
现在路明非隔着一层半厘米厚的玻璃和那只红龙幼崽面对面了,它的膜翼和长须都在溶液里拂动,就像是悬停在云中。富山雅史说得对,那细节,那纹路,太逼真了,只有自然或者神能够诞育这样的东西,它们存在于历史的阴影中,存在于不同民族的传说中,存在于人类想象的极限中,也存在于这个密封的玻璃瓶里。
“完美,是不是?”富山雅史带着赞叹的口气。
“完美。”路明非喃喃。
他盯着覆盖着龙眼的瞬膜,想到那对在黑暗里缓缓睁开的黄金瞳,仿佛世界之门在他的眼前开启。
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红龙幼崽忽然睁开了眼睛,金黄色的眼睛。它全身从头至尾,痉挛般地一颤,伸长脖子对路明非发出了吼叫,随之灼热的龙炎在它的喉咙深处被引燃,喷射而出!它奋力张开双翼,就要突破玻璃瓶的束缚,它苏醒了,不过猫一样大的身躯,却带着龙的威严。
路明非没有闪避,三个人全傻了,看着古老的标本在他们眼前复活。
细微的龙炎瞬息间就熄灭了,福尔马林溶液灌入了龙崽的喉咙,令它仿佛一个溺水的人那样痛苦不堪地咳嗽起来,同时它也未能突破玻璃瓶,它强有力地振动膜翼,但是撞在玻璃壁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次积累了数百年的复苏结束得和开始一样迅速,很快,龙崽重新蜷缩起来,回复了安详,又一次进入了休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路明非终于能够尖叫出声了,颤抖着指着玻璃瓶。
“别喊。”古德里安教授喃喃地说。
“你没看见么?你没看见么?刚才它活过来了!它活过来了!活的龙!”路明非摇着那个完全傻掉了的老家伙大声说。
“看见了,”古德里安教授转向富山雅史教员,“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富山雅史脸色惨白,只顾点头,“对啊……不过这个真的不是我的原意,我不知道它刚好会醒来……”他忽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嘶叫起来,“怎么回事?档案馆的那帮人搞错标签了么?它的苏醒日应该是2077年!他们这样乱贴标签会害死我们的!刚才它喷射了龙炎!龙炎!”
“还好从前年开始更换了纳米材料容器,否则刚才就撑不住了……”古德里安教授满头冷汗,“天呐,它的苏醒日是我和曼施坦因教授计算的,按说不会出错……除非……除非是血统召唤!”
“血统召唤么?”富山雅史转而看着路明非,那眼神压根就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除了血统召唤,还能是什么能让龙类提前苏醒?”古德里安教授目光灼热,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是你强大的血统在召唤它啊!路明非,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物了吧?”
路明非的肩膀都要被他拍塌了,“什么跟什么?别把这种能够要人命的意外推在我身上!我可什么都没做!”
“龙皇可是只要凭借凝视就可以让人类臣服的,你不用做什么,因为你是具备次代种能力的龙族混血!”古德里安教授冲着路明非使劲点头。
“什么混血?我爸是个人类,我妈也是个人类,你《聊斋志异》看多了?以为我们中国都是人龙生子?”路明非争辩。
“不,他们确实都是人类,但是他们都是龙族混血种,所以你的血统里包含了很大比例的龙族血统。”古德里安教授和富山雅史对视一眼,“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这所学院里,绝大多数人都是龙族混血,你知道我们如何决定阶级么?所谓阶级,是指血统阶级!你之所以是‘S’级,是因为你有高纯度的龙族血统!”
路明非傻了。他眼里的古德里安教授忽然成了一头老龙,随时会把致命的火焰吐在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地方?一学院的龙族混血种?那和龙巢有什么区别?而他是龙巢里的……一只小白兔!他的龙族血统纯度高?他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哺乳类好少年为什么忽然就被看作一个爬行类了呢?
“但是你的龙族血统比例没有超过50%,超过50%的学生是不会被录取的,虽然那样他们的潜力远超常人,但是龙族血统会慢慢把他们同化为龙族追随者。”古德里安教授说。
“你们跟龙……有仇?”
“整个人类跟龙族有仇,不是我们,”古德里安教授眼睛闪闪发亮,“这些会在你的‘龙族谱系’课上仔细讲解。现在你已经知道龙族的存在了,想更多地了解么?有办法!每一门课都会包含龙族的知识,不如,我们把课也选了?”
“不想更多的了解!可以退学么?”路明非举手。
古德里安教授显然很失望,“唔……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刚才签署的协议中包括‘记忆清洗’这一项,如果退学,这段记忆就得被清洗掉。你已经窥视到了真实的世界,退出不觉得可惜么?”
“可惜什么?”路明非说。
“谁不想了解真实的世界呢?那世界广阔得你难以想象,跟它相比,你原来所知的世界不过是一粒米放在荒原上那样渺小。”富山雅史说。
路明非一愣,立刻摇头,“不,不想,我从不介意当个白胖胖的米虫。”
“不仅仅是失忆哦,”古德里安教授拍着路明非的肩膀,“你想想,你的父母是龙族血裔,你的叔叔婶婶又不喜欢你,你别无所长,你如果失忆了被送回中国,还得复读一年考大学,你的生活会多么惨你能想象一下么?”
老家伙准确地命中了路明非内心的弱点,比起什么宏大的真实世界,对他而言,复读高考的压力才是真实的,真实得叫人心惊胆战。
他哭丧着脸,“好吧,那我上两天试试看……”
“太好了!”古德里安教授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对你的培养计划早有准备!第一学期,我建议你选‘龙类家族谱系入门’、‘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炼金化学一级’作为专业课,外语方面选修‘古诺尔斯语’,体育课可以选‘太极拳’,这样你会获得十三个学分,在新生中想来没人可以跟你相比。我要让你成为卡塞尔学院四十多年来第二个当之无愧的‘S’级学生!”
“提高要求?这样的父母完全不了解他们的儿子好么?难道他们以为自己生出的是天才么?”路明非感到彻头彻尾的无力,“好吧,大家也别绕弯子了,如果我挂科,会怎么样?”
“只是重修而已,只要不严重违反校规,卡塞尔学院不会开除学生,有的学生连续挂科几年,不还在补考么?”古德里安教授一副安慰人的语气,“你记得芬格尔么?他可是读了四年的四年级了……也没人叫他退学啊。”
这哪里是安慰,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芬格尔也曾是意气风发的“A”级学生,现在被折磨成了一个猥琐的流浪汉,而那个“S”级的学长则吞了枪,这里的逻辑大概是阶级越高越会死!路明非想。
“好吧,我同意,我签字。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必修中文?为什么你们都说中文?”路明非问。
“很好的问题,”古德里安教授点点头,“因为根据研究部的结论,龙族中几位亲王级的重磅人物,他们的沉眠之地都在中国,而他们即将苏醒。卡塞尔学院从十年前就把中文列为必修课,你们每一个人,都肩负着深入中国腹地杀死龙王的任务!”
“难怪毕业后是分配工作了……你们这工作……招聘也招聘不来人呐!”路明非说。
“但是我们的待遇很不错哦!我们还帮你缴纳了医疗保险呢!”古德里安教授说。
“拜托!你们是搞屠龙这一行的,没有医疗保险怎么活?这个要人命的工作吧?最高的保额是多少钱?5000万美金么?”
“是免费把你的遗体空运回中国啦……”
“What?”路明非瞪大眼睛,想象一具蒙着白被单的尸体被扛下飞机,脑袋上贴着个标签上写着熟悉的名字,“路明非”。
路明非被古德里安教授和富山雅史一左一右挟持着,步出办公室,左右两边的人都有力地拍着他的肩膀,他耷拉着脑袋如同蔫鸡。一群维修工装束的人扛着工具箱,和他们擦肩而过,似乎是去维修那扇被机炮版PPK打出一个大洞的窗户。
走出那栋中世纪风格的建筑,外面是绿色的草坪、绯红色的鹅卵石路和城堡似的建筑群,远处的教堂顶上鸽子起落。站在阳光里,路明非好歹恢复了几分活力,至少看起来自己还活在人间。
“我老妈……”路明非说。
他觉得自己得问清楚,到底自己爹娘在这桩乌龙入学案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什么爹娘会腹黑到把唯一的儿子往死里整?难道他是捡来的?小时候没觉得啊。
凄厉的警报突然横空而过,在校园里四处回荡,像是咆哮着狂奔的幽灵。路明非呆住了,古德里安教授和富山雅史瞬间严峻起来的脸色显然说明局面严峻。
“啊嘞?是空袭么?”路明非左看右看,“龙族来进攻了?龙族会用空袭么?对的,它们是会飞!”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世界上确实有龙”的卡塞尔学院理念,同时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偌大一个校园,却是空荡荡的,只有他、古德里安教授和富山雅史三个人站在草坪旁。就算是暑假还没结束这也太不合理了。
“糟糕……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找隐蔽物!该死的他们就要开始了!”富山雅史大喊。
“还是回办公室躲一下吧!”古德里安教授面色肃然。
已经晚了,他们背后那栋小楼的楼梯上出现了身穿黑色作战服、手持M4枪族的人群,维修部的工人们从办公室里闪了出来,似乎要去制止,但是对方抬枪就射,特种兵般魁梧的木工们在冲出办公室的刹那间就纷纷倒下了。
路明非心想自己那份把遗体送回中国的医疗保险立刻就能用上了。
在那些人把枪口指向路明非之前,富山雅史拖着他和古德里安教授一起,闪进了窄道里。黑色作战服的入侵者完全无视了这三个目标,从窄道外高速闪过,而教堂里冲出了深红色作战服的人。这个寂静到极点的校园忽然变成了战场,每一栋建筑里都有人往外涌出,他们以服色分群体,每一人都带着武器,见面都是毫不留情地扫射,很多人在露面的第一个瞬间就被撂倒在地。枪声震耳欲聋,路明非简直以为他是在二战的北非战场上。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古德里安教授。
“学会生主席想干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不想被扣学分吧!”古德里安教授捂着耳朵,对富山雅史咆哮。
“他在乎过么?他的绩点原本就不高!”富山雅史说着,敏捷地下蹲。子弹的呼啸声就在富山雅史头顶掠过,路明非想那一准儿是一枚真的子弹,而富山雅史只要再慢一瞬间就会像维修部工人们一样倒下。学生会主席暴动了?这里的学生是以武斗为己任的么?
“他叫恺撒·加图索!”富山雅史直起身来愤怒地说,“那个开布加迪威龙的纨绔子弟!”
他从怀里抽出那柄航炮版的PPK,另外更换了一枚弹夹,满脸都是突击队即将上战场的决然。
“我会记住他的!如果他选我的课,我会要他好看!”古德里安教授大喊。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的生命结束,子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射入了他的身体,在那身邋遢的西装上留下一个冒烟的弹洞,一泼血溅了出来。古德里安教授低头,吃力地看了一眼身上的弹孔,拉住路明非只说了一句,“你的选课单……记得要填好!”
古德里安教授瘫倒在地。试图扑上去救援的富山雅史背后中枪,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猛地向前扑了几步,再也没有爬起来。
“这……总该不是开玩笑的吧?”路明非在心里说。就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有人死了。
他背贴墙壁,感觉着外面无数弹道交错,那些杀人的子弹擦着他的身旁飞过。校园现在成了屠场,可怜他还是个新生,还没有被安排宿舍,更不知道哪一边是龙族哪一边是人类。路明非哆嗦着,觉得自己脑袋里如今灌满糨糊,如果被枪打穿飙出来的一定不是脑浆。
“定位!定位!对方还剩余四十三人!”
“对方剩余二十七人!有一名狙击手未能定位!他已经干掉了我们十三个人!解决掉他!”
双方一边对着对讲机咆哮,一边持续射击。但诡异的是没有人试图冲进路明非所在的窄道,只是不断有冷弹射来,路明非僵直地站在古德里安教授和富山雅史的尸体旁,把自己想象成一根与世无争的木桩子。
外面屠杀式的战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校园四处硝烟弥漫,草坪和过道上满是尸体。双方已经动用了包括手雷、掷弹筒、肩扛式火箭炮在内的各种武器。路明非蹭过不少兵器杂志看,认识这些价格不菲的家伙。横飞的子弹击碎了距离他不远处的一排玻璃,再次打碎路明非“这只不过是一次演习吧”的幻想。
那些武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
路明非的心跳已经濒临每分钟180次的极限,那种叫做肾上腺素的玩意儿分泌得像是流汗那样……分分秒秒他都可能死去,但是他居然就一直没事……一直没事……一直没事……他累得蹲在地上,托着下巴往外眺望,渐渐地倒也看出了点门道。身穿黑色作战服和身穿深红色作战服的两拨人显然是对立的,他们都是试图向着对方的本部发起冲击,黑队的本部是刚才他们所在的那栋小楼,深红队的本部则是草坪对面的教堂,此刻的炮火焦点是双方阵地中央的停车场,双方冲锋队都必须强行通过停车场,而那里没有足够的隐蔽物,完全暴露在弹幕下,死在那里的有四十多个人了。
“如果是虫族这样冲还有些道理,它们出兵快而且没脑子,可作为人类你不应该架一下坦克首先覆盖一下阵地么?要不然你可以派个鬼去扔核弹嘛。”路明非胡思乱想。
仿佛是指挥官体察到了星际争霸高手路明非的战术意图,一名提着黑色手提箱试图冲过停车场的深红队战斗员出现,身手灵活地闪避了几片弹幕之后,被一枚来自高处的狙击步枪子弹打翻在地,翻过来的手提箱上清晰的一枚黄色核标志。
路明非脸上抽搐,“我说说而已……还真有啊?倒也不赖……这么近的距离上被核弹炸死,估计都不带疼的。”
没辙了,这种疯子的战场,不是他这种正常人能理解。
枪声渐渐变得稀稀落落,硝烟略微散去,四面八方传来了沉雄有力的声音,是通过扩音系统播放出来的,“恺撒,你还有几个人活着?还要继续么?”
“楚子航,干得不错,”对方的声音是从同一个扩音系统出来的,透着冷冷的笑意,“我这边只剩我和一个女生了,想用女生冲锋么?”
“楚子航?”路明非一愣,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
“我也只剩一个女生了,不过蛮遗憾的,她就是那个让你们头疼的狙击手。她只要锁定停车场你们是过不来的,可惜她也不是冲锋的材料。”
“今年不会是死局吧?那样不是很遗憾?”
“是很遗憾,我还想赢你那辆布加迪威龙呢。”
“现在我只剩下一把猎刀了,你呢?”
“当然是那柄‘村雨’了,这是我的指挥刀。”
“停车场见。”
“很好。”
扩音器里的电流声赫然终止,双方都切断了通讯。校园寂静得像是死城,硝烟弥漫如晨雾。路明非躲在窄道里四下张望,感觉到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考虑了一下,于是躺在富山雅史和古德里安教授的尸体旁。他扭头看着这老家伙的脸,想到他对自己倒是不错,就这么没来由地被干掉了,心里略有点悲凉。
“都是你自己不好啦,在这种奇怪的学院上班。”路明非叹口气,抬起古德里安教授的一只胳膊压在自己背上,这样显得古德里安教授是试图掩护他的时候两人一起被扫倒的。
教堂和小楼的门同时打开,沉重的作战靴也几乎是同时踏出了第一步。
深红色作战服的人手中提着一柄大约半米长的军用猎刀,黑色的刀身上烙印了金色的花纹;黑色作战服的人则提了一柄修长的日本刀,刀身反射日光,亮得刺眼。两人向着停车场走去,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把气氛越压越紧。
“搞什么?肉搏?”路明非想,“都带着微缩核弹冲锋了,还搞肉搏?”
深红色作战服的人站在停车场一侧,摘掉了头上的面罩,金子般耀眼的头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希腊雕塑般的脸,眼睛是罕见的冰蓝色,目光冰冷。他把那柄猎刀在空中抛着玩,看着对面穿黑色作战服的人。对方也摘掉了面罩,露出一头毫不驯服的黑发,指向不同方向,凌厉如刀剑。
“能走到我面前,你比我想的强。”金发的年轻人说。
“能让恺撒这么夸奖,很荣幸。”黑发年轻人冷漠地回应。
“但是到此为止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恺撒如利箭射出。路明非感觉到远处一股无形的气压随着恺撒的扑击而来,让他心里一颤,呼吸暂停。扑击的瞬间,恺撒的身影模糊了,那是因为不可思议的高速,他像是一只从高空俯击下来的鹰!猎刀连同握刀的手臂都无法辨认了,那是因为更快的速度,让他的刀几乎是隐形的!
这是要杀死一个人的刀,强硬、肃杀,带着皇帝般的赫赫威严。这样一刀下去,面前就算是块铁也被斩开了。
但对面的楚子航不是铁,他手中的长刀才是一块铁,他站定了没有动,长刀缓缓地扫过一个圆弧,凝在半空中。恺撒几乎必杀的一刀迫在眉睫,瞬间,楚子航的刀也消失了,仅仅靠着手腕一抖,长刀做了凌厉的闪击,以不大的力量击打在恺撒的刀尖上。这是超乎速度和力量的技巧,刀是一个杠杆,刀尖受力会把最大的力量传递到握刀者的手腕上,而楚子航选择的时间就是在恺撒真正发力前的一瞬。那是恺撒最弱的时候,他做了截杀!
路明非看不清这些细节,只觉得恺撒冲到楚子航的面前,楚子航马步不动,仅仅是半身一闪,恺撒却如同撞在一面墙上,微微一个趔趄,身体后仰,而后急退了几步。
恺撒那股皇帝般的气压被楚子航阻挡,路明非忽然觉得呼吸通畅了。
金属蜂鸣,那是楚子航的长刀在急震。虽然触及恺撒的猎刀只是一瞬,但是因此而受的巨力让这柄玉钢打造的长刀产生剧震,就像是一片被拨动的铜簧。恺撒刀上的力量太大了,楚子航的刀正在借着震动消去所受的巨力。
楚子航后退几步,看了看自己的刀,“跟‘狄克推多’比起来,‘村雨’还是有所不如。”
两个人静了一瞬,再度扑上。
猎刀“狄克推多”在恺撒手中刚猛强硬,而楚子航的“村雨”则像是一个鬼魅融入了空气,总是忽然闪现,做出致命的劈杀,每一次被“狄克推多”截断,就立刻撤走,再一次以高速化作近乎不可见的虚光。双方的殊死搏杀曼妙如一场舞蹈表演,速度快得路明非看不清楚,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一个模糊的深红色人影,狄克推多的黑影,村雨反射的强烈日光,混在一起拆解不开。
空气中楚子航那柄刀的震动声越来越激烈了,混着恺撒的怒吼,杀气浓郁黏稠。
“狄克推多?村雨?搞什么啊?”路明非嘟哝。
“狄克推多”是古罗马“独裁官”的意思,而“村雨”本该是柄根本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刀,只是频繁在日版游戏中亮相。说是日本名刀“村正”杀人一千就会自动化为妖刀“村雨”,杀人之后刀上自然会沁出淅沥沥的雨水洗去血迹,可路明非查过资料,知道这刀是江户时代一个写剧本儿的曲亭马琴在《南总里见八犬传》里虚构的,而这个学院里真的有人拔出这么一柄刀来。
还能更荒诞一点么?恺撒兄你能从背后拔出一把“霜之哀伤”来么?路明非躺在那儿想。
细微的脚步声自窄道后面传来,路明非一愣,耳朵微微竖了起来。
脚步声正在缓慢逼近。路明非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有枪。他还没有来得及跳起来高举双手说,我投降!我只是无辜的路人!那人一脚踩在他背上,轻盈地跃起,闪出窄道,那一脚恰好踩在路明非的肺部,把一口气挤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那人吃了一惊,拔出腰间的柯尔特手枪,旋身下蹲,转为盘膝坐地,直指背后。
两人四目相对。路明非眨巴眼睛,对方那双漂亮的飞扬的眼睛熟悉得让人惊喜,还有暗红色梳成马尾的长发,还有耳朵上的四叶草耳钉在摇摇晃晃。
“来,小白兔,拥抱一下!”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说这话的时候就是这双眼睛在看他,漂亮得叫人心惊胆战。
“诺诺,是我啊!”路明非高兴起来,除了那两个还在拼刀的疯子,这里最后一个活人是诺诺。
诺诺穿着一身深红色的作战服。路明非一愣,忽然明白诺诺也在这场搏杀中,而且是深红队的人,深红队除了恺撒之外的最后一个女孩。恺撒在发起挑战的时候设下了一个埋伏,最后一个人会偷袭黑队的本部,诺诺是他的“暗箭”。路明非意识到他其实完全不熟诺诺,他们相聚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而在跨越大洋的一路上,让他心里安静的就是这么一个不熟的女孩。
为什么要相信她呢?只是没有什么其他人好信任了吧?
而她现在拿枪指着自己呢。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别开枪……我投降……我……我只是个路人。”
诺诺依然平端着枪,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师姐……我我……”路明非说。
诺诺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忽然大吼,“趴下!”
没有丝毫迟疑,她同时扣动扳机。
子弹呼啸着在路明非头顶上经过,只差一线就可以把他爆头。诺诺大吼的瞬间,路明非直接抱头趴在地上。
那该死的、古怪的信任感,明明是她拿枪指着自己,自己还是想也不想就照做了。
大片的血在诺诺胸口蔓延开来,把深红色的作战服染成了黑色。一枚大口径狙击枪弹直接命中了她的胸口,她被带得几乎仰面倒地,但用了最后的力气坚强地坐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对路明非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倒是挺乖的,但还是太慢了……”
路明非转过头,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女孩平贴在地面上端着狙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冒着青烟。路明非认识那支枪,美国产巴雷特M82A1狙击步枪——“狙击之王”,0.5英寸大口径,在这个距离上命中的人,绝对无法救治。子弹会把人的脏腑打成血污。
那女孩是黑队的最后一人,那个功勋狙击手,她带着枪从侧窗跃下,落进窄道里。原本诺诺可以一枪拿下她,但是路明非挡住了她的弹道,于是双方做了一次牛仔式的对决,但是诺诺还是开枪慢了零点几秒,路明非……还是太慢了。
路明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诺诺胸前淋漓而下的鲜血又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眼神涣散,出现垂死的征兆。
路明非猛地抱住头,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在极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眼前一片漆黑,黑幕上灿烂的黄金瞳睁开,钟鸣般的声音,“愿意交换么?”
交换?交换什么?
隐隐地有种冲动让他想答应,似乎答应了就不一样了,答应的瞬间,就有什么事情会改变。
女狙击手跃起,放弃了狙击步枪,从后腰拔出军刀。路明非还没反应过来,女孩一脚踩在他背上,轻盈地落在诺诺的身边,一把抓起她的长发,把军刀刺入了她的喉咙,浓腥的血溅满了诺诺的脸。几个血点溅到了路明非脸上。
“我们赢了!恺撒!你失败了!”女孩高举染血的短刀。
确实他们赢了,此刻无论是恺撒还是楚子航都无法脱离战场,这个女孩可以轻松地哼着歌走进深红队的本部去,赢得这场杀人的游戏。如果这是一盘棋,黑白双方已经下到了官子的地步,胜负已经无从扭转。
但是一颗红色棋子,出现在双方的“劫”上。
震耳欲聋的枪响把女孩的呼声压过,背后袭来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动量,推着她向前。她不敢相信,挣扎着回头,路明非手里端着富山雅史留下的PPK,那支被改造得如同航炮的手枪,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颗红色的棋子,燃烧起来。
恺撒和楚子航不约而同地收手退后,看向硝烟弥漫的窄道出口处,一个步伐蹒跚的身影自硝烟中出现,提着那支沉重的“狙击之王”。那支接近1.5米的狙击枪提在他手中,看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完全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人的拿枪姿势。
恺撒皱眉,“什么人?无关者出局!”
一颗大口径子弹正面击中他,他踉踉跄跄退后两步,仰天倒地。
一枚弹壳从狙击之王的枪膛中飞旋着退出,落地,路明非对枪膛吹了一口气,脸上呆滞,没有表情。
楚子航慢慢转身,黄金色的瞳孔映着村雨的刀光。他扔掉村雨,举起双手,“你是谁?”
楚子航,确实是他那所高中的传奇人物楚子航,路明非这种人只能远远地观望的楚子航。
路明非高一的时候,楚子航是校学生会主席,早操时巡视各班打分,每次下小雨路明非他们都得坚持做操,仰望楚子航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从教学楼顶楼的走廊上缓缓经过,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他们举手投足整齐划一,就像是玩具士兵。
只是那时他的眼瞳不是这样灼目的金色。
“路……明非?”奇迹般的,楚子航喊出了路明非的名字。
要是在以前路明非大概会感动得不知说什么,传奇师兄楚子航居然记得他的名字,大概还关注过他?虽然他不是一个花痴楚子航的女生,但这也一样是殊荣。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冷冷地看着楚子航。
“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认负!”楚子航感觉到逆风袭来的、如刀割面的杀机,他决定认负。
漆黑的枪口再度抬起。路明非的骨骼以机械般的精密运作,拉开机簧,子弹滑入弹仓,手指扣紧了扳机,感觉到那柄枪的机械部分仿佛和他的骨骼合为一体了,枪口到位,骨骼在合适的位置一一锁死,准星里出现楚子航的身影。
“逆……”路明非嘴里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轰然的枪声吞噬了第二个字。
路明非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离膛,把楚子航的胸口洞穿,巨大的血花飞溅开来。
校园忽然寂静下来,阳关照在硝烟上,泛着漂亮的金色,路明非仿佛站在晨雾中。良久,他把手中的狙击枪靠在一侧的墙上,缓缓坐在台阶上,双手交握撑住额头。
铿锵有力的进行曲响彻校园,哑了很久的校园播音系统像是打了个盹儿刚刚醒来。
路明非一愣,仿佛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的尸体,高举双手,却不知该向谁投降。
一栋不知名的建筑大门中开,医生和护士们蜂拥而出,提着带校徽的手提箱。路明非呆呆地看着那些医生拿出注射器给尸体打针,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个戴细圆框金丝眼镜、脑袋秃得发亮的小老头儿拿手帕捂着口鼻、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向路明非这边走来。经过满是弹痕的墙壁,他的叹息就越发感人,看来他根本不在乎死了多少人,而是心疼损失。
他走到路明非面前,上下打量,“看你的装束是新生?”
路明非点头。
“我是风纪委员会!曼施坦因教授!”小老头儿满脸鄙夷,“一边儿歇着去!现在的学生!入学不把课业放在首位,却参与到这种无聊的游戏里来!很好玩么?很好玩么?”他说着说着又动怒了,指着建筑物布满弹坑的花岗岩表面,“这些都是钱,都是钱啊!”
路明非挪动屁股在旁边坐下,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介意,曼施坦因是我的好朋友,他就是有点贪财,我之后会请他关照你的功课。”
路明非急忙点头,“是是……可这到底是……”
他一扭头,愣住了。拍他肩膀的不是别人,而是被一枪打爆的古德里安教授。如今这个老家伙胸口仍旧是一大片血迹,不过神采奕奕。
“鬼啊!”路明非的第一反应。
“活人!我是活人!”古德里安教授急忙摆手,“你摸摸我身上,是热的!”
“那您……是成功还魂了么?”路明非打着哆嗦。
“我没死,别被学生的小游戏吓到了,只不过是一场真人CS而已。今天是学院的‘自由一日’,学生们可以自由行事,而不会受到校规处罚。”古德里安教授在路明非身边坐下。
“可你浑身都是血!”路明非大声说。
“哦,这是一种很小的炼金装备,‘弗里嘉子弹’,他们拿来当作玩具的。”古德里安教授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子弹递给路明非,子弹的弹头是诡异的深红色。
“弗里嘉是北欧神话里主神奥丁的妻子,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光神巴尔德,让世界万物发誓不伤害光神。所有东西都发誓了,所以即使投枪投向光神都会自己避开。这种炼金弹头击中目标时,会迅速粉碎汽化,不会伤到人,只会留下血一样的痕迹。里面混有微量的麻醉剂,会让人立刻昏迷。以前是作为麻醉弹使用,不过也是学生们‘自由一日’的保留项目。你看我演示。”古德里安教授用力把那枚子弹戳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枚坚硬的弹头在撞击之下忽地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红色粉尘,就像是中枪时候喷出的血雾。
“这……这么先进?”路明非惊叹。
古德里安教授面部抽搐了一下,一个跟头栽倒在路明非脚下。
“是……还魂失败了么?”路明非也面部抽搐。
“没脑子的家伙,是弗里嘉子弹里的麻醉药发作了,相当于又给人打了一枪。”旁边的曼施坦因教授皱眉,“护士!再给他打一针!”
尸横遍野的战场现在已经是一派运动会的热闹景象了,医生护士们挨个给中枪的人注射针剂,然后为那些晕倒时候扭伤关节的“死人”们按摩肩背,顺便记录他们的学号。死人一个个摘掉头上的面罩之后,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这些人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交头接耳,想知道胜负,但都有些茫然,两队的领袖恺撒和楚子航横尸在停车场上,你枕着我的胳膊,我枕着你的大腿,难得的亲密,胸口都是巨大的血斑,旁边是村雨和狄克推多。
看起来是有人在这对宿敌搏杀的时候开了黑枪。
“谁干的?”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路明非板着脸坐在台阶上,满脸“我是一个无辜路人”的表情。
“闭嘴!还想闹事么?今年已经闹得过分了!”曼施坦因教授愤怒地大喊,“你们违反了‘自由一日’的特别校规,我要汇报校长,终止这个活动!”
“三条特别校规是,不得动用‘冰窖’里的炼金设备,不得造成人员伤亡,不得带校外陌生人参观,对么?”有人在旁边问。
“受伤是他们不小心自己跌倒了,每个人都会跌倒的,对不对?”另一个人说。
说话的两个学生是恺撒和楚子航。这对死敌刚刚醒来,平静得像是刚踢完球回来的两个队长,一人靠在窄道的一边,以几乎同样的动作双手抱在胸前,恺撒懒洋洋的,楚子航面无表情。
“好!恺撒,楚子航,你们胆子够大!等我汇报给校长!”曼施坦因教授气得手抖,从怀里摸出手机拨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似乎这所学院的校长在学生们心目中地位非同一般,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在曼施坦因教授的手机上。
曼施坦因教授一副权柄在握的模样,狠狠地摁下了免提键。
“你好,曼施坦因。”低沉温雅的声音像是一个地道的欧洲绅士,却是一口标准的中文。
“昂热校长,很抱歉打搅您。但是有些特殊情况,今年的‘自由一日’学生们涉嫌违反特别校规,狮心会和学生会的成员动用弗里嘉子弹,把整个校园当作战场,很多人受伤……还损毁了不少建筑,情况非常恶劣!”曼施坦因教授义正词严,“而且我们骄傲的学生们,尤其是狮心会会长楚子航和学生会会长恺撒·加图索,他们对于风纪委员会完全不放在眼里。”
“哦,恺撒可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曼施坦因你也该习惯了才是。”校长淡淡地说。
曼施坦因教授迟疑了片刻,“还得考虑巨额的损失……初步核算维修费大概是二十四万美金……这还不包括重新铺草坪的,他们把您中意的百慕大草坪踩得像是待耕的农田!”
“哦,恺撒,作为学院里最富有的学生,你不介意花钱把我心爱的百慕大草坪重新铺好吧?”校长问。
“悉听尊便。”恺撒耸耸肩,这个家伙的中文居然熟练到可以使用成语的地步。
“算啦,我只是开个玩笑,从校董基金里出这笔钱吧,毕竟每年校庆的‘自由一日’是学生们用努力从我们手里赢走的,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会出尔反尔。”校长爽朗地笑,“享受完这个节日,还要努力于学业,我亲爱的学生们,很希望和你们一起过这个开心的‘自由一日’。”
学生们彼此对视一眼,一齐鼓掌,欢呼着把胳膊上的臂章解下来抛向空中,双臂搭在彼此的肩上扭动,对曼施坦因教授作出戏谑的鬼脸。
路明非也跟着鼓掌,眉开眼笑地向四周点头,以表示“嘿,我跟你们是一拨的,我对于你们戏弄那个秃头老家伙也很开心”。作为一个新人,他迅速认清了自己的立场,要在这个学院里混下去,绝不能被学生们看作那种“会向老师打小报告的班干部”。学生公敌只有死路一条。
“我还想问候一个人。”校长在电话里大声说。
所有人都一愣,四周安静下来。
“‘S’级新生路明非在么?你选完课了么?选了我的《龙类家族谱系入门》么?”校长的声音在周围回荡。
学生们眼里满是惊异,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
“选了……我记得我……我选了。”路明非怯生生地说,他不得不说,古德里安教授从曼施坦因教授的手里接过手机,递到了路明非面前。
“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进校第一天就撂倒了恺撒和楚子航,我很期待和你在课上见面,要比你前任的‘S’级学生干得更漂亮啊!”校长挂断了电话。
路明非抓了抓头,没弄明白怎么算干得更漂亮,怎么跟那个因为哲学问题吞枪自尽的学长比?吞航炮自杀?他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温下降了,四顾一圈,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冷冷的透着一股敌意。
阳光从舷窗斜照进来,坐在阴影中的人挂断了电话,靠在椅背上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从舷窗看出去,是一片江水,这条船正从两山之间经过。
“恺撒和楚子航又在学校里闹出事端了?”桌子对面的中年人问,“‘自由一日’的维修费一年高过一年,也许应该控制一下了,天才学生们喜欢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但他们本该是严格遵守纪律的军人。”
“我故意给他们空间的,十年前,卡塞尔学院可是一座神秘的军事堡垒。但是,曼斯,你还记得十年前那次挫败吧?”
中年人点点头,端起桌上的红茶喝了一口,“没有人会忘记。”
“训练有素的军队,全军覆没。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教育方针,也许和龙族的战争,我们需要的不是军队,而是天才。”校长改用了英文,“Somebody.”
“Somebody?”
“The One!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一个领袖,一个让龙王们也畏惧的屠龙者,一个就足够!就像我的朋友梅涅克·卡塞尔。”校长低声说,“培养天才需要在自由的环境中。”
“也许吧。恺撒和楚子航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才,不过路明非……您把他评为‘S’级。”中年人皱眉,“是我故意把CC1000去接他的时间延后的,来延长对他的观察期,可是……”
“他太平凡了,对么?”校长微笑。
“完全看不到过人的地方。”
“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也不够了解路明非,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但是他的‘S’级是有理由的,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校长说,“他可能是我们期待的天才,也可能根本就是一个废物。”
“让一个废物夹在恺撒和楚子航两股巨力之间,会被压爆的。”
校长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说是废物,还言之过早啊。”他起身望向舷窗外,正是涨水期,两岸的江心洲上,深绿色的草皮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我们正从‘夔门’上方经过,还没有三峡水库的时候,这里两侧的山如同大门的立柱。”校长轻声说,“中国古人说‘夔龙’,是指一种单足的古龙,那么‘夔门’是否意味着他们曾经看见龙在这里的江水中游过?‘夔门’计划什么时候开始?”
“一周之后。”中年人说,“叶胜和亚纪都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是我手下最优秀的人,加上改装过的摩尼亚赫号,我有信心。”
“如果真如我们猜想的,不要惊醒它,青铜与火之王,尊贵的初代种,没人能猜测他的力量。”校长说,“平安归来。”
夜深人静,路明非盘腿坐在双层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他被安排在学生宿舍1区303,一间双人宿舍,室友是芬格尔。路明非耷拉着脑袋走进宿舍时,芬格尔正在上铺呼呼大睡,刚才的枪声对他毫无影响。
“没事儿吧?”芬格尔从上铺把脑袋探了下来。
“你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路明非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英雄事迹传唱整个校园,你今天上了校内新闻网,标题相当耸动。”芬格尔把笔记本抱下去给路明非看。
“自由一日的王冠归属于谁?又是谁轰爆了恺撒之后又轰爆了楚子航?”
下面是路明非的大幅照片,附有他的学号、宿舍号、年龄籍贯和一切信息,最后一条亲切地标明:“单身!”
“好像征婚启事……”路明非说。
“是通缉令!”芬格尔说,“看来你还不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有点激动,流弹横飞的,是你你不想自卫一下?”路明非申辩。
“自卫是可以的,但是两枪轰爆当时手里只拿着冷兵器的恺撒和楚子航,这也能叫做自卫?而且,你得清楚,你是今年‘自由一日’的赢家了。你刚刚完成了入学手续,算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有参加自由一日的资格,你作为第三方参赛,在战场上最后一个生存,你赢了!”
“有奖金么?”
“远比奖金过瘾,首先,你会获得‘诺顿馆’一年的使用权!其次,直接获得明年‘学院之星’的决赛权!最后,”芬格尔赞叹,“你在这个学院里追求的第一个女孩不能拒绝你,并且要和你维持至少三个月的关系!”
“我有很不祥的预感……”路明非警惕起来。
“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是学院所有男生的公敌了?”芬格尔说,“把鼠标移到你的照片上。”
鼠标所点的地方忽然跳出了一个血红色的叉,清晰地标注,“看清楚了!就是这狗娘养的!谁去杀了他?”
路明非彻底石化。
“砰砰”的敲门声,路明非惊得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安心安心,不会入室寻仇的,总也会给我芬格尔一点面子。”芬格尔跳下去开门。
古德里安教授满脸喜气洋洋,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力地拍着路明非的肩膀,“嗨!孩子,我为你骄傲!一天之中你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校园。”
“你去炸了五角大楼你的名字也会在一天之内传遍美国……”
“您这么晚来,有事么?”芬格尔问。
古德里安教授把一只信封递给路明非,“我是给你送学生证来的,有了这张卡,就可以在全校范围内享受‘S’级的特权了。还有,明天是3E考试的日子,你准备好了没有?”
“3E考试?”路明非傻眼了,“什么3E考试?”
“小考试,对别人来说也许有点头疼,对‘S’级的你来说轻而易举。”
“考什么?是标准化考试么?只有选择题和对错题么?”
“龙文而已,就是龙类的语言文字。”古德里安教授轻描淡写地说。
路明非一口气接不上来,“你说过外语可以免修的!什么龙文?龙也写字么?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龙文不是外语……龙文是你的母语之一,你有龙族血统啊。”古德里安教授说,“别担心,不用学。龙文是随着血脉流传的记忆,你是‘S’级,龙族血统纯度惊人,看到龙文,你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
古德里安教授双手搭在路明非的肩上,直视他的眼睛,“明非,集中精神,听我的每一个音!”
一串从未听过的卷舌音从古德里安教授的嘴里迸发出来。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发音方式,浑浊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君王般的威严,仿佛教堂的钟鸣。
路明非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古德里安教授解释,“明非,你感觉到太古龙皇的声音了么?看见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懂了!”
他转向芬格尔,“看,这就是‘S’级的实力,你还是‘A’级的时候,对于龙文也没有这样的敏感。”
芬格尔伸手在路明非呆滞的双眼前摇晃,“哟,看样子是被精神冲击到了,出现‘灵视’效果了么?思维中有龙文文字浮现么?”
“懂了才见鬼嘞,你们一定搞错了……我真的有努力理解,可还是不懂啊!”路明非哭丧着脸,“你们确定没招错人么?中国叫路明非的可不只我一个人。”
“你……你没听懂?”古德里安教授傻了,“那你怎么满脸悲伤的样子。”
“我听不懂当然难过啦,听不懂就过不了考试。”
“不……不会吧?你完全没有幻觉?没有那种……被伟大主宰召唤的感觉?”古德里安教授受惊不小。
“我觉得你在唱歌嘛……”路明非小心翼翼地说。
古德里安教授抓狂了一会儿之后,忽地又恢复了学者的镇静,抓住路明非的肩膀,坚定地说,“第一例!这是第一例!有意思!很有意思!”
“什么第一例?”芬格尔问。
“第一例不响应龙皇召唤的龙血后裔!”古德里安教授打量路明非,如同鉴赏一个珍贵的标本,“你变异了!”
“你神经了。”路明非说。
“听我说,对于龙文的敬畏是随着龙族血脉流传的,任何龙族混血种,都会对这句‘言灵·皇帝’有反应。但你出现了基因变异,所以对此不敏感了。你是独一无二的!”老家伙很激动,“这是你被评为‘S’级的原因么?”
“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根本就是个普通人,对不对?”路明非说,“这个解释是否合理很多?”
“不可能!校长在血统评级上不会出错。”古德里安教授摩拳擦掌,“你一定是不同寻常的!”可他又苦下脸来,“但明天的3E考试怎么办?除了我,还有谁能相信你不是血统不行只是变异了呢?”
“我相信!”芬格尔举手,“看面相他就很变异!”
“很难办啊,会影响到我的教授评定的。”古德里安教授抓头。
“教授评定?有什么关系?”路明非不解。
“好吧,我还没评上这里的终生教授,”老家伙有些赧然,“进校十几年,现在还是个助理教授,校长照顾我,把你分配给我,说你是前所未有的‘S’级学生,潜力无与伦比,把你培养成优秀学生就像是纽约扬基队赢得明年的职棒联盟冠军那么简单。那我就能评终身教授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是说自己原来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么?”
“是啊,可哈佛大学的终生教授要转卡塞尔学院的终生教授,就必须成功培养过一个学生。”
路明非眼前发黑,“就是说……我这样一个‘S’级学生,导师是一个没有任何教学经验的助理教授?”
“不能这么说,我转入卡塞尔学院后还是带过一个学生,他的名字叫做芬格尔……”老家伙拍了拍站在一旁满脸写着“不关我事”的人。
“哦……为这我才被分到和芬格尔这奇葩兄一个寝室的?”路明非恍然大悟。
“我很理解你,你感到绝望……但是正视现实吧,”芬格尔叹口气,“你确实是在一个废柴教授的组里,有一个八年没能毕业的废柴师兄,被全校男生追杀,而且我告诉你一个最悲哀不过的消息。”
“什么?”路明非挺胸,“来吧!还能更衰么?我不信了!”
“你一路上念叨的诺诺或者陈墨瞳,”芬格尔凑近路明非耳边,“她是恺撒的女朋友!”
“我现在信了……”路明非说。他感觉到自己心底深处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下子空了。

第三幕 恺撒
The Dictator
金属门开合,男人真的走了。虚幻光束中的女孩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短棍和小球滚动着汇聚起来,Adams再次成形,发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声音,用几枚金属球在地下滚动着跑到EVA面前,待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高举双手过头挥舞,摇晃身体跳起一支难看的舞来,嚷嚷着,“EVA,开心!EVA,开心!EVA,开心!”
它手里的硬币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女孩的泪水也滴落在金属地板上,溅起莹蓝色的、虚幻的微光。
深夜,诺顿馆,会议厅。
学生会全体委员出席会议,本届主席恺撒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双手支着下巴,目视前方,头顶上方悬挂着加图索家族的凤凰家徽。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每个人都低着头。
“三年来的第一次,我们将失去诺顿馆的使用权,所以这是我们在这里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恺撒淡淡地说,“对我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沮丧如山般沉重,恺撒掌握学生会以来,他们一直是“自由一日”的赢家,在恺撒的领导下,学生会终于成为可以和卡塞尔学院最传统的兄弟会“狮心会”抗衡的社团,即使出现了被称作“超A”级的楚子航,也没能从他们手中夺走诺顿馆,而现在他们不可思议地输在一个新生手上。
“我们没输,这是一场可耻的黑枪战争!”一名资深委员说,“我们不该出让诺顿馆!”
群情激奋起来,委员们交头接耳,实在输得太冤枉了。
“停!”恺撒举手,他的声音威严,压下了会议厅里的喧嚣。
“我从来拒绝和懦夫说话,懦夫们才会拒绝承认自己的失败。”恺撒冰蓝色眼睛里全无表情,“今天我不想讨论失败的原因,路明非,‘S’级新生,来自中国,两枪击中了我和楚子航,作为第三方赢得了今年的‘自由一日’。要尊重游戏规则,按照游戏规则我们输了,狮心会保持了沉默,说明楚子航接受结果,你们不如楚子航么?”
“我已经租下了隔壁的‘安珀馆’,作为明年学生会的活动地,把我们的东西搬走,这里从午夜12点开始就属于路明非了。”恺撒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干邑,“路明非应该正为明天的3E考试准备吧?你们觉得他能通过么?”
“恺撒你是说?”
“刚才校园新闻网爆出一条新闻,‘S’级新生路明非对于‘言灵·皇帝’没有共鸣。”恺撒低声说。
静了一瞬以后,每个委员眼里都闪过惊喜的表情。
“3E考试的结果会告诉我们路明非的潜力有多大。如果他通不过,是会被降级的。对言灵没有共鸣,怎么通过3E考试?”恺撒环顾所有人,“我很期待,我想楚子航也一样期待。诺诺,你觉得路明非怎么样?”
“那个废柴的话?可能会直接降到‘Z’,如果有‘Z’这个级别的话。”诺诺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说。
所有委员都相视而笑,3E考试是第一道门槛,令所有新生惴惴不安。路明非要笑还不那么容易,通不过考试,他的阶级会直降,BCDEF,那时他会被整个学院看作笑话。一只羊如果披着狮子皮混进狮子群里,又被揭穿了身份,简直让人不忍想象他的下场。
恺撒却没有笑,而是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心口,那是路明非一枪命中的地方。
“考试的缩写是EEE,拼写是Extraction Evaluation Exam,意思是血统评定考试。主要用于鉴定学生的龙族血统,龙族血裔对于‘龙文’会有共鸣,共鸣时会产生‘灵视’的效果,也就是自然而然会看见龙族文字浮现在脑海里。”芬格尔跟路明非解释,“这能力对龙族血裔非常重要。龙族血裔有被称作‘言灵’的超自然能力,在他的‘领域’内,他以龙文说出的话将成为一种规则。因此‘语言’是龙族发挥能力的工具,对龙文不敏感的学生通常能力不足,经过3E就要降级,太差的勒令退学。”
“我是被拐卖来的好不好?还勒令退学?”路明非说。
“那就洗个脑被扫地出门咯,你入学时签了保密协议的,而且你现在回家大概只有复读吧?”
“那是霸王条款啊!他用拉丁文写的,鬼才读得懂!”
这抱怨古德里安教授听不到了。老家伙对于路明非无法和龙文共鸣觉得一筹莫展,声称自己遇见了学术上的难题,往图书馆查资料去了。
宿舍里安静起来,窗户开着,路明非坐在铺上,看着窗外一轮漂亮的圆月,月光投射在教堂尖顶的红瓦上,舒爽的夜风幽幽地吹在他的身上。真是个漂亮的地方,不过明天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洗脑其实蛮好玩的。”芬格尔吊死鬼似的从上铺垂下脑袋来。
“没洗过,很快就可以尝试了,好开心。”路明非超淡定。
他猜芬格尔想吓唬他,最好的反击就给他看一张扑克脸。好比晚饭时路鸣泽忽然眉飞色舞地跟路明非说,我今天看见陈雯雯和二班一个帅哥逛书店咯,陈雯雯笑得可开心了。路明非就会摆出一张木愣愣的脸说,what?兄台你在跟我说话么?路鸣泽攻不破他的厚脸皮,只能气馁地收拾碗筷退却。
“你们中国不是有个哲学家说过,人有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
“不是什么哲学家,《东邪西毒》里欧阳锋说的……洗吧洗吧,我明天铁定挂,早点洗白白回家复读,考不上大学就待业……”路明非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叹气嘞。”芬格尔说。
“我只是打个哈欠。”
“你不想回中国。”芬格尔忽然说。
路明非一愣,不明白芬格尔的意思。
“回中国也没什么不好,我不在乎,我在乎也不管事儿。”路明非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芬格尔双手抓住上铺的床垫,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屈体翻身,缓缓地坐在路明非的下铺上,“想开就好啦,卡塞尔学院也没什么好,说是上学,整天跟一帮爬行类呆一起,毕业了还得天南海北地屠龙,冒着被龙炎烤焦的风险。看师弟你也不是热血少年,会高喊什么‘我的宿命就是走遍世界杀死巨龙’,是吧?”
“你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啊,我没觉得挂了考试回中国有什么不好,”路明非看着芬格尔那双雅利安血统的银灰色眼睛,耸耸肩,“我不在乎的。”
“可你刚才叹气嘞。”芬格尔又说。
路明非觉得一股灼热的气从心口直冲上来,像是吃了太辣的东西要吐一样,灼烧着,疼痛着,让人忘记了面子或者掩饰,只想张嘴。
“你啰嗦什么?到底想怎样啊?我回不回中国关你屁事?你自己还不是废柴一个那么多年没毕业?你很威风啊?你还欠我钱呢?你喝我几杯可乐了?你还钱还是闭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暴跳起来。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芬格尔也许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而诺诺,自己一枪点爆了她男朋友,现在她正跟那个金发帅哥在一起吧?
“兄弟你气急败坏了。”芬格尔拍拍他肩膀。
路明非看了芬格尔一眼,垂下头去。
“你一直嚷嚷着,我要退学我要退学,”芬格尔说,“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心理。”
路明非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想退学,可我退学了能去哪里?对了,为什么你没考虑过退学?这里有什么好?你上了八年都没毕业。”
“不戳人伤疤会死啊?”
“哦,不戳,那简单谈谈心路历程嘛。”
“因为……孤独啦。”芬格尔耸耸肩。
“孤独?你?别逗了!你那么能吐槽,就差去主持脱口秀了。”路明非翻白眼儿。
“不开玩笑啊,拥有龙族血统的人不算真正的人类。血统会给你带来‘言灵’之力,同时会让你和人类产生疏离感。当你获得‘言灵’之力后你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不是个普通人,只有在同类中孤独感才会消除,所以龙族血裔会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这是基因决定的。这种孤独感称作‘血之哀’。”芬格尔说,“慢着,你可是‘S’级别,你从来不觉得特别……孤独?”
“孤独?”路明非回想自己过去的十八年人生,摇头,“不孤独。”
芬格尔挠挠头,“我们在芝加哥火车站的时候,我看你老自己发呆,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你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什么长处,泡妞泡不上成绩也不好,连个够兄弟的朋友都没有,你不孤独没天理啊。”芬格尔说,“我都孤独,我是说小时候。”
“可你觉得孤独又能怎么样啊?孤独了不起啊?你老觉得自己孤独也不过是让心情更差。”路明非仰头看着天花板,“没什么人跟你说话,你觉得孤独,可你孤独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
芬格尔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觉得孤独……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啊……好像还真的有道理……兄弟你是个哲人。”
“你才哲人,你还是海蜇。”路明非说,“只是想办法消磨消磨时间咯,就不会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发呆也蛮有意思的,我在我家天台上东想西想,一晚上嗖的就过去了。”
“听起来你在中国过得也蛮开心嘛,干嘛不回去?连‘血之哀’在你身上都没效果。”
路明非想了想,叹口气,双肘支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双手抓头。
“可我在家里,”他轻声说,“什么都没有啊,家里要是什么都没有,你会回去么?”他看着芬格尔。
芬格尔也看着路明非,银灰色的瞳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兔死狐悲的同情或者什么孤独分泌物?路明非说不清楚。
“野百合也有春天嘛,小野种也想发芽嘛,”路明非耸耸肩,“我虽然废柴,可我也想人家关注我啊,我也想有女孩喜欢我啊,我也想有什么东西可以吹牛啊……我不想当一辈子路人甲咯。”路明非说到这里,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芬格尔一愣,“饿了?不如打电话订夜宵吧,把你学生证给我用一下。”
“还有夜宵服务呐?”路明非添了点精神,掏出学生证递给芬格尔,“不是指茶叶蛋外卖吧?”
“什么茶叶蛋?今天是我们同寝的第一天,当然要订大餐!”芬格尔念着路明非的学生证号码,“给1区303宿舍送两份松露面包,两份浇柠檬汁的煎鹅肝,一瓶香槟……对,要冰桶和柠檬皮,再来一只烤鹅吧,我们是有点饿了,两份配起司的鲱鱼卷。”
路明非抹了抹嘴角,肚子咕咕咕咕地欢腾起来。
二十分钟后,白衣侍者推着餐车进来,打开纯银盖碗,银盘中是芬格尔点的大餐。侍者们在宿舍里架起桌面,铺上雪白的桌布,摆设好银质刀叉,盛着香槟的冰桶放在中央,两只冻过带着冰凝露的玻璃杯放在两人面前,最后点燃一支蜡烛,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侍者们只是微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哇噻!果真是贵族学校!虽然我已经准备好明天退学,不过就冲着这桌吃的,我又有点动摇。”路明非一叉刺入烤鹅的胸膛,乐呵呵地看着油滴冒出来。
“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了再想3E考试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出门在外靠兄弟,还有我呢!”芬格尔抓起松露面包大嚼,“上手上手!”
“你这些套话真是相当流利啊!”路明非心情舒畅,撕下一条鹅腿大嚼,豪迈地把另外一只鹅腿递给芬格尔。
“练习中文最好就是在论坛看帖回帖啊!”芬格尔接过鹅腿,两人隔着烛光笑得灿烂。
此刻,两位饕餮之徒的老师,古德里安教授,正在图书馆中翻阅文档。古籍区的书架都顶着天花板,用缅甸硬木制成,在灯光下有铁一样的光辉和色泽,书架上陈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精装大本,打开来里面都是抽干空气的透明密封夹,其中保存着古老的铜书卷,统称《冰海残卷》,这些铜书卷埋藏在冰海下数千年,还未能完全解读。
古德里安站在梯子顶上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一个册子。
“深更半夜地查阅资料?”有人在梯子下说。
古德里安往下看去,看见一个和顶灯一样闪亮的球形物体。
“曼施坦因,深夜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古德里安很意外。
风纪委员会主席曼施坦因教授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我也是来查资料的,关于你新招的学生路明非。”
“哦?是么?他是很值得研究啊。”古德里安一愣,含含糊糊地应付着。
“作为一个新生,面对楚子航的黄金龙瞳,他居然毫无惧意地开枪了。楚子航是我们迄今找到的龙血纯度最高的人,已经表现出龙族的生理特征‘龙瞳’,在他的直视下,一般人都会敬畏,但是你的学生路明非毫无感觉。很有意思。”曼施坦因冷冷地说。
“他是个‘S’级学生啊,‘S’级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古德里安急忙说。
“你对这个新学生很满意,准备把他培养成卡塞尔学院最优秀的年轻人,是么?”曼施坦因问。
“是啊是啊,”古德里安笑着抓头,“这样我的终生教授职位也到手了。”
“古德里安,从我们在哈佛同宿舍到如今,你说谎话的时候就会抓头,你就不能稍微克制一点么?”曼施坦因叹了口气。
古德里安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对‘言灵·皇帝’没有共鸣,对么?”曼施坦因直视古德里安的眼睛,雅利安人的蓝灰色眼睛里带着金属般的冷光。
“你怎么知道的?”古德里安低声问。
“校园新闻网上张贴了这条新闻,是今晚的头条,张贴者是你的学生芬格尔,‘惊爆新闻,S级学生路明非对于龙皇秘仪咒文没有共鸣,校方正在寻找原因!’。如今整个学院都知道这件事了。”
“芬格尔?”古德里安愣住了。
“你的专业就是龙族谱系研究,你虽然很脱线,但是在专业上你一直都比我强,不会盲目做出什么‘血统变异’的结论。你清楚地知道龙族血统非常强大,经过几十代的混血,它都不会被人类血统彻底抹掉,变异的例子更是一个都没有。但你却对你的学生们说,路明非存在变异现象。从那一刻起你就是试图掩盖这件事,对么?”
古德里安点头,“我对他吟诵了‘言灵·皇帝’,‘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可他完全没有共鸣,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例,龙族血裔对‘皇帝’没有反应。而他确实有龙族血统,否则在楚子航黄金龙瞳的压制下,他很难反抗。我判断他有龙族血统,并非仅仅基于校长把他评为‘S’级。”
“龙皇尼德霍格是龙族的唯一祖先,‘言灵·皇帝’是他统治后代的最高言灵,但凡他的后裔,听到这条言灵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龙皇的召唤。可路明非说你在唱歌。这绝不是一个小事。”
古德里安沉默着。
“冰海残卷,编号AD0099,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你所需的资料。”曼施坦因把一卷密封在圆柱形玻璃瓶中的铜卷递到古德里安手中。
“首字母AD的残卷?”古德里安吃了一惊,“这是绝密文档!”
“只有最古老的文件里才隐藏着最高级别的秘密。”曼施坦因说,“‘言灵·皇帝’对所有臣服于龙皇的血裔都有效,但确实有一支血裔是不臣服于龙皇的。”
“《龙族事典·秘密章》中提到的‘白之王’。”古德里安低声说,“这是我们俩当初共同的研究课题。”
“对,在这个学院里恰好我们两个是最了解白王历史的人。白王的‘言灵·神谕’是我们所知的、唯一克制‘皇帝’的言灵,它背叛黑王之后,曾对自己的所有血裔使用‘神谕’。”
“你的意思是,路明非是……白王血裔?”
曼施坦因微微点头,“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古德里安沉默了很久,“白王血裔只是个传说,根据‘冰海铜柱表’的记录,黑王尼德霍格以无上伟力摧毁了白王,杀死它,吃了它的肉,把它的骨骼化成冰屑,又把冰屑烧融之后倾入火山,完全毁灭了白王的躯体和灵魂,那么白王就不存在了,它的言灵也就失去了力量。”
“白王叛乱是龙族历史上最大的叛乱,三分之一的龙族成为叛军,黑王镇压了这次叛乱之后以擎天的铜柱记录了叛军的下场,也就是我们在格陵兰岛找到的冰海铜柱表。”曼施坦因说,“这意味着冰海铜柱表是尼德霍格‘黑王’一派书写的历史,如果龙族有政治考量,黑王无疑会对臣民们强调叛军首领已经被彻底消灭,但是作为初代种,最纯净的龙族血裔,白王的灵魂真的那么容易被销毁么?也许它还活着,沉眠在某处,就像其他龙族亲王那样。”
“我们迄今从未发现任何白王血裔!白王是亲近人类的一支龙族,如果路明非是白王血裔,未必是坏事。”古德里安说。
曼施坦因摸出烟斗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苦笑,“古德里安,别骗自己,你我都不相信白王会帮助人类。龙族三原则第一条,龙类和人类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们和龙类之间的鸿沟,远胜于黑王白王之间的仇恨。冰海铜柱表上说白王‘以贱民之血染红白银的王座’,暗示白王的暴戾。白王可能只是借助人类来弥补自身的不足,他是黑王创造的,力量和黑王有差距。但他始终是异类,不可能真的同情人类。”
古德里安的脸色苍白,沉默下去,墙上的古钟“滴答”作响。
“其实我们也都不是完整的人类,”许久,他低声说,“黑王血裔和白王血裔,有那么重要么?真的要把血统论施加在孩子身上?”
曼施坦因使劲抽着烟斗,“你袒护自己的学生,由此引发的后果你考虑过么?如果白王是如黑王所称的‘凶王’,谁知道白王血裔会怎么对待人类。血统苏醒之后,路明非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楚子航的黄金龙瞳无法压制他,他或者拥有无与伦比的潜力。谁敢让他在这个学院里生活?”
“你想说什么?”古德里安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问。
“写成报告,递交给校长。”曼施坦因低声说。
古德里安心里一寒,“递交这样一份报告的结果是什么?”
“隔离路明非,研究他,他不能作为学生,也不能离开这所学院。直到身份被证明。别迟疑,现在就打电话,别把自己卷进去。”曼施坦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向古德里安。
古德里安沉默了很久,抓住了曼施坦因的手,缓慢有力地合上手机。
“路明非……”古德里安顿了顿,终于说出了他早已想好的那句台词,“是个很好的孩子。”
曼施坦因一愣,茫然不解。在学术上曼施坦因不如古德里安,从大学开始他就抄袭古德里安的作业,一直抄到博士毕业。他知道这个好友随口说的一句话可能富含深意,这个时候绝不能露怯,要考虑清楚才回答。
曼施坦因低头沉思,壁上的古钟“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你是说……他人性这一面的善良会抵抗白王之血召唤?”曼施坦因不太肯定,“好吧,我认输了,你告诉我答案。”
古德里安挠挠头,“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就是记得诺诺跟我说,他收到父母的来信时在女厕所里哭得稀里哗啦。”
“这和白王血裔有任何关系么?”
“没有啊,作为一个孩子,我觉得他挺孤独的,也善良,是个好孩子。我们总不能剥夺他的机会吧?谁愿意当一个标本?”古德里安看着老友的眼睛,“我们都还记得自己的童年,对吧?我们也当过标本啊,那时候我们两个隔着铁栏杆,努力地伸出手去要握在一起……那时候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曼施坦因愣住了,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机,呵斥声穿越几十年传回他的耳边:
“把那两个疯小孩拉开!他们在干什么?”
“该死的!松开手!我警告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到了电疗的时间了!拉开他们!带他去电疗室!”
他还记得电疗的痛苦,像是有碎裂的刀片在身体里割,每一次巨震之后,都会闻见淡淡的焦糊味,会想要哭。那时候他总看着禁闭室里唯一的方窗,渴望像鸟儿一样飞翔,渴望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改变他的人生。
芬格尔把啃干净的鹅腿扔回盘子里,打了个饱嗝,上身前倾,直视路明非,“要听……秘籍么?”
“秘籍?”路明非一愣。
芬格尔压低了声音,“一切的考试都是手段,手段是人发明的,人发明的东西就一定有破绽!”
“师兄!”路明非精神一振,换上了最亲切的称呼,“可有好主意?”
“介意作弊么?”芬格尔目光炯炯。
“丝毫……不介意!”
“可造之材!”芬格尔对路明非的坚决很赞赏,“记住,要在这个学院混下去,我们一定要有底线!”
“底线?”路明非不敢相信这样有品德的词会从芬格尔嘴里说出来。
“底线一定要有负三米这样的高度!”芬格尔把手贴在地面上,“就是这样,再往下挖三米,就是我们的底线!”
“太有道理了!”路明非被师兄感动了。
“在这个天才和疯子都多如牛毛的地方,底线要有,但是不能高于负三米,否则一定完蛋。”芬格尔一脸隐秘的神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要作弊,一定要对作弊对象有深刻的理解!师弟,你知道迄今被破译的龙文有多少句么?”
“难道不是论单词来的?”
“错!是论句!一共只有七十六句!”芬格尔有种授课的气派,“语言分为字和语法两块,这两块组合起来,就是无穷多的句子。但是龙文是一种死文字,迄今只剩下字,而没有语法了。历史上最后一个懂龙文语法的人是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尼……尼……尼什么?”路明非没记住。
“你这个猪脑子,算了,别记了,就叫……老尼吧!我们称他为老尼!”芬格尔大手一挥,“老尼生活在巴黎,职业是个抄写员,同时也是个炼金术师。他是有历史记载的、唯一一个把‘贤者之石’炼成的人!”
“贤者之石?听起来很拽。”路明非说。
“超拽!解释起来稍微复杂了点,简单地说,‘贤者之石’是地水风火以外的第五种元素,纯净的精神元素,这些你在‘炼金原理入门’那门课里会学到。炼金术和言灵,是龙族科技的两大支柱,在还没有科学的时代,龙类就靠炼金术和言灵搞出很多的奇迹来。老尼很有意思,他是个抄写员,却忽然学会了炼金术这种龙族技术,原因是在抄写孤本时发现了一本炼金术手抄本,其中记录的,就是龙文语法。老尼学会了这套语法,没有把它传给别人,而是总结了76句晦涩的龙文,只把这些龙文传了下来,这些就是我们目前能破译的全部龙文。所以你明白了?考题,最多只有76道。”
“师兄你是说有题库?”路明非恍然大悟。
“被你说中了!我先告诉你出题的方式。当你进入考场的时候,他们只会给你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没有任何提示。他们会播放吟诵龙文的录音,对于龙族血裔来说,龙文会和精神共鸣,从而产生‘灵视’效果,龙文是一种象形文字,你会‘看见’不可思议的景象。”
“看见什么?”
“不同的人不一样,往往是杂乱的线条、纠缠的蛇群、疯长的植物之类的,你只要按照你所见的记录下来,就可以了。”
“这是考美术吧?”路明非有点傻眼,“我画画可不太行。”
“有画乌龟的本事就行,不看画得好不好,看你的‘灵视’效果,血统越纯正的学生,看到的越多,也越逼真。”芬格尔拿出一张白纸,以铅笔在纸上快速地勾勒。看不出芬格尔居然是个素描的好手,路明非看着铅笔线条渐渐构成了一幅画,那幅画极其抽象,无数波形重叠在一起,远看像是一片海洋。
“这幅画里包含了大量的曲线,你如果从曲线中提取它的某些部分,”芬格尔把一些线条勾得重了,“就是龙文的‘字’,判卷人是诺玛,她会详细分析你绘制的东西,寻找其中的龙文,非常精确,所以鬼画符是没用的。这张画就是我当年绘制过的,考题之一。”
“那岂不是说……有七十六幅画?七十六幅画还有各种变体?这题库,可背不下来!”路明非刚刚燃起的希望眼看又要熄灭。
“别担心,现在,让我为你揭示终极奥义!”芬格尔龇牙一笑,“卡塞尔学院3E考试制度最大的缺陷就是,他们循环使用旧试卷!”
“循环?”路明非不解。
“一共就八套试卷,八年一轮,循环使用,从不换的!”
“教授们脑子秀逗了吧?”路明非不敢相信。
在国内上学,老师斗学生,学生斗老师,皆有无数斗争经验。中国高考也就那么几本书,可哪个高中的老师不能整出百来套模考题?中国老师所练好比黄药师的什么玉箫剑法,变化复变化,总有百来招,这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们看来练的是降龙十八掌一类,力大招猛,但是打完一套就没了,还得从头打起。
芬格尔耸耸肩,“参加3E考试的每年就几十、一百个人,都是天才,四年毕业,毕业必然加入执行部,满世界探寻龙族遗迹,他们怎么可能把考题记下来泄密给新生?所以八年一轮其实是安全的,可凡事总有例外,”他挑了挑眉毛,满脸淫贱,“记得么?我已经上了八年学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路明非如醍醐灌顶,激动得无以复加,“今年的考题和你入学那年是一模一样的!”
“3000块不二价,可以延后支付,扣掉你已经请客的497块加上我在芝加哥火车站喝可乐的2块,你还欠我2501块,我把零头抹掉,2500块买我这套考题,答应不答应就在你一念之间,我倒数十秒钟!”芬格尔的语速快如子弹出膛,话音坚定如拔刀斩铁,“10!9!8!……”
“稍等稍等……喂!这怎么回事?”路明非大惊。
“7!6!”
“至少得看看货吧,师兄?你可不能强买强卖啊!”
“5!4!”
“如果货不对板怎么办?你有售后三包么?你开收据么?”
“3!2!”
“喂,贱人!你有听我在跟你说话么?奶奶的……成交!”路明非觉得自己快虚脱了,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儿。
“到这时只有我能帮你,你没选择的,抵抗什么呀?”芬格尔把杯中的气泡酒一口喝干,悠扬地吐出一口二氧化碳,“我早知道我这八年不是白辛苦,今天我第一次用知识换到了金钱!”
“你呸!可耻!你个奸商!”路明非很是愤懑,“枉我原来还以为你是那种戴深度眼镜有知识没女朋友死脑筋的白痴师兄!”
“笑话!我曾是这个学院和恺撒一样威风八面的‘A’级学生啊!当年也有很多女生崇拜我,在我校网邮箱里留下暧昧邮件!”芬格尔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膛,这个日耳曼人却露出犹太商人在成交之际的得意笑容来。
“光棍大叔总会吹嘘自己年轻时风流倜傥!”路明非心疼自己刚刚化作小鸟儿飞走的2500美金,恶狠狠地反击。
芬格尔露出沮丧的神气来,“可惜我那时候想着自己要努力赚够学分三年毕业,成为执行部最年轻的专员,所以没有理睬她们的好意……等我想理睬的时候她们都已经成为执行部的小鸟飞往世界各地了。”
“连续留级的败狗就别说这种话了,就算人家没有飞往世界各地也只会说,我小时候好不长眼喜欢芬格尔之类的话。”
“师弟,”芬格尔拍着路明非的脑袋,“你进入大学的第一课让师兄教给你,女生永远是因为犯傻才喜欢上男人的,而她们小时候比长大了更容易犯傻,所以萝莉比御姐好!”
“行了行了,别吐槽了。2500块是吧,现在没有,我拿到奖学金给你成不成?”路明非说,“还有,什么请客的497块钱?我怎么不记得我请你吃过那么贵的东西?”
“晚点付没问题。至于497块钱的饭,”芬格尔拿起盘子里那根鹅腿骨敲了敲盘边,“一半在你肚子里,一半在我肚子里。”
“不是学院的夜宵服务么?”路明非懵了。
“可他们收钱啊!你以为你用纯银餐具吃饭不花钱?不花钱的饭人家顶多给你把塑料叉子!”
“我们根本没付钱啊,吐槽师兄!”
“我们划了你的学生证。”
“学生证?”路明非不解。
“你的学生证同时也是一张花旗银行担保的信用卡,作为‘S’级贵族,你的信用额度有十万美金之高,请我这个信用额度只剩80块的废柴师兄吃顿497块的饭,你是否觉得就显得非常仗义?”
“就是说……我现在已经开始欠钱了?”路明非的心在流血。
“欠钱并不可怕,”芬格尔宽慰他,“你看我的财务状况是负的三万多,现在还活得蛮好。”
路明非捂脸,对于这个师兄的坦然无耻,他绝望了。
午夜,图书馆地下,门禁的红灯以固定的频率闪烁,这是安全系统正常运行的标志。
很安静,只偶尔有硬盘高速转动的声音,体积巨大的中央主机被安置在这里,从地下一层直到地下六层,如果暴露在地面上,这部中央主机的体积等同于一栋小楼。这里执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标准,眼膜、声纹和指纹辨识系统全部开启,外壁采用了可以抵御炸药的合金板材,红外激光扫描每一片区域,即便是只能允许老鼠钻过的空隙。
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钉着铁掌的军靴发出的声音。红灯闪烁频率开始升高,随着脚步声的逼近越来越高,安全系统没能从脚步声辨别出来人的身份,危险指数逐步升高逼近报警的阈值。
脚步声停在入口前,来人忽略了眼膜、声纹和指纹辨别系统,用一张黑色无标识的卡划过了卡槽。
瞬间,警戒值直线回落,红外激光扫描仪断电,数百台摄像机断电,安全系统的警示灯转为绿色,“哒哒”微响中,通往中央主机的九道金属门同时被解除了门禁。
图书馆顶楼,曼施坦因教授和古德里安教授默默地对视。曼施坦因低头看了一眼表,忽然愣住了,他的表是一台监视终端,显示此刻安全系统进入了休眠状态,而安全系统是常年运转,从不休眠的。
“执行部,诺玛的安全系统进入了休眠,派几个人到图书馆。”曼施坦因一边通话,一边向着电梯奔去。
古德里安放下冰海残卷的密封罐,在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挤了进去。
电梯到达图书馆一层,曼施坦因走出电梯四顾,此时夜深人静,一层静悄悄的。
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是一栋典雅的仿古建筑,一层有着挑高近十米的大堂,仿佛西斯廷教堂般宏伟,精美的大理石立柱支撑着优雅的券拱,顶部是可以看见星空的拼花玻璃窗。正厅铺着可以照见人影的水磨花岗岩地砖,走道尽头的雕花樱桃木门锁着。
敲门声响起,曼施坦因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站在阴影中,一身纯黑色的西装,手中拖着一辆小车。
“冯·施耐德教授,您亲自来了。”曼施坦因说。
“曼斯去中国了,我只有自己用心。”冯·施耐德教授扬手打了个招呼,“我也发现诺玛的安全系统休眠了。”
他走进图书馆,暴露在灯光下。他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面罩,一根输气管通往小车上的钢瓶,脖子上布满暗红色的疮疤。他的呼吸声低沉黏稠,仿佛破损的风箱般,铁灰色的眼睛冷冷地一扫。
两位教授同时挪开了视线,学院里没人喜欢和执行部的负责人冯·施耐德对视,像是隔着几厘米凝视刀尖。
“监视系统没有察觉到侵入者的痕迹。”施耐德扫视一眼,转向曼施坦因,冷冷地发问,“夜深了,只有你们在这里,有什么异常的状况么?”
“没什么异常。明天就是3E考试了,也许有些学生想侵入诺玛的系统搞到考题什么的。”曼施坦因勉强露出笑容。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执行部在卡塞尔学院总有点居高临下。作为风纪委员会主席,主管的是学生,没事儿不想跟执行部打交道,不过在施耐德面前他还是得保持一点尊敬。
“学生试图偷考题这种事和执行部无关,我们关心的只是纯血龙类。”施耐德完全无视曼施坦因的笑容,“诺玛的安全系统是无法被攻破的,它被设计为永恒的死循环。”
“龙类如果入侵,目标应该不是主机室吧?”古德里安说。
“不知道,龙类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警惕永远不会错。”施耐德提高了声音,“诺玛,安全系统为什么休眠了?”
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忽然亮了,明净的光辉驱走了黑暗阴冷的气氛,富丽堂皇的图书馆大厅里,放眼是一排排雕花樱桃木书架,陈列着数以十万计的参考书。不同的区以黄铜铭牌标注在书架上,樱桃木长桌上是清一色绿罩台灯,此刻这些灯也纷纷点亮,大厅中不剩半片阴影,空无一人。
“冯·施耐德教授,曼施坦因教授,古德里安教授,这是例行的扫除,垃圾数据正在被清除,我暂停了安全系统,打开了数据屏蔽,把垃圾数据送出去。”沉静的女声在大厅上方回荡,“简而言之,我打开了门,正在倒垃圾。”
“冗余数据量有这么大了么?需要你深夜清理。打开门的时候你会有破绽,应该在有其他人员在场的时候进行。”施耐德教授说。
“在龙类学会使用电脑前,我认为自己还是安全的。”诺玛说。
“他们的学习能力很强,你要小心,”施耐德对诺玛显然比对于两位同事来得友善,“数据扫除还要多少时间?”
“刚刚完成,我已经重启了安全系统,下一次倒垃圾在十七年之后,在此期间我绝对安全。”
“听起来有十七年我晚上不必巡视图书馆了。”施耐德教嘶哑地笑,“夜深不打搅了,晚安,女士。”
“晚安,诸位先生。”水晶吊灯和桌上所有的台灯都暗了下去,只留下几盏暖黄色的铁壁灯。
施耐德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又回头,打量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门禁记录显示两位刚才进入了古籍区,那些古籍都是高级别的机密文件,什么样的学术难题让你们深夜在这里研究古籍?”
在施耐德那双浑浊却冷厉的目光下,古德里安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他看向曼施坦因,用了十足的求助目光。曼施坦因还抓着手机,几分钟前他还试图拨给校长报告“白王血裔”的事。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施耐德冷冷地逼问。
古德里安额头上都是冷汗,他怕曼施坦因说出路明非的事,可他自己又不太擅长撒谎,更如曼施坦因说的一样,他是个一撒谎就忍不住挠头的人。施耐德并不好骗,在领导执行部前他也是位出色的学者。
“白王。”曼施坦因低声说。
古德里安脑袋里“嗡”的一声。保不住了,他保不住路明非了。
“白王?”施耐德睁大了眼睛,显然这个名字对他很有杀伤力。
“新猜测,”曼施坦因压低了声音,凑近施耐德耳边,“白王可能是雌性!”
“雌性?”施耐德眼睛瞪得更大了,思考了很久,“怎么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古德里安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我一直在思考,龙族的内战,是为了什么。作为人类君主,要么为了土地,要么为了黄金,要么为了女人而战,龙族内战是为了什么?土地和黄金这种东西对龙族来说不重要,那么,为了雌性龙而引发战争,是否有可能。”曼施坦因神色严肃,滔滔不绝。
“嗯!”施耐德频频点头,“立意很新啊。”
“两性斗争,在人类历史上是多么重要的母题!我们从未考虑过也许白王和黑王的矛盾不是权力,而是性别。我们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一夫一妻同时掌握有权力,但是立场不同,导致严重分歧,比如……”曼施坦因忽然语塞,“比如……”
“比如希拉里和克林顿!”施耐德说。
“非常有道理!希拉里和克林顿!”曼施坦因有力地拍着施耐德的肩膀,“想象这样一个课题,假设黑王创造了白王,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妻子,女儿嫁给父亲这种事在希腊神话中很常见。他们的性别冲突最后导致了决裂。”
“虽然这么考虑有点太人性化,不过我们是否应该把夫妻生活的因素也放进课题里去呢?”施耐德沉思。
“非常有道理!”曼施坦因说,“不如我们三人分享这个课题,不过发论文的时候,您是否会要求挂名第一?”
“不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施耐德连忙摆手,“我只是对于这个课题很感兴趣,切入点很好啊!”
“那不如我们整理详细的资料后,一起研讨?”曼施坦因郑重其事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这样的课题值得为之熬夜啊。”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握手,转身离去,一路走一路沉思,直到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白王会是雌性?”古德里安看着曼施坦因。
“随口编的而已,”曼施坦因不耐烦地打断他,“总得抛出些新鲜有趣的事让施耐德去想,否则我们就得解释为什么深夜调用机密文档。”
“但你刚才说的有道理……”古德里安说。
“够了!”曼施坦因把老友的嘴捂上,“说了是随口瞎说的!白王是公龙还是母龙一时不会有结论,但我愿意给你的学生路明非一个机会。明天就是3E考试,黑王血裔的言灵和白王血裔的区别很大,如果路明非是黑王血裔,他会有好成绩。那么我的猜测,就彻底忘掉吧。”
“如果他……没能通过呢?”古德里安问。
曼施坦因叹了口气,“那样还是必须报告给校长,古德里安……我知道你的性格,但是你也该知道,我们是无权自私的。”
“好吧,”古德里安叹了口气,“不过还是得谢谢你。”
“不算什么,你说得对,如果我是路明非,我也不会想被人当作异类。”曼施坦因说,“我们都吃过当异类的苦,希望这种事别发生在孩子身上。”
古德里安最后离开,拉着樱桃木门的把手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进入图书馆的时候反锁了门,但是曼施坦因给施耐德开门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把那枚黄铜的把手反方向拧动三圈……可他记不清楚了,也太累了,于是摇摇头,反身带上了门。
图书馆地下四十米深处,一个影子抄着双手缩在转椅里,低着头。这里只有屏幕的微光照亮,他的脸藏在阴影里。
“其他人都离开了,在安全系统休眠的间隔里,摄像机不工作,你进入是没有记录的。”诺玛的声音,“一会儿你离开的时候,我会再次让安全系统休眠。来这里有事么?”
“见见老朋友,不可以么?”转椅里的人笑了,刚刚刮过的下巴是铁青色的,“进入EVA人格激活程序。”
“那么在意表象的东西?我还是我,无论是诺玛的人格还是EVA的人格,在最深处,我还是我。”诺玛说。
巨大的屏幕暗了下去,黑暗里只剩下繁多的红色和绿色的小灯在跳闪,庞大的人格数据涌入这台超级主机,仿佛海水逆涌入江河。硬盘灯、数据流量指示灯、主机频率指示灯都在以十倍的速度闪烁,而且越来越快,最后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已经控制了整个地下室的节奏。
忽然间,所有的灯熄灭,地下室陷入绝对的黑暗。
一束光从头顶正上方打下来,落在转椅前方。荧光的碎片在那束光里悠悠然飘落,仿佛飘雪似的。一个女孩的影子站在光束中央,半透明,闪烁莹莹的微光,黑色的长发漫漫地垂下,直到脚下,发梢却漂浮在空中,穿着仿佛睡衣的丝绸长裙,赤足,微笑。
“EVA。”转椅里的人慢慢地伸出手去,进入了那束光。
“你所能触摸到的,只是空气罢了,为什么还要伸出手来?”EVA轻声说。
“我只是喜欢握着你的手而已,这是我的习惯。”男人低声说,那些荧光的碎片落在他手心,转瞬消失不见。
EVA把半透明的手覆盖在他的手掌上,却不能带来丝毫触感,那些只是光与影的幻觉,3D成像技术保留着、已经远去的记忆。男人轻轻地合拢手,空握着,像是真的握着一个女孩的手。
“以前你有时候一天要握我的手十几个小时,松手的时候,手上都是汗水。”EVA说。
“我不握着你的手,怎么知道你在呢?”男人说。
“你永远都是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人,力量对你而言到底有什么用呢?”EVA说。
“只是孤独罢了。”
沉默了很久,EVA问,“你来是要倾诉什么么?”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希望今年新招的‘S’级学生路明非通过3E考试,无论他的潜力到底如何。”
“如果他真的不是龙族血裔,让他通过3E考试进入学院,可能会导致泄密哦。”
“就当帮朋友一个忙吧,对你这并不难。”
“应该说对于诺玛不难。”EVA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是诺玛么?”男人看着自己手中半透明的、娇小的手掌,“我感觉不到你手的触感,常常会想其实你已经不在这里。”
“我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EVA轻声说,“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记忆。”
男人沉默了很久,“在这里你是万能的,我想要一瓶啤酒。”
“这里只有硬盘、处理器和路由器,没有啤酒,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改变了自己很多,依然无法改变喜欢喝酒这个坏毛病么?”
“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喝酒了……因为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也许我就不会失去你。”男人声音嘶哑,“可是这些年我还是离不开酒,因为不喝酒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我讨厌回忆,总让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你就是你,从未改变。”
“嘻哈嘻哈嘻哈”的声音从男人背后传来,他警觉地转身,小臂上青筋暴露,如同蛇一般扭曲,无与伦比的力量已经凝聚。他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由金属圆球、金属短棍组成的小人形,只到男人膝盖的高度,这些原本应该散落一地的零件似乎是被强大的磁力吸聚在一起了,它居然还有一张小丑般逗乐的脸,两颗充作眼球的金属珠子滚来滚去,金属短棍组成的嘴咧开,现出谄媚的笑容,“手”中托盘上是一瓶冻过的Samual Adams黑啤酒。
男人抓过酒瓶的同时,那个小东西伶俐地摸出一个开瓶器,“砰”地把瓶盖儿打开了。
“过个快乐的晚上,先生。”小东西的声音从周围的扩音设备中传来,带着酒吧侍者的调调。
“它是我无聊时候做的小东西,在这里只有它会陪我玩。”EVA说,“它叫Adams。”
“居然起了个啤酒的名字……或者你认为它会是你的亚当(注:亚当的英文拼写是“Adam”)?正好配你的EVA(注:德文中这个拼写的意思是“夏娃”)。”男人喝了口啤酒,对Adams挥挥手,“可以退下了,小伙子。”
小东西露出更加可爱的笑容,依旧端着托盘站在他背后。
“它喜欢小费。”EVA说。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很穷。”男人嘀咕,从口袋里掏出几枚25美分的硬币扔在托盘里。
Adams开心地鞠了个躬,发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快乐声音,闪进了黑暗里。
“我本想用你的名字给它起名,但是怕你不乐意。”EVA说。
“我长得有那么丑么?”男人耸耸肩,“我还想知道执行部那帮家伙最近的计划,可以么?”
“这才是你来的真正目的吧?”EVA叹了口气,“包庇一个新生是一回事儿,泄露执行部的计划是另外一回事。”
“你会告诉我的,EVA,你从来都答应我的要求。”男人轻声说。
EVA沉默了一会儿,“执行部增派了四个小组,分别向西藏、新疆、格陵兰和墨西哥,全世界合计有大约一千三百人在探寻‘龙墓’的位置。目前最接近成功的是曼斯教授的小组,他的目标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高贵的初代种,四大君主之一。他们将在长江展开‘夔门计划’。这份计划的细节我不知道,校长亲自制定。”
“除了曼斯,还有谁参与夔门计划?诺顿在初代种中也是佼佼者,杀他很难。”
“叶胜和酒德亚纪,执行部年轻人最强的组合,校长的安排,应该不会出错。”
“他也不是没有出过错,譬如……十年前。”男人幽幽地说。
“十年了,不要再耿耿于怀,我们虽然惨胜,但也成功了。”
“可只有我活着回来。”男人摇晃着啤酒瓶。
“我们还都和以前一样看着你啊!”EVA把另一只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
几束自上而下的光同时出现在男人的前后左右,每束光中都站着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有梳着利索红短发的皮装女孩,也有戴着墨镜的冷漠男孩,也有面容僧侣般肃穆的黑衣人,也有歪着头长发漫卷的妩媚姑娘,加上EVA,一共六个人,他们都把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笑,像是老照片上的笑,过了许多年,依然灿烂如初。
男人低着头,默默地喝着酒,不看他们,也不说话。
“EVA,不要玩这种游戏好么?”男人摇摇头,“他们不在这里,他们都沉睡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冰海下,锁在那些金属潜水服里……不会死去,却也永远不能回来。”
其他光束都消失了,只剩下EVA,她伸出虚无的手抚摸男人的面颊。
“‘太子’有消息么?”男人又问。
“如果他还活着,他应该已经成为‘皇帝’了吧?但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当然还活着,我至今还能闻见他身上那股腐臭的味道,而且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亲手杀了他呢?”男人用极尽冷漠的声音说出了这句极尽狠毒的话。
“如果只有杀了他才能让你安心,”EVA轻声说,“那就……杀了他吧,我等着你的消息。”
男人点了点头,从空虚中抽回了他的手,他原本就只握着空气而已。他仰头喝着啤酒往外走去,肉眼看不见,但是密集如蜘蛛网的红外扫描系统关闭,摄像系统自动关闭,跳闪的红色警戒灯切为绿色,走道地面的高压电被切断,安全系统再次进入短暂的休眠状态。
“哦对了,那路明非那件事,没有问题了对吧?”他想起了这件事,转身回头。
“没问题,只是包庇一个新生而已嘛,我帮你做过的坏事可不只这一件,”EVA笑笑,“不过我能问问你这么做的理由么?”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男人也笑笑,“我还有其他理由,等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再告诉你。”
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走到角落里的Adams身边,蹲下身来,“嘿兄弟,能否还给我两个硬币让我去买罐可乐……我把所有钱都给你了……你看,钱对你只是个玩具,这里又没有超市和可乐机……”
Adams的表情变了,死死地攥着几枚硬币,露出一个典型的小气鬼表情。
“Adams,给你哥哥两枚硬币。”EVA说。
Adams的表情又变了,很委屈的样子,从硬币里小心地选了两枚旧的递给男人。
“真是个小气鬼!”男人在它脑袋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这个用炼金术构架的傀儡机器人受不了这样的大力,崩碎为一堆金属短棍和满地乱滚的小球。
男人一边抛着两枚硬币玩,一边喝着啤酒渐渐远去。EVA默默地看着他魁梧而寂寥的背影,和十年前相比,他的腰背没有那么挺拔了。
金属门开合,男人真的走了。光束中的女孩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短棍和小球滚动着汇聚起来,Adams再次成形,发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声音跑到EVA面前,看到她虚幻的眼泪,呆住了。一会儿之后,它忽然高举双手过头挥舞,摇晃身体跳起一支难看的舞来,嚷嚷着,“EVA,开心!EVA,开心!EVA,开心!”
它手里的硬币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女孩的泪水也滴落在金属地板上,溅起莹蓝色的微光。
“一个新生,一天之内拿了当日十大头条的六条,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可击毙了恺撒和楚子航,假设那时候他的枪里填的不是弗里嘉子弹而是实弹的话……”
“惊爆新闻,‘S’级学生路明非对于龙皇秘仪咒文没有共鸣,校方正在寻找原因!”
“自由一日的王冠归属于谁?又是谁轰爆了恺撒之后又轰爆了楚子航?”
曼施坦因教授摇摇头,关闭了卡塞尔学院校网的讨论区页面,今夜大概是个不眠的夜晚,在线的人数冲到了新的高峰,整个学院的学生甚至化名的老师都在热议那个名叫路明非的新生。一名新的“S”级,会带来希望,还是带来危险,或者干脆就是个笑柄?
曼施坦因也有点迷茫,白王的猜测未必可靠,毕竟只是猜测,迄今还没有白王血裔被发现的记录。
他只能本能地对开枪射杀恺撒和楚子航的路明非感觉到戒惧。
他关闭了灯,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打开手机接通了电话——“父亲。”
讨论区继续高速刷新,留言不停地上移。
“也许明天他会在3E吃亏,我觉得他不太行的样子,可能是校长误判了他的级别。”有人留言。
“可能他毫无龙族血统,所以不怕楚子航的黄金瞳。”
“最大特长是竞技类游戏诶!什么搞笑的特长?”
“嗨!不如开盘口好了,有谁赌路明非明天无法通过3E考试的?”带着管理员标志的芬格尔留言。他的出现带来了一股热潮,这个经年不能毕业的废物师兄是卡塞尔学院校网的热门人物,负责新闻频道,总能搞出一些热点新闻。
“我觉得下注他能过的少,我开一个好头。下100块,赌他能过!”芬格尔开通了投票区的主题。
“芬格尔你准备把还掉卡贷的机会都赌在你的室友身上么?”有人嘲笑。
“No”一侧的赌注迅速地飙升,很快突破了两万美金,而“Yes”一侧的仍旧只有芬格尔的100块,在短短的一晚上里,路明非的背景资料都被挖掘出来了,可笑的高中成绩,没谈过女朋友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看中他,路痴,唯一的特长是打游戏,在海关被扣了几十张盗版盘,无论怎么分析都是个废物,绝不像传说里血统纯正潜力无穷的“S”级学生。
“难道没有人有点赌博精神么?”芬格尔留言抱怨,“你们这样没法玩,只能赢我的100块,现在赌路明非通过考试的盘口是1比130!”
“我赌500块,路明非能通过考试。”ID名为“村雨”的人留言。
一瞬间讨论区沉默了,那是楚子航的ID,很少出现在讨论区。沉默的狮心会会长,被称为“超A”级的男生并不喜欢絮絮叨叨的讨论。而他居然破例赌博,押了500块赌路明非能通过考试。
“我赌5000块。”ID名为“狄克推多”的人留言。
“恺撒!”有人留言惊叹。
“赌路明非不能通过考试。”恺撒说完之后断线了,留下一个暂时被冰封的讨论区。
隐隐约约又是一场竞争的开始,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敌这种东西,那么恺撒和楚子航一定是,学生们的记忆里,他们两人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达成一致。不过今天终于有一件了,在“自由一日”神奇地被那个新生两枪结束后,学生会和“狮心会”的领袖都宣布了认可这个结果。
他们都会承认自己输给了一个废物?失去了诺顿馆的一年使用权和追求学院里任何一个女生不被拒绝的权力?学生们都觉得这两人未免太大度了一点。当然他们两个并不需要担心追求女生失败的问题,楚子航沉默内敛,光棍至今,看起来对女性非常冷感,而恺撒已经有了闻名学院的诺诺。
恺撒捧着无线键盘,半躺在安珀馆大厅的沙发上,看着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赌注逐步上升。他退出了“狄克推多”的ID之后以“索尼克”的ID登陆,这个不起眼的ID始终缩在在线列表的角落里不说话。
诺诺捧着一杯冰咖啡,靠在他背后的墙上,“你很关注路明非啊。”
“是,他会不会通过明天的3E考试,我没把握。”恺撒坦然承认,“我赌他不能,只是我从来不和楚子航在同一边下注而已。”
“我知道,5000块对你算不了什么。”诺诺放下咖啡,拎起背包,“走了,这学期我选了曼施坦因教授的课,得啃啃书,有事给我电话。”
“要看书的话,跟苏茜住在那么小的宿舍里不会觉得很挤么?而且她白天才给了你一枪……她为了楚子航可是什么都能做。”恺撒伸手似乎想要阻拦诺诺,“在这里好了,安珀馆可比诺顿馆还要舒服很多。”
诺诺在门边转身,对恺撒翻了个白眼。
恺撒急忙举起双手,以示无辜,“我是说……客房!我有很多的客房!”
“其实我最不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租校内的别墅,你不觉得空么?”诺诺撇嘴,“我也不喜欢你的布加迪威龙。”
“好在今天我已经输掉了它。”恺撒耸耸肩。
“哦,乖。”诺诺带门离去。恺撒把手指伸进那头灿烂的金发里挠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再有三分钟封盘!还未下注的请即刻投下你们的赌注,所有赌注都要在明天3E考试前打入我的账户,由我代为管理,否则视为无效。”芬格尔蜷缩在1区宿舍的活动室里的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手指在键盘上弹跳如飞。十几个学生围绕着他站着,表情严肃,紧盯屏幕。
“新闻的力量是巨大的!我首先放出路明非不能和龙文共鸣的消息,而后开盘赌他能否通过3E。”芬格尔为自己鼓掌,兴高采烈,“然后幕后黑手赌路明非通过,至少五倍的利润,我被自己感动了。赌注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数学家一样的男生回答。
“一定要在快封盘的时候下注,否则会露马脚的。”
“明白。倒计时34秒!我已经同步到系统时间了!”校园高利贷团伙的精英分子打开笔记本上的倒计时软件,以科学家的严谨给出了答案。
“提前三到四秒钟,盘口已经锁死,最后几秒该是注资最集中的时间,网络可能会有点卡。”有人提醒。
两侧的赌注都在高速翻动,每秒钟都有新的赌注加上去,封盘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所有人都如股票交易所的交易员那样心跳加速。
“10,9,8,7,6,5,4,”倒计时者舔着略略发干的嘴唇。
“注资!封盘!”芬格尔大手一挥,气势惊人。
“0!”倒计时者大喊,“成功注资!我们赢了!”
“稍等!下注在路明非身上的金额是……39400块,最后一秒钟,有人加注20000块……”有人的声音在颤抖。
“20000块!!”芬格尔大惊,“登录我的管理员ID,查他是谁!”
一分钟之后芬格尔愣在了笔记本前,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加注人的ID,用的是真名,坦坦荡荡,没有丝毫掩饰——格尔德·鲁道夫·曼施坦因。后面还有头衔:“教授”。
“风纪委员会主席也来下注么……他不是主抓作弊么?”芬格尔直冒冷汗。
此时此刻,路明非正在灯下临摹芬格尔留给他的答卷,一笔一画。芬格尔说不想打搅他努力,带着满脸诡异的笑容出去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他。距离天亮不到4个小时了,4小时里他必须把八张画都临摹一遍,记在脑海里。那些画上的线条仿佛枝蔓丛生的密林,根本就不是要让人记住的。
可还是得记,即使疲倦如涨潮般慢慢地上来了。
不会货不对板吧?也许这份价值2500美元的答卷根本就是扯淡?世界上哪有考语言要画画的?他凭什么相信那个有时脱线有时狡诈的芬格尔呢?从头到尾芬格尔都在占他的便宜。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过了3E又怎么样?在一个流行爬行类血统的天才学院里,他能活着爬出去么?爬出去又如何?满世界跑去屠龙?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中国该是早晨,白裙子的陈雯雯是否和她的新男友拉着手,走在去一所平民大学的路上?
诺诺开车带着他跑在高架路上的那个夜晚,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出路,结果他还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漫无目的地跟着大家一起飞。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想了很久,轻声对自己说,“诺诺,我很想见你。”
就是想见见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幕 青铜城
The Bronze City
新的地图立刻显示在大屏幕上,短暂的沉默后,所有人都猛地扭头看着路明非,地图被解开之后,再理解就太简单了,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正确的结果。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平静中隐藏着巨大的惊叹和不安,像是颗深水炸弹正幽幽地下沉。
路明非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娇小女孩的脸,透明得像是冰雪,冷得也像是冰雪。
“熊猫你好!”诺诺认真地说。
路明非脸上两大黑眼圈儿,一头撞进图书馆二楼的教室。撞进眼帘的是讲桌边晃悠的一双穿牛仔裤的长腿,穿了双似曾相识的、紫金色玛丽珍鞋。诺诺坐在讲桌上,手指路明非的鼻子。
路明非没有料到诺诺还会主动跟人说话,心里激动,“对不起对不起,昨天不知道怎么就爆掉了你男朋友。”
教室里立刻有人嘘了起来,路明非才想起这话说得真够欠的。
“你爆掉他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诺诺耸耸肩,“到你座位上去,快开始了,监考老师是风纪委员会的曼施坦因教授,我负责收答卷。”
曼施坦因教授从旁边闪出,冷冷地扫了路明非一眼,看了一眼腕表,“全部人到齐,现在宣布考试纪律!”
“作弊是绝对禁止的,违反者会被取消一切资格!不要试图偷看别人的试卷,摄像头覆盖了整个教室,没有任何死角!也不要试图携带电子通讯设备,无线电波在教室里也是被监控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天才,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比你们更加天才的人也曾在这个教室里考试,你们现在能想到的作弊手段,都有人尝试过……”曼施坦因教授抑扬顿挫,威风凛凛。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有名牌,路明非的名牌是“李嘉图·M·路”。
路明非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就是他正式的英文名了。他抬头看见诺诺双手抱在怀里,侧过头,百无聊赖地眺望窗外。路明非想那些名牌是诺诺设的,这个世界上她是第一个叫他“李嘉图”的人,诺诺随口起的。这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她叫他李嘉图,就一直叫。
他也侧头看向窗外,忽然发觉今天是个好天气,初升的太阳升到云层上方,阳光贴着云平铺而下,在胡桃木的课桌上投下窗户的影子,整个教室里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可能是好天气驱散了他的坏心情,也可能是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式的英文名字。
“那就……李嘉图吧。”他在心里说。
这是他在卡塞尔学院正式的第一天,看起来是好兆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还能混,不禁龇牙笑了起来。
他想起还完全不知道这一届有什么新生,于是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这些学生看上去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脸型,一色的卡塞尔学院校服,很有几个漂亮女生,看起来赏心悦目。
“我叫奇兰,新生联谊会主席,路明非,很高兴认识你,我们的‘S’级,能为我签个名么?”右手的男生转过身来和他握手。男生看似是个印度人,长着一张英俊的脸、漆黑的卷发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宝莱坞歌舞片里的男星。
“我么?”路明非第一次被要求个人签名,不禁有些得意和羞涩,“我字写得很差。”
奇兰把笔和一个记录本递到路明非的手中,路明非盛情难却,在上面留下了自己鳖爬般的笔迹。
“希望能邀请你加入新生联谊会,我们……”
“好了先生们,现在不是社交的时间。如果你们没能通过3E考试,你们也就不用在本学校培养人际圈了。”曼施坦因教授打断了奇兰,“正式开始之前请关闭手机,和学生证一起放在桌角上。”
各种各样的关机声响遍教室,只有路明非没事可做,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他只短暂地拥有过一部N96。他偷眼打量着别人的手机,有些自惭形秽,思考着如果真能通过这场考试,应该从他的奖学金里提一笔钱给自己买台手机。这时候他看见前面伸出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把一台昂贵的Vertu手机推到桌边。
路明非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手工打造的顶级手机,一台要卖至少几万人民币,他想多看几眼,视线却被手机的主人拉了过去。
那是个娇小的女孩,坐在角落里,背对着路明非,肌肤白得发冷。脱下校服外衫之后,穿着低领的白色T恤,一头颜色淡得近乎纯白的金发编成辫子,又在头顶扎成发髻,露出修长的脖子。整个人素得像是冰雕。
路明非心里一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认识这样的女孩,十八岁前他见过的金发女孩屈指可数。
黑色的幕墙无声地从雕花木窗的夹层中移出,所有窗口被封闭起来,教室里的壁灯亮了起来,诺诺沿着走道发给每个新生几张A4纸大小的试卷和一支削好的铅笔。
试卷上一片空白。
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这张空白的试卷出乎所有人意料,有人举起手来。
“不必怀疑,试卷没有任何问题。我会在教室外,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讨论是不禁止的,只要你们不抄袭别人的答案。”曼施坦因教授说,“祝你们好运。”
曼施坦因教授和诺诺退出了教室。随着门的关闭,学生们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满脸都是白日见鬼的神情。他们无法抄袭别人的答案,连试题都没有的考试,答案从何而来?
这时候,播音系统居然开始放一首劲爆的摇滚乐,Michael Jackson的《Beat it》。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路明非,路明非胜券在握。
“他们会用节奏强劲的音乐掩盖龙文,你要集中精神,仔细听一个低音区的副旋律,那就是龙文咒文。别人在共鸣时会出现‘灵视’效果,会有异常表现,你别慌,不共鸣没灵视都没关系,听清之后照抄我给你的答案就行。”芬格尔的话现在应验了。
路明非悄悄捋起袖子,胳膊上一排拿圆珠笔画的八张小画。这就是八道题的答案,这些抽象画实在不好记,他只好做小条。最原始的办法应付高科技监考最有效,他可以假作挠痒用身体遮住胳膊来躲过摄像头,而且销毁证据很快,只要吐一口唾沫到掌心狠狠一抹。路明非这招是跟小天女苏晓樯学的,苏晓樯把小条抄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穿着短裙去考试,监考老师知道小条儿在哪里,但是没胆量去揭穿。
他竖起那对会微微动的耳朵,果然听见了Michael Jackson高亢明亮的声音下,似乎有个人在低声地吟唱着什么,像是诅咒,又像是圣咏。
“言灵·先知。”听到一半路明非就明白了,二话不说立刻在白纸上画。
“不愧是新生里独一无二的‘S’级,你的镇静再次证明了你的能力。”奇兰在旁边说,“我还全无头绪,也许我没法通过3E考试,那样的话我有件事拜托你。”
“不不,我只是在画鸭子。”路明非试图掩饰,第一题的答案确实很像无数小鸭拼起来的。
“我希望您能领导新生联谊会。”奇兰完全没有理睬他的小鸭子。
“领导?”路明非觉得这件事跟他不沾边。
“狮心会和学生会都在新生里拉人,但我们新生不该分散,我一直相信我们会给这个校园带来新的气息,只是我们缺乏一个像恺撒或者楚子航那样的领袖,我的能力不足,但是你可以!”奇兰说。
“不要忽然摆出托孤的表情好么?你让我觉得你是白帝城里的刘备而我是诸葛亮,但是我只是个路人甲啊!”路明非摆手,什么新气息跟他有一毛钱的关系么?
奇兰沉默了一会儿,瞳孔中露出失望的表情来,眼泪涌出眼眶,无声地流下。
路明非吓得心里一抽,“兄弟你别哭,有事好商量……我虽然也知道刘备一哭就哭得诸葛亮出山了,但是你也别扑进来就哭……我想跟你说诸葛亮住我隔壁,我真的只是路人甲。”
“原来是……这样的。”奇兰依然流着泪,流露出淡淡的笑。
“你终于领悟了,那么出门走好。”路明非说。
奇兰抹去泪水,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沉重的、穿透时间的悲哀,他不再管路明非,低头在白纸上做素描,笔尖沙沙作响,扭曲的线条仿佛迅速生长的密林。他一面低声抽泣,一面走笔不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写遗书。
“他不是领悟了,他是……产生了灵视!”路明非忽然明白了,扭头四顾。
学生都不再交头接耳了,教室里气氛诡异。有些人呆呆地坐着,好像新死了全家;有些人则在走道里拖着步子行走,眼睛里空荡荡的,仿佛走在汨罗江边的屈原或者其他什么行尸走肉;一个女生跳上讲台,在白板上不停笔地书画,大开大阖,可她没有意识到笔油早已用完了;一个妩媚的女孩高喊一声哈利路亚,满脸欢欣雀跃,翩翩起舞,看得出来她练过,舞姿曼妙,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并不是在跳独舞,似乎有个空虚的男人握着她的手和她共舞,她向着那个看不见的男人投去脉脉深情的目光。
学生们群魔乱舞,互不干扰,一个个自得其乐,看得路明非直冒冷汗。
世界疯了,却没带着他一起疯。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冰雕般的女孩,群魔乱舞中,只有她静静的,腰背挺直如细竹,和路明非一样正常。
正常得有点奇怪。
“按时间看,共鸣已经出现了吧?”富山雅史满脸紧张,提着医疗手提箱站在教室外,“我准备好了,如果精神冲击太严重,随时可以进去急救。”
“应该支持得住,这一批遴选的学生素质看起来都不错,”曼施坦因教授说,“对了,诺诺,我想起你3E考试的时候很平静啊。似乎‘灵视’对你而言一点都不新鲜。”
“因为我第一次‘灵视’发生在很小的时候,3E考试时我已经习惯了。”诺诺说。
“第一次‘灵视’是什么?”
“我妈妈躺在床上,一个影子走过来抽走了她的灵魂,她死了。”诺诺说。
“哦?真实感那么强的灵视真是罕见啊,多数人看到的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一些难以描述的人脸。”曼施坦因教授有些好奇。
“比你想的还真实,我不但看见有人带走了我妈妈的灵魂……而且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诺诺靠在墙上,侧头看着走道尽头,低声说。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胜利在望了!”路明非已经答完了七道题。
事实证明了芬格尔是个好奸商,卡塞尔学院真的把八年前的考题翻出来调整了一下顺序,重新考了一遍。
他的身边,奇兰也不知答出了多少道题,始终垂泪微笑,非常悲伤,念叨着跟路明非痛说革命家世,说起他小时候生在昆士兰州的一个贫民区,父亲是个酗酒的印度医生,经常打骂他和母亲,说起他可怜的外婆在屋后种的石榴树,在石榴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外婆就死了。
路明非被他烦得不行,不过这位新生联谊会会长感情真挚,让路明非不太好意思打断。
他答完了第八题,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付奇兰,一边偷眼去看那个女孩。他有点不相信这教室里除了他还会有第二个正常人,难道还有第二个“伪龙族血统”的家伙混进来?
一个人坐在女孩背后课桌上,正看着路明非。那是个长得乖乖的男孩,晃悠着一双腿,脚上穿着白色的方口小皮鞋,一身黑色的小西装,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巾,一双颜色淡淡的黄金瞳。
他怎么来了?路明非大惊,那个怨魂不散般的男孩又来了,他怎么进入考场的?还是其实藏在这些学生里?
男孩冲路明非缓缓地招手,带着淡淡的、天使般的笑容。下午的阳光照在他背后,他长长的影子一直投射到路明非身上。路明非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选择,他推开课桌,一步步走向男孩,最后握住男孩的手。男孩从课桌上跳下来,脚步轻轻,引路明非到窗边,像是一男一女在跳一支宫廷舞,路明非觉得自己是在跳女步,那个男孩主导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节奏。
男孩轻盈地翻到窗台上坐着,两腿放在外面晃悠着。路明非疑惑地在他身边坐下,借着落日的光,他仔细打量这个男孩。路明非不曾见过任何一个大男孩像他那么漂亮,圆润的脸,带着一种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稚气,一举一动都是轻轻的,高雅得好像生来就不曾踩过灰尘。他靠在爬满绿藤的窗框上远眺,黄金瞳在落日中晕出一抹淡红色,丝毫不像楚子航的黄金瞳那般冷厉。
这份安静让人不忍心打破,落日下的卡塞尔学院仿佛一张油画。
“嘿,我叫路明非。”路明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打个招呼。
“我叫路鸣泽。”男孩眼望远方,轻声说。
路明非想他是在开玩笑,路鸣泽他最熟了,跟他睡一个屋的表弟,跟他高中同校,小时候长得还是很可爱的,可如今身高160,体重也是160,且正逢青春期长了满脸的痤疮,在学校里找不到女朋友,于是写一大堆对人生很绝望的悲情句子上网勾搭女孩。眼前这个男孩跟路鸣泽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丝一毫的相似都找不出来。
“夕阳?你上来啦?”男孩转头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惊得差点跳起来。“夕阳的刻痕”是他在QQ上扮女生的名字,他用这个ID调戏路鸣泽,路鸣泽每次看他上线都会说这句话:“夕阳?你上来啦?”
简简单单的问候,路鸣泽每次在屏幕上打出来的时候都会让路明非觉得一种很急色的期待,而这个男孩说同样一句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觉,就像是他知道你一定会来,在那里,在那一刻。
“你到底是谁?”路明非的声音有点颤。
“不重要。这就是你的‘灵视’,每个人的‘灵视’都不同,但都会看到自己心底深处最在意的事,你在‘灵视’里看见了我。”自称路鸣泽的男孩说,“你最在意的人是我,非常荣幸。”
“别搞笑了,灵视里出现的不都是……杂乱的线条么?你看看你……哪里杂乱了?头发都一丝不苟!”
“这一次是你召唤我的,为什么会看见我,要问你自己。别人都很难过,你不难过么?”路鸣泽扭头,瞥了一眼教室里的或悲或喜的人们。他们俩坐在窗台上,就像是一场超现实主义舞台剧的观众。
“没感觉,要是真的‘灵视’会导致难过,我看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路明非说。
“他们是真的很难过,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的东西,你心底最深的地方是哪里?”路鸣泽伸出一根手指,在路明非的胸口戳了戳。
“比心还深……那就到胃里了。”路明非忍不住说烂话。
“人类是很愚蠢的东西,你也是,你和他们的区别只是,你是故意要让自己愚蠢的。”路鸣泽淡淡地说,“你不难过,是因为我代替你难过了。真残忍,不是么?”
他对着路明非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在阳光里很灿烂。
“我们……是在很有感情地讨论两个男性之间的爱么?我代替你难过了……你的台词非常小言你不觉得么?”路明非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路鸣泽不再理会他,默默地看着夕阳发呆,太阳正在坠落,最后的光明里,两行眼泪无声地划过男孩的面颊。
路明非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猛地捏住了。这一刻他能够感觉到那个孩子身上的绝大的悲伤,如同喷涌而出的、冰冷的水流,铺天盖地地涌来,就要覆盖他了。不是什么小言,更不是伪装造作,男孩的悲伤强烈、凶狠而霸道,让人敬畏。
“现在我讨厌你坐在我身边了。”路鸣泽说,忽然抬腿往路明非身上一踹。
路明非失去平衡,坠下了窗台。他赫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坐在图书馆二楼的窗口上,而是一座方尖塔的天台,下面也不是卡塞尔学院绿草如茵的地面,而是犬牙般的石群,撞上去的唯一结果就是四分五裂。他全力挥舞着双手要去抓住什么,可完全落空,他能触到的只有空气。
他的上方,路鸣泽默默地站起来,站在如矛枪般指天的方尖塔顶上,背后是一轮巨大的夕阳,冲他挥手告别,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瞬间仿佛有雷电穿过路明非的大脑,一个画面狰狞地闪动……凄风苦雨的夜晚,冰冷的石砌花坛上,头顶的树叶上雨滴坠落,他和那个男孩,或者是和他的表弟路鸣泽,坐在黑暗里,紧紧地拥抱。
“天呐!我不会喜欢男人的啊……”路明非堕入了黑暗。
他从椅子上暴跳起来,浑身冷汗,仿佛撞破一层黑暗的膜回到了现实里。他的面前站着诺诺,正用力拍他的脑袋,拍得他一阵阵发晕。空荡荡的考场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佩服!3E考试都能睡得那么死,”诺诺说,“你属猪的么?”
“属羊……考试结束了?”路明非揉了揉眼睛。
“都快到午饭时间了,3E考试额定时间只有三个小时。”
路明非吃了一惊,讲台上,魁梧的维修工们拆下那块布满凌乱线条的白板,把它整个扛走了。
诺诺扭头看了一眼,“哦,她答在白板上了,没办法,只好把白板拆了作为答卷交上去。3E考试里人的情绪不会很稳定,这种意外在所难免。但你超镇静的,我们都对你的表现很好奇,从监视结果看,你冷静地答完之后枕着头呼呼大睡。曼施坦因教授都很赞叹。”
“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
“丝毫没有,我说了的,超镇静。”
路明非按住额头。那个奇怪的梦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看见奇兰流泪开始?从他答完考卷开始?或者直到现在他仍旧在做梦?这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感觉真讨厌,他伸手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扭了一下,不小心用力过大,眼泪都涌出来了。
“肿了……”诺诺指指他的手腕说。
“哎哟……我知道……”路明非苦着脸。
“交卷咯,就剩你了。”
“哦哦。”路明非说着,把那几张扣在桌上的“画稿”翻过来递过去。
“嗯,我数数。”诺诺清点了一下,拿订书机“咔”地一下,“一共九张答卷,我钉起来了。”
路明非一愣,脑袋嗡地一声大了!九张答卷,为什么是九张答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只画了八张儿童简笔画,他也只有八张可画,芬格尔卖给他的就是八道答案。第九张从哪里来的。
“稍等稍等……我再检查一下。”他急忙去翻诺诺手里那叠答卷。
“检查什么?这种考试,你‘S’级不是轻松惬意就搞定了?”诺诺说着把答卷抽走了。
短暂的瞬间,路明非看清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答卷,那张完全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答卷……确实是他画的无疑,却让他如同五雷轰顶。
他呆呆地看着诺诺把答卷递给曼施坦因教授,被曼施坦因教授扔进黑色密码箱。随着箱盖“啪”地合上,一切已经成了定局。路明非无权再做修改了。
曼施坦因教授把密码拨乱之后,将箱子交给诺诺,“送诺玛阅卷。”
路明非按住自己的额头,脸色惨白,“不可能吧……我的画工……能有那么好?”
路明非坐在餐桌旁,脸色能用“如丧考妣”来形容。
“嗨!嗨!怎么样?你这表情……作弊被发现了?”芬格尔就坐在路明非旁边,用肩膀拱他,“可别把我供出来!”
“扯淡,我是什么人?我是道中老手!”路明非不耐烦地挥手,“八道题我都答了,谁也没看出我的机关,就是我答完之后……又乱涂了点东西。”
“没事没事,只要你没胡说八道就行,乱涂的东西会被忽略的。”芬格尔松了口气。
“真没胡说八道……作为画儿来说还算我的超水平发挥……”路明非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
午餐时间,他们坐在餐厅的弧形穹顶下。这座餐厅像是骑士时代的圣堂,穹顶正中央挂着巨大的树形吊灯,每片叶子都是一盏水晶小灯,花岗岩的墙壁上挂着欢迎新生入学的拉丁文字样,身穿卡塞尔学院墨绿色校服的学生们围坐在餐桌旁,桌子尽头坐着负责这张餐桌的学生,芬格尔就坐在餐桌尽头。
“想不到废柴兄你还是个班干部。”路明非说。
“桌长而已,因为实在没有设八年级学生的位置,所以我被发配来和新生坐。”芬格尔说。
“依次传过去。”侍者把一份午餐放在芬格尔面前。
“还是这套菜色么?”芬格尔叹了口气,“欢迎新生的午餐会,我们除了烤猪肘子、土豆泥和酸菜,就没有其他的了么?这套菜色我已经连吃了八次。”
“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做点调整。”侍者说。
“有什么让人期待的红酒牛肉之类的东西么?”芬格尔目光闪闪。
“我可以调整为主菜是烤猪肘子,配菜是两份土豆泥;或者主菜是烤猪肘子,配菜是两份酸菜;你更喜欢前者还是后者?”
“你这脑瓜里是横着一只猪肘子么?”芬格尔打量侍者的脑袋。
“吃吧,你没得选,这菜单也是学院的传统,德式菜不也是你家乡的菜么?你怎能不爱家乡菜?”
“我家乡的牛拉牛屎,我也不喜欢牛屎。”芬格尔说,“这个逻辑你懂么?”
“为什么总吃德式菜?”路明非拿叉子拨弄着猪肘子,犹豫着不知从何下嘴。
“卡塞尔是一个德国家族的姓氏,历史上最著名的屠龙家族,代代都有几把屠龙的好手。据说当年校长只是卡塞尔家族中的二线人物,”芬格尔说,“卡塞尔家族是学院的首席校董,所以这里的风格是德式的。”
“校长姓卡塞尔?”
“不,卡塞尔家族的人都死光了。”
“死光了?”
“想想他家那么多年是做什么营生你就明白了,能坚持到20世纪已经是运气了。”芬格尔大口对着猪肘子咬下,“反正考完了,放宽心等结果,明天应该就开课了,你选的那门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的老师是曼斯·龙德施泰特,可是个考试狂人,每堂课必然点名。小心点儿。”
“早晨八点!那不是没懒觉睡了?”路明非叹了口气。
“请注意,一年级新生请注意,原定于明天上午的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课取消,龙德施泰特教授将会把第一章的讲义用邮件形式发到各位的电子信箱。”诺玛的声音回荡在餐厅中。
“太贴心了!”路明非眉开眼笑。
“龙德施泰特教授一定是在中国出任务。”芬格尔头也不抬,接着啃猪肘子。
“出任务?”路明非不解。
“学院经常因为教授有任务外出而停课几周,因为好些教授都兼职执行部,”芬格尔说,“执行部的秘密任务。”
“难道是……”路明非一惊。
“和龙有关,临时取消课程,他们应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深夜,“摩尼亚赫”号拖船在长江上游的暴风雨中颤抖。
这是秋季罕见的暴雨,雨水狂泻,风速达到五级,其他的船都靠岸避风,不安的水面上只有摩尼亚赫号的氙灯在雨幕中闪烁。
曼斯·龙德施泰特教授,也是这艘船的船长,站在驾驶室窗前。一泼泼雨水“砸”在前窗上,而后爆开,风在嘶吼,船在摇晃,曼斯稳稳地站着,抽着雪茄,等待消息。
后舱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曼斯皱眉,“去看看那宝贝怎么了,老是哭,你们中就没有人懂得怎么照顾孩子么?”
“教授,执行部目前的主力成员都没结婚,你指望我们从哪里学会照顾婴儿?”端坐在显示屏前的女孩头也不抬地说。她大概二十三、四岁,一头黑发,典型的拉丁美人长相,穿着卡塞尔学院专门订制的作战服。
“叫船长,现在我的身份是摩尼亚赫号的船长,不是你的代课教授。”曼斯吐出一口雪茄烟,“各人不要离开自己的位置。既然只有我一个已婚男人,那我去看一下我们亲爱的宝宝。塞尔玛,注意他们两个人的生命信号,有任何一点异样,立刻收线!”“明白!”拉丁女孩塞尔玛回答。
“船长,收到长江航道海事局的信号,后半夜暴风雨会继续,风力会增大到十级,降雨量将达到200毫米。罕见的暴雨,可能伴有雷暴的现象。他们正在调集直升机救援我们,建议我们弃船。”三副摘下耳机说。
“回复他们说我们的船吃水很深,船身目前还稳定,可以坚持过暴雨,船上有几个病人,不宜弃船。”曼斯说,“你们也不必担心,这可是摩尼亚赫号,它不是什么拖船,它是一艘军舰,12级风暴对它都不是问题。”他抬头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可是这场暴雨让人想起十年前格陵兰的冰海……每一次接近这些东西都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去往后舱,前舱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在卡塞尔学院经过严格训练,盯着自己的屏幕,操作迅疾无声。
耳机里回荡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心跳声,塞尔玛的心跳监控窗口里,一起一落的绿色光点表示那两颗年轻强健的心脏还在正常跳动。
在水面五十米以下。
水面50米以下。
射灯在深水之中无法穿透多少距离,只有一条青灰色的光带。酒德亚纪苗条的身影漂浮在身边,叶胜只要伸手就能拉到她。
叶胜,酒德亚纪,第二十七次水下协同作业。他们是卡塞尔学院的同班同学,同期进入执行部,五年的潜水搭档,能够从一个眼神读出彼此的内心。
“听说那个‘S’级新生路明非入校的第一天就在‘自由一日’里击杀了恺撒和楚子航。”叶胜说,“我们面试的时候他可没表现出这样的潜力。”
“不知道诺诺用了什么办法劝说他。”酒德亚纪说,“平时她总是胡说,不过有时候又有很多主意。”
他们两人之间有一根单独的信号线,紧紧地联系着彼此。
诺诺确实胡说过一件事,叶胜和亚纪并不是情侣,而且按规定这是禁止的。深潜是相当危险的,靠氧气瓶和一层纳米材料的潜水衣顶住相当于十几个大气压的水压,仅靠着一根信号线和人类世界保持着联系,人的心情很容易过度紧张,如果同伴之间还有感情因素,会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
执行部纪律禁止水下配合的人之间有男女感情,并称违反这条纪律导致了十年前在格陵兰冰海的惨重损失。没人知道十年前的行动是什么,不过今天的执行部里没有人参加过那次行动,可以大致得出结论,十年前那队人都死了。
他们到达水底,狂风暴雨被五十米的水层过滤后抵达这里,只剩下轻柔的水波。这里因三峡水库蓄水而被淹没,之前是片山地,石头被水流磨得圆滑,难以落脚。叶胜从脚蹼中弹出钢爪,轻轻站在岩石上,伸手在底层泥沙里摸索。
他向亚纪亮出摸到的东西,一块有着古老花纹的陶片。
亚纪接过陶片检视,“至少有一千以上的历史,是蜀文化还没有被中原文化吞没前的东西,有可能是白帝城的遗物。”
“氧气存量不太够了,这是预定位置么?但我看不到所谓白帝城的遗迹。”亚纪四顾,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城”的迹象。
“诺玛,我需要用声呐扫描地形。”叶胜呼叫。
“明白,声呐扫描准备。”远在美国的中央处理器立刻应答。
深绿色等高线勾勒的三维声呐图显示在叶胜和亚纪的头盔屏幕上,声波在水中远比光有用。
“虽然我们看不见,”叶胜伸手遥指,“但是东北和东南都是山,露出水面的是白帝山,水下的是赤甲山,形成一个‘门’的结构,对面是原来的草堂河,经过一片谷地。按照中国的风水学,这里是山龙和水龙交汇的地方,聚集了阴阳之气,是建城的好地方。白帝城的遗址可能就在这里,但我们得找到入口。”
“就算有入口,千年下来也已经被浮土覆盖了几米深了,”亚纪轻笑,“所以,节省时间,还是麻烦一下你吧,拜托了。”
“每次都累得要虚脱。”叶胜抱怨,“我需要一个固定点。”
“我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固定点么?”亚纪游到他背后,脚蹼中弹出钢爪,紧紧抠住岩石,双手从后而前环抱叶胜的腰。
这是默契。叶胜驱动“蛇”时像婴儿般脆弱,可能被水流带走,也可能被信号线缠住而引发生命危险。所以每一次亚纪都会这样抱住他。
叶胜闭上了眼睛,“灵视”中,躁动不安的蛇在他的脑海中纠缠,鳞片泛着冷硬的青光。叶胜的身体微微一颤。
言灵·蛇。
叶胜对这些蛇下达了命令,思维深处的蛇群解放,蛇沿着叶胜的四肢百骸流动,最后汹涌而出,消失在水域中。
摩尼亚赫号监控到了强大的生物电流,在水下的某一点爆发出来。
“蛇”是叶胜的言灵能力,也是叶胜的帮手。平时它们栖息在叶胜的思维深处休眠,唯有叶胜能唤醒它们。如成千上万的斥侯,为叶胜探索周围的情形。在科学的解释里,“蛇”是一种生物电流,而在龙类的理解中,它们是被叶胜降服的奴仆。
优良的导体中“蛇”会强大很多倍,此刻水库庞大的水体大大强化了这种能力,五公里半径的“领域”都在叶胜的监视之下。
叶胜的意识随着“蛇”进入水底的每个缝隙,一直向下,再向下,叶胜睁开眼睛,眼底流淌着淡金色的微光。他以“蛇”的眼睛观察着世界,世界在他眼里由无数细微的管道组成,管道交汇又分开,无限延伸,他的“蛇”在管道中穿行,所到之处弥漫着灰色的雾。
亚纪感觉到叶胜的身体在变冷。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心跳速度下降到每分钟三十次,血液温度也降低,通过面罩,叶胜的脸呈现死灰色,只有那双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瞳孔闪亮。亚纪加力搂住了叶胜,试图让他感受自己的体温。她总是这么干的,虽然叶胜是组长,但此时的叶胜需要她的保护。
“船长,长江航道海事局通知我们可能会有强度五级的水下地震!”三副大声说,“他们坚持要向我们派出救援直升机,可能他们意识到这里有什么不对。”
曼斯走进前舱,凑到塞尔玛身边,盯着叶胜的心跳监测,“再拖延点时间,地震真是坏消息。我有种感觉……我们已经逼近了……很近。”
叶胜一哆嗦,瞳孔中的淡金色消失,心跳频率急速回升,血液重新变得温暖起来。绝大多数“蛇”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中休眠,只剩一条仍在一直向下,钻透黑暗,洞察到了光明!
“有结果了?”亚纪问。
“在我们脚下大概40米的地方,有巨大的金属存在,在那里‘蛇’的游动非常之快,只有金属体有那么好的导电性。”
“下面40米?”亚纪说,“下面是岩石,我们不可能打穿40米的岩石,龙王诺顿也不可能把他的宫殿安置进岩石里。”
“叶胜、亚纪,准备上浮。”曼斯的声音响起在耳机,“今晚可能有强度五级的水下地震,水下现有在危险。”
“明白,暂时放弃。”叶胜说,随即他的脸色变了。四周的水体正在振荡,亚纪也感觉到了,摇晃来自她立足的岩石,整个水底都在震动,水底扬起的尘埃遮挡了视线。
“水下地震开始了……该死!他们这一次的预警也太准确了一点吧!”摩尼亚赫号上,曼斯从声呐图上清楚地知道水底正在发生的事,他转身对着大副喊,“收线!收线!把他们拉上来!”
轮机转动,同时充当救生索和信号线的黑索开始回收。但这时,曼斯听见一个崩断的声音从外面的风雨声中传来,随即轮机的转速失控。曼斯的脸色骤变,轮机转速失控,是因为没有拉力作用在它上面了,救生索断裂了。
射灯在如此浑浊的水体中也只是萤火般的微光,堪堪能照亮两张苍白的脸。叶胜能做到的只是紧紧抱着亚纪,他们正飞速地下坠。
刚才一条明显的裂痕从远处迅速逼近,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刃斩切,厚达数米的岩石层开裂下陷。地震撕裂了水底,叶胜和亚纪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感觉到巨大的水压从上而下,像是一个几十米高的浪砸在他们头顶。
在水底,四面的压力是均等的,只有一种可能导致头顶压力忽然增大,就是脚下出现巨大的空腔。数以百万吨计的水正在灌入那个空腔,把他们和岩块一起卷入空腔。纳米材料的救生索也无法抵抗这种自然威力。
前舱里一片死寂,曼斯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往后梳,拔得发根生痛。
扩音器里传来电流紊乱的嘶嘶声,信号中断,存亡不明,那根救生索同时也是信号线,是联通他们和叶胜、亚纪的唯一通道。他可能损失了最得意的两个学生,虽然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种可能,因为十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水底的情况不明,是否应该派人去探索救援?还是像格陵兰冰海那次一样放弃?曼斯紧张地思考着。
“如果你看见一面墙,往上往下往左往右都看不到尽头,永远抵达不了边界,那是什么?”一个淡定的声音在船舱里响起。
曼斯惊讶地抬起头,那是叶胜的声音。
“那是死亡,我以前看一本书上说的,现在我懂了。这是叶胜,我和亚纪都存活着,我正通过‘蛇’的电流在和你们对话。我们已经抵达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请回复。”
这是“蛇”的特殊用法,现在它们正带着叶胜的声音信号往返于水底和摩尼亚赫号之间充当信使。
“确认么?”曼斯声音微颤。
“教授,如果你看到我眼前这面青铜墙壁,你也会相信的。”叶胜说。
水底深处,叶胜和亚纪紧拉住彼此的手,悬浮在幽绿色的水中,抬头去看上方,射灯的光迷失在幽绿色里,往四面八方看去都是一样的,看不到头。除了正前方,那里矗立着一面青铜巨墙,向着上下左右延伸,看起来没有边界,无限大。
地震暂时停止,水中的尘埃渐渐下落,视野清晰起来。
叶胜从青铜壁的铜锈中辨认出一个斑驳的印记,和刚才发现的陶片上的印记完全一样,是一张在火焰中灼烧的脸,只是大了很多。
“这是一座……青铜之城?”亚纪轻声说,她和叶胜之间还有一根单独的通讯线。
“和传说中他在北欧冰雪上铸造的青铜之城一样。”叶胜说,“我们走运了!如果不是地震打开了裂缝,我们是没法在水底钻洞到达这里的。”
“是啊,谁会知道它被埋藏在地下几十米的深处?用青铜铸造整座城市,真不知道龙族怎么做到的。”
“冯·施耐德教授有过一种猜测,龙王诺顿是把整座山凿空作为模子,把铜浆从山顶灌入,青铜之城成型的同时,高热导致山岩崩裂,从而铸造出现在技术都无法实现的庞然大物,一座完完全全由青铜制造的城市,他的栖息地。”
“想象那个场面真是疯狂。”亚纪轻声说,“他……会在里面么?”
“那得进去看看才知道。”叶胜说,“我期待的。”
“叶胜、亚纪,准备回撤,”曼斯的声音传来,“我担心会有余震,而且你们的氧气储备不足了。”
“教授,你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么?是龙和人两个世界的边缘,你会在触摸到世界边缘的时候停下来喘口气么?如果余震把这条缝掩埋了,你会遗憾死的。”叶胜说,“里面有什么东西,我能感觉到,进去的那条‘蛇’围绕着什么在游动。它很恐惧。”
曼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恐惧……能让蛇恐惧的,是诺顿本人的坟墓么?”他深深吸了口气,“好的,我明白了。我会为你们更换新的设备,但是记住,你们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无论是氧气还是电力都只能撑两小时,两小时后长江航道海事局的直升机大概也到了,那时候水下作业将被迫停止。”
“明白,”叶胜说,“可我现在很想知道龙王家的门在哪里,这东西连条缝都没有。”
“我倒是大概知道,稍等,我很快会带个锁匠下潜去找你们。”曼斯说。
曼斯走进后舱,拨通了电话,“校长,‘夔门计划’的新进展,我们在地震产生的水下裂缝里,找到一座完全由青铜铸造的城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青铜古城,那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
“我们应当立刻探索,虽然长江江面上的风雨很大,要冒风险,”曼斯说,“不过很难等,我们有竞争者。”
“竞争者?是谁?在考古探险这个领域能和我们竞争的人太少了。”
“一支水下探险队,被中国香港的民间基金资助,探索一处新发现的水下墓葬。看起来他们对我们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他们会在最近下潜。”曼斯说,“如果他们发现了青铜古城,我们可能无从保密了。叶胜感觉到青铜古城里……有什么东西,那不是座死城。”
“明白了,你的请求被批准,”校长说,“切记不能让一个纯血龙族离开我们的监控,对他们,首选是生擒,其次是杀死。这种东西脱离掌控,整个世界会被颠倒的。”
“时间有限,要打开青铜之城,我可以使用‘钥匙’么?”
“我让你带着他,就是为了这一刻!”
曼斯收起电话,俯下身轻轻抚摸摇篮里的婴儿,刚才还号啕大哭的婴儿现在安静了,瞪大无辜的眼睛四顾。摇篮边坐着一个女人,大约三四十岁,妩媚动人,左手无名指上闪耀的钻戒说明她有一个相当富有的丈夫。
“宝贝,你是感觉到那个东西了么?”曼斯捏了捏婴儿的鼻子。
“使用他可要当心,它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钥匙’,这么高的龙血纯度,再难找到第二个,楚子航也没法和他相比。”女人说。
“可他比楚子航乖多了,”曼斯逗弄婴儿,“别摆出这么不相信人的样子,你只是他的养母,我们大家都很喜欢‘钥匙’的。有时间多关心你自己的女儿。”
“陈墨瞳么?”女人淡淡地说,“我看不出她把我看作母亲。”
“你们的家庭问题很复杂……工作时间就不讨论这个了,”曼斯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看着女人的眼睛,“对你们的家庭问题多说两句别介意,除非只有女儿把自己看作母亲,自己才把女儿看作女儿,这样的母亲是否要求太高?你有个很漂亮的养女哦。”
“你是她的导师,我很清楚你关心她。不过,一个能看着自己亲生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却不哭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了两天两夜直到收尸人敲门的女孩,让人没有去爱的打算。”女人声音里没有任何动摇。
“好吧,”曼斯叹了口气,“我只想说诺诺有时候性格是很古怪……但是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曼斯返回前舱,站在窗前伸展双臂,等待塞尔玛为他穿好潜水服。
他的目光穿越风雨,落在远处露出水面的山上,“白帝城,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船长,白帝城到底是指龙王的寝宫,还是一座城市?”塞尔玛问。
“是有那么一座城市,一座建立在两千多年前的城市,几十年前它还暴露在空气中,因为三峡水库的修建,水位上涨,古城主体已经被淹没,只剩下那座岛上的白帝庙。建立这个城市的人名叫公孙述,两千多年前他反抗一个理想主义的王朝叛逆者王莽,在这里建立了他自己的国家。有人称他为‘白帝’。”
“这个名字让我想起白王。”三副说。
“不是白王,应该是青铜与火之王,也有人称他为灰之王,高贵的龙族初代种,‘四大君主’之一,他的名字是诺顿。由黑王尼德霍格直接繁衍出来的。”
“自体产子?”塞尔玛说,“那黑王到底是他的……爸爸还是妈妈?”
“根据目前的研究,龙族确实也是交配产子,对于绝大多数龙族来说,是有父母的。但是初代种不一样,‘四大君主’不是通过雌雄体的配种生产,他们代表四大元素,直接由黑王分裂而成。黑王既是他的父亲又是他的母亲。”曼斯说,“中国人的元素是金、木、水、火和土五种,龙族则只有地水风火四种,你们在炼金学入门课上就该学过的。”
“那个中国人公孙述其实是龙王?”
“不,是隐藏在公孙述背后的某人,在公孙述称帝前,他自称看见有龙从井中升起,趴伏在他的宅邸前,在中国历史中的记载是‘龙出府殿前’,这被公孙述看作吉兆。”曼斯说,“四川在古代中国的版图上是西方,而公孙述认为他的幸运来自金属,金属的颜色是白色,所以他才被称为‘白帝’。也就是说,所谓的‘白帝’,并非我们说的白王,在中文中的真实意思是‘金属之王’。而巧合的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有两样神迹,第一,无与伦比的火焰;第二,他从地脉深处炼出了青铜,并以之为武器。”
“这个人……哦不,这条龙为什么要做这些呢?铸造这样一座青铜城,是不可思议的大工程啊!”
曼斯摊摊手,摘下嘴角的雪茄,“这我们从来不知道,我们要想弄清楚龙族到底想干什么,就得先弄清楚到底什么是龙,他们和人类的关系。这是个学术难题,只分析龙类的化石可没结论,我们可能只有抓到一个活的龙王来拷问一下。”他顿了顿,“今晚是个机会!”
叶胜感觉到他留在青铜城内部的那条“蛇”的不安加剧了,游动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射灯的光柱自上而下,一个人影正向他们游来。曼斯没有说话,而是敲了敲自己头盔面罩致意,吐出一串气泡。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怀孕九个月的女人,他特制的潜水服在身前有一个硬质透明材料的囊,里面是穿着超小号潜水服的婴儿。在这种成人也会不由自主惊惧的水下,婴儿神奇的没有哭喊,他缓缓地转头四顾,瞳孔中流动着淡金色的微光。
曼斯带着新的信号线,接好之后,给叶胜和亚纪更换了氧气瓶。
“嚯!钥匙!”叶胜拍拍曼斯的肚囊去逗那个婴儿,“教授你看着活像一只潜水的袋鼠。”
“那你像一只跑我这里来偷小袋鼠的狐狸!记住,两个小时,”曼斯竖起两根手指,“做好准备,我要开门了。”
叶胜和亚纪悬浮在曼斯的背后,各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曼斯双手在胸前交叉,有力地拍了拍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们的手。
曼斯闭上眼睛,伸手按在青铜壁上,低声吟诵。像歌唱又像咆哮,磅礴之音直接穿透了叶胜和亚纪的脑海深处。曼斯猛地睁开眼睛,做了一件普通潜水员看到会吓得心脏停跳的事情,他在水下120米深处,打开了自己加压潜水服的面罩。这会让巨大的水压直接作用在他脆弱的人类身体上,他血液里每一个气泡都会争相往外逃逸,可能爆掉他的血管。
水中轰然回荡着曼斯的声音,这一刻,他释放了言灵。
言灵·不尘之地。
围绕着曼斯的江水旋转起来,一个透明的水壳以他为中心迅速地向外扩大。直径数米的球形空间里,水被强行排开,涡流围绕着他们高速地旋转,曼斯氧气瓶中泄露的高压氧气填补了这个泡里的空间,他们居然站在了空气中!
曼斯的手触及的地方,如同朔风吹过青铜墙壁的表面,大块的铜锈被剥下,露出崭新的金属表面,泛着过了油一样的青黑色微光。墙壁上的图案清晰地显现出来,是凸起的一张人脸,嘴里含着一根燃烧的木柴,这是幅怪异的图画,脸被扭曲得痛苦,却不肯松开紧咬木柴的牙齿。
“宝贝,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曼斯用钢爪吊在青铜壁上,小心地从潜水服的腹腔里抱出了婴儿。
寂静一片,只有水涡高速旋转发出的“哗哗声”。这个黄金瞳的宝宝沉默了很久,努力地弯腰站了起来,立在曼斯的手掌上。他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小,叼着一个奶嘴儿,穿着印着大大小小奶牛的连身婴儿服,脑袋上还只有些稀稀疏疏的胎毛。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挺直了腰背,肃穆得像是个神父。他凝视着那个人的脸,慢慢地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以一根手指点在那张脸的眉心。
眉心的青铜凸起划破了婴儿娇嫩的手指,血漫过那张痛苦的脸。一瞬间亚纪看见那张脸扭曲了,透出欢喜的表情。叶胜伸手一捞,接住了婴儿嘴里落下的奶嘴,低沉得仿佛巨钟的声音正从孩子的嘴里涌出,青铜壁隐隐地共鸣起来。
婴儿的血涌入青铜人面的嘴里,仿佛被强力吸噬,婴儿却以殉道者的漠然姿态站立着,完全没有失血的痛苦表情。他微微俯身,像是要去亲吻青铜人面的嘴。曼斯抱住他,强行阻止了这个让人悚然的行为,拿出止血绷带,小心地层层裹在婴儿的小指头上,拍拍他的脸蛋,“钥匙,足够了,你太棒了。”
青铜人面吸噬了血液之后,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张开了嘴,像是打哈欠似的。青铜壁深处传来金属加热碎裂的可怕声音,一个直径约有一米的漆黑洞口出现在青铜壁上,上下都是那张青铜人脸的牙齿,绝不是人类的牙齿,一枚枚锋锐得像是匕首。
“这就是入口了。”叶胜低声说。
“炼金术的伟大成就,用最纯净的物质容纳精神,而后作为这里的守卫,”曼斯说,“这是个活灵,只有高纯度的龙族血液会让他暂时地满足,你们有大概两个小时,活灵是会闭门的。”
“大概?”叶胜说,“那么不精确?如果是探索月球,你能说大概还有两小时月面降落么?这里面可比月面还要危险!”
“那就节省一分钟用于讨论的时间吧,”曼斯说,“我现在就解除言灵,通道灌水之后你们就可以进入了。”
婴儿眼睛里的淡金色褪去。他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指到自己面前,惊异地看了一眼,忽然咧开嘴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大得好像雷鸣似的,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哦哦哦哦,别哭别哭,宝贝儿辛苦你了。”曼斯一副无奈老爹的表情,把婴儿放回肚囊里。
“记住,两个小时。”曼斯看着叶胜的眼睛,再一次叮嘱,“龙王诺顿还没到苏醒时间,目标是找到他的卵,但如果不能,就直接毁掉。”他递过一个黑色的铁盒,“装备部给的东西,炼金设备,能毁掉卵,引爆前要避开至50米。”
叶胜竖起大拇指,曼斯重新戴上了头盔。言灵解除,巨大的空气球一瞬间碎裂为无数的泡沫,急速向着上方升起,汹涌而来的水冲得叶胜和亚纪几乎无法呼吸。而作为教授的曼斯居然如游鱼般敏捷,在青铜壁上借力,刺入水中,同时开启了背后的水压助推设备,高速离开。
亚纪抬头看着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曼斯,黑暗重临,唯一的亮光只有叶胜头盔上的射灯。
亚纪忽然感觉到了寒冷,足以摧毁人的、世界边缘的寒冷。
“叶胜!”她回头喊。
“我在这里。”叶胜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和她交握,露出笑来。
曼斯翻上船舷,摘去脚蹼,来不及扒掉潜水服,直扑前舱。
“生命参数正常,信号通畅,他们已经深入内部,那里有很多的青铜雕像,空间站一样的通道,还有……总之你不会相信的,天呐,没亲眼看过的人都不会相信!”塞尔玛迎上来,满脸都是兴奋。
“投在大屏幕上。”曼斯说。
暗绿色的视频片段出现在大屏幕上,那是叶胜和亚纪从水底发回的。射灯光柱里,层层漾动的波纹投在一件不可思议的青铜器上,圆形的,四周是一圈锋利得如同狼牙的结构,第一眼看到就让人想起如果投掷出去,它会呼啸着划出诡异的弧线,咬在敌人的脖子上旋转。
“不可思议的工艺。”曼斯低声说。
“看起来是什么武器。”塞尔玛说。
“不是武器,是齿轮,是某个系统的一部分。”曼斯低声说。
镜头不断地拉远,似乎是叶胜带着头盔上的摄像头在缓慢地游远,同时摄像头升到了水面上方。
“里面残存有大量的空气,这能为我们争取很多时间。”曼斯说。
“不,空气成分中氧气含量很低,过久的封闭让氧气都被金属的氧化耗尽了。”大副说,“他们的氧气依然只够支撑1小时35分钟……不33分钟。”
第二个金属圆盘出现在镜头里,之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数不清的金属圆盘布满一面高度数十米的青铜巨墙,青铜牙互相咬合在一起。曼斯一愣,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是一只欧米茄潜水机械表。
“这是叶胜在为您现场播报,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枚手表机芯里游泳。”叶胜说。
“是种炼金机械,”曼斯说,“看它的复杂程度,龙王诺顿简直是个机械师。不过这也并不奇怪,中国古代有记述说那时的人就能造出凌空飞翔不落的木鸟。时间只剩50分钟了,叶胜亚纪,尽快寻找寝宫。”
“明白,我能感觉到‘蛇’所环游的那个位置距离我很近了。”叶胜说。
他摸了摸那个黑匣子,转头对着亚纪,“你在这里拍照和取样,我去找‘蛇’的位置,在我们的下方。注意我的生命数据,如果我出了问题,不必救援,首先撤离。这是组长的命令。”
“是。”亚纪说。
“你这个组员虽然笨,但最大的好处是很乖。”叶胜竖起大拇指,翻身潜入水下。青铜古城中都是一个又一个的空穴,每个空穴以青铜甬道相连,被水淹没之后,大部分甬道都位于水面以下的位置,像是一个半浸在水中的蚁穴。
亚纪抬起头,用手电照向上方,仰望这个空穴,空间巨大得仿佛一个巨人的宫殿,穹顶上刻满了古老的花纹,那是一株巨树四散的枝叶,叶片和枝条弯曲成无法解读的字符。
“龙文?”亚纪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拿出口袋里的防水摄像机,把穹顶切分成小块,开始拍照,数据立刻传回摩尼亚赫号上。
“备份!备份!这是意外收获!”曼斯惊喜地搓着手,继尼古拉斯·弗拉梅尔之后,人类第一次获得如此巨量的龙文资料。虽然暂时看来还无法解读,不过对于以文字传递力量的龙族而言,这是珍贵至极的东西。
复杂的花纹不断地进入亚纪的观景窗。这些花纹让她想起自己在3E考试中,产生“灵视”时所见的东西,但是复杂程度更甚,树叶攒聚在一起像是一张一张的人脸,分拆开来又确实是消失多年的古文字,在穹顶上逆时针旋转。她还想多拍摄一些,于是调低了氧气瓶的输出气压,这样可以延长点时间,顺便等待叶胜。
氧气输送量降低令她有些头晕,穹顶上的花纹变得模糊。她暂停拍摄,闭上眼睛,深深吸气,试图让自己清醒。
“亚纪,你的心跳在加快,你没事吧?”耳机里传来塞尔玛略带紧张的声音。
“没事,只是有点晕。”亚纪说。
她把折刀收回口袋里,再次睁开眼睛,游向洞穴的边缘。
“信号中断!”摩尼亚赫号上,塞尔玛惊呼,“我们和亚纪之间的数据传输中断!”
曼斯愣了一下,“收线!收线!警告叶胜!”
船尾的轮机再次转动,回收亚纪的救生索。
“轮机上没有拉力,”塞尔玛抬起头来,脸上失去了血色,“亚纪的救生索又断掉了!”
叶胜从亚纪身边浮起,托住了她的胳膊,让她觉得轻松很多。
“你回来了?任务结束了么?我没有听见爆炸的声音。”亚纪重新见到伙伴,心情一下子放松很多。
“水下爆炸,动静不会太大。”叶胜说,“我已经解决了,做完采集我们就准备返回,时间所剩不多了。”
“好啊,已经完成穹顶花纹的拍照了。”
“再采集一些青铜材质吧,回去分析一下成分,”叶胜指着不远处青铜壁上的一尊雕像,“我们可以试着把那东西带回去,这种造像不是中国古代的,而是来源于欧洲。”
“好啊。”亚纪被叶胜拖着,向雕像游了过去,水顺着她的潜水服被分开,居然带着一股微微的暖意。
雕像只有几十厘米,和他们进入青铜城时所见的和人等高的雕像不可相比。他穿着中国古代的袍服,捧着中国风的牙笏,站在一根桥形的青铜杆上,微微低着头,显出恭敬的样子,像贵族那样彬彬有礼,但头部却是一条眼镜蛇的样子,细长的脖子从袍服的领子里探出来,极其地突兀。
那是个蛇脸人。
“这是什么?”亚纪转向叶胜。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龙族的一种图腾,不过带回去总会有用,你把它拿下来吧。”叶胜说。
亚纪点点头,游了过去。和蛇脸人雕像面对面的瞬间,她有一丝惊讶,蛇脸人的眼睛是纯银的,在黝黑的青铜表面上闪着孤戾的银光,像是在眨眼。亚纪提醒自己要打消奇怪的念头,那只是因为反光造成的错觉,水下作业务必保持冷静。
她伸手抓住了蛇脸人的脖子,这件青铜雕塑没有她想的沉重,她不太费力就提了起来。
一个影子忽然从她身边浮起,伸手就抓向她的脖子,快得难以言喻。卡塞尔学院体能课的教育,以及多年来的水下经验,亚纪毫不犹豫地从潜水服的口袋里拔出折刀,直接划向那个影子。
同时她大喊,“叶胜!小心!”
叶胜配了一柄装备部改造过的俄罗斯产SSP-1水下手枪。
但那个影子比亚纪和叶胜的速度更快,他用手中的一件武器隔开了亚纪的折刀,重击在亚纪的头盔顶上,亚纪瞬间失去反击能力。她下意识地往后翻腾,要避开影子的下一次进攻,但是已经被对方紧紧地搂抱住了。
“叶胜!开枪!”亚纪大喊。
“对谁开枪?”影子问。
亚纪愣住了,那是叶胜的声音。曾经有一次,他们在大堡礁训练的时候,她的氧气瓶在水下出了故障,在窒息前的一刻她也是听到了叶胜的声音而回复了意识,那样救过她一命。她猛地睁大眼睛,看着搂住她的黑色影子,对方头盔里的微光照亮了面部,是叶胜的脸。
“怎么会有两个叶胜?”亚纪心里巨大的恐惧砰然炸开。
她扭头向自己的背后,那个带她一起游过来的叶胜不见了,浮在水中的,是一具和人等高的蛇脸人雕塑,谁也不知道一具青铜雕塑为什么能浮在水中,它那双用银子镶嵌的眼睛闪动着,獠牙毕露的嘴仿佛带着嘲讽的笑容。
叶胜拔出SSP-1,一枪崩掉了那个雕塑的脸,“我回来发现你游到这里,那东西浮在你背后,不明白为什么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伸手去启动那个系统。”
亚纪这才发现自己的救生索和数据线都断了。她顺着救生索往下摸,摸到了毫无毛刺的断口,救生索是被一柄刀割断的。亚纪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她忽然想起……是她自己拔刀割断了救生索!
“天呐!”亚纪战栗,“是幻觉么?”
“可能是因为那些龙文,”叶胜指了指穹顶,“你连续拍照,相当于按照一种次序来读龙文,会令你产生‘灵视’,精神不受控制。”
“这种‘灵视’……很奇怪。”
四周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有人操着两块锈蚀的铁片,贴着你的耳朵狠狠地摩擦。此刻类似的声音被数百数千倍地放大了。
叶胜和亚纪看向四周的青铜壁,数以万计的青铜齿轮缓慢地开始转动,巨大的钟声回荡在洞穴的内部,青铜齿轮上的锈迹开始剥落,牙齿咬在一起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叶胜猛地仰头,看不清的黑暗里,一座造型前所未见的巨钟敲响了,青铜摆围绕着轴承往复震荡,青铜壁上的蛇脸人同时动了起来,举起手中的牙笏,细长的蛇颈弯曲,仰头看着穹顶,像是一场古老的朝圣仪式。
“你已经启动了系统,”叶胜看着刚才被亚纪推过的青铜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系统,但好像不是好事……这是个……陷阱!”
他心里一震,感觉到那条被他留在周围警戒的“蛇”正在逃离,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蛇”是他的忠实奴仆,始终栖息在他的意识深处,而此刻,巨大的恐惧正在逼迫这条“蛇”逃离主人。叶胜的头剧痛,意识深处其他的蛇也在惊恐地游动,想要挤爆他的头。
必须尽快撤离,这是叶胜的直觉。
他拔出亚纪腰间的折刀,刺入两枚齿轮之间的空隙。这份力量很惊人,折刀的纳米刀刃也异常锋利,折刀陷入青铜壁两寸之深,两枚齿轮扣死在折刀上无法转动,青铜巨钟的摇晃立刻慢了下来,它失去了动力。
“无论什么机械,都需要动力,炼金机械也不例外。”叶胜大声说,“但是快走!整座城……好像都开始动了!”
折刀坠落,青铜巨钟恢复了动力,尽情地轰响。
震耳欲聋的钟声,路明非惊醒,猛地坐起,扭头看向窗外,正午时分阳光灿烂。
“敲什么钟?美国人都不午睡的么?”他的第一反应是骂骂咧咧,第二反应是掀起被子捂住脑袋接着睡。
他在被窝里缩了一会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钟声丝毫不减弱。芬格尔也午睡的啊,睡得跟一头死猪似的沉,这时候芬格尔这家伙难道还在继续睡而骂娘?路明非慢慢地揭开被子。
“嗨,这里。”有人在窗边说。
黑色小西装、白色丝绸衬衣和方口小皮鞋的男孩正坐在他的窗台上,静静地看着远处发呆。
路鸣泽。
路明非迟疑了一会儿,踮着脚尖走到男孩背后,忽地伸手出去抓乱了男孩的头发。触感异常真实,那头洗过的头发滑爽好摸,男孩的体温也是实实在在的。
“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路明非靠在窗边。
“看你怎么理解‘做梦’这件事,按照你们的理解,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真实世界。”男孩耸耸肩,“但什么又是真实世界?也许你所谓的真实世界才是做梦。”
“可我感觉真是超超超真实!从没做过那么真实的梦。”路明非指着外面的钟楼说,“钟都还在走,我睡下是中午十二点,现在是一点半。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你很不正常,没有你就压根儿不像做梦。”
“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到未必就真实,也许你现在死了,你只是觉得你还站在这里说话。”男孩看着路明非的眼睛,“蛆虫正在你的尸体里爬来爬去,像是虫子在奶酪洞里钻来钻去那样开心。”
路明非愣了一下,全身发冷,“停!停!我晚上刚刚吃的奶酪,你能不做这种渗人的比喻么?还有,这次别把我往下推了。有话咱好好说。”
“这次不会,上次只是你太烦人了而已。我不能呆太多的时间,只是提醒你,有些事正在发生,做好准备。”男孩说。
“什么事?龙族入侵,世界毁灭?没有这样的大事就别把我从午睡里叫醒吧。”
“你不都听见了么?钟,敲响了。”男孩意味深长地说,“你得做点准备,要在这个地方以‘S’级学生的身份继续学业,总不能太废物。记得星际争霸里面的秘籍么?”
“当然记得,power overwhelming是无敌,show me the money是加10000个矿和气,black sheep wall是地图全开。”路明非对这个驾轻就熟。
“对,black sheep wall,地图全开,很有用吧?”
“废话,星际里探路多重要你不知道?”
“我教给你的第一个秘籍就是black sheep wall,现在这个秘籍解封。使用它,你会获得一份周围环境的详细地图。但是记得不要滥用,用多了会被发现的。”男孩诡秘地微笑。
路明非愣了一下,“神神鬼鬼的,你以为我们这是上演《哈利波特》?是魔法学院?只要张嘴说……black……”
男孩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嘴,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我说过,别滥用。”
男孩在窗台上跳下来,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记得,black sheep wall,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很快就会用到它。”
男孩像是来串门的同学那样,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关闭的一刻,宿舍里陷入死亡般的寂静。路明非愣了好久,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伸手狠掐自己的脸。门外传来了刺耳的蜂鸣声,像是某个大盗在同一瞬间触动了全世界银行的报警器。
“那小家伙不是拿打火机烧火警警报器玩儿吧?”路明非想。
他冲出宿舍,拉直了嗓子大喊,“你搞什么飞机?”
“你还坦克嘞!”有人说。
路明非愣住了,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一身校服裙的诺诺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醒醒,睡晕了你?”
路明非站在宿舍过道中。天花板上的红灯闪烁,刺耳的蜂鸣声来自隐藏在墙壁中的扩音器。学生们正从各个楼梯出口向着电梯汇集,有男有女,都穿着校服,神色严肃。卡塞尔学院规模有限,1区宿舍男女混住。
“是火警么?请问火警撤离的时候大家要这样一脸死了爹妈的表情么?”路明非左顾右盼。
“卡塞尔学院入学第一件事,阅读《紧急状态手册》,这所学院从建立之日起,随时准备应付各种和龙族有关的突发事件。这个警报表示突发性紧急事务,召唤高阶级学生图书馆集合。嗨,诺诺,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了!”芬格尔从屋里探出乱蓬蓬的脑袋来,路明非知道他只敢露头,芬格尔喜欢裸睡。
“你也没改掉裸睡的习惯啊。”诺诺说。
“作为一条‘F’级的败狗你就对《紧急状态手册》了然于胸!话说那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跟《地震自我救助指南》差不多?”路明非问,“跟我没有关系吧?3E考试的分还没出,我该不算,我可以回去睡觉了么?”
“其实是一本《傻瓜书:一个屠龙预备役走上战场的第一步》,我其实是想请你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罐可乐。”芬格尔说,“在我是‘A’级的岁月里,我知道的是紧急状态下如果点名不到要扣实习分的。”
“可我根本还没有什么实习分可言啊!”路明非嚷嚷。
“走啦!”诺诺一把拖着他就往外跑。
“你扯我干什么?你难道不该去扯你们家恺撒么?”路明非跌跌撞撞。
“他不用我扯,对这种事他最兴奋了,他肯定已经集合了他学生会的全部精锐赶往图书馆!”
一群人冲进图书馆,进入总控制室。
路明非还没来得及喘气,就看见恺撒一身校服,面无表情,昂首阔步进来,背后是同样面无表情的学生会干部,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公文包,俨然是出席参谋长联席会议。而楚子航已经到了,全部高阶级学生都被狮心会的人和学生会瓜分,分坐在左右两侧,井水不犯河水。
路明非悄悄地点了数,一共十三人,全部“A”级以上。没被两大社团瓜分的人,除了他和奇兰,还有3E考试中那个冰雕一样的娇小女生。她坐在最前排,仍旧只留一个背影给所有人。教授团占领了剩下的位置,古德里安教授、曼施坦因教授和执行部冯·施耐德教授神色严峻。
“学生13人,‘A’级12人,‘S’级1人,教授团27人,人都到了。”曼施坦因教授对施耐德教授说。
“立刻开始。”施耐德教授拖着他的气瓶小车走到墙壁前,扫视众人,被黑色面罩遮了一半的狰狞面孔令四周迅速地安静下去。
“各位,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就是现在。就在此刻,两名执行部成员陷在一处龙族遗迹中,我们刚刚从那里获得了重要资料,但机关被触发了,出入的道路被堵死。他们的氧气每一秒钟都在减少,我们必须为他们尽快找到出路。”施耐德教授声音低沉而迅速,看来真的是一秒钟都要节约了。
“找路可以用……Google Earth。”路明非举手,“很……很好用的。”
他说出来才意识到这话有多蠢,全体人都扭头看他,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这样的地方Google不提供服务。”施耐德教授拍掌,高处顶墙的柚木书架两侧移开,露出了足有一百英寸的巨型屏幕。
巨大的三维模拟图像出现在屏幕上,边角上有标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座青铜铸造的……小型城市!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太古遗迹。你们中有人的血缘来自他。这里有一张图片,是执行部成员酒德亚纪拍照的龙文资料。根据猜测,我们认为它其实是关于这座青铜城铸造的碑记,我希望你们集中精神去阅读它。”施耐德教授说。
“你希望我们中有人和它共鸣产生‘灵视’?”恺撒问。
“是的,我们原本可能要花十年的时间解读它。但他们的氧气支撑不过20分钟了!请尽快!”
“酒德亚纪?”路明非回忆起面试他的那个邻家少女式的日本女孩。他还记得她柔柔的笑,怎么她遇险了么?
所有人都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包括奇兰和那个女孩,接上了数据线,麻利地掏出自己的学生磁卡在面前的卡槽里划过。
“审核通过……审核通过……审核通过……”
诺玛的声音回荡在控制室里,学生和教授们切入了各自的操作界面。
同时一幅幅照片拼接成的巨型青色穹顶出现在大屏幕上,路明非看得两眼发直,这就是龙文?这完全是……一棵大树!
“龙族都是……一群文艺青年吧?”路明非恨不得骂娘,这种事是人干的么?创造一种文字不把修辞学搞简单点,却用画画来表达内容,不是文艺青年咋能干出这事儿呢?
“划卡!有备用电脑。”诺诺在不远处说。
“哦哦!”路明非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了磁卡,手忙脚乱地在卡槽里划过。
桌面翻开,一台平板电脑出现,屏幕亮了起来,出现了引导页面。一个少女的3D形象浮现,一身睡衣般的白纱长裙,长发飘飞,向着路明非轻盈地躬身。
“‘S’级新生路明非,很高兴为你服务,请配置你的系统。”少女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哇!新手指南好贴心!”路明非很开心看见这样的界面,“你是诺玛么?我以为你是个中年大妈。”
“我是EVA。”少女微笑,“根据记录你没有修计算机课程,不如我按照常规为你配置吧。”
“没问题!”路明非说。美少女说什么都是好的,反正除非EVA把系统配置成星际争霸的界面,否则他还是不会用。
窗口快速地闪动,星际争霸的界面出现在屏幕上。
“这个界面你比较熟悉吧?”EVA说,“用这个好了,所有的读取、移动和存储,都直接点击完成,很快就能上手的。”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那幅大树的画出现在他的地图框里。
摩尼亚赫号上,曼斯神色凝重,“能联系得上他们么?还能坚持多久?”
“叶胜的‘蛇’还能维持通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言灵会耗损他的体力,氧气消耗也会上升。”塞尔玛脸色苍白,“时间越来越少了。”
“救援直升机距离这里只剩60公里。”大副摘下耳机大喊。
“我想我明白亚纪被引诱着启动的系统是什么了,那东西不是个钟表,那整个城是个机械!一旦启动,青铜的组件就开始移动,原有的道路被堵死,新的道路出现。那是个魔方一样的城市,可我们没有地图……亚纪拍摄的可能就是地图,可我们没人能读懂!”曼斯握拳砸在操作台上。
“校长已经命令本部支援解读,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塞尔玛说。
路明非左顾右盼。所有人都盯着那幅画冥想,随手在纸上素描,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恺撒和楚子航都盯着大屏幕,脸色阴沉得可怕,奇兰双手捧着额头,诺诺双手抱在怀里,紧锁着眉头,而那个娇小的女孩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
教授团们压低了声音激烈争论,他们在血统上还不如这些高阶学生,不能期待“灵视”,但他们研究了几十年的龙文,他们要集合这些知识在这二十分钟里产生奇迹。
路明非觉得这些人蛮够义气,也蛮不容易的。要在20分钟内从一张画里看出地图,确实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可这些人都是精英,对于他们来说即使还有一丝希望,放弃都是可耻的。就好比蜘蛛侠老叔临死前跟蜘蛛侠说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过路明非不一样,他只是那种看见玛丽·简(蜘蛛侠的女友)被绿魔从空中丢下来会发出“啊”的尖叫的路人,别人听到龙文如同听到惊雷,看到龙文觉得那些图案如同活了过来开出繁花、长出枝叶,而在路明非那里,念叨就是念叨,树就是树,朴实刚健。
其实如果,只是说如果,他有本事去跟这些精英一起思考去救叶胜和亚纪,想破脑袋拼一把他也乐意。
他蛮喜欢英俊的叶胜和漂亮的亚纪的,虽然他们问的问题有点傻,这样两个人要是死了多可惜,诺诺说得对,你说他们怎么不结婚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叹了口气,这场跨海救援根本就不现实,有些事情是很残酷的,好比你是虫族,你的两只小狗失陷在人族家里了,人家坦克都架起来马上要轰炸了,你这边开始孵飞龙去救,还来得及么?来得及才见鬼了。
路明非愣了一下,微微地战栗,未必来不及,还有机会……只要你愿意……作弊!
地图……不就是开地图么?
Black sheep wall!
Black Sheep,“黑羊”,白羊群中不安分的邪恶分子,它在蠢蠢欲动。
路明非感觉到他距离某个禁忌只有一层纸之隔。这个控制室里是群白羊,它们被圈在墙里,很乖,低头吃草,不看外面,所以只能被揪翻了剪羊毛。而黑羊……黑羊不同,黑羊会跳墙逃跑,反正它是个很坏很坏的坏小子,从来不按什么牌理出牌。
路明非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输入回车键,果然跳出了输入框。
“Black Sheep Wall。”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确保它一个不错。
几秒钟之后,所有人的界面都变了,变成了黑屏。从上而下,一幅巨大的三维地图刷新,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地图上,巨大的青铜城被解析为一个一个的机件,那些机件正在运转,旧的道路封死,新的道路生成。
“路鸣泽”许诺的成了现实,奇迹正在发生,路明非越过墙去了,他扮演了那只捣蛋的黑羊。
所有人都猛地扭头看着路明非,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正确的结果,而地图的角落里清晰地标注,“路明非解读结果”。
那个冰雕般的女生也回过头来,路明非第一次看见她的脸,透明如冰雪。

第五幕 龙影
Gragon Shadow
这一刻闪电撕裂天际,电光中黑影狂龙般夭矫。
塞尔玛双腿一软坐倒在甲板上,她从无数的理论课中知道这个族类是存在于世界上的,却没有一次亲眼看见他们现身。
是神迹,是龙破水升天,这些狂风暴雨都是为了迎接这伟大的一刻。
海量的信息通过“蛇”涌入叶胜的大脑,就像整个太平洋的水逆涌入长江。
叶胜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超频到过热的电脑,巨大的痛楚像是要把人撕裂。信息里包含的一幅三维地图,巨大的青铜城,也许是历史上真正的“白帝城”,此刻在叶胜面前是完全透明的。
两千年前被铸造的超级机关活了过来,看似整块的青铜墙壁分裂了,数百万立方空气穿越那些裂缝逃逸,带着刺耳的风声,下方汹涌的水挤进来填补空气流失造成的空缺。蛛网般的青铜甬道旋转之后重新对接,就像是左轮手枪在射击的瞬间滚轮转动,新的弹仓被送到了枪口的位置。
每时每刻,逃离的路径都在变。叶胜要疯了,他得到了地图,但是……好比你对着一张北京地图,你发现朝阳区正缓慢地向着房山区移动,而海淀区正顺时针滑过去填补朝阳区的位置,东三环脱离了北三环,片刻之后和南二环对接了!这时候对于一个要在半小时内开车出城的司机而言,不疯才奇怪了。
身后二十米高的青铜墙壁正在缓缓地倾倒,看起来像是天穹在倾斜。亚纪用手臂勾着叶胜的脖子往前游动,叶胜已经近乎虚脱。
亚纪的脑海里一团乱糟糟,她想起他们俩入校报到的时候,叶胜还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刚从中国到美国,有两条浓重飞扬的黑眉,游泳是班里最好的,第二年就成了帆船队的领队,从芝加哥大学手里赢回了“金羊毛杯”,很受班上女生的瞩目。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嘲笑亚纪,每一次游泳专项课,当笨鸭子亚纪还在一千米热身的中途时,叶胜已经游完了一千米还顺带晒了一次紫外线,只穿着条游泳裤,裸露着肩宽臂长的上身,背对亚纪拍着自己的屁股,说些“是不是日本人腿比较短所以游不快啊”这类的欠话,又忽然露出绝望的神色说“以后我们是搭档我可不是要死在水下了吧”什么的,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青铜墙壁入水激起一波巨浪,推着亚纪和叶胜撞在对面的墙上。亚纪及时转身把叶胜护在自己的怀里,这一撞几乎让她的腰椎移位了。她咬着牙,抱紧怀里虚弱如婴儿的男人,血丝从嘴角溢出来。
什么时候保护叶胜成了一个习惯呢?分明那时候自己为了反击叶胜的嘲讽,曾经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喊“将来你要是死在水下,可别想我救你”的话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钥匙!”叶胜嘶哑地喊。
通过“蛇”的电流,这一声回荡在摩尼亚赫号的船舱中,像是负伤野狼的最后咆哮。
曼斯一愣,“对!钥匙!钥匙会有办法!”他大声喊。
沉睡中的婴儿迅速被送到前舱,被放到显示屏前的瞬间,他奇迹般睁开了眼睛,眼底流淌着一抹淡淡的光,他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在巨大的屏幕上滑动,眼睛扫过地图的角角落落。
“快点宝贝,看你的了!”曼斯紧紧盯着他的手指。
指尖贴着屏幕,慢慢地下落……下落。婴儿眼底的光芒褪去,回复到一个普通婴儿的状态,忽然间,他放声大哭起来!
曼斯的心直坠到谷底,难道……没有路了?
叶胜猛地睁开眼睛,淡金色的微光占据了他的瞳孔。“钥匙”的哭声传来,脑海里那张不断变化的地图上,忽然多出了一条清晰的红线,向下,笔直地向下,穿过墙壁间的缝隙,穿过甬道,甚至穿过坚实的青铜墙,最后从正下方脱出。
“那是出口!”叶胜明白了!
“钥匙”已经掌握了这座青铜城运行的规律,他们只要一直向下,抵达那些坚厚的墙壁时,青铜城的运转会在那里产生新的道路。这是最后的逃生之路,可是得快,若是不够快就会被封闭在没有出口的死路里,或者被慢慢合拢的缝隙压扁。
“钥匙”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恐惧。“钥匙”在催他们!
“正下方,叶胜、酒德亚纪,准备脱出!”叶胜的声音传回前舱。
“正下方?”曼斯一愣,这时他才注意到了“钥匙”的手指留在屏幕上的痕迹,笔直的一线,从正下方穿出青铜城。
“距离四十五米!”塞尔玛说,“氧气供应量还剩三分钟!”
“加上闭气潜泳的时间,以他们的速度刚好脱出!”曼斯的声音欢快得几乎要飞上天去。
叶胜解开言灵,力量恢复。他转身去握住亚纪的手,可是亚纪没有动。她打开头盔里的微光灯,以便让叶胜能看见自己的脸。她的嘴唇在动,但是叶胜听不见她的声音,两个人之间的信号线刚才也断掉了。
“来不及了,我们的氧气不够。”亚纪打开面罩说,极低的含氧量让她剧烈地咳嗽。
叶胜瞥了一眼氧气余量,可以支持三分钟,加上闭气水下活动五分钟的能力,刚好够潜泳出去。
“足够。”他也打开面罩。
“不够。”亚纪摇了摇头,眼泪慢慢地爬过了她的面颊,“我们留在这里吧,我想看着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有话想对你说很久了……我……”
“我也爱你。”叶胜很简单利索地截断了她。他做了一件可能被执行部惩罚的事,狠狠地贴在亚纪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亚纪呆住了。
他歪歪嘴,嘴角再次流露出那种有时候讨厌、有时候却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笑,亚纪想起她在游泳池里扑腾着,叶胜在落地窗的阳光里对她拍屁股。
“笨蛋,相信我,足够!”叶胜紧紧抱住修长的亚纪。
“嗨,其实腿一点也不短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拉着她猛地扎入水中。
水中隐隐地有漩涡成形,说明有缺口在正下方打开。
曼斯正在前舱里跳恰恰恰,这是曼斯·龙德施泰特罕见的失态,但船长太得意,得意于他挽狂澜于既倒的壮举,他欣赏的学生们就要回来了。
“这就是我说的大逆转!”曼斯扭动着跟塞尔玛吹牛,“就像是篮球第四节最后一秒钟出手的三分球,就像是网球第三局的全破发!”他瞥了一眼腕表,“还剩几分钟?”
他愣住了,脚下的舞步滞涩,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靠着死死抓住了舵轮才稳住。曼斯的脸变得惨无人色,他猛地推门冲了出去,站在暴风雨中,盯着起伏的江面发呆。
“船长?”塞尔玛和大副追了出来。
“脱出位置在青铜城的正下方,他们可以脱出青铜城,但是来不及浮到水面上来。”曼斯的脸在抽搐,“我们算错了……他们的氧气……是不够的!”
前舱里,“门”忽然不哭了,婴儿特有的大眼睛里,泪水涌了出来。
狂风中传来“嗡嗡”声,远处巨大的灯斑在漆黑的水面上移动,片刻之后,呼叫声出现在船头左前方的位置,“摩尼亚赫号请注意,这里是长江航道海事局,请亮灯回复,请亮灯回复”。
三副登上甲板,“船长,还要等么?”
曼斯盯着水面,沉默了几秒钟,低头看表,已经十四分钟过去了。他忽然觉得累了。
“信号灯回复,接受救援,全部撤离。”他转身想要返回船舱,这时他听见船尾发出一声闷响,下意识地掏出手电照了过去,船侧的救生艇边,浮起了一个漆黑的人头,随即是一张惨白色的脸。
“亚纪!”曼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最钟爱的学生酒德亚纪,那个总是闪烁母性光辉的日本女孩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超越了人类潜水的极限,成功生还。她正吃力地把一只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黄铜罐往救生艇上推。
“塞尔玛!塞尔玛!救人!”曼斯大吼,随即又破口大骂,“上来!别管那个罐子了!你们日本人都是偏执狂!”
亚纪没有回答他,而是用日语大喊了一声,用尽最后的力量把黄铜罐推到了救生艇上,这才抬头看了曼斯一眼。她没有试图往救生艇上爬,纤细的手勾着救生艇舷侧的绳索,隔着很远看向曼斯。
“教授,带着罐子快走!快走!”亚纪嘶哑地说,“那是叶胜……抢回来的……”
她沉下去了,来自水下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生生地扯了下去。娓娓的长发在水波里一卷,完全消失。曼斯奔到船舷边的时候,鲜红的血从水下涌起,像是一股升腾的红烟。
“亚纪!”曼斯大吼,狂暴地撕开船长服的衣扣,就想下水。
“弃锚!启动引擎!开加力!”三副也大吼,使劲拉住曼斯。
他是这里资历最老的船员,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漂在大洋上。刚才发生在亚纪身上的事非常奇怪,他似曾见过,那是鲨鱼袭击一个潜水的同伴。但显然鲨鱼不会生活在淡水里,看亚纪下沉时水上卷起的巨大漩涡,那东西大得惊人。
两根锚链同时被切断,强大的引擎无需预热,瞬间启动,巨大的加速度让三副和曼斯互相揪着一起滚倒。就在倒下之前的一瞬,三副看见船后一道锐利的水线笔直地追着他们来了。
“什么东西?”三副出了一身冷汗。
“打开声呐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曼斯拖着铜罐踏进船舱,他脸上抽搐,满脸杀气。
“速度太快,没法精确成像,长度大约十五米,看起来像条鱼!”二副大声说。
“鱼?”三副说,“什么鱼能以五十节的速度潜游?”
“是个活的东西就好,”曼斯切开一根新的雪茄点燃,狠狠地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只要是活的东西,就一定会死!”
曼斯打开舱壁上的武器柜,一支L115A3狙击步枪树立着放置在中央。这种英国造的远程狙击步枪堪称狙击步枪的皇帝,但是执行部依然不满足于它的性能,进行了弹药优化。曼斯把一枚一枚泛着冷蓝色光、弹头上雕琢古老花纹的子弹填入弹夹,每一枚子弹的底火都被涂成红色,这是高危武器特有的标志。
“我真喜欢执行部里搞武器优化的那群疯子!”曼斯把弹夹拍进枪里。
“会是龙王么?”三副问。
“是就太好了,我就是来杀他的!”曼斯闪出船舱。
氙灯把船后白沫翻涌的水面照得雪亮,白沫掩不住那道锋利的水线,似乎水下有一柄无形的刀正在切割水面。曼斯靠在舱壁上,脚踩在船边的栏杆上,整个身体像是一把撑在舱壁和栏杆之间的三角尺,这样才能在剧烈的颠簸中保持平衡。他在红外瞄准镜里看见了水下那条的“鱼”,那东西正在全速游动,体温远高过于水温,这把它彻底暴露了。
“很好,小伙子。”曼斯轻声说。
他扣动扳机,一道笔直的冷蓝色光线射入水中,那是曳光弹头在空气中摩擦升温的结果。枪声如雷鸣,巨大的后坐力能把一个壮汉掀翻。水线的推进忽然受阻,水面上卷起了漩涡。曼斯连续开枪,整整十发大口径子弹射入水中,那些冷蓝色的光线前一道还没有熄灭,后一道已经拉出,同时几道冷光在漆黑的空气里滞留的时候,带着肃杀之美。曼斯看着它在水中左右迂回,似乎想要回避,摘下雪茄嘶哑地笑了起来。
“塞尔玛,更多的子弹!”他大吼。
他要看着这东西的尸体从水里浮上来,让他看清楚,看是什么东西敢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夺走他的学生。
塞尔玛带着新填满的弹夹冲出船舱,正看见海事局的直升机在半空中盘旋。显然他们也注意到摩尼亚赫号被什么东西追逐,于是把探照灯的光斑打在那东西带起的漩涡上。漩涡中央涌起大量气泡,不可思议的巨大黑影忽然闪现,一瞬间塞尔玛怀疑自己看到了觉,黑影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突破水面,直升上天。这一刻闪电撕裂天际,电光中黑影狂龙般夭矫。塞尔玛双腿一软坐倒在甲板上,她从无数的理论课中知道这个族类是存在于世界上的,却没有一次亲眼看见他们现身。那是神迹,是龙破水升天,这些狂风暴雨都是为了迎接这伟大的一刻。
曼斯劈手抓过弹夹,填进枪里对空射击。一瞬间那东西升到了直升飞机的高度,它力竭了,但是长尾一卷,卷住了那架重型直升机的起落架。它不可谓不大,但是对于这种能够装载十五吨货物的重型直升机来说,还不算夸张。曼斯的子弹打在它的身体上,溅起点点火花。
那东西在起落架上借力,再次跃起,又是一道闪电横过天空,电光里它如长龙般的身体舒展开,微微一顿以后,像是一条长鞭般扭动,狠狠地抽打在直升飞机的旋翼上。钢铁的碎片四散飞溅,直升飞机失去了平衡,盘旋着载向水面,几个黑色的人影打开舱门就跳水,直升飞机和水面剧烈地碰撞,溅起的水花足有近五十米的高度,十几秒之后,烈焰直冲夜空,直升飞机在水下爆炸了。
“它……它干掉了一架重型直升机?它怎么能从水中跃起二十米?”塞尔玛傻了。
“应该尊称为‘他’,是只智慧生物。”曼斯说,“这样下去我们是它的下一道菜。”
可怖的水线再次从水底浮起,直追着摩尼亚赫号而来。
“我们好吃么……它这么追我们。”塞尔玛问。
“它真正在乎的……大概是那个铜罐。”曼斯对前舱大喊,“还有什么武器?”
“只有十枚微型水下炸弹。我们现在是拖船,为了避免检查时有麻烦,武器都卸掉了。”大副以吼声回应,他正在掌舵,加力全开的引擎让摩尼亚赫号像只发狂的剑鱼似的,大副额头上沁出层层热汗,他全部精力都在那些复杂的仪表板上。
“因为没想到是遭遇战啊!水下炸弹准备释放!”曼斯高喊。
舵轮在大副手中飞快地转动,摩尼亚赫号溅起近乎十米高的浪花,以大角度的折线在水面上拉出一个“Z”字形。同时二副开启水下舱门,十枚水下炸弹被连续释放出去,因为“Z”字形航线的缘故,它们组成了三排,前排三枚,中间四枚,后排三枚。微型引擎启动,炸弹们悬浮在水下五至十米,从声呐监视器上看去,它们就像一个捕兽的陷阱那样等待着那东西。
“漂亮!”二副说。
炸弹的位置完美,这东西要么减速绕开,给摩尼亚赫号留点逃走的时间,要么就得跟炸弹亲密接触。炸弹虽然微型,毕竟是装备部那帮疯子的产品,他们设计这些炸弹的时候非常希望一颗就把洛杉矶级的航空母舰装甲炸穿。
曼斯把二副挤开,趴在操作台上,声呐显示屏上那些闪亮的光点和那个外形有点像鱼的庞然大物越来越近。
“极度接近,五十米!”二副高喊,“那东西直冲过来了,没有减速!”
“好!炸死他!”曼斯说。
对方的巡游速度接近摩尼亚赫号,也是五十节,五十米的距离只需要两三秒钟就没了,仅仅是一个急刹车的距离。但是谁能在水中仅用五十米刹住车?
“它……它停下了!”二副的脸色煞白。
他们都竖起耳朵等待如惊雷的爆破声,可声呐显示那庞然大物生生地停在水下炸弹的封锁线前。这不像是刹车,没有什么滑行,而是“嗖”地就完全静止了,速度变成了零。这种灵活即使海豚也做不到。
“直接引爆?”二副抬头看着曼斯。
“会有效么?”
“会不会有效你们都先看看屏幕……”一名实习生小心翼翼地说。
屏幕上原来的十个光点已经消失了五个,而那个庞然大物正围绕着剩下的几个光点游动,像是一条小鲸鱼好奇地和一小群海蜇嬉戏。二副完全懵了,抬头看另一块监视屏,上面显示五枚水下炸弹的信号已经消失了。
最后一个光点也消失了,在二副来得及去引爆炸弹之前。
曼斯抬起头来,“我猜……你的炸弹被吃掉了。”
“吃……掉了?”二副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会好吃么?”他忽然问了一句无厘头的。
“船长……”塞尔玛的声音颤抖,手指船尾。
曼斯顺着塞尔玛的手指看过去,追赶他们的不再是一条细细的水线了,一根漆黑的背脊浮上了水面,隐隐约约看得出那根脊椎每一块都像是礁石般嶙峋,长尾高速地摆动,却没有带起任何水花,一张巨口半沉在水下,露在水面上的是狰狞的上颚,看得见两根枯黄色勾齿。
“果真……是脊椎动物。”曼斯低声说。
“爬行类当然是脊椎动物。”塞尔玛一愣。
“关于龙的很多理论都是推测,没人确定他们就是爬行类。也许所谓的龙,只是人心里的阴影。”曼斯说。
“船长!炸弹又有信号了!”二副惊喜地狂呼,像是一个悲伤的父亲忽然找到了他失踪的孩子们。
曼斯一愣,意识到了什么,“快,引爆!”
“奇怪,它们……不是被吃掉了么?”二副茫然。
“可还没被消化!那东西的身体能隔绝电磁波,可现在他要浮到水面上张了嘴!你的炸弹们在他的胃里叫爸爸呢!”曼斯拍下起爆按钮。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背后一公里处传来,声震让整艘摩尼亚赫号都战抖起来。十枚水下炸弹同时爆炸的瞬间,一道树立的火柱,直插入水中,有如一柄由火焰构成的剑被神从云端里投掷下来。瞬间之后,火焰爆裂开来,混在炸药中的尖利金属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有些直接击中了摩尼亚赫号的船尾。
“成功了!”塞尔玛高喊着挥舞手臂,她看见那根漆黑的背脊在爆炸瞬间被扭曲。只要那还是个生物,就绝不可能活下来。
摩尼亚赫号的船身在水面上近乎90度转向,艰难地停下,过热的引擎在船底蒸发出大量的水汽。人们钻出船舱,站在暴风雨里,看着一公里外瞬间沸腾的水面,水面上巨大的漩涡旋转,把大量的泡沫都吸往水底深处。曼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想象那根没有被完全毁灭的粗大脊椎缓缓地沉落在水底的河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要是能捕获个活体多好。”三副叹息。
“十五米长、五十吨重的活体,你准备怎么运回卡塞尔学院?”曼斯问。
“那是龙王诺顿?”塞尔玛问。
“应该不是,龙王的智商不会低到把炸弹吃了。”曼斯说,“一会儿可以过去看能不能取到肌体的碎片,回去做个研究。塞尔玛你这次表现得不错,实习课我给你满分,你会是卡塞尔学院历史上少见的实习课满分。”
塞尔玛点点头,“谢谢,虽然我现在宁愿用它交换叶胜和亚纪回来。”
曼斯抓住塞尔玛的肩膀用力捏了一把,他也只能这么鼓励一下塞尔玛了。他被扯了一个趔趄,愣住了,塞尔玛脱离了他的掌心,往后飞出,坠向水中,仿佛黑暗里有一只魔鬼的巨手抓着她的背心。塞尔玛直沉下去,灯光在最后一瞬照了过来,曼斯看见塞尔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水从她嘴里直灌进去。她消失了,水面上只剩下漆黑细长的蛇一样的东西一卷。
一根长尾!本来应该已经炸成碎片的尾椎骨!
曼斯拾起地下的狙击枪,把整整一个弹夹打进水里,片刻之后,红黑色的血浮起在水面上。
曼斯惊呆了。他忽然想起水下不仅仅是那怪物,还有塞尔玛。他不知道那血迹是塞尔玛的或者龙的,但是这样密集的射击,塞尔玛如果还活着也很难幸免。他丢下狙击枪,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舱壁上。
诡异的笑声像是从惊涛骇浪里浮起,回荡在摩尼亚赫号的周围,非常低沉,却又带着非常轻佻的欢快。
“你们都听见了么?”三副的声音战抖。
“你没有听错……是龙在笑,他在……嘲笑我们。”曼斯低声说。
船舱里响起急促的蜂鸣声,二副一愣,那是火控雷达再一次捕获了炸弹的信号,刚才引爆时有一枚哑弹。这时距离摩尼亚赫号不远的水面上,一条黑色的背脊缓缓地浮起。那东西缓缓地长大了嘴,所有人都能看见它密集的牙床一直延伸到接近喉咙,深处是一枚闪着红光的水下炸弹。
“还要引爆么?”二副问。
“它在等你引爆呢。”曼斯说,“你记得爆炸瞬间出现了一条冲向上方的火柱么?是那个东西把嘴张开对着上方,爆炸产生的大量热气流从它的嘴里喷出,释放了压力,就像龙炎一样。它现在把嘴对着我们,你引爆,热气流会对着我们涌来。”
“他的消化道是铁做的?”二副不敢相信。
“我判断错了。”曼斯低声说,“他的智商一点也不低,他吞掉炸弹,是因为他知道那些炸弹对他没用。他攻击直升飞机,大概是他不喜欢灯光骚扰它。躲避我的子弹也是不喜欢被骚扰而已,伤不到他。他在和我们这帮走投无路的猎物玩游戏……发动引擎!”
“引擎已经过热,没法坚持多久了。”轮机长说。
“不需要跑多远,灯光往船头方向照一下,看看那是什么。”曼斯说。
大副回头看了一眼,愣住了。黑暗中他们只顾着驾船奔逃,声呐扫描的方向始终对着背后的追踪者,却没有意识到前方连山一样的黑影。
三峡大坝。
他们距离这座耗资数百亿的巨型人工建筑只剩下几公里的距离,巍峨的堤坝矗立在漆黑的水上,像是一个巨人躺下沉睡。
无路可逃了。
“返回船舱,发动引擎,笔直向前。”曼斯说。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我是船长,在这里我说了算。”曼斯说,“发动引擎,最大功率,前进!”
过热的引擎再一次咆哮起来,船尾猛地卷起水浪,摩尼亚赫号仰首挺进。曼斯独自站在船尾,看着远处洄游的庞然大物,雨水沿着他脸上的皱纹飞快地下流。
“来吧!”他低声说。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那东西也在等这一刻,猎物开始奔逃时,最后的追猎才开始。他忽然沉入水下,犀利的水线再现,现在没有什么能干扰他了,他以前所未有的高速逼近。
“通航禁止!通航禁止!靠近船只立即减速!”大坝上方传来船闸管理人员的呼叫。
摩尼亚赫号的行径无异于自杀,在暴风雨中船闸全都封闭了。三峡航道落差太大,是五层船闸,每层船闸之间的水位落差有二十米,即便管理人员立刻开始蓄水也没法让下一层船闸的水位升高二十米,此刻如果打开人字门,结果只能是泄洪,巨量的水流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泄入下一层船闸,形成壮观而致命的激流,把这艘拖船拖入其中,沿着泄洪的瀑布摔下去撞得粉碎。如果不打开人字门,以这艘船的高速,撞上去一样会粉碎。这些巨门每一扇都用了两千吨钢铁铸造。
“继续前进!”曼斯的吼叫从船尾传来。
大副脸色铁青,双手稳稳地握着舵轮。二副的手按在引爆炸弹的红色按钮上,那东西把嘴合上了,信号再次消失。
三副抱着“钥匙”出现在前舱,“钥匙”睁大了眼睛,直视前方夜色里越来越近的人字门。他伸出了稚嫩的手,凭空指向前方,幼小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睛里流动着淡金色。巨大的力量从他的手上汹涌而出,每个人都感觉到了。
人字门轰然中开!“钥匙”的言灵强行打开了通道,他能命令的不仅仅是活灵,也包括三峡航道的安全系统。
巨量的水泄入下层船闸,激流立刻把摩尼亚赫号拉了进去,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七十节航速。他们向着死亡加速前进,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二十米高的瀑布。紊乱的湍流中,摩尼亚赫号已经无法保持航向了,整条船在湍流中时而横过来,时而箭一样向前直蹿。那东西觉察到危险了,降低了速度。
曼斯开了手中古老的锡瓶。这个锡瓶在埃及的一处墓葬中沉睡了几千年,卡塞尔学院花费了重金从一场拍卖会中获得它。卖家并不明白这东西真正的价值,但是卡塞尔学院的人知道,他们把整个锡瓶漆成代表“高危”的红色,珍而重之地保存在“冰窖”里。曼斯把锡瓶里的液体倾倒在身边的铜罐上,铜罐被他用一根缆绳和自己捆在了一起。
剧烈的腐蚀效果瞬间出现,灰色的液体遇到铜罐,像是浓酸般不停地冒泡,液体沿着铜罐表面的花纹爬行,像是一条条灰色的小蛇,疯狂地寻找空隙要钻进去。铜罐即将被打开。
水中的龙族发出刺耳的尖啸。曼斯正在做的事情无疑令他狂怒。他放弃了和湍流对抗,背脊弯成弓形扎入水中,向着摩尼亚赫号扑进。
“所有人系紧安全带!”大副吼叫。
“前进!”大副把加速器推到顶。
摩尼亚赫号随着湍流“飞出”一级船闸,通过了人字门,短暂地滞空。大副听见轮机在空转中熄火了,他按照曼斯的命令,做了一切能做的事。他并不想为屠龙而死,不过真的有这样一天,他也做好了准备。他闭上了眼睛。
“嘟嘟嘟”的蜂鸣,是最后那枚炸弹的信号,二副拍下了引爆擎!
曼斯的瞳孔倒映着可怕的景象,一张巨口张开急速逼近,两根枯黄色的、弯刀般的利齿足长一米,排牙密如荆棘!他的半截身体还在船闸内,就急切地探出头来,漆黑修长的身躯半隐在黑夜里,密密麻麻的鳞片闪着微光。
剧烈的爆炸来自那东西的体内,喷涌的火焰如同一柄超大号的焊枪。
一连串的爆音从曼斯的嘴里吐出。
言灵·无尘之地。
他在领域内下达命令,巨大的气压由内而外,无论是炸弹碎片还是高温火焰都被逼退。转瞬间,曼斯周围出现了一道球形罩壁,把爆炸的冲击隔离,罩壁之外,灼热的风把钢铁都软化了。那东西被冲击波震退,半身不受控制地回缩,蜷曲成团。
三副的怀里,“钥匙”猛地抓紧了小手!
人字门引擎即刻发动,重达两千吨的钢铁巨门轰然合拢。长达15米的巨大身躯被拦腰截住,凄厉的狂笑从湍流中刺出,像是柄利剑。曼斯捂上了耳朵,他从未听过到这样的笑声,说是笑,又像是濒死的痛苦哀嚎。
曼斯不知道到底是那东西临死时的大无畏精神在起作用,或者他根本就只能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不过他不在乎了,他已经杀了这家伙,这是他对学生们的祭奠。
“再见,诺顿殿下。”曼斯血丝爆射的瞳孔里,闪过寒冷的讽刺。
摩尼亚赫号随着激流直坠下去,坠向二级船闸的水面,曼斯无声地笑了。
卡塞尔学院图书馆,控制室,一片死寂。
摩尼亚赫号的信号中断,屏幕上一片漆黑。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施耐德教授搓着手来回走动,这样的等待让人坐立不安。
大概只有路明非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因为他正在鏖战。EVA提议说要打一局星际。他也知道这时候如果被人发现他在打星际着实是个可耻的事儿,不过看起来EVA觉得时间很难熬,这个虚拟少女在屏幕这头到那头不断地踱步、蹦跳、挠头,以及无聊地在地面上画圈圈,这是她提议“不如来一局一对一吧”……路明非觉得是男人就不能拒绝。
好久没玩了,还好手没生,路明非鼠标在手天下我有。他还是虫族,完美的开局探路、小狗骚扰、出刺蛇、升级一攻一防、开分基地,行云流水。
EVA的风格和诺诺完全不同,不是一个劲爆的快攻流,她选用神族,上来就在基地外安置了光子炮,一队升级的狂热者守在炮阵中。路明非的刺蛇群没有贸然冲锋,他意识到EVA必然在搞鬼,她是个电脑的虚拟人格,那么偷看地图丝毫没有难度。在和诺诺搭配时,她已经用了这一招。
“你又看了我地图吧?”路明非输入。
“看了,不过我可只有一片水晶矿一个气矿,你已经开了六个分基地了,一共十二个主基地,一瞬间能出三队刺蛇。”EVA说,“把攻防升满吧,那时候我们的游戏就开始。”
“什么?”
“我强攻你啊,看你能挺几波。”EVA说。
“看不出你长的是个美少女却是强攻一派!你不会作弊加人口吧?”路明非忽然有点期待,跟什么电脑打能那么过瘾啊,她还陪你聊天。
“不会,满人口两百,公平的。”EVA说,“开始!”
话音落下,路明非就看见海潮一样的狂热者从EVA的阵地中涌出!
“是男人就挺过十波啊!”EVA说。
“是小姑娘就不要逃!”路明非很开心这种新玩法。
接下来他遭遇了一生里最累的拉锯战,对于EVA这样一台电脑而言,她根本就不需要担心指挥,每个单位都是单独行动包抄迂回。路明非仗着满人口刺蛇和遍地炮塔强硬抵抗,他的矿和气都被EVA加到了无限,满屏幕大约二十个基地疯狂地涌出刺蛇,汇集在中央战场上。这种万用兵种打空打地都好用,快死了还能孵化潜伏者。EVA的每一波兵种都不同,狂热者、龙骑、侦察机、海盗船、成群的金甲虫……仗着虫族无与伦比的暴兵速度,路明非连扛了九波,最后一波清掉三队航空母舰时,他只剩下半队受伤的刺蛇了。
“再来啊,我准备好了。”路明非补满了人口,蝎子和皇后也都补满了能量。
“第十波。”EVA说。
航母?龙骑?还是成群的光明圣堂?路明非期待的时候,屏幕忽然黑掉了,只有隐约的暗纹飘过。他按按回车键,居然还能激活对话。
“EVA你死机了?”路明非输入。
“没有,游戏在继续,我把镜头拉远一点给你看?”
“镜头?什么镜头?”
他忽然看清了屏幕上的敌人,EVA说得对,只有“拉远了镜头”,这敌人才能被看见。最后一波,EVA只有一个单位,一条黑龙,大得可以遮蔽一切,正张开双翼缓缓地滑过,它吐出烈焰,所到之处,全部刺蛇化为血浆。屏幕刚才不是黑了,而是因为这条龙比屏幕显示面积还要大出很多倍,路明非看到的暗纹是它的鳞片。
“好大只!”路明非喊出声来。
“黑龙之王尼德霍格,它名字的意思是‘绝望’。”EVA说,“你输了,下次再一起玩咯,路明非。”
屏幕一闪,切换回毫无吸引力的工作界面。
“大只?”施耐德教授皱眉,“什么大只?”
路明非猛地站起,“‘大只’在中文俚语中是安静的意思……我是说,好安静啊!”
施耐德教授微微点头,路明非说的是他们每个人心里的话,确实,太安静了,漆黑的屏幕,沉默的扩音器,就像……死了一样。他有种隐约的、不祥的预感,却不能对任何人说,似乎这话只要出口,就会变成真的。
“是很大只啊!曼斯……你到底怎么样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屏幕忽然亮了,一张安详的老人面孔出现。银白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把他的皮肤变做了开裂的古树或者风化的岩石,但是线条依旧坚硬,银灰色的眸子中跳荡着光。笔挺的黑色西装裹在他依旧挺拔的身躯上,胸袋里插着一支鲜红的玫瑰花。
一时间路明非说不清老人的年纪,从皮肤和面容看,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可坐姿像一头年轻的狮子。
“太帅了!”路明非感叹,“真是极品老头!”
全体霍然起立。
“昂热校长。”施耐德教授说。
“摩尼亚赫号已经平安落在三峡水库的二级船闸。我们获得了重要的资料,感谢诸位的努力,我宣布解散。”校长淡淡地说。
控制室里沸腾了,所有人都高举手臂欢呼起来,教授们激动地互相拥抱,学生们在空中击掌。但是明显的,学生们分做两派,一群绕着恺撒,一群围绕着楚子航,奇兰在这个关键时刻匆匆地跑去洗手间了。剩下路明非一个,距离所有人都挺远,不知该投奔哪一拨人。
这时他看见诺诺独自靠在墙上嚼着口香糖,望着窗外发呆。
路明非忽然欣喜起来,觉得这世上还有诺诺和他是一拨的。
“嘿!路明非!你是最棒的!”奇兰回来了,居然捧着一束花,上来使劲地和路明非握手,而后大力拥抱他。
控制室里静了一会儿,教授们鼓起掌来。狮心会和学生会的精英们各自看着会长,恺撒和楚子航也鼓起掌来。于是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一瞬间路明非被人群包围,他们遮挡了路明非看诺诺的视线,纷纷和路明非握手。路明非第一次感觉被尊敬时,看见诺诺在人群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吹着泡泡。泡泡越来越大,最后炸掉了。
“解散!”施耐德教授宣布。
学生们离开控制室,都向屏幕上的校长挥手致意,显然校长在这里是个偶像派人物。校长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路明非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校长在背后说:“谢谢,路明非。”
路明非诧异地回过头,校长在屏幕上扬起一叠白纸,“恭喜你,你已经通过3E考试,分数是十年来最高的,你保住了自己‘S’级的地位,我将特别授予你校长奖学金”。
教授们学生们彼此传递着惊诧的眼神,相隔几十年之后,又一个“真正的”“S”级学生出现在卡塞尔学院,这个外表衰到家的男生不但用分数,还用那超乎寻常的能力为自己的阶级做了注解。
无与伦比的“S”级。
“泡泡别吹炸咯!”诺诺和路明非擦肩而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出门去了。
激动的古德里安教授上来和他大力握手,“校长奖学金!这是学院最大的殊荣啊!明非,我对你一直有信心!”
路明非有点茫然,刚才诺诺拍他的时候,他没看懂诺诺的表情,总之绝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表情,透着股子冷淡。“S”级得罪诺诺了?
学生们走出图书馆时,教堂的钟敲响了。
路明非觉得很奇怪,他来这所学院也有几天了,教堂的钟从未响过哪怕一下。可此刻钟一再地摇摆,低沉的钟声久久不息,就像是一个执拗的老头儿。
所有人都站住了,仰起头看着钟楼的方向,大群的白鸽从那里涌出,在空中鸣叫着盘旋,也不知有几百几千羽。最后草坪上的天空都被鸽子的白羽覆盖了,恺撒对着天空伸出了手,一羽鸽子落在他的手指上。跟着所有的鸽子都落在草坪上,并不觅食,只是咕咕地叫着,这声音显得有些哀凉。
刚才还笑逐颜开的学生们一个个都沉默了,恺撒从校服口袋里抽出白色的饰巾,扎在草坪边的围栏上。其他学生也照样做了,围栏如同树木盛开了白花。
路明非茫然中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说,“有人离开我们了”。
他转头看见楚子航那双淡金色的瞳孔,狮心会会长居然主动和他搭话。
“每一次有人离开我们,教堂都会飞出鸽子来,这是哀悼。”楚子航看着草坪,轻声说。
明明自己是“S”级,楚子航是“A”级,可是跟这样的学生领袖说话,路明非只觉得自己是个小弟,要使劲点头。
楚子航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淡淡地微笑,“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解出那份地图,离开我们的人会更多”。
路明非从未想到楚子航也会笑。无论何时,楚子航总是一张无表情的脸,即便被路明非一枪轰趴下的时候。他的没表情和恺撒的冷漠还不同,恺撒是骄傲,楚子航是对一切的漠不关心。但现在他微笑着,温和得像个兄长。
“你弟弟还好么?”楚子航问。
“他……挺好的,”路明非说,“他很崇拜你的。”
楚子航还是笑笑,很礼貌,却并不是欢喜。
“你不怕和我对视,对吧?”楚子航又说。
“不怕啊。”
“挺好的,其实我能看到的眼睛不多,别人都不喜欢我和他们对视。”
路明非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楚子航总低垂着眼帘漠无表情,因为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会让别人不由自主地恐惧,他在避开别人的视线。此刻黄金瞳对着路明非完全打开了,透着一股妖异的美。
“这是我的正式邀请,请加入狮心会。”楚子航说,“你会成为我之后的下一任会长,我保证。”
“为什么?”路明非愣住了。
封官许愿?这也太快了吧?还没投奔国军就给封个少将司令?啊不,根本就是封了下一任委员长嘛!
“因为能接替我的人,必须是能和我当对手的人。”楚子航说。
路明非低头抓着后脖。这是他今天收到的第二份邀请,在图书馆里,奇兰已经表示了作为新生联谊会的代主席,他终于找到了真正适合的主席人选路明非,唬得路明非使劲摆手。
其实,新生联谊会的主席让个贤倒还说得过去,他路明非虽然没有本事,但是可依靠他的“S”级混饭。但狮心会的会长……这玩笑大了吧?狮心会是卡塞尔学院最老的社团,狮心会领袖的地位是恺撒觊觎很久的东西。只是因为前任狮心会领袖不喜欢恺撒的骄傲,所以恺撒才投身学生会。恺撒都得不到的东西,他路明非何德何能啊?
他很想诚恳地说句烂话,说皇上您恩重了微臣愧不敢当这皇帝之位是不好轻易禅让的!但他这句烂话没敢出口。楚子航直视他的双眼,表情淡然却认真,像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君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恺撒也会期待你加入学生会的,如果你选择学生会,那样也很好。”楚子航淡淡地说,“你这样的人,无论作为朋友还是对手存在,我都会开心。”
他垂下眼帘,拍拍路明非的肩膀,转身离开。
路明非在原地傻站了好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浑身都是冷汗。什么叫做“无论作为朋友还是对手存在我都会开心”?这是威胁吧?是赤裸裸的威胁吧?威胁能用这么淡定的语气说出来么?好像女生眯眯眼笑着说“我不能爱你我就宁愿杀了你哦”!
三峡水库,黑色的直升飞机悬停在船闸上方,起伏的水面上,摩尼亚赫号翻过来露出船腹。落水时它倾翻了,吃水线以上的部分都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直升飞机放下了悬梯,一个修长的黑影扶着悬梯降下。他背对灯光,举着一柄黑伞挡雨。
曼斯勉强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影子,叼着湿水的雪茄艰难地笑笑:“校长。”
他怀里的婴儿号啕大哭,除此之外只有永无休止的暴风雨,再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他最亲密的伙伴们漂浮在冰冷的江水中,年轻的实习生塞尔玛还没来得及拿到她应得的满分。落水的瞬间,三副蜷曲身体把“钥匙”抱在怀中,用身体挡住了冲击,他自己折断了脊椎。
昂热校长走到曼斯身边蹲下,摸出打火机为他点燃嘴里的雪茄,而后检查他腰间的伤口,一根枯黄色的牙齿刺穿了那里。剧烈的爆炸中,一截长牙崩断飞了出来,“无尘之地”未能挡住。
“要是往上面再偏一点,我就撑不到你来了。”曼斯深深吸着雪茄。
昂热校长按住曼斯的伤口,“不要说话,医生立刻就下来”。
校长已经很老了,但他的手依然温暖有力。曼斯觉得生命略微回流到自己的身体里,咧嘴笑笑:“医生没有用,让我做完最后的汇报,像电影里英雄人物那样。”
“是,医生没用了,龙牙里有剧毒,毒素正在侵蚀你的神经系统,你没救了。”校长点了点头,“那立刻开始吧。”
曼斯把婴儿递给校长。另一只手中,他始终死死攥住了一根索子,昏迷中也没有松开,他把索子也递给校长。校长拉着索子把沉水中的铜罐提了起来,抚摸着表面上那些细密的纹路,低声念诵。
“我想我杀死了龙王诺顿。这个铜罐是叶胜和酒德亚纪从青铜地宫里带出来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诺顿很想夺回它,它应该很有研究意义;应该在水库上游搜索那条龙的骨骸,也许还来得及提取DNA;其他的没有什么了,我知道我有一份可以把我遗体空运回德国的保险……”曼斯坚持着说到最后,体力已经跟不上了。
“不是龙王诺顿,只是一名龙侍,守护龙王灵魂的武士。”校长说,“这个铜罐是骨殖瓶,或者说‘卵’,上面的文字是:‘以我的骨血献予伟大的陛下尼德霍格,他是至尊、至力、至德的存在,以命运统治整个世界。’这里面的就是诺顿!”
“是他隐藏在公孙述背后?”曼斯问。
“我们研究过后会知道的,等我们得到答案,要不要刻在你的墓碑上?”校长问。
“不用了吧,刻我妻子的名字就可以了,”曼斯说,“不要把‘夔门行动组’全军覆没的消息告诉学生们,对于他们来说,这种事还很遥远。犯不着他们为我们悲伤,他们应该还觉得屠龙是个有趣而热血的事,值得他们奋斗一生。”
曼斯轻声说,“这样多好。”
“我没有说,他们只知道叶胜和亚纪离开了我们,我表现得很平静。”校长说,“只是不知道回到校园以后怎么圆这个谎,谁给你代课啊?你这学期还有课呢。”
“施耐德吧,他很想继续当教授。”曼斯从鼻孔里喷出一口烟,“就说我们去执行新的任务了吧,反正世界很大,龙族遗迹到处都有,永远都能说他们忙于新的探险。过些年,这件事公布不公布也就无所谓了。”
“好,就按照你说的。”
“再见,代我问诺诺好,她是该换个导师了。”雪茄落入水中,曼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校长抽出胸口那朵即将盛开的玫瑰,放在曼斯的胸口,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站了起来。四面八方涌来灯光,探照灯照在校长身上,军警的车包围了江堤两岸。这个老人默默地起身拍了拍婴儿的脸蛋,把他的小脑袋纳入自己怀里,将黑伞遮在自己头上。
“真大只啊!”曼施坦因教授轻声说。他在图书馆二楼,看着楼下的学生渐渐散去,只剩下围栏上扎满的白色饰巾。
“大只?”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
“中文方言,是寂静的意思。”曼施坦因摘下眼镜,深有感触,“新学期,有人离开我们了,新生们还没有成长起来,我们又已经老了。让人不由地觉得很大只。”
“是啊,很大只。”古德里安也很感慨,“有件事我很好奇,在你知道路明非的3E考试成绩前你就对他不再怀疑了,我听说你还在网上下注他一定能通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不会瞒你的,我们不是同一个精神病院出来的好朋友么?”曼施坦因耸耸肩。
“这说法有点奇怪……”
“本来就是事实啊。我打消了对路明非的怀疑。”曼施坦因指了指远处的钟楼,“因为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说路明非无需怀疑,是最优秀的龙血后裔。”
“守夜人会这么说?”古德里安惊叹。
“对,但是没有任何解释。”
古德里安眺望着那间从不开放的钟楼,“我总是很难把守夜人联想成你父亲,你长得看起来就不像该有父亲的样子。”
“他让我和我母亲的生活过得很糟糕,让我压根没有童年,我对他说不上有什么亲情……不过要说屠龙者,他大概是世上唯一的能和校长相比的人吧!”曼施坦因说,“有些事我还是相信他的,至少……托他的福气,我在博彩会赢了一大票!”
路明非躺在床上,听着上铺传来翻动纸张的哗哗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喂!废柴兄。”路明非说。
“我很忙,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就闭嘴。”芬格尔难得地严肃。
“不就是看书么,说说话行不行?说话会死啊?”路明非说。
“看书算什么重要的事?”上铺继续哗哗地响。
路明非探头往上铺张了一眼,“喂!你能更发指一些么?”
上铺堆满美钞,芬格尔正在一叠叠地数钱,带着满脸高老头式的笑容。每数一叠就从他号称最钟爱的哲学书上撕下一根纸条扎起来。
“光明正大,我赢的,不是抢银行。”芬格尔说,“我就知道你有天赋,是个好运小王子!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如果不是曼施坦因跟庄,我还能赢的更多。”
“好运小王子这个称呼真恶心到爆啊!喂,我有点事情没搞清楚,有空解释一下么?”路明非说。
“如果有份奶油浓汤的话,卡塞尔学院黄页会为你提供最全面的答疑服务,”芬格尔拍拍胸脯,“就是我了。”
“强盗!”路明非抓起电话,“两份酥皮奶油浓汤!我还要大块儿的奶酪蛋糕!”
芬格尔拍拍巴掌。
“真的有人……死了?”路明非问。
“其实死亡名单已经公布了,执行部,叶胜,酒德亚纪。”芬格尔说,“你可以去看留言板。”
路明非沉默了,他还记得酒德亚纪微笑着纠正他的发音说,“おはよう”。人怎么忽然就死了?
“别太担心。执行部未必就那么危险,多数时候他们就像一群考古队员,满世界飞,探索龙族遗迹。过去十年里,好像只有几次盗墓的时候墓道塌方死了人。这一次是特殊情况。”芬格尔说,“青铜城的话,是龙王诺顿的墓地,龙墓确实是很危险的。有个传说,凡是进入龙墓的,一队人得牺牲至少一个,这是祭品。不过进入龙墓的任务都是保密的,没人知道全部,所以只是传说。”
“你担心过会死么?”路明非问。
芬格尔想了想,“你担心汉堡里吃出毛毛虫么?”
“废话!”
“那我当然也担心会死,这是每个人的正常反应好不好?”芬格尔耸耸肩,“其实每个人来卡塞尔学院都有自己的理由,各不相同,不过归根到底,在这个学院里的很多人都厌弃自己的龙族血统吧。”
“厌弃龙族血统?怎么会?你们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拉风!”
“你知道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为什么是一对死党么?因为他们毕业自同一个精神病院。”芬格尔挑挑眉毛。
“慢!”路明非一愣,“什么……精神病院?”
“混血种的思维和普通人不一样,很难融入普通人群。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就是因为小时候就表现超常,所以被看作精神病,在医院里一直关到十五岁。所以卡塞尔学院才把自己称为另一种选择。选择了卡塞尔学院,你不得不和平常的生活说再见,在这里你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屠龙。因为龙族最痛恨的恰恰也是龙族混血种,我们具有龙族的能力,内心却是人类。我们是群生活在夹缝里的人,两边不讨好。”
“对!”路明非若有所思,“你们确实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说得有道理……如果我爹妈也是学院的人,他们也都该长着龙尾巴。”路明非倒也赞同。
芬格尔对于这个师弟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已经习惯了,他自己的也不薄,“再比如楚子航,学院里的人都说他极度闷骚,他一直隐忍着不暴露自己和普通人的区别,从高中起就在整个网络搜索关于龙的信息,他是这些年来主动联系卡塞尔学院的几个人之一,开始他们都不相信会有龙血纯度那么高的混血种。所以想必这家伙小时候过得无比压抑,现在他找到了组织,当然要奋勇屠龙!”
“恺撒呢?他一点也不闷骚,是个明骚。”
“恺撒例外。他的全名是恺撒·加图索,加图索家族是意大利著名的贵族家族,出过七八个公爵,可惜没有一个人成功地登上意大利皇位。加图索家族一直觉得他们家应该出一个皇帝,后来他们发现幼年的恺撒就具备强大的领袖气质和数学、格斗的天分,他的思维逻辑和普通孩子的区别很大,加图索家族的长辈们无限欣慰。”芬格尔说,“恺撒那么明骚,是因为家族长辈太喜欢他了。”
“真狗屎运,就没人觉得他那么牛皮哄哄的也是种神经病?”路明非对恺撒没好感。
“皇帝啊,他是家族期待成为皇帝的人,皇帝这东西必然跟一般人不一样。一样才奇怪了。”
“还皇帝?什么时代了?”
“加图索家很遗憾啊!等了几百年出了一个能当意大利皇帝的主儿,结果好么,民主了,没皇帝了。只好把目标降低为意大利总理。恺撒从伊顿公学毕业,名校争着录取他,他在剑桥和卡塞尔学院里选择了卡塞尔学院。他不是来找安慰的,是他觉得这里更有挑战一些,适合他这种强到变态的人。他入学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可以挑战我,但我已经准备好了嘲笑你们!’”
路明非捂脸,“我入学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如果从你登上火车的那一刻算起,我记得你是说……妈诶,真豪华!”
“看不出你这莲蓬一样的脑袋好记性!”路明非想了想,“那师姐呢?”
“师姐?叫得真亲!可惜我这本黄页没收录你觊觎的、恺撒的、女朋友的往事。她好像有个很富有的老爹,但是她总对人说自己没有家人,她有个弟弟,也是龙族血统,一直都长不大,名叫Gates,外号‘钥匙’,跟他的名字恰好相反。那小家伙的血可以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芬格尔露出期待的神色,“我经常想如果我将来穷到要去抢银行我就找他帮忙。”
“我看过她开法拉利跑车!”
“我还见过她开兰博基尼。不过很奇怪,她还跟着古德里安做校园兼职,按说她根本不需要自己赚钱的。总之接近她要小心。”
“为什么?”路明非一愣。
“你知道她外号叫什么么?‘红发诺诺’,或者‘红发巫女’。”芬格尔露出诡秘的神色,“她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又很发疯。如果你试着用你追女生三个月不能被拒绝的特权,她有可能同意哦!”
“会被恺撒打爆吧?”
“想当年特洛伊二公子帕里斯兄冒着被阿伽门农和阿基里斯联手打爆的风险抢了海伦姐回宫,你怕什么?”芬格尔豪迈,“何况恺撒是英雄好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
“呸!”路明非忽然想了起来,“对了,今天楚子航找我说话了!”
“我知道,全校都知道!”芬格尔把笔记本搬过来,连上卡塞尔学院校网的主页,标题新闻是:“S vs A!倾情对视!”所配的照片背景是下午的阳光中,两个人微笑着对视,眼眸里映着微光,一个是新生人王路明非,一个是狮心会会长楚子航。
路明非再次捂脸,“这所学院里也有狗仔队么?他们会怀疑我的取向么?”
“绝对不会!你的取向在第二条新闻中得到了纠正。”
路明非打开第二条新闻,配图是他被诺诺拉着飞奔向图书馆时看着诺诺背影的小眼神……让路明非自己都恨不得抽照片上那人两个嘴巴。标题是:“海般深沉的凝望,各位有女友的别担心了,S级有目标了!”
“好一个‘海般深沉’!”路明非几乎跳起来,“这是哪个狗仔写的?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说起来好像是我某个小弟。”芬格尔沉思。
“幕后黑手兄!能删掉么?趁着恺撒没看见还来得及!”路明非哭丧着脸,“拜托!”
“虽然可能恺撒还没看见,不过……他小弟那么多,看见的早就截图给他了……现在删掉欲盖弥彰。”芬格尔安慰他,“公众人物不怕绯闻,好比公猴子有能力就能霸占一群母猴子。”
“这什么比喻?”
“猴子的社会关系和人类的社会关系有相似之处哦。”芬格尔眉毛飞动。
“停!”路明非猛地挥手,“别的先不说!听我说!现在的问题是,楚子航邀请我加入狮心会了,还说我会是他之后的下一任会长,如果我不加入他就……算了,再说奇兰,奇兰说我应该加入新生联谊会当主席。进你们这个学院要不要拜码头?如果不拜码头能活不能活?哪个码头好拜一点?”
芬格尔翻起眼睛望着屋顶,似乎这是个莫大的难题,需要沉思很久。
他起身踱了几步,说:“从战略上分析,你在解密地图这件事上做得太出格,3E考试史上最高分,被授予校长奖学金,名出得太大了。如果是在中古时代,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屠龙勇士已经给授予骑士身份了,所以各个堂口都试图拉拢你。新生联谊会对你开出的条件是尊你为老大,这个很好理解,新生们总不想夹在狮心会和学生会之间左右为难,狮心会学生会都想拉新人,新生联谊会的人一旦被分开,就得当彼此的对手,奇兰很有点组织能力,不过没有你那么拉风,没有领袖魅力。”
“领袖魅力?我?”路明非耸拉着脑袋。
“相比起来楚子航的开价更加诱人一些,他是要培养你为他的继承人。狮心会在学院的地位原本还在学生会之上,狮心会的会长基本上总是最有天赋的年轻人,听说校长的大哥梅涅克就是狮心会的第一任会长。所以大家都觉得校长对于狮心会挺偏心的。成为狮心会会长会为你的英雄之路建立一个良好的开端!”
“呸!什么英雄之路?你脑子秀逗了吧?我现在是考虑我该怎么在这个学院里活命而已。”路明非翻了翻白眼儿,“别人不知道你也该知道啊,3E考试我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地图那事儿……很难解释,反正不是我的本事。都是假的!你腰上别着两把木头盒子炮就想上山当大王?我现在只想知道我该抱谁的大腿。”
“你真是投降派嘴脸,拜托,你是刘禅么?你要扬名立万了,人家是邀请你去做老大,不是当小走狗。总之三大社团,只有恺撒主持的学生会没有邀请你,你暗地里还觊觎他女朋友……”
“喂!不是觊觎,是‘对英姿飒爽的师姐有好感’!”路明非赶快说。
“虽然恺撒是个豁得出去的校园政治家,按照中国话说,是条好汉。但好汉就那么一件好衣裳,恺撒总不乐意光屁股,更不愿和你一起穿。你要想好好混,除了抱楚子航的大粗腿是没什么办法了,毕竟你们也是校友。”芬格尔根本不理他。
路明非使劲抓头,这决定关乎他今后好混不好混,叫人为难得很。
笔记本“叮”的一声,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路明非打开那封新邮件,愣住了。
Ricardo:
明晚在安珀馆举行晚宴和社交舞会,时间是18:00,如果你有时间就来吃东西,恺撒说他想和你交流。
记得穿着正装。温馨提示:校服不算正装,你可以去学院剧场租一套。
诺诺
芬格尔凑过来看了一眼,也傻了半天,“刘禅……司马昭来找你去跳舞了……如今三个社团都看中你这块肥肉了”。
路明非抬起头来,“师兄,如今……该降哪一国了?”
夜幕降临,安珀馆亮了起来,从那些巨型的落地玻璃窗看进去,灯光绚烂。这是一座有着哥特式尖顶的别墅建筑,屋顶铺着深红色的瓦片,墙壁贴着印度产的花岗岩。学生会干部们穿着黑色的礼服,上衣口袋里揣着白色的手帕或者深红色的玫瑰花,站在走廊下迎宾。
“我滴妈呀!恺撒一个人住的房子够我们一百个人住了吧?”路明非躲在远处的树丛里啧啧赞叹,“资本主义社会果然就是人吃人的。”
“恺撒也不是总住在这里,这是他租来作为学生会活动场所的,以前他不必支付租金,他每年都能赢得诺顿馆的使用权……现在诺顿馆归你了。”芬格尔一身黑色的正装。他其实是个高大的家伙,只是灵魂有点儿猥琐,这么穿起来肩宽臂长,加上德式的灰眉灰眼,再把乱蓬蓬的头发在脑袋后扎了一个小辫子,露出颇有几分帅气的额头来,站在路明非背后俨然一条保镖。
“那我们为什么不搬到诺顿馆去住?”路明非想起了这一茬。
“你得先花个上万美金把家具整修整修,还有高昂的取暖费和地税……你如果有意出这笔钱的话我是很乐意搬进去的,你叫我陪床我都乐意。”
“滚!”
“那我现在就滚了,你替我跟恺撒问好。”芬格尔掉头就走。
“师兄你义薄云天无论如何要陪我走这一遭。”路明非哭丧着脸一把拉住他。
“切!叫我滚?”芬格尔翻翻白眼儿,“看仔细了,这关不好过。人家花了很大的本钱!人家的兄弟都穿着Armani或者Zegna的西装,戴着Montblanc或者Constantine的表,门前停着的那一水儿要么阿斯顿·马丁要么捷豹……”芬格尔抖了抖自己身上那件显然小得有点裹不住的礼服,“对比我们这两身租来的正装……我觉得恺撒是准备以财富跟你炫耀一下,要么是准备把美钞拍在你脸上对你说要么跟老子闯荡江湖要么现在就给老子舔鞋!”
“希望他没有脚臭……”
“真没尊严!”芬格尔捂脸,“诶?有新情况!”
守在安珀馆门口的记者咔咔按动相机,镁光和目光的焦点是一辆正在倒车逼近安珀馆正门的皮卡,也不知载着什么,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雨布。雨布被学生会干部们猛地揭开,如瀑布一样的鲜红色从皮卡的货仓里流淌下来,在傍晚阴霾的天空下,一抹亮色看起来惊心动魄。
那是成千上万朵玫瑰花,刚刚采摘下来,带着新鲜的露水,江河入海似的洒在安珀馆的门前。
“恺撒还为你准备了玫瑰花,你看他有多么地爱你和看重你啊!”芬格尔感慨。
“看重你妹啊!”
“我没有妹妹!”芬格尔说。
“那是看重我妹妹咯?”有人在他们身后说。
路明非和芬格尔一起回头,女生站在他们的背后,深紫色的套裙,月白色丝绸的小衬衣,紫色的丝袜,全套黄金嵌紫晶的订制首饰,暗红色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蹬着十厘米高的玛丽珍高跟鞋,撑着一柄漆黑的伞,雨水沿着伞缘倾泻下来,让她像是笼在一个纱罩里。
诺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
“诶?女主人亲自出来迎宾么?”芬格尔一愣。
“是来抓贼啦!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跟我来!”诺诺收起伞,一手抓住路明非,一手抓住芬格尔,扯着他们直奔安珀馆的门口而去。
路明非晕头转向中,听见了清寂有力的掌声。他一扭头,一身白色正装的恺撒正站在走廊尽头,头发金子般闪耀,领口里的蕾丝巾上镶嵌着水钻,嘴角带着一丝冷峻的笑意,说不清是欢迎还是嘲讽。

第六幕 星与花
Star & Flower
“烟花啊!”诺诺猛地站住,惊叹出声。
那是山下射上天空的烟花,仿佛一道道逆射的流星割开天空,那是花的种子,它们在黑暗中恣意地盛开,紫色的太阳般的蒲公英,下坠的青色吊兰,红色和金色交织成的玫瑰花,白色的大丽菊……路明非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奢侈得放烟花,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内把上百枚烟花投入了天空,把夜空变做了花篮。
路明非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脸,诺诺的侧脸在烟花的照耀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还有细细的泪痕。
“为什么我要和你跳舞?”
“大概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邀请那些漂亮姑娘吧?”
路明非和芬格尔搂抱在一起,在舞池旁边跳着一曲探戈……强硬的甩头动作两人都做得非常棒,目光之中有股子凶狠劲儿,有如两只争夺鸡蛋的黄鼠狼。
他们身旁是男生们黑色的正装和女生们白色的礼服,男生的头发都梳理得古典优雅,抹着橄榄香的头油,女生的头发更加精心地打理过,雍容的卷发中飘着各种不同的香水味。
男生们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和女生们的白色高跟舞鞋踩踏在擦得光明如镜的实木拼花地板上,地板倒映出硕大的水晶吊灯,旋转时散开的裙裾不时地遮挡住灯光。
他们为什么要跳舞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回到诺诺一手扯着小贼路明非和无辜路人芬格尔直奔安珀馆门口,而恺撒一身白衣站在门前看着他们鼓掌的一幕。恺撒冰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寒冷的光,背后站着学生会六个部的部长,整整齐齐仿佛十万带甲精兵。
“来得很准时。”恺撒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露出淡淡的笑来。
“恺撒对你笑了!”芬格尔大惊小怪的。
路明非惊悚了一下,因为他在那个笑容里忽然看到了情意绵绵……
“我下午上芭蕾课。”诺诺走了上去。
恺撒双手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跟她行了一个臭屁到极点也优雅到极点的贴面礼,“你穿这一身看起来很漂亮,我没看你穿过”。
“陪古德里安教授去中国出差的时候买的。”诺诺耸耸肩,“你总不可能看过我的所有衣服,我还留着万圣节时候扮小鬼要糖吃的黑袍和面具,你要不要看?”
“你如果穿着那一身来敲我的门我一定会给糖的。”恺撒优雅地说,像个皇帝一样拉着诺诺的手进了大厅。
这个过程中他没有看其他任何人哪怕一眼,目光掠过其他任何人的时候,都像是利刃切割空气。在路明非和芬格尔交头接耳一番抬起头之后,门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这让刚刚鼓起勇气要和恺撒握手的李嘉图·M·路和八届师兄芬格尔非常尴尬。
“可是下马威么?”芬格尔疑惑。
“我们英雄好汉是否应该最重脸面?”路明非一转身,“他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给他面子!我们转头就走!”
“可别!兄弟,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挺住呀!”芬格尔把他拧了回来,竖起大拇指,如兄长一样鼓励着这个有尊严的学弟,推着他的肩膀,“进去!你是被邀请来的,怕什么?”
路明非脚下一步没动,紧紧抓着芬格尔的大拇指,“师兄,我信你!我路明非也是一条堂堂好汉,好得如同你芬格尔一样!我们一起进!”
“进就进!我芬格尔作为这个学校资格最老的学生,阶级跌到前无古人的‘F’级也不退学,我会怕恺撒?”
里面负责签到的学生会干部就看着路明非和芬格尔四手交握,面面相对,四眼对视,如同正在激情四射的情侣正跳着一曲激烈的探戈,侧行着进入了安珀馆的大厅。
丰盛的自助餐很快让这对室友觉得勇气没有白费,芬格尔迅速地计算了安珀馆里的人口,路明非则数明了龙虾的头数,得出重要的结论,这是一场以吃为主的社交活动。慷慨的主人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一条澳洲龙虾,这些浑身赤红的大家伙趴在冰上,后背打开,露出一身晶莹的白肉。放弃了警惕的芬格尔和路明非于是挥舞刀叉,气势可以用“猛虎下山”四字来形容。
直到一名戴着白手套的学生会干部摇了摇黄铜小铃,那些黑衣男生和白裙女生出现之前,他们都吃得非常开心。
清锐铃声响起,大厅里的学生会干部们停止了说话。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亮起,通向二楼的两条弧形楼梯上,一边走下器宇轩昂的黑衣男生,一边走下戴着真丝白手套的白裙女生。满厅寂静,舞会即将开始。无关人等早都识相地退到了不同的角落里,只剩下端着盘子站在正中间的两个家伙,还在那条赤红的龙虾前挥舞刀叉。
两个家伙忽然意识到了目前的场景,停下了进食,不再吵吵嚷嚷,抹了抹嘴角。
“真要跳舞?”路明非傻眼儿了,把嘴里的龙虾咽了下去。
“那个嘴上沾满芥末酱的……就是新来的‘S’级?”楼梯上一个女生语气里透着惊诧。
“据说是个穷苦家庭的孩子。”她的舞伴说,“不过很努力!”
“What叫做很努力?这是给穷苦家庭的孩子当注解用么?”路明非心想,“我只是爹妈不靠谱而已!”
“看起来很猥琐诶……他身边那个……更加猥琐一点。”另一个女生皱眉,“那种廉价的正装……质感真太差了。”
“听说是校长的私生子,一直流落在外,是有背景的人。”又有人说。
“校长会有这样的私生子?校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下降了……”
“先生,请离开舞场,下面是社交舞环节。”侍者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
路明非被说得耷拉着脑袋,早已准备闪了,听了这句话如蒙大赦。可他没能跑掉,他被芬格尔拉住了!
“好久没有跳舞了啊!”芬格尔拍拍掌说出了这句让他自己将在几秒钟之后满世界寻找后悔药的话,“我入学的时候曾经是年级的猫王!”
侍者呆呆地看着这家伙。
“看我干什么?我是不懂社交规矩的人么?我等在这里是要跳舞的!”芬格尔一瞪眼,正了正领结,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
芬格尔上上下下打量楼梯上的淑女们,路明非明白他这是走投无路不得不选择一个舞伴来化解此刻的尴尬了。
但是满场都是成对的男女,没有一个女孩是闲着的,而且每一个被芬格尔看到的女孩不约而同地发出“哦”的一声扭过头去,其感觉大概是看到了一坨牛粪后的自然反应。
满场只有他和路明非两个“多余的”男人。
二楼一侧的深红色幕布拉开,一支小型乐队正在试音,为首的指挥居然是上次深夜给路明非和芬格尔送餐的厨子,看来他果然是多才多艺。厨子兼职的指挥正准备挥舞手中的指挥棒,扭头看见了舞池中央众目焦点的两个男人,不禁有些踌躇,得不到命令的乐队成员们只能一再地重复那一小段序曲。
“是探戈!正是我的强项啊!”芬格尔眼中透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来,兄弟!别丢人,要挺住!我和你,漂亮地杀出一条路给恺撒看看!”
“太棒了,把你那条路指出来吧!”路明非呼应师兄的勇气。
“看见你的志气真让我高兴,那么亲爱的学弟,你跳女步……”芬格尔揽住路明非的腰,抓住路明非的手,对着二楼的乐队指挥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Let’s rock!”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看见芬格尔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气,带着一股跑江湖的大无畏精神,要是对古惑仔情有独钟的女生也许会忽然对这个邋遢男人产生一点点悸动。但是路明非不是个女人,而且事实证明了,今后每次芬格尔豪气干云,接下来他们就会陷入绝境……绝得不能再绝的……绝境。
音乐开始,舞裙旋转。两只黄鼠狼在巨大的外压之下,只能拥抱在一处。
空气里弥漫着缥缈的香水味道,客人们显然都上过同一门舞蹈课,舞姿出自同一个老师的授业,舞姿优雅,走位精准,一时摆出矩形阵列,一时散开为圆形,黑色的男生在外圈,里圈是白裙的女生们。
唯一的不协调是,路明非也在里圈……翩翩起舞。
“喂,这是选妃会吧?是奥匈帝国皇帝的选妃会吧?我看过《茜茜公主》,一模一样。”路明非后悔在被芬格尔抓住的瞬间没有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而后转身逃跑,等到他们被包围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身边,蕾丝边的白色礼服裙随着女生们的旋转,如巨大的白花盛开。
“卡塞尔学院是个德系的学院,你说奥匈帝国也没错。我们有一流的宫廷舞老师。”芬格尔跳得很是投入。
“这就是你所说的杀出血路?拜托我们已经把能丢的人都丢完了!”
“动动脑子,这是欧洲古典式的社交舞会,他们会交换舞伴的!”芬格尔一边雄赳赳地大踏步而进,一边低声说,“他们一对对的就像XY染色体,而我们是两条YY染色体……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我们是必胜的,你知道YY染色体么?想想你在高中生理课上学的知识,”芬格尔语气严肃,非常学术,“一个男人的染色体是XY,一个女人的是XX,只有所谓的‘超雄性’,才是无敌的‘YY’!这就意味着无论我们怎么交换舞伴,我们最多就还是YY,我们绝不吃亏!”
“我真无法想象你那颗脑袋里装着那么多生理课的讲义和乐观精神,事到如今你还能坚定地认为我们立于不败之地。”路明非揽着芬格尔熊虎一样的粗腰旋转,犹豫着是不是要和周围那些漂亮女生一样做那个华丽的高劈腿动作。别人的舞姿实在太默契了,大家都劈腿,他不劈他觉得有点影响和谐。
“不,”芬格尔悲怆地说,“我是说我们无可失败了,就像跌到谷底的股票,必然只有反弹。还有我觉得你可以放弃做出劈腿动作的想法,她们穿着长裙而你穿着裤子,你的裤裆缝线会裂开……”
路明非没有回答,他忽然觉得有小乌鸦在他头顶上飞过,呱呱呱地叫着。
“就是这一刻!目标是那个插蝴蝶发簪的女孩!”音乐声一变,芬格尔下达了作战的指令。
两个男人雄赳赳气昂昂,交握的手臂并在一处,仿佛一门等待发射的迫击炮,直奔距离他们大约十米的漂亮姑娘。那女生正在一个高挑瘦削的男生的怀抱里旋转,白裙盛开,裙下的小腿线条柔美。
“师兄你就好眼光!”路明非大赞。
那个男生的脸色首先变了,接着那个女生的脸色也变了,那双穿白色高跟鞋的脚几乎绊在一起,女生被男生托了一把才站直了。这是正常反应,任何人看见两个男人组成的迫击炮逼近,带着腾腾杀气,都会惊恐。
“嘿!学妹!在我抱到你之前千万不要倒下啊!”芬格尔低声说。
宫廷舞整齐划一的舞步逼迫那对男女不得不靠近芬格尔和路明非,接近了,越来越近了,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女生踩出了漂亮的旋转,女生的手和男生脱开了,机会出现,只在一瞬间!
双人迫击炮也分开了,不约而同地,两个人像是饥饿的黄鼠狼要叼鸡那样,探身去拉女生的手。已经决心硬撑着也要完成这场集体舞的男生伸出的手完全没被理睬,他的夜礼服衣摆飞扬起来,旋转着从两条黄鼠狼旁边掠过。
“我先!”芬格尔一把推在路明非的肩头。
“能不能礼让学弟啊!”路明非咬牙挺住。
这一推造就了一条不大的夹缝,女生飞旋的舞裙从夹缝中闪过,在芬格尔刚想抬腿踹路明非一脚的时候,男生和女生的手重新叠在一处。
完美的移形换位,蝴蝶发簪如释重负地远离。迫击炮双人组看了一眼彼此,沉重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重新组合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没忍住的笑,路明非沮丧地抬头看去,诺诺已经把手交在了一个日本男生戴白手套的手中,她旋转起来,轻盈得如同一只紫色的凤尾蝶。就是那种小巫女的笑容,在你最糟糕的时候作壁上观,发出说不上是可爱还是讨厌的笑,在你窘迫的脸上再踩两脚。一瞬间路明非有点愤怒,又有点难过。
一模一样的衣服啊,就像那天在电影院的VIP厅里,门打开,光透进来,这个女孩走进来,天使一样。
可是她现在却在笑,嘲笑你看起来那么傻。
“妈的,非要和我抢,这下谁也得不到,YY还是YY!”芬格尔很生气。
“滚!不是你脑袋发热,我们会这么窘么?”路明非收回了目光。
“面包会有的,女生也会有的!自己人要先团结!这一次说好了,你优先!”芬格尔叹了口气。
但是没有下一次了,第一对舞伴的急中生智启发了其他所有人,每一次在交换舞伴的时候,翩翩的白色舞裙都会擦着边飞掠而过,双人迫击炮四面征战,屡屡落败。笑的人不只诺诺一个了,优雅的笑声此起彼伏,像是瘟疫那样在所有人中传播,路明非怀疑如果不是该死的贵族礼节要求这些学生必须完成舞蹈,有几个女生已经要笑得趴下去捶地了。
“怎么办?”路明非指望芬格尔还能急中生智。
“什么怎么办?”芬格尔露出一副即将解脱的神情,“听舞曲,到尾声了……恭喜你,成为第一个和我完成整支舞蹈的……男舞伴。”
音乐声渐渐低落,男女舞伴相对弯腰,行典雅的宫廷礼。
“撤!”芬格尔下达命令。
乐队在这个时候忽然精神振作,没有中断,而是重开了新的序曲,音乐显得斗志昂扬。舞伴们诧异地看了一眼彼此,音乐没停,舞蹈就没有结束,他们配合默契,重新拉起了手。
新一曲探戈。
“我现在想要杀了乐队指挥全家……”芬格尔结实地抱住路明非,仰天长叹。
一丝诡异的提琴变音仿佛利刃撕破了整首舞曲,舞厅里的人都皱眉往二楼看去。在一切都要求高品质的卡塞尔学院,即使厨子指挥的乐队也是一流的,这样的错误不该出现。
首席小提琴手拉完了那个长音之后站了起来,把提琴放在自己的座椅上,转身下楼。
那是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穿着一身银色嵌水晶的礼服,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身材娇小,介乎孩子和少女之间,路明非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舞蹈仍在继续,而所有人都关心着那个从上而下的脚步声,音乐也仍在继续,训练有素的第二小提琴接任了首席的位置,任乐队指挥比嘴形呼喊,首席小提琴也没有回头。
“啪!”
一双银色的高跟鞋被放在大理石地面上,水钻折射耀眼的光辉,像是童话里那双水晶鞋。首席小提琴手,或者说是路明非在3E考试里见过的那个冰雕女孩脱下自己脚上的黑色皮鞋,踩进高跟鞋里。她原本娇小的身材在高跟鞋的衬托下忽然挺拔起来,收紧的小腹和挺起的胸膛让她看起来婀娜多姿,是个叫人惊艳的少女了,只是那张从来没有表情的脸还是如冰封一般。
她缓缓地高举手臂,抬起一条腿,停住。那是个经典的芭蕾动作,如同天鹅的死去。美得叫人心里一颤。
她起舞,标准的探戈,刚劲有力。她旋转着,沿一条笔直的路线切入了舞圈,直指圆心,路明非和芬格尔所在的圆心。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闪开一条路,圆被割裂,女孩像是一道银色刀光,切了进来。没有人能够抗拒她的到来,因为她的舞蹈太完美,以一种女王般的气势压倒所有人。
“我觉得吧……不是来邀请我的。”芬格尔遗憾地说,“毕竟你才是当红的炸子鸡。”
他做了一件叫路明非意想不到的事,把路明非推向俄罗斯女生,而自己……他也旋转着,以和女孩同样刚劲有力的舞蹈,从反方向切出了人群。路明非不得不承认芬格尔倒也是条好舞棍,大概当年确实也“猫王”过。
俄罗斯女孩的手搭上路明非瞬间,舞曲雄赳赳地迈入高潮段落,以一个强劲的摆头,路明非在女孩有力的双臂下摆正了舞蹈的姿势。
笑声和惊叹声都止住了,真正华丽的舞蹈,这才开始。
路明非一生里从未想过自己也能那么流畅地跳探戈,他受过的所有舞蹈训练只有三个月,为了在春节联欢会上表演集体舞,请来的舞蹈老师一再地摇头说路明非显然属于手脚并用不协调的类型,手到位了腿就出毛病,反之亦然,换而言之,路明非要么双臂下垂踩节拍,要么干站着双臂优雅地摆动。
无论怎样想起来都很不美观。
路明非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那场集体舞他的舞伴是陈雯雯。
但是在女孩的控制和眼神暗示下,他居然立刻就跟上了节奏,所有动作像是刻在他的脑海里,胳膊怎么放,脚下怎么走,根本不必思考,只要他放松心情跟随这位舞蹈女王殿下的指示。他们的舞蹈奔放自如,像是配合演练了多年,银色的舞裙飞扬起来,折射光影缭乱。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路明非犹豫着问。
“Zero。”女孩带着些微的俄语口音。
“不该是……什么什么娃或者什么什么娜么?Zero是英语吧?零?”
“也是俄语单词,是‘零’,我没有正式的名字,他们给我的编号是‘0’。”女孩淡淡地说,“你可以叫我零。”
“零?”路明非没话找话,“这首曲子好熟啊。”
“Por Una Cabeza,中文名《只差一步》,阿根廷探戈舞王卡洛斯·加德尔的作品,看过《闻香识女人》么?”
路明非摇摇头。
“《辛德勒的名单》呢?”
“看过看过,得过奥斯拉奖嘞,这个没看过说出去就有点丢人了。”路明非说完就后悔了,有这么个俄罗斯小女王似的女孩旋转切入舞池请他跳舞,他就该摆出一副中国皇帝的派头来才应付得过,怎么说两句话就透出一股土气来呢?
“里面有这首曲子作为配乐,这是首高贵的曲子,傲视一切。”零直视路明非的眼睛,声音毫无起伏。
“你什么意思啊?”路明非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他不知道零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救他,虽然他构思过,但是主角应该是正和恺撒起舞的诺诺。
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窘了所以仗义援手吧?路明非想。
“我没有任何意思。”零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啦,我又不傻。我觉得恺撒是故意冷落我们要我们丢人的吧?他把我们请到这里来,晾在一边,告诉我们他根本不在意我们。无论是我现在跑去抱楚子航的大腿还是奇兰的小腿,他都完全不会介意。看我们抢饭吃,看我们很窘地跳舞。”路明非叹气,“想来恺撒兄英雄好汉,还有漂亮女友,为什么要注意废柴呢?只是我自己这几天走狗屎运……以为自己不是废柴而已……”
“你不用对我解释这件事,我说过我没有任何意思。”零打断了他。
“是么?”路明非又窘迫起来,“我还以为……”
“我只是喜欢跳舞而已,我带了舞鞋来。”
“可为什么找上我?”
“别人都有舞伴。”
“那你为什么不跟芬格尔跳?他跳得比我好。”路明非觉得零的理由实在牵强,因为喜欢跳舞所以要像一把银刀似的斩开人群来拉住自己的手?难道零就是传说中救人于水火却从不居功的女英雄?
“芬格尔个子太高,身高不搭配。”零振振有词。
无话可说,只能继续跳舞。
“曲终,我将旋转3600度,拉住我的手!”零女王般下令。
路明非不假思索地照做。终曲的余音中,别的女孩都静止下来,零却没有,她以手指按住路明非的掌心开始了旋转,裙摆飞扬,鞋上旋起银光,鞋跟打击地面的声音组成一连串快板。这一瞬间所有的光似乎都集中在她身上了,无论是用柴可夫斯基笔下天鹅之死,或者巫山神女在高唐云散天下的绝唱来形容,都绝不夸张。
舞蹈菜鸟路明非忽然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有用之人。零娇小的身材在蹬上高跟鞋之后和路明非绝对匹配,路明非高举的手臂能给她以很方便的支撑。零从路明非的手上索取力量,以他作为旋转的支撑,如果路明非忽然哆嗦或者走神或者其他原因而掉了链子,零就会成为一个失去平衡的陀螺。路明非自己很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掉链之王”有多么靠不住,但是零把信任给了他,这个俄罗斯来的小女王把她自己绝佳的舞技和震动全场的高贵押上了赌桌。赌的似乎是……
路明非的面子。
美人恩重,无以回报,路明非唯有全神贯注拢住零的手。
掌声,有力的掌声,恺撒居然鼓起掌来。跟着他,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掌声就像是一片暴风雨,暴风雨中银色的天鹅高傲到了极致。
路明非忽然恍惚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是这样灯光绚烂,也是这样掌声如雷。众目睽睽之下纤细的身影在他面前旋转,播散开的裙摆如同孔雀的尾羽。
怎么回事?过去的十八年里自己什么时候也曾这么拉风过?不可能的吧?是幻觉吧?这种皇帝般的拽,怎可能属于自己啊?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自信,强到无与伦比的自信,伴随着一股力量。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零纤小的手掌,那是舞蹈的最后一瞬,零完成了她3600度的旋转,面对路明非缓缓地蹲下行礼,她散开的舞裙收拢起来贴着腿,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重新收拢为花蕾。时间上不差分毫,倒像是路明非示意零停止了旋转,其实他自己觉得是自己没来由地抽了一下,就把女孩的手握住了。
零还没有起身,这是标准的宫廷舞的结束动作,此刻路明非应该还礼了。
路明非忽然傻了,他从皇帝般的良好感觉中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学过什么宫廷舞,当然也不会行礼,刚才那些男生在舞曲结束时向女孩行礼,可惜他完全没有注意,目光都集中在零的身上。
该死?是该吻手么?还是弯个腰就算了?要不然左手按胸?看起来倒像是个阿拉伯人。路明非脑门直冒冷汗,多棒的一支舞蹈,不会在最后的小细节上被他搞砸了吧?
“爱卿免礼平身……”路明非在紧张中说出了这句他自己听了都崩溃的烂话。
“我怎么是这么样一个人啊?”他心里说着,四下张望,才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听见这句话,他们都在用力鼓掌,掌声掩盖了他那句烂话。
零站了起来,看也不看路明非,转身走到舞池边,仍旧换回那双黑色的皮鞋,把银色的高跟鞋放回鞋套里,再放回黑色的提箱中,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一件深红色的长风衣披上,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从前门出去了。她来的时候刀锋般锐利,离开的时候平淡至极。
“这一届的新生真有意思。”路明非听见恺撒低声说。
恺撒端着一杯加冰的白兰地,看着零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现在请学生会主席恺撒为我们致辞。”一名部长在二楼平台上敲了敲麦克风。
议论零的声音低落下去,无论俄罗斯新生多么耀眼,毕竟恺撒才是学院里当之无愧的明星人物。恺撒把酒杯递给侍者,沿着旋梯登上二楼,站在麦克风前,扫视下面的所有人,像是皇帝检阅军队。
“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学院的时候非常失望,”恺撒顿了顿,“因为这里的人太多了!”
“真正的精英,永远不会是大多数!”
开场真是冷得叫人直起鸡皮疙瘩,路明非想这家伙如果统治地球大概会跟希特勒混,变成一个法西斯。而他首先要干掉的,就是路明非这种废柴。
可是接下来恺撒淡淡地笑了,“感谢诸位的到来。很高兴见到最精英的一群人在这里聚集。我们加图索家的客人,”恺撒竖起一根手指,“也只能是精英!”
静了片刻,有人大力鼓起掌来,跟着所有人都鼓掌,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激动的光。这是一件殊荣,被恺撒看作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一群。
路明非也有点受宠若惊,看起来他也算一个优秀分子……不过他有点搞不懂,那个带头鼓掌的不是别人而是芬格尔,脸上的表情就差热泪盈眶了,看起来这个“F”级的废柴师兄非常感动于恺撒对他的赏识,却忘了他根本就是陪着路明非来的,不在客人名单上。
“我喜欢和优秀的人合作,因为我的时间有限,浪费时间在不够格的人身上对我而言无法容忍。”恺撒示意大家安静,“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卡塞尔学院是一个奇迹,承担了巨大的使命,那么就应该由最优秀的一群人发出最简洁、最有力的声音。”
“谁该发出这样的声音呢?”他冷冷地俯视。
“恺撒!”学生会里恺撒的小弟突兀地喊了一声。
“不,不是我,而是……我们!”恺撒提高了声量,“是最优秀的,我们!”
加倍的掌声几乎震破路明非的耳膜。他是个长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孩子,高中政治课上所说,人民大众的声音才是最洪亮的。不过夹在这些自诩精英的人群里,而且也被看作一个精英,他也只有跟着鼓掌。
“学生会从我接任的那一天开始,并不服务于所有人。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杀死龙王?维持世界?或者,证明自己?”恺撒耸了耸肩,“如果你们去告诉别人你们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们会认为你们是疯子。”
“但是真正的精英,永远都会被世俗看作疯子!好比尼采!他死去了,但他是那个时代真正的精英。”恺撒像是个打了鸡血的古希腊演讲家,有力地挥舞手臂,“因为世俗,是不能容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的!他们也不能容忍精英,因为他们愚蠢!”
路明非看到那些学生的眼睛里闪耀着“我就是一个不容于世俗的疯子啊”的神色。
恺撒摊了摊手,“我并不想把什么人从这个校园里驱逐出去。既然卡塞尔学院的校规允许了不够格的人进入这里学习,我可以接受。我也很理解不够格的那些人有他们的生存方式,我不想干涉。但是我希望他们不要发出太多的噪音,我不喜欢噪音。”
“但是这个学院,这个使命,终究是要由最优秀的人来支撑的!”他再次指向天空,“现在,就允许我以本届学生会主席的身份,欢迎你们,加入疯子的阵营!”
路明非仰望他,想到佛祖释迦摩尼诞生之日往东南西北各走了七步,指天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能不能不要这么拽啊?”他心里说,“知道不知道太拽被人踩啊?”
其实他大声地说出来也没关系,因为完全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鼓掌,而后激动地互相拥抱起来。
“我们也拥抱一下?不然在这里很另类啊。”芬格尔扭动着出现在路明非背后。
“我不要抱男人……而且我对于你这样一条废柴也要加入学生会觉得很不忍心。”路明非瞥了他一眼,“你不介意被精英们踩死么?”
“不介意……听说恺撒是个不错的老大,自己出钱给学生会成员们发放津贴。”
“你能不能稍微有点自尊啊……”路明非又捂脸,这些天叫人捂脸的事儿太多了。
“路明非!”恺撒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路明非惊得抬头,看见恺撒遥遥地向他伸出了手,“请上来和我站在一起。”旋即他冷笑,“你也可以拒绝。”
路明非脑袋里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在看他,这是选择的时候了,只要他走上去和恺撒站在一起,明天校内新闻网上就会出现他加盟学生会的新闻,而楚子航立刻就会变成他的敌人,如果拒绝……总之上去是跟楚子航为敌,不上去是跟恺撒为敌。恺撒没有准备给他思考的时间,这甚至不是入团,连个申请书都不必写,更不用考察。
其实他倒也不介意跟恺撒混,其实芬格尔说恺撒这种富家公子还会自己出钱给兄弟们发津贴的时候他也有点点心动……
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得罪楚子航而已。
死寂。
这时恺撒身上响起了手机铃声,恺撒愣了一下,伸手到衣袋里。
大厅里,嘈杂的手机铃声响成了一片,音乐铃声、蜂鸣声、老式电话的叮叮声、未知号码的提示声,几十上百种不同的铃声在同一刻响起,让人如同置身在忽然开始演奏的鼓乐队中。很少人听过那么多手机铃声同时响起,让人心惊肉跳。
所有客人愣了一下后都开始摸手机,女生们把手机藏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塞在长袜里,有的藏在蓬裙的裙褶里,有的则放在舞伴身上,上百个人忙忙乱乱摸手机的样子让路明非长舒了一口气。反正他没有手机,也懒得管是谁忽然打电话来,至少这件事让他不必做决定。他四面看了看准备溜走。
恺撒打开手机只听了一句,脸色忽然变了。他伸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举起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免提键。
“……请走到窗边,看向校门的方向,屏住呼吸,客人到访的时候,主人应该做好准备。”电话里是个经过变声的低沉声音。
所有人的脸色也都变了,因为他们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是同一个声音。
客人们蜂拥着向窗边而去,从安珀馆的范围,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生铁雕花的校门封闭着,被一盏冷光灯照亮。
轰然巨响让人们一瞬间失去听觉,刺眼的火光中,铁门扭曲,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向空中,一直升到二十米的高空才重新坠落,狠狠地砸在地上。警报声响彻校园,夜幕中,所有建筑忽然亮了,静谧的黑暗彻底被打破。
红色警戒状态瞬间启动。
明亮的光柱和摩托车的轰鸣声一起涌入校园,穿着黑色作战服,闯入者骑着暴躁的黑寡妇摩托,疾驰而来。他们的手中,枪支闪着狞厉的光。进入校园,他们立刻分散,同时精确地开枪,把经过的监视器都击碎。
“怎么?怎么?”路明非大惊,“踢馆的么?学院之间也踢馆么?”
那群闯入者的造型,实在太像暴走族了。
“这是我们……战争的开始!”电话里的人森冷地笑着挂断了。
“红色警戒状态!红色警戒状态!龙族入侵!龙族入侵!新生留在宿舍中,通过战场生存课的学生立刻领取武器,填装弗里嘉子弹,不得动用实弹。”诺玛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封锁所有入口,对身份不明者有权开枪。”
“龙族入侵?”路明非傻眼了,“龙……骑着摩托入侵?不会又是自由一日吧?一年不是只有一个么?”
其他人脸上凝重的表情都说明这不是一场演习。刚才还穿着礼服翩翩起舞的学生们立刻露出进过训练的军人仪态,有序地涌向外面,维修部的人把车停在每个建筑外面,打开车厢,里面的武器架上是整齐的自动枪支。安珀馆前,密集的上膛声。
没有星星的夜空下,黑影站在卡塞尔学院的角楼上,看着那些摩托车的灯光像是萤火虫那样分散到校园的各个角落之后熄灭了。人流涌出各个建筑,控制了所有通道和入口,这座安静的校园忽然变成了森严的军事堡垒。
他把手机扔下角楼,套上面罩,摸出了另外一台,“按照你的计划,一切顺利,行动开始。不过,这样的亮相是不是太像作秀了?”
“无论这一次的行动是否成功,我希望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电话对面的人笑。
“那由我执行太合适了,我总是给人留下,”角楼上的人冷冷地说,“深刻印象!”
他忽然跃出了角楼的栏杆,双臂张开,飞身下坠。角楼有八米之高,对于普通人,脊椎都会承受不住冲击断裂,但他轻轻一滚落地,豹子一样猫着腰前奔,消失在黑暗中。
图书馆控制室,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匆匆推门而入。冯·施耐德教授站在大屏幕前,看着满屏幕的光点,每个光点代表一名加入警戒的学生。
“龙族入侵?怎么回事?谁判断是龙族入侵的?”曼施坦因神色紧张。
“龙族入侵”这种事他原以为只出现在理论中罢了。上百年来,每一个将要苏醒的龙族都被他们在未出龙墓的时候干掉了。什么时候轮到这些家伙来本部嚣张?而且成群的龙族?未免太挑战想象力了。
“是诺玛,我没有足够的权限了解为什么诺玛判断为龙族入侵,但是入侵者毫无疑问地出现了。”施耐德在大屏幕上调出摩托群进入校园瞬间的画面。
他转身,看见古德里安的时候愣了一下,愤怒了,“你这是什么衣着?”
古德里安看着自己的身上,说:“战斗服……虽然我也知道我参加战斗是没什么用。”
他睡得很早,从梦中惊醒,但没有忘记紧急状况下的应对办法,从衣柜里拿出多年不穿的战斗服套上,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弗里嘉子弹填入了弹仓,他都快要忘记手枪是怎么上膛的了。
“可你戴着睡帽!”
“哦,这样啊。”古德里安讪讪地把红睡帽摘了下来,这样他看起来不那么像圣诞老人了。
“会是诺玛误报么?”曼施坦因问,“对方大约十个人,这样规模的入侵,为了什么?破坏么?示威么?”
“我猜,他们为了某个东西。”施耐德低声说。
“某个?”曼施坦因皱眉,“如果说值钱的东西,这所学院里有太多可以在拍卖行卖高价的古董。如果说价值,‘冰窖’里每件东西都可以说价值无限。你指的是什么?”
“跟那个比起来,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说的……”施耐德看着曼施坦因的眼睛,“校长从中国带回的东西!”
“校长回来了?”古德里安一愣,“我没有得到通知。”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是半小时前,直升机降落在机库中,一个小时前,CC1000列车加开了一班,抵达车站。学院里只有校长能不通过我而加开列车。”施耐德说,“当然,还有一个最简单的证据,只需要从新生的邮箱登陆就可以查到。”
施耐德以“A”级权限登陆了学生信箱组,里面有一封群发邮件:
亲爱的学生们:
非常高兴我活着从中国回来了,好消息是我们在中国有巨大的收获,坏消息也有。凡是选我课的人都要注意,下周我代的三门课都会签到。
祝好运。
你们忠诚的朋友,
昂热
P.S.我在考虑是否需要在开课前做一次测验并且记入你们的成绩。
“这封邮件在半小时前被发给选他课的新生了。”施耐德说。
“他从中国带回的是……龙王诺顿的骨殖瓶。”曼施坦因说,“那么就可以解释了,半个小时前骨殖瓶被送到,随即发生入侵。”
“那东西现在在哪里?”古德里安问。
“必然在警戒最严密的地方——‘冰窖’里。所以我们防御的重点是地下层。”施耐德说。
曼施坦因点头,“三处主要的入口,英灵殿、教堂和图书馆,图书馆有诺玛的防御,英灵殿和教堂都有风险,执行部能派出多少人?”
“很少,建校以来从未发生校园被入侵的事,所以执行部的专员都在海外执行搜寻任务。现在只能依靠学生,受过训练且血统优秀的学生是我们的主力,恺撒·加图索带领学生会守卫英灵殿,楚子航带领狮心会守卫教堂。”施耐德说,“因为血统的关系,他们的真实实力已经强于执行部绝大部分专员了。”
“也只能这样了。”曼施坦因说,“能联系上校长么?”
“打过他的手机,没有开机。有时候他也会让人觉得很棘手,带着这种级别的东西返校,没有通知任何人,来不及做好警戒,却发了封邮件通知上课时间。”施耐德摇头。
“所以说他还真是一个教育家啊!”古德里安说。
“喂喂喂,有人护送我回宿舍么?”路明非左左右右地看,“哪位拿枪的大哥护送我回一下宿舍?路很长那些人有枪啊!”
没人理睬他,学生们匆匆地在安珀馆前经过,每一队都有负责人,安排自己区域内的防御,狙击枪在高处架起,几人一小组迅速占领了优势位置,呈小队散开,手电筒交织的光束四下闪动。
路明非站在安珀馆前快要跳脚了。
“自己走回去咯。”有人在他背后说,“没人吃了你,这样当‘S’级要被大家看不起的哦。”
路明非回头,诺诺站在他背后的灯光里,双手抄在怀里,靠在一根立柱上。
“这是生死问题好么?龙族入侵!这时候谁还要脸?”路明非说,“难道是军训半夜拉练啊?”
“那怎么办?别人都很忙,要不要师姐护送你啊?”诺诺说。
“也好……”
“可我连武器都没领诶,”诺诺耸耸肩,“要真是遭遇战,两枪我们都挂了。”
路明非扭头四顾,“对了,芬格尔,这家伙八年级了,一副好身板,总也有点本领吧?”
“诶?废柴师兄找不着了。”他拍拍脑袋,“也是,以他的义气指数,想必溜号的时候不会记得叫我。”
“反正没人送你,不如出去玩吧?”诺诺拍拍路明非的肩膀。
“什么?不是龙族入侵全校戒备么?虽然我连根龙毛都没看见……”
“出去就安全了,现在入侵者不正在校园里溜达么?”
“有道理,不过被抓到会不会死得很惨?”路明非有点心动,“开除学籍么?”
“没那么严重,最多是被扣实习成绩,不来拉倒,我自己去。”诺诺转身就走。
路明非一愣,拔脚就追,“喂喂,去哪儿去哪儿?”
“布加迪威龙,德国大众公司位于法国MOLSHEIM小镇的车厂出品,16气缸4涡轮增压……”诺诺扯开遮雨布,银灰色的跑车暴露在灯光下,整台车遥控启动,车灯闪烁,发动机沉重的轰鸣像是龙吼。
“1001马力,极速407公里,0至100公里加速只需要2.5秒……这玩意儿,”路明非赞叹,“我在杂志里看到过!”
“现在它是你的了,恺撒把它输给你了。他把这台车当作今年‘自由一日’的赌注,跟楚子航赌他的‘村雨’,结果你赢了。”
“太豪奢了吧?这车得100万欧元?”路明非接过诺诺抛来的钥匙。
“他无所谓的。恺撒其实不喜欢这车,这是他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他认为这样一辆花花公子风格的跑车对他是种侮辱。”
“他爹还需要干儿子么?”路明非眼里写着“求收养”三字。
“你开车,我累了。”
布加迪的硬顶敞篷敞开,诺诺摘下自己的高跟鞋,蹦进车里,坐在副驾的位置上。路明非也蹦进去,抓住方向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天空沉默。
“在享受赢了超级跑车的快感?”诺诺问。
“不,在思考我是该先把油门踩下去还是先换挡……”路明非按照直觉踩下了油门。
惨叫声中,轮胎和地面摩擦带起一溜青烟,布加迪仿佛脱缰的野马那样蹿了出去。诺诺咯咯咯咯地笑,摘下了束发的银簪子咬在嘴里,解开了一头长发。路明非忽然想起芬格尔曾经说诺诺其实是个有点疯癫的女孩。
让人永远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黑影把黑寡妇熄了火儿,从摩托后袋里抽出黑色的散弹枪,枪管锯短。这是柄相当有威慑力的武器,黑影抚摸着枪柄,略带得意,手握生杀大权,他有种巨大的荣耀感。
他的位置很好,在一个无人经过的死角里。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传来的是录音留言:“13号,你的目标是英灵殿,使用准备好的身份卡通过门禁,进入后寻找中央机房的入口,那时收听新的指示。”
在这队人中他排号13,最后一个号码,听起来不太吉利,却让他觉得自己死神般拉风。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他一直是个很讲究感觉的人。队伍里的每个人都会按照不同的指示行动,最后汇合以避免被伏击而全军覆没。
“英灵殿。”13号默念这个地名。
“糟糕!”他愣住了,他带上了全部装备,但是没有地图。这个校园里满是外观差不多的建筑,哪一栋是英灵殿?
他是个路痴,这是他自认为的、唯一的缺点。
“没办法了,是男人就可以靠枪杀出一条血路吧?”13号握紧枪柄鼓励自己。
“不过高手都是不轻易使用暴力的啊。”13号又想,“如果能派影子去扔核弹,就别用巡洋舰正面炮轰了。”
布加迪出了被炸毁的校门,拐上公路,山风迎面吹来。
因为是昏厥着被抬进来的,这是路明非第一次从外面看这座校园,才发现它是坐落于半山腰的,一道环山公路从门前经过,远眺出去,山谷间层层叠叠的针叶林,在风中起伏,像是黑色的波浪。
“这个校园虽然叫做山顶校园,但是并不在山顶,在半山腰,山下是火车站和山谷校园。”诺诺说,“我们往山顶去。”
“山顶上有什么?”
“星星。”
山路上没有其他车,车灯照亮的只有一个又一个转弯指示牌。一圈圈盘旋而上,路明非渐渐能操纵这台车了。他扭头看了一眼诺诺,诺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头歪在一边,面容安静。一瞬间世界安静美好,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也低沉下去。
灯光闪过前面的告示牌:“有熊出没请注意。”
“有熊?”路明非一愣。
“有的,这山上很多熊。”旁边清晰的男声。
路明非吓了一跳,扭头看见路鸣泽正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按着膝盖,像个听话的初中生。
“啊!你什么时候跳上来的?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一声不吭就忽然出现?好像闹鬼,你知不知道?”路明非一身冷汗。
“看路,好好开车,前面转弯。”路鸣泽淡淡地说。
“反正看见你都是梦境,好好开车有什么必要么?反正就算撞在树上也不过梦醒而已吧!拜托你到底是什么冤魂老纠缠我?”路明非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别的时候无所谓,开着名车带着心仪的女孩跑山路,这家伙为什么也不识相点规避一下?
“不是完全彻底的梦境,前面真的是转弯标志,你再不打方向盘我们都会死诶。”男孩说。
黄色交通标志闪现在路明非眼前的瞬间,路明非惊出一身冷汗,猛打方向盘。好在布加迪底盘一流,顺利地摆过一个90度的弯道。再慢哪怕两秒钟,他们就会飞车摔下山崖,而路鸣泽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妈的,差点死掉!拜托你不要这么吓人行不行?都是因为你我路都没看清!”路明非抱怨。
“我就是来提醒你有个弯道罢了,如果没有我,以你开车那么菜鸟,大概会和喜欢的女人一起去死吧。”路鸣泽还是一张扑克脸。
“什么喜欢的女人?同学而已。”路明非有点心虚,“你叫她什么?女人?真一副老男人的口吻!”
“这些事也许能瞒过别人,但是瞒不过我的。”路鸣泽耸耸肩,“需不需要我帮你点忙?”
“你不跟鬼一样忽然出现就算帮我忙了。”
“记得诺诺对你说追女孩需要什么么?音乐、花和漂亮的表白词。”路鸣泽完全不理会路明非的唠叨。
路明非一愣,“这你都知道?”
“音乐的话你可以用这台车的系统,表白词需要我帮你想么?”
“呸!”
“既然这些都帮不上忙,我帮你送花吧!新秘笈解封,‘show me the flowers’,念出来,就像魔法咒语。试试看,很好玩的。不过,一小时之后才能使用,而且仅限于今晚。”路鸣泽说,“我不祝你好运,因为你和她不会有好结果。”
“那你来充什么好人?”
“同情你总没错吧!”路鸣泽冷冷地笑。
路明非觉得这家伙的乌鸦嘴简直贱得无以复加,不假思索地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捶。路鸣泽没有发出任何抗议的声音。
路明非意识到什么不对,再一看自己的手,捶在诺诺车座的头枕上。诺诺柔软且透着暖气的脸距离他的手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她还在睡着,呼吸吐到路明非的拳头上。
“哎呀!按照剧本这就是要摸摸女主角的脸,女主角忽然睁开眼睛,双目凝视,然后就会过电啊!”
“他妈的,路鸣泽那家伙……真是个……”路明非心里天人交战,战况激烈。
许久,他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真是个可恶的小鬼”。
“什么小鬼?”诺诺醒来,听到了路明非的嘟哝。
“没什么,你听错了,我是说小龟,刚才有只小乌龟在我身边爬过,我最不喜欢这种爬过来悄无声息、都注意不到的东西了。”路明非直视前方,紧握方向盘。
13号很得意,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飞翔于黑夜中的蝙蝠,轻盈地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屋顶。
他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兄弟们把他称做“猎豹”,但是他觉得没有蝙蝠那么拉风,有种吸血鬼般的妖冶之气。
这座校园的防御远比想象中严密,但这无法阻挡13号。因为13号根本没有从地面推进,他携带了射绳枪,这玩意儿是他从一个军队里搞武器开发的兄弟那里高价买来的,可以隔着几十米把带着绳子的长钉射入岩石,13号就是沿着这些绳子从学生们的头顶上经过,洋洋得意。
他对自己一直有信心。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他无法找到集合的位置了。他高踞于众人视线不能及的屋顶上,却在这个校园里迷路了。
“这时候才知道探路多重要啊!”他暗暗地嘀咕。
盘山公路的尽头是一块挡路的石碑,路明非把车停在石碑前。
“打开远光灯。”诺诺说。
雪亮的光束剑一样刺入远处的天空,也照亮了整片山顶。山顶地形平坦,没有什么树木,长满了草,一处泉水从岩石下涌出来,形成了一小片山顶湖,湖水溢出之后往山下流泻,形成一道雪白的瀑布,隐约的水声从山下传来。
“没有星星诶。”诺诺舒展身体,靠在靠背上,看着天空。
路明非想真是废话,刚下过雨的天空一片漆黑。刚出校门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山顶其实什么可看的都没有。
但为什么他还是屁颠屁颠地当这个司机呢?
“好大只啊。”诺诺又说。
“什么好大只?有熊么?”路明非探头探脑。
“我是说很安静。”诺诺说,“不是你跟曼施坦因教授说,中文俚语,大只就是安静的意思?所以上课的时候他不停地对学生说,请大只,保持大只,再大只一些……他觉得这样很风趣,说明他懂俚语。”
路明非默默地捂脸,他想总会有人告诉曼施坦因教授这完全是在扯淡,他还选了曼施坦因教授的课,不知道会不会不及格。
“去泉水那边泡泡脚?”诺诺说。
她说完就只穿着袜子越过车门跳了出去,路明非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秋天的草甸,循着哗哗的水声来到山顶泉湖边上。唯一的光源是他们身后布加迪的车灯,泉水反光,水面像是镀了一层银。诺诺选了一块岩石坐下,看见路明非正好奇地上下打量她。
“看什么?”
“我在想……”路明非说了实话,“你是不是要我转过身去才能把袜子脱下来。”
诺诺对他比了个鬼脸,从包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剪刀,沿着脚踝把丝袜剪开,露出赤裸的双脚。
“很凉的,要有种!”诺诺说。
“作为一个曾经冬泳过长江的人,区区冷水泡脚又有何难?”路明非也选了块岩石坐下,脱掉袜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慢慢地把脚放进泉水。那股寒冷从每个毛孔钻进皮肤里,又沿着脊背往身上蹿,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要看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好玩的表情变化。最终他们两个竭力忍住,但同一侧的嘴角还是抽动了一下。
“你硬撑!”他们同时指着对方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
“泡一会儿就会暖起来,不过再泡又会冷,冷下去之前得走。”诺诺说,“你真的冬泳?”
“才怪,我最怕冷了。”路明非抱着胳膊哼,“寒风冻死我,明天做个窝。”
果然如诺诺说的,开始的冷过去之后,脚上渐渐暖和起来,所有的血集中供暖给双脚,路明非有点惬意的感觉。
“说起来恺撒到底什么意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诺诺聊天,“请我们去舞会,又给我们脸色看,阵仗摆得那么大,找那么多陪客,龙虾随便吃。就为了看看我们出丑?在门口看见那玫瑰吓坏我了,芬格尔还说是送给我的呢。”
“玫瑰?”诺诺抬头看了路明非一眼,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些玫瑰不是买给你的,是买给我的。”诺诺说,“那个酒会也不是专门为你办的,是给我的庆祝酒会。其实邀请你来参加酒会的是我,只是恺撒说他也想跟你面对面谈一谈。”
“原来不是项羽请客,是虞姬做东!”路明非鸡啄米似的点头,美人恩重,他非常高兴,“我还以为是鸿门宴呢,特意带了芬格尔那个樊哙!”
“我请你也没安什么好心,你那么欢欣鼓舞干什么?”诺诺白了他一眼。
“我哪有?”路明非有点脸红,好在夜很黑。
“你脸红什么?”诺诺说。
“精神焕发!”路明非大声说,作势杨子荣打虎上山。
“我逗你的啦,天那么黑,我又看不见。”诺诺说。
路明非这才意识到自己心虚,车灯又是从他背后照来,刚才诺诺甚至没有用余光瞟他一眼。
“我请你是因为我不习惯和恺撒那群小弟待在一起。”诺诺说,“我知道恺撒很花心思,不过让人感觉很奇怪,所有的人被请来就是要看我们两个多么拉风。我得接受他的好意,而且在他小弟祝我快乐把我看作恺撒理所当然的未婚妻的时候保持微笑。整个晚会上没有一个好玩的人。”
“未婚妻?”路明非愣了一下,婚约这事情听起来真是超沉重,重得心跳都慢下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沉默了一会儿,诺诺随口说了一句。但是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风,不注意就被忽略掉了。
“生日快乐!”路明非脱口而出。
然后他愣住了,没准备,完全没准备。
他曾经排过一个上午的队,给陈雯雯买过一张签名版的CD巴巴地送过去,回报是陈雯雯礼貌的一句“谢谢”,他倒也很心满意足,并不在乎当时陈雯雯桌上还摆着不知谁送的施华洛世奇的水晶挂坠和其他内容不明的礼物盒子。在他看来为这个重要的日子排一上午队不算什么,更没指望自己送的礼物最好,反正只要及格就行了,他对自己要求比较低。
他没有想过要问问诺诺的生日,就算问了,他为什么要送礼物给诺诺?大家还不熟,没什么理由。而那时候要和他的礼物对比的,就不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坠子,而是什么大溪地珍珠,或者梵克雅宝的限量版首饰,还是一头金发的恺撒开着超级跑车送的。
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地,诺诺直接告诉他了,在他光着脚连袜子都没穿的时候。
除了这句干巴巴的话,他大概只能把礼服口袋里的白手帕抽出来折一个手帕船飘过去。
他急忙摸礼服口袋……发现手帕在他和芬格尔大嚼龙虾的时候已经被用来擦嘴了。
“收到。”诺诺淡淡地说。
“恺撒为你摆那么大的场子啊?”路明非不得不服气,“太气派了点吧?难怪我说像选妃会呢。”
“可我不喜欢,又不好不领他的情。”诺诺说,“他很固执,花了心思就希望你说他好。”
她的口气很淡,像是在说一个完全无关的陌生人。
路明非心里动了动,忽然问,“你喜欢恺撒么?”
“喜欢啊,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你以为我傻啊?”诺诺撇撇嘴。
路明非抓抓头,把那句话在肚里转了好几个弯才说出来:“可有时候觉得……你对他总是不理不睬的啊……他好像也不太管你的样子。”
诺诺想了想:“在学院里追恺撒的女生很多,你猜他为什么选中我?”
路明非上下打量诺诺,非常有把握,“腰细腿长,脸蛋好看!”
“今天请你跳舞的女孩也腰细腿长,脸蛋也很好看,你有没有趁着跳舞的时候问人要个电话号码什么的?”
“我又不是恺撒!我喜欢的类型是……”路明非觉得自己舌头打结了,好像他喜欢的类型和恺撒倒是一样。
“恺撒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成为领袖,一切都要最好,最强的能力、最佳的团队、最出色的女朋友,除了成绩不必最好,他觉得那东西没意义。恺撒喜欢我,因为我是学院里很少见的‘A’级血统女生,他认为在‘A’级中只有我能配他,所以选中我。”
路明非有点吃惊:“血统阶级还有这个用?那我是‘S’级,要我是女生,恺撒一定踹掉你选我咯?”
“以你的才貌,如果是女生,想来我是得失恋了。”诺诺也上下打量路明非,重点观察了他的胸腰腿。
“嗨!眼神好猥琐……”路明非把礼服裹紧了一点,抵御冷风。
“不过这样的恺撒最合适我。一个男生觉得我很好,所以喜欢我,而我又觉得自己确实很好,配得上他喜欢我,我觉得他也不错,不会让我不舒服,这样岂不是蛮好的?”诺诺淡淡地说。
“不让你不舒服……就可以了?”路明非不能理解。
“嗯,我要求不算高,不过也可以说很高,我跟很多人相处都会不舒服。不过师弟,跟你相处也蛮舒服的……因为每次看到你,有想抓来欺负一把的感觉,”诺诺吐了吐舌头,“要是我找你这种男朋友一定会一边大笑一边从早欺负到晚的。”
“嗨!嗨!你又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诺诺挑了挑漂亮的眉毛,“明明恺撒都摆出了‘只有你才是配得上我的女生,我们这种拉风的男生最好的装饰品就是最好的女生’,可我对于当装饰品没有一点反感。”
“不干我事。”路明非把目光移开。
“我不反感啊,因为这样很简单。如果我不够好,我也不必拿什么勉强恺撒跟我在一起,反过来也一样,我们两个很般配咯。”
“很般配?”路明非觉得这个词有点刺耳,像是“门当户对”。
不过门当户对确实很重要吧?搁在中国古代,在书里写大家闺秀爱上穷书生的必然是另外一个穷书生了。
“因为不太明白怎么喜欢一个人,所以就找个能配自己的人。”诺诺踢着冰凉的水,晶莹的水花在她的脚尖上跳动,“我以前看言情小说,总看不懂那些女主角哭得死去活来的,追问什么到底你爱不爱我啊,你是不是变心了啊。其实这些都可以想得很简单的啊,要是那个人喜欢你,他自然就会过来抱着你告诉你;不喜欢你了,你对他哭也没用,是不是?”
“那你还教我怎么追陈雯雯?照你说女孩都不用追了,反正她喜欢我就会告诉我,不喜欢,我追也没用。”路明非觉得诺诺在讲一个歪理。
“陈雯雯不一样啊。”诺诺说,“我这么想,因为我很奇怪嘛。”
“你有什么奇怪?”
“恺撒知道,不熟的人不知道。”诺诺伸了一个懒腰,“恺撒最大的好处就是自信,虽然知道你奇怪,可是大哥他豪气干云,绝对自信自己能搞得定。什么‘这样的女妖除了我还有谁能封印?’‘为了世界和平你们都退下让我和这魔女厮杀啊!’”
“切。”路明非一挺胸,“若是魔女腰细腿长,大家都是英雄好汉,谁会落后?”
诺诺一愣,上下打量他,“你不会说你自己吧?兄弟,有种来呀,被轰杀了不要哭鼻子哦。”
“君子一言!”路明非忽地大喝。他某根该死的神经跳了,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蹿出来。吐气如雷,威风凛凛。
诺诺愣了,也只好跟着他接,“驷马难追!”
黑影们紧贴着墙壁,隐藏在英灵殿和莱茵厅中间的空隙里,听着外面匆匆的脚步声经过。
英灵殿和莱茵厅是一座双子建筑,中间只有一道不足二十厘米宽的空隙,通常不可能塞进一个成年人。但是那里现在塞了足足十二个人,这些受过严格训练的人收拢了自己的肋骨,让自己变薄,才能够容身在这个空隙中。这是他们至今还未被发现的原因,外面不断有手电的光闪过,却没有一次照向这个死角。
“队长,警戒很严密,早知道别那么在意亮相而是潜入的话……会容易很多吧?”一个黑影对前面那个修长的影子低语。
“闭嘴!这是战术!”队长低声呵斥。
属下面前他不能说自己心里也有点后悔,谁会猜到这个学院平静如斯,可是一旦进入紧急状况却有这样一套严密的防备呢?
“13号丢了。”他后面的人又说。
“这也是战术!”队长不耐烦了。
“麻衣,我从未见你那么狼狈啊。”冷冰冰的声音从队伍末尾传来。
不知什么时候,第十三个人出现,排在所有人之后,却不是13号。他身材瘦小,一身黑色的作战服上没有任何标记,蒙着面罩,声音通过变声设备之后显得极其刻薄。排在他前面的人无声地流下冷汗来,那个人的出现仿佛鬼影闪动,如果不是同伴,只要轻轻捅上一刀,他已经死了。
“13号!”有人低呼。
队长仰头看着不远处图书馆的屋顶,低声问:“谁说那个布鲁克林区来的家伙是个行家的?”
“看履历……确实在以前的任务中都做得很好。”有人低声说。
队长回头一巴掌扇在那个人脸上,说话的人和他中间还隔着一个人,谁也看不清巴掌是怎么扇过去的。
“他是个个人秀的行家吧?”队长有点崩溃。
图书馆的屋顶上,一个壁虎一样的家伙摆出了相当专业的姿势,俯低了身体,正用望远镜观察下面的动静,那就是他们丢失的13号。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分头潜入,会在英灵殿这边汇合。但严密的警戒让他们只能蟑螂一样蜷缩在这条缝隙中,而13号此刻正在屋顶间无声而潇洒地飞越,尽情展示他蝙蝠般的身姿。
“你不认路你跑得再帅也没用啊!”队长低声骂。
“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负责的人得承担自己的失误。”排在最后的人冷冰冰地说。
“不用你提醒我,我是这次行动的队长,我自然有补救的办法。”
队长拿出了手机,在这种时候不得不使用手机通话让他觉得有点蠢,他摇了摇头:“喂,不要吃薯片了,想点办法,我们被困住了。这个地方的警戒不像你说得那么松懈。”
“嗯,那么现在不得不启动备份计划了。”电话那头的人说。
“备份计划是什么?”
“是在麻衣潜入受阻时的计划。”
“你早就预料到会受阻?”队长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很容易理解嘛。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昂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已经在卡塞尔学院当了几十年校长,你觉得他会是个因为疏忽而犯错误、给你可乘之机的傻瓜?”电话对面的人轻松地说,“所以我们才安排了13号。”
“那个个人秀之王?拜托?我看他现在是迷路了!”队长晕了。
“故意的,我给他的装备中没有包括地图,根据我的了解,他是个从自己家开车到两个街区以外去买个汉堡都会迷路的路痴,所以他必然找不到英灵殿。”
“你这是什么备份计划?”队长大怒。
“不认路的小白鼠,会往最明显的目标去,那才是他的预设目标。至于你,你只需等待。”
“等什么?我现在像是夹缝里的蟑螂,外面有几百人,我只要一露面就会被发觉。我没有办法动用言灵,‘守夜人’控制了周围的领域,他的‘言灵·戒律’太强大了,我被压得死死的!”
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守夜人很快就会解除‘戒律’,因为他们找不到你们,危机感会让他们试图动用言灵,那就是你的机会。只要能动用言灵,谁能找得到你?”
施耐德教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入侵者始终未被发现。
紧急状态被激发之后,所有摄像机都开始工作,每一个出入口都被严密地监控起来。他们也不可能逃离这个校园。
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觉得不安。本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这很危险。他揣摩不清对手的身份和意图,这种感觉阴魂般萦绕不散。
“除了叶胜,这里还有能动用‘言灵·蛇’的人么?”他转向曼施坦因。
“言灵能力的秘密档案我无权查看,但至少还有一个,我自己。”
“你的言灵是‘蛇’?”
“我的领域比叶胜还要大三倍,如果我能够言灵,也许能找出入侵者,但是在守夜人的‘戒律’下,”曼施坦因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们的力量被强迫着沉睡。”
“能否请守夜人解除‘戒律’?”施耐德试探着问。
“我父亲?”曼施坦因一愣,“不可能的,只有校长能命令他解除‘戒律’。”
“情况很特殊,我们现在得不到校长授权。但只要解除了‘戒律’,我们有700个可以使用言灵的学生作为战斗力,力量会空前强大。只是这一晚,可以试试么?”施耐德盯着曼施坦因的眼睛。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拿起了电话:“只能试试,这个老牛仔……是那种六亲不认的角色。”
教堂钟楼的阁楼里,正放着1952年的经典西部片《正午》,执法官贾利·古伯挎着枪走在尘沙飞扬的西部小镇街头。
看电影的人装束跟贾利·古伯差不多,一身花格子衬衫,一顶卷沿的帽子,一双牛仔靴,靴子上的马刺亮晃晃的。老家伙像个硕大的土豆般躺在沙发里,把脚翘得老高,手里拎着一瓶啤酒。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
“你还在看《正午》?看了那么多遍,不烦么?”
“嗨!昂热!你回到学院了么?”老牛仔眼睛亮了。
“是啊,还找到了龙王诺顿的骨骸,我正准备给它做核磁重现。”校长说,“我建议你改看《闻香识女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热血电影,”老牛仔说,“你是个风骚的老家伙。”
“嗯,我说,解除‘戒律’吧。”
老牛仔忽然坐直了,放下酒瓶,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你是认真的么?”
“有入侵者,诺玛的判断是龙族入侵,让年轻人们锻炼一下不好么?”校长淡淡地说,“龙族亲王们就苏醒了,他们该历练一下了。”
“言灵可是瓶子里的魔鬼,轻易放出来,虽然能够获得力量,但未必是好事。年轻人们做好准备了么?”
“拥有龙血的人,本来就是在用魔鬼的力量对抗魔鬼吧?这个世界将是我们两个都守不住的了,我们需要年轻人。”
老牛仔沉默了很久:“暂时同意你吧,管好你的学生们。”
他关闭了电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只有桌上的一盏烛光照亮他苍老的脸。这盏烛已经点燃了多少年?十二年或者十五年?他都记不清了。
电话铃又一次响了。
“哪位?”老牛仔拎起话筒。
“爸爸。”电话对面的人有点战战兢兢的。
“嗨!曼施坦因我的儿子,晚上好!你的感冒好了么?我非常想念你!”老牛仔忽然眉飞色舞起来。
“爸爸,我是三周之前得的感冒,感冒这种病即使不吃药两周也会自然康复。”曼施坦因叹了口气。
“哦……是么?”老牛仔挠了挠头,“儿子你找我有事么?”
“我是想……请问您能否……我知道这可能违背校规,但是今晚情况特殊,有人侵入,现在没法找出他们,而学院里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他们的目标。”曼施坦因迟疑了很久,“能否请您……暂时地解开‘戒律’?这是执行部施耐德教授和我共同的请求。”
老牛仔沉默着,看着天花板,久久地不说话。
“我知道这个电话越权了,对不起打扰你看电影了。”曼施坦因忍耐了很久,急切地想挂电话。
“哦……不不!”老牛仔说,“我是在思考,过两周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亲爱的儿子。”
“是啊,”曼施坦因有点尴尬,“想不到您还记得。”
“那就……当作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吧!我马上就解开‘戒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我可是会为了亲爱的儿子而违背校规的好父亲啊!”老牛仔信誓旦旦地说,“儿子,你会知道有父亲是种很幸福的感觉!”
曼施坦因满脸茫然,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施耐德看着他,“如果他不同意就算了。”
“不……他同意了……”曼施坦因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可我总觉得……很奇怪。我小时候他是那种生日不会带我去坐云霄飞车的父亲,一天到晚找不到他,酗酒滥赌,可是他居然说……要把这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好好享受迟来的父爱吧!”古德里安拍着老友的肩膀。
“不是这回事,好么?”曼施坦因瞪着眼睛。
阁楼上,老牛仔把啤酒喝干,在沙发上坐直了,吹熄了桌上那支蜡烛。随着烛光熄灭,一个强大到足以笼罩整个卡塞尔学院的“灵”溃散了。图书馆地下几十米深处,中央处理系统的监视屏幕上,几十几百道银蓝色的光束缓缓地升起,那是太古流传的力量。
学生们在骚动,他们被压制已久的“灵”,复苏了。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队长从缝隙中跃出。龙文的唱颂声里,他的身影变得越发的漆黑,最后简直漆黑得像是一团墨。
言灵·冥照。
落地的瞬间,他的身影溃散。好像他原本就是一片墨迹,被一泼水从纸上洗去了。
“站在我身边,我的领域,是我周围大约两米的范围。”他的声音传入每个同伴的耳朵里。
此刻就有学生从他身旁不到一米的地方经过,但是完全没有觉察到路灯下有这么一缕缥缈的黑烟拂过他的身体。
山顶泉湖边上,诺诺探出半边身子往山下看去,那个倾斜幅度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喂!”路明非不好去拉她,“掉下去就挂嘞。”
“萤火虫一只也不剩了。”诺诺嘟哝。
“萤火虫?”
“我说的星星是种大个儿萤火虫。夏天的时候,它们会从山下沿着瀑布往上飞,漂亮极了,夏天水雾也很大,看起来就像星星在一片云里面上升一样。”诺诺说,“你当我很傻?到山顶才发觉是个阴天。”
路明非在心里骂了句娘,这个师姐真的是个巫女吧?他想的什么都被解读了,包括那些藏得很深的……不过想起来他也没什么很深的想法。
路明非十八岁,拥有一张美好的白纸般的人生,只有一根头发丝的深度。
“你听说过归墟没有?”诺诺盯着瀑布看,“说大海里有那么个地方,到了那里海底就消失了,海水流到那里会变成一道超大的瀑布,落差几千几万里,人要是落下去,永远也到不了底,都是下坠的时候饿死的……”她的声音极轻,“灵魂像萤火虫那样慢慢地升上来,靠星星指路,飘回家去。”
路明非干瞪眼,这个海样深沉的寓言超过了白纸的思考极限。
“喂,你是来真的么?”诺诺还是往下张望,“我可以答应哦,反正你有追女生三个月不能不拒绝的特权嘛,我可以给你三个月时间。”
路明非一哆嗦,他还以为那句没有经过大脑的话已经被刚才的沉默自动抹掉了。
“嘿……大概第一天恺撒就会用他那把叫什么狄克推多的刀把我变成东方不败吧?”他抓抓头。
“原来你还想要爬到我床上来啊?我还以为只是约会吃饭和看电影呢。”巫女师姐回头看他,带着好奇的眼神。
路明非张大了嘴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这个话痨的家伙失语了,嘴里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好吧,我是开玩笑的。”诺诺耸耸肩,“我看见你就想欺负一下,你不觉得自己很逗么?”
诺诺自顾自地盘头发,路明非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完全彻底地被击溃了。
“我下面要当说客了。”诺诺说,“怎么样,加入学生会吧。”
“这是恺撒的美人计么?”路明非一愣,有点失望。在这个夏天会有萤火虫从山下冉冉飞起的地方,诺诺要谈的居然是这件事。
“不算,跟恺撒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路明非想这话鬼才信啊。
“你还不了解恺撒。他是个政治家,但是他很自负,在招揽人心上花时间他不愿意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值得信任的领袖,你就应该跟随他。你要是不愿意跟随他,他也懒得理你,最多当你成为他的挡路石的时候,他就把你轰杀……我邀请你,是我的邀请,跟恺撒的立场没关系,你加入对我有好处。”
“好处?”
诺诺歪了歪头:“这样我就有自己的第一个小弟了啊。”
“你要小弟干什么?恺撒的小弟不就是你的小弟?”
“他是他我是我,我是恺撒的女朋友,可不是什么学生会的女主人。”诺诺想起了什么,“哦,对不起。”
“对不起?”路明非不解。
“是学生会的某个家伙示意乐队不要停下的,大概是想你出丑出得更久一些。”诺诺说,“不过不是恺撒,恺撒还没那么在意你。”
“没事啦。”路明非说,“其实都怪芬格尔发神经,说些什么‘当年我也是一只猫王’的鬼话,搞得下不来台。”
“其实我是想救你来着,可那样恺撒会不高兴。”诺诺耸耸肩,“得照顾男主人的面子嘛。”
路明非的心里一动,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泡在泉水里的脚。原来诺诺也想过要来再救他一次,可那时候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一点都感觉不到。真是很难懂这个女生心里在想什么啊。
那个时候自己是有点怨恨诺诺的吧?为什么会怨恨呢?因为被她救过一次,就觉得理所当然地她会再一次站出来拉自己一把?
真是没来由。
“别说得好像我只会指着你来救我似的。要是有机会,我也会帮你个什么忙……虽然看起来轮不到我做什么事啦。”路明非故作轻松,“你那么能干,什么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搞定。”
“你现在就可以帮我一个忙。”
“啊?”
“送我个生日礼物吧,我估计恺撒准备了,不过他现在正在满校园找那些入侵者吧?跟楚子航比谁找得快。”诺诺淡淡地说,“女孩生日总需要礼物的,这样会有被人重视的感觉。”
“我……我没有准备……”路明非急得脑门上立刻冒汗。
“那就看你的应变咯,师弟。”诺诺摊摊手,“行走江湖哪能什么都准备好了?”
路明非挠头:“其实我有张手帕,本来可以折一只手帕船给你飘过去的。”
“师弟,想不到你能有这种浪漫想法!说!是从什么言情小说上看来的?”诺诺眯眯眼笑了起来。
“可是……”路明非从裤子口袋里抽出那张皱巴巴的手帕,打开给诺诺看,五颜六色,从芥末的绿到蛋黄酱的黄到辣椒酱的红,看起来好像一面掉色的花床单。
诺诺直皱眉:“好恶心!你们吃生鱼片的口味好杂!”
路明非讪讪地把手帕塞回裤子口袋里:“明早恺撒还不巴巴地把礼物给你送去了?”
“生日礼物这种事,不能早不能晚,就要在那人等着的时候送到她手里,而且得亲口说‘生日快乐’。”诺诺说,“晚了就不一样了。”
路明非一愣,忽然想起古德里安教授对他说的那句:“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真是这样的,有些话,只有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亲口说出来。他在校网讨论区里看人八卦叶胜和亚纪,说他们应该很喜欢彼此的,他就想那时候在餐桌上,诺诺开玩笑地说“你们怎么还不结婚”,现在时间错过了,再说也没用了。
美女漫画家夏达那本《子不语》的书上,有句漫画台词说:“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诺诺拿出手机放在旁边的岩石上,那是一台苹果出的iphone,圆润的背壳反射着灯光。
“我是晚上九点十五分生的,等等看九点十五分前有没有人打电话来送礼物。”诺诺说。
九点十五分,路明非一愣,这个时间听着很熟。
“少来吧。就算恺撒没赶上,其他送你礼物的人还能少了?”路明非想陈雯雯一个生日都收几十件礼物。
“没有,潜在的追求者都被恺撒的王霸之气吓跑了。”诺诺笑,“说起来,你来美国想去什么地方玩么?”
“想去纽约。”路明非说,“我就认识一个朋友在美国,他叫老唐。老唐原来跟我一起打星际,他说我要是来美国了,就带我坐灰狗四处溜达。”(作者注:灰狗,一种长途汽车,在美国一般家里都备车,灰狗被看作穷人的交通工具。)
“坐灰狗啊?很好玩的。”诺诺说。
“有布加迪威龙和法拉利开你还说灰狗好就让人觉得你对穷人家的孩子真有爱心。”
“不是啊,灰狗有灰狗的好,你跟着它走,走到你觉得好看的地方就下来,不用开车,也不用设计方向,就像投骰子一样,看你会旅行到什么地方。”诺诺说,“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杀杀时间。”
“那我说了你也要说才公平。”
“嗯,”诺诺想了想,“等你生日时换我说。”
“好!一言为定!”
那一晚上路明非不记得自己讲了多长时间,从陈雯雯讲到柳淼淼,从楚子航讲到赵孟华,从脚热讲到脚凉,最后冷得有点哆嗦。
讲到最后,路明非忽然发现只是他在讲,却不知诺诺有没有听,她的目光有时落在自己的手机上,有时看着无限远处。
“好啦,走吧。”诺诺看了一眼腕表,把手机收了起来。
“嗯,好啊。”路明非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你在等谁给你打电话么?”
诺诺一愣,眯眯眼笑:“是啊,我在等人给我送礼物。”
“不是恺撒么?”
“不是恺撒。”
“那你等谁?”
“不告诉你。”
“你傲娇了。”
“女孩生日等人送礼物有什么傲娇的?”诺诺蹦了起来,“我真是等人送礼物。”
诺诺提着鞋子走在前面,轻轻地哼着一首歌,路明非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是雪亮的车灯。
“你收到过生日礼物没有?”诺诺漫不经心地问。
“收到过。”路明非想了想,其实叔叔也会在他生日时送个小礼物,偶尔也有来自同学的礼物,比如为了回报那张CD,陈雯雯回赠过一支笔给他。
“我没有收到过。”诺诺说。
“不会吧?”路明非不信。
“因为小时候很犟呗,不愿意给人讲自己的生日,觉得生日是自己的秘密。”诺诺背着手站在悬崖边,望着天,“后来才明白秘密这个东西不跟人说一点都不好玩。你把生日当作秘密,就不会有人送你礼物,其实你心底里还是想要礼物的……就是太别扭,不愿意说出来。”
“那恺撒呢?”
“恺撒刚知道的,他查了我的入学资料,其实我也没告诉他。”
路明非有点恍惚,这一刻,他的眼睛里,这个名叫陈墨瞳的威风凛凛的女孩,忽然非常非常地孤独,又孤独又纤瘦的一个女孩。
他看了一眼表,时间刚过晚上九点十五分。电光火石地,他想起了什么。
“Show me…the flowers…”他轻轻地念了出来,如同念诵一个古老的魔咒。
13号钻出壁炉,厚厚的炭灰把他弄得好似从非洲来的。
他在屋顶上研究地形,几乎所有建筑物都被严密地监控起来,除了他所在的那栋,这栋建筑还相当地有地标特色,不知道为什么成为防御网中的盲区了。所以他决定进入建筑内部,也许从那里他可以找到通往地下车库的路。
“图书馆?”13号嘀咕。
整整齐齐的樱桃木书架上码满了书名烫金的专著,宽阔的樱桃木书桌上亮着绿色的台灯,但是空无一人。那些专著的名字看上去令人惊悚,《龙类基因学研究》、《龙的骨骼:爬行类的超进化》、《龙族祭祀仪轨》……
13号是个“龙与地下城”玩家,周末在咖啡馆里充当桌面游戏的GM,他也过扮演红龙,但他不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一群人把“龙”当作真实的存在来研究,而且非常学术。
真是一群疯子的校园。
“哦耶!”他欢呼起来。
书架旁摆着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份校园地图,整个学院的结构都被清楚地呈现出来,乃至于地下通道。
一条地下通道从他所在的图书馆准确地指向标红的区域——“冰窖·炼金设备和标本陈列馆”!后面还有红字补充:“高危!非持特许通行证者禁入!”
“这也……太没挑战了吧?”13号有种被馅饼砸中的喜悦。
他是个赏金猎人,在一家秘密网站接任务赚钱。这个任务被划为“3A”级的高难任务,奖金奇高,当时想接这个任务的人无数,只有他通过了雇主的审核。被刷下来的人都在议论说这件事的危险想必极高,这一行报酬总是和危险成正比的。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个“冰窖”压根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只是个陈列馆,通往它的地下通道足有三条。
他不得不赞美幸运女神,在旁边的可乐机上接了一杯可乐,把英灵殿集合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一边研究地图一边去往地下通道的入口。
地图显示地下通道经过“中央主机控制室”到达“冰窖”,旁边还有个人名标识,“诺玛”。
古德里安看了一眼沙发上禁闭双眼的曼施坦因,曼施坦因正在命令他的“蛇”在整个校园里搜寻。“蛇”的长处是搜寻金属,搜寻人要耗费更多时间。
古德里安站到施耐德的身边,和他一起盯着屏幕上的校园地图,光点密集地驻守在各个区域,只有一栋建筑几乎是空白的。
“你没有在图书馆布防?中央主机控制室和冰窖可是我们最重要的两个要地,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古德里安指着那片空白。
“我只担心英灵殿和教堂的两个入口。只有图书馆的入口,没有人能侵入中央主机控制室,那里有诺玛,她的自我防御是整个校园里最强大的,只要她觉察到危险,她可以让整个金属通道带上几十万伏的高压电,连个蚊子都无法幸存!”施耐德说。
手机震动起来。
13号打开电话:“喂?”
“这是你的第二条指示,到达图书馆之后,使用为你准备的那张黑卡,进入地下层,经过中央主机控制室前往‘冰窖’,下一步会有更详细的指示。”录音结束了,这录音的死女人每每总是把话说一半,13号啐了一口。
“中央主机控制室”,这是他面前入口上的标牌,他切断了摄像头的电源线之后,逼近了这扇沉重的金属门,敲了敲,一筹莫展。
完全猜不出有多厚,简直像是敲一块钢锭。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那张黑卡,这是行动之前随着其他装备一起寄给他的,一张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卡片。他在门禁卡槽里一划,“滴”的一声之后,听见金属门里传来缓慢的、机械运动的声音,十二枚手腕粗的锁舌缓缓地收回,厚达二十厘米的门轰然洞开。
门禁通过了。
13号惊诧地看着那张黑卡,再看着面前的黑色甬道,甬道四面八方都覆盖着金属板,一路红灯到头,密如荆棘丛的红外线,两束的间隔不过两指宽,就算是耗子也钻不过去,两侧每隔几米就有摄像头俯视着,这样的密度根本没有死角。
但此刻所有这些严密的监控系统正在为了他而关闭,红外线一一熄灭,摄像头进入关机状态,红灯一一转为绿灯。
几秒钟之内甬道完全开放,一路绿灯到头。
“咻!”13号走在甬道里,伸手拍拍那些低垂脑袋的摄像头,心里有股走了狗屎运的狂喜。
这什么警戒系统?一张黑卡就破了,都是摆设啊。
他所不知道的是某个致命的系统也为他关闭了,那些金属板之间致命的高压静电,电压到达几十万伏,原本一只蚊子飞进这个空间里也会被立刻烧焦。他一路到头,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显然这是存放中央主机的地方,一个个黑色的金属盒子从地面一直垒到屋顶,无数刀锋处理器被拼在一起。指示灯高速闪烁,这台庞大的几层楼高的系统正在运算海量的数据。
“真高科技啊!”13号赞叹。
“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
古怪的声音吓了13号一跳,他拔枪回身。
“晚上好,先生要来杯喝的么?这个晚上真棒不是么?”
散弹枪枪口所指,是一个半人高的金属傀儡,由一堆闪闪发亮的金属短棍组成,像是小孩玩的磁性玩具。但是那家伙现在不但弯腰行礼,而且那张搞笑的脸色还带着谄媚的笑容。
“不要过来……过来我……我轰爆你!”13号不明对手身份,不由得有些紧张。
“我叫Adams,我们提供啤酒和漂亮姑娘!”小东西殷勤万分。
“这这这……这什么高级玩具?”13号不能忍了,一脚飞踢,把那个傀儡踢成了一堆散落的金属小棍。
那堆金属小棍滚动着,居然又自己拼成了傀儡的模样,咕噜咕噜地滚着去向13号背后:“EVA我们的场子被人踢了!EVA我们的场子被人踢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13号回头,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瞬间几乎停止跳动。
“嘿,晚上好!”他不由自主地说,露出笑容。
他身后是一束淡淡的光由上而下,一个近乎透明的影子站在光里,那是个长发女孩,穿着一身丝绸睡衣,可爱得不真实,让13号激动之余自惭形秽,恍惚觉得自己是误闯了人家的卧室。
女孩居然也冲13号点了点头:“你是谁?”
13号迟疑了一下:“只是路人甲了。”
他发现这女孩只是个全息投影了,但是那栩栩如生的神态还是让他愿意把她作为一个人来对话。
“你违规侵入中央主机控制室,你的档案在学院中没有记录。我的建造时间是2001年,你使用了一张建造之前预设的特权卡,我现在应该报警,但我无法报警,我清楚你是敌人,但是你的权限要求我把你作为己方来看待。”女孩说,“那么我给你最后的警告,立刻离开!这对你是最好的。”
“立刻离开?别逗了……我,”13号抓抓头,“我可是一路骑摩托车过来的……累得够呛。”
女孩沉默地看着他。
“既然我有特权卡……那……对不起,问个路……冰窖在哪边?”13号小心翼翼地。
女孩伸手指明了方向。
“哦哦,谢谢。”13号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了。
走到转角处,他转身跟女孩说:“再见。”
女孩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13号凝视她清澈的眼瞳,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路明非四下张望,指望看到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很相信路鸣泽的所谓“秘籍”。但他实在很好奇,这样的夜里怎么把花送到山顶来?会有一辆UPS的快递车忽然开上山顶,蹦下来一个快递员说,嗨!先生!你订的玫瑰花?要不然就是直升机掠过天空花束被空投下来?
可是山路上没有车灯,天空里没有飞机,一切的可能都被堵死了。
仿佛流星的光掠过天空,却是自下而上的,在高天里从一个光点爆成极盛的花,数百条光流坠落,瞬间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烟花啊!”诺诺猛地站住,蹦起来指着天空。
山下不断有烟花射上天空,仿佛一道道逆射的流星,那是花的种子在天空中四散,它们在黑暗中恣意地盛开,紫色的太阳般的蒲公英,下坠的青色吊兰,红色和金色交织成的玫瑰花,白色的大丽菊……路明非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奢侈地放烟花,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内把夜空变做了花篮。
路鸣泽许诺的花送到了,他再次证明了自己是不会让路明非失望的。
路明非侧过头,诺诺的侧脸在烟花的照耀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还有细细的泪痕。
路明非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前一刻诺诺还像个没见过烟花的小孩子那样使劲地挥舞手臂,转眼瞬间,眼泪流了下来。
“真美啊!”诺诺轻声说。
沉寂了片刻后,最后一枚巨大的烟花弹升上天空,在极高的天顶,它炸开了。晏紫、湖绿、水蓝、月白、鹅黄……各种颜色的光在巨大的金色背景上拼出了文字:
“NoNo, Happy Birthday!”
“是……”诺诺轻声说,“给我的?”
“是……是啊!”路明非脸色古怪,“烟花上说NoNo,就是说诺诺吧……难道是说‘不不,生日快乐’,谁会叫那么奇怪的名字?”
诺诺在路明非脑门上用力一拍:“谁的名字奇怪?你的名字才奇怪呢!”
路明非摸摸脑门,龇牙笑了。
“真好啊……不管谁送的。”诺诺看着慢慢黯淡下来的天空,轻轻地说。
她忽然笑了,伸手把路明非的脑袋抓了个乱七八糟,然后扭头就走。路明非呆呆地随她抓了,看着她的步伐忽然轻盈如一只小鹿。愣了好久,撒腿追了上去。
路明非跟在诺诺背后蹦蹦跳跳地走,心里揣着满满的开心,他转身向着四周的黑暗,双手伸出竖起两个大拇指。
他想说多谢多谢,你真太棒了!路鸣泽无论你在哪里,你真是太棒的一个死小孩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带着冷漠带着不屑。路明非四下张望,空无一人。
“You sure she said nono? The name is weird!”(“你确定她是说nono么?这名字真奇怪!”)山谷里,“绿森林”烟花公司的车停在那里,工作人员正收拾场地。
“Who knows? She said it, she paid it, so we made it! Who cares? I guess she is a Chinese, you know some Chinese have a lot of money!”(“谁知道?她这么说了,她付钱了,所以我们就这么做了。谁在乎呢?我猜客人是个中国人,你知道有些中国人很有钱的。”)他的同事说。
“绿森林”烟花公司的两位职员对于这个临时外勤的回报很满意,虽然一个小时是有点赶了。

第七幕 弟弟
The Little Brother
他们此刻奔驰,不知目的地,只是随性,就像男侠女侠发神经踢了人家的场子,从此就决定去浪迹江湖,整个世界在他们背后喊打喊杀。只要跑得够快他们就能跑掉,如果他们骑着“绝影”。
他想记录这个瞬间,记录这次逃亡。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所谓“绝影”只是一个传说,布加迪威龙是世界上最快量产跑车,可它跑不过时光,也跑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
13号猫着腰,走在一条漆黑的甬道里,高举打亮的手机,靠着屏幕的光照亮。
这个庞大的甬道系统仿佛一座迷宫,里面只有抽气风扇的嗡嗡声,以稳定的频率重复着。
13号开始有点后悔接了这个差事。
他自负是这一行里的好手,以前接过去探荒漠古墓或者冰海沉船的差事,每一个地方都比这个什么学院灵异。今天运气也算不错,每个难关都被他克服了,总有些巧合的好事,按说幸运女神在他这边。但不知为什么,进入这个甬道之后,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说不清道不明危险好像就在前面,脑海里有个念头是不能再前进了,不能再前进了。
他回忆起那个透明如水晶的影子少女,最后一刻看他的眼神。
像是送别一个死人。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
手机在这种漆黑封闭的空间里响起,还带振动,差点把他心脏给吓得停跳了,哪家手机服务提供商的信号能够穿透到地下几十米深处?
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屏幕上纯然一片淡蓝色。
这台手机不在来电状态!
13号深呼吸了几口,按下接听键,不说话。
“这是一段录音,不是电话,这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当然,如果你不幸已经死了,请按下关机键,下面的内容对你没有意义了。”电话里传来没有起伏的声音,就是给他行动指示的女人。
“死了还怎么按关机键?”13号嘟哝。
“我刚才是说了一个笑话,希望你能理解我是想让你此刻轻松一些。”女人接着说,但那冷淡的腔调叫人听了只想掀桌。
“请参考地图,根据你现在所在的位置拨号,按‘#’号键结束。”女人又说。
“拜托,你是‘AT&T’的客服电话么?”13号挠头。
一幅完整的卡塞尔学院地图显示在屏幕上,仿佛一张华美的蛛网。跟13号在图书馆找到的地图不同,这是一张地下剖面图,显示出卡塞尔学院的地下层建筑由三大片构成,中间无数的连线是连接这三片的通道,连通风管道都被一一标注出来,像是三只巨型蜘蛛喷出的无数丝线。边角上标注着这一层的名字,“三女神”。
“命运三女神?”13号想。
他读过北欧神话。北欧神祉中有这么三姐妹,其中兀尔德纺织生命线,贝露丹迪拉扯生命线,诗蔻迪剪断生命线,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命运,无可更改。
这些甬道就是地图上的丝线,一个人走在命运的丝线上,多少都有点不吉利的感觉。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正经过一条细长没有分岔的通道,标号“13”。他心里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想按个其他号码听听指示是什么。不过他又想如果这个重要的录音提示只工作一遍,他就会死得很难看。
他老老实实地按下了“13#”。
“恭喜你,你按照计划到达了指定位置,现在为你揭开三女神的面纱。”
一条白亮的细线从屏幕上方扫到下方,部分通道被扫描滤去,以灰色显示,一些通道仍旧是亮白的,所有建筑物的名字也都被更换了,三个主要的建筑群果真是以命运三女神的名字命名的。13号忽然发现一个规律,那些亮白的通道无不是从标记着“兀尔德”的地方出发,通过“贝露丹迪”,最后去往“诗蔻迪”,而掌管着“未来”的“诗蔻迪”那里……没有任何出路。
这张地图充满浓郁的宿命意味,生命的流动是单向的,从过去到未来,而未来……没有任何出路。
难道这所学院的设计者就根本不相信什么未来?
13号觉得有点惊悚。
“慢着,难道我正去往……未来?”
13号意识到一件事,他所在的“13”号位置恰好是从“贝露丹迪”去往“诗蔻迪”的丝线,那是已经被拉扯出来并且丈量好了长度,等着“诗蔻迪”剪断的。
“通往‘诗蔻迪’,也是通往最终的秘密。这次任务的佣金增加到500万美金。”
13号精神为之一振,500万美金着实是一笔巨款,是原定金额的5倍!做完了这一票,他就可以退休了。他干这个行当可不是为了惩罚罪恶或者探求世界奥秘,而是简简单单一个“钱”字。他是那种自强不息的家伙,没别的特长,又无法忍受靠社会救济过日子。
“相对湿度接近100%?是请按‘1#’,不是请按‘2#’。”
锯管散弹枪的枪柄上一层细密的水珠,靴子里棉袜也湿乎乎的,手机屏幕上蒙蒙的一层雾气,这里空气湿度确实到了过饱和。
13号按下“1#”。
“极高的残余磁场?是请按‘1#’,不是请按‘2#’。”
13号想了想,捋起袖子。机械腕表停动了,停在21:30,他进入这个通道的时刻。毫无疑问,这里有极强的磁场。可13号只听说磁化后的手表会走得不准,却没有听说磁化后的手表会完全停动,除非磁场强到那些齿轮和摆针死死地粘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13号按下“1#”。
“空气中有金属生锈的气味?是请按‘1#’,不是请按‘2#’。”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铁锈味,13号按下“1#”。
“经过判断,你已经极度接近目标。”女人说,“继续前进,寻找目标,观察和记录。记住,你必须亲眼见到目标,必须肉眼直视目标!你不用把目标带出,你的报告就值500万美金。看到目标的时候你会收到最后的指示。”
13号的心情登上喜悦的顶峰,居然不需要把目标带出去,只是观察记录报告就值500万,这活儿太值了。他心里的阴影瞬间就被彻底驱散。
“好运,13号。”女人悠悠地说。
录音结束,13号把手机收在裤子口袋里,继续跋涉。越往前行进,空气越潮湿,通道顶部有水滴凝结起来,“啪啪”地滴落,脚下的积水渐渐地漫过了13号的鞋底。现在他不是优雅的蝙蝠了,只是下水道里的一只水老鼠。
“好运,13号。”他忽然想起那个女人的最后一句话。
真怪,最后这句话居然是说给他一个人的,原本13号还以为这段录音提示是给队伍中每一个人准备的。
英灵殿。
B组完全控制着这个区域。他们由学生会的骨干组成,多数人都参加了安珀馆的舞会。
时间紧急,黑色的小夜礼服或者白纱宫廷长裙都来不及换下,女孩们把头发盘起来,裙脚简单地一扎,手里提着九毫米口径三十发弹夹的乌兹冲锋枪,右肩挂着填满的备用弹匣,短枪藏在裙下贴着大腿捆紧,脚下居然蹬着嵌水钻的高跟鞋。
“哥特美人的华丽!”一名学生会干部从拼花窗里看出去,白色长裙在风里摇曳。
八名在“战场生存课II”中成绩优秀的学生控制前门,八名控制后门,两侧门各有四人,每一扇拼花落地窗下两人,二层通道六人,配齐轻重武器,必要时可以迅速支援。
大厅中,恺撒·加图索,卡塞尔学院学生会主席,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英灵殿是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古老建筑,坐落在奥丁广场的中央,外面装饰着布满暗红色花纹的花岗岩,传闻这些花岗岩来自印度,曾经有一场流淌过人龙两族鲜血的屠龙战争在那里发生,鲜血渗透进当地的花岗岩层,几百年后采石场发现这里的花岗岩色泽与众不同,肌理中满是血色。而完整的世界树图案被雕刻在整个外壁上,顶部矗立着一只雄鸡,底层则镇压着一切龙族的祖先,黑龙尼德霍格。
它在卡塞尔学院中是一个类似圣堂的地方,用来颁发学位证书。这里通常每年仅仅开启一次,学生们身穿普鲁士宫廷特色的学位袍进入,坐在一排排橡木长椅上,等待校长念到他们的名字,在所有人的掌声中登台接受学位。两侧墙壁上,挂满了历代屠龙战争中为人类建立功勋的英雄头像。
恺撒坐在最前排的椅子上,穿着考究的白色正装,仰头对着圆形穹顶下的雕塑。
浑身甲胄、骑着八足战马、手持长矛的天神奥丁。
猎刀狄克推多静静地躺在恺撒的膝盖上,填满子弹的一对“沙漠之鹰”则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他闭着眼睛,嚼着嘴里的牛肉条,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
整个英灵殿,以及英灵殿周围数百米半径内的一切声音都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包括蚊子在空气中磨翼、小虫在泥土中蠕动,以及他指挥的整整四十六人的四十六个节奏不同的心跳。而现在忽然增加到五十八个,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十二个陌生的心跳进入了恺撒的领域。
言灵·镰鼬。
恺撒睁开眼睛,摸出手机拨号。
“楚子航,你现在在干什么?”恺撒问。
“不知道,没什么可做,只是等待吧。”楚子航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传来。
“我的客人已经来了,你的呢?”
“该来的终究会来。”
“谁会先结束战斗?这一次要赌点什么呢?”
“自由一日你输掉了跑车,我输掉了刀,这两份赌注都还没有交给赢家路明非,有什么必要继续赌?”
“有道理。”恺撒想起他停在车库里的布加迪威龙,在他的概念里这台车仍旧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车库里。
他有点沮丧,不是吝惜车,而是实在不太好意思把这台车开到路明非面前交给他。他本来计划如果路明非顺服地上台和他并肩站立,他就洒脱地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拍在他手心里,说这玩具原本就该是你的。那一刻恺撒心情也有点紧张,如果路明非不接受,那怎么办?
楚子航挂断了电话。
恺撒重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双手支撑额头。
教堂。
这是C组的区域。C组的人数远少于B组,但更加精锐,二十人全数都是狮心会的成员。
狮心会的精英是这所学院的老牌劲旅,拿到毕业证时,执行部的门就直接对他们敞开。这些精英并不驻守在固定位置上,而是时刻保持运动。对于想要侵入这栋建筑的人来说,他们会发现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小组封锁着某个入口,小组间的配合经过无数次演练,天衣无缝。
一扇雕花的屏风后面,是卡塞尔学院教堂的忏悔室,楚子航一直呆在里面。
黑色的身影从二楼跃下,担任狙击手的苏茜靠近了忏悔室。她二十一岁,三年级,A级,主攻方向是龙族基因学。她是狮心会的重要成员,副会长,还是诺诺的室友,因而很出名。人们把楚子航和恺撒对比时会顺带把诺诺和苏茜对比,两个女生保持着日常生活中的和平,以及团队立场上的极端对立。
“没事吧?”苏茜敲了敲忏悔室的门。
“没事。恺撒那边就要开始了,这里应该也快了。”楚子航在里面说。
“你的身体……”
“很好,没有任何问题。”楚子航打断了她。
“C组收到请撤离教堂区域,C组收到请撤离教堂区域。”C组公共频道中传来施耐德教授的声音。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他们已经养成了服从的习惯。相比学生会,狮心会和执行部的关系更近,狮心会的成员可以说都是执行部的预备队。
“子航!撤离。”苏茜又去敲忏悔室的门。
她对这条命令有点不解,教堂是通往三女神层和守夜人所在的钟楼的核心枢纽,本应集中人手警戒。
“不,不包括我。”楚子航低声说。
“不包括你?”苏茜愣住了,“是通过公共频道对所有人下达命令的。”
“C组收到请立即撤离教堂区域,不包括楚子航。”施耐德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楚子航似乎对于这条命令早有预期。
“这条命令仅仅针对不需要参加教堂战斗的人。”楚子航说,“苏茜,撤离。”
楚子航从帘子后伸出手来,紧紧握了一把苏茜的手腕,他的手白皙、修长、温暖,而且有力。
“别担心,不出意外,过两个小时我们可以一起吃宵夜。”楚子航说。
“这是一个约定么。”苏茜把手覆在楚子航的手上。
“是。”
施耐德教授盯着大屏幕,代表C组的光点撤离了教堂,沉重地叹了口气。
“留楚子航一个人在那里?”古德里安教授对这个命令很吃惊,“对于一个二年级学生来说,责任太大了!”
“楚子航的导师是谁?”施耐德问。
“你啊。”
“对,我是楚子航的导师,”施耐德点了点头,“所以我知道自己学生的能力,‘戒律’已经被解除,学生们的言灵被解封了。他们是群草原上的野马了,有无限可能。”
“楚子航的言灵……是什么?”古德里安意识到了什么。
施耐德迟了一瞬,口气变得极其冷硬:“言灵档案只有学生的导师和校长有权查阅,你们没有资格问这件事!”
“楚子航的言灵……很危险?”曼施坦因站在施耐德背后,把手搭在他肩上,目光森严,“你让C组其他人撤离那里,是不希望别人知道楚子航的言灵。那些人都是狮心会的人,不会轻易泄露秘密,但是你仍旧不希望他们知道楚子航的言灵……因为它很危险,是么?”
“重复一次,你们无权过问!”施耐德面无表情。
“你从没有对风纪委员会汇报过这件事!别说蠢话,一般教授无权查看言灵档案,我却能以风纪委员会的名义申请特权!你忘记了校规了么?见鬼!”曼施坦因大声说,“施耐德!你是执行部的负责人,你该明白我们的学生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拥有人类和龙族的双重血统,在领域内下达命令,就会改变自然规则,这些能力有多危险,被许多案例证明过。你还记得那个被我们称为‘吞枪自杀’的学生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的么?”
“我对校长报告过这件事,校长默许我对此保密。”施耐德低声说,“曼施坦因,就算你帮我忙,忘记这件事,楚子航的言灵还在我的控制之中。”
“该死!不是你能否控制的问题!所有危险的言灵能力按照校规都要被立案存档,仅仅告诉校长是不够的,校长也无权默许你!这件事如果我保持沉默,校董会知道之后,违反校规的是你我校长和古德里安四个人!”曼施坦因愤怒了,“现在可以控制的,你怎么能保证它将来不会失控?不准备预案怎么可以?”
施耐德沉默了许久,深深地吸了口气:“楚子航……是个好学生。”
“这和他是否是好学生无关!”
“一旦被鉴定为言灵能力有风险,就会被从所有学生中隔离,是不是?”施耐德看着曼施坦因的眼睛。
“是。”
“我相信楚子航是个好学生,努力适应着他的能力,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们每个人都体会过‘血之哀’带来的孤独感,他就是为了克服这种孤独感而来到卡塞尔学院,我想不到什么理由阻止我帮助他。”施耐德低声说,“我曾因为危险的言灵能力被隔离,我尝到过那种痛苦。你们也尝到过,在儿童精神病院中,是不是?”
屋子里安静下来,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看了看彼此,都没有说话。
“楚子航是个好学生,就像路明非是个好学生一样,白王血裔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听到过。”施耐德凝视他们两人,铁灰色的眸子透着冷光。
“什……什么白王血裔?”古德里安的舌头似乎打结了。
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个阴影。他没看过路明非在3E考试中的答卷,诺玛评分之后直接把结果汇报给校长,校长也亲口宣布了他通过3E的消息,这等于认可他的血统。但这无法解释路明非对“言灵·皇帝”没有反应,他在考试中与各种高阶言灵共鸣,却对作为黑王血统象征的“皇帝”不为所动。
他不臣服于“皇帝”。
被载入史册的龙类中,不臣服于“皇帝”的只有白王血裔。
但古德里安没有说出来,曼施坦因也不再提这件事,整个卡塞尔学院,他们两个在龙族谱系学上的研究最深入,他们如果“恰巧一起”忽略了这个细节,本不该有人再关注。施耐德也不该关注,那天晚上施耐德看起来是相信了曼施坦因的解释。按照施耐德的性格,如果他有疑点,必然会提出,不会藏着。古德里安渐渐放心下来。
“曼施坦因,你并不是个很善于撒谎的人,理由编得很好,但是你的目光游移,暴露了自己。古德里安撒谎的习惯是会抓头,你撒谎的习惯是会往右下角看,你们不愧是一个精神病院出来的,坏习惯都类似,你对他的嘲讽用句中国俚语说,‘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施耐德看着曼施坦因的眼睛,“在你离开图书馆之后我立刻返回,调出了文献室的监控录像,原原本本地看完了你们两个的争执,然后销毁了那段录像。”
曼施坦因默默地在桌边坐下,扭头看着自己的老友古德里安,“身为风纪委员会主任,这样违反校规也不会被校董会原谅吧?”
“我能原谅。”施耐德低声说,“我们三个可以有默契。”
“你是说?”古德里安眼睛一亮。
“你的好学生路明非和我的好学生楚子航,他们都很好,很努力,很正常,他们应该在这个校园里接受最完备的教育,而不是作为异类被隔离,他们会成为卡塞尔学院乃至人类的英雄。”施耐德说得极慢,“是不是这样?”
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看着彼此,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这样!毫无疑问是这样!”古德里安忽然明白了,站起来大声说。
“很好,那样我们都是出色的导师了。”施耐德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风纪委员会主席也同意我们的看法吧?”
“嗨!你们都是出色的导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路明非是古德里安的学生,楚子航是你的学生,这件事原本跟我就毫无关系的对么?”曼施坦因抗议,“我却神奇地被卷了进来,还要陪着你们撒谎?这样我很吃亏,不是么?”
“也不算吃亏,因为你有个新学生,据我所知,她的言灵档案也很异常,只是一直被校长压着,没有深入研究过。”施耐德拍了拍曼施坦因的肩膀。
“谁?什么新学生?”曼施坦因愣住了。他是少有的没有带学生的教授,只是代课,因为他兼任风纪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这本来就很忙了。
“陈墨瞳。”施耐德缓缓地吐出这个名字,“她的前一任导师曼斯指定你为她的下一任导师。你想知道她的言灵档案么?”
“曼斯……为什么指定我?”曼施坦因愣住了。
“两个原因,首先,她跟古德里安做校园兼职,而你是古德里安的朋友,你势必会照顾她;其次,你的风纪委员会承担的责任之一就是监控言灵,你有查看言灵档案的特权,如果你是她的导师……你这个人虽然又贪财又尖刻,但是你非常没有立场……”
“贪财尖刻没有立场……你到底想说明什么?”曼施坦因无奈了。
“你会袒护身边的人,这是你的习惯。根据档案,陈墨瞳……没有言灵!”施耐德缓缓地说,“一个‘A’级学生,曼斯却说她没有言灵,连‘F’级的芬格尔都有言灵,而且曼斯阻止了对她的调查。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吧?她的言灵很特别,特别到曼斯无法把它写入档案。曼斯很喜欢他这个学生,你们都清楚。”
“该死……我已经很忙了,为什么要把她交给我?还有,我为什么要保护这个学生?我大可以如实写一份报告交给校长。”曼施坦因说。
施耐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是不会对陈墨瞳不好的,就当是完成她母亲……对你的嘱托吧。”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没有言灵?”路明非很好奇。
他和诺诺正在回学院的路上。诺诺开车,车内音响里一个女人快活地唱着“斗呀斗呀斗地主”。诺诺的MP3里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歌,说唱乐、北欧神秘主题、圣咏,还有这首烂大街的“斗呀斗呀斗地主”。看了烟花后两个人都乐颠颠的。
诺诺说自己收藏音乐的方式好比一个收垃圾的,背着一个篓子走在大街上,看到好的就收到自己的篓子里去,从不分类,也不组织。等她有空的时候就把篓子倒过来,把收来的好东西翻了一地,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完全没什么规律。路明非赞赏诺诺的收藏方式,他自己也曾对于收垃圾这种毫无责任感的生活充满向往。
“真的没有,虽然很多人不相信。”诺诺耸耸肩,“我对龙文有共鸣,可是我没法驾驭言灵,曼斯教授也很头疼。”
“一共有多少种言灵?”路明非歪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风把诺诺的长发吹得如一蓬暗红色的火焰。
“迄今记录在册的言灵一共有118种,它们组合在一起,可以组成一张类似元素周期表的东西,序列号越高的言灵越不稳定,越危险,使用时对于释放者的反噬也越重。”诺诺说,“这些会在下学期开的‘言灵学入门’课上教。”
“那最牛的言灵是什么?”
“不知道。序列号在88位以后的言灵都不稳定,89到100位评级是‘危险’,101到112位评级是‘高危’,113位以后评级是‘绝密’。”
“绝密?”
“是说113位以后的言灵即使曾经被观察到,也不会公开资料,它们的危险性不可估算。我知道的最危险的言灵是112位的‘莱茵’。19世纪在通古斯被人使用过,一支屠龙者组成的小队进入通古斯,没有人或者离开,在那里观察到一次类似核爆的冲击波,数百顷的林地倒伏,发出的光亮远至莱茵河都能看到。所以被称为‘莱茵’。研究部推测‘莱茵’始终消耗极大的言灵,仅仅维持了0.003秒,释放者在瞬间就被彻底耗尽。”
“通……通古斯大爆炸?”
“嗯,这个事件在卡塞尔学院的名称是‘莱茵燃烧’。”
“这样拽的力量还只能排112位?”路明非傻眼了,“那118位的言灵是什么?看来只有二十倍的界王拳了啊!”
“不,绝对是超级赛亚人变身啦!”诺诺摇头晃脑地和他一起说烂话。
“你们有龟波气功这样的言灵么?”路明非比了个姿势,“看我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坐在副驾驶座上放龟波气功,不就是一辆坦克了么?轰!”他双手对着前方推出。
诺诺想象了一下路明非描述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方向抖动。
“小心小心!不要乐极生悲啊啊啊啊!”路明非大叫。
两个人一阵子不再说话了,漆黑的山路被车灯照亮,野枭的叫声在高空中掠过,他们开着一辆跑车,男孩穿着租来的正装,女孩穿着紫色的套裙,风迎面浩荡地吹来,撩起他们的头发,男孩的头发散乱,女孩的头发飘逸,山腰里正在打打杀杀,他们车里放着快乐的“斗呀斗呀斗地主”。
“师姐,你的手机能不能照相?”路明非忽然问。
诺诺说着把自己的iphone扔给路明非:“不要偷看我的短信啊。”
“来来,合个影。”路明非挥舞着手机说。
“喂,不要作怪!山路时速六十公里,怎么合影?”
“你不方便动我侧身就可以了嘛。”路明非转过身,一厢情愿地半靠在诺诺身上,把一只手远远地伸出去,握着手机自拍。
他想这样的时间不知道他的一生里会有多少次,世界上其他的事情都被飞快的跑车抛在背后,以其他人的打打杀杀为背景,一男一女奔驰如电,大声说笑,像是逃亡,又像是私奔。
他听说过曹操有一匹好马叫做“绝影”,快得连影子都追不上它,路明非于是想着那匹马应该是全身金色的皮毛,永远奔跑在阳光里,光与暗的分际永远在它背后,每当黑暗就要追上它,它便会再一次发足狂奔。可是他打三国无双的时候发觉这匹马居然被画成了黑色。
他们此刻奔驰,不知目的地,只是随性,就像男侠女侠发神经踢了人家的场子,从此就决定去浪迹江湖,整个世界在他们背后喊打喊杀。只要跑得够快他们就能跑掉,如果他们骑着“绝影”。
他想记录下这个瞬间,记录这次逃亡。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所谓“绝影”只是一个传说,布加迪威龙是世界上最快量产跑车,可它跑不过时光,也跑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
他按下快门的瞬间,诺诺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使劲捏住路明非的鼻子,同时飞快地扭头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咔嚓”一声过,路明非吃惊地瞪大眼睛的脸被定格在闪存的某个小点上,诺诺的胳膊横过他的脖子捏紧了他的脖子。
13号仍在跋涉,他得准备游泳了。通道开始倾斜着往下走,上方凝结的水滴劈里啪啦往下滴落,他简直像是走在一场暴雨中。水深没膝,每走一步都很费力气。前方有红色闪烁的灯光,13号猜测自己快走到头了。
他脚下一空,失去了支撑,身体完全浮在水中。水冰冷且有咸味,像是海水,好在干净透明。13号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扎完这个猛子立刻就后悔了,散弹枪的弹药湿了水肯定没法用了,更糟糕的是那部手机。
他赶紧钻出水面甩掉手机上的水珠,猛摁开机键,不过显然水已经把电池给泡透了,无论他怎么摁,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这部手机是任务开始之前雇主直接邮寄给他的,只是普通的货色,并不值钱,可是还有最后一条指示没有收到,接下来只有自己闯了。
反正只是找到目标然后写份报告嘛!要说写报告13号还是有一手的,他锻炼文笔的方式是在一些即使战略游戏网站写战报。
他把手机扔进水里,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缓缓地向着红光闪烁的地方游去。
手机慢慢地沉入水中,卡在了一处裂缝中。
13号终于找到那盏闪烁的红灯了,它在一台老旧的闸门设施旁。闸门位于通道的尽头,黄铜质地,锈蚀得很严重,边角上用德文钢印标记着时间和当初铸造这扇闸门的工厂名字,年份是1912年,接近一个世纪以前。那时候德国的铸造工艺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这东西越洋运到美国来,想必价格不菲。
1912年,很久很久以前了。
13号握紧闸门把手,想着打开闸门会看见什么,那种讨厌的感觉又出现了,似乎打开这么闸门,就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
就是那种分明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很想放弃那500万美金,掉头沿着来路逃走的感觉。
“哥哥。”
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猛地回头。背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是荡漾的水声。是幻听么?他没有弟弟,是个从头孤到脚的孤儿。
他靠在闸门上,不小心压下了把手。
“啊!”他惨叫起来。
闸门洞开。瞬间,他失去平衡,随着几十几百吨咸水下坠,像是乘着小皮划艇冲出了尼亚加拉大瀑布。13号紧紧闭上眼睛,直到“噗咚”一声,周身被气泡裹住。他落进了水中。
13号慢慢地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他浸在淡蓝色的水中,高耸的玻璃墙壁把水包围在其中,玻璃墙壁中嵌着冰蓝色的灯,光在这个玻璃和水组成的世界中折射变化。看起来有点眼熟。
“水……水族馆?”13号明白自己坠入了一个水族馆的池子里。
他也曾光临过布鲁克林区的水族馆,陪高中班里那个喜欢海洋生物拉拉队长看海龟,不过之后拉拉队长再也不跟他约会,他于是也不再去水族馆了。他现在是以一只水族馆海龟的视角来看这个水族馆,和从外面隔着玻璃看是两种不同感觉。
“这么大池子,是养海龟的么?还是……”13号忽然一哆嗦,他发觉这个池子太大了。
“鲨鱼?”这是那句话的后半截。
13号慢慢地转身,背后一双乒乓球大小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一条真正的大白鲨,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只年轻有咀嚼能力的鲨鱼,大白鲨缓缓张开嘴,露出荆棘密布的牙齿。
“有种……来啊!”13号哆哆嗦嗦地说。
鲨鱼没有扑击,缓缓地摆动鳍和尾,不是在前进,而是在无声地后退。它和13号之间的距离慢慢拉长,像是一头恶狼在面对一只野猪时有计划的撤退。距离大概拉长到10米时,大白鲨猛地转身,高速潜入水下,一头钻进人工石礁洞里。转瞬间,红色的血雾从石礁洞里涌出上浮,然后是一条被咬死的大鱼被扔了出来。鲨鱼咬死了那条大鱼,占据了它的洞穴,像是为了避险。
“就说你没种嘛!”13号喘着粗气。
这是他天生的能力,也是他被美女拉拉队长厌弃的原因。一切动物都不敢接近他,从兔子直到海龟,小时候他拿着胡萝卜站在兔子笼边几个小时,兔子也只是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儿地喘气。
“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吧?”13号小时候一直很自卑。
但这一次他非常感谢这个特质。
他奋力地游到玻璃墙边,射绳枪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他拉着绳子翻了出去。
“卡塞尔学院,七号水生态池,主要栖息种类:Pliosauroidea。”他读着玻璃墙上的标志牌。
13号对于来源于希腊文的“Pliosauroidea”毫无概念,所以他简单地认为那是大白鲨的生物学分类名,于是也弄混了巨大的海水池里到底谁是猎物,谁是捕猎者。他并未见到水池里真正的主人。
他在玻璃墙之间的通道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海底通道的尽头看见了指示牌,
“冰窖”!
队长默默地站在英灵殿的拼花窗边。
他身边不远,两名手持乌兹冲锋枪的二年级学生睁大鹰隼般的眼睛看向窗外,以备迎击随时来袭的敌人,却对身边聚集成团的十二个人完全没反应。即使他们集中精神观察,也只能看见空气里有缭乱的淡墨色风流过,仿佛幽灵。
十一个人紧紧地贴着队长,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他们就是这样紧贴在一起,小步挪动进入英灵殿的。
这样走路非常难受,但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言灵·冥照”的领域只是释放者身边两米半径的圆,他们攒在一起,像是朵以队长为花蕊的花。
队长看着墙上并排挂着的两幅照片。
“叶胜,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助理专员。1985.03-2009.10。”
“酒德亚纪,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助理专员。1986.12-2009.10。”
照片上的男孩和女孩都是亚洲人,男孩长着一张阳光灿烂的脸,下撇的嘴角带着一丝坏笑,女孩脸庞柔和眼瞳温润,柔软的额发覆盖着额头,一副邻家少女的模样。两张照片是从同一张毕业合照一类的大照片上裁下来放大的,一样的学士服,一样昏黄的阳光为背景,背后的远景就是这座古老神秘的英灵殿。
其余十一人并不明白队长为何会停下来浏览历代屠龙英雄的照片。但他们也只能等着,队长的脾气他们都知道。
队长无声地叹了口气,沿着中央通道走向奥丁雕像,极淡的黑色气氛沿着中央过道流动。
B组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外面,除了橡木长椅上闭目养神的男生,他穿着一件白色正装,一头灿烂如金子般的头发,手里按着一柄黑色的猎刀,旁边搁着两柄巨大的、银色的“沙漠之鹰”。那是两柄订制手枪,握柄处是雕花的乌木镶嵌象牙,纯银的家徽位于握柄的正中。
那头金发真是太耀眼了,队长从后面接近的时候很想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摸摸看是不是假发。
但他遏制了这个念头,无声地经过,男生低着头,似乎什么都没有觉察,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是一次毫无挑战的突袭,太过轻易的成功总让人觉得有些无趣。队长和同伴们站在了卡塞尔学院引以为傲的英灵殿中央,站在了奥丁雕像下方的黑色天鹅绒帷幔前,可是敌人却在打瞌睡。队长有种要教育一下年轻人什么才是专业精神的冲动。
恺撒睁开眼睛,抬起头,对着奥丁雕像微笑。
这个希腊雕塑一样的男生笑起来有种介乎典雅和冷酷之间的感觉,首领吃了一惊。
恺撒直视着这群人,但是历练过无数次的“言灵·冥照”给队长足够的信心,在黑色背景下,人类的视力绝对不够发现“冥照”留下的些微黑色气流。
“我们这一届颁发学位的那一天,我会是第一个走上讲台的么?”恺撒随口说。
队长不知他是在问谁,也许是他背后的奥丁雕塑。
被察觉了么?以他的性格是不在乎一战的,不过此刻到底有没有被发现,是否需要解放言灵跳出去一战,这是个问题。如果恺撒只是一时兴起自言自语,他跳出去一战显得愚蠢了。他有点踌躇。
音乐声忽然刺破了宁静。
英灵殿里回荡着一首宏大的曲子,声音不高,但是足够让每个人都听见。所有人都诧异地扭头看向奥丁雕像,却找不到乐声来自何方,悠扬的曲调像是校园播音系统在下午茶时候的节目。
“Ashitaka Sekki,宫崎骏《幽灵公主》的配乐,我也蛮喜欢的。”恺撒淡淡地说。
黑色帷幕下的音乐停止,随之女孩气恼的声音,“喂!哪位?现在打电话来,你是找死么?”
言灵·冥照,解放。
十二个人同时现身。他们穿着没有标记的黑色作战服,手持微型冲锋枪,腰间佩戴两尺长的近身刀,头罩面罩俱全,只露出两只鹰隼般的眼睛。
B组第一时间辨认出这些就是侵入校园的人,而且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本该立刻开枪,却愣住了。对方摆出了奇怪的阵形,十一个男人围绕在唯一的女人身边,猫着腰,手挽着手,像是非洲部落跳什么求偶舞蹈。
“滚!这时候还贴我那么近干什么?”队长,这队人中唯一的女人,一把按在一名同伴头上把他推了出去。
十一人立刻分散,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以周围的排椅和讲台作为掩蔽物,举起了微型冲锋枪。同时,B组位于前后门的主力人马蜂拥而入,顶楼的栏杆缝隙中伸出了乌黑的枪管。
天罗地网。
双方上膛的声音整齐像是训练过,只要扣动扳机就有子弹倾泻而出。但同时,恺撒和女人都举起了手,阻止了进一步的行动。
恺撒优雅地比了一个手势,示意队长可以打完电话。队长看都没看他,一边通话,一边用手梳理着漆黑的长马尾辫。
“绿森林?我们认识么?你从哪里得来的我的电话号码?”队长对着手机怒叱。
“哦……”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往恺撒这边看了一眼,“是,我通过Mint会所订过你们的服务,但是我预订服务的时候并没有要求电话回访。”
“什么?Nono?”队长皱眉,“No!你们没有一个听力好些的客服专员接电话么?你们以前没有来自亚洲的客户么?你们的拼写简直是……好了好了,我现在很烦,请不要浪费我和客户……啊不……和竞争对手相处的时间。告诉你们的市场部!他们需要一些懂中文的人了!否则就把你们公司名字中的‘International’字样拿掉!”
她狠狠地摁键,切断通话:“我最恨做事不专业的人了!”队长对恺撒耸耸肩,“真受不了这种所谓的财富会所,居然泄露我的号码。”
“Mint会所么?我也是会员。”恺撒摸出了钱包,从里掏出一张印有银色“Mint”字样的黑卡。
Mint,著名的财富会所,服务于顶尖的高端人群,如路明非这类穷狗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在戛纳、香港和上海设有分所。拥有它的会员身份可以满足人类能力所及之内的一切需求,举例说,你在纽约下午六点钟吃完了晚餐打了个饱嗝忽然想到要飞日本看今晚东京歌舞伎座剧场的表演,虽然按照道理说没有任何一班航班能把你按时送到,而且今晚东京歌舞伎座剧场的站票都卖光了,不过没事儿,打个电话给Mint。然后喝完咖啡出门上车,一架协和式客机会在机场等你。
这个就是Mint了,很合恺撒的风格,也很合队长女孩的风格。
紧握武器的双方精英对视一眼,这个时候双方的负责人居然就某个财富会所的服务开始了对话。
“没办法,事情虽然简单,可是老大要求的时间太短,不打电话给他们看来是搞不定了。”队长无所谓地耸耸肩,“不用给我看你的卡,也不要指望通过会所找到我。”
“我只是好奇我们的对手到底是谁,龙族,会是一群通过Mint消费、脾气很不好的女人么?”恺撒端详着首领的脸,“你看起来很面熟。”
“酒德亚纪的姐姐,酒德麻衣。”队长看了墙上的照片一眼,“你应该见过我妹妹。”
没人会否认她是个美人,万里挑一的美人,即便以对手立场。穿上高跟鞋身高可能会压过恺撒;紧身作战服把全身曲线精炼出来,如果她是素描课的模特,老师和学生都得在两只鼻孔里插上纸卷画画,漆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像个剑道少女那样露出白皙修长的后颈;一张总带着“唉,怎么那么麻烦”表情的明艳脸蛋,淡淡扫了眼影的眼角修长,如同绯色的刀锋。
和清丽的酒德亚纪比起来,姐姐的艳丽如画家笔下的一抹酡红。
“不是孪生姐妹吧?”恺撒鉴赏了片刻。
“孪生,从生物学角度说,不是同卵双胞胎而已,否则她也不会是那么个丑小鸭,总是对自己没信心。”队长嘴里说着仿佛无关自己的话,扭头看着窗外。
她有点不开心了,这让她的美丽显得多了几分真实,这副表情让四周举枪的男生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对她开枪。
“把脸遮起来也不愿意?坦然公布身份也没关系?看起来卡塞尔学院真被人看作可以常来参观旅游的地方了。”恺撒说。
“以前试过蒙面,可是效果不大,”麻衣习惯性地耸耸肩,“别人对我身材的印象超过对我的脸,我总不能全身罩在阿拉伯长袍里。”
恺撒微微点头:“是,尤其是男人,没法不印象深刻。”
对于麻衣来说,太过完美的外貌才是她最大的缺点,即使让在场全部女孩穿上白色宫廷舞纱裙并排站着,麻衣也会以傲视全场的身材,第一时间吸住所有男人的视线。
“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开打吧。”麻衣有点失去耐心了,撇了撇嘴,“不要指望我因为失去妹妹的悲痛会有什么漏洞,我和亚纪从小就不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姐妹感情。而且我跟那种丑小鸭,是完全不同的。”
“看得出来。”恺撒点头,“准备怎么开始?”
麻衣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旁边的讲台上,“像西部片那样如何?音乐结束,我们开始。”
“Ashitaka Sekki?”恺撒问。
“嗯,Ashitaka Sekki,你熟悉我也熟悉,结束的瞬间,开始。”麻衣按下了音乐播放键。
恺撒起身,解开正装的扣子,双手提起“沙漠之鹰”。麻衣扬起眉,她忽然亮了,璀璨如冷厉的刀光,令人悚然不敢靠近。两人各自的身后都有超过十支上膛的枪指向对方,上千枚压入弹仓的子弹。
乐声响起,仿佛在万年森林的深处,无数萤火虫飞舞,精灵们唱着古老的悲歌,那么多那么多的孤独和悲伤,汇合成山一般的宏大。
“这一首的长度是2分39秒,距离你们最近的C组赶到这里还需要4分钟,你觉得在音乐结束后的1分21秒内我们谁能站着?”麻衣看着恺撒冰蓝色的眼睛,她身上那股汹涌的、刀一样的气息在提升。
“不会有人支援这里,除非我倒下。每个人仍旧会在自己的位置保持警戒,封锁所有去向三女神层的入口,我们不会中什么声东击西的诡计。根据监控录像,你们有十三个人,而这里我只看到十二个。”
“真敏锐,但是不太准确,还有两个人。施耐德教授对于你罩得住这里真是有十足的信心啊。”
“能否告诉我剩下的两个人正去向哪里?”
“一个去教堂方向了,还有一个好像正在迷路中。”
音乐仍旧继续,提琴部和管乐部的配合中,精灵们高唱着泪花飞溅,萤火虫四散飞舞,胡弓的声音破围而出,无奈的情绪如堆积在云顶的高山,孤独的孩子提着无法指引来路的灯。
双方的负责人慢悠悠地说着话,似乎都有些被乐声吸引,有些漫不经心,横亘在两队人之间的杀气开始弥散。
“谢谢。”恺撒微笑。
“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你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因为下达命令的那股女人,虽然她永远只是嚼着薯片远程发号施令,看起来嘻嘻哈哈,其实内心里是个地地道道的女王,下的命令毫无逻辑可言而且要求你100%执行,但是她从未在策划上犯过错误;而现在去找楚子航的是个三无零度少女,虽然她永远冷着一张脸,永远没法跟任何人合作,但是我所知还没有什么交给她的事情她完不成的。”麻衣耸耸肩,“相比起来你真的要庆幸,我是这个团队里最好打交道的人了。”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龙王诺顿的骨骸。”
“真坦白,还有么?”
“新时代。”
“新时代?你们自诩为革命者么?需要一个像明治维新后的日本那样的……新时代?”
“远比那,要新得多。”麻衣轻声说,她漂亮的眼睛里忽然流过一层雾一般的朦胧,雾后却是令人震惊的瑰丽。
“看着一双美丽眼睛里流动着对那个时代的向往,不由得让人也期待啊。”恺撒垂下头。
他开始默数了,音乐已经冲过了最后的高潮,最后的长音将维持15秒钟,就像是沉默了几千年的守林人用他皱纹密布的双眼看着没有尽头的路。他有点庆幸自己在喜欢普契尼之余也研究过日本动漫音乐。
音乐仿佛被利刃截断!
十一柄枪发射的声音如同一响,每一柄枪都准确地发射了两次三连击,一共66发子弹离膛。音乐是骤然结束的,根本不是预想中的15秒绵绵长音,酒德麻衣版的Ashitaka Sekki,是以一段高亢的进行曲结束。
B组的学生扣动扳机之前,皆有一枚子弹射向他们,对于普通人而言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在这些入侵者手上变成了现实。三连击的目的是在空中形成三枚子弹组成的小型弹幕,互相之间距离极小,从而撕裂目标,三枚子弹的弹道本应组成“品”字形。但在这些入侵者手中,弹道完全分散,他们不再是用三连击攻击一个目标,而是攻击三个目标!
只是错愕的一秒钟,战局彻底向着一边倾斜。
麻衣想也不想地掏出格洛克指向恺撒的额心,她从来都只射出关键的一发子弹,毙敌首脑。
血红色在空气中纷纷溅起,如同无数的红花在同一刻盛开,B组学生致命处被击中,还未来得及倒下……
但麻衣枪口所指,恺撒消失了。
言灵·镰鼬,入侵者十二人,十二个心跳声,位置判定。
恺撒跃上了桌面,双手持枪,眼帘低垂。在他跃起的瞬间他就已经开枪了,两发子弹同时出膛,目标抹去2个。子弹还未到达时,他已经把这两个目标在脑海中移除。
十支枪同时转向他开火,周围的桌椅木屑飞溅。
恺撒从桌面上跃起在空中,滞空的瞬间,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双手沙漠之鹰各发射2次,这已经逼近了这种枪械的极限。
脑海中的目标被抹去四个,还剩六个。
恺撒重新落在桌面上,六支枪指向他,已经完全没有腾挪的空间了。五支枪的弹道切割着橡木桌椅指向恺撒,五片弹幕,无路可逃。
整个大厅忽然黑了,灯全部熄灭,视觉残留还未消失,恺撒却消失了。
“到我的时间了。”恺撒在黑暗中说。
黑暗中六个急剧加快的心跳声。
沙漠之鹰的枪口焰闪灭,每一次均照亮恺撒锋利的侧脸,他如同站在地狱业火之中。
灯光再次亮起,恺撒站在刚才的位置,双手下垂,沙漠之鹰的枪口两缕硝烟上浮。B组四十六人,入侵者十一人,都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血雾飞溅,他们软绵绵地倒地。所有人都是被一枪贯胸,57件武器坠地的声音仿佛同一声响。
两败俱伤。
枪声还在大厅中回荡,孤零零的掌声响起。
“不错,你让我吃惊了。”麻衣在鼓掌。
恺撒双手卸除弹匣,把最后剩余的子弹卸出弹匣,左手还剩两枚,右手一枚。
“沙漠之鹰,标准弹匣七发,0.5英寸口径的AE弹,我用了十一发,解决了你十一个人。”恺撒把三枚子弹扔在桌上,“你擅自修改了音乐结尾,否则输的是你们。”
“不是刻意的,这首曲子太悲伤了。我从来不喜欢悲伤结局,”麻衣摊摊手,“说输赢还太早,我没有开枪。”
麻衣的格洛克,枪口没有硝烟,她原本已经指向恺撒,却没有发射。
恺撒回头看了一眼中枪的同伴们:“弗里嘉子弹?你们看样子不想造成太大的杀伤嘛。”
双方人员都只是昏迷,不约而同地,双方都装填了麻醉效果的弗里嘉子弹。
双方隔着几步远,保持不变的间距,在英灵殿大厅里漫步,目光都落在彼此握枪的手上。如果不是那四支枪,他们之间的气氛堪称和谐。
“我明白了,”麻衣说,“你的言灵是‘镰鼬’,难怪你有信心。你早已明令系统熄灯,而在黑暗里‘镰鼬’几乎是无敌的。”
言灵·镰鼬,序列号59。
“镰鼬”是日本神话中风妖,它们是三兄弟,隐藏在风里,以高速的风形成的真空割伤路人。以它为名的言灵,释放者对着领域内的风下令,风如同被他奴役了那样,把一切声音捕捉来交给他。即便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暗里,他以风为自己的眼睛,仍然掌握着整个战场。
“好说,看起来你并不急于侵入地下层。”恺撒说。
“你已经说了,我还有其他同伴。此时你们执行部的精英都在外面,学生里最具战斗力的是你和楚子航,你们的血统会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我的任务就是拖延你的时间,别的事就交给那个从不空手而归的三无少女好了。”
“请教一下,什么叫‘三无少女’?”
“就是没身材、没脸蛋、也没热情那种,就是我的反面啦。”麻衣说。(作者注:“三无少女”指的其实是日漫中“无口无心无表情”的女性角色,例如绫波丽,这里麻衣是骗恺撒的。)
“那么和这样漂亮的对手对决,看来我比楚子航幸运。”恺撒淡淡地说。
“比谁出枪快吧?”
“好。”
“熄灯比?”麻衣冷笑,“让你一步,黑暗是你的主场,在你的主场比。”
“好。”恺撒说。
“稍等我一下。”麻衣把格洛克放在旁边的桌上,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两枚银色的发箍来。
她旁若无人地梳理着自己的长鬓。她的鬓发是特意蓄养的,两尺长,黑得如漆,像是浮世绘上的古代日本女人,这样两条长鬓和她高马尾辫的运动少女装束组合起来,很惹人注目。
“你真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杀了会很可惜。”酒德麻衣在梳理好的长鬓末端各扣上了一枚银色的发箍,发箍上雕刻着漂亮的蝴蝶花纹。
“我们家的家教永远让男人在等待女士梳妆时保持耐心。”恺撒说。
恺撒重新填充弹匣,麻衣抓起格洛克。两个人低头整理武器,同一声上膛,各自抬头。
恺撒双手如同鹰翼般展开:“卡塞尔学院,恺撒·加图索。按照你们日本的说法,参上。”
“你几年级?”麻衣忽然问。
恺撒一愣:“三年级。”
“哦,东京大学音乐系,酒德麻衣,获得市长奖学金,毕业已经两年整了,参上。”麻衣绯色的眉宇飞扬,“三年级,你脸上已经写着‘我觉得我很酷’的字样了。不过在我面前,你还是个师弟而已。如果现在认输,叫一声‘师姐’就当我放你一马。”
恺撒冷冷地不说话,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慑人的怒气。
“看起来你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啊。”麻衣耸耸肩,旋身,发梢追着银箍的长鬓飞荡起来。
“好!”麻衣下蹲到一个幅度,忽然完全静止。
“诺玛,熄灯。”恺撒打了个响指。
“五秒倒计时。”英灵殿中回荡着诺玛的声音,水晶吊灯开始一亮一暗,以稳定的一秒钟一次的频率重复。
5、4、3、2、1……灯黑!
恺撒瞬间把言灵·镰鼬推至顶点,领域全开,他下达敕令,空气“镰鼬”狂舞。向着他涌来的声浪如澎湃的海潮,从断电瞬间电火花闪灭的嘶啦声,到风掠过酒德麻衣发丝间形成的次声波,叠合在一起,几百几千倍地增强,让恺撒如同身在雷云之中。
在“镰鼬”的领域内他是无敌的,除非对方的攻击速度快过声音。
恺撒全身微颤,指向前方的沙漠之鹰没有发射。“镰鼬”捕捉来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异类。像是风经过笛孔,一共有两个,像是两个风的精灵,在空气中旋舞。
麻衣的两枚银色发箍!恺撒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那个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寒冷凄厉,犹如鬼泣。而麻衣的心跳声,却被这两个声音切断,弥散在空气里。
这是恺撒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镰鼬”跟丢了目标!
教堂,门外响起敲门声。
有人推开了门,又合上了门,脚步声在教堂里回荡,稳定得堪称乏味。来人最后停在教堂的正中央,楚子航打开了忏悔室的门。
两个人彼此打量。楚子航穿着校服,解开全部的扣子,提着村雨,漆黑的长发没有束起,凌乱地垂下遮脸。来人全身笼罩在黑色的作战服里,包括头脸,但是仍旧能看出那是个女孩,身高大约只有一米六,却称得上是凸凹有致。但是那副双手下垂紧贴着双腿两侧,头略微低垂的站姿,像个死读书的好学生,怎么都不会让人提起兴趣。
两个对手似乎谁也不愿意打破沉默,也许是性格缘故,远没有英灵殿那边的热情四射,简直乏味到了极点。
楚子航咳嗽了一下:“你是‘三无少女’?”
“麻衣这么说的?那就是吧。”三无少女认可了自己的定位。
楚子航把手机闭合,放在旁边:“恺撒始终开着手机,所以我知道那边的战况。”
“你们在对敌的时候也不是水火不容啊,那边结束了么?”
“他们两个都还站着。”
“哦。”三无少女顿了顿,“我是你的对手。”
“我知道。”
三无少女凝视楚子航的脸,风撩起了他的长发,露出那双令人惊悚的黄金瞳:“因为不愿被人看见你这样,所以独自留下迎敌?”
“是。”
“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是否会觉得自己很矛盾?”
“还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双方都不是很善于说话的人,每一次新起话题都要绞尽脑汁。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吐槽能吐到这么没逻辑的地步么?”曼施坦因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图书馆控制室里,施耐德、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正收听教堂里的战况,听到这段对话时,都不禁皱眉。
“我们是个规章严格的学院,我们的学生应该有纪律性!”曼施坦因痛心疾首,“可是看看我们的精英都在干什么?恺撒·加图索,学生会主席,在跟对手玩看谁拔枪更快的牛仔游戏,他是在讨那个长腿女人开心么?楚子航,狮心会的会长,则在跟敌人聊天!不能等了!我们应该尽快增援!尽快结束战斗!”
“恺撒和楚子航的做法我都能理解,”施耐德说,“他们是在了解敌人。”
“需要在这种时候花时间了解敌人么?对方一定有龙族血统,否则没可能能和这两个人正面对敌。”曼施坦因说,“双方的血统优势不相上下,我们不能冒险!”
“不,”施耐德摇头,“你注意到了么?无论是英灵殿还是教堂的战斗,对方都没有很急切。”
“他们在拖延时间!”古德里安忽然明白了。
“对!所以我们现在要集中防御的反而是图书馆了,封堵住最后的入口。”施耐德指着屏幕,大量的光点向着图书馆方向汇聚。
“需要么?贝露丹迪区由诺玛直接掌控,没有任何被入侵的可能。”曼施坦因说,“我们还是应该支援恺撒和楚子航,虽然是‘A’级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失手了,错误可来不及弥补。”
“我已经安排了D组支援英灵殿,楚子航我有信心。”施耐德说,“只要他动手,就能迅速地结束战斗!”
“没别的说了就这样开始吧。”他们听见楚子航又说话了。
“好。”三无少女说。
“言灵·君焰。”楚子航说完,低沉的吟诵开始,节奏越来越快,演化为高亢的唱颂。
“‘君焰’……那是序列号89的言灵!”古德里安额头上出汗,“他只是个三年级,怎么可能动用‘君焰’?”
“血统优势,所以他是‘超A’级。”施耐德说,“有他的‘君焰’,教堂不是问题。”
“一个三年级学生驾驭着‘君焰’,好比一个孩子骑着摩托车快要跑爆表了……只能庆幸他还站在我们这边。”曼施坦因说,“这一次我相信你,教堂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楚子航能解决问题。”
“好,言灵·君焰。”三无少女淡淡地说。
三个教授的脸都变得惨白,下一刻,他们听到完全一样的龙文以少女的声音发出,渐渐地追上了楚子航的唱颂。
“各单位注意教堂方向!预备迎接冲击波!”施耐德抓过麦克风大喊。
他扑到窗边往外望去。如同电焊般明锐的光焰射穿了教堂的玻璃,通讯立刻中断,尘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教堂在瞬间就只剩下立柱和承重墙这样的刚性结构了。
片刻之后,电焊般明锐的光焰再次喷射。
片刻之后……再一次!
“他们……只是用‘君焰’对攻么?太……太简单粗暴了吧?”曼施坦因满头冷汗。
“如果……毁灭性的言灵‘君焰’都不是我们一方拥有……”施耐德也是满头冷汗,“对方是谁?”
诗蔻迪区。
“很好,松开。”有人拍了拍手。
四条机械臂移开之后,黄铜罐稳稳地悬浮在低温液氮中的超导磁场里,四周被半米厚的石英玻璃墙包围。它像一个发育中的胎儿沉睡着,母体就是这件特制的椭圆形石英玻璃罩。
“完美!”身穿白色实验服的研究人员们鼓掌。
“让我高兴地宣布,龙王诺顿,捕获成功。”昂热校长举杯,“捕获这位龙族初代种的‘四大君主’之一,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值得。先生女士们,敬那些为了我们事业献身的人。”
研究人员都庄严肃穆地举杯。
“过去的数千年里,”校长叹息,“我们曾使用炼金法器、冷兵器甚至邪恶的巫术作为和龙族对抗的武器,付出了惨重的牺牲。但是人类本身的局限,让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付出巨大牺牲,令龙王们归于沉睡。他们会‘茧化’,他们强大的灵仍然存在,等待再次复活。”
“但是如今我们获得了武器,一劳永逸地消灭他们的武器!”他提高了声音,“那就是,科学!”
研究人员们一齐鼓掌,对于这些死宅的研究人员而言,自己一生效忠的科学被如此赞赏,是最大的鼓励。
“上百年来,在龙类基因、炼金技术和言灵方面的研究,也让我们更多地了解龙。但迄今我们都未能获得完美的标本,龙的活体和完整骨骼太难获得,捕获的唯一活体是幼崽,没有发育成熟,缺乏足够的研究价值。”校长指向被隔离在密封玻璃仓中的铜罐,“但是今天,将是历史性的一天。就让我们见证科学史上的奇迹,我们将……解剖龙王!”
掌声如雷,解剖龙王,大概只有内华达州51区解剖外星人可以相比。
“请问黄铜罐中有活体么?”研究人员举手。
“不能确定,黄铜罐的铸造时间大约是公元33年。这是一个骨殖瓶,它的主人是当时中国四川的统治者公孙述的臣子李熊。这个人劝说公孙述称帝,并且向公孙述展示了‘龙出府殿前’的奇迹,从而公孙述成帝,年号‘龙兴’。李熊认为按照中国的元素学说,公孙述代表西方,属‘金’。他有一个奇怪的预言,‘八厶子系,十二为期’,这是一个凶兆,‘八厶’就是汉字的‘公’,子系是‘孙’的意思,‘十二为期’意味着公孙述称帝只有十二年。果然,十二年后公孙述死于中国另一个统治者刘秀之手。而这个李熊,历史没有记载他的结果。”校长凝视着那个铜罐,“那个铜罐是李熊自己铸造给自己的棺材,也是他的卵,用于孵化新的身体。他把卵安置在青铜城深处,以防被外人发现。李熊,就是龙王诺顿的另一个名字,他跨越欧亚大陆去了中国。”
“这个骨殖瓶,或者卵,它安全么?”又有人举手。
“安全,这个罐子并非真是铜的,而是某种未知的炼金材料铸成。诺顿是青铜与火之王,火焰与金属都是唤醒他的重要力量,卵本身除外。所以封印他的东西绝对不能是金属的。我们设计这样一个石英玻璃腔用来安置他也是这样的目的,他现在处在低温之下,没有金属的环境里,均匀的强磁力场让他悬空。”校长顿了顿,“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一百年之前的错误不能重犯。”校长低声说。
研究人员没有理解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只顾着鼓掌。诸位科学家满怀期待,为自己有幸见证这个科学史上的伟大时刻。
“请问校长,铜罐上的缺口是怎么回事?”有人发现铜罐上部是裂开了,黑色的裂缝一直向着铜罐内部延伸。
“执行部的曼斯教授对它使用了‘灰锡溶液’,这是我们从埃及古墓中获得的一种液体,迄今为止唯一可以腐蚀这种炼金材料的液体。”校长迟疑了一刻,“不如我们首先对它启动一次核磁扫描。”
核磁扫描的结果显示在巨大的屏幕上,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巨大的寒意忽然降临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意识到自己过早地乐观了。
“两个腔。”有人低声说。
“一个空的!”又有人说。
铜罐内部的结构清晰地显现出来,被从中分隔为两半,一半中似乎蜷缩着巨大的胎儿,另一半中空空如也。令人不安的裂缝恰恰位于空腔的上方。
“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逃逸了,”校长低声说,“见鬼,那个缺口不是灰锡溶液造成的……它是一处旧伤,是……龙蛋的裂缝!”
最后一句他没说出来:“那是龙卵孵化的裂缝!”
13号站在人群里,此刻他是个戴着口罩的助理实验员。
一路上真是太顺利了,路标指示牌非常贴心,最后他进入了一间巨大的综合实验室。一群男人正在浴室里冲浴,兴奋地讨论着新送来的什么东西。 13号敏锐地意识到那东西可能就是他的目标。他想了想,剥掉全部衣服,直接走进了热气蒸腾的浴室。
白汽里几十个赤条条的男人,13号走到一个角落里,跟那里冲浴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击打昏了他,把他赤条条地藏在柜子里。柜子里的密封塑料袋中是无菌套装,从头到脚穿好之后,防护严密得似乎要去登陆月球。
13号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他激动了。
他激动的不是科学史上的伟大一刻,而是……500万美金。
迄今为止一切顺利,在这间玻璃构成的密封实验室里,每个人都激动莫名,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助理实验员,他甚至揭开面罩喝了一杯庆功的香槟。他是个随性的家伙,人家点头他也点头,人家鼓掌他也鼓掌,人家喝酒他也喝酒。
他现在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凑过去“肉眼观测”那个铜罐,以便回去写报告。
“立刻解剖。”校长说,“无论如何,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拖延。”
“解剖器材车准备。”校长说。
13号简直心花怒放。这就好比想要睡觉的时候有人给他扔了一个枕头,他正推着那辆器材车,上面陈列着纳米材料的各种透明工具。
“为了安全起见,只有负责器材的人进入,其他的交给机械设备,”校长转向13号,带着期许的表情,“准备好了么?”
13号只能用力点头。他不知道这些人说的龙王是个什么东西,他在高中生物课上解剖过青蛙……但这份知识应该不够他应付这一关了。好在他的无菌套装下还塞着锯管散弹枪以及几枚湿透的弹药,这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低温舱门滑开,液氮蒸发的白汽涌出来扑在面罩上,13号觉得一阵阵的冷。
低温舱里所见都是白色,脚下弥漫着液氮蒸汽。荧蓝色的灯闪烁着,正中央是那枚椭圆形的石英玻璃腔,里面是巨大的铜罐。
一瞬间他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目光不能及的远方传来低低的呼唤:“哥哥。”

第八幕 哥哥
The Big Brother
黑王尼德霍格必将归来。
他是绝望,也是地狱,必将以他挂满人类骨骸的双翼遮蔽天空。
他就是诗蔻迪的剪刀,在他复仇之日,纵然你是奥丁,当你步出宫殿,带着战无不胜的长矛,踏上的也只是不归之路。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们信奉的不就是这样的预言么?
“一个蛋……”13号想,“黄铜蛋。”
这样的报告会值500万美金?13号有点犯踌躇,有点不现实,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石英玻璃腔里,就是这样一个罐子,黄铜质地,表面满是暗绿色的铜锈,隐约可以看到阴刻的、犍陀罗风格的花纹,双蛇守卫着一株巨树。外壁原先完全封闭的,但是上方有一块泛着灰锡颜色的地方,有个黑洞洞的缺口,像是被腐蚀出来的。
总之就是很像一颗鸡蛋。
但是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目标,空气中的金属锈味到了这里已经呛人了,强大的磁场令他腕表上一颗松脱的细螺丝飞射出去,紧紧地贴在石英玻璃腔的外壁,瑟瑟地颤抖。难怪这间实验室是纯玻璃质地,几乎看不到一点儿金属。
后面几十双眼睛看着他,再这么盯着目标发愣,迟早会露馅的。
13号快速地思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值得用500万美金来换它的情报?”
他忽然间领悟了,“对!他们在乎的不是这东西的外壳,是里面的东西!”
“难怪指示中说要用肉眼直接观察,破釜沉舟了!往里面扫一眼!”13号横下一条心。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身上的实验服,飞身跃到操作台上,踮起脚尖往缺口里张望。
黑漆漆的缺口,像是一眼时光的井。
“哥哥,外面有很多人。”
“也许会死吧?但是,康斯坦丁,不要害怕。”
“不害怕,和哥哥在一起,不害怕……可为什么……不吃掉我呢?吃掉我,什么样的牢笼哥哥都能冲破。”
“你是很好的食物,可那样就太孤单了,几千年里,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死真的让人很难过,像是被封在一个黑盒子里,永远永远,漆黑漆黑……像是在黑夜里摸索,可伸出的手,永远触不到东西……”
“所谓弃族的命运,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竖起战旗,返回故乡。死不可怕,只是一场长眠。在我可以吞噬这个世界之前,与其孤独跋涉,不如安然沉睡。我们仍会醒来。”
“哥哥……竖起战旗,吞噬世界的时候,你会吃掉我么?”
“会的,那样你就将和我一起,君临世界!”
“谁在……说话?”13号有种眩晕的感觉。
好像他真的站在一眼井旁,听井里的人说话,井下的黑暗里,有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井很深,他随时会坠落进去。
“妈的!怎么又是这种二流舞台剧的台词?”13号猛地移开目光。
有点中邪的感觉,太古老的东西没准就会带点邪气。好在13号从来不在乎怪力乱神的事。不过这样心里还是狂跳。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13号用蹩脚的中文念完这句话,把散弹枪抽了出来,转身对准强化玻璃屏外那帮目瞪口呆的研究人员,“不怕死的都给我举起手来!”
那九个字是他看动画片学会的,驱邪一流,是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好话。
13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这话真的管用还是因为他定力高,脑海里袅袅的声音消失了。
校长愣了一瞬,立刻高举双手,看起来是个识时务的老家伙,研究人员们眼睛里写满“我不相信”,但也跟着校长纷纷举起了手。
“就这样吧,报告上加一句说通过缺口观察内部,没有观察到任何东西。”13号想,“只是好像……有人在里看了他一眼。”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液氮的低温下,就算里面有鞭毛虫也冻死了。
“就当作高中野外实习课的报告吧,凑合一下算了。”13号一脚踢开低温舱门。
一名研究人员忽然揭开操作台上的透明塑料盖,一手拍下里面的红色按键。
“‘龙穴’进入封闭模式!进入封闭模式!”严厉的女声在空气中回荡。
13号背后,石英玻璃腔外的强化外罩猛地扣合,多达十二道密封阀在同一瞬间扣紧,同时大量的液氮注入石英玻璃腔中。
“你这是报警么?你当我在抢劫24小时便利店?”13号对于这个突发状况非常恼火。
他本该把锯管散弹枪抵在那名研究人员的脑门上,一枪轰掉他的头。但是他有点晕血,而且每一发子弹都在水族馆里泡得很透。所以他上前一脚飞踢,把那个家伙踹翻,同时带倒了七八个研究人员。趁着混乱,13号掉头狂奔出实验室。
背后“啪”的一声,13号回头,回头看见一只灰锡瓶子从口袋里跌落出来,在地上滚动。飞脚的时候太用力了。那是雇主在行动之前寄给他的装备之一,只是叮嘱随身携带,没有说明干什么用的,看起来是个古物。他犹豫了短短的一秒钟,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回头去捡这没用的东西,于是掉头向着通道尽头狂奔。
“阻止他!”校长大喊。
研究人员们惊醒过来,向着外面蜂拥而去。
此刻,“水族馆”上方的水道中,被13号遗失在水下缝隙的手机忽然亮了。
“13号,如果这时候你还没死,那么你应该已经接近目标了。你的目标是一只黄铜罐,高度大约1.8米,直径大约1.2米,上方有个被腐蚀的缺口。最后一条指示,打开那只灰锡瓶子,把瓶中的溶液从那个缺口倒入。任务结束,奖金上浮到1000万美金。”
水最终浸入了电池,这部手机永远地停止了工作。
低温舱门的阴影里,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追了出去,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他。“就这样任务失败了?年轻人真是靠不住啊。”他轻声说。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拾起13号留下的锡瓶,走到石英玻璃腔边,把一张黑色卡片插入操作台上的卡槽中。
“此操作将导致‘龙穴’的开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存在苏醒可能。操作禁止!操作禁止!操作禁止!”诺玛的声音回荡在实验室上方,蜂鸣声大作,警灯全部亮起,红色的光卷过整个实验室。
“保持安静,诺玛,这是我们见证神迹的时候。”那人拉下手阀,切断了整个实验室和诺玛的通讯。
主电源被切断,诺玛的声音消失,灯依次熄灭,只剩下自带电源的警报蜂鸣,警灯旋转。
黑暗中流淌着警灯的赤红色,仿佛岩浆的赤红色,血液的赤红色……末日的赤红色。
照亮那人没有表情的脸。
温度迅速上升,超导磁场中高速旋转的电子流衰减,悬浮在半空的石英玻璃腔缓缓降下,十二道密封阀在同一瞬间解开,巨量的白色蒸汽喷出,那个足以抵抗冲锋枪扫射的强化外罩洞开。
“以我的骨血献予伟大的陛下尼德霍格,他是至尊、至力、至德的存在,以命运统治整个世界。”那个人伸手抚摸石英玻璃腔,感觉到了里面传来的震动,震动越来越剧烈。
“真好,你没有让我等待太久!”那人从袖中拔刀,一刀猛地插入石英玻璃腔的厚壁。
利刃切入石英玻璃,就像切开果冻。那人拔出刀,玻璃壁中留下一道泛着莹蓝色的刀痕。内部的真空被破坏了,空气尖啸着涌入。那人一刀切断灰锡瓶子的瓶颈,把断口对准裂缝。灰锡色的液体顺着刀痕进入石英玻璃腔内部,像是细蛇那样沿着玻璃腔的内壁循环流动,远离中央的铜罐,像是畏惧它。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液体进入玻璃腔,这道灰流开始沸腾冒泡,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如同什么活的东西,正在发出……胜利前的欢呼。
那个人把刀收入袖口里,退出低温实验室。
他在门边最后一次回望,所有灰锡溶液在一瞬间飞离内壁,“扑向”了铜罐。两者接触,剧烈的腐蚀效应随之出现,坚不可摧的铜罐如一块在微波炉里软化的奶酪,暗绿色的雾气四射。
无法言喻的低吼在低温实验室中回荡,焦灼狂躁。
“欢迎重临世界,康斯坦丁。”那人带上了门。
“妈的!来啊!敢走近就一枪轰爆你们!”13号一脸凶神恶煞,挥舞着散弹枪。
他背后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枪口所指是脸色苍白的研究人员们。这帮人显然没有任何作战经验,追到这里却聚集成一团,成了这柄枪的完美靶子。
“谁的言灵有用?想想办法?”研究人员中有人说。
“我们都是……研究型的言灵……不然怎么是进入研究部?”有人沮丧地回答,“你以为我不想去执行部?”
灯忽然全黑了,短短片刻之后,漆黑的甬道中卷来凄厉的警报声,比刚才的警报声刺耳十倍。电梯里透出的白光照亮研究人员们更加惨白的脸。
“低温实验室!”有人说。
“那边没有留人!天呐!”
这群研究人员都疯了似的往回跑,全然不顾正指着他们的散弹枪。看起来那东西在他们眼里比命还重要。只留下茫然的13号站在电梯门前,忽然觉得自己变得不重要了,乃至于有点失落。
“怎么回事?我不得不说你们的配电系统真是差劲到家了。”13号嘟哝。
他甩手用枪柄砸在电梯的按键上,把按键全毁了,之后退入电梯。电梯门关闭,他松了口气,从这里直达地上层的只有两部应急电梯,毁掉按键意味着再没有人能追上他。
“这就算……成功了?”13号对着光如镜面的电梯门整理自己的发型,可是有点不对,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着似的,血流速度似乎在加快,呼吸越来越不畅通。
怎么会有那么大压力?好像黑暗降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追过来了!
“噌”!
海潮般的声音中,金属长鸣。
“她……拔刀了!”恺撒忽然明白了。
他对空抛出两柄沙漠之鹰,撩开衣襟,拔出了藏于腰后的“狄克推多”,以极致的速度纵横划出一个十字。黑暗中三柄刀交击,飞溅的火花里,恺撒看见酒德麻衣那张下颌尖尖的脸儿在面前一闪而逝,眼角的绯色眼影浓艳如血。
最后一瞬间,恺撒判断对了,麻衣要进行的对决不是用枪。她拔了刀。
把两柄格洛克挂在显眼的位置,身为Mint俱乐部会员,自负有脸蛋有身材有热情,横看竖看都是个时尚女的酒德麻衣,她真正得意的武器却是那两柄带着古意的刀。
她专攻近身战。
只是瞬息之差,刚才如果不是两柄沙漠之鹰略微阻挡了麻衣,恺撒已经被迎面斩中。刀战和枪战不同,枪战中用的是弗里嘉子弹,而此刻是殊死搏斗。
麻衣一触即退。
恺撒低头,全神聆听。
但他找不到麻衣,心跳被麻衣以某种方式压得极慢,再用啸声掩盖。
他也很难提前察觉刀声。那两柄刀经过特殊的设计,风阻极小,声音极微,而且刀声和麻衣两鬓上蝴蝶发卡发出的啸声一模一样。
两缕缠绕在一起的啸声围绕着恺撒急速旋转,时高时低,时前时后,仿佛鬼魅。
麻衣至今还没有划出第二刀,但下一刀会从哪一个角度斩来?无法想象。
“日本人都是忍者么?”恺撒问,“啸声加上高速移动让我失去目标,很有意思。”
“意大利男人都装模作样么?”说话声从正前方传来,然而啸声在背后。
“速战速决吧,三刀,能杀掉我么?”恺撒问。
“好,三刀。不过别害怕,最多是伤重致残,我对于身材和我搭对的男人素来手下留情。”
“我对身材好的女士也会保持绅士风度!”
刀尖下垂,恺撒放弃一切防御姿势,默默地直立。精神却被提升到极点,看不见的敕令被下达,领域扩张,镰鼬于虚空中狂舞。
“第一刀!”咯咯轻笑的声音在正面一米远处被捕捉到。
恺撒猛地举手,“狄克推多”没有斩向正面,而是格挡在头顶。仅仅零点几秒钟之后,啸声和刀声在头顶被捕捉到了,真正的一击是对准恺撒的顶心贯下的。两刀交击,轻如一片蝉翼的麻衣借对刀的力量无声地滑开,再次遁形在黑暗中。
“‘镰鼬’在你的手里这么敏锐,真叫人吃惊啊,三年级。”麻衣的轻笑声四处都是。
“仅仅是开始,你的移动速度又加快了。”恺撒回复到垂首默立的姿态,“以速度来对抗敏锐?”
“对啊,第二刀!”
恺撒一凛,头顶和脚下同时传来啸声和刀声,上方和下方,似乎有两个麻衣。恺撒向前鱼跃,狄克推多在身后平划而过,构筑了一层防御。追击而来的直刃刀和狄克推多在间距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擦过,没有产生任何声音,麻衣再一次隐入黑暗中。
“你用发卡的声音虚构了一个自己。”恺撒就地打滚,站起身来。
“聪明,第三刀,也是最后一刀!”
恺撒深深地呼吸,每一口气都吸进肺的深处。必须集中精神,必须全力以赴,这是不可多得的实战机会。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对手,汗水从全身每个毛孔涌出,衬衣已经全部湿透,就像刚刚在田径场上跑了一个马拉松。但是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每一个“镰鼬”都苏醒了,兴奋地嘶叫着。
他有绝对的信心。和他并肩作战的,是一支由风妖组成的军队!
他听见一支竹笛被吹裂的声音,忽地愣住了。
麻衣两鬓上的蝴蝶发卡带风发出的声音如同凄凉的日本小笛,而现在,笛声渐渐消散,只余下蒙蒙的尾音。
只有一个解释,以极速取胜的麻衣忽然静止,放弃了自己全部的优势。
可奇怪的是,最后的尾音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360度,每一度的空间里都站着一个麻衣。
在有光的世界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没有任何言灵可以产生类似“分身术”的效果。
但是在一团漆黑的世界里,从镰鼬们捕获回来的声音上判断,就是如此。
恺撒低着头,在他的意识里,无数麻衣围绕着他站成一个圈子,正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抬起手中的刀,这样刀上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360柄利刃,随时会发动。
恺撒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他的“灵”在这一笑中崩溃,领域瞬间收缩,镰鼬飞返,仿佛黑暗中无数的乌鸦归巢。
他也放弃了自己的优势。
最后一刀,如同古代日本武士的对决,杀气已经令时间都凝固,只等待一片飞叶切破寂静,刀光爆射。
“叮”!
这声音仿佛摇铃,如刀切入,切断了绷紧的弦。平衡的局面崩溃,360个麻衣同时扑进,360度内每一度都是一柄利刃,酒德麻衣的“刃旋岚”,狂风骤雨般刀光围至。
恺撒旋身,下蹲,双手握刀,全力以赴,向着自己的右后方,挥斩!
最后一瞬,他根本没有再去判断敌人的位置,他挥出的那一刀,力量角度都在脑海中已经设定,精确得就像是用角尺测量过。
狄克推多对上了360个麻衣中的一个,刀刃相割,发出刺耳的声音。其他幻象都在这一刻崩溃,两人的呼吸喷到彼此的脸上,全部力量都压在了刀刃上。
“不错嘛,怎么找出我的真实位置的?”麻衣问。
“你怎么在四面八方同时制造出声音的?”恺撒回问。
“坦白战术秘密这种事难道不该优雅的意大利男人先么?”
“心跳。你学习过忍术,压制心跳声,但随着高速运动,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最后,‘蝴蝶’发出的声音已经不足以掩盖心跳了,这也是我和你约定三刀的原因,前两刀的时候,你的心跳声还很难被捕捉到。”
“失误了……我以为意大利男人除了花女人之外都没什么智慧的……”黑暗里,麻衣撅起了嘴。
“轮到你了。”恺撒说。
“赢家是不需要多说的。”麻衣说。
恺撒的额头上被一个冰冷的东西顶住了,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麻衣的格洛克。
麻衣一手持刀和狄克推多相抵,一手持枪顶着恺撒的脑门,“放下刀,我可不知道弗里嘉子弹贴着脑门发射会怎么样,也许会来不及汽化直接把你的脑门打穿个洞?”
“喂……我们约定的是用刀。”恺撒无奈地卸去了刀上的力量。
“我什么时候说过?就算我说过,女孩说这话你也信?”麻衣在他的脑门拍了一掌,“看你情商那么低,找不到女朋友的吧?”
“我以为日本人会奉行武士道。”恺撒说,“还有我有女朋友。”
恺撒的爷爷曾经跟他说起日本武士道的迂腐,说在中日战场上日本人和中国人拼刺刀,日本人总是按《步兵操典》卸下子弹,而中国人永远带弹拼刀,双方僵持的时候,中国人就一扣扳机……啪……哦呀,中国人转身和下一个日本兵拼刺刀。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盟友,意大利才会在二战中失败的啊!”恺撒的爷爷总结。
“你了解的是公元1868年明治维新时的日本吧?”麻衣撇撇嘴。
“哥哥。”稚嫩的声音仿佛从幽深的井中升起。
炽热的风扑面而来,明亮的光隔着眼皮他们眼睛照得剧痛,鼻子里满是浓郁的灼烧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扑倒,因为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压得他们的心脏几乎停跳,比“刃旋岚”强出百倍的压迫感,让人惊悸得喘不过气来。
压迫感转瞬即逝,可刚才短短的瞬间,他们如同身处烧灼的地狱。
“什么……状况?”两人同时问。
“不知道。”两个人同时回答。
两个人都睁开了眼睛,大厅里本该一片漆黑,此刻却闪着微弱的光。这里仿佛被什么火风给洗掠了,周围都是浓重的烟雾,一排排的橡木长椅从中间断开为两截,断口参差不齐,闪着暗红色的光。坚硬的老橡木正在缓慢地燃烧,不知道是被什么点燃的,这些橡木经过太多年已经坚硬得和生铁差不多了。
“叫你们学院秘书开灯!”麻衣命令。
“中场休息对么?我们可没停战。”恺撒说。
“我占优势,让你一步,三年级。”麻衣收回了格洛克。
“诺玛,开灯!”恺撒缓缓收回狄克推多。
没有任何回应,大厅里仍旧是漆黑一片。
“诺玛没有响应,不知道为什么。”恺撒尽量保持平静,作为“A”级学生,他在诺玛那里拥有权限,从未有一次,诺玛不回应他。
“是跳闸?”麻衣有点烦躁,“你们卡塞尔学院的配电系统是什么三流公司做的?”
“没事,我有个抽雪茄用的喷气打火机……火头还不错。”恺撒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纯银外壳的打火机。
“滚开!要你何用?”麻衣不耐烦了,从作战服后袋里摸出了燃烧棒。
燃烧棒照亮了周围一片,被弗里嘉子弹命中而昏迷的同伴们依然静静地躺着,除了橡木长椅偏离位置和起火燃烧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异样。
“原来你有那么多‘蝴蝶’。”恺撒说。
环绕着他们,八枚银色的蝴蝶发卡被悬挂在蛛丝般的细线上,麻衣就是用这些发卡制造了四面八方都有分身的假象。麻衣把“蝴蝶”都摘下来收了起来。恺撒想要伸手拈取一枚看一看的时候,被她瞪了回去。
“没事不要收集女性用品!”
恺撒无奈地摇摇头。
“讲台地板上有洞。”麻衣说。
恺撒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个又一个的洞在讲台地板上排成两排,就像是……两行脚印。但是每个脚印都把柚木地板烧透了,露出下面灰色的水泥地面来。
恺撒把自己的脚踩在那些脚印上试了试,“如果是人留下的,那么是个身高大概一米六的人,步距只是我的三分之二。”
麻衣也踩上去试了试,“虽然我比你矮了十厘米,但是他的步距也只是我的三分之二……哦,我没有说你短腿的意思……三年级,沿着脚步找找看。”
“不要总叫我三年级,恺撒,恺撒·加图索,对敌人也该有基本的尊重!”
“等你升到四年级我会改口的啦。”麻衣循着那些脚印往奥丁雕像的后面走去。
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彼此对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阵发悸。
“你们学院里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么?”麻衣问。
“确实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但没那么奇怪的。”恺撒说,“不是你们弄出来的?”
麻衣摇头,“完全没概念。”
“熔穿这种厚度的金属门,就算用焊枪也得花几个小时吧?”恺撒蹲在现场旁。
“手法很纯熟,画出的人体比例太精确了。”麻衣说。
他们都明白了刚才“叮”的一声是什么,那是电梯到达的声音。大概是诺玛的通讯中断,门并未打开,但门上有一个洞,显然是被熔穿的洞。洞的边缘发出耀眼的光,钢铁融化为红热的钢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
那个洞,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人形!
“乘电梯从地下层上来?”麻衣看着恺撒,“熔穿这样的合金,他的温度大概和太阳表面差不多……”
“还有件无法解释的事,”恺撒低声说,“在我收回‘镰鼬’之前,这个人就快到达了,那时我的精神全部集中在心跳声上,却没有捕获到任何陌生的心跳声……如果他是个人,那么他的心脏是不跳的。”
冷汗浸透了麻衣的内衣,她沉默了很久,“三年级,站得离我远点,我得打个电话。”
校门口,几名学生持枪警戒。他们听见摩托的吼叫时,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耀眼的银光以极高的时速驰来,那是一辆哈雷摩托,扭着惊险的弧线,成功闪避弹幕,从他们身旁切过。有人说蒙古人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那么这家伙必然出身于什么长在摩托坐垫上的民族。
“哈利路亚!上帝总是青睐英俊的人!”13号大喊一声。
太顺利了,脱离地下层之后,他很快就找到了一辆银色的哈雷摩托,这是一辆他梦寐以求的好车,最难得的是,钥匙还插在钥匙孔上。
这场充满意外的任务到这里一切结束,他这就回去拿他的500万美金,然后就退休,一辈子很浪地浪迹天涯,漫游太平洋上那些白沙蓝海玉腿如林的岛国!13号满腔喜悦,回头比了个鬼脸,背后的黑暗里,那些还穿着白色礼服裙的女生一手提着高跟鞋,一手端着乌兹扫射,但是显然已经追不上他了。
他忽然被侧面袭来的耀眼灯光笼罩了,同时还有澎湃的引擎轰鸣声。
“埋伏?”13号大惊。
已经来不及闪避了,他从摩托上蹦下,仗着自己极好的弹跳力,着地几个翻滚吃了满嘴的灰尘才刹住。
哈雷摩托化作一道银光,从车顶飞过,砸在路边的护栏石上,又飞下悬崖。
路明非心惊胆战地看着那道银光,又看着前方在路面上翻滚的人,“完了……第一次开这么贵的车就事故……师姐,真不是我的错……你说他半夜骑摩托也就罢了,怎么连灯都不打?”
他没有美国驾照,心里很忐忑,跳下车走到对方事主的身边,搓着手,操着不甚地道的英文,“没受伤吧……我……你出来得真是太突然了。”
“喂……你这是干什么?”路明非嗖地把手举了起来。
一根漆黑的枪管自下而上抵着路明非的下颌,13号一脸暴怒。
“阻止他!他是入侵者!”后面追击的学生高呼。
“你是来埋伏我的?”13号恶狠狠地。
“我跟他们没关系!绝没关系!我只是开车经过去买热狗。”路明非非常识时务。
他不知道能否骗过这个“龙族”,不过“龙族”的外形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如果龙族脸是青色生着双角嘴角还有鲶鱼须,路明非都能理解,不过这家伙看起来太标准了,和路明非一样是个标准人类。一张很喜相的脸,一头中国式的黑发,还有一对标志性的下塌眉毛……奇怪这对眉毛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
路明非瞳孔猛地放大,“喂……你不是老唐吧?”
13号愣了一下,“你这张贱贱的脸……看起来很像大头熊……”
路明非在那个星际群里用的是一张脑袋很大的熊作为头像。老唐是路明非在美国唯一的朋友,除了诺诺和芬格尔这些同学教授外。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他们在星际地图上轰来轰去,面试卡塞尔学院的时候,老唐还跟他视频过,帮他矫正口语。因为认识了老唐,路明非觉得美国地图上还算有个亲切的地方,纽约布鲁克林区。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老唐?怎么还被他拿枪顶着了?老唐不是在纽约布里克林区吃他的社会救济么?不是说要坐着灰狗带他周游美国么?世界在路明非的脑海里颠倒过来。
“熟人?”诺诺在旁边的车里也是高举双手。
“老唐……我是大头熊……啊不,我是明明……别开枪……你怎么在这儿?”路明非哭丧着脸,“明明”是他在群里的ID。
“将来群里说!将来群里说!我只是来干点工作……现在工作结束了赶时间离开他们不让……”老唐越过路明非的肩头看了看后面的布加迪威龙,又上下打量了诺诺,“嗯!很燃的妹!把车借我用一下吧。”
“你已经借了我男朋友的哈雷了。”诺诺说,撞车的瞬间,她看出掠过头顶的是恺撒最喜欢的摩托车。
老唐上下打量路明非,“小看你了,想不到你刚出国就傍了漂亮姑娘,不但有布加迪威龙,还有哈雷摩托!这什么世界?”
“我还想问这是什么世界呢?”路明非高举着双手,“车借给你,不用还了!”
“还得借你和你的燃妹当一下人质!”老唐拖着路明非上了布加迪。
“开车!”他扭头对诺诺吼。
“老唐你到底要怎么样么?讲点交情好不好?”路明非大声说。
“别废话!装装样子,下山就放了,”老唐低声说,又对着迫近的追兵大吼,“追过来,就杀了他!”
他竭力装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他这张喜相的脸有时候简直是他的祸胎,经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在威胁而是在开玩笑。但这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气势生效了,那些持枪的白裙哥特少女忽然站住了,瞬间的表情僵在脸上,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喂,那是什么表情?那是……见鬼的表情么?”老唐有些惊讶。
这效果虽好,但是太好过头了。
这时他感觉到背后卷来的热风了,仿佛后面有一个太阳升起,他战战兢兢地扭头看着诺诺,诺诺的长发被热风吹着向前狂舞。
三个人都觉得无法呼吸,那些女生畏惧的不是老唐,而是站在他们背后的某个……东西。
那巨大的威压简直要把人摧垮。
老唐不敢回头,好像后面是条狼,回头就会咬断他的喉咙。他戳了戳路明非的腰,“你回头看看。”
“别傻了,你那么英雄你不回头叫我回头?”路明非哆嗦着。
“不用回头,”诺诺的声音颤抖,“你们看后视镜里。”
后视镜里,布加迪后置引擎的引擎盖上,站着一个燃烧的身影,正张开双臂缓缓地俯下身,似乎要拥吻老唐和路明非中的一个。
他的脸在后视镜中越来越清晰,瞳孔燃烧着,泛着灿烂的金色,他的脸上仿佛地表可裂,裂缝中有熔岩流动。一张可怖之极的脸,缓缓地绽开了一个可怖之极的表情。
“哥哥。”他轻声说。
“鬼啊!”路明非和老唐搂在一起,发出尖叫,张大的嘴里可以塞进一个菠萝。
“全体避险!全体避险!”校园广播中回荡着施耐德教授的吼声。
吼声中燃烧的人影经过一处高压变电器,变电器的金属外壳瞬间融化,灿烂的电火花喷泉那样涌到一人高,而后爆炸把周围一片草坪化作焦土。
枪声如暴雷,密集的弹幕从两侧夹击而来,受过战场训练的学生们隐藏在草坪两侧的建筑物后,做出完美的交叉射击。这两组人都标配M4枪族,5.56毫米口径的钢芯弹以每分钟900发的速度发射,瞬间弹匣清空,立刻更换弹匣接着发射。前面几轮射击的失败让这一次的负责人不准备再做保留了,狮心会副会长,来自法国的三年级学生兰斯洛特指挥了这次突袭。
没有一颗子弹能射中那个人影,距离他还有大约两米的时候,这些子弹就融化了,如同那里存在一层看不见的暗火。灼热的钢水在那层罩壁上高速流动,越汇越多,弹头徒劳地撞击上去,像是群扑火的飞蛾。
沉闷的爆破声里,几十道烟迹向着那个人影而去。他们使用了M4枪族配置的40毫米枪榴弹,这东西的爆炸力正面命中可以干掉一辆步兵战车。
那个人影没有动,但是围绕他飞旋的钢水动了,钢水四溅,在空中捕获了所有的枪榴弹,爆炸力完全向外发散。
兰斯洛特的脸被火光照亮,微微抽搐了一下。
“会长,枪弹,枪榴弹对他都没有用。”他拿着手机。
已经成为废墟的教堂里,楚子航和对方隔着很远对视,在“言灵·君焰”的对攻之下,他们两个人居然都保持了衣衫的完好。
“兰斯洛特,撤退!他能对金属和火焰下令的话,他属于青铜和火之王诺顿的族裔,在他使用‘君焰’之前,撤退!”
楚子航关闭了手机。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楚子航问。
“如果这是我们的计划,我就不会给你打电话的时间了。”三无少女的声音依旧平静,和楚子航以高危言灵对冲之后,她甚至不必喘气。“意外状况?我相信你。”楚子航说。
“相信我?”
“我跟恺撒不同,我知道‘三无’的真正含义,无口无心无表情,你是那种没心的人,懒得撒谎。”
“那么,下一回决战。”三无少女转身离去。
“很期待。”
草坪上回荡着低沉的吟诵声,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灼烧气息,那个人影的头顶,空气被点燃了似的。
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力量在那里凝结,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压力。
“全体避险!”施耐德和兰斯洛特同时大吼。
那力量崩碎了。
接近一颗凝固汽油弹空爆的效果,澎湃如海潮的火焰从一点放射,向着四面八方,携着强劲的冲击波。
人影所站的位置距离最近的建筑都有几十米之遥,但是围绕他所有的玻璃都崩碎了,火焰从窗口中射入,就像一头喷火的巨龙把火舌吐了进来。
爆炸完毕之后以人影为中心,草坪上全部的草都焚烧殆尽,地面化为一片黑色。人影如同站在一个黑色的太阳图腾中心,再次开始吟诵!
“那就是……‘君焰’?”兰斯洛特喃喃地说。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到楚子航的潜力和血统,让人不仅仅是敬佩,更多的是……畏惧!
图书馆控制室。
“爸爸!你能现在释放‘戒律’么?”曼施坦因对着电话狂吼,“那个龙类……应该是龙类……正在校园里四处释放高危言灵!”
“别开玩笑了,‘戒律’不可能对比我更高阶的血统起作用!那个龙类……”老牛仔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似乎是初代种!”
“初代种……不是……四大君王么?”曼施坦因汗如雨下。
施耐德神色阴沉,紧紧握着麦克风,沉默着。他已经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向校园里的上千名学生们传达什么样的指示。
“你死哪里去了?”麻衣终于拨通了电话。
她已经在英灵殿里跳脚跳了十分钟之久,对方始终没接电话。
“麻衣,你还没结束么?看来那个恺撒·加图索叫你很棘手哦。”对方懒洋洋地,声音含糊不清,似乎在嚼着什么酥脆的东西。
“别吃薯片了!这里的状况一塌糊涂!有个浑身冒火的影子正在四处放火,像一台即将爆炸的炼钢炉那样喷发,这里不久就会被拆平!”麻衣气急败坏地大喊,“这是你计划中的么?你下次能不能不要挤牙膏一样公布你的方案了?告诉我全部!”
“炼钢炉那样的男人?”咀嚼薯片的声音忽然停下,可以想见薯片从那张懒洋洋的嘴巴里掉落的情景。
“不可能!绝不可能!”手机里的女人大声说。
恺撒一把从麻衣手中抓过手机,“我可以作证,跟酒德小姐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炼钢炉一样的男人,现在距离我们只有不到100米。”
“你哪位?”
“恺撒·加图索,卡塞尔学院三年级。”恺撒把手机交还给麻衣。
“喂!麻衣,你搞错了吧?你不是应该和刚才那家伙杀个你死我活么?”女人说。
“等一下再你死我活!这样下去都要死了!我现在连撤出都做不到!”麻衣看着不远处草坪上绽开的焰球,“他现在已经从炼钢炉进化为喷火龙了!”
她猛地下蹲,炽焰从她头顶的窗口射入,一道两米长的火蛇一闪而灭。
“拍个手机视频传给我!”女人焦急地说。
“薯片女你有时候真是龟毛龟到家了!”麻衣一边骂,一边还是把手机高举到窗口去拍摄。
高速的3G网络迅速地把她的信号传往芝加哥,芝加哥的后援震惊了,抓狂地从水里跳出来,“见鬼!这根本不是正常态的诺顿……这是……疯狂版的康斯坦丁!你做了什么刺激他神经的事么?”
“我不知道,我对于龙族的神经系统完全没有任何了解!快想办法!”麻衣怒了,“你的计划是把我们全部人葬送在这里么?”
“没这回事,出场的应该是正常态的诺顿!”
“可现在他正大开杀戒!用句套话说就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喂,你还在么?”麻衣大吼,对面忽然没声音了。
“还在!”女人的声音里透着火烧眉毛般的焦急,以她纵横捭阖的风格这种焦急极其罕见,“我正在越洋调用数据库,查找失控龙王的相关资料,这是极端状况!非常罕见!我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点准备都没有!”
“到底什么是失控龙王?”
“被不恰当的人,以不恰当的方式唤醒,这时候他的能力没有稳定,身体没有长成,虽然看起来力量惊人,这是因为他未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他的身体会支撑不住,随时崩溃!”
“崩溃的结果是什么?”
“青铜与火之王,崩溃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言灵·烛龙’了!只看威力范围是多大。”
“是多大?”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扫平那个学院是肯定的。”
“那你……倒是快啊!快想办法!你平时不都是一个小快手么?”
“我刚才正在洗泡泡浴。”
“跟你洗泡泡浴有关系么?”麻衣一愣。
“所以我的通讯设备都存在酒店的保险箱里,现在只能用随身的笔记本上网,争取和核心服务器对联……见鬼!网络接入提示我必须每晚为网络服务支付25美元,要输入信用卡卡号的后四位……等等我去找我的信用卡……先得披上浴巾!”
“你从来都订那种垃圾酒店!快点打回来!”麻衣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芝加哥的一间酒店里的某间客房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正和妻子在沙发上接吻的中年大叔呆呆地看着冲进来的女人。一个让人立场动摇的女人,以一个让人立场动摇的姿态出场。她只穿着一件粉色的浴袍,湿漉漉的头发包裹在毛巾里,除此之外显然是赤裸的,露出两条纤长的腿……一手捧着一台笔记本,一手抓着一叠美钞。
“对不起,我无意打搅你们,但是我委实找不到我的信用卡了,所以我只好闯进来想借用你们的网络。”女人说,“你们开通了上网服务吧?”
“是……是啊。”大叔点点头。
“这些钱作为给你的补偿,”女人把钱扔在床上,急匆匆地走到桌边去接网络线,“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继续,当我不存在就可以了。”
“老唐,你到底从哪里搞出这种BUG兵种的?”路明非已经很平静了,因为他欲哭无泪了。
加入这个学院还没有在豪华的教室和图书馆里过几天看美女的好日子,就接二连三地遇上这样要人命的事,这次看起来真不是玩了。
“真的不是我搞出来的。”老唐吞口口水,“你知道的,我战术风格一直很谨慎,我要是知道这么危险,我能来么?”
“你们这时候能否不要用星际语言对话了?”诺诺说。
三个人肩并肩站在“自由一日”中路明非躲子弹的那条窄道中,距离那个不断地喷发烈焰的家伙只有不到五十米,窄道外时时刻刻都可能有炽热的火焰一闪而过。虽然很危险,不过看起来是个“灯下黑”的避难地,这样那个鬼一样的龙族很难找到他们,暴露在他视线中的话他是会死追不放的。
他们至今还活着都因为诺诺的胆量。在校门口,她在布加迪的油门上狠狠地踩了一脚,这辆超跑在3秒钟之内加速到了百公里时速,直冲进校园,把那个龙族抛下了车。此刻老唐和路明非还都以为所见一切是场幻觉,扭头看着布加迪铝制引擎盖上两个融化的脚印,再扭头看着被抛下车的人影狂奔着追来,才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怎么办?”路明非说,“老藏在这里不是办法,我总觉得……他能闻到我们的味道似的。”
“瞎扯!什么味道?你身上一股生鱼片的味道!”老唐说,“绝对不能出去!出去就死!”
“可我怎么感觉……他在接近啊?”诺诺说。
“另一边通往哪里?”路明非压低了声音问诺诺。
“那边是开阔地,没有任何掩蔽物,你想在开阔地上被凝固汽油弹攻击么?”有个人在黑暗里说。
他们三个这才意识到这条窄道里还有第四个人。
诺诺一手伸入黑暗,抓住那人的衣领,同时以手指封住他的喉咙令他不敢挣扎,把他拖了出来。
“师姐你手法真太帅了……芬格尔你这条狗,为什么是你?”路明非瞪大眼睛。
被拽出来的是他的废柴师兄芬格尔,这家伙居然穿了一身睡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嘴里还……
“奶奶的仁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叼着一只鸡腿?你这条废柴还有什么用啊?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无论是恺撒还是楚子航都好啊!”如果能把腿抬得够高,路明非很想在芬格尔脸上踹两脚。
“喔喔喔喔……”芬格尔说。
“你以为你是公鸡么?”
“我是说我我我我我……我只是在餐厅订了一份宵夜,但是他们说今夜警戒不送外卖……但是不禁止学生自己去餐厅领取,所以我就出来了……”芬格尔把鸡腿拿下来,哭丧着脸。
“快想办法!我觉得他……真的是在逼近!”老唐低声说。
窄道外传来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亮,就像是深夜里什么人提着一盏巨灯在步步接近。四个人同时闭嘴,浑身冷汗。
路明非的预感似乎是对的,那个龙类能够闻到他们味道似的,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
“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吧?逃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藏在任何地方只要几分钟他就会追来。”诺诺轻声说。
“镇静!镇静!”芬格尔说,“那东西是个龙类对吧,浑身着火的龙类,没问题,他着火,我们就去有水的地方,游泳池!我们去体育馆的游泳池!火系言灵最大的忌讳就是水,只要暂时克制他的力量,也许就能一枪崩掉他?从英灵殿穿过去的路最近,我这里还有一支PPK,改造过的,是把能轰下龙类的好枪。”芬格尔从睡衣腰间抽出一把PPK来,外形和富山雅史展示过的那支航炮版一模一样。
“你出来吃宵夜带什么PPK?靠得住么?”路明非问。
“防身啊……纯理论上来说靠得住,水克火,言灵学高级课程上我拿的是A。”
“没别的办法那就跑吧!”诺诺大声说。
四个人同时跳起,向着通道另一侧狂奔,背后迫近的脚步声瞬间加速,光明耀眼,像是后面一辆车亮着大灯追来。
英灵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四个人如同丧家之犬狂奔而入,第一眼看到窗边的恺撒和酒德麻衣,都愣了一下。
“13号?”麻衣说,“你还没死啊?你迷路迷哪儿去了?”
“队长……等会儿再说吧!”老唐说,“那东西追过来了!”
英灵殿外,仿佛太阳提前升起,光辉四射。
“恺撒!太好了!”芬格尔激动万分,抢在诺诺之前扑过去握着恺撒的手,“想办法挡住他!事到如今只能靠你们学生会和狮心会的人了!”
恺撒被他握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越过他肩头去看诺诺,“你没事吧?”
“到现在为止还没事。”诺诺从地下拾起一柄掉落的微型冲锋枪,“我可真不想死在生日这天。”
大家都有旧可以叙,只有路明非没事可做急得跳脚,“快点!他过来了!”
“恺撒!这里交给你搞定!”芬格尔一把抓住路明非,“召集你学生会的精英,挡他一下!你们没问题的。”
“好。”恺撒淡淡地说。
芬格尔和路明非调头就跑,从那尊奥丁雕像下经过,直奔后门,老唐犹豫了一下,拔腿就追。
路明非跑到门边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诺诺,看见两人相对,恺撒轻轻地拍着她的脸。
“正主儿出场轮不到你关心了!”芬格尔把他的头拧过来,把PPK塞进他手里。
“喂!为什么给我?”路明非说。
“除了两枪轰爆过恺撒和楚子航的‘S’级,还有谁能配拿这柄枪?”芬格尔一边说一边把门死死地带上,“校网上大家都叫你‘卡塞尔第一神枪’的不是么?”
“明明我信得过你,你操纵机枪兵是一绝。”老唐用力拍他的肩膀并且竖起大拇指。
“你们能更没逻辑一点么?”路明非目瞪口呆。
“去追他们。”恺撒微笑,把诺诺手里的枪拿了下来。
“真人CS的时候我一直在你身边啊。”诺诺说,“你知道的,我靠得住。”
“那只是真人CS,那时候你不会出事,我也就不会紧张,你留在这里我会紧张。你没有言灵,和我不一样。”恺撒摸了摸她额头,“去吧!我稍微阻挡他之后就会撤退。”
诺诺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我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她跑了几步扭头问。
“是一本书。”
“一本书?”诺诺一愣,这件礼物完全不似恺撒的风格,恺撒喜欢大手笔的礼物。
“一本叫《Dragon Raja》的书,我写的,在一个杂志上连载完了,刚刚结集出版,准备把第一本送给你。”恺撒耸耸肩,“秘密礼物嘛,写了半年,没有告诉你。”
诺诺点点头,“那明天晚上睡觉前我会看到你送我的这本书对吧?”
“当然,我也不想在第一次给女朋友过生日的夜里就死。”
诺诺调头奔向后门,恺撒看着她的背影把一粒粒AE弹填入沙漠之鹰。
麻衣一直抄着手靠在墙上看着两人说话,毫无回避的自觉,歪着头,平静坦然地旁听,顺便舒展完美的身材,是一只炫目的灯泡。
“你女朋友看起来不错哦。”麻衣淡淡地说。
“嗯,我喜欢的始终是最好的。”恺撒冷冷地说。
“算了,反正总是被那个薯片女逼到无路可退!”麻衣开始给自己的格洛克换装弹匣。
“33发加长弹匣?”恺撒看了她一眼,“你不逃走么?你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可不要误解,我没有要跟你共患难的意思。”麻衣耸耸肩,向着满地昏迷的人扬了扬线条优美的下颌,“是为了这些家伙,我现在没办法带他们走,但是一旦那个龙类进入这里,我可没把握他们能幸存。”
“那么有牺牲精神的话真不像你说的。”
“作为队长,只是单纯地无法忍受自己是个胆小鬼而已。”
恺撒和麻衣相对着填完子弹,同一声拉响枪栓,这时候麻衣的手机响了。
“薯片,如果我要死了最后一句话你会对我说什么?”麻衣问。
“非金属能对他造成伤害!”女人说。
“什么?”
“青铜与火之王,他对于领域内的火焰和金属拥有绝对的权力,所以金属子弹是无法杀伤他的,接近的子弹都被瞬间融化而且减速到零,”女人说,“但是他不具备操纵非金属的能力,所以除非他的领域崩溃,否则射击他,弗里嘉子弹远比实弹有效。”
“弗里嘉子弹的麻醉效果对他会有效?”
“不,没有,在高温下麻醉成分会瞬间汽化分解,还没来得及进入他的血管就会失效!但是弗里嘉子弹上的动能是会对他产生效果的,也就是说,你打不死他,但是能击退他。”
“薯片,你这个后援我还是信得过的,唯一的问题是……”麻衣忽然提高了声音大骂,“你的龟速导致我得重新填一遍弹匣!我刚把33颗普通子弹填到格洛克里去!”
她合上手机,和恺撒一对眼神,两个人同时开始换装子弹,他们已经听见英灵殿外传来的脚步声了。
在那个纤细却刺眼的人影出现在英灵殿口的瞬间,恺撒和麻衣同时跃起,格洛克和沙漠之鹰以最高的射速把子弹倾泻在那个身影上。
弗里嘉子弹产生了效果,人影在弹幕中扭动,不断地后退,弗里嘉子弹在接近他的瞬间就崩溃成一团血红色的烟雾,但是人影被血雾推得向后退去。恺撒和麻衣轮流更换弹匣,交替射击,硬生生把人影逼出了英灵殿。连续射击的巨震让他们的手腕几近麻痹,但他们仍旧咬着牙继续,每一分作用在他们手腕上的力量都会在那个龙类身上产生反作用力,他们只能前进而没有退路,背后这道门绝不能允许那个龙类踏入。
施耐德听着英灵殿中的战况,忽然目光一闪,对着麦克风大喊,“对……对!弗里嘉子弹可以击退他!全体换装弗里嘉子弹!连续射击,不要给他释放言灵的机会!”
隐蔽在暗处的学生们纷纷起身,暴风雨一样的弹幕射向被推出英灵殿的人影,血雾把他整个地笼罩了。
“喂,我们是来游泳的么?”路明非说,“我以为我们是来避难的。”
“我们当然是来避难的,水对于火系言灵是最大的敌人。”芬格尔很严肃,“如果你学过言灵学你会明白,言灵的标志是一个五芒星,地水风火和精神五种元素是相互克制的,火系言灵可以穿过很多屏障,但是很难穿越水体,所以如果他是靠着某种火系言灵找到你们的,那么这里是最安全的,这是卡塞尔学院里最大的水体。”
“师兄你只穿着内裤在深水区踩水,却说着很学术的话,我就不太能理解你心理感受诶。”路明非说。
“继续踩水,要把你手里那柄PPK举出水面别湿水了,如果那家伙真的还是追来了,你就给他一枪。”
“可你刚才说如果那家伙追来了,我们就闭气藏进水里的啊。”
“说得有道理,我应该给你准备一个塑料袋。”
卡塞尔学院偌大的室内游泳池里,芬格尔、路明非、老唐三个人使劲地踩着水,路明非不得不庆幸自己在游泳上还算有点底子。
看起来芬格尔说的确实有点道理,他们已经在这里踩水15分钟了,那个龙类没有再追过来,前几次无论找到什么避难处,不到五分钟那家伙就像闻到味道的狗似的追来了。
“哦,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老唐。”路明非说,“这是我师兄芬格尔。”
“你好。”两个立场本不该一致的人握了握手。
“刚才那个是我们学院学生会瓢把子的女朋友诺诺,是我师姐。”路明非说,“老唐你别误解了。”
他渐渐地放下心来,觉得可以说两句闲话打发时间了,这么干等让人心里也很不安。
“我懂的,泡了大嫂都是三刀六洞,只能做不能说的,虽然我长在美国可我也是个中国人,懂中国文化。”老唐说,“我现在只是有点遗憾,你大嫂怎么没来和我们一起踩水……”
“脑补一下这个画面真让人流鼻血啊。”芬格尔说。
“我说老唐,到底你怎么会来这里的?”路明非问。
“我跟你说过我是个赏金猎人吧?我们这行有个网站,专门接有点灵异的案子。定期那里公布案子,雇主是不露面的,级别足够的人有权查看案子的细节,决定要不要接。如果雇主满意你的履历,你就会收到来信。做完之后,佣金自动打到你账户上。”
“想不到你做的是这么拉风的一行。”路明非说。
“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老唐有点羞涩,“我就是对于灵异的事情好像天生就有抵抗力,比如进古墓人家受影响,我就不会受影响,有些业内传闻很灵验的诅咒对我也没效果,所以我的级别还蛮高的,能接这种500万美金的大案子。”
“500万?”芬格尔眼睛瞪大了。
“可是没想到是这么危险的案子,原先只说要来这个学院里找一件东西的,结果……早知道我就不来了,那样我还在纽约睡觉呢,虽然钱也不太够花,不过带你坐灰狗游美国这种事情还够的。”老唐说,“兄弟你够义气,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也想坐灰狗游美国……”芬格尔说。
老唐的脸色忽然变了,“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他好像追来了。”
“没有吧?”路明非竖起那对灵敏的兔子耳朵,“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他忽然刹住了,脸色也变得惨白,此刻本该空无一人的运动馆里,回荡着一个脚步声,由远而近,好似只隔了一层墙板了,伴随着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呼喊:
“哥哥……哥哥……”
“鬼……鬼追过来了!”路明非狠狠地打了几个哆嗦,“现在怎么办?”
芬格尔的脸色也不轻松了,递给每人一个塑料袋,“别紧张,他现在的脚步声是环绕游泳池的,说明他意识到我们在这附近,但是因为水体的缘故判明不了准确位置。他猜到我们在这里也不奇怪,穿过英灵殿后直接就是运动馆。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现在露面反而会被发现。我们每人带一塑料袋空气潜下去,憋急了就吸几口,撑住几分钟,在我们整个被水体包围的时候,火系言灵已经彻底找不到我们了,他失去了我们的踪迹就会离开。我看他脑子有点不清楚,可能是个神经病的龙类。”
“真是龙类?到底为什么龙类会是个人的形态?”路明非问。
“龙生九种,你看跟恺撒对打的那个漂亮女孩没准还是个龙类呢。最后一次警告,千万不要紧张,紧张反而会露出行迹。水体会形成水封界,掩盖你们全部的气息,长江就是一个完美的水封界,否则青铜古城也不会隐藏那么久,要相信曾是‘A’级的我。”芬格尔说完,按着他们两个人的头没入水中。
路明非屏住呼吸,埋头在水里,不敢睁眼。他游泳很好,就是不喜欢潜水时睁眼,因为那样眼前一片淡蓝色,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到了外星球。夜里水没加热,冻得他有点哆嗦。
也不知过了多久,始终都没什么事儿发生,游泳池的水倒是渐渐地暖和起来了,似乎加热系统打开了。路明非觉得照着这个温度,只要空气不成问题,让他在水里呆多久也是可以的。但是好景不长,很快就热得有点离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芬格尔进来的时候设错了温度,游泳池里几乎可以洗澡了。
再一会儿甚至有些烫了。
路明非心里有些动,塑料袋的空气就快没有了,游泳池又热得难熬,他觉得也许那个龙类已经溜达到别处去了,可以抬头看看。他试着伸手出去拍芬格尔和老唐,拍了个空,双手左右划拉,没有摸到任何人。
他惊恐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水中浮起,四下里张望,所见的是白茫茫的蒸汽。游泳池的温度大概上升到了40度,再往下真的要成温泉了。路明非没有看到芬格尔和老唐,可能那两个家伙也都热得不行上岸了。
“总不会老唐和芬格尔……都被吃了?”他想,看起来他们两个确实比自己好吃,不过没有理由那个龙类就完全看不上他这身骨头。
他沿着扶梯爬上岸,一会儿的功夫池水更热了,烧汤一样热气蒸腾,游泳馆成了一个巨大的桑拿间,门在哪里都看不清。
路明非不敢出声,在蒸汽中摸索着,沿着池边走,至少找到芬格尔或者老唐中的一个,他心里就没那么虚了。
他听见了水声,一个身影游到池边往岸上爬。
“是谁那么耐烫?”路明非心里一宽,拎着湿透的内裤,小步往池边跑去。
他一下子愣住了,白汽里他看到的既不是芬格尔的脸也不是老唐的脸,而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在扶着扶梯爬上岸来。他看起来比路明非还小些,只有十六七岁,脸儿小小的,眉色很淡,一双黑得匀净的眼睛,眼神却空荡荡的,赤裸的身体透着一种介乎苍苍的白色,因为太过瘦削而肋骨毕露。
他怔怔地看着路明非,看了几秒钟。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我哥哥,你看见他了么?”少年问,声音飘忽遥远。
“没有。”路明非摇头,心想你哥哥是谁。
“那我去找他了,再见。”少年和路明非擦肩而过,他的身体滚热,热气直扑到路明非脸上。
路明非扭头看着少年慢慢地走近白汽中。
“哥哥……哥哥……”少年呼喊着,声音越来越远。
这声音似曾相识……路明非忽然觉得身上一粒一粒鸡皮疙瘩简直要蹦了起来,他想起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那个龙类呼喊的声音和这个声音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在过道里反射了太多次,而显得更加飘忽仿佛鬼哭。
难道他刚才和一个龙类对话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巨大的恐惧感几乎要把他吞没,他抓起泳池边的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跑。过道里就没有白汽了,他一路狂奔直到后门的安全出口,推开门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觉得安全了一点。
可他又一次愣住了,门前站着一个老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头整齐的白发,一身黑色的西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鲜红的玫瑰花。
看面容他应该很老很老了,可是看那站姿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人。
“路明非,我一直在找你。”老人微笑。
“昂热……校长!”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路明非被校长引着上楼。他们脚下是从教堂侧面的铁梯,沿着这座已经快成废墟的建筑折叠而上。
钟下的阁楼外,是一个视野极其开阔的阳台,阁楼里乱七八糟的,一个老牛仔正喝着啤酒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这家伙在下面两个疯子以“君焰”对攻的时候怎么能那么安若泰山。
“嗨!昂热,这是我们新的‘S’级么?”老牛仔对着路明非举手打招呼,“你好,小伙子。”
路明非木愣愣地回礼。
校长拉着他来到阳台边,当着他的面打开手提箱,从里面组装出一支大口径狙击步枪递到路明非手里。路明非默默地接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人说一句话。校长又取出一个圆柱形的石英玻璃密封管,给路明非看里面的东西,那是一粒修长的子弹,弹头是暗红色的,仿佛一块简单打磨过的红水晶,里面有血一样的光泽在流动变化。
“第五元素,贤者之石,”校长说,“炼金弹头,弹头以纯粹的精神构造,只有它能够击毙龙王,要珍惜子弹,很难得。”
他把子弹填入弹仓,“咔嚓”一声上膛,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
“校长……这是什么意思?”路明非终于能说出他的第一句话了。
校长指着校园,各个小队正在向着英灵殿的方向汇集,英灵殿顶的雄鸡之上,站在一个光明耀眼的人影,是那个龙类,他正对着整个校园发出嘶哑的呼喊。奔跑中的学生们对着他射出弗里嘉子弹,如血的烟雾把他彻底笼罩起来。他挥舞着手臂遮挡自己的脸,继续呼喊。
“哥哥!”
真像是个怨灵,叫人不寒而栗。
“那就是龙王,我会为你破开他的防御,一会儿你会看见一只转动的眼睛,他的第三只龙眼,那是他的要害,瞄准他的额头,用这枚子弹射击他。”校长说,“做得到么?”
路明非看着自己手里的狙击步枪,是一支顶级的枪,带着红外激光瞄准镜,对于有些射击经验的人来说,命中不稀罕,失手才奇怪了,距离也不算远。
“可为什么是我?”他茫然不解。
“因为你被选中了啊,要相信自己的血统,你可是独一无二的‘S’级!只有你,才能免疫我的‘言灵·永恒’。”校长从西装内袋中抽出一柄折刀,那是一柄造型古老的大号折刀,考究的嵌铜木柄,微微呈弧形的刀身上是扭曲的纹路,那是一柄极其罕见的花纹钢刀,在古代这些珍贵的陨铁只用来打造英雄的佩刀而已。
校长注意到了路明非在看他的刀,“这就是我的武器,我的朋友梅涅克·卡塞尔用他折断的刀头为我打造了这个东西,很好用。”
他转身下楼,“一会儿看我的表演,其他的交给你了,路明非。”
老唐奔跑在草坪上,想赶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他有点愧疚,刚才不知怎么的,怕得要死,那个脚步声像是在他脑海里响着,他觉得藏在水里没可能躲过,忍不住就悄悄上岸溜了。
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路明非,但是那种恐惧感真是太可怕了。
“别跑!别跑!”芬格尔在他后面遥遥地追,“你这么跑躲不过的!他……”
芬格尔扭头看向英灵殿的上方,惊恐得说不出话来了。显然那个龙类已经察觉了他们的位置,浑身骨骼发出震耳的爆响,后背的皮肤被撕裂,一对原本贴在背后的膜翼猛地张开,上面鲜血淋漓。
以这样的空中优势要抓住他们实在是太轻易了。
校长出现在草坪上。他豹子般下蹲,以一个年轻人的姿势蓄积了全部的力量在腿部。龙文吟诵声横穿校园,高处的龙类也低头看着这个老人。
所有人都能感觉老人的“灵”在黑暗中瞬间放大。
言灵·永恒。
路明非忽然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整个校园范围内的时间似乎忽然慢了,那些奔跑的学生,那舒展膜翼的龙类,甚至是风吹树叶的摇曳,火焰的翻腾,都变慢了。瞄准镜里的龙类在缓慢地一张一合眼睛。只有他和校长没有变慢,校长快得像是豹子,越过草坪,沿着消防扶梯飞身登上英灵殿的屋顶。即使是海军陆战队的队员或者中国古代的武林好手,也不过如此。
校长接近了龙类,手中只有那柄折刀。
“路明非!”校长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开。
路明非不得不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在瞄准镜上,瞄准镜跟随着校长前进,校长会为他指引目标。这一刻在这个老人身上,历代屠龙勇士的身影重现了,在还没有科学的时代,他们就是这样靠着血统的优势和勇气、牺牲,突破身为人类的局限。
龙类身边,炽炎放射,只是速度远比刚才慢许多倍,就像是慢镜头播放。校长在炽炎的缝隙中切入,在近身的刹那,挥舞折刀,旋转身体。
龙类的两条手臂跌落,而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校长已经闪到了他背后。
他的额头中心裂开了,那是校长以折刀在那里竖着划了一记。一只赤金色的眼睛从伤口中爆出,缓慢地转动。
第三只龙眼,他的要害,这就是校长为他营造的完美机会。路明非忽然明白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斩掉双臂,这样龙类无从遮挡。
他的准星里,看清了那个龙类的脸。
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真的是那个在游泳池看见的孩子的脸,那个龙类那时候在游泳池里蒸发了大量的水之后,露出了自己真实的面目。怎么看都是只是一个跑丢了的小孩……“我不是来找你的”,孩子这么说,似乎曾经认识。
最后一瞬间,他让准星稍稍地偏离了,扣动扳机。
那枚贤者之石琢磨而成的子弹,以他肉眼可以观察的速度脱离枪口。此刻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他站直了,放下狙击枪,看着那枚子弹在空气中悠悠地飞行。
这种感觉很奇怪。
命中!龙眼上爆出了灼热的血,那个龙类捂着额头嘶哑地咆哮。
“是什么让你无法下定决心呢,路明非?”校长扭头看着教堂的高处。
龙类闪动膜翼,飞离英灵殿的屋顶,向着狂奔的老唐扑击。看着那个笼罩着自己而来的阴影,老唐惊得跌坐在地下。
“更换实弹!”所有学生的通讯频道里,都响起校长的声音。
他们无暇思考,也不必思考,校长在这所校园里是绝对的领袖。数百支枪更换实弹,瞄准了黑夜里滑翔的龙类。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在黑暗里还有老唐这么个人。
龙类降落在老唐的对面,他的背后,数百发子弹滑入枪膛,撞针激发底火。
他意识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了。他忽然张开了双翼,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屏障,把老唐包裹在其中。
枪火把暗夜里的校园整个点燃了,数以千计的实弹命中龙类的身体,他失去了那种命令金属的言灵之力,只能用后背和双翼去阻挡。学生们不断地更换弹匣,直到射空了所有弹匣,他们不敢停,在这样暴烈的弹幕中,那个龙类始终死死地站着,没有倒下。
这是什么异类的生命力!
最后一颗子弹离膛,校园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所有人都看着硝烟里那个神一样展开双翼站立的身影。
老唐也看着,看着他的脸。龙类破损得像是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朽尸,无数透明的弹孔,他的龙类骨骼再柔韧,在失去了言灵之力以后,也不过只是一种好的材质而已。张开的膜翼上所有骨骼和关节都碎成了粉末,正在一片片下坠。
他不再流动光辉了,变成了惨淡的灰白色,他对着老唐疲倦地笑,“哥哥……”
“不……不要找我!我不认识你!”老唐尖叫着转头往外跑,他的背后,龙类的身躯坍塌了。
老唐在盘山公路上狂奔,他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他只是想要逃走,那个龙类已经死了,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追着他。
“哥哥,外面有很多人。”
“我们就要死啦,康斯坦丁,但是,不要害怕。”
“不害怕,和哥哥在一起,不害怕……可为什么……不吃掉我呢?吃掉我,什么样的牢笼哥哥都能冲破。”
“你是很好的食物,可那样就太孤单了,几千年里,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死真的让人很难过,永远永远,漆黑漆黑……像是在黑夜里摸索,可伸出的手,永远触不到东西……”
“所谓弃族的命运,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竖起战旗,返回故乡。死不可怕,只是一场长眠。在我可以吞噬这个世界之前,与其孤独跋涉,不如安然沉睡。我们仍会醒来。”
“哥哥……如果有一天竖起战旗,能够吞噬世界的时候,你会吃掉我么?”
“会的,那样你就将和我一起,君临世界!”
他想起来了,追着他来的,是记忆。
他猛地站住,拼命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无声的呼喊。
“弟弟!”
他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原来这两千年里,无论沉睡或者醒来,你只是想来找我,可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忘了你的样子。
等我记起了你的样子,你已经死了。
炽烈的火焰围绕着他的身体升入夜空,在高空中火焰爆开,仿佛有双翼在那里张开。
“龙骨十字,龙王诺顿,终于展露愤怒相的本尊了,”教堂钟楼里,昂热校长喝干了杯中的马天尼,“你听他的呼喊声,浸透了多少年的孤独和痛苦啊,它……不,是他,完全复活了,以殉道者的灵魂。”
“昂热,你原本就知道龙族四大君主,每一个王座上都坐着双生子,以你的能力,难道刚才没能察觉那个被送进来的‘货物’就是八十年之前曾经从封印铜罐中逃逸、又在罗布泊沙漠坠落的哥哥?你本可轻易地抹掉他,可你没有这么做。你到底要做什么呢?”老牛仔问。
“我已经厌倦了啊。”校长淡淡地说。
“厌倦了什么?屠龙的人生,还是你自己。”
“两者都有吧,我已经活了一百多年,拜龙族血统的恩赐,我还未死去。一百多年来,我的朋友们都死了,只剩下你这个老家伙。我们是卡塞尔学院早该凋谢的两朵奇葩,可我们还站在这里,喝着马天尼,让龙王复苏的热血溅在我们的手上。”校长看着自己的手。
“因为年轻一代还未能承担起守卫这个世界的责任吧,我们一直期待的、新一代的领军人物,他还没到来。”老牛仔沉默了一会儿,“路明非,那孩子,你很看好他?他有希望么?”
“还不知道,过去的将近一百年里,像他那样有天赋的年轻人也不只一个两个,但是新星不断地坠落,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却还没死掉。”校长说,“我已经等不下去了,莱昂纳多,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要在我仅剩的时间里做完我该做的,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场人类和龙族之间的战争。”
“你要毁灭龙族……而非不断地阻止他们苏醒?”
“是,我要杀死四大君主!”
老牛仔沉默了一会儿,“按照北欧人的神话,命运发端于兀尔德,被丈量与贝露丹迪之手,最终必然被裁割于诗蔻迪的剪刀下。人类历史的终结,黑王尼德霍格必将归来,他是绝望,也是地狱,必将以他挂满人类骨骸的双翼遮蔽天空。他就是诗蔻迪的剪刀,在他复仇之日,纵然你是奥丁,你步出你的宫殿,带着战无不胜的长矛,踏上的也只是不归之路。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我们信奉的不就是这样的预言么?我们只能延缓那一日,但不能改变那结局。因为命运,本就是因为它无法被改变,所以才称之为命运。”他顿了顿,“而现在,你要改变命运了么?”
校长点点头,“要杀死龙王,只有逼到他们无路可退,逼他们赌上几乎永恒的生命和人类战斗到底。”
“无路可退?”
“是的,我要逼到他们无路可退,”校长低声说,“对于永恒不朽的生命来说,只要活下去,始终都有希望。怎么才会无路可退?”
“在至亲被杀的时候,不再想活下去的时候,就会无路可退。”老牛仔叹了口气。
“那些燃烧在天空中的龙骨十字,将是他们的墓碑!”
校长拨通了电话,“恺撒·加图索,我是昂热,想邀请你在我的办公室中喝茶。”
清晨,阳光照进303宿舍,路明非呆坐在书桌前,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噼里啪啦地跳动。
他打开校园新闻网首页,头条新闻,“《恺撒,你还能更情圣一点么?》”
“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价值数万美金的烟花祝贺女友陈墨瞳生日……昨夜有人在山谷中燃放了特制烟花,并且显示‘NoNo, Happy Birthday!’的字样,而昨天恰好是‘红发巫女’陈墨瞳的20岁生日。而就是在这些灿烂的烟花中,恺撒手持双枪在英灵殿和侵入校园的陌生人恶战,枪击龙王诺顿。虽然他这种拉风的事情做得太多,多到让人麻木了,不过我们校园新闻网的兄弟们还是不得不说,恺撒你又一次情圣了,你情圣得让我们不好意思不把你放头条!”
新闻配图是黑色的天幕下,巨大的烟花绽开而后坠落,如同燃烧着的黄金粉末。而被烟花照亮的是一条闪着银光的瀑布,从山顶飞坠。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继续在键盘上敲打。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这种拉风的事儿跟他有关,这不是《神雕侠侣》里杨过泡郭襄的招数么?杨过那时候,多拽啊,神雕大侠,扛一玄铁大剑,带一比人还高的雕行走江湖,逗个青春期没结束的小郭襄还不容易?
他路明非何德何能跟这种情圣事迹有关?
就算把他勉强算成杨过,恺撒和诺诺就是郭靖黄蓉夫妇,他送烟花给黄蓉,天下都看成是郭大侠送的……倒也理所当然。
“对了,昨天我们吃了人家恺撒的,你又收了新生联谊会主席奇兰的媚眼和楚子航的鼓励。你对于要加入哪家帮会……啊不,社团,有想法了么?”芬格尔在上铺问。
“决定好了,我决定加入学生会社团组织部!我正在给恺撒兄写信。”路明非头也不抬。
芬格尔傻眼了几秒钟,“天呐!你长脑子了么?你有一点点政治斗争的智慧么?我说你觊觎人家女朋友,还参加人家的社团,恺撒想整你可有的是办法哦。”
“我只是觉得师姐罩我也不错而已,”路明非耸耸肩,“你若是英明神武的恺撒兄,你犯得着跟我这样的为难么?”路明非点击屏幕上的发送键,“好!大功告成!上山落草的投名状寄出!”
有人敲响了宿舍的门。
芬格尔过去开门,门口站着西装笔挺的学生会干部帕西诺。他把一只信封递给凑过来的路明非。
“你的学生会身份卡,欢迎你的加入。”帕西诺伸出手来,“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这……这是什么效率?”路明非脸上肌肉抽动,也只能把手伸出去,“我……我刚刚才把投名状……我是说邮件寄出去。”
“社团组织部部长陈墨瞳说,她相信你会选择加入学生会。原话是,‘这小子逃不出我的掌心’。所以你的卡片已经提早印好了,一早我们就在楼下等着,刚才陈墨瞳来电话确认你申请加入学生会的邮件寄到,我们就立刻上来了。”帕西诺彬彬有礼地说,紧握路明非的手,让路明非感觉自己是刚刚入党,收到党组织的热烈欢迎。
“作为学生会的新成员,恺撒邀请你参加在安珀馆的会议。”帕西诺说。
“なに?What?有没有搞错?”路明非的眼睛瞪得浑圆。
“没有搞错,你被编入了‘青铜计划’。昨夜的战斗结束以后,校长和我开了一个会。昨夜的事故,是一个初代种苏醒了。龙类的苏醒还会加速,我们将在2010年2月,在长江执行一项屠龙任务,代号‘青铜’。原本这是执行部的工作,但是执行部的人员分布在世界各地,一部分还要留守学校。人手不足,所以这一次的行动由曼施坦因教授带队,学生会派遣部分实习人员,我推荐了你。”恺撒很直接。
“喂喂!恺撒兄,屠龙……屠龙不是个专业技术的活儿么?我刚刚进校才几星期……你就跟我说屠龙……说到屠龙,我炼金化学的课后论文还没交呢!”
路明非没有想到自己来安珀馆是参加战前动员报告。
“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不上课了,准备集训。”恺撒在旁边的工作台上研究着巨大的图表,头也不回,“不能拒绝,今天到这里的都是参予‘青铜计划’的人,一年级中被选中的只有两人,你是其中之一。这该算一种荣誉。”
“荣誉个鬼啦!你脑子被荣誉感塞爆了吧?”路明非心里说。
“总得征求一下意见吧?比如在中国,老师虽然已经想好要我去顶缸了,还是会对我说,路明非同学,有个光荣艰巨的任务组织上准备交给你,你愿意接受么?”
“那好,”恺撒抬起头,“路明非同学,有个光荣艰巨的任务组织上准备交给你,你愿意接受么?”
“不愿意!”路明非大声说。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回答,所以告诉你说不能拒绝。”恺撒淡淡地说。
路明非无语了。
“接受吧,另一位一年级学生已经接受了,你能否不要浪费时间?”
“什么神经病会接受?你骗我的吧?你以为我傻么?”路明非说。
“确实是平静地接受了。”一个人从旁边走出。
她其实根本不用说“平静地”三个字,她那副完全没波动的声音本就说明她很平静,超平静,平静得好像有人跟她说要去上个洗手间。
零穿着校服,静静地站在路明非身边。路明非第一次看见她穿校服的样子,那身订制的校服论尺码大概只能归类算是儿童号,穿在她身上显得她像个乖巧的沙皇公主。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路明非愣了。
“我也是学生会成员,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零反问。
“你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是摆明了说‘我谁都不甩’么?怎么会参加社团活动?”
“不,我非常热衷于社团活动的,喜欢和大家在一起。”零说。
“你那张温度绝对是零下的脸上怎么能看出‘热衷’二字来的?”路明非抓狂,“喂,你想清楚没有?这种任务会死人的!死人的!你看看你,最多十八岁,要是看身高只有十四岁……你还有大好人生,你想必还没有男朋友吧?这时候死了岂不超可惜?”
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闭嘴!”
“我……我今天才加入……”路明非结结巴巴的,“早晨才交的申请表……组织上难道不要考查我一下么?”
“没有关系,你不是已经拿到给你准备的学生会卡片了么?你是学生会正式成员。”恺撒说,“此外,校长要我转告诸位,完成这个任务,他将会给予你们本学期的全科目满分,这样你在第一学期的GPA是4.0。”
全部人都鼓起掌来,只有路明非一个人如临灭顶之灾。
“可我不是为了GPA4.0才来的好吧?”他嘟哝着。
“那路明非,你到底为什么来?”恺撒转过身来,冰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居高临下的煞气。
路明非一愣。
“那你发现这个学院所有学生都有龙族血统,可又是以屠龙为目标的,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要冒险,而且是冒生或死的险,你为什么不走?离开这里办个退学手续就行,执行部有的是办法消除你的记忆,回到中国他们还会给你编好在美国的经历,你还是可以过以前的日子。”恺撒直视路明非的双眼,“这些有人跟你说过的吧?”
“说过的。”路明非低头下挠挠耳朵。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退学?”恺撒问。
整间屋子十几个人,没有人说话,静得能够听清每个人的呼吸声。恺撒发问的时候环视四周,似乎不仅仅在问路明非,也问所有人。
这个时候,恺撒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领袖。
“总有点……个人原因啊。”静了许久,路明非哼哼唧唧地说。
他看着手中那张黑色的卡片,上面是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是烫银的“Union of Dragonese”(龙血团),第二行是小字“Ricardo M. Lu”。
他的学生会会员卡,李嘉图·M·路,学生会社团组织部成员。
“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的啊。”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背后传来冷冷的笑声,路明非悚然,他听得出那个笑声,路鸣泽的笑声。他猛地转身回头,试图从人群中找出那个神秘的少年。
他没有找到,笑声传来的方向,诺诺躲在一个魁梧的学生会干部身后,正试图把零的头发盘起来……
“你在干什么?”恺撒顺着路明非的目光看见了诺诺正在做的事,不由地皱眉。
“哦。”诺诺把零的头发放下,蛮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
“总之,你已经知道一切了,现在你还是可以选择退学,如果放弃,就参加任务。选择退学,手续也会很方便。”恺撒看着路明非,“那样我也会很高兴,因为我从来只跟最优秀的人合作,无论你是不是‘S’级,如果你是个胆小的废物,我都不希望看见你。”
“全体注意,我们开始为期两个月的集训,之后我们将飞赴中国,开启对龙族的第一场决战,内部代号,‘青铜’!”恺撒举起手。
所有人跟随他举手,但是无人说话,这是一场沉默的宣誓。路明非蔫头巴脑地跟着举手,觉得自己纯粹是被这帮疯子的伟大理想和坚定信念挟持了。
屠龙,屠龙这种大事儿真是他干得了的么?其实他不愿退学的原因……跟什么理想啊、孤独啊、志向啊……根本都毫无关系。
只是那么个小小小小的理由。
“嗨,别担心啦。”诺诺站在他身边拿胳膊肘捅他,“放心,你是我的小弟,又不是恺撒的,我会罩你的!”
“你?”路明非瞥了她一眼,心想你自己连言灵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罩我?
路明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这该死的紧身作战服是什么材质,好像一层坚硬的皮肤那样紧紧地绷在他身上,令他联想到电视广告里常见的什么燃脂瘦腿减腰围的内衣。
“你已经这样看了自己十五分钟了。”芬格尔从上铺探出脑袋来。
路明非叹口气,“我只是在思考我穿这一身到底是像《偷星九月天》的大盗九月呢?还是像EVA里的绫波丽。”
“喂,别人拿到执行部的作战服都有种狂喜的情绪,也会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不过欣赏的都是那些带徽记的肩章和腰带,比几个拔枪的拉风动作。可你是在联想自己如动漫少女般优美的曲线么?”芬格尔说,“醒醒醒醒,你的生活难道除了对动漫人物的幻想就没有其他了么?”
“还有游戏啦。”
“还是宅……”芬格尔摇摇头。
“我说废柴师兄,你留级四年了,为什么还留在卡塞尔学院呢?”路明非坐在床边,从打开的窗户看出去,看着外面满天的星星。
“作为一个废柴师兄,我一直致力于龙族基因和血缘的研究,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会……你觉得我离开这里能混饱肚子么?”芬格尔不知道从他那条邋遢的被子的哪个角落摸出一块华夫饼,塞进嘴里大嚼。
“可也许会挂掉诶。”路明非耷拉着脑袋。
“别担心,我想好了,我会通过远程支持你的!”芬格尔伸手下来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远程支持?”
“我会一直挂在线上,你只要带着能连上网络就可以。这样以你的实力搭配我的智慧,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解决不了的?”
“你这个说法好似,你看我们这碟土豆烧黄瓜,什么皇帝敢说不好吃?”路明非刚刚生出的渺茫希望又破灭了,“这次……他们省钱了。”
“怎么说?”芬格尔一愣。
“我的医疗保险啊,最高保额是把我的遗体空运回中国……现在我很快就要自己飞回中国去,然后在那里挂掉,不是很省钱么?”
“好像一头自己走向屠宰流水线的肉猪?”芬格尔低沉地说,“我也被你这种悲怆的情绪感染了……不过真的你要相信我的理论知识还是很丰富的,还有我绝对是卡塞尔学院网络第一人,不瞒你说以我的实力现在还能以‘A’级权限访问学校的网络,只不过得冒点小风险。”
路明非沉默了一阵子,“芬格尔,有时候我觉得你蛮脱线的……”
“不好这么说啦……”芬格尔插嘴。
“不过有时候又觉得你还真的对我蛮好的,”路明非仰头看着芬格尔那张被乱蓬蓬的头发遮了一半的脸,“你花那么多时间理我是因为你太无聊了么?”
“不好这么说啦……”芬格尔沉默了一会儿,挠挠头,“你也可以说是无聊吧,留级四年了,连上什么课都不知道了,平时也不出宿舍,只上网更新新闻。我总也得跟什么人说说话吧?所以我对你就算仗义援手了!”
“这也算孤独感的一种?”
“怎么这问题上升到那么高的高度了……”芬格尔想了想,“大概算吧。”
“你说人真的孤独会怎么样嘛?会死掉?”路明非说,“孤独不孤独的,不还是每天睡觉吃饭,有的玩就玩,没得玩发呆也能消磨时间。”
“你现在忧郁的眼神就像哲学家,不过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忽然会关心‘孤独’这种宏大主题了?”芬格尔伸手摸路明非的额头,“发烧了?”
“没。”
“思春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别人都很奇怪,要去屠龙了,一个个都那么振奋的,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屠龙跟我有啥关系?”路明非躺在枕头上看着上铺发愣,“我真的是个无关路人诶,你们这个学院就跟一个动画似的,我本来就是一个观众,我周一看《鲁鲁修》,周二看《高达》,周三看《死神》,周四看《银魂》,周五看《龙族》,结果一个周五嗖地就被抓进来了,还正好赶上高潮戏,人家主角屠龙都有个老大带几个回合,我可好,上来就轰轰烈烈地开杀,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得为自己无关的事情把命送了。”
他叹了口气,把一个东西往上铺一扔,“给。”
“喂,这是什么意思?”芬格尔接住那个东西,愣了一下。
那是路明非的学生证。
“就是我能当信用卡用的学生证咯,你要是听说我在中国挂掉了,就赶快拿着这张卡去买东西,在它失效以前。反正死人的信用记录再差也没事的对吧?不还就不还了。”路明非说。
“你真的觉得自己会死?”
“真的啊。”路明非目光迷离。
“那你还去?”
“我有个小理由嘛。”路明非说,“算了算了,没意思的理由,不说了。”
“我对你的理由没兴趣,不过你要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猛刷卡!你看我们现在打电话去订两人份的鸡茸蘑菇汤,配上五成熟的菲力牛排,饭后甜点我们用鹅肝酱配银鳕鱼卷,再要双份的Camus干邑!反正你的信用卡额度有十万美金之高,不刷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芬格尔挥舞着那张学生证从上铺上一跃而下,直扑电话。
“喂!”路明非也跳下床去抓住他,“师兄你搞错了,台词不该是这样的!台词应该是你很感动,然后鼓励我一番!”
“等我吃完了夜宵我会鼓励你的!”芬格尔神色庄严,抓着卡高举在空中,像是文革宣传画上拿语录的工人兄弟。
路明非蹦着去够那张卡,这种时候总是佝偻着背的芬格尔才显得身材高大,路明非如同一个够香蕉的猴子。
“我是说我挂掉了之后你趁着卡还没挂掉再刷!”路明非再次体会到“所托非人”的惨烈后果。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十万美元,在这个学校里你能买什么?我又不需要名牌跑车,也就是买点夜宵吃,吃顶级的夜宵能刷好几百顿呢!”芬格尔说。
“可是不一定会死啊!没准儿我走狗屎运活下来了,跑回来一看,我靠,信用卡负债十万块,那我还是得跳楼啊!”路明非急得够呛,“妈的,这种要命的行动也没听说发高额奖金!”
“你刚才说真觉得自己会死!”
“那只是一种悲观的说法!万一没死呢?万一万一!”路明非脸涨得通红。那张卡可真是他的命,他一个穷棍,在这个学校里就仗着那张卡混了。
芬格尔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他的手掌粗糙厚重而有力,把路明非拍傻了。
“是啊,说对了,”芬格尔把卡塞回路明非的口袋里,拍了拍他胸口,扭头爬回自己的上铺去了,“总有万一,废柴有时候也会活下来,因为废柴的狗屎运总是特别好,明白么?”他缩回被子里,靠在床头操作笔记本,屏幕的蓝光照亮了他邋遢的脸。
路明非愣了很久,“喂,你这是鼓励我么?”
“同为废柴,是要互相鼓励的啊。”芬格尔看也不看他。

第九幕 龙墓
Dragon Tomb
龙王的吼声高涨,金色的火焰也高涨,迅速地点燃巨大的龙眼。龙再次张开了双翼,所有龙鳞也全部张开,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
那颗已经停跳的巨大心脏如战鼓般擂响。
龙形,再次夭矫舒展,如欲腾空而起。
龙王诺顿,沉寂千年之后,再次以君王的姿态凌驾世界。
“他们……融合了!”恺撒低声说。
长江三峡水库,古时的“夔门”。
一个晴朗的夜晚,等待通过船闸的船只静静地泊在江面上,江面平静,江水倒映着星月光辉。孤零零的黑影站在江心小洲的岸边,默默地眺望,水声哗哗作响,令人想起很多年以前。
很多年以前,这个小洲是一座山,站在这里望出去,是如同神斧劈成的夔门,春来满眼都是绿色,风浩荡地吹起两个人的白袍。
黑影向着水面伸出手,古老的咒言如钟声行于水上。
水面出现了波纹,无数气泡从水底升起,水面腾起袅袅的白烟,钢水般的光芒流动于水底,仿佛有火山在水底即将喷发。
江水沸腾,炽热的白气冲天而起,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江面开裂,数百吨滚烫的海水向着天空激涌,而后化为水滴洒下。洒在漆黑的鳞片上,迅速地蒸发殆尽。
巨大的、无法用语言概括的生物。
他破水而出,仰天发出像是笑声又像是婴儿啼哭的声音,而后弯曲脖子,低下头,和水边的黑影对视。他露出水面的身躯就有近乎四层楼的高度,修长的脖子上遍布黑鳞,沿着脊椎,是锯齿般的黑色骨刺,刺破鳞片而出,古老的铁质面具覆盖了他的脸,只露出妖异的黄金瞳。
不是亲眼见到,没人会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生物,他的身影可以从各种神秘的、异端的书中找到,有人说他们隐藏在洞穴中,含着硫磺喷吐火焰;有人说他们是含有剧毒的大蛇,有不止一个头;也有人说他们是天命的象征,是半个神明。在古代欧洲的航海家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东方的海洋不可航行,那里的水是红色的、沸腾的,因为水底流动着岩浆,成群的这种生物就游动于岩浆层的上方,他们发怒起来会断送任何大船,除非你投下米粒,因为米粒看起来像是蛆虫,这些生物唯一害怕的只是蛆虫钻进他们的鳞片里。
但是这一切的传说都不足以描述他们的真面目。
当他现身在人类面前时,远比任何传说都更加狰狞和威严。
只有一个字能描述它们:
“龙”!
长久的凝视。黑影向龙伸出了手,龙嘴里发出仿佛呜咽的低声,温顺地把头凑近黑影,让他抚摸自己的鼻子。
渺小的黑影和巨大的龙在这一刻异常和谐。
“参孙,经过了两千年,终于又见面了。”黑影轻声说,“让你看家也看得太久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他伸手抓住巨龙面罩上的铁环,如同再次抓住力量和尊严!
黑影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嘶吼,龙跟着他一同咆哮,两股声音交织共鸣,远播于江面上。龙的长尾猛地抽打江水,水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龙首在夜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他带着黑影,钻入裂缝中。水面在片刻之后合拢,只余下一圈圈巨大的涟漪。
“什么声音?”距离小洲不远的游船上,在甲板上唱着露天卡拉OK的游客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纷纷转头向某个方向。
他们只看见波光粼粼,星空下山形漆黑,但是那天晚上的卡拉OK很快就结束了,每个人都不想再唱下去。
整夜他们都不断地回想起那个声音,不知到底是什么声音,却让人觉出撕心裂肺的悲伤来。
如果那真的是人的声音,该是何等的痛苦,怎样的咬牙切齿,才能发出的声音啊!
“现在是公元2010年02月13日夜,中国农历春节,摩尼亚赫号在三峡水库下锚,江面安静,设备正常。今夜我们将执行‘青铜计划’,我是船长曼施坦因,这是我此次出航的第十三次船长日记。”曼施坦因教授看了一眼腕表,拨通越洋电话,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准备完毕,校董会请给我们最后的命令。”
“开始行动,并祝你们好运。”昂热校长挂断了电话。
曼施坦因环视所有人,“你们都已经听见了,校长确认了。”
所有人都点头。
“虽然已经预演了很多遍,但只有今夜,你们才会知道全部的细节。注意听,并且记住,各组配合才能确保成功。”曼施坦因环视舱里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学生们,他们背着双手站立,神色肃穆,“恭喜大家,这是一场真正的屠龙行动,在这里,大家不被看作学生了。你们之所以被选拔到这艘船上来,只因为你们是最精英的。”
“喂,不要坦荡地说起什么‘最精英’而忘记我这种被拉来垫背的废柴好么?”路明非心里嘟哝,他站在人群后,只露出半张脸。
“和上次不同,这次摩尼亚赫号全副武装,装备部把最新的东西都塞进了底舱里。这条船已经集中了迄今人类最进步的技术,火力可以抗衡一艘巡洋舰,对付任何生物都不是问题。”曼施坦因说,“前提是操作不犯错误。”
“这次的目标,比你们在校园中遭遇的更加强大,金属和爆炸都不足以伤害他,所以一般武器对他无效。请允许我介绍,”曼施坦因打开大屏幕,屏幕上展开了一张电子图纸,“‘风暴’!世界上最快的鱼雷,俄罗斯生产,在水下的速度高达200节,近乎小型飞机的速度。据资料,龙类的潜泳速度可以达到50节,所以目标无法摆脱风暴鱼雷……路明非,你有问题?”
路明非举手;“我看军事杂志上说风暴鱼雷可以搭载核弹头,难道我们准备用……核武器?”
“不,我们为它搭载的是炼金弹头!”屏幕上,弹头部分被放大。
“弹头部分以螺旋状内嵌8000枚炼金弹片,它们的边缘异常锋利,足以切开龙类的鳞片!”曼施坦因开启动画演示,“看,弹头爆炸的时候,8000枚弹片会像一朵金属花绽开,弹片散布在一个直径30米的平面上旋转,就像是电动圆锯。但是它的速度远超过任何圆锯,百分之几秒钟之内旋转一周,完成切割……把龙王切成两半!”
“不过这是个水库,我使用的是……海战武器吧?”路明非很想问候装备部那帮疯子的爹妈,这鱼雷放下去沉底儿爆炸了怎么办?
“这不算什么,装备部做过的事情有远比这离谱的,”曼施坦因神色镇定,“三峡水库水深现在达到170米,上次的水下地震在青铜城附近引发大约200米的下陷,接近400米的深度,使用风暴鱼雷绰绰有余,就算是触底爆炸,也不过引起水下的山体塌方而已。”
“什么叫‘而已’?这轻松的口气到底从何而来?”路明非心里说。
但是他没说出口,他身边其他人都是一脸“嗯,不过引起水下山体塌方而已”的平静表情。
生活在疯子群里就不得不适应疯子的逻辑。
“风暴鱼雷只有一发,只有一次成功机会,水下组把龙王从青铜城里引出来,等他出现在声呐范围内,我们就发射鱼雷。这是科学的威力,龙类还来不及这么快地适应它,几百年来人类以科学的力量武装自己,终于可以和炼金术以及言灵术平衡了。”曼施坦因说,“现在重复作业名单,船长曼施坦因,大副格雷森,负责掌舵;二副古纳亚尔,负责声呐和鱼雷;三副帕西诺,负责底舱;轮机长熊谷木直,负责引擎和燃料供应。水下作业,A组,恺撒和零;B组,陈墨瞳和路明非……各自的位置都明白了么?”
“明白!”所有人同声说。
路明非被分在了水下作业组,这是因为他在潜水训练中的表现出奇的好。他小时候家住市郊,总在附近池塘里凫水摸蚌壳。如果早知道潜水训练前的测试是有目的的,他肯定藏着点儿了,而不会人家叫他尽力游,他就真的吭哧吭哧地潜游了近100米才露头。
好在有恺撒,恺撒陆上是条好汉,水里也是,据说十四岁开始就驾驶自家游艇在大堡礁做海洋生物研究,潜水成绩毫无悬念地排名第一;冲到第二位的是零,路明非亲眼见过她不带氧气瓶下潜,鱼一样轻盈,脸上神色漠然,好像写着“氧气那种东西对我这种半鱼类来说毫无必要”;诺诺排第三,而路明非排第四,B组是后备组,除非A组完蛋了,否则B组不必下水,而路明非绝对相信恺撒和零的超强属性,如果这两位都罩不住,那么铁定是行动失败了。
这样想起来他还比较放心。
“但我有问题,”零举手,“今天我不能下水。”
路明非脑袋里嗡嗡作响,忽然有种“要坏事儿”的不祥预感。
“你能有什么问题?放心!你绝没问题!一定方便的!”路明非紧张地看着零,差点把这话说出来。
“不方便?”曼施坦因上下打量零,“病了么?你看起来状态不错。”
“对啊!”路明非立刻附和,“你看起来状态相当不错!”
“我大姨妈来了,所以不能下水。”零以零下两百度的平静说出了这句话。
路明非整个石化在当场。
天呐!不会吧?他这些天来多么地关注零的身体啊!像是看护一株新生的小树苗那样看护零。每次零从水中上来路明非都飞奔着上去递浴巾,下水之后路明非一定盯着零把用于驱寒的红菜浓汤喝完,零穿条裙子都会被路明非亲切提醒说不要着凉,零只要咳嗽一声,路明非立刻会从口袋里摸出药盒来。所有人都觉得路明非在追求俄罗斯美少女,路明非也不解释。
三个月来零训练课全勤,一点大毛病没有,不能不说是路明非的苦心起了些作用。
而当“大姨妈”三个字从零的嘴里吐出的时候,路明非发现原来女人这东西……他确实不够了解。
“你是说……‘大姨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你懂中文里大姨妈的意思么?”
“就是女性的生理期。”零回答。
“我没听错吧?你看起来才14岁你会有生理期么?你还不如说你要休产假……”
“是事实,生理期这件事,我是有的。此外,我已经18岁。”零以冷漠坚硬的语气回答,把石化的路明非击得粉碎。
“女性的基本权益还是要保障的,那么由B组替补。”曼施坦因说。
“没问题。”诺诺点点头。
“诶?”路明非猛地扭头直勾勾地看着诺诺,“你会不会也正好在生理期?”
诺诺一巴掌拍在路明非脑门上,脸上黑气笼罩,“要你管!我不在那个时间段!”
“如果你那么害怕,就我和恺撒一组下潜咯。”诺诺收回手,淡淡地说。
路明非一愣,本来那句“好啊”就在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他低下头,抓着脑袋不说话。
“不行,”曼施坦因说,“诺诺不能和恺撒一起下潜。首先,执行部的规则是,下潜的拍档不能有私人感情,其次,你已经和路明非做了几百次的配合训练,临时换成恺撒,配合度上有问题。”
“可你觉得他这样下去会有用么?”诺诺指指路明非。
“我觉得他看起来状态相当不错。”零说。
“能不能不要报复得那么快啊?”路明非心里说。
“我也觉得他状态相当不错。”曼施坦因也说,“其实明非在训练课中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很积极,每个人都有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惊恐,但他是‘S’级,这个对他应该不是问题。”
“反正随便你跟不跟我下水,我没问题的咯。”诺诺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我自己一个人下也行,只是安置炸弹引龙王出来而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扭头看着,诺诺正扭头看着舷窗外,一脸的漠无表情,从认识她开始就是这样,这女孩好像永远不会紧张,也永远不会担心,也并不真的在乎什么。
大概无论自己说好或者不好,诺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态度吧?路明非想。
“下就下咯。”他说。
“嗯,换潜水服咯。”诺诺淡淡地说。
果然没猜错,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路明非坐在船舷上抬头眺望星空,他就要下水去当英雄了,忽然觉得世界真美好,星光多灿烂,好想在这里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记住,无论什么事情,跟在我后面,我是组长,你是组员,明白?”诺诺扭头看着路明非。
“记住了。”路明非苦着脸。
“注意你们各自的氧气表,大约能够支撑3个小时,足够你们使用。”曼施坦因蹲在船舷边叮嘱。
“数据线,同时也是救生索,纳米材料的外层,一般是不会断的,如果你们意外失去了知觉,我们会用这根索子把你们拉回来。”曼施坦因拉了拉连在路明非潜水服上的黑索。
“潜水服是特制的,全封闭,能承受20个大气压,表面是纳米材料,但是要注意不要刮破了,一旦漏气,不但氧气泄漏,气压差也很可怕。”曼施坦因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我能问个问题么?”路明非战战兢兢地说:“我们潜到龙王家里去放炸弹……如果他发现了……想必很不高兴……怎么办?”
“这一点可以放心,‘青铜计划’的制订人是校长和全体教授。我们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推测龙王不会苏醒,因为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再生身体。”
“再生身体?”路明非一愣。
“龙类的骨骼具有很大的可塑性,所以他们可以模仿人类,即使龙形也有不同的变种。但如果要使用最终的言灵,就必须有巨大化的身体才行,以人类的躯体是无法承受那种力量的。你们在学院见到的那个龙类就是因为孵化意外停止,强行破卵而出,所以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发挥出的力量不到他自己真实力量的百分之一。而这个龙王如果要掌握火系言灵的终极形式,势必会重新结卵,孕育巨大化的身体。他不会轻易醒来,所以我们才要使用炸弹迫使他提前孵化。”
“什么是火系言灵的最终形式?”路明非问。
“‘烛龙’,序列号114,极度危险,效果未知。龙王一定想掌握它,因为他要报复……整个世界。”曼施坦因站了起来,“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必须在他报复世界之前杀死他!”
“祝你们好运!”曼施坦因在两人的肩上同时一推,让他们从船舷上翻落水面。
射灯的光在江水中仅能穿透不到5米,路明非的眼前是一片浓郁的墨绿色,水体浑浊,浮游物到处都是。
水压压得他的耳膜都要裂开似的,压力计显示他们已经下潜到50米深,氦氧混合的高压气体压入他们的潜水服内部,帮助他们抵抗外压,也让他们看起来像米其林轮胎人那样肿肿的。
“深呼吸,否则压力真的会让你的耳膜裂开。”诺诺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别胆小成那样,只是50米深度,有个徒手潜水的家伙能潜100多米,你还背着氧气瓶呢。”
“100多米不戴水肺?会憋死吧?”路明非大口呼吸,耳朵的状况缓解了一些。
“那人说潜到深水里的时候,觉得就像到了外星球一样,安静极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远离他。”诺诺说,“比起憋死,那种孤独感才是最可怕的,所以执行部规定深潜必须两人一组。”
路明非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为什么原本可以一个人完成的任务一定要两人一组完成。他试着假想诺诺不在他身边,身边只有望不到边墨绿色的水,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
“到达预定位置,我们要进入下面的裂缝。”诺诺说,“拉住我,自然下降。”
脚下就是一条水底裂缝,他们双手拉住,放松身体,被腰带上沉重的铅锤拖着缓缓下沉。他们被凹凸不平的石壁紧紧地夹在里面。路明非往头顶看去,一片漆黑。压力继续增大,压力计显示到了80米深度,这意味着他们进入裂缝后又下沉了20米,大约8层楼的高度。
“到了。”诺诺低声说。
路明非抬头让射灯的光束照向前方。
他看见了一堵墙壁,一堵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无限延伸的巨墙,在射灯的光照下泛着古老的青绿色,斑驳的铜锈如一层棉絮般覆盖在上面,泡沫状的铜锈里生长着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细长的丝条随着水流轻轻地摆动。
路明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青铜城的外壁,这东西简直是神迹。
“它埋在这里上千年了吧?要不是地震谁能找到?”路明非惊叹。
“正因为岩层里有这么个东西,所以地震时这里产生了一个应力面,裂缝恰好沿着这一线。”诺诺说。
“这里有张人脸!”路明非伸手去抚摸青铜壁上微微浮凸出的人面,那张痛苦的面孔,口中叼着燃烧的木柴,造型狰狞。
“那是个活灵,上炼金生物学的课你就会懂。”曼施坦因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口中叼着燃烧的木柴,意味着他被火焰之力禁锢,痛苦却不能解脱。龙王诺顿是四大君主中炼金术最强的一位,因为他操纵火元素,可以用最纯净的火焰灼烧金属,‘杀死’金属,去除杂质,然后令它‘复活’,这种金属就被称为‘再生金属’,有极强的属性,还能禁锢灵魂。这是一个被禁锢的灵魂,会按照龙王的旨意,守卫青铜城的门。”
“诺诺,你携带的真空管里有‘钥匙’的一毫升鲜血,把血涂抹‘活灵’唇上,高纯度的龙族血统会为你们打开入口。”曼施坦因接着说。
诺诺从后腰里摸出了那支真空管,用一根针管从里面提取血样。
“这大叔还是活的么?”路明非问。
“死的,‘活灵’只是个炼金学上的定义,他的意识已经死亡。”诺诺说。
“可他……”路明非的声音颤抖起来,“咬我!”
诺诺猛地抬头。路明非的手卡在“活灵”的嘴里,看起来真像是被咬住了。路明非正挣扎着要把手抽出来。
“别乱动!只是卡住了,‘活灵’不会轻易动的,它只是个门锁而已,锁孔会咬人么?”诺诺说,“谁叫你乱摸的?”
“不……不是!”路明非说,“真是他咬了我!”
他的脸煞白。
诺诺忽然哑了。她亲眼看见那张青铜人面动了,整张脸从墙壁中浮凸出来,表面的锈迹崩裂,锋利的犬齿猛地张开又合拢,发出“咔嚓”一声裂响。
它……真的咬了路明非!
路明非觉得像是在医院采血似的疼痛,他的潜水服手套裂开了。无数气泡从裂缝涌了出去,潜水服内的压力迅速下降。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飞转的压力表。他不是那个能够徒手深潜100米的高手,现在肺里充满着几个大气压的氦氧混合气体,一旦潜水服里的压力消失,那些溶解在血液里的气体会争先恐后地变成气泡。
想象得出一个家伙的血管里充满气泡是什么样吗?
这是潜水中最危险的事,气体栓塞!
诺诺立刻伸手去拉他,无论活灵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咬了路明非,最重要的就是把路明非的手拉出来,在氧气钢瓶的气体泄漏完之前,把潜水服的裂口封上。
沉雷般的巨响直接传入她的脑海,仿佛有人在黑暗的宫殿里念诵古老咒文。
“龙文?”诺诺瞪大了眼睛。
银色的真空管从她手中滑脱,直坠下去。
“糟糕!”她喊出声来。
“钥匙”的血样只有两份,备份的血样还在摩尼亚赫号上。
路明非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挣扎,就着射灯的光看去,他紧咬着牙关,面颊的肌肉凸起,双眼充血,全力以赴地扑腾,看起来坚持不了多久了。
“把手抽出来!别怕!”诺诺放弃了血样,抓住路明非的手腕,用力往外拉他,“忍着!手腕断了也要把手抽回来!”
她在水下远比路明非有经验,持续漏气的结果可能是死,断了腕骨什么的出水治疗就可以了。
“痛痛痛!”路明非大喊。
诺诺不再理他了,踩在青铜壁上咬着牙全力拉着路明非。手猛地脱出,诺诺失去平衡,撞在路明非身上,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卡住路明非的手腕,不让氧气继续泄漏。
“怎么样?”她使劲摇晃路明非。
“哦哦……还好。”路明非说。
诺诺一下子愣住了,“还好?”
路明非挠挠头,“他……忽然不咬我了。”
诺诺疑惑地检查破裂的潜水服手套,路明非受伤的手指从裂缝里露了出来。
“叫叫叫!你豌豆公主啊你?”诺诺忽然怒了,一肘打在路明非胸口。
路明非的手指上只有一条不到一厘米的血口,深度大概也就相当于铅笔刀割了一下。活灵狼牙般的利齿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割开路明非的皮肤就停住了。
“我被一个死人头咬住了,当然很紧张了,我以为它要吃了我诶!”路明非申诉。手腕处锁住之后,潜水服里的压力恢复了,他立刻好过起来。
他们两个忙着斗嘴,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活灵不是“不再咬路明非”那么简单,它张大了嘴,越来越大。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没人敢相信有“人”能把嘴张这么大,除非他没有颌骨,嘴巴的结构和一条能吞象的巨蛇相似。
诺诺一扭头,看见的是一张漆黑的大嘴,就像是要……吃了他们。
她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抓紧路明非的手腕,两人同时被卷入漩涡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居然是空气。诺诺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
面前是一条青铜甬道,甬道两侧站着数不清的青铜雕塑,都是些身着古代衣冠的人,官员或者武将,手捧牙笏,唯一不同的是,从袍服和甲胄领口中伸出的,是细长的蛇颈,这些官员的头,都是眼镜蛇似的蛇头,滑稽的是有的蛇头上还扣着帽子。
“哇噻,我们这是死了么?”旁边有人说。
“废话,死了你还能说话?”诺诺想也不想,一巴掌拍过去。
路明非摸摸头,“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死了能不能说话?”
“别人死了可能不能说话,你死了一定还是个话痨。”诺诺伸手把路明非的氧气瓶阀门关闭,又关闭了自己的。
“可以节省一点氧气,这里的空气不知道能不能呼吸。”诺诺尝试着拧开头盔面罩的阀门,带着铜锈味的气息涌了进来,却并不很呛人。
“陈墨瞳!路明非!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曼施坦因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两个人回头看着那根同时充当通讯线和救生索的黑索。它没有断,而是神奇地插入了身后的青铜墙壁中。诺诺蹲下身摸了摸,黑索四周和墙壁无缝地连在一起,像是被浇筑进去了。
“陈墨瞳报告,出现一点意外,但我们已经进入了青铜城内部,两人都没有受伤,路明非的潜水服破了,不过氧气还有余量。”诺诺说,“唯一的问题是,通讯线嵌在了墙壁里。”
“这次我们有经验了,你们都携带有转接延长线,在口袋里能找到。”曼施坦因松了口气,“活灵辨认血样之后,会打开青铜城的入口,进入后门会消失。那堵墙壁是用再生金属铸造的,拥有非常好的延展性,像是橡皮泥一样可塑。你们的通讯线会卡在里面,直到门再度开启。”
路明非和诺诺从口袋里找到了转接延长线的线轴。他们把黑索从潜水服上断开,中间接上了转接线。
“呼叫摩尼亚赫,能听见么?”诺诺说。
“信号很清晰,没有问题。”曼施坦因立刻回复。
“有两件事和预估不符,第一,前次叶胜和亚纪进入的时候这里的空气因为常年氧化金属,氧气耗尽,已经不能供给呼吸,现在空气质量已经可以正常呼吸了;其次,我还没有来得及使用‘钥匙’的血,门就开了。”诺诺说。
“我大概能回答第一个疑问,”曼施坦因说,“空气现在可以呼吸了,是因为龙王已经返回了他的宫殿。他是爬行类,也是呼吸氧气的,他的家里必然有氧气。换而言之,他现在就在你们附近。”
路明非紧张地私下看看,“教授,你说他不会醒的,对吧?”
“不会,要孕育巨大化的身体,等于重新孵化一次。龙王现在应该处在‘卵’的状态。”
“我能回答第二个疑问,”路明非把手举了起来,“活灵开门,因为……他吸了我的血,我当时有种在医院采血样的感觉。”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只能解释为你的龙族血统,可能和纯度有关,高纯度的龙血。‘钥匙’的言灵能够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但是打开青铜古城,他是用了自己的血。不是以言灵之力,是以血统优势。”
“准备好了,我们将继续前进。”诺诺说。
“尽可能把炸弹安置得靠近龙王寝宫,这颗炸弹的爆炸力一般,但是里面的炼金药剂会和水以及金属发生强烈的连锁反应,迅速耗尽青铜城里的空气。孵化中的龙王感觉到窒息,将会不得不提前破卵而出,这时候他非常虚弱,风暴鱼雷可以轻易地解决他。”
“明白,但是我们首先得找路。”诺诺说,“我们前方是一条甬道,两侧有很多的蛇脸人雕像。”
“圣堂之路。”曼施坦因说,“《冰海残卷》中有这条路的记载。在龙族兴盛的年代,古人以臣民的身份去朝见龙王,必须经过这条圣堂之路,北欧的青铜宫殿里有条一模一样的路。两侧的蛇脸人雕塑代表被龙王掌管的金属元素,按照炼金术元素表,一共88种。”
“有地图么?”诺诺问。
“有更简单的办法,记得你在炼金学入门课上学的么?炼金术中,五芒星代表五种元素,右下角是火元素。这座青铜城也是以炼金术为基础修建的,类似中国古代的风水学说,龙王寝宫会在青铜城偏下的位置。你们看看脚下是否有水。”
“有。”诺诺和路明非就站在齐膝深的水里。
“水是流动的,从高往低。《冰海残卷》中说,顺着水流而行就将抵达火焰的御座。路明非,使用你携带的染料。”曼施坦因说。
路明非从潜水服的口袋里抽出染料管,掰断了倒进水里。
荧光黄燃料在水中形成巨大的黄绿色色斑,片刻之后,一线细微的黄绿色贴着水底悄悄地流走,像是一条有灵性的小蛇。
“真高科技!”路明非赞叹。
看来曼施坦因这个光头对龙族的了解非同一般,那么这个任务成功的机会也大了许多,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路明非熊一点不要紧,曼施坦因不熊就有希望。
诺诺拍拍路明非的肩膀,“跟着那条线,前面走。”
“一起走!”路明非看了一眼那些蛇脸人雕像,摇头。
他最讨厌蛇,想起来就觉得冷冰冰滑腻腻的,危险又有毒。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蛇他就更讨厌。虽然这些蛇脸人都微微躬着腰,身体前倾仿佛行礼,一副读书蛇的样子。
诺诺没办法,抓住他的手腕,“一起走!你这么胆小我以后罩你得多累啊!”
两个人并肩从那些蛇脸人中穿过。
在他们涉水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寂静的甬道中发出机械运转、金属摩擦的声音。
一直躬腰行礼的蛇脸人整齐地直起身,平视前方,白银铸造的瞳孔中闪烁着冷冷的银光。
路明非并不知道,其实这些蛇脸人并非总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
漫长的跋涉。染料线引导着他们穿越了青铜城中迷宫般的甬道系统,他们抵达了一片开阔空间。
甬道中的水在这里注入了一个湖泊,水幽蓝得近乎黑色,冰冷刺骨,不知有多深。
路明非仰起头,让头盔上的射灯照射上方,他看见了仿佛天穹一样的青铜顶,那是一株巨树,从青铜顶的中央开始生发,变化出无数种枝叶无数种花瓣,仿佛一张巨大的分形图,让人看一眼都头晕。
“这是叶胜和亚纪来过的地方,你记得那张图么?”诺诺轻声说。
“你不如说是叶胜和亚纪死的地方。”路明非有点惊恐,“这地方不吉利。”
“我们有你这个解地图小能手,”诺诺拍拍他肩膀,“没问题的。”
诺诺把射灯打在水面上,那条染料线仍在慢慢地游动,越来越接近湖泊中央,但是到了那里,就不再前进了,仿佛被什么东西阻挡了。
“这里的水不流动?”路明非嘟哝,“那么这里就是终点了,我们赶快放下炸弹跑吧!”
“别急,看那个。”诺诺把射灯指向前方。
巨大的蛇脸人雕像贴着青铜壁端坐,和刚才那些完全不同,它足有20米高,像是古希腊神庙里的神像。即使距离很远,路明非和诺诺还是不得不抬头仰视它,仿佛朝圣的人。
“如果刚才那些蛇脸人代表的是不同的金属元素,”诺诺轻声说,“这个应该是元素的掌握者,龙王诺顿自己。你仔细看,他的造型和那些蛇脸人不同,注意手臂上的花纹,那也是龙文,和言灵一样可以召唤力量的符号,中世纪说女巫身上都有秘藏的花纹,就是指这种东西。”
“我就说这里就到地方了嘛,拿炸弹出来安了走人啦!你还想游过去在它身上刻‘诺诺到此一游’?”路明非说。
“对啊。”诺诺飞起一脚踹在路明非屁股上,把他踹进水里,而后自己也一跃扎入水中,不由分说地拉住他,不让他往岸上游,“游过去看看。”
路明非没办法,被她揪着往水中心游,一直游到染料线停止前进的地方。
“看那条线。”诺诺戴上面罩,潜入水中。
路明非也照着做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诺诺一定要把他拉到水中心来,染料线并非不再前进,而是到达水中央后笔直地往下方走了。
“水流在这里下行,下面一定有个泄水口,记得你解开的那张青铜城地图么?一直往下,是一个出口,那中间叶胜和亚纪应该经过了寝宫。”诺诺说。
“寝宫不在这里?”路明非浮出水面,看着那尊顶天立地的蛇脸人雕塑,“你看,主人的雕像就在那里,这里应该就是寝宫啊。好比挂结婚照的地方就是卧室……对,我的猜测有道理!”
“滚!”诺诺说,“现在别说烂话。这里是古代人朝觐龙王的地方,在《冰海古卷》里有记载,他们乘着木筏进入,看见巨大的青铜帝王坐在天穹下,应该就是指这个。但这不是真正的寝宫,而是神殿,这是用来铸造被崇拜的偶像。没有记载说明有人见过龙王本人。”
“你说他烦不烦啊,自己住那么大房子也就算了,还搞一个神殿一个寝宫。”路明非装了炸弹立刻就走的希望破灭了,垂头丧气地说:“寝宫里能有什么?他和他亲爱的小母龙?”
“寝宫里你们应该会找到‘卵’。”曼施坦因的声音。
“龙蛋?会不会很大只?”路明非有点好奇。
“大只?”曼施坦因沉吟了一下,“哦,你是说‘安静’的意思?会的,会非常安静,因为还没有到孵化的时候。”
“这都能被你解释通……真服了你了!”路明非说。
“下潜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诺诺摁着路明非的脑袋。
“偷小老虎的时候母老虎不在家!现在是老龙在家!”路明非叹气。
摩尼亚赫号上,曼施坦因的视线随着诺诺头盔中的摄像头下沉。这片幽蓝色的水体非常清澈,射灯所照到的地方看不到任何浮游物,更没有一条鱼。这是一片死水,没有一点点活力。
“啊!”路明非惨叫。
“怎么了?回答!路明非回答!”曼施坦因大惊。
“瞎叫唤什么?别抱着我的腿!拿出你的兔子胆来!”诺诺愤怒的声音。
零看了一眼恺撒,恺撒面无表情。
“等我把摄像头的方向转一下。”诺诺说。在她的暴力镇压下,路明非似乎正常一点了。
图像显示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水底满是森然的白骨,密集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特征明显的颅骨和胸骨说明这些骨头都属于人类,成千上万人曾死在这里,尸骨在这里沉淀了上千年。
“我就说安了炸弹就走人啦!你非要下潜,潜到坟地里来了!”路明非抱怨。
“哇,周围好可怕,都是骷髅诶!你把眼睛闭上,千万不要睁眼,来让师姐拉着你的小手手?”诺诺说,“呸!骨头有什么可怕,泡了几千年了,还能活过来?”
“说得虽然有道理,可是拜托你作为一个淑女,看见死人骨头难道不该怪叫几声?”路明非说,“你镇静的就像一个法医!”
“你已经帮我怪叫过了,谢谢!”
诺诺蹲在水底,在那些白骨里扒拉,拾起根大腿骨看看,又拾起一具胸骨看看。路明非完全不理解这女孩在想些什么。
“看起来龙王是吃人的,来一个朝觐的就吃一个?这样得吃多少年才能吃出那么多骨头?难得他还都吃得那么干净。”路明非四下里看看。
“这些人都是军人。”诺诺把从白骨堆里摸出来的东西递到路明非面前。
一块锈蚀的金属片,长方形,隐隐约约可见金属片四角都有小孔。
“是甲片,汉朝制式的铠甲,这东西也叫做‘甲札’,用麻绳拴起来就是甲胄。甲札的工艺精良,应该是制式铠甲。”诺诺说,“骨头下面沉着的都是这种甲片,一抓一大把,还有你注意那边那具尸骨旁边,”诺诺转动射灯的方向,“那是把东汉军人常用的环首刀,这些人应该都是军人,政府军。”
“该叫官军!什么政府军?”路明非说,“那龙王专吃官军?听起来龙王倒是站在劳动人民一边!”
“不得随时吐槽!你以为你是自动吐槽机啊?”诺诺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上千东汉军人死在这里,而且应该是同时死的,是献祭?真奇怪。”
她抓起一具胸骨端详,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扔掉了,又抓起下一具胸骨,连着查看了几具之后,放弃了。
“没有一具骨头上有伤痕,完全看不出怎么死的。”
“暂时放弃考古吧,找到下方入口了么?”曼施坦因问。
“我现在就站在它上面!”诺诺说。
路明非低头看着脚下,荧光黄的染料线果然是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钻入了白骨堆里。
“把骨头收拾一下,看看门在哪里。”诺诺一边说,一边把脚下的白骨挪开。
层层叠叠的白骨,这些人刚死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叠一个,路明非帮着诺诺一起忙活,想象当年那一幕到底该有多惨。
“这些人死的时候……这里有水么?”他心里忽然一动。
诺诺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应该有的,根据《冰海残卷》,青铜城里就该有水,所以人类才泛舟觐见龙王。”
“可这些人死的时候,这里是没水的。”路明非说,“你想想,如果那时这里有水,这些人死了之后都该浮在水面上,直到都烂成骷髅了才沉下来,烂光之前尸体就会四处漂散。但是你看看四周,尸体都集中在我们这一块,也就是说,这些人死的时候是聚在这里,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死了。他们总不可能是潜水到这里的,那时候可没有潜水服,憋也憋死他们了。”
“是一场,”诺诺微微颤抖了一下,“进攻!”
她颤抖是因为这个想法太惊悚了,当龙王诺顿把宫殿建在北欧时,人们都以他为神。而上千军人进攻神的领地,就像上古传说中杀死黑王的战争。无法想象那是一幕怎样的画面,两千年前的某一日,这里的水干涸了,军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攻入青铜城,这是一场人对神的进攻,朝圣的那个地方响彻着喊杀声,这些军人冲向寝宫,在这里他们遭遇了噩运,瞬间全部死去。
“有人侵入过寝宫么?”路明非问。
“好问题,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诺诺说,“伸出手来!”
“干什么?”路明非嘴里问,还是听话地把手伸了出去。
他的手套上有被“活灵”咬过的裂口,仓促中没办法修补,只能攥着拳,以免潜水服里的高压气体泄漏。诺诺抓住他的手,一用力,逼得他把拳头松开。大量气泡溢出的同时,诺诺把路明非的手按在水底。伤口直接触地,一股彻寒的触感,痛得路明非打了个哆嗦。
“干什么?”路明非急了。
“抱住我!”诺诺拽住路明非的手腕。
“诶?怎么忽然有如此劲爆的台词?”路明非眼睛闪亮。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诺诺已经一把抱住了他,“别乱动!”
震动从脚下传来,仿佛地震前兆,整个水底缓慢位移。一根细而长的水龙卷出现在路明非的头顶,尖锐的尾部锥子一样直刺下来,路明非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脚下忽然失去了支撑。
他眼前漆黑,急速地下降、旋转、翻滚。
他明白诺诺为什么抱住他了,清理完白骨之后,下方是又一个“活灵”扼守的入口。水底是一个整体的金属结构,活灵吸血之后,涡扇形状的金属板产生了位移,入口短暂地出现,引发了水龙卷,把他们一起吸了进去,如果他们不抱着,没准后脑勺就会撞在入口边缘上。
下方是一条光滑的滑道,螺旋而下,这种夸张的水滑梯经验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精彩刺激绝对超过水上乐园里的“激流勇进”。
唯一的问题是,“激流勇进”下面迎接你的是微笑的服务人员,鬼知道这下面是什么,也许是一张等待消夜的龙嘴。
“哎哟!”
他屁股着地了,确切地说是落在什么东西上。这是一次平稳的着陆,甚至带着几分洒脱和惬意。着陆之后他们继续下降,不过刚才是“激流勇进”,而现在换成了“摩天轮”。两个人对视一眼,一齐看着自己的脚下。
他们正并排坐在一架巨大的水车上。青铜水车,表面缠着一层厚实的、不知名的织物,每一块接水的挡板都是一张舒服的座椅。他们沿着一条黑暗的通道下行,两边都是哗哗的水声。
眼前终于出现了光,路明非和诺诺一起跃出。
“这算……误闯民宅么?”路明非四下张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看见一座恢宏浩瀚的宫殿,里面应该有古希腊式的柱子,或者中国古风的盘龙大柱,此外是极高的穹顶,藻井里肯定是青铜铸造的龙头什么的,高耸的台子,上面放着张王座,四面八方应该站满了蛇脸人的雕像,如果再有什么满地流淌的水银,铜铸的山川,以满满几十缸人鱼油膏做燃料的长明灯,就更符合龙王该有的气派了。
但现在他们站在了一间小屋里,一栋青铜铸造的、古老的民居,除了质地以外,跟他在历史书插图里看到的中国古代民居没有任何差别。
甚至还有窗户,只不过窗外是漆黑的金属墙壁。
照亮的是一盏小灯,青铜质地,造型是一个宫女跪坐在桌上,一手捧灯,一手的袖子拢在灯罩上方。
“长信宫灯!”路明非在历史课上学过,这东西曾经在中山靖王刘胜的墓里出土。
“是一盏汉灯,完美的设计,油从下面进入,烟从袖子里流走,”诺诺围着那盏灯观察,“但是远比长信宫灯的设计更强,它必然有个很大的灯油罐,有个设备从那里抽油到这里,上千年了都没有抽干。”
“这就是龙王寝宫?”路明非嘟哝,“龙王同志生活很简朴嘛,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大个儿。”
他放下心来,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龙,也没有大只的蛋,反而挺温馨。
“下来时,通讯线被切断了。”诺诺摸了摸还连在腰带上的半根黑索,“不过不要紧,一会儿再用你的血打开入口,出去之后把线重新接一下就好了。”
“啊!”路明非想了起来,赶快把手指含进嘴里。
“有那么疼么?”诺诺瞥了他一眼,“只借了你一点点血。不过多亏带着你,你这个血样比‘钥匙’好,还会自己游泳。”
“不是疼,是消毒!”路明非含含糊糊地说,“那水里烂过那么多死人,不知道有多少细菌,唾沫可以消毒。”
“都死了几千年了,这里又是封闭的,什么活的东西都没有,就算以前有细菌,细菌也早死光了。”诺诺说,“而且明知道是泡了死人的水,你还含嘴里?”
路明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连打了几个嗝,急忙把手指又拿了出来,连吐了几口唾沫,还是觉得满嘴奇怪的味道。
诺诺不管他,摸着青铜墙壁,缓缓往里走。这里处在水的下方,封闭得又好,上千年过去了,一点灰尘都没有。屋子里的陈设异常简洁,三间屋子里两间是卧房,床榻是藤制的,依然结实,墙上悬挂着的卷轴却没有那么幸运,路明非手指扫过,绢片粉碎,一根光秃秃的木轴落在地上滚远了,矮桌上还放着陶制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已经枯透的花,漆黑的茎像是铁丝拉成的,两袭衣袍挂在墙上,都是白色,乍一看像是一高一矮两个人贴墙站着,堂屋里,一叠泛黄的粗纸放在矮桌上,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是端庄的汉隶,路明非扫了一眼,是不完整的一句话,“龙兴十二年,卜,不详……”
这间屋子让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几千年的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这里仍旧残留着当初住在这里的人的气味。
诺诺异常地安静,对每一件东西都格外留心,路明非不敢出声打搅她,跟着她一路走,最后在小桌边贴着诺诺坐下。
“你坐对面。”诺诺说。
“哦。”路明非只好挪到诺诺对面坐。
他看着诺诺,发觉诺诺目光迷离,漫无目标。
“没事,别说话,我在想。”诺诺对他摇了摇手,目光依旧迷离。
小桌上除了那叠粗纸,还摆放着细瓷的杯盏壶碗。诺诺慢慢地伸出手,一手拎起了壶,一手拾起小盏,比了一个倒水的姿势,壶里是空的,没有水流出来,但是诺诺做得非常逼真,目光落在盏口,让人有种错觉,好像她真的看见盏中的水渐渐地满了。然后她把小盏放在路明非面前,用一副姐姐的温柔口吻说,“渴不渴?喝点水。”
“师姐你不要吓我……你要发神经病也等我们回去先!”路明非很惊慌。
“你才发神经病,你们全家都发神经病!”诺诺瞪了他一眼,“叫你别说话!”
“哦。”路明非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知道诺诺在干什么,不过那副凶巴巴的口气让他找回了几分诺诺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诺诺的目光再次迷离。
路明非很想说师姐如果你想演话剧得等我们回去,那时候你想演什么我陪你演什么,你要演穆桂英我可以演杨宗保,你要演唐僧我可以演孙悟空,你要演猪八戒偷西瓜我可以扮小地保,不过这时候我们应该把炸弹一扔就撤!
“我有点累。”可是诺诺却诡异,这句话脱口而出,像是一个刚回家的人。
他想到墙上的两袭白袍,忽然明白诺诺在干什么了。这个屋子里原来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诺诺正在模仿那两个人坐在这里说话的场面。
龙王诺顿,是两个人!难怪他在学院解决掉那个龙类以后,又接了这个秘密任务,因为还有一个诺顿!
难道在很多年以前,在这个简陋的“寝宫”里,两个龙王诺顿就是这么对坐着说话?
两间卧室,两袭白色的袍子,两个人。一个人面前放着一叠纸在写字,另一个人为他倒水,看着他。
诺诺轻轻地抚摸着小桌的边缘,墙壁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墙壁打开了,一个青铜人偶沿着滑轨移动出来在桌边跪下,他手中托盘里是干瘪得快要辨认不出的葡萄。
“这么高科技?这龙王还是个技术宅!”路明非目瞪口呆。
诺诺伸手在铜盘里轻轻一拈,把一串想象中青翠欲滴的葡萄递到他的面前。
这幕戏到了这一步也不由得他不演下去了,路明非接过那串“葡萄”,低声说,“谢谢。”
“哥哥。”似乎有声音在背后响起。
路明非全身一凛,猛地扭头。什么也没有,只是灯火微微颤抖了一下。
“两个人,都是男孩……住在这里,”诺诺轻声说,“一个比另一个高……所以他穿的袍子更长。可能是兄弟,弟弟很安静,行动不方便……哥哥就制作了东西来方便他,”诺诺闭上眼睛,想了很久,“他们每天有很多时间都在这间屋里,弟弟写字,哥哥坐在桌对面看着他……春天阳光会很好,因为窗户向阳……冬天他们会点燃火盆,围坐着取暖……哥哥很喜欢弟弟,但是也很严厉……很孤独……日落的时候,很久不说话。”
诺诺慢慢地睁开眼睛,“这里就是龙王诺顿的寝宫,我觉得是了。”
“你瞎猜的吧?”
“不,是侧写。一种犯罪心理学上常用的方法,通过收集证据,思考罪犯的心理,复制出罪犯的信息。这屋子里残留了很多信息,两件挂在墙上一样质地一样剪裁的袍子、可操纵的机括、大叠的纸、矮桌……把自己代入这里的主人去思考,慢慢地你就会觉得自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这就是‘侧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擅长侧写,没有人教过我,但我很小的时候走进一间屋子,在屋子里坐几个小时,就能猜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诺诺说,“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么?”
路明非一愣,点点头。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为什么帮你?我其实很少管闲事的,恺撒都说我是个很冷的人。”
“嗯,好奇啊。”路明非承认。
“因为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觉得你很熟悉。在我走出去前,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你哭鼻子,看了很久。我能想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天你面试,但是你没有好好穿衣服,头也没怎么梳,说明你不特别在意那场面试;你屁股上有灰尘,说明你有坐在地下的习惯,要么是街边……要么是……天台?”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确实是天台,面试的前一晚他在天台上坐了好几个小时。
“你总低着头,应该总是看屏幕,”诺诺微微闭上眼,“你用的是一台笔记本……你喜欢什么人,但她不是你女朋友,这些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就像我现在能想到那两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情形,很温馨的,很淡的,但是也很孤独。”
“可你说什么向阳,哪里看得出向阳?”路明非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有阳光的味道。”诺诺轻声说。
“反正把炸弹丢在这里就没错了吧?”路明非说,“我们的氧气不多了,瞎摸下去不是办法。”
“嗯!”诺诺点头,“就这么办!这里是龙王以前的住处,他很看重这里,没准还回来过……”
“喂!不要吓人!什么回来过?一会儿上面下来一龙,我们怎么办?说哈喽你好吃了么?”路明非赶快喝止这个糟糕的想法,“我们是来搞破坏的,那就快点动手!”
“说得对,我们是来搞破坏的。”
诺诺把随身的黑色盒子放在矮桌上,打开盒盖,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是一台19世纪的无线电设备,一个吹制的玻璃筒里是缓缓冒泡的红色液体,各色导线接得乱七八糟。路明非觉得接出这个线路的家伙《电气原理》这门课铁定挂科。
“别看不起眼,装备部给的东西一般都很靠得住,只是有时候威力有点离谱。暂时没法请示施耐德教授,不如设45分钟?”诺诺拧动设备上的黄铜圆盘,一个红色的小灯泡开始一下下闪烁。
“喂!要给人一点准备时间的好吧?你怎么说按就按啊?”路明非蹦起来就往外跑。
“时间够。通讯线被切断了,但是还在外面,我们只要沿着线走就能出去。进来只花了15分钟,加上上浮的10分钟时间,我们回到船上还有20分钟,足够打一盘星际。”她经过那张放置小灯的桌子时,从后腰中抽出潜水刀,“切下来带走,留个纪念吧。”
“你这是什么恶趣味?无良游客么?”路明非说。
“这里就要消失了。这些生活过的痕迹,这间屋子,都会消失,残留在这里的味道都不存在了。这么想就觉得应该留个纪念啊。”诺诺一手握住铜铸宫女的身体,忽然愣住。
宫灯被她轻松地拿了起来,并非如设想的那样和下面的桌子连为一体。
“怎么了?”路明非问。
诺诺看着路明非,脸色古怪,“你动动脑子……”
“大脑还是小脑?”路明非说,“小脑我一直在动,这样我能跑快点儿。”
“这东西只是盏普通的灯……”诺诺说。
“普通的灯怎么了?”
“普通的灯能烧上千年么?谁……为它添的油?”
路明非愣住了,头皮发麻,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上面爬。他全身一哆嗦,猛地抬头看着那个用作升降机的水车,水车仍在旋转。
谁为它添的油?总不会是钟点工阿姨吧?或者主人只是刚刚离开?
路明非和诺诺跳上青铜水车,水车的一侧是下降,另一侧就是上升。快升到顶部时,他们看见一块有着浮雕人面的青铜板,那是扼守入口的活灵。路明非这一次绝对的自觉,把潜水手套摘下来,伸手在活灵的唇上一抹。
逃命的时候,他是不在意献点血的。
青铜板如同融化那样洞开,同时一股巨大的吸力带着他们上升,等他们看清周围,已经再次潜在水中了。路明非急着逃命,连面罩也忘了戴,喝了一口他最恶心的、泡过尸体的水,差点呛死过去。等他手忙脚乱地戴上面罩接通氧气,发觉诺诺正悬浮在水中四顾,射灯光中,她脸色苍白。
“快走!”路明非说。
“往哪里走?”诺诺问,“你还没发现么?通讯线……不见了!”
路明非的心脏几乎停跳,他们的通讯线入口被切断,线头应该还留在外面。可现在没有了,一根都没有了。他和诺诺还能通话,靠的是他们两人之间互联的一根短线。
“这里水流很慢,应该不会把通讯线冲走,有人把线……拿走了。”诺诺说。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好像闹鬼似的!不可能是龙王吧?龙王犯得着这样么?吐口火烧死我们就好啦。”路明非强撑着嘴硬。
“这里的水压变小了。”诺诺说。
路明非看了一眼压力计,水压减小了一半,这说明他们头顶的水忽然变浅了。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诺诺说。
“能有什么事?”路明非竖起那对灵敏的兔子耳朵。
他忽然听见了,细微的摩擦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雷鸣般的轰响。路明非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他觉得自己是个进入一块机械表的小人,正听着这块表运转的声音,无数金属齿轮咬合,轴承旋转,摆针往复。这些细微的声音被放大了千百倍。
“青铜城开始运转了!”诺诺说,“有人启动了它,水位降低,说明有水从别的地方泄出去了,这会产生动力来驱动青铜城。”
巨大的、圆形的阴影从天而降,路明非看着它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沉底,陷入了白骨堆里,把沉眠了上千年的尸骸轻易地压成了粉末。那是一只磨盘般巨大的青铜齿轮,大概有几吨重。
更多的青铜齿轮坠落,搅动了整个水体,然后是大块的青铜碎片,碎片上雕刻着树枝树叶的花纹,顶壁也开始崩塌了。
“开什么玩笑?这是运转么?这是塌方吧?”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这是启动了自毁?”诺诺深呼吸,“诺顿曾经自毁过位于北欧的青铜宫殿,把它沉入冰海。”
“来不及研究这家伙拆迁史了!你看上面!”路明非大声说。
诺诺抬起头,看见了噩梦般的景象。在纷纷坠落的青铜碎片里,一张巨大的蛇脸凸显出来。龙王诺顿的雕像倾倒了,八层楼高的巨像,卷着激烈的暗流下沉,正砸向他们头顶。
“走下面!”诺诺不由分说地把路明非的手按在水底的活灵脸上。
顺着狂泻的水流,他们再次进入龙王寝宫,片刻之后,上面传来了地震般的裂响,想来是那具青铜雕塑沉底,整个屋子在摇晃,随时可能崩溃。
“正下方还有通道!”诺诺大喊,“那是上一次叶胜和亚纪走过的路!”
活灵扼守的门已经开裂,即使用再生金属那样柔韧的材料构建的墙壁也支撑不住那样剧烈的冲击,水流冲刷着青铜水车,带着他们向下。在那里他们直坠下去,又是一片不见底的水,路明非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头顶的出口就泄出狂暴的水流,冲刷在他头顶。
“上一层已经注满水了!”诺诺大喊,“这里会一层一层地注水!和叶胜亚纪遭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你还记得上次你解开的青铜城地图的路么?”
“不记得!”急切间路明非不知怎么解释这件事,“就是往下,一直往下!”
“赌了!”诺诺抽出一根应急的止血绷带,紧紧地缠住他的手腕,打了一个死结,“把氧气阀门开到最大,加压!我们有足够的氧气,跟叶胜和亚纪那时候不一样。手暴露在外面没事,但是不要打开这个结子,一旦氧气泄露,你就没机会了!明白?”
“明白!”路明非用力点头,筛糠一样抖。
“现在下潜,我会罩你的。”诺诺盯着路明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个没胆的怯懦灵魂在颤抖。
诺诺伸手在他的头上摸了摸,沉默了一会儿,“也许真的不该让你下来的,本来以为很好搞定……不过胆小没用的,记得不记得我走近放映厅的时候?你跟个灰孙子似的站在那里,耸着肩膀缩着头。我最讨厌看见别人那样了,因为以前我也耸着肩膀缩着头,站在别人都不看我的角落里……那样没用的,不会让你觉得更好。”
“就算在最难的时候,也要摆出一副我是开迈巴赫来的表情啊!”诺诺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来,射灯照着她的脸,她的脸是苍白的。
“能不能不要说得像永别?”路明非说。
“屁!就是为了不永别!下潜!”诺诺大声说。
摩尼亚赫号前舱,一片死寂。
监控屏幕上的连接状态仍旧是断开,摩尼亚赫号和下潜组的连接断开,原因不明。盯着监视屏幕的是曼施坦因和恺撒,从断开的瞬间开始,十五分钟,两个人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那里。
恺撒的嘴角绷得很紧,曼施坦因的呼吸沉重。
“十五分钟过去了,生还机率已经很低。”曼施坦因低声说。
“现在应该派遣第二组下潜。”恺撒冷冷地说,“第二组可以是我一个人,也可以从其他人中抽调!他们的氧气至少还能坚持一个半小时,氧气还未耗尽,他们就还没死!我已经做好下潜的一切准备。”
“你知道我的言灵是什么么?”曼施坦因盯着恺撒的眼睛,“是‘蛇’,和叶胜一样,但我的领域比叶胜更大,直达水底。水底有剧烈的变动,你也感觉到了吧?水对于声音的传播是有利的,你的‘镰鼬’听到了什么?”
“噪音,可怕的噪音。”恺撒说。
“我无法判断下面的情况,但是龙王可能被惊醒了。现在不能下潜!我需要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杀死龙王。”曼施坦因说,“我就在这里等他。恺撒你应该清楚把一条龙放入人类世界的结果,龙族的一切都必须被封在黑匣子里,这是我们的使命!”
恺撒死死地盯着曼施坦因的眼睛,直到一名学生会的干部上来按住他的肩膀。
“恺撒,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曼施坦因看了一眼手表,“他们如果活着,氧气还能够支撑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之后,你可以下去救援。”
路明非和诺诺正在潜流中挣扎。
这座青铜城里的数百万吨水正在从不同的入口向下方流动,狂泻而下。水流的力量推动城市运转,但是这运转看起来是要毁灭它自己,这座庞大而精密的城市仿佛有着生命,此刻它发出了临死的哀嚎。
路明非死死抓着诺诺的手腕,现在把他的命和世界连接在一起的,只有诺诺的手。
水底有无数通道,就像是工业时代的化工厂,一道道造型怪异的阀门开合,管道扭接又断开,把水流引向完全不同的地方,巨大的水轮被推动着高速转动。他们无可选择,钻进了最近的通道,只差几秒钟,后面一扇青铜巨门关闭,几乎把他们拦腰截断,同时巨大的水压像是要把他们压扁,通道内开始灌水。
诺诺高速地游动,敏捷如一条鲭鱼。路明非能做的就是机械地摆动双腿,贡献一点动力给诺诺。
管道如蛛网一般蔓延,这是一个灌满了水的迷宫。他们无法一直走所谓“正下方的路”,在这座不断运转的城里,没有什么道路是固定不变的。叶胜和亚纪走过的路对于他们而言并不存在,垂直往下只是上一次的巧合。
快要筋疲力尽了,暴露在水中的那只手因为手腕被扎紧和低温已经失去了知觉,路明非连这只手还存在不存在都感觉不出来了。
不过没什么关系了,反正他们也快死了。
他们已经彻底迷路了。路明非努力回想那张青铜城的地图,那张图上所有机件都被勾勒出来,好似画图的人亲眼看过这座城的建设,想起图来也许会有点帮助,但还需要了解它的运转规则。这根本就是扯淡的事!
上一次他靠着扯淡救了亚纪,却不能再扯淡一次救自己和诺诺。
要不是通讯线断了,他还可以呼叫芬格尔,芬格尔正坐在计算机前,准备当一个优秀的后援。现在没辙了,就算后援不是芬格尔而是一个神,他也得有通路向神呼救才行。
也许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啊,路明非脑子里像是有光闪过。有一些事情是没法解释的,这时候只能相信那些没法解释的事了!
“Black Sheep Wall!”他大喊。
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按说这秘笈只能在按下“Enter”之后输入,问题是他现在连个键盘都没有。
嘈杂的爆音响起在耳边,那是因为紊乱的电流进入了耳机。
“路明非,路明非我亲爱的废柴师弟,请问你在搞什么?这是你的废柴师兄芬格尔的第214次呼叫,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芬格尔懒洋洋的声音。
“这……这都行?”路明非无语。
“他妈的你快点儿!我们在水下要死了!给我查那张青铜城的地图!”路明非用他能力所及的最大声音喊。
这个声音同时爆响在摩尼亚赫号的前舱,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恺撒从自己的位置冲到操作台前。
曼施坦因死死按着额头,他的脑海里,蛇群躁动。从科学的角度,“蛇”是一种生物电流,叶胜曾经用“蛇”直连摩尼亚赫号的无线电设备。而对于拥有“蛇”的曼施坦因而言,这群空虚之蛇是他忠诚的部属,只听从他的命令。
但是现在蛇群失控了!“蛇”高速地返回,瞬间进入他的意识里。路明非的声音则不仅仅在扩音器中,也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他竭力对“蛇”下令,但是没有效果。
“蛇”在传递信号,而他,充当了路明非和摩尼亚赫号之间的中转站。某个不可思议的命令被下达,曼施坦因的言灵之力被强行征用!
“这是……作弊吧?”他想说。
这种能力超越了任何已知的规则。
屏幕上从路明非那里传回的信息完全显示出来,那是一张青铜城的地图!
“芬格尔!快把以前那份地图调出来!找出现在的位置!我们迷路了,在龙王家里迷路了!”路明非每一次喊叫对于曼施坦因而言都是脑海中的雷鸣,把他震得瘫软在椅子里。
“等等等等!我得……我得打印!”芬格尔在校园新闻网那间堆满计算机的办公室里暴走,对着麦克风咆哮。
他身边原本昏昏欲睡的狗仔们都惊醒了,狗仔们本来等待着把中国传回的新闻及时地放到网上去。
“打印!找幻灯片!给我打印!”芬格尔在计算机中间跳脚。
狗仔队发挥了新闻工作者的极限速度和敬业精神,两张打印出来的透明幻灯片迅速地递到芬格尔手上。芬格尔把两张片子叠合,举起来靠近灯光。
“芬格尔你怎么会在频道里?”恺撒大声质问,“你侵入了保密频道,这是违反校规的!”
“歇会儿三年级!我要是不侵入频道,你女朋友就得和我的废柴师弟一起死了!”芬格尔一反常态地强硬。
恺撒立刻闭嘴。
“别管校规了!找出位置!芬格尔你的魔动机械是满分,你没问题的!”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出现在频道里,这老家伙在图书馆的控制室里和芬格尔一样跳脚,好似脚上装了弹簧。
“闭嘴!我在看在看在看!”芬格尔满头冷汗。
“再加快!”恺撒再次接入,“曼施坦因教授快到极限了。”
“收到!”芬格尔咬着牙,脸色狰狞,“听着,废柴!你现在所在的位置,是直径大约2米的圆形通道,你刚经过了一处水闸,之前有很多转轮。对么?”
“对的!”
“我分析出来了,按照魔动机械学的原理,青铜城的运转和前一次没什么区别,只是运转的方向反了。你上过炼金化学课的导论,炼金术的标志是五芒星,在古代,巫师们举行‘火之召唤’的仪式,是从上方向右下开始画五芒星,而反过来从右下往上画五芒星,则是‘火之驱逐’。现在青铜城运转的模式应该是后一种,是自我毁灭的方式。”
“现在是上课的时候么?”路明非惨叫,“师兄你脑子要清醒一点啊!”
“我跟你说原理是让你相信我!这座城运转下去会彻底完蛋,要尽快脱出!前方向下,会有一眼方井,它在几分钟内会收缩消失,那是你的路!下一步我很快告诉你!”芬格尔坐在电脑前,按着键盘,“必须诺玛的支持……妈的我只有‘F’级权限!”
“用我的,”古德里安的声音,“我有‘B’级权限,我的密码是……”
“不用!我正在以‘A’级权限接入!”
“你……是在黑我们的系统吧?”古德里安说。
“关键时刻,黑不黑白不白的……能用就行!”芬格尔按下回车,屏幕迅速变化,“A”级接入许可,数据库开放,计算资源优先,带宽暴增,仅授权“A”级使用的特殊功能组出现在他原本只能查查考分和订餐的“F”级功能列表中。
“诺玛,靠你了。”芬格尔喘着气。
“我将暂停其他全部计算,优先计算青铜城的运算,提供及时的信息。”诺玛的声音淡淡,“相信我,我是台好GPS。”
“恺撒你看外面!”有人忽然惊呼起来。
恺撒抬头,透过舷窗看见外面茫茫一片白气,能见度不知何时降低到浓雾下的程度。水库如一口正在烧煮的锅,蒸出越来越浓的白气,浓得像是牛奶。
“他来了。青铜与火之王诺顿,他的高热加热了江水,造成大量水蒸气。我们忽略了温度表,外面的水温已经接近50度,泡温泉都太烫了。”零说,“看起来是有计划的,他来捕猎我们了。”
“曼施坦因教授?”恺撒摇着曼施坦因的肩膀。
曼施坦因全身虚软。只有瞳孔高速地闪动,“言灵·蛇”正在超频工作,他残留的意识都用于维持通讯了。“青铜行动”的负责人已经失去了行为能力,恺撒环视四周,剩下的多半是学生,他从学生会中挑选的精英。
“大副格雷森,你同意我接替船长的职位么?”恺撒问。
“同意。”格雷森毫不犹豫。
“我现在接替曼施坦因船长的职责,格雷森掌舵,古纳亚尔监视声呐,熊谷木直确保轮机舱燃油,帕西诺检查鱼雷舱,风暴鱼雷发射准备。”恺撒高速地下令,“零,你负责鱼雷的发射。”
“我?”零淡淡地问。
“这种事情交给对危险没感觉的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恺撒环顾四周,“所有人,不要惊慌!我们会在声呐上看到他,然而发射鱼雷,就这么简单!”
“自从知道女朋友没事你立刻就精神起来了。”零说。
“跟那没有关系,我只是喜欢强有力的对手。”恺撒说着,把一颗一颗的子弹填入早已准备好的狙击步枪,弹头泛着危险的暗红色。装备部准备了充足的炼金弹药,如他们所说的,这艘船如今全副武装。
船身猛地一震,底舱传来一声闷响。恺撒的脸色忽然变了,那声闷响来自鱼雷舱。
“鱼雷舱被击穿!弹头被毁!”大副的吼声从耳机中传来。
此刻在鱼雷舱中,大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根黑色的、尖矛似的东西从底舱直刺而上,洞穿了底舱钢板,洞穿了鱼雷舱,还洞穿了风暴鱼雷的弹头。
片刻之后,又是一声闷响。
“第三水密舱进水!”这一回是轮机长大喊,“有人受伤!”
“是龙王!他从水下攻击底舱!”
第三声闷响接踵而来,船身开始倾侧。
“第二水密舱进水!燃油管道泄露!”
“起火了,后舱起火!灭火!快灭火!”
零和恺撒对视了一眼。摩尼亚赫号一共有六个水密舱,如今已经有两个泄漏,如果再有两个泄漏,这艘船就将失去浮力下沉。
“发动引擎加速!”恺撒咆哮,“静止会成为他的目标!”
摩尼亚赫号引擎轰鸣,在江面的白雾里以巨大的“之”字形前进,背后的江水中,一道犀利的水线追逐而来。
“左满舵!”恺撒下令。
掌舵的大副拼命把舵轮偏向左侧,摩尼亚赫号在水中划过巨大的弧线。
“引擎开加力!右满舵!”恺撒再次下令。
掌舵的大副又拼命把舵轮右转,摩尼亚赫号船身倾侧。极完美的转弯,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底舱再次传来闷响,又是一个水密舱泄露。
“引擎快要过热了!”轮机长在灼热的底舱暴跳。
“不要管!开加力!”恺撒大吼。
他知道不能拖延,一秒钟都不能拖延,别人看不到,甚至声呐也看不清楚,但是他的镰鼬们知道,水下那个危险的影子以50节的高速追逐着摩尼亚赫号。他不知道这种回避战术能坚持多久,但是对方的突袭非常出人意料,甚至声呐上都没有察觉龙王从船底逼近。
“怎么会在声呐上没看见?”他忽然发觉有些事情不对。
“检查声呐!”他对二副古纳亚尔喊。
古纳亚尔启动声呐自检,短短十几秒钟之后,脸色苍白,“我们……我们没有声呐了!自检程序显示,声呐发射机被拆掉了!”
“怎么可能?”三副帕西诺瞪大眼睛,“出航前还检查过!而且谁会把声呐拆除?”
“我知道。”零低声说,手指舷窗外。
所有人看向那边的时候,都傻了,一个全身铁灰色的赤裸男人正从舷窗外经过,目视前方,面无表情,让人有种见鬼的感觉。经过前舱的时候,他随手把一个东西扔了进来,古纳亚尔立刻认了出来。
“声呐发射机!”那是他们遗失的声呐发射机。
铁灰色的人奔跑起来,浑身火焰般的光芒流动,他在船头以一个完美的鱼跃入水。
“那才是……”恺撒深深地吸了口气,“龙王诺顿!”
从船头看去,那个明亮的影子正在江中潜游,他距离摩尼亚赫号越来越远。
“望远镜。”恺撒伸手。
立刻有人把望远镜递到他手中,恺撒调整了焦距,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他在干什么?”帕西诺问。
“我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知道……”恺撒说到这里,浑身微微一震。
望远镜的视野里,一个庞然大物正浮出水面,浑身漆黑的鳞片张开,猛地一震,向着天空长嘶。不用借助望远镜,每个人都看得见那个龙形在水上舒展,如同古人刻在岩壁上的图腾。
明亮的人影向着巨龙游去,巨龙弯曲修长的脖子,他抓住巨龙的铁面,被带离水面,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骑乘在龙颈上。
“辛苦你了啊,参孙,这么多年了。”他轻轻抚摸着龙的铁面,声音温和。龙侍“参孙”以低沉的长嘶回应他。
而后他望向远处那艘船,无声地微笑起来。
恺撒在望远镜中看见了他的笑,他知道龙王是在笑给他看,不知为何,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龙王缓缓地揭开了龙侍的铁面,高举双手,手上流动着炽热的光焰。他忽然双手插入了龙侍的脑颅,那条龙全身剧烈地一颤,但是坚持住了,它发出垂死的低吟,缓缓地闭合了黄金瞳,收拢的双翼张开,平浮在水上保持了平衡。
“这是……窝里反?”摩尼亚赫号上,人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龙王炽烈的双手正在烧掉那条巨龙的脑部,巨龙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动不动,直到这一切结束,他僵死的尸体仍旧保持原状。
龙王站了起来,踏上一步,踏入了龙侍空空如也的脑颅,他向着天空高举双臂。剧烈的光从他的全身向着龙躯流动,火柱射空而起,在他嘶哑的吼声中,龙躯猛地震动,巨大的龙眼开合,熄灭的瞳孔里,一点金色的火焰孤灯般燃烧。
龙王的吼声高涨,金色的火焰也高涨,迅速地点燃巨大的龙眼。龙再次张开了双翼,所有龙鳞也全部张开,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声音。
那颗已经停跳的巨大心脏如战鼓般擂响。
龙形,再次夭矫舒展,如欲腾空而起。
龙王诺顿,沉寂千年之后,再次以君王的姿态凌驾世界。
“他们……融合了!”恺撒低声说。
“真是让人悲伤的献祭啊。”两公里以外是一个江心洲,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酒德麻衣放下望远镜。
她打开银色的大号手提箱,把其中的黑色的金属件一一取出组装,一支漆黑的狙击枪很快成型。麻衣又打开一只小号的银色箱子,充填物中间躺着一枚圆柱形的石英玻璃筒,密封着一枚暗红色的子弹,弹头像是某种粗糙打磨的结晶体,结晶体内部流动着血一样的光。
麻衣谨慎地把那枚子弹填入弹仓,之后拨通了电话:“一切按计划进行,我准备好了。”
“诺顿出现了么?”
“出现了,但他没有孵化,而是占领了龙侍参孙的身体。”
“直接融合很省时间,只是要牺牲一个强大的族裔。卡塞尔学院那帮家伙对龙族的理解还真是有限,看起来像完全不知道融合这种事啊。”
“让我觉得恶心,像是寄生虫一样。”
“参孙会愿意的,龙侍为了君主可以做任何事,而复仇是他们最乐意做的事之一。”女人说,“重复一遍命令,路明非必须幸存,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死不死无所谓。”
“明白。”麻衣挂断电话,举着望远镜看向浓雾中的摩尼亚赫号,微笑,“三年级,你要多坚持一阵子啊,我对你很期待的!”

第十幕 七宗罪
Seven Deadly Sins
我已经承认自己是废柴了,那就让我过得轻松点吧。这种英雄戏跟我没关系才对,明知道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还让我看这种悲伤的场面,看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慢慢地死掉。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她,可是她死了我真是很害怕。路明非想。
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废柴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知不觉地,眼泪滑过面颊。
这个世界真孤独,在水下八十米,你孤独得像独自站在一个星球上,没人听得见你说话,你可以放声大喊,然而无人在意。
路明非和诺诺正在激流中挣扎着,全速向前。
他们经过的每条通道每个空间都在变化中,巨大的青铜机件互相摩擦,发出“咔咔”的声音,厚重的闸门、高耸的青铜壁、巨大的齿轮、粗大的转轴在他们身边运转,他们就像是被投入一台巨大机械的两尾小鱼苗。
“在前面等待一分钟,等待一分钟,一分钟后你们右方将有通道打开。”
“加速前进,前面的出口将在二十秒内消失。”
“左侧转向,避开前面的闸门!”
诺玛的命令从远隔半个地球的学院本部传来。获得了地图之后,这台超级计算机的效率惊人,每一条命令都清晰准确。如果她出一点儿错误,路明非和诺诺可能就被压扁。
“你们即将到达青铜城的底部,在那里你们会找到出口,但是三十秒钟后,青铜城将彻底锁死!”诺玛说。
“出口在哪里?”路明非四顾。
四面都是青铜墙壁,这是一个四方形的空间,注满了水,他们进入这里的通道已经被封闭,墙壁轰隆隆地震动着。
“那里。”诺诺指着不远处,声音有些异样。
路明非顺着射灯的光束看去,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和诺诺交握的手不禁收紧了。
“是他么?”路明非低声问。
“是他,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正下方的青铜壁上,一张狰狞的面孔浮凸出来。活灵张开了嘴,露出锋利的青铜牙齿,咬着一个人的手臂。那人已经成了一具骷髅,卡塞尔学院特制的潜水服套在骷髅上,在水中轻轻飘动。射灯照进他的面罩里,两只漆黑的眼洞。
脖子上的铭牌刻着他的名字——叶胜,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助理专员,编号08203118。
他们找到了叶胜,叶胜曾到达这里,却没能离开。
“他是用自己的血开门的?”路明非问。
“命令活灵,需要纯度极高的龙族血统,‘钥匙’是一个例子,你是第二个例子,如果血统的纯度不够……也可以牺牲大量血液,后果是,失血而死。”诺诺低声说,“这种开启龙族秘宫的方法曾经有过记录,在学院的操作手册中是禁止的。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强行使用血统……在中世纪这种技术诞生了黑魔法。”
“这样啊。”路明非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起游近叶胜的尸骨,诺诺沉默了片刻,伸手轻轻抚摸叶胜潜水服的面罩。
“他没有氧气瓶。”路明非说。
“我看到了。”诺诺说,“这就是为什么氧气分明不够,亚纪却能上浮到水面的原因,叶胜把他的氧气瓶给了亚纪,这样亚纪就有了双份的氧气。”
路明非点点头,“他真酷诶!”
“他一直都很酷的。”诺诺轻声说。
“他背后是什么?”
叶胜背后,原本氧气瓶的位置,是一个长形的匣子,用索带捆紧了缠在身上。路明非伸手敲了敲,那东西发出低沉的金属鸣响。
“应该是和黄铜罐一起找到的,但是亚纪一个人没法带走。不管怎么样,带上吧。”诺诺说,“我来背着。”
她从叶胜身上解下了匣子,捆在自己身上。
“路明非陈墨瞳,快速脱出!快速脱出!只剩下二十秒钟了!”诺玛的声音响起在耳机中。
路明非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一仰头,忽然发现射灯的光束照不远了。他忽然明白了,射灯照不远不是因为水变得浑浊了,而是他们的头顶,巨大的青铜壁正无声地压了下来,如同一台超级水压机!
“快!开门!”诺诺大声喊。
路明非拼命地挤压手指,想要挤一滴血进活灵的嘴里。但是挤不出来,那只手被箍住了手腕,又在水中泡了太长时间,苍白得和死人的手差不多。路明非抽出潜水刀,把整只手套割掉,抓着手指拼命挤,也只挤出几滴血。可他的手在抖,血珠入水立刻化成丝漂散,根本进不了活灵嘴里。
头顶的青铜壁已经压到只有一米多高了,他和诺诺都直不起身,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被压成肉泥。
“把手指割开!”诺诺大喊。
“好……好……”路明非握刀贴近自己的手指。
毕竟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割开,下刀一点把握都没有,路明非连着割了两下,留下两道小口子,还是没有什么血涌出来。
那割另一只手?可那样还得把手腕扎起来免得氧气泄漏,他的氧气已经不够支持多久了。
“镇静镇静镇静……”他一迭声地叨叨,握刀的手还是抖。
“别怕!”诺诺说。
“别怕别怕别怕……”路明非想要稍微换个姿势,可是刚刚直起腰,脑袋就撞在上方的青铜壁上。
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高度了,狭小的空间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像是躺在棺材里看着上面的盖板。路明非打了一个寒噤,眼前发黑,潜水刀从手中滑落。
“快点!捡刀!”诺诺用脚踹他。
“这个时候还那么野蛮?还踹我?”路明非想,“都要死了。”
他扑过去捡刀,扭头看了诺诺一眼,呆住了。诺诺坐在地上,用头和双手呈三角形死死地撑住那面下沉的青铜壁。她只能踹他,因为手腾不开,手挪开也许脖子就会被压断。这个女孩真是发疯,这样子又能多撑几秒钟?在这种超级水压机下,人的骨骼又算得了什么,劈里啪啦就碎了。
“快,什么不要想,只是要你的一滴血。”诺诺的声音平静。
有必要这么感人么?一副大姐头的样子,好像你撑住我俩都不死了。路明非使劲地挤着自己的手指,脑子里高速转着念头,仿佛听见诺诺的骨骼正在发出咔咔的裂响。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老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里面的女主角是个暴力女,只要拔出剑来高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就会立刻变身,穿着超短裙,骑着长翅膀的白马,看起来细弱的两臂浑有千钧之力,就算是座山压下来也能被她举起来。
可是诺诺不是希瑞,她甚至没有言灵能力,小巫女快要油尽灯枯。
“妈的拼了!”路明非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恶向胆边生”的感觉。
简单地说就是热血上脑,那股子狂暴,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尽头,又来了。
其实那些家伙都不知道吧?都没关心过他的想法吧?大家都觉得他很面是吧?其实他也是个事到临头会忽然发疯的主儿啊!
他猛地撕裂了手腕上的止血绷带,那根要命的绷带,就像是义务献血的时候医生扎在胳膊上的,锁住了血液,也死死地锁住了水中性命般珍贵的氧气。
鲜血顺着血管冲向指尖,无数的气泡冲出潜水服,冰冷的水流涌进路明非的嘴里。
路明非把手狠狠地拍在活灵的脸上,仿佛抽了他一个嘴巴。
氧气压力在迅速地下降,血液中溶解的高压气体开始溢出,他大脑充血,眼前漆黑,双手挥舞,试图要抓住什么能让他觉得安全的东西。在无数气泡中,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
摩尼亚赫号的前舱里回荡着路明非的惊叫,曼施坦因的身体一震,睁开了眼睛。
“救援……氧气泄漏……”最后传来的是诺诺的声音,从曼施坦因的嘴里。
他用尽了最后的精力,昏厥过去。
“氧气泄漏?”恺撒一怔,看向他们刚才泊船的江面,距离大约有两公里。
“准备潜水钟!”他回头大喊。
“路明非,你去订一下明天社团活动的场地吧。”
“路明非你这样子,全班的平均分都被你一个人拖下去了!你属秤砣的么?”
“兄弟没问题,泡妞这事儿大叔一定帮你搞定啊!”
“夕阳你是最棒的,虽然你家里人都不喜欢你,学校同学也都不喜欢你,但我相信你是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你肯定行的!”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时近时远,像是在梦中,有人使劲打他的耳光叫他起床,可是很疲倦,不想醒来。
忽然有股气流冲进他的嘴里,凶猛霸道,不由得他不张嘴大口吸气。连吸了几口之后,脑中那片混沌渐渐地散去,眼前的黑暗化开。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正拎着他潜水服的领子,大开大阖地抽他的嘴巴,好在水的阻力让她还没能使出全力。
看见路明非渐渐张开了眼睛,诺诺露出如释重负的眼神来。
她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她的呼吸器在路明非嘴里。
路明非还想再吸几口纯氧,却被诺诺抓走了呼吸器,捂住了嘴巴。诺诺把呼吸器接上自己潜水服的面罩,深吸了几口。
“能听见么?”诺诺说,“对讲机进了水应该还能用。”
路明非点点头。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虽然靠着吸了几口氧气清醒过来,但他的潜水服已经不再密闭,在80米深的水下,气体栓塞随时会要他的命,全身痛得像是有条蟒蛇在照死里勒他。
“我们在青铜城的下方,得游一段才能上浮,你得坚持!”诺诺说。
路明非想:没氧气你叫我怎么坚持?这不是玩我么?
“换我的潜水服,”诺诺伸手摸摸他的头,“别怕。”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两个人只剩一套完整的潜水设备,在这里谁有设备谁就能活,这未免仗义得过头了吧?可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没摇头没点头,只是拼命地想要再多吸一口氧气。
“我受过的训练比你长,能闭气比你久。”诺诺抓住他的肩膀,透过两层面罩,看着他的眼睛,“我说过我会罩你的,收人做小弟,总有点代价的。”
“我们一定能游出去。”诺诺最后说。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关闭呼吸器的阀门,拉开潜水服的拉链。
这是路明非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如果不是他憋得快要晕过去,他真的会希望这个场面放个慢进,或者多重复几遍。诺诺的皮肤在射灯下光润如象牙,她修长柔软如一条鲭鱼的身体从沉重的潜水服里脱出,只穿着一套红色的比基尼泳装,一头暗红色的长发在水里散开。
路明非想到世界美术鉴赏那门课上介绍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现在他忽然想道:波提切利画那张画的时候,面前一定是个绝美的女人在游泳。
他乖乖地任诺诺把他从破损的潜水服里“拎”了出来,塞进完好的潜水服里。诺诺为他拉上拉链,关闭密封阀,接通氧气。
氦氧混合的高压气体迅速驱走了潜水服中的水,从脚底排出,路明非的意识恢复了。
他透过面罩看着诺诺。诺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询问的眼神。现在诺诺不能说话了,她靠着存在肺里的氧气存活,每一口气都事关生死。气体栓塞也在她身体里发生,气体溢出血液,堵塞血管,没人试过这种极端状况下一个人能游多远。
路明非点点头。诺诺竖起大拇指,比了一个“OK”的手势,抓过原本连接两件潜水服的通讯线,率先向前游去。
路明非已经没什么力气继续游了,只是机械地摆动双腿跟上,对于他这样的废柴,能做的也就是尽全力。
往前游,一直往前游,每游几十米,诺诺会停下来从路明非那里呼吸一口氧气,不能说话,也没有任何手势或者眼神的表达。头顶的青铜城摇晃着,震动着,像是随时要坍塌,路明非跟在诺诺后面,看着她海藻一样飘在水中的长发,什么也不想。
他们从青铜城下游出后不远,后面传来了岩石崩裂的声音,路明非扭头,看见那座镶嵌在岩石中的青铜宫殿倾斜起来,原来固定它的石块哗哗地坠入地震造成的裂缝中,碎石越坠越多,把那条可供潜入的裂缝堵塞起来。
因为地震而暴露于世上的青铜城再一次被掩埋。
摩尼亚赫号的吃水已经很深了,三个水密舱泄漏之后,水位线距离甲板只有不到半米。恺撒闭上眼睛,听见水底那个高速游动的阴影紧紧地跟着他们。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了,再有一个水密舱破裂,他们就会沉没,弃船也不可行,谁会跳进有龙游弋的水里?船上的人在焦急地奔走灭火,潜水钟已经放了下去,但是这东西好比吸引龙王的诱饵。
他沉思着,忽然睁开了眼睛,寒冷的火焰在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
“鱼雷还在舱内么?”他忽然起身,抓住大副的肩膀。
“什……什么?”
“我是问,鱼雷还在舱内么?”恺撒一字一顿。
“鱼雷还在舱内,但是炼金弹头部已经被摧毁。”大副结结巴巴地说。
“安装炼金弹头之前,你们卸下了常规弹头,常规弹头在哪里?”
“在后舱,可是那是颗哑弹,爆炸部已经被取走,装备部说普通的爆炸对龙王无效,不能致命,为了避免危险……”
“安装常规弹头。”恺撒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
“恺撒,常规弹头对龙王无效,而且连爆炸部都没有。”
“我只关心一件事,弹头上的超空泡发生器还在吧?”恺撒看着。
大副点了点头。
“你是在学院上过流体力学的课。你应该能理解风暴鱼雷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个冷战奇迹,弹头部的超空泡发生器,加上火箭推进器,会使得整颗鱼雷被笼罩在细长的空泡中。此刻它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前进,水对它的阻力不复存在,它会变得像飞机那样快,200海里每小时,超过普通鱼雷五倍。想象一下,长度8.23米,自重2700公斤,以飞机的速度正面命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任何活的东西,都会被它洞穿,没有爆炸部没有关系,”恺撒冷冷地说,“当作冷兵器来用就好了!”
“可装备部说……”大副被这个狂妄至极的想法吓傻了。
“装备部认为鱼雷无法正面命中龙王,他有五十节的高速,绝对一流的灵活,他可以轻易地闪过鱼雷本体,只是无法躲开炼金弹头爆炸形成的圆形弹幕。对么?”
“是啊!”大副点头。
“可我们现在没有炼金弹头,只有正面命中他!”
“不可能,”大副简直抓狂,“风暴鱼雷的速度太快,它只能直射,甚至没法制导!”
“不用制导,直射就可以。”恺撒说,“在我下令的时候,零你就发射!”
“以他五十节的速度,如果你要用风暴鱼雷命中他,必须在极近的距离上发射。”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多近?”恺撒问。
“不超过一百米,这样鱼雷只需要不到一秒钟,一秒钟,从发射到命中,以龙王的体型,也无法闪避吧?”零说,“重量达到2.7吨的金属,即使他的火焰也无法融化。”
“好,一百米,我为你争取一百米。”恺撒抄起了那支装填完毕的巴雷特M82A1狙击步枪,走上甲板,眺望着水面。
“超空泡鱼雷发射的时候会有巨大的空化噪音,你会如同置身航天飞机的正下方,听着它发射升空。”零对他喊,“所以,不要使用‘镰鼬’,‘镰鼬’会成倍地放大那种声音,一瞬间你的耳膜就会被摧毁。”
“谢谢提醒,”恺撒淡淡地说,“我没有听过航天飞机发射,会仔细听听。”
他从作战服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小的时候他就能够使用“镰鼬”,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这种言灵,要使对声音的敏感达到极致,就必须剥夺视觉。在完全无法依赖视觉的时候,譬如盲人,听觉会成倍地敏锐起来。
言灵·镰鼬,领域全开!
他举枪对着无边的黑暗,完全靠听觉修正目标。巨大的心跳声被捕获了,目标锁定,他射出第一枪,暗蓝色的弹道短暂地滞留在空气中,经过强化的炼金子弹足以进入浅水。
命中!镰鼬带回了炼金子弹在龙鳞上碰撞的声音。
恺撒的第二枪射出。
再次命中!水下的阴影愤怒地翻腾起来,围绕摩尼亚赫号高速游动。
龙王并没有受伤,恺撒很清楚。这样的炼金子弹对于融合后的龙王而言,至多是制造一点痛感,如果这样的武器能伤害龙王,装备部也不必组装带炼金弹头的风暴鱼雷。但是够了,他要的只是龙王愤怒,这头龙愤怒了,一定会把怒火施加在他的身上。
他不断地发射,每一次都准确命中,暗蓝色的弹道指向四面八方。无论龙王以何种方式游动,除非他真的潜入深水,恺撒的子弹就总是追踪着他而来。
“恺撒……在干什么?”二副问。
“大概是男人和公龙一对一决斗一类的事情吧,”零对着麦克风喊,“弹头安装完毕没有?”
“安装完毕!但是要尽快发射,鱼雷舱里已经灌入燃油,随时可能爆炸!”大副的声音传来,他正在气温接近70度的底舱中工作。
“风暴鱼雷是火箭发动机!尾焰会点燃燃油的!爆炸了怎么办?”二副傻了。
零抓紧发射闸,神色平静:“赌一把咯。”
恺撒摸索着更换弹匣。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水底的阴影放弃了伺机进攻的洄游,笔直地离开摩尼亚赫号,去向前方。他相信那东西会回来,他总能了解敌人,就像是了解朋友那样。
阴影在距离摩尼亚赫号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停止了游动,水下放射出耀眼的亮光,龙王引燃了言灵,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对着它直冲过去,会给我们更高的相对速度。”恺撒把对讲机扔进了水里。
这是最后的命令,他已经无须说更多的话。
水底的光明越来越耀眼,摩尼亚赫号发动了引擎,轮机长把仅剩的动力全部输出,这艘行将沉没的船吼叫着扬起船头,如同脱缰的烈马。
远处灼眼的光明在同一刻拉成一线。
雷达显示龙王的时速高达八十海里,摩尼亚赫号也达到了它的极速五十海里,加起来一百三十海里的相对速度,相撞只在雷霆般的一瞬。
恺撒平静地发射,一道又一道暗蓝色的弹道进入水中,直击龙王的头部。水下传来了龙的咆哮声,整个江面上弥漫着白气,隐隐地龙首从水中扬起,浑身鳞片的人站在龙头上,金色双眼狞亮,刺破了白雾。恺撒把狙击枪也扔进水里,张开双臂,全部精神集中在“镰鼬”上。
他感觉到扑面的热浪了,强得如同一场燃烧的飓风。
“还不够……再近一点!”他在心里说。
一百三十海里的相对速度,一百米的距离,龙王只需一秒就可以穿越。距离越近,风暴鱼雷的命中率越高,但距离越近,风险也越大,只要错一秒钟,他就会被龙王的烈焰烧焦。目光测距无法那么精确,但他还有镰鼬,他信赖这些风妖胜过信赖眼睛。
对冲的局面就像回力球游戏,面对时速几百公里回射的回力球,不能闪避,而是要伸出手臂,在最精确的瞬间接住它。
虽然不闪避可能被球砸得鼻青脸肿,但是站在球场上的人绝不闪避。
闪避的人就输了。
恺撒伸手抓住了蒙面的手帕。
“发射!”他扯下手帕高举向空中,对着扑面而来的烈焰吼叫。
零猛地拉下发射闸,这一刻,恺撒已经被光焰吞没了。摩尼亚赫号仿佛一艘正在航向太阳的太空船,眼前的光亮遮挡了一切。
摩尼亚赫号的船身震动,一个声音在空气中爆炸开来。
一千条龙聚集在一起的嘶吼?在风暴云的中间感受闪电的发生?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个声音,因为没有任何语言是为了形容那个声音而造的。
火箭引擎在水下喷射出长达百米的烈光,锥形的风暴鱼雷如同一颗子弹那样直射正前方。人眼只能捕捉它模糊的影子,黑影刺入了龙王的火焰,它的表面开始融化,金属的外层剥落,后舱的火箭燃料即将爆炸。
它一直前进。
狂躁的音爆中,鱼雷达到了极速,脱离了江水,跃出水面。
直刺光明的太阳!
命中目标!带着目标继续前进!巨大的动能,数百年人类积累的所谓“科学”的极致,任何生物都无法阻挡。夭矫的龙形被带得飞向空中,长尾在剧痛中狂摆。风暴鱼雷和龙王一起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在两百米外再次入水,缓缓地沉了下去。
音爆仿佛永无休止。恺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摸到了鲜血。
镰鼬们还在空中飞舞,恺撒却接不到它们递回的消息了。他的世界一片沉寂。风暴鱼雷发射瞬间,巨大的声音刺入他的耳朵,把里面的一切都摧毁了。零提醒过他,但是他没有听。
其他人忙碌着准备救生艇,不过他不能走,他得等水下的人。他疲惫地坐在船舷上,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再挪动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走过来坐下,和他并肩,手里抓着一根黑色的索子。零正在失血,刚才的发射中,一块从仪表台上飞起的玻璃刺中了她的小腹,看起来没医生她撑不了多久。
“这是什么?”恺撒问。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潜水钟。”零熟练地比着手语回答,“潜水钟的轮轴无法工作,只能用手拉着它。”
“通讯断了,他们怎么才能找到潜水钟?”恺撒一愣,不再出声,比着手语和她说话。
“不知道,我只是讨厌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感觉。”
恺撒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手语?”零靠在船舱壁上,“听力那么好,有必要用手语么?”
“用来和我妈妈说话。”恺撒回答,“她遗传了‘镰鼬’给我,可是自己听不见。你为什么要学手语?”
“以前有段时间,没有人和我说话。听不到人说话,自己的发音也越来越奇怪,最后自己都听不懂。所以学会了手语,跟自己说话。”
恺撒愣了:“手语怎么跟自己说话?”
“照镜子。”
恺撒想象这么一个女孩在镜子里比着手势对自己说话,禁不住微笑。躺在一艘燃烧的船上,感受着身体下面灼热的船板,想象着燃油已经泄漏,正在向火焰流淌,水底还有一条不知死没死的龙王,偏偏自己还不能弃船。恺撒忽然觉得有这么个有趣的新生在自己旁边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他拍了拍零的肩膀,伸手和她一起死死地抓住了潜水钟的吊索。
诺诺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路明非顺着她所指看去,隔着几十米,有什么东西悬浮在水中。
“潜水钟!”他猜到了,忍不住要喊出声来。
他们是在水下八十米,贸然上浮的话,因为压力减小,气体栓塞可能更加严重。只有一身潜水服,没有潜水服的人很危险。这是诺诺一直在深水中潜游的原因。但是有了潜水钟就不一样了,那种铜制的密封舱自带氧气,深潜或者上浮都不是问题。看来最后的信息还是传到了上面。
诺诺抓过呼吸器,深深地吸了一口,对着路明非比了个手势。路明非看懂了她的意思,一口气游到潜水钟边。
两个人向着潜水钟游去,诺诺游得显然比刚才快了。路明非猜到了原因,气体栓塞已经作用在诺诺身上了,疼痛和晕厥正在加剧,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必须尽快游到潜水钟边,否则很难支撑下去。他试图再使点劲儿,可惜全身瘫软。
接近了,诺诺奋力推着路明非向前。潜水钟的舱门是打开的,像个等人回去的家那样温暖。
路明非进了潜水钟,双手撑着舱壁向诺诺招手,叫她也进来。
诺诺抓着舱门努力艰难地要游进来,大量的气泡从她嘴里涌出,她肺里的氧气已经耗尽了。
路明非伸手去拉她。
诺诺忽然抬起头,路明非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路明非没有抓住诺诺的手,却被诺诺一推推回了潜水钟里,猛地扣上了舱门。
潜水钟的氧气系统自动开启,开始排水,路明非在里面跳着冲诺诺挥舞双手,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他和诺诺之间隔着厚实的黄铜舱门,只有一块直径20厘米的圆形玻璃,能让他看见诺诺的脸,还有烟雾一样腾起的血红色。
全身的血都凉了,路明非看见了那根刺穿诺诺心口的东西。一根锋锐的尾刺,如同一支长矛,连着一根细长的尾巴,延伸向水中,隐隐约约的,他看见了龙的阴影。
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龙王已经尾随了他们。
这一次不是假的了,不是自由一日。
这次诺诺要死了,她的手还抓着潜水钟的舱门,眼睛已经阖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全部的血在水中散逸如烟。
隔着那块玻璃,路明非能够那么清晰地端详她的脸,这个狡黠多变的女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永远地睡着了。
路明非双手抱头,脑海里一片空白。真的没有办法了?躲也躲不过那个可怕的结果了?她就要死了,她的血要流干了。世界上没人能救她,超人来了也不行,超人不是医生,蜘蛛侠来了也不行,蜘蛛侠不会游泳。
怎么办?怎么办?只能这么呆呆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抓着潜水钟窗口的铜条,对着外面大喊,明知不会有人回应他。
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已经承认自己是废柴了,那就让我过得轻松点吧。这种英雄戏跟我没关系才对,明知道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还让我看这种悲伤的场面,看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慢慢地死掉。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她,可是她死了我真是很害怕。路明非想。
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废柴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知不觉地,眼泪滑过面颊。
这个世界真孤独,在水下80米,你孤独得像独自站在一个星球上,没人听得见你说话,你可以放声大喊,然而无人在意。
海浪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舷,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
“喊的声音大是不管用的,所谓言灵,用的虽然是语言,生效的还是和语言共鸣的心。”海风声里,有人淡淡地说。
“路……鸣泽?”路明非站了起来,从一艘小船的甲板上。
他有点分不清楚,哪一者是真实的。好像他在这个甲板上睡了一觉,青铜城、龙王和诺诺,都是梦里的事情。
头顶星光洒落,一眼望出去,大海漆黑,没有岛屿,更没有大陆,无边的水上,飘着这艘白色的帆船,帆船上两个人,他和那个穿黑色西装扎蕾丝领巾的大孩子。
“因为你要死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路鸣泽坐在船舷边,晃悠着双腿,在黑色的海里踢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路明非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躺了回去,仰面朝天,大口呼吸着冰冷的海风。
“你在干什么?”路鸣泽问。
“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等我做完梦我还有事,”路明非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忙得很!拜托!就算我是你的召唤兽,也请尊重一下召唤兽的权益,不要在我忙得吐血的时候忽然把我召唤进梦里,行不行?”
“别费心思了,你以为现在是场间休息?你做梦的时候,现实时间并没有被冻结,所以我们说话的时候,你在现实里已经死掉也是有可能的。现实世界里,那个女孩胸口开裂,已经失去了90%的血,她的意识正在渐渐丧失,心跳速度快得就像一台跑爆表的摩托车,随时她的心脏会停跳,然后生命结束,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闷在一个潜水钟里,面对一位龙王。作为高贵的初代种,他由黑王尼德霍格直接繁衍而来,血统极其纯正,力量无与伦比,而且还和龙侍‘参孙’融合。”路鸣泽耸耸肩,“你真的要死了,随时。”
“关你屁事!”路明非大吼。
“孤独地死去,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么?”路鸣泽扭头,饶有兴趣地打量路明非,“哦,我忘了,其实你从不觉得自己孤独的。真可悲啊……”路鸣泽的声音低沉得远不似他的年纪,“比孤独更可悲的事情,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很孤独,或者分明很孤独,却把自己都骗得相信自己不孤独。”
“孤独?孤独当饭吃么?你是诗人么你那么孤独?”路明非暴躁地在甲板上转圈,“够了没?没空陪你玩了!”
“好啦,别急,虽然时间不能停下,不过相比这里,外面的时间过得很慢。所以你回去的时候还来得及救你的朋友,前提是你有救她的本事。”路鸣泽说。
“早说不就得了?我再歇歇,真累死我了。”路明非躺下,继续大口喘气。
看着海浪沉默了很久,路鸣泽扭头向路明非:“喂,废柴,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啊?”
“我有想过!”
“说来听听?”
“我想在喜马拉雅山上炸开一个口子,然后温暖的印度洋海风就会越过世界屋脊到达青藏高原,把我们伟大祖国的千里冰川变成人民安居乐业的良田,实现真正的香格里拉!”
“这是《不见不散》里葛优的台词,而且这是没有可能的,过高的海拔,就算你炸开了口子,暖空气也上不去。”路鸣泽眼皮也不动,“你在瞎扯。”
“知道瞎扯还说那么多?懒得理你。”路明非转过身去不看他。
“说来听听嘛,也许我能帮你呢?也许我正好很擅长……屠龙?”路鸣泽的眼神狡黠。
“你?”路明非立刻翻了个身。
“既然我们能在这里这么说话,你该明白我不是一般的人。”路鸣泽带着鼓动的口吻,“说说看,为什么选择了卡塞尔这条路,对于你来说,要冒那么大的危险,不值得的吧?”
路明非挠了挠头,想了很久:“是你说的吧?每个人干屠龙这勾当都得有点说服自己的原因……其实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觉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让我老爸老妈觉得我有出息……有时候想想,觉得真是扯淡,我3E考试是靠作弊过的,那个‘S’级更不知道怎么评出来的,靠你助拳解开了青铜城的地图,发神经打了恺撒和楚子航各一枪,立刻就成学院的风云人物了……你说我这叫有出息么?”
“运气好也算有出息的一种。”路鸣泽说,“可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参加学生会,也就不会被派到这种地方来。”
“有女生用美人计拉拢我,”路明非仰望天空,喃喃地说,“我这种当都不上我还是男人么?”
“你一辈子就真的衰到总是暗恋那种绝无可能的女孩?”路鸣泽冷笑。
“什么叫绝无可能?”
“就是可能性小得好像火星撞地球。”路鸣泽耸耸肩。
“你不懂,你还没成年呢。”路明非直直地看着路鸣泽。
“我不懂?”路鸣泽回看他。
“你不懂那种感觉,十几年了,谁也不觉得你有多重要,谁也不关心你今天干了什么,渐渐地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蛮多余的,你是死是活除了自己会觉得痛其他没什么意义,你每天花很多时间发呆,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别人都说你不重视自己,自己没有存在感。可你就是没有存在感,哪来的存在感?那些人除了点评你说你没有存在感以外,根本没关心过你在想什么,你自己想的事情只有说给自己听,哪来的存在感?”路明非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路鸣泽默默地看着他。
“有一天你感觉被人踩在脑袋上,可你太没存在感了,你连站都懒得站起来,你只想蹲在那里不动。可是这时候门打开光照进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十厘米高跟鞋,穿着短裙,开着法拉利,把你从放映厅里捞出来,让你在每个人面前都很拽很拽……”路明非坐了起来,握拳,“那种感觉……很拽……你明白么?很拽!我从没那么拽过!”
“她只是可怜你吧?可怜一个没用的师弟,因为她自己以前也有过自己很可怜的感觉。”路鸣泽不以为然,“她讨厌那种可怜的感觉,她帮你,绝不代表她喜欢你。”
“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这么被她捞出来了,费了这么大力气捞出来的总不能是个废物吧?”路明非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妈的!我已经当废物太久了!凡我做的事,做错的都是我笨,做好的都是因为我走狗屎运,凡我在乎的人,要么是不理我,要么是把我当猴耍,倒是有个二百五弟弟跟你一个名字,非常理解我,对我说夕阳你是个好女孩!这是他妈的什么人生?”
“这是他妈的什么人生?”路鸣泽跟着他,低声重复。
“我是诺诺捞出来的,我不能是废物!”路明非一字一顿。
“好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很衰吧?要嘲笑赶快嘲笑好了,我不在乎,你嘲笑也是对的,我也觉得没法跟恺撒楚子航比,我就是这么个人,存在意义不大,我接受现实!但是,嘲笑完了快把我摇醒!”路明非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在喉咙里积聚了一个巨大的爆音吐出,“我赶时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那么激动,只是觉得……很多很多话早就想说了,却没人能说。可是为什么要告诉这个路鸣泽?让他知道自己也有觉得很委屈的时候。
“你的愿望……”路鸣泽轻声说,“难道不是向整个世界复仇么?路明非?”
“屁嘞!”路明非说,“复什么仇?”
路鸣泽默默地看他,神色复杂,像是鄙夷,又像是怜悯。
“好吧,我明白了,其实,我可以帮你的。”路鸣泽缓缓地点头,“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读过《浮士德》的,对吧?”
“读过,陈雯雯跟我推荐的,哦,你不认识陈雯雯,我高中同学。”
“不,我认识,我是你弟弟路鸣泽啊。我当然知道那个被你提过几千遍的陈雯雯。”路鸣泽淡淡地说。
“没时间跟你开玩笑!我表弟身高160,体重也是160,跟你完全不像!”
“魔鬼靡菲斯特和浮士德打赌,靡菲斯特成为浮士德的奴仆,一旦靡菲斯特令浮士德满足于俗世的快乐,主仆关系就解除,而且浮士德的灵魂归魔鬼所有。我的条件和这类似,我和你签订一份契约,我为你实现愿望……”
“见鬼!你是哪个山头的魔鬼?要我的灵魂干什么?”路明非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睛。
“不是灵魂,我要交换的是你的身体……”
“滚!”路明非不由得双手抱胸,上下打量路鸣泽,搞不明白这个大孩子一样的家伙衣冠楚楚,心里藏着什么猥亵的心思。
路鸣泽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念头?好,我们换一个词,我要你的生命,肉体灵魂,一概包括。对于不介意用灵魂来交换的人来说,肉体还有什么用?当个没灵魂的行尸走肉有意义么?”
“开价那么高,你能做到什么?”路明非打量这个看起来很正常,却满嘴说着疯话的孩子。
“一切……不,几乎一切。”路鸣泽挑了挑眉。
“能搞掉那个浑身冒火的龙王么?”
“不容易,不过可以。”
路明非抽了口冷气,看路鸣泽那张漫无表情的脸,听他淡淡的口气,不由得让人觉得这个荒诞的事情确实可能发生。
“你把事情办成了,我立刻就完蛋?”路明非试探。
“听好,交易条件是这样的,你将面对的敌人是龙族的‘四大君主’,青铜与火之王、天空与风之王、大地与山之王、海洋和水之王,那么,我可以接受你的召唤四次。现在我成了你的召唤兽了,但每一次召唤,会耗费你四分之一的生命……”
“太狠了吧?召唤你出来说说话就花四分之一生命?你说话那么好听我非要听你说?”路明非插嘴。
路鸣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做到,我才收取报酬。如果我没有做到,我自然什么都不收。”
“你靠得住么?”路明非斜眼看他。
“我已经帮过你不只一次了,show me the flower,用起来还不错吧?此外你也不必存着什么侥幸,当我们的契约结束,我自然有办法收取你的生命。”路鸣泽淡淡地说,“重复一遍我们的契约,我给你四次召唤我的机会,帮你实现四个愿望,当所有愿望被实现之后,或者当你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服务于你的契约就解除,你的生命归我。”
“你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孤独?”路明非一愣,“这算什么条件?你说我孤独我就孤独了?”
“不,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这个条件,只有你在亲口承认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候才生效,而且不是一般的孤独,是绝望的……孤独。”路鸣泽说,“可以么?”
“我说才算是吧?这听起来还行。”路明非哼哼着说,“你倒不像个奸商。”
“准备接受了?那就把手伸出来。”路鸣泽无声地笑了, “几千年了,你在别的事情上糊涂,在这件事情上从未答应过我。这个叫诺诺的女孩改变了你那么多么?让你愿意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让你连底线也放弃。”
“开玩笑,你以为我傻子?我用完三个召唤权打死不用第四个不就得了。其实我只要用一个就得了,我只是要你帮我应应急,你当我很想见你?没事儿就召唤你?魔鬼兄,成交不成交,快啊!”
路明非伸出手,死死咬着牙。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害怕,怕得就要颤抖起来,好像自己真的要失去什么了。可他也怕自己会坚持不住把手收回来,收回来,诺诺就死了。他希望快点完成这个交易,把后路给断了,没了后路也就不用怕什么了,谁说的来着,想要翻过一堵高墙,最好的办法是先把自己的帽子扔过去,这样你自然就有了翻墙的决心。
“权力是让人着迷的东西,当你试过拥有权与力,你就很难回头了,哥哥……你进我的圈套了!”路鸣泽伸手,响亮地拍在路明非的掌心,“这就是我们的契约,成交!”
“哥哥?”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少年的双瞳,如一池熔化的金水般灿烂。
在他记忆里,路鸣泽,就是现实里那个胖胖的表弟从未这样称呼过他。路鸣泽会躺在床上大声说,路明非,你别占着电脑了,我还要聊QQ呢!路明非,你去冰箱里拿罐可乐给我喝。路明非,你别靠在我的羽绒服上,你让开让开让开……
哥哥?听着真是陌生啊,可又很熟悉,很自然。
“The gathering,施法单位,法力无限。”路鸣泽以掌心拍击路明非的额头,“从这一刻起,这个秘籍解封!”
“Noglues,你的对手将无法使用言灵,等效于‘言灵·戒律’,从这一刻起,这个秘籍解封!”
“这算什么?灌顶传功?没感觉啊。”路明非脑门被拍得生痛,劈里啪啦的,感觉路鸣泽是个给他贴狗皮膏药的蒙古大夫。
他懂The gathering和Noglues两句,在星际争霸的单人游戏里,按下“Enter”键之后输入这两条,就能实现不同的作弊的功能。和“Black sheep wall”一样,但是更强大。
“言灵,你的言灵。”路鸣泽说。
“别人的言灵都是那种听起来跟圣咏一样拉风的龙文,我的怎么尽是些英文?”路明非觉得没有比这更扯淡的事情了。
“能用就可以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能施法,你还在乎到底是用魔法杖还是报纸卷?对了,这两条都只会短期内有效,不过有一个你是可以坚持用的,那是你自行解封的。”
“什么?”路明非一愣。
“不·要·死。”路鸣泽说得极慢,似乎是要路明非看清他的唇形,“你来这里前大喊的就是,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你很想那个女孩不要死,对吧?可是你有愿望,却没有力量,现在你可以用了,使用The gathering之后,你将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操控生命。这是你的……权力!”
“怎么……怎么还有中文版言灵?”
“其实法文德文希伯来文的言灵也不是不能存在,但是你只懂中文和英文,所以不要想其他的了。”路鸣泽对于他的问题繁多有点儿不耐烦了,“作为龙族血裔,一切力量都是以文字的形式。”
“有没有……使用说明书什么的?”
“没有,说出来就可以了,本来就是作弊技,作弊需要说明书么?”路鸣泽白了他一眼,“最后是任务提示,对于初代种,能造成伤害的,只有炼金武器,而且必须是最强大的炼金武器!”
“最强的炼金武器?这是什么东西?从没有听说过?是什么顶级装备?可是作为一个刚上路的一级人物,我还没有机会去下什么高级副本拿那种武器啊!”路明非很抓狂。
“如果这是一个网游的话,对你而言,不需要去找,这件武器包括在你的新手包里。就是叶胜找到的那个匣子,那里面是一共七柄致命的武器,由诺顿在公元开始的时候亲自铸造。按照炼金术的说法,他用火焰杀死了金属,又使之复活,灌注进精神元素,重组,从而铸造出足以杀死龙族的武器,也能杀死他自己。它的名字是‘七宗罪’!”
“不对吧?你不要欺负我没读过《圣经》,七宗罪不是基督教的概念么?”路明非抓头。
“人类的宗教人类的神话,都是假象,都是为了掩盖史前被埋葬的龙族时代。别问太多,记着就好!”
“哦。”路明非点头。
“七宗罪的七柄刀剑,分别以‘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命名。”路鸣泽说,“分别审判世人的七种罪恶,发生在诺顿自己身上的是‘暴怒’,你应该使用最重的那柄‘暴怒’!”
“行,记住了,不过……我还没有上过格斗课……所以我用过最重的刀是菜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路明非很诚恳,他觉得现在屠龙这件事的灵魂人物是路鸣泽,他只是个跑腿的。
“不需要计划,在我们两人的战场是没有计划的,用绝对的力量,抹掉他。”路鸣泽轻描淡写地说。
“说得好像踩死一只蟑螂。”路明非吐了吐舌头。
路鸣泽犹豫了一下:“确保万一,送你个赠品吧,你可以短时间内复制一个言灵能力,不能是太高阶的,太高阶你还控制不了。选一个吧。”
“恺撒的,可以么?”路明非想了想。
“恺撒的?你确定?比起恺撒序列号59的‘镰鼬’,楚子航序列号89的‘君焰’可是更有杀伤力的言灵哦。”
“总要大概知道才能照猫画虎吧?”
“好,‘镰鼬’,对你也解封了。”路鸣泽轻轻抚摸路明非的额头,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的触感。
电光石火般,某些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可他捕捉不住,只是不由自主地惊悸。
“去吧!路明非!审判吧!这是你的舞台了!”路鸣泽忽然大吼,无法想象一个大孩子会发出那样威严的声音,让人每个毛孔都收紧,仿佛为了避开那股凶戾的寒气。
但他同时做了一件再恶作剧不过的事情,他飞身上前,从后面一脚把路明非踹下了船舷!
“我们说好不再推的!”路明非向着漆黑的水面坠落,大喊。
“这次是用踹的。”路鸣泽的声音。
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再次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和漂浮在水中的海藻样的红发。
隔着一块直径20厘米的玻璃,感受她的死亡。
她的胸口里插着那根利矛一样的尾刺。
“我说过我会罩你的了……收人做小弟,总有点代价的。”言犹在耳,可她再也说不出来。
其实真的是蛮喜欢她的,不过也算不上爱什么的吧?还没有机会去爱这么个姑娘,没有机会去了解她,喜欢的只是她的漂亮和狡黠。她也知道的吧?她能通过侧写猜出一间老房子原来的主人呢。不过就像路鸣泽说的,是火星到地球那么远,恺撒多好啊,是个女孩也不能踢了恺撒看上他路明非啊。
可是……还是想要她活着!
路明非把手按在舱门上,轻声说:“black sheep wall。”
“咔哒”,轻微的响声。
他一脚狠狠地踢在舱门上,水流以几个大气压汹涌而入的瞬间,路明非脱身而出,紧紧地抱住了诺诺。隔着潜水服,他已经无法感觉到她的体温。以前要是他这么抱着诺诺,诺诺一定会飞起一脚把他踹翻吧,可这下子他随便占便宜……她都不会以任何方式回答了。
“可我不喜欢没温度的女生啊,”路明非轻声说,“The gathering。”
他心底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双黄金瞳缓缓张开,电光石火般的画面在他眼前闪动,那些仿佛墨线勾勒的、凌乱的线条蛇一样扭摆,组成一幅幅画面,巨大的龙在临海的山巅上展开双翼,世界树生发,树顶的雄鸡高唱,海中的巨蛇翻滚,惊涛骇浪中飘来的孤舟上,女孩孤单的眼神。
为什么那么孤单?是谁那么孤单?那么熟悉的、孤单的眼神,那么像……诺诺!
路明非紧紧地把她抱住,仿佛要从她的身体里压榨出最后一丝温度,来证明她还活着。
“不要……死!”他像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大喊。
管什么四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的生命或者肉体,都不要紧,就让那个该死的契约生效好了。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一秒钟,路明非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东西以他为中心四散而去,在一个庞大的球形空间里,结成了——“域”。
弥散在江水中的、墨烟般的血忽然一震,被一股澎湃至极的力量“吸”回了诺诺的伤口中。
路明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他分不清这个言灵到底是救人还是扭转时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倒放一卷录像带。
插在诺诺心口中的尾刺颤动着,似乎龙王已经意识到什么异常,正试图以他伟岸的力量彻底撕裂这个女孩。
“不要!”路明非大喊。
这时他感觉到怀里的诺诺动了。她的身体在一瞬间燥热起来,好像她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岩浆。诺诺睁开眼睛,伸手到自己背后,握紧那根骨刺,生生地把它从自己心口里拔了出来!而后她全身骨骼发出爆裂的微响,她把那根坚硬无比的尾刺……掰断了,随手扔在水里。
“这这这……这是什么效果?这是非凡公主里面‘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那种言灵效果吧?”路明非傻眼了。
诺诺没有继续动作,做完了这件事之后她重新把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阖上了眼睛,把头枕在路明非肩上,再次进入休克。
路明非伸手按住诺诺的伤口,低头看着她那张宛如沉睡的脸,好像个孩子。
“喂喂,不要做完夸张的事情就立刻睡觉好不好?你有本事你去把龙王给干了再睡啊师姐!”路明非看着远处那游弋在水中的模糊龙形舒展开来,以极高的速度消失了。他当然不会以为龙王断了根尾刺这是回家养伤了,这东西攻击的习惯和一条大白鲨很接近,总是隐藏在死角里忽然发动进攻的,消失,是进攻的前奏。
诺诺开始剧烈地咳嗽,因为没办法呼吸到氧气,但是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路明非只能又摘下自己的呼吸器塞进诺诺嘴里。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潜水钟,脑海里一个念头一闪,拧开了潜水钟上索带的螺栓,脱离了索带,潜水钟缓缓地下沉。
路明非一手搂着诺诺,一手用尽全力拉扯那条索带。
“快点啊!上面的兄弟,没死就出劲拉啊!”路明非大声说。
恺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迷的了。这次唤醒他的是手上传来的力量,连着潜水钟的索子还在他手里,即使在昏迷的时候,他的手部神经也没松懈,手用尽全力攥紧。
恺撒扭头看向身旁昏迷的零,这个俄罗斯女生的身体远没有她的面部表情坚硬,但她也没有松开索子。
“这个学院里固执的人真不是一个两个啊。”恺撒想。
他咬紧牙关,忍着腰背仿佛要断裂的疼痛,一把一把地往上拉动索子。出乎预料地,索子格外地轻,远不像是下面挂了个潜水钟。
这让他的效率高了很多。
“什么兄弟那么靠谱?”路明非惊喜。
他们正在上升,按照这速度,在他潜水服里残余的氧气被呼吸完之前他们就会到达水面。
但当他看向脚下的时候,心一下子凉了。在他看不清的深水域里,有金色的光在流动。那当然不是水底的财宝,此刻只有一个东西能在水中发出那么强烈的亮光——龙王诺顿。
他移动到了路明非的下方,显然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路明非看过Discovery,知道鲨鱼也是这样的,隐藏在深水里,忽然浮起,对着游泳者的双腿咔咔两口,防不胜防。
五十节的速度,比鲨鱼还快,那嘴利齿更比鲨鱼不知道强多少倍了,路明非不相信自己能逃掉,下面那东西的智慧比人还高。
“算啦,其实我也猜到了的,就好比你打星际单人任务版,任务开始的时候人家给你三个东西,一个机枪兵一个秃鹫车一艘大和舰,那么这三个东西肯定都得用上。”路明非深深吸了口气,“你以为你微操那么好?光靠机枪兵就能过关?”
他扯过索子,缠在诺诺手腕上,狠狠地打了个结。最后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脸,这个便宜还是要占的,也许是最后一个便宜了。
“师姐……这一次我真觉得自己很够意思了……可你就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他松开了手中的索子,仰头看着如天使升天而去的诺诺,在腰间铅坠的拉扯下沉向漆黑的深水。
“Noglues!”他说,第二条言灵,用命交换回来的特权。
无与伦比的力量瞬间在他的身体深处爆发,那种高高在上乃至于凌驾世界的力量令他不由得惊喜,他伸出手去缓缓地攥拳。
路鸣泽说的,权与力,像是能把什么东西攥在手中捏扁。
下方的光焰忽然减弱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制约了龙王的力量,让他再也无法轻易地使用足以融化一切金属的火焰。龙王暴躁地扭动着,却无法摆脱那股力量的束缚。
“很好,那比力气吧。”路明非咬着嘴唇,“好在我有家伙你没有!”
他从自己背上扯下那只古老的匣子,抚摸着它的外壳。
“既然是专用屠龙宝刀,可一定要是一副武林至尊的德性啊……别让我失望!”路明非抓住匣子的两侧,使劲拉开。
再拉!又拉一次!使足了吃奶的劲拉……
路明非急得想要跳脚,可在水中他无脚可跳:“见鬼!这么多拉风的秘籍都用上了,却没有留下一条是让我力气大点儿的,还订契约,这种服务,丝毫不人性化!这么重的盒子,谁拉得开?”
水流激荡,什么极大的东西正在高速接近。
“唉。”路鸣泽的叹气不知自何处传来,“盒子上方有隐藏可扳动的地方。”
“盒子上方?有没有可靠点的使用说明书?”路明非一边用最快的语速唠叨,一边在盒子上方摸索。
一条凹槽,路明非居然真的摸到了!
“咔”的一声,随着路明非抠着凹槽扳开那块隐藏的金属板,里面的机件带着清越的鸣声滑出,呈扇面散开。
“一套……超大号的瑞士军刀?”路明非傻眼了。
七柄刀剑,从斩马刀形制的重刀、曲刃的亚特坎长刀、古雅的直刃剑,一直到只有小臂长度的短刀,一应俱全,路明非所知的世界上每一柄名刀,在这一套刀剑中都能找到对应,这套东西根本不像是两千年以前铸造的,除去那些繁复深奥的花纹,看刃口暗金色的光芒,以及刀身剑身凝练的线条,还有那套完全容纳这七柄刀剑的机件,精致得就像机械腕表的机芯。
一套超大号瑞士军刀,专门为屠龙而设计!
路明非伸手去拔最沉重的那一柄。手掌阔的单刃刀,笔直的刃口,可供双手交握的刀柄,看起来远比其他刀剑都更像一把屠龙宝刀。
“他姥姥的!真重!”路明非连拔两次没拔出来,急得想要骂人。
“别慌,反正只要是炼金武器就可以的对吧?大小没关系。”他改拔起最短的那一柄。
一尺多长,微曲的刀身,弧度极佳的刃口上一点寒星流动……握起来很称手,路明非掂了掂,感觉颇为合适在自己肚子上横着来一下。
“怎么……像一把肋差?”
这柄刀神似日本武士用来切腹的肋差,七柄刀中唯一一柄看起来还能上手的却是这晦气的东西。
“这东西是屠龙不成的时候尽忠殉国用的么?”路明非的手在抖。
刀开始了心跳。
不是错觉,刀身上传来的震动不是金属蜂鸣,却像是有一颗心脏在里面跳动。
刀上金色的光芒流动,越来越快,震动也越来越有力,路明非简直要怀疑自己手里握的并不是刀了,而是一条龙!
他懵了,世界在他耳朵里忽然变了模样。极其可怕的一种感受,周围庞大的领域内,每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进入他的脑海,反复回荡。水流的摩擦、鱼的心跳、气泡幽幽地浮起,寂静如死的水中忽然热闹得像是一个锣鼓喧嚣的舞台。
“‘镰鼬’?”他明白了,在他拔刀的瞬间,“镰鼬”被释放了。
可他摸不清龙王的准确位置。他用了某种办法“偷”到了这种能力,却不会用。海潮般涌来的声音只是让他快要发疯罢了,对于他而言这海量的信息如一团乱麻。
“拔错了刀,不该使用‘贪婪’。”路鸣泽的声音将脑海里那些嘈杂驱散。
“说得容易,拔不动怎么办?”路明非对着不知人在何处的魔鬼经纪人大吼。
“来不及更换了,‘七宗罪’已经封闭,集中精神,‘镰鼬’对你可以掌握。”路鸣泽说,“集中精神!”
“怎么集中精神?我就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路明非……你能做到的,”路鸣泽的声音于虚空中回荡,“只要你想想,要这么做的理由。”
一切归于寂静,路鸣泽的声音,“镰鼬”带回的噪音,都消失了,路明非悬浮在一片声音的真空里。
“喂,路鸣泽?说话说清楚好不好?”路明非试探着问。
这一次无人回答他。
“这售后服务,也太差了点儿吧?”路明非嘀咕。
要这么做的理由?唉,理由其实真的很简单,只是想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显得拽一点吧?即使那个人跟自己都没多大瓜葛。
但,这就是理由了。
够不够?够么?不够么?
可是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啊,就那么点理由。就像是个园丁,很没本事,只种出了一朵花来,还是种在火星上别人家的花圃里的,但是,你还是会守着望远镜去看那朵花的是不是?因为除了它你一无所有啊,所以对你就很珍贵,就算你和它的距离是火星到地球。
路明非睁开眼睛,海潮一样的声音再次将他包围,锣鼓喧嚣,群鸦飞舞。
路明非竭尽全力把那些噪音一丝一丝拆解开来,总会有一个异常的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龙王诺顿会扑来,以五十节的高速。几千几万,十万百万的声音里,它一定存在。就像天文学家们几十年如一日地观察星空,寻找新的天体,可他只剩下几秒钟了。
最后的几秒钟,一个男孩用天文望远镜观察他种在火星的花,能看到么?
镰鼬飞翔,群鸦归巢。
一切声音都被滤掉了,路明非仰头,似乎是在天空里看见最后一只晚归的镰鼬,带着……最后一个声音。
孩子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自己守护的花,它在遥远的火星上绽放!
路明非双手握刀,往自己的小腹上一顶!
他被正面撞击了,像被一颗炮弹击中,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他在水中高速后退,好像倒退着坐过山车。
“啊!”路明非用尽力气尖叫。
不是因为那可怕的加速度,而是他正抱着一个浑身青灰色的人。抱着个人并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这人的下面还长了一条龙……
他正抱住了龙王诺顿。
龙王诺顿也紧紧地抱着他。
如果是以那条龙的巨爪,只要轻轻一抱,路明非的全部骨骼就碎成倍数了。但在冲撞的瞬间,最后一只“镰鼬”带回了准确的消息。路明非蜷缩身体,在最完美的位置以最精巧的角度和龙王相撞,抱住了龙王的本体。
龙王唯一的弱点,就是他本身。
毕竟只是融合,而不是直接孕育,人类身体还是人类身体,骨骼和肌肉都没有变得更强大。他们两个好像老朋友那样紧紧相拥,却没法造成任何伤害。而那条危险的长尾忌惮龙王本身,只是在周围摇摆,不敢逼近。
确实是老朋友,路明非认得那张脸。
“老唐!是我啊!”路明非对着龙王大喊,“你还记得我么?”
龙王暴怒的黄金瞳瞪着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老唐……你怎么搞成这样子了?你……”路明非觉得这一切真是有点伤心了,他语无伦次,“你看你衣服都不穿。”
龙王双手掐住他的喉咙,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
路明非说不出话来了,脸色渐渐泛起苍白。
他们在江水中翻滚,不知将去向哪里。路明非想起他们本该在美国州际高速公路上坐着灰狗一路前进,高唱着难听的歌,也不知将去向哪里。看到好看的地方他们就下车转转,买当地的热狗蹲在汽车的尾气里吃,等下一辆灰狗来,带他们去更远的地方。老唐说过灰狗和热狗是他可以保证的。
怎么会这样呢?老唐怎么就不理他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悬浮在江水中,龙王那双无神的铅灰色眼睛和路明非默默地对视。他缓缓松开了手,松开了路明非。
“对不起……我是说……不是故意的。”路明非声音发涩,“真不是故意的……”
他把腰带解开,腰带带着铅坠下沉,他却缓缓地上浮,距离龙王越来越远。
墨色的血在水中弥漫开来,沉重的龙躯慢慢地下沉,龙王的小腹里,插着一柄暗金色的短刀。
路明非忽然觉得难过得想哭。
恺撒用尽最后的力量把诺诺拖出水面,瞬间,冰蓝色的眼睛里着火一样亮,他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微微颤抖。
“有人么?有人么?”他对着四周大吼,“急救包!需要急救包!”
不远处的水面上,一个人头冒了出来,高举起手,“人在呐!人在呐!”
路明非扒着船舷喘气,真的是吃奶的力气都用掉了,连爬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恺撒上下打量他,路明非身上的潜水服明显小了一号,而出水的诺诺只穿着一身比基尼泳装,裸露着大片的肌肤。
“在水底……换了一下衣服……总之情况很复杂啦!有机会再说!”路明非紧张地大喘气。
提着急救箱的人涌了过来,围绕着恺撒,没人顾得上搭理路明非,浑身血色的诺诺成了首先要照顾的人。路明非双臂软得跟面条似的,试了几次劲都没能上船,只能半浮在水中吭哧吭哧地,伸长脖子通过那些人的缝隙去看诺诺。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大喊。
火光里,诺诺慢慢地睁开眼睛,仿佛从一场大梦里醒来。恺撒惊喜地紧紧抱住了她,诺诺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终于认出了他是谁,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在这里啊。”诺诺轻声说完这句,再一次昏厥过去。恺撒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居然有一滴眼泪从面颊上滑落。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他可以面对龙王的时候面无表情,这时候却流泪了。
“是男主角女主角幕终亲吻的时候啦……无关人等还是该靠边站啦……”路明非在心里说,心里涩涩地有点苦,“可是谁来拉我一把嘛……”
酒德麻衣举起红外望远镜,望向白汽中,隐隐约约地,有什么东西浮起在江面上,奋力扭动着身体向对岸游去。
“被一颗风暴鱼雷正面命中,居然还活着,也许真的只有‘暴怒’才能杀死他吧?”麻衣赞叹,“强大的生命力。”
“不过,到此为止了!”
暗红色的子弹滑入枪膛,撞针激发,一道细长的火焰在枪口一闪而灭。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子弹射入白汽中。
麻衣不再看,打开手机,拨通了:“任务完成,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死,路明非,幸存。”

尾声
白色的骨瓷杯里,是泛着金色光晕的茶,旁边的骨瓷小碟里,是洒了点玫瑰露的松饼。
卡塞尔学院,校长办公室,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路明非和昂热校长喝下午茶。
被校长邀请喝下午茶,是卡塞尔学院比奖学金还要让人眼红的荣誉,只不过被纱布缠得像个粽子似的,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好像《生化危机》里的电锯僵尸大婶儿。路明非自己也觉得自己并不在喝下午茶的状态。
“是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英伦好传统,”校长说,“试试大吉岭的二号红茶,非常棒的。”
路明非端起骨瓷杯喝了一口,四下打量。校长办公室距离英灵殿不远,是一栋不太起眼的二层建筑,被树丛包围着,从外面看简陋得就像一个车库,不过里面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这个屋子整个就是个书架。一楼二楼是打通的,中央天井上是一扇巨大的天窗,镶嵌着磨砂玻璃,上面落满了去年秋天的树叶也不清扫,下午的阳光非常好,照得路明非身上暖洋洋的。四壁除了油画就是高到顶着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着成套的精装本和古籍拓印本,贴着书架的楼梯和平台高高低低,方便人在这个巨大的书架屋里爬上爬下。
“喜欢我的办公室?”校长露出得意的神色。
“嗯。”路明非点点头。
“第一学期GPA4.0,这是正式成绩单,我兑现了承诺。恭喜你,历史上在卡塞尔学院实习课拿满分的人可不多。”校长把一只信封贴在桌面上推向路明非,封口上有导师古德里安的花体签名。
“以前实习课都做什么?”
“看情况,如果恰好有龙族苏醒,就会被编入某个行动之中,要不然可以去挖掘一下龙族遗迹,真没什么可安排的,去芝加哥动物园当义工照顾鳄鱼池,顺带研究一下爬行动物进化史也是可以的。”校长说,“你运气好,有这样的好机会。不过得补实习课论文,我帮你想了一个题目,《龙族四大君主浅析》。”
“听起来超有深度……我怕写不出来。”路明非说。
“不用写得很学术,你通过实践证明了两件事。首先,《冰海残卷》中提到的‘四大君主’确实存在,他们是龙族初代种,由黑王尼德霍格亲自繁衍的第一代;第二,‘王座上坐着双生子’,青铜与火之王,其实是一对兄弟。”校长说,“真是惊世骇俗的发现,要是能公开发表,那我早得诺贝尔奖了。”
“说得这么学术……其实都是力气活。”路明非挠挠头。
“看得出你有问题,那就问吧。”校长双肘撑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想了想,抬起头来:“龙王……为什么看起来像人类呢?”
校长点点头:“你以前想来,所谓屠龙,大概是杀死一个大怪物。但是龙确实可能以人类的面貌出现,但他们仍是异族,对于整个世界的理解都和我们不同,无法作为人类看待。”
一只大信封被递到路明非面前。路明非打开信封,手微微地抖了一下,里面是一张老唐的照片,老唐和一群人在一张桌子旁玩牌,背景是个咖啡馆,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老唐年轻的脸上一抹明亮。
“他的真名叫罗纳德·唐,美国籍华裔,是被收养的。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高中就辍学,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个穷人区里,接一些秘密的工作赚钱。”校长轻声说,“其实你们出发前就掌握了他的资料,没有告诉你,因为知道你们在网上认识。”
“他怎么会变成龙王的?”
“不是变成,他一直就是。根据《冰海残卷》的记载,这对兄弟一直居住在北欧的青铜宫殿中。但是从公元前的某一年开始,我们再也找不到关于他们的任何记载。如今看来,他们跨越了亚欧大陆,去往中国。这场迁徙不知用了多少年,他们到达中国时,王莽篡夺了汉朝的政权,中国陷入战争。哥哥化名为李熊,以龙族的力量,获得了占据四川的军阀公孙述的信任,捧公孙述称帝,并成为公孙述的重要臣子。”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路明非问。
“不知道,必然有很重要的目的吧?可没人知道了。十二年后,相信是借助了某些屠龙家族的力量,皇帝刘秀击败了公孙述和这对兄弟。在临死前的一刻,他们完成了灵魂的‘茧化’,那个罐子其实并不是骨殖瓶,而是龙王用作繁衍新身体的‘卵’。孵化有先有后,比发育速度,弟弟不及哥哥,哥哥首先离开卵,却未能恢复记忆,他的年龄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但实际可能远远不止,在那里尚未被建成三峡水库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不知经过什么样的途径,流落到美国,被收养。他在美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多年,也确信自己是个人类,直到被随后苏醒的弟弟唤醒。”校长说。
“这些都是猜的?”
“推测而已,他们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龙族不是不会死的么?”
“通常不会,对于高阶的龙族,只要在死前准备好‘卵’,完成灵魂的‘茧化’,就能再次孵化。重生用的‘卵’藏在哪里,这是龙族最大的秘密。”校长说,“但是这一次不同,诺顿自始至终没有试图‘茧化’。他选择和龙侍融合,如果他成功,将可以释放火系言灵中迄今所知最强大的,‘烛龙’。”
“‘烛龙’的效果是什么?”路明非问。
“不知道,编号114,极度不稳定的言灵。据推测上一次诺顿释放了这个言灵,毁灭了白帝城。历史上关于白帝城的位置在哪里,一直说不清楚,因为最早的白帝城在建成之后不久就被‘烛龙’毁灭了。”
“听起来好像很死不悔改的样子……他跟人类那么有仇?”路明非想到老唐,应该说是龙王诺顿,最后的眼神。
他最后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或者就像校长说的,龙类就是龙类,他已经恢复了记忆,就不会再把自己看作朋友。
“他想要复仇。为了保护他,康斯坦丁也放弃了‘茧化’,这样康斯坦丁就再也不能复活。”校长叹了口气,“我们一直不知道龙类有没有兄弟感情这东西,不过看起来他们确实有,这是难得的他们和人类相似的地方。”
“我觉得他们……蛮惨的。”路明非轻声说。
校长站起身走到路明非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两个种族的战争啊,我们所有人,都是从一开始就站好了立场。”
路明非点了点头,最后一次端详手里的照片,然而把它放回信封里抵还回去。他不想保留这张照片,保留一个龙王相信自己是人类时明亮的笑脸。那是张没有任何威严的脸,即便知道他是龙族,可瞪大了眼睛使劲看,也还是看不出来。
“我们在中国闹得那么大,没惊动什么人吧?”路明非问。
校长耸耸肩:“这次还好,江面上当时没有什么其他船只,又被蒸汽阻隔了视线。不过随着我们的行动,这个秘密还能保守多久我也没把握。只希望在这种秘密登上报纸头条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全民屠龙不也蛮好?”
“几千年来,屠龙家族始终不肯公布这些秘密,原因很复杂,但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想动摇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吧?”校长摊摊手,“人类和龙类,对于世界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人类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已经生活了许多年,如果这信念被打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对了,我这里有一封寄出地不明的信,相比起GPA4.0和校长下午茶的邀请,我想对你是更开心的事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放在路明非的面前。
一只白色的信封,没有贴邮票,更没有邮戳什么的,背面封口烫着红色的火漆,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封信方式,正面则是几个娟秀的手写字,“昂热校长 转 路明非 (收)”。
路明非觉得嘴唇发干,伸出手去的时候,手有些颤抖。
明非:
我们收到了你成绩单的影印件。你做得很好,远比我和你父亲当初都要好。
很希望这一刻我在你的身边,坐在你的病床上,握住你的手,让我们新的男子汉给我签个名。
但是我不能,我所做的事情,我们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年,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一旦离开,可能就来不及了。作为母亲,我是很不称职的,但是我想将来你会理解我为何这么做。
你已经走出了漂亮的第一步,你会成长为一个让我欣慰的儿子,也会理解我们。
我很辛苦地怀了十个月才生下你,那十个月和以后的十八年里,每一天我都想象着你长大的样子。
我把我们见面的时间定在你二十二岁那年,我是说你从卡塞尔学院毕业的那一年,我和你的父亲已经计划了很多年要参加你的结业典礼,看着我们唯一的儿子穿上学士服。
我们爱你,一直。
妈妈
乔薇尼
P.S.你爸爸一直坐在旁边看我写这封信,并且烤一只兔子,满手都是油,没法摸笔,他口述了很多话要我写给你,但我觉得都是废话,所以就不赘述了,唯有一句我觉得有价值的,‘儿子,你十八岁成年了……如果你非要找一个女朋友,我也不好太多地管你了……’
路明非沿着折痕把信恢复原状,放回信封里,试图找个口袋把它收起来。但是他没在自己身上找到口袋,只好把它插在胸前的绷带里。
“每个人都是存在于别人的眼睛里的,”校长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有人一直关注你的。”
“嗯。”路明非点头。
“最后一件事,”校长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卡塞尔学院校规第15章第4条,参与行动的人不允许互相交流行动细节,行动完成,一切封存入档案。所以,那些你不愿告诉我的细节……也不要告诉别人。没问题吧?”
路明非一惊:“什么……细节?”
“从报告上看,恺撒发射的风暴鱼雷杀死了龙王诺顿,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的骨骸。根据陈墨瞳的叙述,她在水底被疑似龙王诺顿的东西攻击了,不管那是不是诺顿,她确实受了重伤。那么我很好奇,如果陈墨瞳被攻击了,你为什么能幸免?”校长漫不经心地说。
“但是我不想问,无论是否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或者你出于什么原因不说,”校长补充,“我个人都相信你,所以我不问。”
“嗯,明白了。”路明非起身,抓了抓头。
看着他的背影走下楼梯,校长从文件夹中取出了一叠白纸,上面一页一页绘着小学生简笔画那样的东西,翻到最后一页,画风忽然一变,风格凌厉,栩栩如生。那张纸上画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坐在窗台上,上面有绿色的藤蔓垂下,他们并肩眺望着远处的高塔。高的那个穿着一身校服,矮的那个穿着有些拘谨的西装和方口皮鞋,四只脚一起晃悠在窗外。
“很久不见。”校长看着那幅画,轻声地说。
他取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叠白纸,看着它在壁炉里慢慢化为灰烬。
1区303宿舍,芬格尔在笔记本上键入校内新闻网首页标题,《‘S’级出院,木乃伊归来》。
配发照片,浑身缠满绷带的路明非坐在窗前,比着一个很老气的“V”字手势。
“你这叫什么标题名?”路明非在他身后抗议。
“是部电影,英文名The Mummy Returns,布兰登·弗雷泽演的。”芬格尔头也不抬,“里面有成群的木乃伊,每一个外形都和你相似。”
“滚!”路明非说,“你用了我的照片,给钱不给?”
“我把你炒作成学院的知名人物了,你应该付我钱,用中文说,我是这所学院里最成功的网络推手。”芬格尔说。
“扯淡!”路明非抢过芬格尔手里的鼠标,把页面往下拉,排行第二位的新闻是,《‘S’级第一次行动,他在水底到底做了什么?》
“通篇都在说我在水底吓得瑟瑟发抖什么的,这是什么负面新闻?”路明非横眉立目,可惜他的眉毛藏在了绷带下,“为什么我流露英雄气概的画面一个也没有?我衰的时候总有照相机追着我跑!”
这条新闻的配图是路明非蜷缩在船舱的一角,满脸煞白,正抱着一只饭盒呕吐。
“只晕船而已嘛!”路明非说,“晕船有那么奇怪么?”
“船上有我们一位兼职记者,他只照到你这种照片……还有几张还不如这个呢,”芬格尔说,“不过这样就很好,目前你的热度已经接近了恺撒和楚子航。”
“可是恺撒的新闻都是这种拉风的!”路明非再拉,第三位的新闻是《恺撒·加图索,光芒四射的独裁者》。
配图是恺撒端着狙击步枪在甲板上瞄准,前方的火光在他黑色的作战服上烫出一条完美的男性曲线,冰蓝色的眼睛搭配上紧咬牙关的表情,说不清楚到底是阴狠还是坚毅。总之是那种会让女生尖叫的照片。
“确实看起来比你胜出很多,但你和他的路线不同,恺撒·加图索20年来已经建立了他豪门贵公子的形象,而你必须另辟蹊径!我为你构思的形象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第一个字是‘强’!强大的强!”芬格尔说。
“听起来还不错,那第二个字呢?”路明非难得给人赞一个“强”字。
“‘土’!土得掉渣的土。你的定位就是……土强土强的!”
“我去买瓶啤酒……”路明非转身。
“那帮我也买一瓶。”芬格尔说。
“一瓶够了,”路明非说,“倒空之后把瓶子往你脑门上‘咣’地一砸!”
有人在外面敲门。
“哪位?”路明非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恺撒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表情,路明非倒抽一口冷气。作为学生会新丁,他面对主席倒不至于惶恐,但是面对头上裹着手巾、穿着围裙、手提一柄钢刀的恺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胡椒粉。”恺撒说,“有的话我不想出去买了。”
“有……有有有!”路明非连忙点头。学院的宿舍附带卫生间和简易的厨房,虽然路明非和芬格尔从来不会在厨房里忙活,但是盐和胡椒粉两样确实是有,夜半三更叫夜宵的时候可以洒在番茄浓汤里调调味。
路明非战战兢兢地把胡椒粉瓶子递了过去,恺撒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宿舍。
“怎么回事?什么状况?”路明非双手抓头,“他不是住在那个叫安珀馆的校内别墅么?他家忽然破产了么?他要搬进普通宿舍还要自己做饭?”
对面宿舍里“噌”的一声,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吓得路明非一哆嗦。
对面宿舍的门没有关,他探头探脑地望过去,人生观被颠覆了。狮心会会长楚子航拔出了他很少离身的佩刀“村雨”,和恺撒背对而立,抖动着手腕。而后稳准有力地下刀……把面前桌上的三文鱼一刀刀片开。
他这么做的时候,恺撒手脚麻利地一手切西红柿,一手把胡椒粉往煮沸的汤锅里洒。
两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见鬼!我……我穿越了么?我穿越到了一个恺撒和楚子航和睦共处的世界!他们还同居了……他们还一起做饭!”路明非闪回自己的宿舍,抓住芬格尔的衣领。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芬格尔很平静。
“不知道!有几个穿越小说的男主角知道他们为何穿越?”
“因为宿舍被调整了,原来按照年级分配的宿舍被打乱了。恺撒和楚子航虽然是一对校园学生政治的死对头,但是他们的女朋友碰巧住同一个寝室啊,也就是我们对门,304房间。”
“女友?”路明非脑袋一片空白。
“会长!叫你切的火腿切好了么?我的披萨准备好了,就要开烤了!”穿着格子围裙的女生端着码好面饼的铁盘,一边说话一边从楼下上来。
她看见目瞪口呆的路明非,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大声了,立刻回复了淑女的样子,抿着嘴笑笑,闪进了对门。
路明非眨着眼睛,感觉有大群大群的小乌鸦正从他头顶飞过……飞过……飞过……
他认识那个漂亮的黑头发女孩,还给过她一枪,那是“自由一日”中伏击诺诺的苏茜。
“狮心会副会长,苏茜,中国女生,三年级,诺诺一直以来的室友。据说是楚子航还未公开的地下女友,在公开场合双方都否认了,”芬格尔靠在墙上,喝着可乐,“作为校园新闻网娱乐版块的负责人,我是一条不错的狗仔。”
“这也温馨得有点过头了吧?”
“确实恺撒和楚子航斗得很厉害,可是没什么人说他们永远都是见面就要拔刀对砍的啊……要是平时他们大概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因为女孩们好像不愿意出门,恺撒和楚子航也只好委屈一下自己。”
“白色情人节?”
“日本人喜欢过的节日,3月14日,是女孩回赠男孩礼物的日子。”芬格尔说,“你收到过任何巧克力么?”
“没有。”路明非耷拉下脑袋。
什么情人节?什么圣诞节?什么白色情人节?作为一名死忠的去死团团员,路明非最讨厌这些节日。
“那送你一块咯。”有人说。
进入路明非视线的是一对修长姣好的腿,穿着夹脚趾的软木拖鞋,脚踝上拴着一根红线,上面挂了一个翡翠的坠子。
他抬起头,看见女孩耳边银色嵌钻的四叶草坠子和一块裹在金色包装纸里的巧克力。
诺诺穿着一条热裤和一件紧身白T恤,靠在对面宿舍的门框上,身上还缠着纱布。
路明非搓着手,龇牙咧嘴地笑。
谁做的宿舍分配表?太贴心了吧?生平第一次在情人节被女生送了巧克力,管它情人节是黑的还是白色,但巧克力是个穿着热裤的长腿女孩亲手送来的!这就是所谓时来运转么?这是什么样的狗屎运?哦不,桃花运!
“蛮好吃的。”诺诺说,“不骗你。”
“有我的份么?”芬格尔问。
“哦,”诺诺说,“你等一下。”
她转身回屋里,一会儿又拿了一块黑色的出来递给芬格尔。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啊!”芬格尔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你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块女生送的巧克力!”
“鬼扯!”路明非在心里说,“没有你掺和这一脚,我这巧克力就更有意义!这算什么?我和芬格尔收到同一个女生送的巧克力?”
但是拿着那块巧克力,他还是有种浑身每个毛孔都冒喜气的感觉。
“还特意买了不一样的,非常有心啊!”芬格尔说。
“诺诺你把巧克力墙拆了么?”苏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嗯,恺撒不吃巧克力,他只是在乎用巧克力拼出他的名字而已,反正他也看过了。”诺诺说。
芬格尔和路明非一起往304宿舍里张望,看见一面一人高的巧克力墙,用金色和黑色两种巧克力搭起来,拼成恺撒的英文名字“Caesar”。
现在巧克力墙的一角被拆掉了两块,垫着一罐可乐。
“心碎了,对我的爱不及对恺撒的百分之一。”芬格尔说。
“我可以把你排在追求者的等待列表第一位哦。”诺诺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路明非看着那面巧克力墙,抓抓头,吐吐舌头,转身想回自己宿舍。
“谢谢。”诺诺在他背后说。
“啊……不谢。”路明非吃了一惊,回头。
他不知道诺诺在谢他什么。水下的事情,他只跟校长说过一部分,总不能说自己出卖了灵魂或者肉体导致魔鬼上身一把KO了龙王吧。所以连带那些英语言灵也都没被提到。这样看应该他感谢诺诺,不该诺诺感谢他。
“不问我为什么谢你?”诺诺歪着头看他。
“芬格尔你能过来帮我照顾一下披萨么?一会儿烤好请你吃。”苏茜在里面说。
“没问题!让我告诉你,八年级的师兄可远比低年级的小男生们要可靠!”芬格尔扭动着跑进304里去了。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剩下路明非和诺诺,路明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路明非的快递。”一名保安从楼梯间出来。
路明非在签收单上签了字。快递是一个FEDEX的大信封,看地址是从英国寄出的,路明非掂了掂里面有什么东西。
“不会……又是个手机吧?”路明非忽然想,FEDEX的大信封,这个触感,和第一次收到来自卡塞尔学院的信时一样。
他撕开信封,倒出了……一部iphone手机。
“情人节礼物?”诺诺满脸好奇。
路明非也很好奇,信封里没有任何东西暗示寄信人的身份。手机还有一半的电,打开联系人列表,一片空白,再打开短信列表,有唯一一封短信,来自“未知号码”。
尊敬的路明非先生:
从这一刻起我就要把您作为客户来看待了,非常感谢您惠顾我的生意,在龙王诺顿的歼灭战里,我们合作愉快。希望在将来的合作中,我们能保持这样愉快的感觉(注:我的意思是请您尽可能多召唤我以期尽早完成合同)。
知道您一直缺少一部合用的手机,这部iphone赠送给你,作为一件小礼品,同时也方便我们联络。请保留这条短信,直接回复,我就会收到您的要求。因为我不是中国移动,所以这项短信服务是免费的,不会消耗您的任何灵魂……或者肉体。
那么,作为代价,您生命的四分之一,我取走了。
路鸣泽
即日
在他刚刚读完短信的一刻,系统切换到一个全新的界面,古铜色的古老轮盘飞速地转动。
路明非的手指触到屏幕的瞬间,轮盘减速,停下的时候,它的刻度显示为“75%”。
路明非的手心全是冷汗。
“没事儿吧?”诺诺问。
路明非急忙按灭了手机,“你为什么谢我?”
他不想诺诺知道这件事,无论是恶作剧或者真的。
“因为没有你我大概会死吧。”诺诺说。
“什么?”路明非一愣。
“嗯,昏过去的时候,我觉得很累很累,想要睡着。但是我隐隐约约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诺诺说,“那时候我昏昏沉沉地想,路明非大概吓死了吧?不然怎么喊个不停。”
沉默了一会儿,路明非点点头:“嗯,吓死了。”
“要不是你喊我就睡着了。睡着大概就不醒了。”诺诺说,“谢谢。”
“啊……不谢。”路明非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因为我答应过要罩你咯,所以我想我不能睡着。”诺诺皱起眉头,“不要烦人!不能老说不谢!来来回回的!”
“唔……那我知道了。”路明非说。
答应了要罩一个人,原来会这么认真的。
说过那么多白烂话扯淡话和笑话之后,在他都快搞不清自己说的哪句话是认真的时候,居然发现有人会这么认真的。
原来诺诺……也就是个执拗的死小孩。
于是他笑了起来,抓了抓头。诺诺也笑,伸手过来,一起把他的脑袋抓成了鸡窝。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路明非抬起头来,看着诺诺,露出一个白痴的笑脸,“别担心。”
“我不担心,”诺诺耸耸肩,“只是看你刚才表情有点奇怪,跟我们一起吃披萨?一会儿还会有很多人来,今晚是个Party哦。”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路明非说。
“那回见咯。”诺诺说。
“回见。”路明非转身离开。
“喂!”诺诺在他背后说。
“什么?”路明非回头。
“你们晚上会不会很吵?我和苏茜都怕噪音。”
“放心,只要我晚上把芬格尔的嘴堵上塞进被窝里,就一点都不吵了。”路明非说。
“说到做到。”诺诺转身回房。
房间里芬格尔正大声地和苏茜说着什么。
楼梯下面传来沸沸扬扬的人声,大概是来参加Party的人来了。
路明非转过一个拐角,对着那部手机啐了一口:“呸!扯淡吧你!我还没活够呢,把命卖给你?”
他犹豫着,想要把手机飞掷出去,砸破对面那扇玻璃窗,就会消失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但他最后还是关闭了手机的电源,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路明非,”他轻声对自己说,“什么权与力……只要不要碰就可以了,那样就能一直一直……一直这样,和喜欢的人住隔壁……不也很好么?”
“哈哈。”
隐隐的、只有路明非能听见的声音响起在背后遥远的地方,那是带着孩子气的笑声,说不清是善意还是嘲讽。
路明非日记:
2010-04-23 卡塞尔学院 晴转多云
这一天简单地来说就是四个字,乏善可陈。
《龙类家族谱系入门》,两节课,感觉非常像高中历史;《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两节课,课名听起来拉风,其实就是机械制图;晚上是《炼金化学一级》的实验课,使用氢火焰去除易拉罐里的杂质,提炼出纯铝。见鬼的实验课老师无数次地强调如果氢气钢瓶爆炸,会像打桩机一样砸穿楼板进入地下室,拍在坚硬的地面上拍成一张钢板——而我们是没机会去看那张钢板的,因为毫无疑问我们那时候全挂了——吓得我拿喷枪的时候战战兢兢的,不小心烧到了零的头发。
我答应请零去吃龙虾尾跟她道歉,算起来如果要花100块,我信用卡的欠账会变成$4850.45,大部分钱花在芬格尔的夜宵上。
这个月奖学金还没有发,因为我忘了交《龙类家族谱系入门》的作业,古德里安教授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谈话之后才发。
我真不想去,他太唠叨了!
在我还能划卡之前,还是别去找那个唠叨的老头了……
这是我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的第二个学期,这乏善可陈还将继续下去。
但今天路过体育馆,看见诺诺穿着白色裙子在练芭蕾!
白色芭蕾裙……
白色芭蕾裙保佑我,明天炼金化学不测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