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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宇澄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或是明天的启示即使繁花零落,死神到来,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引子
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沪生勉强走进摊位。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说,沪生坐,我出去一趟。两个人坐进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离开。沪生说,身材越来越好了。陶陶不响。沪生说,老婆是人家的好,一点不错。陶陶说,我是烦。沪生说,风凉话少讲。陶陶说,一到夜里,芳妹就烦。沪生说,啥。陶陶说,天天要学习,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我的身体,一直是走下坡,真吃不消。沪生说,我手里有一桩案子,是老公每夜学习社论,老婆吃不消。陶陶说,女人真不一样,有种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报,结绒线,过两分钟就讲,好了吧,快点呀。沪生说,这也太吓人了,少有少见。陶陶说,湖心亭主人的书,看过吧。沪生说,啥。陶陶说,上下本《春兰秋蕊》,清朝人写的。沪生说,不晓得。陶陶说,雨夜夜,云朝朝,小桃红每夜上上下下,我根本不相信,讨了老婆,相信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走了。陶陶说,比如昨天夜里,好容易太平了,半夜弄醒,又来了。沪生不响。陶陶说,这种夫妻关系,我哪能办。沪生不响。陶陶说,我一直想离婚,帮我想办法。沪生说,做老公,就要让老婆。陶陶冷笑说,要我像沪生一样,白萍出国几年了,也不离婚。沪生讪讪看一眼手表,准备告辞。陶陶说,此地风景多好,外面亮,棚里暗,躺椅比较低,以逸待劳,我有依靠,笃定。沪生说,几点钟开秤。陶陶说,靠五点钟,我跟老阿姨,小阿姐,谈谈斤头,讲讲笑笑,等于轧朋友。陶陶翻开一本簿子,让沪生看,上面誊有不少女人名字,地址电话。陶陶掸一掸裤子说,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头要挺,要经常送蟹上门,懂我意思吧,送进房间,吃一杯茶,讲讲人生。沪生不响。
此刻,斜对面有一个女子,低眉而来,三十多岁,施施然,轻摇莲步。
陶陶低声说,看,来了,过来了。陶陶招呼说,阿妹。女子拘谨不响。陶陶说,阿妹,这批蟹,每一只是赞货,昨天我已经讲了,做女人,打扮顶重要,吃到肚皮里,最实惠。女子一笑。陶陶说,阿妹,我总归便宜的。女子不响,靠近了摊前。此刻,沪生像是坐进包厢,面前灯光十足,女人的头发,每一根发亮,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说,阿妹是一个人吃,一雌一雄,足够了。女子说,阿哥,轻点好吧,我一个人,有啥好听的。陶陶说,独吃大闸蟹,情调浓。女子说,不要讲了,难听吧。
陶陶说,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开保温桶玻璃板,两人看蟹,说笑几句。女子徘徊说,我再看看,再看看。也就走了。
陶陶转进来说,已经来几趟了,像跟我谈恋爱,一定会再来。沪生不响。陶陶说,这种搭讪,要耐心,其实简单,大不了,我送蟹上门。沪生说,我走了。陶陶说,我真是不懂,女人看蟹的眼神,为啥跟看男人一样。沪生笑笑不响,走出摊位。陶陶跟上来,拿过一只蒲包说,一点小意思。沪生推辞说,做啥。陶陶说,我朋友玲子,最近跟男人吵离婚,麻烦沪生帮忙。沪生点头,拿出名片,陶陶接过说,我其实,认得一个女律师,以前是弄堂一枝花,现在五十出头了。沪生打断说,我走了。陶陶说,上个月,我帮客户送蟹,走进15楼A,一个女人开门,原来就是一枝花,结果呢,三谈两谈,提到以前不少事体,比较开心,过几日,我又去了一趟,再后来嘛,懂了吧。陶陶拍了沪生一记。沪生觉得心烦,身体让开一点。陶陶说,有意思吧。沪生说,七花八花,当心触霉头。陶陶说,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蜜蜂。沪生说,我走了。沪生拿过蒲包,朝陶陶手里一送,立刻离开。三天后,陶陶来电话,想与沪生合办小旅馆,地点是恒丰路桥,近火车站,利润超好。沪生一口拒绝,。心里明白,陶陶卖蟹,已经卖出了不少花头,再开旅馆,名堂更多。芳妹,真也是厉害角色,老公不太平,每夜就多交公粮。好办法。
以前,沪生经常去新闸路,看女朋友梅瑞。两个人是法律夜校同学,吃过几趟咖啡,就开始谈。八十年代男女见面,习惯坐私人小咖,地方暗,静,但有蜂螂。一天夜里,两人坐进一家小咖啡馆。梅瑞说,真想不到,沪生还有女朋友,脚踏两只船。沪生说,是的,名字叫白萍。梅瑞说,一个月见几次面。沪生说,一次。梅瑞说,好意思吧。沪生说,别人介绍的,相貌一般,优点是有房子。梅瑞说,沪生太老实了,样样会跟我讲。沪生说,应该的。梅瑞一笑说,我姆妈早就讲了,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其实呢,我也有一个男朋友,一直想跟我结婚,北四川路有房子。沪生说,条件不错。梅瑞说,我根本不想结婚。沪生不响。梅瑞说,一讲这种事情,我就不开心。沪生不响。梅瑞的身体,也就靠过来。
两个人见面,一般是看电影,逛公园。美琪,平安电影院,设有情侣咖啡馆,伸手不见五指,一排排卡座,等于半夜三更长江轮船统舱,到处是男女昏沉发梦之音。有一次,梅瑞与沪生坐了几分钟,刚刚一抱,有人拍一记梅瑞肩胛。梅瑞一吓,沪生手一松,也就坐正。卡座上方,立有一个黑宝塔样子女人,因为暗,眼白更高。沪生感觉到梅瑞身体发硬,发抖。梅瑞对黑宝塔说,拍我做啥,有事体,讲呀。黑宝塔说,梅瑞呀,大家是姊妹淘,手帕交呀,不认得我了。梅瑞呆了一呆说,我现在有事体。黑宝塔指指前面卡座说,好,我先过去坐,四个人,准定一道吃夜饭,再去逛南京路。黑宝塔离开,移向前方,矮下去,与朦胧壁灯,香烟头星光,融为一体。梅瑞不响。沪生轻声说,现在有啥事体,梅瑞准备做啥事体呢。梅瑞照准沪生大腿,狠捏一记说,马上就走,快点走,快,到了这种暗地方,还碰到熟人,算我倒霉,触霉头。两人滋味全无,踮了脚悄悄出来,发觉是大太阳下午三点钟。梅瑞懊恼说,这只黑女人,学农时期房东女儿,有过几次来往,为啥还要见面,怪吧。沪生说,就这样不辞而别,不大礼貌吧。梅瑞说,已经结了婚的女人了,从浦东摆渡到市区来,钻到这种暗地方吃咖啡,肯定是搞腐化。沪生笑笑。梅瑞说,我等于居委会的老阿姨,一开口,就是搞腐化。沪生说,是呀是呀,《金陵春梦》一开口,就是娘希匹,《侍卫官日记》翻开来,就是达令,达令,达令长,达令短。
梅瑞读夜校,三个月就放弃了,经常来校门口,等沪生下课,两人去吃点心,荡马路,有时荡到新闸路底苏州河旁边,沪生再送梅瑞进弄堂,独自回武定路。有一次,梅瑞打来传呼电话说,沪生,我姆妈去苏州了,谈塑料粒子生意,夜里不回来,沪生过来坐。这天夜里,沪生走进这条新式弄堂,曾经住过电影皇后阮玲玉,上三楼,每层三户,每家一块门帘。两个人吃茶,后来,梅瑞靠定了沪生,粘了一个半钟头,沪生告辞。从此,沪生经常到三楼,撩开梅家门帘。新式里弄比较安静,上海称“钢窗蜡地”。梅家如果是上海老式石库门前厢房,弹簧地板,一步三摇,板壁上方,有漏空隔栅,邻居骂小囡,唱绍兴戏,处于这种环境,除非两人关灭电灯,一声不响,用太极静功。沪生有时想,梅瑞无所顾忌,是房子结构的原因。
有一次梅瑞说,讲起来,我做外贸,收入可以,但现在私人公司,赚的米更多,我只想跟私人老板合作。沪生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做非洲百货,也做其他。梅瑞说,叫啥名字。沪生说,叫阿宝。梅瑞拍一记沪生说,啊呀呀,是宝总呀,大名鼎鼎,经常来我公司,跟我同事汪小姐做业务。沪生不响。梅瑞说,我开初以为,这个宝总,花头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情况了。沪生说,谈恋爱。梅瑞说,汗小姐早有老公了。沪生说,这肯定就是一般关系,阿宝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只做正经生意,不考虑越轨投资,相当至真,我可以介绍。梅瑞双颊一红说,汪小姐,一定不开心的。沪生说,无所谓,下一个礼拜,我请客。到了这天,两人走进梅龙镇酒家,梅瑞一身套装,香港中环新品,三围标准,裁剪得当,头发新做,浓芬袭人,坐了一刻,拿出化妆镜照几次。沪生说,跟我赤膊弟兄碰头,梅瑞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脚底一双拖鞋,阿宝照样笑眯眯。梅瑞说,要死了,要我穿拖鞋汗衫来吃饭,瞎七搭八,我当然要正装的。讲到此刻,阿宝走进来,大家寒暄一番。阿宝说,梅小姐是沪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生意上面,以后尽管联系。梅瑞笑一笑说,宝总,认不得我了。阿宝不响。梅瑞说,我是汪小姐同事呀。阿宝一呆,跌足道,啊呀呀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梅小姐这天,浅笑轻颦,吐属婉顺,一顿饭,三个人相谈甚欢,十分愉乐。
私人公司,并无进出口权,接了外商订单,必须挂靠国营外贸公司操作。有一日,阿宝与汪小姐打电话。阿宝说,汪小姐,真对不起,有一位大领导,最近发了条头,要我的业务单子,让贵公司梅瑞去做,以后,我只能与梅瑞联络了,其中道理,汪小姐应该懂的,抱歉。汪小姐不响。阿宝说,我只能听命,另外,梅瑞并不知情,完全是大领导的意思,请理解我。汪小姐黯然说,是吧。阿宝说,不开心了。汪小姐说,哪里会,广东人讲了,生意大家做,钞票大家赚。阿宝说,不好意思。汪小姐说,大领导是啥人。阿宝说,不开心了。汪小姐说,无所谓,我理解万岁。阿宝敷衍几句,挂了电话,心里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谓,以前几次邀饭,提及丈夫宏庆,颇多不满,阿宝始终装聋作哑,与国贸打交道,借壳生蛋,做成每一笔生意,结汇之后,照规矩支付康密逊(佣),不牵涉感情,因此现在,汗小姐只能理解万岁,如果两人有一丝暖昧,就要一作二跳,麻烦不断。
从此以后,阿宝到公司,先对汪小姐打招呼,再与梅瑞谈业务,相当和顺。梅瑞高兴,难免于沪生面前,数度提到阿宝。春天到了,梅瑞约了沪生,阿宝,到西郊公园看了樱花,吃一顿夜饭。两男一女,灯下谈谈,窗外落雨,案前酒浓,印象深刻。
一个月后,沪生与梅瑞约会。梅瑞踱出美丽园的公司大门,恹恹不欢。两个人刚走到静安寺,梅瑞说,我想回去了。沪生说,感冒了。梅瑞说,我与沪生的关系,还是告一个段落,可以吧。沪生说,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预备结婚了。梅瑞摇手说,我想静一静。沪生不响。梅瑞说,以后,我做沪生的妹妹,可以吧。沪生说,可以。梅瑞说,妹妹对哥哥,可以讲一点想法吧。沪生说,可以的。梅瑞说,我最近,一直跟姆妈吵,我姆妈觉得,沪生缺房子,父母有“文革”严重问题。沪生说,我懂了。梅瑞说,不好意思。沪生不响。梅瑞颓然说,其实,主要是我崇拜一个男人。沪生说,我明白了。梅瑞说,这个男人,我现在绕不过去了。沪生说,明白了。梅瑞说,啥人呢。沪生说,阿宝。梅瑞叹息说,我只能老实讲了,我第一趟看见宝总,就出了一身汗,以后每趟看到宝总,我就出汗,浑身有蚂蚁爬,一直这副样子,我不想再瞒了。沪生说,应该讲出来。梅瑞说,宝总对我,有议论吧。沪生说,如果有,我会讲的。梅瑞说,宝总根本不注意我,一直不睬我。沪生说,阿宝忙,只做外贸。梅瑞说,宝总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呢。沪生说,一言难尽。梅瑞说,为啥分手的。沪生说,我不了解。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定宝总,毫无办法了,我崇拜实在太深了。沪生说,生意上面,真可以学到不少门槛。梅瑞说,宝总以前女朋友,为啥分手的。沪生不响。瑞瑞说,是宝总提出分手,还是。沪生搔头说,这个嘛。梅瑞说,宝总对我,如果有了想法,沪生要告诉我。沪生说,一定。梅瑞怅然说,我现在,只想晓得宝总的心思。梅瑞讲到此地,落了两滴眼泪。
两个人关系,就此结束。到1990年某天夜里,沪生路遇陶陶。陶陶说,沪生做律师了。沪生笑笑。陶陶说,结婚了一年,老婆就出国了。沪生说,哪里来的消息。陶陶说,据说沪生当时,只想跟白萍结婚,因此借口介绍业务,帮梅瑞介绍了阿宝,然后抽身撤退,好办法。沪生笑笑说,哪里听来的。陶陶说,梅瑞讲的。沪生不响。陶陶说,这个宝总嘛,据说也是滑头货色,不冷不热,结果,梅瑞只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结婚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陶陶说,女人真看不懂,经常讲反话,比如喜欢一个男人,就到处讲这个男人不好,其实心里,早就有想法了,已经喜欢了,对不对。沪生转身说,以后再讲吧。陶陶拉紧沪生说,最近有了重大新闻,群众新闻,要听吧。沪生说,我现在忙,再会。陶陶说,相当轰动。沪生说,陶陶讲的轰动,就是某某人搞腐化,女老师欢喜男家长,4号里的十三点,偷邻居胸罩。陶陶说,绝对有意思,我讲了。沪生说,我现在忙,有空再讲。陶陶拉紧沪生说,我简单讲,也就是马路小菜场,一男一女两个摊位。沪生说,放手好吧。陶陶松手说,当中是小马路,男的摆蛋摊,马路对面的女人,年长几岁,摆鱼摊。沪生说,简单点。陶陶说,马路上人多,两个人互相看不见,接近收摊阶段,人少了,两个人就互相看。沪生说,啥意思。陶陶说,鸡蛋卖剩了半箱,鱼摊完全出货,自来水一冲,离下班还有三刻钟,男女两人,日长事久,眉来眼去,隔了马路,四只眼睛碰火星,结果呢。沪生说,互相送鸡蛋,送小黄鱼。陶陶说,错,鸡蛋黄鱼,有啥意思,到这种阶段,人根本吃不进,因为心里难过,要出事体了。沪生说,吃不进,生了黄疸肝炎。陶陶说,瞎讲有啥意思。沪生看手表。陶陶说,街面房子36号,有一个矮老太,一米四十三,天气热,矮老太发觉,太阳越毒,越热,卖鱼女人的台板下面,越是暗,卖鱼女人,岔开两条脚膀,像白蝴蝶,白翅膀一开一合。矮老太仔细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里,一光到底。
沪生转过面孔说,好好好,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陶陶扳过沪生的肩胛说,天底下,听过这种精彩故事吧,听我讲呀。沪生说,简单点好吧。陶陶说,大太阳,天热,摊头下面一暗,就有秘密,街面房子36号矮老太,平时老眼昏花,张张钞票,要摸要捏,但是看远,等于望远镜,看得到女人下面张开的白翅膀。沪生看表说,我时间紧张,再讲吧。陶陶拉紧沪生说,女人两眼定漾漾,看定卖鸡蛋的男人,矮老太当场吐一口痰,鞋底揭了几记讲,是我倒霉,触霉头,我今朝倒霉了,倒灶了,实在下作呀。沪生说,好了,我听过了,可以走了吧。陶陶说,为啥要走。沪生说,这有啥呢,台子下面,属于私人事体,不影响卖菜。陶陶说,试试看好吧,天天这副样子,沪生吃得消,我吃不消,卖蛋男人吃不消,就要出重大新闻了。沪生说,我走了,过几天再讲。陶陶笑说,寿头,好故事,为啥要分开讲,我不穿长衫不摇折扇,不是苏州说书,扬州评话《皮五辣子》,硬吊胃口做啥,碰得到这种人,我吃瘪。
沪生看看手表,阿宝约定八点半,“起司令”咖啡馆碰头。沪生说,讲得再简单点。陶陶说,讲到后面,越来越紧张。沪生说,结果呢。陶陶说,老太婆36号,晓得吧,等于极司菲尔路76号女特务,马上奔到居委会报告。居委会讲,老阿太,这叫“孵豆芽”,以前外乡游民,早吃太阳,夜吃露水,衣衫不全,常常三人合穿裤子,一条短裤轮流穿,不稀奇,现在上面的要求,只要不是当场搞腐化,居委会不管账的。老太胸闷,决定一清早去等人,等啥人呢。沪生说,我不晓得。陶陶说,鱼摊女人的老公,每天蒙蒙亮,骑脚踏车,送女人到菜场上班,夫妻坐下来,吃了豆浆,粢饭,老公踏车子去上班。沪生说,简单点好吧。陶陶说,这天,男人的车子一转弯,36号老太上来招呼,攀谈几句,事体就全部兜出来,男人根本不相信。36号老太讲,弟弟呀,自家女人,自家要晓得呀,男人一呆。沪生说,呆啥?要我就不相信,弄堂老太婆的屁话,啥人会听。陶陶说,当然会相信,表面不响,心里相信,只要是男人,板定前前后后,要去想了。沪生说,别人想啥,陶陶也晓得。陶陶说,我长话短讲,其实这一段,单独就可以讲几个钟头。沪生说,看别人闯祸,有啥味道呢。陶陶说,36号老太厉害,男人从此开始留心,心里味道,已经不一样了,表面不翻底牌,暗地里一直看老婆,横看竖看,白天夜到,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我讲起来,几个钟头也不止。沪生看表说,到底准备讲多少钟头。陶陶加快速度说,老公每天做早,中班,了解情况比较难,委托一个弄堂朋友,如果老婆有动向,马上汇报。几天后,汇报上来了,一般是吃中饭前后,女人先回来,过一刻钟,卖蛋男人就跟进大弄堂,进了门,上了三层楼,这只门牌,一共有三楼,上班阶段,楼上楼下,大人小人,一个不见,再过一个多钟头,卖蛋男人推开门,低头出来,慢慢走出大弄堂。
沪生颓然说,有这种断命的汇报,真要出大事体了。陶陶说,是呀是呀,老公叫了三个小徒弟,加上弄堂朋友,五个人,跟李士群也差不多了,布置任务,这天一早,先到棉纺厂上班,然后手表对好,调休出厂,十一点半多一点,弄堂朋友,先到弄堂皮匠鞋摊旁坐定,看见卖鱼女人下班回来,开钥匙进门,不必做手势,此刻,其他人,坐进一条马路开外“大明”饮食店,吃浇头面,然后看见卖蛋男人跟进弄堂,推门进去,弄堂朋友立起来,离开修鞋摊,急步走到“大明”,三个小艺徒,吃猪肝面加素鸡,男人不叫面,毫无胃口,面孔变色,弄堂朋友朝男人点一点头,男人也点头,香烟一揿,立起来,小徒弟吃得头冲到碗里,稀里呼噜,筷子一掼,大家出来,从卖蛋男人进门,到这段时间,大概廿分钟,前后快走,跑进弄堂,望到三楼,窗帘布已经拉拢,看表,廿五分,嘴巴一动,男人带一个小徒弟抢上楼去,另外两个徒弟,前后弄堂把守,防止卖蛋男人翻屋顶,弄堂朋友只做密探,现在装聋作哑,一点不管账,靠定墙壁抽香烟,结果嘛。陶陶手捂胸口,像是气急,一时讲不出话来。
此刻,沪生的心相,已不疾不徐,即便阿宝久等,脚底难移半步。看眼前的陶陶,讲得身历其境,沪生预备陶陶拖堂,听慢《西厢》,小红娘下得楼来,走一级楼梯,要讲半半六十讲,大放噱,也要听。沪生说,慢慢讲,卖蛋男人,又不是陶陶,紧张啥。陶陶说,太紧张了,我讲一遍,就紧张一遍。沪生说,弄别人老婆,火烛小心。陶陶说,是吧,沪生跟我仔细讲一讲。沪生说,搞啥名堂,现在,我是听陶陶讲呀,脑子有吧。陶陶笑笑。沪生说,一讲这种事体,陶陶就来精神。陶陶说,有精神的人,第一名,是卖鱼女人的老公,弄堂白天人少,师徒咚咚咚跑上楼梯,房门哐啷一记撞穿,棉纺织厂保全工,力气用不光,门板,“斯必令”门锁,全部裂开弹开,下面小徒弟望风,喉咙山响,因为车间里机器声音大,开口就喊,不许逃,房顶上有人,已经看到了,阿三呀,不许这个人逃,不许逃,我看到了,嚯隆隆隆隆。这一记吵闹,还了得,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啦,通通跑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跳起来就朝外面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沪生说,好意思讲马桶,再编。陶陶说,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呀,居委会干部,也奔过来看情况,四底下,吵吵闹闹,嚯隆隆隆隆,隔壁一个老先生,以为又要搞运动了,气一时接不上,裤子湿透。沪生一笑说,好,多加浇头,不碍的。陶陶说,句句是真呀,只一歇的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这对露水鸳鸯下来,老公捉紧了卖鱼女人,徒弟押了卖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楼梯,女人不肯跨出后门。老公讲,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会去呀。卖鱼女人朝后缩,卖蛋男人犟头颈,等男女拖出门口,居民哇啦一叫,倒退三步,为啥,两个人,一丝不挂,房子里暗,女人拖出后门,浑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女人一直缩,拖起来,蹲下去。老公讲,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东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强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两步,上下两手捂紧,蹲了不动。卖蛋男人拖出后门口,跌了一跤,周围老阿姨小舅妈,忽然朝后一退,吃吃吃穷笑。小徒弟讲,娘皮,走不动了是吧,起来。居委会老阿姨,马上脱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盖,高声讲,大家不许动,回去冷静解决问题,快回去,听到了吧。此刻,老公回转头来,忽然推开徒弟,朝卖蛋男人扑过去,两手一把捏紧男人脐下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拗。卖蛋男人痛极,大叫救命。大家方才明白,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捉下来,拖到后门口,这一件家生,真正少见的宝货,不改本色,精神饱满,十足金的分量,有勇无谋,朝天乱抖。老公一把捏紧家生,像拗甘蔗,拗胡萝卜一样穷拗。老公讲,搞,现在搞呀,搞得适意是吧,再搞,搞。卖蛋男人大叫。户籍警跑过来,运足浑身力道,穷喊一声讲,喂,喂喂喂,文明一点好吧,让开,大家快让开。
沪生说,这对鸳鸯,太可怜了。陶陶说,老公发怒了。沪生说,拖了赤膊老婆出门,有面子,有意思吧。陶陶说,上海人对老婆好,啥地方好。沪生说,法国男人,发觉老婆有情况,一般是轻关房门。陶陶笑说,这就是玲珑,梅瑞讲过,法国男人最玲珑,是天底下最佳情人,最坏的老公,不过嘛。沪生说,啥。陶陶压低声音说,法国男人眼里,天下女人,全部可以上钩,只要有耐心。沪生说,关键阶段,就要看素质。陶陶说,是呀是呀,低档小市民,恶形恶状,又骂又打,心情可以理解。沪生说,这个老公,自以为勇敢,其实最龌龊,不让老婆穿衣裳,等于自家剥光,有啥面子,发啥火呢。陶陶说,真坍台。沪生说,晓得上帝吧。陶陶说,耶稣,还是玉皇大帝。沪生说,古代有个农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耶稣就讲了,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淘米烧饭,回去咽觉。陶陶说,耶稣辣手。沪生说,耶稣眼里,天底下,有一个好人吧,只要脑子里想过,就等于做过,一样的,这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陶陶说,耶稣有道理,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体,我回去咽觉。沪生看看表说,好了,我走了。陶陶说,再讲讲嘛。沪生笑说,已经十足金,甘蔗,萝卜,加油加酱了,还不够。陶陶说,这是事实呀。
这天夜里,沪生走进咖啡馆,见阿宝旁边,稳坐一位汗小姐,即梅瑞的同事,另一位美女叫李李,高挑身材,明眸善睐。汗小姐说,沪先生久仰,我来介绍,这位是我朋友李李,最近盘了一家饭店,新旧双方,想保持营业,无缝交接,请沪先生理顺关系。沪生摸出名片说,尽量帮忙。
李李说,沪先生多关照。沪生说,听口音,李小姐是北面人。李李说,是呀,我以前到深圳工作,来上海只有几年。汪小姐说,李李走T台,跑码头,市面见了不少。李李一笑,眼睛看过来。阿宝觉得,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丽质之慨。李李说,认得两位大哥,比较开心,以后这家店,就是大家食堂,希望哥哥姐姐,阿嫂弟妹光临。四个人谈了一小时,汪小姐与李李先辞。空气静了下来。阿宝吃一口咖啡说,沪生想啥。沪生说,忙了一天,头昏眼花。阿宝说,看见了李李,我想到了以前小毛的邻居,大妹妹。沪生笑说,是有几分像。阿宝说,白萍有信来吧。沪生说,相当少。阿宝放下咖啡杯,感叹说,大妹妹,还有小毛,多少年不见了,时光真快呀。沪生不响。

第一章

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了。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
此地,是阿宝父母解放前就租的房子,蓓蒂住底楼,同样是三间,大间摆钢琴。帮佣的绍兴阿婆,吃长素,荤菜烧得好,油镬前面,不试咸淡。阿婆喜欢蓓蒂。每次蓓蒂不开心。阿婆就说,我来讲故事。蓓蒂说,不要听,不要听。阿婆说,比如老早底,有一个大老爷。蓓蒂说,又是大老爷。阿婆说,大老爷一不当心,坏人就来了,偷了大老爷的心,大老爷根本不晓得,到市面上荡马路,看见一个老女人卖菜。蓓蒂笑笑,接口说,大老爷停下来就问了,有啥小菜呀。老女人讲,老爷,此地样样式式,全部有。阿婆接口说,大老爷问,这是啥菜呢。老女人讲,无心菜。大老爷讲,菜无心,哪里会活,缠七缠八。老女人讲,老爷是寿头,菜无心,可以活,人无心,马上就死。老爷一听,胸口忽然痛了,七孔流血,当场翘了辫子。蓓蒂捂耳朵说,晓得了,我听过了。阿婆说,乖囡,为啥样样东西,要掼进抽水马桶里。蓓蒂不响。阿婆说,洋娃娃,是妈妈买的,掼进马桶,“米田共”(粪)就翻出来。蓓蒂不响。阿婆说,钢琴弹得好,其他事体也要好,要有良心。蓓蒂不响。吃过夜饭,蓓蒂的琴声传到楼上。有时,琴声停了,听到蓓蒂哭。阿宝娘说,底楼的乡下老太,脾气真不好。阿宝爸爸说,不要再讲乡下,城里,剥削阶级思想。阿宝娘说,小姑娘,自小要有好习惯,尤其上海。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绍兴阿婆哪里懂呢,里外粗细一道做。阿宝爸爸说,旧社会,楼上贴身丫鬟,楼下大脚娘姨。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少讲旧社会事体。
蓓蒂的爸爸,某日从研究所带回一只兔子。蓓蒂高兴,绍兴阿婆不高兴,因为供应紧张,小菜越来越难买,阿婆不让兔子进房间,只许小花园里吃野草。礼拜天,蓓蒂抽了篮里的菜叶,让兔子吃。蓓蒂对兔子说,小兔快点吃,快点吃,阿婆要来了。兔子通神,吃得快。每次阿婆赶过来,已经吃光了。后来,兔子在泥里挖了一个洞,蓓蒂捧了鸡毛菜,摆到洞口说,小兔快点吃,阿婆快来了。一天阿婆冲过来说,蓓蒂呀蓓蒂呀,每天小菜多少,阿婆有数的。阿婆抢过菜叶,拖蓓蒂进厨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饭,菜拨到阿婆碗里。阿婆说,吃了菜,小牙齿就白。蓓蒂说,不要白。阿婆不响,吃了菜梗,菜叶子揿到蓓蒂碗里,蓓蒂仍旧哭。
阿婆说,等阿婆挺尸了,再哭丧,快吃。蓓蒂一面哭一面吃。阿宝说,蓓蒂,阿婆也是兔子。蓓蒂说,啥。阿宝说,阿婆跟兔子一样,吃素。蓓蒂说,阿婆坏。阿婆说,我就欢喜蓓蒂。蓓蒂说,昨天,阿婆吃的菜包子,是姆妈买的,后来,阿婆就去挖喉咙,全部挖出来了。阿婆说,是呀是呀,我年纪大了,鼻头不灵,吃下去觉得,馅子有荤油,真是难为情。蓓蒂说,我开心得要命。阿婆说,乖囡呀,我已经不派用场了,马上要死了。蓓蒂说,阿婆为啥吃素呢。阿婆说,当时我养了小囡,算命先生讲,命盘相魁,阿婆属虎,小囡属龙,要斗煞的,阿婆从此茹素了,积德,想不到,小囡还是死了。阿宝摸摸蓓蒂的头。阿婆说,唉,素菜也害人呀,当年,比干大官人,骑一匹高头白马,奔进小菜场,兜了几圈。蓓蒂笑笑。
阿婆说,见一个老妈妈卖菜,大官人讲,老妈妈,有啥菜呢。老妈妈讲,天下两样小菜,无心菜,有心菜。大官人笑笑。老妈妈讲,我做小菜生意,卷心菜叫“闭叶”,白菜叫“裹心”,叫“常青”,芹菜嘛,俗称“水浸花”。大官人拉紧缰绳,闷声不响。老妈妈讲,豆苗,草头,紫角叶,算无心菜。大官人讲,从来没听到过。老妈妈讲,有一种菜,叫空心菜,就是蕹菜,晓得吧。大官人不响。老妈妈讲,这匹高头大白马,蹄子比饭碗大,问马马要吃啥菜呢。大官人拍拍白马说,对呀,想吃啥呢。蓓蒂此刻接口说,马马吃胡萝卜,吃鸡毛菜。阿婆笑笑,手里拣菜,厨房煤气灶旁,黑白马赛克地上,有半篮子弥陀芥菜,阿婆预备做红烧烤菜。阿宝说,弥陀芥菜,算不算无心菜。阿婆笑笑说,比干大官人,一听“弥陀芥菜”四个字,捂紧心口,口吐鲜血,血滴到白马背上,人忽然跌了下来,断气哉。蓓蒂说,小兔也要断气了。阿婆说,是呀是呀。蓓蒂说,花园里,野草已经吃光了。阿婆抱紧蓓蒂说,乖囡,顾不到兔子了,人只能顾自家了,要自家吃。蓓蒂哭了起来。阿婆不响。附近,听不到一部汽车来往。阿婆拍拍蓓蒂说,菜秧一样的小人呀,眼看一点点长大了,乖囡,乖,眼睛闭紧。蓓蒂不响,眼睛闭紧。阿婆说,老早底,有一个大老爷,真名叫公冶长,是懒惰人,一点事体不会做,只懂鸟叫,有一天,一只仙鹤跳到绿松树上,对大老爷讲,公冶长,公冶长。大老爷走到门口问,啥事体。仙鹤讲,南山顶上有只羊,侬吃肉,我吃肠。大老爷高兴了,爬到南山上面,吃了几碗羊肉,一点不让仙鹤吃。有天,一只叫天子跳到芦苇上讲,公冶长,公冶长。大老爷走到门口问,叽叽喳喳,有啥事体。
叫天子讲,北山顶上有只羊,依吃肉,我吃肠。大老爷蛮高兴,跑到北山上面,拎回半爿羊肉,一点不让叫天子吃。有一天,有一天,绍兴阿婆一面讲,一面拍,蓓蒂不动了,小手滑落下来。思南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阿婆讲第五个回合,一只凤凰跳到梧桐树上面,蓓蒂已经咽了。阿婆讲故事,习惯轮番讲下去,讲得阿宝不知不觉,身体变轻,时间变慢。

沪生家的地点,是茂名路洋房,父母是空军干部,积极响应社会新生事物——民办小学,为沪生报了名,因此沪生小学六年上课地点,分布于复兴中路的统间,瑞金路石库门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长乐邮居委会仓库,南昌路某弄洋房汽车间,中国乒乓摇篮,巨鹿路第一小学对面老式弄堂的后间。这个范围,接近阿宝的活动地盘,但两人并不认得。每个学期,沪生转几个课堂地点,换几个老师上语文算术课,习惯进出大小弄堂,做体操,跑步。五十年代就学高峰,上海妇女粗通文墨,会写粉笔字,喜欢唱唱跳跳,弹风琴,即可担任民办教师,少奶奶,老阿姨,张太太,李太太,大阿嫂,小姆妈,积极支援教育,包括让出私房办教育。有一位张老师,一直是花旗袍打扮,前襟掖一条花色手绢,浑身香,这是瑞金路女房东,让出自家客堂间上课,每到阴天,舍不得开电灯,房间暗极,天井内外,有人生煤炉,蒲扇啪嗒啪嗒,楼板滴水,有三个座位,允许撑伞,像张乐平的三毛读书图。沪生不奇怪,以为小学应该如此。通常上到第三节课,灶间飘来饭菜的油镬气,张老师放了粉笔,扭出课堂,跟隔壁的娘姨聊天,经常拈一块油煎带鱼,或是重油五香素鸡,转进来,边吃边教。表现不好的同学,留下来跟张老师回去,也就是转进后厢房,写字。一次沪生写到天暗,张老师已忘记,等到发觉,进来一拎沪生耳朵说,喂,先转去吃饭吧,以后上课要乖,听见吧。一次是黄梅天,沪生跟进后厢房去,张老师脱剩小背心,三角裤,抽出一把团扇,浑身上下扇一气。男同学讲,张老师的汗毛,特别密。一个女同学讲,天气太热了,写了几个生字,张老师端进来一盆水,立到我旁边揩身,张老师讲,看啥看啥,快写呀。两年级阶段,沪生转到长乐路老式弄堂里读书,一次跟徐老师回去,罚写字。徐老师进房间,先换衣裳,开大橱,梳头,照镜子,听无线电,吃话梅,之后,剪脚趾甲。沪生写到了黄昏,徐老师从隔壁进来,看沪生写。沪生抬头,看见徐老师旁边有个男人,贴得近,也伸头来看。徐老师已脱了眼镜,香气四溢,春绉桃玉咽衣,揭了唇膏,皮肤粉嫩,换了一副面孔。徐老师摸摸沪生的头说,回去吧,穿马路当心。沪生关了铅笔盒子,拖过书包说,徐老师再会。讲了这句,见男人伸手过来,朝徐老师的屁股捏了一记。徐老师一嗲,一扭说,做啥啦,当我学生子的面,好好教呀。沪生记得,只有家住兰心大戏院(艺术剧场)售票处对弄堂的王老师,永远是朴素人民装,回家仍旧如此,衬衫雪白,端端正正坐到沪生对面,看沪生一笔一画做题目,倒一杯冷开水。王老师说,现在不做功课,将来不可以参加革命工作,好小因,不要做逃兵。
三年级上学期,沪生到茂名南路上课,独立别墅大厅,洋式鹿角枝型大吊灯。宋老师是上海人,但刚从北方来。一次放学,宋老师拖了沪生,朝南昌路走,经瑞金路,到思南路转弯。宋老师说,班里同学叫沪生“腻先生”,是啥意思。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不晓得。
宋老师说,上海人的称呼,老师真搞不懂。沪生说,斗败的蟋蟀,上海人叫“腻先生”。宋老师不响。沪生说,第二次再斗,一般也是输的。宋老师说,这意思就是,沪生同学,不想再奋斗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太难听了。沪生说,是黄老师取的。宋老师说,黄老师的爸爸,每年养这种小虫,专门赌博,据说派出所已经挂号了。沪生不响。宋老师说,随随便便,跟同学取绰号,真不应该。沪生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沪生同学,也就心甘情愿,做失败胆小的小虫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不觉得难为情。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我觉得难为情。沪生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考试开红灯,逃学,心里一点不难过。沪生不响。宋老师说,不要怕失败,要勇敢。沪生不响。宋老师说,答应老师呀。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宋老师叹气说,小家伙,小小,年纪,厉害的,想气煞老师,对不对。宋老师一拖沪生说,要认真做功课,听到吧。沪生说,嗯。此刻,两人再不开腔,转到思南路,绿荫笼罩,行人稀少,风也凉爽。然后,迎面见到了阿宝与蓓蒂,这是三人首次见面。当时阿宝六年级,蓓蒂读小学一年级。阿宝招呼宋老师说,亲婊婊。宋老师说,下课了。阿宝点头介绍说,这是我邻居蓓蒂。宋老师说,跟我去思南路,去看爷爷。阿宝说,我不去了。宋老师说,坐坐就走嘛。阿宝不响。宋老师说,这是我学生沪生。宋老师拉拉沪生,两人相看一眼,走进思南路一幢三开问大宅,汽车间停一部黑奥斯丁轿车。这幢房子三代同堂,住了阿宝的祖父及叔伯两家,新搬来的婊婊,就是宋老师,随丈夫黄和理调回上海,暂居二楼房间。大家进客厅。楼梯上三四个少年男女,冷冷看下来,目光警惕,一言不发。阿宝与祖父聊了几句。蓓蒂对沪生说,我喜欢蝴蝶,沪生喜欢啥。沪生说,我嘛,我想不出来。随后,宋老师拉了沪生,到花园旁的工人房,里面有八仙桌,凳子。
沪生开始写字。过不多久,阿宝与蓓蒂进来。蓓蒂说,沪生喜欢啥。沪生说,喜欢写字。蓓蒂轻声说,我讨厌写字。阿宝说,宋老师会不会上课呀。沪生不响。蓓蒂说,我叫蓓蒂,我讨厌做算术。沪生笑笑。
几个月后的一天,沪生路遇阿宝与蓓蒂,三人才算正式交往。阿宝喜欢看电影,蓓蒂喜欢收集电影说明书,沪生不怕排队。有天早上,沪生去买票,国泰电影院预售新片《摩雅傣》,队伍延伸到锦江饭店一侧过街走廊。沪生手拿蜡纸包装的鸡蛋方面包,排到一个同龄学生后面。
此人口上没毛,肩膀结实,低头看一本《彭公案》。沪生搭讪说,几点开始卖。小毛说,现在几点钟。沪生不响。有手表的人不多,沪生离开队伍,到前面问了钟头,回来说,七点三刻。小毛说,这种电影,只有女人欢喜。沪生说,每人限买四张。小毛说,我买两张。沪生说,我买六张,缺两张。小毛不响。过街长廊全部是人,沪生无聊。小毛此刻转过身来,指书中一段让沪生看,是繁体字,模刀李俊,滚了焉石蜜,泥金刚贾信,嗣棍手方回,满天忝江立,就地滚江顺,快斧子黑雄,摇项狮子强丙,一盏烃胡冲。沪生说,这像《水浒》。小毛说,古代人,遍地豪杰。沪生说,比较哕嗦,正规大将军打仗,旗帜上简单一个字,曹操是“曹”,关公是“关”。两人攀谈几句,互通姓名,就算认得。队伍动起来,小毛卷了书,塞进裤袋说,我买两张够了。沪生说,另外两张代我买。小毛答应。
两人吃了面包,买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长乐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路对面,是几十年以后的高档铺面,迪生商厦,此刻,只是一问水泥立体停车库,一部“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从车库开出。沪生说,专门接待高级外宾,全上海两部。两人立定欣赏。小毛家住沪西大自鸣钟,沪生已随父母,搬到石门路拉德公寓,双方互留地址,告别。沪生买了六张票,父母,哥哥沪民共三张,另三张,准备与阿宝,蓓蒂去看。沪生招招手,走过兰馨大戏院大幅《第十二夜》话剧海报,朝北离开。

小毛两张票,是代二楼的新娘子银凤所买,新倌人海德,远洋轮船公司船员,小夫妻看了这场电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小毛穿过长乐路凡尔登花同,一路东张西望,看不到沪生所讲,有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公公,有名画家丰子恺。走出陕西路弄口,右手边,就是24路车站,这是沪生指点的路线。小毛满足,也因为第一次吃到面包,等电车到达长寿路,小毛下来,眼看电车继续朝北,像面包一样离开,带走奶油香草气味。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药水弄,终点站靠苏州河,这是小毛熟悉的地盘。前一日,小毛已来附近小摊,买了香烟牌子,以前老式香烟里,附有一种广告花牌,一牌一图,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赌输赢,香烟厂国营之后,牌子取消,小摊专卖仿品,16K一大张,内含三十小张。斗牌方式,甲小囡的香烟牌子,正面贴地,乙小囡高举一张牌,拍于甲牌旁边地面,上海话叫“刮香烟牌子”,借助气流力道,刮下去,如果刮得旁边甲牌翻身,正面朝上,归乙方所有,这个过程,甲牌必须平贴,贴到天衣无缝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弯曲,以便裹挟更多气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里,一叠香烟牌子,抽出抽进,不断拗弯,抚平,反反复复,橡皮筋捆扎,裤袋里又有橄榄核等等硬物,极易损耗。小毛买的一大张,水浒一百单八将系列,某个阶段,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多一张,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一直缺少,准备凑齐了,再做打算。西康路底,是一座人行便桥,河对面,上粮仓库码头,日常有囤满米麦,六谷粉的驳船停靠,据说有几船装满了精白面粉,专做奶油方面包。近来粮食紧张,每次驳船一到,两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码头铁吊脚下奔,铁吊是一只凤凰,信号明显,船民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随身一柄小笤帚,报纸贴地铺开,等于是小鸟,吊机凤凰一动,百鸟朝拜,纠察一喊,大家飞开,又围拢。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扫下来的六谷粉,细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点葱花,就可以摊饼子,化一点功夫,没得关系,功夫不用钞票买,有得是。小毛娘讲,是呀,人的且十肠,等于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细,可以拉长,缩短,当年东洋人,封锁药水弄,草鞋浜关进苏北难民,饿得两眼发绿,人人去刮面粉厂的地脚麸皮,等于吃烂泥,也有人,去吃苏州河边的牛舌头草,每天毒煞人,饿煞人。王师傅说,嗯哪,可怜哪,不得命喽,封锁半个号头(月),每天十多个人翘辫子,收尸车子,天天拖死人。小毛娘说,现在又困难了,不要紧,我笃定泰山,买了大号钢钟锅子,节省粮票,每天用黄糙米烧粥,大家多吃几碗。王师傅不响。形势如此,大自鸣钟弄堂里,除了资产阶级甫师太,家家户户吃粥,吃山芋粉六谷粉烧的面糊涂。
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为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时常坐满客人。小毛踏进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气味,爽身粉,钻石牌发蜡气味,围拢上来。无线电放《盘夫索夫》,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吵,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两瓶“温津”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记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热水进来,张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过来。小毛不响。李师傅绞一把“来子”,就是热手巾,焐紧客人面孔,预备修面。张师傅说,小毛来一下。小毛说,做啥。张师傅说,过来,来。张师傅为一个福相女人剪头。小毛走近说,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说,小毛。张师傅低声说,好事情来喽。福相女人说,小毛来。小毛一看,是弄堂里甫师太。小毛说,师太。甫师太讲一口苏白,小毛,阿会乘24路电车。小毛说,师太做啥。师太压低喉咙,一字一句说,明早六点半,帮我乘24路,到断命的“红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响。甫师太说,不亏待小毛,一早帮忙排队,领两张断命的就餐券。张师傅说,大礼拜天,又没得事,去跑一趟。师太说,师太明朝,要去断命的“红房子”吃中饭,现在断命的社会,吃顿饭,一大早先要到饭店门口排队,先要领到断命的就餐券,领不到断命的券,断命的我就吃不到饭,真真作孽。小毛说,师太要吃西餐,让我先排队。师太说,是呀,乖囡。小毛说,我先跟姆妈讲。张师傅嚓嚓嚓剪头发说,讲什呢讲,做人,就要活络。师太说,可以勃讲,就勤讲,师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钞票,一块整,阿好,加上来回车钿,两张七分,就算一只角子,一块一角,乖囡,买点甜的咸的吃吃,阿好。张师傅停下来说,爸爸妈妈,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晓得滴。小毛说,人多吧。师太说,七点钟去排队,断命的,大概十个人样子,每人领两张,师太十点半,到饭店门口来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说,好的。师太说,老少无欺,小毛现在,先拿五只角子定金。白布单子塞寒窄搴,师太拿出一张五角钞票。小毛接过说,好呀。王师傅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我妈妈呀。小毛说,做啥。王师傅说,不得命了,发财了,小毛,发足势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个礼拜,我只把一分钱的零花。小毛,帮师傅生下子煤球炉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报纸,蒲扇,拎煤炉走到后门外面,忍不住唱了流行小调:二楼爷叔探出窗口说,小毛,我讲过多少遍了,此地不许生煤炉,拎得远一点好吧。小毛不响。听到二楼娘子问,做啥。爷叔说,这帮剃头乌龟,赤佬,最最垃圾,专门利用笨小囡做事体。二楼娘子说,啊呀呀呀,有啥多讲的,多管闲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炉。楼上窗口探出二楼娘子银盆面孔,糯声说,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馋唾水也出来了,馋痨虫爬出来了,全部是,年夜饭的好小菜嘛,两冷盆,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

阿宝有个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无来往。但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信,钢笔繁体字,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明白,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宝仍旧一无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细。蓓蒂说,香港哥哥,不是我将来喜欢的相貌。阿宝说,为啥。
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宝不响。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极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
每次得悉这类活动,蓓蒂去看热闹。这天下午,两个人到了淑婉家,发现卡拉斯剪报上的剧照,与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样。淑婉说,香港好,真好呀。阿宝不响。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传出《卡门》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蓓蒂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淑婉说,女中音,女中音,现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转花腔。阿宝不响。淑婉放了信,仔细看阿宝哥哥的照片。淑婉说,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说,卡拉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说,气质是葛里高利?派克的赫本,电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宝不响,心为歌声所动,为陌生的亲情激励。淑婉说,香港多好呀,我现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片,还是上海。阿宝不响。淑婉说,我这批朋友,像是样样全懂,样样有,吃得好,穿得好,脚踏车牌子,不是“三枪”,就是“兰苓”,听进口唱片,外方电台,骄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吧。蓓蒂说,可以吧。淑婉说,差了一只袜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结束了,已经不可以再谈了。阿宝不响。淑婉说,现在只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帘,轻手轻脚,跳这种闷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兴大叫,开开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参加,手拉手,人人顿脚,乐队响亮,大家冲进舞场,齐声高唱《满场飞》,香槟酒起满场飞,衩光鬓影晃来回,爵士乐声响,跳了伦巴才过瘾,嘿。阿宝不响。淑婉说,大家拉手,跳呀,转呀,踏脚响亮,笑得响亮,大家齐声拍手,开心。
阿宝不响。淑婉沉默良久说,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宝说,我写信去问。淑婉说,我随便问的,如果哥哥来上海,阿宝要告诉我。阿宝说,一定的。淑婉羞涩不响。阿宝说,等哥哥有信来,姐姐要看吧。淑婉不响。蓓蒂走近说,阿宝讲啥。阿宝摸摸蓓蒂的后颈说,出汗了,可以回去了。阿宝立起来。淑婉说,以后经常来。阿宝答应。到了第二天,阿宝爸爸进房间,看见玻璃板下的照片,眉头皱紧说,香港来信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不许回信,听到吧。阿宝说,嗯。一个月后,哥哥来信,仍旧是钢笔繁体字:(阿宝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兴。我现在还没有拍拖女朋友,将来会的。讲到歌剧,意大利文发音丰富,音素是a,e,i,0,U五个母音,十六个辅音,浊音,共鸣的鼻音,双辅音,塞擦音。上海有羲大利文补习班吗?父母大人好吗?以前听香港继父锐,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这一带,叫“小俄罗斯”,有一家弹子房,隔壁是原白俄《柴拉赧》社,日占时期照样出报纸,多方交易情报的地方,现在。
信看到此,阿宝爸爸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大发雷霆,让阿宝“立壁角”一个钟头。爸爸脾气一向暴躁,但半个钟头后,也就好了,拉过阿宝,摸摸阿宝的头说,爸爸心烦,不要跟爸爸寻麻烦。阿宝不晌。卡拉斯的剪报,从此夹进一本书里。对于音乐,意大利文,弹子房,阿宝的兴趣不大,每天听蓓蒂弹《布列舞曲》,克列门蒂《小奏鸣曲》,心里已经烦乱。每到夜里,阿宝爸爸像是做账,其实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说,阿宝,替爸爸到瑞金路,买瓶“上海”黑啤来。或者讲,到瑞金路香烟店,买一盒“熊猫”烟斗丝。爸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高兴几年,立刻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弟兄”。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往来长江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北。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偷偷盘盘,再从江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咽,哪里是电影里讲的,上面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阿宝不响。祖父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瓶“维他命”去“望仙子”。阿宝说,啥。
祖父说,就是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监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
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呢,要革命。阿宝不响。祖父说,我一直看不懂,人呢,还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现在皋兰路,讲起来,一样是租房子,为啥不蹲“下只角”呢,闸北滚地龙,“番瓜弄”
棚户,沪西“三湾一弄”,为啥不做一做码头工人闹罢工呢,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丝。阿宝不响。祖父说,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阿宝不响。旁边大伯说,是呀是呀,革命革到头了,分配到革命成果吧,有具体名分,地位吧,两手空空,一点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说,做大阿哥的,肚皮里有啥货色呢。大伯一呆说,啥。祖父说,当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龙头”呢。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账房。大伯不响。祖父说,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总龙头”,做到“头柜”了,等于做主管,也就长见识,出面接待“糯米户头”,“馊饭户头”。阿宝说,啥。大伯说,就是接生意,接待各种客户,好客户,坏客户。祖父说,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绿,照照镜子,吃吃白相相,房间里摆一套《莴有文庳》,赚过一分铜钿吧。大伯不响。祖父说,做人,当然要名分,孙中山,华盛顿总统,也要名分。阿宝不响。祖父说,做男人,做事业,真心认真去做,通常就左右为难,做人,有多少尴尬呀。阿宝说,嗯。祖父说,不谈了,现在,我也是尴尬戏,尴尬人了,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阿宝说,嗯。祖父说,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饭了,我现在,有啥做吧,我无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数是下午,车子开到南昌路幼稚园,祖父接了阿宝,出去兜风,到城隍庙吃点心,然后送回来。阿宝娘从来不提。阿宝稍大,有时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祖父已经老了,原有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块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近几年食品紧张,表面上响应计划配给政策,按月使用票证,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汤,摆一种姿势。两个伯母,轮流用煤气烤箱,每一只铁皮小盒子,摆一个面团,涂一层蛋黄,做小面包,匀洒糖霜,照样做纯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鸡蛋,自做“清色拉”。这幢大房子,每周消耗鸡鸭鱼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紧俏物资。海外亲戚,不间断邮寄食品到上海,邮局全部检查,经常扣留超额部分,但十磅装富强粉,通心粉,茄汁肉酱,听装猪油,白脱,咖啡,可可,炼乳,基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电视,约1980年前后,电视开播时间为1958年,起初全市,只有三百多台电视机。1960年,思南路客厅里,已有一台苏联电子管电视机,一次有了故障,上门维修的青年,留短髭,梳飞机头,小裤脚管。祖父付了钞票,青年接过,分两叠,塞进前后裤袋,因此裤子更瘦。阿宝身边,玉立婷婷的几个堂姐姐,矜持好奇。
青年讲了调频方式,拿出一张纸条,对堂姐说,以后有啥情况,请打电话来,再会。当时只有一个电视频道,基本与电影档期同步,“国泰”,“淮海”头轮影院海报出来不久,电视也开始播。有天吃了夜饭,阿宝推说去同学房间温课,溜进思南路,电视机面前,只是祖父一人。阿宝看看四周。祖父说,刚刚我发了脾气,全家不许看电视。客厅空阔,每扇门背后,像有人细听。原来这天,大伯与叔叔两家,各买了一架落地十四灯收音机,可以听国际节目。婊婊晓得后,告诉了祖父。伯叔两家,大大小小轮番说情,祖父坚持退货。婊婊搬回思南路,矛盾已经不少,伯叔两家,本就为房间多少,家具好坏不和,突然搬进一个多余的妹妹,大伯让了一间让婊婊住,表面客气,心里讨厌。祖父说,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败光了。阿宝不响。此刻电视里,黑白帷幕一动,走出一个三七分头,灰哔叽长衫的青年,笑了一笑,讲一口标准上海话,上海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现在开始播送节目,现在开始播送节目,今朝夜里厢的节目是。

第二章

早春的一夜,汪小姐与宏庆,吃了夜饭,闷坐不响。汪小姐说,我这种枯燥生活,还有啥味道。宏庆说,又来了。汪小姐说,讲起来,我有小囡,等于是白板。宏庆不耐烦说,已经跟我娘讲了,小囡,可以搬回来住。汪小姐说,算了吧,还会亲吧,我预备再养一个。宏庆说,不可能的。汪小姐说,我要养。宏庆说,如果超生,我开除公职。汪小姐说,结婚到现在,别人就想轧姘头,我只想养小囡。宏庆打断说,乡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响。宏庆说,风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说,是两个人去。宏庆说,两人世界嘛。汪小姐说,我想三人世界,有吧。宏庆不响。汪小姐说,去这种乡下穷地方,我又不谈恋爱,总要热闹一点,让我笑笑吧。宏庆说,要么,再请康总夫妇,四个人,打牌对天门。汪小姐想了想说,康总是不错的,康太比较粘,开口就是老公长老公短,比较讨厌。宏庆说,要么,叫李李去。汪小姐说,开饭店,等于坐牢监,跑不开的,再讲,李李眼界高,门槛精,这种穷地方,小活动,算了。宏庆说,要么,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声说,两对夫妻去春游,白板对煞,有啥意思呢,我总要透一口气吧。宏庆不响。
汪小姐说,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电话,死样怪气,眉心几道皱纹,以前只要一见阿宝,这块皮肤,立刻滴滴滑。宏庆说,看女人的心思,原来是看这块地方。汪小姐说,外面有女人了。宏庆说,瞎讲啥呢,我是听康总讲,女人的眉毛,是逆,还是顺,代表夜里是热,还是冷。汪小姐笑笑说,康总真厉害,好,这就讲定了,请康总,梅瑞去。宏庆说,啥,我一对夫妻,加两个已婚男女,这个。汪小姐说,还讲夫妻,我小囡已经白养了。宏庆不响。汪小姐说,康总跟梅瑞去了,两个人眼睛看来看去,大概有好戏看了,我可以笑笑。宏庆说,老婆思路比较怪,康总为人稳重,梅瑞是有夫之妇,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烦事体来。
汪小姐说,以前,梅瑞抢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现在了,如果再请阿宝梅瑞,成双做对出去春游,我除非雷锋。宏庆说,真复杂。汪小姐说,就这样定了。宏庆说,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上班听组织,下班听老婆。汪小姐笑说,屁话少讲,对了,我喜欢别人称呼汪小姐,这次出去,宏庆要这样称呼。宏庆不响。汪小姐说,改了口,我就年轻了。

这一日江南晓寒,迷蒙细雨,湿云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车,天色逐渐好转。康总说,春游,等于一块起司蛋糕,味道浓,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车,最佳选择。宏庆说,人少,时间慢,窗外风景慢,心情适意。康总说,春天短,蛋糕小,层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笑。车厢空寂,四人坐定,聚会搞活动,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庆与康总熟悉,汪小姐与梅瑞,本是同事,一样擅长交际,一讲就笑,四目有情。火车过了嘉兴,继续慢行,窗外,似开未开的油菜花,黄中见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语细说之间,风景永恒不动。春带愁来,春归何处,春使人平静,也叫人如何平静。两小时后,火车到达余杭,四人下来,转坐汽车,经崇福,石门,到达双林古镇。按计划,先去菜场。这个阶段,气氛已经活络,人人解囊,汪小姐买土鸡。宏庆买塔菜,河虾,春笋,春韭。康总买了酒,等摊主劈开花鲢头,身边的梅瑞,已经拎了鸡蛋,鳝筒,葱姜,粉皮,双林豆干,水芹两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后,雇一条机器农船,两条长凳并排,闹盈盈坐个稳当,机器一响,船进人太湖支流。小舸载酒,一水皆香,水路宽狭变幻,波粼茫茫,两岸的白草苇叶,靠得远近,滑过梅瑞胸口,轻绡雾觳一般。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
大概三刻钟的样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现一座寂寞乡村,阴冷潮湿。河桥头几个闲人,一只野狗。宏庆的表舅,水边已等候多时。四个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紧表舅,曲曲弯弯,房前屋后绕来绕去走路,引入一户院落。大家先一吓,三开间,两层老屋,门前对联是,只求同心条愧,何须朗上有神,字纸已经发白,窗扇破落,庭院里,堆满乱七八糟的桌,椅,茶几半成品,犬牙交错,风吹雨淋多年。表舅说,两年前,我做木器生意,发一笔小财,最后,蚀尽了老本。宏庆说,还有这种事体。表舅说,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龌龊,样式还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帮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点损失。汪小姐说,啊。大家不响。表舅说,不必客气,要是欢喜,大家拣个几样,带回上海。宏庆摇手说,不要。
大家说,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里翻动说,看看是讨厌,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搦个几趟,上光打蜡,也就是锃亮。康总说,是的,买块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总一眼。汪小姐背过身,用力咳嗽一声,表舅停了手。宏庆说,下来呀。表舅惊醒说,啊呀,对了,大家先请进去坐。四个衣着光鲜男女,面对破败景象,难免失望。康总低声对梅瑞说,我刚刚买了小菜老酒,笑容满面,谈得开心,等于吃了喜酒,我一脚踏进火葬场。梅瑞说,我等于桑拿房里出来,跌到铁皮抽屉里速冻,前心贴后背,浑身发冷。表舅说,各位进来坐。大家走进客堂灶间,心情稍好,内景是颜文梁《厨房》样式,表舅妈靠紧灶前落馄饨,一座江南风格双眼灶,中有汤罐,后烧桑柴,上供灶君牌位,两面贴对联,细描吉利图案,近窗是条桌,碗柜,自来水槽,梁上挂竹篮,风鸡风鱼。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妈敬上四碗荠菜肉馄饨。四人闷头吃。
表舅说,生意蚀了本,我基本就到镇里落脚了,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来,我打扫了一天。汪小姐停咬馄饨,朝宏庆白了一眼。表舅说,等到夜里,麻烦宏庆烧小菜,让大家吃吃谈谈,我跟舅妈,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响。表舅说,楼上备了两大间,枕被齐全,每间一只大床,一门关紧,两对小夫妻,刚巧正好。表舅这句出口,有两个人手里的调羹,哐啷一响落到碗里。
宏庆忽然笑了。汪小姐说,十三点,有啥开心的。宏庆说,笑笑不可以啊。康总说,馄饨里有笑药吧。梅瑞说,馄饨味道确实好。汪小姐说,表娘舅,放心好了,两位尽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旧麻将。康总一见大愕说,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货。表舅说,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个三代贫农调来。康总鉴定说,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面相同,嵌老象牙,铁刻银钩,笔致古朴,大地主的家当。表舅说,眼光真毒,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产,分到贫农手里,十年之后,贫农饿肚皮,三钿不值两钿,换我一篮洋番薯救命。宏庆说,吃顶要紧,洋山芋可以吃,麻将牌一咬,牙齿崩脱。四个人馄饨吃毕,表舅妈说,小菜已经弄好,夜里一炒便是,土鸡已经闷到镬子里,大家可以先上楼看看。宏庆与梅瑞上楼看房间,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说,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总要有个去路。汪小姐不响。康总说,这房子要卖。
表舅说,就是外面的赤膊家具。宏庆说,晓得。于是表舅,表舅妈告辞回镇。宏庆关了大门,梅瑞从楼上下来说,我搞糊涂了,还以为住宾馆。
汪小姐说,宏庆办的事体,我一直买账,莲蓬头不见一只,房间里摆了痰盂,要死吧。康总坐定弄牌。四个人落座。康总说,既来之则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几圈。宏庆说,还是出门去走一走,欣赏江南农村风景。
汪小姐说,算了吧,这种穷瘪三的地方,已经一路看过了,七转八转,跑东跑西,还没跑够呀,还要跑。梅瑞说,饭后再讲吧。康总说,开了电灯,先摸牌,碰到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东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抛。
眼前聚光这副牌,古色古香,八只手,有粗有细,集中四方世界。康总说,打这副牌,当年是大小姐,还是姨太太。宏庆说,地主老爷,还乡团,忠义救国军军长,后来呢,贫农委员会主任。梅瑞说,还有呢。宏庆说,妇女干部,大队长。汪小姐说,现在是康总,寿头宏庆。宏庆说,还有寿头的老婆。大家笑笑,几圈下来,康总一直让梅瑞吃碰,打到五点半结账,梅瑞独赢,粉面飞红。大家准备夜饭,康总炒菜,梅瑞做下手。几次宏庆走到灶前来,汪小姐喝一声说,去烧火呀。最后大家坐定,小菜不咸不淡,配本地黄酒,一镬子鱼头粉皮,居然慢慢吃净。然后出门漫步。
天完全黑下来,路狭难走。康总与梅瑞在前,宏庆夫妻于后,到了一段开阔世界,满眼桑田,空气清新。康总朝后一看,发现宏庆与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说,人呢。周围几个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声,汪小姐。不见人影,无人应答。
月亮露出云头,四野变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总觉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为清艳,即便与梅瑞独处,也是无妨。康总眼里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不免感慨说,夜色真好。梅瑞说,是呀。康总说,此地的蚕农,据说还是照了古法,浴蚕,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说,桑树原来这样低呀。康总说,古代采桑,一张张采,之后是特意矮化,整条斩下来喂蚕。梅瑞粲然说,想起来了,我做过几单湖丝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兰。康总说,人真是怪,蚕宝宝跟大青虫,形状差不多,松鼠跟老鼠,面孔一样,前面两种,人就欢喜,后两种,一见就厌。梅瑞说,我养过蚕宝宝,北京西路的张家宅,有大桑树,男同学年年爬上去,一张一张采。康总不响。两人并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静。康总觉得,梅瑞靠得近,闻到发香。月亮移进一朵云头,然后钻出来,是所谓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康总还未开口,斜对面稻草垛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来。梅瑞一吓,拉紧了康总,看清是汪小姐和宏庆,方才松开。宏庆说,一张一张采,采不过来对吧。梅瑞说,真吓人。汪小姐掸了掸身上说,宏庆真是十三点,硬拖我到稻草里去。康总说,天一黑,宏庆就想抢女人。宏庆说,一抢一拖,女人表面是吓,心里欢喜。汪小姐说,好样子不学,想学插队落户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就是野合。宏庆说,这就是浪漫。汪小姐笑说,我也真想躲起来,预备仔细看一看,梅瑞跟康总的西洋景,想不到,宏庆野蛮起来了。
四个人谈谈笑笑,荡了一段路,最后回房,关了大门,重定位子,继续打牌。台面有了变化,梅瑞是一直放牌,专让康总吃,碰。生牌,嵌牌,样样开绿灯,只看紧了宏庆,嗒不着一张。打到半夜,房子四面漏风,楼上有窗吹开,时轻时响。汪小姐说,宏庆上去看看。宏庆不响。
康总拉紧衣领说,有点冷了。梅瑞说,吃夜宵吧,我来烧菜泡饭。汪小姐不响。宏庆说,我来。于是大家停手。宏庆弄了泡饭,四个人吃了。
梅瑞自言自语说,夜里,我就跟汪小姐一个房间了。宏庆说,是呀。梅瑞笑说,不好意思,拆散夫妻了,其实,我住厨房间,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总说,我可以住厨房。汪小姐说,厨房万一有蛇虫百脚呢。梅瑞婉然说,其实,我可以跟康总住一间,我咽地板。康总说,当然我咽地铺,我无所谓。听到此地,宏庆笑笑,拣出红中,白板各一对说,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对,就同房。汪小姐笑说,又发痴了,十三点。宏庆笑笑,四张牌搓了长久说,摸。梅瑞满面犹豫说,康总先摸。宏庆说,先声明,摸到做到,翻牌无悔。康总摸了牌,翻开一敲,红中。梅瑞说,宏庆摸。宏庆做势,台面上兜了几圈说,让汪小姐摸。康总说,应该叫老婆大人。宏庆说,老婆太年轻,太漂亮。汪小姐不响,表情紧张,慢慢移出一张牌来,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庆。宏庆说,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说,为啥我摸。汪小姐笑说,其实再摸一张,就晓得结果了,不许胡调了。梅瑞摸了牌,麻将老手一样,只是捻牌,用力捻好久,不翻。宏庆说,是啥牌,讲呀。梅瑞呆了呆,结果慢慢翻开牌来,白板。开初的热闹,一场虚惊,台面变得冷清。四个人讪讪立起来。汪小姐也就讲定,此地无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总靠定床头说,老天爷有眼,否则这一夜,就闯了穷祸。宏庆说,为啥。康总说,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间,脑子有吧。
宏庆不响。康总说,我跟梅小姐住一间,无所谓,如果是跟宏庆老婆汪小姐住一间,明早见了面,我可以讲啥呢,我哪能办。宏庆说,啥意思。
康总说,也就讲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声明,一夜打地铺,汪小姐也证明,两个人,一夜太平无事,宏庆会相信吧,从此以后,宏庆一直横想竖想,要不断思考,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一夜真实情况,这对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还是各管各,水冷冰清,这一夜,对宏庆来讲,永远是空白,是故事了。宏庆不响。康总说,同样,宏庆如果跟梅瑞一个房间,老婆大人会相信宏庆吧,相信宏庆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乱想,夫妻之间,不如朋友,永远不会相信对方。宏庆不响。康总说,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这一夜,永远谜语了。宏庆说,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这种牌,肯定是“黄和”的。康总说,讲得好听。宏庆不响。此刻隔壁房间,有一张旧式大床,汪小姐,已钻进帐帏深处,梅瑞解开纽扣,慢慢缩进土布棉被里。汪小姐说,这顶床,一定也是周家的,古董店行话,这叫“暮登”,意思是夜里攀登,每夜攀高登远,争当先锋。梅瑞笑说,搞七捻三。汪小姐说,三面镶花板,简直雕刻成一只房间了,难怪旧社会,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宽舒,夜生活哪能办。梅瑞轻声说,就算大房二房,也应该是分开的。汪小姐说,不一定了,这顶帐子实在是宽,接待一妻两妾,绰绰有余,三个女人唱台戏,这个周老爷,一定跟不少女人咽过,一到夜里,就不太平。梅瑞说,不要讲了,我觉得恶阴了。汪小姐说,此地,有过多少男女声音,做过了多少坏事体。梅瑞一吓说,停停停,不要讲了,我觉得,枕头也龌龊了。汪小姐说,嘻嘻哈哈,左拥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浑身一抖说,不要吓我了,寒毛竖起来了,不要讲了。汪小姐说,我想想真是可惜,这一趟,阿宝不来。梅瑞不响。汪小姐说,阿宝是不错的。
梅瑞曼声说,真要我来讲嘛,康总更有风度。汪小姐不响。梅瑞说,我只是不明白,康总跟康太的关系,还算好吧。汪小姐说,啥意思。梅瑞说,只是随便想到。汪小姐说,康太,实在标致,既漂亮,又温柔,夫妻两个人,情投意合,一辈子像情人,据说夜夜吃交杯酒。梅瑞不响。汪小姐说,所以康总,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响。汪小姐说,对了,阿宝为啥不结婚呢。梅瑞说,我不了解。汪小姐说,心思太深了,对吧。梅瑞不响。汪小姐说,记得以前谈生意,阿宝真细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帮穿大衣。梅瑞冷漠说,这算啥呢,最多发几粒糖精片,有啥营养吧。汪小姐不响。梅瑞说,宝总,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总随和多了。汪小姐不响。此刻,门窗一阵风响,两个女人,各怀心思,灯短夜长,老床老帐子,层层叠叠的褶皱,逐渐变浓,变重,逐渐模糊。
四个人改日回到上海,也就散了。当夜,汪小姐对宏庆说,这个梅瑞,已经不对了,一开口,就是康总了。宏庆说,谈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说,闷声不响,一字不提。宏庆说,这个社会,确实有一种女人,从来不谈老公。汪小姐说,这有啥呢,我照样也不谈呀,现在的社会,当然要谈吃谈穿,谈谈其他的男人呀,但是。宏庆说,啥。汪小姐说,有一种女人,开口就谈情调,谈巴黎,谈吃茶,谈人生,这是十三点。开口闭口谈小囡,奶瓶,尿布,打预防针,标准十三点。一开口,就是老公长,老公短,这是妖怪。宏庆说,为啥。汪小姐说,好像中国是女儿国,独缺男人了,一般女人开不出结婚证,或者全部是乡下女人,城乡分居做钟点工,做瘟生,洋盘,哼,全部独守空房,医生确诊三趟是石女,输卵管堵塞。
宏庆缩进被头,伸手一拉,一搭说,老婆,难听吧,老公长老公短这一句,以后少讲讲,男同事听见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说,拉我做啥。
宏庆说,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说,动啥手呢,每天夜里写空头支票,有意思吧。

某日下午,康总与梅瑞,坐进了“绿云”茶坊。梅瑞说,我最近不顺心。康总说,国贸确实不顺,有的公司,已经靠贩卖“广交会”摊位,维持生计了。梅瑞说,我是谈自家情况。康总不响。梅瑞说,经常想起上一次的春游。康总说,是吧。梅瑞说,真想不到,我姆妈最近,碰到了过去的老情人。康总不响。梅瑞说,我父母,早已分居了,这个老情人,以前是上海小开,六十年代去香港,八十年代初,跟姆妈恢复了通信,想不到,最近见了面,我姆妈就跟我爸爸吵了,吵离婚,准备去香港,准备跟小开结婚,闹得一塌糊涂。康总说,去香港结婚。梅瑞说,我外公是香港居民,一个人生活,一直想帮我姆妈,办到香港去,现在姆妈碰到香港男朋友,昏头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这是一贯作风,我姆妈初中的阶段读书,就开红灯,天天跟时髦男人去跳舞,五十年代中期,上海跳舞场关门之前,小舞厅真是多,当时就认得了小开,天天出去跳舞,一家一家小舞厅转,一夜跑三四家,根本不稀奇,尤其喜欢,钻到最蹩脚的小舞厅里去混,比旧社会一元十跳的舞场还低级,跳得眉花眼笑,我外婆苦煞,一直不敢写信告诉外公,经常半夜三更,一家一家去寻,哭,后来,外婆就过世了,后来嘛。梅瑞讲到此地,忽然不响了。康总说,上海这个地方,确实奇怪,三十年代,北京,天津,青岛等等,虽然有舞厅,全部是上海去的舞女。梅瑞冷笑说,幸亏我姆妈,不是旧社会的女人,否则,早就做舞女了,一生最崇拜的舞女红星,就是“双丹”,大家闺秀出身,红遍上海的舞女周丹萍,夏丹维。康总说,后来呢。梅瑞怅然说,我像是发了神经病,一开口,就讲私人家庭事体。康总说,书里讲过,女人是比较容易,跟不熟悉的男人讲心思。梅瑞轻放茶杯说,康总这样讲,我就不开心了。康总说,为啥。梅瑞说,康总是陌生男人吧,我是轻浮女人吧。康总说,我只是引了别人讲法。梅瑞抿一口茶,眼看康总说,我姆妈,以前搞得我外婆过世,现在开始搞我了,准备搞煞我为止。
提到跳舞,康总想到八十年代,老婆就是跳舞跳来。大学时代,康总是跳舞积极分子,大学里得过奖。以后一次出差到北京,夜里赶到母校,看望同窗,即当年的舞会王子。两人到南草坪见面。康总发现,校园深处的熟悉彩灯,仍旧闪烁不止。康总说,周六还有舞会呀。王子说,是呀,小康现在做了老板,脚头更痒,还是彻底不痒了。康总说,长远不跳,几乎忘记。王子笑笑说,基本功,哪里会忘呢,今夜再去跳一跳。康总说,可以,但我只坐不跳,旧社会舞厅讲法,“摆测字摊”,是看一看,回忆过去时光,也就满足了。王子笑笑,两人朝舞场走,接近门口,王子拉了康总说,小康,会看女人吧。康总说,啥。王子说,目前女青年,跟多年前不同了,当时独钟文化男人。康总说,现在呢。王子说,市场经济,懂不懂,女人已经挑三拣四,小康走进场子,眼睛要仔细看,现在大学舞场,除了本院女学生,不少是院外来的女青年,女居民,因此要看打扮,气质,如果对方是女学生打扮,小康上去邀请,可以自称,是大学后门小饭店的小老板。如果对方小家碧玉,穿着亮眼,有骄娇两气,基本是外面进来的社会小女人,小康就自称本校副教授,百试百灵。
康总笑说,这为啥。王子朝康总肩膀拍一记说,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康总不响。王子说,这就是互补,懂了吧,现在,已经不时兴跳到结束了,转几只曲子,就可以带出来,如果小康讲得妙,对方就跟得快,两个人先吃一点饭,然后嘛,样样可以直接一点,懂了吧。康总一吓。王子说,多跳有啥意思呢,坚持到结束,一般是癌症俱乐部的人。康总想到此地,发现梅瑞眼圈一红,低头从手袋里摸出一封照片,放到茶几上。
梅瑞说,这是姆妈让我印的,简直不像样,不像腔了。康总一看,一套舞场全身照,年近五十的风韵女人,玉色摹本缎子裙,腰围绝细,双峰丰隆,s身段,娟媚夺目,添一分太荤,减一分太素。有几张双人照,女人紧靠一个微黑男人,五十岁超过,双肩平阔,V领玄色舞衣,国标软底舞鞋,浑身抖动热气,真正的男人,面孔有几条汗光,比较得分,微黑男人,铁骨钢筋,眼神有电。压底一张,是舞间拥吻近照。康总觉得,每一张拍出了神彩,亚洲人的接吻镜头,面部结构与白种人不同,容易变形,肉欲成分多,这张照片,恰到好处,并不低俗。康总说,令堂大人年轻,男朋友也MAN,配的。梅瑞说,瞎讲有啥意思,我姆妈,近六十的老女人了,男朋友小两岁,拍得这副样子,是有意想刺激我爸爸,让我转交到爸爸手里,为了离婚。康总不响。梅瑞说,就像两条大王蛇,吃了春药了。
茶室外面,雨迹滞檐,芭蕉滴动。康总吃一口茶。梅瑞说,难为情,刚刚落座,我就发作了。康总说,我理解。梅瑞说,本想讲点别的,讲一讲乡下散步,两个人看月亮,根本不想提姆妈。康总说,父母事体,小辈只能旁边看。梅瑞叹息说,我姆妈比较特殊,从小麻烦不断,要穿,要打扮,我外公讲起来,每天背后,跟定一串大闸蟹。康总说,以前我认得一位跳舞王子,现在,我看到了跳舞皇后,还有跳舞皇帝,印象深刻。梅瑞失笑说,我最不放心,就是这个皇帝,跟我姆妈,八十年代恢复通信,当时我姆妈,每一次到香港看外公,想跟小开见面,小开不是去了日本,就是新加坡,多少年来,小开一直回避见面,想不到有一天,姆妈经过南京路,面对面恰巧就碰到了小开,怪吧,两个人,当场停到马路上发呆,我姆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康总说,像电影。梅瑞说,就此,姆妈盯牢小开不放,缘分到了,刀也斩不开,做梦也叫小开名字,但还是吃不准小开的心思。我姆妈讲,小开确实想不到,姆妈的相貌,仍旧漂亮,一定是不相信姆妈的照片,见了面,懂了,两个人热络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小开请客,姆妈带了我,到“新雅”吃夜饭,这天我一进饭店,觉得小开的眼神,比较怪。我讲,我是称呼香港爷叔,小娘舅,还是小开。姆妈讲,马上要叫爸爸了。小开笑一笑讲,叫小开,我比较自然。我姆妈讲,叫爷叔,叫小娘舅也可以。小开笑笑讲,叫我小开,就年轻一点。我当时不响。从此,我就叫小开,后来晓得,这天夜里,我姆妈已经吃醋了。过了几天,小开跟我打电话,要我劝劝姆妈,不要急于离婚,这对大家比较好。但我一劝,姆妈一触三跳,爆发了。我姆妈讲,夫妻不和,长期分居,离婚结婚,总有一天要爆发。我讲,啥叫爆发,世界大战叫爆发。姆妈讲,不叫爆发,叫第二春,可以吧,等于一季开两次桃花。康总说,等于一年采两次明前茶。梅瑞说,我讲了,第二春好,霞气好,交关好,但如果小开心里,一直想“四季如春”呢,这哪能办。我姆妈讲,我不管的,我要离,也要结,是正派女人,心里一定发痛。我对姆妈笑笑讲,小开不想结婚,肯定是不甘心,也许一年的精力,真要当四年用呢,就像我的老客户阿宝,一直是独身,专门到外面瞎混,还有一个律师沪生,喜欢半吊子婚姻,老婆早就去了外国,无所谓,专门乱混,即便劳民伤财,仍旧坚持基本原则,一点不动摇,有啥办法呢。康总不响。梅瑞说,老毛最高指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啥办法,少管为妙,但心里烦。康总不响,眼看窗外,雨打芭蕉。梅瑞说,我讲到现在,康总一声不响。康总迟疑说,我讲啥呢。梅瑞粲然说,随便呀,我样样想听。康总支吾说,我觉得,梅瑞还是耐耐心心,多做工作,当然,也可以眼不见为净,我真的讲不好。梅瑞不响。

第三章

阿婆篦头发。蓓蒂说,阿婆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已经乖了。阿婆说,梦到我的外婆,心里急,一口痰吐不出来了。蓓蒂说,阿婆的外婆,叫啥。阿婆说,我外婆的楠木棺材里,摆了两幢元宝,昨天夜里,棺材钉子穷跳,一定有事体了,我看到我的外婆,孤苦伶仃,只剩四块棺材板,一副老骨头,像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我真想马上回绍兴,一定要扫墓了。蓓蒂说,老太婆逃难的故事,讲讲看。阿婆说,讲过几遍了。蓓蒂说,长毛倒台了,大家穷逃。阿婆说,我外婆,是南京天王府的宫女,当时每天,已经用老荷叶水揩面,揩得面孔蜡黄,像死人,有一天,悄悄钻进一只脱底棺材,几个差人杠出去,半路上,棺材盖一开,门房朝里一看讲,死挺了,棺材杠出南京城外,底板一抽,我外婆就跌出来,马上朝南面逃,逃啊逃,身上带了不少元宝,外婆逃不快。
蓓蒂说,假的。阿婆说,一句不假。蓓蒂说,上一趟讲,是溜出皇宫,正巧碰到正宫娘娘,出来吃馄饨,吓得不轻。阿婆一拉被头说,蓓蒂,还是起来吧,不要赖床,快去读书吧。蓓蒂跳起来说,做啥,这是香港明信片呀,我要的呀。蓓蒂从阿婆手里抢过一张卡片,压到枕头下面。
当时,阿宝收到一叠香港风景明信片。哥哥信里讲,可以当圣诞卡寄朋友。阿宝让蓓蒂选了几张,沪生要两张。蓓蒂最后选了一张,天星小轮,维多利亚港风景。阿宝仔细写,祝蓓蒂小姐,圣诞快乐!小姐两字,是蓓蒂的要求。蓓蒂高兴接过。沪生选的一张,寄茂名路邻居姝华姐姐。另一张,飞机即将降落启德机场,逼近楼宇的明信片,沪生想了想,写了地址,上海大自鸣钟西康路某弄5号三楼,旁边一栏里写,小毛,最近好吗,好久不联系了,我几次想来大自鸣钟,也想去苏州河。新年快乐。蓓蒂说,写圣诞快乐。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资本主义迷信,中国人不承认。蓓蒂转身不响。阿宝写了一张送祖父,一张送亲婊婊宋老师,问候新年安好,放进思南路前门信箱里,也为淑婉姐姐写一张,蓓蒂送过去,带回几张电影说明书。当时每部电影,印有说明书,观众进场可以领到。蓓蒂父母,收集了十多年电影剪报,阿宝见过,满满几大盒,数量相当可观。蓓蒂只收集电影说明书。蓓蒂说,我爸爸妈妈,当时去“大光明”看电影,刚巧两人并排座位,也就攀谈起来,结婚了。阿婆说,爸爸妈妈,是同班同学,读中学就谈了。蓓蒂说,爸爸坐进“大光明”,看见妈妈手里有说明书,就借过来看,两个人就笑了。阿婆说,这两个人,到底是看电影,还是拍电影,做戏,做眉眼。蓓蒂说,是真的呀。
阿婆说,瞎三话四。蓓蒂说,两个陌生人,说明书只剩一张了,有借有还。阿婆说,像煞有介事。蓓蒂跳起来,去拉阿婆。阿宝说,蓓蒂。阿婆说,乖囡,不要吵呀。阿宝笑笑。
蓓蒂喜欢电影。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欢看电影。淑婉姐姐,也是电影迷。附近不少“社会青年”,男的模仿劳伦斯?奥立佛,钱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括葛里高利?派克,比较难,顶多穿一件灯笼袖白衬衫。女的烫赫本头,修赫本一样眉毛,浅色七分裤,九分裤,船鞋,比较容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听唱片,到国泰看《王子复仇记》,《百万英镑》,《罗马假日》。夜场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面的复兴中路儿童图书馆一带,也看得见国泰门口雪亮的灯光。男女结伴等退票,等于摆一种身段,不疾不徐,黄牛看见这批人,只能避开,三分是等人,也像约会,轻轻靠近,问一句,票子有吧。对方一看,斯文,白衬衫,西装裤两条笔挺烫缝,连身裙,清爽洁白,裁剪窈窕,相当时髦,上海人讲,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档子,醒目。拿出余票,对方轻轻一声,谢谢。收票动作比黄牛慢。这类青年,常常连买几场,连看几场。淑婉姐姐说,我可以钻进电影里,也就好了,死到电影院里也好。阿宝说,为啥。淑婉说,我情愿,一脚跨进电影里去死,去醉,电影有这种效果,这种魔法。阿宝说,反复看电影是因为,淑婉爸爸有钞票。淑婉笑笑。
有一个阶段,市面上放出《红菱艳》,《白痴》,《白夜》,《偷自行车的人》。买《红与黑》,连夜排队,每人要编号,不承认菜场摆篮头,摆砖头办法。阿宝与蓓蒂爸爸也排过队,每人限买两张。队伍顺锦江饭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开。阿宝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来得稍晚,淑婉与几个时髦朋友也来了,三五成群,马路聚会。堂哥手托一个微型日本半导体收音机,身体动来动去,跟同伴讲不停。半导体收音机,细小文雅,极其少见,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渐开始流行国产货,包括后期的“三洋”两喇叭,四喇叭,总是粗野。淑婉讲过,与外面世界比较,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脚也跟不上了,时代所谓时髦,这群人的表现,等于再前的几年,西方人看球赛,仍旧保守,正装出席,是文雅时代的尾声。队伍一动不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比较无聊,无意之间,提到苏联新电影《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响。阿宝说,女红军看守白军俘虏,孤岛,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说,开始是敌对,后来调情,结果变成好情人,最后,海里出现白军兵船,俘虏喊救命,让女红军一枪结果性命。
阿宝不响,想起电影结尾,女红军抱紧死人,背景是女声合唱,蓝眼睛,蓝眼睛,我的蓝眼睛。队伍一动不动,阿宝讪讪说,我比较感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有点窘。蓓蒂爸爸拉了阿宝,走到墙角,轻声说,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枪杀好情人,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影。阿宝说,暴力。蓓蒂爸爸说,这是老名词,法国宣传暴力革命,英国是“光荣革命”,共产是。蓓蒂爸爸讲到此地,一个女警察路过。两个人不响。之后,蓓蒂爸爸说,这种电影,只有女权分子喜欢。阿宝说,啥。蓓蒂爸爸说,老名词,女权主义传进中国,四十年了。阿宝不响。蓓蒂爸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多少害人故事。阿宝不响。蓓蒂爸爸说,阿宝为啥感动呢,讲讲看。阿宝说,嗯,我么。蓓蒂爸爸说,这是动了坏心机的片子。阿宝不响。队伍动了一动。蓓蒂爸爸说,茅盾《三人行》,写女人心理变态,朱光潜《变态心理学》,写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变态,阿宝将来会懂的。
每次经过国泰电影院,阿宝就想到这段对话。茂名路,以后花园饭店到地铁口的绿叶围墙,其时只是一长排展览橱窗,曾经拍进《今天我休息》结尾。男主角解开水果篮,苹果骨碌碌从远处滚向镜头,紧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览橱窗,长排夜灯。男主角背朝镜头,骑脚踏车,朝淮海路远去,音乐起来,字幕出现“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垫,一切模糊,成为背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来,成了背影。年龄,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一道墙壁,无法通融,产生强烈吸引。此刻,楼下请来校音师,传出高音区几个重复音。阿宝娘稳坐长沙发,结绒线,身边是翻开的《青春之歌》。楼下琴声不断。阿宝坐到沙发上,拖过书来。麻雀细声呜叫。弄堂里,嘶哑喉咙喊了一句,修洋伞。阿宝翻书,身边是结绒线的声音。阿宝娘凑过来看书,带了雪花膏香气,读了一句说,爱情的苦闷,啥意思。阿宝不响。阿宝娘说,啥叫苦闷。阿宝动一动身体。安静之中,棒针互相的摩擦声。楼下又是钢琴高音区响声。修洋伞,洋伞修吧。阿宝翻几页,内心气恼,放了书就走了。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的变化。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说,我不是生来当俘虏的,我家墙上四面都是书,我是从书里看到的。
爱情的苦闷,同样是书里看到的,是书里印的字。阿宝觉得烦恼,下楼走到皋兰路口,想不到,迎面碰见了小阿姨。阿宝招呼了一声。小阿姨神色凄苦,手拎一只蒲包,讪讪说,小阿姨带来一条鳜鱼。阿宝不响。
小阿姨是阿宝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与一个落难公子离婚,与虹口户籍警察结婚,生了两个小囡。结果户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与一个女居民轧姘头,当时叫“搞腐化”,丈夫是海军,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坏军婚”,小姨夫判三年劳教。小阿姨全家,立刻就迁回浙江老家小镇落户,这是上海市对待无业妇女,罪犯配偶的常规办法。小阿姨讨厌乡镇生活,习惯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寻到皋兰路来,有时拖了两个小囡同来,住个几天,父母劝慰几天,仍旧哭吵不止。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车拼命摇铃,冲到阿宝家门口,两个医工七手八脚,装了小阿姨的担架,呼啸而去。这天是小阿姨想不开,吞了五包白磷洋火头子,决定自杀。

邮递员送来明信片,理发店李师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镜台前面,自称与香港有来往。当时上海首开了本商品展览会,照片里的香港,让上海人心思更为复杂,男女客人看得发呆。三天后,明信片回到小毛手里。李师傅说,图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涂了。小毛不响,走进隔壁长寿路邮政局,买了一张两分明信片,按照沪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边写一句,沪生,我是小毛,谢谢沪生写信来,有空来看我。祝快乐。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这天小毛回到楼上,小毛娘立于三层阁楼的门外,烧了小菜,封煤炉。小菜简单,芹菜炒豆腐干,红烧萝卜两样。通常是夜里,小毛到大自鸣钟菜场,摆一块砖头,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寻到砖头,排队买芹菜,萝卜,豆制品记卡供应。此刻小毛娘说,为啥又赖学,吃中饭就逃回来,老师会咬人吧。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我马上跟毛主席讲。小毛说,我肚皮痛。小毛娘说,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绩好,小毛呢,我白白里养了。小毛说,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上。小毛娘说,姆妈做死做活,做夜班,只买一分面条子,加一分葱油,一分酱油,就算食堂里开荤了,比赛结纱头,做到骨头痛,做不过一只江北小娘皮。小毛不响。小毛娘说,读书好,将来就做技术员,做厂长,玻璃写字间里吃茶。
小毛说,又讲了。小毛娘盖了镬子说,去吃杯热开水。小毛说,嗯。此刻,老虎窗外,日光铺满黑瓦,附近一带,烟囱冒烟,厂家密布,棉纺厂,香烟厂,药水厂,制刷厂,手帕几厂,第几毛纺厂,绢纺厂,机器厂钢铁厂,日夜开工。西面牙膏厂,如果西风,“留兰香”味道,西北风,三官堂桥造纸厂烂稻草气味刮来,腐臭里带了碱气,辣喉咙的酸气,家家关窗。
小毛与同学建国,是从叶家宅回来,两人拜了拳头师父,已经学了半年“形意”。拳头师父的房间,北临苏州河,缺少竖桩地方,水泥地画了白粉笔小圆圈,用来立“浑圆桩”,养气。这天拳头师父穿一件元青密纽打衣,对两个徒弟说,整劲,要到桩头里去寻,体会到,感觉到了力道,就有进步。建国闷声不响,因为偷同学三本连环画事发,惊惶失措。
拳头师父笑说,猪头三,这也会吓,同学真要打,建国要记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肿,老师会发觉。建国不响。小毛说,如果是三个同学,冲上来一道打,我要挡吧。师父说,要看情况,眼睛要睁圆,看来看去,容易眼花,拳头敲过来,再痛也不许闭,不许抱头,不可以吓。小毛说,四个人扑过来呢。师父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头出去,冰清水冷,掇到北斗归南。小毛不响。师父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小毛想到班级的场面,血涌上来。
师父说,不要吓,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钢,腰板要硬扎,懂了吧,现在先耐心练,五行拳单练。小毛说,听到了。师父说,之后再练劈拳,自家去寻力道,如果寻到了,再练别的。小毛与建国点头,各人拿出两包劳动牌香烟。师父讲,小赤佬,香烟我至少吃马头。小毛说,我以后会买“红牡丹”,“蓝牡丹”让师父吃的。建国说,有了零用钞票,我先把师父用。师父说,记得就可以,我看表现,如果拳头练不好,我要掴的。小毛点头。师父说,打人功夫,师父将来教,现在先用力道想,气力集中到脚底板,小臂膊上面:记牢。小毛说,记牢了。建国说,师父,一刀草纸摆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几天,草纸打出一个洞,结果吃了爸爸一顿生活,我不后悔。师父不响。
武宁路桥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钢八厂,电铃一响,开出装满热烘烘钢条的加长卡车。铁丝网围墙里面,每夜是红蛇一样的钢条直窜。小毛端起饭碗说,老师要我写作文,写父母工厂情况。爸爸放了绿豆烧瓶子说,工厂跟工人,最好写了,以前车间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厉害厉害,当时中国,要超英国,马上就超英国了,要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就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要啥是啥。小毛说,为啥不超美国。小毛爸爸说,美国赤佬,少爷兵,只会吃罐头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国人做市面。小毛说,法国呢。小毛爸爸说,等毛主席开口呀,领袖响一句,啥人是对手呢,中国,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楼第一名了。小毛娘讲,不要讲了,吃饭。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说,金口不可以随便开,金口一开,事体好办。小毛娘说,几时几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世界上面,男人只晓得加班,开会,吃老酒,只有领袖懂我心思,晓得我工作好。小毛说,嗯。小毛娘说,姆妈一直是有错的,有责任,想到了领袖,心里就平了,原谅车间里几只骚货,我舌尖头想讲啥,领袖早已经明白。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就写一写姆妈,可以吧。小毛点头。
小毛娘说,几年里轮不到劳动模范,眼看别人得奖状,搬到棉纺新村,住新工房,姆妈为啥不气,不吵。小毛爸爸说,老皇历,不要翻了。小毛娘说,要是别人,吵到地上打滚,出娘倒皮,骂山门,哭天哭地,姆妈为啥做不出来。小毛说,为啥。小毛娘说,荣耀不归我,归领袖,想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说,为啥女工经常吵。小毛爸爸说,女工只计较小问题,男工阴私,表面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说,为啥机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说,机器里爬上爬下,过去讲是不体面,难看的,不方便。小毛不响。小毛娘揩眼睛说,我当然也委屈,只是姆妈,这辈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帮人。小毛说,我记下来了。小毛看一眼领袖像,想起前天,银凤忽然走上楼来,看看五斗橱上这张像,银凤一笑说,比居委会还大呀。小毛说,姐姐,有啥事体。银凤说,姆妈呢。银凤的碎花薄棉袄,胸口臃肿,纽扣松开,露出里面垫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银凤面孔一红,掩紧说,我走了。小毛不响。银凤就下去了。这天夜里,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电车,当当当,开了过去,听见二楼爷叔一声咳嗽,银凤上下楼梯,接水,然后变静。老虎窗外面,北风寒冷,听见西康桥方向,夜航船马达声,船笛声,苏州河叶家宅一带,河对面一长排粪码头,岸边的空舱粪驳子,吃水浅,甲板摇摇晃晃,高过防汛墙。小毛眼睛有点酸,弄堂隔壁西康路小菜场,即便闲难时期,过几个钟头,郊区送菜的黄鱼车,带鱼车,就要集中到达,一直吵到天亮,长寿路两边,东北西北,无数工厂中班夜班交接。大自鸣钟居民十五支光电灯,一盏盏变暗,夜深了,棉被开始发热。

礼拜天下午,沪生走进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大门口,有两个小姑娘跳橡皮筋,一个是大妹妹,另一个是隔壁弄堂兰兰。沪生看看门牌说,我寻三层楼小毛。兰兰说,我来带路,小毛功课做不好,罚写字了。
两个小姑娘,领沪生进了店堂。收音机播放本滩,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扬至极。沪生走过一排理发椅子,到二楼,一扇房门敞开,银凤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楼。小毛听到响声,挡到门口,警惕说,做啥,快下去。
大妹妹说,人客来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兰兰背后的沪生,相当高兴。
两人到方台子前面,刚讲了几句,小毛一回头,大妹妹与兰兰手脚更快,拉开碗橱,每人捞了一只红烧百叶结,一块糖醋小排。小毛气极说,快点滚,滚下去。两个小姑娘一串银铃,飞快跑过沪生身边,乒乒乓乓逃下楼去。沪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满眼是弄堂屋顶,两人讲了几句,也就下楼。二楼银凤拉开囡囡,胸口一掩说,出去呀。小毛说,这是我朋友。
沪生朝银凤点点头。
两人到底层,出了后门弄堂,顺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沪生讲到了大妹妹与兰兰。小毛说,一对馋胚。沪生说,我认得一个小姑娘,年龄比兰兰小,弹琴三心两意,喜欢看男女约会,荡马路。小毛说,这比兰兰懂事多了。沪生说,讲到脾气文静,我原来邻居姝华姐姐,不声不响,只欢喜写字,抄了几本簿子。小毛说,我喜欢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沪生说,姝华姐姐抄诗,一行一行的小字。小毛说,我同学建国,专抄语文书里的诗,比如,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这种,沪生说,这种革命诗抄,我爸爸晓得,一定会表扬。
小毛说,干部家庭的人,讲起来差不多,我同学建国的爸爸,是郊县干部,发现农村方面句子,要让建国抄十遍,像比如,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哆嗦。沪生说,这篇诗,我只记得一句,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小毛一笑。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这是新派正气诗。小毛说,讲正气,就是宋朝了。沪生笑笑不响。两个人走到西康路底,前面就是苏州河,首次逼近,沪生比较振奋,西晒阳光铺到河面上,正逢退潮,水上漂浮稻草,烂蒲包,菜皮,点染碎金,静静朝东面流。两岸停了不少船家,河中船来船往,拥挤中,一长列驳船,缓缓移过水面,沪生想到了四句,背了出来,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
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残的花瓣散落着余馨,
与腐土发出郁热的气息。
小毛说,外国人写的。沪生说,姝华抄的。小毛不响。沪生说,是姝华一个表哥写的。小毛说,我听不大懂。沪生不响。小毛说,此地东面,是洋钿厂,洋钿厂桥,再过去,潭子湾,工人阶级发源地。沪生说,我晓得,这叫江宁桥,前面沪杭线,铁路与苏州河贴近,洋钿厂,就是造币厂,苏州河到此弯向南面,铁路一直朝东,当中是洋钿厂,一幢西洋大房子,像柏林国会大厦。小毛说,大妹妹的娘,以前每H坐定这问房子里,做铅角子,壹分,贰分,伍分,哐瞠,哐瞠,机器一响,角子堆成山,后来生病,不做了。沪生说,难以想象。小毛说,角子,等于一堆一堆白石子,厂里一分不值,等于一堆螺蛳壳,我对大妹妹讲,如果让我抓一把,就好了。大妹妹笑笑,一面一个酒窝。沪生说,兰兰笑起来,也好看。小毛说,假使是夏天,现在就去爬洋钿桥,跳桥头。沪生说,我不敢。小毛说,“插蜡烛”,可以吧,两脚朝下,双手抱紧,眼一闭朝下跳。沪生说,等于跳伞,我父母是空军,这要训练。小毛说,讲到军队,现在比不过宋朝。沪生说,宋朝,有轮船飞机吧,可以马上解放台湾吧。小毛说,可以呀,章回小说可以写呀,台湾城,高收吊桥,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杀来,旗上一个“沪”字,鼓声再响,沪生爸爸拍马赶到,高喊一声,蒋家老贼,快快开门受死,免得本官动手,生灵涂炭。沪生笑笑。小毛说,我认得一个老头子,住“上只角”,淮海路的钱家弄,手里有几百本旧社会连环画,借看,一本三分,有兴趣吧。小毛摸出一本《平冤耙》,开头印 “朝中措”词牌,繁体字,幽姿不入少年埸,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头月底,新诗旧恨,孤梦清香。沪生摇摇头,不感兴趣。
小毛扫兴。两个人话题散漫,走到船民小码头,沪生买了油墩子,两人慢慢吃。河上传来拖驳的汽笛,两长一短。对面中粮仓库,寂静无声,时间飞快,阳光褪下来,苏州河变浓,变暗。沪生说,有空来拉德公寓。
小毛答应。两人离开河岸,逛到24路终点站,小毛目送沪生上了电车。
这天小毛娘早班回来,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娘讲苏北话说,嗯哪。王师傅说,小毛才刚出去。小毛娘说,到啦块去了。
王师傅说,跟一个同学,一块出的门。小毛娘说,啦个同学呢。王师傅说,戴眼镜的小子。小毛娘气极说,小赤佬,讲定不出门,脚头子又痒了,橄榄屁股坐不稳。小毛娘咚咚咚上楼。二楼爷叔房门关紧。银凤开门说,阿姨,进来呀。小毛娘说,啥事体。银凤说,进来讲。小毛娘进去,银凤关房门。摇篮里,囡囡刚醒,眼睛东看西看。小毛娘引弄囡囡。
银凤轻声说,想问阿姨一桩事体,难为情开口。小毛娘说,跟阿姨讲。
银凤低鬟不响,之后,胸部慢慢一抬说,我实在太胀了。小毛娘看了看说,啊呀呀,日长夜大,越来越大了。银凤轻声说,邻居隔壁看见,实在是难看,重也是真重。小毛娘说,囡囡享福。银凤说,太多了,囡囡吃不光,衣裳一直湿,囡囡一哭,就漏,垫毛巾来不及。银凤解开纽扣,白皑皑如堆玉雪,等于滑出两团热气,滚满房间。小毛娘摊起袖子,凑近一搭说,要命了,厂里一百来人的汰浴间,也少有少见,太扎足了。银凤说,是呀。小毛娘说,不要紧,按照老法,敷一点芒硝,会适意的,会退。
银凤掩了衣襟。小毛娘说,海德要是回到身边,倒可以相帮吃一点。银凤面孔涨红说,我姆妈讲了,假使邻居小囡肯吃,也可以的。小毛娘说,做女人真难呀,奶水少,急煞,奶水多,苦煞。银凤沉吟说,阿姨,要么我让小毛来吃,我情愿的。小毛娘不响。银凤说,每天两趟,早上夜里。
小毛娘发呆说,小毛一直是瘦,吃下去,是补的,只是,小毛已经大了,不像腔。银凤说,我想过了,我是肯的,不关的,就怕小毛难为情。小毛娘苦笑说,让我想一想,不要急。银凤说,实在胀得没办法。小毛娘慢慢回到楼上。到了黄昏,小毛从西康路慢慢回弄堂,兰兰见了就说,快回去呀,上面喊了十七八趟小毛了,野到啥地方去了。小毛说,急啥。兰说,抽屉里,一定少了粮票钞票,是小毛拿的,肯定要吃生活了。小毛说,我姆妈从来不打人的。小毛上楼,刚踏进房间,小毛娘一把拖过来,头上一记麻栗子。小毛娘说,小侬个赤佬,死哪里去了。小毛捂头说,为啥打人呀。小毛娘说,为啥不写字。小毛说,来了一个同学。小毛娘说,白脚花狸猫,养不家了,姆妈下班走进房间,只见一只空台子。小毛说,好好讲嘛。小毛娘说,我总以为,小毛还小,还是一个可以吃奶的小囡,姆妈不舍得打,现在看来,脚骨硬了是吧,到处去野。小毛说,打人是不对的。小毛娘说,太气人了。小毛说,再有道理,可以开口讲嘛,动手做啥呢,领袖从来不打人的。

第四章

该日梅瑞与康总吃茶,谈到阿宝与沪生到处乱混的阶段,沪宁公路上,阿宝连打几只喷嚏,旁边沪生也打喷嚏。公务车开得飞快。陶陶从后座递来纸巾说,难得出来一趟,夜里要应酬,两位保重。陶陶身边,是投资客户俞小姐,此刻抽了一张纸巾,鼻前一揿说,雨越来越大了,到了苏州,会不会小一点。陶陶说,放心,马上会停,一切安排好了。俞小姐说,这趟去苏州,到底有啥内容。陶陶说,就是应酬。俞小姐说,我不相信。陶陶说,我重复几遍了,苏州老朋友好客,就想结交几位上海老总。
俞小姐摆摆手,接了几只电话,怫然不悦说,刚离开上海,麻烦就来。陶陶说,不开心了。俞小姐不响。陶陶说,开心一点。俞小姐轻声说,我跟陶陶,是讲不明白的。陶陶说,做人要乐观。俞小姐不响。前排沪生说,既然出来了,就算了。俞小姐说,嗯,是呀,我是看沪先生,宝总的面子。前排阿宝说,谢谢。陶陶说,我也有面子,几个做外贸朋友,人人晓得宝总大名。俞小姐说,我最讨厌陶陶了,做生意,目的性强,一有事体,就跟我死来活来,缠七缠八,蟹老板趴手趴脚的脾气,不会改了。沪生笑说,大闸蟹,钳子一夹,无处可逃。俞小姐笑说,是呀,陶陶的钳子,太厉害了。俞小姐讲了这句,后座塞塞搴率,然后啪地一记。俞小姐压底声音说,碰我做啥。
车子开到苏州干将路“鸿鹏”大饭店,雨停了。四人下车,进包房。
老总迎候,大家落座。老总说,久仰各位大名,路上辛苦,陶陶是我多年兄弟,大家先坐,我敬一杯。于是大家吃吃谈谈。老总酒量好,爽直,副手姓范,十分热情。一顿饭下来,老总只提起一个内部开发计划,如果参与,不论数目多少,回报率高。老总每谈此事,陶陶也就跟进,称某人某人因此发了横财。范总打断话题说,内部朋友合作,外面多讲不合适。这顿饭,老总进来出去,相当忙,外面多桌领导或朋友,也要敬杯,也常有客人进来,向老总致敬。散席后,范总陪了四人上车,到一家宾馆,约定明天再会,也就告辞。四个人走进大堂,沪生对陶陶说,吃饭是好场面,但这个地方,基本像招待所。俞小姐面色阴沉。陶陶说,范总打了招呼,客人太多了,房间一时调不出来,隔天就换地方。沪生与阿宝进房间,倒两杯茶,坐下来只讲了几句。听到隔壁大吵,是俞小姐声音。过了一阵,陶陶推门进来说,不好了,俞小姐要回上海了,两位帮帮忙,劝一劝。
三人跑进隔壁房问,俞小姐大为光火说,这种垃圾房间,我不住的,现在,我立刻就转去。陶陶说,俞小姐,来已经来了,千万克服一夜,明朝再讲。俞小姐冷笑说,哼,做戏让我看,这个苏州老总,根本就是垃圾瘪三,还想骗我。大家一吓。俞小姐说,啥狗屁的投资回报,啥高级领导开发项目,看人,我看得多了,懂的。陶陶说,轻点呀。俞小姐说,这种旧床,这种旧被头,旧枕头,我碰也不会碰,现在马上回上海。陶陶上去拖,俞小姐一犟说,路上我就想了,这次出来,一定不开心的,认得陶陶,我上当还不够多,我十三点。陶陶不响。俞小姐说,沪先生,宝总,大家一道回去,回上海,现在就走。陶陶说,俞小姐,总归要把我一点面子嘛,气性太大了。俞小姐不响。场面尴尬。阿宝拉了陶陶,到走廊商量,最后陶陶说,也好也好。于是,阿宝与沪生回了房间,隔壁还是吵,但后来,听见走廊一阵说笑,脚步声音。沪生说,两个人做啥。阿宝说,我请俞小姐出去住了,四星五星也可以。沪生说,俞小姐吵归吵,笑归笑,比较难得。阿宝说,是陶陶不懂道理,这种会议,根本就不应该来。
两人落座闲聊。阿宝说,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极少来信了。阿宝说,1989年公派出国,讲明三个月,现在,五年三个月不止了。沪生说,人一走,丈人丈母娘,就开始冷淡,我也就搬回武定路,到1991年有一天,丈母娘叫我上门,拉开抽屉,一张借据,人民币两万两千两百元。
丈母娘讲,白萍出国前借的。我一句不响。丈母娘讲,沪生如果有,帮白萍付一付,以后让白萍还。我不响,拿出了三千元,余款一周后送到。
我后来想,等于是“人们不禁要问”,如果是廿二万两千元,哪能办。阿宝笑笑说,“文革”腔,改不过来了。沪生说,当时还以为,白萍会来电话,道个歉,但一声不响,偶尔来了电话,也根本不提。阿宝不响。沪生开电视,两个人看了几条新闻,有人敲门。阿宝开门一看,是陶陶与苏州范总。阿宝说,俞小姐呢。陶陶说,宝总猜猜看。阿宝说,回上海了。
陶陶说,可能吧,不可能。沪生说,爽气点讲。陶陶说,我正式报告,俞小姐,住进苏州大饭店,天下太平了。阿宝说,这就好。陶陶说,俞小姐坐进丝绒沙发,雪白粉嫩,嗲是嗲,糯是糯,像林黛玉。沪生说,林妹妹一笑,宝玉出来做啥呢。陶陶说,啥。沪生说,万一眉头一皱,再发起火来。陶陶叹息说,这只女人,就等于独裁专制,我要民主自由,我怕的。
苏州范总笑笑说,全部是怪我,招待不周,陶陶跟我打了电话,真是抱歉。阿宝说,不客气。范总说,俞小姐的单子,必须我来结。阿宝说,小事一桩,范总不必认真。四个人吃茶,聊了一个钟头。沪生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陶陶说,时间不早了,两位有兴趣出去吧。阿宝说,我想休息了。陶陶说,出去吃一点夜宵,总可以的。沪生说,算了。陶陶说,还是去吧,附近有家小店,老板娘懂风情,大家去一次,再回来休息。范总说,小店确实可以,老板娘也有意思,一道去散散心。陶陶说,走。陶陶拉了阿宝,沪生,四个人走到楼下大堂,灯光暗极,总台空无一人,走近大门,已经套了两把环形锁,陶陶推了推门。范总说,服务员,服务员。
招呼许久,总台边门掀开一条缝,里面是女声,讲一口苏白,吵点啥家,成更半夜。陶陶说,我要出去。服务员说,吵得弗得了。陶陶说,开门呀,我要出去。女人说,此地有规定嚷,除非天火烧,半夜三更,禁止进出。陶陶说,放屁,宾馆可以锁门吧,快开门,屁话少讲。女人说,僚的一张嘴,清爽一点阿好。陶陶说,做啥。女人说,阿晓得,此地是内部招待所。范总讲北方话说,少废话,我们有急事出门,赶紧开门。阿宝说,还是算了。沪生说,不对呀,范总要回去吧,要开门吧。陶陶拍台子,摇门,大吵大闹说,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呀出去呀。门缝再无声息。范总大怒,讲北方话说,什么服务态度,快开门,妈拉个巴子,再不开门,老子踹门啦。阿宝与沪生,仗势起哄。吵了许久,门缝里慢悠悠轧出一段苏州说书,带三分侯莉君《英台哭灵》长腔说,要开门,可以噘,出去之嘛,弗许再回转来哉,阿好。陶陶说,死腔,啥条件全部可以,快点开呀。静了一静,一串钥匙响,一个蓬头女人,拖了鞋爿出来,开了门。
四人鱼贯而出,走到外面,花深月黑,空气一阵清新。陶陶说,肚皮已经吵空。范总说,这种招待所,简直是牢监。陶陶说,小店有多少路。
范总说,三个路口就到。夜深人静,四人闷头走路,走了不止四个路口,范总东张西望,寻到一家门面,但毫无灯光,玻璃门紧闭,上贴告示,本酒吧装修。范总说,糟糕。陶陶说,老板娘呢。范总懊恼说,半个月不来,变样子了。阿宝看表,将近一点钟。范总说,要么,大家去漶浴,有吃有唱。陶陶说,可以可以。阿宝说,不麻烦了,回去吧。沪生说,我也想回去,陶陶真的要漶浴,就跟范总去。范总说,要么一道去,要么不去。陶陶说,已经出来了,不回去了。阿宝说,不早了,还是回房休息吧。四个人就朝招待所走,阿宝发觉,范总对本地并不熟,漫无边际走了一段,绕错几条马路,陶陶扫兴至极。四人好不容易摸回招待所,大堂灯光全灭。陶陶推门,内部套了三把锁。陶陶敲门说,快开门,有客人到了。里面毫无声音。陶陶摇门说,开门呀,我要进来。里面无声息。陶陶说,死人,开门呀,开门呀,开开门呀。门内再无一丝声息。整幢房子,看不见一点灯光,一幢死屋。范总脱了外衣,爬上大门旁的铁窗,打算由二楼翻进去。不料嘶啦一响,人根本上不去,栏杆铁刺戳破了长裤,撕出一个大口,从裤脚一直裂到腰眼,狼狈不堪。
此刻已接近半夜两点。阿宝说,一辈子进出房间,进来出去,这趟最难。沪生说,四只夜游神,服务员眼里,等于四只吵狗,噩梦一场。陶陶说,让我歇一歇,再喊再敲,非叫这只死女人开门不可。阿宝说,开门是不可能了,还是朝前走走,蹲到门口,石狮子一样。于是四人狼狈朝前漫走,心力交瘁,路灯昏黄,夜凉如水。范总手拎破裤说,这样子瞎走,也不是办法,是不是寻个地方,住下来。阿宝说,范总还是先回去吧。范总说,这我难为情,不可以的。陶陶说,到浴室里混几个钟头,天就亮了。阿宝说,不麻烦范总了,我现在,就算回房间,精神已经吊足,同样是睁眼到天亮。沪生说,是呀,范总先回去吧。范总摇摇头,拎了裤子碎片。沪生听懂了阿宝的意思,看来范总能力有限,因此弄出这场尴尬戏,再跟了瞎跑,也像是逼范总埋单,毫无必要。沪生说,范总先走,陶陶呢,就去苏州大饭店,找一找俞小姐,我跟宝总,另想办法。陶陶说,这也太绝情了,我情愿咽马路,也不可能找俞小姐的。沪生说,俞小姐会吃人。陶陶颓然说,这次到苏州,全是为了这只女人,俞小姐急于投资,唉,我最近看女人的眼光,魂消心死,越来越差了,这个世界,哪里来的林黛玉,只有标准雌老虎,骨子里,只想赚进铜钿的女人,为参加这次会,打了我多少电话,真的来了,又挑三挑四,翻面孔比翻牌还快,这种女人,我会看不透。沪生说,跟我讲有啥用。陶陶说,作天作地,我已经头脑发胀,彻底买账。沪生说,算了吧,过几个钟头,两个人笑一笑,又粘起来了。陶陶争辩,三人一路乱讲。范总勾头独行,像是中了蛊,七转八弯,神志无知,闷声不响。
凌晨三点,四个人来到一片水塘前面,水中有弯曲石栈道,通向一幢灰黑旧门楼。栈道边,两排宽宽长长,四方抵角石条栏。四人一屁股坐到石栏上,方感舒畅。天色虽暗,眼前一泓白水,隐现微亮。阿宝说,此地好像来过。沪生说,风景蛮好,这是啥地方。几个人走到门楼前面,白地黑字匾,“沧浪亭”三字。陶陶说,我真是饿煞,原来到了苏帮面馆,上海淮海路也有一家。阿宝说,这是上海花样,苏州哪里有。范总说,北宋造的同子,苏州最古园林。阿宝不响,面对两扇黑漆大门,足下水光,一水沦涟,想起了弹词名家,“沧浪钓徒”马如飞。范总说,孔子讲过,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沪生说,想不到呵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阶段,我第一次到此地,以后也来过,一到夜里,通通认不出了。范总放下破裤说,最近陪客户来了一趟,才晓得此地,是咸丰十年,太平军烧光拆光,同治年修复。四个人不响,坐于石栏上,云舒风静,晓空时现月辉,讲讲谈谈,妙绪环生。园中的山树层叠,依然墨黑沉沉,轮廓模糊,看不到细节,但长长一排粉墙,逐渐改变灰度,跟了天光转换,慢慢发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阵阵依稀之音,含于鸟喉的细微声响,似有似无,似鸣非鸣。阿宝说,太平军不要读书人,书烧光,沧浪亭烧光,八国联军攻北京,李秀成攻常州,移防苏州,清朝一个守备,投河自杀,结果,水里捉起来,拖到秀成面前。有本旧书讲,秀成有八个持刀护从,身披黄斗篷,黄缎马褂,四方面皮,留一撮胡子,秀成叹息讲,自家头发这样长,老百姓叫我“长毛”,将来要是坏了事体,我逃是不可能了。清朝守备浑身滴水,低头不响。秀成讲,假使我一路顺风,江山有份,有吃有用,功名震世,吃了败仗,我苦了。讲到此地,落了两滴眼泪。范总说,长毛斗不过咸丰。陶陶说,等于炒股多风险,入市要谨慎,当年上海造反队头子,如果革命成功,交关开心,可以多弄女人。沪生看一眼陶陶说,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头,还不够。陶陶自嘲道,我心里明白,老古话讲,我是偷到如今,总不称心,老天爷最公平,我既要逍遥,吃到甜头,也就有苦头,无所谓了。四个人说说讲讲,发一阵呆,也就坦然。月轮残淡,天越来越明,鸟鸣啁啁然,逐渐响亮,终于大作。半夜出发,无依无靠,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现在南依古园,古树,缄默坐眺,姑苏朦胧房舍,苏州美术馆几根罗马立柱,渐次清晰起来,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来钓鱼,有人来锻炼。三两小贩,运来菜筐,浸于水中,湿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瞩,眼前忽然间,已经云灿霞铺。阿宝说,眼看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此生难得。

李李经营“至真园”饭店,换了几个地方,等新店形成了规模,某个周五,邀请阿宝,沪生,汪小姐宏庆夫妇,康总夫妇吃饭。大家进包房落座,李李进来,丰颐妙目,新做长发,名牌铅笔裙,眼睛朝台面上一扫说,两女四男,搭配有问题了。汪小姐说,我还以为,宝总沪生,会带女朋友进来。李李说,不碍的,我请两位漂亮阿妹过来。汪小姐说,李李的样子,越来越嗲了。李李一笑,走出去,一盏茶工夫,陪两位女客进来介绍,吴小姐,公司会计,另一位章小姐,外资白领。大家坐定,李李出去应酬,服务员上菜。宏庆说,两位女嘉宾到位,啥人来承包呢。汪小姐说,包啥呢,包养小囡吧。宏庆不响。汪小姐说,我一看吴小姐,就是好酒量,章小姐,只吃菊花茶,宝总预备照顾哪一位呢。吴小姐忽然慢悠悠说,我不喜欢男人照顾,只喜欢照顾男人。吴小姐与阿宝碰一碰杯,抿了一抿。章小姐与沪生吃啤酒。康太浑身滚圆,笑眯眯说,讲得对,女人,为啥要让男人照顾,我就喜欢照顾男人,让男人做老太爷。汪小姐不响。康太说,我每天帮老公捏脚,敲背,我适意。康总笑笑。汪小姐不响,接下来,大约踏了宏庆一脚,宏庆叫了一声。沪生说,刚刚我上楼,看见几个尼姑寻李李。吴小姐说,外面摆了两桌素席,李李相信佛菩萨,吃花素,一直有这方面朋友。
饭店老板,阿宝认得不少,印象最好是李李。开张多年,两个人熟。
经常阿宝忙得要命,饭店朋友的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进来。宝总,店里进了一百多斤的石斑,要不要定一段,清蒸还是豉汁,带新朋友来,还是老规矩,摆两桌,力邀阿宝赴会,准备一台子陌生人陪阿宝,或者,让阿宝陪一台子陌生人。李李基本不响。经常是阿宝落寞之刻,公司里,人已走光,茶已变淡。阿宝想不到李李之际,接到李李电话说,宝总忙吧,有心情,现在来看我。阿宝答应,走进“至真园”,领位带人小包房,一只小圆台,两副筷碟杯盏。阿宝落座,李李也就进来,上了小菜,房门关紧,眼神就安稳,随便讲讲,近来过往,有一点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琐细,生意纠葛,不需斟词酌句。一次李李生日,阿宝叫人送了小花篮。夜里见面吃酒。阿宝说,花篮呢。李李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花篮。阿宝说,有啥不对吧。李李说,我不喜欢这种花,店里不用,只用康乃馨。阿宝说,玫瑰成本高,寿命短,康乃馨可养一个多礼拜。李李说,我不讲了。康总笑笑。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后来黯然说,我如果讲到以前经历,真可以出一本书。阿宝说,讲讲无妨。李李说,经常半夜醒过来,想跟一个好朋友仔细讲。阿宝说,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对录音机讲。李李说,这我是发痴了。阿宝说,外国人喜欢自言自语,想到啥,对录音机讲,以前纠葛,过去种种人等,开心不开心的片段,随便讲,随便录。李李说,阿宝灌迷魂汤。阿宝说,坐飞机,轮船,随时讲,这叫“口头历史”,整理出来,就是材料,一本书。李李说,我当然有情节,有故事,但不方便讲,是私人秘密。阿宝不响。李李似醉非醉说,我哪里有好心情,如果讲起来,我会哭的。
此刻,台面上已经酒过三巡。吴小姐穿露肩裙,空调冷,披了阿宝椅上外套,与阿宝吃了一杯,见阿宝情绪不高,放慢速度,代阿宝夹菜。
宏庆说,看见吧,大家看见吧。康总说,看见啥。宏庆说,吴小姐照顾男人,多少周到。汪小姐不响。宏庆说,两个人排排坐,真体贴。吴小姐缩进阿宝衣裳里,发嗲说,宏总讲啥呢。这个阶段。李李两次陪人进来敬酒,先是香港男人,某港资沪办主任。后一次来,已吃得面含桃花,左右两个台湾男人,酒明显多了。这两个台男,年龄四十出头,算青年才俊,风度好,跟大家抿了一口,陪同李李出去。李李有点踉跄,高跟皮鞋一个歪斜,有风韵。阿宝明白,李李与两个台男,基本不会有故事。前面的香港男人身上,得出一点微妙。当时李李与此人进来,并不靠拢,但走近台面,从阿宝角度看,两个人其实接近,甚至贴近。大家立起来端杯,祝贺生意兴隆。阿宝所处位置,无须偷窥,是包房玻璃门反映,明显看见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后腰一搭,搭紧,滑到腰下三寸,同样搭紧。
落手一搭,要看时问与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于面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灯下面,眼前是面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开,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对视,杯口要对称,碰撞其他杯子某部位,甚至嵌进去,控制力量,声音,小心轻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为是上海,可以装样子,多一点,还是少,浅浅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进肚皮,上海可以随便。碌乱之中,无人会想到,李李腰身后面,高级面料裁剪弯势与荡势之间,大提琴双线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只陌生手,无声滑过来,眼镜蛇滑过草地,灵活游动,停留,保持清醒,静静一搭的滋味。两个人,究竟是几年里一直有默契,还是今夜发出询问与暗示,无人会懂。
这种小动作,程度比一般绅士派头超量,时间延长,指头细节如何,春江水暖,外人无可知晓。上海方言,初次试探,所谓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讪,搭腔,还是搭脉。小偷上电车,就是老中医坐堂,先搭脉。乘客后袋凸出一个方块,是皮夹,笔记本,还是面巾纸,行业规矩不便用正手,依靠手背,无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紧几秒。平时房间里多练习,练手背皮肤敏感,可以感受对方是钞票,名片,还是整叠草纸。一旦对方发觉,因为手心朝外,不引怀疑。这种试探,上海“三只手”业内,称为“搭脉”。李李举杯,香港男超过警戒线,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面部看不出任何反应,心里倍感激动,还是意外,烦恼,甚至讨厌,人多不便发作,闪让,其他,李李不透露痕迹,一概不语,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紧红酒杯,准备回身出去,脚下全高跟,因为椅脚,桌围,裙摆的限制,小心转身,顺势于港男肩上一扶,极自然的动作,表明心迹尚佳。阿宝低头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附近,章小姐与康总夫妇以及沪生,讲得投缘。
开初章小姐吃了几杯啤酒,之后只吃菊花茶,竟无人发觉。
“至真园”这顿夜饭,原以为要吃到九点钟。阿宝去洗手问,看到外面几桌素席,即李李一些居士信众朋友的台子,已经散去。另外几桌,客人也立起来。阿宝回房一讲,大家也就散了。李李送到店门口,酒虽然多了一点,思路清爽,再三致谢说,开店多年,一直走不出上海,常熟有一位老朋友,收藏月份牌近百张,老宅一幢,三十年代家具也有不少,等到大闸蟹上市,准备相约各位,集体走一趟。大家赞同。于是汪小姐,宏庆,康总夫妇先走。剩了阿宝,沪生,吴小姐章小姐四人。章小姐建议吃咖啡。吴小姐酡然说,想跟阿宝单独荡一段马路。于是四人分两路。沪生与章小姐,叫一部车子离开。吴小姐与阿宝,顺北京路朝西走,但是只走了半站,吴小姐招手叫了车子,两个人后排坐好。吴小姐说,延安中路延安饭店。司机说,JJ舞厅。吴小姐说,对。阿宝反应不过来。车开得快,吴小姐紧靠阿宝,NO.5香水气味,眼睛闭紧,低头不响,身体微抖。阿宝说,如果不适意,还是回去吧。吴小姐曼声说,宝总,不要误会。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我老实讲,宝总像我的爸爸。
阿宝不响。吴小姐轻声说,我现在,可以叫宝总爸爸,叫老爸可以吧。
阿宝一呆说,如果是古代,我可以做外公。吴小姐怅然说,我从小缺少爸爸。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最近,我心情一塌糊涂,跟老公吵翻了,不想回去。阿宝说,有的女人,叫老公就叫爸爸,为啥到外面再寻爸爸。
吴小姐说,老公比我小三岁,喊不出口。阿宝不响。吴小姐说,不要紧张,我也就是叫一叫,今朝比较开心。阿宝说,女人最开心的阶段。吴小姐伶俐接口说,往往就是最不开心的阶段。阿宝说,搞不懂。吴小姐说,为啥要搞懂。阿宝说,还是回去吧。吴小姐说,宝总是啥星座。阿宝说,2月16日。吴小姐笑说,是“瓶子”,对朋友,比对家人好,我是双鱼。阿宝说,据说是欢喜了某人,一辈子难忘。吴小姐说,我听讲,宝总只喜欢少年时代一个小妹妹。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这个小妹妹,叫啥名字,啥星座。阿宝笑笑说,大概就是双鱼,因为这个妹妹,加上老保姆,后来真变成了两条鱼。吴小姐说,不可能的。阿宝说,真的。吴小姐说,宝总看我乱讲,也就开无轨电车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宝总到现在,还是单身,心里一定有人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李李呢,金牛星座,人漂亮,财运好。阿宝笑笑,此刻感到头痛起来。吴小姐说,李李的故事,晓得吧。阿宝说,晓得。吴小姐不响。阿宝说,讲讲看。吴小姐笑了笑,忽然警惕说,我不想讲,反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讲来讲去,JJ已到,门里门外,绿女红男,一踏进里面,重金属节奏,轰到地皮发抖,不辨东南西北,暗沉沉,亮闪闪,地方大,人头攒动,酣歌恒舞,热火朝天。阿宝买了两杯饮料,轧出人群,回到原地,吴小姐已进入舞群里,扑进黑暗浪潮。舞场人多,热。阿宝以为,吴小姐进人这个黑洞,立刻是淹没,吞没。但吴小姐的露肩裙是反光质地,四面越是暗,人越是涌,灯越是昏,吴小姐越是显,身体轮廓,闪烁银白荧光,像黑海航标,沉浮无定,耀眼异常。黑浪朝光标冲过来,压过来,扑过来,光标上下浮动,跳动,舞动。阿宝坐到高凳上发呆,心脏跟随节奏搏动,经常有“吊马”走过来,音响震耳欲聋,听见一声声清亮温柔问候,阿哥,一道白相吧。阿哥,是一个人呀。有个女人,伸手就拿饮料,阿宝一挡。Disco音乐无休无止,耳朵发痛发胀。随后吴小姐回来,香汗淋漓,笑了一笑,忽然贴紧阿宝,紧抱不舍。长长一段时间,吴小姐抱紧阿宝,倒于阿宝怀中。吴小姐抬起面孔,眉弯目秀,落下两行眼泪说,我现在开心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老爸,不要误会,我只是心里不爽。阿宝不响。吴小姐说,真没其他的意思,我现在,就是想抱一抱,谢谢老爸,爸爸。

第五章

当年,阿宝经常到淮海路“伟民”看邮票。礼拜天热闹,人人手拿集邮簿,走来走去,互相可以直接问,有啥邮票吧。对方上下端详,递过簿子来,随便翻看。考究一点,自备放大镜,邮票镊子,夹了一张邮票,看背面有否老垢,撕迹,胶水版,还是清爽底版,票齿全,还是缺,发现有兴趣品种,翻开自家邮册,指其中一张或几张邮票说,对调好吧。对方同意,恭敬呈上,让人横翻竖看,选一或几,最后成交。不同意交换,可以开价,讨价还价。类此私下交易,基本以年龄划分,拖鼻涕小学生,小朋友,手中簿子与票品,一般四面起毛,票面积垢污斑,像野小囡的头颈,不清不爽,龌龊。小朋友翻开邮票簿,一般是五爪金龙,指头直接戳到票面上,拖前拉后,移来移去,插进插出,无所谓品相细节。等到读初中,开始懂事,出手也就清爽。年纪再大一点,邮集翻开,簿中乾坤,可称山青水绿,弹眼落睛。因此,双方年龄,身份不对,相貌,卫生有差异,属于不一样的人,提出要看邮票,通常以翻白眼为回答,不予理睬。这种场子,周围还有黄牛游荡,手拿几只信封,整套邮票,用玻璃纸叠好,一包一价,有贵有贱,依靠口头搭讪,轻易不露货色,只凭不烂之舌,整袋打闷包,卖“野人头”。集邮人群的阶级分别,如此清晰。
这个阶段,阿宝只有普通票,香港哥哥寄来几本盖销票,其中一本英国出品小型集邮册,仿鳄鱼皮,黑漆面子,手里一夹,样子好。阿宝每次带出来,里面是圣马力诺,列支敦士登等小国零散普票,包括蓝,灰色调早期民国普票,看得小朋友垂涎欲滴。另有单独一枚,邮戳盖成墨糊涂的民初加价票,大人认为不值几钿。新中国初期千元面值零散票,每次也全部带来,目的是一个,努力用这些邮票,交换阿宝喜欢的植物,花卉两类常规主题。当然,类此品种,如恒河沙数,数不胜数。阿宝即使尽力收集,永远银根抽紧,出手寒酸,只能望洋兴叹,即使看一眼店里高级收藏,作为中学生,缺少机缘。这个年龄段的收集者,通常不可能进入“伟民”,以及思南邮局斜对面另一家私人集邮店“华外”。这两爿店,是大人世界,窗明几净,老板只接待一到两位体面老客人。主客双方等于观棋,对面坐定,老板取出超大邮票簿,殷勤提供客人浏览,如五十枚一套瑞士,匈牙利植物花卉邮票。寒士只能立于外肆,隔橱窗玻璃望一望,聊饱眼福。这个以两家私人集邮店,一家思南邮局柜台为中心的场子,阿宝时常带了蓓蒂游荡。
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头戴蓝蝴蝶结,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阿宝曾经送蓓蒂一套六枚苏联儿童邮票,加加林宇宙飞船主题,儿童涂鸦题材的套票,现在蓓蒂的邮集里,已经消失了。蓓蒂说,我六调二,换了一张哥伦比亚美女票,一枚法国皇后丝网印刷票,相当合算。哥伦比亚女人,1960年度全国美女,细高跟皮鞋,网眼丝袜,玉腿毕露。另一枚是路易十六皇后,气质过人,玄色长裙,斜靠黄金宝座,据说皇后因为克夫,最终推上断头台,机器一响,头滚到箩筐里,阿宝深感不祥。蓓蒂说,优雅吧,就算去死,皇后也美丽。蓓蒂喜欢美女,公主,另是瑞士版蝴蝶票。亲戚寄来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亚马逊雨林蝴蝶,宝蓝色闪光羽鳞,一大两小,三屏风式样,令人难忘。这天蓓蒂带了这套邮票,自说自话,走进“伟民”。老板是圆圆的胖子,吸烟斗。阿宝贴到玻璃上看。蓓蒂举起蓝皮小邮集,递到老板手里,翻到亚马逊雨林蝴蝶一页。
老板看看蓓蒂,看了看邮票,想了想,合上蓝皮邮集,转身从背后架子里,抽出一本五十厘米见方的大邮册,摊到玻璃柜台上,柜台比一般商店矮,前面两只软凳。蓓蒂静静翻看。老板走到柜台外,恭恭敬敬,动一动凳子,让蓓蒂坐稳。每当一页闪亮翻过,老板低头与蓓蒂解释。阿宝立于玻璃橱窗外,闻到潮湿的兰花香气,面前一阵热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从玻璃柜台前亮灿灿飞起,飞过蓓蒂头顶的蓝颜色蝴蝶结。这本邮册本身,像蝴蝶斑斓的翅膀,繁星满目,光芒四射。
“伟民”橱窗里摆出的植物邮票,有一套三十八枚,十字花科匈牙利邮票,百姝娇媚,鲜艳逼真。植物种类邮票,发行品种满坑满谷,苏联邮票常有小白桦。德国,椴树小全张。美国有橡树,洋松,花旗松专题。
花卉专题,更是夺目缤纷。南洋,菲律宾,泰国常推兰花,颜色印刷一般。朝鲜有几种金达莱,单张,两张一套,样子少,纸质粗,有色差。日本长年“每月一花”,集不胜集。中国1960年版菊花全套十八枚,画功赞。有一天,蓓蒂对阿宝说,私人可以印邮票,阿宝想印啥呢。阿宝想想说,古代人讲过,玉簪寒,丁香瘦,稚绿娇红,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邮票。蓓蒂说,啥。阿宝说,旧书里讲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妇”,重瓣海棠。“女郎”,木兰花。“季女”,玉簪花。“疗愁”,是萱草。“倒影”,凤仙花,“望江南”,是决明花。“雪团圜”,绣球花。蓓蒂说,阿婆讲“怕痒”,是紫薇花,“离娘草”,是玫瑰,其他听不懂。阿宝说,“无双艳”是啥,猜猜看。蓓蒂说,猜不出来。阿宝说,牡丹。蓓蒂说,我不欢喜,牡丹,等于纸头花,染了粉红颜色,紫颜色。阿宝说,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说,我欢喜栀子花。阿宝说,树呢。蓓蒂说,法国梧桐对吧。阿宝说,马路卖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栀子花,一对羊毫笔尖样子白兰花,可以做三张一套的邮票。蓓蒂说,赞,还有呢。阿宝说,法国梧桐,做四方联,春夏秋冬四张。蓓蒂说,不好看。阿宝说,春天,新叶子一张,6月份,梧桐树褪皮一张,树皮其实有深淡三种颜色,好看。秋天,黄叶子配梧桐悬铃子一张,冬天是雪,树叶看不到了,雪积到桠枝上,有一只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说,不欢喜,我其实欢喜月季,五月里,墙篱笆上面“七姊妹”,单瓣白颜色,也好看。阿宝说,一枝浓杏,五色蔷薇,以前复兴公园,白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说,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样,粉红,黄的,大红,紫红,重瓣十姊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阿宝说,英国邮票里最多,全部叫玫瑰,品种最全,因为英国花园最有名。蓓蒂说,龙华桃花,印四方联可以吧。桃花,其实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宝说,桃花也叫“销恨”,重叶桃花名称是“助娇”,总有点笨,梅花清爽。蓓蒂说,杨柳条,桃花,海棠,新芭蕉叶子,做一套呢。阿宝说,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说,枇杷,杨梅,李子,黄桃,黄金瓜,青皮绿玉瓜,夜开花,蓬蒿菜,可以当作一套吧。阿宝说,这不对了,就算开水果店,也不像的。蓓蒂说,外国票,是可以的,大单张,摆一只大盘子。
阿宝笑笑。蓓蒂说,真有一大堆呀,样样式式摆起来。阿宝笑笑。蓓蒂说,苹果,生梨,花旗蜜橘,葡萄,卷心菜,洋葱头,黄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头,大葱,香菇,蘑菇,胡萝卜,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髓,熏肉,鳟鱼,野鸡野鸭,统统堆起来,下面台布,旁边有猎枪,子弹带,烟斗,烟斗丝,猎刀,捏皱的西餐巾,银餐具,几只切开大面包,小面包,橄榄油,胡椒瓶,几种起司,蛋糕,果酱,白脱奶油,辣酱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壶,葡萄酒,旁边,是厚窗帘。阿宝说,乖小囡,记性真好,静物小全张,大面值法郎,一般的集邮簿,绝对摆不进的。蓓蒂说,“华外”老板讲,这种超级航空母舰,假使1961年看到,中国上海人,人人就会咽馋唾,得馋痨病,发胃病,急性胃炎,三13三夜咽不着。阿宝看蓓蒂冰雪聪明的样子,心里欢喜。
此刻,屋顶上夏风凉爽,复兴公园香樟墨绿,梧桐青黄,眼前铺满棕红色高低屋脊,听见弄堂里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阿宝说,阿婆喊不动了,下去吧。蓓蒂说,昨天,阿婆跟爸爸讲,想去绍兴乡下走一趟,来上海好多年了,现在想去死。阿宝说,瞎讲啥呢,下去吧。蓓蒂说,茑萝晓得吧,一开花,小红星样子。阿宝说,阿婆每年种的,邻居墙头上也有。蓓蒂说,我一讲邮票,阿婆就笑了,因为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出邮票,草头,就是金花菜,做一张,荠菜开花做一张,芝麻开花一张,豆苗开花一张,绿豆赤豆开花,两张,萝b。阿宝说,不要讲了。蓓蒂说,阿婆讲了“水八仙”,水芹,茭白,莲藕,茨菰,荸荠,红菱,莼菜,南芡,做一套吧。阿宝说,好昧,再讲下去,天暗了也讲不光。蓓蒂说,茑萝跟金银花,凌霄,紫藤,算不算四方联呢。阿宝说,已经讲了不少,不要再讲了。蓓蒂说,再讲讲呀,讲呀。阿宝说,好是好,只是,前两种开得早了,茑萝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较相配。蓓蒂说,不对,我不喜欢喇叭花,太阳出来就结束了,我不要。阿宝说,日本人叫“朝颜”,时间短,只是,花开得再兴,总归是谢的。蓓蒂不响。阿宝说,古代人讲的,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蓓蒂说,我不懂,我不开心。阿宝静了下来。蓓蒂说,阿婆唱的歌是,萝卜花开结牡丹/牡丹姊姊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金轿来/弗起身/银轿来/弗起身/到得花花轿来就起身。阿宝说,我晓得了。蓓蒂说,还有一个,七岁姑娘坐矮凳/外公骑马做媒人/爹爹杭州打头冕/姆妈房里绣罗裙,绣得几朵花,绣了三朵鸳鸯花。
阿宝说,好了,好了。蓓蒂笑笑说,阿宝种花,我就做蝴蝶。阿宝说,嗯。
蓓蒂说,其实我就是蝴蝶。阿宝说,我喜欢树。蓓蒂说,嗯,蝴蝶最喜欢花,喜欢树,喜欢飞。

当时,制造局路花神庙一带,有花草摊贩。上海新老两个城隍庙,南京西路,徐家汇有花店。陕西南路,现今的“百盛”马路两面,各有双开间玻璃花房,租界外侨多,单卖切花,营业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树的年份,思南路奥斯丁汽车已经消失。有一天,祖父与阿宝坐三轮车,到红云路新城隍庙,见一个绍兴人摆花摊,野生桂花共总三棵,几蒲包草兰,虎刺,细竹,鲁迅笔下何首乌等等杂项。绍兴人说,“越桃”要不要,就是栀子花。阿宝不响。绍兴人说,“惊睡客”要吧,阿宝说,啥。
绍兴人说,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宝摇头。绍兴人说,“蛱蝶”要不要,乡下叫“射干旗”,开出花来六瓣,有细红点子,抽出一根芯,有黄须头,一朵一只蝴蝶。阿宝不响。绍兴人说,“金盏”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种,腊月开花,山里时鲜货,“闹阳花”要吧。祖父说,慢慢讲,急啥。绍兴人压低喉咙说,大先生,我急用钞票,半夜进山,掘来这批野货。祖父不响。绍兴人说,碰着巡逻民兵,就要吊起来,吃扁担了。阿宝不响,看中一株桂花。绍兴人对祖父说,多少新鲜,泥团有老青苔,两株一道去。
祖父不响,绍兴人说,成双成对,金桂就是“肉红”,银桂,“无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银,金银满堂,讨讨吉利。祖父不响。绍兴人说,过去的大人家,大墙门,天井里面,定规是种一对,金桂银桂,子孙享福。
祖父说,现在是现在,少讲。绍兴人说,蒋总统蒋公馆,奉化大墙门,天井里一金一银两株桂花,香煞人。祖父说,好好好,不买了。绍兴人立刻拎起两株树苗,摆上三轮车踏板。车夫讲苏北话说,喂,你再讲一句蒋光头蒋匪帮,你把我听听,我不拖你到红云路派出所去,我就不是人。
绍兴人不响。车夫说,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个富农,就是个地主。祖父打圆场。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觉得新鲜,走出来看。此刻又来一辆三轮车,大伯踉跄下车,哔叽中山装解开,头发凌乱。祖父说,天天跑书场,吃大餐,吃老酒,吃成这副样子了。大伯说,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宝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进去,祖父跟进去。阿宝到园子里挖泥,种了一株,看见篱笆外面,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头糖,与一个中学生慢慢走过来,看见阿宝,立刻就奔过来看。中学生原地不动。
蓓蒂说,种橘子树呀。阿宝不响。蓓蒂说,我进来帮忙。阿宝说。不要烦我。蓓蒂说,看到马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过来呀。马头走过来,靠近篱笆。蓓蒂说,这是阿宝。马头说,阿宝。阿宝点点头。蓓蒂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是马头请我吃的。马头说,是的。阿宝说,走开好吧,走开。蓓蒂看看阿宝,就跟马头走了,两人拉开距离,慢慢走远。第二天,蓓蒂告诉阿宝,昨天,是淑婉姐姐请同学跳舞,有不少人。阿宝不响。蓓蒂说,后来,就碰到了马头。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住杨树浦高郎桥,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宝说,开家庭舞会,犯法的。蓓蒂说,淑婉姐姐讲了,不要紧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区阿飞不一样。阿宝说,啥叫外区阿飞。蓓蒂说,淑婉姐姐讲了,淮海路上的阿飞,大部分是外区过来的男工女工。阿宝不响。蓓蒂说,我是不管的,我听唱片。阿宝说,阿婆讲啥,忘记了。蓓蒂说,我觉得马头是好人,就是,头发高了一点,裤脚管细一点。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想带我去高郎桥去看看,马头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厂,就是杨树浦的茭白园,昆明路附近,经常唱“马路戏”,就是露天唱戏,唱江淮剧,不买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淮剧,想去看,结果让淑婉姐姐骂了一顿,马头一声不响。阿宝笑笑。蓓蒂说,后来,马头就带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宝说,是3号里种的。蓓蒂说,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宝笑笑说,小小年纪,就讲男朋友。蓓蒂说,后来,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让马头带。阿宝不响。蓓蒂说,音乐实在太轻了,房间太闷了,唱片放一张又一张,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宝说,跳得越多,舞瘾越重,有的里弄,居委会已经上门捉了。蓓蒂说,后来,我就对马头讲了私人秘密。阿宝不响。蓓蒂放低声音说,我告诉马头了,我想做公主。马头笑了笑讲,女人长大了,现在样样可以做了,可以当搬运工,拉老虎榻车,进屠宰场杀鸡,杀鸭子,杀猪猡,开巨龙车,或者开飞机,开火车,开兵舰,但是,不可能当公主的。我讲,为啥呢。马头讲,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统,否则不可能的。阿宝笑笑。蓓蒂说,马头有意思对吧。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觉得,每个人再努力,也是跟血统的,基本改不过来的。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门口下车,过淮海路,到斜对面“淮海坊”弄口,与沪生会合,穿过后弄堂,走进南昌公寓。小学时代,沪生每次经过这座老公寓,喜欢作弄电梯,反复揿电铃,电梯下来,大家逃散。
开电梯女人冲到公寓门口,大骂瘪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响,待电梯上去,再揿铃,非让电梯上下多次,方才满意离开。此刻,电梯女工看看小毛。沪生说,我寻姝华。女工对小毛说,喂。小毛说,姝华。
女工拉拢铁栅,扳一记铁把手,电梯是铁笼子,嗡嗡嗡上升,外面铁丝网,楼梯环绕四周,到三楼,开铁栅门,姝华立于房门口,表情冷淡。两个人跟进房间,打蜡地板,几样简单家具,办公桌,几只竹椅,一张农家春凳,条凳,看不到一本书。姝华的房间也简单,长凳搁起来的铺板床,仿斑竹小书架。台面上只有一本书。沪生说,这是我朋友小毛,姝华不响。小毛拿出一本练习簿,放到姝华面前的台子上。窗子有风,吹开一页,姝华只扫一眼。沪生说,小毛特地来看姐姐。姝华不响。房间小,南昌路声音传上来。簿子比较破,封面贴《刽侠穗雄》的刻本插图。姝华根本不看,风吹插图,一翻一翻。小毛有点局促,看看沪生。马路上,车轮轧过阴沟盖,咯登咯登响。沪生拿起簿子说,这是小毛抄的。姝华说,嗯。小毛说,姐姐写的诗,让我看看。姝华说,沪生,为啥到外面瞎讲,我不写诗的。小毛不响。沪生有点意外。小毛自语说,这就随便,个人的自由,看不看,我无所谓。姝华不响。小毛拿起膝盖上的纸包,端到台面上说,姐姐要是喜欢,就留下来。小毛立起来,预备走了。姝华毫无表情,拆开旧报纸,见上面一本旧版破书,是闻一多编《现代莳抄》,姝华面孔一红。此时沪生也立起来,准备告辞。姝华说,再坐一歇。小毛不响。姝华翻到穆旦的诗,繁体字:静静地,我们攘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著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小毛说,这等于外国诗。姝华轻声说,卢湾区图书馆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沪生说,哪里弄来的。小毛说,澳门路废品打包站,旧书旧报纸,垃圾一大堆。姝华不响,眼神柔和起来。小毛说,我随手拿的。
姝华笑说,还随手,肯定明白人。沪生说,是吧。姝华翻了翻,另一本,同样是民国版,编号431,拉玛雨丁《和声集》,手一碰,封面滑落,看见插图,译文为,教堂立柱光线下,死後少女安详,百合开放在棺柩旁。姝华立刻捧书于胸,意识到夸张,冷静放回去。南昌路有爆米花声音,轰一响。姝华翻开小毛的手抄簿,前面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锤,峨眉刺,八宝袖箭等等,包括拳法套路,后面是词牌,繁体字,楼盘“霜天晓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别後。辜负我。到如今。姝华不响。另外是吴大有“点绛唇”,江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呼渡。雪壁沙鸥暮。漠漠萧萧。香涑梨花雨。添愁绪。断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诗词繁体错误)姝华抬起面孔,细看小毛说,抄这首为啥。小毛说,好看吧。姝华说,啥。小毛说,船橹写得好。姝华说,啥。小毛说,苏州河旁边,经常看人摇橹,天气阴冷,吃中饭阶段,河里毕静。姝华说,从来没去过。沪生说,有风景。小毛说,下游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游去天后宫批发站码头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摇过来,一支橹,一个人摇。船大,两支橹,一对夫妻,心齐手齐,一路摇过来,只听得一支橹的声音。姝华说,词意浅易,词短韵密,无非一点闺怨,写满相思,只这两首,我欢喜的。小毛说,古代英雄题墙词,姐姐看过吧。姝华说,狠的。小毛说,宋朝比现在好多了。姝华压低声音,蔼然说,小毛是中学生了,外面不许乱讲,要出问题的,真的。
两个人坐约一个钟头,出了公寓,经国泰电影院一直朝北。小毛说,姝华比较怪。沪生笑说,这个人,对父母,一样是冷冰冰的。小毛说,不是亲生的。沪生说,父母是区工会干部,比较忙。小毛不响。沪生说,我要是专看旧书,抄旧诗,我爸爸一定生气的,非要我看新书,新电影。小毛说,革命家庭嘛。沪生说,姝华大概会写信来,感谢小毛。
小毛说,无所谓的,真是我随便偷的。沪生说,如果来信,小毛就回信,劝劝姝华,少看老书,外国书。我爸爸讲,现在已经好多了,形势好,生活也好。小毛说,这难了,看姝华的样子,是不会听的。沪生说,我是好心。小毛笑说,如果姝华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发师傅先收。沪生说,上次是风景卡片,一般情况,只有老先生写明信片。小毛不响。两人走到威海路。沪生说,要么,陪我到“翼风”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两人穿过“大中里”,不远就是南京西路,穿过马路,便是“翼风”,两开间店堂,顾客不少,柜台里,从简易橡筋飞机,鱼雷艇到驱逐舰图纸,各种材料,包括高级航模汽油发动机,洋洋大观。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里另卖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括案头微型台钳,应有尽有。小毛开眼界,指一艘九千吨远洋轮模型说,我邻居银凤的老公海德,是这种船的海员。沪生说,此地有巡洋舰图纸,英尺英寸,考究。
小毛看橱窗。沪生说,我爸讲,当初世界条约,限制甲板炮火数量,比如彭萨科拉级巡洋舰,十门203mm主炮,设计到顶了。小毛不懂。沪生说,美国人装备飞机弹射器,水上侦察机,预备与日本古鹰级重型巡洋舰对杀,装甲防卫,深到吃水线下五英尺,可惜弹药舱缺防卫,此地有图纸卖,可以做。小毛说,我一点不懂。沪生说,进了中学,我参加航模组,一个月就开除了。小毛说,为啥。沪生说,少一只微型刨,老师认定是我偷的,我只能离开。小毛说,是我偷的。
沪生买了一瓶胶水,三张0号砂纸,两人出来。店外聚拢人群,一个中年人说,德国巡洋舰,萨恩霍斯特懂吧。一个中学生说,不懂。中年人说,装甲水密好,首发命中最远,英国光荣号,哪里是对手。中学生说,一般了吧,俾斯麦巡洋舰,名气大,萨恩霍斯特相当狼狈,舰岛全部轰光,只能沉下去。中年人讲,四打一算啥好汉呢,打了三个钟头,啥概念,约克公爵号,吃饱萨恩霍斯特炮弹。中学生说,最后呢,最后呢,533毫米鱼雷发射器,等于是赤膊,有防护甲板吧,打爆了吧。讲到此地,纠察说,让开好吧,当心皮夹子,少讲讲。沪生拉了小毛朝前走。沪生说,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是隔壁江阴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个,得过市中学生航模赛名次,明显是小卵一只。小毛说,讲得热闹。沪生说,照我哥哥讲,萨恩霍斯特巡洋舰,武器精良,让英国人打沉,实在是艏设计太重,一开船,艏就进水,“安东”炮塔进水,之后换了最出名的“大西洋”艏,确实应该,但是逃不快了,让英国人包围,哈,有啥办法。小毛说,照我师父讲的办法,紧盯一只船拼命打呢。沪生说,巡洋舰不是肉拳头,中国武功,基本是骗人的。小毛不响。
两人走到新华电影院,沪生买两根棒冰,两个人坐到台阶上。沪生说,不开心了,算我讲错了。小毛说,无所谓的。两人转弯,经过凤阳路,到石门路拉德公寓门口。沪生说,到我房间里坐一坐。小毛说,要吃夜饭了,我回去了。沪生说,上去看看。两人乘电梯到四楼,英商高级职员宿舍,比南昌公寓宽,一梯三户,钢窗蜡地,独立煤卫。沪生开门让小毛进去,朝东是马赛克贴面的大厨房,居中的台子上,摆了一只掼奶油圆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面房间里出来几个人,对沪生,小毛笑。沪生说,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这是我朋友阿宝,蓓蒂,还有我父母。两个穿空军制服的中年男女,笑眯眯过来,讲上海口音的北方话说,小毛,生日快乐,学习进步。小毛一时手足无措,再一看,西厅里一个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来,竟然是姝华。
六十年代上海,重视生日的家庭不多。沪生父母军校毕业,到空军部门工作,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次约会,适逢生日,因此对生日重视。沪生与哥哥沪民,一家四口,每年过三个生日,雷打不动。上一次,沪生到苏州河边,吃油墩子聊天,记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门路已经几年,打算请姝华来坐,让小毛有惊喜,父母非常支持。于是沪生约了阿宝,蓓蒂,只有姝华犹豫,沪生就带了小毛,先去看姝华。沪生说,姝华来与不来,自家决定。想不到,姝华还是来了。见到原来小邻居,沪生父母高兴,沪生的爸爸,讲上海口音的北方话说,到了十月一日,祖国母亲生日,更要庆祝,你们一定来,到阳台看礼花。大家点头。只有小毛恍惚,想不到过了生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说,小毛哥哥许一个愿。小毛想不出愿望,与大家一道说,生日快乐。蓓蒂双瞳闪闪,看定了蛋糕说,假使是明信片里的五彩蜡烛,金银蜡烛,多好。阿宝说,烟纸店只卖白蜡烛,南京路虹庙,卖红蜡烛。小毛说,香烛店有最小的蜡烛,叫“三拜”。沪生说,啥意思。小毛说,只要拜三拜,蜡烛火就结束了。蓓蒂说,啊。小毛说,稍大一点的,“大四支”,再大一点,“夜半光”,十二两重,可以点到半夜,“斤通烛”,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两斤重,大蜡烛叫“斗光”。蓓蒂摇手说,不要讲了,中国蜡烛,最讨厌。
大家吃了蛋糕,沪生父母参加一个聚会,先走了。烧饭阿姨摆上几只简单小菜,大家坐下来吃饭。小毛说,进门我就一吓,现在想想,真可以结拜金兰了。沪生说,啥。小毛说,蓓蒂喜欢香港彩色蜡烛,我喜欢古代样子,点三炷香,大家换了庚帖,就是异姓弟兄姊妹。烧饭阿姨说,如果桃园三结义,小毛算啥人呢,刘备,还是关公关老爷。小毛说,我只晓得以前,工人加入帮会最多,结拜兄弟姊妹最多,同乡同帮,最忠诚。
阿宝说,诸葛亮跟张温,也算结拜弟兄。沪生说,隔辈结谊,董卓跟吕布,杨贵妃呢,是跟安禄山。姝华说,小毛诚心诚意,大家开这种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说,不写金兰簿,现在也是义兄义弟,义姊义妹。沪生扑哧一声笑。姝华说,哈克贝里?费恩,汤姆?索亚,真正的结拜弟兄。
小毛说,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讲起来,当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小毛说,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开始换帖,预备一道死。蓓蒂说,我喜欢皇宫故事,皇宫舞会。小毛说,结了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宝说,我爸爸讲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人生知己无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后也是各归各,因为情况太复杂了。沪生说,阶级感情,是血浓于水,我爸爸部队里,战友最团结。阿宝说,革命军人家庭,有啥好讲呢。沪生不响。姝华岔开话题说,沪民哥哥呢。烧饭阿姨说,从部队请假回来,就住院了。沪生不响。
大家吃了饭,跟阿宝到阳台上,朝外眺望,东面是“国际”饭店,东南方向,看见“大世界”暗淡的米色宝塔。小毛帮忙收台子。烧饭阿姨小声说,沪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发火了,批评了好几次。小毛不响。大家聚到厅里,靠墙一排书橱里,多数为政治书,灰布面《列事全集》,咖啡面子《斯大林全集》,另一只小书橱比较杂,航空技术资料,关于船坞,军舰,军港码头,吃水线,洋流气象种种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艺书。橱顶摆了一艘P一4鱼雷艇模型。沪生说,这是沪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沪生说,P一4是中国海军主力,苏制快艇,可惜不配雷达,靠陆上雷达传递指挥,容易失去目标。阿宝说,军事秘密。
沪生说,从苏联进口36艘,1958年打沉台湾四千吨“台生”运输船,据说是这种艇。另外还有一种木质鱼雷快艇。小毛说,啊,苏州河里运棉花的驳船,也是铁皮做的。沪生说,全部划归广州,芜湖船厂制造,苏联专利02型。阿宝兴趣不大,走开了。沪生带小毛到另一间,内阳台的角落里,堆了大叠《人民日报》,《红旗》,小台子上,是一架战舰模型龙骨。沪生说,这是沪民做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当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说,沪生是内行。沪生说,我不算懂,我航模班的老师,上两代全部是江南造船厂师傅。小毛摸一摸龙骨。沪生说,君王级系列,航速比较差,这艘船,最后是让德国u一47潜艇三发鱼雷击中,八百人丧生。小毛说,已经是手下败将,为啥要做。沪生说,有一类人,就喜欢做沉船系列,包括沪民。小毛不响。沪生轻声说,沪民倒霉了,最近跟一个女兵谈恋爱不成功,装病回上海,气得我爸爸伸手辣辣两记耳光。小毛不响。沪生指了中部舰桥说,如果小毛有兴趣,经常过来做。小毛不响。
两人回客厅。蓓蒂听儿童节目。姝华靠了书橱翻书。小毛走过去,看见几本苏联小说,《士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楼站站畏舆女晨萎师》。姝华翻到一本,阿雨志跋绥夫著《沙事》。小毛凑近去,姝华立刻退后一步说,走开呀。小毛说,颓靡,是啥意思。姝华双颊一红说,走开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说,我样样懂的。姝华说,这本书比较特别,但小毛太小,我不讲了。小毛说,主要讲啥呢。姝华想了想,赧然说,就是。小毛说,吞吞吐吐,让我来看。姝华掩卷说,就是1905年,这个人,写了“性欲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说,啥叫性欲。
姝华严肃说,就是有人对政治,宪政不满,这个人讲,是因为肉体不满的缘故。小毛说,肉体,啥意思呢。姝华讲不下去,不耐烦转身说,以后讲吧,我到以后再讲。小毛无趣,蹲了下来,无意从书橱底层,抽出一册中译《受的科挚》,翻开第一面,就是一整幅女人器官,铜版画的分析图,桃子样式的正面,每根毛发细致人微,注释密密麻麻。啪啦一响,脚边跌下来一大本商耪印害馆《汉俄字典》,小毛一吓。姝华轻声说,小毛,不许看,快点摆好,听见吧。

第六章

陶陶早年做菜场,后来贩卖“醒宝”香烟,摆蟹摊,开小旅馆。九十年代某个阶段,鲈鱼刺身行俏,有一位过房阿姐,介绍某某鱼塘的老板,让陶陶赚了一票,但好景不长,生鲈鱼有肝吸虫肺吸虫,相关部门发文,禁止生食。吃客点菜,饭店只提供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松鼠的烧法,鲈鱼身价回落。与此同时,海鲜昌盛,福建广东的海鲜佬纷纷登陆本埠,承包饭店水产,全包鱼缸系统,善养海货,陶陶缚手缚脚。巧的是,大闸蟹飞机可运,行情南北见旺。港台人,北方人开始通吃,生意滚热。
陶陶重回蟹生意本行,开公司,打电话捉户头,捉到公司礼单,就赚到银子。做各种大生意,当时样样凭上面批文,大量送礼。谈生意,就是跑北面,跑批文。生意人开出应景礼单,两样最时髦,一是清水大闸蟹,二是松下LD,也就是大碟机。礼单比如,蟹三十篓,大碟机二十,三十台,另配碟片多少套。这种单子,陶陶逐渐是行家。这票生意里,大闸蟹技术含量高,要懂蟹经,会看货色,善谈价钿。大碟机的卖家,包括私人碟片黄牛,型号内容,基本死的,蟹是活货,运到北京,蟹死十篓,就全部泡汤,不仅是铜钿银子,关系到面子,衬里,甚至性命交关。连续几个秋冬季节,芳妹到了床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紧张,身体为重。蟹簖方面,有人寻陶陶,公司老板寻陶陶,电器行老板有委托,大碟黄牛手里,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实在忙。
某年秋天的夜里,芳妹陪了陶陶,七转八弯,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黄牛孟先生的房间里看货色。孟先生是音响行的店员,白天搭到客户,夜里带进自家房间挑片子,骑两头马。两人走进孟先生房间,已有一位女客稳坐吃茶。底楼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间,朝东墙壁,全部是碟片抽屉,备了活动木扶梯,大碟片满坑满谷。陶陶看看房内,不见女人用品,断定孟先生是单身。芳妹嗲声说,孟先生,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响,拉开数只大抽屉,点点头说,一般的货色,就是这点,两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屉里眼花落花,密密层层,排满四十厘米见方的原装大碟,封套开面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张,已经托不稳。芳妹说,孟先生架子太大了,过来帮我看呀。孟先生说,两位先翻一翻,货色来路正宗,这趟准备买多少。芳妹说,廿张上下,送高级领导,我老公,也想买几张看看。孟先生说,上海人买了自看,少见的。陶陶不响。孟先生说,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开录像馆,每张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这种身价买吧。陶陶说,喂,我买不买管侬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过来,敬上一张名片,讲北方话说,两位好,我也是来看碟的,咱们一块儿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过名片,上面是,上海海静天安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潘静。
孟先生上来,摸出一枝七星香烟对陶陶说,对不住,今朝有两笔货色,一下船就扣留,我心情不好。芳妹娇笑说,陶陶哪里会动气,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说,我无啥,是真的不懂。芳妹说,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经多到这种程度了。孟先生说,哪里呀,主要是现在的大小老板,大小领导,人人喜欢看,货色进得越来越多。芳妹说,我只能旁边等了,请孟先生,潘总,帮我解决。潘静讲北方话说,成,姐姐,你们这回买的片子,送什么人哪。芳妹一呆。潘静说,是什么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领导,还是个体老板,咱得掌握。陶陶不响。潘静说,这儿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张,基本分三档,就是文艺片,动作片,情色片,最后这一类,也有讲究,是丁度?巴拉斯,还是日本SM,玩制服的,还是玩恶心的,真刀真枪直接齐活的,再比如,我前边说的三大类,您得细分港台,美国,欧洲电影,等等等等。四人逐渐有说有笑,等片子选定,回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灯下,看了陶陶说,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刚刚盯紧了潘小姐,上瞄下瞄,看我回到床上,夜里仔细收作。陶陶说,本来我就想讲了,七转八弯穿这种小弄堂,熟到这种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响。陶陶说,一见姓孟的,嗲到这种地步,骚货。
认得潘静,陶陶寂静无语。潘静谈LD的样子,像是乱中见静,印象深刻。以前电影开场,银幕里跳出一个“静”字,工楷或者手写,配一轮月亮,几根柳条。观众等于集体识字,静下来,看“静”字的结构,充满期待。幻灯机不稳,有磨损,“静”字就抖,月亮有悉悉洒洒芝麻点,大家笃定泰山,“静”字来了,要开始了,要看了。条件反射,潘静这次是让陶陶重返儿童场,此种心思,陶陶无法告诉芳妹。想起潘静,四面就静。上海女人三字真经,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女人细密务实精神,骨气,心向,盘算,陶陶熟门熟路,但关于潘静,以往所有的应对,胡调方式,完全失效。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静来了电话,询问大闸蟹行情。半个月后,电话再来,询问蟹经。陶陶讲北方话说,讲起来哕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岛大连人,吃海螃蟹,北方河里有小蟹,农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几只,丢进火堆里烧,剥不出多少肉。潘静笑笑。陶陶说,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样,必须了解对方背景,有不少大领导,江南籍贯,年轻时到北面做官,蟹品上,不能打马虎眼,苏州上海籍的北边干部,港台老板,挑选上就得细致了,必须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礼是干嘛,是让对方印象深刻,大闸蟹,尤其蟹黄,江南独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动蟹罐头工厂,海螃蟹抓起来,立刻撬开蟹盖,挖出大把蟹黄,扔垃圾桶,蟹肉劈成八大块装罐头,动作飞快,假如送礼对象是老外,您还真不如送几磅进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于真正的北面人,包括东北,四川,贵州,甘肃,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几本螃蟹书,苏州吃蟹工具,镇江香醋,鲜姜,细节热闹一点,别怕麻烦,中国人,只讲情义,对陌生人铁板一块,对朋友,绵软可亲,什么法律,规章制度,都胜不过人情,一切OK的。
潘静讲北方话说,太详细了。陶陶说,具体的细节,我来操办。潘静说,陶陶太贴心了,好感动。陶陶说,不客气,我不赚您一分一厘。潘静说,干嘛。陶陶说,我愿意。潘静语噎。陶陶也就挂电话。从此,潘静常来电话。有一次说,陶陶,咱以后不说螃蟹了,成吗,见个面吧。陶陶说,我最近太忙,再讲吧。其实,陶陶是犹豫,见面的镜头,眼前出现数次,每到临门一脚,陶陶按兵不动。一个月后,潘静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电话,潘静讲北方话说,陶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一定得见我,只有看到你,我才会心安。
潘静的公司,近中山公园。这天两个人到愚园路“幽谷”餐馆吃夜饭。电话里,潘静稍有失常,与陶陶见面,微笑自如。灯光下面,潘静保持LD黄牛房间吃茶的样子,自称河北人,来上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静女同学,所谓闺蜜,相当有背景。潘静负责部分运作,老公小孩住石家庄,最近预备买两套房子,但是否让老公进上海,举棋未定。陶陶不响。潘静讲到婚姻感情等等,陶陶保持谨慎。相比潘静,陶陶觉得以前来往的女人,轻松家常得多。饭后两人走了一段,经过附近长宁电影院,二楼有咖啡吧,小型舞厅,三楼为招待所。潘静停下来说,再喝杯咖啡。陶陶答应。两人到二楼,霓虹灯闪烁,走廊边有小舞厅,灯光转暗,慢节奏时刻,四五对男女,立于黑沉沉舞池里跳两步,几乎不动。萨克斯风单挑,细声细气,呜咽缠绵。另扇门开进去,车厢座位,还算亮。两人并排吃咖啡,吃零食。音乐隐约传来,陶陶放松许多,身边有潘静,此时此刻,却不需要多讲,可以借音乐,安静沉默。
两人消磨到九点半,忽听外面大声尖叫,一阵门响,冲进一个披头散发的服务员说,快快快,快呀,着火了呀,快点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静,奔到门口,大量烟雾涌进来,几个乐手夺命而过,后面紧跟一个单脚高跟鞋舞客,一跷一跳。舞厅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蹿到喉咙口,拉紧潘静说,快。潘静一把抓紧不放。走廊里,烟雾弥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楼梯。两人弯腰走了一段,前面跳舞女人甩脱高跟鞋,拉开一扇门,陶陶拖了潘静跟进,想不到只有上行楼梯,开一次门,烟雾顺了弹簧门,涌进一大团。两人搏命跑上三楼,是招待所走廊,烟火已从主楼梯烧上来,三楼一片混乱,房客,舞客,人人热锅上蚂蚁,方向不明,弯腰顺了走廊,乱叫乱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数烧成一堆焦尸为止。身旁的潘静,披头散发,面目全非,臂弯套了手袋,一手拉紧陶陶,目光凄苦。
正在此刻,烟雾中走出一个值班老伯伯,拎了挂满钥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说,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楼梯。老伯伯腰板笔挺,朝前就走,众男女弯腰塌背,鱼贯跟随。到走廊终点,确实一扇铁门,横一根铁栅,吊有挂锁,老伯伯的木板上,钥匙二三十把,开始一把一把耐心开锁,时间难熬。一个外地客人,举起一只老式铸铁打蜡拖把,大声讲北方话说,大爷让开,我来砸,我砸。但砸了两记,外地客软脚蟹,一跤瘫倒,只有喘气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关阶段,陶陶晓得,电影镜头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经四散,毫无气力,死蟹一只。老伯伯的钥匙继续试,继续开。烟火从后面烧过来,旁边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紧陶陶臂膊,哭出声音,娇声救命。陶陶麻木了,闭紧双目,准备静然受死。身体两面,有两个女人抱紧贴紧,也算死得风流。烟火弥漫,忽然之中,听到啪嗒一响,铁栅一拉,太平门大开。大家拼命朝下逃窜,底楼是小弄堂,直通愚园路。此刻,救火车警笛大作,警车也到了。潘静,高跟鞋女人,拉紧陶陶两条臂膊,陶陶面赤舌颤,左拥右抱,失魂落魄,狼狈穿过马路,喘得发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视线,只顾看大火,救火,救火车,包括医院开来救命车,无暇注意刚刚死里逃生三人组。两个女人,捉紧了陶陶,看一阵消防队救火,才意识到要松手。高跟鞋女人带了哭腔,讲北方话说,我行李还在三楼呢,咋办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没心没肺的死男人,跳舞时花言巧语,上下乱摸,一说着火了,自个儿先他妈开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没一个好东西。一面说,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较露,楼上楼下奔命,基本已经走光。潘静看不过去,帮女人遮掩衣裙,潘静说,您先起来,都这样儿了,先别急,先起来嘿。陶陶讲北方话说,妹妹,能活着出来,比啥都强。
难忘的事情,基本是夜里。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里。这次到大碟黄牛房间,结识潘静,夜里。与潘静吃饭,碰到“天火烧”,夜里。跑上三楼,高跟鞋女人拉紧不放,夜里。此刻仍然是夜里。高跟鞋女人说,这位大哥,我说错话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静笑。女人说,我和男同事来上海,没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现成儿直接给点了,甭麻烦火葬场,齐活了。陶陶不响。女人说,大哥大嫂,留个联系地址,谁让咱有缘呢。讲到大嫂,潘静有点窘。两个人准备与女人告别,尽快离开是非地,听这一番感激,再次攀谈。潘静留了名片,三人穿过马路,找到消防队干部了解情况。对方说,火已熄灭,要调查起火原因,当事人有情况提供吧。女人说,我闭眼睛跳舞,听到尖叫,闻到烟味,火已经到舞池了。陶陶与潘静,回答同样如此。消防干部说,目前不允许进火场,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烧光,水枪冲光,清理现场后再讲。
女人答应。恰是此刻,一个男人抢进来,抱紧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与潘静离开,顺愚园路朝东,走了一段。潘静说,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说,开钥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静说,老人家好是好,可没拉我救我呀。陶陶说,我胆战心惊。潘静靠紧陶陶肩膀说,最艰难的时刻,谁一直拉着我不放,从来不松开。陶陶说,这是起码的。潘静柔声说,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点,叫了车,潘静贴紧了就座。陶陶则是大脑恍惚,下午告诉芳妹,参加老友聚会,然后与潘静吃饭,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怀右抱,现在亲密如此,压缩于短短几小时,陶陶心乱如麻,眼看旁边的潘静,满面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简单,另一方饱经沧桑。车子开到香花桥一个公寓门口,陶陶对潘静说,我就跟车回去,不送了。潘静清醒过来,从手袋里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钥匙,面孔贴紧陶陶说,我住此地39号,11A,随时可以来。钥匙坚定塞进陶陶手心,用力一揿,泫然泪下,关车门,不回头奔进公寓。
陶陶叹一口气,回到家中,芳妹翻身说,酒吃到现在呀,叽咕了几声,翻身入梦。陶陶心神不定,漶浴,吃茶,看报纸,看电视,从三点多钟,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人梦,起身已经十点,到公司办事处呆坐片刻,打了几个电话,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单位取发票。每进一个地方,无论大型公共场所,小办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觉得危险,进门留意安全通道,大门位置,楼梯间也看一看。一天回来,神志不稳。吃了夜饭,小囡做功课,芳妹做家务。陶陶翻翻报纸,忽然看到一条新闻,昨中山公园一酒吧发生火灾,幸无人员伤亡。陶陶整整一天的压抑,有了出口,手朝报纸题目一戳说,登报了,已经登报纸了。
芳妹说,啥。陶陶说,昨日夜里,我就蹲了此地,火烧得我穷逃,我要是烧煞,一家老小哪能办。芳妹揩了手,拿过报纸去看,然后拉过陶陶,进卧室,关了门说,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园了,不对嘛,讲是去八仙桥西藏路,坐下来坐下来,我要仔细问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来,我就想问了,现在,穿帮了对吧。讲,老实跟我讲。陶陶心里叫苦,想到了潘静的语调,邓丽君温和的唱功。陶陶此刻,只想得到拥抱与安慰,经历了火场,陶陶感觉浑身千疮百孔,死蟹一只。

礼拜天下午,梅瑞预备与康总约会,头发指甲已经做好,穿新丝袜,换戒指,项链,大镜子前面,横挑竖拣,再替换淡灰细网丝袜,Ann Sum—mers蕾丝吊袜带,玄色低胸背心,烟灰套装,稍用一点粉饼,配珍珠耳钉。走进“唐韵”二楼,康总已经坐等。梅瑞解开上装纽扣,坐有坐相。
康总端详说,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点。梅瑞嫣然说,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吵,哪里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康总说,老公小囡呢。梅瑞说,还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间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总说,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说,全部是因为,结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经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全部是圈里的熟人,传出去,大家不好听。康总说,不要紧,我是保险箱,听过就关门。
梅瑞说,我以前,跟两个老熟人谈过恋爱,一是沪生,一是宝总。康总不响。梅瑞说,当时这两个人,同时追我,太有心机了,到后来我明白了,沪生呢,是蜡烛两头烧,除了我,舌底翻莲花,还谈一个白萍,有这种人吧。康总说,最后,沪生跟白萍结婚。梅瑞说,结了大半年,哼,老婆逃到外国,不回来了,看样子,沪生有生理毛病。康总说,宝总呢。梅瑞说,讲出来太难听,我怀疑这个男人,心理有毛病,当时一直跟我热络联系,跟我攀谈,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后来,我认真一点了,到关键阶段了,宝总就开始装糊涂,怪吧,有这种男人吧,我最后,彻底怕了,急流勇退。
康总不响。梅瑞说,因为心情太差了,当时有朋友,介绍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见面一看,衬衫领头不干净,还欢喜抖脚,但有房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匆忙结婚了,以后晓得,我每走一步路,总归是错。康总不响。梅瑞说,现在社会,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么是单身坏人,要么是已婚好人,尤其我这种已婚女人,跟男人来往,对方也许觉得,我大概准备换男人了,准备搞政变,其实,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结了。康总说,以后的事体,难讲的。梅瑞说,新婚阶段,我基本是纯洁女青年,毫无经验,根本不懂,后来觉得不对了,每到夜里,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响。康总说,一到夜里,老公出去打牌,还是跳舞。梅瑞不响。
康总吃了一口茶说,我想到一个笑话,我姑妈新婚阶段,姑丈每夜要出门,讲是出去听书,其实是去跳舞,姑妈想了一个好办法。梅瑞笑了笑。康总说,我姑妈。梅瑞说,我老公不跳舞。康总说,备一双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让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面上就有女人踏的脚印,是逃不脱的。梅瑞笑说,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带一双男式皮鞋呀,还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细心呢,备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点印子看不见。康总笑说,过去的人,是老实。梅瑞吃一口茶说,每趟,我一讲到要紧关子,康总就插进来胡搞,姑妈,皮鞋,跳舞,这是成心的。康总说,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说,我真不好意思讲了。梅瑞不响。康总提示说,梅瑞结了婚,到了夜里。梅瑞含羞说,夜里嘛,是男女这方面,出了大问题了,上海人讲,等于银洋锻枪头,软脚蟹,等于放炮仗,一响就隐了,我这样形容,康总就要想,既然这方面有问题,小囡啥地方来,我只能老实讲了,是几个月后,我为男人请了一个开方医生,开了一帖药。康总说,从来没听到过。梅瑞说,上海嘛,样样有神奇,这种求方子,开药,老规矩,多数是诚心诚意的女人,这个医生,也等于送子观音。康总说,男医生叫观音。梅瑞说,观音菩萨,中性人嘛,可男可女。康总不响。梅瑞说,一帖药,一千九百块,我男人吃了,夜里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时常还加班,开小灶,两个礼拜,弄得我浑身蚂蚁爬,天天全鸡全鸭,七荤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结婚几年里,我也只有这两个礼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总不响。梅瑞说,后来,男人就住院了,手脚发冷,每天咳嗽。康总说,完结,风月宝鉴了。梅瑞压低声音说,男人怀疑我,请的是游方江湖郎中,讲我是害人精,我觉得冤枉,女人有这种要求,再正常不过了,为啥只怪郎中,不怨自家,唉,只怪我,婚前缺少知识,太纯洁,婚后吃苦头。康总说,老公现在呢。梅瑞说,请了长病假,顺便照顾小囡。康总说,这个开方医生,后来判了几年。梅瑞说,啥。康总说,起码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说,哪里会呢,预约挂号,根本也挂不上,到处有邀请,经常去外地巡回门诊,收了多少锦旗呀,等于女界知音。康总说,这帖药,男人眼里,是泉下骷髅,梦中蝴蝶,吓人的。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吊出男人一生一世的力道,火线上岗,突击加班,以身殉职,基本完结了。
梅瑞腰身一扭说,康总真自私。康总说,女人比较天真,比较笨,高级骗子,全部是男人。梅瑞说,因此,我预备离婚嘛,我姆妈,也预备离婚。
康总吃一口茶说,姆妈还好吧。梅瑞说,我爸爸一同意离婚,姆妈就开始跟我吵,昨天还埋怨我,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讲,姆妈要去香港了,不准备再回上海,我来帮忙,有啥不对呢。我姆妈就哭了。
其实我也难过,哭过几趟了。我姆妈讲,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妈就要去香港,跟小开结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说,我讲到现在,心里一吓,讲不出口的事体,为啥样样会讲出来。康总不响。梅瑞挺直腰身说,其实呢,我跟离了婚的女人,基本是一样了,一个人单过,就是孤独,如果有男人对我好,不管对方是已婚,未婚,我全部理解,我不会添对方任何麻烦,两个人一有空,就可以见面。康总不响。
几月后一个上午,康总从无锡回上海,司机开收音机,家常谈话节目,一个女人讲感情经历,声音与梅瑞近似,康总忆起一片桑田,不近不远一对男女,顾影翩翩,清气四缭,最后是灯烬月沉,化为快速后退的风景。此刻,康总忽然想与梅瑞聊天,虽然康太,同样讲东讲西,态度温和,大学里就是有名的糯米团子,糯,软,甜,结婚多年,要方要圆,随意家常,但天天面对糯米团子,难免味蕾迟钝,碰到梅瑞,等于见识“虾籽鲞鱼”,即便梅瑞一再谦称,是白纸一张,自有千层味道,等于这种姑苏美食,虽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层层叠叠,浑身滚遍虾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复杂,像梅瑞的脾气,心机,会哭会笑,深深淡淡,表面玲珑,内里凌厉,真也是鲜咸浓香。康太与梅瑞,等于苏州“黄天源”糯米双酿团,PK“采芝斋”秘制虾籽鲞鱼,乐山乐水,无法取舍。
康总与梅瑞通了电话。梅瑞说,啊呀,我刚想拨号码,电话就来了。
康总说,最近还好吧,周围太吵了。梅瑞说,是我太忙,现在跟了中介办手续,事体实在多。康总说,买房子了。梅瑞说,嗯,两室一厅。康总说,准备做房东,还是。梅瑞说,决定自家住。康总看看前面司机,压低声音说,上次讲的事体,已经解决了,所以搬场了。梅瑞说,就算吧,其实,我仍旧老样子,我讲过了,做女人,要对自家好,买这问小房子,如果装修适意,我就搬进去住。康总不响。梅瑞说,接下来,就是请工程队,买按摩浴缸。康总说,辛苦。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现在不便讲。康总不响。梅瑞说,最私密的事体,我告诉了一个男人,有一点后悔。康总不响。梅瑞曼声说,这个男人,样子文雅,有经验,以后,还会想我,关心我吧。康总笑笑。梅瑞挂了电话。
此后某日,梅瑞打来电话,告诉康总,梅瑞娘终于离婚了,准备立刻去香港,与小开团聚。隔了三天,梅瑞再来电话说,康总,我姆妈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来,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好几场。康总不响。梅瑞说,这天我进房间,我姆妈讲,一个独身老女人,一条老弄堂,姆妈走进走出,已经走够了,我离开之后,梅瑞想换环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闸路这个老房间,立刻脱手,买进延安中路底层,煤卫独用,隔壁邻里少,也清静,姆妈贴一点积蓄,让梅瑞平稳过生活,心甘情愿。我当时听了就讲,姆妈以后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妈笑笑,闷头翻箱倒柜,大忙特忙,这天清理一大堆的废品,房间里,满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袄,织锦缎棉袄,罩衫,璜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弄堂老裁缝做的双排纽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康总笑说,哈,家家一样。梅瑞说,我翻了一翻,还没开口。我姆妈就讲,全部是垃圾,全部掼进垃圾箱。我不响,解开一包旧衣裳,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我立刻就想到从前了。姆妈讲,看啥,快点掼出去。几大包叠整齐的被单,被面子。姆妈讲,现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旧衣裳,绒线衫,腈纶开司米三翻领。姆妈讲,要死了,全部掼进垃圾桶。我开了一只箱子,里面不少衬衫,两用衫,百裥裙,朱红绉的“江青裙”,湖绉荷叶滚边裙。姆妈说,全部掼出去。康总说,火气太大了吧。梅瑞说,我只能不响,这批裙子,是我姆妈的宝贝,当年恢复跳舞,我姆妈积极响应,自做跳舞裙,乔奇纱,黑丝绒,手缝亮片,嵌金银丝,现在,姆妈无情无义讲,实在太土了,看见就是一包气,怪吧。有个箱子里,摆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宁装,弄堂加工组时期的背带裤,蓝布工作帽,袖套,叠得整齐。我姆妈讲,不许解开,真倒霉,真要死了,看到这堆垃圾货,我只有恨,姆妈的好青春,统统浪费光了。
我听了不响,这天,只要我一翻动,姆妈就讲,统统掼出去,掼光,送居委会,捐乡下穷地方也好。康总不响。梅瑞说,墙角落有一个大脚盆,装满以前的时髦鞋子,荷兰式高帮,浅口丁字,烧卖头,船鞋,横搭攀,包括几双跳舞皮鞋,就是“蓝棠”羊皮中跟,请皮匠师傅缝了搭攀,跳舞转起来,不会滑脱。康总说,前几年舞场里,老阿姨还是这种打扮。梅瑞说,我一看,马上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长大,姆妈变老。我姆妈踢了一记脚盆说,有啥用呢,断命的社会,吓人的社会,想当年,我简直跟瘪三完全一样。我不响,一只樟木箱里,全部是旗袍,姆妈结婚前后,单,夹,呢绒旗袍,闪面花缎,四开纺绸,平头罗纺,竖点缕绸,颜色素静,也有“雨后天”,桃玉,悲墨,淡竹叶颜色,每一件,腰身绝细,样式不一样,滚边包纽,暗纽,挖镶,盘香纽,看似简单,实在也是妖。我讲,旗袍我要的。我姆妈平静一点。我讲,件件喜欢。我姆妈讲,根本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讲,做纪念。姆妈讲,箱底下,倒是有几件“沙克司坚”(Shark—skin)旗袍,也就是人造丝,绿,黄,粉,淡蓝,其中,雪白颜色最好,当时男人做白西装,女人做白旗袍,最流行。我不响,翻开另外一叠,老介福,富丽绸布店衣料,真丝,雪纺,轧别丁,舍味呢,直贡缎,斜纹呢。康总不响,心里开始烦。梅瑞说,过去的布店,想想真热闹呀,店里全部是人,上面拉几道铁丝,开了票,钞票夹上去,唦的一记,滑过铁丝,滑到账台上,敲了图章,唦一记,再送回来,高凳子上面坐一个老伯伯,从早叫到夜,顾客同志们,当心贼骨头,皮夹子拿拿好,当心三只手。康总笑笑。梅瑞说,我姆妈一听就讲,好了好了,少讲讲,这点料作,梅瑞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讲,我哪里会结婚。康总说,这难讲了。梅瑞说,肯定的,我姆妈看了看讲,西式料子做旗袍,旧社会最时髦,现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头,乡巴子,一副穷相,乡下女人,饭店拉门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红梅花,以为穿旗袍,就是金龙金凤,就是浑身包紧,裹紧,胖子也穿亮缎,也要包,要裹,等于做了“酱油扎肉”,“湖州肉粽”,自以为斗妍竞媚,老上海人看见,要笑煞。
我不响。我姆妈讲,但老实讲,这个市面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许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这个房间里,姆妈是一样不想再看见了,完全可以结束了。我不响,我问姆妈,到了香港,总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妈讲,一般是不回来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妈只要感情,梅瑞如果离了婚,就告诉我,好吧。我听了,就哭出声音来了。我姆妈讲,乖囡,女人只看重感情,稳靠一个好男人,就定心了。我当时一声不响,揩眼泪。我姆妈讲,到了香港,假使觅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来香港结婚,好吧,开开心心过生活。我讲,姆妈,我不考虑再婚了,我已经彻底结伤了,我看穿了。康总不响。

第七章

阿婆摇蒲扇说,扇扇有风凉,哥哥做文章,文章做不出,请我老先生。蓓蒂说,阿婆,夜里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长远不哭了,阿婆为啥穷哭。阿婆说,夜里,又梦到棺材了,看见几块棺材板,我晓得不好了,最近要出大事体了。蓓蒂不响。阿婆说,以前做梦,棺材里有金子,一直有亮光,昨天夜里,棺材已经空了,乌铁墨黑,我外婆,等于孤身一个死人,光溜溜一根阿鱼了。蓓蒂说,一条阿鱼。阿婆说,是呀是呀,我预备冬至前,无论如何,要回绍兴扫墓了,一定要回去了。蓓蒂摸摸阿婆“韭菜边”金戒说,棺材板里,到底有多少黄金呀。阿婆说,当然不少的。阿宝说,多少呢。阿婆说,我外婆,当时逃出南京天王府,带了不少金子。蓓蒂说,假的。阿婆说,身上有金货,人就逃不快。阿宝说,是元宝,还是金砖。阿婆说,我外婆做天王府宫女,三年半,是从金天金地,金世界里逃出来的女人,一路逃,一路哭。蓓蒂说,金子塞到啥地方。阿婆说,身上,一套土布衫裤,金子裹到小腿,小肚皮,屁股上,女人屁股大一点不要紧,土布缚裙一罩。如果有奶罩,肯定塞得圆圆两大团。阿宝不响。阿婆说,从前的女人,就算西施,胸口照样绑得搦揭平,瞒不住人的。蓓蒂说,外婆带了钻石,蓝宝石吧。阿婆说,亮蓝宝石,四品顶戴,有啥稀奇呢,就算做到二品大员,只能坐四人扛的绿呢轿子,黄金多少吃价呢,金刚钻,外国人欢喜,中国人划玻璃。蓓蒂说,我为啥看不到棺材呢。阿婆说,人一伤心,梦里就见祖宗。蓓蒂说,啥。阿婆说,我外婆过世这天,灵堂如雪,大体殓进了棺材,忽然,眼里有两条金线,噼里啪啦落下来。蓓蒂说,这我听过六七遍了,我不相信的。阿婆说,眼睛里落出黄金,我外公感觉不吉,撩开灵帏,靠近棺材讲,家主婆呀,等一歇,就要钉棺材板了,听见别人喊,东躲钉呀,西躲钉,一定要躲一躲。我外婆眼里,忽然落出一滴一滴金子来,乡邻看到,伸手去接,去轧。外公一跤跌倒,一吓,就死了。
阿宝说,太平天国的宫女,会有多少黄金。阿婆说,天王府里,样样金子做,晓得吧。蓓蒂说,阿婆讲过几遍了,痰盂罐,金的,调羹是金的。
阿宝说,还有呢。阿婆说,金天金地,晓得了吧,王府里,台子,矮凳,眠床,门窗,马桶,苍蝇拍子,金子做,女人衬里裤子,金线织,想想看。蓓蒂说,不可能的。阿婆说,马车,轿子,统统黄金做。阿宝笑笑。阿婆说,马脚底镶掌,一般熟铁做,王府,是金子做,金钉子钉,马车瑁啷啷跑出去,太阳出来了,金马车,八匹马,一路四八三十二道金光,声音轻,因为金子软。蓓蒂说,乱讲,不可能,不可能。阿婆摇扇子说,现在,啥人会懂呢,大天王爷爷的排场。蓓蒂说,世界上,有两部黄金宝贝马车,只有伊丽莎白,路德维希二世可以坐。阿婆说,这算啥呢,太平天国,黄金世界,八十六人扛的金轿子,晓得吧,轿子里面,可以摆圆台面吃酒,里厢有金灯,金蜡签,金面盆,金碗,金筷子,金拖鞋。隔间用金屏风,摆一只金榻,金子净桶,一个金子小倌人,手托金盘,摆一叠黄缎子,让大天王爷爷揩屁眼。阿宝说,洪秀全从来不出宫门,只坐女宫人拖的金车子,常备龙凤黄舆,七十二根杠子,宫里的马桶,面盆,浴盆,确实是真金做的。蓓蒂说,不会吧。阿宝说,是我爸爸讲的,东王杨秀清,到浙江去开会,前呼后拥,四十六扛的大轿子,热天备水轿,荫凉适意,下衬玻璃水缸,养了金鱼,荷花。阿婆说,没有听到过。阿宝说,是书里写的呀。
阿婆说,只有大天王爷爷有黄金大轿,天王府里排场,啧啧啧啧,典天锣,典天乐,多少人呀,典天官,三千人,典天马,三百人,典金官,专门管金子,典玉官,专门管玉石,天国国庆节一到,百官观礼,天王爷爷勾了金面,黄蟒玉带,出宫门开庆祝会,朝广大劳动模范挥手,底下就哭了,三呼万岁万万岁,接下来,就是开游园会了,金锣开道三十对,金盔金甲,飞金字肃静牌,回避牌,清路旌旗,飞虎旗,飞龙旗,前后撑大金扇,大红缎子金伞,也叫“红日照”,单算一算,这排场,啧啧啧啧,自备金龙杠,要多少名。阿宝说,金子事体,越讲越多了,不要多讲了。蓓蒂说,阿婆到底为啥哭呢。阿婆说,啊呀呀,我已经讲了好几遍了,是我外婆夜里托梦过来,棺材板拆光了,我的外婆,已经是一根赤膊阿鱼了。

阿婆打算年底回乡扫墓的计划,还是耽误了。十一月份,蓓蒂爸爸妈妈参加社教运动,有人举报,蓓蒂爸爸装配矿石机,收听敌台,听美国之音,一串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就是苏联莫斯科电台的沪语节目,苏联播音员一口沪语,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夜里厢十点廿分,我是播音员瓦西里也夫,我现在跟上海各位老听众朋友,播送夜里厢新闻,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节目。这还了得。蓓蒂娘特地赶过去开会,领导还以为,是来揭发蓓蒂爸爸问题,但蓓蒂娘只会帮老公叫冤,两个人,也就回不来了,房间里,只有阿婆陪蓓蒂。有几次,蓓蒂对阿宝说,如果阿婆回乡了,哪能办。阿宝说,不会的。蓓蒂说,真的。
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慌啥,阿婆不会走的。蓓蒂不响。转眼就过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蓓蒂说,阿婆,我昨天做了梦,看到一个老太婆,变成了一条鱼。阿婆说,真的。蓓蒂说,鱼嘴巴一张一张,只有水响。
阿婆连忙捂紧蓓蒂嘴巴说,不许讲了。蓓蒂一吓。阿婆说,我昨天做梦,也看到了蓓蒂,变成一根鱼了,这太吓人了,太巧了。阿宝笑笑说,做鱼,最偷懒,可以一声不响,每天用不着弹琴了,只会吃水。蓓蒂说,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条鱼,我也游来游去,浑身亮晶晶,是一条金鱼。
阿婆说,小囡瞎话,讲乱话,小姑娘家,不可以变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不许再讲了,不过,我已经晓得,今年的年头,凶了,要出大事体了,今年哪里一年。阿宝说,1966年。蓓蒂抱紧阿婆说,爸爸妈妈,一定不回来了。阿婆说,呸。蓓蒂说,会回来吧,阿婆讲讲看。阿婆说,我现在,只想回乡一趟,上了坟,我外婆马上就会保佑我,阴间里,保佑我蓓蒂,我回上海,也可以多活几年。蓓蒂说,两个人,变两条鱼,滑进水里去,我看到阿婆鱼嘴巴张开,亮晶晶,我游过去。阿婆说,越讲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鱼,世界就太平了。三个人讲到此刻,天色已暗,蓓蒂说,钢琴上面,也看见一条小阿鱼。阿宝开灯去看。蓓蒂说,弹到克列门蒂《小奏鸣曲》,一章十一小节,八度跨小字三组,我眼睛朝上看,小鱼就游过来了,再弹一次,羽管键琴音色,跳音要轻巧,手腕有弹性,我抬头一看,谱子旁边,真有一条金鱼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游来游去,我揩揩眼睛,阿鱼就停下来了,前天,我用发夹划一划,做了记号,看见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宝仔细看钢琴,琴身比较旧,琴键上方的挡板,有几道痕迹。阿婆也近拢去,看了看说,弄啥花样经呢。
阿宝摸一摸说,旧琴,就有不少旧印子,油漆疤瘢,划痕是本来有的。蓓蒂说,鱼停到这个位置,我弹不下去了,每次弹十个小节,阿鱼就出来。
阿宝说,一点不专心。蓓蒂说,钢琴响了,阿鱼就游过来。阿婆拖过蓓蒂,摸摸两根小辫子说,新年新势,蓓蒂已经变怪了,就要出大事体了。
阿宝说,蓓蒂是小姑娘,胆子小,阿婆如果回乡几天,就糟糕了。于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身上。阿婆说,乖囡。阿宝说,要么,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绍兴。蓓蒂破涕一笑说,我要呀。阿婆想想说,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爷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面子。阿宝说,上海到绍兴,坐火车,十六铺坐小火轮也可以。蓓蒂说,我想坐轮船。
两个人看阿婆。天已经昏暗,房子外面,满眼铁灰,飘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声音。蓓蒂抱紧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紧闭,像是做决定,也像做梦。时间停顿了下来。阿婆最后动了一动说,想到回乡,我多少慌呀,只是,阿宝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乡,身边有了男人相陪,是放心的。

一大清早,阿宝与蓓蒂,搀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寻到上海北火车站,爬上车,坐好,火车就开了。前一日,阿宝娘拿出十斤全国粮票,十元钞票,对阿宝说,阿婆一定要付三人车钿,路上吃用,阿宝就要懂道理,买一点大家吃。阿宝说,晓得了。蓓蒂坐上火车,每样觉得新鲜,又想坐船。阿婆说,船有得坐。果然,火车开到绍兴柯桥,三人下来,阿婆叫了一只脚划船,请船夫划到老家平舍。阿宝踏进船舱,船就荡开去,船夫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乡,阿宝蓓蒂,是“山里人”。阿婆笑笑说,不会乘船,此地全叫“山里人”。阿宝不响。阿婆说,脚划船,实在是狭小,一脚进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舱,上岸,记得一脚跨到岸,踏稳,另一脚勾牢船帮,再慢慢上来。大家无话。三个人坐定小舫,浆一响,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说,这样一只单船,像过去女瞎子坐了,到喜庆人家去“话市”,两女一男,弹琵琶,女瞎子唱“花调”。阿宝说,唱啥呢。阿婆说,样样可以唱,我唱了。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说,阿婆。三个人不响,行舟如叶,只听船桨之音,当时水明山媚,还可动目,少息就阴冷起来,船狭而长,划得飞快,眼前一望澄碧,水网密布,寒风阵阵,阿婆心神不宁说,多年不回来,根本已经不认得了,绍兴话,也不会讲了。
阿宝说,不要紧的。一歇工夫,河上飘起雪珠,船夫盖拢乌篷,阿宝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的水流。枫叶落,荻花干,远方隐隐约约,山峦起伏。
阿婆对船夫说,弟弟,这是会稽山吧。船夫说,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说,我老家,平舍朝前,有一个山坳。船夫说,这是梅坞。阿婆说,是呀。
船夫说,这地方,已经无人住了。阿婆不响。
最后,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见一群农民收工过来,其中的妇人回答说,山坳边的梅坞,真不住人了。阿婆说,啊。妇人说,穷埭坞,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难得有人去放牛。阿婆慌了起来,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妇人说,早死了,湍煞哉。阿宝说,啥。阿婆说,就是投河死了。阿婆哭起来。蓓蒂一吓。阿宝问农妇说,阿姨,此地有招待所吧,就是旅馆。农妇摇头说,乡下哪里来旅馆。农妇带老少三人,走进一间大房子,相当破败。阿宝拿出五块钞票说,阿姨,此地有夜饭吧。
看到钞票,农妇两眼一亮。阿婆一面哭,一面夺过钞票说,房钿加饭钿,哪里用得到五块,一块洋钿,尽够了。阿宝付一块钞票,农妇高兴接过,塞到旁边男人的手里,准备夜饭。一歇工夫,饭就上来,霉干菜,霉千张,一碗盐水青菜,每人一钵薄粥。蓓蒂看了看,吃书包里的梳打饼干。
阿宝吃了两口菜,不想再动。阿婆说,乖囡,这是乡下,只有阿婆吃得惯,从小一直吃。台子下面,几只鸡狗走来走去。周围是热闹农民,男女老少,每人端一只碗,进来出去,边吃边讲。几个小姑娘盯了蓓蒂不动,蓓蒂送每人一块饼干。阿婆说,蓓蒂自家吃。农妇说,现在好多了,早几年,种田一日,吃不到一斤谷。男人说,五年前,清早跑到十里路外,万古春酒厂大门口,抢酒糟当饭吃,半夜就去排队,天天打得头破血流。阿婆说,酒糟是猪食,人吃啥味道。大家七嘴八舌,吃吃看看。等到饭毕,台子收好,农妇陪老少三人到旁边厢房休息,众人带了碗筷,一路跟去看。里厢一只老式大床,帐子全部是补丁。农妇说,先住下来再讲。阿婆坐在床沿上,叹一口气说,这地方,如何住法,明早我上了坟,也就回上海了。农妇说,好呀,只是周围的坟墓,完全推平了。阿婆说,啥,我黄家几只老坟呢。农妇说,没有睬。此刻,大家准备回去,听到坟墓议论,一个老农说,老坟,真真一只不见了,挖光了。阿婆说,啥,还有皇法吧,黄家老坟,里面全部是黄金,啥人挖的。周围一片讥笑声。一个男人说,平整土地运动,搞掉了,厝到地头的石椁,只只要敲敲开,石板用来铺路。1958年做丰收田,缺肥料,掘开一只一只老坟,挖出死人骨头,烧灰做肥料,黄家老坟,挖了两日天,挖平了。阿婆说,黄金宝贝呢。乡下男人说,哪里有黄金宝贝,就是几只烂棺材。阿婆忽然滑到地上,哭了起来。乡下男人说,哭啥,真的只剩几副骨头。阿婆说,我外婆外公的坟地,一块牛眠佳壤呀,一对金丝楠木棺材呀。周围一片讥笑声。有人说,还水晶棺材味。阿婆一翻身,滚来滚去大哭道,罗盘扣准的吉穴呀,石腊烛,石头灵台,定烧的大青砖,砌了我祖宗坟墓,是我不孝呀,收成要丰稔,子孙庐墓三年,我到了上海呀,难怪我外婆赤膊呀,变一根鱼不开心呀。蓓蒂和阿宝去拉说,阿婆,起来呀,起来呀。阿婆说,黄金宝贝呀,杀千刀抢金子呀。正在此刻,进来一个焦瘦的老太,对阿婆说,二妹,看一看啥人来了。阿婆开眼一看,还是哭。老太说,二妹到上海做嬉客,做了多少年,我大姐呀。阿婆忽然不哭了,坐了起来。
阿宝搀起阿婆,床沿上坐好。蓓蒂说,阿婆,阿婆。焦瘦老太走过来,帮阿婆拍背。阿婆盯牢老太看,喘了一段,叫一声说,大姐姐呀。周围人声鼎沸道,还好还好,好了好了。大姐说,上海人来到这种穷埭坞,吃这种苦。阿婆说,我以为大姐姐,一定也湍煞哉。大姐说,我命硬,跳落水里,我死来活来,也要爬上岸的。阿婆说,难道黄家门里,死剩大姐一个了。大姐说,还剩了上海二妹嘛,还剩这两个上海孙子孙女。阿婆说,我哪里来福气,这是我上海东家子孙。大姐说,我从梅坞逃出来,六年了,逃到望秦,来做生活,正巧路过。阿婆不响。大姐说,望秦不算远,现在上船去看一看吧。阿婆摇手道,不去了,啥地方不想去了。阿婆讲到此地.蹲到行李前面,翻出一捆富强卷子面。大姐接过。阿婆解开一只包裹说,还有不少名堂。大家围过去看,里面有“宁生”,即大炮仗,百子,又叫百响,满地红,长锭锡箔,几叠冥币,黄表纸,几副大小香烛,几包自来火。阿婆说,我爷娘,还有我外婆外公坟墓,就是黄家的坟墩头,到底还有吧。大姐说,是一片田了。阿婆说,一样寻不见,手里这些名堂,派啥用场呢。大姐说,烧,可以烧一烧,明早寻一块空地。有人发笑。大姐说,烧一烧,念经拜忏,祖宗可以收得到。阿婆冷笑说,骨头一根不见,烧成灰了,死人到哪里收长锭锡箔。大姐不响,阿婆说,棺材里的黄金呢,统统掘光了,外婆的黄金宝贝呢。有人笑。大姐说,我也相信有黄金。有人大笑。大姐说,我外婆当年落葬,多少风光,夜里点烛,点灯,俗称“耀光”,“不夜”,张挂孝幔,人人着“白披”,就是孝衣,“香亭出角”,竖“幽流星”,就是魂幡,等到我外公,拉开了材幔,也就是棺材罩,棺材里,我外婆的面孔,忽然大放金光,头发金光铮亮,金丝线一样,只是,身上看不到一两黄金。阿婆说,黄金一向垫底摆好,外人哪里看得见,我外婆,从南京天王。蓓蒂用力推了推阿婆。大姐说,样样讲法全有。阿婆说,我晓得,出了大事情,原来,我黄家老坟掘平了。旁边农妇说,黄家老坟,收了四年稻了。农妇男人说,挖出一副好棺材板,大队就开会,分配,做台子,做小船。农妇说,掘出一只棺材,里面有两条被头,有人立刻拖走了,摊到太阳下面晒几天,铺到床上过冬。大家议论纷纷。
阿婆不响,揩了眼泪,对农妇说,今朝夜里,是开乡下农村游园会,准备开到几点钟。听到这句,周围人逐渐散去。大姐叹一口气,陪老少三人,打地铺住下来。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阿婆带了阿宝蓓蒂,坐上了脚划船。此地特产酿酒的糯稻,大姐跟农妇借了十斤,让阿宝带回上海。大姐对阿婆说,到上海做嬉客,手里的生活,要宽宽做。阿婆不响。船夫双脚踏起一根长桨,歙乃一声,船就开了。大姐号啕起来,阿婆看看岸边的大姐,一滴眼泪也不落。老少三个人,乘船到柯桥,立刻逃上火车,回上海。路上,阿婆盯了窗外看,后来感慨说,真正是戏文里唱的,愁肠难洗,是我贪心不足,上坟船里造祠堂,稻雾去麦雾来,菖蒲花难得开,现在,山阴不管,会稽不收。阿宝不响。阿婆说,风景一点也不变,会稽山呀,稻田呀,桑田呀,绿水可以明目,青山可以健脾,跟老早一模一样,只是跑到房子前面,就闻到一股臭气,每一只面孔,焦黄焦瘦,就像我外婆当年逃出南京。蓓蒂说,又要讲了。阿婆说,我外婆逃难,日日用荷叶水揩面,揩得面孔蜡蜡黄,身上揭大便。蓓蒂说,做啥。
阿婆说,女人难看一点,臭一点,就太平嘛,只怕有人动坏念头,吃豆腐,吊膀子是小事,拉脱女人的裤子,拖到野地里,再摸到身上有黄金元宝。
蓓蒂说,啥叫吃豆腐,啥叫膀子。阿婆说,当年我外婆从南京。蓓蒂摇晃阿婆说,阿婆呀,我头发里痒了。阿婆拉过蓓蒂看了看说,肯定有虱子了,唉,我晓得,这年头不好了,今年,马上就要出事体了。阿宝说,不要讲了。阿婆不响。老少三人白跑一趟,辛辛苦苦回到上海。
过了一个月,蓓蒂父母放回来了。阿婆相当高兴。再一日,阿婆从小菜场回来,坐到门口的小花园里。当时阿宝要出门,阿婆拉过阿宝,轻声说,阿宝,以后要乖一点。阿宝不响,见蓓蒂弹了琴,走出门口。阿婆靠近阿宝轻声说,阿婆要走了,真走了,阿宝要照顾蓓蒂。阿宝说,阿婆到哪里去,啊。阿宝觉得,阿婆不大正常。阿宝起身走两步,回头看,阿婆稳坐花园的鱼池旁边,看上去还好,脚边有一只菜篮。蓓蒂已经走到小花园里,就是此刻,阿婆忽然不动了,人歪了过来。阿宝立刻去扶阿婆,蓓蒂跑过来喊,阿婆阿婆。此时,阿宝看到一道亮光,一声水响。
蓓蒂说,阿婆。阿宝摇了摇阿婆,但是阿婆低了头,浑身不动。菜篮比池子低一点,一亮,一响。当天阿婆的菜篮里,有三条河鲫鱼,阿婆低头不动,一条鲫鱼哗啦一声,翻到鱼池子里。蓓蒂大叫,阿婆,阿婆。但是阿婆不动了,双眼紧闭。等大家送阿婆上救命车,到了医院。医生对蓓蒂爸爸说,可以准备后事了。蓓蒂娘带了蓓蒂回到房间里,翻出阿婆带去绍兴的一只包裹,里面是一套寿衣,一双寿鞋,红布鞋底,绣一张荷叶,一朵莲花,一枝莲蓬,一枚蝴蝶,一只蜻蜓。蓓蒂爸爸立刻去“斜桥”殡仪馆联系。馆方说,从下月开始,上海停止土葬了,此地还剩最后一副棺材,如果要,就定下来,便宜价,五十元,将来只能火葬,机会难得。蓓蒂爸爸落了定洋,讲定大殓以后,棺材寄放殡仪馆几日。当日下午,蓓蒂爸爸再赶到“联义山庄”,看了坟地。夜里,阿婆接了一只抽痰机,昏迷不醒。第二天一早,蓓蒂与阿宝起来,看到金鱼池里有一条鲫鱼。蓓蒂说,阿婆。鲫鱼动了动。蓓蒂伸手到水里,鱼一动不动,手伸到鱼肚皮下面,鱼一动不动,后来就游走了,蓓蒂说,阿婆,开心吧。鱼游了一圈。阿宝不响。到第三天一早,鱼池旁全部是鱼鳞,黑的是鲫鱼鳞,金黄是金鱼鳞片,太阳一照,到处发亮,水里的金鱼,鲫鱼失踪了。
扫地阿姨说,铁丝罩子忘记了,一定是野猫闯祸了。蓓蒂说,野猫是王子,是好的。阿姨笑笑。蓓蒂说,阿婆是游走了,半夜十二点钟一响,月亮下面,野猫衔了金鱼,河鲫鱼,跑到黄浦江旁边的日晖港,放进江里去了。阿宝有点发冷,感觉蓓蒂的回答比较怪。阿宝说,猫见了鱼,嘴里叼到鱼,先是抖几抖,猫咪会不吃鱼,笑话,朝南跑几站路,也是不可能的。蓓蒂说,笨吧,野猫是王子变的呀,金鱼,鲫鱼,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阿婆,这点也不懂。阿宝不响。蓓蒂讲这个故事,面孔发亮,眼睛像宝石。到了黄昏,两个人再去医院,阿婆忽然醒过来了,脱了寿衣寿裤,一样样仔细叠好。阿婆看看蓓蒂爸爸,开口就讲,乡下女客,进城拜菩萨,一约两约,约到十七八,开开窗门,东方调白,裹穿青衫,外罩月白,胭脂涂到血红,水粉搦得雪白,满头珠翠,全部是铜鲺,松香扇瑙,冒充蜜蠛。
蓓蒂爸爸一吓。阿婆说,我好了,我想吃一根热油条。阿宝明白,一定是回光返照,连忙奔出去买,上海夜里,哪里买得到油条,等回到病房,阿婆好起来了,笑了一笑,身体居然逐渐恢复。过一个礼拜,就出院了。
为此,蓓蒂爸爸只能退了棺材,再退坟地。

第八章

秋天某日,汪小姐与李李通电话,询问常熟活动日程。李李沉吟说,确实想请大家去散心,但最近,我实在太忙了。汪小姐说,我等不及了。李李说,让我再想想,汪小姐最近,还好吧。汪小姐说,七年之痒。
李李笑说,一天一地,我只想结婚,是寻不到男人的苦。汪小姐说,这次去常熟,我不准备带老公了。李李说,看人家康总康太,多少恩爱,一直同进同出。汪小姐说,现在我要自由,想轻松一点,昨天去做面孔,小妹讲我的皱纹,又多了两根。李李说,这种生意经,也会相信,好,我再考虑,如果去常熟,我及时通知。汪小姐挂了电话。李李坐了一刻,与阿宝通电话说,最近真麻烦,常熟的徐总,一直盯了我不放,一天三只电话以上。阿宝说,帮“至真园”拉客人,不容易。李李说,是死盯我不放,意思懂吧。阿宝笑说,徐总的样子,还是不错的,就是岁数大了一点。
李李说,开初还算斯文,比较照顾我的生意,领不少人来吃饭,一直请我到常熟走一走,带多少朋友也可以,但最近,半夜里也来电话胡调。阿宝笑笑。李李说,每一趟,人到了上海,饭局照摆,好几桌,每酒必醉,一醉,就发条头,常熟的一家一当,包括前妻两个小囡,全部算我李李的财产,怪吧,十三吧。阿宝说,见怪不怪,老男人欢喜一个女人,双膝不落跪,不献八百八十八朵玫瑰花,已经万幸。李李说,我认认真真讲心事,阿宝就开玩笑,还讲这两个字的花,明晓得我不欢喜。阿宝说,做男人,我比较理解徐总。李李叹气说,我欢喜的男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阿宝不响。李李说,现在还装糊涂,真恨。阿宝不响。李李说,所以,我不想去常熟了,但是刚才,汪小姐来电话,一心就想去,还准备不带老公,自家出去放松。阿宝说,到常熟去放松,等于羊入虎口,等于自动送上门,让徐总铆牢,好极。李李声音放慢说,结过婚的女人,徐总也会盯,会欢喜吧。阿宝说,这难讲了,汪小姐也算标致,性感。李李冷笑说,难得听阿宝讲女人好话。阿宝说,从老男人角度讲,汪小姐,还是可以的。李李说,好了好了,我根本不吃这种醋。阿宝说,徐总的女秘书苏安,有点岁数了,据说曾经。李李打断说,徐总的私事,还是少议论。
阿宝不响。李李说,这一趟,如果我多带几个女朋友去,大家一道去,人多,目标多了,即便徐总胡天野地,我可以不管了,阿宝呢,就算陪我。
阿宝说,啥,人家是请美女吃蟹,男人轧进去为啥。李李说,阿宝答应,我就去,算帮我忙。阿宝说,转移目标,准备搞浑水。李李笑说,我是不管了。阿宝笑说,我可以答应,但我先讲明白,如果徐总真跟别人缠七缠八,李李不许吃醋。李李笑说,瞎讲啥呢,可能吧。

十一月,第一个礼拜六,常熟开来一部依维柯,早上八点半,人民广场集中上车。该日好天,阿宝走到广场旁边,太阳是暖光,风比较冷,秋树黄叶,满目萧瑟,远见车前的李李,汪小姐,章小姐,吴小姐,北方秦小姐,桃红柳绿,莺莺燕燕,阿宝记起一句,山河绵邈,粉黛若新,记得小毛歪斜的词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极。年年是。匹马孤征。看尽好花结子。暗惊新笋成林。心里笑笑。大家坐定,车子就朝常熟进发。汪小姐见了阿宝,立刻尊称为洪常青。阿宝笑笑。汪小姐说,现在,党代表已经到了,这就要议一议,目前车子里,啥人担任吴琼花,啥人是女连长。阿宝说,真好笑,这样讲起来,常熟徐总,就是南霸天了。
李李笑说,太复杂了,司机师傅,就是牵一匹白马的小庞。阿宝说,常熟徐总豪宅,等于南霸天的椰林寨,不大礼貌。司机大笑。汪小姐说,做人,就等于搞革命嘛,这点也不懂,以前出门搞活动,就是打土豪,发传单,现在呢,女人已经不背大刀,手枪了,只会搦粉,点胭脂,扭扭捏捏,一讲就笑,完全堕落了。阿宝说,这样讲,歪曲了吧,照革命理论书讲,娘胎里生出来,就算革命了,样样是革命经历,身体是革命本钱,看书写字,请客吃饭,做生活,样样是革命,出去活动一次,执行一次革命任务。
汪小姐说,废话少讲,现在,先请常青同志做指示,主要是选女干部,女战士,常青同志提到啥人,如何分配角色任务,大家不许争,不许吵,不许挑肥拣瘦。阿宝不响。车子里七嘴八舌,要阿宝快讲。阿宝迟疑说,我想想,这部电影,也真是一出苦戏,全部是苦命人,常青同志,最后让火烧成灰了,太苦了。李李说,一切听组织指挥,组织可以点名了。阿宝说,非要我讲。汪小姐说,讲呀。阿宝想想说,要么,李李就算吴琼花,汪小姐,做女连长,接下来三位美女嘛,娘子军战士甲,乙,丙,可以了吧。车里静了片刻,立刻闹了纷纭。李李说,我的命,也太苦了吧,先做丫头,每天服侍老爷揩面,漶浴,还要吃鞭子,绑起来打,真是死快了,要死了,我还要造反。汪小姐冷笑说,做了头牌花旦,苦是苦一点,但是出名了,总归有面子,我做连长,有啥意思呢,真是想不落,我已经这副老腔了,我有这样子凶吧。阿宝听了,开口想补救。章小姐说,上层建筑,真不懂得底下人的苦难,做一个低级女人,难,是天定许,易,是人自取,我这种跑龙套的,算啥名分呢,正经名字也得不到,小三也不如,跑来跑去,等于几张废牌,随便打来打去,中药店揩台布。阿宝说,看到吧看到吧,我就晓得,讲了就有错。李李笑。北方秦小姐一面孔斯文,讲上海话说,女人一旦做了戏子,必定是吃足苦头,否则,啥人看呢。吴小姐说,巩俐最苦了,为了赚人眼泪,就做苦命女人,咽到半夜里,身边老头子要搞,要掐,要咬,要打,大哭小叫,楼上滚下来,满身乌青块。章小姐不屑说,巩俐这副面孔,只配做乡下女人,真正苦相,苦得登样,哭湿十块手绢的,也只有上官云珠了,眼睛里,就苦戏十足,头发也是根根苦,但就是有味道,苦里有嗲,叫人舍不得,老男人最欢喜。吴小姐说,不对了吧,是越剧皇后袁雪芬好吧。阿宝说,女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太不满足了,既要年轻,漂亮,又不想吃苦头,大概只有做老牌电影《出水芙蓉》,吃吃白相相,唱唱歌,跳跳舞。李李说,算了吧,一个女人,越是笑容满面,欢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司机插进来说,徐总房间里,有两部老式电影机,老片子不少,苦戏不少。
大家吵了一路,车子开到常熟远郊徐府,已十一点敲过。眼前一幢三进江南老宅,青瓦粉墙,前有水塘,后靠青山。徐总年纪六十朝上,身材适中,一口上海话。旁边是浙江朋友丁老板,四十左右女秘书苏安。
车子停稳,李李让阿宝先下车,徐总上来握手,李李下车,徐总热情握手,耳旁轻讲了一句,李李避让,介绍身边人。大家陆续进门。丁老板介绍,此宅原属大地主的家产,祖上二品官,原来还有一进,大门有旗杆,石狮,公社阶段拆除,徐总置换以后,数度重修,成为最标准的“四水归堂”宅第,收觅旧构件,移花接木,大门影壁从安徽弄来,第一进天井,五上五下,中堂对子,一样不缺,长几上,照例摆设南京钟,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边官窑大瓶一对,八仙桌,红木几凳,左右厢房,每开间阔四米,进深九檩,包括西式沙发小客厅,长台会议室,正宗按摩房,自备锅炉,日式深浴缸,桑拿马杀鸡,楼上客房五套,三十年代上海中产风格,摆设面汤台,梳妆台,美人榻,摇椅,鸦片榻,包括老电扇,月份牌,后天井筑了鱼池,房间有斯诺克,乒乓台,以及棋牌室,视听间,小舞池,衣帽间。最后一进,天井东墙,修有六角飞檐小戏台,西墙为廊棚,藤椅茶几数套。厅里中堂对子,样样顺眼,德国八音钟,山水石古董插屏,官窑粉彩瓶,居中是吃饭圆台,一圈官帽椅。厢房设置和室,西餐室,上层为主人房,厅后直通大厨房。三进房子,过道青砖铺就,角角落落,杂莳花草,盆景点缀。所到之处,案几不少,厅堂,榍扇,花窗,走廊转角,清供大小青铜器。阿宝动一件绿锈满身器物。徐总说,这是觚。现在超五星级宾馆,一只蹩脚花瓶,底座胶紧茶几,此地随便动。阿宝说,此地安全。徐总说,长期有老妈子,花匠,两班四个保安,上海朋友来,我请此地名厨,此地朋友来,上海请西餐师傅,全靠苏安照应。苏安笑笑。
李李说,苏安等于女主人。苏安恭敬说,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宝说,到处贵重收藏。徐总说,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板笑笑说,古董是有不少,西北两省的仓库里,满坑满谷。汪小姐感慨说,我真想做一只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苏安不响。徐总说,我巴不得五位美女,全部变古董,大家准备好,我现在吹一口气,变。
徐总朝厅堂一指,并不见烟火一亮之类奇迹出现,对面粉墙一张长案,供奉五件青铜器。李李说,五只铜花瓶,啥意思。丁老板说,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详。铜尊静静排列,高矮肥瘦,绿锈斑斓。徐总说,这组宝贝,好看吧。汪小姐说,嗯。徐总说,老丁不许笑,我一直认为,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变的。丁老板说,徐总讲戏话,商周铜尊,与美女无关。李李说,亏得丁老板解释,否则我住一夜,要吓了,明早醒过来,全身已经不会动了,蹲到台面上,一生一世让人家看,摸。徐总笑说,这样呀,我就少算一只,摆四只,可以吧。章小姐吴小姐连连摇手说,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面孔说,开玩笑也听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呢,钟楚红,是花瓶吧,关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铜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总惊赏说,真有性格,看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看样子不多了。李李不响。
汪小姐羞怯说,徐总懂我,就可以了。苏安不响。
此刻,下人来报,开饭了。众人走人饭厅。徐总坐上首,请李李坐身边,李李让汪小姐坐,两人闷头推来拉去。丁老板说,坐左右手嘛。
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只得落座,随手拉了阿宝坐下,再旁边,是章小姐。李李对丁老板说,阴阳不调,三男六女,丁总就坐汪小姐旁边,然后是苏小姐,吴小姐,秦小姐。苏安坚持末座。一台子人安排停当。阿姨端上八冷八热,叫化鸡,锅油鸡,出骨鱼球,芙蓉蟹斗,白汁西露笋尖,清汤秃肺等等。徐总端起一杯茶说,美女如云。李李说,笑得像吃花酒一样。徐总说,李李电话里,再三关照,不许吃酒,尤其不许吃硬货。汪小姐说,啥叫硬货。丁老板说,就是白酒。徐总说,如果我不答应,李李就不来,只能买账,真不讲理,上海“至真园”,酒天酒地,此地每人一杯茶。李李说,饭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总说,我样样听李李,同意不吃酒,只要。李李打断说,吃得酒肆糊涂,有啥腔调。章小姐说,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馆。吴小姐说,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苏安说,我来介绍,这盘西露笋尖,本地的民国菜,笋皮切了卷刀片,包鱼肉,虾仁,加一点网膘,上笼蒸透,再加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说,好吃。
徐总听见,转过这只菜,停到汪小姐面前说,这个社会,人人怕猪油猪膘,师傅减了分量,老实讲,女人皮肤要白,猪膘油最有用。汗小姐说,从来没听到过,我吓的。徐总说,我有个老中医朋友,祖传美肤秘方,就是几种好药,加了黑毛猪膘油做药丸,吃三帖试试看,比兰蔻要灵。汪小姐笑说,我本来就是浑身白,到“新锦江”游泳,更衣室里,人人讲我是白种人。李李不响。徐总说,汪小姐这样一讲,这只菜,啥人还敢吃,别人一吃,等于承认皮肤不好。大家笑。汪小姐媚然说,徐总,为啥一直盯了我讲呢,台面上,人人是美女,会不开心的。李李的脚尖,点了一记阿宝,表面微笑说,客气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样,漂亮。此时,大闸蟹上桌。汪小姐朝后一靠说,我吃不进了,难得一个人出门,还以为能吃点老酒,疯一疯,啥晓得只能吃茶,还讲啥兰蔻呀,猪油圆子呀,我已经油牢了。徐总说,不好意思,蟹不错的,单吃一只蟹坨,可以吧。
徐总扳开蟹坨,放到汪小姐面前。苏安不响。李李说,徐总自家吃。大家闷头拆蟹脚,拗蟹钳,嘴巴不停。苏安一笑说,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营养,最滋补。阿宝说,当然是蟹黄。李李说,阿宝专吃雌蟹,又肥又满,对吧。徐总说,李李呢,只剥雄蟹,因为啥。秦小姐说,啥。吴小姐说,宝总喜欢雌蟹,一肚皮蟹黄,雄蟹肚皮里,只有蟹膏。李李说,十三。徐总说,这叫异性相吸,缺啥补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说,要讲营养,应该是蟹钳,夹劲厉害,力道最大。苏安说,错。章小姐说,总不会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肠吧。苏安说,错错错,告诉大家,就是蟹脚的脚尖尖,人人不吃的细脚尖,一只蟹,只有八根细脚尖,这根尖刺里面,有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是蟹的灵魂,是人参,名字就叫“蟹人参”。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响。苏安说,正宗大闸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这八根细丝里的力气。汪小姐不响。大家照苏安的示范,先扳断蟹脚末梢这一小根细尖,轻轻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来。
阿宝说,不得了,我吃到人参了。章小姐吴小姐,李李,也开始咬剥,只有汪小姐一声不响。苏安说,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适意,吃一口热茶。
汪小姐发呆说,我不吃茶。苏安不响。汪小姐突然说,我想吃老酒。徐总刚剥出一丝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说,还是吃蟹,吃茶罢。汪小姐忽然身体一摇,发嗲说,我只想吃黄酒,想吃硬货。
讲到酒,徐总看了看李李。于是李李勉强说,好,吃就吃一点,不许吃醉。徐总说,此地有好黄酒,瓮头陈酿,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总,慢悠悠说,我想吃硬货。徐总惊奇说,这句厉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红酒加雪碧。汪小姐说,这也太土了,一年我两趟广交会,外国人讲,中国人最近吃这种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总说,不得了,这趟认得汪小姐,我交关欢喜,以后,我要请汪小姐领路了,全靠汪小姐带我混了。李李不响。汪小姐说,徐总,欢喜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跟女人讲。
徐总喜上眉梢说,厉害呀,阿姨,开白酒。阿姨开酒。李李说,搞大了。
汪小姐说,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摇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让,阿宝要接,台子下一脚踏痛。阿宝看看旁边,吴小姐面孔一红,摇手。最后,是徐总,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余人剥蟹。徐总说,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规矩,先领酒三杯。李李说,好,汪小姐难得放松,三杯至少。汪小姐说,我是女人,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李李说,至少敬一敬左右邻里,一人一杯,总是要的。汪小姐同意。于是两男一女,左来右往,相当尽兴。后来,丁老板提了酒令,一只小蜜蜂。汪小姐总算开怀,三人齐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飞呀。李李对阿宝轻声说,想得到吧。阿宝不响。李李夺了徐总酒杯说,我来倒,不许醉。章小姐说,常青同志,一点不起作用。吴小姐说,人已经绑到树上,准备点火就义了,只能喊几句口号,现在,就看连长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宝说,南霸天有个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只猢狲。李李说,因此连长任务加重,要自告奋勇。徐总回头说,啥连长,猢狲,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面。只有汪小姐,充耳不闻,眼神定漾漾,面如芙蓉,艳中有光,魂神飞越。小蜜蜂几罔下来,汪小姐坐不稳,倚到丁老板肩膀,丁老板一缩,汪小姐朝徐总慢慢斜过去。
阿宝说,我建议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谢徐总,吃个交杯酒。丁老板说,好。大家拍手。苏安不响。李李踏了阿宝一脚。此刻汪小姐,凝神闭目,慢慢有了反应,腰一摇,风流波俏,软绵绵立起身。徐总笑眯眯,也立起来。汪小姐两颊红到头颈,目光迷蒙,脚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软,徐总扶紧,两个人,臂膊勾拢,缠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总算头碰头,候到杯口,一口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宝发现,苏安不响,面色不好。章小姐说,丁老板明显不开心了,也应该交一次。李李说,这个交字,赞。丁老板端了杯子,对汪小姐说,交,还是不交。汪小姐笑说,我先问丁老板,我这种花瓶,跟宝贝铜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样呢,讲讲看。
丁老板说,当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唠。汪小姐发音模糊说,错,老古话讲了,女人年过三十,月褪光华,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点,腰身软一点,此地,李李最年轻,最漂亮。丁老板说,一样的,一样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说,不许“淘浆糊”,认真讲。丁老板说,真讲不出来。汪小姐说,其实相当简单,铜花瓶,浑身是硬的,我呢,浑身是软的。徐总大笑。
汗小姐伸过臂膊,对徐总说,揿一记试试看,这只花瓶把手,是不是软的。丁老板笑笑。汪小姐说,不要慌嘛,揿一记,揿一记呀。丁老板笑笑,揿了一记。徐总说,好了好了,保险丝烧断,现在总算通电了,上海人讲,搭电麻电,有感觉了。李李朝阿宝看了一眼。汪小姐说,铜花瓶,浑身冷冰冰,我从头到脚,有温度,有热度,丁老板扣分,先罚一杯。徐总抢过话头说,可以了,要罚,我来罚,我彻底买账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苏安不响。汪小姐此刻置若罔闻,喃喃说,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李李说,起来,交呀。汪小姐说,啥。李李说,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睁大,看定了一圈人,浑身发硬,忽然猛拍台面说,放屁。杯盏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说,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静说,好。汪小姐说,也就是开了一爿饭店,狠啥呢。
李李说,做啥做啥。汪小姐说,讲几句,我吃几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黄包车了,啥意思,没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面色大变,立起来要发作。阿宝连忙揿牢。徐总微醺,低头戆笑。丁老板还算眼目清明,起身说,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罚一杯,各位各位,现在我宣布,是我错了,我罚。汪小姐面孔铁板,面色僵红,也有点迟钝。冷场中,对面一直不响的苏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边,分花拂柳,细声细气,贴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点麻木。苏安移过丁老板酒杯,两杯倒满说,来,我姊妹淘两个,性情中人,弄个一杯下去,缘分深,留个纪念,小事一桩。汪小姐缓颊,动作明显迟钝,手势硬,但与苏安碰了杯,叮一声,一口倒下去。苏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头朝台面上一冲,人事不省。大家惊叫一声。苏安慢慢过来,吩咐阿姨照应。
徐总抢过来一挡,扶稳汪小姐,责备苏安说,先搀到上面房间里再讲,本来蛮好,就是这一杯,缘分缘分,吃伤了吧。苏安镇静,声音朗朗说,这一杯不弄下去,还想再看几场白戏,觉得好看对吧。苏安转身就走。大家讪讪立起来。徐总与阿姨,搀扶汪小姐上楼,其余人跟进天井。苏安闷走一路,领大家穿过夹弄,到前面一进的天井,上了二楼客房,一人一间,安排定当,让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点钟,再下楼吃茶。
阿宝坐进房间不久,丁老板来访。阿宝说,苏安厉害。丁老板说,场面见多了,晓得一杯下去,就可以收场。两个人笑笑,闲聊吃茶,抽烟,窗外鸟叫。阿宝说,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丁老板说,开初是生意原因,到陕甘一带发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货上门,开价也低,因此件件收,一直收,收出兴趣,收到手软。阿宝说,机会难得。丁老板说,今朝见到宝总,突然有了想法,是否帮兄弟一个忙。阿宝说,毫无问题,任何事体,可以谈。丁老板说,五十年代,上海有一位青铜器收藏大户,真有点像我。阿宝说,啥人。丁老板说,极少与外面来往,大门关紧,尤其对公家人,绝对谨慎,当时一位上海博物馆青铜器专家,数次登门造访,讲讲谈谈,根本见不到一件宝贝藏品。阿宝说,这位专家,应该是马承源,现在是上博馆长,青铜器权威。丁老板说,大概吧,我浙江人,“文革”时期,各种上海消息满天飞,博物馆里古董变人,人成古董,洋腔怪调不少。阿宝说,博物馆里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旧,肯定敲光抢光。丁老板说,这不谈了,老祖宗已经坐了龙庭,还要反封建,不谈了。阿宝顿了顿说,丁老板问起马承源,有啥原因。丁老板说,当时博物馆开批斗会,马承源胸口挂了牌子,弯腰摆飞机式,忽然有人奔进来讲,老马老马,青铜器大户来电话了,人已经撑不住了,马上有几个组织要来抄家,请博物馆同志,马上派卡车去装青铜器,就是这天,这位大户一家一当,全部交公。阿宝说,另有版本,也是开批斗会,老马弯成飞机式,头朝地,屁股朝天,忽听到了青铜器消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像发了神经病,吓煞革命群众。丁老板说,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宝贝,如今自家长了脚,自动跑进了博物馆,这太高兴了,搞收藏的人,嗒着这种滋味,比蜜还甜。阿宝说,收藏家,严格来讲,心理不健康,眼见别人有好货,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稳,想尽办法,要弄到手为止,但开心了半天,又出去觅觅寻寻,做人做到这一步,苦了。丁老板说,收藏家,难道是变态。阿宝说,占有欲太强了,喜新厌旧,就是收藏家。丁老板说,宝总,是不是讲错了,新人笑,旧人哭,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开心半天,又到外面东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万苦弄到手,开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觅,觅到了,抱了两抱,再出去看美女,再出去搭讪,开心了半天,再出去觅,再寻。阿宝说,准备一直讲到天亮。丁老板笑笑说,收藏家,难道就是流氓,不对不对,收藏家最讲感情了,相当讲感情。阿宝说,大概吧,我以前脱手一张法国邮票,现在想想还肉痛。丁老板说,对呀,再讲了,收集古董,世界太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乱,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闷声不响,女人是活的,收进一个女人,说不定收进一百多桩事体。阿宝笑笑。丁老板压低声音说,我这个人,就是当年青铜器大户,太低调,与博物馆素无来往,虽然有过报道,但上博方面,一直闷声不响,不表态。阿宝说,是上海大报纸报道,还是外省小报纸。丁老板说,以前情况,不谈了,我最近,预备出一本青铜器画册,可以引起专业圈重视,想请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题书名,宝总如果有办法,开任何条件,全部答应,可以帮忙吧。阿宝说,应该可以。
两个人讲到此地,也就随便聊开。到三点钟,听见天井里苏安招呼,请大家下楼吃茶。于是两人下楼,走到后天井,坐进回廊藤椅,女宾由苏安引来,李李换一身波点裙套装,章小姐,吴小姐打扮如仪,秦小姐家常,头戴塑料发卷,脚穿房间拖鞋,陆续人座。李李看看周围说,徐总呢。苏安不响。丁老板说,汪小姐应该恢复了吧。苏安停了一停说,徐总陪汪小姐上楼,休息到现在,不见动静。李李看手表。大家不响。天井东墙,飞檐小戏台里,端坐男女两位评弹响档,先生一身海青长衫,女角是圆襟朱地梅香夹旗袍,腰身绝细。两人出尘清幽,目光静远,醒一醒喉咙,琵琶弦子,拨响两三声。先生一口苏白,开腔道,欢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风春乌,秋风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气蛮好,各位刚刚看见,前面天井金鱼池里,残荷败叶,也是好看,有古诗一首,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苏州绣花娘子,个个晓得,鱼戏莲叶,意盼情郎。于是,弦子再响,天井小庭院,无需扩音设备,开篇《貂蝉拜月》。女角娇咽一声,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蟾光如水浸花墙/香雾凝云笼幽篁/庭静夜阑明似昼/万喧沉寂景凄凉/一婵娟/拟王嫱/黛娥颦蹙泪盈眶/梧桐秋雨苍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毕静,西阳暖目,传过粉墙外面,秋风秋叶之声,雀噪声,远方依稀的鸡啼,狗吠,全部是因为,此地,实在是静。

第九章

长乐中学大门口,两个同学,发觉了沪生的新军裤,上来搭腔攀谈。
此刻,淮海路方面,忽然喧哗作乱,三个人奔过去看,是外区学生来淮海路“破四旧”。一群人从“泰山”文具店方向拥来,经瑞金路,“大方”绸布店,朝西面移动。三个人紧跟不舍,只听前面有人喊,停下来停下来,不许逃。人群经过“高桥”食品店,市电影局广告牌附近,停了下来,围拢。沪生钻进去看,一个女人抱头坐地,上面有人剪头发,下面有人剪裤管,普通铁剪刀,嚓,长波浪鬈发,随便剪下来。女人不响,捂紧头发,头发还是露出来,嚓。下面剪开裤管,准备扯。下面一剪,两手捂下面,头上就嚓嚓嚓剪头发,连忙抱头,下面一刀剪开,嘶啦一响扯开。女人哭道,姆妈,救命呀。一个学生说,叫啥,大包头,包屁股裤子,尖头皮鞋,统统剪,裤脚管,男人规定六寸半,女人六寸,超过就剪。只听外围有人说,小瘪三,真是瞎卵搞,下作。高中生站起来说,啥人放臭屁,啊,骨头发痒了。几个学生立起来,警惕寻视。大家不响。一个中年男人谦恭拍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坚决支持,女人的屁股,已经包出两团肉来,包到这种程度了,再不剪,像啥样子呢。学生看了看,蹲下去。
中年男人说,扯呀,扯开来,扯大一点。人头攒动,只听嘶啦啦,裤脚管一直扯到大腿以上。周围人,包括沪生与两个同学,齐声叫好。女人嘤嘤嘤哭,地上几只手,用力扯开另一只裤脚,嘶啦啦啦,女人哭叫,姆妈呀,阿爸呀。此刻,高中生立起来,拍拍中年男人说,喂,啥单位的。中年人迟疑。高中生说,叫啥名字,啥成分,讲响一点。中年人低下头笑笑。另一学生,也起身说,不肯讲对吧,要吃皮带吧。中年人说,讲成分嘛,我算小业主,我。高中生说,瘪三,瞎卵搞,下作,是啥意思。中年人慌忙摇手说,哪里是我讲的,我一直是拍手呀,一直讲支持,我一直支持剪四旧,采取行动呀。高中生高声说,小业主,属于剥削阶级,现在靠墙立正,听见吧。中年人一僵。啪,大腿上吃一记皮带。学生说,快,立直,靠墙立挺。中年人立直。高中生看了看马路说,有三轮车吧。沪生走到路边,喊了一声。三轮车来了,车板上面,剩了一只女式皮鞋,鞋头与高跟,已经敲烂,敲断。车夫讲苏北话说,我的妈妈,乖乖龙的咚,今嘎我,已经送四趟了。大家让开。地上的女人爬起来,一手捂头发,一手捂大腿,爬上车子说,到衡山路。此刻,沪生一个同学,忽然指定马路对面一个妇女,大叫一声说,喂,停下来。这个妇人回头一看,吓得一转身,立刻就朝“老大昌”方向狂逃。两个同学大叫,包屁股,停下来,快停下来。沪生也喊。高中生看了看对面狂奔的妇女,一挥手,大家就狂追过去。现场只剩中年男人,贴紧上海市电影局墙壁,立直不动。
沪生与两个同学,一直跟到陕西南路口,看够热闹,方才往回走。
沪生说,实在太刺激了。身边同学说,我得到一个秘密情报,有一个香港小姐,一直穿黑包裤,平常只穿小旗袍,屁股包紧,尤其是穿香油纱小旗袍,浑身发亮,胸部一对大光灯。另一同学说,这可以采取行动呀。
沪生说,啥。同学说,沪生,去一趟吧。沪生不响。同学说,就凭沪生这条新军裤,现在大家就开过去。沪生说,我有事体,再讲吧。同学说,怕啥呢。沪生说,参加行动,我至少要戴袖章。同学说,淮海路这批人,有袖章吧,走。沪生迟疑说,算了,再讲好吧。两个同学,拖了沪生就走,顺瑞金路朝南快走。同学说,这个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沪生说,啥。同学说,就是“大世界”楼上的流氓茶馆,表面是吃茶,其实是搞腐化,陪吃半杯绿茶红茶,带到隔壁去开房问,浑身脱光。
沪生不响。同学说,后来,就混到香港,打了两针空气针,居委会同志也讲,这把年纪,胸部不可能这样挺,这样高。沪生说,是吧。同学说,弄堂里经常有人喊,玻璃杯,打空气针,玻璃杯,打空气针。香港小姐立刻开窗,朝下面泼龌龊水,追下来打人,骂人。三个人走进瑞金路一条新式里弄,有几户正在抄家。同学对沪生说,腰板要挺一点,讲定规矩,三个人必须上。三人走到19号,同学推开后门进去,露天石楼梯,一个女青年走下来说,“方块豆腐干”,做啥。同学说,叫香港小姐下来,到弄堂里来。女青年惊骇说,叫我姆妈做啥。同学说,接到“红永斗”总部命令,现在对香港小姐采取行动,先叫出来,快死出来。女青年一呆。
只听楼上玻璃门一响,香港小姐头发蓬乱,一面孔残花败柳,轻声轻气说,啥人呵。
三个人走进二楼,拉开落地玻璃门。香港小姐檀口樱唇,穿一条人造棉咽裙,绣花拖鞋,拿一把檀香扇,骨牌凳稳坐,房里有香气,壁炉架上,一张年轻时代紧身旗袍照,两靥有媚态。同学说,香港小姐,我今朝过来,是受“红永斗”。香港小姐打断说,“方块豆腐干”,我已经听到了,有啥事体。同学说,大橱,五斗橱里,所有女阿飞衣裳,自家主动交出来。香港小姐说,为啥。同学说,剪刀有吧,当了革命小将的面,自家统统剪光。香港小姐说,全部剪光,叫我赤膊,我不答应。同学说,这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抄家。香港小姐面孔变色说,哼,我年轻时代,“红头阿三”,红眉毛绿眼睛,见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瘪三,“小热昏”,唱“小堂名”,白粉鬼,连裆模子,我样样可以对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同学一推沪生说,放屁,下作女人,生出来就是犯法,今朝必须交代,做过啥下作事体,自己兜出来。香港小姐说,我为啥要讲,我怕啥难为情,我不是反革命。同学说,好,不肯是吧。香港小姐说,衣裳,是我摸钞票做的,不是偷来,抢来,为啥要剪。同学说,放狗臭屁,弄堂口的流氓裁缝手里,皮尺量上量下,摸上摸下,扭扭捏捏,嘻嘻哈哈,做了多少件,讲。
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流氓裁缝,已经押进去了,缝纫机电熨斗,全部充公,晓得吧。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不肯是吧,沪生,去开大橱。香港小姐一呆,忽然眼睛睁圆,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说,小赤佬,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洋装瘪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煞这只小赤佬,小瘪三。同学两手乱抖,面色发白,沪生与另一同学,急忙来拖。女青年狂奔进来,发急说,姆妈呀,快点放开呀,放开呀,放开来呀,要出大事体了呀。香港小姐一松,同学退后几步,大透气,摸摸头颈。静场。同学笑了笑,拎起旁边一只红木鸭蛋凳,忽然发力,掼到玻璃门上,哐啷啷啷一连声巨响,玻璃格子断了三根。同学脚踏碎玻璃,冲到门外,对弄堂里大叫,快来人呀,19号有人破坏“文化大革命”了,大家快来采取革命行动呀,活捉“大世界”女流氓呀。
附近几户抄家队伍,前门后门,摆了长凳矮凳,坐了一排男女工人师傅,中饭吃得早,正是闲散无聊,听到喊叫,男工全部跑上19号二楼,同学介绍了情况,拖了沪生下去。房间里立刻吵翻天,后来完全静了,随后,有人伸头出来,喊几个女工上楼,男工全部下来。过了一歇,两个背带裤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来,推到弄堂当中立好,脚一歪,工作皮鞋就踢上去,香港小姐披头散发,上身一件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因为太紧,侧面到腰眼,大腿两面开衩,已经裂开,胸口盘纽,几只扣不拢。
旗袍里,一条六十四支薄咔叽黑包裤,当时女裤是旁纽,旗袍衩裂到腰眼,裤纽只纽了一扣,露出一团肉。脚上笔笔尖一双跳舞皮鞋,头颈里,挂十几双玻璃丝袜。弄堂里,人越围越多,楼上有几只紧身褡,奶罩飞下来,有人撩起来,挂到香港小姐头上,又滑下来。正是中午,马路附近吃猪油菜饭,吃面条的客人,也端了碗来看。工人师傅拎过一块牌子,空气里一股墨臭,上面写,黄金荣姘头,下作女流氓董丹桂。挂到香港小姐头颈里。工人师傅说,“大世界”搞过三趟大扫除,最后一趟,扫出一万三千只蟑螂,这次是第四趟,捉出这只女流氓。大家拍手。太阳毒晒,一群人让开,女青年低头出来,手拿一把剪刀,交到沪生手里,退下去。沪生蹲下来,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了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一扯,全部扯上去,撕开,再剪,再扯,大腿上荡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大家热烈拍手。一个师傅拉过沪生说,先让大家认真批斗吧,三位革命小将,请到4号里,吃一点便饭。沪生跟同学,走到正抄家的4号后门,黄鱼车里,摆了单位食堂的搪瓷饭菜碗,红烧大排,炒长豇豆,咸肉冬瓜汤。三个人端了搪瓷碗就吃。沪生对同学说,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啥叫真正的对开,当面对杀,一般人挡不牢。同学不响。沪生说,“方块豆腐干”,厉害的。同学不响。沪生说,我要是打头冲进去,肯定是要逃的。同学不响。周围冷清,人人到前弄堂看热闹,一阵阵起哄声音传过来。同学放下筷子说,其实,我已经闷了好几年了,最受不了有人骂我穷瘪三,“我不禁要问”了,人人是平等的,这只死女人,过去骂我,也就算了,到现在还敢骂,我不掼这只凳子,算男人吧。

七月流火,复兴中路“上海”电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学生票五分。每个椅背后,插一柄竹骨纸扇,看一场电影,阿宝扇了一场。电影即将结束,柏林一片废墟,苏联红旗飘扬,场子大灯未亮,周围已经翻坐垫,到处飞扇子,前排观众,扇子直接朝楼下飞。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飞舞碎片。场内广播喇叭响了,最高指示,增产节约,爱护国家财产,啥人掼扇子,不许掼扇子,听见吧,不许掼。扇子继续飞。红旗飘扬,三大方面军从柏林东南北三个方向会师。阿宝立起来,走出电影院。梧桐荫凉,四面恢复安静,蝉声一片,随便去看,沿马路弄堂,已经有不少学生,工人出入,形势发展极快,淮海路“万兴”食品店橱窗,开始展览“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矿泉水,洋酒,香槟,上面挂有蜘蛛网,落满历史灰尘,大堆的罐头,黑鱼子酱,火腿,沙丁鱼,火鸡,甚至青豆,俄式酸黄瓜,意大利橄榄,部分已是“胖听”,商标脱落,渗出锈迹,背景是白纸大红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废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路车站旁的一家,堆满中西文杂志,画报,甚至拆散零秤的铜床,杂乱无章,阳光下,确实刺眼。阿宝慢慢走到思南路,锣鼓声此伏彼起,敲敲停停。这一带,抄家队伍更多,不少房门口,聚拢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楼窗口,有一只笨重红木五斗橱,逐渐吊下来,厂里派来起重师傅,带了滚动葫芦,缆绳,帆布,卡车跳板。两部黄鱼车,负责送饭,车上插红旗,摆有冷饮桶,馒头蒸笼,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经三天了。
阿宝走到大门口,女工说,又来做啥。阿宝说,我看婊婊。男工说,过来。阿宝走近,让男工浑身上下摸一遍,然后进花园,眼前看到了电影里的柏林,冬青,瓜子黄杨,包括桂花,全部掘倒,青砖甬道挖开,每块砖敲碎,以防夹藏。小间门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陈年绍兴酒瓮,封口黄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气扑鼻。大厅里空空荡荡,地毯已卷起竖好,壁炉及部分地板,周围踢脚线,俱已撬开,所有的窗台,窗帘盒撬开。三只单人沙发,四脚朝天,托底布拆穿,弹簧像肚肠一样拖出。一个工人师傅,手拿榔头铁钎,正从地下室钻出来,尘灰满面,肩胛上全部是石灰,根本不看阿宝,直接跑上二楼。厅里其他陈设,苏联电视机,两对柚木茶几,黄铜落地灯,带唱片落地收音机,一对硬木玻璃橱,古董橱,四脚梅花小台等等,已经消失,据说当天就运到淮海路国营旧货店,立刻处理了。
饭厅门口,堆有几箱落满灰尘的罐头,包括油咖喱罐头,葡萄牙鲲鱼酱(Anchovy sauce),番茄沙司,精制马尼拉雪茄,数十瓶洋酒。阿宝走近餐厅门,内里拥挤不堪,大餐橱,餐椅,茶几已搬走,五六个工人,集中清理高叠的一堆箱笼。有个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蓝布工作衣,一个工人说,老法师,这叫啥。中年人看看讲,这是“落珠”,就是银盘子。工人说,懂经。中年人讲,古董店,估衣店,银行银楼的名堂,全厂只有本人,算是学过几年生意,吃过几年萝卜干饭。工人说,见多识广。中年人低声说,“隆鑫”三厂,资方大老板,不得了,徐汇区的洋房里,翻出一瓶法国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酿,我也是第一趟见识,酒瓶内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断,直到瓶口,同样三等分,分别装了红,白,蓝三种酒,可以分别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讲,味道呢。中年人讲,香煞人。此刻,工人开始低头写,中年人唱名说,德国“Legends”老式落地保险箱,基本已经清点,剩下来是,英国金镑,就是小金洋,每块重计,贰钱贰分伍厘,算赤标金,壹仟零肆拾捌块。东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计贰钱陆分伍,叁佰柒拾贰块。法国金洋钿,就写金法郎,每只分量多少,壹钱柒分伍厘,共总是壹千块整。德国金洋,也就是金马克,重计壹钱陆分伍,肆佰壹拾块,写好了吧,箱子数目,共总肆拾壹件,三楼箱子问,樟木箱,肆对,计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计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写廿叁件,写了吧,好,藤箱肆对,包角铁皮箱子,壹对,其中要写明白,计有柒箱,目前已经出空。阿宝看看靠墙的大菜台,堆了一批晦暗银器,起码两套银台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银汤盏,碗筷调羹。老法师与工人转过来,继续登记唱名,“金不离”,“银不离”,就是金银别针,大小廿叁只。银子“条脱”,就是镯头,就写银手镯,大小捌只。“横云”,俗名银簪子,两包,计壹拾肆只。“落珠”,就是银盘,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贰只。银鸳鸯“错落”,就是银酒壶,肆把。
银茶壶,俗名“吞口”,也叫“偏提”,叁把。银咖啡壶两把。银冰筒,壹件,银瓶大小两对,银七宝莲花塔,两座。接下来登记杂器,银弥勒佛壹座,银观音菩萨,壹座,银凤凰摆件壹对,银镶宝枝花摆件,壹对,银香炉,香炉也叫“宝鸭”,是写壹对,西式银烛台壹对,银中式蜡签,高低各两对,银灯,俗口是“聚虬高”,壹座,银子鸦片灯,壹件,银子小痰盂,壹对,银框手拿镜,叁面,银柄手梳,大小肆把。银嵌宝首饰盒子,陆件。
银盾,就是铭牌寿礼,先写叁件。阿宝转过面孑L,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宝,垫了一大块印度丝巾,摊于靠窗的方台上,无人照看,花园里一只苍蝇,飞到一对金钏上,飞到一叠四十几根“大黄鱼”上,苍蝇发金光,停落一只翠扳指,苍蝇发绿光,左面角落,乱七八糟一堆书画轴子,旁边是各种瓶,梅瓶,绶带瓶,粉彩瓷盖坛,水晶瓶,车料酒具。
阿宝正是发呆,耳朵让人拎紧,一痛。一个工人说,做啥。阿宝说,啊。工人说,看啥。阿宝不响。饭厅里,另一个老工人走过来,讲苏北话说,这个,是皋兰路的孙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宝两腋,裤裆,阿宝一让。工人说,不许犟,鞋子脱下来。阿宝脱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垫,一一捏过,仔细捏一遍阿宝的裤腰,衬衫后领。阿宝一声不响。工人问,进来做啥。阿宝说,看婊婊。工人说,以前做了民办小学老师,后来调到区里,做办事员,有问题吧。阿宝不响。工人说,这次全部要抄。
阿宝不响。老工人说,皋兰路啦块,抄过了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态度要明白,懂吧,坚决跟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问题,听见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到楼上小房间,看五分钟了就下来。阿宝答应,走上楼梯,踏脚板全部撬松,二楼朝南一大间,打了地铺,叔伯两家九个人,坐到席子上,低头不响。只是祖父,头颈挂了一块牌子,跪到墙角里,阿宝立刻冲进房间,拖祖父起来。门口工人说,做啥。祖父不动说,不要紧,不要紧。工人拎了阿宝的衣裳,拉出来,拖到小房间里,婊婊披头散发,也是独跪地板,面前摊开一只小皮箱,里面是一套国民党军装,一张白纸,写毛笔大字,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国民代表大会选民证?柳德文?阿宝说,婊婊。婊婊一动不动。阿宝说,柳德文是啥人。婊婊哭说,讲过十几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晓得,里面有一套军装,一张选民证。女工说,还想赖。婊婊说,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说,娘的臭皮,垃圾货,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人,讲,今朝想不出来,讲不出来,就不许起来,臭皮。
阿宝回到大门口,听凭男工一顿乱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变样,祖父婊婊低头落跪,阿宝莫名想到一部电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不卑不亢,奉送银洋大礼,老爷少爷,讲讲谈谈,情景绝配,但接下来,洪常青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双手,翻箱逃命,落汤鸡一只,情节表演,称得上“哀盛顽艳”,但阿宝感到一种不堪。思南路抄家结束,这批人,可能再来皋兰路,爸爸单位,已经来人抄过,母亲单位,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已关起来,房间抄了两次。阿婆与蓓蒂一声不响,房里乱七八糟,钢琴随时可能拖走。记得昨天:绍兴阿婆轻声讲,阿宝,快点逃吧,天不会坍的。阿宝说,逃到哪里去。蓓蒂坐于琴凳不动,满地杂物垃圾。蓓蒂说,淑婉姐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也已经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说,要么,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绍兴去。阿宝说,钢琴呢,钢琴有四只脚,走不动。蓓蒂说,马头讲了,以后钢琴,不管是高背琴低背琴,还是三角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满足了。阿宝不响。阿婆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
蓓蒂说,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讲了,完全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
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阿宝说,工人阶级,当然了。蓓蒂说,马头跟了同学,到徐汇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讲,看人不顺眼,现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宝说,马头不一样。蓓蒂说,马头讲了,算一算,两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无产阶级,其实,内部一直也是打来打去,头破血流,互相不买账,无产阶级,互相也要斗,不讲别的阶级了。阿宝说,不许乱讲。蓓蒂不响。此刻,阿宝慢慢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迎面走来。蓓蒂一扫愁容,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神态轻松。蓓蒂看看马头,犹豫不决说,我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马头说,蓓蒂,我已经讲过了,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蒂无语,低头弄裙子,最后,跟了马头走了。

夜风穿过老虎窗,传来依稀锣鼓声。小毛娘说,这次海德的轮船,停靠大达码头,银凤抱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说,领袖一声号令,轮船公司的领导,马上就咽醒了,夹紧狗尾巴,连忙回来了。小毛娘说,吃酒当中,不要议论领袖,吃了再讲。小毛爸爸不响。夜里十点多,后门一响,银凤回来了,也听见海德上楼,银凤说,轻一点。钥匙开门声音,地板缝亮出十几条光线,放行李的声音,小囡嗯嗯几声,像立刻压到银风胸口。小毛担心囡囡忽然大哭,但囡囡不响。塞塞率率,海德的喉音嗡嗡嗡传上来。倒水,揩面,搬东搬西。后来是拖鞋落到地板上,银风说,轻点呀,急点啥啦,手脚重是重睐。后来银凤说,关灯呀。
地板一黑。平时,银凤换衣裳,漶浴,必定关灯。白天拉了窗帘,房间变暗,即使楼上有人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发亮,声音模糊起来,隐约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开裂声,浑浊难辨。底楼理发店,二楼爷叔房间,早已寂静。24路末班电车经过,小辫子擦过电线,吵啦啦啦,后来银凤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咙。一部黄鱼车经过弄堂,车里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响过去,一切全部停止,万籁俱寂。小毛迷糊入梦。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双手相握,立于五斗橱前面做功课。小毛爸爸准备上班。小毛娘抬头看一眼领袖像,也预备上班。小毛爸爸说,厂里新贴不少语录对联。小毛娘说,我厂里也有,搞宣传的几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说,对联右面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左面,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小毛娘说,再讲一遍。小毛爸爸讲一遍。小毛娘说,对联左面,明显少了一个字。小毛爸爸说,啥字。小毛娘说,应该是去争取胜利。领袖真言,五个字,不可以漏一个,是啥人贴的,小毛爸爸说,是我。小毛娘说,啊呀呀呀,别人发觉,这就麻烦了。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这是闯穷祸的大事体,唉,文人的事体,工人轧进去做啥。小毛爸爸不响,闷了头,连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钢钟饭盒,回过头对小毛说,快起来,学堂里停课,也要起来,唉,我样样事体要穷操心。小毛说,我起来了。父母急急下楼。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底楼。银凤买了菜,由前门进来。此时二楼爷叔也下楼,看了看银凤。海德也下楼,朝小毛笑。小毛说,阿哥回来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贴近小毛的牙刷,挤出一条说,日本牙膏,试试看。两个人刷牙齿,揩面。海德说,有空来坐坐。小毛说,好呀。
这天一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做了夜班回来,仍旧有精神。苏州河边,建国清出一块地方,摆两副石锁,一副石担。师父说,拳头硬点了吧。小毛说,还可以。师父介绍说,牛瘦角不瘦,这是荣根,这是小毛。荣根点点头,指石锁说,赞。小毛说,啥地方弄来的。师父说,厂里做了模子,此地浇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担,两百斤多一点,石锁,一副三十斤,一副四十二斤。荣根说,练得顺了,拳头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马。小毛一拎石锁。师傅说,不会弄,容易伤手筋。
荣根说,师父掼一次,让我徒弟看看。拳头师父吐了烟屁股,脚底一踏,拿起一对小石锁,马步开裆,锁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抡,超过头顶,手腕一转,十指一松,一放,一对小石锁,各自腾空旋转,坠落阶段,双手随势接住,再抡,再是一送,手腕不转,松了手,一对小石锁,平面上升,齐齐腾空,乘了落势,两手一搭,拎紧,落地放平。拳头师父说,年纪大了,长远不弄,手生了。建国说,赞。荣根说,我来一记。荣根是单手掼锁式,单只小石锁腾空,自由下落之时,抬起臂膊来接,贴了锁,随势落下来,锁像是落于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顿,手腕一翻,敏捷握紧锁柄,再抛,再转,再停,再接,再掼,煞是好看。师父说,好,我记得当时,只教了一次,车间还扣我奖金,想不到,荣根记得牢。荣根说,师父带进门,练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师父说,建国听到吧,样样要自觉,要上心。建国说,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较硬扎,可以先练。师父对荣根说,我这两个小朋友,年纪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学堂里,天天让别人欺负。荣根说,欺负我的师弟,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翻天了。小毛不响。荣根说,以后,让我来摆平,班级里有啥事体,全部告诉我。小毛说,谢谢师兄。师徒四人边谈边练。旁边是河堤,苏州河到此,折转几个河湾,往来驳船鸣笛,此起彼伏,南风里,隐约是长寿路一带的喇叭广播,普通话教唱歌,大家现在一起唱。预备,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唱。无,产,阶……忽然有人拍手说,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个人回头,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来人是女工金妹,拳头师父原来的徒弟,后调周家桥纺机厂,结婚三个月,男人工伤过世。
金妹停稳车子,揩汗说,长远不过来了。师父说,上啥班头。金妹说,今朝休息,师父,一定是夜班做出。师父说,算得准的。小毛招呼说,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师父说,这是我徒弟荣根,还有建国。金妹点点头说,麻烦几位阿弟,车子后面,有一只拎包,帮阿姐搬下来。小毛与建国,荣根上前,松开了车架后一只帆布包,重得吓人,解开一看,两副铁哑铃。师父说,不错。金妹说,难为情,拖了一年了,厂里做私生活,总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做。师父照准金妹滚圆的屁股,捏了一把说,偷偷摸摸,难听吧。金妹一推说,做啥啦,师娘上班了对吧。师父不响。
建国与荣根欣赏哑铃。金妹说,标准哑铃,应该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对方便。师父说,生铁松软,钨钢刀头吃上去,豆腐一样。金妹说,只是方料难弄,要等机会,要碰巧,还要等金工间里,我单独加班。小毛看看哑铃,球型六角,边棱分明。金妹说,容易锈,荣根记得,弄一点红漆黑漆,漆几趟可以了。师父说,金妹真帮我,其实,我是随便讲的。金妹说,师父关照的事体,我样样记牢。大家回到师父房间。师父说,先吃杯冷开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点点头,碰一碰师父的臂膊说,穷练肌肉做啥。师父说,运动开始了,形势自由了,练身体的人,就多了。讲到此地,师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国荣根,拉起小毛说,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面对师父一扭身体说,为啥拉我呀,当阿弟的面,难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动。师父朝大家点点头,三个人出来。荣根去浜北的东新村棚户,建国去曹家渡,互道再会。
小毛回进弄堂,见王师傅捆扎一个烫发罩。小毛说,电热丝又坏了。王师傅说,破四旧懂吧,不许烫头发了。小毛说,赞,最好理发店打烊。王师傅说,真关了门,没得命了,我跑你家里噎饭。小毛笑笑。走上二楼,银凤房门敞开,台面是三菜一汤。银凤说,小毛,一道吃。小毛摇手。海德立起来说,来呀,客气啥。小毛进去,骨牌凳上勉强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酒,银凤拎过瓶子说,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说,半杯嘛。小毛接过。海德说,我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多亏邻里照应。
小毛说,是我娘,不是我。银凤说,以前帮姐姐买电影票,忘记了。海德说,我天天海上漂,脑子是空的。小毛说,姐姐每一趟吃饭,就多摆一副碗筷,等阿哥回来。银凤红了面孔说,哪里有这种事体。小毛不响。海德一捏银凤的手背说,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对吧。银凤说,一定是小毛偷看。小毛说,经过门口,就看见了。海德说,做老婆,要大大方方,东想西想,怕啥呢。银凤低鬟不响。海德说,家主婆想老公,是应该的。
银凤不响。海德说,我真不准备吃这口海员饭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点,搞到轮船全部停班,码头停工,就好了。银凤说,又乱讲了,可能吧。海德说,轮船抛锚,我改坐写字间,可以每夜抱老婆。银凤指指隔壁爷叔方位说,嘘。海德说,又怕了,样样要怕,胆子真小。银凤面孔泛红说,瞎讲。海德看看银凤说,总归心事重重一副样子,担心啥呢,工人阶级,已经领导一切了,开心一点。银凤说,瞎讲了,我哪里不开心,哪里有心事。海德说,总归皱眉头,闷声不响,想心思。银凤拍一记海德。小毛说,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担心。海德不响。银凤吃了几口啤酒,胸口见红。小毛说,海里,总有开心事体吧。海德说,甲板上蹲了几只猢狲,有啥甜头可以嗒呢,只有苦头,吃风吃浪,单讲日本内海,流速八节,濑底岛海峡,明石,关门海峡,如果是旧船,进港就算是全速,也开不动。小毛说,我有个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说,远洋货轮,我是权威。小毛说,将来,我可以做海员吧。银凤说,瞎讲八讲。海德说,做男人,这等于坐牢监,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银凤说,十三。海德说,我是唉声叹气,真无啥可以讲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这几个男人,吃老酒,吵吵闹闹,要么想女人,想老婆。银凤说,哼。海德说,比吃官司好一点,我的床头边,允许贴老婆照片。银凤说,不许再讲了,我不答应的。海德说,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银凤说,不要讲了。海德说,人人贴女人照片,单身汉,贴明星照,以前喜欢贴谢芳,最近是《女跳水队员》剧照。银凤说,这部电影没看过。海德说,里面全部是穿游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大腿。小毛不响。海德说,外国画报,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检查。小毛说,解放前旧画报,最近废品回收站不少。海德说,外面有的是,日本,泰国,西德,荷兰,垃圾堆里,赤膊赤屁股的女人画报,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经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写检讨。银凤说,是应该查,男人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说,其实呢,政委没收了画报,关紧房门,自家去闷看,难道政委的裤裆里,是一根胡萝卜,还是红肠。银凤说,停,不许讲了。海德说,我是已婚,我可以贴老婆照片,政委无啥好讲。
银凤说,不要讲了。海德说,小毛评评看,我预备让银凤,拍一到两张照片,带到船上,让我看看,养养眼睛,这应该吧,银凤不肯。银凤说,到照相馆里拍,我为啥不肯。海德说,好了好了,不讲了。银凤看看隔壁,轻声说,小毛来评评看,海德想请一个下作同事来,专门拍我横到眠床上的样子,冲印放大。小毛不响。海德说,我不懂照相机,请同事来帮忙,又不登报纸,不可以呀。小毛说,姐姐为啥不拍,大自鸣钟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也不及姐姐。银凤看看板壁,压低声音说,小毛真老实,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两条大腿,只穿三角裤,枕头旁边,摆出骚样子来,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响。海德摇手说,既然不答应,就不要多讲了。

第十章

潘静的门钥匙,套进陶陶的钥匙圈,哒的一响,与其他钥匙并列,大大小小,并无特别。但陶陶看来,旧钥匙毕竟顺眼,新钥匙,即便调整次序,总归醒目。手里多一把钥匙,开门便利,但会不会开出十桩廿桩,一百桩事体,陶陶心中无底。以前几把女人的钥匙,一般预先放于门垫,花盆下面,牛奶箱顶上,有一把,是包了报纸,塞到门旁脚踏车坐垫里,想出这个办法的女人,事后证明,确实心思缜密。可以讲,钥匙,是一种关系,单把钥匙,捏到手里开门,感觉异常,是暂时动作,手感无依无靠,轻薄,轻松,开进房里,像是见不到人,非常稳定,钥匙放回门里小台子上,凳子上,玄关的草编小篮里,前后听不到一点声响,随拿随放,自然,也是生分。钥匙过手,往往只半分钟,冬天,更是冷的,缺乏体温,捏紧了一转,开了门,也就移交。这一次,钥匙固定于钥匙圈里,经历不同,分量就变重。钥匙与人的关系,陶陶完全明白,钥匙就是人。单把钥匙,并人其他钥匙圈里,状况就不一样,钥匙越多,摩擦就多,声音响得多,事情就复杂,烦。另外,钥匙圈起了决定作用,钢制圆圈,过于牢同,也许只有飞机失事,圆圈高空落地,才会破裂,钥匙四散。想到此地,陶陶扳开钥匙圈,拿出钥匙,重新放回裤袋里。
这天潘静来了电话,陶陶手头有事,匆忙中,陶陶讲北方话说,我们再说吧。潘静挂了电话,下午又打来,潘静笑笑,压低声音讲北方话说,今晚来看我。陶陶不响。潘静说,想你了。三个字像蚊嘤,办公室一定有人,不方便。陶陶讲北方话说,咱们再说吧。潘静挂了电话。这天陶陶确实是忙,到了黄昏,顺便还赶到吴江路,去看钟大师,此人曾经介绍一笔生意,芳妹多次提醒,让陶陶登门酬谢。此刻,陶陶摸出信封,放到台面上说,这是小意思,请大师不要嫌避多少。钟大师不响。台子下面,是钟大师养的白狗,几次想抱紧陶陶小腿,陶陶两脚并拢说,大师如果,是身体不适意了,对面就是公交医院,现在就去挂急诊。师娘过来冲茶。钟大师说,老婆先回避,我有事体讲。师娘回到楼上。钟大师说,有问题的人,不是我。陶陶说,我有啥问题。钟大师说,最近我听芳妹议论,陶陶比较内向了,文雅。陶陶说,啥意思。钟大师说,芳妹觉得,陶陶发闷,经常想心思,我的判断呢,最近,一定是碰到陌生人了。
当时芳妹讲,做生意,天天有陌生人。我讲,是不是碰到陌生女人了。
芳妹讲,大师感觉,陶陶有了外插花。我讲,这我不晓得,不过陶陶今年,是桃花流年,并非佳运,凡事反复难定,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如果酒人欢肠,就是蜜浸砒霜,割卵见茎,不妙了。陶陶打断说,喂,大师,少跟我老婆,讲这一套屁话好吧,我跟我老婆,其实全部不相信。钟大师说,满口饭可以吃,满口话不可以讲。陶陶说,如果真有情况,也不应该跟我老婆讲嘛。大师说,我讲啥呢,要紧关子,我一句不讲的。陶陶不响。
钟大师说,是芳妹常到此地来,想跟我谈,因此嘛。陶陶说,想让我每天,也来此地嚼舌头,我有空。钟大师戴了眼镜,看一看陶陶说,面色样子,是不大妙了。陶陶说,我黄种人,标准黄面孑L。钟大师说,运势命相,八字里已经摆好,桃花多,也没办法。陶陶说,大师讲过多少趟了,我的桃花,有四到五趟,好桃花烂桃花,这种屁话,多讲有意思吧。钟大师说,老毛是人民领袖,有威望,有腔调,开口一句,可以顶万句,我开口一句,顶一句,还有啥水分呢。陶陶说,我听了大师的屁话,房间里,已经到处摆花盆了,厕所门口一盆,窗台上摆一盆,大门附近摆镜子,样样照办,我平时只坐西面小沙发,让客人坐南面大沙发,我每样办到了,因此生意顺利。钟大师压低声音说,只是最近,陶陶碰到了一个水火关口。跟了一朵桃花,火里碰到桃花,花让火一烧,更加红了,血血红。陶陶一吓。白狗忽然跨到陶陶脚面上,抱紧小腿,屁股就动。陶陶一踢,两脚并拢。钟大师说,还是要避一避,先去剃头,头发太多了,乌云压顶。陶陶说,我走了,再会。钟大师说,如果有了外插花,记得要退一步。陶陶起身说,晓得了。
陶陶离开吴江路,心情变坏。回到房问,芳妹说,潘静来电话了。
陶陶说,啊。芳妹说,介绍一笔生意。陶陶不响。芳妹看定陶陶说,这个女人讲了,几次想约陶陶出来,好好谈一谈,陶陶一直不回电话。陶陶说,是吧。芳妹说,潘静还问我,陶陶忙啥呢,现在还不回来呀。我讲,一言难尽,我的老公,不需要老婆体贴,一肚皮怨气。潘静听了笑笑,就挂了电话。陶陶不响。芳妹说,听到有了生意,有了女客户电话,陶陶为啥一笑不笑,心里想啥呢。陶陶说,我刚刚去看了钟老头子,听了一肚皮屁话,心里闷。芳妹说,点中了穴道,因此闷了。陶陶说,哼,全部是狗皮倒灶的屁话,心里烦。芳妹摸摸陶陶的面孔说,有啥不适意,到医院看医生。陶陶说,我到了吴江路,发觉钟老头子的下巴,已经讲得脱臼了,应该先挂急诊。芳妹说,好了好了,身体要紧,先吃夜饭。
陶陶拿起筷子。芳妹说,夜里早点休息,让我到床上,好好弄一弄。陶陶说,啥。芳妹压低声音说,最近电视里开课了,男人身上,有几只秘密穴道,交关敏感,贤惠老婆,已经记下来了,要仔细按摩。陶陶一拍筷子说,江湖骗子,已经到电视台混饭了,专门搞乱社会的瘪三,应该马上关牢监,判无期徒刑。
第二天下午,陶陶约了潘静,到“香芯”茶馆见面。潘静新做头发,看见陶陶,眼神柔和。双人位藤椅,陶陶靠外坐,潘静示意陶陶移进去,陶陶不动,潘静只能坐对面,手袋放到一边,讲北方话说,我以为昨晚,陶陶会来,但没等到。陶陶讲北方话说,我是小生意,哪有上下班时间,靠两条腿到处跑。潘静说,我一晚没睡好,说起来怪了,半夜迷迷糊糊的,听到有动静,以为是你来了,我就装睡,以为你悄悄进来,背后一把抱了我,但后来,什么声儿也没了,好失望,看表,才三点十五分。陶陶说,确实不是我。潘静娇羞说,我知道不可能,半夜三点,嫂子在身边,怎么能过来。陶陶不响。潘静说,还是明天吧,跟嫂子请一次假,就说去江苏看货,然后,到我这儿过夜。陶陶不响。潘静媚软说,我要你陪我。陶陶不响,捏紧裤袋的房门钥匙,钥匙有四只牙齿,三高一低,指头于齿间活动,磨到了发痛。陶陶说,照理来讲,我该放松了,但那场火,一直追着我不放。潘静说,不会吧。陶陶说,我如果是石家庄的,就自个儿在上海,也许会随便一点。潘静说,我可不是随便女人,在上海多年,从没有花花草草的事儿,没动过心。陶陶不响。潘静碰了一下陶陶的手说,一场火,弄得我火撩火燎的。陶陶一声不响,想到了钟大师。
潘静说,身边有你,我才能安心。陶陶说,我呀,成天琢磨安全通道,消防梯,已经神经了。潘静说,我也怕呀,才有了这种需要嘛,昨晚有点儿冲动,往你家打了电话,我道歉。陶陶不响。潘静说,嫂子表面挺客气,其实呢,是盘问再三,你们俩最近,情况还好吗。陶陶说,可以。潘静说,我可不看好,不瞒你说,我在石家庄有过一男友,有次他来电话,我丈夫接的,其实说了我在,或不在,也就成了,可他问东问西,不挂电话,搞得我男友很窘,这种盘问,暴露了夫妻关系。陶陶不响。潘静说,嫂子肯定给你压力,我丈夫,也一直给我压力,看我穿什么出门,下班回来,说是抱抱,其实是闻我脖子里的味儿,我固定一个香水牌子。陶陶说,你丈夫干嘛的,老呆在家里。潘静说,教书的,我每次回家,香水味儿差不多是消失的,但能依稀闻到,这是惯例,有天下午,石家庄一个浴场开幕,闺蜜拉着我,当了回I临时嘉宾,因此洗了澡,等回来,他贴上来一亲我,就吵起来了,怀疑我下午开房了。陶陶说,鼻子够灵的。潘静说,全因为,是正经八百的事儿,我才洗了澡,平时我跟男友,再怎么开房亲热,脖子那一块,是免洗的,为的是应付检查。陶陶说,下班喷一次香水,不就结了。潘静说,那更是问题了,瞧,两人关系到这地步,有意思吗,当场大吵两回,我就南下了,刚到上海没一个月,他设法找上门,当时,我跟闺蜜长租酒店,他看看是双人房,盥洗室里,一把剃刀没有,又怀疑我俩是同志,我闺蜜说,真他妈的欠,早知道这种下三烂儿,该早收拾,让他彻底消失。他这才走了。陶陶说,讲那么多,想说明什么。
潘静低头说,昨儿晚上,嫂子几回盘问我,这说明你俩,已毫无信任可言,当年在孟先生家里邂逅,我就发现,你们俩并不般配,虽然我看出,芳妹那方面很强。陶陶说,啊。潘静说,你并不快乐,一直是忍受。陶陶说,不说了。潘静说,人不能为对方活着,灵肉难以一体,快乐何在。
陶陶说,这分析,我不爱听,我是简单人,只想过简单生活。潘静不响。
陶陶讲到此刻,钥匙已经摸出手汗。陶陶说,潘静,你确实是好女人,最近,我想了很多,可惜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只能做朋友。潘静说,我不是上海女人,很直接,怎么了。陶陶说,我们很难进一步发展了,接你钥匙那天,我就这样想,我只能和一般女人来往。潘静失笑说,我是特别女人吗,如果陶陶玩自恋,我无话可讲。陶陶说,石家庄男友呢。潘静笑说,哈,你吃醋了,很好,那也是意外邂逅,遇到意外,我才会爱上人。陶陶说,浴场也着火了。潘静说,是我换了新鞋,路上绊倒了,摔晕了,鞋跟儿断了,我躺在马路上,有人看,没人管。陶陶说,男朋友出现了。潘静说,你怎么知道的。陶陶说,他就帮你。潘静说,直接就抱住了我,就像你救我,抱我一样,成了我男友。陶陶轻松了一些,鼓起勇气,拿出汗津津的钥匙,摆到茶几上。潘静一呆。陶陶说,潘静,谢谢您对我好,希望石家庄男友,尽快来看您,最好能来上海工作,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言语。

梅瑞陪康总走进房间,装修已经完工,茶几,沙发已经送来。朝南有小天井,钉有露天地板,摆两把铁椅,有花草。两个人走进卧室,大床,梳妆台一应俱全。梅瑞说,装了窗帘,我就过来单住。康总说,以前我有个客户,对未婚妻开条件,婚后,就做周末夫妻,平时各自单独生活,女方一口答应,结婚之后,我一次问起,周末夫妻,还好吧。客户一呆讲,会有这种事体吧,为啥我要单过,我不是神经病。我笑笑。客户最后承认,是新娘子一发嗲,做几个小动作,男方房子就转手了,新娘子讲,单独过,肯定要出问题的,哪里有周末夫妻可能。梅瑞说,感情好,这是应该的,我受不了北四川路的气,是避难,想想我真搬到此地,到了夜里,只能看天花板。康总笑笑,两人走出卧室。梅瑞说,原来准备,离婚了就搬过来,但情况有变化。康总说,上次电话里讲,已经离婚了呀。
梅瑞摇头说,因为最近,小开一直来电话,不希望我离婚,我姆妈的离婚,结婚阶段,小开也是反对,觉得离了婚,就是over了,结了婚,也是over,心态会变怪。康总说,反对结,反对离。梅瑞说,再反对,我也要离。康总坐进长沙发,梅瑞拿出信与照片,坐近康总身边,康总看信,亲爱的梅瑞,这月18目,妈妈跟小开叔叔注册结婚了。我真想好好办一办,但外公比较节省,也就简单一点。你看看照片,觉得好吗。延安路房子,装修好了吗。一切顺利。妈妈。照片拍了筵席情况,梅瑞娘穿胭脂红雪纺套裙,腰身一流,以前的跳舞照里,梅瑞娘还是浓妆,到了香港,五官也就素淡,显年轻,身边的小开,笑容满面,外公满面是笑,一张是婚房内部,一张是阳台栏杆,看得见半方香港的蓝天,层层叠叠高楼。
梅瑞说,结婚费用,全部外公资助。我就问姆妈,应该是小开操办呀。
我姆妈讲,小开的积蓄,全部投进生意里了,手头紧,不靠外公,买不起房子,所以,真正的婚纱照,准备回上海再拍,上海便宜。我讲,啥,要回上海了。我姆妈讲,小开做了一桩西北生意,最近有了起色,下个月,两个人准备回上海,顺便是拍照,摆酒水。当时我讲,啊。我姆妈讲,大惊小怪做啥,情况总有变化,小开,一直候机会,一直想来大陆发展,这叫见机行事。
两个人看过照片,梅瑞放进信封,康总逐渐靠近,拉过梅瑞的手,梅瑞身体微抖,慢慢抽开了。房间里静,天井里是阳光。康总有了热情,梅瑞逐渐平淡。梅瑞说,我后来明白,姆妈是见到小开后,跟我的关系,开始冷淡,昨天电话里还问我,小开最近,来过电话吧。我讲,来过几次。我姆妈讲,以后,不许接电话。我问为啥。姆妈讲,不接就是了。
我讲,是姆妈不开心了。我姆妈讲,好了,现在我挂了。就挂了电话。
康总不响,靠近梅瑞,信封落下来,梅瑞目光恍惚,身体微抖。房间里静,天井里是阳光,偶然来小风,几盆花叶动一动。康总揽了梅瑞腰身,梅瑞也软绵绵顺过来,身体像要化开,但慢慢又避让,慢慢立起来。康总放弃。梅瑞笑笑说,康总,不要这样。康总不响。梅瑞说,最近,我心烦。康总不响。梅瑞说,这个阶段,小开一直从香港来电话,要我情绪稳定,不要离婚。康总背靠沙发,不响。梅瑞说,我觉得奇怪了,离婚,是我私人事体,小开认为,还是不离的好,下月回上海,已经到铜锣湾,替我里里外外,买不少衣裳。康总说,里外。梅瑞说,包括内衣,包括其他小衣裳。康总说,尺寸呢。梅瑞说,特地来电话问的,姆妈发觉后,就跟小开穷吵。我就埋怨小开了,为啥不替姆妈买呢。小开讲,同样也买了,数量牌子,几乎一样。我不响。小开讲,梅瑞,回来后,还是称呼我小开。我不晌。小开讲,小娘舅,小爷叔等等名字,显得小开老了,大陆西北方面的项目,肯定会铺开的,前景看好,梅瑞还是辞职,跟小开去做,帮小开的忙。当时我应了一声,称呼上面,我可以叫小开,无所谓,但是帮我买小衣裳,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我心里无着落。康总不响,走到玻璃门前。小天井里铺满阳光。梅瑞走近来,外面有风,花动了一动。两个人并肩,康总拉过梅瑞,梅瑞腰身变软,慢慢靠过来,靠紧。梅瑞抬头看看康总,面孔贴了康总的肩胛,一动不动。小天井送来清风,阳光耀眼。康总抱紧梅瑞,过了一分钟,梅瑞贴近康总面颊,深呼吸一次,嘴唇压紧康总皮肤,然后让开,梅瑞说,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可以,不便当。梅瑞慢慢避开一点,肌肤贴近,然后慢慢分开。康总松了手,梅瑞让了半步,两个人冷场,稍有尴尬。梅瑞说,不要不开心。康总说,我不会。梅瑞说,是最近情绪不好,住厌了北四川路婆家,一直想单过,等房子弄好,心里又无底,怕失眠。康总说,横不好,竖不好。梅瑞不响。外面有风,天井里是阳光,花动了一动。康总说,我有个朋友,手里有六套房子,老婆一直失眠,住进一套新房子,老婆就失眠,觉得隐隐约约有机器响,睁眼等天亮,无论住浦西,还是浦东,无论新房子多少静,老婆眼里,是毒药,五年里,我朋友的老婆,每夜只能单独回到开封路的老房子,住到煤卫合用的弄堂亭子间里去,每趟吃过夜饭,老婆吩咐保姆,一早买菜内容,做早点心内容,到了夜里八点钟,司机就送老婆,回到闸北开封路,亭子间里,单人地铺,堆满乱七八糟的旧家当,隔壁住了民工,有蟑螂,潮湿虫,或者鼻涕虫,但这个老婆,心满意足,一夜咽到天亮,一早六点半,司机准时开到弄堂口,接回到新房子里,进了房间,叫老公起来,大餐台上面,一同吃早点心,这种生活,过到现在了,最近,开封路要拆,我朋友急了,老婆哪能办。梅瑞冷笑说,哪能办,一定是表面文章,懂不懂。康总说,啊。梅瑞说,明里讲,这老婆是穷命,穷相,也许这个老婆,是有意的,或者,是性生活不配套。康总笑笑。梅瑞说,或者是憋气,这个朋友,有其他野女人,或者,是跟保姆乱搞,或者,是借荫头,老房子隔壁,老婆有老相好。康总说,名堂不少。梅瑞说,也许,这朋友,全部是乱讲。康总不响。梅瑞说,人讲的故事,往往是表面文章,懂了吧。康总不响。此刻,外面小天井里,阳光耀眼,花动了一动。
康总与梅瑞的联系,决定从此结束。但一个月后,梅瑞打来电话,仍旧亲热非常,详细汇报,梅瑞娘与小开,目前已来上海。康总不响。
梅瑞说,我只能吃瘪,两个人到上海的前几天,我出门办事,回进办公室,汗小姐对我讲,梅瑞,刚刚接到香港电话,有一对香港新婚夫妇,后天就到上海了,准备拍照,隔日就办酒水。我听了一吓说,我姆妈,简直是喇叭。汪小姐讲,大概还会来电话。当时我不响,我明明已经晓得Et程,还要打电话到公司,跟陌生人汗小姐,讲七讲八,我老娘,真是年纪大了。当时汗小姐讲,不要怪阿姨了,是我打听的,年纪再大,总归也是新婚,浪漫的。当时我不响。汪小姐讲,新娘子,新倌人,订了南京路“金门”饭店的房间。我讲,真是喇叭,房问号码讲过吧。汪小姐笑笑说,老辈子人,心里总是得意,总要讲一讲吧,过去旧社会,高档上海人,结婚不到“国际”,就到意大利式样的“金门”。我当时不响,过半个钟头,我姆妈果然又来电话,真是越老越十三了,还想请汪小姐参加婚礼,我所有朋友,也可以请过来,人越多越好,还问我,是带了老公小囡一道来呢,还是。我一听心里就气了,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旁边汪小姐问,有啥变化了。我不响,拎了包就出门。到了这天黄昏,我下班,走近“金门”饭店,远远就看到,小开从一部黑牌照加长“林肯”里下来,后门拉开,出来三个干部模样客人,小开洋装笔挺,笑容满面,陪同客人走进楼上大堂,我一路跟,到了饭厅,三只大台子,人已不少,姆妈朝我招手,小开回头看到我,笑一笑,只顾招呼客人。母女并排坐,我一声不响,我发现,这夜的聚会,来宾基本是小开的关系,外资老板,外省干部,银行经理,企业老板,台湾人,日籍华人,香港人,男男女女,好不热闹,我姆妈,是黑丝绒旗袍,珍珠项链,头发梳得虚笼笼,把盏推杯,面面俱到。
一顿饭下来,剩菜多,名片多,金门饭店“佛跳墙”,食不知味,一动未动,我像是懂了,小开一直是穿针引线,为外省一条大型流水线做运筹,等到这夜人散,小开再陪部分客人转场子,再应酬,我跟了姆妈,回房间,南京路闪闪发亮,我关了窗,房间里静,我姆妈讲,梅瑞,姆妈走进这家饭店,赛过时光倒流,当年能够进来的人,非富即贵,名流如云,姆妈年轻时代,几次跟小开到此地,只是看外公,当时叫“华侨”饭店,楼下可以买到特供商品,一般市民不敢进来,小开也讲过,1986年来此地会客,看见有一个男人,估计是刚从外国回来,带了一群上海亲戚,到底楼的特别柜台前面,摸出一厚叠美金,掼到柜台上讲,八条万宝路,多少钞票,自家随便拿。服务员一吓,有这种人吧。小开因为香港上海两面跑,一眼看穿,这个上海人,最多出国两三年,以前刺激受得深,就要摆派头,越是差的人,越是要派头,小开的姐姐,以前到外国做保姆,头一次回上海,也落脚此地,根本不出门,像慈禧太后,静等亲眷朋友,进来拜会,外面租了长包轿车,一动不动停了南京路三天,派头大吧,怪吧。
当时我笑了笑,对姆妈讲,小开的黑牌照车子,是包车吧。我姆妈讲,这是买的,已经注册了上海公司,借了写字间。我不响。姆妈讲,总算是跟小开结婚了,姆妈出了一口气,流水线项目如果成功,姆妈出一口气。
我讲,哪里来的气。我姆妈讲,外公对姆妈的婚姻,一直不看好,我偏要让外公看一看,小开可以结婚,可以认真做事业,我不可能像外公一样,太太平平做香港人,等于我不可能,太太平平做上海女人一样。当时我问姆妈,外公觉得好吧。我姆妈讲,根本就不放心,认为我还是老脾气,橄榄屁股坐不稳,最好陪到外公身边,静静为外公养老,所以,姆妈心里晓得,只有回上海,心情会好转,现在,我婚纱备好了,请了摄影师,姆妈要风光一番,梅瑞要记得,如果外公来电话,千万不要响。我听姆妈讲到此地,问了一句,等吃了结婚嚣酒,去哪里度蜜月呢。我姆妈讲,公司事体多,手头比较紧,算了,另外,姆妈提一个要求,梅瑞以后,少跟小开接触来往,可以吧。我讲为啥。我姆妈讲,记得就可以了,另外,再提一个要求,可以吧。我不响。姆妈讲,公司租房子,买了车子,目前要节省一点,一直住长包房间,不大现实,梅瑞新装修的房间,暂时让姆妈住半年,也就半年,最多一年,好吧。当时我听了,也就呆了,康总评评看,天下有这种怪事吧。康总听到此地,电话已经换手多次,一时无语。

第十一章

阿宝全家搬离的前夜,想不到小阿姨拎了半篮水红菱,忽然上门,见房内大乱,姐姐姐夫,闷声整理行李,深受刺激,当场与抄家人员大吵大闹,杀千刀跳黄浦,样样全来。阿宝娘哀求不止。值班监督人员,初以为小阿姨是保姆,最后认定神经病,明天就搬场,也就无心恋战。小阿姨揩了眼泪,摸摸阿宝肩胛说,阿宝,小阿姨来了,不要怕。第二日一早,小阿姨跟了阿宝全家,爬上了卡车,迁往沪西曹杨工人新村。阿宝朝蓓蒂,阿婆挥手。蝉鸣不止,附近尼古拉斯东正小教堂,洋葱头高高低低,阿宝记得蓓蒂讲过,上海每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上海呢,就是淮海路,复兴路。但卡车一路朝北开,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民房,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人云,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杨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粟的毛豆田,凌乱掘开的坟墓,这全部算上海。最后,看见一片整齐的房子,曹杨新村到了。
此种房型,上海人称“两万户”,大名鼎鼎,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沪东沪西建造约两万问,两层砖木结构,洋瓦,木窗木门,楼上杉木地板,楼下水门汀地坪,内墙泥草打底,罩薄薄一层纸筋灰。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对于苏州河旁边泥泞“滚地龙”,“潭子湾”油毛毡棚户的赤贫阶级,“两万户”遮风挡雨,人间天堂。阿宝家新地址为底楼4室,十五平方一小间,与1,2,3,5室共用走廊,窗外野草蔓生,室内灰尘蜘蛛网。一家人搬进箱笼,阿宝爸爸先捡一块砖头,到大门旁边敲钉子,挂一块硬板纸“认罪书”,上面贴了脱帽近照,全文工楷,起头是领袖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下文是,认罪人何年何月脱离上海,混迹解放区,何年何月脱离解放区,混迹上海,心甘情愿做反动报纸编辑记者,破坏革命,解放后死不认账,罪该万死。居委会干部全体到场,其中一个女干部拿出认罪书副本,宣布说,工人阶级生活区,一户反革命搬了进来,对全体居民同志,是重大考验,大家要振作起来,行动起来,行使革命权利,监督认罪人,早夜扫地一次,16号门口扫到18号,认罪人要保持认罪书整洁,每早七点挂,十八点收。阿宝爸爸遵命。干部看了看工作手册说,新社会到现在,还有大小老婆。阿宝爸爸指小阿姨说,是我内人妹妹,帮忙搬场。女干部拿出钢笔,记到工作手册里,一声不响。4室门窗前,立满男女看客,窗台上坐三个小囡,一切尽收眼底。阿宝一家四人,睽睽之下布置房问,大床小床,五斗橱摆定。2室阿姨讲苏北上海话说,妹妹,你家里,最要紧的东西,忘记掉了。阿宝娘不响。2室阿姨说,煤球炉子。阿宝娘惊讶说,此地用煤炉。2室阿姨说,嗯哪,洋风炉子,也可以滴,我才刚,一件一件看你家的家当,没得煤球炉子,也没得火油瓶子。阿宝娘愁容满面。3室嫂嫂讲苏北话说,用我家煤炉子,下点面条子,快的。2室阿姨说,还是用我家的,煤球炉,最要紧了,要便宜,买个炉胆子,用洋油火油箱子,自家做一个炉子,也可以。阿宝娘说,谢谢谢谢。3室嫂嫂说,不要忘记了,去办个煤球卡。阿宝娘说,谢谢。只有5室阿姨旁边看,一声不响,细腰身,笑眯眯有礼貌。小阿姨对阿宝娘说,阿姐放心,我会生煤炉,也会烧洋风炉,以前住虹口,就靠洋风炉子过日脚,不急的。阿宝娘一时讲不出话来。
“两万户”到处是人,走廊,灶披间,厕所,房前窗后,每天大人小人,从早到夜,楼上楼下,人声不断。木拖板声音,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咳嗽吐老痰,量米烧饭炒小菜,整副新鲜猪肺,套进自来水龙头,嘭嘭嘭拍打。钢钟镬盖,铁镬子声音,斩馄饨馅子,痰盂罐拉来拉去,倒脚盆,拎铅桶,拖地板,马桶间门砰一记关上,砰一记又一记。自来水按人头算,用电,照灯头算账,4灯收音机,等于15支光电灯,5灯收音机,算20支光灯泡的度数。阿宝爸爸每天准时扫地,赶到单位报到,认罪书天天挂进挂出,回来迟,阿宝代收。阿宝娘漶浴,方台靠边,小阿姨拖出床底的大木盆来,到灶间拎了热水冷水。房门关紧,家家一样。男人赤膊短裤,立到灶间外面,一块肥皂一只龙头,露天解决,再进马桶间里换衣裳。黄昏,各家小板凳摆到大门外,房前房后,密密麻麻是人,凳面当饭桌,女人最后收作碗筷,为一家老小,汰了衣裳,拉出躺椅来,搭铺板,外面乘凉过夜。小阿姨说,此地宽敞,市区郊区,上海人乡下人,其实差不多。阿宝不响。小阿姨说,南京路天津路,倒马桶的房子,要多少有多少。阿宝说,嗯。小阿姨说,阿宝,要多交朋友,看见了吧,楼上10室的小珍,一直朝此地看。阿宝说,小阿姨,还不够烦呀。小阿姨笑笑。吃了夜饭,万家灯火,阿宝走出一排排房子,毫无眷恋,眼看前方,附近是田埂,几棵杨柳,白天,树下有螳螂,小草,蝴蝶飞过,现在漆黑。阿宝闭眼睛,风送凉爽,树叶与蒿草香气,大蒜炒豆干,焖大肠的气味,工厂的化学气味。等到夜深返回,整幢房子静了,家家开门过夜,点蚊香,熏艾蒿,走廊闷热黑暗。2室是两张双层铁床,月光泻到草席,照出四只脚,四条小腿。自家房门挂了半块门帘,阿宝爸爸已经打地铺,阿宝娘与小阿姨已经人梦。家人距离如此之近,如此拥挤,如此不真实,但阿宝对小阿姨,依然心存感激。搬来当日,小阿姨领了阿宝,阿宝娘,到日用品商店买了煤球炉,火钳,脚盆,铅桶,蒲扇,四只矮凳。阿宝娘说,买两只吧。
小阿姨说,坐外面吃夜饭,两只凳不够。阿宝娘说,阿妹,我不习惯,不答应的。小阿姨说,外面吃饭,风凉。阿宝娘不响。小阿姨说,要跟邻居一样。阿宝娘说,要我坐到大门外,岔开两条大腿,端一碗粥,我做不出来。小阿姨说,苦头吃得不够,学习不够。阿宝娘说,十三点。小阿姨说,讲起来,以前我也算镇里有铜钿的二小姐,但吃苦比较早,人情世故早。阿宝娘说,结果呢,看错了男人。小阿姨说,是呀是呀,阿姐是享福人,房子好,男人好,现在呢,照样交“麻枯”运。阿宝娘不响。小阿姨说,放心,我会帮姐姐出头的。阿宝娘说,房子小,还是早点回乡吧。
小阿姨面孔一板说,啥,我跟派出所这个死人,已经离婚了呀,要我回乡,煤球炉,啥人来弄呢,每一户,照例轮流负责七天卫生,马桶间臭得要死,1室山东人,一家门天天吃韭菜大蒜洋葱头,熏得眼睛睁不开,啥人去弄。阿宝娘说,不要讲了。小阿姨说,楼上楼下,一共四只马桶间,下面通一条水泥槽,盖了四块马桶板,楼下负责打扫两块,每块要拖出来冲,揩,要到太阳里去晒,罗宋瘪三,苏联人搞的名堂,又臭又重,啥人做呢。阿宝娘说,不要讲了。小阿姨说,楼上几只赤佬,专门到楼下马桶问里大便,真自私,讲起来工人阶级。阿宝娘说,嘘。小阿姨说,烂污撤到马桶圈上,底下的水泥槽子里,月经草纸,“米田共”,堆成山,竹丝扫帚也推不动,真腻心呀。阿宝娘叹气说,实在不想走,再讲好吧。
礼拜天,大伯来到曹杨新村。思南路大房子扫地出门,一分为三。
大伯一家,迁到提篮桥石库门前厢房。婊婊因为皮箱事件,单位加大力度,忍痛与老公离了婚,跟了祖父单过,住闸北鸿兴路街面房。小叔一家三口,搬到闸北青云路亭子问。祖父定息取消了,大伯每月只发二十九块三角,等于工厂学徒的满师标准,人口多,艰难。婊婊与小叔两家,单位工资一分不减,人少,还过得去。此刻,大伯靠了窗口,吃冷开水。
从解放直到“文革”,阿宝父母只逢阴历年,到思南路与大伯见一面,来往不多。阿宝父母不响。大伯说,看来看去,此地最好,窗外有野趣,里厢有卫生。阿宝娘说,也有难处。大伯说,人比人,是气煞人,弟弟的工钿再减,也有六十八块,弟妹是事业单位,工资八十四块,跟我不能比。
阿宝爸爸说,今朝来,有啥事体吧。大伯说,弟弟开口,还是硬邦邦,还不明白,两兄弟,其实是读书不用功,有啥好结果呢。阿宝爸爸不响。
大伯压低声音说,如果以前就有觉悟,到十六铺码头当小工,现在我跟弟弟,就是工人无产阶级,为啥缺觉悟呢。阿宝爸爸冷笑。大伯说,我一直做小开,全部老爸做主,我做“马浪荡”,东荡西荡,吃点老酒,看《万有文库》,美国电影,听评弹迷魂调。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弟弟当初,读书太不专心,听了宣传,参加了组织,吃苦不记苦吧。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如果认真读英文,中国公司先做起来,账做得好,春秋两季“点元宝”。阿宝说,啥。大伯说,也就是盘账,盘点盈亏,两兄弟再出洋,英国美国,先做跑街先生,再做“康白度”,也就是洋行买办,就不会有今朝。阿宝爸爸压低声音说,马上滚出去,出去。大伯说,脾气真古怪,已经全部落难了,发啥火呢。阿宝娘说,阿哥难得来一趟,不要讲了。小阿姨说,吃了中饭回去,少讲两句。阿宝娘说,阿哥,衬衫先脱下来,房间里热。大伯说,弟妹,这件衣裳,阿哥脱不下来了,难为情的。
阿宝爸爸说,皮带抽过几趟,有伤了。大伯解开纽子说,运动到现在,只吃过一记耳光,还算好,每天写交代,问我黄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华绮,无所谓了。大伯脱了衬衫,里面一件和尚领旧汗衫,千疮百孔,渔网一样。大家不响。大伯说,开销实在难,我只能做瘪三,每日吃咸菜,吃发芽豆,还要帮邻居倒马桶。大家不响。
小阿姨出门,买来两包熟食,台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饭。五人落座。小菜是叉烧,红肠,葱烤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
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阿宝拉起大伯。阿宝爸爸说,以前我坐监牢,也少见这副急腔。大伯喘息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小阿姨说,作孽,讲起来富家子弟,穷相到这种地步,快点吃。阿宝爸爸说,小阿姨,钞票太多对吧,为啥弄了七只八只,不是大客人,瞎起劲。小阿姨说,姐夫难得请兄长吃一顿饭,要面子吧,我不买账的,我是大脚娘姨,劳动人民,我买啥,就吃啥。阿宝娘说,轻点轻点。阿宝爸爸说,小菜弄得多,要吃伤的。大家不响,想不到此刻,大伯据案大嚼,已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到饭碗里,像聋甏,天吃星,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小阿姨说,先吃口汤,慢慢咽,笃定吃,我早晓得,就买一只蹄髓,焖肉也可以,罪过罪过。大家不响,五个人这顿饭,吃得心惊肉跳。饭毕,大伯心定说j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馆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饭夜饭,夜宵,公司菜,“新雅”茶点,煽蛤蜊,煽蜗牛,“老正兴”虾籽大乌参,划水,鲍肺,金银蹄,“大鸿运”醉鸡醉虾,样样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统统不作数了,人的肚皮,十分讨厌,吃过就等于白吃,比不过这顿饭。小阿姨说,风水轮流转,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
阿宝娘正要开腔,只听外面敲门,进来几个居委会女干部。阿宝爸爸立起来。大伯也立起来。居委会女干部看看台面说,好的,小菜蛮多,今朝庆祝啥呢,国民党生日。阿宝娘说,是我老公的阿哥来了。居委会女干部看工作手册,看看大伯说,叫啥名字。大伯不响。居委会女干部说,资产阶级搬到了提篮桥,还要见面。大伯点点头。居委会干部说,老远过来,带啥东西来。大伯说,我空手。另一女干部说,拎包也不带。大伯说,是的。居委会女干部说,空手来,偷带几根金条银条,也便当,别到裤腰里,绑到脚膀上,一样坐电车。大伯苦笑说,各位干部,不要讲旧秤十六两一根大黄鱼,就是小黄鱼,黄鱼鲞,黄鱼籽,黄鱼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尘,全部充公上交了。居委会女干部说,哭穷。大伯说,一句不假。小阿姨说,有啥多问的,饭也吃不太平。居委会女干部说,喂,不许插嘴。小阿姨说,我现在是正常吃饭,犯啥法。居委会女干部说,外地乡下户口,乡下女人,赖到上海不肯走,为啥。小阿姨跳起来说,来帮我的阿姐姐夫,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来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张同志李同志,我认得多了,我打电话就来,试试看。居委会女干部一呆。小阿姨说,太气人了,逼煞人不偿命。另一个女干部说,喂,嘴巴清爽点。小阿姨忽然朝干部面前一横说,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看呀。阿宝与阿宝娘去拖。此刻,旁边的大伯忽然解开腰带,长裤一落到底。大伯说,请政府随便检查,我啥地方有黄金。
几个女干部,看见眼前两根瘦腿,一条发黄的破短裤,立即别转面孔,低头喊说,老流氓,快拉起来。下作。

小毛进了门,端详一番说,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太平无事。沪生说,我爸讲,必须提高革命警惕。小毛说,这幢大楼,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沪生笑说,最近我爸讲,建国开头几年,也有一个跳楼高潮,当时的上海市长,一早起来吃茶,就问身边的秘书,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来多少。小毛笑笑。沪生说,当时天天有人跳,现在的河滨大楼,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愿,自绝于人民。小毛摇头。沪生说,这幢大楼,目前还算太平,最轰动的,是我中学隔壁,长乐路瑞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铲平了。小毛说,我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烦,是不是要表态。小毛说,朋友落难,我想去看一看。沪生不响。两个人走到阳台。小毛说,还记得大妹妹吧。沪生说,记得呀,喜欢跳橡皮筋,大眼睛。小毛压低声音说,前天见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为,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的“拿摩温”,之后,就到其他纱厂做工,最后跟小裁缝结了婚,做家庭妇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瞒到了现在,运动来了,只要听见附近的锣鼓家生,呛呛呛呛一响,连忙钻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来,大小便一裤子,浑身臭得要死。沪生说,这是活该。小毛说,我对大妹妹讲,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闭紧,就当这个老娘,天生神经病,已经风瘫了,痴呆了,准备天天汰臭裤子,汰臭屁股,也不可以开口。沪生说,大家不禁要问,这样的社会渣滓,为啥不去自首。
小毛说,“不禁要问”,大字报口气嘛。沪生笑笑。小毛说,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烟纸店的小业主,主动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结果呢,打得半死,下个月,就押送“白茅岭”劳改了。沪生说,为啥。小毛说,讲起来简单,小业主的邻居,就是邻居嫂嫂,经常独霸水龙头,脾气一直刁,因此小业主跑到曹家渡,请一个道士做法,道士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鱼叫“五面现鳞”。沪生说,根本听不懂。小毛说,小业主一上门,道士心里想,“账官”来了,就是付账的人来了。小业主讲了嫂嫂情况,道士讲,搞这种“流宫”,最便当。小业主讲,啥意思。道士讲,这是行话,流宫,意思就是“女人”。
道士当场画了九张符篆,细心关照小业主,等邻居嫂嫂晾出三角裤,想办法,贴一张到裤裆里,三天贴一张,三三得九,贴九次,嫂嫂的脾气,就和顺了,浑身会嗲,等于宁波糯米块,重糖年糕,软到黏牙齿,样样可以随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样样答应。沪生摇摇头。小毛说,九张符策贴了,嫂嫂一声不响。有一日,嫂嫂到烟纸店买拷扁橄榄。
小业主讲,过来。嫂嫂讲,做啥。小业主讲,来呀。嫂嫂讲,啥意思。小业主霎一霎眼睛讲,到后间床上去,进去呀。嫂嫂讲,为啥。小业主讲,不为啥。嫂嫂讲,十三。小业主讲,身上有变化了。嫂嫂说,啥。小业主说,身体发软了。嫂嫂讲,啥。小业主讲,下面痒了吧。嫂嫂一吓。
小业主讲,去后间,听见了吧。嫂嫂讲,下作坯。小业主讲,骚皮。嫂嫂讲,再讲一句。小业主不响。嫂嫂就走了。运动来了,曹家渡道士捉起来了,小业主吓了两夜,第三天到居委会自首,龌龊事体兜出来,嫂嫂的老公,三代拉黄包车。沪生说,黄包车有三代吧。小毛说,加上三轮车,反正,男人太强横,上来对准嫂嫂,辣辣两记耳光,冲到烟纸店,柜台上面一排糖瓶,全部敲光,掴得小业主手臂骨裂,写认罪书,开批斗会,弄堂里看白戏的人,潮潮翻翻。沪生说,小业主绝对是“现行流氓犯”,人们不禁要问,大妹妹的娘,为啥不揪出来,旧社会专门欺压工人阶级的女工头。小毛说,这不对了,照我娘讲起来,“拿摩温”,就是纱厂女工的远房亲眷,热心人,介绍同乡小姊妹,来上海上班,也时常教唆工人发动罢工,等于现在车间小组长,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沪生说,太反动了,不对了。小毛说,能说会道,手脚勤快,技术最过硬。沪生说,《星星之火》电影看过吧,“拿摩温”,东洋赤佬的帮凶,工人阶级太苦了。
小毛说,电影是电影,解放前,工人其实还可以,我娘做棉细纱车间,工钿不少,每个月,定规到“老宝凤”,买一只金戒指。沪生说,啊。小毛说,解放前,猜我娘买了多少金戒指,一手绢包,至少四五十只,大自鸣钟“老宝凤”银楼,专做沪西纱厂女工的生意,自产自销,韭菜戒,方戒,金鸡心,店里三个金师傅忙不过来,过年过节,光是戒指里贴梅红纸头,根本来不及,夜夜加班。沪生说,停停停,太反动了,小毛要当心,不许再瞎讲了。小毛说,我爸爸,英商电车公司卖票员,工钿也不少,上车卖票,每天要揩油,到“大世界”去混,去寻女人,每个月弄光,赌光,到结婚这天,我娘讲,耶稣眼里,人人欠一笔债,生来就欠,做人要还债,要赎罪,每天要祷告,我爸爸从此冷静下来,慢慢学好了。沪生说,乱讲了,宗教是毒药。小毛说,是呀是呀,所以我娘转过来,拜了领袖,比方我学拳,我娘讲,如果受人欺负,小毛不许还手,心里不许恨,领袖讲的,有人逼小毛走一里路,小毛就陪两里半。沪生说,还是像耶稣教。小毛说,我爸爸变好,完全因为信了宗教。沪生说,当心,这种瞎话,帮旧社会歌功颂德,走到外面去,牙关要咬紧,不许乱喷了。小毛说,这我懂的,人到外面,就要讲假话,做人的规矩,就是这副样子,就当我《参考消息》。
沪生说,下次来,还是先写信,或者打传呼电话,万一我出去呢。小毛说,如果白跑一趟,我可以去看姝华姐姐。
一小时后,两个人离开拉德公寓,走进南昌公寓,见姝华靠近电梯口拆信。姝华看看两人说,阿宝来信了。三个人凑过去看,信文是,姝华你好,看到这封信,我已搬到普陀区曹杨新村,房屋分配单送到了,卡车明早就开。你如果方便,经常去看看楼下蓓蒂,情况不大好。你以前常讲陈白露的话,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觉得,天亮起来了,我也想睡了。祝顺利。阿宝。大家不响。小毛说,最后几句,这是要自杀了。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的态度呢,彻底划清界限,还是同流合污。姝华说,沪生,大字报句子,少讲讲。三人出公寓,走到思南路上。阿宝祖父的大房子,红旗懒洋洋,门窗大开,里面碌乱,拆地板的拆地板,掘壁洞的掘壁洞。姝华说,工人阶级抄家,最看重红木家具,金银细软,踏进房间来抄,就算碧落黄泉,也要搜挖到底。沪生说,学生抄家呢。姝华说,高中生,大学生走进门,带了放大镜,注意文字,年代,人名,图章,图画,落款,一页页仔细翻书,看摘引内容,划线,天地部分留字,书里夹的纸条,所有钢笔,铅笔记号,尤其会研究旧信,有啥疑点,暗语,这是重点,中文外文旧报,旧杂志,一共多少数量,缺第几期,剪过啥文章,全部有名堂,最有兴趣,是研究日记簿,照相簿,每张照片抽出来,看背后写了啥,只要是文字,记号,照片,看得相当仔细。小毛说,学生抄家,一般就是偷书,弄回去看,互相传,工人抄家,是揩油,弄一点是一点,缺一只皮箱,少一只皮包,小意思。沪生不响。小毛说,厂里办抄家展览会,看不见一本书,账簿多,资本家变天账。姝华说,摆满金银财宝,雕花宁式床,东阳花板床,四屏风,鸦片榻,面汤台,绫罗绸缎,旗袍马褂,灰鼠皮袍子。小毛说,工人喜欢珍珠宝贝,大小黄鱼,银碗银筷,看得眼花落花,骂声不断,表面喊口号,心里发闷。沪生说,乱讲了,这是阶级教育场面。姝华说,工人,等于农民,到城里来上班,想不到错过了农村“土改”,分不到地主富农的一分一厘,享受中式眠床,红木八仙台,更不可能了,听老乡渲染当年场面,憋了一口气,现在,好不容易又碰到抄家,排队看了展览会,不少人心里就怨,问题不断,已经彻底清算了资产阶级,为啥不立即分配革命成果呢,乡下城里,过去现在,政策为啥不一样,不公平。沪生说,只会强调阴暗面。姝华说,农业习惯,就是挖,祖祖辈辈挖芦根,挖荸荠,挖芋艿,山药,胡萝卜白萝卜,样样要挖,因此到房间里继续挖,资产阶级先滚蛋,扫地出了门,房子就像一块田,仔细再挖,非要挖出好收成,挖到底为止,我爸爸是区工会干部,这一套全懂。沪生说,不相信。姝华说,不关阶级成分,人的贪心,是一样的。
小毛说,宋朝明朝,也是一样。姝华说,上海刚解放,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就向上面汇报,打小报告,工人创造了财富,自家差不多也分光了,农民伯伯走进工人俱乐部,一看,脚底下地毯,比农家的被头还软,太适意了,中沪制铁厂,工人拒绝开会学习,食堂里,肉饼子随地倒,每月每人发水果费,一天吃四五瓶啤酒,穿衣裳,起码华达呢,卡其布,每个工人有西装,不少人吃喝嫖赌,九个工人有小老婆,十几个工人有花柳病。
小毛说,啥。姝华说,厂里每月,要用多少医药费。沪生说,极个别现象,强调领导阶级阴暗面,有啥用意呢。小毛说,我爸爸讲,抄家相等于过春节,厂里人人想参加,矛盾不少,我师父厂里,也办展览会,雕花床,真丝被头,绣花枕头,羊毛毯,比南京路“床上用品公司”,弹眼多了,结果,出了大问题。姝华说,不稀奇的,大概有人偷皮箱,偷枕头。小毛说,是偷女人。姝华面孔一红。小毛说,半夜里,值班男工听到床里有声音,绣花帐子,又深又暗,男工钻进去看,窗口爬进一个夜班女工,咽进丝绵被头讲梦话,磨牙齿,结果三问两问,男工就压迫女工了。姝华摇手说,小毛,不要讲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后来。姝华说,小毛。沪生说,工人的败类。小毛说,第二天一早,工人领袖带了群众队伍,进来参观,排队走到床前头,讲解员拿了一根讲解棒,朝绣花被头一指,刚要讲解,女工咽醒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讲,做啥。工人领袖一吓讲,啊。女工说,做啥。工人领袖说,死女人,快爬起来。女工不响。
工人领袖仔细一看说,啊,四车间落纱工“小皮球”嘛,不要命了,“掮纱”生活,啥人顶班。女工说,我腰肌劳损,不做了。工人领袖说,快起来,不要面孔的东西。女工不响。工人领袖说,听见吧。女工说,我不起来,我享受。工人领袖说,简直昏头了,这是啥地方。女工说,高级眠床呀。工人领袖说,展览会懂不懂。女工说,展览为啥呢,现在我的体会,太深了,我住“滚地龙”,睏木板床,背后一直硬梆梆,这一夜不睏,有体会吧。工人领袖说,起来起来,大腿也看到了。女工脚一动,一拉,等于让大家参观抄家物资,穿了一条白湖绸宽边绣花咽裤。女工说,资本家小老婆可以穿,可以胭,我为啥不可以,阶级立场有吧。姝华不耐烦说,好了好了,结束,不要讲了,完全嚼舌头了。小毛笑笑,沪生不响。
三个人转到皋兰路,蓓蒂的房门关紧。姝华招呼几声,蓓蒂,蓓蒂。无人答应。走上二楼,看见阿宝房里一片狼藉,果然已经搬走了。几个工人撬地板。姝华说,家具留了不少,曹杨新村,一定是小房间。工人说,进来做啥。三个人不响。沪生说,乱挖点啥。工人说,关依屁事。沪生说,我是红永斗司令部的。工人打量说,为啥不戴袖章。小毛说,调换袖章,经常性的动作,司令部新印阔幅袖章,夜里就发。工人说,走开好吧。沪生说,我有任务。工人说,此地已经接管了。小毛说,老卵。工人说,小赤佬,嘴巴清爽点。小毛上去理论,沪生拉了小毛下楼。姝华叹息说,真不欢喜跟男小囡出门,吵啥呢。三人坐到小花园鱼池边,水里不见一条金鱼,有一只破凳子,一只痰盂。姝华说,善良愿望,经常直通地狱。沪生不响。姝华说,庸僧谈禅,窗下狗斗。沪生说,啥。姝华说,我现在,只想钻进阁楼里,关紧门窗去做梦。小毛说,阁楼关了窗,太阳一晒,要闷昏的。姝华说,听不懂就算了。沪生看看周围说,少讲为妙,走吧。小毛立起来说,现在,参加“大串联”的人不少,我想去散心。

停课闹革命,沪生的父母,热衷于空军院校师生造反,一去北京,几个礼拜不回来。姝华父母,“靠边站”,早出夜归。沪生不参加任何组织,是“逍遥派”,有时跟了姝华,出门乱走。瑞金路长乐路转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当天,姝华与沪生在场观看。某一H,两人再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层楼高的大棚,据说,是油画雕塑院的工棚。两人走进满地狼藉的长乐中学,爬上四楼房顶,朝隔壁这座大棚张望,工棚里相当整洁,竖了一座八九米高的领袖造像,通体雪白,工作人员爬上毛竹架子,忙忙碌碌,像火箭发射场的情景。姝华说,我记得君王堂,有两排圣徒彩塑,身披厚缎绣袍,可惜。沪生说,拆平天主堂,等于是“红灯照”,义和团造反,我拍手拥护。姝华冷淡说,敲光了两排,再做一尊。沪生一吓说,啥。姝华不响。沪生轻声说,姝华,这是两桩事体,对不对。姝华不响。沪生说,即使有想法,也不可以出口的。姝华说,我讲啥了。沪生不响。两个人闷声下楼,踱出校门。姝华说,此地,我不会再来了。沪生说,不开心了。姝华不响。
长乐中学大门,路对面是向明中学校门,中间为瑞金路。沪生想开口,一部41路公共汽车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阴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墙,安定几分钟。
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这一带树大,相对人少,梧桐叶落,沿路无数洋房,包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沸腾阶段已经过去,路旁某一幢洋房,估计搬进了五六户陌生人,每个窗口撑出晾衣竹竿。两人坐到路边,一声不响。姝华说,人与人的区别,大于人与猿的区别,对吧。沪生不响。姝华说,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姝华一直喜欢背书,背这种内容,有意思吧。姝华说,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沪生说,春夏秋冬,要讲林荫路,此地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国梧桐,远东最大悬铃木,晓得吧。姝华不响。沪生说,中山公同西面,又粗又高,讲起来法国梧桐,又是意大利品种。姝华不响。沪生说,租界时期,这条路叫马思南路,为啥呢。姝华说,听说是纪念儒勒?马思南,法国作曲家。沪生说,我只晓得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姝华说,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沪生说,姝华不可以绝望。姝华说,此地真是特别,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说,又讲了,又讲了。姝华不响。沪生说,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京路,山东路,山西路。姝华说,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革路”,“要武路”,好听。沪生笑笑。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条,有点意思。沪生说,不如小毛抄词牌。姝华说,啥。沪生说,清平乐,蝶恋花。姝华不响。沪生低声说,小毛认得姝华之后,暗地抄了不少相思词牌,浮词浪语,比如,倦寻芳,恋绣衾,琴调相思引,双双燕。姝华面孔一红,起身说,我回去了。沪生说,好好好,我不讲了,不讲了。姝华跟了沪生,闷头朝前走。
两个人转进了皋兰路,也就一吓。阿宝家门口,停了一部卡车。沪生说,会不会,阿宝又搬回来了。姝华说,是蓓蒂要搬场了。两人走近去看明白,是外人准备迁来,一卡车的男女老少,加上行李铺盖。司机正与一个干部交涉,阿婆与蓓蒂,立于壁角,一声不响。干部说,居民搬场,要凭房屋调配单,我只认公章。司机一把拉紧干部衣领说,啥房管局,啥公章,现在是啥市面,懂了吧。干部说,不懂。司机说,最高指示,就是抢房子。干部说,胆子不小,毛主席讲过吧。男人说,现在就打电话去问呀,外区,全部开始抢了,新旧房子,全部抢光。此刻,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干部讲,真的抢了,沪西公交三场附近,一排新造六层楼公房,五六个门牌,全部敲开房门,抢光,底楼八九家空铺面,也坐满人了。干部强作镇静说,此地是市中心,不是外区,不可以。卡车上的女人说,阿三,拳头上去呀,有啥屁多哕嗦的。房管干部跳起来说,无法无天了,啥人敢动,我不吃素的,试试看,我马上调两卡车人马过来,我也是造反队,我可以造反。干部讲完,即与同事密语,随后说,立刻派人来,快一点。同事转身就跑。干部拖来一只靠背椅,坐到卡车前面。司机与家属见状,忽然不响了。大门旁的阿婆,面有菜色,蓓蒂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几次想奔到姝华身边来,阿婆拖紧不放。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司机转来转去,与车厢下来的几个男人聚拢,低声商议。
沪生觉得,随时随地,卡车的厢板,忽然一落,这批男女直接朝房子里冲。但是,卡车发动了。干部起身,拖开椅子。司机跳上车踏板说,娘的起来,下趟再算账,房子有的是。司机拉开车门,钻进去,车子一动,车厢里的痰盂面盆,铁镬子铅桶一阵乱响。一个女人朝下骂道,瘟生,臭瘪三,多管闲事多吃屁。卡车出了马路,绝尘而去。
沪生松一口气,上去招呼阿婆,蓓蒂。姝华说,还好还好。干部说,好啥,做好思想准备,现在抢房子最多了。沪生看看蓓蒂,阿婆说,苦头吃足。姝华说,蓓蒂好吧。阿婆说,蓓蒂自家讲。蓓蒂不响。四个人走进房问,满地垃圾。阿婆说,我带了蓓蒂,参加“大串联”,刚刚回来。
沪生笑说,小学生,跟一个小脚老太去串联。蓓蒂说,来回坐火车,不买票。阿婆说,我等于逃难。蓓蒂说,我到哪里,阿婆跟到哪里,讨厌吧。
阿婆说,我要为东家负责,有个叫马头的赤佬,一直想搭讪蓓蒂,我心里气,这天呢,马头跟几个中学生,想拐带蓓蒂去北京,蓓蒂是小朋友,我根本不答应,蓓蒂就吵,奔进北火车站,我一路跟,北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人像逃难,蓓蒂哪里寻得到马头。蓓蒂说,人太多了,阿婆还想拉我,人就像潮水一样推上来了,火车开了门,后面一推,我跟阿婆跌进车厢,刚坐稳,人就满了。
阿婆说,人轧人,蓓蒂想小便,寻不到地方。蓓蒂白了阿婆一眼。阿婆说,等到半夜里,火车开了,第二天开到南京浦口,我想到外婆,眼泪就落下来,大家等火车开进长江摆渡轮船,一次几节车厢,慢慢排队,看样子,过长江要等半天,我肚皮太饿了,拖了蓓蒂下来,搭车进了南京城,蓓蒂跟我一路穷吵,想去“红卫兵接待站”,以为碰得到马头,据马头讲,进了接待站,就可以免费吃饭,两个人走到半路,我看到一扇大门,上面写,本区支持大串联办公室,不少人进进出出,我拖了蓓蒂进去,十多个小青年,戴了红卫兵袖章,围拢一个写条子的干部,一个小青年讲,接待站吃不到饭,我饿了一天了。另一个讲,我饿了两天了。干部讲,不要吵,一个一个讲,住南京啥地方,哪里一个街道接待的。小青年讲了街道地方,干部两眼朝天,想了一想,落手写几个字讲,好,凭这张白条子,到接待站西面,数第三家店,49号,小巷子隔壁,有一家“奋斗”饮食店,凭我条子,领六只黄桥烧饼,两碗面,以后问题,接待站逐步会解决。小青年欢天喜地,拿了条子轧出来。我一看急了,拖了蓓蒂,就朝里钻,朝里轧,同志,同志呀,干部同志呀,此地还有饿肚皮的红卫兵,一老一小,上海来的,要领烧饼,领两碗面,我可以节省一点,菜汤面,素浇面就可以了,帮我写,帮我写条子呀,批一张条子呀。想不到,周围小青年,是一批坏学生,立刻骂我,死老太婆,老神经病,年纪这样大,好意思骗吃骗喝,马上轰我出来,蓓蒂当场就哭了,两个人出来,路上乱走,幸亏蓓蒂捏有四斤全国粮票,买了一对黄桥烧饼,我让蓓蒂吃糖藕粥,两人分一碗鱼汤小刀面,唉,看见南京城,我落了眼泪,准备去天王府里拜一拜,蓓蒂胆子不小,还想去北京,去寻马头。我讲,敢。
眼睛不识宝,灵芝当蓬蒿。以前此地,名叫太阳城,天安门有多少黄金,我不明白,南京天王府里,现成的金龙城,一样是金天金地金世界。沪生说,广西打到南京,禁止人民姓王,书上有王,就加反犬旁,一路抢杀,金子堆成山。阿婆说,结果又听讲,天王府,早已经烧光了,造了一间总统府,啊呀呀呀,作孽呀,我头昏了,真是乱世了,以前南京太阳城,就有天朝门呀,高十几丈,城墙高三丈,金龙城里,黄金做的圣天门,黄金宝殿,看见了洪大天王爷爷金龙宝座,我一定要磕头的。蓓蒂说,好味,不要讲了。姝华说,这是真的。阿婆说,大天王爷爷宝殿旁边,蹲有黄金大龙,黄金大老虎,黄金狮,黄金狗。蓓蒂说,金迷。阿婆说,喜欢黄金,天经地义,虽有神仙,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黄金。蓓蒂捂紧耳朵说,好了,不要讲了。阿婆说,接待站,不发一钱一厘金子银子,一只铜板,一只羌饼也拿不到,还要赶我出门,真是恨呀,如果我身上有黄金,就算是逃难,也不慌了。沪生说,拿出金银去买饭,肯定吃官司。姝华说,阿婆,不要再讲了,遇到陌生人,千千万万,不可以再讲磕头,不可以再讲南京北京黄金,圣天门,天安门,要出事体的。阿婆说,我还有几年活头呢,是担心蓓蒂呀。大家不响。阿婆说,马头讲过,可以保牢蓓蒂的钢琴,这是瞎话。蓓蒂说,我答应马头,钢琴可以寄放到杨树浦,工人阶级高郎桥。阿婆死也不肯,怪吧。姝华说,这是做梦,现在太乱了,随便几个人,就可以来搬来夺。阿婆不响。
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确实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第十二章

陶陶回来,见芳妹独自落眼泪。陶陶说,又不开心了。芳妹说,潘静来过了。陶陶一吓,外表冷静说,为啥。芳妹说,要我让位,要我离婚。陶陶说,乱话三千。芳妹说,潘静明讲了,跟陶陶,目前已经无法分开了,男女感情最重要,性关系,以后弥补。陶陶说,怪吧,有这种女人吧。芳妹说,我当时笑笑讲,骚女人,吃错药了,我老公陶陶,最讲究性关系,讲得难听点,潘静横到床上,是静还是骚,是哭还是叫,有啥奇才异能,有啥真功夫,陶陶根本不了解,就可以谈离婚结婚了,笑煞人了。
潘静讲,这是私人事体,不跟外人讨论。我对潘静笑笑讲,骚皮,一厢情愿。潘静讲,两厢情愿。我讲,人心隔肚皮,讲到感情,我根本不管账,我有本事管紧老公,不到外面去偷去搞,现在礼会,还有啥狗屁的感情可以谈,感情可以当饭吃吧,啥男女感情,阶级感情,全部不作数,只看实际行动。潘静笑笑不响。我讲,有本事,现在就跟陶陶搞呀,搞一趟两趟,讲起来是头脑发烫,一时糊涂,立场不坚定,潘静跟陶陶,能够搞到十趟朝上,搞过十几趟,搞出十几趟汗,搞脱一百根毛,有资格跟我谈其他。陶陶说,为啥一讲,就要讲搞,讲这种下作咸话。芳妹说,女人跟女人,有啥客气的,男女不搞事体,做相公对吧。陶陶不响。芳妹说,姓潘的,是比我有文化,比我多一块肉,多一只胸部。陶陶说,不要烦了,人家,是碰到了天火烧,吃了一点惊吓,喜欢谈谈感情,一看就是老实女人。芳妹说,哼,老实女人是重磅炸弹,炸起来房顶穿洞。陶陶说,老婆,要耐心讲嘛,吵起来难听的。芳妹说,我一直是笑眯眯,潘静也笑眯眯,我是等潘静离开,一个人想想,心里难过,大师讲得不错,桃花旺,桃花朵朵红,我哪能办。陶陶说,钟骗子的屁话,一句不要听。芳妹说,讲得准,我为啥不听。陶陶说,好了,一切是我不对,可以吧。芳妹说,我现在开始,要做规矩了,事关潘静骚女人,样样式式,陶陶必须汇报。陶陶说,晓得。芳妹说,我想想心里就恨,男人多少讨厌,真想买一把锁,据说日本有卖,专锁男人,早上锁,夜里开。陶陶说,有卖这种锁,就有万能钥匙卖,再讲了,男人锁出了器官毛病,吃亏的总归是老婆。听了这句,芳妹破涕为笑,拍陶陶一记说,死腔。到了第二天,潘静来电话,再次向陶陶道歉。陶陶讲北方话说,不必重复了,我理解。潘静讲北方话说,你总该说句安慰的话儿吧。陶陶说,我也要安慰呀。潘静柔声说,我可以安慰呀。陶陶说,我现在不愿听,真的,我很抱歉。潘静不响。陶陶缓和语气,讲讲天气冷热。潘静觉得无趣,应声几句,挂了电话。听到话筒里嗡嗡嗡的声音,陶陶晓得,总算过了一关,心里辛苦,叫了几声耶稣。
礼拜五,陶陶报告,夜里有饭局。芳妹说,酒记得少吃,早点回来。
陶陶答应。饭局是沪生通知,陶陶以前的朋友玲子请客。当年陶陶介绍沪生做律师,帮玲子离了婚,因此相熟。玲子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于市中心的进贤路,盘了一家小饭店,名叫“夜东京”。此刻的上海,一开间门面,里厢挖低,内部有阁楼的小饭店,已经不多。店堂照例吊一只电视,摆六七只小台子,每台做三四人生意。客人多,台板翻开坐六人,客人再多,推出圆台面,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天夜里,“夜东京”摆大圆台,来人有阿宝,苏州范总,俞小姐,经历“沧浪亭”的人物,沪生记忆深刻。加上范总的司机,玲子,陶陶,此外是新朋友葛老师,菱红,亭子问小阿嫂,丽丽,华亭路摆服装摊的小琴,小广东。大家坐定。
葛老师说,七男六女,应该夹花坐。亭子间小阿嫂说,花了一辈子了,还不够呀。此刻,沪生看看小琴。陶陶说,这位美女是。小琴说,沪先生好。白萍还好吧。沪生说,还好。小琴对陶陶说,我叫小琴,以前沪先生常来华亭路,代白萍买衣裳,寄德国。玲子说,大家静一静,我来介绍,这位,是亭子问小阿嫂,我老邻居,以前也算弄堂一枝花,时髦,男朋友多,衣裳每件自家做。葛老师说,是的,1974年,社会上开始时髦喇叭裤,小阿嫂就用劳动布做,到皮鞋摊敲了铜泡钉,一模一样。玲子说,之后港式衣裳行俏,小阿嫂照样为老公做上海长裤,帮葛老师做上海两用衫,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小阿嫂说,规矩服帖,是讲我做衣裳呢,还是讲做人。玲子说,当然是讲衣裳。小阿嫂不响。玲子说,全弄堂的女人,只吃小阿嫂的醋,因为做不过小阿嫂。葛老师说,讲得简单点。玲子说,这位是葛老师,三代做生意,六十年代吃定息,八十年代吃外汇,现在独守洋房,每天看报纸,吃咖啡,世界大事,样样晓得。这位是菱红,上海美女,我到日本认的小姊妹,以前老公,是日本和尚。菱红说,少讲我以前事体。玲子说,这是丽丽,我小学同学,爷娘有背景,北京做官,另外是小琴,小广东,两位不是夫妻,不是情人,华亭路服装摊的朋友。小琴笑眯眯。玲子说,不要看小琴像菩萨,手条子辣,日本一出新版样,我从东京发到上海,小琴再下发,六天后,摊位上就有卖。沪生说,我买过。小琴笑笑。阿宝说,亭子间小阿嫂,名字特别。小阿嫂笑说,一定想到《亭子间嫂嫂》了,以前算黄色书,我看过三遍,先生贵姓。
阿宝说,我叫阿宝。小阿嫂说,这本书,据说已经重版了。阿宝说,以前是黄书老祖宗,现在不稀奇了。玲子说,菱红目前,有啥打算,廿七岁的人了,不小了。菱红说,我廿四岁呀。亭子问小阿嫂说,介绍男朋友,我来想办法。菱红说,我不急的,我的表阿姨讲了,可以先等等,先包几年再讲。俞小姐夹了一块目鱼大烤,筷头一抖说,啥。菱红说,要我先活络几年,见见市面。苏州范总说,见啥市面。菱红说,先见识香港男人,台湾男人,日本男人,这就是市面。阿宝说,这位表阿姨,是对外服务公司的,还是。菱红悠然说,是一般的外资女职员,让一个日本男人包了两年多了。大家不响。玲子说,包是正常的,菱红条件好,日语好,会念日本经,跟日本和尚。菱红说,又翻老账了。玲子说,中国日本,和尚是一样的吧。菱红说,日本一般是私营庙,可以传代,和尚养了长男,就算寺庙继承人,将来就做大和尚。小琴呵了一声。菱红说,我怕生小囡,每天要念东洋经,我也是吓的,想想真作孽,我前世一定是木鱼敲穿,碰到了这桩婚姻。
阿宝看看范总。俞小姐说,范总自称闷骚,比较闷,闷声大发财。
范总说,我一般是带耳朵吃酒,闷听闷吃,黄酒一斤半。亭子间小阿嫂说,最闷骚的人,是葛老师。丽丽说,啥意思。小阿嫂说,每次见了这两位H本上海美女,骨头只有四两重,老房子着火,烧得快。葛老师说,无聊吧。菱红凌厉说,葛老师,是至真的老男人,只有中年老女人,是真正闷骚货,骚就是烧,一不小心,烧光缝纫机,烧光两条老弄堂,烧煞人。
亭子间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越讲越黄了,古代日本国,倒真有个闷骚男,看见帘子里两位日本妹,这个男人,就唱一首诗道,此地叫染河/渡河必染身/现在我经过/染成色情人。帘子里的日本妹马上回了一首,虽然叫染河/染衣不染心/侬心已经染/勿怪染河深。玲子摆摆手说,我一句听不懂。葛老师说,过去四马路“书寓”姑娘,出来进去,必定是穿文雅苏绣鞋子,现在呢,穿拖鞋也有了,真是丧德了,马桶间里,互相换裤带子的,有了,“磨镜子”有了,“三层楼”有了,“肉弄堂”有了,“姊妹双飞”,也有了,社会每天扫黄,还是黄尽黄尽。小阿嫂不响。
范总说,上个月,我跑到广州,确实是黄尽黄尽,客户帮我预定“红月”
酒店,广州朋友来电话,一听“红月”就笑,十个广州朋友听见,十个笑,我跟同事下了飞机,到酒店,也笑了,酒店大堂,等于夜总会,夜里九点多,电梯旁边,两排几十个小姐,楼梯旁,立满小姐,庸脂俗粉,等于是肉屏风,总台附近,算是娱乐区,当中一个吧台,就是小T台,三面高脚凳,坐一圈客人,台上有钢管,走内衣秀,女人直接走到酒杯旁边,奇怪,看客只是老太太,老外婆,男小囡,中学生。小姐不断上吧台,大腿像树林,我晓得吃药了,进电梯,到了楼层走廊,五六个小姐立等,走进房间,门铃,电话,一夜响到早,小姐不断来电话,敲门,这种场面,《亭子间嫂嫂》这本书里,写过吧,差得远了,一般宾馆,也就打来几只电话,叫几声先生,也就不响了,这家酒店,早上两点三点四点钟,五点六点七点钟,照样有小姐来敲门,开一条缝,泥鳅一样,就想钻进来,轧进来,讲是借打电话,或者直接问,老板,先生,要不要换枕头。小琴说,啥意思。
玲子说,这是客人的黑话,打电话到总台,换枕头,就是要小姐。范总说,第二天一早,我跟同事吃了早饭。玲子说,慢,夜里到天亮,太潦草了吧,要慢慢讲,这一夜,不可能太平的。俞小姐说,老鼠跌进白米囤。
范总说,我哪里有心情,广州朋友的电话,一夜不断打进来,一讲就阴笑,问我情况好吧,要保重身体。我实在烦,我等于进了四马路,进了堂子,惠乐里,让我短寿。我朋友讲,范总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可以了,万恶的旧社会,六十就算上寿,四十为中寿,可以满足了。我只能大笑,我的心情,啥人会懂。俞小姐说,算了吧。陶陶说,后来呢。范总说,我吃了早饭,决定退房,同事出门去办事,我回房间,走廊里几个小姐挡路,其中一个讲,老总,现在一个人了,可以做了。我一吓。小姐讲,同事出去了,做一做好吧,十五分钟,我有化妆品,快的。我讲,化妆品。小姐讲,装糊涂,我还叫安全套,这也太土了,太不文明了。我看看小姐,皮肤好,身材玲珑,讲句酸的,此地小姐,基本是大身架,北地胭脂,眼前的小姐,倒是南朝金粉。我讲,听口音,小姐是江南一带的人。小姐讲,我上海人呀。我问,上海啥地方。小姐讲,上海昆山。我讲,昆山是江苏呀。小姐笑笑讲,老总呀,这是一条走廊,为啥就要开地理课,快一点,拖我到床上开课嘛,去呀。我不响。小姐讲,上海嘉定昆山太仓苏州,东南西北位置,可以写到我肚皮上,我就记得牢,跟学生妹上一课,要认真一点,去呀。当时我讲,阿妹,就要过年了,早点回昆山吧。小姐讲,生意人,真不懂感恩,小老婆特地来照顾,因为老公太辛苦了,做男人,适意一趟是一趟。范总讲到此地,吃一口酒。陶陶说,后来呢。范总说,后来就不讲了。葛老师说,说书先生卖关子。丽丽说,我要听。范总说,当时我就问小姐,适意一趟是一趟,啥意思。小姐笑笑不响,人就靠上来。我旁边一让,我讲,是我马上要枪毙了,我晚期癌症了。小姐发嗲说,唉呀呀老公,小老婆是吹枕头风,灌一点迷魂汤,为啥当真呢。
俞小姐说,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坏女人,应该立刻关进妇女教养所。阿宝说,过年之前,照例会扫黄。陶陶说,现在的老婆,缺一个项目,基本不懂嗲功,小姐最领市面,也就更加嗲,更加软,黏上来就软绵绵体贴,生意就好做。范总说,还好,我几个广州朋友到了,后面,也是跟了一串戴胸罩的大闸蟹,花花绿绿,好不容易关了门。我朋友讲,这段时间,此地价格公道。我讲,喂喂,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做过了。朋友笑笑不响。
我讲,为啥不相信我。朋友说,哈哈哈哈。我讲,总要相信我吧。朋友讲,大家懂的,管得松,价钿公道,服务就到位,管得紧,也就偷鸡摸狗,仙人跳,放白鸽,敲诈绑票,样样全来,因此,做也就做了,无所谓的。当时我听了胸闷,差不多要发心脏病了。朋友讲,假客气,想做就做,此地,一般是不寻情人了,太麻烦,过节,要写贺卡,要吃饭,买礼物,过生日,看星星,点蜡烛,过了情人节,三八节,七七节之后,中秋节,国庆节,感恩节一过,圣诞,过了元旦,再是情人节,烦。
范总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葛老师叹息说,这位昆山小妹妹,根本不懂立世根本,唉,万恶淫为首。沪生说,老先生,最喜欢背这句。葛老师说,现在事实证明,美色当前,范总是经得起考验的,居心清正,不贪欲事,必有好报。范总说,是呀是呀。葛老师说,看《金瓶梅》,不学其淫,当然,男人一见冶容,名利心就变淡,这是好的,但是古代某种文人,不是专评淫书,就是写淫传淫,鼓励女人思春,结果呢,不是腰斩而亡,就是嚼舌自杀,犯得着吧,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昵情床枕,探花折柳,窃玉偷香,女人也一样,不可以贪色,思想上面,首先要戒淫,否则,自取其殃,得不到好报,自短寿命。俞小姐冷笑说,范总的朋友,原来全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太下作了。范总说,俞小姐哪里懂男人。俞小姐说,乌七八糟的宾馆,野鸡,政府要加大力度,全部消灭光。沪生说,不错,苏联新政府,妓女消灭最多,成群结队勾搭革命红军,列宁写过一封信,建议全部枪决,结果中文版里,“妓女”翻译成“卖身投靠者”。葛老师说,中国人,最懂春秋笔法,文字功夫一流,罗宋人呢,做事体最辣手辣脚,最无所谓,苏联红军多数有梅毒,为啥,妓女做了随军护士,1920年,苏联妇女集中营,大部分也关这批苏联妹妹。亭子间小阿嫂说,葛老师最近信耶稣教了,开口就是姐姐妹妹,肉麻吧,妓女,就叫妓女。葛老师说,古代人提倡优秀,就是“倡优”两字,数蕊弄香,雅极,后来俗极,英文里叫火腿店,上海人讲咸水妹,咸肉庄,男人走进去,叫“斩咸肉”,接待外围人,叫啃洋肠,罗宋咸肉,高丽咸肉,矮子咸肉,提篮桥,有东洋堂子,晓得吧,只有我,跟新中国的政府叫法一样,这是教育嘛,太平天国女兵,互相也称姐妹,所以一直称呼姐姐妹妹,后来国家拍一部教育妓女的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当时采取行动,捉了多少姐姐妹妹,包括外国姐姐妹妹,潮潮翻,关到通州路,龙华教养所,有的女人,抱了白皮小囡,黑皮小囡,大哭小叫,要上吊,要寻死,教育结束后,思想就通了,心甘情愿,做三轮车夫的老婆,有一批,报名去了边疆,因为军人缺老婆,太平三十年,社会松动,风调雨顺了,新妹妹小妹妹,乐而思淫,又冒出来了,压得越紧,萌檗有力道,讲起来,天下确实有一种女人家,欢喜这口饭。玲子说,是的,天生喜欢,无啥办法。葛老师压低声音说,只有当时的日本小妹妹,最了不起。亭子问小阿嫂说,啊。葛老师说,因为责任太重,二战结束,市面上来了一批日本小妹妹,浓妆艳裹,到上海做皮肉生意,怀孕了,乘轮船回日本,再来一批,有喜了,乘轮船回去,来一批,有了,就回去,再来一批。陶陶说,一共来了几批。葛老师压低声音说,大概十几批不止,为啥呢,是来借种,日本男人打仗,基本死光了,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根本寻不着男人传种的关头。丽丽疑惑说,真有这种事体,讲起来严重了,难道现在日本人,全部是中国种了,上海人了。葛老师尴尬说,这是听说嘛,民间故事,民间传说可以吧,日文里有“雑婚”,“混血”的讲法,明治年是“人种改良”。亭子间小阿嫂说,停停停,好了好了,每一次吃饭,讲来讲去,不是讲听不懂的事情,就是讲恶阴事体。菱红说,恶阴恶状,样样龌龊事体,垃圾事体,不弄到日本人头上,就不适意。
大家吃酒吃菜。丽丽说,每次见到大家,见到玲子姐姐,菱红姐姐,我开眼界。玲子说,丽丽见过大市面,太客气了。丽丽说,刚刚讲到包养,我就一直想,觉得有道理,一个小弄堂里小姑娘,有啥优质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优质日本男人,香港好绅士,体验男女生活,过几年,眼光,谈吐,品位,气质,习惯,等于几年里,免费硕博连读,免费培训直升班,人完全就两样了。菱红说,嫁人不对,不如不嫁。
丽丽说,弄不好,是倒了大霉,我同学嫁了一个男人,婚前无啥,婚后呢,老公对上海的反感,全部转移到老婆头上了,可怜呀,看见老婆吃一碗菜泡饭,吃一口白米饭,老公就翻面孔,老公是种麦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认定天下白馍馍,最是养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发面粉,等于开了大饼店,噼哩啪啦,每月要做大饼,老公买来大小两根擀面杖,一块木板,一见老婆淘米烧饭,就要哭,要吵,要辩论,讲起来,受过最高等教育。小琴说,这也不一定,我是农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欢农村,我只想上海,回去过年,是看我爷娘的面子,现在一台子人,热闹,我回乡过年,弟兄姐妹,也是一台子,吃吃讲讲,但是房子外面,山连山,上海房子外面,仍旧是房子。玲子说,小琴讲这几句,有意思吧。小琴说,去年回去,我同乡的同乡,托我带六双皮鞋,满满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讲,我是发痴了,地摊货的皮鞋,十五块一双,六双鞋子总共九十块,一股化学味道,又臭又重。姐姐讲,就算背到邮局里寄,也不止这点钞票,但我心里晓得,只能带回去,这是乡下规矩,要我回绝,我开不出口。玲子说,小琴的脑子,已经进水了,一百块不到,一大包,轧长途汽车,而且这个同乡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认得,是隔壁村庄老乡介绍的。小琴说,姐姐,乡下就这样呀,一桩事体做不好,传一辈子。陶陶说,结果呢。小琴说,要人传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当然带回去了。陶陶说,小琴真好。小琴说,乡下,就是这副样子呀,鸡看不见人长大,人看不见山高大,我父母,一年一年见老,门口两棵树,一年年粗,今年,两棵树加了新木料,做了父母两副寿材。玲子说,小琴做啥。小琴说,不好意思,弄得大家扫兴了,不讲了。陶陶拿了纸巾,小琴接过说,我本想讲讲开心事体,让大家笑笑,啥晓得一开口,就不对了。陶陶讲,讲得有感情,请继续。小琴说,去年大年夜,乡下一台子人刚刚吃饭,外面有人敲门,我爸出去一张,不见人影,回来坐定,外面有人笑一声,北风大,有人咳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见不到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狗也不叫,我吓了,跟爸爸回来,一台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进,听外面还有啥声响。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小声讲,肯定,是小叔来捣乱了,小琴,先帮小叔摆一副碗筷,我娘讲,算了,几年不摆了,小叔一定去县城了,不会再来了,我爸讲,就靠冬至烧一点纸,有啥用呢,过年大家一回来,坐满一台子,有人就冷清了,难免会眼红。爸爸讲到一半,大门哗啦啦一阵乱响。菱红说,吓人。小琴说,我一开门,一只绶带鸟飞进来,乡下叫练鹊。我爸对这只鸟讲,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闹呢,有啥不开心呢。这只鸟不响,大家也不响。我心里晓得,这只练鹊,就是我小叔。丽丽说,哪里有这种吓煞人的鸟。小琴说,乡下就这副样子,反正只要大年三十,常有这种事体,有动物冒出来,听到怪声,咳嗽,结果撞进来一只鹌鹑,一只毛兔子,一只鹗,这次是练鹊,春天飞到坟墩上,死叫活叫的怪鸟。此刻大家不响。
小饭店外面是进贤路,灯光昏暗。小琴说,1961年大饥荒,我小叔到阴间报到,做了讨饭饿煞鬼,当时葬得太薄,因此容易逃出来,每到过年,大家到齐吃饭,吃得好,讲得好一点,汤汤水水多一点,热闹一点,小叔就不平衡了,闹一点事体。大家不响。小琴说,这个大年夜,大家怕小叔惊吓,炮仗就不放了,大年初一,我开了门,小叔就飞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席,全部散了,房子里,只剩我父母,全部走了。玲子说,如果全家迁来上海,小叔飞得到上海吧。小琴说,这不可能了,说不定,变成一部土方车,撞到街面房子里,倒是可能的。满座笑翻。小琴说,我这是瞎讲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鹞子,一只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马路,房子,也是飞不到安亭,走不过黄渡,肯定迷路了。陶陶说,最后关进铁笼子,送到西郊公园。大家不响。小琴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玲子说,这有啥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葛老师说,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里是悲的,听老师一句,做人要麻木,懂吧,像我一样,看看报纸,吃吃咖啡。玲子说,好了好了,葛老师已经老得阴笃笃了,要大家也一样,最好集体蹲养老院。大家不响。亭子间小阿嫂说,开这家饭店,葛老师一点不老,帮了不少忙的。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说,是呀是呀,借此机会,我就请请各位,以后常来。
这顿夜饭,陶陶与小琴虽只攀谈几句,但有摆摊的共同话题,比较投缘。等饭局收场,大家朝外面走。沪生与小琴,边走边聊。陶陶想跟过去,玲子一把拉过陶陶,回到店堂里来。玲子笑笑说,陶陶,想到啥了。陶陶说,啥。玲子说,看见身边小琴,想到啥呢。陶陶说,我想不出。玲子说,想到芳妹了对吧。陶陶说,为啥。玲子惊讶说,有良心吧,已经忘记了。陶陶不响。玲子说,陶陶认得芳妹,是我请的客,忘记了。
陶陶说,这我晓得。玲子说,当时的芳妹,坐陶陶右手边,芳妹摆摊卖毛巾,这一夜跟陶陶讲得热络,一男一女,因为摆摊,热络投机,陶陶三花四花,花来花去,谈来谈去,两只摊位,摆到一道,最后,绣花枕头并排,做了夫妻。陶陶不响。玲子说,现在,陶陶右手边,坐一个小琴,我是明眼人,开通人,但要当心了,不可以七花八花,弄我的小姊妹,弄得不好,要出大事体的,晓得吧。陶陶说,我晓得,放心好了。陶陶告辞,走出了店堂。“夜东京”外面,苏州范总开了车门,送俞小姐回去。小阿嫂陪葛老师慢慢走。大家四散。小琴立于梧桐树旁边,低鬟凝目,一动不动,见陶陶出来,走前了几步。陶陶对小琴笑笑。两个人不响。小琴说,陶陶有空,到华亭路来看我。陶陶说,好呀。小琴说,我走了。陶陶挥挥手。两个人告别。

第十三章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于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阿宝发愁说,我马上去淮海路,到国营旧货店看一看。蓓蒂说,我去过两三趟了,马头也陪我去过了。阿宝说,马头讲啥。蓓蒂说,马头觉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姝华说,真的,还是装的,现在样样式式,可以搬出去卖,我爸爸讲了,现在捞外快,最方便,预先看了地方,带几个弟兄,卡车偷偷从厂里开出来,冲进这种倒霉人家,一般无人敢响,以为又是来抄家,进门就随便,可以随便搬,红木家具,铜床,钢琴,丝绒沙发,地毯,随便搬,其实,是拖到“淮国旧”去卖,三钿不值两钿,然后,大家吃几顿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叶结,素鸡,烤麸,猪脚爪,啥人管呢。阿宝不响。阿婆说,我已经头昏了,是高郎桥的马头做的,还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过“淮国旧”,后门是长乐路,弄堂路边,毛竹棚里,也摆了旧钢琴,哪里寻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姝华说,这地方沙发多,家具多,钢琴也多,各种颜色,牌子,摆得密密层层,弯弯曲曲,路也不好走,要侧转身来,店外,仍旧有琴运进来,店员用粉笔写号码。店员讲,上海滩哪里冒出来这样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进店里,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钢琴,沙发,各种人家的气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后一样,全部是灰,看到一架古钢琴,羽管键琴,西洋插图里有过,洛可可捕金花样,像小写字台,四脚伶仃,上海真看不懂,样样会有。阿婆说,白跑了几趟,每趟出来,蓓蒂就蹲到地上,不开心。姝华说,这天阿婆进店,先坐到一张琴凳上,后来坐一只法国弯脚沙发,面色难看。阿婆说,是接不上气了,我晓得差不多了。蓓蒂说,不要讲了。阿婆说,想想再回绍兴,无啥意思。蓓蒂拉紧阿婆说,坟墓已经挖光了。阿婆说,索性变一根鱼,游到水里去。蓓蒂说,真这样,我就变金鱼。阿宝说,有了钢琴,也不便弹了。蓓蒂不响。阿婆说,蓓蒂一个人也去寻过,琴上有小鱼记号,容易寻到,吃中饭阶段,四面无人,听到有人弹琴,有一个七八岁小姑娘,弹几记,关好琴盖,东看西看,再开一只琴盖,弹几记。蓓蒂不动,听小姑娘弹。姝华说,店员的小囡。
蓓蒂说,跟我一样,是寻琴的。阿婆说,只能这样子想,如果来人采取行动,明当明拖走,我跟蓓蒂,也只能看看,两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说,南京城去过了,乖囡想去哪里散心,跟阿婆讲。蓓蒂说,我想去黄浦江。阿婆说,敢。姝华说,蓓蒂的琴,也许一拖到店里,就让人买走了,现在便宜货多,老红木鸭蛋凳,两三块一只,钢琴一般三十块到八十块吧。阿宝说,青工一两个月工资,只是,啥人买呢。曹杨新村,工人阶级最多,可以买,但是地板软,房子小,弹弹《东方红》,有啥用场。大家不响。
其实这天黄昏,是阿宝最后见到蓓蒂与阿婆的时刻,阿宝离开时分,天完全灰暗,阿宝回头,见阿婆为蓓蒂梳头,阿婆说,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杀只鸡,世界多,杀只老雄鹅。蓓蒂说,我不要听了,讨厌了。姝华立于门口,阿宝再回头,见姝华身边,掠过两道光,闪进水池里,阿宝一揩眼睛,视觉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树,一辆脚踏车经过,一切如常。几天以后,阿宝收到了姝华的信,信文是,阿宝,这天你先回曹杨新村,会相信我吗?以后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踪了,大概是去了南京?还是哪里?有空详谈。
姝华。
十天后,阿宝与沪生,小毛以及建国等人,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再三打听蓓蒂,阿婆,以及钢琴的下落。结果讲了几句,气氛就紧张,也许是建国想动手,小毛的姿势引起了误会,五分钟里,马头家周围,聚拢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后,马头耐心告诉阿宝,现在市区的造反组织,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阿宝不响。马头说,小毛真是十三点,要动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上海人讲了,根本是不配模子的。阿宝拍拍马头肩膀,一声不响。马头说,蓓蒂跟阿婆失踪了,我也难过,我一个人去皋兰路,看了三次,世界乱了,我确实是看不见,寻不到。阿宝说,会去哪里呢。马头说,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绍兴,我听蓓蒂讲过,上海,越来越没意思了。阿宝不响。马头说,此地高郎庵,沪东天主堂,本就破破烂烂,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是敲,完全变了样,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见阿宝的老房间,搬进三户人家,底楼蓓蒂房间,迁进来两户,门口的小鱼池,清理过了,水里有几条金鱼。阿宝心里一痛。眼前出现蓓蒂的样子,池边的鱼鳞。马头说,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是无啥意思了。
这天下午,阿宝再次走进淮海路国营旧货店。满眼是人,店堂宽阔,深不见底,钢琴摆满后门内外,以及附近弄堂,过街楼。店里的营业员,精通种种旧家具,方台子叫“四平”,圆台叫“月亮”,椅子叫“息脚”,床叫“横啊”,屏风叫“六曲”,梳妆台叫“托照”,凳子统称是“件头”,方凳圆凳,叫“方件”,“圆件”,时常有东张西望的顾客,也许跟阿宝一样,寻觅自家或亲朋的家当,看到了,当然不可能赎回,但可以紧盯不放,或是长长一瞥,眼神发呆,摸一摸,问一句卖价,离开。犹豫性格之人,几步几回头,预备过几天重来,有空再来看看,也许一直等到旧物消失,会鼓起勇气,打听去路,与营业员攀谈。营业员说,卖脱了。啥。
大概是前几天吧。买客,是哪一类人呢,大概做啥工作。营业员心情好,敷衍几句。有警惕心,就立刻反问,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绍信拿出来。提问人立刻做了缩头乌龟,走路了事,这块地方,再不会来了。另一种人,一眼寻到钢琴,或者沙发。营业员说,古董提琴,越古越艳,古董钢琴,难了,钢琴要买这种老牌德国货,但太旧不好,钢丝容易松,容易走音,经常要校,沙发嘛,这一件是法国真正老货,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细,泡钉,丝绒面料,绷带,鬃丝,完全进口料作,底盘高级弹簧,包括“库升”,即弹簧软垫,样样货真价实,赞。来人不响,改变了计划,里外环境,看个两三遍,看明详细位置,时间,何时人多,人少,中午转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馄饨。一般是下午一到两点,客流少,或者四点钟,前面挡了一部黄鱼车,多数人,走不进某一条家具形成的夹弄,此刻光线也最暗,时辰一到,东看西看,直接来到既定位置,四面一瞄,摸出裤袋里的旋凿,或拎包里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只纸包,或者铁皮小盒子,连工具摆进人造革拎包,拉链一拉,佯装客人,全身放松,东看看西摸摸,马上滑脚走路。这就是保卫个人私产,或侦查他人财产,巧取夹藏的情节,寻宝,是世界永恒的主题,是这家远东最大旧货店,辉煌时代的惊鸿一瞥。当时小道消息多,传闻有人躲进旧橱,关店后,半夜出来作案,店里因此养了两头狼狗,一夜巡逻三遍。最轰动事件,是附近几个小囡,某日到旧沙发上蹦跳吵闹,结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缎单人软椅,露出内衬一包赤金链,两大卷美金。因此,堆满旧家具的店堂与马路,像苏联电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宝于琴间流连徘徊,钢琴自由摆放,罗列散漫,形成各种行走路线,跻身于此,打开任何一块琴盖,内里简单而复杂,眼下的键盘,一丝不动,周围听不到一个音阶,有时,键盘上有几根头发,一屑碎纸,半枝断头铅笔,琴盖内散发出陌生气味,阿宝难以亲近,感觉到痛,怅然闭阖。蓓蒂留下的小鱼刻痕,阿宝走了几圈,望穿秋水,也寻觅不见。
阿宝独自来到南昌公寓。姝华靠于床头,姝华娘端来一杯开水。
姝华有气无力说,姆妈,我跟阿宝有事体讲。姝华娘知趣避开。姝华忽然两眼发光说,阿宝,我像是做梦了。阿宝不响。姝华说,我真不相信这天的样子。阿宝点头说,蓓蒂与阿婆,确实是失踪了,毫无消息。姝华说。这天,我见阿宝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讲了一句,阿婆,可以烧夜饭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声不响。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刚想走,外面花园里,出现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刚刚还在身边,现在看不见了,蓓蒂拉了我,对池子里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黄昏天暗,水里一条鲫鱼。蓓蒂讲,这是阿婆。阿宝说,真的假的。姝华说,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这夜有水了,有鱼,我伸进水里,鲫鱼一动不动。
蓓蒂讲,阿婆,让我变金鱼呀。我讲,蓓蒂,童话看多了,普希金讲的金鱼,是上帝。蓓蒂讲,姐姐如果想变,也是一条金鱼,试试看。我笑笑讲,我不想做金鱼,我做人。蓓蒂讲,金鱼比鲫鱼好看。我讲,是的,以前有个叫契诃夫的男人,一写情书,就是我的金鱼,我亲爱的小金鱼。
蓓蒂忽然蹲下来,哭了。我回到厨房寻阿婆,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水池四面,已经不见人了。我讲,蓓蒂,蓓蒂。我听不到声音。我跑进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条鲫鱼,一条金鱼。我觉得情况严重了,伸手去摸,鱼游到水草下面,我吓了,我讲,蓓蒂,周围一声不响,金鱼摇摇尾巴,鲫鱼一动不动,贴近了金鱼,像一块石头。我寻到厨房间,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讲,天不早了,姝华回转吧。我心里嘣嘣跳,觉得放心了。我讲,好的,我走了。阿婆讲,天冷了,姝华面色不好,多穿一点呀,阿婆明早,是想带蓓蒂出去了。我讲,到啥地方去。阿婆讲,现在话不定,真要话一句,就是想走了。姝华讲到此地,低头说,我不想讲了。阿宝说,我觉得还好,不觉得紧张。姝华说,这等于是童话选集。阿宝说,两个人,真就消失了。姝华不响。阿宝说,记得蓓蒂几次讲故事,完全乱梦堆叠,看见裙子变轻,分开了,是金鱼尾巴,水池旁边,月光下面有一只猫,衔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姝华说,当时,天完全暗下来了,蓓蒂身上发亮。蓓蒂讲,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来问,到啥地方去。蓓蒂讲,现在等猫咪来呀,夜里有三只猫会来,其中一只,是来带我的,有一只花猫,带阿婆先走。我讲,笑话。蓓蒂讲,三只野猫,一直跑到日晖港,黄浦江旁边,猫嘴巴一松,喵呜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来,如果我不回来,就游到别地方去。我笑笑讲,除非我做梦。蓓蒂讲,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头颈后面,有牙齿印。我看一看,只闻到头发里的鱼腥气。我讲,快让阿婆汰头发,不许吓姐姐,我走了。蓓蒂讲,我不要钢琴了。阿宝不响。姝华说,当时,只觉得背后发冷。阿婆不声不响过来,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头讲,蓓蒂。我觉得有点尴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两脚无力,梦游一样走的,我只记得,阿婆的相貌,完全变暗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阿宝不响,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想到两条鱼,小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阿宝说,这肯定是故事,是神话。

第二年初夏某天,气温滚热,叶家宅小菜场附近,有一爿酱油店,卖散装啤酒。营业员接过小毛的钢钟水壶,扳开黄铜龙头。营业员说,师兄师姐,来了不少。小毛说,当心,眼睛看龙头。营业员对女营业员说,练功夫,练拳头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了夜班,日里还不咽,还有精神吃老酒。小毛说,有意见对吧。营业员说,毫无意见,是眼热,我当时是一念之差,做了柜台猢狲,看看现在,工人阶级多少开心。小毛不响。啤酒满了。营业员手一扳,转过柜台,竹壳热水瓶摆到绍兴酒坛旁边,漏斗插进瓶口,竹制酒吊,阴笃笃,湿淋淋提上来,一股香气,朝漏斗口一横,算半斤。热水瓶装满黄酒,小毛付了钞票,一手拎水壶,一手拎两只热水瓶。女营业员说,劲道大,厉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离开酱油店,来到师父房间。八仙桌已靠床摆好。建国,荣根,国棉六厂艺徒小勇,绢纺厂小隆兴等人,买了熟菜,拆开油纸包,摆到台子当中。灶披间里,金妹炒了两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师父讲,小菜蛮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无袖汗衫,端菜进来,颈口流汗,一双藕臂,两腋湿透。
小毛说,我叫名,只有十五岁。师父说,十五岁,我已经准备养小人,准备做爹爹了,吃酒不碍的。小隆兴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说,灶问太小了,太热了,我现在只想汰浴。师父说,我就一间房间,真要汰,现在到床脚旁边去汰。金妹说,十三,当了小朋友面前,我好意思汰吧。
师父说,有啥不可以呢,我师父当年,召集了师兄弟,看过一次女人汰浴。金妹说,好意思讲的。大家人座。建国说,师父吃。师父说,我这次,是指挥部派我到杨浦区三个月,帮几个工人组织训练基本动作。小毛说,我有空来看。师父说,也就是一般格斗擒拿,路太远,情况也乱,大家不便来。小毛说,万一有要紧事体呢。师父说,教拳三年多,借此机会,我跟大家告一个段落。大家不响。师父说,蜻蜓吃尾巴,现在只能自顾自,管好自家,市面乱,心就要定,做人单凭一个“义”,要帮弟兄,我师父的师父,是苏北难民,到上海做工,当时成千上万工人参加青帮,搞罢工,纱厂里又有帮,安徽帮,湖北帮,苏北帮,山东帮,绍兴帮,南洋香烟厂,不是宁波帮,就是广州帮,到我师父一代,还算聪明,只做同乡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关公,关老爷,张天师,我现在只能供领袖,一般情况里,记得领袖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了。小毛说,有人欺负我朋友,哪能办。小勇说,讲讲看。师父说,社会纠葛,一般朋友关系,目前尽量少管。小毛不响。师父说,运动一来,车间里真也冒出几只瘪三,领袖语录,朗朗上口,革命形势,样样懂,身披军大衣,样子像领导,真是奇怪。金妹说,我厂里,也有这种瘪三,奇怪。师父说,老古话讲,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说,打扮最重要,据说以前搞罢工,美亚厂来了一个代表谈判联合行动,穿了一身旧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结果换了一套新衣裳,就谈得爽快了。师父说,我是看透了,讲起来,是斗阶级,其实跟过去的帮会,党派搞罢工差不多,是斗人,人跟人之间,主要靠互相闻味道,互相看脾气,合得拢,还是合不拢,就算是一个阶级了,一个组织,亲生亲养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盘,一个朝东,一个要朝西,结果呢,就互相斗,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骂,哼,讲起来好听,路线斗争。
大家不响。吃酒吃菜。师父说,比如我这次到杨浦,我已经想定了,只教拳,搞七捻三事体,我不参加。小隆兴说,这段时间,大家做啥呢。师父说,无啥好做,少跟造反队搭界,跟车间里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妈搭讪,讲讲笑笑,倒是可以的,因为年纪到了,懂一点女人的味道,以后少走弯路。金妹说,师父要教坏小朋友了。师父说,年纪确实不小了,我来问,小隆兴年龄多少。小隆兴说,十九。师父说,建国,荣根两弟兄,一个是十九,一个十八,小勇十七。小毛最小。大家不响。房子外面,传来驳船汽笛声,天气热,每个人吃得面孔发红。师父看看大家说,我来讲个故事,老古话讲,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个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声好,临死阶段,徒弟问,师父有啥要讲吧。高僧说,一世看不见女人的下身,我苦恼,因此死了两夜,还是死不脱,辛酸。金妹说,好意思的,不许讲了。师父说,徒弟就跑到堂子里,叫一个女人过来,裤裙一落,高僧一看说,啊呀呀呀,原来跟尼姑是一样的,两脚一伸,圆寂了。金妹说,下作。师父说,上面要作,下面也要作,这叫下作。吃了老酒,我头脑拎清,现在我来问徒弟,女人赤膊,看见过吧。金妹说,不许讲了。师父说,我重点来讲一讲,男人不下作,小囡哪里来,早晓得,就早懂事,人就聪昵,我师父讲了,男人早一点晓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后少犯错。小毛说,我看到过了。师父说,讲讲看。小毛不响。
师父说,不要紧,讲。金妹筷子一放说,蛮好吃一点师徒老酒,就讲下作事体。小毛不响。师父说,金妹是过来人,下作事体,样样做过了。金妹说,太难听了,不要讲了。师父说,社会乱,这批小囡,样样不懂,我就有责任。金妹说,讲得出口吧。师父说,又不是让金妹讲,是听小朋友讲,小毛快点讲。小毛说,是去“大串联”,车厢里人山人海,我坐的地方,车厢连接板,屁股下面漏空,人多得实在不能动,厕所间里全部塞满人,半夜里,对面两个北方大姐姐,穿的是棉裤,结果就脱到底,对准铁板。师父说,小毛当时想啥。金妹说,不许讲了。小毛不响。小勇说,我有次去中山桥棚户区,看到同学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妈,大热天赤膊,房间里走来走去,样样无所谓。建国说,我小娘舅,小舅妈,到上海来大串联,夜里咽双层床下铺,哥哥跟我咽上铺,因为是木条子铺板,半夜里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面孔飞红说,真不晓得,男人为啥喜欢讲这种事体。大家不响。金妹说,难怪有一次,我到厂里泡浴,听到顶棚上面有声音,一个班次的女工漶浴场面,两排莲蓬头,三四十个赤膊女人,结果上个礼拜,轰隆隆隆一响,顶棚让水蒸气熏酥了,爬进一个人,想不到忽然塌下来,灰尘垃圾里,趴了一个电工阿胡子,十几个小姊妹,捂紧上身下身,连忙就逃,真是吓煞人,其他几个老阿姨,老女人,老师傅,根本不怕,衣裳顾不得穿,赤膊骑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荤八素。师父说,一顿粉拳,厉害。金妹笑说,下作男人,真是下作。师父笑笑。金妹说,这桩事体之后,三车间的小姊妹讲,金妹,我想过了,以后发觉有男人偷看,我只要双手捂紧面孔,就可以了。师父说,为啥。金妹说,一手遮下身,一手挡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后身屁股呢,大腿呢,别人样样看得到。师父说,不明白。金妹说,如果我捂紧面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这个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呢,还是银妹,宝妹,看不明白,等于白看,女人身体,是一样的,随便看。师父笑说,这倒也是,小骚货,真是聪明,做人,其实就是凭一张面孔,屁股算啥呢。金妹说,现在我算是晓得,天下最骚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大家不响。师父说,怪吧,女人让男人看一看,身上会缺几钱几两肉吧,一钱一厘也不会损失,偷看三十几个女人漶浴,问题严重,但是最严重的,是破坏了公共财产,公家的顶棚,这种低级男人,就因为看得太迟,缺少教育,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根本不费这种心思,脑子里,我全部晓得,有啥看头呢。大家吃闷酒。
师父说,旧社会,我九岁学生意,十岁拜师父学拳头,十四岁有一日,师父叫来洋金车间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样,先练拳,然后吃老酒。我的师父问了,啥人见过女人赤膊。大家不响,这真叫老实。我师父讲,从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这个世道社会,做男人难,最容易上当受骗,因此早一点明白,以后就不做十三点,面孔上的赤豆,就是骚粒子,生发得少一点。我师父当时,已经请来一个堂子里的女人,坐进隔壁房间腰子形大脚盆,一本正经漶浴。我师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进去看,每个人看一刻钟,其他人,外面吃酒。当时大家不响。我师父讲,做人要实在,我最看不起摆膘劲,装斯文,假正经的闷骚货,现在听好了,一个一个进去看,等于开女人展览会,啥叫女人,啥叫漶浴,免得以后,东看西看偷看,心惊肉跳,面孔变色,上了女人的当,坏事做尽。当时大家紧张了。我师父对我讲,鸿寿,现在先进去看。我不肯,我师父一掌劈过来,我就逃进去,看见一个女人,摊手摊脚,坐进腰子形大脚盆,浑身粉嫩,雪雪白。金妹说,不要讲了,可以了。师父说,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讲,弟弟。我讲,啊。女人讲,过来,过来呀,来看姐姐汰脚。金妹讲,要死了,旧社会真下作。师父说,这有啥。金妹说,师父的师父,一定是黄金荣的流氓徒弟了。师父说,瞎讲有啥意思呢,我师父以前,讲起来是青帮,照样参加工人起义,真正三代无产阶级,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金妹说,真是不懂了,为啥要教坏小囡。师父说,我是上卫生课,懂了吧,女人啥样子,老师会管吧,有教授教吧,我做师父的,就应该教,我有责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兴说,刚刚讲到,有人欺负小毛的朋友。
小毛说,是的,我一个朋友,房间里的钢琴,让别人搬走了。师父说,有钢琴的人家,多数资产阶级,这可以随便搬。小毛说,开始我以为,是杨浦区一个叫马头的搬的,结果马头死不认账,我就跟建国等等几个朋友,到大杨浦高郎桥,寻到马头,想不到讲了几句,就准备打了,马头人多,蛮防我的。马头对我笑笑讲,普陀区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讲力道,要拉场子,摆场子,摆功架,大杨浦,全上海一级水平,一只鼎,此地根本不会吓。师父说,听这种小赤佬瞎讲。小毛说,后来,我真不敢动了,马头叫来不少人,手里有角铁,洋圆,自来水管子。建国说,角铁不稀奇,现在最时髦,自来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标枪。师父说,建国,打拳头,就是打拳头,弓有各种弓,人有各种人,这种野蛮家生,碰也不许碰,要出人性命的。建国不响。师父想了想说,以后有啥事体,小毛打传呼电话过来。小毛说,好的。师父说,老实讲,这种“上只角”的事体,以后不要管,也根本管不过来,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个老板,一幢大洋房里,抄出六个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晓得呢。旁边的五原小菜场,批斗一个男人,据说平常喜欢瞄女人,就算流氓犯了,赤膊批斗,胸口挂一块咸肉,苍蝇乱叮,公平吧,管得过来吧。大家不响。荣根羞涩说,师父刚刚讲了漶浴,只讲了一半。金妹说,荣根,夜壶水多了吧。师父笑说,也就是这点事体,我一个师兄叫龙弟,当时赤了膊,从里厢房间出来,胸口刺一只青龙头,上面吸出两块血印子。大家看龙弟穿衣裳,不响。我师父笑笑讲,看起来,男人身上有了刺青,就比较登样,隔壁这只小娘皮,单单欢喜龙弟嘛,讲得龙弟的面孔,像洋红番茄。小毛扳手指头说,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大概是龙弟的祖宗。师父说,刺青,其实叫刺花,上海人讲起来,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来的,是外国水手的规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水鬼,烂肉不烂皮,认尸便当,之后,就传到了上海的帮会,人人喜欢,以前“白相人嫂嫂”,胸口两只咪咪,也会刺花。金妹说,不许再讲了。师父说,当时我也喜欢,胸口想刺关云长,后背刺赤兔马,但工价太大,老实讲,也是怕痛,怕夜里老婆吓,解放以后,龙弟身上盘的这条大青龙,麻烦了,请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热天不敢赤膊。小毛说,为啥要刮。师父说,租界也一样呀,也会捉刺花弟兄,发现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说,啥。师傅说,过去讲的切口,就是捉进西牢,巡捕房。小毛说,原来这样。师傅说,以前行话,租界巡捕,叫“外国卵子”,“洋猢狲”。比如流氓,北京叫“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乱人”,手铐叫“金钏”,银洋叫“阿朗”,角子叫“小马立师”,吃饭叫“赏枪”,吃酒叫“红红面孔”,嘴巴能说会道,叫“樱桃尖”,一句不会讲,叫“樱桃钝”,两人相吵,叫“斗樱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枫蟹”。金妹说,我这样子的女人呢。师父说,叫“好枫蟹”。金妹说,要死了,我变蟹了,真难听,我想起来了,三车间老师傅,一直讲“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师父说,好听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说,这我晓得,“玉蟹”究竟啥意思,讲呀。师父说,听起来,有个“玉”字,以为是好的,其实,是讲一种又老,又难看的女人,但财产多,有钞票。小毛说,师父,刚刚讲了一半,这个龙弟爷叔,浑身一条青龙,为啥要刮呢。师父说,因为是新社会,不管龙弟,还是海员,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坏分子。小毛不响。金妹多吃了几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说,讲来讲去,就是这种肮三的事体,我想不通。师父说,金妹讲啥。金妹说,一个女人淴浴,让大家去看,女人心里想啥呢。师父说,人家,是凭本事吃饭。金妹说,男人看女人,看得腻吧,我觉得看不腻,看了一趟,就想两趟,想三趟。
师父说,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见识过啥呢,堂子里的女人,脾气最和顺,最懂男人,花样经,也是最多,专门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现在叫女老师,让男人更有腔调,过去是定亲结婚,十三点新娘子比较多,新郎倌手忙脚乱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呢,因此先要学习。金妹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师父,是脚盆女人教出来的,怪不得刚刚要我汰浴,哼,正正经经的女人,哪里做得出来,我寒毛也竖起来了。师父一捏金妹手心说,其实呢,已经样样想过了,看,手指头发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声说,死腔,天气真是热呀,老酒一吃,再讲下去,我就要咽了,汗出几身了。师父说,好,这就讲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国荣根立起来,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动。小隆兴拖小毛说,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强起来。荣根说,大家走吧。师父不响。金妹收台子。
此刻,只听外面有通通通的声音。师父说,啥人掼石锁。小毛也一惊,头不昏了。大家出门去看,太阳蛮热,正是涨潮,一只巡逻艇停靠苏州河边,一群年轻男女,全部运动衫打扮,回力球鞋,或荷兰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镜照相机,立到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边,两个年轻人掼石锁,其中一人身体壮硕,肌肉发达,明显是生手,每次石锁抡空,根本接不住。师父轻声说,只看,不许响。石锁翻了几记,落下来,差点压到脚背,随手将另一副小石锁举起来,直朝河里掼,一只沉下去,一只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滚。另一个人,身高起码一米九,拎起石担,毛竹杠远比杠铃杆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领,最后双手高举,朝前一推,石担差一点翻到河里,哐一记,敲到防波墙上面。此刻,师父踱出来说,喂,朋友,石担石锁,全部有主人,客气一点。这批人回头打量师父。
一米九青年说,是我掼了,这又哪能呢,土八路,乡下人。师父说,嘴巴清爽一点。一米九青年上来,忽然就是一拳。师父接过拳头,一转,对方就蹲下来。另一人窜上来拉,建国一绊,合扑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单膝压紧对方面孔。其他人全部不动,感觉意外。师父松开一米九青年,拉开小毛说,大家不许动。人群里走出一个小胡子青年说,老师傅有功夫,我是啥单位,晓得吧。师父说,上海体育造反司令部,上体司。
小胡子说,一点不错,不要动气,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师傅的石担真功夫。师父说,随便到我地盘,掼我家生,啥意思。小胡子说,对不起,我可以赔。小胡子低声讲了一句,有人跳到汽艇里。小胡子说,老师傅,请。师父说,我吃了老酒,弄不动了,建国,过来弄弄看。建国朝手心吐一口馋唾,轻举了石担,放于肩胛,头一低,一转,石担围绕头颈周围,逐渐转动起来,肩胛前倾后仰,石担转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建国身体一矮,躬身低腰,石担由肩胛,慢慢滑到腰眼,然后自动回到头颈骨,肩膀一转,双手一接,石担轻轻落地。接下来,单手抓牢一只大石锁,三抛三接,第四抛,大石锁腾空,建国头一偏,人一坐,大石锁稳当停到肩胛上,一动不动。几个人拍手,叫一声好,建国微微欠身,大石锁落下来,随手一接,握紧锁柄,顺势摆到地上。小胡子说,老师傅,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师父不响,有人从汽艇里,拿来两副拉簧。小胡子递到师父手里说,不好意思,请到司令部三分部来坐坐,讲一讲拳经,我此地有汽艇,上去开一圈。师父抱拳笑说,我是粗人,不会游水,落到苏州河里,定归淹煞,不客气,再讲再讲。

第十四章

康总结束午宴,陪了三位老总,赶到昆山谈生意。康太带领女眷,太太团一行四人,一部商务车,到“华亭伊势丹”消费,各人大包小包,康太埋单,随后去“希尔顿”下午茶,四人人座。古太讲北方话说,上海的汗小姐,就是宏总,宏太太,中午怎没见。康太讲北方话说,这女人,最近不太对劲,我这是背后议论了,汪小姐不愿陪老公应酬,说要换一个活法儿。陆太讲北方话说,上海女人,作。古太说,我们康太贤惠,可真不像上海女人。康太赔笑说,我是家务事多。古太说,对了康太,您还是先回吧,受累陪我们大半天了,晚饭,我们自个能解决,没事儿。
康太见状,也就客气一番,拿出一只信封,放到茶几上说,一点小意思,各位尽管开销。三个太太客气几句,起身致谢,目送康太离开。
此刻,古太立即拨通汪小姐电话,聊了几句。半个小时后,汪小姐袅袅进来,落座寒暄。古太讲北方话说,好久没见,人更精神了。汪小姐讲北方话说,我这是才明白,北方人讲的精神,就是漂亮。古太说,我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台湾林太。汪小姐笑笑。古太说,最近上海方面,反对夫唱妇随的运动,形势如何,咱们得学习。汪小姐笑说,一定是康太嚼舌头了。古太说,男人带不带太太,真无所谓,可是太太甩了老公,自个儿出门,除非是同学会。陆太讲北方话说,有些声色场面,真也是不方便,姐妹会呢,心里就惦着家里。林太讲国语说,夫妻出面应酬,那是理所当然耶。汪小姐说,各位怎么了,讲点别的成吗。古太说,咱不得学上海改革的经验,互相交流不是嘛。林太笑说,大陆人碰面,一说到交流,问我的问题,就是独,还是统,蓝还是绿。汪小姐摆弄头发说,政治有啥意思,女人要的是情,缘,心情,环境。古太说,这我爱听。汪小姐说,一个多月前,我跟几个上海骚女人,去了一趟常熟,结果呢,被一个上海老派男人,缠上了,那叫刺激,最后,虽然闹得不欢而散,遭人嫉恨,我还算是长了记性,长见识。陆太说,听起来,像争风吃醋。汪小姐说,做女人难,跟老公出门,怎么打扮,一毛钱问题没有,自个儿出去,同样打扮,有问题了,上海话讲,就是狐狸精了,骚货了。古太说,狐狸精这旬,全国通用,那结果呢,被老男缠上了,又怎么着了,反正你这样儿的,照我们那儿说起来,那就叫“欠”。汪小姐笑说,随便说。林太说,听这故事,很不一般耶。汪小姐说,一般。古太说,老派男人,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陆太说,有没有家庭。汪小姐说,瞧,我一口茶没喝,做询问笔录哪。古太敬茶说,来,先润一润嗓子,慢慢讲。汪小姐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种情调,确实浓,环境气氛,少见。三个太太眼看汪小姐,十分好奇。
此刻,汪小姐想了想说,我先打个电话。汪小姐走到大堂,通了电话,进来人座。古太说,真吊胃口。汪小姐说,刚才我说的那位老男人,最近正巧在上海,不如我们,晚上约了他,到“至真园”吃个饭,怎样。
古太说,这可以呀。汪小姐说,我刚才约了。古太点头说,好。陆太说,刚才说起的情调,继续吧。汪小姐笑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刚到常熟,等于就醉倒了,下午醒过来,模模糊糊,躺在一张雕花帐子床里,懒洋洋起身,老派男已经端了茶盏过来,放唱片,备洗澡水,妥帖周到,最后,两人到窗前,肩并肩坐了,边上,是自鸣钟,雅致茶几,古薰里飘来上好檀香,老派男换几张旧唱片,留声机慢慢转,有一首唱的是,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你为什么不回来/我要等你回来/还不回来春光不再。林太说,唔,白光的老歌。汪小姐说,坐在窗前朝下看,青瓦屋脊,中间私家天井,东面一小戏台,弹弹唱唱,露出一对娇小绣花金莲,一双黑面圆口布鞋,白袜,西面的回廊里,坐了不少同来的女人,鞋子五花八门,老派男一推花窗,苏州曲子传上来,翻译成北方话,就是,归房扶着春香婢,倒卧牙床恨无穷,从此她,一日回肠经百转,菱花镜里损姿容。
三位太太静默。汪小姐说,难不成,北边有重要领导过世了,肃穆成这样了。林太说,情调很赞,我原以为,喝个巴黎咖啡,看个甲板日落,数个草原星星,是情调,酒中风格天地别,一个女人家,古旧大床懒洋洋醒来,面如桃花,娇柔无力,老绅士殷勤伺候,焚香沐浴,窗下歌弦,秋风鸣悲,一百五十年前,两江总督三姨太,也不过如此耶。古太笑说,编。汪小姐说,生活平淡无奇,因此要编。陆太说,也就汪小姐,能整这一出,我们那儿,谁敢呢。古太说,醉就另说了,上海老男人,尽了地主之谊,怜香惜玉,造化造化,我那地区,一般是猛张飞多,阮氏兄弟,鲁智深也不少,膂力过人,男女之间,也就是一推二六五,速战速决。林太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不近女色。陆太说,吃狗肉的,能不近女色,《水浒》那才叫编。古太说,上回跟我老公来上海,客户请到夜总会,包房里男男女女,议论极品男,极品女,我就走了,其实我不明白,什么叫极品。陆太说,必须年轻,女不过二十,男不过二十八。古太说,俗了吧,还采阴补阳,印度神油呢,我说的是境界,派头。林太说,这故事的男女,属于上海极品,我有个台湾朋友,写的是反面文章,认为上海男女,已经变形了。古太说,这文章,我记得读过,上海男人一早起来,不是倒痰盂,就是洗老婆内裤,买回一条带鱼。林太笑说,确实是这样写的,引得上海文人集体围攻,认为是歪曲抹黑了上海男人,热闹了好一阵,朋友收集这些文字,配她的原文,众星捧月,再出一本书,当时我送了一本,给上海的宝总,他是超懂的,也只有他,看懂这书的意思,苦笑两声。汪小姐讲,宝总,不会是阿宝吧,我朋友呀。林太说,对耶,宝总好眼力,他知道,这文章看似奚落男人,其实是考量,女人有了充分自由之后,是否会节制,是保持传统女人,极品女人的特点呢,还是继续上行,最后无法无天,因为女人一变,身边男人,随之也变,几十年男女平权,同工同酬,“半爿天”教育,菜场女贩子,胆敢活剥鹌鹑皮,杀兔子,杀猪,杀牛,一个女人杀一只驴子,因为上一代女人,也炼钢打铁,开山修路做石匠,驾巨型公车,遗传历史基因的自立观,再加经济上位,赚钱多少先不论,膨胀自信,所谓精神独立,是肯定的,就算表面不长胡须,三围超赞,天天用名牌口红,内里是慢慢雄化,身边的男人,难免不逐步雌化,此消彼长,当时宝总觉得说,男人既然是石头,女人厉害的力量,应该就是软招和慢功,懂不懂,表面弱水三千,天下之物,莫文于水。古太说,什么意思。林太说,水面最静嘛,国文课里有说,细则为螺觳,旋则为虎眼,还有就是,注为天坤,立为岳玉,骄而为龙,喷而为雾,吸而为风,怒而为霆。陆太说,不对了不对了,山洪暴发,疯了,更吓人了,不就成上海人讲“雌老虎”了。林太说,主要是柔嘛,涨大水,一点声音都没有,楼上水管坏了,早上醒来,水已经涨到脚面了,水有声音吗,是隐秘的慢功,宝总讲的是水滴石穿,厉害吧,这才是女人本性,样子最文静,假如男女都是硬石头,两石相碰,火星四起。陆太笑笑,汪小姐不响。
古太说,有道理。林太说,水就是女人不知不觉的大力道,石头一点不知道,最后磨成鹅卵石,这精致水磨功夫,可以让顽石点头。陆太扑哧一声。古太说,受教。
此刻,汪小姐喃喃说,原来林太,还认识阿宝。林太说,在虹桥住了五年,后跟我先生去北方做事,怎么了。汪小姐说,世界太小,我后悔讲那故事了,这事儿,我们到此为止,传出去就有麻烦。林太说,放心,今天就是见了阿宝,也不多说一字,都四五年不见了。古太拍拍信封说,不如,现在打电话,晚上也请过来聚,我们埋单,老派上海男,再加宝总,这主意好。汪小姐不响。林太说,可以吗。陆太说,赶紧给宝总电话呀。汪小姐说,这个嘛。林太羞怯说,那我打了。林太打通阿宝电话,讲上海话说,宝总呀,猜猜我啥人啦。人立刻痴笑起来。双方当下讲定,阿宝直接到“至真园”,见面吃夜饭。林太挂了电话。古太说,一跟老情人讲话,怎么就风骚万种了。林太说,我这种洋泾浜上海话,他一猜就是了,因此我笑。陆太说,藏得挺深的,原来在上海,还有个姓宝的。林太要辩解。汪小姐慢慢起身说,我忘了一件事儿,先去一次再来。古太说,怎么了。汪小姐说,去去就来嘛。古太一把拉住说,别是宝总要来,感觉不爽了,俺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别介。汪小姐说,我怕什么呀,阿宝以前,还是我客户呢,多年朋友了。古太说,有事儿另说吧,都啥时候了。汪小姐只能一屁股坐下来。
这天黄昏,阿宝来到“至真园”大堂,领班说,老板娘出去了。阿宝随服务员进了包房,里厢孤零零,坐一个常熟徐总,四目相碰,两个人一呆。阿宝说,是我走错,还是徐总认得林太太。徐总说,我是接了汪小姐电话,有三位外地太太来上海,应该不会错,订座只有我一个姓徐。
阿宝落座。徐总说,我晓得,宝总是不愿意跟我见面了。阿宝说,瞎讲有啥意思,我是忙,我应该回请,上次常熟盛情接待,一定要谢的。徐总说,常熟这次,我酒多了点,抱歉,丁老板讲了,出书计划,宝总非常帮忙,有路道,有肩胛,我谢也来不及。服务员斟茶。徐总低声说,老实讲,也只有男人,可以做我知己,理解我。阿宝笑笑。徐总说,女人面前,我一般就是摆渡船,女人上船来坐,我划到东,划到西,地方一到,女人就下船了,只有男朋友,可以长长久久。阿宝说,女人上了船,多数就不肯下来,准备摇夫妻船。徐总压低声音说,我要的女人,从来不上船,上船的女人,我不要,比如李李,蹲了河桥头,东张西望,假痴假呆,有啥办法。阿宝不响。徐总说,行船忘记翻船时,脑子容易发昏,上来女人有一点不对,摆渡船就可能改行,改运货色,装山芋,捉鱼摸螺蛳,水路也差,浪头高,两个人主张多,一个要东,一个要西,要装棉花,要装黄沙石卵子,我烦煞,苦煞,腰酸背痛,最后船板漏水,浪头上来,有啥好结果。阿宝说,悲是悲了一点。徐总说,难怪我,船翻了几趟。阿宝笑笑。
徐总说,还是宝总懂经,坚持基本原则不动摇,到现在,稳做童男子。阿宝笑说,人一过三十岁,哪里有童男童女。徐总说,这句好。
讲到此刻,服务员领进汪小姐,古太,陆太,林太。房间立即香气袭人,一番寒暄介绍,汪小姐排位子,古太上座,再是常熟徐总,汪小姐,对面坐陆太,林太,阿宝,门口留老板娘李李的位子,小菜上来。古太,陆太,表面轻松,两人四粒眼乌珠,骨碌碌打量徐总。徐总是老习惯,遇到陌生女宾,椅子就拖近一点,这次一拖,大约汪小姐勾牢凳脚,只能保持原位。汪小姐靠近,徐总比较冷淡。另一边的林太,端详徐总片刻,微微一笑,转过来与阿宝叙旧。古太讲北方话说,两位老总,百忙中赶来,我要先敬。于是三人吃了酒。徐总讲北方话说,要不是三位美女光临上海,本人现在还坐办公室,吃盖浇饭。汗小姐笑笑,为徐总夹菜,徐总身体一让说,汗小姐,靠得太近了吧。汗小姐白了徐总一眼。徐总说,我先敬身边的美女。古太不回避,与徐总干杯,玉面含笑说,如今美女成灾,我一点电流感觉不到。徐总拿过服务员的红酒壶,替古太斟满。
汗小姐说,北方话讲,这叫二龙戏珠,须(虚)对须(虚),今天允许相互吹捧,可以恬不知耻。林太笑说,这句子赞,我记下了。古太说,咱三姐妹,跟两位帅哥,好好走一个。三位太太红颜飞春,五只酒杯一碰,走了一个。徐总说,跟北方女子喝酒,境界就高。古太说,以前我一直觉着,上海人小气,菜码太小,三两筷子,一盘菜没了,苏州也一样,莲子羹一小碗,冰糖燕窝一小盅儿,现在北边的菜碟,逐渐也减量了,这就叫精致。陆太说,我的公公,算是老上海了,吃个小小的月饼,切四小块,月饼不能直接咬。汪小姐说,没听说过。陆太说,天狗吃月亮,直接咬。
众人笑笑。林太说,我自小在眷村,河北人东北人江苏人住一起,上海人最看不惯的,是广东人鱼翅捞饭,上好的材料,为什么每人一大钵,吃得稀里呼噜。陆太说,记得头一回来这边,我就犯了错,可尴尬了。古太说,和上海石库门小白脸,弄堂里私许终身。汪小姐说,陆太太水蛇腰,马路回头率,一级水平。陆太说,我不理解的,上海的葱姜摊,一分钱三根小葱,在我老家,大葱都成捆卖,我到了上海同学家,见案板上三根小葱,随手给吃了,结果阿姨做鱼找不到葱,发了一通的火。我才知道,上海人买葱,只为做鱼,平时根本不吃葱。徐总说,本帮讨论会,可以结束了,三位美女光说不喝,我敬一次。汪小姐镇定说,酒喝到了现在,起码也想想,三位美女怎么来的。古太说,哎哟喂,该死,都忘了敬汪姐酒了,对不起,我先来。汪小姐说,徐总可不能喝了,再喝要出事儿,我们林太太,干嘛来了,跟我们的宝总,就算四十多年没见吧,迫切心情可以理解,不也得照顾别人情绪不是。林太笑说,那我让宝总代表,跟汪小姐喝一杯怎样。汪小姐说,我滴酒未沾,你们个个喝得跟玫瑰花似的,我跟宝总,有啥可喝的。陆太说,宝总目前,受到林太严重影响,男人女人,石头跟水摩擦的话题,一点都没发挥,这样吧,还是隔开坐比较好,徐总跟宝总,换个位子如何。阿宝笑说,可以可以。徐总想立起来,衣裳后摆像是勾紧,一时立不稳。林太急忙摇手说,我不同意换。阿宝说,怎么了,徐总那么可怕。林太凑近阿宝,低声说,我吓到了,徐总要是坐过来,边上的醋坛子,岂不翻了。
事后阿宝得知,该日下午,李李在外办事,四点半做了头发,做指甲,忽然接到饭店领班电话,称徐总,宝总,汪小姐等人,准备来店里吃饭。李李说,晓得了。挂断电话,李李避到美容院走廊,犹豫片刻,拨通苏安的电话。李李说,我简直像密探。苏安说,谢谢帮忙,巧是真巧,夜里,我去饭店一趟。李李说,会闹出啥事体吧。苏安说,放心,要我带人去吵,去打汪小姐,不是我风格,如果要动手,也不会选择“至真园”。
李李说,仇结到了这种地步了,不大可能吧,汪小姐做人,还算可以的。
苏安说,我昨天已经讲了,具体情况,李李哪里会懂呢,徐总,是百事不管,我跑到上海,寻汪小姐,一百廿个不理睬,不见面,不响。李李说,有啥事体,可以到汪小姐公司谈呀。苏安说,绝情绝义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我夜里去饭店,也只是跟徐总,汪小姐,笑眯眯吃一杯酒,总可以吧。
李李说,有啥事体,好好商量,不要动肝火。苏安说,放心放心,我一定笑眯眯。李李挂电话,回到镜子前面,忽然觉得头发样子,全部不顺眼了,与理发师抱怨,横竖不好。
接近八点钟,李李匆忙赶到“至真园”,进包房之前,平静片刻,然后春风满面踏进去。台面上,徐总与几位太太,酒意已浓,大家朝李李笑笑。汪小姐起来介绍。服务员倒酒。李李讲北方话说,各位姐姐光临,我失礼了,谢谢汪小姐,给我面子。大家笑笑,吃了一杯。陆太说,我们喝到现在,宝总见了台湾红粉,只想个别搞活动,兴致不高,我提议宝总,至少也讲一讲认识林太的浪漫经过。林太说,不可以,不可以。
汪小姐说,浪漫故事,我爱听。林太讪然说,超夸张的,浪漫哪里呢,是一群人去西北,谈一个企划项目,顺便种树,我跟先生一起去的,上海方面,是宝总等等人士,大家就这样互动呀,觉得比较劳累,冷,也就回来了。阿宝说,也就是一个礼拜,林太林先生,吃了点惊吓,没有大事。林太说,不讲了。阿宝说,我不讲。古太笑说,要讲,仔细讲,笼统讲话,没人爱听,尤其到那种荒凉地方,文明社会妇女,爱听殖民地故事,荒凉故事,惊险海上故事,只有这样的故事,会有野蛮的真感情。汪小姐说,讲吧。李李笑说,讲。阿宝说,有一段路,两边是沙漠。林太说,不讲了,我害羞了。阿宝说,司机介绍,这是清朝的淘金地。林太说,还是不讲了。陆太说,不许插嘴。阿宝笑笑说,司机一路念经,过不久,车子上坡,码表踩到七十,速度最多二十。徐总说,“鬼打墙”了。阿宝说,车子怪叫,忽然一震,坡上滚下不少石头,大光灯一照,都是死人骷髅。古太说,完了,乘凉晚会开始了。阿宝说,大概是风化了,老坟一层一层露出来。林太掩面说,不讲了,超丑的耶,我不想再听到了。阿宝说,车子一拐弯,轮胎爆了三个,司机只能换两条备胎,带了我走上坡顶,远看月亮下面,隐约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像是坐地休息,吃饭,月光发黄,头发是金的。司机小声讲,这一批是当年采金的死鬼,今晚作乱了,赶快磕头吧。司机磕了十几个头,祷告说,求黄金大仙,小人下个月就来烧纸,大仙保佑小人平安呀。我抬头一看,眼前一片月光,死鬼的身影,忽然就淡了,最后,消失了,等我们回到车子跟前,林太太在车里大哭。
林太说,宝总超夸张的,太丢脸了,快别讲了。阿宝说,大家一惊,林太的老公,口吐白沫,浑身直抽,司机和我,立刻把林太太拉出来。司机说,赶紧磕头吧。林太哭得接不上气来。林太说,瞎说。阿宝说,我们三个人,就地给黄金大仙磕头,当时林太太,一口气磕了三十几个头,最后五体投地,拉也拉不住。林太羞怯说,人逼急了,有什么办法想呢,恨的是穿了裙子,基本走光了。徐总说,就是全部走光,也是贤惠女人。
阿宝说,林先生慢慢就醒了,司机看前轮,竟然还有点气,大家上车就跑,油门有了感觉,七十就是七十,一百就一百。古太说,接下来呢。阿宝说,接下来,是修车,陪林先生看病,回到宾馆,第二天就告别了。陆太笑说,真的,就没一点花絮,这一晚,林太多需要安慰哪,没半夜敲门进来,总有话要搂着说呀。林太笑说,两位姐姐真无耻,这种时候,我就是再有什么想法,也犯忌,何况,我是从一而终的女人,我给了司机一笔钱,代为祭扫。阿宝说,这是应该。说到这里,林太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说,笃信西方黄金大仙,黄金大仙保佑我,保佑大家。大家不响。汪小姐说,碰到这事儿,我还真磕不下去。古太说,确实的。徐总说,磕不下去,老公难保。古太说,只是说说嘛,为我老公,最后一定是磕了。阿宝笑说,磕不下去,一车子人也不答应。徐总笑说,摁住牛头去喝水,非磕不行。
大家不响。此刻,阿宝发现李李新做了发型,面色极不自然,比较紧张,也就忽然,包房门开了,一阵小风,进来一个人。李李不动。徐总与汪小姐忽然变了颜色。苏安走进了包房。阿宝起来招呼说,苏安呀。
李李转过来,略有尴尬说,稀客稀客,服务员,加椅子。苏安笑眯眯不动,讲北方话说,宝总,介绍一下客人呀。阿宝介绍了三位太太。苏安挡开阿宝的酒杯,讲上海话说,现在听得懂的,基本就不是外人了,今朝我来此地,是因为多次寻汪小姐谈,全部不理不睬,不见面,不响,我现在,只想问汪小姐一句,从常熟回来,已经两个月了,汪小姐,胸部有点胀了,肚皮里的小囡,也是日长夜大,请问汪小姐,预备几时几日,到红房子医院去打胎,这个小囡,必须打胎。

第十五章

曹杨加工组,总共有五座冲床,制造马口铁玩具,铅笔盒子。部分残障人员,装配简易五金件。5室阿姨,是阿宝同事,四十出头,瓜子脸,细腰,勤快和气,养有三个小囡。老公昌发,棉纺厂工人,国字面孔,工厂积极分子,神气里有点强横,以前每日一早,坐小板凳,细读“毛选”半小时,等5室阿姨叫一声吃泡饭,再回房间。有一次,单位的黄鱼车拖了昌发回来,昌发拉紧铁栏杆,不肯下车。大家看热闹。5室阿姨走近,轻幽幽一句,昌发。昌发酒醒了一半,乖乖爬下来,摸回房间里。小珍的弟弟小强说,不要看5室阿姨笑眯眯,关紧房门,要昌发做啥,就做啥。小珍说,小强有天爬上杨柳树,细竹竿顶上捏一团湿面筋,黏知了,看到5室窗口里,昌发用一根鸡毛,帮5室阿姨搔痒。5室阿姨横于藤榻上,两腿长伸,鸡毛滑过脚底心,5室阿姨哼了一声,鸡毛朝下滑,脚趾头弯曲,小腿发抖,鸡毛撩另一只脚心,阿姨笑一声。透过杨柳叶子,小强脚底板一痒,差一点跌下来。这一般是礼拜天,5室的三个小囡,全部野到附近小河浜旁边去疯。落雨天,三个人一排,呆坐大门口。邻居讲,阿大阿二阿三,可以回房间去了,回去呀。阿大讲,已经锁门了,走不进去。邻居压低声音讲,去敲门,敲了门,就进去了,敲得响一点,去敲呀,敲呀。阿大不响。大家笑笑。后一年,阿大已经懂事。有次邻居叫阿大去敲门,阿大忽然怒了,马上回嘴说,赤娘的瘟皮。
邻居一惊,也直截了当回骂,拿娘瘟皮,赤拿娘。再到礼拜天,5室照样房门紧锁,三个小囡,照样稳坐大门口,邻居一声不响。再一年,昌发得了小中风,房门就不锁了,到了礼拜天,三个小囡,一个也不出来。
工人新村的生活,加工组哐哐哐的冲床声音,一天又一天。附近沪杭铁路,真如货运站的无名铁道,时常交替咯噔咯噔,嘶嘶嘶嘶的金属噪声,重复震响,正南风起,是苏州河船鸣,西风足,菜田的粪肥臭气。
到了生日,年节,邻居十户为范围,送各家一碗三鲜面,馄饨,甜咸圆子,粽子。家家门窗大开,纯真坦然,同样也饱含心机,单是马桶间,内容相当丰富。号称“两万户”工人民居,楼上楼下,以十户合用一个厕所单元计算,两万除以十,总数就是两千个厕所单元。每个单元有四间厕位,中间隔有三块板壁,两千乘以板壁之三,二三得六。上海的“两万户”,计有六千块厕所板壁,每一块板壁,为竖条杉木板拼接,靠近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个黄豆大小的洞眼,按最低数字,每板六个洞眼算,六千再乘六。结论是,上海工人新村“两万户”马桶间,计有最低数目字,三万六千个私人窥视孔。住过这类户型的居民,心知肚明,这个统计数目字,只少不多。阿宝走进马桶间,关了板门,也就处于两面满布孔洞的空间里。经常咿呀一声,隔壁有人进来,板壁只遮蔽小腿以上位置,下为空档,无需弯腰,看得见近旁,出现一双塑料红拖鞋,漆皮木拖板,脚趾甲细致,小腿光滑,这是2室大姐姐,或楼上小珍。
对方也看见阿宝的海绵拖鞋,脚趾,脚跟,近在咫尺,一板之隔,两面稳坐一对男女,夜深人静,即便非礼勿视,也听得见隔壁,宽衣解带的一切动静,人厕声响,撕纸声音。如果来人落座,先是将封堵板壁洞眼的旧纸,一一拔除,耐心换上一团一团新纸,逐个塞紧,塞塞搴率,接下来,种种私密过程,谨慎掩饰,一般就是年轻女子,其他妇女同志,除5室阿姨外,要麻木得多。这个所在,只有双方是互相不开口的异性邻居,多少免一点尴尬。题外话,如今观念里,这种半公开,男女混厕的场合,起码要用背景音乐屏,但当年只有红歌红曲,如果有人敢冒天下大不韪,于这种不洁空间拉一根电线,播放红曲红歌,一经举报,足够条件打成现行反革命,这是毫不手软,毫无疑问的。
阿宝端坐于冲床前,机器发出均匀声响,使人清心寡欲。机器是监督者,尤其冲床的机头较高,右上方的飞轮,发出轻快的哗哗声,让阿宝集中思想,分散压力。脚踏板一动,世界有变化,上方出现复杂的摩擦与润滑,飞轮产生机械运动,吃足分量,发出巨大的哐玛声,转动曲轴,形成效果。维修工黄毛介绍,冲压原理,叫“雌雄配”,冲头,也叫“雄头”,直接顺从两面燕尾滑槽,重压下来,顶下来,让铁皮压进模具凹孔,静止半秒,相当有力道,铁皮与模具充分吃透,吃到底,懂吧,模具工行话,凹凸到底,称为“煞根”或“杀根”。雌模里面,有弹簧顶针,高碳钢快口,冲头顶到铁皮,压进雌模,回缩之际,冲压件外缘的边角,顺便一并截除,截断,然后,冲头退缩,返回上方,飞轮内弹簧销子脱开,回复到轻快的空转状态。阿宝单脚一松,雌模内顶针一顶,长脚镊子一钳,原本一块花花绿绿的铁皮,弹了出来,已压制成一件立体品种,瞠的一响,落到竹筐里,这算完成了一件。五座冲床,冲压五种铁皮构件,五个操作工,显得并不重要,机器是主角,五只不同的脚,踏出不同的下冲时问,机器声毫无规律。五座机器,五尊丈八金刚,五面铁屏风,左遮右挡,稳如泰山。维修工黄毛穿行其间,有时,阿宝的角度,能看见黄毛一条腿,一只袖套,并不是黄毛已为机器所肢解,是处于不同的视觉位置。
阿宝只能看见其中部分。5室阿姨,有时做3号冲床,有时做4号冲床。如果模具边角变毛,顶针断根,黄毛就要拆卸整座模具,送到制罐十八厂修复。黄毛是该厂正式工人,老婆死了三年,5室阿姨比较关心,曾经介绍过不少女工对象,有一个梅林罐头厂的女工,圆面孔的小阿桂,最近经常来往。见面地点,就是工棚内外。小阿桂厂休,经常过来做客,有一趟,小阿桂带来“糖水蜜桃”,一次带来一饭盒子“午餐肉”,一搪瓷缸“茄汁黄豆”,这叫“散装罐头”,是罐头厂的内部供应,卖相不好,味道一样。黄毛坐下来就吃,5室阿姨夹了一大块午餐肉,走到4号冲床,直接塞进阿宝嘴巴。但小阿桂来了几次,忽然见不到了。有天5室阿姨说,黄毛确实喜欢小阿桂,只是,罐头厂吃得太好了,小阿桂做了新娘子,回家习惯只吃素菜,黄毛想想,两个人生活,吃饭方面,就不大有意思,因此不谈了。5室阿姨准备继续介绍,黄毛说,再讲吧。5室阿姨笑笑,低头不响。这个表情,证明5室阿姨,永远是文静女人。部分女邻居,包括小阿桂,喉咙响,容易嘻嘻哈哈,打情骂俏,5室阿姨一开口,和风细雨,路上见到阿宝爸爸妈妈,也是微微一笑,不声不响,让人觉得舒服。现在已经是夏天,工棚沿用弄堂私人小厂方式,梁上吊了十几面硬纸板,让一个智障小弟牵绳子,挂板整齐前后移动,靠风力降温。今年,黄毛借来小马达,自做三片铁叶子,外加网罩,造了一架排风扇,一开电钮,棚内风凉至极。到了八月,来料减少,冲床工,只剩阿宝一人,其他人员,集中到工棚另一个角落里,做一批电线插头的手工,两片接触铜片,捻一对铜螺丝。
事件发生于阿宝独对冲床的阶段。这天下午,铜片手工,基本结束了,大部分人放了班,只有三个智障小弟,于墙角台子前忙碌。阿宝手边,还剩一个钟头的料。5室阿姨拿了一团油回丝,保养四部静止的冲床。天气变阴,闷热,马上要落阵雨。每次冲头回到高位,工作台前出现的一方小窗,也已经变暗,有时勉强看到,5室阿姨半爿身体移动,一条臂膊,头发。有时,阿姨全身完全隐人黑暗,大部分时间,是机器的模糊侧影。天越来越暗,冲床前的工作小灯,更黄更暗。每一次冲压,小灯铁皮罩抖了几抖。雨落下来了,顶上的石棉瓦响声一片。黄毛走到2号冲床前,总开关一揿,2号飞轮均匀转动,冲机上下滑动,油壶对准滑槽八只加油眼,注油保养。这是阿宝的听觉,此地位置看不见。以后,飞轮一直空转,黄毛一定是忘记关车,走开了。再以后,空中一个雷鸣,一道雪亮的豁显。阿宝眼前,冲头缩回高位,小窗前方,露出5室阿姨三分之一后背,三分之一短发,5室阿姨蹲于2号冲床的阴影里,看不见黄毛。闪电一显而失,5室阿姨蹲于直立的冲床前面,两臂抱紧前方,头发与肩胛,不断前后作横向移动,与冲床上下滑动的频率不一致,一经银光勾勒,也立刻消失,因为冲头已经下落,遮挡了小窗。阿宝注意挑出铁皮件,瞠的一响,落到竹筐里。雨落下来了,冲头回上去,眼前一方小窗,只见黑暗,上方是机器轮廓线。然后,冲头又滑下来,遮蔽小窗。所谓机械运动,铣床是横向移动带旋转,当年少见数控机床,以及自由机械手,上下运动,也只是冲床,插床。前后反复横向运动的机型,相当多了,镗床,磨床,狗头刨,牛头刨,包括龙门刨。机械内部构造,基本以锁紧V字滑槽,M字滑槽为配合要件,所谓铸铁质地的燕尾槽,雌雄槽,经过金工修正刮铲研磨,两者之间高度配合,保持内部的自如润滑,通有油眼,带油封,经常压注机油,用以在滑动之际,保持灵活度与力道,防止磨损。过了一刻钟,阿宝听见2号冲床关闭,手头还剩了十几张铁皮,5室阿姨慢慢走近来了,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阿宝身边,帮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发,有不少已经翘出,前额一滴汗光。此刻,黄毛由另一方的机器后面出现,直接走到角落的台子前。三个小弟,漠然面对剩余的铜皮手工,迟钝缓慢,语焉不详。也许雷电之亮过于深刻,阿宝晓得,这是5室阿姨与黄毛的第一次接触。中年男女的方式,隐秘,也极为大胆。一周后,阿宝中班放工,忘记了饭盒,返回到车间,已空无一人,阿宝走到冲床侧面,忽然,5室阿姨与黄毛跳了起来,两个人仍是雷雨时期的姿势,黄毛像冲床一样直立,外表还算整齐,5室阿姨蹲于黄毛身前。阿宝见状,急忙转身离开。5室阿姨追出来说,阿宝。
工棚外面,是一条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说,我不换工作服了,一道回去。两人一路走。5室阿姨面露惧色说,刚刚看见啥了。阿宝说,外面进来,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5室阿姨说,是吧。阿宝说,是的。5室阿姨笑笑,叹了一口气。阿宝闻到5室阿姨的肩膀,头发上,全部是黄毛身上浓烈的机油气味。

小毛做钳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间,盛行一种自制不锈钢汽水扳手,图案有孙悟空,天鹅,海豚,奔马,老鹰与美女,扳手两面,可以用精密磨床加工,亮可鉴人,也可用金工刮刀,手工刮铲各种花式的金属隐花,就如镜面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小花图案,太阳一照,相当别致,每一只扳手的咬口,设计得各不一样,另留小圆孔,可以挂进钥匙圈。小毛的师傅,钟表厂八级钳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国铜匠学生意,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往往是做中班,吃了夜饭,樊师傅拿出一块三厘米不锈钢板,上面已用钨钢划针打样,比如三只老鹰,一匹马,一个美女,量材而定,让小毛用白钢样冲定位,然后,到钻床前打透一圈。不锈钢坚韧,容易发烫,扭断钻头,这是苦生活。然后,台虎钳夹紧,每一件毛坯,要用白钢凿子,顺了钻眼,一一凿断,再锉光毛刺,逐渐修平整,交到樊师傅手里,通常已经是下班时间。精加工的部分,樊师傅亲手做。老鹰羽毛,马蹄,美女头发,小腿,皮鞋后跟,锉得有肥有瘦,细脚伶仃,曲曲弯弯,精致玲珑。细钢凿,奶子小榔头,慢慢敲,慢慢凿,刻出马尾,鹰爪,美女大腿,双峰纹样,最妙是眼睛,钟表厂条件优越,小钻床,钻八十丝的细孔,压进半透明蓝色,咖啡色尼龙棒料,这种有色尼龙棒料,先用钟表车床,车出规定尺寸,用“米乌表”仔细量准,然后做配合。樊师傅说,就算沪西“老宝凤”银楼,最高级金师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宝挂件,难有这种精度,跟洋式不能比的,手势,生活经,完全不一样。小毛不响。明白这几种扳手里,美女式最是精美,尤其正面双峰,先要钻一对绝细的孔洞,压进两粒粉红尼龙棒料,然后,双面锉成粉红凸点,砂纸打出圆势。二百多斤樊大胖子,大手大脚,特号背带裤,大额角上面,套一只钟表眼罩,工具摊开一台子,只为一个拇指大小的钢制美女服务,件件合金钢锉刀,堪比柳叶嫩芽,更细更柔。樊师傅十根胡萝卜胖手指头,灵巧非凡,美女逐渐颠鸾倒凤,曲线毕露,逐步顺滑,滚热,卷发飘飘,这真是缭乱青丝,锦衾怜月瘦。最后,通体绿油抛光。这个过程,是一段动人的纪录电影,DIY奇迹,寄托男人的感情与细心。
樊师傅说,汽水扳手容易做,钳工最要紧,是精度配合。樊师傅拿出一只旧铁皮罐头,里面有洋火盒大小一块方钢,手一抖,方钢内滑出一块钢榫。小毛拿过来看,两件方钢,叠角四方,严丝合缝,抽送自如,到灯前一照,不漏一丝光线。樊师傅说,这是我十七岁手工生活,雌雄榫,也叫阴阳榫,看上去简单,其实呢,做煞人不偿命。孔要方透,榫要方透,两方变一方,两方穿一方,要一点一点,锉刀尖去搭,铲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灯光里去照,绿油去磨,去养。小毛说,嗯。樊师傅说,现在的工人,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也做不出来。小毛不响。樊师傅说,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小毛动一动方钢,闷声不响。樊师傅说,想当年,有人揭发,讲我解放前参加黄色工会,经常抱舞女,穿尖头皮鞋,踏兰铃脚踏车,哼,滚拉娘的茶叶蛋,算啥呢,去调查汇报呀,就算是解放了,兴茂铁厂,一半工人去嫖,去赌,舞厅里,全部是工人,盛隆机器厂,工人顶讨厌车间开会,读报纸,只想滑脚出去,去抱舞女。永大祥绸布庄,一成人养小老婆,上海,小老婆有多少,据说十万不止,这有啥呢,天塌下来了吧。有一种瘟生,天生就会打小报告,搞阴谋,嚼舌头,讲我贪图个人奖金福利,跟资本家穿连裆裤,欺骗政府。有天开会,大家讲到一半,我一声不响,拿出这只生活经,台子上轻轻一摆。我讲,啥叫上海工人阶级,啥叫老卵,啥叫大老倌,啥叫模子,面子,这就叫真生活,这就叫上海工人阶级的资格。据说技术工人最有觉悟,最有理想,喏,这就是觉悟,就是理想。小毛说,人家讲啥。樊师傅说,吃瘪了,不响了,会开不下去,统统回去汰脚,咽觉了,闷屁不放一只,无啥好讲。手里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巴讲得再好听,出手的生活,烂糊三鲜汤,以为大家不懂,全懂,心里全懂。小毛说,现在四十七岁的人,为啥做不到这种精度。樊师傅说,人各有命,有的人,开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艺徒时代,如果天生笨,懒,最后眼高手低,只能偷偷摸摸去开会,搞花头,搞组织,捧大腿,拍马屁,跟老板讲条件,要求增加工钿待遇,巫搞百叶结,搞点外插花,心罩明白,单靠自家两只手,已经赚不到多少钞票,养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讲呢,只能瞎卵搞了。小毛说,“大字报”写过,革命工人参加黄色工会,同乡会,互助会,是刘少奇鼓励的,我朋友沪生听见,师傅肯定是反革命。樊师傅不响。小毛看看方钢说,师傅,我到四十七岁,做得出这种精度吧。樊师傅不响。

沪生分配到一家小厂,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关系,调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购,经常出差,来来往往,认得几个列车员,买不到票,安排坐邮政车,这是夏天的特别经验,车门大开,白杨与田野不断朝后移动,凉爽至极。每到一站,工作人员抛下几只邮袋,收上来几只邮袋。火车永远朝前。沪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车门前两条长凳,聊天聊厌,就到帆布邮袋堆上躺平,从邮袋里顺手摸一叠信,仔细看。国民之间的联络,只靠信件来往,数量巨大。这些人看信,相当有经验,先看落款,笔迹。老式红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纸,道林纸,再生纸信封,外表不论,折扇一样展开,从中拣出几封,等于打扑克牌,先选大小王,大牌仔细摆好,其他掼进邮袋。再伸进邮袋,挖出一大叠。大量城市青年去了农村,因此农村寄往农村的信,也有价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笔明白,“某市某区某楼某号某缄”,或“某省某市某单位某寄”,一般就是无价值的垃圾牌,塞进邮袋。留下来的信封,笔迹要羞怯,谨慎,娟秀,落款必须是“内详”两字,属于好牌。选五到十张好牌在手,人躺于邮袋上面动一动,头颈一靠,寻到舒服位置,交叉搁脚,抖个两抖,然后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经过了精选,大部分信件的内文,对于陌生人还是莫名其妙,看个三五行,张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阿姨爷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礼。眼光于信上一扫,捏成一团,抛到车门外面,零缣断素,风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读,张三李四,万寿无疆。抛弃。一道白光。
再拆,再看,阿姨爷叔外婆你好。抛弃。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读出声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余人在摇晃中人梦,这类信文的声调,钻进梦中人的耳鼓,或读信人一拖人梦者裤管,大家睁开眼睛,爬过邮包,凑近读信人,认真读出声音,读两到三遍,仔细审看信纸,其中的段落,结尾,纸面起皱,认定有眼泪痕迹,或Nil痕,对准太阳一照,但最终,一封滚烫的情书,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向茂密的白杨,广阔田野的上空,消失。此刻,沪生通常独坐于车门口发呆,头发蓬乱,车门外面,快速移动的绿影,一间间孤独房舍飞过去,看见牛,几只白羊,一切不留声息,不留痕迹,飞过去。一切朝后飞快晃动,消失。火车经过一条河,开上铁桥,一格一格高大的铁架,出现姝华的面孔。司机鸣笛,进人上坡,副驾驶多加几锹煤,沪生前胸扑满浓烟,煤屑从头发中洒下来,落人头颈,两眼刺痛,即便有眼泪,沪生也不想离开,心里明白,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
沪生:原谅我迟迟写信。我一切好。带了几本书,一本《杰克?伦敦传》。下乡落户是朝鲜族地区,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极能干,家家窗明几净,来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动,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门外很远,雪地里不断鞠躬,颇有古风。离开上海去吉林的路上,发生一件大事,车停铁岭火车站三分钟,大家下去洗脸,然后列车缓慢开动。南市区一个女生,从月台跳上火车,发现车门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台,再上后面一节车厢,没想到一跳,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里。我当时就在这节车上,眼看她一条大腿轧断。火车紧急刹车。女生的腿皮完全翻开了,像剥开的猪皮背面,有白颜色颗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迹。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妈妈,立刻被救护车送走了。火车重新启动。我昨天听说,她已经痊愈了,变成一个独脚女人,无法下乡,恢复了上海的户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记账。几个女同学都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这事叫人难忘。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花鸟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像叶芝诗里所讲,我已经“支离破碎,六神无主”,也是身口自足。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
沪生希望收到姝华的信,但心里明白,再不会有信来。姝华走前,归还几本旧书,其中肖洛霍夫短篇集《顿河故事》内,夹有一张便条,上面写: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这让沪生记起,1967年深秋,一个下午,沪生陪姝华,走进中山公园,去看一看华东最大,还是远东最大的法国梧桐,公园门口,一样贴满大字报,但越往里走,等于进入一个坟场,寂无一人,四顾旷莽,园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乐台,白森森依旧故我,旁边一口1865年铭记的救火铜钟,已遍寻不着,另有一条小径,上跨一座西式旱桥,静幽依然,满地黄叶。园西首,遍植梧桐,极自然的树冠,与行道树不一样,寒风割目,两个人寻了许久,总算于荒芜中,见到了这棵巨大梧桐,树皮如蟒,主干只一米高,极其壮伟,两人无法合抱,虬枝掩径,上分五权,如一大手,伸向云天。沪生说,听说是意大利人手种,工部局里记录,是意大利移来,总之,正巧100年了。姝华仰面说,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沪生不响,树上有一只斑鸠,鸣了一声,弃枝飞离。沪生拉了姝华的手,走了几步,姝华松开说,古代人,每趟看见乔松嘉木,心脾困结,一时遣尽,但是我仍旧觉得。
风景天色,样样不好看,浓阴恶雨。沪生不响,地上的枯叶发出响声,一个工人骑脚踏车经过说,几点钟了,快走吧,要关园了。沪生不响。一周以后,两人再聚静安寺,坐94路去曹杨新村看阿宝。上车并排坐定,车子摇摇晃晃,位子小,姝华看看窗外,靠紧沪生说,我觉得荒凉。车到曹家渡,上来两男一女,两男是高中或技校生,一人是蓬松的火钳卷发,留J型鬓角,军装,大裤管军裤,身背“为人民服务”红字绒绣的军绿挎包。另一男戴军帽,蓝运动衫,红运动长裤,军装拎于手中,脚穿雪白田径鞋,照例抽去鞋带,鞋舌翻进鞋里,鞋面露出三角形的明黄袜子。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链翻领运动衫。这段时期,无拉链运动衫,上海称“小翻领”,拉链运动衫,称为“大翻领”,即便凭了布票,也难以买到,只有与体育单位有关系的人员,才会上身。女生的领口,竟然露出里外三层,亮晶晶铝质拉链,极其炫耀,下穿黑包裤,裤管只有五寸,脚上是白塑底,黑布面的松紧鞋,宝蓝袜子,如果是寒冬,这类男女的黑裤管下端,会刻意露出一寸见宽的红或蓝色运动裤边——1966年的剪裤时代,已经过去。此刻三个人,处于1967--1970时代,小裤管仍旧是这个时期的上海梦,这身女式打扮,风拂绣领,步动瑶瑛,是当时上海最为摩登,最为拼贴的样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为精心考究的装束。姝华轻声说,色彩强烈。沪生说,是的。姝华说,漂亮吧。沪生说,这不议论。姝华说,过去纱厂里,江南女工穿蓝,黑衣裳,绒线大衣,像女学生,胸口别自来水笔,苏北女工,喜欢绿缎红绸,绣花鞋面,粉红袜子。沪生不响。姝华说,我觉得太土了。姝华的发际,撩到沪生耳边。沪生说,嗯。姝华说,此地又不是北京。沪生看看自己的军裤,一声不响。
军队子弟,对于父母的背景,难免自豪。当时军装军帽军裤,尤其五十年代授衔式样,留有肩章洞眼黄呢军装,包括军用皮鞋,骑兵马靴,为服饰新贵,是身价时尚翘楚,也是精神力量信仰的综合标志。这段时期,上海年轻人习惯于军帽内里衬一层硬纸板,帽型更挺。旧时代上海四川路桥,泥城桥头,有人以抢帽为生,黄包车准备冲到桥下,客人头戴苏缎瓜皮帽,燕毡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国厚呢帽,下桥一刻,有人五爪金龙,一捏一拎,头上一空,车子飞速下桥,难以追回,帽子卖于专门旧货店。几十年后此刻,也有人专抢军帽,临上电车,电影散场,进男厕所小便,拥挤中,冷清中,头顶一轻,军帽消失。或是三两青年迎面走来,肩胛一拍,慢慢从对方头顶,卸下帽子,套到自家头上,戴正,扬长而去。军帽价值,在极短时间内,地位高到极致,但是行抢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卖关系,这是上海历史的奇观。当时全体国民崇尚军队,风行景从,最高的职业象征,只在军容军装。此外,国家体育并不废除,代表了蓬勃朝气,也因上海体育系统“上体司”红卫兵,一枝独秀。军装与运动装的趣味结合,引为时尚。当时上海的市民服饰,普遍为蓝灰黑打扮,其中出现这类出挑的男女,就有电影效果,满街蓝灰黑的沉闷色调,出现一个女青年,娟娟独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拉链运动衫,领口璀璨耀眼,裤脚绽露红,蓝裤边,外露脚背的红袜,蓝袜或者黄袜,这种视觉效果,既是端丽可喜,也等于蜕螭乘驾,驰骤期间,醒目显眼,见者无不惊赏,这种实力,色谱,趣味,精神内涵,实在与前后历朝历代,任何细节文化元素,扮相,品格,质地,无法相较,流行与流氓,一字之差,即也是讲,车中的男女,与年前革命小将的内涵,渐行渐远,完全化为两种人。两男一女三个青年,坐于车厢中部香蕉位子,一男紧靠一女,军装盖于两人之上,女生靠紧男生,眼睛紧闭,粗看是平静,但是军装下面,一直是动,使得女生一直有表情,车子右转弯,香蕉位子横向左面,更是醒目可观。姝华有点异样,身体分开了一点,轻声说,想下车了。沪生说,过几站就到了。姝华说,大概是晕车。姝华低了头,面有红晕。香蕉位子又移动到眼前,军装下面,一直是动,抖,女生两腿相绞,眼睛紧闭,嘴角时时抽搐。车子开开停停。忽然男生对一个中年乘客说,看啥,当心吃生活。中年男人不响,立刻别转身,静看窗外,捏紧了拉手。沪生对姝华说,靠过来一点。姝华不动。沪生轻声说,我不禁要问,这种情绪,太消极了,世界并不荒凉。姝华怒了,扭身看定车窗外,一路无话,到了站,急忙下车。
该日,天色发灰,站牌旁等候的阿宝,看上去也是灰蒙蒙。沪生见到阿宝,松一口气,妹华也松弛下来。阿宝身边,是曹杨新村邻居小珍与小强。小珍提议去长风公园,大家同意。小强带路,穿过公园附近大片灰扑扑的菜地,田头照例有零星老坟,有几种砖墓,只埋了半棺,四面用青砖砌漏空狭长墓室,上盖青瓦,现已经一律毁坏,破碎棺材板横于田埂旁。长风公园内,秋风萧瑟,游客稀少,景色发灰,发黄。灰黄色“银锄湖”上,只几叶小舟。游人食堂业已关闭。大家逛了一圈,索然无味,只得爬上湖边的“铁臂山”,登上山顶,传说可以看极远的景致,是当时所谓沪西第一峰,望得见市中心国际饭店,及苏州河旁大小烟囱。然而此刻,这些远方风景,包括沪西细节,已经朦胧。姝华说,上海,一副灰扑扑的荒凉。沪生说,亭子间文人的《夜夜春宵》,讲四十年代一对杭州男女,到国际饭店开房间,茶房领进去,两个人去看窗外风景,一眼发觉,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姝华冷笑说,这种书也谈了。
沪生说,是批判的眼光谈呀。阿宝说,小山,距离不对吧。小强说,铁臂山,解放后堆的呀。小珍说,啥叫开房间。沪生说,真想不到,两人发觉的小山,是佘山。阿宝说,市中心,一眼看到七八十里外,不可能的。姝华说,下等文人,还有啥可以讲。沪生说,只能推断,三十年代,空气好,房子少,“步行串联”的阶段,我走过七宝,走到佘山,走了整整一天,脚底起几只泡。沪生讲到此地,极力朝西南面佘山方向嘹望,远方与近旁,同样灰色,缥缈如雾。小强拎了一袋老菱,此刻请大家吃。姝华勉强剥了一只。阿宝与沪生,吃得满地菱壳。小珍提议说,我湖州的娘舅,开船到了上海,大家要不要去前面,盘湾里码头,到船上去看看,近的。于是大家下山,满园萧条,秋叶飘零。姝华说,眼前景物只供愁,我已经发冷了。
公园对面,是华东师范大学后门,大字报仍有不少。五个人晃进校门,荡来荡去,东张西望,越朝里走,人越少,无意之间,逛到一个冷僻地方,一小片葡萄园,枯枝败叶后面,有一排铁丝网,内有狗吠,但看不见狗影。
不远就是大学天文台,满眼荒凉。一幢大楼门口,碎纸乱转,楼厅里,到处是垃圾。大家顺楼梯上去,灰蒙蒙,空无一人。走廊两面的房间,摆有大小玻璃瓶标本,部分已经漏气,破裂。光线照到的地方,是灰黄色,液体浑浊,仿佛是浸泡咸菜或者肚肠,暗褐形状,全部像是腐败,地上大量碎玻璃,黏腻液体。小珍捂紧面孔说,快下去。姝华朝走廊叫一声,有人吧。引起走廊回声,一串搴搴的响声,像有动物爬过,空气里福尔马林气味变浓,复杂起来,暗中作响。小珍说,真吓人,我下去了。大家不动。味道越来越刺鼻,时冷时热,有一阵喘息,也许锅炉漏气,水管渗水,破窗里一阵风移动,砰的一响。传来几声狗哭,走廊深处,似有哭声回应。沪生后背发冷,拉了姝华,跟小珍下楼。阿宝与小强奔下楼来。小珍说,怪不得大学闹革命,原来,比殡仪馆还吓人。小强说,大概有僵尸,棺材,有赤佬。狗大吠,大家奔了一段路,才算停下来。眼前灰色校同,灰蒙蒙湖浜,亭子,荒凉程度与隔壁的公园一样。
沪生说,一场噩梦。姝华说,如果是夜里,这幢房子的味道,等于《巴斯克维尔猎犬》,《四签名》。
五个人晃出大学正门,过了马路,斜对面,便是盘湾里沙石码头。
大家直走进去,见到了苏州河,岸边一排大型抓斗,景色开人心胸,变得暖温异常。大家跟定小珍小强,熟门熟路,走上一条湖州拖轮,船老大就是湖州娘舅,向大家招呼,请上甲板。拖轮不算小,船舱里,玻璃明亮,舱板两面叠了棉被,可以靠背。湖州娘舅让大家坐定,拿出老菱,成段青皮甘蔗招待,行灶里,是热腾腾湖州肉粽。小珍说,哥哥姐姐,不要客气,我自家娘舅。此刻沪生感觉,四周恢复了正常。舱板与窗外苏州河,I艋流沦涟,同样上下左右浮动,颜色变亮,闪金碎玉,显露生动韵致。
大家吃甘蔗,吃粽子。湖州娘舅说,每两个礼拜,我运一趟生石灰到上海,已经做了七年,尤其对苏州河的盘湾里,相当熟了,相信吧,我眼睛闭紧,也靠得稳码头。沪生笑笑。船舱里一股粽叶香,大家讲了一番,精神起来,再去甲板上望野眼。湖州娘舅说,前面就是沪杭线,凯旋路铁桥,《战上海》电影,解放军开火车进上海,经过铁桥的镜头,拍的就是这座桥。阿宝说,我第一次听到。湖州娘舅说,苏州河像盘肠,就是盘湾里的来由,对面是以前的圣约翰大学,也叫学堂湾,一座“学堂桥”,去年拆掉了。沪生说,拖轮吃水多少,是铁板船,还是水泥浇的。
湖州娘舅说,内河拖驳,一定要用钢板焊,只能跑里港,如果开长江,叫外港,开杭州湾,叫新港,俗称的“黑底子”,是夜航船,“红底子”,日班轮船。此刻,大家发现,东面来了一条巡逻汽艇,由下游开来,汽艇头翘得高,分来的白水,像唱老生戏的白毛髯口,吞波吐浪,艇后小红旗,猎猎飘扬,拖了一具死尸。白浪分开,死尸面孔就朝上,相貌如生,随了艇身,于浪里起伏,如果尸体两手活动,几乎是仰泳运动员。湖州拖轮开始起伏。大家不响。湖州娘舅说,落水鬼面孔朝下了,是航速太快,死尸就轮番打滚,跟流速有关,一般静水情况,男人做了落水鬼,是面孔朝下,女人是朝上,唉,这个死人,跳了黄浦了,或者跳泥城桥。大家不响。
湖州娘舅祷祝说,弟弟,小师傅,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觉得冤枉,早点到阴间去投胎,冬至日,我烧一点楷钱。汽艇顺了河道转弯,艇后的白浪,时隐时现一根绳索,水波不间断冲刷死尸面孔,漾起细花来,面孔埋下去,又翻转过来,一对赤脚出水,拉出一长道波痕。天色又开始发灰。
最后,汽艇拖了死人,穿越了沪杭线铁路桥。对面曾经的圣约翰大学,像一幅图画,再后面,应该是旧书里多次写到的兆丰公网,即中山公园,看上去极为宁静,黄中带绿。姝华与沪生立于船头,沪生看定这块黄中带绿的树冠,想到了华东最大最高的法国梧桐,但看不清晰,河水东流去,听到附近火车鸣笛,沪生不响。姝华手扶栏杆,忽然轻声读出《苏州河边》几句歌词,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风儿在讥/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仅在岸堤河边里/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还是我们把她遗忘。

第十六章

这天夜里,阿宝眼看苏安进来,面对一桌客人,质令汪小姐立即去做人流手术,轻悠悠,一字千钧。汪小姐滴酒未沾,云发漆亮,面留三分假笑。徐总立刻离座,拖了苏安就走。苏安不肯从命,推来搡去,像吃多了酒,两个人刚移到包房外,李李一个眼神,阿宝关紧房门。静场。
大家不响。李李讲北方话说,各位,再来个点心,上海生煎,蟹黄小笼,相当不错的。古太眼睛骨碌碌看定汪小姐,讲北方话说,这是咋回事儿,什么人哪,她说什么了。李李说,这个嘛。林太说,我已经好饱,吃不下了。林太凑近陆太密语。阿宝说,来一碗酒酿小圆子。林太说,这个,真的不要了,时间不早了。陆太忽然说,啊呀,我们还是先回吧,刚想到一件事儿,我得去一趟衡山路,看个朋友。古太狐疑说,怎么了,那咱们,先走一步,服务员,埋单吧。李李说,埋什么单呀。阿宝见汪小姐面色凛然,准备开腔,欲言又止。古太客气了一番,拉拢手袋拉链,与林太,陆太匆匆忙起身,告辞。李李跟随送客。汪小姐也立起来,样子僵硬,客气了一句,但声音太轻,不知所云,目送三个太太出门。
包房里,只剩阿宝与汪小姐。阿宝让服务员离开,关紧房门。汪小姐摇摇头说,我的霉头,触到了南天门,碰着赤佬了。阿宝不响。汪小姐说,也太滑稽了。阿宝说,怀孕是真的,还是假的。汪小姐发恨说,等徐总进来,我倒要问一问了,苏安有啥资格,对我指手画脚。阿宝说,去一趟常熟,就有了身孕。汪小姐说,关苏安屁事,真是好笑,还好意思叫我去红房子,十三点。此刻,李李进来,乌云满面,随手关紧房门。汪小姐说,徐总呢。李李说,服务员讲了,徐总的车子,一直停门口,两个人上车就走了。汪小姐气极说,看到了吧,我当初太相信李李了,徐总有多好,做人热情,样样好,现在呢。李李说,啥,我根本一句不响,只记得有一种人,不想带老公,非要自家散心,要放松,现在好了,松出大事体了。汪小姐不响。阿宝说,吃了交杯酒,发了脾气,最后,吃瘫了,搀进楼上的房间里。汪小姐说,就算我怀孕,有啥呢,我有老公,正常呀。阿宝不响。李李说,这天下午,大家集中到天井里听弹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为啥不露面。汪小姐说,男女坐到楼上,关紧房门,一定就是做呀。李李不响。汪小姐一笑说,老实讲,这天我呢,最多让徐总抱了一抱,香了几记,这就怀孕了,笑话。李李不响。阿宝说,后来呢。汪小姐说,后来嘛,后来就是听唱片,吃茶,谈谈呀。阿宝不响。汪小姐说,现在我再一次声明,我怀孕,是私人事体,我本来就想生一个。李李不响。
汪小姐说,我可以老实讲,到常熟之前,我身上已经有了。阿宝沉吟说,有了身孕,硬要吃白酒,这不大像。汪小姐闷一阵说,我老实讲可以吧。
阿宝不响。李李眼睛看台面。汪小姐说,我跟宏庆,已经办了假离婚。
阿宝不响。汗小姐说,主要是为了怀孕,不影响宏庆的职位,办了假离婚,立刻也寻人假结婚,是宏庆托了人,让我跟一个新老公,开了结婚证,三方约定,讲起来是结婚,肉体不可以接触,登记这天,办事员面前,我跟新老公,只拉一拉手,然后我迁进对方的户口里,宏庆付新老公费用,百分之三十,等到小囡出生,报进对方户口,再付三十,然后,我就离婚,再跟宏庆恢复婚姻,我跟小囡的户口,再迁回来,余款全部付清。李李不响。汪小姐摇头说,结果呢,办定了协议,领了结婚派司,医院里查出来,我是假孕,怪吧,一场空欢喜,宏庆就紧张了,因为跟新老公的协议,一年为限。阿宝笑笑。汪小姐说,这种事情,我真不想讲,别人当笑话听。阿宝说,后来呢。汪小姐说,怀孕泡了汤,宏庆就跟新老公打招呼,耐心等一等,协议再拖一拖,新老公,宏庆的驾驶员介绍的,钟表厂下岗工人,会武功,脾气好。阿宝说,名字叫啥。汪小姐说,登记这天,宏庆,驾驶员陪我,户口迁进新老公的地址,所有阶段,我一声不响。阿宝说,新老公地址,是啥地方。汪小姐说,苏州河旁边,莫干山路。阿宝说,慢,新老公叫啥。汪小姐说,叫小毛,做工厂门卫,有啥不对吧。阿宝说,名字呢。汪小姐说,只看了一眼结婚证,我忘记了,驾驶员叫新老公小毛,我就叫小毛。阿宝说,小毛讲啥。汪小姐说,我告诉小毛,情况有变化,再次怀孕时间,讲不准了。小毛讲,阿妹,不要紧,一切好商量,无所谓的。
三个人闷声不响。李李说,讲得漏洞百出,假离婚假结婚,对外面保密,这我可以理解,到常熟之前就有了身孕,明显是说谎了,具体真相是啥。汪小姐不响。李李说,为啥苏安会吵上门来,关键部分,一句不肯讲。汪小姐不响。阿宝说,也许苏安的眼睛尖,我以前的老邻居,绍兴阿婆,只要看一眼女人家的走相,身架,就可以明白,究竟是私带黄金,还是怀孕。李李说,如果苏安是这种老妖怪,有这种眼火,可以到红房子坐堂了。阿宝笑笑。李李说,苏安的消息,肯定是徐总透露的,徐总的消息,是啥人讲的。汪小姐闷声不响。李李说,这是瞒不过去了,这种坍台的事体,要是让宏庆晓得了,我等于是拉皮条了,带坏别人的老婆,领了良家妇女到常熟,胡天野地,宏庆就是抽我两记大头耳光,也是应该的。汗小姐叹气说,啊呀,现在我开始老实讲,可以了吧。李李不响。汪小姐说,怀孕是一场空欢喜,到常熟前一天,我再去检查,医生看了看讲,已经看见,我又有一粒优质卵子,要我努力,我现在,等于讲到个人隐私了,当时,宏庆也一直去看男科,因为数量不足,医生讲,这一次不足,下一次,也可能提高,老婆一亩三分田,老公要认真种,多付体力劳动,以前老毛最高指示,每个人,要自觉自愿,做播种机,做夫妻,只要认真种田,就有好收成,医院回来当夜,马上就种田,坏就坏了“接下来”三个字,当时我想了,我这样一个弱女子,结婚,离婚,结婚,我已经三趟了,眼睛一霎,我拿了三本派司,上海人讲,我已经“两婚头”了,我心里烦,到了夜里,我还要配合,跟宏庆插秧,种稻,我等于是犯法,等于是过婚外性生活,我等于轧姘头,我裤带子松,真是作孽,因此,我思想活了,也想去外面去放松,结果蛮好,放出了大事体。李李说,讲得对路了。汪小姐说,旧老公,离了婚,新老公,又不作数,我到了常熟,当时对徐总的印象,是不错的,要吃就吃,想醉就醉,结果呢,弄我到楼上去休息,醒过来,帮我漶了浴,糊里糊涂,两个人就做了这桩事体。
李李咳嗽一声。阿宝说,后来呢。汪小姐说,从常熟回到上海,寿头宏庆,还是振兴“农业八字方针”,以农为本,开荒种稻种麦,抢种插秧,单季稻,双季稻,夜夜深耕,弄得我昏头昏脑,一个月后,肚皮有苗头了,有了。宏庆的检查报告出来,数量也是达标,我这就烦难了,不上不落,跑到玉佛寺里,几次许愿,求求菩萨保佑,一次走出庙门,请一个瞎子算八字,瞎子皱眉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讲,目前形势,大告不妙,瞎子居然明明白白看见,有两条蛇。阿宝说,是假瞎子。汪小姐说,讲是“开天眼”,明明白白,看见有两条蛇,盘紧一只蛋,比较复杂。我当时一吓,因为宏庆与徐总,同样是属蛇。瞎子讲,一般情况,是蛋壳一破,两条蛇游走,或者其中一条蛇,一大口吞进了蛋,连带对方这条蛇,也统统吞进肚皮里,世界也就太平了,但是目前,这只蛋,过于大了,壳相当硬,两条蛇抢来抢去,吞不进,吃不落。我问,蛋是啥意思。瞎子讲,蛋,就是目前一桩大事体。我一吓讲,有啥解决办法吧。瞎子讲,如果主动敲破了蛋壳,世界就太平了。我心里一抖,怀孕得来不易,要我去流产,不答应,我付钞票离开,回到房间,宏庆得知怀孕,殷勤周到,新老公也马上来电话,恭喜我怀孕,老三老四的腔调,要我细心保胎,多吃营养,我表面笑,心里虚,现在想想,我到常熟,是贪酒贪色,眼泪朝肚皮里咽。
李李不响。服务员开门想进来。李李一挥手,门关紧。汪小姐说,我就跟徐总通电话,讲明我怀孕了。徐总无所谓,笑了笑,只讲徐家汇房价涨跌情况。我就气了,掼了电话。隔了一天,苏安就来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过来骂人,先讲我诈骗,后来逼我去红房子,我气伤心,决定不睬,不接电话。接下来,苏安就不响了。徐总还算好,几次约我碰头吃饭。
我只恨苏安,想当初,就是吃了苏安一杯酒,拿我摆平,让我昏头,让大家看笑话,看我羊人虎口,昏倒楼上,我等于是脱光了送货上门,一钿不值,这一次,苏安翻了面孔,我总算明白,姓苏跟姓徐的,穿了连裆裤子。
汪小姐讲到此地,拿出纸巾揩眼泪。李李说,蛋要是敲破了,宏庆就疑心,如果保蛋,苏安每夜睁眼到天亮,真要是徐总的骨血,接下来官司,遗产,名分,潮潮翻翻。汪小姐不响。阿宝说,照阿婆的绍兴话讲起来,这就叫“贱胎”。汪小姐趴到台面上,当场就哭。
这天下午,康总陪了三位老总,赶到昆山,谈定了生意,主方设宴招待,饭后进K房消遣,陆总先是醉了,斜到沙发上,闭目养神。少爷摆上水果,白裙小妹开了酒。陆总毫无知觉。妈咪领来十余位紫裙小姐,鱼贯进入包房,排队立齐,陆总醒了,讲北方话说,我先瞧瞧,哪位是大美女。大家不响。陆总走到小姐队伍前,一个一个细看,笑眯眯看定一个,握手问候,热情拥抱,哈哈哈哈,笑容满面,拍拍抱抱。小姐素质高,见过各样世面,面对热情过分的客人,自然配合。一个哈哈哈,一个吃吃吃,笑声一片。十余人抱完,陆总等于首长检阅,深情问候说,小姐们辛苦了。小姐齐声道,老总辛苦。陆总一一细看,退后三步,软声说,哪位美女想上床,自个儿站出来。队伍里有五个小姐,一个接一个,羞答答朝前跨出一步,姿态姣妍,笑容可掬。陆总不响,大家不响。也就是此刻,陆总忽然退后了两三步,面色由笑变凶,变为狰狞,只半秒钟,怪叫一声说,都给我滚,什么狗屁美女,什么小姐,歪瓜裂枣,真他妈差劲,都他妈的滚,通通滚蛋,滚出去,全部滚出去,滚出去。康总当时一吓。
陆总身材矮小,最后几声喊叫,借助两手动作,魂神飞越,拍手拍屁股,用尽了浑身力气,蹲到地上,喉咙嘶哑,痛心疾首。妈咪吓得低到尘埃里,小声说,出去出去,快。小姐低了头,蛇一样快速溜走。妈咪转身赔笑,讲北方话说,这位大哥,别那么大声成吗,我胆JIM,。陆总上去,一把抱住妈咪,笑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了,我可以啊。妈咪挣扎,拉一拉肩带说,小姐还要不要了。陆总说,要呀,赶紧带过来呀,赶紧的。陆总退后一步,向妈咪深深鞠躬说,真是对不起了,给您添麻烦了,劳驾您了,请再邀请一些小姐过来嘿。妈咪七荤八素,心事重重出去。
大家不响。陆总嘿嘿一笑说,小妹点歌,点《北京一夜》。大家不响。
音乐起来,京字京韵。此刻门外,妈咪领来十余位小姐,见陆总唱歌,缩头静候。陆总拿了话筒,脚一顿,并不顾忌音乐节拍,用足丹田之气,高声唱道,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把酒高歌的男JL/是北方的狼族/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
以上歌词,有男声女声,高昂难唱,但陆总句句唱到,五音不全,情绪彻底投入,身体一伏一仰,声嘶力竭,唱得最后蹲于地上,几乎咯血。
大家不响。康总觉得,面前就是一个狼人,一个恶魔,喊到极点,唱到身体四分五裂,五脏六腑崩溃为止,就像电影,胸口穿出一团黏液,喉咙伸出一只怪手,暴露獠牙,朝天长啸,也不觉奇怪。一曲结束,陆总大汗淋漓,接过小妹的毛巾。妈咪带了十余名小姐,再次进来排队。陆总冷冷一看,挥手轻声讲一个字,滚。妈咪怨极,回身对小姐说,出去。小姐连忙出去。妈咪说,这位大哥。陆总不耐烦说,干嘛呀,赶紧再带人进来呀,废什么话呀。妈咪只好出去。这天夜里,妈咪一共带进四批小姐,全部让陆总赶走。旁边古总,台湾人林先生等等,笑眯眯看戏。康总走近古总,低声讲北方话说,这位陆老总,脾气够怪的。古总讲北方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这主儿,每回一喝高,就这德性,嚎几个歌儿,撒个欢儿,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有啥法子呢,他好这一口儿。到了第五批小姐进来,康总实在看不过去,为陆总,古总等人,请出几个小姐。陆总回头一笑说,嘿,真是好,个个赛天仙,美人儿,快请,请吧您哪。陆总做一个一个邀请手势,特别高兴,陪了康总,一一殷勤安排小姐落座,拉过每位小姐玉臂,搭上客人肩头。有位小姐抽回手来,陆总微笑,再次上前,将玉臂摆正。气氛也就缓和。最后,陆总拖了一个小姐,退回队伍。康总说,嘿,这是给您选的,干吗,再这么折腾,我可走了。陆总说,别介,我已经有了。康总说,哪个。陆总说,小妹呀。康总说,小妹是小妹。陆总说,我喜欢。此刻,跪在茶几前的小妹说,陆总,我的工作,不是陪客人,是为大家点歌倒酒水的。陆总微笑说,丫头,我就是喜欢你,过来。
小妹跪于茶几前不动。陆总变色说,那你就滚,赶紧滚,滚出去。小妹低下头来。此刻,古总搂了一个黑里俏小姐说,小妹,陆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也就是陪着说说话儿,小费要吧,快。小妹勉强起来。陆总说,乖。我就喜欢这丫头的白裙子。妈咪见状,松一口气,带其余人马离开。陆总对小妹说,过来,先跳个舞。小妹勉强走到电视机前。小妹的裙子,经陆总一提,康总也觉得好看,蓬松的白颜色,像旧时舞裙,康总去年去美国,为女儿买的礼物,其中一款Forever 21白裙子,才三十二美金,但是优雅。音乐一直响,陆总与小妹跳舞,表情舒展,功架保持距离,合乎礼仪。大家放下心来,各自与身边小姐讲讲谈谈,猜骰子,吃酒。
康总刚刚定心,康太来了电话,康总避到走廊里接了。康太说,夜里三个太太,约汪小姐吃饭,想得到吧,结果冲进来一个女人,跟汗小姐大吵大闹,原来这个汪小姐,已经让常熟的徐总,弄大了肚皮,必须要打胎了。康总一吓说,真的假的。康太说,三个太太,全部跟我通电话,具体说法差不多。康总说,要是宏庆晓得,这哪能办。康太说,是呀是呀。
康总说,不要外传,到此为止。康总挂了电话,靠到走廊里发呆。康总与宏庆多年老友,无所不谈,现在事关男女,事关怀孕,事关面子,如何是好,这是男人讲不得的事体。康总想象不出,宏庆得知后,是大发雷霆,追问不休,还是沉默无语。眼前的走廊,互相交汇,错综复杂,金碧辉煌,华灯耀眼,像是皇朝巨大后宫,一队一队小姐,统一紫裙,玉颈香肩,一样的胸,一样的腿,妈咪带领之下,有如奔赴寝宫,接受皇帝龙恩的红粉队伍,也像是一支一支奔向前线的娘子军队,耽于声色,穿梭于四通八达,镜子一般的幻觉迷宫中,无疑是人间幻景。康总木然回到K房,灯光已经调暗,音乐轻幽。沙发上,男男女女,刚吃了洋酒,吃水果,讲荤素笑话,猜大猜小,闷罐里的骰子,骨碌碌碌打转,一次次扣玻璃台面,哐哐作响,兴奋之后,容易倦怠,现在成双做对,相拥休息。电视墙的一侧,陆总与小妹还是跳舞,跳了快四,跳慢三,最后是慢两步,小妹双目紧闭,相貌柔和,白裙更为素净。陆总前趋,小妹后让,不知不觉之中,越跳越慢,一直跳到墙壁角落,小妹慢慢嵌进帘布深层,陆总背身朝外,显得高大,小妹在里,已经弱小,露一对金莲,两侧裙边,遮挡了身体。慢舞,已慢到陆总身体停摆,停止,不再妄动一动。从康总的角度看过去,这场长舞,最后舞到了小妹消失,剩下陆总沉默的背影。陆总像是为开初种种怪异举止,寻求弥补,养气吐纳,面壁思过,两个人像是羽化遁离,墙角落里,只留了一个悬挂陆总衫裤的三脚衣架。看到此地,康总苦笑,稳坐沙发,身边的小姐,松一口气说,老公,太关心朋友了,电话太忙了,现在定心休息。康总不响。小姐递过毛巾说,生意实在紧张,对吧。康总笑笑,看一眼周围。小姐侧过身体,酥胸汹涌,靠紧康总发嗲说,不要偷看别人呀,人家万一做点啥,难为情的。康总说,嗲煞人了。小姐笑笑,玉臂从康总胸口溜滑过去,签一块草莓,送到康总嘴里。小姐说,老公,工作归工作,休息是休息,电话不许接了,身体要紧。康总笑笑不响。小姐说,老公做啥生意呢。康总说,我啊,是倒卖军火的,卖原子弹的。小姐说,瞎讲有啥好讲的。康总说,妹妹啥地方人,上海话,讲得可以嘛。小姐说,猜猜看。康总说,我猜不出来。小姐说,此地是昆山。康总说,等于是上海呀。小姐说,教我讲上海话好吧。
康总说,学讲上海话,三个字比较难。小姐说,三个字,一定是三字经,开口骂人,难听的,此地是三好文明单位,有礼貌,讲规范。康总说,上海话“一只碗”三个字,讲讲看。小姐讲了三遍,龇牙咧嘴。康总说,上海人讲,嘴型基本不动。小姐再试,最终一嗲,倚到康总胸口说,讲得出汗了,实在讲不来。康总说,舌头要请师傅捻一捻。小姐说,啥。康总说,八哥鸟的舌头要捻,上面有一层硬壳,捻脱之后,就会讲了。小姐拍了康总一记说,十三。康总不响。小姐说,做上海女人,有意思吧。康总笑笑。小姐说,前天,碰着一只上海妖怪。康总说,妖得过这位陆总吧。小姐说,是讲女人,我陪客人唱歌,开心热闹,外面忽然冲进一个上海女人,拖一个客人就走,看上去,最多也就是个姘姘,做小老婆也没资格,还想装大老婆的腔调,真好笑。有个客人讲,阿嫂,先坐一坐,吃一点水果,唱几支歌再走。女人发脾气讲,这种不清不爽的龌龊地方,我哪里坐得下来,要是坐下来,就生龌龊毛病,我绝对不可以坐的。康总笑笑。小姐说,老公,听听看,天底下,有这种十三女人吧,有这种垃圾吧,讲句老实话,此地多少干净,龌龊啥呢,这只女人,比我干净啥呢,每天的个人卫生,有我做得清爽,有我到位吧。康总不响。小姐说,我一看女人这只面孔,就是蝴蝶斑,白带过多。小姐攀谈到此,康总一直笑笑不响。
康总一直是考虑,踌躇,是否暗示宏庆,但也是难。此刻,墙角里的陆总,让开了身体,白裙子小妹从暗里钻出来,像是生气了,低头快步走出房间。陆总转过身来,灯光暗,看不到陆总表情。康总一拉身边小姐说,去呀,上去招呼陆总。小姐浑身一抖,缩紧头颈说,我不要,我不要,我吓的,这种妖怪男人,变形金刚一样,我吃不消的。康总打算起来,手臂让小姐抱紧,动弹不得。与此同时,陆总拉开了包房门,一直朝外张望。康总初以为,是等白裙子小妹进来,发现陆总笑容满面,寻花觅蕊,对每个经过走廊的小姐,频频招手。常有小姐零星来往,尤其几只房间,同时有熟客,小姐忙于敷衍,见门内有男人招手,立刻就笑。此地并不是同楼陌生居民,不是冰冷马路,是天堂社会,大同世界,男女相见皆笑,满面春风,娟媚可人,也因为记忆模糊,以为是从前江湖恩客,也就让陆总拖了手,走进来,进来就关门,发觉眼前,只是一个热情过头的陌生男人,为时也晚。陆总笑容满面,鞠一躬,立刻抱紧了小姐跳舞,旋转舞动,不依不休。一直舞到小姐头晕目眩,舞到发昏章第十一,回过一点心神,陆总已经开了门,执手为礼,躬送小姐返回走廊。这种开门招手,拖进来跳舞,礼貌送别,再招手,带进来跳,再欢送的重复做法,等于让康总看一组快镜头,目不暇接,看得身边的小姐,一样七荤八素,眼花缭乱。小姐说,这副样子像啥。康总说,啥。小姐说,电视里,有一种吓人的非洲长毛蜘蛛,躲到黑洞里,头顶有一扇小门,只要外面有动物经过,门一开,拖进来再讲。康总大笑。小姐说,这只男人,是真正的宝货,胃口太大了,太怪了。康总笑笑,眼看陆总不断带小姐进来胡调,转圈子,小姐的裙摆,时隐时现,有的惊叫,有的发痒,有的风骚,最后南陆总恭敬送出,鞠躬,笑容满面,直到白裙小妹进了房间,陆总才静下来,回到沙发,与小妹并排坐定,你侬我侬,情话无数。K房的风景,此夜因为有了陆总,注定是特别。康总松了一口气。
众人消磨到半夜一点半,起身离开,走到外面,陆总满面疲倦,也意犹未尽,开口请古总,台湾人林先生等等朋友,先回酒店。古总讲北方话说,你们干嘛呢。陆总讲北方话说,有事儿跟康总商量。于是大家上车先回。陆总与康总,立于会所门口。陆总说,咱俩坐一会儿。康总讲北方话说,商量啥呢。陆总说,今晚我失礼了,闹腾不停是吧。康总说,没关系。陆总说,坐会。陆总蹲到旁边台阶。夜风有点冷。康总说,要不,去附近吃个夜宵。陆总说,别介,就坐这儿,烦劳康总大驾,真是过意不去。康总笑笑。陆总说,说白了,我是等一个人。康总说,啊。陆总说,就是小妹,白裙子的。康总说,酒还没醒哪,小费已经给了,已经结束了,其他人都走了。陆总说,不瞒康总,我已经爱上了这丫头了,我得等她下班。康总不响。陆总说,小妹跟我讲,两点换衣服下班,我可以等。康总说,小妹真的好吗。陆总说,真是好,我什么女人没见过,心里明白,今儿我碰到小妹,那种好感觉,十几年没有了。康总不响。陆总说,我是肺腑之言,综合感觉,总体的感觉。女人,我要多少,不会看错。康总不响。陆总说,如今什么世道,有什么诚信亲情可言。康总不响。陆总说,家族企业,我都看透了,我可以完全堕落,一直找这感觉,一直找不见,没想到,这回来南边,碰见了小妹,让我回到少年时代,我得耐心等她下班。康总看表不响。陆总说,不瞒您讲,刚才说是跳舞,我俩已经做过了。康总不响。陆总说,我得跟小妹好好谈谈,我不是随便人,我得娶她。陆总说到此地,落了眼泪。康总拍拍陆总肩膀。陆总说,她可是冰清玉洁,真是个天使,我是魔鬼,我服了,绷不住了,我得问她以后的打算,好多问题要问,要谈。康总不响。陆总说,这个丫头,是女人里的“至尊宝”,天九牌里最大,大小通吃,我实在没办法了。康总笑笑。这一夜,两个人在风头呆坐到凌晨三点半。但小妹始终不露面,到三点三刻,康总拉陆总起来,仔细问了保安,方才晓得,会所共有两个后门,一部分小姐,包括少爷与小妹,习惯走另一扇后门,容易打出租车。保安说,人员流动厉害,两位老板,是少了钞票,还是手机,是哪个房间的小妹,姓啥,工号多少。陆总摇摇头。康总与陆总再立了五分钟,不见人影,无奈坐出租车回去。一路无话,走进房间,天上起了朝霞,一点一点发红。

第十七章

小毛娘逢人便讲,全靠领袖的照应,否则小毛,就算是三只眼的杨戬,再千变万化,也不可能分配到钟表厂工作,档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说,小毛以后,如果讨了一个蝴蝶缝纫机厂,凤凰脚踏车厂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领到手表票,缝纫机票,脚踏车票。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状元了,讨两个老婆。小毛讲苏北话说,嚼蛆。
王师傅说,缝纫机,脚踏车,大小老婆,快活快活。小毛爸爸白了王师傅一眼说,哼,想女人想痴了,每天摸女人头发,女人面孔,从早摸到夜,还不够。王师傅不响。这是礼拜天的一早,小毛走到店堂里,听父母与理发师傅讲了几句,最后接过小毛娘的菜篮,送上两只拎包,父母转身去上班,小毛提篮上楼。黄梅天气,闷热异常,银凤开了房门,吃冷开水,摇蒲扇。小毛上三楼,银凤跟上楼来说,我来剥毛豆。两人对面坐下来。小毛说,海德阿哥,到非洲啥地方了。银凤说,只晓得到了非洲。
小毛说,囡囡呢。银凤说,去外婆屋里摆几天,我房间实在太热了,讲句难听的,铺了篾席,也是热,夜里只好赤膊。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许偷看。小毛说,可能吧。银凤轻声说,剥了毛豆,到我房间坐一歇。小毛说,有啥事体。银凤说,非要有事体呀。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最恨海德了,一直讲,带日本电风扇回来,每趟是空屁。小毛不响。两个人剥毛豆。银凤手指雪白,毛豆碧绿,摆到搪瓷碗里,两手相碰,银凤捏过小毛指头说,有伤口了,痛吧。小毛说,榔头敲的。银凤吹口气说,机油嵌进了皮肤,海德也是。小毛想抽开,银凤捏紧说,二楼爷叔去上班了。
此刻,一阵楼梯响,是大妹妹与兰兰,通通通奔上楼。小毛赶到门口,两人已经进来。小毛说,做啥。大妹妹说,拿出来。兰兰从背后拿出一张报纸,里面夹了一张旧唱片。大妹妹说,想问姐姐借电唱机。银凤说,是日本旧货,有用场吧。兰兰说,可以呀,这是沪剧《碧落黄泉》。银凤说,啊呀,王盘声呀。大妹妹说,嘘,别人晓得,弄到派出所,麻烦了。银凤想了想说,还是搬到三楼来听,免得底楼剃头师傅发觉。银凤下去,端上来一架电唱机,日本货110V,带调压器。小毛关紧南北老虎窗,房间更热。大妹妹与兰兰,此刻已是时髦女青年,银凤是少妇,无论如何,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听到王盘声,绝对痴迷。三个女人围拢台子,78转粗纹唱片,先一段“志超读信”,声音轻,亮,荡气回肠,王盘声唱,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茹的印象/侬阿忘忘忘记/我跟侬一道求学么/书来读/长守一间么课堂里/感谢侬常来嗳嗳嗳嗳/指教我/志超侬对我么最知己/志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望望。
上海新式里弄洋房,钢窗蜡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西洋音乐还算相配,普通中式老弄堂,适宜小红挂鸟笼,吹一管竹笛,运一手胡琴,可以从黄昏,缠绵到更深夜半,地方戏,老弄堂首推“本滩”,无论冬夏,湿淋淋黄梅天,沪剧唱段,缥缈到此地,服服帖帖,顺了小毛屋顶,一垄一垄黑瓦片房山头,可以你依我依,密密层层一路铺过去,嗯嗯嗯唱过去,由沪西绵延曲折,朝东,直达杨树浦路到底。小毛虽不听沪剧,并不反感。看眼前三个女子,闷进阁楼听戏文,个中滋味,只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够真正领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里,天生天化这类音色气质,代表沪剧的灵魂,沪腔沪调,二分凄凉,嗲,软,苦,涩,一曲三折,遗传本地的历史心情与节律,只是天太热,唱机音量压得太轻,门窗紧闭,唱片不断转,男声女声,嗯嗯声,咿呀声,搅拌高温高湿,因为热,不断摇蒲扇,大妹妹与兰兰,汗出如浆,裙摆撩起来,纽扣解开,不断揩汗,银凤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经湿透,房间里闷进阵阵刺鼻汗气,绕到黑胶木唱片纹路里,转进去,钻进去,吸进去,声音更黏,更稠。三个女子,为了一个男声,开初安稳,之后燠热,坐立不定,始终围拢台子,以唱片为核心,传递快感,飞扬自由想象翅膀,唱片是一口眩晕之井,里面有荫凉。热汗流过两腮,聚集下巴,滴到白木台面上,部分顺了头颈,往胸口流。唱片里的王盘声,一帖老膏药,一杯酸梅汤,让女人腹中一热,心头一凉。如果不计音乐,眼见唱片慢慢转,小毛想到1971年,齐奥赛斯库来访,8月23日罗马尼亚国庆,上海多放了几场《多瑙河之波》。小毛与沪生,银凤,大妹妹去看,眼前的阁楼,等于镜头中的船舱之夜,闷热无风的航程,安娜燥热难耐,唱片慢慢转,安娜落寞,焦虑,双手推开头发,拭汗,犹豫,怀春,煞是动人。镜头的中心,唱片慢慢转,慢慢唱,船长米哈伊,上海人讲,也就是粗坯,胡子满面,汗流浃背,其实已经失败,男人再强横,胡子再硬扎,到女人面前,总归无能为力,最后,船长抱紧湿淋淋的安娜,欲哭无泪。当时银凤讲,船长抱得再紧,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了。沪生说,陈白露最后,只讲一句,天要亮了,我要咽了。安娜,是一声不响。唱片慢慢转,此刻小毛,难免想到了海德,非洲船舱里,会不会同样闷热,海德穿了米哈伊的横条海魂衫,还是脱光了上身,海面无风无浪,灼热难耐,海德绝对想不到,老婆银凤,目前也已经热昏,闷进三层阁楼,闷听黄色唱片,听上海一个陌生老男人,唱得银凤浑身湿透,后背等于肉色,中间勒紧的一条带子,还算雪白,头发盘上去,两臂同样是汗出如渖,肩胛晃动。旁边大妹妹,苗条得多,人高,小腹紧靠台面,兰兰一扇风,三个女人的头发就一动。等唱片翻面,小毛面孔发烫,心里乱跳,热得实在撑不住,果断推开了北面老虎窗。三个女人一吓。大妹妹过来拉。小毛说,不许再听了,结束了。兰兰说,马上就好呀,时间紧张,借了马上要还。小毛走到南窗,拉开插销,朝外一推。
三个女人彻底扫兴。银凤说,寻死呀。兰兰拎起唱针说,瘪三,只配做工人。小毛说,太热了。银凤说,我觉得风凉呀。小毛说,王盘声,唱得像死人一样,嗯嗯嗯,嗳嗳嗳,一副死腔。大家不响。大妹妹讲,我只好买账,算了。兰兰说,等一等。兰兰转身拉拢墙边的帘子,进去坐马桶。
大妹妹说,小毛太小气了,唱机能用多少电呢。大妹妹讲罢,随手想开碗橱。小毛一挡说,做啥。大妹妹说,小气吧,吃一块咸带鱼,有几钿呢。小毛关紧橱门说,快下去,走呀。兰兰从帘子里出来,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说,垃圾。两人轰隆隆跑下楼梯。小毛不响。银凤说,小娘皮,楼梯要踏穿了。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下去帮我泡热水。小毛不响。银凤说,下去呀。
两个人下楼。二楼后问,爷叔大门紧闭。银凤拿出一对热水瓶,两只竹筹,小毛接过,下楼,出后门,到前弄堂泡开水,回到银凤房间,床前大脚盆里,已经放了冷水。银凤关房门,小毛想走,银凤一把拉紧,轻声说,吓啥,难得有清静,到里厢去坐嘛,窗口风凉,吃杯冷开水。房门嗒的一锁。小毛心里一抖。坐到窗台前,听见银凤在背后脱衣裳。此刻,天色变暗,就要落雨了,一阵滚烫的潮气飘来,背后阵阵汗风,热气。小毛吃冷开水,直到杯子罩紧面孔,大雨落下来了。热水倒进脚盆。银凤说,小毛不要紧,等于自家屋里,坐一坐,等阿姐汰了浴,下去买两客青椒肉丝冷面,一道吃。小毛说,我有事体。银凤抖声说,放心好了,隔壁爷叔出去了,难得到阿姐屋里来,陪阿姐讲讲。雨点作响,越来越大。
眼前湿热之雨,背后是热水混合冷水的响声,听见银凤坐进水里,嗯了一声说,天真热。水里一阵响,听起来滑软,流过皮肤,肩胛,淌到后腰。
银凤说,小毛。小毛不响,水滑过皮肤,毛巾拎起来,身体移动。银凤说,帮阿姐一个忙。小毛说,做啥。银凤说,拿肥皂盒子。小毛不响。
银风说,转过来嘛,不要紧。小毛不响。银凤说,我不便当拿,不要紧,姐姐是过来人了。小毛不响。银凤叹气,一阵水响,肥皂盒并不远,盒子打开,肥皂滑过皮肤。银凤说,小毛,不要紧,总归有一天的,转过来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面,紧贴窗口不远,是隔壁513弄房山墙,不留一扇窗,下面是弄堂,听到王师傅倒水,咳嗽。梅雨如注,小毛热出一身汗。眼前的青砖山墙慢慢模糊,发白。雨完全是烫的。房间小,房门关紧,肥皂水与女人的热气,包围小毛,蒸腾于热雨之中,高温高湿,笼罩了一切。初听起来,银凤稳坐木盆不动,之后像有水蟒裹紧,透不过气来。银凤忽然轻声说,看看姐姐,有啥关系呢,做男人,勇敢一点。听了这一句,小毛放了茶杯,慢慢回头去看,只觉胸前瑞雪,玉山倾倒,一团白光,忽然滚动开了,粉红气流与热风,忽然滑过来,涌过来,奔过来。
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钢丝绳即将崩断,樊师傅对天车司机喊,慢慢慢。
要慢一点。小毛呼吸变粗,两眼闭紧,实在紧张。银凤立起来,房间太小,一把拖了小毛。脚盆边就是床,篾席,篾枕。银凤湿淋淋坐到床上,抖声说,不要紧,阿姐是过来人了,不要紧,不要紧的。银凤这几句,是三五牌台钟的声音,一直重复,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滴滴答答,点点滴滴,渗到小毛脑子里。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后,滑人潮软无底的棉花仓库,一大堆糯米团子里,无法挣扎。银凤说,小毛慢一点,不要做野马,不要冲,不要蹿,不要逃,不要紧的,不要紧,不要紧的。银凤家的三五牌台钟,一直重复。不要紧,不要紧。银凤抱紧小毛,忽然间,钢丝绳要断了,樊师傅说,慢一点,慢。瑞士进口钟表机床,“嗵”的一斜,外文包装箱一歪,看起来体积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门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钢丝绳已一丝一缕断裂。要当心,当心。空中刹的一声,接下来,“嗵”一记巨响,机器底座,跌落到地上,“嗵嗵嗵嗵”,木板分裂,四面回声,然后静下来了,一切完全解脱。世界忽然静下来,空气凉爽,雨声变小,银凤缩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银凤说,不要动,姐姐会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几年,讲心里话,姐姐欢喜。小毛不响。银凤浑身亮光,到脚盆里拎起毛巾。银凤说,小毛。小毛转过头去,不看银凤。
雨落得无休无止,等小毛起身,冷面已经买到。两个人吃了面,小毛准备开门上楼,忽听隔壁一声咳嗽。两人一惊,二楼爷叔回来了。雨伞门口一挂,房门一开,开收音机,开窗,咯啦一响,凳子拉到门口,人吱嘎一声坐下来,扇子拍沓拍沓。银凤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体缩小,贴紧小毛耳朵,轻声说,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轻声说,我想回去。银凤拉紧小毛说,嘘,一开门,爷叔要怀疑的,大热天,两个人关紧房门为啥呢。
小毛不响。银凤说,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两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机开得响。两个人头并头,银凤轻声打扇说,不怕。小毛不响。银凤贴紧小毛耳朵说,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响,觉得银凤浑身打战。银凤说,姐姐好吧。小毛不响。银凤腰身一动,轻声叹息说,做海员家属,别人是眼热,其实最苦。小毛轻声说,海德哥哥,讲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样要凭票,外国样样可以白送。银凤轻声说,算了吧,堂堂海员,一到外面,就偷鸡摸狗,样样偷到船里来,一靠东洋码头,见啥偷啥,脚踏车,田里的小菜,垃圾堆里翻旧电器,日本黄色画报,旧衣裳,旧鞋子。小毛不响。银凤说,东洋人看到中国轮船,就讲,贼船来了。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说,偷来脚踏车,卖到南洋,菲律宾,日本旧电器,弄到印度尼西亚,可以卖好价钿。小毛说,我不相信。银凤说,海德一个同事,屋里样样有,旧电风扇,旧电吹风,电饭锅,电烤炉,要死,摆了一房间,全部偷来捡来,110V转220V,调压器装了一房间,笑煞人了。小毛说,总不会样样偷,一样也不买。银凤不响,后来低头说,海德总共买了一样,只是外人不许看。小毛说,东洋刀。银凤不响。小毛说,日本高脚拖鞋。
银凤不响。小毛说,我猜不出。银凤说,要看吧,不许讲出去。小毛答应。银凤从枕头下拖出一件塑料玩具说,这是啥。小毛一呆。银凤一开电钮,玩具就抖。银凤说,这是啥。小毛笑笑。银凤说,到日本,付了钞票的,就这一样,下作吧。海德讲了,轮船出海,这只宝贝就代表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认的,恶形恶状,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负我,吃我豆腐。小毛说,啥人呢。银风压低声音说,这就不讲了,唉,我等于活死人,《红色娘子军》一样。小毛说,啥意思。银凤说,一个女人要参军,吴琼花问,为啥参军呢,女人拉开帐子,床上有一个木头做的男人,这个情节,看一眼我就不会忘记,如果我每夜跟木头人,塑料男人去过,啥味道。小毛说,王师傅讲了,娘子军里只有两个男人,每天看几十个女人跳大腿舞,等于一个做皇帝,一个做宰相。银凤轻声说,女人苦呀。小毛不响。银凤身体发抖,贴紧小毛轻声说,二楼爷叔,以前经常跟我讲黄色故事,有次讲一个古代寡妇,一辈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楼表扬。有个老太,十六岁死男人,守到八十四岁过世,雄鸡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楼。小毛说,牌坊。银凤说,老太过世,枕头下面翻出一样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说,猜不出。银凤说,随便猜。小毛说,不是好东西。银凤说,随便讲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银凤说,瞎讲,古代有电池吧。小毛说,我朋友建国,到菜场买“落苏”,也就是茄子,发现一个女人,专门捏来捏去,菜摊叫白萝卜是“白条”,这个女人不捏,专门捏茄子,也就是“紫条”,专拣又光又滑,不硬不软的茄子,怪吧,拣来拣去,捏来捏去,放了手,再拣一根壮的,长的,再捏。菜摊里人多,手多,无人去注意,女人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最后,买了一根最登样的茄子,走了。建国讲,怪吧,不管红烧,油焖,酱麻油冷拌,一根茄子,总是不够的。银凤说,瞎讲了吧,切成斜片,两面嵌肉糜,拖面粉,油里一氽,正好一碗。猜错了,再猜。小毛说,建国讲故事,有个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国造纺织厂,两三年不回来,自家菜闶里有黄瓜了,枕头下面就摆一根。银凤说,不对不对。小毛说,邻居小囡爬到帐子里,翻到了黄瓜,一咬。银凤说,好了好了,不许讲了。小毛说,觉得味道不对。银凤说,停,下作故事,坏男人瞎编的。小毛说,后来出大事体,因为黄瓜咬过。银凤说,我不想听了,最后断了一半,送到医院里抢救,一听就是假的,建国是坏人,猜错了,不是茄子,不是黄瓜,丝瓜,苦瓜,夜开花(瓠瓜),反正,枕头下面,不是这种形状,猜猜看。小毛说,猜不出来。
银凤叹气说,其实呢,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小毛不响。银凤轻声说,二楼爷叔对我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床上滚来滚去,咽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这串铜钿,12345去数,数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对小毛来讲,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触。几天后,小毛告诉了樊师傅。车间里,排气扇呼呼作响,樊师傅五只胡萝卜手指头,捉了一块毛巾,一面听,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泪。樊师傅说,听得我伤心,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以后记得,做男人,一辈子等于走路,不管白天夜里,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头,一回头,碰得到银凤,也碰得着赤佬。小毛不响。樊师傅说,这次回了头,讲起来无啥,其实是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小毛不响。樊师傅说,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讪。小毛说,银凤不是野鸡。樊师傅说,野鸡是女人,银凤是女人吧。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有一种女人,表面是良家妇女,仔细看,大襟里掖了一块绢头,花气一点,松一粒盘纽,头发梳得虚笼笼,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只篮,像是买小菜。我走过去,女人讲,阿弟,小弟,地上的钞票,阿是侬的。我不回头,这就是搭讪。有房间的女人,上海叫“半开门”,香港叫“一楼一凤”。小毛说,旧社会的情况,不要讲了。樊师傅说,我是提醒,吃苦要记苦。我的师傅,喜欢“女相命”,就是墙壁上到处贴的桃红纸传单,“移玉就教,出门不加”,讲起来,是上门算命,难听一点,是送肉上门。“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问前程,随请随到。”打了电话,女人娇滴滴来了,专门卖色。报纸里讲,吃这碗饭,污人节操,离人骨肉,拆人金钱,伤人生命,当然了,做人,不以职业分好坏,这一行里,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国元老于右任,两手空空,躲进上海“半开门”小娟房间里,为避风头,一蹲三个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铜板,小娟,照样服侍周到,毫无怨言,讲的就是义。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说,元老名气大吧。
樊师傅说,小娟吃的是皮肉饭,根本不识字,哪里会晓得呢,是江湖义气懂吧,这是好女人的义,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来上海,登报寻小娟,哪里寻得到,伤心啊。樊师傅讲到此地,拖过毛巾揩汗,揩眼泪。小毛不响。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说,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为啥不可以回头,回头有味道,有气量,老祖宗的屁话,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话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头是岸”,“退一步海阔天空”,“好马不吃回头草”,搞我脑子嘛,做子孙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宁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就是大白天出乱话,乱话三千。小毛不响。师父说,银凤这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最讲情分。金妹说,肉麻。师父说,比如上海人讲,吃女人豆腐,叫“揩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样的,这不要紧,但是祖宗传下来的屁话,往往是拉橡皮筋,舌头里装弹簧,两碗饭可以吃,两头咸话,不可以乱讲,等于绍兴师爷写字,群众的“群”,“羊”字可以摆左面,也可以摆右面,群众左右为难,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窝边草”,“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哪能听呢,我哪能办,我只能无所谓,糊涂一笔账,这种名堂,编成了套路,就是太极拳,世界第一。小毛说,做生活不认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极拳。师父说,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响。师父说,小毛看过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金妹说,这样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响。
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两个人相当贴近,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每次要等机会。两个人的班头,经常变,时间要适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楼,父母翻早中班,二楼爷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员,经常回来,房门大开,习惯坐门口,银凤最是忌讳。爷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楼理发店,整幢楼,每个人出出进进,活动规律要记得,以前不留意,两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时间,计划,留意观察,寻到合适的空档,精确,苛刻,紧张,敏捷。总之,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眼睛再多再杂,永远有机会。三点钟,到三点廿五分,四点一刻,或上午八点半,十一点零五分。这幢老式里弄房子,照样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其实增加了内容,房子是最大障碍,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浓,房子依旧沉默,不因此而膨胀,开裂,倒塌。有一次,银凤抱紧小毛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叫我婆阿妈带囡囡,带两个礼拜,我抱到娘家去,一个月后,再让婆阿妈去带,小毛就可以放松一点了。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要有负担。
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叹气说,年轻人,这是应该的。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次,最好是两三次。小毛不响。
此刻,房问里暗,小毛下中班,溜进银凤房间,已经一个钟头了,等于迟一小时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门回来。银凤放开了小毛,轻轻开了门,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脚,蹑手蹑脚,摸到底楼。狭长的理发店,安静至极,路灯从窗外照进来,四把转椅,发出黄光,地上是剪纸一样暗影。小毛到门口,穿上鞋子,再开门,哐一记关紧,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声音,重新爬楼梯。二楼房门半开,银凤扶门掩襟,静看小毛上来,小灯微亮。小毛视线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银凤发光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身,再是浑圆的肩膀。经过二楼,银凤前胸完全变暗,散发特别的气味。小毛转过眼睛,转向三楼阶梯。感觉银凤房门逐渐关闭,锁舌嗒的一响,混到小毛的脚步声里。
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三楼地板缝,漏出几道亮光。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缝去看,楼下的床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明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情绪低落阶段,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让椅背慢慢放低下来,放平。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是漆黑无声。不管如何,小毛感觉,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
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针。此刻,整个店堂问,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呼吸。小毛抬头,只看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白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度,两腋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待等小毛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月影子,已烟雾一样退回,消失殆尽,无一点回声,椅子仍旧几十年前的铸铁质地,太监一样驯服,白天污黄颜色,夜里为老灰色。有时,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与此同时,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讲故事,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好笑。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岁男女,所谓马路游戏,就是盯梢。通常风景,是两女相挽而行,打扮并不刺目,只让内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与兰兰,等于两只雌蝶,只要飞到马路上,就会引来两只雄蝶,两个上海男,青春结伴,一路紧跟不放,可以盯几站,十几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离,中途不发一言,但双方会有深度感应与了解。兰兰一贯是低头走,后面两男,究竟是英才,还是坏料,最后到底交往与否,由大妹妹来定。大妹妹并不回头,但脑后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说笑,一路不会朝后面瞄一瞄,心里逐渐可以下决定,这是内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怀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脚步就变慢了,让后面人上来,搭讪谈笑。如果脚步变快,对兰兰来讲,就是回绝的信号。这一夜,大妹妹最后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后面两男毫无意识,快步跟过南阳路,陕西路菜场,泰康食品店,左转,到南京西路,到江宁路,再左转,走得越快,后面跟得更快,紧盯不舍,距离逐渐接近,到“美琪”门口,后面两男终于靠上来。一般规矩的开口语,是称呼一声“阿妹”或者“妹妹”。兰兰低了头,大妹妹决定要交往,此刻一捏兰兰手心,等后面开口了,兰兰就可以痴笑。这一次,听到后面搭讪,大妹妹拖紧兰兰,忽然就朝前面奔。后面刚刚讲出,阿妹,小阿妹。兰兰已经明白,两人同时转头说,死开死开,死得远一点。话音一落,立即朝南阳路方向狂逃。后面两男一吓,立停,无奈高声斥骂说,骚皮,骚赖三,两只卖逼货。对前面两只蝴蝶来讲,骂声越来越细远,这种声音,也许是一种奖励。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结束。两个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旧笑个不停。小毛说,一点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说,这就是开心呀。兰兰说,太紧张了。大妹妹说,这两只男人,我一个不欢喜。
小毛说,我觉得比较怪,无啥好笑。大妹妹说,笑,就是开心懂吧,逃来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说,当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风,刮得蝴蝶东南西北,昏头碌冲。兰兰说,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着,表面随便,骨子里考究,日常藏青两用衫,元青中式棉袄罩衫,颜色,样子,相当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货,无光丝锦缎,暗纹罗缎,甚至元青羽绫,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裥,收腰,细节风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舒的裤脚,烫线淡,极其自然。面料不同,裤脚尺寸顺势来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条感,流丽标致,是不同的风情。秋冬季法兰绒长裤,据说改自爸爸的旧大衣,翻一个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无缝,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袅袅。大妹妹的原则,是“三少不包”,颜色要少,式样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后身要贴,但不可以包紧,这是相当独立的态度,用以抵挡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裤。一般服装店卖的大路货,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里,明眼人碰见,惊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帮裁缝”。大妹妹自小接触,对这一行的名称,料作,相当熟悉,满口行话,提起外国裁缝,缝纫机是叫“龙头”,剪刀叫“雪钳”,试衣裳叫“套圈”,“女红手”,专门做女衣,“男红手”,只做男装。大妹妹说,解放前,上海裁缝店,起码两千多家,成衣匠四五万人,吃裁缝饭,算起来有廿万人。小毛说,不可能的。大妹妹说,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缝,到城隍庙开晒袍会,是我爸爸讲的。兰兰说,现在国营服装厂,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讲,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样,当时上海女人,只喜欢洋绸,洋缎,洋绢,我爸爸讲起来,罗纺叫“平头”,绉纱叫“桃玉”,缑纱叫“竖点”,纺绸叫“四开”,最普通是竹布,不会有死褶。小毛说,裁缝剪刀,我听到过,叫“叉开”,竹尺叫“横子”。大妹妹笑笑。兰兰说,大妹妹记性太灵,光一个蓝颜色,大妹妹讲讲看。大妹妹说,蓝颜色名堂不算多,鱼肚,天明,月蓝,毛蓝,洪青,夜蓝,潮青,水色,河蓝。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装束细节,逐渐隐隐变化,静观上海,某些号召与影响,一到此地,向来是浮表,南京路曾经日日夜夜广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红绸,打腰鼓,头扎白毛巾,或时髦苏式列宁装,“徐曼丽”式工装裤,“布拉吉”,短期内,可以一时行俏,终究无法生根,因为这是江南,是上海,这块地方,向来有自身的盘算与选择,符合本埠水土与脾性,前几年以军体服装为荣的政治跟风,开埠后衣着趣味最为粗鄙,荒芜的煎熬,逐渐移形,走样,静然翻开另一页。大妹妹的爸爸,因为早期北方定都,奉调京师,上海一批轻工企业北迁,包括商务印书馆,出名饭店,中西服装店,理发店,整体搬场。小毛说,我不想去,可以吧。
大妹妹说,可以吧,不可以,样样要迁,我爸爸讲,当时淮海路一幢高级公寓,内部全套进口热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装了,厉害吧,场面大吧。
小毛说,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说,国家重要事体,小毛就算搞懂,准备做啥呢,我爸爸也看不懂,当时上海西区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马桶,为啥呢,因为新来的房东,新来的领导坐不惯,大便有困难,从小一直坐惯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我爸爸听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装一只抽水马桶,高级马桶,外国进口雪白瓷,奶白瓷马桶,榔头就敲碎,彻底结束,讲起来,只要是资产阶级生活习惯,无产阶级就有障碍,先敲了再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爸爸走之前,对我姆妈讲,以后做“对交”,也就难办了。
小毛笑说,啥。兰兰笑说,真下作。大妹妹说,十三,裁缝行话懂吧,“对交”,就是长裤。兰兰笑笑。大妹妹捏紧兰兰的大腿说,讲,想到啥了。小毛说,不要吵了。兰兰叫痛说,开玩笑懂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说,“对交”是长裤,“光身”,是长衫,“对合”是啥。小毛摇头。大妹妹笑说,就是马褂,“护心”呢,是马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遮风”
“压风”呢,不懂了吧,前一个,是皮袍子,后一种,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讲,“对交”难办了,就是讲西装长裤,要做到登样,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说,难道北方人,每天骑马,只穿棉袍子,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说,啥,头一次听到。小毛说,古式长袍,前面开衩,叫箭衣。大妹妹说,北面人多数不骑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袄,外面罩大棉袄,下身,厚棉裤,棉花要多,尺寸就宽厚,棉裤的“脱裆”。小毛说,啥。大妹妹说,就是罩裤,夏天还要考虑单穿,所以,做裤子,只能裁成大裤脚管,洋面袋一样,冬夏两便,懂了吧。小毛不响。大妹妹说,我要是跟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杀的。小毛当时不响。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电机厂的安徽代训,即上海户口,先迁安徽,暂留上海培训两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贵池军工厂报到。当时上海,包建不少外地军工厂,地点往往是安徽山区,代号5307厂,做57主体高炮,5327厂,做57高炮瞄具,革命厂负责建设5337厂,负责57高炮电传动。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兰兰告诉小毛,我完全懂了,为啥大妹妹,情愿做了花蝴蝶到处飞,到处笑,到处胡调,也就轻松这一两年了,以后迁到安徽,大妹妹讲的,如果套一条老棉裤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顶,就跳下去寻死。我只能安慰讲,到山里上班,就算穿了开裆裤,也无所谓了,山里只有野猪野鹿,根本无人会看。大妹妹又哭了。小毛说,“三线”工厂,迁过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兰兰说,这是当然,因为男人太多,厂长有一天,打电话报告上峰,喂,帮我接上海市长好吧,市政府对吧,市长同志对吧,我是安徽呀,安徽工厂呀,是呀是呀,我是讲,快一点好吧,快送一批女人过来好吧,是的,送女工过来,多送一点,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记了,此地比较急。
上海市长挂了电话,拿过紫檀木算盘一拨,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盘珠,嗒一响,五去五进一,九去一进一,大妹妹啪啦一响,就拨到安徽去了。大妹妹应声又哭。兰兰说,哭有啥用呢,想开点,无论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为厂花的,假使爬到厂长办公室阳台,水塔顶上,掼一只篮球,下面肯定抢得头破血流。大妹妹说,这也太土了。兰兰说,厂里总有文艺宣传队,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说,这种组织,只许穿军裤,背军用书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兰兰说,每年过春节,总要回上海吧,要探亲,人到了上海,尽管打扮嘛。大妹妹不响。当时中学毕业分配,户口连带种种生活票证发放,等于生存判决,十三道金牌下来,花落山枯,必须签字,私人无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认命。想不到第二年,兰兰同样分配到安徽宁国,据说是到一家做手榴弹工厂做学徒。兰兰娘是个角色,几次上门,哀求小毛娘帮忙。小毛娘的弟弟,是地段医院医工,最后搞到一张“视神经萎缩”证明,兰兰因此留沪。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面对五斗橱,祷告良久。小毛说,姆妈,不要多哕嗦了,应该叫兰兰过来,对领袖谢恩。小毛娘叹气说,兰兰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帮兰兰做了手脚,姆妈觉得有罪,心里难过,因为呢,有一个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现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兰兰,到安徽去装炸药,做手榴弹了。小毛说,肯定的。小毛娘说,做人真是尴尬,真真左右为难呀,我对不起领袖,所有事体,领袖看得见。小毛说,是的。小毛娘说,人一生下来,是有罪的,姆妈还是想办法,要帮人,一辈子帮有难的人,怜恤的人,必得领袖怜恤。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来,跟领袖讲一讲真实想法,来呀。小毛身体一扭,根本不动。

第十八章

这夜饭局收场,阿宝陪了李李,坐进一家茶馆,平静心情。阿宝说,苏安一出场,李李的心情,就急转直下。李李说,怪吧,我是这种人吧,会喜欢徐总吧。阿宝不响。两个人吃茶,灯光柔和。此刻,阿宝接到林太的电话,林太讲国语说,阿宝,明天我就走了。阿宝嗯一声。林太说,真想碰个面,再讲一讲话。阿宝应付说,是呀是呀。此刻,阿宝像是看见,宾馆里的林太,心神不宁,卸妆,梳头,看电视,靠到床上,四面暗极,宾馆的内景,可以是新竹,东京,也如伊宁,银川。床垫软,夜气如浮云,电话的作用,是让两个不同状态的人开口,但双方往往只顾及自身,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容易南辕北辙。林太一定是关了床灯,眼睛闭紧,以为阿宝只身一人,谈到了饭局,谈了突然出现的苏安。林太说,我想说,是拜汪小姐所赐,见到了老朋友。阿宝应付说,是呀是呀。阿宝明白,如果讲起汪小姐,就是林太明日的谈资。但阿宝保持冷淡,话筒传递了繁弦急管,茶馆的丝竹音乐,林太此刻,也许睁开了眼睛,小灯捻亮,决意收篷。阿宝手捏电话,坐正身体说,这次见面,非常愉快,以后多多联系吧,多来上海。此刻,李李吃了一口茶。阿宝说,请多保重。林太娇声讲了一句上海话,阿宝,我谢谢依。阿宝讲上海话说,一路顺利。阿宝挂了电话,心里明白,男女之事,缘白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阿宝几乎看到,宾馆里的林太,轻云淡月人憔悴,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慢慢由床上起身,拉开了窗帘,高楼之下的上海,沉到黑夜之中,轮廓线继续变短,变暗,不再发亮。今夜的林太,只能是就寝人梦了。李李说,女朋友出国了。阿宝说,哪里,是刚刚饭局的林太。李李说,哦,台湾女人,我不打交道。阿宝说,与大陆女人比,相当谨慎,上次参加招商,办事员见一个台湾女客,称赞一句漂亮,对方就认定吃豆腐。李李说,这意思是,如果林太放荡,阿宝就可以勾搭。阿宝笑说,来“至真园”吃饭,有两个台男,一见老板娘,就眉花眼笑,目酣神醉,李李为啥不考虑。李李咳嗽一声说,人还未嫁,娘已经叫了好多年。阿宝不响。
李李说,单单劝我结婚,阿宝啥意思。阿宝说,有人盯李李,无人盯我呀。李李说,女人可以盯男人吧。阿宝不响。茶馆里的中式音乐,细敲细打,一曲终了,又换一曲,茶已近尾声。李李说,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还可以跟啥人结婚,我认真讲一句,我可以吧。阿宝说,可以。李李说,刚刚听阿宝通电话,我已经吃醋了。阿宝说,人家是太太。李李说,装糊涂,太太是啥意思,Et本片子看过吧,小男人一开口,就是太太,太太。太太更直接,更骚,懂了吧。阿宝笑笑。李李说,夜深人静,林太电话一来,我就头昏,浑身发冷了。阿宝说,感冒了,要不要去看夜门诊。
李李说,乱讲了,女人怕冷,男人一般是脱一件衣裳,轻轻披上来,笨蛋也想不到去看医生。阿宝不响。李李说,煞风景,阿宝坏到底了,对我根本不好,我吃瘪。阿宝不响。李李伸手说,过来一点。阿宝动了动。
李李轻声说,现在陪我回去,到我房问里去坐。阿宝看看表。李李说,看啥手表。阿宝不响。李李说,男人到我房间,阿宝是第一个。于是,阿宝起身,埋单,跟李李出茶馆,叫了一部车子,开到南昌路,走进沿街面一问老洋房底楼,独门进出,外带小天井。两个人推门进天井,暗夜里,一只野猫穿过。

这天夜里,李李开了房门,里面一片漆黑。李李靠贴门框,等阿宝走到背后,人就转过来,一把拥紧,两唇相贴,发抖,舌头已经进来,相当自然,圆熟媚软。阿宝抱紧了李李,感觉李李的腰身发热。房间漆黑无底,两人在门旁纠缠许久,好容易挪进几步,李李伸手关门。阿宝说,开关呢,开灯。李李说,不要开,不要,跟我进来。两个人摸黑走了四五步,李李让阿宝坐。阿宝脚一碰,地上一只席梦思。于是坐下来,解衬衫纽扣,感觉李李就在身前宽衣,眼前一个模糊身体,散发能量,伸手一碰,是李李发烫的膝盖与小腿。黑暗中的李李,靠近阿宝,前胸紧压过来,足可让阿宝窒息。两个人慢慢倒到床垫上。房间四面完全黑暗,顶上同样深不见底,而此刻,忽然春色满园,顶棚出现一部春光短片,暗地升发的明朗,涨绿深烟,绾尽垂杨。黑暗里,一切是皮肤,触觉,想象,虽然晴空卷纱,青红斓然,阿宝还是想看,几次摸到床头线形开关,李李就抽走。等春光电影结束,一切平息,李李坐起来,走进卫生间说,可以开灯了。阿宝摸到开关。小灯亮了,房间二十多平方,床垫居中,左面一面墙,除卫生间玻璃门,一排金属挂衣架,挂满衣裳,外面罩布。右面墙,房东遗留一对食品店旧柜台,带三层玻璃搁,摆满大小杂物。阿宝起来开了壁灯,也就一吓。货柜与玻璃架子上,摆满陈旧残破的洋娃娃,上海人称洋囡囡。阿宝走近一步,脑子也就混乱。架子上的玩具,材料,面目,形状,陈旧暗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塑料,棉布洋囡囡,眼睛可以上下翻动,卷头发,光头,穿热裤,或者比基尼外国小美女,芭比,赤膊妓女,傀儡,夜叉,人鱼,牛仔,天使,所谓圣婴,连体婴,小把戏,包裹陈旧发黄的衣裳,裙衩,部分完全赤裸,断手断脚,独眼,头已经压扁,只余上身,种种残缺,恐怖歌剧主角,人头兽身,怪胎,摆得密密层层。
李李穿了浴袍过来,举一瓶古龙水,朝两橱收藏深喷几记。阿宝说,收集这堆名堂,我真想不通。李李拿出一只断手赤膊美女,拉开大腿,让阿宝看,下身有一簇同样的金毛,同样有形状。李李说,这是澳门买到的旧货,一百年历史的手工美女。阿宝说,衣裳总要穿一件。李李说,原装衣裳,多数已经发脆,上面有蟑螂污迹,以前租的房子,有老鼠。当时这些宝宝,越集越多,装进几只纸箱,结果小动物钻进来,小裙子小衣裳里做窝,洋娃娃衣裳咬破不少,等生了小的,我刚刚发觉,因此部分宝宝,只能赤膊了,也算一种真相,比较单纯,各种年龄的洋娃娃,要是认真分别,有清纯型,忧郁型,或者车祸型。阿宝不响。李李拿了一只赤膊娃娃说,惊悚片脚色,诈尸型。阿宝说,太香了,真吃不消。李李说,只能经常喷一点,必须防蟑螂老鼠。阿宝说,跟这批宝货过夜,噩梦一只连一只。李李说,我不怕。李李一指墙角,竟然有小佛龛,供一尊观世音。李李走到小龛面前,双手合十,蒲团上落了跪,浴袍滚圆,大腿雪白,脚趾细巧精致,认真上一炷香,房间里,古龙水与中国棒香气味混合,产生特别的味道。李李说,观世音菩萨在此,我每夜太平。
阿宝沉默。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李李开一瓶红酒,两个人重新回到床垫上。灯光捻暗,枕头垫高。阿宝说,如果进来就开电灯,我怕的。
李李笑笑不响。阿宝说,收集这堆破旧宝货,啥意思。李李说,我欢喜,可以吧。阿宝说,当心半夜里作怪,有部捷克电影,一房间洋囡囡,半夜三更造反。李李说,是吧。阿宝说,因此请观世音镇妖。李李拍阿宝一记说,瞎讲八讲,看到这些囡囡,我一直做好梦,看到人,就难讲了,往往噩梦一场。两个人吃了一杯红酒,有点倦,酒杯放开,李李关了灯,脱了浴袍,钻到阿宝身边不响。房间重回黑暗。李李说,阿宝咽了。阿宝说,还好。李李说,讲故事可以吧,如果讲到我,阿宝会嫌避吧。阿宝说,哪里会。李李静了一静说,我的心情,一生一世不好,以前我离开省模特训练班,也是心情不好,后来跟别人到深圳,广州,心情不好了,去龙岩寺,广州六榕寺,拜佛菩萨。有次碰到一个算命瞎子,听见我就讲,小妹,不要为自家兄弟难过,人各有命。我一吓。先生讲,算中了吧。
两人不认得,心思我晓得,坐下来,坐下来。我坐下来。先生讲,我准不准,我灵不灵。我点头。先生讲,吃这碗饭,开口就是铁口,要有定身法。我讲,啥是定身法。先生讲,客人听了,心里会一跳,自觉自愿,定下心来听我算,这是先生我的本事。如果我讲,这位老板,天庭饱满,肯定大发财,太太,过来算啦,富贵人呀,这种低级先生,只能回去烧饭咽觉。现在的人,警惕性高,一般的屁话,啥人会停下来听呢。阿宝说,结果呢。李李说,先生讲我父母双全,有个兄弟,前几年过世,这其实自有道理,做姐姐的,真不必难过。阿宝说,准吧。李李静了静说,我爸爸是高级工程师,笃信佛菩萨,房间里摆设,跟庙里也差不多少。阿宝不响。
李李说,信仰上,我是浅的,我弟弟,自小跟父母烧香磕头,到十七岁的一天,弟弟忽然讲,已经考虑明白,打算出家做和尚。我爸爸大发雷霆,根本不同意,又骂又打。想不到第二天,弟弟就自杀了。阿宝拉过李李抱紧。李李说,父母一面哭,一面烧香磕头,我心里恨,因此跑到了广东。先生讲到我弟弟,是自有道理,我服帖,高兴了一点,两个人隔开一步距离,先生是双眼瞎,居然还算得出我是排骨,认为做女人,身上要有点肉,圆润一点,命理丰润,一身排骨,相就薄,讲我最近有大劫,凡事三思,尤其切记,跟身边最好的人,保持距离,不可以坐船。我重谢了先生,后来嘛。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我咽了。李李头埋进阿宝胸口,抱紧。李李说,阿宝会嫌避我吧。阿宝说,不会的。李李说,当时我经济不稳,所谓高级模特班,做高档时装表演,有点收入,经常也做低级生活,到各大夜总会,包括香港,走小T台,走到吧台当中,一小块地方,脚尖碰得到观众酒杯,吧台周围,全部是人,穿得太风凉,现在讲丁字裤,算啥,前后一样细丁字,见过吧。每次我是不答应的。客人有多少下作,灯光雪亮,面孔贴近我大腿了,有人还要用望远镜。领班天天骂人,讲某某某客人,刚才大笑,因为某某小姐,剃得不清爽,因此个人卫生,要更认真细致。只有我不理睬,认为这是放屁,我经常不上班,再穷我也不穿,团里有个小姊妹叫咪咪,一直跟我好,自从算命先生讲后,我发觉咪咪走了坏道,前后一样的细丁字,咪咪总想诱我上身,我警惕了。
新来一个小姐妹,心相跟我差不多,叫小芙蓉,平时少言少语,对我一点不热情,跟我一样,讨厌领班,小芙蓉来的第二天,大家到一个高级场所表演,这次不是走小T台,走镜子地板,两面两排观众椅子,当天衣裳,全部是蓬蓬裙,加秋冬大褛,我觉得可以,格调高档,没想到,等大家到化妆间穿袜子阶段,领班进来讲,今朝全体脱光底裤。大家一呆。领班说,不要吓,不要紧,因为外面是穿裙子,里面光,这是流行趋势,正常。
小芙蓉讲,这肯定学日本了,日本法律规定,禁止当面暴露下身,镜子反照出来,不算当面,钻法律空当。我不响,我不脱。小芙蓉也不脱。领班讲,好,结束以后,再跟李李算账。小芙蓉,到底穿还是不穿,钞票要吧。后来小芙蓉吓了,跟大家一道,光了屁股,穿裙子出去。我贴近后台看。照规矩,小芙蓉跟小姐妹慢慢走过镜板,立定,转身。我一看,这批人还要半蹲,做马步,这是人做的生活吧。讲起来穿裙子,穿大褛出去,冠冕堂皇。这天的客人,一半还穿礼服,表面斯文,看不见一只望远镜,但每只眼睛,全部看地板,就是看镜子,我想不通了,男人的脑子,为啥骚到这种程度。阿宝不响。李李说,等表演结束,小芙蓉一个人缩到角落里不响。咪咪讲,摆啥膘劲呢,让男人看到屁股,又有啥呢。小芙蓉不响。领班看看我,表面骂小芙蓉讲,走了几趟,小芙蓉缺几块肉吧,不要学有种人,铜钿不赚,拉别人垫背,做瘟生,我现在讲清爽,任何人,不要以为自家是金逼,银逼,没有这种事体的,大家全部是普通逼,有啥稀奇,有啥了不起的。
阿宝说,领班太刁了。李李说,领班讲了,北方人一直讲装逼,现在各行各业,样样是装的,讲到底,有意思吧,装得花头经十足,真的一样,其实是空的,假的,一点意思,内容看不见。阿宝说,有点意思。李李说,当时我不响,也不装,我简单,心里不愿意,感觉不好,就拒绝,结果事体来了,当夜我跟小芙蓉,还有其他两姐妹,到房间里抽香烟。我讲,心里有点烦,准备请假散心。两个小姐妹就想跟我出去,小芙蓉也去。
一个去海南,一个要去香港。小芙蓉抽了两根香烟,不响。大家让小芙蓉讲。小芙蓉说,大家定了地方,我就出发,我是不管地方的。大家一定要小芙蓉仔细讲。小芙蓉讲,香港好,海南便宜,澳门我有熟人。一听澳门,大家是刚刚想到,也就开心起哄。领班进来问,吵啥呢,是啥人怀孕了,早点讲出来比较好。大家不响。这天夜里,到澳门去的事体,也就定下来。小芙蓉托熟人,办了手续,大家跟领班讲,是去“世界之窗”,请了一天假。隔天礼拜六,夜里有表演,可以逛两个白天,第二天,四个人就上船,开到海上,我忽然想,啊呀,算命先生讲过,不可以坐船。小芙蓉问,李李忘记啥了。我不响。想到先生讲过,跟自己最好的人,保持距离,小芙蓉是我好朋友吧,不是。我心定。四个人到了澳门,蛮开心,小芙蓉熟门熟路,领大家走进酒店一间房间,侍应生推来一车子小菜点心,大家惊讶至极,小芙蓉让大家先吃,出去联系车子。大家吃了点心,小芙蓉再也看不到了。三个人等了一个钟头,进来两个老妈子,非常客气,请大家先到楼下客厅里坐。大家才晓得,这是一家带夜总会的酒店。我当时闷了,三个人去跟一个主管见面。主管说,三位已经签了字,自愿来本会坐台,现在讲一点本会规矩。小姊妹就闹起来。
主管说,此地收益,比大陆好得多,坐台,打炮,小费二八分账,公司拿二成,各位身材一流,比较专业,因此另加节目,就是每夜加跳两场钢管舞,大家应该懂,学起来快,要求最后脱衣舞风格,露三点,也应该懂的。
按照澳洲雪梨红灯区规矩,客人只看,不会动手,此地客人多,收益高,各位应该满意,丑话在先,实习半年之后,可以人袋。主管没讲完,两个小姊妹大吵大哭起来。我冷静讲,这是一场误会。主管讲,废话少讲,烦到火滚,此地见多了,先跟老妈子去休息。三个人还要理论,老妈子过来,一个一个拖到隔壁房间里,地板上立两根钢管,有电视,几只床垫,水斗,马桶,淋浴龙头,肥皂,毛巾,纸巾,一切齐备,电视里一天二十小时播放历年脱衣舞,钢管舞录像,墙壁门窗隔音。三个人大叫大闹一番,外面无反应,到用餐时间,三客饭从门下推进来,每客不同样,味道好。三个人过了四天,两个姊妹,开初哭天哭地,第三天起来,揩了眼泪,练钢管舞,学电视里反复拗造型,反反复复,全世界同样的一首,《苹果花白?樱桃粉红》。主管讲得不错,有基本功,学起来容易。到第五天,两个女人已经会脱会扭了,爬上管子,也嗯嗯嗯懂得嗲了。我一声不响,正常吃饭梳头,坐到垫子上,听的就是《苹果花白?樱桃粉红》。角落里有一只大纸箱,里面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洋囡囡,应该是以前姊妹遗弃的宝贝,原本带到身边,枕边,宝宝肉肉,放进行李,带进此地,也许是哭哭啼啼拿出来,天天看,天天摸,天天掐,弄得破破烂烂。我一只一只看,看到断手断脚,上面的眼泪,牙印,血迹,五天后,两姊妹就去上班,抱我哭了一场。我一滴眼泪也不落,音乐继续放,《苹果花白?樱桃粉红》。我讲,我要让小芙蓉五马分尸。主管不响,我讲,本人是硬骨头,不可能接客,只觉得主管可怜。主管讲,我不冒犯观世音,这是我嚷工作需要,我前世作孽,下世报应,对不住,规矩如此,再都唔做烂好人咧,噘通通唔好扭我。两个老妈子捉紧我,打了一针。等我醒过来,发觉身体横到纸板箱边,小腹刺痛,再一看,眼泪落下来。李李讲到此地,浑身发抖,无声痛哭。
房间里漆黑一片,眼前过了一部电影,窗外梧桐静止。阿宝说,不讲了,已经过去了。李李说,夜里醒来,我经常觉得,我还是一个人,一丝不挂,四脚朝天,瘫到垫子上,旁边洋囡囡的纸板箱子,跟现在的房间一样,我已经习惯,从此我跟席梦思,洋囡囡不会分开。阿宝说,小肚皮刺痛,是有了蝎子,蜈蚣。李李笑说,我就想死过去,昏过去。阿宝说,为啥。李李说,脐下三寸,一行刺青英文,“FUCK ME”。翻译过来,我不讲了,另外一枝血血红的玫瑰花,两片刺青叶子,一只蝴蝶。阿宝松开李李,朝李李腰下滑,李李一把拉开,笑说,不许动。阿宝不动。李李说,我穿了衣裳,心里只有恨,接下来两天,主管让两个小姊妹做说客。
三个人见了面,无啥好讲。我笑笑不响,不许这两只女人哭。第四天,领班叫我出来,说真正大佬来了,要看我。我走进房间,看到一个白面书生,相貌英俊的混血男人,自称周先生,斯文礼貌,让底下人离场,然后向我道歉,自称晓得这桩事体,已经迟了一步,手下鲁莽,多有得罪,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任何不愉快发生,希望原谅。听周先生一讲,我人就软下来,几乎昏倒,我想不到有这种发展,一声不响。周先生讲,得知李小姐情况,尤其看到本人,相见恨晚,现在先这样,叫保养部两个小妹负责,好好服侍,先做全套南洋SPA,进一点洋参鸡汤,放松休息,里外衣裳等等,有人预备,夜里八点半,我开车来接,一道吃葡萄牙菜,顺便看看夜景,算正式接风。我一声不响。周先生讲,李小姐买我的面子,玉体恢复后,请到总部写字间上班,所有服装,皮鞋,化妆品,公文包,手袋,宿舍钥匙齐备,工资由财务主管交代,李小姐,可以了吧,请答应。我当时忍不住,落了两滴眼泪。我晓得,这是佛菩萨照应,算命先生帮忙,让我万难中,有了转机。我答应下来。离开一刻,我提出纸箱里的洋囡囡,每一只要带走。周先生一口答应。接下来所有内容,甚至超出想象,我忽然变了一个女人,虽然穿过好衣裳,用过好牌子化妆品,拎过顶级手袋,但全部是道具,是昙花一现,现在,是真实。这天半夜,我走进作为宿舍的酒店公寓,一小间,外面是海,里面有床,一箱跟我受苦的洋囡囡,我表面上不响,心里激动。我觉得,澳门是我祸福之地。
我跟大堂打一只电话,工人马上就来,拆了床架子,拖出去,床垫摆到地板上,我拿起台子上一瓶血血红的玫瑰,交到工人手里讲,不许再让我看到玫瑰花,不管啥人,不许送玫瑰花进这个房间。
房间沉于黑暗。李李讲到此刻,四面像有微光。阿宝说,这种澳门奇迹,难以想象。李李说,接下来,一切全部变了,后来,我就跟了周先生,也只有面对先生,我可以开灯,暴露我的花,人做的恶,常常伤及自身,先生根本不敢看这朵花,一次先生讲,《圣经》里的上帝,是一朵玫瑰,我是绿叶。我难免笑笑,但每次先生联系香港激光祛纹医生,我就拒绝。一年多后,我去看望两个小姊妹,其中一个,还是想回去,另一个,已经习惯。依照个人愿望,我送其中的妹妹回大陆,告别阶段,妹妹问我,假如碰到小芙蓉,如何回答。我讲,不可能碰到了。妹妹讲,如果见到了,我上去辣辣两记耳光。我讲,妹妹是打,还是骂,我不管,如果问起我,妹妹就讲,李姐姐已经失踪了,或者发神经病了,就这样讲。妹妹讲,这是为啥,姐姐现在多好呢,小芙蓉晓得,一夜睁眼到天亮,气煞。
我讲,碰到任何人,不要再提姐姐,一定要这样,做人要宽容,不要记仇。
妹妹答应。这天我目送妹妹离开,心里晓得,妹妹再也不会碰到小芙蓉了,前十天的清早,我已经得知,小芙蓉彻底消失了,应该是现浇混凝土,小芙蓉已经浇到地底深处,不会再笑,再抽香烟,再说谎了。当然,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罪孽,但问心无愧,我必须让小芙蓉彻底消失。我做这桩事体,先生并不知情,三年后,先生全家决定迁加拿大,有一天跟我交代后事,希望我回大陆,好好发展,帮我开了银行户头,求我不管到任何地方,细心寻一个好男人结婚,另外,先生希望我明白,小芙蓉的事体,完全天衣无缝,不用再担心了,可以永远宽心,安心,还有就是,整容医院联系方式,包括全套去大陆的证件,我一到香港,有人负责办理,然后回到大陆,一切从头再来。先生讲,只有玫瑰消失,可以消减我的苦痛。听先生这样讲,我心里佩服,样样事体,完全在先生控制之内。我同意这些要求,即使一百廿个要求,我也同意。两个人告别,我就到了香港,住两个礼拜,这朵玫瑰,最后确实消失了,半个月,血痂褪清,口服维生素c,减轻色素回流,一切已经恢复原来。阿宝摸索,李李挡开说,我带了洋囡囡,请了一尊开光佛菩萨,回到了大陆,来到上海。李李讲到此刻,房间逐渐亮了起来,梧桐与老房子之间,有了拂晓微光。阿宝说,菩萨保佑。李李说,保佑阿宝,保佑我。阿宝说,可以开灯了。李李说,不要开,阿宝不可以看。阿宝说,故事结束了,已经太平了。李李说,我晓得,但是菩萨,还看得见玫瑰,这朵玫瑰,一辈子跟定我了。阿宝说,佛菩萨根本是不管的,据说每天,只是看看天堂花园的荷花。李李不响。阿宝说,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了一点,看到上面一点微光,因为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嚎,地狱一直就是这种情况,天堂花园里的菩萨,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是笑眯眯,发觉天堂空气好,蜜蜂飞,蜻蜓飞,一朵荷花要开了,红花莲子,白花藕。李李说,太残酷了,难道我抱的不是阿宝,是荷花根,阿宝太坏了。阿宝抱了李李,觉得李李的身体,完全软下来。天色变亮,房间里有了轮廓。李李说,我怕结婚,大概是心里有玫瑰,阿宝为啥不考虑,不结婚呢,据说是为了一个小小姑娘。阿宝不响。李李说,我跟阿宝,就算一夜夫妻,也满足了。阿宝抱了李李,闭紧眼睛。

第十九章

礼拜天,大伯来曹杨新村。从路口进新村,有一段直路。小珍住楼上10室,北面有窗,看到大伯远远走来,立刻登登登跑下来报告说,阿宝,大伯伯来了,已经过来了。阿宝看钟,十一点半,台面上已经摆了小菜,阿宝娘拿过一把扇子,闷声不响。阿宝爸爸摆了碗筷,小阿姨开架橱,翻翻拣拣,大口瓶里有虾米紫菜。小阿姨说,小珍乖,大伯伯一来,小菜就不够了,跟爸爸借两只鸡蛋,下旬就还。小珍跑上楼去。阿宝跟小阿姨走到外面,大伯踏进大门,三伏天气,头上披一块湿毛巾,汗衫湿透。小阿姨接过人造革破拎包,让大伯到灶间里揩面,大门口阴凉,先坐一坐。小阿姨弄小菜。大伯朝阿宝笑笑说,热煞。阿宝不响。大伯说,天一热,人就狼狈。小珍点点头,手里拿了两只鸡蛋。大伯说,想想以前,真比现在苦恼。阿宝不响。大伯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热天穿西装短裤,配英式羊毛长统袜,如果是中式短打出门,长衫定规是随身带,热得穿不上,也要叠得整整齐齐,臂膊弯里一挂。阿宝说,为啥。大伯说,要面子呀,表明自家穿长衫,有身份,等于上海阔太太,圣诞节到香港,貂皮大衣,灰鼠皮大衣,贵气外露,其实穿了容易见老,但女人最欢喜,香港热呀,根本穿不上,出门到外面,皮草大衣,照样朝臂膊弯里一挂,这就做太太的身架了。小阿姨过来,接过小珍的鸡蛋说,大阿哥是坐车子来,还是跑过几站路。大伯伯枯窘说,跑过几站。小阿姨说,看来,我加一只炖蛋,还是不够的,让我再。大伯说,随便的。小阿姨说,下次来吃饭,阿哥帮帮忙,先打一只传呼电话好吧,让阿妹预先,也有个准备。大伯有点尴尬。阿宝说,广播里讲,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了。大伯伯看看周围,轻声说,听到新闻了,这个大老倌,世界第一享福人,讲起来亡国之君,逃到中国,会吃会用,耳朵像菩萨,手拿一双象牙筷,吃到东来吃到西,吃啥也不凭票,点名高级西餐,一般是西冷牛排,香煎小羊肉,奶油葡国鸡,煽洋葱汤,煽蜗牛,中餐名堂,就更多了,雅一点,比如“金粉滑金条”,小毛说,啥。大伯咽一口馋唾说,就是虾籽蹄筋,炖到豆腐一样,比如“西湖莼菜羹”,人世第一羹,玉皇大帝最喜欢,真叫是滑,鲜,比如“金银蹄”,火腿蹄炖鲜蹄,“荷叶粉蒸肉”,上好五花肉,凭户口肉票,根本买不到,切块加料腌透,浑身滚满炒得喷香糯米粉,荷叶裹紧,上笼蒸透,“扁口八宝”,扁口就是鸭子,肚皮里八宝,十八宝,样样名堂,全部到位,唉,这个男人,要吃啥,就是啥,随便的,吃多少有多少,老婆又是标致玲珑的妙人,日里吃饱,夜里沉酣脂粉,席梦思里做神仙,男人做到这种地步,枪毙也值得。此刻,楼上小强喊,小珍,上来吃饭。小珍朝大伯一笑,跑上楼去。大伯对阿宝说,这个小珍姑娘,对阿宝真好。阿宝说,汗停了吧,进去吧。两个人进房问,大伯对阿宝父母笑笑,阿宝娘立起来招呼,大家吃饭。大伯夹菜扒饭,照例闷头一顿猛吃。小阿姨端了紫菜蛋羹,走近来说,宁波人讲,下饭无膏,饭吃饱,今朝小菜少,比唐伯虎吃白饭,总是好一点。大伯伯连吃两碗饭,停下筷子说,小阿姨,唐佰虎这一段,是苏州说书先生,乱话三千了,古代不搞运动,唐伯虎再穷,也不会穷到吃白饭的地步。阿宝娘说,一讲两讲,就讲运动。阿宝说,唐伯虎为啥吃白饭。阿宝爸爸白了大伯一眼说,当心噎,少讲。大伯吃进半碗,胸口一挺说,配合忆苦思甜,我惊堂木一拍,是这样的,各位老听众,老听客,今朝,我来讲一讲风流才子唐寅,落难时期,穷得眼面前,只剩了一碗白饭,要死呀,无论如何咽不落,就叫了小书僮,立到身边,慢慢唱菜名,小书僮头颈骨一伸,现在报菜了,喂呀,“响油蟮糊”来了呀。唐伯虎伸筷,台子上空,就是一夹,扒了一口白饭,“滑炒子鸡”,来么哉。唐伯虎扒一口白饭。“八大块”呀,就是红烧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饭。“腌鲜砂锅”一客呀。唐伯虎改用调羹,腾空一舀,调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饭,哈哈。“走油蹄髓”来喽,香是香来糯是糯。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夹,一卷,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髓皮,实际上,只弄了几粒饭米碎,吃进嘴里。小阿姨笑。大伯扒了一口饭说,讲来讲去,这个唐寅唐伯虎,还没饿透,细皮嫩肉少爷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场,到我这种地步,三扒两扒,一碗饭早已经落胃,还叫哈.小菜名字,十三点。
不到廿分钟,台子上每碗见底,吃饭结束。小阿姨说,烧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趟快。阿宝娘笑笑。阿宝爸爸说,旧上海,饭店堂倌照规矩要喊菜,喊饭,第一碗饭喊“阳春”,第二碗是“添头”,第三碗“分头”,碰到这副急相,堂倌来不及开腔。大伯笑笑。阿宝爸爸说,读教会学堂的阶段,我面前这个人,同样是吃饭第一名,眼睛一霎,样样吃光。大伯说,住宿制的学堂,我有啥办法呢,一只方台子,八个人吃饭,如果其中有我这种馋痨坯,天吃星,其他人,立刻也就跟进,饭越吃越快,噎煞为止。阿宝说,为啥呢。大伯说,菜少饭少,肯定要抢,学堂里,容易闹饭菜风潮,后来定了新规矩,小阿姨猜猜看。小阿姨说,简单的,添饭加菜。阿宝说,自家管自家吃。阿宝爸爸说,每只台子,选一个同学做桌长,其他七个人,夹菜,盛饭,样样看桌长眼色,桌长吃啥菜,夹一筷子长豇豆,大家也夹一筷子,桌长盛了饭,大家方可以到饭桶里添饭,吃饭也就斯文相。大伯说,我留了一级,就跟我弟弟吃饭了,样样听我弟弟指挥。阿宝爸爸说,台面上,我长一辈,中国人,吃饭有仪注,要讲规矩,饭前不忘根本,先向长辈请安,长辈动筷,才可以动,嘴里有饭,不许讲张,筷子不许乱翻,不可以飞象过河,不许发猪哕咂咂声,不做人,去做动物,我夹一筷长豇豆,阿哥筷子伸进茭白碗,我桌长的筷子,必须辣一记敲过去,敲得阿哥筷子一松,小菜落下来,照规矩,这一轮阿哥就是停吃,等大家吃了长豇豆,吃一口饭,阿哥可以动。小阿姨说,作孽。阿宝娘笑笑。大伯尴尬说,我苦头吃足。阿宝爸爸说,我做了桌长,大家越吃越慢,越吃越礼貌,我阿哥的嘴巴,从此就吃不饱了,越吃越馋,刚刚这副吃相,我真想敲筷子,实在难看。大伯笑说,我的馋痨病,是弟弟敲筷子敲出来的,另外有一趟,是学监拖了我出来,对我讲,这不是馋痨病,是苟且。听到此刻,小阿姨放了碗盏,感慨说,大户人家出身,馋到了这种地步。大伯说,我是饿煞鬼投胎,毫无办法。小阿姨说,以前我娘家镇上,刘府大墙门,有一个刘老爷,也叫刘白虱。大伯说,啥意思。小阿姨说,刘家,房子连房子,足足六七进还多,天井里有私庙,香堂,良田千亩,外加竹林,湖塘。大伯说,家产不小。小阿姨说,只是刘老爷,一生馋痨,不舍得吃用,腰里吊一串钥匙,样样要锁拢,一家老小,面黄肌瘦,人人是饿煞鬼投胎。大伯说,切,我不是这种人,三年困难阶段,我照样全鸡全鸭,鱼翅照吃,不会笨到这种地步,一面剥削农民,一面剥削自家人。小阿姨说,刘白虱只有一件棉袍子,千年不换,万年不汰,爬满白虱,看上去,就是一个老瘪三。阿宝娘说,我见过几趟,作孽。小阿姨说,我娘家镇上,天下鱼米之乡,街上讨饭花子,照样盖丝绵被,不吃死鱼死虾,也只有刘白虱一家门,是烂污三鲜汤,只喜欢吃种种落脚货,死白鱼,“死弯转”,也就是死虾,吃得箸五食六,味道好极。大伯说,这是害小辈了,要是我,《百万英镑》亨利?亚当斯,我破衣裳一掼,先到南京路“王兴昌”,“培罗蒙”,定几套西装,几打府绸衬衫,再到来喜饭店吃犬菜,先开了洋荤再讲。小阿姨说,上海人讲,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有滋有味,刘白虱屋里呢,米仓生蛀虫,年糕长绿毛,吃饭有定量,街上卖麦芽揭饼了,刘白虱喜欢看,氽油条了,喜欢看,做梅花糕,喜欢看,不肯摸一只铜板买,府里两个老佣人,真是胎里苦,已经苦惯了,苦得天天穷笑,后来,笑煞一个,寻不到人来顶替。大伯说,这种人,已经是妖怪了,等于活罗汉。阿宝娘说,大冷天,开了太阳,刘白虱缩到天主堂墙脚跟,同几个叫花子,并排蹲下来,一声不响,这批叫花子,个个嫌避刘白虱,翻一翻白眼,最后全部逃开去。阿宝说,为啥。
小阿姨说,公共场所晒太阳,不用摸钞票,刘老爷身上,老白虱比叫花子身上多几倍,太阳一照,白虱乱爬,刘白虱就捉,一面捉,一面就朝叫花子身上掼,这批叫花子,恨得要死。大伯说,解放后呢。小阿姨说,土改第二天,工作组走进刘白虱的天井,掘出银洋钿,肮尽肮是,发黑结块,一麻袋钞票,也已经发霉,白蚂蚁做窟,当然全部充公了,刘白虱当场死过去好几趟,工作组叫了刘家两个儿子,用一块门板,抬刘白虱参加清算斗争大会,结果呢,天主堂前面晡太阳这批穷瘪三,叫花子,新社会做新主人了,搬过来一块厚门板,压到刘白虱身上,六七个人爬上去,穷跳穷叫,跳了三刻钟,刘白虱吱吱吱叫了几声,压得像扁尖笋,海蜇皮一样,肚皮里一粒饭米碎也压不出来,断气哉。大伯说,这个人,确实是讨厌,铜钿眼里翻跟斗,早点投胎也好。阿宝说,压两扇门板,不大可能吧,刘白虱不是驼背。大伯看看阿宝,心情低落说,不许瞎插嘴,小青年懂啥呢。

这段时期,沪生出差少,夜里经常来看小毛。当时市民之间的往来,一般是直接上门,沪生走进大自呜钟弄堂,朝楼上喊一声,小毛答应,拿了两只杯子,下楼开店门。沪生走进理发店,杯子摆到镜台上,每人坐一只理发椅,转来转去,讲七讲八。夜里的店堂,等于小毛的客堂。
有一夜,沪生刚到店里,阿宝进来了,三人见面,比较意外。另一次,是阿宝带了小珍进来,气氛热闹,也稍微有点尴尬。四个人坐一阵,小毛就拉了沪生,走到门外说,外面走走也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沪生说,可以。小毛说,沪生有了户头,也可以带到理发店来。沪生说,我不禁要问,啥叫“户头”。小毛说,就是女朋友,有了,就带过来,理发店比电影院,好多了,样样便当。沪生不响。小毛说,放心,店堂前门,只有我一把钥匙。这幢房子的居民,夜里习惯走后门,用不着担心。沪生不响。
夜里的理发店,非常静,楼上难得一声拖鞋响,然后更静,更暗。有次小毛说,姝华有信来吧。沪生说,基本不联系了,听说回来过一趟,住一个礼拜,就回吉林了,人完全变了。小毛说,樊师傅讲过,女人容易服水土。沪生不响。小毛说,姝华看书多,脾气怪,回来也应该通知大家,讲讲谈谈吧。沪生说,我听讲,姝华出去一年多,就跟当地朝鲜族小青年结婚了。小毛不响。一部24路电车过去,路灯光闪一闪,两个女青年推门进来,慌张里,带进一团夜风。小毛说,做啥。对方叽叽喳喳,谑浪笑傲,忽然不响了。小毛说,这是大妹妹,兰兰。大妹妹不响。也许发觉店堂里有陌生人,大妹妹比较警惕。小毛说,这是我朋友沪生。大妹妹像是不相信,走近沪生面前看,拍了一记心口,说,啊呀,真是吓人。
沪生起来招呼。夜色朦胧,眼前两个女子,与记忆里相比,个子长高了,尤其兰兰,路灯光照出侧影,双十年华,嘴唇轮廓,肩膀的线条,娟好照眼。小毛说,发生啥情况了。大妹妹坐到2号理发椅子上,朝后一靠说,苦头吃足。兰兰说,下午跑出去,弄到现在才回来,太倒霉了。小毛说,夜饭呢。大妹妹说,还有心思吃夜饭,根本吃不进。兰兰说,我已经饿了。沪生说,饭总归要吃的,要么,大家去“四如春”吃一点。小毛说,请这两个人吃,等于白请。大妹妹推一记小毛说,讲得难听吧,我一直记得沪生的。
四个人出理发店,出弄堂,走进“四如春”饮食店坐定。沪生点了两碗小馄饨,两客炸猪排,两碗葱油拌面,逸兴遄飞。店里人少,大妹妹朝猪排上洒辣酱油,不动筷。兰兰吃得急,小毛与沪生吃拌面。等吃到差不多,大妹妹说,我倒霉了。兰兰说,还有我。小毛放了筷子。大妹妹说,吃了中饭,两个人出去,等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想不到,后面有“暗条”,结果,捉了我跟兰兰,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到现在放出来。
沪生说,平白无故捉人,不可能的。兰兰说,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后一直有两只“摸壳子”盯梢,这两只骚男人,从余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紧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药一样,根本掼不脱,其实,我跟大妹妹一点不显眼,后面这两个死人,打扮比较飞,想不到,让两个“暗条”
发觉了,也开始紧盯不放,这就等于,路上一共六个人,前面,是我跟大妹妹,后面,两只骚货,再后面,两只“暗条”。六个人一路走,一路盯,一路跟,我如果早点发觉就好了,等走到南京路“大光明”,黄河路口,两个男人上来搭讪了,怪就怪大妹妹,肯定是发情了,发昏了头,我真是不懂,后面这两只骚货,啥地方好呢。大妹妹说,不许乱讲,我根本无所谓的。兰兰说,我得不到大妹妹信号,不晓得心相,闷头走到黄河路口,后面上来搭讪,刚开口叫一声阿妹。大妹妹听到,身体就不动了。大妹妹笑说,不许瞎讲,不许讲。兰兰说,我停下来,大妹妹一回头,就痴笑,我想不通了,吃瘪了。大妹妹说,乱讲,我会回头,会这样子笑吧。兰兰说,大妹妹,笑得像朵喇叭花。大妹妹说,瞎三话四,要我对陌生男人笑,我有空。兰兰说,笑得像朵栀子花,白兰花,我看得清清爽爽。大妹妹说,再瞎讲。大妹妹伸手就捂兰兰嘴巴,兰兰掰开大妹妹手说,真的呀,当时大妹妹看看背后的男人,笑眯眯讲,叫我做啥,有啥事体呀。大妹妹急了,伸手要打。小毛说,疯啥,让兰兰讲。大妹妹松开手。兰兰说,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只搭讪了这一句,也就是证据了,两个“暗条”,马上冲上来,一人两只手,当场捉牢四个人,走,进去谈谈,到“大光明”办公室里走一趟。啊呀,上海人讲,我的“招势”,“台型”,完全褪光了,完全坍光了,我面孔摆到哪里去,国际饭店,大光明,包括工艺商品服务部,人本来就多,全部围上来看热闹,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小毛说,后来呢。兰兰说,准备到“大光明”办公室楼上去处理,但是人人看,人山人海,六个人只能穿过南京路,直接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
小毛与沪生不响。饮食店外面,24路电车开过,小辫子冒出火星。小毛说,以前我一直讲,天天野到外面去乱荡,蝴蝶乱飞,肯定会出事体,不相信,现在好了,哼,总算关进老派了。沪生说,后来呢。兰兰说,可以问大妹妹。小毛说,大妹妹讲。大妹妹说,关进老派,男女先隔开,先问名字,我当然讲不出,这两个男人叫啥,接下来,兰兰就说谎了,讲跟我大妹妹,是普通一般的朋友,互相根本不了解,后来还哭,软骨头。兰兰说,笨吧,人到这种地方,就要瞎讲八讲,就要瞎胡搞,不可以老实,就要瞎搞三千,搞得几只老派,头昏脑涨为止。大妹妹说,搞啥呢,我本来就正大光明,听见后面有人打招呼,以为是熟人,以为是小学男同学,就算互相不认得,我跟陌生人讲几句,为啥不可以,我犯啥法。
小毛不响。沪生不响。大妹妹发呆。兰兰一笑说,我现在问沪生哥哥,可以吧。沪生说,问啥。兰兰说,我跟大妹妹,啥人更好看呢。小毛说,喂。沪生迟疑说,比较来讲,大妹妹身材好,兰兰嘛。讲到此地,已经出了问题。兰兰说,我为啥身材不好。大妹妹说,我难道大饼面孔,单眼皮。兰兰笑笑说,理发店王师傅讲,做女人,面孑L跟头发,最要紧。我的面孔,头发,沪生哥哥讲讲看呢。小毛喊一声说,喂,已经搭进了老派,做了笔录,全部忘记了,黄鱼脑子。大妹妹推一记兰兰说,讲呀。兰兰说,我已经讲过了,讲五遍六遍,一个意思。小毛说,是啥。兰兰说,我跟大妹妹,是正派走路,后面坏男人上来搭讪,我记性差,承认是黄鱼脑子,以为是男同学,再讲了,大妹妹的男同学,男朋友,加起来真有几个班,不可能个个记得。老派昕了,台子一拍说,喂,此地是啥地方,晓得吧。当时我一吓,我讲,此地上海南京路。老派讲,南京路是啥地方,全中国流氓阿飞坏分子,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南京路多,男流氓女流氓,此地看得多了,不要以为了不起,再好看的面孔,再登样的打扮,此地要多少有多少,潮潮翻翻。当时我笑笑,我对老派讲,是的,《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流氓已经不少了,阿飞穿尖头皮鞋,卖美国画报,狐狸精女特务曲曼丽,胸部已经包紧,我请人民警察同志搞搞明白,我跟大妹妹,是劳动人民出身,懂了吧,三代工人无产阶级,我本人,等于南京路卖花的电影演员,苦命阿香姑娘,一直受到地痞流氓的压迫,懂了吧。
老派笑笑,钢笔一掼,面孔一板说,装可怜,废话少讲,不管啥阿香不阿香,今朝再讲一次,男方上来搭讪,处理男方,女方如果已经笑了,已经接口,答腔了,就是生活作风不正派,必须吃辣火酱,写检查。沪生说,这样讲起来,如果大妹妹先搭讪,先回头呢。兰兰扑哧一声。大妹妹白了一眼说,到现在还开汽水瓶子,一点没脑子。兰兰说,只有闷骚老女人,会主动开口,搭讪小男人,吃小男人的豆腐,闷吃童子鸡,开这种无轨电车,性质更严重。小毛一闷说,啥叫童子鸡,无轨电车。兰兰说,女大男小,乱搞关系,肯定吃辣火酱。小毛听了不响。沪生说,对了对了,上一次我到外地出差,看见马路布告,枪毙四个犯人,其中一个小学女老师。兰兰说,为啥。沪生说,弄过几个男小囡,吃童子鸡,罪名是三个大红字,“吸精犯”。大妹妹说,啥。沪生说,就是这三个字。这天我要回上海,外地同事讲,可惜了,前几年经常枪毙人,现在集中到秋天执行了,机会难得。我问,为啥。同事讲,这是老规矩,古代叫“秋决”,春天夏天,万物生长旺季,不可逆天行事,等草枯花谢,可以动杀机,机会太难得了,尤其枪毙女人,少见,一定留下来看。我答应了。第二天,犯人先坐卡车游街,人山人海,人轧人。同事讲,热闹吧,这次有了女老师,人多吧。我不响。四个犯人,四部卡车,开得慢。兰兰说,女老师呢。
沪生说,女老师坐第三部卡车,面孔粉嫩。同事讲,大女人做了这种事体,吸了小男人阳气,皮肤是又白又嫩,当时马路上,男人全部看呆了,全部不响,几个老太婆,老阿姨,一路看,一路跟,一路跳脚骂,但是卡车高,有警卫,只能跳跳骂骂,无啥办法,大家跟到荒滩旁边,人流隔开,午时三刻,犯人五花大绑,远远一排跪下来,胸前挂牌子,头颈后面,插老式长条牌子。兰兰说,啥。小毛说,古代规矩,杀头,有人拉了辫子,刑牌一抽,一刀斩下去。大妹妹说,我吓了。沪生说,现在规矩,比古代多加一块牌子,前挂后插,一式一样,写了“吸精犯”大红字,打了大叉,远看过去,女老师面孔雪白,特别显眼,前后见红,像已经斩了一刀,前后出血。大妹妹说,太吓人了,不要再讲了。小毛说,这是古代规矩了,据说死犯名字有德,寿,文,不许用,要改字,然后午时-N,阳气最旺,压得住阴气,上刑场,女人头发揭了鱼膘胶水,插一朵红绫花。大妹妹说,为啥。小毛说,鬓发不会乱,看得见头颈,花等于是做记号,头斩下来也整齐。兰兰说,我发抖了,后来呢。小毛打断说,后来呢,后来呢,啥叫枪毙犯,就是乓的一响,家属付一角五分子弹费,56式7.62普通弹,行刑之前,命令犯人张开嘴巴,子弹后脑打进,嘴里穿出,跟古代一样,十二点钟一定要死。大妹妹不响。兰兰说,我如果看到,要发疯了。小毛一敲台子说,我也要疯了,“大光明”捉进去的事体,讲了半天,也讲不清爽,结果到底呢,讲呀。大妹妹笑说,笨吧,结果就是,我又哭又吵,老派吵昏了头,抄了我名字地址,让我跟兰兰,写检查,两个人拿了纸头,两支圆珠笔,闷到小房间里写,兰兰平时,樱桃真会翻。沪生说,啥。大妹妹说,樱桃就是嘴巴,这也不懂。小毛说,哼。大妹妹说,真要兰兰写字,就呆了,根本文理不通。我是写了一行字,心里就气,觉得实在冤枉。后来,老派走进来一看,冷笑讲,果然,聪明面孔笨肚肠,好了,天也不早了,先回去,写了明早送过来。所以,我就来寻阿哥了。小毛说,啥意思。大妹妹说,啥人肯帮我呢,根本写不出来,古代古文书,阿哥看得最多,帮帮忙好吧。小毛不响。大妹妹说,沪生阿哥,肯不肯帮兰兰,就要看兰兰本事了。兰兰听了,腰身一软,发嗲说,只要沪生哥哥肯写,我样样答应。小毛说,既然如此,吃点心的钞票,先交出来再讲。大妹妹跳起来说,怪吧,也太小气了吧,男人对女人,可以讲钞票吧,十三。沪生说,算了,小毛就写吧,我也写一张草稿,让兰兰拿回去誊清爽,早一点有个了断。大妹妹笑了。兰兰看看沪生,满眼感激。夜已经深了,西康路越来越静。沪生到账台上,借了一支圆珠笔,拆开飞马牌香烟壳子,到“四如春”的白木台面上,写“个人深刻检查”。
有一次小毛说,大妹妹跟兰兰,就是上海人讲的“赖三”。沪生说,不会吧。小毛说,二楼爷叔讲的。沪生说,注销了上海户口,大妹妹断了活路,心里悲,嘻嘻哈哈,到处乱跑,但“赖三”这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讲,我也听不懂。
小毛说,二楼爷叔拆过字,“三”,就是1960年困难阶段,小菜场附近,有一种随便的小姑娘,做皮肉生意,开价三块人民币,外加三斤粮票,当时,一般工人平均月工资,三十元上下,定粮三十斤,钞票加粮票,等于十分之一,代价不小。因此,这种女人就叫“三三”,也叫“三头”。沪生说,“赖”呢。小毛说,有一种鸡,上海人叫“赖孵鸡”,赖到角落里不肯动,懒惰。女人发嗲过了头,上海人讲,赖到男人身上,赖到床上。混种鸽子,上海叫“赖花”。欠账不还,叫“赖账”。赖七赖八,加上“三三”,就叫“赖三”。沪生说,头一次听到。小毛说,“文革”刚开始,马路上出来一批新“赖三”,就是父母不管的女学生,跟男学生到处招摇,穿黄军裤,跳“忠”字舞,讲起来革命,顺便就乱搞。沪生不响。小毛说,大妹妹跟兰兰,是再后来的一路的小“赖三”,又懒又馋,要打扮,天天荡马路,随便让男人盯梢,跟“摸壳”男人,七搭八搭,喜欢痴笑。沪生说,为啥叫“摸壳”。小毛说,就等于以前的阿飞,留J勾鬓角,黑包裤,市里的跳舞场,溜冰场早就取缔关门,只能到马路上,做“马浪荡”,养鸽子朋友懂的,雄鸽子要“盯蛋”,雌头前面走,雄头后面盯,走也盯,飞也盯,盯到雌头答应为止,这是二楼爷叔讲的,这就叫“盯赖三”,或者“叉赖三”。“赖三”前面走,“摸壳”后面盯,搭讪,这个过程,也叫“叉”。沪生说,为啥呢。小毛不耐烦说,打麻将,上海叫“叉”麻将,为啥。沪生说,不晓得。小毛说,“叉”就是用手,乱中求胜。
因此这种男人,就叫“摸壳”,“摸壳子”,“摸两”,“摸亮”,全部是用手,懂不懂。沪生说,我听弄堂小囡唱,三三“摸两”,摸到天亮,啥意思。
小毛说,沪生猜呢。沪生说,我哪里晓得。小毛说,二楼爷叔讲了,也就是以前的“三三”,打了一夜的麻将,手里一直捏了听牌,“三三”一直想自摸。比如,一直准备单摸两筒,但摸来摸去,摸到了天亮,一直摸到两万,意思就是,白辛苦一场。我当时听了不响,理发店刘师傅讲,二楼爷叔是瞎讲了,“摸两”,就是两摸,一直摸到天亮了,也叫“摸亮”,懂了吧,两个人做了生活,男女事体,总是夜里到天亮,要靠两个人来办,两个人动手,天就亮了,懂吧。沪生说,讲这种男流氓,讲了半天,为啥叫“摸壳”,“壳”是啥意思。小毛说,就是蚌壳呀,总懂了吧。

有一天上班,阿宝发觉5室阿姨眼泡虚肿,面色不对。后来得知,机修工黄毛,接到厂部命令,调回杨树浦分厂上班了。黄毛家住杨浦区高郎桥,上班方便了,但如果再赶到曹杨来,路程就远了,除非厂休。果然,以后黄毛只来过一次,不是同事,见面就像客人,与5室阿姨讲了几句,两人到冲床后一看,立刻就走出来了。一个新调来的机修工,已取代黄毛的位置,冲床后面已经改了格局,摆了一把椅子,一只热水瓶。
从此以后,黄毛就不再来了。5室阿姨是两点一线的女人,平时从不出门。一个休息天下午,阿宝看见5室阿姨匆匆从外面回来,神色沮丧,一句不响,闷头做家务,后来打小囡,骂了半个钟头,平时上班,丝毫不见笑容。一直到初秋,5室阿姨恢复了平静,看见阿宝,像以前一样笑笑。一次5室阿姨说,阿宝跟小珍,合得来对吧。阿宝说,是吧。5室阿姨说,还装糊涂,夜里跟小珍出去过几趟,阿姨全晓得。阿宝不响。
当时小珍读技校,即将毕业了。有一次,阿宝到曹家渡44路车站,等到了小珍,两个人到附近吃鸡鸭血汤。小珍说,5室阿姨,一直想搭讪我。
阿宝说,是吧。小珍说,讲我家务做得太多了,还问我爸爸的情况。阿宝说,阿姨是热心人。小珍说,我姆妈过世,已经五年了,真不晓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讨女人。阿姨劝我讲,如果有了新姆妈,我的家务,就可以有分担,阿姨手头,有一个圉棉六厂女工,相貌和善。阿宝说,这可以呀。小珍说,我不欢喜。阿宝不响。
小珍爸爸,是三官堂桥造纸厂的工人,瘦高身材,平时见邻居,包括阿宝,一声不响,百事不管。此刻,革命形势已经缓和不少,阿宝爸爸已经不挂认罪书,不扫地,但仍旧算反革命。小珍爸爸明知阿宝与小珍来往,一直保持沉默。男人的态度冷淡,女人容易注意。邻居女人,包括小阿姨,全部觉得,小珍爸爸脾气特别。5室阿姨说,小珍的爸爸,据说只喜欢过世的老婆。阿宝不响。5室阿姨说,阿宝,帮我一个忙,我准备为小珍结一件绒线背心,代我去讲。阿宝说,讲啥呢。5室阿姨说,家务方面,我可以做小珍的姆妈。阿宝说,这好像。5室阿姨说,我做小珍的阿姨,这样讲总可以吧。阿宝点点头。此后,5室阿姨一到工间有空,闷头结绒线,毛腈混纺开司米,三股并一股,结得快极,5室阿姨讲,正规工厂,女工一样呀,只要有一点点空,马上躲进更衣室里结绒线,里面全部是女工,全部是棒针声音,如果是粗绒线,快手,两个钟头结一两。阿宝不响。一个多礼拜后,5室阿姨拿出一只牛皮纸包,塞到阿宝手里说,谈女朋友,要记得送礼物。阿宝拆开纸包,一件米色细绒线鸡心领背心,胸前结出两条绞莲棒,均匀服帖。阿宝说,赞。5室阿姨说,去送呀,让小珍欢喜。阿宝说,为啥我去送。5室阿姨说,邻里隔壁,嚼舌头的人多。阿宝不响。一天早上,阿宝与5室阿姨出门上班,见小珍从楼上下来,黑颜色布底鞋,白袜子,咖啡色长裤,白衬衫,米色背心,一个清清爽爽,规规矩矩女学生。阿宝与5室阿姨停下来欣赏。
小珍经过5室阿姨身边,低头说,谢谢阿姨。5室阿姨说,不谢。两个人静看小珍转身,慢慢离开。5室阿姨说,小珍越来越好看了。阿宝说,背心的尺寸,啥地方弄来的。阿姨说,我的眼睛,就是一把尺。阿宝不响。一件背心,附加细密的心思,5室阿姨与小珍的关系进了一步。
接下来,阿姨开始做红娘,两张女工的照片,经过阿宝,传到小珍手里,一张,年龄三十九,圆端面孔,大隆机器厂车工,身边有一个小囡。小珍觉得,有小囡不碍,但是女工眼睛下面有三粒哭痣,相貌不合。另一张,年龄四十一,中山桥纺机厂装配工,单身离异,面相善静。小珍收下来,答应跟爸爸提。几天后,小珍说,爸爸一声不响,讲了几次,只好算了。
阿宝接过照片说,明白了。小珍说,阿宝真怪,喜欢做媒人。阿宝说,是5室阿姨意思呀。小珍说,我姆妈,比照片里这种女人,漂亮多了。阿宝说,5室阿姨,应该是见过的。小珍说,我是讲照片,我姆妈二十四岁一张照片,单独摆一只照相架,邻居房间,一只照相架,要摆十几张小照片,完全两样。阿宝不响。当时很少有邻居去小珍家,只有l室的好婆,见过照片,二十四岁的小珍娘,穿一套洋装。5室阿姨说,不可能的,好婆眼花了。阿宝说,我小阿姨讲,小珍娘,等于电影明星黎莉莉。
5室阿姨说,也有人讲,像阮玲玉,结果呢,全部是好婆乱讲,小珍娘再好看,总归是手帕三十七厂女工对吧,女工跟电影明星,可以比吧。阿宝说,反正我相信,小珍娘好看。
有天吃了夜饭,阿宝与5室阿姨,走进楼上小珍的房间。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班,房里就是小珍。10室是南北狭长房型,一隔为两,后面是小珍小强的双层床,前间里有一只大床,家具简单。5室阿姨走到前间,一眼看见了大床板壁的照相框。照片里的女人,短发,杭线绉的大襟衣裳,发髻端丽,相貌周正,表情有味道,眉头间有浅浅的“几”字,一点婉妙,眼睛是笑的。阿宝觉得,与传说的美女比,有距离,确实也算好看。小珍说,我姆妈好看吧。阿宝说,好看。5室阿姨说,登样的,眼睛好看。小珍满意了。5室阿姨看看周围说,小珍爸爸照片呢。小珍说,爸爸不好看。5室阿姨摸一摸大床的被褥,叹气说,天还没冷,已经用八斤棉花胎了,窗帘也不装,男人就是男人。讲到此地,楼下小阿姨喊,阿宝,下来揩面。阿宝就走了。这天夜里,阿宝长了见识,女人之间一提家务,话题是无底洞,阿宝彻底丧失兴趣,就此再不上楼。事后得知,这个夜里,5室阿姨帮小珍整理房间,绗了几条被头,装窗帘布,手脚极快,忙到十点一刻才下来,期间,小珍翻箱倒柜,样样拿出来显宝。5室阿姨拣出几团旧绒线,一条小珍爸爸的破绒线裤,准备去结。
一月后的某天夜里,阿宝,小珍,5室阿姨,到三官堂造纸厂大门口,去等小珍爸爸,然后,一同去附近光复西路苏州河旁边,介绍女朋友。这个活动,阿宝不愿参加,但小珍一定要阿宝陪,小珍其实也不想去。5室阿姨认为,一个已婚女人,夜里与小珍爸爸单独到外面碰头,尤其夜里,万一有人看见,比较难听。小珍只能答应。阿宝说,为啥不请女方,直接等到造纸厂门口。小珍说,女方架子比较大,工厂门口,影响也不好,因此约到朝南的苏州河旁边等,如果阿姨与爸爸,夜里单独立到苏州河旁边,墨龊乌黑的地方,不像样的。阿宝说,我不去。小珍说,阿宝就是不好,一定要陪我,不许偷懒。阿宝说,5室阿姨太热心了。小珍说,热心有啥不好,我对爸爸讲了,阿姨比我亲阿姨还亲。爸爸不响,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阿宝只能答应。到了这天夜里,5室阿姨打扮登样,藏青卡其两用衫,中长纤维裤子,接近车间女干部。
三个人到造纸厂大门口,灯光昏暗,小珍爸爸一身工作服,走出厂门,朝5室阿姨点点头。传达室里有人喊,长脚。小珍爸爸不睬,四个人朝南走。5室阿姨说,长脚是啥人。小珍爸爸不响。5室阿姨说,脚真是长,两斤绒线也不够。四个人朝南走了不远,是光复西路苏州河边,对面是曹家渡,密密层层的瓦片房顶,昏暗繁复的灯火,两岸停满大船小船,眼前多数是稻草驳子,有几条还没卸清,一船半船的厚稻草,暗里是灰白颜色。有一垛稻草上,立有两只草狗。空气与风里,是稻草气味,工厂纸浆的酸气,苏州河本身的腐烂味道,几种气味时而分开,露出稻田的泥土气。光复西路狭小,一路的街面民房,一层一层黑瓦,昏暗潮湿。
屋脊后面,是造纸厂无数大型稻草垛,古堡一样四方叠角,一座一座,无人无声,如果是大太阳的白天,每一座金光锃亮,现在一律灰白,灰黑颜色。小珍跟5室阿姨讲个不停。阿宝靠紧河堤,旁边是小珍爸爸,电线杆一样立直。过了十分钟,小珍爸爸开口说,要等到几点钟。阿宝一吓,小珍爸爸的声音,接近金属质地的喉音,极具磁性。邻居多年,想象不出会是这种陌生效果。5室阿姨轻声说,爷叔,不急的,人立刻就来了,我现在就去看。5室阿姨顺河堤边走过去,背影看得出,5室阿姨的腰身,脚步,女人味道十足。过了几分钟,5室阿姨从小弄堂里领了一个女人过来,带到大家面前。阿宝跟小珍先是一惊。来人是滚圆面孔,头发刚用火钳卷烫,一只一只圆圈。五短身材,眉眼倒是可以,也许是场所不适,比较暗,又靠近驳船,面孔有苏州河的黑气。女人说,这位男同志,长脚螺丝钉,长是真长。女人的声气,银铃一样脆,黑暗里出现一块手绢,咯咯咯笑了几笑,手绢动了一动。5室阿姨说,这位女同志,是我的过房阿妹,附近顺义村米店的店员。这位阿哥,男同志,隔壁造纸厂的工人。两位先随便谈谈。小珍爸爸一动不动。5室阿姨说,阿宝,小珍,陪阿姨去曹杨路办事体。三人刚要走,小珍爸爸说,我先走了。5室阿姨说,做啥,请假两个钟头,急啥。小珍爸爸说,我要走了。小珍爸爸干巴巴讲了这一句,回头就走。四个人全部呆了。小珍爸爸走了几步,又回来,对5室阿姨说,谢谢。然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滚圆女人停了一停说,搞啥名堂,死腔,真一副死腔。5室阿姨失望说,这是为啥呢。滚圆女人说,算了,我如果晓得,这是造纸厂的男人,根本不会来,这种断命的纸浆味道,我从小闻到现在,还不够,夜到床上,我每趟还要抱紧一个纸浆男人做生活,我是行不消的。5室阿姨低声道歉,陪女人顺河堤走一段,一直送回前面的小弄堂里。这天夜里,阿宝印象最深的,是夜气里的苏州河,墨沉沉的水,星空辽落,灯火无语,包括面孔,声音。小珍靠近阿宝身边,一直是笑。5室阿姨如释重负说,红娘不容易做呀,鞋底跑穿,嘴巴讲破,也难成一对好姻缘。三个人离开苏州河,5室阿姨刚来时的紧张表情,回归了稳健,哼了几句绍兴戏。就此以后,小珍与5室阿姨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以后几周,每逢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班,5室阿姨就到小珍房间里坐。直到有天夜里的八点多钟,楼上忽然大吵大闹,轰隆一声巨响。邻居全部跑出来看,走廊里,楼梯上,大门口,全部是人。5室阿姨急急忙忙从10室里逃出来,头发散乱,胸口纽错,拖了鞋爿,踢踢踏踏下楼梯,钻进自家房间。楼上10室的房门,乒乒乓乓,开开关关。忽然,小珍爸爸喉咙一响,虽然闷于房间之内,语焉不详,金属声音还是刺穿了“两万户”的屋顶,一把一把钢刀,然后,一切静下来,听着,珍嘤嘤嘤穷哭。阿宝想上去看,小阿姨拉紧说,不许上去,快进去。第二天清早,阿宝一家吃早饭。小阿姨进来说,我听2室嫂嫂讲,昨天夜里,楼上闯穷祸了。阿宝娘说,为啥。小阿姨说,5室阿姨,最近一直到10室里去坐,昨天夜里,先是跟小珍讲讲谈谈,小珍听收音机,5室阿姨讲,夜里吃了一点桂花酒,精神有点倦,坐到小珍爸爸的床沿旁边,后来就靠下去,然后摆平,然后,盖了被头。有这种事体吧,想不到,造纸厂锅炉大修,中班提早放工。小珍爸爸回进房间,看到5室阿姨枕了自家枕头,被头盖紧,眼睛闭紧,旁边板壁上,自己老婆的大照片,翻到了背面朝外,气昏了,随手一拖被头,要死了,被头里面,5室阿姨一丝不挂,赤膊赤屁股,有这种下作女人吧。小珍当场吓煞。
小珍爸爸一只凳子掼到地板上,凳脚掼断,马上叫5室阿姨滚出去,打了小珍一记耳光。听到此地,阿宝父母吃了一惊,阿宝放下筷子。也就是此刻。房门轰隆一响,撞开,小珍爸爸顶天立地走进来,吓得阿宝全家立直。小阿姨说,10室爷叔,做啥。小珍爸爸顿了一顿,喉咙一响说,从今朝开始,阿宝不许再跟小珍来往,如果不听,不要怪我踏平4室房间,敲光4室一家一当,我讲得到,做得到。讲完了这句,低头出去。
隔壁就是5室。小阿姨立刻关紧房门,只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落灰尘,隔壁5室房门踢穿。5室阿姨大哭小叫,听不出小珍爸爸讲啥,当时昌发已经偏瘫,发音不全,只听5室阿姨穷喊。房门再是一响,彻底安静了。全家不响。阿宝爸爸拈起一根筷子,指指阿宝的头说,我的事体还不够多,还不够烦,吃了饭,先抄三百遍毛主席语录,我再算账。简直是昏头了。阿宝不响。

第二十章

“夜东京”生意清淡,经常一两桌生意,雨天基本是白板。葛老师每日来坐,面对一只小圆台,端端正正看报,吃咖啡,品茶,三七分头,金丝边眼镜,冬天中式丝绵袄,板丝呢西装裤,夏天,长袖高支衬衫,派力司翻边背带西裤,表情一直笑眯眯,抽香烟,看电视,用餐简单,一盅黄酒,一客咖喱牛利或三丝盖浇饭,朋友来吃酒,葛老师极少参与,自顾吃饭,兴致上来,讲几句耳朵出茧的老话,比如,女流里面最出挑,最出名的,是犹太老板哈同的老婆罗迦陵,原只是南市一个咸水妹,卖花出身,最后呢,万贯家产了,单是爱俪园内,就养了两个面首,至于食客,全部是中国一等一的文豪,罗迦陵等于开了饭店,清朝倒台,这女人收留了几名宫里太监,照常清官打扮,见到女主人,必行跪拜礼,像见西太后。
大家不响。葛老师说,还有是阿庆嫂了,据说以前,弹筝侑酒,红烛绣帘,也是做饭店出身,阿庆做跑堂。还有董竹君,“锦江餐室”发达了吧,还有古代卓文君,当垆卖酒,多少姣好。大家不响。葛老师说,眉色如望远山,颊如芙蓉,肤滑如脂,十七而寡,放诞风流,结论呢,女人投身餐饮事业,人样子,也就婀娜有致,漂亮之极,最容易出名。
沪生到“夜东京”,一般是吃便饭。打工小妹端来三菜一汤,也就坐了下来,与沪生,玲子一同吃。菱红来了,摆四人位置。华亭路小琴来了,自家人,再加一只菜,两瓶啤酒,气氛就热闹,因为小琴一到,过不多久,陶陶必到。如果是弄堂小阿嫂进门,必带来新鲜名堂,橄榄菜,牛蒡,芝麻菜,海裙菜,味噌,或者蜗牛,菱肉,寒暄几句,转进厨房炒了,大家品尝。只有接到丽丽订位电话,玲子认真来办。丽丽往往是请一桌生意人,银行干部,或三两个以色列,比利时人。红酒及酒杯预先存店。
对于沪生,“夜东京”只在于家常味道。几次进门,小妹说,老板娘出去了,不必等了,先吃吧。沪生坐下来,对葛老师点点头,两菜一汤端上来,小妹陪沪生吃,两人不熟,也像一份普通人家,偌大一个上海,寻不到第二张台面,可以如此放松。
有天玲子说,沪生觉得,菱红还可以吧。沪生笑笑。玲子说,人样子标致,聪明,外加有一笔私房压箱钿。菱红笑说,做啥。玲子说,廿七八岁的人了,不小了。菱红说,我廿四岁呀。玲子说,跟日本和尚,早已分手,现在讲起来,还算是嫩相,沪生下决心,跟白萍离了婚,就跟菱红配对。菱红笑笑,端起酒杯,碰一碰沪生面前的杯子,叮一响,抿到了底,两颊起红晕。沪生说,这要等白萍回国了,再讲吧。玲子敲敲台面说,沪生算律师吧,缺席判决,懂不懂。沪生不响。玲子看手表说,今朝夜里,两个人就过夜。菱红说,啥。沪生说,又来了。玲子朝阁楼上指指说,到假两层去,先试一试,做得感觉好,也就定下来,买房子,沪生也不缺钞票。菱红说,十三吧。玲子说,如果床上不配胃口,就算同一个支部,劳动模范一对红,也是白辛苦。沪生笑笑。玲子说,沪生还等啥呢,讨了菱红做老婆,热汤热饭,省得老来此地混。菱红笑笑说说,我要享受,叫我去烧饭,做梦。玲子说,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去了温哥华。玲子说,有男人了。沪生说,大概吧。菱红说,也许不止一个,生了别人的小囡了。沪生说,也许吧。玲子说,脑子进水了。沪生不响。玲子说,当时为啥会结婚。沪生说,讲过八遍了。菱红说,再讲一遍。沪生说,房子紧张,谈得时间也长,就结了。菱红说,白萍是好脾气。沪生说,是的。菱红说,喜欢打扮。沪生说,比较朴素。菱红说,谈过几次男朋友。沪生说,大概两次。玲子说,女人讲两次,乘以两,或者三,估计四到七次。菱红说,据说,白萍几个男朋友,全部是突然出国的。沪生不响。玲子说,跟沪生新婚之夜,详细情况呢。沪生说,这不便讲。玲子笑说,还记得吧,沪生当年帮我办离婚,见了我,面孔一板就问,新婚之夜情况呢。菱红一笑说,玲姐姐新婚之夜,发嗲发了一夜,男人彻底买账。沪生说,啥,我会问这种无聊问题,不可能的。玲子说,现在,我来做离婚律师,我不问沪生,新婚之夜做了啥,只问这第一夜,白萍讲了啥。沪生说,多讲有意思吧。菱红说,我要听。沪生想了想说,这天白萍讲,沪生缺少男女经验,太简单了,太老实。玲子说,哼,其实呢,一面跟白萍谈恋爱,一面抱了梅瑞,又香又舔,脚踏两只船,经常吃零食。菱红说,啊,真的呀。玲子说,菱红,这就是男人,表面老实。沪生说,女人也一样。玲子不响,忽然大笑起来。菱红说,轻骨头。沪生说,自从我父母出了问题,我就明白了,一切毫无意义,白萍想结婚,我同意,想出国,我也随便。玲子说,新婚之夜,白萍究竟讲了啥。沪生笑笑说,这就是兜圈子的问题了,当时白萍问我,为啥要结婚。
沪生记得,所谓的新婚之夜,床头开一盏暗红色台灯,白萍手自如玉,像旧派闺秀,罗衫半解,绾了头发,忽然说,沪生,我是认真的。沪生说,我也是认真的,真心诚意。白萍不响,慢慢松开最后一粒纽扣,坐到雪白的大床里,沪生让开一点。白萍说,爸爸妈妈的问题,哪一年可以解决。沪生说,如果一般的政治问题,早就平反了,不一般的问题,不解决,也是一种解决。白萍说,我听不懂。沪生说,我爸爸一个老上级,最近放出来了,改了名字,迁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用了新户口簿,人生结局,完全变样了。白萍说,我的几个男朋友,出国以后,情况也差不多,到了外面,改了名字,也完全变样了。沪生说,这些干部,心里其实是懂的,以前对别人,也用这种方法,不奇怪,规矩就是这样,处理之前,互相握一握手,讲几句勉励与希望,认真过每一天,要冷静反思,实事求是,不抱怨,不自暴自弃,积极面对,保重身体。白萍说,简直就是讲我这些男朋友,出国以后,到了新环境,面对新现实,也要实事求是,不自暴自弃,认真过好每一天。沪生说,语重心长,讲了这番名堂以后,铁门一锁,失去了自由,失去联系,十年八年,毫无消息,忽然有一天,可以出去了,因此露面了,也不奇怪。白萍说,我几个男朋友,一到外国,也等于国门一锁,忽然失踪,等于失去自由,世事浮沉,天南海北,也许有一年,忽然回国,露面了,不奇怪。沪生说,处理干部的方式,形成一种习惯,大家已经看惯,做惯,心知肚明,这批人倒霉,也就是离开了熟悉环境,面对陌生房间,陌生人,过陌生生活,根本不会叫,不会喊,不会哭,心里明白,再叫,再跳,再哭,还是看不见,摸不着,必须平衡,必须承受。白萍说,这与出围之后我这批男朋友,真也差不多,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触,再哭再喊,必须承受,只是,我父母觉得,沪生的条件,比我原来几个男朋友要差,我觉得,其实是一样的。沪生不响。白萍贴近沪生说,我就坚持了,所以结婚了。沪生笑笑。白萍说,沪生满意吧。沪生不响。白萍说,沪生父母有政治问题,等于沪生有问题,我也同样,我也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沪生不响。白萍说,以前我跟几个男人,已经做过了,我不是处女,这个问题不小,沪生一定是有想法的。沪生说,我无所谓。白萍说,沪生如果一想,已经是白萍第四个男人了,应该有想法。沪生不响,关了床灯,窗帘映出梧桐的影子。白萍的手臂搭上来。白萍说,表面上,我工作积极,其实,我就想出国。沪生不响。白萍说,只要有出国机会,我一定不回来了。沪生说,这我理解。白萍不响。
这桩婚姻,当初只有阿宝了解。夫妻一年多,到1989年初,白萍公派德国,进修半年,开始,经常来信,秋天阶段,沪生依照白萍寄来的清单,到华亭路代买牛仔裤,裙子,文胸底裤,颇费口舌。摆服装摊的小琴,当时只有十八岁,经验丰富,考虑周全。有一次,小琴忽然称呼说,沪先生。沪生一呆,原来自萍的信封,就摆到小琴的眼前,沪生笑笑。
这家摊位里,专卖日本版样,攀谈中,小琴提到与日本的业务联系,无意中讲到了玲子。沪生心里晓得,结婚的消息,一定会传到日本。果然一个月后,玲子来了电话。玲子说,沪生,现在外面不少人,全部想借了理由,不回来了。沪生说,当然。玲子说,自家的老婆,要多联系。沪生答应。玲子一语成谶。当时沪生,已收到白萍八张彩照,其中一张照片背后,白萍写了一行字,美丽的人儿在远方。阿宝看看照片说,女人一出国,就变得漂亮,老上海人讲,变得登样,标致,交关漂亮,霞气漂亮。沪生看了看照片里的白萍,神清气爽,凹凸有致,等读到了照片背面的这句文字,阿宝忽然不响了。沪生说,白萍的上海单位,一直发信,希望白萍早点回来,一切事体,好商量,但白萍对我讲,已经申请滞留,准备去加拿大。阿宝说,白萍身边,基本是有人了。沪生说,啥。阿宝说,这套照片,肯定是男人拍的。沪生不响。阿宝说,女人的照片,照相机端到男人手里,还是女人手里,选择的角度,味道,不一样。沪生说,我理解,人人会有故事,人人心里有想法,只是内容有别。阿宝说,最近来过电话吧。沪生说,比较少,我讲得也少。阿宝说,是怕人偷听。沪生笑说,感情好的夫妻,最怕人听。阿宝说,我一个外地客户讲,国际长途台的接线小姐,做夜班,就是结绒线,比较无聊,多数是听听隔洋长途消遣,等于听广播节目。沪生说,我以前坐邮政车,眼看别人随便拆信,现在想想,文字不算啥,夫妻隔洋相思,最有声色,也最无能,感情好到极点,只一个“想”字,电话里,是想眼睛,想耳朵,想头发,一直想到十只脚趾头,以为是二人世界,无所不讲。阿宝说,年轻接线员,听这种半夜内容,其实也是自讨苦吃,长期受刺激,如果是收袖口,手里的绒线针,往往会发抖,乱戳,天亮全部要拆,因此经验丰富的中年接线员,只听调情电话,男女关系未定,内容有点复杂,来来往往,像蟋蟀触须,互相动来动去,用足心思,聪明机智,有暗示,有味道,也不伤筋动骨,长途台的资深老阿姨,这方面要求完全变淡,夜班只喜欢简单内容,喜欢听夫妻相骂,家长里短,互相攻击,紧张热闹,百花齐放,等于听滑稽戏。
沪生记得,有一天凌晨,白萍来电话说,沪生,最近忙吧。沪生说,还好。白萍说,现在做啥。沪生说,看书,准备休息。白萍说,一个人。
沪生说,是的。白萍不响,电话里有丝丝杂音,白萍说,最近想我吧。沪生说,嗯。白萍说,想我啥地方呢。沪生说,就是想。白萍说,想我啥呢。沪生不响。白萍说,要我吧。沪生说,要呀。白萍停顿几秒说,我觉得房间里,现在有一个陌生人。沪生说,啥。白萍说,我听出来了。
沪生说,啥人。白萍说,现在听不到声音了,我是感觉。沪生说,我听糊涂了。白萍说,糊涂啥。沪生说,房间里,就是我嘛。白萍说,身边啥人呢。沪生说,我一个人。白萍说,我看不见,听见了,床上是两个人,对吧。沪生说,笑话。白萍说,我感觉,是多了一个人。沪生说,听错了。
白萍说,前几年沪生搬出去,我就有感觉了。沪生不耐烦说,我解释几趟了,现在有条件,我就借了房子。白萍说,我爸爸妈妈是一直怀疑,沪生,为啥要搬呢。沪生说,我想换环境。白萍说,我听到了,女人喘气了。沪生说,不可能的。白萍说,我心情不好了,最近,不会打电话了。
沪生还想回答,话筒里咯的一响,一串嗡嗡声。

陶陶听钟大师说,头发硬的人呢,比较勇敢,心比较狠,做事会偏心,因此可以做大官,镇得住场面,如果做事不偏,位子容易不稳,心不狠,关键阶段,无法决断,做任何大事,要狠,也要偏,落得了手,这是做大官的要素。头发软的人呢,比较温和,公平,人一公平,就做不成大事,样样犹豫,容易妨碍别人利益,这种人的好处,是容易心安理得,只管自家,总之,我讲到底,头发硬软,无啥好与不好,社会分工不同,比如审犯人,心肠软的人,下不落手,事事不容易成功,往往拖泥带水,两面不讨好,女人也一样,如果皮肤白,头发软,一般来讲,脾气比较好。陶陶听了不响。对于钟大师讲大官小官的解释,陶陶毫无兴趣,后面这句,陶陶想到了小琴的皮肤,一双手,雪雪白,脾气好。上次吃饭,人人讲男盗女娼,小琴话题一转,谈起乡下过年的经历,不咸不淡,心里有悲,讲得大家不响,讲得陶陶心里落眼泪。也是这天之后,陶陶经常到华亭路看小琴,摊位后面,两个人坐一坐,陶陶讲得多,小琴讲得少,陶陶讲得急,小琴耐心听,时常只是笑,从不多言。每次等陶陶要走,小琴拿出准备的马甲袋,里面一件T恤,或一条长裤,这是小琴的心意,要陶陶去穿。一次芳妹看到了新衬衫,陶陶说,这是昨天买的。芳妹说,尺寸正好,登样的。有次是一条西裤,芳妹说,穿穿看。西裤一般留出裤脚,但这条长裤的裤脚,已经缝齐,烫过。芳妹说,这家店考究的,定做一样。陶陶说,别人留的尺寸,我一穿正好,因此买下来。芳妹也就不响。当时陶陶心里,真想提一提小琴,赞扬几句小琴的周到,温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后陶陶对小琴说,再送我马甲袋,芳妹就要怀疑了。小琴笑一笑,马甲袋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小琴去“夜东京”看朋友,陶陶必到。玲子见陶陶进来,比较冷淡,但玲子与小琴,一直是亲妹妹的交情,遇到玲子在场,陶陶也不声不响,只是小心吃饭,日常势久,玲子也就习惯了。有一天,芳妹带小囡,到无锡走亲戚,讲定当夜不回来,陶陶连打几个电话,约小琴到黄河路吃夜饭。小琴支吾说,外面吃,难为钞票,还是到姐姐店里吃吧。
陶陶说,店里熟人太多。小琴说,人多热闹。陶陶说,摆摊一天,还想热闹,心里不烦呀。小琴说,饭店是自家姐姐开的,何必调地方。陶陶说,我现在,就想两个人单独吃饭。小琴不响。陶陶说,好吧,就到进贤路。
小琴想想说,稍微迟一点,夜里八点钟见面,可以吧。陶陶说,为啥。小琴说,我手头比较忙。陶陶说,好辰光,就这样浪费。小琴说,讲定八点钟,我去买小菜。陶陶说,啊,只有亭子间小阿嫂,会去买菜。小琴犹豫说,我本来不想讲,夜里八点后,店里只剩服务员小妹一个人了。陶陶说,为啥。小琴说,炒菜师傅,七点半请假,玲子姐姐,一天忙,夜里要去看葛老师。陶陶说,这我晓得,葛老师生病几天了,天天闷进老洋房,看电视。小琴说,是的。陶陶笑说,原来,饭店是空的,为啥吞吞吐吐,早点不讲,非要挤牙膏。小琴笑笑。陶陶心里热起来。
这天夜里,天空飘小雨。马路上人少,陶陶七点三刻到“夜东京”,门口挂了“休息中”的牌子,灯暗,里面是服务员小妹,呆看电视,几只空台子,一座冷灶头。情况与小琴讲的一样。陶陶说,不碍吧,我先坐一坐,去隔壁吃盖浇饭。小妹答应,泡了一杯茶,自顾看电视。陶陶翻报纸,眼睛看手表,长针指到12,门一响,陶陶继续看报。小妹起来招呼说,小琴姐姐呀。小琴说,经过此地,雨大了,只好进来。马甲袋的声音,伞放进铅桶声音。陶陶抬头,看到小琴的眼睛,雨一样朦胧。小琴说,是陶陶呀,真是巧,外面落雨了。陶陶说,我是刚来。小妹说,饭吃过吧。小琴说,我买了熟菜,准备回去吃。小妹说,此地吃吧,我到隔壁买两客盖浇饭,陶先生也要吃。小琴顿了顿说,干脆大家吃。小妹说,我吃过了。小琴说,我买了“振鼎”鸡,菠萝派,小妹先吃,我去厨房炒一只素菜,落一点面条。小妹讲,陶先生可以吧。陶陶说,好呀。陶陶立起来,觉得小琴每讲一句,有巧妙,得体周到,做戏一样滴水不漏,满腔是邓丽君歌曲的绵软。三个人坐下来,一大盆白斩鸡,姜丝调料一小碗,一瓶黄酒,三双筷子,两个人一再让小妹吃,小妹不饿,夹了几筷鸡,拿了菠萝派去看电视。陶陶与小琴四目相看,吃吃讲讲。陶陶低声说,讲得圆兜圆转,就是鸡买了太多。小琴说,多吧。陶陶说,一个小女人,买大半只鸡回去吃,只能瞒小妹。小琴说,轻点呀。陶陶说,听不见的。
小琴低了头。陶陶一面讲,就捏了小琴的手。小琴笑笑,慢慢抽回来。
陶陶说,小妹,再开一瓶黄酒。小妹拿过酒来说,姐姐,面孔红了。小琴说,我去烧菜。小妹陪小琴到厨房,然后回来看电视。陶陶吃了半杯,走到厨房间,小琴面对水斗,冲一把菜心。陶陶走到小琴背后,靠紧小琴说,不烧了,我不想吃。小琴朝后避让,陶陶靠上去,靠上去。小琴手里的菜心,一棵一棵落到水斗里,人像糯米团子,反身倚到陶陶身上。
小琴轻声说,不欢喜这种样子。陶陶不响。小琴说,走开呀。口里一面讲,身体一面靠紧,滚烫。
这天夜里,厨房间听不到一声镬铲响,小琴的清炒菜心,注定上不了台面。过不多久,小琴与陶陶空手出厨房。店堂里,小妹两眼盯了电视,看得一动不动,毫无知觉。两个人回到台子前面,一本三正经,坐了一歇。陶陶摸出酒钿,压到杯子下面,人就立起来。小琴一直看定陶陶,此刻也慢慢立起来。两个人与小妹讲了几句,告辞。拉开店门,雨丝细密,迎面而来。陶陶走了三家门面,撑开伞,让小琴钻进来,两个人一路无话,四只眼睛看定马路,慢慢朝西走,穿过几条直路,弯弯曲曲,走进延庆路一条弄堂。这是小琴租的房子,讲起来新式里弄,其实是底楼围墙改造的披屋,开门进去,一盏节能灯,塑料地板一半堆货色,另一半摆一把椅子,十四英寸电视,钢丝床。小琴进来,人已经不稳,贴紧陶陶,眼泪就落下来。陶陶顺手关门,关灯。小琴说,我不喜欢关灯,不要关。房顶石棉瓦传来淅淅沥沥雨声,然后轻下来,像是小了。钢丝床不稳,狭,太软,吱吱嘎嘎铁器摩擦,越来越响。小琴停下来说,邻居要听到了。两个人不再动。陶陶轻手轻脚起来,收拢地上衣裳,折起钢丝床,货堆里抽出两张纸板箱,地上四面铺平,摊垫被,摆枕头。房间小,节能灯越点越亮,照得小琴浑身雪白,甚是醒目。等两个人弄舒齐,陶陶想关灯。小琴贴紧陶陶耳朵说,我习惯开灯。讲了这句,臂膊滑过来,意态婉娈,身体贴紧陶陶。整个夜里,小琴不声不响,经常落眼泪,陶陶半咽半醒,一直到身边的小琴,呼吸均匀,叹了一口气。等一早五点钟,陶陶轻手轻脚起来,穿了衣裳,对小琴说,我走了。小琴睁开眼睛,摸摸陶陶的面孔,眼神迷蒙,一声不响。陶陶出门,走到弄堂外,天已经全部亮了,坐到附近一家摊头吃豆浆,眼睛看马路,心里像做梦,眼前一直是小房间里这个女人,无法忘怀。
沪生听了这一段说,陶陶,看起来,这像是甜面酱,说不定就变辣火酱。陶陶轻声说,嘘,女人,我见得多了,但是碰到这种一声不响,只落眼泪的女人,第一趟。沪生不响。陶陶说,这个社会,毫无怨言的女人,哪里来,我只要走到华亭路,小琴立刻请人看摊位,陪我到延庆路,一路讲讲笑笑,进了房间,钻到我身上,就落眼泪,这叫闷嗲,讲来讲去,要我注意身体,对待姐姐,就是芳妹,多多体贴,两女一男,三个人,太太平平过生活,一面讲,眼泪落下来了。沪生不响。陶陶说,男人为啥只欢喜邓丽君。沪生说,为啥。陶陶说,邓丽君金曲,唱来唱去一个字,嗲,听不到半句埋怨,其他女人,开口一唱,就是鉴貌辨色,冷嘲热讽,要死要活,夹头夹脑,一肚皮牢骚,阴阳怪气,怨三怨四,搞七搞八,横不好竖不好,还以为,这是男人最吃的嗲功,妖功,男人吃得消吧,根本吃不消。
沪生说,这是各人口味不同了。陶陶现在,已经是火热达达滚的阶段,感觉不一定对,再下去,会有问题的,我对这种关系,一向不看好。陶陶说,不怨三怨四,每一句贴心贴肺的绝品女人,哪里去寻,这社会,像沪生讲的,女人永不满足,一作两闹,最后上帝发火。沪生说,这不是我讲的,是童话故事。陶陶讲,是呀,夫妻两个人,碰到河浜里的妖怪,捞到一只脚盆,男人满足,女人不满足,想要房子,妖怪送房产证,男人满足,女人不满足,想做女老板,妖怪让女人做老板,让男人跟女人打工,女人又不满足,条件越开越高,到最后想做女皇帝,上帝火大了。沪生说,一遍又一遍跟我讲,啥意思呢,思路已经不正常,有点痴了。陶陶笑说,最近,我是有点花痴了,因为小琴太好了。沪生说,上帝发火,算是好的,陶陶最多逃回去,重新跟芳妹太平生活,一般的外插花,等于发一次感冒,总是无声结束,要是上帝真送来一个不一般女人,麻烦了,男人开心呀,其实最后,吃足苦头。陶陶不响。沪生说,不一般的女人,最容易让男人昏头昏脑,最后翻船,碰到一个真正的绝品女人,一不小心,日月变色,改朝换代,亡党亡国。

第二十一章

礼拜三,阿宝去看祖父,位置是闸北鸿兴路,老式街面房底楼,房门紧贴马路。祖父摇扇子。台面上摆一碗切好的冬瓜。阿宝说,每趟吃冬瓜。祖父说,红烧冬瓜,我咬得动。阿宝从网线袋里拿出两包熟菜,钢钟饭盒里两客冷馄饨,宝山路老北站买的。婊婊说,每次大手大脚,阿宝要节省。阿宝不响,发觉角落里,有一只缺脚茶几,是思南路搬来的,砖头垫稳,叠了秋冬衣裳,棉花胎,遮塑料布。祖父说,加工组每月发几钿。阿宝说,十五块。婊婊说,一双男式皮鞋,最便宜七块六角五,阿宝将来哪能办。阿宝不响。房间里的大橱,小方台子,是婊婊到虬江路买的旧货。台子靠墙,夜里移开一点,搭一只帆布床,日收夜搭。夏天,帆布床热,婊婊到门外路边,靠一只躺椅过夜。最近两年,祖父门牙落了三只,旧竹榻是前任房客遗物,比祖父相貌更老,一动吱嘎作响。
门外,家家户户搭一间灶披,摆放煤炉。炉子现在捅开,准备烧饭。祖父说,我原来几爿工厂,学徒工记得是十六块,三年满师,廿七块八角。
阿宝不响。婊婊说,以前我的学生沪生,据说父母是军队干部,做了采购员,一月工资呢。阿宝说,革命家庭嘛。婊婊说,起码三十六块朝上。
阿宝说,总比插队落户好。婊婊说,下个月,我为阿宝买皮鞋,小青年要穿皮鞋。阿宝说,不大出门,算了。婊婊说,阿宝一道吃,还是吃过了。
阿宝说,吃过一客冷面。婊婊说,总归这副样子,婊婊不会烧菜对吧。
阿宝不响。等婊婊到外面的煤炉问里。祖父说,爸爸妈妈好吧。阿宝说,还好。祖父看门外,凑近阿宝说,婊婊不开心,每天夜里落眼泪,阿宝要劝一劝。阿宝点头。竹榻吱嘎作响,蒲扇哗哒哗哒,等到开饭,阿宝坐门外的小凳。路边到处是乘凉居民,大人小囡,脚下无数双木拖板,滴刮乱响,想到婊婊的情况,阿宝烦闷。造反队翻出小皮箱,几年过去了,婊婊一直痛苦。姑丈黄和礼,工程师,笑眯眯的斯文男人,据说已经花白头发,弯腰塌背。记得电影里,有一个女革命到上海寻组织,走进石库门,镜头移到天井,一个旗袍女人朝楼上喊,黄格里,有人寻侬。
上海话“格里”,有顺口,亲昵之意。当时,黄和礼浑身笔挺,走进思南路大房子,婊婊忽然大笑说,黄格里,有人寻侬。黄和礼一呆。这是夫妻的甜蜜期。小皮箱事件后,黄和礼与婊婊分别关进各自单位审查。
一套国民党军装,内有一张填了国民会议选民证的柳德文,究竟与黄和礼有多少瓜葛。有人到档案馆调查,传进婊婊以前同事,薛老师的耳朵。婊婊转正,调到区里工作,薛老师有意见,等到自由揭发的年代,人人就可以检举。当时上海有人检举,本地某一张报纸,正面印“毛主席”三字的背面位置,正巧排印“老反革命”四字,当班编辑,就是现行反革命。薛老师读过一点俄国文学,读过名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认为柳德文,是柳德米拉公主后裔,是苏联共产党,因为中苏交恶,就是敌对党,反动异己分子,间谍。另一个柳德米拉,苏联女狙击手,得金星勋章,1953年官拜海军少将,曾访问美国,是罗斯福总统接见的第一个苏联女人。因此,柳德文应该有苏军背景。这个揭发,来头不小。黄和礼事情搞大。单位做出决定,婊婊必须与黄和礼离婚,划清界线,先回到市民队伍做检讨。如果同流合污,一个发配新疆,一个去云南充军,自取灭亡。夫妻二人抱头痛哭,离了婚。黄和礼关了半年,单位监督劳动。之后几年,形势稍有松懈。两人就设法联系,悄悄见面。压力逐渐减轻,时常双双溜出来,胆子变大,多次约会。一般是躲到公园冷僻角落。黄和礼事先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不回电,传呼单子写,明早十点,送蟹来。意思就是闸北公园碰头,蟹,就是大闸蟹。送鸽子来,顾名思义,虹口和平公园。送奶粉,海伦路儿童公园。婊婊一次让阿宝猜,黄格里明早,送外公来。是啥地方。阿宝说,猜啥呢,外滩黄浦公园。婊婊叹气。阿宝说,为啥每次要调公园。婊婊说,每礼拜去一个地方,太显眼了,另外,传呼电话老太婆也会奇怪,有男人每礼拜送奶粉,像我有小囡了。阿宝说,每礼拜送大闸蟹,送鸽子,送外公,也不大正常。婊婊叹一口气说,是呀,本想省一点电话钿,怕省出问题来,我就打回电了。
阿宝不响。婊婊说,唉,夫妻见面,就像搞腐化,轧姘头,又不敢结婚,婊婊真是怨。阿宝说,让黄格里来鸿兴路呢。婊婊说,我是离婚女人,不方便的。阿宝说,难得一趟,两个人坐坐讲讲,应该可以的。婊婊说,阿宝,婊婊如果讲出来,真难为情。阿宝不响。婊婊说,阿宝虽然大了,还不懂男女事体。阿宝说,我懂的。婊婊说,讲讲看。阿宝也就讲了5室阿姨,冲床后面的情况。婊婊满面飞红说,要死快了,真是下作。阿宝不应该看呀,眼睛马上闭起来。阿宝说,来不及了。婊婊说,这就叫野鸳鸯,我跟黄格里,是门当户对,原配夫妻。阿宝不响。婊婊说,阿宝是大人了,我讲一点也可以,成年男女,不是碰碰头,讲讲就可以了,见了面,就算到公园里靠一靠,是不够的。阿宝不响。婊婊说,黄格里住的集体宿舍,我不可能去,到公园里呢,两个人总是怨,有一趟,我真恨呀,恨起来,咬了黄格里一口,臂膊上咬出牙齿印子,借旅馆,想也不要想,先要凭单位介绍信,男女住一间,要审验结婚证,难吧。阿宝不响。婊婊说,结果有一次,我爸爸直接请了黄格里,马上到鸿兴路来,爸爸回避,到公兴路长途候车室里去养神,黄格里就来了,太不顺利了,门口路边,坐了不少邻居,我是离婚,里弄有记录,爸爸刚刚出门,有一个大男人就溜进来了,邻舍隔壁,全部看到,男人进来,也不方便关门,因为家家开门,两个人面对面,皮笑肉不笑,发呆,真是讨厌,巧是后来,忽然落了阵头雨,邻居全部回进去,关门关窗,我也关门关窗。讲到此地,婊婊不响。阿宝说,后来呢。婊婊不响。阿宝说,还是顺利的。婊婊捂紧面孔说,实在是难为情,不可以再讲了。阿宝不响。婊婊说,从此以后,黄格里再也不好意思来鸿兴路了。阿宝说,邻居发现有情况,告诉居委会了。婊婊不晌。两个人闷了一歇。婊婊说,已经好几年不接触了,讲出来难听,以前黄格里,根本不是这副急相,结果,竹榻中间,有一根横档,突然就压断了,啪啦一记,上面的老竹爿,压断七八根,两个人,吓是小事体,竹榻正当中,有了一个面盆大的破洞,要是我爸爸看见,多少难堪呀,闯穷祸了,两个人修也修不好,满头大汗,三个钟头后,爸爸回来了,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拨开来,还是一只大洞,我实在是难为情,就想去寻死。婊婊捂紧面孔,无地自容。

银凤与小毛约定,如果门前摆一双拖鞋,表示想小毛。摆一双布鞋子,想煞小毛。但环境有制约,阴差阳错,有时,是小毛无兴致,无动静,银凤奈何。有时耐不过,听见小毛上下楼梯,银凤忽然开了门,堂堂正正叫一声,小毛。二楼爷叔房门大开,空不见人。但小毛不在状态,自顾上楼下楼,银凤只能关门。最后,门口出现单只拖鞋,是紧急信号。
小毛即便故意不见,走到三楼看书,吃酱瓜吃泡饭,眼前慢慢出现银凤的样子,等于空气有了变化,出了效果。整幢房子,无人会明白,一只普通的海绵拖鞋,是如此涵义,只有小毛懂得,这就是上海人讲的,辣手辣脚。每到此刻,小毛灵魂出窍,慢慢成为遥控模型,两脚自动下楼。还好,二楼爷叔大门紧闭,小毛溜进银凤房间,拖鞋收进,坐到方格子被单上,银凤两手掩胸,看了看小毛,钻到小毛身边来。小毛说,急成这副样子了,讨厌。银凤说,我是恨,只有恨了。小毛说,昨天夜里,我来了几个朋友,为啥要偷看。银凤笑说,我从来不看的。小毛说,看到啥了。
银凤不响。小毛说,女人偷看,少有少见。银凤说,看得到啥呢,就算楼下,是天蟾舞台,共舞台,天天唱筱丹桂,我也不动心。小毛说,算了吧。
银凤说,真的。小毛说,银凤看了还是不看,我心里一本账。银凤说,看得到啥呢,店堂里又不开灯,一团一团黑影子,塞塞率率,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看不清,听不到。小毛说,啥叫偷看,要的就是这种味道。银凤腰身一软说,对是对的,我看来看去,心里就痒了。小毛不响。
小毛完全晓得,寂寞银凤,长夜如磐,冷眼看定楼下的世界,卿卿我我,是是非非,即便模糊身影,轻微动静,让银凤的眠床更冷,内心更热。
店堂是一个模糊焦点,大妹妹,兰兰,阿宝,小珍,沪生,样子相貌,脾气性格,相互关系,银凤经常提到。小毛说,这帮人比较无聊,沪生原来呢,还算正派,现在也学坏了,大妹妹跟兰兰,是花蝴蝶一样。银凤说,我发觉,沪生对兰兰,已经有意思了,阿宝呢,带了女朋友小珍进来,小毛就避开,门一关,两个人抱紧不放。小毛说,不许讲了。银凤说,两个人到长凳旁边抱紧。小毛说,管得太多了吧,心思太野了。海德哥哥,就要回来了,要静一静了。银凤不响。小毛说,过了几个月,就会冷下来的,正常的。银凤说,啊,这是小毛的意思,准备冷下来了。小毛不响。银凤说,我不肯的,不会答应的。小毛不响,银凤轻声说,我心里的苦,以前吃过的亏,我可以跟啥人讲呢。小毛一捏银凤的手说,跟我讲。
银凤畏惧说,这不可以。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太绝情了。小毛不响。银凤说,我已经想到,海德回来,夜里跟我做生活的样子,我表面不响,心里不情不愿,会更想小毛的,我喜欢的人,绝对不会变。小毛听到此地,两人相拥,无言而眠。这次见面后,过了六天,海德回到了上海。
当夜小毛中班回来,银凤房门,已不漏一丝灯光,门口有海德的皮鞋,一只折叠的外文纸箱。小毛推开三楼房门,开灯,台子上有一包外国饼干。小毛娘在帘子后说,回来了。小毛嗯了一声。小毛娘说,早点休息,明朝夜里,姆妈有要紧事体商量。小毛嗯了一声。一夜无话。第二天小毛醒来,已是早上九点钟。小毛下楼接水,跟王师傅讲几句,回到二楼,房门开了,银凤与海德吃泡饭,台子上是油条,红乳腐,萝卜干炒毛豆。海德说,小毛进来,一道吃。小毛说,阿哥回来了。海德说,进来呀。小毛进去,银凤面色不好,一声不响。海德立起来,走到五斗橱前面,朝一只米黄铁盒子一揿,嗒一响,跳出两片焦黄面包。海德拿出一片,搦了黄油,让小毛吃。另一片也揭黄油,摆到银凤面前碟子里,银凤一动不动。小毛说,这机器叫啥。海德说,toaster,香港叫“多士炉”,我买的旧货。银凤低头说,买的,还是拾的。海德不响。海德说,外国人,单靠这只机器吃饭,因此又高又壮。小毛说,还有啥稀奇东西。海德说,这趟只有几本旧画报,里面有凤飞飞,邓丽君,大陆无人晓得。小毛吃面包片,翻一翻画报。银凤不响,海德吃了一碗泡饭说,这趟回来,轮船差一点出事故。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目光只停留海德的胸口。海德说,开到327海区,船长肉眼观察,右前方有拖缆来船,航向是东南,0140阶段,挂出垂直三盏白灯,一盏红舷灯,距离大概四海里了,船长看望远镜,对方仍旧是保向保速,接近到两海里,仍旧保向保速,变成交叉对遇局面,晓得危险了,鸣三声短汽笛,来船仍然直接过来,要死吧,夜雾重,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船长大幅度左转舵,最后,来船离船艏右侧五十米通过,甲板吊紧大型构件,一根钢丝绳断裂,大家一身冷汗,如果有浪,压舱“面包铁”大幅度移动,甲板上的货色侧翻,船一斜,阿哥就危险了,回不到上海了。银凤冷冷说,讲这种事体,啥意思。海德苦笑不响,吃泡饭。小毛说,太危险了。讲到此地,发现银凤仍旧冷淡。
小毛说,我上去了。海德说,坐一歇。小毛说,我先走了,再会。等到下午,小毛在后门碰到了银凤。小毛笑笑。银凤低声说,情况有了变化,以后,小毛跟我,不要再联系了,讲定了。小毛一呆。银凤讲了这句,眼睛不看小毛,端了面盆,直接跑到楼上,房门一关。
小毛猝不及防,完全呆了。当天小毛娘下早班,回到房间说,小毛,吃了夜饭,陪姆妈到澳门路去一趟。小毛说,做啥。小毛娘说,路上再讲。全家饭毕,母子两人出门,沿西康路朝北,走澳门路。小毛娘说,人已经不小了,有桩事体,姆妈想了不少天。今朝出来,准备为小毛介绍女朋友。小毛停下来说,我不要女朋友,我不去。小毛娘说,去,姆妈讲去,就要去,男人大了,就要讨老婆,要有责任,领袖讲过了,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块骨头,意思是男女恩爱,工作好,身体也好。小毛不走。小毛娘说,要造反是吧,想翻天是吧,快点走,我跟春香小姐姐讲定了,七点半,快点。小毛说,啥,啥春香。小毛摇摇头,脑子空白,勉强跟了娘走,穿过江宁路,转到莫干山路一条石库门老弄堂,走进一户人家的灶问,底楼前客堂,已经开了门,春香小姐姐立于门口。小毛娘招呼一声说,春香。小毛心里一跳。眼睛扫过去,房门口的春香小姐姐,鹅蛋面孔,眉眼忠厚,青丝秀润。小毛记起了模糊的轮廓,小学生时期,春香来小毛家几趟,春香娘与小毛娘,以前是教友。此刻,小毛娘说,小毛,进来呀。春香说,小毛认得我吧。小毛笑笑,三个人进前厢房,里面一隔为两,前间摆大橱,方台子,缝纫机,面汤台,摆一部26寸凤凰全链罩女式脚踏车,墙上有春香父母照片,五斗橱上面,挂一只十字架,下面供一瓶塑料花。后面一半,上搭阁楼,下面隔出一小间,有小窗玻璃,里面是双人床。小毛娘感叹说,春香好看吧。小毛不响。小毛娘看看四周说,房间好,样样舒齐,小毛觉得呢。小毛说,瞎讲啥呀。春香说,是呀,阿姨也太直了,难为情的。小毛不响。春香说,小毛,现在还练拳吧。小毛说,长远不练了,小姐姐哪里听来的。春香两眼看定小毛说,有几年一直看到呀,当时,我做环卫所苏州河驳船生活,船过了洋钿桥,上粮仓库,经过叶家宅,岸上有一块空地,几次看到小毛练拳头,我跟值班长讲,这就是我弟弟。小毛娘说,苏州河有多少垃圾码头,多少粪码头,春香样样晓得。小毛不响。
弄堂背后是苏州河,一阵一阵,是夜航船汽笛声,河对面,是潭子湾,弄堂旁边有啤酒厂,路西不远,申新九厂高楼,每一个铁丝窗栅栏上,零缣碎素,挂满棉絮,风里无数飞舞白鸽。春香的房间走廊,飘过来苏州河气味,棉纱味道,啤酒花隐隐约约的苦气。三个人坐了一个钟头,小毛娘带了小毛告辞。春香送出弄口,春香说,小毛要常来。小毛不响。小毛娘拉了一把说,答应呀。小毛点点头,笑笑。母子两人一路往回走,小毛娘笑眯眯说,蛮好。小毛说,姆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体。小毛娘说,我已经定了,讲起来,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毛不响。小毛娘说,现在春香孤单了,春香娘故世前,我答应的,一定照顾好春香,现在只要春香满意,就可以了。小毛说,不要讲了,我根本不答应。小毛娘说,男青年如果怕难为情,家长就要做主,姆妈困难中求告领袖,这也是天意,小毛结了婚,就晓得老婆好了。小毛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体。小毛娘说,姆妈看定的人,不会有问题,墙壁上,确实有十字架,小毛看不习惯,可以商量,替换,姆妈以前信耶稣教,后来改信领袖,一样的。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昨天,姆妈跟春香,已经分别做了祷告。
小毛说,啥啥啥,昨天碰过头了。小毛娘说,昨天,就是现在的辰光,我开口一谈,春香就爽快答应了,因为见过小毛嘛。小毛一呆,觉得事体严重了。小毛娘说,自家房间小,哥哥姐姐,接下来要谈朋友,办婚事,住哪里去,春香的房子,以前是申新厂职员宿舍,马上要装煤气,还有啥缺点,国际饭店,也不过如此,姆妈真眼热。小毛说,要住,姆妈去住,我不感兴趣。小毛娘说,女人比小毛大个两三岁,更懂事理,女大两,赛过娘,将来服侍小毛,有啥不适意。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一讲起小毛,眉花眼笑,这就是缘分。小毛说,太奇怪了,如果春香样样好,为啥拖到现在。小毛娘顿了顿,一部装菜的带鱼车,歪歪斜斜经过马路。小毛娘说,结过一次婚,两个月里就结束了。小毛说,啊,已经结过婚了。
小毛娘忽然光火说,我耐耐心心一路讲,还是不肯听。小毛不响。小毛娘忽然哭了起来,啊啊啊,我想想我,真是苦命女人啊,啊啊啊,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我还有啥意思啊,啊啊啊。小毛说,姆妈,轻点呀,轻一点。这天夜里,小毛难掩心中之悲。银凤改变态度,一定得知此事,面临选择,使小毛纠结,混乱。接下来的两天,银凤看见小毛,冷淡里带一点客气。海德一贯是热情好客,毫无变化。到第三天,春香拎了水果篮,彩色奶油蛋糕上门。小毛父母非常高兴,谈谈讲讲,坐了两个钟头,春香告辞,小毛爸爸拉了小毛,送下楼梯。二楼两家邻居,开门来看,小毛尴尬至极。二楼爷叔,海德,笑眯眯盯紧了春香的胸口。银凤看到春香,眼神冷淡。短短三天时间,世界有变。第四天上班,樊师傅说,小毛要结婚了,蛮好蛮好。小毛一呆。樊师傅说,老婆大几岁,浦东人喜欢大娘子,顶好。小毛说,我不答应,我娘就寻死上吊,穷吵。樊师傅说,小毛,讨老婆,不是买花瓶,日脚过得去,就可以了,以前讲结婚,就是尽孝,有道理的。小毛不响。樊师傅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春香不错的,一看,圆端端面孔,雪雪白,肯定是贤惠家主婆,会养双胞胎。小毛一吓。樊师傅胡萝卜手指头,捏了一张春香的照片,微微发抖,“人民照相馆”,手工着色四寸照片,四面切花边,春香烫了前刘海,一字领羊毛衫,扎丝巾,笑眯眯染两朵红晕,看定了小毛。樊师傅说,老娘家,特地来寻我,求我来看,我只讲一个字,好。我赞成,我要吃喜酒。小毛拿了照片,心乱如麻,下班后,到叶家宅看望拳头师父。师娘上班,金妹烧菜,陪小毛吃了几杯,以往,拳头师父最反感樊师傅,但这次非常赞同,只望小毛结婚。小毛有一点醉,慢慢走回大自鸣钟,已经九点敲过,小毛懒得开门,走后弄堂,后门敞开,听见理发店堂里有人说笑。小毛身体一避,里面坐定两个人,一个女人靠了镜台,仔细听口音,是阿宝,沪生,银凤。三人有说有笑。银凤说,小毛的女朋友,交关标致,有房子。
沪生说,太不够朋友了,我跟阿宝,为啥一点不晓得,有啥可以瞒的。阿宝说,嫂嫂结婚几年了。银凤嗲声说,我年纪大了。沪生说,嫂嫂笑起来好看。银凤笑说,我晓得沪生,早就熟的,一道看过电影。沪生说,这我记得,《多瑙河之波》,船长跟安娜。银凤软声说,是呀是呀。阿宝说,我一般只是夜里过来,嫂嫂哪里会认得。银凤笑说,这是秘密。沪生说,笑起来好听。银凤轻笑,撩心撩肺。阿宝说,这个小毛,看到了新娘子,走不动路了。沪生说,大概是过夜了,这是允许的。银凤说,沪生真会说戏话。小毛靠了门框,一股热血涌上来,慢慢走进理发店。三个人发现小毛,身体一动。银凤穿一件月白棉毛衫,手拿一条毛巾,路灯光照过来,浑身圆润,是象牙色,但此刻,小毛毫不动心,也并不难过。
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说,讲得不错,我确实要结婚了,从现在起,大家不要再虚伪,不需要再联系。沪生说,小毛,做啥。小毛说,本来就不是结拜弟兄,我走我独木桥,以后不必要来往了。阿宝说,小毛,酒吃多了。
小毛说,我死我活,我自家事体,从今以后,大家拗断。阿宝与沪生立起来说,小毛。银凤不动,凛若冰霜,忽然蹲下来抽泣。小毛说,对不起,大家到此为止,我决定了,说一不两。讲完这句,小毛十分平静,忽然感到无所畏惧,能独立面对一切磨难,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楼上,关门咽觉。

从此以后,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白天营业照常,夜里永归寂静。
小毛与沪生,阿宝绝交,婚后搬到莫干山路,很少回来。小毛娘眉头皱紧。二楼银凤,形容憔悴,身材发胖。大妹妹,已去安徽山里上班。只有兰兰与沪生有联系,时常见面。有次夜里,两个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园。兰兰说,理发店里,现在老鼠多起来了,一到夜里,门口蹲两只野猫。沪生心里一酸说,太冷清了,最近见到小毛吧。兰兰说,见过一次,不理不睬,脾气完全变怪了。沪生不响。兰兰靠紧沪生,捏紧沪生的手说,人人不开心,阿宝也不开心,据说跟小珍分手了,沪生为啥不开心。
沪生不响,同时也觉得,兰兰是细心人,这半年里,沪生心情变坏,是家中发生了逆转,起因是1971年一架飞机失事,数年后,牵连到沪生父母,双双隔离审查,随后,拉德公寓立刻搬场。沪生与沪民兄弟两人,指定搬进武定路一间旧公房,两小间,合用卫生,与原来英式公寓,天地有别。此刻,沪生表面上笑笑,其实是有气无力。沪生说,小姑娘,少管闲事。兰兰说,要开心一点,跟我讲讲嘛。兰兰贴近沪生。三角花园里,到处是一对一对,抱紧的无声男女,附近的夹竹桃,墨黑沉沉,满树白花。兰兰说,过几天,跟我去听唱片,散散心。沪生答应。
三天后,兰兰约了沪生,阿宝,走进玉佛寺附近,一条新式里弄,去看兰兰的女同学,电车卖票员雪芝。兰兰说,雪芝的房子,照样独门进出,一楼到二楼,红木家具,一件不缺,楼上小间里,照样有唱片,也有唱机。阿宝说,奇怪了,现在还会有这种好人家。兰兰说,雪芝爸爸,以前是铁工厂小老板,应该算资本家。沪生说,我不禁要问,革命到了现在,还有漏网之鱼。阿宝叹息说,沪生到了现在,还讲这种口头语,还谈革命。沪生忽然不响。兰兰说,大妹妹最倒霉,穿棉裤爬山,雪芝倒霉,是五个哥哥姐姐,全部下乡了,讲起来,雪芝条件好,大小姐派头,平时要临帖,打棋谱,集邮票,一卖电车票,马上一副武腔,敲台板,摇小红旗子。阿宝不响。三个人进了小弄堂,后门一开,眼前的雪芝,苗条身材,梳两根辫子,朝阳格衬衫,文雅曼妙。阿宝吃了一惊,1970年代,工厂,菜场,国营粮油店,饮食店,每条公交线路,包括环卫所,可以看见容貌姣好女青年,阿宝看看雪芝,无意之间,想到了夜班电车,雪芝胸前挂一只帆布票袋,座位上方,是昏黄的小灯,车子摇晃,嗡嗡作响,几个下中班的男青年,认定雪芝的班次,每夜专乘这一趟电车,为的是看一眼雪芝,看一看雪芝的无指绒线手套,小花布袖套,绒线围巾,中式棉袄,看雪芝一张一张整理钞票,数清角子,用旧报纸一卷一卷,仔细包好,然后,拆开一叠车票的骑马钉,预先翻松,压进木板票夹,台板一关,移开窗玻璃,小旗子伸出去,敲车厢铁皮,提篮桥提篮桥提篮桥,提篮桥到了,提篮桥到了。雪芝说,阿宝。兰兰推了推阿宝。阿宝发现,眼前的雪芝,吐嘱温婉,浅笑明眸。阿宝说,啊。雪芝说,阿宝,几时让我看邮票。阿宝说,我早就停手了,对了,最近有啥新票呢。雪芝想了想说,“胜利完成第四个五年计划”,J8,十六张一套。阿宝笑笑。雪芝说,不过,我只集盖销票,我哥哥,两个姐姐,安徽插队,另外两个姐姐,黑龙江农场,加上这帮人的同学,盖销票全归我。阿宝不响,心里不相信,陌生的雪芝,可以讲个不停。桌面上有棋盘,砚台,笔墨。阿宝说,我有一本丰子恺编的《九成宫》,我不写字,雪芝要吧。雪芝说,民国老版本,我要的。沪生说,如果1966年,雪芝多写几批大标语,多写横幅,等于多练榜书,更容易提高。阿宝说,这要看情况,当时最时髦,就是“新魏碑”了,马路上,到处“新魏碑”,我比较恶心。雪芝说,阿宝讲得有意思,字确实要清贵,要有古碑气,要旧气,不可以薄相。沪生不响。雪芝说,“新魏碑”呢,硬僵僵,火气太足,结体就不一样了。沪生说,一笔一画,峭拔刚劲,激情十足,为啥不好呢。阿宝轻声说,已经吃足苦头了,还要激情。沪生不响。兰兰说,1966年,雪芝还是穿开裆裤,就会写大字了。雪芝拍一记兰兰说,要死了,十三。大家一笑。兰兰领沪生到楼上听唱片,阿宝与雪芝,落子棋枰,房间里静,阿宝想到雪芝卖票的样子,心生怜惜。这天回去的路上,沪生看了看阿宝说,连输了两盘,肯定是有意的。阿宝说,我一直是臭棋,从来不动脑筋,只是看雪芝,夹一粒黑子,端端正正揿下来,滴的一记,雅致相。沪生不响。阿宝说,棋一动,就晓得对方心气,无论打劫,死活,收官,雪芝根本无所谓,一点不争。沪生不响。两个人到饮食店吃馄饨。阿宝说,沪生,想开一点。沪生不响。阿宝说,小毛发作这天,沪生倒是嘻嘻哈哈,跟银凤又讲又笑。
沪生说,是苦笑,懂吧,也是酒吃多了。阿宝说,是吧。沪生说,大家全部是明白人,这一夜,大家全部不对头了,小毛,银凤,我呢,更是不谈了。阿宝不响。想到这一天,阿宝得知沪生家中变故,黄昏赶到武定路,开门先吃一惊,两个房间,灰尘之中,只有两床地铺。沪生无精打采,看看阿宝说,我还可以,沪民情绪不好。沪民裹紧一条棉花胎,一动不动。阿宝拖沪民起来,摸出皮夹说,阿哥,麻烦去买点酒菜上来,大家随便吃一顿。沪民勉强起身,摸一把面孔,下楼去买。阿宝到走廊里,寻着一把破扫帚,四周粗粗打扫。沪生说,我无所谓。阿宝说,搬也就搬了,当年,我搬到曹杨新村,邻居要围观,此地算静的。沪生不响。阿宝笑说,想起我祖父讲,做官的抄家,完全是应该,抄到生意人头上,千古少见。沪生说,为啥。阿宝说,也就是随便讲讲,太平天国,长毛造反,照样一路抄杀,不管官民,这就是革命。沪生说,观点混乱,人呢,还是要以阶级来分,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我爸爸讲起来,是为了阶级,为了国家,不是为个人,我爸爸已经无法退缩,身不由己了。阿宝说,这我全懂,向来如此,只要是上面大领导出事体,也就是打闷包,内部处理,下面一大批人,准备翻船,唐宋元明清,一式一样。沪生说,不多讲了,接受现实,我随便。不久,沪民买来几包熟菜,两瓶加饭酒。三个人闷头吃了,坐到夜里七点半,沪生送阿宝下楼,路上一直乱讲,结果糊里糊涂,两人顺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锁了门,楼下喊小毛,无人答应,转到后弄堂,银凤穿一套月白棉毛衫,靠近水斗搓毛巾。银凤笑笑说,大概是沪生,阿宝对吧。阿宝说,小毛呢。银凤说,上班到现在也不回来,不要等了。沪生说,不要紧的,我坐一坐。银凤看看楼上.轻声说,还是回去吧。阿宝说,我以前见过嫂嫂吧。银凤微微一笑说,反正我认得阿宝。沪生笑笑,酒眼朦胧,看见面前少妇,心情松一点。
两个人坐进理发店,银凤依了镜台,说笑十多分钟。想不到,小毛冲进来大发作。事后,银凤抽泣一阵,木然上楼。两个人呆坐许久,沪生说,还是走吧。沪生拉了阿宝,走出店门。阿宝说,结束就结束。沪生不响。阿宝说,最后再看一看,理发店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沪生看定寂静的弄堂,路灯昏黄,一只野猫穿过。沪生说,如果是结拜弟兄,也许就好一点。阿宝叹息说,人是要变的,情况变了,一切会变。沪生不响。
阿宝说,既然小毛要结束,我买账。沪生不响。

第二十二章

走进花同饭店,康总一呆,几个月不见梅瑞,车马轻肥,周身闪闪,名牌犬牙纹高级套装,大粒头钻戒,火头十足,神态,发型,完全两样。
两个人落座,客套了几句。康总说,最近,有汪小姐消息吧。梅瑞说,我已经长远不上班,有啥情况了。康总说,我是随便问。梅瑞疑惑说,远兜远转的盘问,汪小姐会有啥消息呢。康总说,是长远不联系了,突然想到。梅瑞说,一定有情况了。康总笑笑说,我找借口,只想跟梅瑞联络,总可以吧。梅瑞笑笑说,康总一入座,就一直盯我看,这是为啥。康总说,面相,打扮,尤其面孔轮廓,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梅瑞说,不许瞎讲,我不可能整容的。康总说,碰到贵人了。梅瑞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讲起来,这要几个钟头,最近确实碰到了有相当背景的贵人,我现在,可以老实讲吧。康总说,讲呀。梅瑞说,其实我姆妈跟小开,混到上海,基本也就是硬撑,已经山穷水尽,突然之间,贵人轻轻放一句话,打了一只电话,情况马上就两样了,协议签了字,钞票源源不断进来。康总不响。梅瑞说,我姆妈跟小开,也就来回飞,西北,上海,香港,日本。
这种大动作,大项目,大事体,做到后来,非要有自家人帮衬,我只能辞职。康总说,有了奇迹,就一顺百顺,确实搞大了,要是走到马路上,我根本不敢认了,不敢叫梅瑞的名字。梅瑞低鬟说,我也不欢喜这副打扮,全部是为了小开。西北方面呢,跟上海情况不一样,政商两界,有点身价的人,相当讲究穿着。康总说,上海人最会打扮呀。梅瑞说,现在不对了,越是小地方,越讲究名牌,手面越大,对牌子越是懂,前几天,西北一个县领导对我讲,沿海干部,到底是不一样。我当时不响。县领导讲,最近带了干部,到江苏参观学习,学到后来,不好意思了,人家干部开的车子,也就是一般“帕萨特”,裤子皱皱巴巴,工作经验丰富,我手底下这批人呢,每日讲吃讲穿,比牌子,比车子。康总说,这只能够讲,两个地方,道行不一样。梅瑞说,我广东有一个同学,挂职做副县长,等于做花瓶,做摆设,根本无人理睬,当地的风气,人人忙生意,办公室讲本地粤语,外人根本听不懂,但是西北地方,有一个挂职的女副县长,最近跟我讲北方话说,妹妹呀,我真是想不到,做县长的好处,是真正的好,想不到的好。我讲北方话说,姐姐,好在什么地方呢。副县长讲,身边配一个秘书,从早跟到晚,县长,早餐预备好了。县长,车子备好了。
县长,今晚有三个饭局,时间路线,已安排好了,请放心。副县长有一次,想回省城看父母,悄悄打了电话,预备隔Et坐火车走,到了夜里,秘书汇报了,县长,明天到省里探亲的车子,已经预备好了,宝马越野车,下午两点十五分过来,其他内容,也已经备齐了。副县长讲,什么呀。
秘书讲,已安排手下,杀了一只羊,准备六只活鸡,包括土鸡蛋,几袋新收小米,四张新硝的黑山羊皮子,一点儿自酿酒,山货土产,环保蔬菜,全部准备齐了,请县长放心。副县长轻声对我讲,怪不得,人人要当官,原来,做官这样舒服,那叫一个爽。康总说,这无啥稀奇,中国古代做官,完全一样,就是派放到再穷的山沟,照样是肥缺,做官就是享福,完全应该,官就是老爷官大人,人民百姓,永远是小人,长幼有序,有一趟,我跟宏庆到了西北,真是领教了排场,最后搞得宏庆,差一点失身。梅瑞笑说,要死了,男人还有这种讲法。康总说,梅瑞这次回上海,准备住几天。梅瑞说,啥叫失身。康总说,我开玩笑。梅瑞说,我要听,讲嘛。
康总说,多年前的事体,我现在是听梅瑞讲。梅瑞笑说,讲呀,啥叫失身。康总无奈说,是有天夜里,我跟几个投资开发老总,住进县招待所,县领导住三楼,一批女工作人员,也住三楼,二楼空关,四个上海来宾,住底楼。当夜开舞会,一个一个女工作人员,走过来,拉上海来宾去跳舞,非跳不可,我比较痛心。梅瑞说,为啥。康总说,语言不通,我讲普通话,对方不懂,对方讲北方土话,我不懂,还有就是。梅瑞说,动作比较大胆。康总说,个个老实朴素,农村大龄女青年,一身蒜苗气,手像锉刀,面孔两团太阳红,长统丝袜,一连串缝过的破洞眼。舞会结束,县领导坚持,四个上海来宾,每人必须住单间,我坚决不同意,县领导笑一笑,对女青年讲北方话说,大伙儿有什么问题,搞什么咨询,别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堆女人冲进嘉宾房问,要文明,雅观,一个一个,礼貌敲门进去谈,对我们上海老总们,就该细谈,单独谈了,更有效果,听明白吧。女青年说,听明白了。梅瑞笑说,康总是嫌避这批女人太土。康总说,脑子有吧。梅瑞说,结果呢。康总说,我一一拒绝,我必须跟宏庆一个房间,四个人,必须住两个标准间。到了半夜,宏庆抱怨讲,一人一间,为啥不可以。我讲,可以可以,进来一个女青年,讲了几分钟,忽然拉松头发,又哭又吵,宏庆,就摊开合同,准备签字。宏庆不响。第二日,省报一个记者对我透露,这个县领导,是当地最出名的老色鬼,讲起来开招商会,自家独霸三楼,周围房间,全住了女工作人员,等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批笨女人,其实再卖力,也进不了编制,全部耽误了,如果早一点明白,跟某个乡下男人开心结婚,养个胖小囡,种一点小菜,养几只鸡,养猪,再养一头牛,生活多好。
两个人吃咖啡。梅瑞笑笑说,后来呢。康总说,后来,我就回上海了。梅瑞说,这算啥失身。康总说,男人已经逼到这种地步,让乡下女人来抢来夺,我当然紧张。梅瑞说,袜子上面,全部是缝过的破洞,真悲惨,男人也真是坏,假使高级会所呢,一批时髦佳丽,高级香芬,双色盘发,丝质抓皱连身裙,重坠设计拼接半裙,Loewe手握袋,或者编织缎面手拿包,南洋黑白珍珠镶浪花钻项链,胭脂,唇妆,清淡对比,或是金属单一色调的浓妆,这样打扮,这样档次的女人,如果也扑上来抢,来夺,一双顶级袜子上千块,浑身香透,康总哪能呢。康总说,有脑子的男人,照样怀疑警惕,女人自动送上门,定归有名堂,除非特定场合。梅瑞说,啥叫特定场合。康总说,只有跑进K房,男人可以无心无脑,胡天野地,这种场面,我见得不少,熟客进门,七八个小姐,加上妈咪,直接扑上来,压到沙发里,花笑云愁,香气扑鼻,根本不管客人叫救命,还是叫耶稣,七手八脚,嘻嘻哈哈,上面解领带,下面解皮带,为啥,根本不为小费,见到了恩客,发一发糯米嗲,搞搞活动,有意搞得轻松活泼,做游戏,等于工间广播操,是一种减压,一种热闹。梅瑞怫然说,康总变了,以前是静雅的。康总不响。梅瑞说,是不是因为,上一次我不答应,心里就痛苦,就要去这种无良地方,去解闷,去堕落,或者,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康总说,我哪里会,这个世界,就是两厢情愿,我只是讲讲风景,懂吧。梅瑞说,我见的老总,全部是大领导,相当斯文了,最多也就是。梅瑞不响。康总说,最多是啥。梅瑞不响。康总说,见了面,先送两打法国高级丝袜。梅瑞说,啥。康总笑说,我是开玩笑,以前上海房地产大亨沙逊,勾引女人,见面就大量送丝袜。梅瑞笑说,厉害的,女人一定会激动。康总说,开玩笑,现在大领导出手,比沙逊厉害多了。梅瑞不响。
康总说,但是美女也多,我一次去北面,拜见大老板,大领导,对方先带我游泳,进门一看,桃红柳绿。梅瑞说,模仿杭州西湖。康总说,室内泳池,四面摆了沙滩椅,周围三三两两,七七八八美女,三点泳装,玉腿横陈,有的立,有的坐,眼睛带电,每个美女,划有活动地盘,连接池边小房间,就是小K房,每间有门帘,美人立到池子旁边,半掩门帘,不断招呼领导,生张熟魏,张老总,李领导,一旦牵了手,走进小问,帘子一拉,唱男女两重唱,或者其他。梅瑞说,少见。康总说,这是男人地盘,一般女人,哪里有见识。梅瑞不响。康总说,现在官场,时髦当场题字,这天老领导高兴了,当场题诗一首,北国江南美人多/温水游泳好个冬/吴娃芙蓉双双醉/朝朝暮暮浴春波。梅瑞冷笑说,我完全懂了。康总说,女人自认为懂,往往根本不懂。梅瑞说,啥。康总说,漂亮女人,周围总是奉承,也就看不到本相,真正懂世界的女人,条件长相,比较差,其次就是小姐,妈咪,只有面对这类女人,男人可以随便暴露本性。梅瑞说,讲得我头昏了,我要问一句,比如讲,有一个男人,极力包装一个女人,啥意思。康总说,我不了解。梅瑞说,开始,这个女人根本不习惯,夜夜跟男人去应酬,出门前,男人讲明饭局背景,某人最重要,某人可以不理睬,样样分析研究。康总说,这是老手了。梅瑞说,台面上一问一答,记得ABCD重点,出门前,先吃一只小面包,一杯白糖水,普通白糖水最解酒,冰糖水,盖碗八宝茶,包括“干杯不醉”等等解酒药水,无效。康总说,厉害的。梅瑞说,穿衣裳,也是死讲究,黑鸢色套装,要严肃,尽量少笑,眼神要贵气,枇杷色,槟榔色袒胸裙装,如果对方随便,可以放松一点,逐渐嗲一点,真要胡调,比如薄香色袒胸酒会裙,细跟皮鞋,总之,神态样子,香水牌子,味道,眼影,粉饼,口红,首饰,手包,走势,每样预先想定。康总不响。梅瑞说,大领导,一般比较清正,严肃,不大会笑,可以坐近一点,开始不可以出格轻浮,酒多之后,对方手滑过来,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麻木,反应要敏感,态度要复杂,对方搭腰,贴面,完全允许,西式礼貌,眼睛要有精神,也可以朦胧,表一点心情,露一点内容,总之,只有回去后,半夜接电话,可以自由调情,完全放松,因为有距离,也因为是夜里,是接一个电话。康总说,戏做得深了,知识面广,这对好男女,再加一点花头经,申请一个许可证,可以开一间交际花高级研修班。
梅瑞说,这种过程,天天有变化,女人比较紧张,后来学会胡调了,推三阻四,会嗲会笑,有一天,女人忽然感动了,感觉到,这是身边男人的一种关心,是以前受不到的照顾,是真体贴,讲起来,应酬是目前的重要工作,事业正朝预想的目标发展,相当有成就感。康总说,人心是肉做的,这个女人,已经动心了。梅瑞说,男人对女人讲,目前要以事业为重,两个人,即使有了想法,环境不方便,以后再讲。康总说,确实不方便,旁边有眼睛,有耳朵。梅瑞说,康总像是明白了,讲讲看,这女人的名字。
康总说,不便讲,我是推测,这种关系,一定还有好故事,情节曲折。梅瑞吃一口咖啡,低头不响。康总说,烟雾一多,肯定有火头。梅瑞不响。
康总说,我只问一句,这位国家一级男教授,是啥人。梅瑞说,是我朋友。康总说,这女人呢,梅瑞说,我同学,某合资公司商务代表。康总说,公司开啥地方,是不是西北。梅瑞看看周围,鞋跟轻轻一顿说,康总,又开始包打听了,我一向喜欢用别人举例子,为啥样样要让我讲明白。两个人不响。康总吃一口咖啡说,我去过一次女子教养所,朋友是警察,加了我,以及所里女管教,三人进走廊,两面是监房,走到每间监房口,我立停,朝里一看,里面六个女犯,端坐小板凳,仔细做手工,也就立正,齐声一喊,首长好。我再走一间,门口一停,六个女犯立起来讲,首长好。女管教对警察说,实在心烦,昨天解过来十一个女人,搞啥名堂,全部有头虱了,吓人吧,分局的卫生工作,也太差了吧。我问管教,此地的女犯人,是为啥关进来。女管教摇手讲,不谈了,不谈了,这个社会,总归这副样子,男人做的案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犯的法,一个比一个笨,笨到家了。梅瑞听到此地,放下杯子,想了许久说,康总这样讲,是啥意思,我根本听不懂。
两人无语。康总说,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讲了一堆别人琐事,乱开无轨电车,有意思吧。梅瑞不响。康总说,梅瑞真的变了,原本跟汪小姐坐办公室,是讲讲山海经,吃吃零食,现在挑了重担,志向深远。梅瑞吃一口咖啡,叹息说,只是,我跟我姆妈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以前算摩擦,现在是吵,三个人,我,姆妈,小开,关系搞不好,烦。康总不响。
梅瑞说,我一时觉得,姆妈坏,小开好,一时觉得,姆妈好,小开坏,讲出来难为情。康总说,我懂的。梅瑞说,感情与事业,像两根绞莲棒,扭来扭去,绞来绞去,我已经绞伤心了。康总不响。梅瑞说,公司情况,当然是好的,我感情这一块,是玻璃橱里的蛋糕,看得见,我吃不到。康总说,母女感情,还是男女感情。梅瑞低头说,我不想讲得太明白。康总不响。梅瑞说,经常觉得闷,日里忙事业,夜里讲得难听点,当然想男人,样样得不到,要候机会,要等,二十四小时等于做地下工作,我现在晓得,地下工作真了不起,以前看电影,地下党,就是穿件旗袍,听组织安排,今朝做三层楼发电报男人的假老婆,明早戴一条珍珠项链,当银行家太太,礼拜天,跑到黄埔滩的公园里,假装看报纸,其实是接头,两个人见面,要装陌生人,情报到手,看看四面风景,人就漂亮。我现在,同样是做秘密工作,一样性命交关,一点不比地下党差,只少了一条,不会捉进国民党司令部,日本宪兵队,不会吃老虎凳,也不灌辣椒水。康总说,难讲了,现在有SM,有的女人,心甘自愿,喜欢受刑罚,情愿皮带抽,吊起来最适意。梅瑞说,我好好讲一点心事,康总就开始打畴,讲戏话。康总不响。梅瑞说,昨天我想一想,真也不想做了,还有啥意思呢,我准备回上海了,准备离婚。康总说,上一次不是讲,已经离婚了。梅瑞笑笑说,我只要回到了上海,跟我姆妈的关系,也就恢复了,上海有我朋友,比如康总,阿宝,沪生,上海女人,跟上海男人最讲得来。康总说,小开也是上海人呀,三个人一道工作,有啥具体矛盾呢。梅瑞说,康总又准备打听了,我不想再提这个人了,讲起来,小开算上海人,早就去了香港。康总说,人跟人,完全是一样的,毫无地方分别。梅瑞说,我喜欢讲规则,讲信用,领市面的男人,对待女人,先要真心实意,不吊女人的胃口。康总说,一样的,现在社会,真心真意的女人,也比较少了。梅瑞一笑。康总说,洋装瘪三,越来越多了,包括旧社会的“荷花大少”。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阮囊羞涩,性喜邪游,夏天穿得漂亮,有几副行头,到了冷天,衣裳就差远了。梅瑞笑笑。康总说,上海人过去讲,“不怕天火烧,就怕跌一跤”。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房子是租来的,烧光无所谓,自家西装,一百零一身,跌了一跤,穿啥呢。梅瑞说,等于我姆妈讲的,身上绸披披,屋里看不见隔夜米。康总笑笑说,已经讲了一大串,梅瑞到底要谈啥。梅瑞笑说,我也不晓得谈啥,开无轨电车,可以吧。康总说,讲起来,小开是资产阶级出身,到资产阶级香港住了多年,见多识广,事业有成,总应该开开心心。梅瑞说,又提小开了,我不会讲一个字的。康总说,梅瑞与小开,到底有啥矛盾。梅瑞说,我不想讲。
康总说,坐了半天,东讲西讲,心里闷,男人坏,到底想谈啥。梅瑞说,我发昏好几天了。康总说,总结起来,事业上,梅瑞有声有色,母女关系紧张,感情不满足,欢喜某个男人,由于种种原因,只能等。梅瑞点头说,也许是这样。康总说,我想到一句言论。梅瑞说,讲。康总说,女管教讲的,男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笨。
此刻,梅瑞眼睛睁大,身上的爱马仕套装,爱马仕丝巾,爱马仕胸针,忽然一抖。梅瑞说,我听讲这些年来,银行高管外逃太多,最近上面表示,今后多让女人做高管,女人比较守责,比较老实,这就等于讲,女人胆子小,比较笨,心思比较定。康总听了,朝沙发上一靠,哭笑不得。
阿宝与沪生,走进西区一幢法式花园,徐总出来迎接,此地是徐总上海公司总部,安稳静雅。三个人到客厅坐定。徐总说,我要感谢沪先生。沪生说,不客气,先汇报情况,丁先生的藏品,做一本画册,绰绰有余了,出版社少量包销,精装还分AB两种,每册码洋八百块,老实讲,这是出版社吃进的一块肥肉,我可以拿回扣,这全靠徐总带我出来混。
徐总大笑说,讲啥笑话呢,无论如何,我同老丁,是靠沪先生指路,靠沪先生混,我要谢的。阿宝说,西北方面,摄影师已经选定,两间库房里,几百件名堂,一张一张拍照,常熟老房子里几十件,也要重新认真拍。
徐总说,北方人讲,好饭不怕迟,老丁过意不去,下个月,想请两位高人,飞一趟西北,走走看看。阿宝说,我排不出空来。徐总说,西北朋友多,但现在,要请我夜里出门,已经谢绝。阿宝不响。徐总说,不是寻女人,是去觅宝,一般是探洞打到一半,老丁请一顿饭,价位与尺寸,台面上讲定,中人协调,一口价,小墓,一般付两到四万,中人收进,大家连夜下乡,到一个小村,老乡备了锄头铁错,一群人走夜路,到了地点就挖,一小时见分晓,挖出金银财宝,还是几根骨头,全部归客户,不论中头彩,摸空门,自家吃进,记得最后一次夜出,墓室太浅,中间直接掘开,结果发现,历代已经盗掘多次,剩一堆骨头,电筒照来照去,泥里只见一只金戒指,唐朝公主格调,有波斯纹,等于古代高级进口首饰。大家收工,我与老丁回城,天已经亮了,到了我房间,老丁讲,如果挖到了好名堂,大概要出问题。我讲为啥。老丁讲,这一次,阴气特别森,这批人有问题,说不定,弄到后来,我跟徐总,是活埋完结。我笑笑讲,不可能的。老丁讲,电筒光一照,发现这批人,个个青面獠牙,凶杀犯一样。我听了,当时是笑笑,其实我的心情,与老丁一样,照这一行的规矩,掘开墓,就要掩埋,要上香,这一趟收场,眼看唐公主曝尸旷野,中人也不管,带了人马就离开了,老丁深受刺激,戒指当场塞到我手里,关门走了。戒指摆到我房问的小台子上,第二夜,房间墨黑,台面有一道亮光,过五分钟,又亮一次,我一吓,看看戒指,想到了唐公主的手节骨,我吓了,只能开电灯,整夜看电视,第三夜,我叫了一个按摩小姐上门推油,做到一半,小姐的眼睛,一向是尖,看到了金戒指,赤了两条大腿,上手就戴,我一吓。小姐讲北方话说,老公,这是我姐姐的,还是哪个小三儿,哪个狐狸精的。我讲,现在不要动,不要过来。小姐讲,干嘛呢。小姐手指雪白,戒指金黄,白肉配黄金,实在好看。我讲,喜欢就戴走。小姐张大嘴巴,开心至极,定归要为我,再做一个全套,要陪夜。我讲,现在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要休息,结束了。我一面付钞票,一边讲,谢谢关照,谢谢谓十谢,谢谢谢谢谢谢。
三个人吃了几口茶。沪生说,照片拍两套,我转送青铜器权威过目,再转请马老过目,题写书名。徐总说,添麻烦了,等画册印出,全世界博物馆,我全部要寄,新闻界,大小领导干部,关系户,亲眷朋友,人手一本,接下来,就做私人博物馆,常熟的房子,也会做博物馆。沪生说,国外有记录,私人博物馆,过不了三代,古董收藏,老实讲,就是一个人代为保存几十年,也就这点作用。徐总不响。沪生说,压箱宝,一般遇到了三D,就要抛了。徐总说,三啥,三围。沪生说,碰到欠债Debt,离婚Divorce,死亡Death,宝贝就转手,等于张三保存四十年,李四收进,传两代,流到王五手里,王五跟了古董,一同葬棺材,埋两百八十三年,人烂光,古董掘出来,流到赵六手里,三十年后,小辈转让,李七买下来,因为太喜欢,再进棺材,闷了一百三十一年,然后。阿宝看看手表说,讲下去有底吧。沪生说,古董不生脚,可以到处乱跑,寿命比神仙还长。
其实人是死的,古董是活货。徐总不响。阿宝说,国际标准,捐出来最太平。徐总说,讲是这样讲,我看五十年代的捐赠人,领到国家一张纸头,比如“热爱祖国”奖,眉花眼笑。阿宝说,总比抄家好吧,全部搬光,发一张清单。沪生说,讲起“文革”这一段,阿宝总是恨。徐总说,现在有些名人家属,专门去博物馆上访,要求补贴,要求工作,要房子。沪生说,据说有个老太,提了最低要求,只求发还一件祖上珍宝,一只小碟子,或者一只小缸杯,就可以了,如果真能到手,老太的房子,车子,包括贴身、r鬟,男女保姆,一道坐环球邮轮海景包厢半年,也用不光。徐总说,已经是国家财产了,可能吧。阿宝说,外国博物馆,一年几百亿私人捐赠,此地一般是做光荣榜,刻个名字,帮家属装一只空调,写篇文章。
徐总说,要死了,我的子孙,会这副样子吧。沪生说,上海人讲,老举不脱手,脱手变洋盘。徐总说,我一直不脱手,一直捏紧,领导就另眼相看,年年上门拜年,嘘寒问暖。沪生看看手表说,徐总,我另有约会,先走一步。徐总说,多聊聊嘛。阿宝说,改日再会吧。沪生告辞。
徐总陪了阿宝踱进小书房。阿宝敷衍说,小巧玲珑。徐总说,我喜欢小地方,北方做官,包括大老板,喜欢大办公室,旁边往往摆一张床,甚至双人床,摆一对绣花枕头,甚至密码锁的套房,里面有私人卫生。
阿宝笑说,双人床摆进办公室,我始终不理解,尤其看到绣花枕头,我总是一吓。徐总说,此地工作午餐,最多一小时,北面两三个钟头,排场就不一样了,上个月,我跟一个煤老板谈生意,房子格局,比刘文彩庄园大多了,墙头装电网,警卫拿长枪,我跟朋友敲门求见,送上名片,警卫关门退进去,煤老板看了名片,先到私人家庙,就是佛堂里,求一支签,如果签文好,放客人进门。如果下下签,免谈,一礼拜后再来。阿宝看看手表说,私家煤矿,接通国矿,借风借水。徐总说,私人铁路一扳道岔,连接国铁,生意太大,门庭要谨慎。阿宝忽然发笑说,我今朝来,眼看徐总天南地北,可以一路讲下去。徐总说,啥。阿宝说,一直讲到天黑,有啥意思呢。徐总不响。阿宝说,我几次打电话来,徐总只讲其他,主要情况,闭口不谈。徐总说,我有啥情况。阿宝说,苏安上次到包房发难,消息已经传到了外地,人人晓得,汪小姐有了徐总的骨血,徐总照样笃定泰山,虱多不痒。徐总说,我无话可讲。阿宝说,徐总当夜拖了苏安,离开包房,服务员就讲,两个人一上车子,就走了,以后再不露面,也不来“至真园”吃饭。徐总说,瞎讲有啥意思,我忙生意呀,苏安这一趟发火,基本是发昏,无意中接到汪小姐怀孕诊断的传真,因此吵得乱糟糟,唉,我现在,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只能不管账了。阿宝说,已经是老游击队员了,吃酒会吃出一个小囡来。徐总叹息说,李李一定以为,是我成心灌翻了汪小姐,天地良心,其实当时,两个人上楼进房间,阿宝是懂的,男人酒多了,根本做不动这种生活,但这天我床上一倒,汪小姐就有本事做。阿宝不响。徐总说,我稀里糊涂,觉得这个女人厉害,之后,汪小姐放了热水,拉我去漶浴,然后,放唱片,倒茶,处处体贴。阿宝说,啊。徐总说,女人酒醉,十有八九是装的,汪小姐,为人冷静周到,两个人从浴缸里起来,讲讲谈谈,忽然又嗲了,要死,我晓得不妙了,“盘丝洞”明白吧,盘牢不放了。阿宝不响。徐总说,等于做了捉对蚕蛾,这次是一雌一雄,死也不放了,表面看上去,一动不动,等于缚手缚脚,最后,只能再次缴枪,输光为止。等汪小姐回了上海,每天就来电话发嗲,我晓得,这就难办了,生意也忙,就退一步,见我不声不响,汪小姐怀疑,是李李从中作梗,就讲了当年,如何帮李李,李李如何精怪,最有心机,喜欢勾引成功男人,港台男人,只等对方七荤八素,接近临门一脚,李李忽然就不理不睬,“引郎上墙我抽梯”,辣手吧,李李肯定是变态,心理有问题,再有,如果去浴场,李李从来不脱光,肚皮包一条白毛巾,肯定开过封的,养过了小囡,有了花纹,有针脚,怕暴露,因此怕结婚。我听了笑笑,告诉汪小姐,对于这种私人八卦,本人毫无兴趣。好了,电话里开始哭,作。之后忽然就讲,月信不来了,身上是有了。我根本不相信,马上传过来一份怀孕诊断。我晓得,事体搞大了,我决定面谈。但这只女人,电话里跟我讨价还价,非要开房间碰头,我只答应咖啡馆见面。
有天见面,我对汪小姐说,其他少谈,开价多少,让我听听看。汪小姐说,谈也不要谈,小囡,一定是要生的。我当场就光火了,一走了之,仍旧电话不断,接下来,电话忽然不打了,我后来明白,是苏安看到了传真,寻到汪小姐,警告多次,汪小姐不松口,苏安紧盯不放,汪小姐就转风向,一声不响,电话不接,逼得苏安,最后吵进饭店来。阿宝笑笑说,我明白,徐总是感觉摆不平了,就叫苏安出马。徐总不响。阿宝说,我开初以为,是苏安吃醋了,其实,是徐总搞的舞台总策划。徐总说,随便分析。阿宝说,这次汪小姐与三位太太吃饭,绝好的机会,徐总就通知了苏安,来一个杀手锏,回马枪,不管旁人对苏安,有啥看法,如果摆不平汪小姐,也就横竖横,无所谓,出一口恶气。徐总说,随便讲,我无所谓,我跟苏安,真的无所谓,以前是有过一段,我担心生米变熟饭,就冷了下来,苏安比较识相,懂事体,一直尽心尽力帮我,常熟这一次,我拖了汪小姐上楼,走进卧室,呵呵,我越讲越多了,不讲了。阿宝说,现在不讲,吃点酒再讲。徐总说,常熟这问卧室,其实有一道暗门,我与汪小姐进房间,苏安哪里会放心,开了暗门进来看,当场就看不下去,冲进来,拖紧汪小姐头发,两个人扭成一团,汪小姐当时一丝不挂,毫无平衡能力,苏安精明,下面有客人,因此落手闷头闷脑,不声不响,不打面孔,我用足力道,推苏安出暗门,锁紧。汪小姐的大腿,腰身,已有不少乌青红紫,又哭又嗲,见我态度坚决,也是得意,我现在想想,当时苏安冲进来,真不是辰光。阿宝说,为啥。徐总说,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阿宝说,老法师面前,我懂啥。徐总说,古代有一种说法,主人要招丫鬟,事先要跟夫人做一趟,然后到厅里招聘选女人,就眼目清亮,不会失真,不会点错人,某人贤惠,某人乖巧,一目了然,如果缺这一步,心相完全不对了,判断上面,容易犯低级错误,苏安如果迟半个小时冲进来,两个人刚刚结束,我准备漶浴,浑身无力,心里厌烦,如果苏安这个阶段进来,也许,我就随便两个女人打到啥地步了,我是不管了,肯定不会去拉,汪小姐,一定也是手下败将,也许最后认真搏斗,就会破相,结果呢,客人全部冲上来看,真相大白,一塌糊涂,这桩事体,也就不会闷到现在了,也不会接做第二春,做出肚皮里的麻烦事体来,因此,要讲好人坏人,我是最坏,最恶的男人了。阿宝说,恶到极点。徐总笑笑,表情自然,看起来并不愧怍。阿宝叹息说,这个苏安,真是徐总长期利用的一件道具,悲。

第二十三章

一次阿宝说,雪芝,我来乘电车。雪芝说,好呀。阿宝说,真的。雪芝说,乘几站,还是几圈。阿宝说,曹家渡到提篮桥,我乘两圈。雪芝说,可以。阿宝说,要我买票吧。雪芝说,买啥票。阿宝说,我上来就坐。雪芝说,当然。阿宝说,坐前面,还是后面。雪芝说,坐我旁边。阿宝说,碰到查票呢。雪芝说,就看阿宝讲啥了。阿宝说,讲啥。雪芝笑起来。阿宝说,讲啥呢。雪芝笑了。阿宝说,明白了。雪芝说,讲讲看。
阿宝说,我讲了。雪芝睁大眼睛。阿宝说,我就讲,我是雪芝男朋友。
雪芝笑起来说,聪明,也是坏。两个人笑笑。阿宝沉吟说,真的不要紧。
雪芝笑笑。阿宝说,我的单位,是小集体,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说,可能的。阿宝不响。当时男女双方,所属单位的性质,极重要,小集体与全民,隔有鸿沟。曹杨加工组,像模像样,有了门房,有了电话,阿宝做了机修工,总归是小作坊。但雪芝照常来电话。5室阿姨说,阿宝,电话又来了。阿宝拎起电话,是雪芝的声音。有次雪芝说,阿宝,我下礼拜过来。阿宝想想说,最好这个礼拜,小阿姨去乡下了。雪芝说,是吧。到了这天,雪芝来曹杨新村看阿宝。下午一点钟,天气阴冷,飘小清雪,新村里冷冷清清,房间里静。阿宝倒一杯开水,两人看邮票,看丰子恺为民国小学生解释《九成宫》。后来,雪芝发现窗外的腊梅。阿宝说,邻居种的。雪芝说,嗯,已经开了,枝桠有笔墨气。阿宝说,我折一枝。雪芝说,看看就好了。阿宝不响。雪芝说,真静。阿宝说,落雪了。雪芝说,花开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霁,新月。两个人看花,玻璃衍出一团哈气,雪芝开一点窗,探出去,雪气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说,天生天化,桃三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费功夫。阿宝说,这是腊梅,也可以叫真腊,黄梅。雪芝说,也算梅花呀。阿宝说,我记得一句,寒花只作去年香。雪芝说,梅花开,寒香接袂,千株万本,单枝数房,一样好看。
阿宝说,嗯。雪芝不响。阿宝说,我有棋子。雪芝摇手说,算了。阿宝说,为啥呢。雪芝嫣然说,阿宝不认真的。阿宝笑笑。雪芝说,我只记得一个对子,棋倦杯频昼永,粉香花艳清明。雪芝伸手,点到窗玻璃上,写几个字。阿宝觉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尘,灵心慧舌,等于一枝白梅。两个人讲来讲去,毫不拘束。一个半小时后,雪芝告辞。两人走到大门口,想不到碰着小珍。阿宝有点尴尬,闷声不响,陪雪芝走到车站,又遇见5室阿姨,撑一把伞迎面过来,伞显得厚重。5室阿姨看定雪芝,对阿宝说,冷吧,要伞吧。阿宝笑笑。隔天上班,5室阿姨说,女朋友啥单位的。阿宝说,电车售票员。5室阿姨说,哼哼,七花八花,七搭八搭,搭到全民单位女朋友了,这要请客的。阿宝不响。5室阿姨说,小珍见了雪芝,就对我讲,明显是“上只角”的面相。阿宝说,啊,阿姨跟小珍,现在还敢来往呀。5室阿姨说,当然了,不像有一种人,翻脸无情,说断就断,做人要凭良心。阿宝不响。此后,阿宝不便再请雪芝,来曹杨新村,改坐电影院,逛公园,有时,陪雪芝到电车里做中班,如果雪芝卖后门车票,两人可以多讲一点,前门卖票,离司机近,比较无聊。之后有一次,阿宝到安远路看雪芝,两个人落子纹枰,未到中盘,外面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看了阿宝一眼,上楼片刻,也就走了。棋到收官,雪芝说,这是我爸爸。阿宝一吓,陌生男人目光,当时闪一闪,像一粒黑棋,跌落到棋盘天元上。阿宝有点慌。雪芝敲敲棋板说,又乱摆了,又来了,专心一点呀。
这天阿宝离开雪芝家,下午四点廿分,走到江宁路,背后有人招呼,阿宝回头,是银凤,孤零零,像一张旧照片,神情戒惧,双目无光。阿宝说,阿姐。银凤惨惨一笑。阿宝说,最近还好吧,对了,小毛好吧。银凤说,小毛结婚后,长远见不到了。阿宝说,小毛真怪,狗脾气一发,面孔说翻就翻。银凤不响。阿宝讲了这一句,预备走了,但银凤不动,眼圈变红。阿宝说,阿姐。银凤说,小毛以前,经常讲起阿宝沪生,不要怪小毛了,全部是我错。阿宝不响。银凤说,我跟小毛,是有情况的。阿宝说,啥。银凤轻声说,讲难听一点,有过肉体关系。阿宝不响。银凤叹息说,结过婚的老女人,如果有了麻烦,责任就是我。阿宝局促说,已经过去了,这就算了,不讲了。银凤说,我如果再不讲,一定要寻死,要跳黄浦了,我实在闷煞了。阿宝说,阿姐,慢慢讲,不急。银凤不响。两个人移到路边墙角。银凤说,到了最危险关头,我哪能办,人靠心好,树靠根牢,我不可以害小毛。阿宝说,啊。银凤说,小毛以前溜进我房间里,我一直以为,这是保险的,想不到,根本不保险,隔壁有一个最卑鄙的瘪三,一直偷听,偷看。阿宝不响。银凤说,二楼爷叔,天底下面最下作,最垃圾的瘪三。阿宝不响。银凤说,小毛几点钟来,几点钟走,我跟小毛讲啥,做啥,每次做几趟,全部记下来,记到一本小簿子里。阿宝说,会有这种人啊。银凤说,实在是下作,龌龊,暗地里排我的班头,我跟小毛不上班,这个人就请假,像是上班了,房门关紧,其实闷到房间里偷听,偷看,我后来明白,大床旁的板壁,贴了几层道林纸,还是薄,有洞眼,隔壁看得清清爽爽。阿宝说,厉害了。银凤说,阿宝一定会想,这只老瘪三,为啥盯我不放,我跟小毛初次接触,人家就在场,全部掌握,其实我嫁过来,新婚第一夜,这只瘪三,大约就偷看了,新倌人海德,头一次出海,瘪三开始搭讪我,热天我揩席子,汰浴,换衣裳,后来我奶水多。
阿宝摇手说,阿姐,事体过去,算了,想办法调房子,搬场最好。银凤说,阿宝耐心一点,因为后来,闯了穷祸了。阿宝不响。银凤说,小毛发火的前几天,海德回到上海,我是上班。这只瘪三拿出这本账簿,跟海德摊牌,小毛跟我,总共有几次,一个礼拜几次,一次做几趟,全部有记录,簿子摊到海德面前,阴险毒辣,男人只想戴官帽子,怕戴绿帽子,幸亏海德好脾气,闷声不响,送走瘪三,请小毛娘到房间谈判,要么,小毛寻一个女人结婚,尽快离开此地,从此结束,要么,海德跟我银风离婚,小毛做接班人,接我住到三层楼去,真要这副样子,海德就到居委会,全部兜出来,海德讲得客客气气,这两个解决方案,请小毛娘随便拣。阿宝听到此地,一身冷汗。银凤说,小毛娘自然是急了,连夜出门,帮小毛寻对象,让小毛马上结婚,总算有了春香,前世有缘,来搭救小毛。阿宝说,太吓人了。银凤不响。阿宝沉吟一刻,看看银凤说,二楼爷叔,除非有仇,一般情况,不会这样狠。银凤一呆。阿宝说,算了,已经过去了,不要多讲了。银凤含恨说,阿宝这个问题,太刺我心了。阿宝不响。银凤羞愧说,是我做阿姐的不老实,瞒了一桩龌龊事体。阿宝不响。银凤说,当初嫁到二楼,隔壁这只瘪三,就开始搭讪,动手动脚,吃我豆腐,我一直让,不理睬,苦命女人,男人出了海,我等于寡妇,门前是非多,瘪三天天搭,越搭越近,差一点拉松我的裤带子,我是吓了,万一哪里一天,真要是缠不过去,答应了一趟,瘪三一定要两趟,要三趟,房间近,开了门就来,天天讲下作故事,每天想进来,有一次,我下定决心讲,爷叔,再这样讲来讲去,我就跟婶婶讲了。这旬一提,瘪三笑了笑,买账了,看是结束了,一切太平,我现在想,瘪三就是从这天开始,记恨我的,表面还客气,笑眯眯,心思我哪里懂呢,等后来,我跟小毛有了来往,每一样私房内容,一明一暗,这个人全部掌握,证据捏牢,直到这次总发作,唉,我等于做了一场噩梦,接了一场乱梦,几趟吓醒,急汗两身。阿宝不响。
银凤说,这天我下班,海德就对我摊牌了,海德讲,过去工人阶级搞罢工,搞一个礼拜,就加工资,现在搞文革,穷喊口号,有实惠吧,有一分一厘便宜吧,屁看不到一只,甲板上一个女人也看不见,房间里的老婆,倒有了外插花,这是啥社会,当时我听了不响,老古话讲,无赃不是贼,簿子不是照片,不是录音机,我可以赖,可以不认账,但想到以前,想到我跟瘪三有过这种吃豆腐的恶阴事体,我心里发虚,这一记报复,太辣手了,等于两面夹攻,万针刺心,我肚皮里恶心,翻上翻下,是折寿的,我的表情,肯定也变色了,如果再提以前这件事体,瘪三肯定死不认账,海德也一定觉得,肯定是我发骚,裤带子太松,主要是,小毛哪能办,我不敢争了,全部吞进,吃进,隔一日,我就对小毛讲,以后不联系了,关系结束了,我一面讲,想到前几天,两个人还粘牢不放,要死要活,当时我再三许愿,这辈子跟定了小毛,一直要好下去,现在变了面孔,小毛完全是呆了,我又不能解释,小毛娘,也是闭口不谈,只是逼小毛结婚,海德见了小毛,照样笑眯眯,小毛多少闷啊。银凤讲到此地,落两滴眼泪说,真如果讲了,也许小毛会弄出人性命来,手里有武功,力道大,二楼爷叔房间,也许是敲光,烧光,全弄堂的人,踏穿理发店门槛,我跟小毛,面孔摆啥地方呢,我只能全部闷进,吃进。阿宝不响。银凤说,这天夜里,我见到阿宝跟沪生,表面上,我是谈谈讲讲,面孔笑,心里落眼泪,我到啥地方去哭呢,想不到,小毛听到议论,冲进来发火,我完全理解,多少恨,多少痛,可以讲吧,小毛不讲,我一句不能讲。阿宝不响。银凤掩掩抑抑,句句眼泪。阿宝叹息说,二楼爷叔的房间,真应该三光政策,敲光,烧光。银凤说,我现在,只巴望小毛安定,一世太平,忘记这条弄堂算了,就当我是死人,已经翘了辫子,完全忘记我,最好了。阿宝摇头。银凤说,瘪三手里,肯定还有我跟海德的账,真是龌龊,下作,上海人讲起来,我是霉头触到了南天门,嫁到这种吓人的房子里来,碰得到这种瘪三。
阿宝不响。银凤说,我现在,做人还有啥意思呢,我跟海德,还有啥味道,我只想去死了。阿宝不响。

沪生遭遇搬家之变,哥哥沪民当即病倒,萎靡不起。有次沪生出差,特意请了阿宝照应沪民。当时,兰兰已到街道卫生站帮忙,也经常请“赤脚医生”上门照看,沪民逐渐康复,时常与外地战友写信,打长途电话,存了一点全国粮票,预备离开上海,外出度日。沪生以为只是计划。但一天下班回来,发觉沪民真的走了。沪生赶到北站,寻了两个钟头,根本不见沪民影子。当时上海到新疆,黑龙江的火车班次,俗称“强盗车”,候车室位于北区公兴路,一人乘火车,全家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车厢内,一侧行李架已经压塌,干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无处摆放的恶性循环,上车就是全武行,打得头破血流。这天沪生到了车站,内外寻找,到处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轧出一身汗,茫然四顾,旁边有人一拉。沪生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沪生定睛一看,叫一声说,姝华。女人一呆说,是叫我呀,这是啥地方。沪生说,我沪生呀,此地是上海。姝华张大嘴巴说,沪生来无锡了。沪生说,此地是上海公兴路。姝华说,无锡火车站关我进去,现在放我出来了。沪生闻到姝华身上一股恶臭。姝华说,我想吃饭。沪生拉紧姝华说,跟我走。姝华说,我是准备走的。沪生撩开发黏的头发,看看姝华眼睛说,走到哪里去,上海还是吉林。姝华双目瞪视,想了想说,到苏州去,到沧浪亭好吧,波光如练,烛尽月沉。
沪生说,出毛病了,快走。两个人拖拖拉拉,踏进公兴路一家饮食店,叫两碗面,两客生煎,沪生毫无胃口。姝华低头闷头吃。沪生说,吃了以后,就回南昌路。姝华说,我想去吉林。沪生说,是从吉林出来,还是去吉林。姝华闷头吃。沪生说,完全不像样子了,出了啥事体。姝华说,讲我是逃票,关到无锡,后来放我了。沪生说,关了多少天。姝华说,一直有人抄身,乱摸,有人抄不出啥,以为钞票塞到牙膏筒里,结果呢,塞到月经带里。沪生说,去苏州为啥。姝华笑一笑背诵说,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沪生说,啥名堂。姝华说,南昌路晓得吧。沪生说,晓得,现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华说,以前叫环龙路。沪生叹气。姝华笑说,复兴公园,以前有“环龙纪念石碑”,上面有字,好像是,纪念飞行家,环龙君祖籍法京巴黎,飞机于1911年上海失事。沪生说,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姝华说,碑上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沪生说,不要讲了。姝华放了筷子不响。沪生七荤八素,身心疲惫。两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过宝山路,乘几站电车,姝华下车就逃,沪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讲七缠八,跌跌冲冲,等敲开姝华家房门,已经半夜。姝华娘一开门,立刻大哭,对沪生千恩万谢。
三天后,沪生与阿宝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囡,忽然情绪异常,离开吉林出走。朝鲜族男人打来几通电报,但上海见不到人。现在姝华稍稍恢复,两个人进房间,姝华当面就问,蓓蒂呢。阿宝看见姝华的眼睛里,重新发出希望的光芒,宝石一样发亮。阿宝说,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姝华说,我记得蓓蒂看到一条鱼,一条鱼。姝华娘说,妹妹,不讲了,眼睛闭一闭。阿宝说,好好休息。姝华说,鱼跳进了日晖港,黄浦江里。沪生说,不讲了。姝华说,池子又小又浅,水一动不动,人就看不到了。沪生说,姝华。姝华娘说,不许再讲了。姝华闭了眼睛,静了一歇说,朱湘有诗,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大家不响。接下来,姝华讲一串东北话,舌头打滚,加朝鲜话,思密达,思密达。南昌路的汽车喇叭传上来。阿宝说,好好养身体,我跟沪生先走。姝华闭眼睛说,小毛好吧。沪生顿一顿说,小毛结婚了。
姝华叹息说,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宝说,倒也是,小毛极少动粗。姝华说,我想跟小珍去盘湾里。阿宝应声说,想去长风公园,好呀,再去爬山。沪生说,过几天就去,好吧。姝华点头笑了。沪生与阿宝也就离开了南昌公寓。阿宝感慨说,结了婚,女人就变了。沪生说,小毛呢,结婚之前,先就绝交,变得更快。阿宝不响。沪生说,大妹妹也结婚了。阿宝说,这我想到了。沪生说,信里告诉兰兰,人刚到安徽,男工就叮上来了,蚊子一样多,每天叮得浑身发痒,后来听了领导意见,跟一个技术员结婚了,否则,就算每天自带三盘蚊虫香,也无法上班。阿宝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沪生说,以前城市女青年,讲起来要革命,跑到解放区,非常时期嘛,一般结果,也就是年纪轻轻,跟一个干部结婚配对,干部待遇高,当时叫“350团”,女方三年党龄,男方五十上下,团一级干部。阿宝说,没听到过。沪生说,我爸讲的。阿宝说,爸爸情况好吧。
沪生不响。阿宝说,想开点。沪生说,大案子,性质就严重,毫无消息。
阿宝说,飞机跌到温都尔汗,等于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当年的案子,震级也不小的,地下工作的大领导翻了船,大批人马落水,照规矩,一律是通知去开会,人到了现场,客客气气握了手,也就是隔离审查了,坐进汽车,车窗拉紧帘子,绕来绕去,开几个钟头,到一个地方,每一幢别墅,关一个人,每天写交代,一年多时间,我爸一直不明白别墅的位置。有次听见窗外喊,卖面包,卖面包睐。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贩穿弄堂卖面包,我爸心里一抖,做地下工作,人比较聪明,小贩是沙喉咙,声音熟,这个声音,皋兰路经常听到的呀,别墅位置,应该是上海,一定是市区,离皋兰路应该不远,属于小贩叫卖的范围,听这种声音,我爸觉得,世界上最开心,最自由,最理想的职业,其实是小贩,以前一直以为,参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了,就快乐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实不是,审查两年,写材料无数,等到释放,发觉这几幢别墅,原来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条弄堂。离皋兰路,只有两站路。沪生不响。
沪生计划,陪姝华去长风公园,有天打电话,与阿宝商量,建议原班人马重游。阿宝说,好是好的,但是小强与小珍,不可能去了,因为我跟小珍,已经结束了。沪生说,集体活动嘛。阿宝说,比如我现在上厕所,小珍要是走进隔壁一间,看到壁板底下,是我两只脚,立刻就走了。沪生说,女人真古怪。阿宝说,我解释过,这次是陪姝华去散心,也就半天。小珍讲,算了吧,阿宝七兜八转,一定是寻理由,想陪我去散心,花心男人,就是这副样子,抱紧了“上只角”雪芝,又准备勾搭“下只角”小珍,到了公园里,人多乘乱,走过冬青树,肩胛上碰我一碰,搭我一搭,准备脚踏两只船对吧,哼。沪生说,大家是爬山呀,又不是成双做对去划船,摆啥臭架子,我来开口。阿宝说,算了算了,两个人已经冷了,再去烧热,又不是老虎灶。沪生说,扫兴。阿宝说,小珍一直讲,我是受了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的坏影响。沪生说,算了吧,小珍当时每一次进理发店,人就发软,眉花眼笑,嗲得要死。阿宝说,小珍对我讲,除非阿宝跟雪芝,堂堂正正到曹家渡状元楼,请大家吃饭,其他免谈。沪生说,十三点小娘皮,不去算了。但是小毛呢,我来通知,还是。阿宝说,算了。沪生说,多年老朋友,应该见面了。阿宝说,当时去公园,有小毛吧,现在人家已经结婚,就安安稳稳过生活,不要再三朋四友,出去瞎搞了。沪生叹气说,阿宝是对我,对姝华有啥意见。阿宝说,小毛的情况,真的不一样,再讲好吧。沪生说,阿宝。沪生听见话筒里有杂音,冲床响了几记,电话挂断了。
这天黄昏,沪生回到武定路,开了门,灯光明亮,房间整洁,哥哥沪民,从窗前转过身来,一身军装,脚穿荷兰式皮鞋,精神十足。沪民说,温州的战友,办了一家小作坊,专门做皮鞋,因此多住了几天。沪生说,有这种事体,目前可以搞资本主义了。沪民笑笑说,温州人看重钞票,北方人专讲政治,上海人两面讨好。沪生说,沪民太退步了。沪民说,我是反革命家庭出身,可以退一步。沪生不响。沪民点了一支凤凰牌香烟说,用不着担心。小作坊顶了一家小集体单位名目,可以四面去卖。沪生说,上海人是欢喜这种温州货,但这种鞋子,衬皮是硬板纸,落雨,爬楼梯,皮鞋就断。沪民说,这次我带了一批鞋子来,准备再过去。
两个人讲到此刻,阿宝推门进来,看见沪民回来,相当高兴。沪生拉了阿宝走进房间,感叹说,干部家庭出身,现在倒卖皮鞋了。阿宝说,已经吃了苦头,还讲出身。两个人看看窗外,沪生说,到长风公园,准备几个人去呢。阿宝说,三个人,简单一点。沪生想了想说,可以叫雪芝去,热闹。阿宝说,这就再叫兰兰。沪生说,算了吧,兰兰出面,就不方便了。
阿宝说,两男三女,方便呀。沪生看看门外,轻声说,我以前跟姝华,拉过手的,是有过一点意思的,如果这次兰兰也去长风公园,姝华面前,总归不妥当。阿宝说,哼,当时我去长风公园,已经看到了沪生的小动作,讲是拉手,不止拉手吧。沪生说,旧事不提了。阿宝说,后来呢。沪生说,后来结束了。阿宝说,不可能的。沪生不响,笑了笑说,当时,我陪姝华拿到了吉林插队的通知,再陪姝华领了棉大衣,皮帽子,回到南昌公寓,姝华穿棉大衣,照镜子,穿上穿下,后来糊里糊涂,两个人好了一次。想不到,姝华坐起来就讲,沪生,这是句号,我要走了,大家已经结束,各管各。我哪里肯答应。姝华讲,等到了吉林,最多写一封信,真的结束了。我不响。姝华说,以后我如果结婚,如果养了小囡,遇到沪生,我可以让小囡叫一声爸爸。阿宝说,原来,姝华第一个小囡,是沪生的。
沪生说,乱讲。姝华意思是,小囡面前,我是妈妈第一个男人,大概意思吧,想不到,姝华生了三个。阿宝说,有一个上海插妹,到北面,结婚五年,生了六个,一年不脱班。沪生说,谣言比较多。阿宝说,一帮上海男女去出工,天天看到,蒙古包前面,一排六个小囡,爸爸妈妈穿长袍,靠近帐篷不响,有人讲,这个上海插妹,是一部机器。我讲,也许人家是最幸福,最满足呢。姝华看上去苦,大概是太幸福,太满足,因此要逃呢,讲不准的。沪生说,想想也对,一般的插兄插妹,到现在还两手空空,一事无成。阿宝看看窗外,两个人谈了一段,沪民走进来讲,温州战友请客,不如大家去南京西路“绿杨邮”,吃得好一点。于是三人下楼。隔了几天,沪生接到姝华娘的电话,讲姝华已经回吉林了。沪生吃一惊。
姝华娘说,吉林男人一接到加急电报,乘了最快一班火车,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特快,从吉林到天津,立刻转乘京沪特快,两天就赶到了上海。
沪生说,真是快。姝华娘说,这是夫妻感情深。沪生不响。姝华娘说,我真是感谢沪生,此地有一包朝鲜红参,一包明太鱼,沪生改日来拿。
沪生说,不要了,阿姨太客气了。姝华娘说,一定要的,我只望姝华顺利,开心,这辈子,我做娘的,还有啥可以想呢。

小毛初次到莫干山路,见过春香,之后半个月,两个人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小毛一副不情不愿,不声不响,欠多还少的样子,符合处男情景。春香长几岁,二婚,识敦伦,懂事体,这天夜里,多吃了几盅,顺了酒气,两个人近身,春香态度放松,关了床头灯说,万福玛利亚,小姐姐问小毛,可以叫老公了吧。小毛不响。春香说,我叫了。小毛说,叫我小毛。
春香说,我如果讲私房话,小毛叫我啥。小毛说,叫小姐姐,或者春香。
春香说,叫家主婆,香香,老婆,随便的,到了被头里,小毛叫我啥。小毛不响。春香说,如果叫老婆,就贴心了。小毛不响。春香说,小姐姐讲一只故事,要听吧。小毛拉开一只手,不响。春香笑说,从前有个男人,姓戆名大,叫戆大,男人讨娘子,洞房花烛,样样事体,由男人做主,先拿一双红筷子,夹起盖头布,新娘子照理一动不动。春香推推小毛说,结婚当夜,男人要做啥呢。小毛不响。春香说,讲呀。小毛说,我不晓得。
春香贴紧说,老实人,小姐姐就喜欢小毛老老实实样子。小毛不响。春香说,当天夜里,戆大一动不动,一夜咽到天明,新娘子怨极,第二天吃了早粥,新娘子去汰碗。阿妈娘问,阿大,夜里好吧。戆大讲,蛮好。阿妈娘问,做了点啥。戆大讲,夜里还做啥,一咽到天亮。阿妈娘讲,独头独脑,新倌人,要咽到新娘子上面,懂了吧。戆大讲,晓得了。小毛说,不要讲了,这种故事,可能吧。春香箍紧小毛说,夫妻之间,这种故事要经常讲,如果小毛听过,换一只。小毛说,下作故事。春香说,清清爽爽的故事,这日天,阿妈娘到田里去捉草,戆大就做木匠,搭了一只双层铺,新娘子讲,做啥。戆大讲,我娘讲的,结了婚,我要咽上面。新娘子不响。第二天吃了早粥,新娘子去汰碗,阿妈娘拉过儿子问,阿大,夜里好吧。戆大说,咽得好。阿妈娘问,听到鸡叫吧。戆大讲,听不见。阿妈娘问,夜里做点啥。小毛说,重复故事,不要讲了。春香贴紧小毛说,戆大回答,一夜睏到天亮。阿妈娘看到双层铺讲,独头独脑,新倌人嘛。
春香讲到此地,贴紧小毛耳朵,讲了几句,小毛觉得痒,让开一点。春香说,后来呢,阿妈娘就到田里去捉草,第三天,戆大吃了早粥,新娘子汰碗,阿妈娘问,阿大,夜里好吧。戆大讲,啊得蛮好。阿妈娘问,做了点啥。戆大讲,蛮好呀。讲到此地,春香说,接下来呢。小毛说,我哪里晓得。春香说,猜猜看。小毛说,可以结束了。春香说,阿妈娘夜里关照了啥。小毛说,刚刚耳朵里痒,听不清爽。春香说,小毛装老实,这天一早,阿妈娘问,事体做过了。戆大讲,做了三趟。戆大到床铺下,拉出一只夜壶,朝马桶里一塞讲,姆妈要我一夜摆三趟,看见吧,就这样子,一趟,两趟,三趟,阿妈娘讲,戆大呀,戆大呀。戆大讲,姆妈做啥。此刻,小毛心里的冰块忽然一热。春香说,阿妈娘夜里讲了啥。小毛说,我不听了。春香说,到底讲啥呢,否则不会做出这种动作。小毛说,这种下作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的,有啥意思。春香说,嗯,会讲的人,可以讲十五个来回,阿妈娘捉十五趟草,新娘子汰十五次饭碗。小毛说,我只想做戆大,我就是戆大。春香说,瞎讲了,我以前,每一趟看见小毛打拳,心里就吃不消一趟,真的。小毛拉过春香说,不要讲了。春香说,当时我一直想,小毛太有精神了,太有劲道了。讲到此地,春香的声音已绵软无力,也就委身荐枕,两个人熟门熟路,一鼓作气,三鼓而歇,交颈而眠。
第二天吃了早粥,春香汰了饭碗,拉过小毛,轻幽幽说,我跟小毛,等于是先结婚,后恋爱,真好。小毛说,上一次,春香是先恋爱,还是先结婚。春香低头说,讲起来,当时有场面,摆了酒水,其实是太匆忙,忙中出错。小毛说,是春香太急。春香面孔一红说,是我娘太急,听信一个江湖郎中的瞎话,结婚就等于冲喜,我娘的气喘病,就会好。当时我只巴望娘身体好,但我只相信上帝意志,我娘讲,冲喜,这是迷信,只是呢,春香也不小了,我做娘的,如果吃到一杯喜酒,口眼就可以闭,上帝也讲过,如果点了灯,不可以只摆泥地上,要照亮一家人,当然了,约伯身边,也无子无女,无牛无羊,穷苦到了极点,照样坚信不疑,但上帝也讲了,人是一棵树,最好按时结出果子来,叶子就不枯干,这是上帝意思,也是做娘的最后心愿。春香讲到此地,落了眼泪。小毛拿出手绢来,春香抱紧小毛说,当时我想来想去,糊里糊涂,已经想不出,主耶稣,到底是橄榄山升天的,还是加利利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二天,江湖郎中带了我,去厂里看男人,到了印染十五厂,第三车间的大食堂,两个师傅买来饭菜,男人立起来,相貌可以,看看我,双方点了点头,就算认得,攀谈了几句,大家坐下来吃中饭,之后,我就跟郎中回来,郎中一路对我讲,爱情,可以婚后再谈,只要两人八字合,肯定恩爱。等我回进房间,我娘讲,耶稣讲过,人不肯婚配的理由,多种多样,有的是生来不宜,也有人为原因,是为了天国缘故,春香是为啥呢。我不响。我娘讲,还是结婚吧。我不响。郎中讲,运动阶段,可以破旧立新,谈恋爱,已经是旧风俗了。我不响。郎中讲,一对工人阶级,国家主人翁,组成红色家庭,白天车间里搞革命,夜里眠床上读报纸,儿女英雄,神仙眷属,瑟好琴耽,赞吧。我低头不响。郎中讲,良辰吉日,向领袖像三鞠躬,六礼告成,多少好。我不响,我心里不答应,我要恋爱结婚。我娘讲,运动一搞,教堂关门做工厂,春香的脑子,要活络一点,心里有上帝,就可以了,上帝仁慈。我不响。我娘轻声讲,圣保罗讲了,婚姻贵重,人人谨敬遵奉,就是上帝的意志。我低头不响。郎中讲,老阿嫂就算证婚人吧,新郎倌不是教徒,现在也走不进教堂,也买不到戒指。我娘轻声讲,是的是的,上帝实临鉴之,请大施怜悯,荣耀圣名。当天夜里,我娘做了祷告,我到苏州河旁边,走了两个钟头。第二天一早,我帮娘去买药,回来一看,床上,椅子上,摆了雪花膏,嘴唇膏,新木梳,新买中式棉袄,罩衫,藏青呢裤子,高帮皮鞋,棉毛衫裤,花边假领头,针织短裤,本白布胸罩,尼龙花袜子。我心里一吓。我对上帝讲,我要结婚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我娘也不响,房间里是新衣裳气味,还有中药味道,吃了中饭,时间到了,我娘有气无力,闷声不响,拿起衣裳,看我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切预备定当,大概,这算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志,男家昌化路的弄堂里,已经拉了帆布,请了师傅,借了五桌汤盏碗筷,三车间小师傅踏来两部黄鱼车,樟木箱一对,葛丝缎子被头六条,花边鸳鸯戏水枕头,龙凤枕头,包括绣红字抓革命促生产枕头,一共四对,变戏法一样。男家全部备齐,拖到弄堂里,让我邻居看,我低了头,里外穿新衣裳,不会走路。我娘讲,乖囡,车子来了,走吧。我讲,新倌人呢。娘讲,是呀。小师傅奔进来讲,新倌人去排队,去买什锦糖了。娘讲,为啥不来接,不应该。我娘气急,胸口一闷。小师傅讲,还是去了再讲吧,马上就炒菜了。我只能答应,两个人坐一部黄鱼车,我帮娘裹紧了被头,旁边摆氧气橡皮袋,路上冷风一吹,我娘接不上气,我就送氧气管子,一路小心,到了昌化路,帆布棚外面,两只大炉子烧火,棚里摆了砧板,碗盏,生熟小菜,新房间,位于底楼前厢房,男家已经布置停当,公婆住的客堂,拆了大床,摆了两桌,其他几桌,借邻居房间,我走进去,新倌人已经坐定,我搀扶娘也坐定当,每次有客人来,新倌人起来招呼,然后坐下去,笑一笑,有礼貌,等大家吃了喜酒,我送娘爬上黄鱼车,然后回到新房间,男人稳坐床沿,看我进来,帮我脱了衣裳,这天夜里,简直不谈了,直到第二天一早,总算看明白,新倌人是跷脚,走一步,踮三记,过了半个月,我娘故世,我从火葬场出来,立刻逃回莫干山路,从此不回昌化路男家。小毛不响。春香说,这不是春香嫌避残废人,我不应当受欺骗,这个男人,修外国铁路受工伤,是光荣,应该大大方方。春香讲到此地,低头不响。小毛说,讲呀。春香说,出国时间长,开山铺路,比较闷,工友讲各种故事,男人记性好,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可以讲三四个不同样,白天讲得我昏头昏脑,夜里讲得我眼花落花,真要做具体生活,就吓人了。春香讲到此地,低头不响。小毛说,我的师姐,金妹的男人,也比较吓人,力大无穷,每夜要冲冷水浴,因为身体太热,太烫,要冷却,但是夜里到了床上,还是发热发烫,每夜不太平,后来工伤过世了,否则,金妹也要离婚了,因为夜里像打仗,实在吓人,实在吃不消。春香冷笑说,如果是这种样子的男人,我就不离了。小毛说,啥。春香说,我这个男人,是口头故事员,口头造反派,身上一点苗头,一点火头也看不到,只能想其他下作办法。小毛说,啥意思。春香说,简单讲,就是下身畸形,不及三岁小囡,上厕所,就要坐马桶,如果立直了小便,就漏到裤子里。小毛朝后一靠,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时光飞快,有一日清早,春香说,小毛醒醒了。小毛动了一动。春香说,起来吧。小毛睁开眼睛。春香说,看一看,有啥变化了。小毛手一伸。春香笑说,摸我肚皮做啥。小毛说,有小囡了。春香说,这要听耶稣了,我不可能让一根头发变颜色,我不做主的。小毛说,有啥变化呢。春香说,我随便讲的,起来吧。春香一拎床头的拉线开关,外间的灯光,照亮卧室一排小窗。小毛穿衣起来,发觉外间墙上,贴了一大张领袖像。小毛说,厂里开追悼会,我也领了一张。春香轻声说,我要讨老公欢喜,十字架收起来了。小毛说,为啥。春香说,老公喜欢啥,我就做啥。小毛说,一定又去了大自鸣钟。春香说,嗯。小毛说,我姆妈乱讲啥了。春香说,姆妈讲得对,做人要讲道理,上啥山,捉啥柴。我想来想去,觉得贴领袖像比较好,小毛比较习惯。小毛说,我无所谓。春香说,老公太客气了,讲起来,生活习惯是小事,其实有大影响,夫妻过得适意,相互要尊重对方,就不会闹矛盾。小毛说,样样神仙菩萨,我可以相信,无所谓的。春香笑说,小毛如果信了耶稣,等于是耶稣走进加利利山,最高兴的事体了。小毛笑笑说,记得我娘讲过,1953年3月份,斯大林过世,天崩地裂了一趟,鼻涕眼泪一趟,现在,又来了一趟,当时每人要付一只角子,去买黑纱,厂里的锅炉间,马路大小汽车,全部鸣汽笛,这次呢,领袖一走,情况有变化,黑纱免费了,看样子,运动差不多了,改朝换代,市面松得多,总归两样了。春香说,以前是真苦呀,我几个教友姐姐,坚持挂十字架,群众立刻采取行动,让姐姐亲手掼到煤球炉里去烧。小毛说,狠的。春香说,现在呢,一个房问,总不便两种场面,我已经明白了,只要心里有,就可以嘛,我一个教友姐姐,肌肉萎缩,全身一动不能动,两眼漆黑,心里有了愿望,主的荣耀,就直到永远,姐姐每一样就看得见,心里可以画十字。小毛说,真的。春香说,比如现在,天花板有十字,房子,马路,昌化桥栏杆,玻璃门窗格子,仔细一看,就有。小毛不响。春香靠过来说,老公,欢喜我对吧,亲我一记。小毛亲一记春香说,我欢喜。两个人讲到此地,也就起身。春香点洋风炉,烧泡饭,小毛叠被铺床。等两人坐定吃饭,小毛说,理发店里,生意还好吧。春香说,还可以。小毛说,看见啥人了。春香说,二楼爷叔。小毛说,还有呢。春香筷子一搁说,对了,二层楼的海德银凤两夫妻,已经调了房子,搬到公平路去了,据说离轮船码头近,比较方便。小毛说,搬场了。春香说,搬了一个多月了。小毛闷头吃泡饭。春香说,新搬进一对小夫妻,男人做铁路警察,女人叫招娣,做纺织厂,刚生了小囡。小毛不响。春香说,招娣的胸部穷大,奶水实在足,姆妈笑笑讲,实在太胀,就让警察老公帮忙吃一点。小毛不响。春香说,二楼爷叔见了我,见了招娣,一直笑眯眯。二楼爷叔讲,春香,有宝宝了吧。小毛笑笑说,爷叔讨厌剃头师傅,对我,一直是不错的。春香说,爷叔问,小毛为啥不回来,最近好吧。我讲,小毛评到车间先进了。二楼爷叔讲,赞。旁边招娣讲,这有啥呢,我老公,得过两年铁路段先进分子,一直跑长途,我有啥意思呢。当时,我表面不响,心里明白,女人独守空房,确实是苦的。后来招娣讲,据说这位小毛,拳头打得好。小毛说,少跟招娣哕嗦。春香说,嗯。我当时不响,只是笑笑,预备走了。二楼爷叔讲,代我望望小毛。小毛说,爷叔太客气了。春香说,是呀,要么今朝下了班,我陪小毛,再到老房子走一趟,去看看姆妈。小毛说,这就算了。春香说,小毛,要多去大自鸣钟三层阁,去看看姆妈,结了婚,一直不肯露面,邻里隔壁,以为是我的意思,这就不好了。小毛不响。
时间飞快,小毛结婚两年半,春香已怀孕四个多月。当时匆忙结婚,小毛也因为情绪不稳,结婚摆酒,朋友同事一个不请,小毛娘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想办个一桌,弥补遗憾。这一次,小毛预先邀了钟表厂樊师傅,叶家宅拳头师父,金妹,建国,小隆兴等,借邻居一只圆台面,请大家来吃中饭。金妹带来一套绒线小衣裳,建国兄弟,拿出两听麦乳精。
樊师傅复杂一点,中央商场淘来四只轮盘,厂里做私生活,全部短尺寸,拎到莫干山路,看不出啥名堂,十几分钟,配出一部童车,皆大欢喜。春香因为保胎,陪大家讲讲谈谈。小毛娘炒菜,小毛做下手,金妹帮忙。
等大家坐定。小毛娘先敬樊师傅一盅黄酒说,多亏樊大师傅帮忙,促成这桩好姻缘。两个人吃了。一旁的拳头师父有点尴尬,认为当时小毛犹豫不决,是最后走到叶家宅,师父与金妹苦口婆心劝导,最终才答应结婚。金妹说,我是横劝竖劝,这桩好姻缘,得来不容易,想当初,小毛一面孔的不情不愿。樊师傅笑笑。小毛娘有点窘。春香起身说,各位师父,台子上面,我最感恩了,也最感激,让我现在认认真真,敬各位师父,敬金妹阿姐。春香咪了半盅。樊师傅与拳头师父吃酒,稍微轻松一点,后来酒多了,称兄道弟,分别跟小毛春香,讲了一番成家立业的道理。这桌饭吃到后来,建国透露了一条特别消息,江苏省,已经有社办厂了,专门请上海老师傅抽空去帮忙,出去做两天,赚外快四十块,等于半月工资,这是上海工厂里最了不得的大新闻。等席终人散,小毛送了客,回来帮娘汰碗,收作清爽,小毛娘匆匆回去,已经下午四点敲过。房问里,只剩小毛。春香到里间休息,一觉醒来,已经夜到。小毛面前一片漆黑。春香起身说,老公。小毛不响。春香开电灯,小毛看看春香,独自发呆。春香说,老公想啥。小毛不响。春香说,有啥不开心了。小毛说,我开心呀,吃了点酒,喜欢静一静。春香说,我明白了。小毛不响。春香说,小毛想啥呢。小毛不响。春香说,小毛是想朋友了。小毛不响。春香说,想沪生阿宝对吧。小毛说,瞎讲八讲。春香说,今朝台面上,只是老公的师父,同门师兄弟,我心里一直是想,小毛的好朋友呢,自家的贴心好朋友呢。小毛说,朋友太忙,我一个也不请了。春香说,做男人,要有最好的朋友,如果一道请过来,有多好。小毛不响。小毛最想不到的是,五个月之后,到了最关键阶段,春香同样讲到这一段。
当时春香已经临产,但胎位一直不正,忽然大出血,送到医院急救,产门不开,预备做手术,但迟了一步,先救大人,再救小囡,结果最后,一个也救不到。春香到了临终弥留之际,面孔死白,对小毛笑笑说,小毛,现在我最想晓得,主耶稣,是橄榄山升天的,还是加利利山。小毛心里伤惨,五中如沸。春香说,老公,小毛,不要哭,天国近了,我去天堂拜耶稣,我是开心的。小毛不响。春香说,不要担心我。小毛落了眼泪。春香说,只觉得,我走了以后,老公要孤单了,太孤单了,我有自家的教友姊妹,老公要有自家的好朋友。小毛眼泪落下来。春香说,老公要答应我,不可以忘记自家的老朋友。小毛不响,悲极晕绝,两手拉紧了春香,眼泪落到手背上,一滴一滴,冰冷。小毛眼看春香的面孔,越来越白,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眼看原本多少鲜珑活跳的春香,最后平淡下来,像一张白纸头。苏州河来了一阵风,春香一点一点,飘离了面前的世界。万福玛利亚。阿门。

第二十四章

陶陶时常去延庆路。黄昏,夜里,只要有机会,就去看小琴。心中有人,外表也显得忙,即便应酬,等于赶场子,吃到六七点钟,想出理由告辞,叫一部车子,直开延庆路,进了门,小琴就贴到身上来。有一次,菜场老兄弟过生日,陶陶敬了三杯酒,推说去医院吊盐水,急忙出来,竟然于走廊里,碰到一个气韵矜贵的女人,穿千鸟格套装,大波浪头发,面带三分醉。陶陶难免多看一眼。对方忽然立定,讲北方话说,嗨,还认识我呀。陶陶一吓,原来是潘静。陶陶讲北方话说,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潘静笑了笑,显然吃了酒,两人接近,陶陶仍旧闻到潘静身上熟悉的香气。潘静说,我还行,最近忙什么哪。陶陶说,也就这点破事。
潘静说,前几天我还惦着,今儿就见了。陶陶看看表说,我有急事,再联系吧。陶陶离开潘静,一路朝前走。潘静在后面顿脚说,陶陶,陶陶。
饭店门口有空车,陶陶开车门说,到延庆路。关门,眼睛一闭,车子开了十分钟,潘静电话就进来。潘静说,陶陶,我难道会吃人,对我太不尊重了吧。陶陶说,我真有事。潘静说,真的。陶陶说,好久不见,本想多聊几句。潘静说,亏你还这么说,那咱俩明天见,说个地方。陶陶说,明天没时间。潘静说,那哪天,后天成吗。陶陶说,后天,后天嘛。潘静说,晚上也可以,我家也行。陶陶说,这个,酒多了吧。潘静不响。陶陶说,我有空给你电话。潘静忽然激动说,我这也太失败了,我这样的女人,居然会被拒绝,我问你,究竟对我怎么想,说个真实的想法成吗。陶陶说,已经讲清楚了,不是吗。潘静说,我不清楚,不清楚,我恨你,恨你,恨你。电话挂断。陶陶朝后一靠,叹气连连。这天夜里,陶陶抱紧小琴,一言不发。小琴周全,同样一声不响。等送陶陶出弄堂,小琴说,最近要少吃酒,心里想到啥,样样告诉我。陶陶不响。回到屋里,开了门,见芳妹正对房门坐定,眼光笔直,精神抖擞。芳妹说,回来啦。陶陶觉得口气不对,有麻烦,闷声不响。芳妹说,面色不对嘛,刚刚做了几趟。
陶陶说,啥。芳妹说,自家做的生活,以为自家晓得,裤子拉链拉拉好。
陶陶朝裤子看了一看。芳妹说,校门经常开,校长容易伤风咳嗽。陶陶说,瞎讲有啥意思。芳妹说,我对老公,算得宽松了,讲起来雌狗尾巴不翘,雄狗不上身,但是一门心思外插花,屋里软,外面硬,样样只怪别人,可能吧。陶陶说,夜深人静,轻点好吧。芳妹说,我管啥人听不听,随便听,还要啥面子呢,我现在,面子,衬里,已经输光输尽了,今朝一定要讲出来,夜里去了啥地方,跟啥人做的。陶陶说,喂,神经病又发了,我不可能讲的。芳妹说,好,不讲对吧,我来讲,不要以为我是瞎子,我一直怀疑,也一直晓得,再问一遍,要我报名字,还是自家讲。陶陶不响,心里有点吓,嘴巴硬到底说,讲名字,讲呀。芳妹说,蛮好,浆糊继续淘,为啥叫陶陶,可以淘,我只问,今朝夜里,松裤腰带的女人,发嗲发骚,出几身汗的女人,名字叫啥。陶陶说,不晓得。芳妹说,真要是无名无姓的野鸡,我还气得过,讲,讲出来。陶陶说,啥人。芳妹冷笑一声说,我讲了。陶陶说,可以。芳妹说,还有啥人,当然就是这个女人。陶陶讲,啥人。桂芳说,狐狸精,外地女人。陶陶一吓说,啊,啥人啥人。芳妹说,除了潘静,还有啥人。陶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松,叫一声耶稣。芳妹说,不响了是吧,这桩事体,现在就讲清爽,准备以后哪能办。陶陶说,真是又气又好笑,我跟这只女人,会有啥事体呢,也就是走廊里讲了两句,通一次电话,可能是吃了酒,我神志无知。芳妹说,讲得圆兜圆转,合情合理,说书先生一样。陶陶说,我确实一声不响呀,后来。芳妹说,对呀,后来呢,后来,就开了房间。陶陶说,啥。芳妹说,不要紧张,房间单子,潘静马上可以送来,我早就相信了,会有这个结果。陶陶一吓。芳妹说,潘静刚刚来电话,全部坦白,两个人做过几次,心里做,事实也做,三上两下,倒骑杨柳,旱地拔葱,吹喇叭,吹萨克斯风双簧管,是吧,发了多少糯米嗲,样样不要面孔的事体,全部讲出来了。陶陶跳起来说,娘个起来,逼我做流氓对吧,根本是瞎七搭八的事体,讲得下作一点,真正的说书先生,就是这只外地女人,我连毛也见不到一根,这社会,还有公理吧。芳妹跳起来,方凳子一掼说,喉咙响啥,轧姘头,还有理啦。陶陶说,喂,用点脑子好吧。芳妹忽然哭起来说,成都路大碟黄牛房间里,已经勾搭成奸了,现在目的达到,腰板硬了,要养私生子了。
陶陶大叫一声,不许唱山歌。芳妹哭得更响,此刻,忽然电话铃响。两个人一惊。陶陶拎起电话,潘静声音,是深夜电台热线朦胧腔调,标准普通话说,对不起,陶陶,我刚才心情不好,陶陶,你心情还好吗,有太多的无奈与寂寞,不要难过,我唱一首歌安慰你,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人生自古/就有许多愁和苦/请你多一些开心/少一些烦恼/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陶陶此刻,忽然静下来,潘静的静功,仍旧发挥作用,一时之间,陶陶感觉自己静下去了,一直静下去,浑身发麻,甜酸苦辣,静涌心头。芳妹一把抢过话筒,大喊一声说,下作女人,骚皮,再打过来,我报警了。芳妹电话一掼,陶陶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芳妹说,事体已经清爽,现在讲,准备哪能办。陶陶摇头说,我实在太冤枉了。芳妹说,当初我跟潘静讲过,如果做了十趟廿趟,就可以谈。
现在看起来,不止十趟廿趟,我是输光了。陶陶说,事体总会搞清爽的。
芳妹说,搞啥呢,再搞,这个吓人的社会,搞出一个小人,老婆顶多叫一声啊呀,我看得多了,今朝夜里,就解决。陶陶说,解决啥,谈也不要谈。
芳妹说,不谈对吧,有种做,有种就走,走呀。陶陶说,走到啥地方去。
芳妹冷笑说,问我做啥,开房间呀,到骚皮房间里去呀。陶陶说,再讲一遍。芳妹说,我怕啥,有种,就立起来,立起来,不做缩头乌龟,敢做敢当嘛,上海男人嘛。芳妹拉开大橱,拖出几件衣裳,塞进一只拉杆箱子,开大门,轰隆一响,箱子掼进走廊。陶陶立起来,兜了几转说,好,蛮好,一点情分不讲是吧。芳妹两眼圆睁说,有种吧,有种就出去,大家结束。
陶陶立起来,走到外面,背后哐的一响,咔嚓一记反锁。陶陶拖了箱子,走出弄堂,坐到街沿上发呆。一部出租车开到面前,司机说,到虹桥啊。
陶陶不响。车子开了几步,倒车回来说,朋友,七折可以了吧,脱班就讨厌了。陶陶不响,爬起来开了门,箱子朝里一掼说,到延庆路。
造化弄人。这天半夜,陶陶昏头昏脑回到延庆路,进门竟然一吓。
房间里,取暖器烧得正热,台面上一只电火锅,一盆羊肉片,一盆腰花,还有馄饨,黄芽菜粉丝腐竹各一盆,一对酒杯,两双筷,两碟调料。小琴穿一件湖绉中袖镂空咽袍,酥胸半露,粉面桃花。陶陶说,小琴做啥,等啥人。小琴笑笑不响。陶陶说,乡下阿姐要来。小琴说,下个月来。陶陶说,这是。小琴说,等朋友来呀。陶陶说,朋友呢。小琴说,查户口啊。陶陶说,男的女的。小琴说,男的呀。陶陶不响。小琴走过来说,呆子,我等陶陶呀。陶陶勉强一笑,坐到箱子上说,吓我一跳,赛过诸葛亮了。小琴说,我晓得陶陶会来。陶陶说,啊。小琴说,晓得就是了。
陶陶说,是吧。小琴说,感觉陶陶要出事体了。陶陶不响。小琴说,夜里离开的样子,照过镜子吧,面色吓人。陶陶不响。小琴说,我当时觉得,陶陶回去,不跟姐姐吵,姐姐也要跟陶陶吵,要出事体了。陶陶不响。小琴说,我就爬起来做准备,穿了这件衣裳,这批货色里,全镂空也有,全透明也有,觉得不好看,我换一件。陶陶说,好看。小琴说,我当时想,陶陶如果回来,我要请陶陶吃冰淇淋,做女人,关键阶段,不可以死白鱼一条,要有味道,女人打扮为了啥,让男人看,眼睛爽。现在先吃一点,先散散心。陶陶说,小琴一般不讲,一讲就一大串。小琴说,我急了呀。陶陶起来,踢一记拉杆箱说,不谈了,现在我扫地出门,等于民工。小琴说,瞎三话四,姐姐是气头上嘛,明朝就好的。陶陶摇摇头。
小琴说,做一份人家,不容易的,先垫垫饥,明早起来,去跟姐姐赔礼道歉。陶陶说,哪里来这种便宜,老婆脾气,我最晓得。小琴说,真动气了,我有办法,去跟玲子姐姐讲,请介绍人出面,打圆场,也就好了。陶陶说,我不懂了。小琴说,为啥。陶陶说,我这种情况,小琴照理要帮我撑腰,拉我后腿。小琴说,先坐,边吃边讲。于是两人坐定,眼前草草杯盘,昏昏灯火,镬汽氲氤,一如雾中赏花,有山有水,今夕何夕。小琴端起一盅黄酒说,碰着这种麻烦,吃一杯回魂酒。来来来,吃一点小菜。
陶陶心神恍惚,学一句邓丽君台词说,喝完这杯,请进点小菜,小琴接口唱道,来来来,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两个人吃酒。小琴说,为啥不拖后腿,我讲可以吧。陶陶说,嗯。小琴说,玲子姐姐早就讲了,陶陶,绝对不是一般男人。陶陶说,上海滩,我顶多是一只小虫,一只麦蝴蝶,小蟑螂。小琴说,比大比小,这就不适意了,蝴蝶大一点,黄鱼大一点,黄猫大一点,老鹰也大,飞机最大,这又哪能呢,就算做一只小蚊子,飞来飞去,有啥不好呢。陶陶说,我是打比方。小琴说,玲子姐姐一直提醒我,要当心陶陶,碰到陶陶,千万不要动心,有多少女人,伤到陶陶手里。陶陶说,冤枉。小琴说,但一般男人呢,女人又不满足,女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但碰到了陶陶,就算烊成了蜡烛油,陶陶是不管的,看到蜡烛油,陶陶拔脚就跑。陶陶说,厉害,等于戳我的轮胎。小琴说,我一直记得蜡烛油,我吓的。陶陶说,讲得太难听了,女人三围,腰身大腿,变成一摊油,太吓人了。小琴说,我如果跟其他男人来往,玲子姐姐从来不管,所以,我不会替陶陶撑腰,不拖后腿,我旁边看看。陶陶说,蛮好。小琴说,陶陶看到了我,根本也不激动,心里的想法,一句不讲。陶陶说,讲得花好桃好,小琴就会相信。小琴不响。陶陶说,小琴如果碰到一个男人,见面开始埋怨老婆,倒要当心。小琴说,为啥。陶陶说,男女结婚,是用了心思的,现在讲得老婆一分不值,肯定是绝情人,面孔说翻就翻的男人面前,女人真要变蜡烛油的。小琴点头说,我记牢了,只是陶陶以前,跟玲子姐姐,为啥结束的。陶陶说,包打听了,我不讲。小琴发嗲,一屁股坐到陶陶身上说,我要听。陶陶说,等于讲别人坏话,不可以的。小琴说,讲。陶陶一拎小琴的咽裙说,当时玲子有老公,我上门送蟹,玲子就穿了这种等于不穿的衣裳,开了门,女人结过婚,中国叫老婆,日本叫人妻,我是小青年,上海童男子,进门看到这种人妻,我吃得消吧,当然吃不消。小琴笑说,童男子,我买账。陶陶说,我不讲了。
小琴一扭说,后来呢。陶陶说,后来,玲子就跌了一跤,讲是穿了高跟拖鞋,不当心,要我去拖。我一拖,玲子肚皮就痛了,黄鳝一样,扭来扭去,嗲得不得了。小琴说,太下作了,陶陶完全是临时编的,我只晓得,当时玲子姐姐心情不好,人是绝瘦,正正派派。陶陶说,越瘦越厉害,懂吧,上海有一句流氓切口,“金枪难斗排骨皮”,懂了吧。小琴说,下作,反正这天,玲子姐姐是穿正装,高领羊毛衫,下面长裤,结果,裤纽让陶陶拉脱三粒。陶陶说,所以我不讲了,明明是热天,搬到冬天,一只嘴巴两层皮,翻到东来翻到西。小琴笑说,我听了,还是心动的。陶陶说,所以穿得这副样子。小琴说,等有一天,我也要穿正装,里面硬领旗袍,马甲,再里面,全身绷,拉链,带子纽子,全部扎紧,纽紧锁紧,下面厚丝袜,加厚弹力牛仔裤,看陶陶有多少力气来剥。陶陶说,实在变态。小琴抱紧陶陶说,老实讲,不是我诸葛亮,刚刚玲子姐姐来电话,讲陶陶离家出走了,芳妹哭天哭地,问姐姐要人,当年姐姐是介绍人,要负责。芳妹讲.陶陶是跟一个外地女人搞花头.估计耍牛小囡了。玲子姐蛆一急.想来想去,肯定是我,因此悄悄来电话,要我关电灯,锁门,先让陶陶做一夜无头苍蝇,到火车站跟民工咽地板,明早写检查。我根本是不听的,起来准备小菜。电话又来了,讲可以开电灯了,陶陶的野女人,实名叫潘静,经理级的女人,性欲强,脾气犟。我一听,当然吃醋了,我就去漶浴,衣裳换了好几件,心里难过。陶陶太厉害了,每礼拜跟我做几趟,回去跟姐姐交公粮,还要跟潘静姐姐搞浪里白条,冰火两重天,想想就要哭,是我难以满足陶陶,真担心陶陶身体,这样搞下去,等于一部特别加急快车,上海开到安徽,安徽到河北,再开回上海,上海再开到安徽,再开河北,三个地方兜圈子,总有一天,轮盘烧起来,就要粉粉碎。陶陶不响。小琴说,潘静姐姐,有啥真功夫呢,我有啥不到位,我要听。陶陶一声长叹,此刻,窗外两只野猫忽然咆哮厮打,怪叫连连。

电话里,玲子问沪生,最近见过陶陶吧。沪生说,极少联系。玲子说,小琴跟陶陶私奔了。沪生说,啊。玲子说,礼拜三夜里,沪生过来吃饭吧,是苏州范总做东,见面再讲。沪生答应。到这天夜里,沪生与阿宝走进“夜东京”,台子已经摆好。葛老师照例是看报纸。玲子说,有陶陶的新消息吧。沪生摇头说,根本不接电话。玲子说,芳妹怀疑,陶陶是跟一个叫潘静的野女人有关系,寻到成都路孟先生,要来地址,然后,到潘静公司里大吵,结果是一场虚惊,两个人根本不搭界。之后,忽然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讲陶陶与小琴,已经同居了。要死吧,芳妹急了,到店里寻我,小琴是我小姊妹,我有责任,于是我陪芳妹到了华亭路,发觉小琴请人看摊位,已经失踪了,再赶到延庆路,人去楼空,最后,芳妹拉我,去见命相钟大师,走进弄堂,碰到钟大师遛狗,芳妹问大师,陶陶去了啥地方,钟大师讲,打电话问呀。芳妹讲,陶陶不接。钟大师讲,无药可救了,陶陶,是绩不偿劳,专骑两头马,原可以放过韶关,但是做定了花蝴蝶,来不及采蜜,情况不妙了。芳妹讲,究竟去了啥地方。
大师说,难讲的,陶陶的命,太上老君也算不出了。芳妹讲,这只死男人的狗命长短,并不重要,我是问,现在死到啥地方去了。大师讲,我算不出来,我不开私人事务所,如果算得到这一步,公安局可以关门。芳妹讲,平常端一只死人的罗盘,横看竖看,到处卖野人头。大师讲,喂,嘴巴清爽点。芳妹讲,老棺材。大师讲,啊,抛弃精华取糠秕,五讲四美懂吧,不许骂人。白狗冲过来穷叫,芳妹想踢,大师一挡,芳妹朝地下一蹲,哭天哭地讲,观世音菩萨呀,居委会同志呀,我蛮好一个男人,听了这只老棺材的屁话,学坏了呀。白狗穷叫,弄堂里全部是人。大师讲,各位高邻,现在请大家观察这只女人的面相,吓人吧,两条法令线,像老虎钳,钳煞人不偿命,克夫克到底了,做男人,肯定要逃的,逃到啥地方,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上海西北方向,可以了吧,绿杨桥,门口有两只垃圾筒,就这个方位,有本事去寻呀,死女人。
玲子讲到此地,苏州范总踏进饭店,身边是俞小姐。范总说,俞小姐现在,是我的老板,我称呼俞董。俞小姐说,难听吧,北方人以为,我是鱼冻还是鱼肚,蟹粉烩鱼肚。大家笑笑。俞小姐说,听说陶陶私奔了。沪生不响。此刻,菱红带一个男人进来。菱红说,这是日本人,就住前面的花园饭店。日本人鞠躬。亭子间小阿嫂,拎了一把水芹走进来。葛老师放了报纸说,水芹又滑又嫩,赞。玲子看一眼小阿嫂说,是的,真滑真嫩,一掐就出水,不用化妆品。小阿嫂头一低,转进厨房。最后,丽丽与一个中年男人进来,司机搬进一箱红酒,一箱红酒杯。丽丽说,这位是我生意朋友,投资公司韩总。于是,十个人围坐,一室雍雍,冷盆摆上台面,大家端杯动筷。范总介绍新公司计划。丽丽与韩总听得仔细,答应去苏州一趟。玲子看一眼菱红说,中国人吃饭,为啥要带东洋人进来,廿八岁的人了。菱红说,为啥不可以。日本人坐得笔挺,菱红随势一靠。玲子说,一句中文不懂。菱红说,吃一点上海小菜,总可以吧。玲子说,这次,是包一年,还是两年。亭子间小阿嫂说,啊,眼睛一霎,菱红有了男人了。阿宝说,张爱玲讲,做女人,包养要早。菱红笑笑说,我欢喜宝总的噱。小阿嫂说,葛老师有个侄子,条件不错,刚刚国外回来。菱红说,做啥行当呢。葛老师说,会计师,五百强大公司。
菱红说,这是唐僧肉,我有兴趣的,现在打电话。小阿嫂露惧说,日本人在场呀。玲子说,这次是无性包养,不要紧的。俞小姐说,啥意思。丽丽莞尔一笑。菱红说,就等于,现在有男人抱我,就是香我面孔,日本人无所谓。沪生说,不可能的。菱红说,要试吧,日本人根本不吃醋。大家看看日本人。丽丽笑说,试试看。菱红就立起来。俞小姐说,大家文明一点好吧,尤其新朋友韩总面前。韩总说,不碍的,我样样明白,样样懂。菱红说,韩总是明白人。范总说,好是真好,台面上,就应该有甜有咸,有荤有素。菱红说,一听包,就想到抱,一讲到抱,就觉得我低档,一般的结婚,跟包,有啥两样呢。阿宝说,好。俞小姐说,法律上面不一样。菱红笑说,对呀,我最讲法律,讲文明,所以,我不搞男女关系,无性无欲,但我靠一靠,总可以吧。菱红靠紧日本人。玲子笑说,像啥样子,廿八岁的人了,一点不稳重。
大家吃了几轮。丽丽说,菱红姐姐一开口,就是特别。菱红说,别人不讲,不做的事体,我来讲,我来做,一般事体,几千几百年,基本一样普通情节,故事,多讲有啥意思呢。葛老师冷笑说,惊险故事,上海要多少。小阿嫂说,还是少讲讲,吃菜。葛老师说,我可以讲吧。玲子说,可以。葛老师说,以前,有一个外国老先生故世了,身边的老太,盖紧被头,同床共枕,一死一活,过了好多年,前几天呢,本埠也有了,一个老太故世了,身边的老先生,闷声不响,不通知火葬场,每夜一死一活,陪老太半年多,一直到邻居觉得,味道不对了,穿帮了,这是电视新闻,夜里六点半播出,这个老先生对镜头讲,自从老太一走,心里就慌了,天天做噩梦,但只要一碰身边老太,也就心定了。俞小姐说,标准神经病。丽丽说,吓人的。葛老师说,我是伤心。小阿嫂说,现在吃饭,腻心故事少讲。葛老师说,男女现在有这种情分,是难得了。小阿嫂说,要命,我隔壁的邻居,也是老夫妻,万一一死一活,我是吓的。菱红冷笑。玲子说,是呀是呀,有一种女人,表面上,是关心老头子,其实,有情分吧。小阿嫂不响。阿宝说,我爸爸讲了,人老了,就准备吃苦,样样苦头要准备吃。菱红说,不一定吧,我以前到花园饭店,碰着一个八十多的老先生,根本就是享福人,头发雪白,人笔挺,一看见我,老先生慢慢踱过来,背后一个日本跟班,夹了一只靠枕。老先生讲,小姐会日文吧。我点点头。老先生讲,可以坐下来谈几句吧。我点点头。老先生坐进大堂沙发,日本跟班马上垫了靠枕。老先生讲,我是老了,我只考虑享福。我点点头。老先生讲,如果小姐同意,现在就陪我,到前面的大花园里走一走,可以吧。我答应。两个人立起来,老先生臂膊一弯,我伸手一搭。
老先生可以做我外公,有派头,日本跟班收起靠枕,皮包一样,随身一夹,旁边一立,我跟老先生走出大堂,到前面大花园里散步,小路弯弯曲曲,两个人一声不响,听鸟叫,树叶声音,走了两三圈,三刻钟样子,全高跟皮鞋,我不容易,回到大堂,老先生讲,天气好,菱小姐好,我是享福。
我笑笑。老先生微微一鞠躬讲,添麻烦了。我鞠躬讲,不要紧。老先生讲,明朝下午两点钟,菱小姐如果方便,再陪我走一趟。我点点头。老先生讲,菱小姐有电话吧,我最懂数字了,号码讲一遍,立刻就记得。我报了号码,就走了,第二天吃了中饭,老先生电话就来了,约定两点钟散步,第三天吃中饭,电话来了,约定两点钟散步,第四天。玲子打断说,一共几天。菱红说,第四天两点钟散步,照例到两点三刻结束,我陪四次了,老先生讲,本人就要回日本了,菱小姐有啥要求,尽管讲。我不响。我当时稀里糊涂,我讲啥呢,沪先生可以猜猜看。沪生说,简单的,要我讲就是,我准备去日本。菱红不响,眼睛移过来。阿宝说,祝愿中日两国人民友谊,万古长青,再会。菱红看了看韩总。丽丽说,我建议是,夜里再去坐船,浦江游览。韩总想想说,我想开店,想做品牌代理,可以吧。大家笑笑。这个阶段,玲子一直与日本人翻译,此刻大家看日本人。玲子说,日本人讲了一首诗,意思就是,今朝的樱花,开得深深浅浅,但是明朝,后日呢。大家不响。葛老师说,要是我来讲,简单,我想好了,我准备日夜服伺老伯伯。大家看亭子间小阿嫂。小阿嫂眉头一皱说,我不讲,请范总讲。范总说,总共去了花园四次,不客气,这要计时收费了,然后,建议去苏州沧浪亭,最后散步一次,散散心。阿宝与沪生大笑三声。俞小姐说,太荒唐了,非亲非眷,陪一个糟老头子逛花园,有空。玲子说,赞。菱红不响,面孔红了,像有了眼泪,之后笑了笑说,大家讲的,是七里缠到八里,我当时讲得简单,我最喜欢花园饭店,眼看饭店造起来,又高又漂亮,我真不晓得,最高一层,是啥样子。老先生笑笑,带我乘电梯,到了三十四层套房,日本跟班开了房门,轻轻关好,房间里就是两个人,我激动得要死,想不到,我可以到花园饭店顶层的房间里了,下面就是上海呀,前面,四面,全部是上海,我真的到了此地呀,像梦。菱红讲到此地,不响。小阿嫂说,后来呢。菱红说,后来,我就走了,老先生讲,过三个月,再来上海,要我等电话。我讲,好的。我就一直等电话,结果等到现在,等我上海,东京,来回多少趟了,等我跟日本和尚结婚,离婚,最后回到上海,一只电话也等不着。葛老师说,老先生一定是过世了。菱红说,大概吧,否则,一定会来电话的。大家不响。
菱红说,但我还是等,已经等惯了,一辈子,死等一只电话的女人,是我。
俞小姐说,我比较怀疑,两个人到了房间里,就是看看风景,不符合逻辑。丽丽说,我相信的。小阿嫂说,如果老先生出手,一定大方。菱红冷笑说,是呀是呀,大多数人,一定这样想,好像我是妓女。
进贤路开过一辆大客车,地皮发抖。大家不响。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这是一场梦,还是一部电影。韩总说,从头到尾巴,一个大花园,一老一小两个人,走来走去,比较单调。阿宝说,有一部电影,两个美女约老先生跳舞,一帮年轻人,进房间,抢夜礼服,老先生好不容易轧进去,只有空衣架,墙角一只纸袋里,有一套邮差制服,接下来,老先生穿了皱巴巴邮差制服,走进跳舞大厅,男男女女舞客看见,突然灯亮,音乐全部停下来。菱红说,后来呢。阿宝说,忘记了。菱红说,这像做梦,宝总,有问题了。玲子说,我听讲,宝总的心里,只想过去一个小小姑娘。
阿宝不响。葛老师说,讲到了老先生,前几年,我跟一个日本老朋友,到塞班岛,点过一个女人,当地中国小姐不少,讲是小姐,多数已经四十出头,灯光暗,等小姐近身,四十多岁女人,一面孔哭相,我不大开心。我讲日文说,小姐有啥心事。女人讲日文说,父母生了重病,缺一笔钞票,因此苦恼。我不响。女人讲,先生喜欢我苦恼,对吧,还是喜欢我哭。
我讲,此地,还有啥项目。女人讲,隔壁房间,样样有,来的客人,比较特别,让小姐打耳光,拉头发,吃脚趾头也有,只要满意,全部可以做。我不响,我身边的日本老先生笑笑。女人讲,有个老客人,只喜欢装死,让小姐跪到身边,哭个十几分钟,就满足了。女人讲到此地,我骂了一句,贱人。女人一吓。我讲,到底受啥刺激,做了啥噩梦,还是中国父母生神经病。女人哭丧面孔讲,先生,先生,真是对不起,是我发昏了。日本老朋友问,老实讲讲看,到底是为啥。女人不响。我一把捏紧女人的面孔说,讲呀。女人哇的一叫,哭丧面孔说,是我心里烦,确实,是我父母生了大病,现在请尊敬的先生,打我几记耳光,打我屁股,大腿,也可以,打了,我就适意了。我不响,捏紧女人面皮不放。女人讲,因为急得发昏,胡说八道了,请先生原谅,实在失礼了。我喊一声,妈妈桑。一个胖女人连忙进来。我松了手问,此地用这种恶劣态度,服侍客人,还有责任心吧。妈妈桑是倒眉毛,声音像蚊子叫,哭丧面孔讲,全心全意服务客人,要让客人称心满意,是本店最大的责任心。我讲,既然要客人愉快,为啥私人父母事体,带到工作里来,摆出这副死人哭丧面孔,应不应该。我当时,真想扭妈妈桑一记面孔,想不到,妈妈桑已经猜到了,凑近过来,面孔自动送上来。我看了看,肉太厚,粉太多,我不动手。妈妈桑马上就落跪,头碰地板道歉。我讲,上年纪的人,最怕看见小辈哭相,等于是哭丧,好像,我马上要翘辫子了,马上要开追悼会,要进火葬场。妈妈桑翘高屁股,头碰地板,不断道歉。我讲,立刻叫这只死女人滚蛋,滚回上海去,我不想再看到这种贱人。妈妈桑唯唯诺诺,屁股翘高,头碰地板,立起来,再鞠躬,嘴巴一歪,旁边的女人一低头,脚步细碎,连忙跟出去,走到一半。我日本老朋友讲,慢。两个女人立刻不动了。老朋友摸出支票簿讲,死过来。女人哭丧面孔转过来。老朋友讲,贱人,父母看病,缺多少钞票。女人低头不响。我讲,快讲呀,死人。女人哭丧面孔不响,鞠躬落跪,翘高屁股,头碰地道歉。老朋友叹口气,戴眼镜,凑近台灯,开了一张六十万FI币支票,飞到地上说,快点死出去。女人伸出两根手指头,支票一钳,跟妈咪一路鞠躬,屁股朝后,慢慢退出去。
大家不响。葛老师说,古代有过归纳,不欢之候,也就是不开心的情况,有十多条,灯暗,哕嗦,反客为主,议论家政国事,逃席,音乐差,歌女刁,面孔难看,包括狂花病叶。韩总说,啥。葛老师讲,也就等于这种陪酒女,是欢场害马,蔑章程,不入调,不礼貌,懒惰,嚣张。范总说,这位日本老朋友的钞票,等于是厕所间的卫生纸,随便就扯。玲子说,这只女人,实在太赚了。沪生说,戏外有戏,炉火纯青。阿宝说,葛老师享受了。菱红说,宝总眼光毒的。亭子间小阿嫂说,夜总会,等于开殡仪馆。玲子瞄了小阿嫂一眼说,老头子嘛,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日本叫邻家大嫂。小阿嫂不响。玲子说,这种年龄的中国女人,面皮像轮胎,相当厚,可以一面让日本人摸,一面借客人电话,打国际长途。小阿嫂说,啥叫这种中国女人,一竹篙打翻一船人。玲子说,这批女人以为,日本人不懂中文,身体已经横到沙发里,已经一动一动,扭起来了,屏了气,还对电话里讲,老公,国内天气好吧,小明乖不乖,想吃啥,就买啥,听见了吧,我回来过春节,我多少辛苦,我回来要检查的,如果小明不乖,房间里有女人长头发,我肯定不客气,不答应的,听见吧。俞小姐说,确实,一到过年,“全日空”飞机下来的女人,花花绿绿,大包小包,吆五喝六,讲啥茶道瓷器,讲啥情调,三蛇六老虫,以为别人不明白。韩总说,这是个别女人,不可以讲全部。小阿嫂提高声音说,上海正经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玲子不响。葛老师端起酒杯说,小阿嫂,不必动气,以前中华公司的电影明星,周文珠,有“温吞水”之号,从来不动气,永远不发脾气,多少人欢喜呀,女人就要学这种榜样,才是正道,就等于现在的讲法,谦虚谨慎,胸怀世界,对人,要春风温暖,小阿嫂来。小阿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葛老师说,玲子来,我敬一敬,开饭店辛苦,保重身体。玲子不响。葛老师说,不要不开心。小阿嫂冷笑说,哼,不开心的人,是我,人家是千金,我做丫鬟,骂到现在了。玲子说,喂,嘴巴讲讲清爽。小阿嫂冷笑说,我最近才弄明白,开“夜东京”,原来是葛老师坐庄,是葛老师全埋单,上海,有这种野狐狸事体吧。葛老师说,少讲两句。玲子说,台面上,大家是朋友,讲清爽也好。沪生说,不讲了,吃酒吃酒。菱红说,不要讲了。小阿嫂说,做了日本婊子,还插嘴。菱红说,喂,老菜皮,嘴巴像痰盂,当心我两记耳光。小阿嫂立起来说,我怕啥,两只东京来的婊子,两只上海赖三,打呀,我好人家出身,我怕啥。菱红要立起来,日本人压紧肩胛。小阿嫂说,我跟葛老师,不讲青梅竹马,起码从小邻居。玲子说,好,赤膊上阵了,去问问葛老师,当时为啥拿出钞票来,让我随便开饭店,为啥主动送上门来,随便我用多少,懂了吧。菱红说,老骚货,还吃醋了,轮得到吧。小阿嫂说,饭店开到现在,有啥进账吧,铜钿用到啥地方去了,大家心里有数。玲子说,讲出这种屁话来,有身份吧,有名分吧,葛老师一家一当,想独吞,有资格吧。菱红说,葛老师有一幢洋房,我真眼痒呀,实在痒煞,痒得大腿夹紧,我哪能办啦。葛老师说,不许再响了,不许讲了。小阿嫂说,我坐得正,立得直。玲子想还嘴,葛老师一拍台面说,停。大家一吓。葛老师说,当了一台子朋友,尤其新来的韩总,加上日本外宾,国家要面子,我也要面子,要衬里,再讲下去,等于我自掴耳光,到此为止了。韩总说,小事体,小事体,大家少讲一句。范总端起杯子,蔼然说,葛老师,各位,我代表玲子,菱红,小阿嫂,我吃一杯。沪生说,我代葛老师吃一口,可以吧。丽丽说,一口太少了。沪生说,现在我做葛老师,酒量小。阿宝说,吃一杯。丽丽说,我代表小阿嫂,可以吧。葛老师笑笑。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小阿嫂,笑一笑可以吧。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笑一笑。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小阿嫂一笑,甜蜜蜜,最标致,登样。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今朝这把水芹,嫩的,是几钿一斤。小阿嫂说,三块五。葛老师说,吃亏了吃亏了,大沽路只卖三块四。小阿嫂总算一笑说,瞎讲八讲,我去过,大沽路只有药芹。大家稍微轻松起来。玲子岔开题目,强颜欢笑说,丽丽的钻石生意,一定做大了。韩总说,深不见底。玲子说,表面上看,丽丽总是笑眯眯,一声不响,身上也中规中矩,一粒钻石,一点亮头也不见。韩总说,道行深,财务好,我吃过丽丽家宴,小到碟盏,大到十四寸汤盘,全套威基伍德骨瓷。丽丽不屑说,哪里呀,这是用来吓人的,这个世界,虚来虚去,全靠做门面,懂吧,完全是虚头,我最喜欢,是此地的真实。韩总说,我可以举个例子。丽丽说,不要讲了。韩总说,我澳门赌场朋友,一次到内地收赌账。丽丽无奈说,韩总呀。韩总笑笑说,结果呢,这批人有了麻烦,全部捉进去了,我出面搞定,对方实在感激,最后拿出一只六克拉钻戒,按照赌场抵押价,三十万,请我收进,我这次带来上海,想请丽丽改手寸,丽丽一看戒指就讲,不必改了。丽丽打断说,讲这种事体,有意思吧,不许讲了。菱红说,结果呢。韩总说,丽丽出价,一百廿万收进。大家不响。丽丽说,不是我有钞票,做生意懂吧。大家不响。丽丽讪然说,做我这一行,等于搬砖头,以小博大,也说不定,是以大博小,价钿听起来,总是吓人的,昨日的传真,有一只全钻戒指,零也数不过来,一个亿,还是十个亿,单一只盒子,报价猜猜多少。韩总说,多少。丽丽说,四万美金。大家全部不响。
“夜东京”外面,冬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有几滴听起来,已是雪珠。玲子说,再来一碗菜汤面,要么,菜泡饭,大家暖热一点。菱红说,我不冷。
玲子说,菱红讲啥呢,花园饭店就几步路,全空调廿四度。

第二十五章

扩音器播出5室阿姨声音,阿宝,现在快回去,屋里来客人了,快回去,马上回去。等阿宝赶回去,开了门,房间里有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一个穿花衬衫的女人,一股香气。眼睛习惯蓝黑灰,看到花花绿绿的衣裳,顾不及对方的相貌。阿宝眼冒金星说,这是。花衬衫男人一把抱紧阿宝说,阿宝,我是阿哥呀,刚刚从香港来,昨天寻到皋兰路,今朝总算寻到弟弟了。阿宝心里一热。哥哥松开手,转身介绍说,这是我太太。
小阿姨说,阿宝快叫嫂嫂。阿宝点点头。嫂嫂走过来,叫一声弟弟,与阿宝搀一搀手。小阿姨一旁揩眼泪。阿宝说,阿哥嫂嫂,先坐。此刻,窗外已经出现不少邻居面孔,东看西看。小阿姨说,已经打了电话,爸爸妈妈马上回来了,大家先坐。唉,多少开心呀,多少年不见了,哪里认得出来,先坐,我去下两碗水潜蛋,还是吃糖开水。阿宝一拖小阿姨。
小阿姨说,也好,我先去买小菜,夜饭好好谈谈,天下最亲是骨肉,真也是罪过呀。小阿姨离开。哥哥看看窗外的人头,不响。阿宝说,随便讲,不要紧的。哥哥说,我写了不少信,一直接不到回信,阿宝还集邮吧。阿宝说,早就不弄了。哥哥说,大陆邮票,外面人喜欢,外面的邮票,此地看不到。嫂嫂拎过一只皮包。阿宝走到窗口,外面2室阿姨,1室好婆,两个小朋友,楼上抱小囡的山东女人,朝后退几步。阿宝说,有啥好看的。阿宝一拉窗帘。嫂嫂拿出三本邮册,一条有铜钉的劳动布裤子,两件圆领汗衫。阿哥说,这是真正的美国牛仔裤,大陆可以穿吧,阿宝穿穿看。嫂嫂讲一口旧式上海话夹广东话说,这两件衫,对了,弟弟是有太太了,大陆叫“爱人”对吧。阿宝说,是女朋友。嫂嫂说,不关女朋友胖还是瘦,是啥身架,这是弹力纤维,交关登样。阿宝不响。哥哥翻开邮册,阿宝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邮票,两张哥斯达黎加大翅蓝蝶小型张,油然想到蓓蒂。哥哥说,大部分还是普通票,两本普通盖销票。
阿宝说,我不弄邮票了。哥哥说,海外普通票,印刷赞。阿宝翻开其中一页,全部是“中荤民国室湾鄄票”,心里一吓。阿哥看看窗帘说,簿子,衣裳,先放好,如果爸爸看见,要吓的。阿宝不响。哥哥说,听说上岁数的大陆人,胆子特别小。阿宝拉开抽屉,衫弹力垫底,放平,簿子放进旧书包。哥哥慢慢拉开了窗帘,轻声说,阿宝想不想去香港。阿宝说,啥。嫂嫂说,大陆人到香港,已经潮潮翻,嫂嫂我来想办法,我妹妹已经办理了,情况好多了。阿宝不响。哥哥说,先办探亲,再想办法,人到了香港,工作机会也多,到我公司帮忙,夜里读点书,读粤语班,读点英文,做贸易,上海人最聪明。阿宝不响。不久,小阿姨买菜回来。接下来,是阿宝爸爸赶到。哥哥嫂嫂立起来。哥哥说,爸爸。嫂嫂说,爹地。阿宝爸爸不响。坐下来抽香烟。哥哥说,爸爸身体好吧。阿宝爸爸不响。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两条三五香烟,几盒药的名字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幺工膳汁,蚬觳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里追凰油等等。此外,哥哥拿出一件香港上海汇丰银行厚信封。阿宝爸爸说,这是啥。哥哥说,一点心意,孝敬父母大人,年纪高上去,多注意身体。阿宝爸爸说,药是为啥。阿哥说,外面讲,大陆人参加劳动,挑河泥,挖防空洞,做砖头,吃得也不好,因此。阿宝爸爸说,全部拿回去。
哥哥说,啥。小阿姨说,姐夫做啥。阿宝爸爸说,大陆大陆,大陆有啥不好,西高东低,地大物博,吃得好穿得好,人人笑眯眯,我不得不怀疑。
哥哥说,我听不懂。阿宝爸爸说,不要忘记,我做过地下工作,有警惕心。哥哥说,这我晓得。阿宝爸爸冷笑说,得不到详细情报,哪里会晓得,我有胃病,有风湿,肩胛有老伤。阿宝说,爸爸。阿宝爸爸说,现在啥形势,海外情况是啥,我全懂。哥哥说,我自家做小公司,做贸易,做非洲生意。嫂嫂说,爹地的话,我好惊,香港老百姓,扭食难,发达也难,不会想这种情报怪事的。阿宝爸爸说,是吧。嫂嫂说,香港这代人,苦呀,工作难寻,只想现实,比如人家有雪柜,为啥我有呢,努力做事。哥哥说,是的。嫂嫂说,有的人,饮得起几万一瓶红酒,有的只住板间房,中了派彩,也是湿湿碎碎,一二百蚊的安慰奖,香港开销大,平时观音三万,皇母三万,如来也三万,有饭食就行,以前样样要做,跟车送可乐,油公仔,钉珠仔,穿胶花,剪线头。哥哥说,我香港过房爷,我叫老窦,读初中就过身了,寻份工作,要铺头担保,样样求人,大陆讲起来,我就是无产阶级。阿宝爸爸说,因为艰难,就做情报。哥哥说,啥。阿宝爸爸说,多讲无意思。哥哥不响。阿宝爸爸说,当时工作需要,我确实拜托了过房爷,人住到香港,也就两条心,两条道路了,有啥好讲,这是历史,现在,大家路归路,桥归桥,好吧。哥哥不响。阿宝爸爸拍拍信封说,里面多少。嫂嫂说,五千港纸。阿宝爸爸拉开嫂嫂皮包,将信封,香烟,药品等等,全部装进去。小阿姨当时,手托一只碗盏,气得朝台子上一摆,结果滑了下来,橐然落地,跌个粉碎。大家一吓。小阿姨说,姐夫,神经病发作了,阿姐还未回来,亲骨肉还未看到,真是铁石心肠了,脑子让汽车轮盘轧过了。阿宝爸爸不响。小阿姨说,小哥哥走走看。阿宝爸爸慢慢拉紧了皮包拉链。小阿姨说,不许走。我横竖横了,我去寻死。阿宝爸爸拎起提包,交到嫂嫂手里说,对不住,还是回去吧,钞票的心意,我领了,拿,我一样不会拿的,讲是孝敬,可以的,讲是活动经费,也可以,广东人讲起来,这叫“派糖”,让我“坐唔耐”,原谅我。哥哥不响。阿宝爸爸说,阿宝,陪客人到汽车站去。小阿姨哭起来,瘫到地上说,人心活到狗身上了,绝情绝到了这种地步了,救苦救难地藏王佛菩萨呀。哥哥说,小阿姨,地上有碎碗,起来吧,不要紧的。阿宝不响,眼泪落到心里。
阿宝爸爸说,阿宝,听见吧。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走上来,敲了阿宝一记栗子说,造反了是吧,快一点送客,听到吧。
镜子里,两件香港弹力衫,移来移去,自由花图案,一件白底夹粉红,一件灰底夹淡蓝,雪芝一件一件拖到身上,对镜子横看竖看。雪芝说,穿白的,还是蓝的。阿宝不响。雪芝说,阿宝想啥。阿宝说,还是穿朝阳格衬衫,比较大方。雪芝说,夜里吃饭,兰兰沪生,全部熟人呀,5室阿姨跟小珍,我也见过一面,只有小珍的男朋友,我不认得。阿宝说,太时髦不好,朴素一点。雪芝说,我要穿。阿宝不响。雪芝说,我看到乘客穿过了,根本不招摇。阿宝说,七花八花,比较显眼。雪芝说,阿宝是色盲了,我要穿。阿宝迟疑说,这就穿蓝的吧。阿宝立起来,准备避开。雪芝拖手说,又不是外人。阿宝不响。雪芝背过身体,解胸口纽子。阿宝看看镜子,雪芝低了头,动作慢,解一粒衬衫纽子,像半分钟。
阿宝让开几步,雪芝的白衬衫,慢慢滑到椅背上,身体醒目,产生热量,弹力衫慢慢套上去,镜子里露出腋毛,肋骨,逐渐裹紧,两手朝下一拉,衣裳有了精神,平滑,皱褶,隆起,收缩,服帖自然。雪芝说,好看吧。阿宝不响。雪芝看镜子说,假使阿宝也穿牛仔裤,就好了,乘客有人穿这种裤子,我瞄几站路。阿宝说,我准备当工作裤穿,上班穿。雪芝说,可惜了。阿宝不响。雪芝说,要么,裤子放到此地,出去荡马路,阿宝先过来换。阿宝霎霎眼睛说,换来换去,会出事体的。雪芝笑起来,粘上来想打,两个人缠绵一刻,雪芝到台子前面,恭笔写一张条子,我到外面吃夜饭。两个人慢慢走出弄堂,阿宝发觉,已经有人看定了雪芝,走了一段路,乘四站电车,到了曹家渡终点站,路对面,就是沪西饭店,以前叫沪西状元楼,走上二层,5室阿姨,小珍及男朋友已经到了。服务员上来,阿宝说,有啥特色菜,服务员说,白切,干切,白斩,清抢。阿宝点了几样,接下来,老式木托盘,端了数样状元楼冷盆,糟货,四只本帮菜,肚档,时件,划水,秃卷,以及狮子头等等。此刻沪生也到了。阿宝说,兰兰呢。沪生说,感冒了,不肯出来。沪生的情绪,明显不高。大家介绍一番。小珍因为身边坐了男朋友,稍见拘谨,与5室阿姨一样,经常只盯了雪芝看,看头看脚。雪芝笑说,我有啥不对吧。5室阿姨说,我是眼痒,年轻多好呀,多少开心。雪芝说,阿姨也年轻呀。小珍说,雪芝这件衣裳,一定是进口的。雪芝说,我香港娘舅寄来的。台子下面,阿宝捏了一把雪芝大腿。雪芝讨饶说,痛了呀痛了呀。小珍说,阿宝做啥。
阿宝说,非要穿出来卖样,刚刚终点站的调度员,已经问了,以为雪芝要去香港了,去香港结婚。小珍说,像的。雪芝说,我同事嚼舌头。5室阿姨说,全民单位,人时髦,又有大劳保,有加班费,免费月票,吃饭到食堂,到资产阶级香港去,等于是捉“落帽风”,有啥意思呢,太可惜了。
雪芝笑。5室阿姨说,阿宝搭讪小妹妹,七花八花的功夫,确实有一套。
小珍嘱咐说,要对雪芝好一点,听到吧。阿宝笑笑。这顿夜饭,大家认认真真,吃菜吃饭,家常的气氛。旁边的几桌,也是认真吃,当时情景如此,人数少的客人,习惯与其他顾客合坐圆台。此刻,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上楼,与旁边一对小夫妻合拼台子。堂倌迎上去问,吃啥。男人说,四两绿豆烧。堂倌问,小菜呢。男人不响,从中山装左右下贴袋里,摸出一对玻璃瓶,郑重摆上台面,一瓶是酱黄豆,一瓶萝卜干。堂倌看了看,朝楼下喊一声,绿烧四两呀。男人捻开瓶盖,筷筒里抽一双筷子。
酒来了。对面小夫妻有三盆菜,炒腰花,红烧甩水,咕吃肉,男人看一眼面前的菜式,瓶子里夹一粒酱黄豆,咪一口酒,然后,眼光扫一扫,转向阿宝台面的小菜,慢慢看过来。阿宝低头不看。男人吃一口酒,再看其他台子的菜,夹一粒萝卜干。雪芝轻声说,阿宝,我。阿宝说,做啥。雪芝说,我想吃黄豆。阿宝说,啥。雪芝说,我馋了。阿宝看了看男人说,喂,同志。雪芝急声说,做啥。男人转过面孔。雪芝慌忙低头说,阿宝做啥。阿宝对男人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不起。男人咪一口酒,看了阿宝附近一盘肉丝炒年糕,再瞄一瞄眼前炒腰花。雪芝低声说,吓我一跳,讨厌,我是讲讲呀。阿宝不响。这顿饭,每人只要了一瓶橘子水,饭菜吃得干净,沪生一直是沉默,等大家放下筷子,刚刚讲了几句,沪生忽然说,差不多了吧,我先走一步。5室阿姨说,大家也走吧。于是大家起身,5室阿姨说,不好意思,让阿宝会钞了。阿宝说,这算啥呢,应该的。大家下楼梯,沪生也就匆匆告辞。5室阿姨说,雪芝再会,要多来走走呀。雪芝答应。小珍转过身来说,雪芝,经常来曹杨新村,再会。
雪芝笑笑。
阿宝与雪芝,目送大家离开,并肩走了一段。曹家渡车水马龙,拥挤热闹,对面饮食店,通宵卖生煎,鸡鸭血汤,灯光耀眼,终点站电铃响,一部44路出站。雪芝说,沪生跟兰兰,大约是不开心了。阿宝说,是的,样子有一点闷。两个人顺马路,转到沪西电影院附近,刚讲了几句,听见背后有人说,喂喂,停下来。停下来。阿宝回头看,当场一吓。眼前这个男人,推一部脚踏车,关键阶段,只十分之一秒,阿宝明白,来人见过面,是熟的。雪芝吃惊说,爸爸。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巧的,我一路看,一路寻,南京路,淮海路,踏了一个多钟头,东看西看,总算碰到了。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这位是阿宝对吧。阿宝点点头。雪芝爸爸说,阿宝,我算是长辈吧。阿宝点点头。雪芝爸爸说,小辈谈恋爱,还是要讲规则。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长辈表一个态,可以吧。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老实讲,我绝对不同意目前这种恋爱关系,因为啥,因为,我是雪芝的爸爸。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雪芝出娘胎,第一趟到外面吃夜饭,我不可能放心,其他,我不多讲了。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男人做任何事体,要讲秩序,要合乎情理,要得到长辈的同意,不可以乱来,就像现在曹家渡,少了红绿灯指挥,可以吧,不可以。雪芝不响,阿宝也不响。雪芝爸爸说,这桩事体,我跟雪芝已经讲过多次了,我绝对不同意,我现在最后再讲一遍。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最后一次。三个人不响。雪芝爸爸说,雪芝现在,就跟我回去,身上穿得像啥。
雪芝一缩肩胛说,让我再讲几句,爸爸先回去,我马上回来。雪芝爸爸迟疑说,也好,这我就先回去,阿宝,这桩事体,到此为止,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雪芝爸爸跨上脚踏车,慢慢远去。阿宝不响。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阿宝说,想不到。雪芝不响。阿宝说,我真想不出来,可以讲啥。雪芝叹气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说,雪芝,还是先回去,再讲吧。雪芝不响。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宝。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觉。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这天深夜,等阿宝回到曹杨新村,小阿姨坐于大门外发呆。阿宝拉过一把躺椅,坐定不响。小阿姨轻声说,阿宝晓得吧,爸爸,已经平反了。阿宝不响。小阿姨说,咸鲞鱼翻身了。阿宝说,嗯。小阿姨说,爸爸妈妈,吃了夜饭,高高兴兴去看老朋友了,到现在还未回来。阿宝不响。小阿姨说。以后,样样就好了。阿宝摆平身体,朝后一靠,一言不发。
一个月后的某天,阿宝赶到安远路。雪芝低头开门,走进吃饭问,阿宝跟进去,里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旁边红木台子上,摆一大盘西瓜。
雪芝介绍说,这是我姆妈。阿宝说,阿姨好。雪芝娘说,阿宝吃西瓜,阿弥陀佛,多好一个小青年,快请坐。阿宝坐下来,手拿一块西瓜。雪芝娘说,最近好吧。阿宝说,还好。雪芝娘说,真是难为阿宝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宝说,我理解。雪芝娘说,目前确实有一点烦难。
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雪芝哥姐五个,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认得了阿宝,晴天霹雳,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对,三天两天,写信来骂雪芝,还骂我,讲阿宝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阿宝,相信我,我一直是帮雪芝的,现在见了面,我晓得阿宝,完全是一个好青年,我心里多少难过。阿宝说,阿姨,应该是我讲对不起。
雪芝娘说,雪芝哭过几趟了。阿宝不响。雪芝娘说,答应我,阿宝,要坚持到底。阿宝不响。雪芝娘说,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泪。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响。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阿宝娘说,见到欧阳先生了。阿宝爸爸说,嗯。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欧阳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小阿姨说,吃夜饭吧。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去见面。阿宝娘说,说戏话了。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阳先生不看书,不许读报,不参加政治学习,已经关了廿几年,现在放出来,样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还叫我当时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经出来了,回来了。我问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点点头。阿宝说,先生是啥人。阿宝娘说,爸爸的老上级。阿宝爸爸说,先生总以为,上海现在刚刚解放,现在是1950年,怪吧,谈来谈去,重点还谈情报工作。阿宝娘摇摇头。阿宝爸爸说,几只旧皮箱,一样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开了封条,原物发还,锁已经锈坏,箱子里的老式行头,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老糊涂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皮鞋,一身西装,我1943年秋天见过,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样放了廿几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照样拖出来,穿戴了出门,走进咖啡馆。阿宝娘一声叹息。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形势,1945年形势,1949年形势。小阿姨说,谈政治,火烛小心。阿宝爸爸说,一提到具体细节,先生是老习惯,慢慢贴近我,咬耳朵,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前到DDS见先生,声音同样轻,但我现在,已经听不惯了,讲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诉的内容,我已经写了几百遍,毫无兴趣,唉,真是难为了先生,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脾气,我已习惯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根本不习惯开口谈论了,后来,先生岔开话题,提到另外几种,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责任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陈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报交易,牵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随便讲,随便提,我表面麻木,心惊肉跳,先生的记性,特别清爽,也经常混乱,因为是老了,长年不接触政治,不参加学习,完全过时了,像一个老糊涂,其中只有小部分内容,现在可以公开谈,大部分内容,即使到了将来,恐怕一个字也不能谈,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谈,有的内容,我心知肚明,有的内容,我根本是两眼翻白,有的内容,可能先生讲错了对象,有的呢,是我记错了对象,唉,这次碰面,一言难尽。阿宝娘说,真苦恼。阿宝爸爸说,我对先生讲了,老领导,还是面对现实,要记得,现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根本不做这种情报,早已经收摊了,懂了吧,完全结束了,已经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靠近我,还是轻声轻气,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来。我对先生讲,上海巴黎大戏院,现在有吧,记得咖啡馆吧,移动霓虹招牌,现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麦歇安王,麦歇安李,麦歇安刘呢,job烟盘还有吧,高加索锡箔香烟,红锡包,白锡包,铁罐装茄力克香烟,还有吧,看得见长衫,枪驳领双排纽西装,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响。我讲,此地,现在是铜仁路南京西路,不是DDS,记得DDS吧。先生讲,霞飞路圣母院路,还是金神父路,楼下有吃角子老虎机,二楼坐满人,一面讲张,听见楼下老虎机声音。我讲,先生,这是“文艺复兴”咖啡馆,DDS有两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飞路渔阳里附近。先生说,想起来了,“文艺复兴”对面,白俄《柴拉报》社,情报生意老巢。我讲,是呀,亚尔培路晓得吧,现在叫陕西南路。先生笑笑讲,这条路有一家“巴赛龙那”咖啡馆。我讲,嗯,西班牙人开的。先生讲,是呀,面对“回力球场”,复杂,出出进进,各等各样人,只能凭感觉。阿宝讲,啥。阿宝爸爸说,身份到底是白俄,还是赤俄,苏格兰亲日分子,长住法国,又是德国间谍,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间谍。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我讲“巴赛龙那”,有名的护照交易所。
先生凑近来讲,是呀是呀。我讲,先生,不要多讲了,现在,全部,通通,关了门了,巴赛龙那,DDS,早就打烊了,几十年前就结束了,外国赤佬,全部滚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了,不卖咖啡了,全部回去咽觉了,懂了吧。先生不响。我讲,现在,听得懂吧,现在就是现在,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只剩两个人了,一个是先生,一个是我。
先生讲,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记得吧,监外一个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唱《伏尔加船夫曲》,记得吧。我讲,哪里会忘记,日本学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产苏联歌,但先生呀,这句闲话,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此地,是现在了,现在懂不懂,现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讲得响一点,响一点可以吧。先生两面看了看,响了一两句,又是轻幽幽,轻下去,轻下去,肩膀靠过来,凑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脑子完全发胀了,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先生到底讲了啥,有啥要紧的细节,需要反复跟我讲,我等于,也已经痴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饭。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头。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阿宝爸爸说,是呀,基本情况,还算好,定了级别,如果上面通知开会,就派车子来接,但先生走进大会场,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了,以后,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说,吃饭了,再讲好吧。阿宝爸爸说,一路走回来,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管理相当仔细,我一直记得,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对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阿宝说,啥叫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热闹,乱哄哄,又臭又香,蠕动娟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城隍菩萨,也就是监狱长,专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得不到监外接济,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有一只白虱,浑身像一层会动的灰尘。小阿姨筷子敲敲饭碗说,姐夫,不要讲了,细菌太多了,吃饭辰光。阿宝说,哪里是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买,可以点菜吃酒,随便,小贩直接走进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落一碗鳝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大鱼大肉,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杆。小阿姨说。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爸爸说.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买,野鸡可以叫进来。阿宝娘说,注意一点。阿宝爸爸说,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随便,高档犯人,上等人,踏进监牢,登样,有腔调,精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袜,银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锋,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皮裘店里,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小阿姨说,老虎皮呢。阿宝爸爸说,当店里,就叫“一斑”,斑纹的斑,名字比较怪。阿宝说,这批人关进牢监,结果呢。阿宝爸爸说,衣裳有啥用,囊无分文,两手空空,每天要触祭。阿宝说,啥。阿宝爸爸说,就是吃牢饭,端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衣店,当店的下手,已经久等,普通黄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两黄金,此地的当资,三钿不值两钿,勉强吃几天饱饭,每到吃饭,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剥下来当一件,就这副样子,当衣裳,当到隆冬腊月,身上无啥可当,当得精光,当剩一身短衫裤子,当到赤膊,等于一早吞太阳,半夜舔露水的瘪三,弄堂角落里,束束发抖的烟民,白粉鬼,男人女人,日夜号泣,最后缩到稻草堆里,不响了,不动了,穿堂寒风,呜呜呜呜刮过来,刮到冻煞,饿煞为止,然后嘛,普善山庄的死尸马车开进来了,死人掼到车子里,马蹄子一翻,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烦躁说,不要再讲了,让我吃口太平饭好吧。阿宝爸爸说,总算朋友托人想办法,通了关节,保我跟先生出监就医,否则这两个人,准定是让马车拖进黄泉路,死到汪伪监狱,死到中国人手里,无地伸冤了。阿宝娘说,算了,不讲了,现在平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新社会,总归是好的。阿宝爸爸不响。全家开始吃饭。饭后,阿宝爸爸拿出一张地址说,阿宝,改日下了班,踏车子到复兴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个人。

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宝走上三楼,敲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上下看看阿宝说,找啥人呀。阿宝说,2室黎老师。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转身就走。阿宝走进去,南北走廊。女人撩开了朝南房间的门帘。正面是厨房,卫生间,北面,一门虚掩,阿宝敲门说,黎老师。里面不响。阿宝再敲,黎老师。南面女人拉开了帘子,仔细看。阿宝慢慢推门,慢慢进去,先一吓,一股霉气,房间居中,摆一只方台子,旁边坐一个白发老太。阿宝说,黎老师。台面上,一双旧棉鞋,鞋垫,半碗剩菜,痰盂盖,草纸,半瓶红乳腐,蚊香,调羹,破袜子,搪瓷茶杯,饼干桶,肥皂,钢钟镬子,药瓶,咬了几口的定胜糕,干瘪苹果,发绿霉的橘子,到处是灰。阿宝说,黎老师。白头发一动不动。阿宝走近细看,老太双目已盲。阿宝声音提高说,黎老师。白头发一抖。阿宝说,听见吧。老太说,居委会小陈对吧。阿宝说,我不是小陈,我叫阿宝。黎老师说,阿宝。阿宝说,我是带信的,欧阳先生晓得吧,欧阳先生。黎老师想了想说,是有这个人,我晓得。阿宝说,欧阳先生要我先过来,望一望黎老师,欧阳先生,最近放出来了。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嗯,我是阿宝。黎老师说,是阿宝讲了啥,还是我做梦了。
阿宝说,是真的,欧阳先生是真的,叫我来看一看。黎老师说,不对了,欧阳先生,早已经镇压了呀。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廿几年前,先生已经公开镇压了。阿宝说,这是谣言,欧阳先生,关了廿几年,最近真的放出来了,真的。黎老师说,啊。阿宝说,先生还是老样子,金丝边眼镜,派力司西装,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国货,精神也健。黎老师说,这个世道,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移开痰盂盖,拎过点心盒子,一篮水果,摆到台面上。黎老师说,镇压大会叫口号,开得热闹,就在我眼前,哪里会是谣言。阿宝说,先生是真的,已经放出来了,放出来了。黎老师不响。
阿宝说,肯定的。黎老师不响。阿宝说,因为年纪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点心过来,改日,就来看黎老师。黎老师不响,摸一摸点心盒子,指关节变形,弯弯曲曲,鸡爪纹样鳞斑,指甲灰白,又长又卷,摸一摸水果篮。
阿宝说,黎老师吃苹果吧。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是的。黎老师说,听声音,跟小陈像的。阿宝说,我是阿宝。黎老师说,阿宝吃一只橘子,台子上有。黎老师朝前一伸,准确捉到一只霉橘子,放到阿宝面前。阿宝说,谢谢。黎老师说,我的男人,一个读书人,死了靠三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蛮好。阿宝说,这我不了解。黎老师说,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汉奸特务,开大会镇压的,为啥先生可以活下来,我的男人,为啥要死。阿宝不响。黎老师咳嗽说,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读书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宝说,嗯。黎老师说,两个人,安安静静,我犀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阿宝说,是的。黎老师压低声音说,想不到后来,我嫁了一个汉奸。阿宝看看橘子说,嗯。黎老师说,当时,我碰到一个登样的读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见我就笑。我也笑笑。读书人讲了,一直是到处觅,到处看,总算有缘。我笑笑。读书人讲,真是巧,我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爱人犀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诗文,看看册页,吃一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这一天,我多少欢喜。阿宝不响。
黎老师说,结婚这一夜,读书人撩开绣花帐子,就对我讲,黎黎,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底里,爱国,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要当压箱宝,不可以随随便便,摆到台面上来,要开了锁,搬开表面细软,放到最下面去垫底,懂不懂,上面摆其他,压一点,不重要,面子也不要紧,重要是底下。我点点头。到第二天,读书人带我出去,也就认得了欧阳先生,先生说,弟妹,用不着担心的,工作艰苦复杂,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不远了,马上看见了,就要亮了。阿宝说,后来呢。黎老师说,后来,天就真的亮了,东洋人投降了,听到了电台里天皇广播,日本租界里有一批人,就烧东洋旗子了,怪吧,证明自家,不算东洋人,是高丽译员,是台湾人,当时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产,沙发,铜床,钢琴,地毯,榻榻米,一样一样拖出来,日本人不响,中国人这一夜,腰板硬了,一开口,就可以骂东洋赤佬,东洋乌龟,东洋瘪三,矮东洋,矮冬瓜。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读书人,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真正夜上海呀,满城箫鼓,不是现在的上海,大小报纸登了杜鲁门的演说,两号字通栏,自今日起,吾人将进入一新纪元。霞飞路,真是人声鼎沸呀,亚尔培路,就是现在陕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风琴,集中营关了四年的英侨,美侨,全部放出来了,成群结队,到霞飞路游行,我清清爽爽听见,有一个美侨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这天夜里,三个人,多高兴呀,随便推开西区一扇陌生大铁门,一幢大洋房,当时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楼空,三个人摸进去,开电灯,橱里摆满洋酒,我到大厅开了留声机,居然寻到《莉莉玛莲》德文唱片,大家就听,唱,跳,我就哭了,这一夜,我吃了多少酒呀,三个人跑到花园草地上转圈子,空气真好,甘凉清芬,我开口就唱,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眼泪就落下来,是为高兴哭的,后来我不对了,脱了高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滚,上海呀,真是光复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闹到了成更半夜,唉,这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读书人跟欧阳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离开。阿宝说,听听就开心,后来呢。黎老师说,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体呀,比如九月里,美国第七舰队到上海,政府发小旗子,组织几千工人市民到外滩,欢迎海军上将金开德,结果做了工作,欢迎变成游行喊口号,工作实在多,实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后来,又是兵临上海了,读书人对我讲,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马上就要到了。
我当时觉得,我又要醉了,我太开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楼,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了这天的夜上海,三个人,如果再荡一夜马路,开心庆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结果呢,情况不一样了,这天一早,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处是兵,先生是真忙,读书人也忙,忙得千头万绪,做不光的事体,开不光的会。先生对我讲,黎黎,大家讲定了,一定要好好来庆祝,好好笑一笑,醉一醉。我答应了,心里就一直等,后来呢,后来就出了大事体了,等于彩云难驻,明月空圆了,全部变了。阿宝说,嗯。黎老师轻声说,提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黎老师不响。阿宝不响,看清这个房问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挂满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里开了灯,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师说,房间太旧对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我十多年不开灯了,省电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看不到光线,看不到红颜色,绿颜色,只看见深蓝颜色,一团一团的黑颜色。阿宝说,黎老师讲啥。黎老师说,我心里晓得,阿宝现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间,看帐子。阿宝不响。黎老师说,结婚的绣花帐子,床帏,床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帏叫“横坡”,全部苏绣,就此,我一样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别,裙腰粉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课老师,做到眼瞎为止,我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后来眼力就差了,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语》里讲过,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霉的,我心里一吓,眼睛慢慢就糊涂了,后来就看不见了,我听读书人,听先生讲过的,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觉得,我的眼里,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阿宝说,不讲了,吃苹果好吧。黎老师不响。房间里静,天花板的墙皮,每一片微微抖动,绣花帐子,破洞无数,落满了尘灰。黎老师说,结婚到现在,我一直用这顶帐子,要用到我死为止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两男一女,到阴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玛莲》,人生就是一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无来往,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阿宝,做人多少尴尬,桃花赋在,凤箫谁续,多少尴尬呀。阿宝不响。黎老师压低喉咙说,隔壁邻居,一直跟房管所谈判,巴望我早一点死,可以独门进出,过太平生活,天天骂我,天天骂我,全家希望我早进地狱,汉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宝不响。房间里静,窗台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宝觉得,只有电影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棱角分明,台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钩放落,月明良宵。阿宝立起来,预备告辞。黎老师伸出手说,阿宝,帮帮我可以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小陈一直讲,要帮我剪指甲。阿宝说,是的,指甲太长了,卷起来了。黎老师说,阿宝,帮我剪一剪好吧。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对面抽屉里,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陈摆的。阿宝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箫悠扬。阿宝迟疑说,这个嘛。黎老师说,可以吧。阿宝说,只是,我不大会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师不响。阿宝迟疑说,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去叫小陈来。
黎老师满头霜雪,缩了手说,也好。此刻,阿宝一句讲不出来,心中伤惨。阿宝起身说,我就去居委会,去找小陈。黎老师说,好的。阿宝转身一拉房门,差点撞到门边偷听的大屁股女人,对方一吓,屁股一缩。
阿宝急忙跑下楼梯,差一点哭出来。

第二十六章

这段时间,阿宝清早离开南昌路,李李通常未醒,行人稀少。阿宝走到瑞金路口,一般是吃一碗面,看一张早报,慢慢逛到公司上班。有一天中午,阿宝与李李打电话,无人接听。午后再拨,无人接听。接下来,两个客户上门,谈到四点结束,阿宝拨通了李李的电话。李李说,电话真多。阿宝说,夜里一道吃饭。李李笑说,为啥。阿宝说,我现在主动了。李李说,不相信。阿宝说,真的。李李说,是因为,最近跟我来往多,不要有负担,不要摆到心里,不要紧的。阿宝说,我是真心的。李李说,虚情假意。阿宝说,真心实意。李李说,好了,大家能做好朋友,我已经满足了。阿宝说,我当真了。李李说,我现在太忙,夜里还有几桌朋友,再讲好吧。两个人挂了电话。到了夜里九点,十点,阿宝再次与李李通电话,关机。想起李李靠近门框的背影,阿宝稍感失落。半夜一点,李李来电话说,不好意思,吵醒了吧。阿宝说,我现在就来。李李说,电话里讲吧。阿宝打哈欠说,讲啥呢。李李说,看一个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啥办法吧。阿宝说,我是真心的。李李说,不要瞎缠了,是我最近,确实有情况了。阿宝说,情况就是我。李李笑说,山歌准备一直唱呀。阿宝不响。李李说,房间里太冷了。阿宝说,我马上过来。李李说,要么,现在去云南路,吃热气羊肉。阿宝说,好呀。李李说,有事体商量。阿宝说,好。

半小时后,阿宝走进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叫了两斤加饭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其他是蛋饺,菠菜等等。李李进来了,面色苍白,嘴唇干燥。阿宝一指菜单说,浑身发冷,现在可以补一补,来一盆羊腰子。
李李轻声说,要死了,这几趟夜里,阿宝已经这副样子了,我已经吓了,再补,我哪能办,不许吃这种龌龊东西。铜暖锅冒出热气,两个人吃了几筷羊肉,两盅加饭酒。李李说,总算热了。李李摸了摸阿宝的手,笑笑。李李的手冰冷,雪白,新做方头指甲,时髦牛奶白。阿宝说,玫瑰金手表,眼生的。李李不悦说,讲赤金,红金可以吧,不许提别的字。阿宝说,透明机j芷:,天文星座镶钻,18K的分量,厉害。李李拉拢袖口说,吃酒。阿宝说,男人送的。李李说,眼光真是毒。阿宝说,准备结婚了。
李李说,有个男人,一直跟我谈,见一次面,送一次礼物。阿宝说,真好。
李李说,缠了我大半年,我不表态。阿宝说,难怪李李到常熟,一直假痴假呆,原来,心里有人了。李李不响。阿宝说,徐总只能调头,转攻汪小姐,全场紧逼盯人,最后犯规,判罚十二码,一球进账。李李看周围说,少讲下作咸话。阿宝说,无所谓的,此地,就是乱话三千的地方,尽管讲。
阿宝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旁边一桌,一对男女讲个不停,女人是基层妇女,刺青眉毛,桃花眼,满头塑料卷发筒,一身细花棉咽衣,脚穿蚌壳棉鞋,男人戴一条阔板金项链,头颈发红,肩胛落满头皮屑,拇指留长指甲,一面讲,一面剔指甲,发出哔哔之音,皮鞋上污泥点点,靠墙摆了四只黄酒空瓶,香烟头直接落地,脚一踏,遍地一次性筷子,纸巾,菜皮,只有空中的钢炭气,是遥远除夕的记忆。李李说,讲起我来,男人不断,其实只是谈谈,不可能发展到跟阿宝的关系。阿宝不响。李李说,就算我再想结婚,也轮不到徐总,以后,阿宝不许再开这种玩笑。阿宝说,我答应。李李说,我几个男朋友,香港人比较急色,台湾男人气量小,骨子里看不起大陆人。阿宝说,新加坡人呢。李李说,讲起来,新加坡缺少文化,香港与上海,据说已经是文化沙漠了,盯了我半年的男人,就是新加坡人。阿宝不响。李李说,自称是大家族后代,态度斯文,开初呢,只是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想跟上海女人结婚。阿宝说,女人到上海,就是上海女人呀。李李说,我就介绍了北方秦小姐,新加坡人斯文,秦小姐也斯文,而且是个脚色,初到上海做业务,嘴唇厚,胸部挺,表面像医生,知识分子,走知识分子路线。阿宝说,啥路线,没听说过。李李说,戴一副老老实实的眼镜,打扮朴素,脚穿布底鞋,像小学老师,跑到公司,港区码头办事体,一副根本不懂生意门道的文静样子,比如借打一只电话,无意讲一两句英文诗,日本俳句,其实,电话是空号,弄得一批办公室男人,怜香惜玉,手把手帮忙,前呼后拥,动足脑筋指导辅导,帮写条子,帮打电话,帮办各种业务。阿宝说,灵的。李李说,某种女人,确实喜欢搞这一套,有一类,是广种薄收,见人就嗲,另一种是用内功,单装文静,表面上不响,冰清玉洁,其实最能引动男人心,走到哪里,身边几个男人,个个花痴一般,最后呢,引郎上墙奴抽梯,达到了目的,女人一走了之,男人停到墙头上面,尴尬,一般情况,混这只生意的圈子,吃这碗业务饭的普通女人,多数已经是本色五花肉,就是一身肉夹气,三头六臂,八面玲珑,乃武乃文,荤素全吃,嗳,这个秦小姐,是一副知识分子死腔,摆到生意场上,另有一功,钞票赚到翻转。阿宝说,上次去常熟,看不出这位秦小姐,有多少知识腔嘛。李李说,啊呀,人家现在发达了,改穿套装了,不需要装了,装,总是吃力的,讲到当初,新加坡男人要找上海女朋友,我为啥选秦小姐,这个女人,本就托我介绍对象,见面这天,秦小姐仍旧是打知识分子牌,但这天用力过度,几乎就像老毛的翻译,短头发,黑框眼镜,真要命,新加坡男人一吓,我也一吓,当面不便多响,事后,新加坡男人来电话讲,看见这位女干部,就想到了运动。我讲,新加坡人,还懂运动。
新加坡人笑笑讲,相貌是登样的,但这身打扮,不是真正上海味道。我讲,七十年代的女人味道呀,黑边眼镜,短发一刀平,或者前发齐眉,后发平肩,白衬衫,两用罩衫,灰卡其裤子,布底鞋。新加坡人讲,现在眼光看,基本是中性打扮,也看不到身段,表情太严肃,我喜欢古早时期的上海女人,甜糯一点,总可以吧。我讲,这就是调衣裳了,翻行头,是方便的。秦小姐当然也懂了,拖了我去选旗袍,我的意思是,西式面料旗袍,比较别致,秦小姐,偏要阴丹士林,预备再添一件马甲,戴一条红围巾,或者白纱巾。我讲,这不对了,根本不合适,想做林道静,江姐一路,人家是吓的,新加坡男人,毕竟大资产阶级买办出身,枕边人,如果是这副进步女人打扮,又不拍电视剧,等于让江姐“和平演变”,精神受刑罚,不恭敬的。秦小姐讲,现在的时髦,往往以苦为乐。我冷笑一声说,干脆讲以凹适凸,因势利导,对立统一。这天两个人,讲来讲去,挑来拣去,秦小姐最后选定,蓝印花布旗袍,配蓝印花布手包,檀香折扇,珍珠项链,头发烫一个花卷老式大波浪,镜前一立,稍有点做作,不伦不类,第二次见了面,谈得还算热络,新加坡男人问秦小姐,为啥不讲上海话。
秦小姐讲,我爸爸,是南下上海大干部,我姆妈,上海大资本家后代,只是我从小,习惯北方话,讲上海话,难免会夹生,讲普通话应该标准,或者,我讲一讲上海干部子弟的“塑料普通话”,杨浦上海话,复旦上海话,华师大上海话,可以吧。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说,外部的世界,上海包括香港,多少肤浅无趣,文风趋于浅薄,学风趋于市侩,大上海,摆不稳一张严肃的写字台,已经是文化沙漠了。新加坡男人说,照秦小姐的讲法,中国有文化的地方,到底是哪里。秦小姐想了想讲,也就是沙漠了。新加坡人说,沙漠里,拍过一部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大陆以前拍过《沙漠追匪记》,对不对。秦小姐一呆,笑了笑讲,我跟一个南洋青年走进沙漠,就感觉到一种真正的自由,越是落后的地方,文化越是高。新加坡人讲,这就听不懂了,秦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
秦小姐说,我梦里的南洋青年,近在眼前,我宁愿去做三毛,体验真正的沙漠人生。新加坡男人不响。秦小姐讲,上海,已经完结了,恢复不到三十年代,亭子间的风景了,也只留了我这一支,文艺女贵族的独苗。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忽然轻声唱,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开满了青春的花朵/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到了夜里八点半,秦小姐翘起兰花指头,一摇檀香扇讲,我回去了。新加坡人看看手表。秦小姐说,上海规矩人家,三层楼上的大小姐,到了夜里八点整,是一定要转去的,我姆妈要急的。新加坡男人不响。当时,我旁边轻讲一句北方话说,装逼犯,继续装。秦小姐一吓,花容变色,檀香折扇啪一记落到地上。阿宝说,装得确实像一个女知识分子,讲得出这番文艺腔,翻过几本理论书。李李闷笑。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新加坡人送客出门,回来对我讲,这也太三十年代加三毛了,骨子里做戏嘛,是戏剧学院的讲师对吧。我听了,只能肚皮里笑笑。秦小姐,实在是弄过头了。
此刻,两个人已经吃了一瓶多黄酒,阿宝说,李李跟秦小姐,真可以到戏文系里开课。李李说,我讨厌做戏。阿宝说,做人,也就是做戏,多少要做一点。李李说,比较讨厌。阿宝说,会做戏的人,如果心理素质好,台风好,台词好,戏可以做得长,连续剧五十集,一百集做下去,心理素质,面皮,腔调,是真本事,其实,人再懒惰,也不得不做戏,跑龙套,做丫鬟,扫地端痰盂,因为气性大,脾气坏,台上寿命就短。李李不响。此刻,老板娘拎了铜吊,朝暖锅里加水。阿宝说,跟新加坡男人,是做了戏,还是做了其他。李李说,啥叫其他,我不懂。阿宝说,已经谈了半年,多数,是做过了。李李说,下作,一讲就不入调,我要是随便的女人,早就是“公共汽车”了,我为啥开饭店,至少要去东莞发展,我真可以做一个中国最伟大,最有人情味道的妈咪,开一家兄弟姐妹真正开心的夜总会,我可以为此拼命,实现理想。阿宝说,好了,算我讲错。李李说,我跟新加坡人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个荷兰男人,到上海急于结婚,像新加坡男人一样,委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当时我介绍了章小姐。阿宝说,我记得,一道去常熟,真正上海小姐。李李说,新加坡男人一听,又是上海小姐,精神吊足。我讲,这个故事,差不多是“上海传奇一号”。
新加坡人眼睛发亮。我笑笑讲,当时我约了荷兰人,到“贵都”大堂碰头,荷兰地方的人,据说祖宗是海盗,因此粗相,打扮随便,见面这天,赤膊穿一件蓝衣裳,等于劳动工作服,过去讲上海的瘪三,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这位仁兄,领带也省略了,松开两粒纽子,胸毛蜡蜡黄,不戴手表,袖口里一蓬黄毛。章小姐懂英文,谈了三四句,拔脚就走,事后,章小姐怨天怨地,一肚皮不高兴。我解释讲,男方有的是钞票,婚后,章小姐完全可以全盘改造,有啥怨的。章小姐讲,这种粗坯,手里银两再多,我也不要,感觉实在太差了。我不响。两个人就谈其他,想不到身旁小保姆,全部听进。第二天,小保姆寻到我店里,自报家门,已经吃了五年上海自来水,跟上海女人,应该毫无区别。我笑笑,发觉小姑娘的眉眼,还算周正,皮肤也光生。我讲,好极,有本事,自家可以寻上去。
小保姆讲,姐姐抬举我了,以前,我学过一点英文,可以带一本英文字典过去。我讲,好的,有冲势,厉害。小保姆讲,这只黄毛的旅馆,是波特曼,还是希尔顿。我讲,如果住这种高档酒店,等于颠倒众生,后面就有一长串戴胸罩的大闸蟹,日夜值班,跟班,早夜轮班,翻班,还轮得到小妹吧。小保姆说,这个阿国人,究竟是住啦里呢。我讲,阿国,啦里,上海发音不准嘛.当心外国人听出来。小保姆说.姐姐.阿国男人.多数赣头戆脑,听不出来的。我笑笑讲,狠的,真想去搭讪,地址是福建路,靠苏州河一家青年旅馆,报我名字。小保姆说,好的,我记下来了。我讲,两个人碰头攀谈,态度上,要自然活泼。小保姆说,姐姐觉得,我打扮式样不大自然,不活泼,要么我不戴胸罩,穿一双拖鞋。我讲,中国哪里一个女人,不戴胸罩会好看。小保姆不响。我讲,胸部不管大小,进了胸罩店,帘子一拉,店里的女人就讲,要我帮忙吧,为啥呢,帮客户两面一拨,两面一推。小保姆咯咯咯笑说,是的是的,试胸罩阶段,这种女人,手就伸进来了,抄到两面胳肢窝里帮忙,一推,一托,集中到胸口,正常呀。李李说,我是不肯的,最方便的办法,是身体弯下来,所有内容,全部集中到前面了,我意思是,这种胸型,可以不戴胸罩出门吧,热昏头了。小保姆说,穿拖鞋呢,可以吧。李李说,啥地方听来的,好好一个小姑娘,为啥要做小婊子。保姆一吓。我讲,茂名南路酒吧门口去看看,夜里九点钟敲过,这种穿拖鞋打扮的小婊子,就出来了,玻璃门一拉,嘴巴里嗨,嗨嗳,嗯哼,专搭外国人。小保姆讲,这副样子呀,这我到底,啦能办呢。我讲,非常便当,章小姐平常样子,记得吧。小保姆讲,当然记得。我讲,好办了,去的这天夜里,借一套章小姐的行头,可以吧。小保姆说,不需要借的,我开橱门,拣一套就可以,章姐姐不晓得。我讲,做人,就是做戏,电视剧看过吧。小保姆嘴巴张大。我讲,见了外国人,就自我介绍,是章小姐的妹妹,先要想一想,章小姐日常用啥香水,做啥工作,讲啥内容,平时发嗲的样子。小保姆笑笑讲,啊呀呀,章姐姐跟男朋友打电话,一发嗲,床上就滚倒。我讲,蛮好,原来章小姐有男朋友了,还要我来介绍。小保姆说,要死,讲穿帮了。我讲,外国黄毛,对章小姐印象,是可以的。小保姆讲,好的,我就承认,是章小姐妹妹。我讲,聪明。小保姆讲,衣裳备好,我请三个钟头假,乘21路电车,到福建路下来。我讲,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女人。小保姆点头讲,晓得。我对小保姆讲,这个荷兰人,据说欢喜吃马路饭摊的宫保辣酱,高庄馒头,馒头夹辣酱,经济实惠,一般夜里,八点半钟吃饭,基本不出门了。小保姆讲,这样子嘛,我就买一客辣酱,两只馒头,两瓶青岛啤酒,八点半去。
我讲,随便,买廿只芝麻汤团,买一碗豆腐花,两斤崇明老白酒,不关我事体。小保姆咯咯咯穷笑说,姐姐真会讲戏话。我讲,想要提高生活质量,关键阶段,就要看勇气,豁得出,还是豁不出,但就算是豁出去,也不是小婊子的豁,自家仔细去想。小保姆讲,姐姐教我。我讲,再教下去,我要吃人参了,好自为之。小保姆说,亲姐姐,我完全明白了。我讲,好的,胆大心细。小保姆点点头,落了一滴眼泪。我讲,这种小旅馆,集体房间,地方小,如果两个人搭上关系,有感觉了,比较谈得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坐到门口,街沿石上面,吃吃讲讲谈谈,男女真功夫,主要是讲,谈,两个中国人坐马路吃馒头,再吃辣酱,基本就是花痴,神经病,盲流分子,闲散人员,马路瘪三,全国通缉要犯,但是跟一个外国男人坐马路,勾肩搭背,绝对就算浪漫,登样的,等于是外滩风景懂吧,外国情调,巴黎情调,因此,要做优质女人,先要懂得不怕难为情,样样事体,要大大方方,身边有了外国人,等于有了后台撑腰,是既有面子,又有夹里的派头。小保姆点头。我讲,这桩事体,最后到底有啥后果,引起非礼,下身受伤,引发强奸,还是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姐姐心中无底,只能自家把握了,我不开保险公司。小保姆讲,姐姐放心,我嫡亲的好姐姐,不管我走红运,还是走霉运,无论如何,我会报答的,我对亲姐姐,好姐姐,一定会负责到底的,现在讲定,将来,我负责帮姐姐养老送终。李李讲到此地,摇摇头说,小保姆,就是小保姆,唉,当时新加坡人听了,跟现在阿宝表情一样,一声不响。我叹气,我讲,对于这种乡下姑娘,我有啥可以讲呢,只能暗叫一声佛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我两眼提白,彻底买账。
台面上,两瓶半黄酒已经人胃。阿宝叫一声老板娘。铜吊再次伸过来,对准暖锅冲自来水,嗤嗤作响。李李说,看见这个老板娘了。阿宝说,啊。李李说,下一趟,阿宝来“至真园”吃饭,不许再叫我老板娘。
阿宝笑笑。李李说。我一进饭店.东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宝说,啊。李李说,下一趟,阿宝来“至真园”吃饭,不许再叫我老板娘。
阿宝笑笑。李李说,我一进饭店,东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是胸闷,好像,我已经是老板的老婆,已经有了男人。阿宝笑笑。李李说,老板娘,上海要多少有多少,看见冲水女人这副龌龊样子,有啥感想。阿宝说,啊。李李说,屁股像法兰盘,拖了一双踏扁后跟的破皮鞋。
阿宝说,好了好,言归正传,小保姆结果呢。李李说,还要我讲呀。阿宝说,如果有结果,为啥不讲呢。李李说,小保姆一走,等于打闷包,再也听不到消息,我也不问,我与章小姐的联系,本来就不多,荷兰人,是朋友的朋友,江湖中人,到此为止。我当时讲到此地,新加坡人就问了,李李,这就算一号传奇呀。我讲,不要急,眼睛一霎,八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小保姆忽然来电话讲,亲姐姐,夜里一道吃饭。我心里一跳,我讲,哈,总算露面了,梦做醒了。小保姆咯咯咯穷笑。我讲,拾到皮夹子了。
小保姆讲,夜里一定过来吃饭,姐姐姐夫,一道来。我讲,哪里来的姐夫。小保姆讲,跟章姐姐一道来。我讲,吃饭地点呢。小保姆讲,姐姐猜猜看。当时幸亏,我少讲了一句,原来想问,是吃麦当劳,还是桂林米粉。小保姆讲,夜里七点半,波特曼底楼,茶园西餐厅见,不见不散。我一吓,这家自助餐,至今还是上海高位。我讲,小妹,我要发心脏病了,到底啥意思。小保姆讲,嫡亲的好姐姐,我跟荷兰人,就是这只黄胸毛,已经结婚半年多了。我听了一吓。小保姆讲,章姐姐昨天,已经来过了。我讲,来,到啥地方来。小保姆说,我房间里呀,波特曼三十一楼,章姐姐来得太早。当时我讲,章姐姐讲啥。小保姆讲,章姐姐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来得太早,到了三十一楼,我正巧去了楼下,做丽思卡尔顿水疗,连忙穿了衣裳,手忙脚乱。李李说,小保姆讲到此地,我已经无啥可以再讲,新加坡男人听到此地,叹了一口气讲,这像传奇了。小保姆讲,亲姐姐,一定要来哦。我不响,我眼前,只看到宫保辣酱,高庄馒头,心情激动。小保姆讲,嫡亲姐姐,一定要来。我讲,好的。小保姆讲,亲姐姐,我买了一只蓝宝石嵌钻胸针,是做妹妹的心意,亲姐姐一定要收哦。小保姆讲到此地,电话里哭了。我口头上答应,有点辛酸,觉得小姑娘有良心。挂了电话,我跟章小姐联系。章小姐电话里,死样怪气讲,是呀,是呀是呀,哼,这只小骚皮,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我已经去过波特曼了,小娘皮的腔调,样子,档次,完全变了,镜台前面,全套兰蔻,手上的钻石戒指,火头十足,这不是气我,是啥呢,想不到荷兰人的条件,太优质了,手里有几爿大产业,有捉鱼船队,私人直升机,开销再大,也是毛毛雨。我笑笑不响。章小姐讲,当时我踏进房间,盘问了半天,究竟是啥人,介绍了荷兰黄毛,这只小娘皮,口子铁紧,就不讲,我现在明白,是啥人了。我笑了笑,对章小姐讲,眼看别人得到机会,不应该后悔。章小姐讲,我根本不后悔,我有原则,根本不可能,喜欢这种外国乡下男人。李李讲到此地,半杯黄酒一口下去。阿宝说,新加坡男人听了故事,讲啥呢。李李说,新加坡人闷声不响,后来对我讲,传奇是传奇,但是上海一号,还排不上。阿宝说,照搬一句报纸的肉麻好句子,一个华丽的转身。李李说,新加坡男人问我,面对这种人世奇迹,李李就不眼热,不动心。我讲,我是开心,真心为小保姆高兴。阿宝说,后来呢。李李烦躁说,后来后来后来,我已经浑身发热了,阿宝,不要再逼我了,审犯人一样。阿宝说,咦,明明讲了,要跟我商量重要的事体,吃了老酒羊肉,讲了小保姆结婚故事,忘记了。
此刻,附近一桌的基层女人,龌龊皮鞋男人,醉醺醺起来,推开玻璃门,相倚凑近,再讲了几句,男人朝女人屁股上拍了一记,各奔东西。李李说,简单讲起来,这个新加坡男人,从此关于上海小姐,是吓了,一字不提,每礼拜,只跟我见面,开始盯我,缠我,怪吧,讲起来还是斯文相,比大陆男人考究多了,见面必送礼物,我落座,后面扶椅子,起身,相帮穿大衣,难得我吃一支香烟,打火机马上一开。每次见面,先送花篮到饭店,第一次就送来了讨厌花,我当场处理,第二次开始送首饰,第三次之后,附带念紧箍咒,也就是,跟我结婚,要结婚,想结婚,就是想结婚,念得我头昏脑涨,只要我答应,两个人立即去登记,随后飞到新加坡过美好生活。我讲,让我再想想,让我仔细想一想,真要结婚,我不少事情要解决,饭店事体,一大堆遗留问题,难以了结,有债要讨,要还。新加坡男人讲,全部让律师解决,一切好商量,等不及了。男人这种冲势,力道,一般女人看见,肯定一头扑过去,抱紧算了,到了上礼拜,我开始犹豫,心动了,也问过律师,包括饭店转让等等,想做准备,但心里,还是不着落,所以郑重其事,问一问阿宝,新加坡男人,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一场梦。阿宝说,机会相当难得,李李年纪不小了,我觉得可以了。李李说,讲得太马虎了,对我一点不负责,我不开心。阿宝说,我以鼓励为主,不拆一桩婚,我同意。李李说,阿宝太坏了,根本不诚心。阿宝说,是真心的。李李说,看我急于出嫁,就一点不吃醋,一点不酸。阿宝不响。李李说,阿宝来决定,同意,还是不同意。阿宝说,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李李说,我觉得是真的。阿宝想了想说,这就不应该提到我,不可以打混仗,否则,我讲啥呢。李李说,有一句讲一句。阿宝不响。
李李说,阿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老实讲,新加坡男人,我确实动心了,我想晓得,其中还有问题吧,如果一切OK,这个礼拜,我准备答应了。
阿宝不响。李李说,讲呀。阿宝说,讲出来,要不开心的。李李说,讲。
阿宝说,不怪我。李李说,不会。阿宝说,我只问一句,多次见面,新加坡人的动作,有变化吧。李李说,斯文相,绅士派头。阿宝说,手拉了几次。李李说,啥。阿宝说,香过几次。李李低头不响。阿宝说,开几次房间。李李说,我不讲。阿宝说,我现在是娘家人,我做娘舅,就要细问。李李低鬟说,拉过几次手,其他,根本不动。阿宝一吓,杯子一推,立起来说,啊。李李说,酒吃多了,轻点呀。阿宝说,这不对了,床上生活,一趟也不做。李李说,坐下来,轻点讲呀,十三。阿宝落座说,胆子真不小,最要紧的大项目,一办不办,就准备登记了。李李说,是的。阿宝说,这要闯穷祸了。李李低头不响。阿宝低声说,男人盯女人,盯了大半年,一不做,两不抱,这个女人,男人眼睛里,就越来越好看,好看到极致,为啥,因为得不到,悬念大,想象力足,半年过去,新加坡人眼睛里,李李已经是极品了,超级美人,期望值虚高,等到洞房花烛,两个人床上一做,百样女人,百样腔调,李李就算花样再多,心思再密,比不过想象力。李李不响。阿宝说,万一新郎倌第二天起来,面孔一板,不称心,哪能办。李李不响。阿宝说,期望多,失望大,哪能办呢,李李就卷铺盖,再回上海,做“回汤豆腐干”,样样重来。李李不响,拍了阿宝一记。阿宝说,如果已经做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吞进肚皮了,登记便是,只谈情操,听婚姻专家的屁话,培养感情,只谈不做,说不定就闯穷祸,谈得好,不如做得好。李李沉默良久说,这样看来,阿宝跟我做了,觉得不满意,对吧。阿宝说,又来了又来了,不要胡搞好吧,我现在是娘舅,懂不懂。李李不响。阿宝说,新加坡男人,讲起来“钻石王老五”,多数是妖怪,大半年,只做爱国讲演,动口不动手,这是吓人了,香港有个高级交际花警告,女人看见钻石王老五,眉花眼笑,但往往这种男人,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李李说,我以往这些男朋友,多数毛手毛脚,比较烦,新加坡男人,一动不动,太平安定。阿宝说,是呀,太平绅士,结婚之后,照样一动不动,银行门口铜狮子,让人拍照,做摆设,可能吧。李李不响。阿宝说,一对宝货,一辈子笑眯眯,互相看,是正常男女吧。

第二十七章

阿宝说,我想去香港,将来做贸易。阿宝爸爸说,资本主义一套,碰也不许碰。阿宝说,我想做。阿宝爸爸说,不可能的。阿宝说,居委会里,已经做加工贸易了,每个老阿姨领一把切菜刀,摆一盆水,山芋削皮切块,浸到水里,出口日本。阿宝爸爸说,私人不可以做,集体可以。两人讲到此地,外面敲门。小阿姨开了门,进来两女一男,三个年轻人。
男青年戴眼镜,看了看说,是阿宝爸爸吧。阿宝爸爸说,我是。男青年看看阿宝说,这位是阿宝。阿宝说,是的。男青年说,我是雪芝的哥哥。
男青年指一指后面两个戴眼镜的女青年说,这两位,是雪芝的姐姐。阿宝爸爸说,啥事体。男青年说,阿宝先回避可以吧。阿宝爸爸说,此地样样可以讲,不需要保密。男青年说,我是来表个态,阿宝跟我妹妹雪芝,谈了恋爱,我父母,五个兄弟姐妹,全部不同意。阿宝爸爸看看阿宝说,又谈恋爱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谈了多少时间。阿宝说,一年半。阿宝爸爸说,三位的来意,我觉得有点滑稽。男青年说,作为阿宝的家长,应该管一管。阿宝爸爸说,雪芝哥哥看上去,是读书人,哪里一届的。男青年说,高中六七届,安徽插队。阿宝爸爸说,两位妹妹呢,好像双胞胎。留辫子女青年说,对的,初中六八届,我两个姐姐,也是双胞胎,高中六八届。阿宝爸爸说,父母不容易,长兄是六七届,先分配到外地,接下来,四个妹妹六八届,一片红,按照当时政策,全部下乡。男青年说,是的。阿宝爸爸说,雪芝是最后一个小妹妹,留上海。男青年说,刚刚讲到滑稽,有啥滑稽。阿宝爸爸说,现在可以考大学,是不是准备参加考试。男青年点头说,按政策刚刚回上海,我一直温习功课,几个妹妹也有准备。阿宝爸爸说,读了书,可以改变命运。男青年说,这是我个人问题,跟这次谈的内容,有关系吧。阿宝爸爸说,相当有关系,一个家庭直到现在,五个务农青年刚刚回上海,是啥概念。男青年说,我不晓得。阿宝爸爸说,是家庭成分关系吧,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家庭不提,如果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成分的青年人,前几年,起码上调做工,回城一到两个,我讲得对吧。男青年恼怒说,成分好坏,跟雪芝阿宝的事体,毫无关系吧。阿宝爸爸说,成分不好,尤其地主出身,包括资本家出身的子弟,容易受封建腐朽思想影响,老一辈主张包办婚姻,这是历史原因,几个准备考大学的年轻人,为啥还有封建思想,干预妹妹恋爱。男青年不响。阿宝爸爸说,现在,我出一道高考复习题,请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解释,封建统治阶级,干扰男女自由恋爱具体方式,是啥表现,答一答看。青年人一呆。阿宝爸爸说,阿宝与雪芝,是正常恋爱,啥人也不便管,我也管不着。女青年说,讲这句就可以了嘛,前面兜来兜去,啥意思。男青年手朝地下一指说,讲到成分好坏,此地是啥底牌,我已经到新村居委会调查过了,此地,是反革命家庭,勾结日本人国民党的反动家庭。阿宝爸爸说,随便讲。阿宝说,已经平反了,懂吧。青年冷笑说,跟我妹妹七搭八搭的阶段,是历史反革命成分阶段对吧。阿宝爸爸一笑。男青年说,住这种垃圾地段,垃圾房子的人,里弄加工组的人,如果不是看中安远路新式里弄房子,看中我妹妹全民单位,会跟我妹妹谈,笑话。阿宝爸爸说,好了,多讲毫无意义,我最后哕嗦一句,本人就是大资本家出身,只是,我永远看不起资本家,不会用房子地段权衡感情,懂吧。男青年不响。阿宝爸爸说,回去好好复习,就算考进了大学,个人素质,真跟考试关系不大,也真不容易提高,读大学,不是到“大德浴室”里漶浴,身上老垢龌龊,一般的药水肥皂,不容易弄干净,这要警惕了。两个女青年立刻朝外面走,拖了男青年一把说,十三点,神经病。小阿姨说,嘴巴清爽点,考大学,屁灶经,考野鸡大学,狗屁大学。三个人离开。阿宝爸爸不响。小阿姨说,阿宝。阿宝不响。小阿姨说,不要难过,爸爸事体已经解决,房子马上要解决了,姐夫对吧。阿宝爸爸说,皋兰路房子,属于房管所,如果要搬,可能搬其他地方。小阿姨说,思南路老房子,姐夫应该有份的。阿宝爸爸说,毫无兴趣。小阿姨不响。阿宝爸爸说,如果阿宝想结婚。阿宝说,这越讲越远了。阿宝爸爸说,也是现实,谈恋爱,就是为结婚嘛。阿宝说,我哪里想过。阿宝爸爸说,房子是紧张,也许,我会分到房子,但不一定宽舒,因此阿宝要考虑明白,如果是跟这位小妹妹结婚,如果是住进这种人家的房间里生活,还有啥味道。阿宝不响。

沪生接到阿宝的电话,打算来武定路住几天。沪生说,可以呀,沪民长住温州,阿宝如果是领雪芝过来,我可以腾出一间。阿宝说,开啥玩笑,是我一个人来。当天夜里,阿宝到了武定路,发觉房间已经整理过了,沪民的床铺特别干净,端端正正摆一对枕头。沪生笑笑说,备战备荒为人民,领袖语录。阿宝说,沪民情况好吧。沪生说,认得一个温州女人,大半年不回上海了。阿宝说,父母有消息吧。沪生摇摇头。两个人靠近朝南窗。沪生说,据说政策会宽松一点,可以允许家属去探视了,也许会放出来,但不可能平反。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一场革命,就有一批牺牲品,革命一场接一场,牺牲品一批压一批。阿宝说,中国文字嘛,最有巧嵌,有的人,是牺牲,有的人,是牺牲品,多一个字,意思就不一样,我爸爸一辈子,是牺牲品,还是牺牲,还真讲不明白。
沪生说,一个公民的自由,以另一个公民自由为界限。阿宝说,《九三年》的句子。阿宝不响,翻翻床头几本破书,地上有拉德公寓带来的旧收音机,捻开一听,《二泉映月》。调台,电视剧录音剪辑《大西洋底来的人》。再调,弹词开篇《蝶恋花》,余红仙唱,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结尾的“雨”,一直雨下去,雨雨雨雨雨,弯弯曲曲,绵绵不绝。沪生过去,嗒的一关,房间里冷清。两个人凭窗南眺,夜风送爽,眼前大片房顶,房山墙,上海层层叠叠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绵延,最后纯黑,化为黑夜。附近人家竹竿上,几条短裤风里飘,几对灰白翅膀,远处的南京西路,从这个方位看,灯火暗淡,看不见平安电影院的轮廓线,怀恩堂恢复了礼拜,不露一点光亮,只有上海展览馆,孤零零一根苏联式尖塔,半隐夜空,冒出顶头一粒发黄五角星,忽明忽暗。阿宝说,我暂时住一个礼拜。沪生说,尽管住,时间不早,先随便吃一点。两个人下了楼,走到西康路附近,一家饮食店坐下来,点了几只浇头小菜,三瓶啤酒。沪生说,身边有父母,还有啥矛盾,吵啥呢。阿宝说,是别人上门来吵,我只能逃。沪生说,啥。阿宝说,政府落实资本家政策了,发还抄家资金,我的大伯小叔,为了分家产,吵到鸿兴路,吵得我祖父头胀,逃到了曹杨新村,房间里打地铺,我也只能逃,等于避难。
沪生不响。两个人吃闷酒,阿宝再叫两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兰兰走进了饮食店,浑身香风,阿宝一呆。沪生看手表说,迟到两个钟头了,还来做啥。兰兰笑笑,身上山媚水娇,一件绯红四贴袋收腰小西装,金边包纽,内里一件肉桂色圆领弹力衫,玄色踏脚裤,脚下一双嫣红漆皮金跟船鞋。沪生说,忙出忙进,像捉“落帽风”,准备到哪里一天为止。
兰兰笑说,差不多了。阿宝说,长远不见,新娘子一样了。兰兰说,阿宝太坏了,见了面,闲话里就镶骨头。沪生说,先坐。阿宝倒了一杯啤酒。
兰兰坐下来。沪生说,让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兰兰拍一记沪生说,难听吧。沪生说,具体时间呢。兰兰说,酒水定到下个礼拜,先拍照。沪生说,人民照相馆。兰兰说,是到静安公园,拍彩照,香港特地带来了富士彩卷,比上海便宜,颜色好。阿宝说,越听越糊涂,啥香港,酒水。沪生不响。兰兰吃了一大口啤酒。沪生说,兰兰自家讲。兰兰看看手表说,雪芝一定讲过了,有啥可以多讲的。阿宝不响。兰兰忽然低鬟说,好像我开心一样,我是怨的。阿宝说,我跟雪芝,长远不联系了。
兰兰说,难怪前天看见雪芝,一声不响的样子。阿宝说,我跟雪芝,准备结束了。兰兰说,啊,这不可以。沪生说,风凉话少讲。兰兰摸一摸沪生的手背说,沪生,开心一点好吧。沪生不响。阿宝再叫两瓶酒,兰兰一杯吃尽,意态婉娈,面孔泛红,看了一眼手表,也就立起来。兰兰说,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礼拜我摆酒水,阿宝带雪芝一道来,沪生,是必须来。沪生说,再讲。阿宝说,啊,下礼拜。兰兰起身,朝阿宝笑笑,一团红光,走出饮食店。两个人看兰兰的背影。沪生说,我以为,雪芝早就告诉阿宝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跟兰兰,彻底结束了。阿宝不响。
沪生说,自从搬出拉德公寓,兰兰娘变了面色,一直到处托人,介绍香港女婿,上个月,香港男人来了,其实,也就是新界加油站的工人,但一般上海人讲起来,香港总归有面子。阿宝不响。沪生说,兰兰再三问我,只要我反对,坚决不谈,如果我同意,就跟香港人接触,包括结婚。阿宝说,小姑娘有良心。沪生说,啥叫良心,兰兰到我房间里哭了两趟,哭归哭,我心里明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处走,是应该的,结果,兰兰见了香港男人两次,也就登记了。阿宝说,后来呢。沪生说,后来就是现在,刚刚看见吧,忙进忙出,预备结婚,兰兰娘还想请我去吃嚣酒,笑话吧。阿宝恍惚说,如果雪芝,也这样问我,就好了。沪生说,家庭不同意,雪芝可以讲啥呢。阿宝说,雪芝一直不响,不表态。沪生说,热水瓶,外冷里烫。阿宝不响。两个人讲讲谈谈,直到饮食店关门。两个人慢慢走回来,沪生说,莫干山路有坏消息,据说小毛的老婆,去年过世了。阿宝不响,感觉有点头昏,靠到梧桐树上。沪生说,人生是一场梦。阿宝不响。沪生说,每次提到小毛,阿宝总是懒洋洋。阿宝不响。
沪生说,讲讲看呢。阿宝一笑说,我一无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诉我,我以前常到大自鸣钟理发店,跟沪生,小毛,小珍,大妹妹,兰兰来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来往,有一个人,全部明白。沪生说,啥人。阿宝说,猜猜看。沪生说,5室阿姨,还是小珍爸爸。阿宝说,不可能。沪生说,是雪芝爸爸,骑脚踏车,寻了半个上海,最后寻到曹家渡吃饭散场,盯功了得。阿宝叹息说,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爸爸。沪生惊讶说,啊。阿宝说,当时我所有的活动,我爸爸全部了解,基本亲眼所见。沪生说,啊。阿宝说,做情报出身,出门盯一个人,了解一桩事体,熟门熟路。沪生不响。阿宝说,有一段时期,爸爸经常跟踪我,因此亲眼看我走进理发店,看我跟小毛乱讲,看我嘻嘻哈哈,带小珍进出弄堂,包括后来,我陪雪芝来回乘电车。沪生说,还有这种爸爸呀,简直是密探,包打听嘛。阿宝说,表面上一声不响,直到昨天,小阿姨听见爸爸议论,马上告诉我的,太狼狈了。沪生不响。阿宝说,有啥还可以讲呢。沪生不响。这天夜里,两个人一路无话,回到武定路,沪生就寝,阿宝借了酒兴,凑近台灯,写了一封信:雪芝你好。我今天见到沪生了,也是才知道,兰兰和一个香港人,准备结婚了。我难免想到沪生和兰兰的往事,也想到我们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后,只能面对现实,会有各种变化,是正常的,现在,沪生和兰兰分手了,我们的关系,也应该结束了,不必太难过,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讲的,曾经的回忆,我记在心里,祝一切顺利。阿宝叁某日下午,阿宝刚走进曹杨新村大门口,小珍赶过来说,阿宝,大伯伯跟一个陌生男人穷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宝跑进房间,果然两扇窗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扫碎玻璃。大伯走来走去,中山装笔挺,胸口少了两粒纽扣。小叔已经走了。婊婊低头闷坐,祖父靠在床上,两眼闭紧。
大伯慢吞吞说,阿宝来了。阿宝不响。大伯说,刚刚差一点出了人性命,有一个坏人,差一点敲煞我。阿宝说,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办。
大伯慢吞吞说,这叫狗急跳墙,为一点钞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宝不响。窗子外面,邻居探头探脑看白戏。小阿姨说,走开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叹气说,我是老来苦呀。小阿姨说,等于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独吞财产,欺负弟妹,眼里只有铜钿钞票。大伯说,喂,一句不响,人会变哑子吧,这事体,外人少管。小阿姨说,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说,快点去烧饭。小阿姨说,哼,现在有钞票,做大佬倌了,脱落蓝衫换红袍,山清水绿,吃饭要求高,此地不再供应,请到曹家渡状元楼,吃馆子去。大伯笑说,小阿姨烧的小菜,我哪里会忘记。小阿姨说,再烧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鸡全鸭,统统吃独食,我是吓的。大伯说,十三。小阿姨说,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辈子,胃口撑大,要伤阴骘。
大伯慢吞吞说,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这把年纪,上面落实政策,当然签我名字,政府定的,不是我。婊婊说,公平吧。小阿姨说,自称好,烂稻草,一辈子伸手用钞票,看老头子面色,真正资本家,是床上这只老头子。大伯不响。身边的婊婊说,还想做思南路大房东,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话,我要申诉的。大伯慢吞吞说,划成分,只有资本家一档,哪里有小开的称呼,我当然算资本家,吃足资本家苦头,现在享资本家福,应该吧,完全应该,眼睛不要红。婊婊说,好意思讲的,帮爸爸赚过一分铜钿银子,做过一笔生意吧。大伯立起来说,好了好了,总数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总可以了吧。婊婊说,热昏头了,我跟小阿哥,一定斗到底的。大伯慢吞吞说,思南路房子归还,房契当然写我名字,弟妹住进来,不交一分房钿,总可以笑眯眯了。娥婊跳起来说,这场官司,非打不可了,银箱钥匙,思南路房契,样样是爸爸的。大伯说,我奉陪。祖父坐起来说,不许再吵了,现在先讲,一共多少数目。大伯说,还能有多少呢。祖父说,多少,讲呀。大伯不响。祖父说,逆种。大伯说,抄走的黄金,跟当初官价回收黄金,价格一样,两块左右一克,一两黄金三十二点五克,十六两制。祖父说,这我晓得。大伯说,现在落实政策,照官价九十五块一两发回,哼,一天以后,市面金价,马上调到一百三十八块一两了,吓人吧。祖父说,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里一本账,金一两,元初是折银四两,到了永乐,当银七两五钱,乾隆朝,十四两九钱二分,到光绪二年,已经十七两八钱七分,光绪三十三年,换银三十三两九钱一分,之后。金价就跟涨外国行情了,到民国三十四年三月,黄金每两2万法币,一夜提到3万5千块,贬低币值75%。大伯不响。祖父说,数字还不肯讲,还不知足。大伯不响。祖父说,已经蛮好了,想想自家当年,穿破背心,瘪三腔,倒马桶的样子,快点讲,到底是多少,总共多少,我来分。大伯伯慢吞吞说,阿爸,事体要我来弄,自家好好休息,少管。祖父眼睛一瞪说,再讲一遍。大伯说,既然名字写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房契,产证,名字只许写我一个人。婊婊一拍台子说,谈也不要谈,法庭见。祖父眼睛闭紧,不响。小阿姨叹气说,政府对资本家,已经菩萨心肠,相当优惠了,还了钞票,还了房子,我娘家大地主,富农,多少赞的房产,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银,以前讲起来,衙门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有多少稻田,竹园,鱼塘,不另外估价,随田上纸,有多少登记多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抢光了,到现在,人民政府有补偿吧,有落实政策吧,想也不要想,屁也没一只,我娘家廿几年前,就已经踢到了铁板,碰到断命运动了,最后,只弄剩一个小间,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监牢里放回来,住了几天,结果呢,这一点名堂,家具门窗连到瓦片,卖光吃光,房间七歪八倒,夜里出鬼,这叫败家,完全是败光了,家资田产荡尽,朝不保夕,一身狼狈。大伯说,硬插进来,讲这种不搭界的事体,乡下陈年宿古董的事体,听也不要听。阿宝说,为啥不听,我要听。小阿姨说,人心要足,为一点铜钿,一副急相,就等于我好菜好饭端上来,有一种人,一句不响,伸出一双筷,只顾闷头触祭,独吃独霸。阿宝说,是的,我看到的。小阿姨说,老辈子人讲了,当年长毛一路抢抄杀,箅一遍,日本人,算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大伯冷笑说,反动无轨电车,随便开。小阿姨说,我姆妈当时,抄得清汤咣水,穷到家了,但据说,还剩个一个秘密,上几辈人,留了一件压箱宝,埋进了天井。足可以福荫两三代,最后这天夜里,四进房子空荡荡,隔日穷鬼就要来霸占,只剩我跟姆妈,两个人,端一盏菜油灯,摸到天井里去掘,半夜里咯的一响,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只缸,盖板烂得发酥,举灯一照,两个人当场一吓,倒退三步,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阿宝说,挖到救命黄金了。小阿姨不响。婊婊说,是一缸银锭,激动万分。大伯想了想说,赤金一两制小元宝。祖父两眼闭紧说,不是皇亲国戚,哪里会这种黄货。小阿姨说,我跟姆妈拔脚就逃,魂飞魄散。阿宝说,缸里是啥。
小阿姨说,上辈留的银洋钿,有蜂窝洞,有图章,白花花的老锭,结果呢,简直要吐血,变戏法一样,变成半缸赤练蛇,一条一条,缸里伸出舌头,到处看,到处爬,到处游。我跟姆妈,穷哭百哭,土地菩萨不开眼,母女两人,走了大霉运了,霉上加霉,霉到银子变蛇的地步,我等于抽到一根“下下签”,上面的签文,霉到底了,写得明明白白,身边黄金要变铜,翻来覆去一场空。阿宝说,后来呢。小阿姨说,天一亮,这帮穷鬼,轰隆隆隆搬进来了,发现天井里一只空缸,这还了得,认定半夜里偷挖了财宝,好,我跟姆妈再吃一遍苦,斗争三遍,想不到,几十条蛇,钻进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黄昏,全部爬回来,盘进缸里,照样是半缸蛇。一个乡下赤佬,举了铁搭,一锛下去,赤练蛇盘满竹竿,盘到几个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宝说,后来呢。小阿姨说,后来,就是倾家荡产了,我娘一死,我逃进上海呀,我每天买,汰,烧,最后跟派出所的下作男人结婚离婚,我有过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响,所以,人心要平,看见钞票银子,就想独吞,独霸,手里的真金白银,将来说不定就变赤练蛇,人总有伸脚归西一天吧,口眼难闭了。大伯说,啥意思。小阿姨说,下一辈子孙,看样学样,人人也独吞家产呢,现世报呢,连环报呢。大伯慢吞吞,凛若冰霜说,废话少讲,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办事,人民政府讲啥,我做啥。
祖父一拍床沿说,我气呀,我气闷胀呀,早个十年廿年,我定归叫这只逆子,先跪一个通宵再讲。

机驳船的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莫干山路弄堂后门,小囡哭腔,混合了糖醋味道,干煎带鱼的腥气。朝南马路,铁门一开,进厂电铃响三响。小毛娘放了茶杯,看看墙上的十字架说,领袖像呢。小毛说,春香一个小姊妹讲,挂了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小毛娘说,是的,现在信教自由了,我其实也可以改,但习惯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的小姊妹,是离了婚,还是丧偶,多少年龄。小毛说,姆妈。
小毛娘说,身边有个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热汤热水,姆妈这一趟来,主要是想问一件要紧事体。小毛不响。小毛娘说,结婚以后,小毛一直不回老房子,春香过世了,也不回来看我,但最近听说,小毛经常大白天,乘姆妈去上班,到大自鸣钟老房子,坐进二楼招娣的房间,有这种事体吧。
小毛说,理发师傅嚼蛆了。小毛娘说,不管别人有啥议论,小毛跟二楼招娣搭讪,这要注意了,招娣男人,是人民警察,懂吧,警察专门管人民,万一有了事体,小毛难看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也据说,小毛打算搬回来住了,莫干山路的房子,预备让哥哥结婚。小毛说,啊。小毛娘说,有这种打算,我做娘的,应该晓得呀。小毛说,真是乱讲了,乱喷了。
小毛娘说,我也不相信,哥哥的女朋友,单位有“鸳鸯房”过渡。小毛说,越讲越不对了。小毛娘说,反正,小毛回大自鸣钟看一看,是对的,但最好,是大大方方,过来吃夜饭,专门跟女邻居单独接触,这是犯忌的,还是选一个老实女人,做莫干山路的家主婆,太太平平过生活,多好呢。小毛说,我到招娣房问里,讲讲谈谈,为啥不可以。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其实,是招娣介绍一个老姑娘,车间团支部书记,约我N--楼见面,吃杯茶,谈一谈。小毛娘说,介绍女朋友,也要大大方方,像模像样去外面,到“东海”咖啡馆,时髦地方吃一杯咖啡,或者节约一点,到“四如春”饮食店,吃两碗冰冻薄荷绿豆汤,吃吃谈谈,多好。小毛说,老姑娘,我不感兴趣,我对招娣讲,要是像银凤,春香的样子,我就同意。招娣讲,这难了。小毛娘不耐烦说,银凤跟招娣,也就是最普通的女工,一般的弄堂女人,春香,当然是打灯笼也难觅的。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姆妈再问一句,表面上,小毛是介绍朋友,其实,想搭讪招娣,预备拖了招娣,到莫干山路房间里发生肉体关系,有这桩事体吧。小毛一拍台面,立起来说,娘的起来,看样子,一定有人搬弄是非了。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一定是招娣听错了,我讲过一句戏话,如果招娣是介绍银凤,春香这种车间小姊妹,可以直接领到莫干山路,我当天就可以结婚,我是这个意思。小毛娘说,这还差不多,但女人像银凤,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现在看来,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经升了天国,这个社会,太复杂,不要以为其他普通女人,也可以马上拖进来同房,生活作风出了问题,四类分子懂吧,戴了“坏分子”帽子,就麻烦了。小毛踢翻了骨牌凳子,一声不响开了房门,小毛娘说,不要动气嘛,姆妈真担足了心思,唉,我样样要操劳,姆妈现在,要紧要命讲一句,以后对招娣,千万火烛小心,听见了吧。小毛不响。小毛娘看看十字架说,我每天为春香祷告。小毛说,不早了,回去吧。小毛娘飞快划一个十字,出门走了。小毛坐到椅子里,天逐渐暗下来,墙上的十字架,逐渐模糊,淡淡映出春香的面孔,后来又化出银凤的面孔,两个女人,眼里全部是怨。苏州河的机驳船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小毛眼前一花,台子前面,又见到拳头师父,金妹,招娣,樊师傅的面孔。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机驳船由近及远,厨房糖醋味道,煎咸黄鱼味道,咸菜炒毛豆的味道,对面纺织厂电铃,又响了三响,听见招娣问,小毛觉得银凤好看呢,还是我招娣标致。旁边金妹讲,小毛,已婚女人,有啥好呢。招娣说,这个老姑娘,做人最乖巧,车间团支书,表面上应该一本正经,到了夜里,不可能一本正经。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近小毛,身上有淡淡的汗气,招娣说,老姑娘小姑娘,总归是姑娘。樊师傅说,是呀,小毛接触了一个姑娘,嫩相一点的,就有了比较。拳头师父讲,我根本看不懂,听不懂,为啥年龄越小越好,为啥呢。樊师傅讲,吃茶叶,为啥叶子越小越好,冬笋,黄瓜,马兰头,鸡毛菜,水红菱,样样越嫩越好,喜欢老货,牙齿行得消吧,去吃老蟹,老腿肉,老笋干,每一口要嚼,要扯,牙齿里要嵌,牙签要挖,有啥意思,中国人,最喜欢吃嫩头,懂了吧。小毛不响。樊师傅拖了一块毛巾揩汗说,当时,师傅我情面难却,死劝小毛结婚,心里明明晓得,春香,总归是“两婚头”。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过来,喁喁作软语讲,小毛,要我介绍小姑娘,先让我招娣称心,小毛可以蜡烛两头烧。金妹说,昨天我去漶浴,三车间一只小骚货,脱了衣裳就讲,小姑娘我为啥好,因为锦绣江山,小阿姨老阿嫂,是松柏常青。拳头师父拍一记台面说,下作。墙上的银风春香,一直闷声不响,逐渐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消失。
有个阶段,小毛上中班,四车间一个女工,经常来寻小毛,走到小毛身边,讨一张金相砂纸,隔天,拿来四根不锈钢电焊条,求小毛做一副绒线针。后来,樊师傅称赞说,这副针做得漂亮,女工讲啥呢。小毛说,特别欢喜,心里过意不去,想帮我汰衣裳,缝被头。樊师傅说,当心,已婚女人,喜欢这一套。小毛说,表芯车间菊芬,每次见我排队买饭,就要我代买,昨天,要我代买一客馄饨。樊师傅说,结果坐一只台子吃。小毛说,是的。樊师傅说,小毛是单身,已婚女人最容易另眼相看。小毛说,不会吧。樊师傅说,三讲两讲,慢慢就粘上来,师傅觉得,小毛还是寻一个年轻姑娘,我跟徒弟也讲了,工会最近,请了区里的老师,教交谊舞,小毛要积极参加,学跳舞是假,认得几个小姑娘,嫩相一点的,懂了吧。
小毛吃了中饭,到工厂六楼平台,见了樊师的傅徒弟小四眼,双方讲了几句,小四眼说,先教“三步”,再教“四步”,再是“吉特巴”,一个礼拜两次,每次一个钟头。小毛说,好的。小四眼说,小姑娘小女工,舞蹈班里有了几个,长相一般,先跳起来再讲,耐心等机会。小毛不响。小四眼说,小毛觉得,车问女工里,啥人最有样子。小毛说,表芯车问菊芬。
小四眼说,眼火厉害的,随便一讲,就是厂花第一名。小毛笑笑。小四眼低声说,已婚女人里,菊芬确实赞,但我搭过脉了,脾气比较怪。小毛说,我觉得还可以。小四眼说,看见小毛排队买饭,一定走过来讲,小师傅,帮我买一客馄饨,搪瓷饭碗就塞过来,坐到台子前面等。小毛说,是的。小四眼说,这是菊芬习惯动作,帮菊芬买馄饨,带面条的男工,多了。小毛不响。小四眼说,菊芬跳舞,确实最主动,抱得最紧,只是,小毛不要误会,这是习惯动作,看上去容易搭讪,其实难弄,经常放白鸽。
小毛说,啥叫放白鸽。小四眼说,比如,两个人跳得适意,男人心动了,约菊芬到外面去跳,江宁小舞厅,文化馆舞场,菊芬嘴里答应,根本不会去,男人就是等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看不见人,这就是放白鸽,所以小毛看见菊芬,要冷淡。小毛不响。有一次中午,小毛吃大排面,菊芬吃馄饨。菊芬说,参加舞蹈班,小毛认得女朋友了。小毛说,去过两趟。
菊芬说,厂里漂亮小姑娘,全部让男朋友铆牢,哪里会去跳呢。小毛不响。菊芬低声说,有一个小四眼男人,最骚了,每一趟跟我跳两步,下面就贴上来,我一向缺少表情,根本不睬。小毛说,吃了中饭去跳舞,再去上班,容易瞌皖。菊芬不响。一次小毛吃了中饭,到五楼图书室翻杂志,听见屋顶有脚步声。小毛走上楼梯,其实走到一半,看见顶层平台里,有一对男女练舞,小四眼与菊芬,跳舞班不上课,平台不播音乐,菊芬抱紧小四眼,有点异样,转了两罔,气氛有一点沉闷,改跳“吉特巴”,手拉手,眼对眼,一声不响,再跳“两步”,菊芬抱得贴紧,小四眼也抱紧,贴了面孔,几乎不动。小毛下楼就走了。等跳舞班结业的最后一天,工会动员所有学员参加,小毛准备下班。樊师傅说,一定去跳。小毛不响。樊师傅说,小毛要去,不许偷懒,放弃太可惜了。樊师傅拖了小毛上六楼,屋顶平台拉了彩色电灯,长台子摆了橘子水,满眼男男女女。樊师傅拖来一个小女工,陪小毛跳,旁边看了一只曲子,就走了。
小毛跳到第三支曲子,肩胛一碰,是菊芬的臂膊。菊芬笑说,小毛,下一支曲子跟我跳。下一曲是“慢三”,菊芬比小毛熟练,两个人对面一立,一搭,一拥,菊芬的腰身,软硬有度,一侧胯骨,自动迎上来,跟小毛镶紧,吸紧,双方像一个人,转得就顺当。小毛记得樊师傅讲,从前朱葆三路舞厅,现在工厂舞场,性质是一样的,要目中有舞,心中无欲,要有防备。但小毛让菊芬贴紧一抱,心跳得快,等到跳“慢四”,也等于是“慢两”,周围全部是人,小毛闻到菊芬身上,一阵阵扇牌肥皂的清气,因为贴得近。菊芬曼声软语,热烘烘的两鬓,小毛觉得心动,菊芬一捏小毛手心说,想啥呀。小毛说,人太多了。菊芬说,我已经饿了,小毛请客,吃小馄饨,还是吃爆鱼面。小毛不响。旁边有人转过来,身体碰来碰去,菊芬一扳小毛肩胛,有时放手,有时一捏。菊芬说,最好是,请我吃饭。小毛笑笑。菊芬说,要么,请我跳舞。小毛说,菊芬想啥,就是啥。
菊芬说,我随便。小毛说,女人不可以随便。菊芬笑起来,笑得人朝后仰,下身朝前顶紧,小毛只能一扳菊芬细腰。菊芬说,场子里,啥人是美女。小毛说,表芯车间菊芬。菊芬说,小毛也是登样的男人。小毛不响。菊芬说,上海最好的跳舞厅,哪里。小毛说,南京西路“大都会”。
菊芬说,是呀是呀,天花板鸭蛋圆形状,像挂下来几百顶帐子,灯光像月光。小毛说,真的。菊芬说,人像咽到帐子里,昏昏沉沉,正好做梦,可以做好梦。小毛说,跟小四眼去过几次了。菊芬说,啥,小毛已经带女朋友去过了。小毛不响。菊芬说,这就讲定了,两个人隔天就去,还是下礼拜。小毛想想说,下礼拜吧。菊芬说,听起来勉强。小毛说,是真的,讲定了,下礼拜一。菊芬一捏小毛肩膀说,好。小毛说,“大都会”
门口见。菊芬笑了。此刻,适逢音乐停下来,两个人松开,随大家拍手。
到了礼拜一这天下午,小毛来到“大都会”门口,天已经冷了,但舞厅门口,男男女女带出一股一股热风,如同春暖花开。不少人在此约会。小毛拉紧领头,眼看江宁路,看前面南京西路,等了半小时,马路上人来人往,小毛忽然发觉,有一个熟悉的男人,骑脚踏车,经过“大都会”前面的江宁路,车速比较快,朝北而去。小毛心里一跳,反应不过来。冷风中,小毛想起,这个人,是阿宝呀。小毛的心思忽然沉静,但因为是等人,眼睛仍旧看定马路,也想再看一看久远不见的阿宝,但阿宝是一掠而过,根本看不到了。小毛一心两用,菊芬,两腿修长的风流少妇,随时会从对面23路电车站走过来。小毛等了一个多钟头,等不到菊芬。小四眼讲得对,菊芬这次,又放了白鸽。

这天下午,阿宝准备最后一次见了雪芝,两个人的关系,就结束了。
阿宝一路东想西想,脚踏车时快时慢,车子从曹杨新村,踏到武宁路桥顶,然后朝桥堍下飞快滑行,阿宝心中忐忑,半小时前,阿宝接了雪芝电话。雪芝说,阿宝,现在就到安远路来一趟。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我收到信了。阿宝说,啊。雪芝说,收到三个多月了,我只是看看信封,不拆信。阿宝说,为啥。雪芝说,见面再讲。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答应我。阿宝说,啥。雪芝说,就算见最后一面,答应我。阿宝想开口,电话挂断了。阿宝慌忙从车棚里,推出脚踏车,心里踟蹰,此刻,阿宝已经想不起来,信里最后几句的意思。雪芝每天看信封,并不拆开,大概已经明白,但提出最后见面,为啥。紧张之中,阿宝想不出雪芝的面貌,脚踏车时快时慢,雪芝讲到“最后一面”,声气还算平静,应该是理解的。车子到了武宁路桥顶,朝桥下滑行阶段,阿宝忽然意识到,一身上下,仍旧是机修工打扮,背带裤,袖套,脚下工作皮鞋,胸口袖口,几团油迹。阿宝有点慌,车子继续朝桥下滑行,到长寿路,左转,阿宝决定改道,先去武定路,到沪生房间里换一套衣裳,等车子到达武定路门口,阿宝叹一口气,沪生的房门钥匙,并不在身边,眼前一片茫然。一身工作服,去与不去,把握不定,车子继续朝南移动,经西康路,漫无边际转到南京西路,直到看见平安电影院的海报,阿宝惊醒过来,转向江宁路口,立即朝北,穿这样一身衣裳,去见雪芝,因为是上班,双方也已经结束了,无所谓了。车子经过大都会舞厅门口,下午两点多钟,路上人来人往,绿女红男,脚踏车快速经过一个人面前,阿宝眼看前方,毫无察觉,根本想不到,路边有一个人,是小毛。阿宝眼前,只是移动的平常身影,平常面孔。但阿宝的面孔,突然插进一个熟人视线里,猝不及防,速度快,印象深。小毛霎霎眼睛,老朋友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熟悉的面孑L,忽忽一现,根本无法固定,看不见阿宝为之彷徨的一身衣裳,人已经消失了。此时此刻,两人同样是心猿意马,出于各自位置,毫不相干,但内心的糟糕程度,差不多。
阿宝疲惫犹豫,浑身油泥,最后到达雪芝的弄堂,停车,推开后门,见走廊前面的房间里,雪芝背了光,回首凝眸,窈窕通明,楚楚夺目,穿一件织锦缎棉袄,袖笼与前胸,留有整齐折痕,是箱子里的过年衣裳,蓝底子夹金,红,黄,紫,绿花草图案,景泰蓝的气质,洒满阳光金星。阿宝朝前几步,闻到胸口的润滑油味道,想到小毛遥远的词抄,塞客衣单,孀闺泪尽。空气里,夹有淡淡樟脑气息,一丝丝清晰。雪芝转过身来,看定阿宝。窗前,挂有新写的大字对子,雪芝喜欢称呼旧名字“堂翼”,“中翼”,也叫“耀壁”,纸有一点皱,七言下联是,造退追遁退逍遥。墨浓意远,字字宝塔,刚秀笃定。记得雪芝讲过,“走之”对联,十四个偏旁相同,是写成一样,还是顺势随意,难,大字怕挂,真是难,起讫要分明,题识要好,写字是求趣,否则就是账房笔墨了。阿宝朝前走,想不起上联,究竟是逮近迎送道通连,还是逋通连,想不起来了,走廊位置,看不见上联。古人手心里单写一个“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之”偏旁,是“一走了之”意思。阳光照进来,雪芝身体一移,绛年玉貌,袄色变成宝蓝,深蓝,瞬息间披霞带彩,然后与窗外阳光一样,慢慢熄灭,暗淡。阿宝停步说,我不是有意的,因为上班。雪芝说,我晓得。阿宝说,我不进来了。雪芝说,进来吧。阿宝不响。雪芝说,不要紧的。阿宝说,上班顾不及了,因此我。雪芝笑笑说,上班就这样,不要紧的。阿宝说,应该早一点看信。雪芝指一指台子上原封不动的信,笑笑说,我是透视眼,晓得内容。阿宝不响。雪芝说,阿宝进来吧。阿宝不响。雪芝移步过来说,阿宝。阳光重新照亮房间,雪芝的棉袄花样,越来越清晰,樟脑味越来越浓,面对一封信,雪芝看了三个月信封,并不拆开,阿宝心里作痛。阿宝说,我不过来了,我走了。但雪芝还是走近来,走到阿宝面前。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摸一摸阿宝的肩膀说,踏脚踏车来的。
阿宝说,嗯。雪芝说,我做两头班,五点钟还要去。阿宝说,我到了,见过一面,就是了,我走了。雪芝不响。阿宝说,我走了。雪芝说,阿宝。
阿宝说,啊。雪芝说,以后乘电车,碰到我了,阿宝哪能办。阿宝心里一酸说,我先买票,如果有月票,我就讲,月票。雪芝说,阿宝。阿宝说,嗯。雪芝说,一定要记得。阿宝说,啥。雪芝说,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阿宝喉咙哽咽说,我不想讲了。雪芝靠近一点,靠近过来。阿宝朝后退,但雪芝还是贴上来,伸出双手,抱紧了阿宝,面孔紧贴阿宝胸口。阿宝轻声说,松开,松开呀。雪芝不响,阿宝说,全身是油。雪芝一句不响,抱紧了阿宝。阳光淡下来,照亮了台面上,阿宝寄来的信。雪芝几乎埋身于阿宝油腻的工装裤,轻声说,阿宝,不要难过,开心点。雪芝抱紧阿宝。复杂的空气,复杂的气味。阿宝慢慢掰开雪芝的手,朝后退了一步,仔细看雪芝的前襟与袖口。

第二十八章

梅瑞筹备一个大型恳谈会,康总帮忙不少,最后陪了梅瑞,走进“至真园”饭店,与李李细谈,看过菜单,场地,一切讲定。接下来,康总,李李,沪生,阿宝,分别接到梅瑞发来的会议介绍,13程表,总纲下面有备注,诚邀各路贵宾莅临,推荐更多朋友,来沪共襄大业,尤其“总”
字头朋友,多多益善,大会负责机场接送,酒店全免。李李看后,与阿宝通电话说,来宾名单里,大人物真不少,这个梅总,究竟有啥背景。阿宝说,不了解。李李说,女人的生意,做到了这种地步,内分泌一定失调了。阿宝说,人家去医院挂号,究竟是看神经科,还是看专家妇科,这是私人私密事体,做饭店,自家就管好饭局,赚进铜钿银子,是硬道理。李李说,这女人的名字,我真不喜欢。阿宝说,照中文去理解,还是可以的,以前有本高级线装书,就叫《玫瑰先生集》。李李说,我不要听。阿宝说,据说“毛选”,就是照书里“宋二字”印的。李李不响。阿宝说,后来据说,1966年传单蜡纸,刻错了,真名叫《攻娩先生集》。李李说,真哕嗦。阿宝说,照中文解释,梅瑞,踏雪看梅,总可以吧。李李说,我吃醋了。阿宝说,我只记得,这位女士,以前是一个不声不响外贸小职员。
李李说,据说,跟阿宝青梅竹马,谈过一段,我不大相信,这就是阿宝喜欢的小小姑娘,不可能的。阿宝说,当今世道,不要去想,只管做,人人不可以小看,一不小心,就是大户。李李说,这朵雪里梅花,既然准备大宴宾客,广结善缘,我就多请一桌素斋朋友来,再加港台,新加坡朋友,去常熟这帮朋友,可以吧,包括小保姆。阿宝说,尽管叫,多多益善,沪生也叫了不少朋友,人多好吃饭。李李说,小保姆从冰岛发来传真讲,亲姐姐,过不来了,其他人,基本会来。阿宝说,蛮好。
大会开幕式饭局,摆于“至真园”。这天夜里,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梅瑞母女与香港小开,立于大堂门口迎候,马路拉横幅,放炮仗,舞狮,锣鼓齐鸣,客人进门签到,收名片,发材料。主桌摆于大厅上首,请出方方面面重要来宾入席,总人数接近四十桌。李李安排了一个熟客小范围,集中于楼上单摆三桌,一大间包房,来人不分主次,随便坐。这天阿宝拎了纸袋,进得包房,看见了沪生,玲子及“夜东京”人马。康总也请来不少北方朋友。小菜已经上桌。人还是陆续进来,稍有点乱。
陶陶与小琴坐了玲子的一桌,忽然发现,大碟黄牛孟先生,算命钟大师进来,玲子起身招呼,陶陶觉得不对,连忙拖了小琴离开,东张西望,再找位子,类此场面,一片碌乱,好在李李与康总及时发现,考虑种种关系,重做调整,大家方才坐定,座位是:十一人:李李(留位),阿宝,沪生,章小姐,吴小姐,北方秦小姐,常熟徐总,苏安,丁老板,陶陶,小琴。
十二人:康总,康太,宏庆,汪小姐(留位),北方人古总,古太,陆总,陆太,台湾人林先生,林太,大碟黄牛孟先生,钟大师。
十一人:玲子,苏州范总,俞小姐,菱红,日本人,葛老师,亭子间小阿嫂,丽丽,韩总,小广东夫妻。
此刻李李起立,舌底澜动,讲北方话说,各位,趁东道主未到,我先讲两句,三台子人里面,两桌我熟悉,让我先对陌生朋友致敬,刚才宝总介绍,这一桌,是“夜东京”的朋友,上海最时髦老地段,隔壁“兰心”大戏院,大名鼎鼎,锦江饭店,以前老毛经常来开会,属于最高档路口,眼前这一台子,也是时髦人。听到此地,玲子,菱红,丽丽偷笑。阿宝静看这些女人,年轻,表面上衣着随便,其实文章做足,所谓的的风流心眼,红潮照玉琬,一般饭局,出现一位美女,已相当弹眼,现在是三位以上,加上亭子间小阿嫂,黑丝绒旗袍,五十超过的女人,难为小阿嫂,依旧水蛇腰,袅袅婷婷,好比美龄再世,此刻小阿嫂起身倒茶,微微一个欠身,邻桌的陆总,叫了一声好。边上的俞小姐,本来无啥看点,薄羊绒开衫,灯光里,肌肤莹然如玉,接近透明,俞小姐并无知觉,严谨为本,手一扶桌面,看得另一桌的常熟徐总,头颈笔直。阿宝身边的沪生,眼光扫过本桌的章小姐,吴小姐,北方秦小姐,毫无表情,应该是嫉焚如火。旁边康总一桌,四位太太,低头私语。沪生与阿宝附耳说,我不禁要问,隔壁这四位是。阿宝说,风景好吧,但是对不住,人家是四对夫妻,不许七搭八搭,火烛小心。此刻只听到李李说,各位,现在我借花敬佛,先敬“夜东京”朋友,吃一杯酒,认得一台子人,宝总,请过来介绍。阿宝起身去陪,常熟徐总借机也起来,身旁的苏安说,做啥。徐总不响,跟了阿宝,走近李李就说,各位静一静,我是此地老客人,我先来介绍这一位,此地女老板李李,李总,要讲时髦漂亮,李总是头牌,让我与李总一道,敬各位美女。李李眉头一皱,勉强笑笑,高跟鞋一动,退了半步。邻桌四位太太,此刻交头接耳,目光集中于李李,然后绕过阿宝,看定了常熟徐总,看大家端杯起立。此刻,四太太一桌的陆总,忽然离席,快速走了过来,讲北方话说,来来来,美酒敬佳人,鲜花送英雄。旁边常熟徐总,只能附和说,来来来。李李人高,朝后再退。玲子端了酒,看了看陆总,目光有笑,讲北方话说,这位新来的大哥是。陆总说,我是妇女保护协会的,护花天使。菱红讲北方话说,怎么了,上来就闷,不带这样的。陆总一笑,李李不响。阿宝一一介绍,每提到一人,李李与之碰杯,旁边的陆总,也就一鞠躬。阿宝提到玲子,菱红,陆总鞠一躬,提到小阿嫂,陆总一躬致敬,一旁的常熟徐总,就比较寥落。大家一一碰杯,浅浅抿一口,尽了礼数。菱红讲北方话说,等等,陆总徐总,咱们再喝一杯。服务员倒红酒。陆总笑说,菱小姐,我俩先单独喝一个。于是两个人喝尽。玲子接上来再敬。陆总笑说,哈,才刚开始,就起了高潮了。康总只能走过去,拖陆总离开。阿宝也陪了常熟徐总回到座位。李李落了座,看看旁边的徐总说,一开始,就来劲了。苏安不响。旁边丁老板说,“夜东京”这桌女人,厉害。北方秦小姐说,一看就不是好货。李李说,吃酒懂吧,人家有本事,可以随便搞名堂。章小姐说,肉麻,拍马屁,啥地段,老毛,啥时髦,我是根本听不懂的。陶陶说,这个陆总,像妖怪。小琴说,放心好了,再妖再怪的男人,弄不过玲子姐姐的。
康总与陆总一桌,除了汪小姐,全部到位。陆总对陆太鞠一躬,讲北方话说,老婆大人,您辛苦了,敬一杯。陆太讲北方话说,去,一边儿呆着。同桌的大碟黄牛孟先生,以及钟大师,此刻起身,孟先生讲北方话说,我们先敬各位。陆总笑说,伺候太太们,也是我的责任呀,来,咱们一起来。陆太讲北方说,人家两位上海先生,真心实意,你呢,刚才干嘛去了。古太看一眼古总,讲北方说,我看着,我看谁再往那边跑。陆太说,男人就是贱,怎么这么贱,就这么贱。康太笑笑。林太讲国语说,贱这个字嘛。陆太说,我言重了吗,瞧那个常熟徐总,啧啧啧,大伙儿见了吧,劲儿够大的,已经都把。忽然陆太唉了一声,身边康太,面色镇静,讲北方说,陆太,跟咱们宏总,打招呼呀。陆太尴尬。宏庆搁了筷子,笑笑,讲北方话说,这个这个。陆太定神说,汪小姐,怎还没到呢。宏庆看手表说,讲是从医院直接过来,大概回家了吧。古太说,汪小姐的身子,三个多月了吧,那得多歇着,这儿空气忒差。陆太接口说,这地方,对胎教不利,就像我们老陆家,那破企业,北方话讲了,养孩子不叫养孩子,那叫下(吓)人,叫一个乱,乱七八糟,七姑八姨,个个有头有脸儿,有年薪有分红,自个还办小公司,吃里扒外,坑蒙拐骗,要了面子,要里子,勾心斗角,吃喝嫖赌,男男女女,哪个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陆总笑笑,躬身对陆太说,尊敬的老婆大人,尊敬的夫人,辛苦您了,请息怒,来来来,多喝一杯。陆太说,去去。陆总轻声说,太座,尊敬的夫人,先前,我只在那一桌喝了个小酒,太座息怒,玉体保重,我也就是握个小手,热闹了一下子。康太吃吃吃偷笑。陆太说,什么什么,什么一下子,两下子的。宏庆笑说,哈,我想到古总的节目了。古总讲北方说,节目。
陆总说,古总的著名小调儿,我听过。古总说,开什么玩笑,林先生夫妇在座,注意两岸关系。林太说,我都听几遍了。林先生笑说,唱N遍了。古太说,传播甚远,可以灌碟了。钟大师讲北方话说,喝酒行乐,歌酒解人意,再自然不过,别闷着。孟先生说,新歌老歌,我收了不少大碟版,我熟,古总唱的是哪一首。古总笑说,是下等民谣,当然讲起来,也算是反战题材,反对战争嘛,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四个太太笑。宏庆说,不如再唱一回。古总说,我张口就来。林太放了杯子,两手掩耳。
古总笑笑,用了苏北话,滑顺唱道,国民党的兵/不是个好东西/把我嘛拖进了高粱地/我的大娘啊呀/国民党的兵/可是个骚东西/把我嘛拖进了高粱地/我的大娘啊呀/我一下下子怕,二下下子哭,我三下子四下子。古总初抑后扬,刚唱到此,一个女人拍手说,好听好听。康总抬头一看,玲子与菱红,已经走近来。四个太太不响。玲子笑眯眯讲北方话说,敬爱的陆总,各位,我来介绍这桌的上海朋友,这位,是命相钟大师,这一位,是大碟收藏。陆总打断说,等等等等,玲小姐,怎么空手呢,不合适吧。玲子软声说,我已经醉了。钟大师说,来了就要喝。玲子扶首做态说,已经撑不住了,让菱红代喝。菱红伸过酒杯。陆太沉了面色说,妹妹既然来了,就得喝嘛,咱们这儿,每一个都醉了,必须喝。玲子一吓。陆太说,妹妹,我本不喝酒,但是今儿,咱们喝一杯。玲子慌神说,菱红,快帮我挡嘛。古太说,不成的,得一个个来。陆太一笑,两目一翻说,妹妹,一定喝了这杯,必须的,服务员,拿杯子来。陆总说,用我的。陆太一把抢过说,夫妻用品,不可乱借。玲子说,喝这一杯,我立马就倒了。陆太说,斟酒。玲子无奈接过服务员的酒杯。古太说,喝吧,没事儿的。陆太微笑说,先干一杯,其实大伙知道,我最不能喝。玲子说,姐姐喝了,我就喝。陆总热情捧场,一躬身说,好太太,好夫人。旁边孟先生,也叫一个好。两个女人杯子一碰,陆太一口下肚。玲子慢慢下咽,也就斜到菱红身上。古太踊跃说,没事,轮到我了。古总说,完了,上竿子了。于是酒斟满,古太与玲子,先后喝尽。两杯下去,玲子完全摇晃。古太一点康太肩膀说,康太,请继续。玲子说,到此为止了,不行了。康太勉强吃半杯酒。玲子第三杯吃得慢极,酒杯见底。接下来,林太摇手说,你们已经三杯了,够了,我天生过敏,不行的。陆太立起来说,真是出息,那我来。陆太再是一杯闷进。玲子慢咽了十几口,身体一晃,古总一扶,玲子腰一软,坐到古总椅子里。菱红说,要紧吧。玲子斜到菱红身上。古总说,服务员,加两把椅子,拿毛巾来。众人好不容易入座,菱红腾出手来,蜜蜜一笑说,各位姐姐,现在该我了。
也就此刻,只听咚一响,座中的陆太忽然朝后一仰,人就翻身倒下去。康太,古太,七手八脚,连忙扶起,陆太面如死灰,浑身瘫软。陆总说,好夫人,好太太。康总一看,房间里不见李李。服务员说,楼下包房备有沙发,但全部有客人了,不方便。康总说,拿冰毛巾来。钟大师说,热毛巾。古太说,从来滴酒不沾的,充什么英雄,啊。陆总弯腰说,太座,太太大人,太太,夫人。陆太双目紧闭,两眼翻白,一响不响。陆总凑近笑说,老婆大人,我俩喝呀,来呀。陆太一动不动。大碟黄牛孟先生说,几杯就倒了,什么酒呀。此刻,旁边的玲子,两眼一张,看了陆太,痴笑一声说,已经这副样子了。两眼又闭紧。陆太头一歪,唉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酒气。康太古太,左右扶稳陆太。林太说,还想灌别人,哼,回酒店吧,我们一起走吧。此刻,隔壁一桌的苏州范总,日本人,丽丽赶过来,看望玲子。菱红说,玲子。丽丽说,醒醒呀。陆总仔细端详丽丽说,这位小姐是。丽丽笑说,我不是小姐,我是丽丽。玲子睁眼,笑一笑,眼睛又闭紧。此刻,陆太忽然张圆了嘴巴,伸起头颈,打了一记恶心,一个干呕。大家一闪,踏痛两个人脚尖。康总明白,老上海人讲,这就叫“还席”,现在讲法,陆太要“开菜橱门”,“开消防龙头”。服务员慌忙送过托盘。康总接到,盘子候近陆太口前。服务员说,饭店新造了专门的呕吐室,要不要先搀过去解决。场面混乱。也就此刻,包房门户大开,李李陪了梅瑞,小开,及两位呼风唤雨,肥头胖耳的大人物进场。
房间里立刻发亮。梅瑞一头云发,做得漆亮,手捏酒杯,粉白平绉Versace礼服裙,极其修身,高开衩单肩设计,吸睛效果佳,脚上粉色蝴蝶结高跟缎鞋,洋粉细绉薄纱巾,自然垂于两臂,浓芬袭人,与旁边嘉宾同样,襟缀一朵粉红素心兰,喜盈盈踏进包房,可想而知,眼前三桌,围拢一帮人,两个女宾醉倒,接近走光,椅子七歪八欠,杯盘狼藉。梅瑞面色一沉,目光落到康总身上。此刻康总,正端了托盘,半跪于地,几缕头发挂下来,因为热,领带松开,太阳心有几滴油汗,跻身于脂粉裙钗之间,毫无艳福,只是狼狈。梅瑞说,康总。旁边康太一点肩胛,康总一抬头,便是一惊。林太接过托盘。康总抓起小毛巾,揩了手,拉正领带过来。梅瑞讲北方话说,好,真够热闹的。身边的小开,目露寒光,扫过众人,凛凛可畏。康总讲北方话说,各位,静一静。身边各种人等,明白东道主进场了,台面上慌忙寻觅各自酒杯,部分人只能是空手。李李不禁怨怒说,搞什么呀。梅瑞要开口,另一桌的陶陶,端了酒杯,急急走来,口中一迭声招呼,梅瑞,梅瑞,梅瑞。沪生发现,梅瑞像听不见老邻居的招呼,有意别过面孔,与身边贵宾低声细语,小开冷眼看了看陶陶。康总讲北方话说,各位,这一次盛会,东道主梅总以及。梅瑞娥眉一扫,玉手高举说,慢,大伙儿先忙着,我们一会儿再过来。此刻,陶陶已经走近梅瑞,但是梅瑞转身,背对陶陶,纱巾一拂动,与小开相偕,引导贵宾,步出包房。李李怨极,端了酒杯跟出去。陶陶是尴尬。阿宝与沪生,坐定位子不响,一切情景,尽收眼中。静场十秒。康总回了座位。林太说,咱们还是回酒店吧,马上送陆太走。此刻,玲子已经恢复,慢慢坐正,睁眼说,来呀,喝呀。陆总搓手大笑说,太好了太好了。玲子说,菱红,到现在一杯也不动,给各位老总敬了吧,动一动呀。菱红说,陆太已经吃瘫了,我动啥呀。玲子说,我要跟四位太太再喝。古太一吓说,你没醉啊,你这是哪一出呀。玲子坐正说,哈,陆太一醉,我就醒了呀,我这是薄醉。陆总搓手大笑。古太白了一眼玲子说,我不舒服了,现在立刻得走。康太说,怎么了。陆总说,回去休息也好,玉体康健,最是重要。于是三个太太,扶陆太出门,服务员领路。陆总见状,恭敬扶了玲子,移步到“夜东京”一桌应酬,本桌台面,总算静了。宏庆对康总说,看样子,汪小姐不到场,真也是对的。康总揩汗说,真是一团糟。宏庆低声密语说,我老实讲,实际上,我老婆汪小姐,已经不算我老婆了。康总说,啥。
宏庆说,前阶段一直不开心,已经跟我离婚了。康总说,啊,有这种事体。宏庆说,我一直是怀疑,汪小姐上一趟从常熟回来,忽然怀孕,我怀疑的男人,就坐旁边一桌。康总不响,下意识一看隔壁桌面,正巧与阿宝,常熟徐总对视。宏庆说,这趟去常熟,策划人是李李,当时讲得好听,全部是女宾,我查下来,发现是说谎,陪同有一个男人,是宝总,人称阿宝,讲起来,也算我朋友,哼。康总不响。宏庆说,常熟方面,据说也安排了几个风流老板坐等。康总说,不会吧。宏庆轻声说,李李是啥角色,汪小姐早就讲过,以前做鸡,花头经十足。康总说,这不可以随便讲。宏庆说,我现在,真无所谓了,已经离了婚,今朝过来,只是见见老朋友,我百事不管,就等小囡落地,我倒想看一看了,我老婆肚皮里,究竟是啥人的种,验DNA也可以。
从阿宝眼里看出去,三桌尽收眼底。中间一桌,少了四位太太,剩三对男人,冷清不少,但过不多久,“夜东京”一桌的玲子与菱红,半推半就,又跟了陆总回来落座。玲子一度基本醉倒,现在相当清醒,双目含春,一双电眼胜衣衫,戏话连篇,与陆总,古总,康总,宏庆等等,嘻嘻哈哈,与钟大师,孟先生吃吃讲讲。阿宝桌面上,小琴一直看定了玲子。
此刻小琴说,陶陶,跟我过去,敬一敬玲子姐姐。陶陶说,我不去。小琴说,去呀。陶陶说,我不想跟钟老头子,大碟黄牛打招呼。小琴说,不要紧的。陶陶说,我的名誉,就是这两只赤佬搞坏的。小琴笑笑。沪生说,啥名誉。陶陶说,明知故问。沪生说,我真的不懂。陶陶不响。常熟徐总摇手说,小琴,不去为妙,我一眼看出,这个陆总,不是吃素的料,美女去敬酒,陆总肯定是一把拖紧,再鞠一躬,湿手搭面粉,讨厌了。吴小姐说,这个陆总,绝对是妖怪,迟早要来搭讪的,眼睛一直朝此地瞄。
丁老板说,此地美女太多。苏安哼了一声。徐总说,注意了,陆总看到眼里,会记到心里,马上要来攻了,来胡搞了。章小姐说,攻势再强,哪里比得过常熟徐总,比得过汪小姐呢。徐总夹了一粒虾仁,筷头一抖,虾仁落到醋碟里。徐总说,提汪小姐做啥。苏安说,这只台子,大部分人见证常熟风景,不会忘记的。阿宝说,人的眼睛,等于照相机。章小姐说,一霎眼睛,等于一记快门,到了常熟,少讲看了几百眼,拍了几百张。秦小姐说,当初常熟徐总,也就是今朝的陆总,当初常熟汪小姐,现在是啥人,是玲子吧。小琴说,汪小姐有啥故事,我不晓得,但是玲子,是我姐姐,为啥拿我姐姐唱山歌。秦小姐说,我是随便讲嘛。陶陶说,玲子姐姐,我多年朋友,也是沪生多年朋友,为啥背后嚼舌头。沪生说,是的,玲子是爽快人。章小姐冷冰冰说,我晓得现在,有一种女人,就喜欢到处应酬,混各种饭局,主要勾搭老板,搭到一般的老板,领到熟人的饭店,K房里开销,轻斩一刀,出一点血,就够了,搭到立升超大的老板,有腔调的男人,捏紧手心里,几年饭票消品,也就有了。秦小姐忽然说,不要讲了,现在我吓了呀,这个陆总,又朝此地看了,马上要来了。苏安说,此地全部是正经女人,过来试试看。大家不响。此刻,邻桌忽然轰隆一声大笑,玲子姿态明丽,已经离席走来,靠近了桌面。玲子说,不好意思,陶陶,我来搬救兵了。阿宝笑笑。玲子说,小琴,跟姐姐过去坐一坐,陆总太厉害,我实在搪不牢,吃不消。小琴不动。玲子说,起来,帮帮阿姐的忙,这几个老总,搞得阿姐胸闷了,小琴过去,代我吃一杯,讲几只乡下故事也好,让这几只发动机,冷一冷,加点润滑油。小琴面孑L发红。沪生说,玲子先坐。玲子说,我陪菱红再过来,再跟大家吃,现在,我带阿妹先去一趟。陶陶说,我不答应的。玲子笑说,陶陶真是的,已经讲过了,是去帮我的忙,是买的我面子。小琴立起来,陶陶一把拉紧说,不许去,我跟小琴,夜里有事体,本来就准备走了。玲子说,像真的一样。小琴说,阿姐,真有一点事体,下一趟再聚吧。玲子不悦说,啥叫下趟,腰板硬了对吧。沪生立起来说,算了算了。玲子说,我倒是不相信了,阿姐我开了口,有落场势吧。小琴看看陶陶说,要么,我过去坐五分钟。陶陶不松手。玲子说,啥意思。陶陶不响。玲子说,陶陶认得小琴,也就是这种胡天野地场面嘛,不要忘记,是我摆的场子,现在一本正经,像真的一样。陶陶不响。玲子说,我早就讲了,样样事体,不可以当真。陶陶不响。玲子喉咙提高说,现在,我屁话少讲,陶陶,我当真了。陶陶不响。玲子面孔变色说,还以为是童男童女对吧,有结婚红派司吧,拿出来,我当场就滚蛋,回去咽觉。此刻,菱红走过来说,做啥,蛮开心的事体。玲子声音放缓说,是呀,陶陶啥意思啦,芳妹直到现在,还骂我拉皮条,我真是前世欠的风流债,这辈子要还利息。陶陶不响。菱红说,这是真的,到现在,芳妹还经常来店里吵。陶陶不响。玲子说,怀疑我当初打了匿名电话,我苦头吃足吧,讲起来,我是介绍人,一句感谢听不到,一只蹄储吃不到。陶陶不响。玲子曼声说,就算我,老酒吃多了。陶陶不响。玲子说,小琴现在,必须跟我走。菱红说,陶陶。小琴说,陶陶放手,我马上就回来。陶陶一把拖过小琴,忽然就朝外面拖。
玲子一把拉紧小琴,面孔赤红,喉咙一响说,造反了对吧,娘的起来,我倒不相信了,是去私奔,养私生子呀,今朝走走看。小琴哭丧面孔说,阿姐,难听吧,算了呀。玲子说,娘的起来,我面子衬里,一样不要了。此刻,“夜东京”一桌的人,除了葛老师按兵不动,全部围过来。孟先生也走过来说,陶先生,算了好吧,又不是大事体。陶陶说,戆卵一只,放臭屁,当心吃耳光。钟大师说,陶陶,黄道吉日,今朝大局为重,开心事体,不可以板面孔,要维持稳定。陶陶低头不响。钟大师说,小琴过去坐一坐,既不缺手,也不会缺脚,吃一杯酒而已。陶陶忽然开口说,老瘪三,老棺材,早点去铁板新村火葬场,去跳黄浦。钟大师说,开口就骂人。
陶陶拿起杯子朝地上一掼,啪啦一响。玲子眼睛瞪圆说,猪头三,发啥威风,吃昏头了。亭子间小阿嫂说,每一次吃饭,总要吵吵闹闹,酒肆糊涂,出娘倒逼,实在是野蛮。玲子扭头就骂,老骚货,臭货,跟我死远点,死到洋房里去挺尸。俞小姐一拉苏州范总说,走,太不像腔了,此地太龌龊了,范总,快点走,我走了。范总张开嘴巴,正看得入神,不为所动。
旁边的陆总,则完全听不懂,酒醒了一半,讲北方话说,这都说啥呢,喝高了,那上医院挂水呀。日本人发呆。台面上,苏安,章小姐,吴小姐,秦小姐,面无四两肉,两臂一抱,只看白戏。沪生上前解围说,玲子先放手,放手呀,陶陶也放手,听见吧。玲子与陶陶,拉了小琴的左右手,等于拔河,陶陶力气大,一步一步拖小琴到门口。也就是此刻,李李陪了梅瑞,再次走进包房。梅瑞明显吃过了量,雾鬓云鬟,身形有一点迟缓,目光瞪滞,看见包房里拉拉扯扯,人声鼎沸,乱作一团,梅瑞忽然两手一松,洋粉薄纱一半拖地,毫无知觉。李李极其惊讶,讲北方说,怎么了,怎么搞的,大家静一静,现在,我请梅总。阿宝发现此刻,梅瑞的眼神,已经跟不上表达,面部肌肉,从微笑转到恐惧,特别缓慢。李李扶了梅瑞的臂膊,面对包房的混乱场面,刚准备开口,梅瑞看定人群,忽然畏惧起来,肩胛一犟,身架一抖,就像速冻一样,浑身收紧,叫一声说,啊,这是为啥。李李说,啊。梅瑞说,为啥,为啥要捉我,我犯啥法了,为啥。
大家离开玲子,回过头来。康总分开众人,对梅瑞说,做啥,做啥。梅瑞脚底一顿,身体倾斜过来,裙摆如花开,像要跌倒,满面惊惧说,为啥,为啥呀,姆妈呀,一定出了大事体了呀。康总说,梅瑞,梅瑞。康总准备去扶,梅瑞朝后退了几步,尖声说,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康总一吓。身边的李李,一把拖紧梅瑞的臂膊说,梅瑞,梅瑞。梅瑞哭了起来,全身朝下缩。此刻,陶陶不由松开了小琴。梅瑞踉踉跄跄,昏迷一般说,到底出啥事体了,讲呀讲呀,姆妈呀,爸爸呀,倒底为啥,为啥呀。梅瑞满口酒气,讲了这几句,人完全斜到李李身上,一只粉缎蝴蝶结高跟鞋,翻转过来。沪生说,梅瑞,梅瑞,梅瑞,服务员,服务员。

第二十九章

春雨连绵,路灯昏黄。莫干山路老弄堂,几乎与苏州河齐平,迷蒙一片。小毛吃了半瓶黄酒,吃一点水笋,黄芽菜肉丝年糕,脚底发热,胃里仍旧不舒服。电视里播股市行情。二楼薛阿姨到灶问烧水。小毛听到后门一动,有声音。看见薛阿姨开了门,两个男人走进灶间。一个熟悉声音说,小毛,小毛。声音穿过底楼走廊,溜进朝南房间,传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转头,眼光穿过了门外走廊,老楼梯扶手,墙上灰扑扑的小囡坐车,破躺椅,油腻节能灯管,水斗,看见晃动的人像,伞。小毛说,牌搭子已经到了。薛阿姨说,小毛,有客人。小毛立起来,看见两个男人,朝南面房间直接过来。小毛一呆。十多年之前,理发店两张年轻面孔,与现在黯淡环境相符,但是眼睛,头发,神态已经走样,逐渐相并,等于两张底片,慢慢合拢,产生叠影,模糊,再模糊,变为清晰,像有一记啪的声音,忽然合而为一,半秒钟里还原。前面是沪生,后面是阿宝。
沪生说,小毛。阿宝说,小毛。筷子落地,小毛手一抖,叫了一声,啊呀,老兄弟。声音发哑,喉咙里小舌头压紧,一股酒味,眼眶发热。小毛说,快进来坐。两个人进来。小毛说,薛阿姨,咖啡有吧,咖啡。沪生说,不要忙了,刚刚吃过饭。阿宝摇摇手。小毛说,先吃酒。坐呀。薛阿姨进来。小毛说,帮我买四瓶黄酒,弄一点熟小菜。沪生说,真的吃过了。
小毛说,要的,薛阿姨去买。阿宝说,已经吃过了,真的。小毛说,先坐,坐。两个人看看房间。小毛开了日光灯。房间大亮。薛阿姨收作台面,倒两杯茶说,不打牌了。小毛说,我老兄弟来了,跟楼上去讲。薛阿姨出去。沪生说,一直想来,这次下了决心,落雨天,外面吃了老酒,吃到后来,就寻过来了。小毛说,我一直想到拉德公寓来。沪生黯然说,啥年代的事体了,早就搬出来了。小毛说,记得有一年,“大都会”门口,我眼看阿宝经过。沪生说,“大都会”,拆光好多年了。阿宝说,样样不能拖,一拖,拖到现在。小毛指一指墙上十字架说,我老婆临走还埋怨我,为啥跟沪生阿宝不来往。大家不响。小毛落了一滴眼泪说,是我脾气不好。此刻,门外一阵人声,楼梯响,楼上拖台子,脚步嘈杂,小毛说,邻居打小麻将。阿宝说,还好吧。小毛说,我工龄买断,再做门卫,炒点小股票。沪生笑笑。小毛说,我可以问吧,我的地址,哪里来的。阿宝说,沪生是律师,当然有办法。讲到此地,楼上轰隆一笑。三个人不响。情况往往如此,老友见面,以为有讲不完的话题,其实难以通达,长期的间隔,性格习惯差异,因为蜂拥的回忆,夹头夹脑,七荤八素,谈兴非但不高,时常百感交集,思路阻塞。三个人开无轨电车,散漫讲了现状,发了感慨,坐一个多钟头,准备告辞。沪生说,小毛要注意身体,以后再碰头。阿宝说,身体最要紧,有病就去看。小毛说,我还好。
沪生说,老酒少吃。小毛说,嗯。阿宝走了两步说,对了,另外是。小毛说,我晓得,我当时,确实是臭脾气。沪生说,走吧,以后再讲。阿宝说,我是想问,有个朋友叫汪小姐,小毛认得吧。小毛一呆。沪生说,再讲吧。阿宝说,慢,是汪小姐老公的司机,介绍认得了小毛,对不对。小毛说,还是坐下来讲,坐。三个人再落座。小毛说,事体简单的,当时我只晓得,汪小姐是单身女人,是我隔壁邻居的侄囡,这个隔壁邻居,不是司机。沪生说,大概是书记,支部书记,上海人讲是同音。小毛说,是煤球店的退休职工,这天对我讲,汪小姐怀孕了,以后小囡申报户口,就有麻烦,小毛一直是单身,无子无女,两个人,可以谈谈吧。我一吓讲,要我跟孕妇谈感情,谈结婚,少有少见,新婚之夜做啥,我做寿头。邻居对讲,谈一谈假结婚,懂了吧,两个人开出红派司,还是各管各,等小囡落地,报了户口,就办离婚,红派司,再调绿派司,图章一敲,结束了。小毛说,我吃饱了。邻居说,以前结婚,要开单位证明,现在方便,小毛谈一个价钿,听听看。我不响。邻居讲,现在股市不错,弄个几万洋钿,天天涨一眼,天天涨一眼,有啥不好,另外也是积德,女人肚皮一点一点大起来,又不是外国,可以脱光了拍照,一个上海单身女人怀孕,总是难看,小囡事体不落实,穿马路再碰到土方车。我听了一吓说,越讲越吓人了。邻居讲,帮个忙,急人所急,这种派司不办,也是浪费。这天,大致就谈这点。第二天再谈,我就答应了,过一天,三个人到“绿缘”去吃茶,见了面。汪小姐衣裳宽松,样子还算贤惠,问我讲,小毛原来的老婆,叫啥名字。我邻居讲,有必要吧。汪小姐讲,这倒也是,要是美国,麻烦比较多,当局上门单独调查,老公用啥牙膏,老婆戴啥胸罩,夜里做几趟。邻居讲,办移民呀,缠七缠八,小毛能够答应,不容易了。汪小姐讲,小毛,我有点担心,登记结婚阶段,两个人起码要亲热一点,手拉手,开心笑一笑。我答应。到了登记的这天,汪小姐像真的一样,当了别人面,叫我几次老公,靠紧我讲,老公,刚刚我肚皮一胀,是心里太紧张了。
我轻声讲,假老婆,我是假老公,假老婆要发嗲,对真老公去发。汪小姐笑一笑说,小毛是至真的好男人,等我有空,就来拜访。阿宝不响。小毛说,事体,大致就是这样。
十天后黄昏,路灯亮了一点,正值退潮,莫干山路地势,已高出苏州河水位,空中是初春的河风。沪生与阿宝到得稍早,经过路口,先踏上附近昌化路桥,到对岸“潭子湾”棚户走一圈。少年时代,沪生跟随小毛,来过此地游玩,暮色苍茫,眼前是大名鼎鼎的两湾,潘家湾,潭子湾,蛛网密集的狭弄,正准备拆迁,灯火迷离,人来人往,完全脱离少年时代记忆。两个人走了一段,沪生看手表,阿宝买一张夜报,忽然想到上海历史里,反复来往于此的烈士顾正红,思古幽情,随之而生。待等两人原路返回,眼前的河面,已黑得发亮,远见一艘苏北驳船,等于沪西一条不烂之舌,伸出桥洞一截,椭圆船头翘于暮气中,上有小狗两只,像舌苔上两粒粽子糖,互相滚动,一转眼,弹跳到岸上,隐进黑暗里。两人沿河浏览,登桥眺远,惠风和畅,船鸣起伏,河床在此宽阔,折向东南。正东的远方,是火车站如同瀑布的星海,流人墨玉的河中,与逐渐交会的两支夜航船队,化为一体。阿宝说,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上个礼拜,收到澳大利亚来信,称已经有了身份,跟一个菲律宾华裔男人生了小囡,如果我想去发展,可以代办,条件是,到了澳洲,就办离婚,两人就此分手。阿宝说,还算有良心。沪生说,我根本不回信,让我一个人到墨尔本,蹲到马路旁,天天看汽车,我发痴了。阿宝不响。两个人下桥朝南,避让上桥卡车,进人莫干山路老弄堂。
这天夜里,是小毛摆酒请客。小毛电话里解释,是替春香还愿。沪生当时说,这也太客气了。小毛说,如果沪生有小妹妹,老相好,尽量带过来,一道谈谈聚聚。沪生笑笑。小毛说,真也不是对路,沪生朋友圈子,基本是女律师,女干部,女秘书,知识女人,不方便对吧。沪生笑笑说,有我就可以了。小毛说,弄堂小百姓,台面寒酸,不好意思带来,我理解,这就我来安排,吃酒要热闹。此刻,沪生与阿宝走进小毛房间,先是一吓。房间里已有五六个女人,圆台面摆好,二楼薛阿姨端上电暖锅,生熟小菜。小毛是突发胃病,胸口包一块毯子,居中坐定。来宾除了建国,招娣,菊芬,小毛指三个年轻女子说,我三个小姊妹,大自鸣钟拆迁之前,理发师退休,店堂做过几年发廊,这三位妹妹,社会上叫发廊妹,相当无情,我取名中妹,发妹,白妹,啥意思,麻将打得好。中妹说,多少难听。白妹说,我欢喜,我觉得好,我皮肤白。小毛说,三姊妹重情义,平时有啥事体,样样来帮衬,自家人,就特地请过来,陪我的老兄弟,酒要女人陪。小毛裹紧毯子,吃牛奶,吃一片白面包。三姊妹连忙请沪生阿宝人座,形成三夹两。建国笑笑说,赞的,一人身边,两个妹妹,像模像样,吃酒有心得。三姊妹斟酒搛菜,殷勤体贴。建国不动筷子,自称土方小老板,两瓶白酒的量。小毛介绍另两位女士说,这位,是招娣,我老房子二楼邻居。沪生说,二楼,应该是银凤呀。阿宝说,这不提了。
招娣说,男人为啥,个个记得银凤。小毛打断说,招娣的前夫,是警察,离婚独身之后,男朋友不断,年纪个个比招娣小,唉,我想到上海纺织厂,压锭一千万呀,完全敲光拆光了,当年招娣,是年度生产标兵,一双巧手,结果是帮人看服装店,做营养品,是作孽。招娣一笑,端详说,两位阿哥的气色,真是不大好,工作太辛苦了,就需要补营养。小毛说,招娣,等一等再传销,我先介绍,我同事菊芬,车问跳舞皇后,脚法赞,腰身软,男步女步全懂,钟表厂关了门,承包街道小舞厅,也办过婚介,结过两趟婚,现在的老公,是三婚头了,结过三次婚,对菊芬,百依百顺,最近,特地开一间棋牌室,让菊芬解恹气,我也就放心了。菊芬一笑,文绉绉端了杯,做样子说,全靠我阿哥大媒人,耶稣保佑我阿哥健康,保佑春香阿嫂,天国里开心。小毛说,做女人,先就要对自家老公好,就算外面有户头,有了外插花,对老公还是体贴,就是好女人,正常女人,聪明女人。菊芬不耐烦说,可以了,我已经晓得了。小毛说,千好万好,老公最好,调胃口,可以的,不可以影响到老公。菊芬面孔一红说,阿哥,身体不适意,少讲一点可以吧。二楼薛阿姨此刻也坐进来,一台子人,吃吃讲讲。建国说,一直听小毛讲两位老兄弟,总算又见面了。阿宝说,是呀,当年为了蓓蒂的钢琴,大家开到杨树浦高郎桥,去寻马头,建国兄,真是帮了忙。建国眼圈一红说,不谈了。沪生说,现在还打拳吧。建国说,废了多年了,来,上海人不欢喜敬酒,我自弄三杯。沪生端杯,建国已经吃了两盅。小毛说,三个嗲妹妹,代我敬客人呀,不要做木头人,拨一拨动一动。中妹说,我先吃一点菜。小毛说,法兰盘已经吃得铺开了,肚皮有救生圈了,寻男人是难了。中妹说,下作。小毛说,发妹先吃一杯。发妹说,阿哥讲啥,我做啥。发妹仰面吃了一盅。沪生也吃了一盅。白妹说,二姐姐做啥,我做啥。白妹也一口吃了。阿宝一吓说,慢一点。小毛说,不要紧,三姊妹有酒量,阿宝,咪一咪就可以。中妹说,不可以,我要跟阿宝吃满杯。招娣说,上来就疯。菊芬说,中妹乖,阿姐已经头昏了,不要弄得棋牌室一样,乌烟瘴气,乖一点。建国说,上次的女人,为啥不来了。招娣说,啥。小毛说,就是我的假老婆。菊芬说,对了,小毛的假户头,为啥不来。招娣说,这个女人不错,买过我产品。小毛说,传销基本功,要记牢名字,汪小姐已经来了几趟,产品买了不少,还是记不住。招娣说,当我两个新阿哥面前,讲我做传销,应该吧。建国说,记得上一趟,汪小姐就想醉一醉。小毛说,有了喜的女人,可以醉吧,是散心,这次听说,我要请沪生阿宝,汪小姐电话里一吓讲,啊呀,我动胎气了,我过不来了。我讲,汪小姐,客气啥呢,大家老朋友了,过来坐。汪小姐讲,假老公,我肚皮不适意了。我听了笑笑。汪小姐讲,求求小毛,阿宝沪生面前,不要提我汪小姐三个字,社会太复杂了,答应我。我讲,老弟兄见见面,有啥呢。汪小姐说,一定不要提到我呀,拜托了。
二楼薛阿姨摆上一盆蛋饺。小毛说,我对女人,一般是闷声不响,不问任何原因,女人的心思太细密,我问了,等于白问,当年理发店关门,招娣,跟了二楼爷叔合办发廊,我一句不响。中妹说,阿哥越是不响,我越想对阿哥讲心事。菊芬说,嗲煞人了。小毛说,这辈子,我最买账两位闷声不响男人,一就是领袖,一是耶稣,单是我老娘,我老婆春香,一天要跟这两个男人,讲多少事体,费多少口舌,全世界百姓,多少心思,装进两个人肚皮,嗳,就是一声不响,无论底下百姓,横讲竖讲,哭哭笑笑,吵吵闹闹,一点不倦,一声不响,面无表情。大家笑笑。沪生说,想不到,老房子还做过发廊,这个二楼爷叔,我记不得了。阿宝不响。小毛说,爷叔是老好人,隔壁房间的招娣,人也好,但是警察老公,是铁板面孔,像一直有情报,一直怀疑招娣,外面有了野男人,每趟要穷吵,二楼爷叔听见,总是好言相劝。阿宝不响。招娣说,陈年旧账,一场噩梦,不许再讲了。小毛说,后来就离婚。招娣讲,做警察的,确实精明。小毛说,平时房间里来人,招娣讲了啥,做了啥,样样会晓得,只能大吵一场,离,我劝招娣,既然离了,不要多想了。招娣说,是呀,但小毛对我,有交情吧,根本不关心我,不来看我,等我离了婚,单身了,总可以到我房里坐吧,还是不来,弄堂也不进来。阿宝不响。沪生笑说,夜里可以坐一坐理发店,样样就可以谈了。小毛说,我样样不响,招娣跟爷叔合作,三个妹妹前后来上班,为客人捏脚敲背,之后弄堂拆迁,大家滚蛋,我一律不管。招娣,三个妹妹,包括我娘,样样会来讲,我根本不想管老房子任何事体。发妹说,是呀,因此我喜欢来此地,就像是办事处,我乡下来了亲眷,也过来借宿,讲讲谈谈。菊芬说,三个阿妹,样样式式,到此地做市面,此地等于公共浴室,公共厨房问,到此地烧小菜,剪螺蛳,腌咸肉,做鳗鲞,汰衣裳,汰浴,揩身,夜里搦了粉,点了胭脂,到火车站去兜生意。发妹冷笑说,只会讲别人,姐姐自家呢。建国说,我理解,生活实在是难,多少不容易。菊芬说,我有趟进来,看见汪小姐,横到床上看报纸,我一吓。有次看见房间里,叠了几十箱过期产品,另一次,一房间坐满男男女女,准备开传销会议。小毛笑笑。招娣说,吃啥醋呢,汪小姐来,是临时保胎,正常休息,不稀奇,讲到我的产品,我组织开会,正常的,人总有不顺利阶段,产品积压了,暂时搬到此地放几个月,是小毛答应的。小毛说,不要吵了,菊芬也一样,大家是兄弟姐妹。
招娣笑说,菊芬也有事体呀,我想听。菊芬说,我清清白白做人,我有啥。小毛说,菊芬舞步灵,但是面皮薄。菊芬放了筷子,朝小毛手背上敲一记说,我有啥见不得人的。白妹说,阿哥已经生病了,为啥动手要敲。建国说,这是女人发嗲,敲一记,拍一记,钟表厂一枝花,当年如果这样敲一记男人,这个男人,就想心思,通宵吃茶摇扇子。菊芬说,我是正大光明,这天是小毛发胃病,我买了牛奶,切片白面包,带一个朋友,正正经经去看小毛,想不到,小毛坐了五分钟,就走了,好像,我是来借房间一样,我跟朋友,只能坐等小毛回来,也是无聊,后来就跳跳舞,正规的国标,研究脚法,跳来跳去,跳得头有点晕,小毛回来了。建国说,小毛开门一看,菊芬浑身发软,昏过去一样,男人抱紧细腰,对准菊芬的耳朵眼里,灌迷魂汤,赞,小毛吓了,只能退出去。菊芬说,切,瞎三话四。招娣冷笑说,是吧是吧,看来瘾头不小,人家让出了房间,已经避出去两个多钟头了,还是抱不够,做不够,不知足。小毛笑说,不许乱讲,菊芬是文雅人。发妹说,是的,女人越文雅,这方面越厉害。白妹说,表面不响,心里要得更多,这就叫文雅。菊芬笑说,小娘皮,嘴巴像毒蛇。
小毛说,好了好了,三姊妹,陪过我兄弟了吧,动起来呀。中妹笑笑,十指粉红,端了酒盅说,今朝,我阿哥身体不适意,特地派妹妹来服侍宝大哥,有啥要求,宝大哥尽管提。阿宝端起了酒盅,旁边白妹伸手一盖说,宝大哥,还是派我出山,我来代替,拼个几盅。阿宝笑。白妹端起阿宝的酒盅,发妹端了沪生的酒盅。中妹说,做啥,两个男人一动不动,三姊妹自相残杀。小毛说,中妹最哕嗦,吃了再讲嘛。三个年轻女子笑笑,一仰头,乌发翻动。建国说,吃一杯,就算动过了。中妹说,还要动啥,要我坐到男人大腿上动。建国说,啥。白妹立起来,走到建国面前,一屁股坐到建国身上说,这样子动,对吧,我来动,适意吧,招娣姐姐,菊芬姐姐,心里穷想,根本是不敢的,我敢,要我叫老公吧。建国大笑。小毛笑说,又瞎搞了,快坐好。建国笑说,喔哟哟哟,我吃不消了,我做活神仙了。招娣说,假正经。菊芬吃吃吃笑。小毛说,既然坐了,建国就抱一抱。大家笑。白妹摸一摸建国的面孔,回来落座。中妹说,自动送上门了,一屁股坐到身上了,建国大哥就不敢动了,嘴硬骨头酥。
阿宝看看小毛,想起多年前理发店的夜景。月光,灯光,映到老式瓷砖地上,一层纱。阿宝说,真想不到,理发店做了发廊。小毛说,世界变化快,领袖讲,弹指一挥,挥就是灰,一年就是一粒灰尘,理发店,大自鸣钟,所有人,全部是灰尘,有啥呢。发妹说,发廊里最卫生,哪里来的灰,我头天上班,二楼爷叔就讲,要争当卫生标兵,天天要揩灰,要扫,做得到吧。我讲,做得到。爷叔讲,来上海,准备长做,还是短做。我讲,不长不短,我一直做。爷叔讲,做发廊,最容易学到啥。我讲,广东人讲是“坐灯”,粉红电灯一开,人坐店里,让外面男人看,勾搭男人,生客变熟客。二楼爷叔讲,错,最容易学上海方言,学会了,样样好办。白妹笑说,爷叔讲出口的,基本是上海下作方言。招娣说,爷叔当时,实在太困难,棉花胎商店,做不动生意,关了门,店面出租,做了发廊,爷叔是看样学样,发现楼下理发店,准备要打烊,就跟我商量,最后盘下来,一问一间做了隔断,心思用尽。白妹说,我刚来的头一天,发廊里一小间一小问,见不到一个生意,想不到爷叔,就想弄我了。我讲,喂,老爷叔,我不是随便女人,我只敲小背,不做大背。爷叔不响。我讲,既然当老板,就不可以乱来,做生意要一致对外,如果自家人也乱七八糟,偷偷摸摸穷搞,不吉利的。爷叔不响。还好,招娣姐姐回来了。中妹说,是呀,人人讲,做小姐下作,其实最下作的,是客人,是二楼爷叔。发妹说,老酒吃多了,少讲讲。白妹说,重要的事体,我讲吧,根本不讲。建国说,讲故事,就要抓重点。白妹吃一口酒,不响。招娣说,牵丝扳藤,吊我胃口嘛。白妹说,多年秘密了,招娣姐姐也不晓得。招娣说,有啥秘密。白妹说,店堂里,做了一间一间隔断,最后一问,爷叔叫人做一只大橱,门开到背面,锁好。招娣说,这只橱,是爷叔专门摆棉花胎的呀。白妹说,平时,爷叔端一杯茶,客人走了,接过妹妹钞票,一声不响。有一次,店里新来两个东北妹妹,前凸后翘,客人忙煞,只要客人进来,二楼爷叔就领了妹妹,客人,到最后一问去,随后放了茶杯,走进后面楼梯间。每次新来妹妹,有了客人,就领到最后一间,爷叔也就去后面。一次我到灶间去冲热水,发现楼梯间的大橱门,掀开了一条缝,我亲眼所见,橱里蹲了一个人,就是爷叔。招娣说,啊。白妹说,等到客人离开,爷叔走到前面,吃茶看报纸。我钻小间里看一看,简单一只按摩榻,旁边是板壁,贴一排美女画报,几个美女头碰头,我仔细再看,美女六只眼睛,每只眼黑里,是一只小洞。我当场就气了,我走出来对爷叔讲,为啥偷偷摸摸,钻到橱里偷看。爷叔笑笑,一声不响。我讲,等于广东人讲的“睇嚼”,“阴功”嘛,偷看女人,广东叫“勾脂粉”,为啥要做这种龌龊事体。爷叔不响。我讲,店里这两个新妹妹,最大方,爷叔想看,当面就可以脱光嘛。爷叔不响。我讲,太没腔调了。爷叔不响,后来笑了笑讲,好了好了,我开一句广东腔,唔噘了,对不起了,好了吧。我不响。爷叔说,做女人,哪里会懂男人,我就算下作男人,龌龊男人,总可以了吧。阿宝不响。
中妹讲到此地,听见居委会摇铃,大家门窗关好,注意安全。小毛的面孔,忽然低下去,低下去。发妹说,阿哥做啥,阿哥。小毛不响。二楼薛阿姨说,发胃痛了。小毛闷了一阵说,是老毛病发作了。薛阿姨拿过药瓶。白妹说,阿哥像磕头虫一样,我晓得苦了。小毛说,刚刚胃里一抽,我真还不晓得,二楼爷叔有这一套。阿宝不响。沪生说,“两万户”的厕所间,洞眼也挖得密密麻麻。阿宝不响。薛阿姨倒了温开水,让小毛吃药。薛阿姨说,我早就不开心了,几个人讲来讲去,就是讲二楼爷叔,多讲有啥意思呢,别人还以为,二楼爷叔,是我男人,我同样住二层楼,此地哪里有这种下作坯的爷叔。建国说,薛阿姨,以后要火烛小心了,夜里汰脚,换衣裳,先检查墙壁,天花板。薛阿姨说,乱话三千。
菊芬说,我最怕有人偷看,寒毛也竖起来了。阿宝不响。白妹拿来热水袋,塞到毯子里。小毛叹息说,过去的事体,只能一声不响了,响有啥用,总算老房子敲光了,过去,已经是灰了。大家不响。小毛说,春香临走,念过一段耶稣经,大概就是,生有时,死有时。拆有时,造有时。斗有时,好有时。抱有时,不抱有时。静有时,烦有时。讲有时,闷有时。
菊芬说,啥意思呢,我根本听不懂。小毛不响。菊芬说,小毛太闷了,这最伤身体,当初厂里不少同事,兄妹下乡生了重病,就可以退回上海,小毛一声不响,帮同事家属,拍了不少x光贝餐,直到最后一趟,放射科女医生电灯一开就讲,喂,小师傅小师傅,我认出来了,这个月,小师傅闷声不响,拍了七八次对吧,等于身体吃了七八次射线,这条小命,还要吧。小毛不响。招娣说,小毛做过这种笨事体,讨厌了,就算再吃我的产品,也等于零了。小毛说,我现在想到一个女人,也是一声不响,真是好女人,对了,我不便讲,薛阿姨肯定不开心。薛阿姨说,只要不再谈二楼爷叔,样样允许讲。小毛说,听了肯定会光火。薛阿姨说,我一直笑眯眯,可以讲。建国说,讲讲看。小毛说,有天到老北站打麻将,半夜一点钟散场,静等通宵电车,我看见一个女人,四十多岁,顺了路灯过来,一看就是良家女人,样子清爽,手拎两只马甲袋,过来等车,两个人一声不响,等了一刻钟,我比较无聊,就搭讪讲,阿妹下中班了。女人不响。
我讲,麻将散场了。女人不响。我讲,输赢还好吧。女人不响。我讲,现在几点钟。女人不响。我讲,社会乱,坏人多,跑出来生闷气,对身体不利。女人一声不响。我讲,跟老公不开心,是正常的,想开一点算了。
女人不响。我讲,走几圈,消了气,就原谅老公,总归是小囡的爸爸。建国说,这种搭讪功夫,贴心的,正正派派。小毛说,女人一声不响。我讲,半夜三更出来,小囡醒了,要吓的。女人不响。我也不响。后来,女人讲了三个字,像蚊子叫。我讲,阿妹讲啥。女人讲,汰衣裳。我讲,啥。女人不响。车子一直不来,出租车一律绿灯,我同这个女人,是坐通宵电车的档次,因此眼睛看出去,马路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部车子。
我对女人讲,汰衣裳,可以到我房间去汰,我一个人,有汰衣机,水斗,非常便当。二楼薛阿姨咳嗽一声,不响。小毛说,这个女人不响,我讲,马甲袋,地上先放一放,休息休息。女人不动,拎了不放。我碰到这种女人,还可以开口吧,我只能一声不响。两个人等了十多分钟,通宵电车来了,我上前门,女人上后门,车里只有三四个人。到江宁路,我下车,回头一看后门,女人拎两只马甲袋,也下车了。我朝北走一段,回头看,女人一路跟,隔七八步距离。再走一段,我停下来讲,阿妹,我来拎。女人低头不响,马甲袋朝后一让。我也就不管了,走到澳门路,再走昌化路,回头看,女人隔七八步距离,一路跟。我走到莫干山路,女人相隔七八步距离,等我走到弄堂口,回头看看,隔四五步的距离,女人跟我转弯,进弄堂,已经半夜两点钟,弄堂剩一盏路灯。我开了后门,进去开灯,经过楼梯口,开房门,开灯,回头看,女人跟进来,马甲袋摆到灶间水斗里,走进我房间,奇怪的是,一进了房间,女人就活络了。房间里闷热,我开了窗,开电风扇。女人脱了衬衫,裙子,脱剩了短裤胸罩,赤了脚,自家老婆一样,走来走去,寻到了脚盆,面盆,毛巾,一声不响,去烧水,准备漶浴。我不响,看女人忙来忙去,到灶间放水,点煤气烧水。我开了冰箱,倒一杯可乐。女人端了半盆水进来。我讲,先吃一杯,天真热。女人一声不响吃了,就到我后间里,用力揩篾席,揩枕头席,熟门熟路。再后来,大脚盆拖到房间当中,冷水热水拎进来,倒进盆里,拖鞋放好,毛巾搭好,关了电灯讲,先漶浴。声音像蚊子叫一样。我有点呆,窗对面有房子,漶浴我要关电灯,女人完全明白,我就漶浴,听到灶间里,女人翻马甲袋的声音,等我结束,女人进来,相帮我浑身揩。我讲,阿妹,我自家来,让我自家揩。女人不响。我走到后间,身体到席子上摆平,听外面,女人走来走去,倒水,拎水,然后,脱了短裤胸罩,漶浴,再是揩,绞毛巾,倒水,拖鞋声音,然后,轻关了房门,像我平时一样,小电风扇拿进小问,对准大床边,开关一开,风凉。身体就坐到床上来,后来,两个人熟门熟路,黑贴墨揭,就做了生活,一点也不陌生,我也就咽了。
等我醒过来,天已经发亮,三点多钟了,听到灶间里有人汰衣裳,自来水声音不断。我又眯了一觉,再看表,五点钟不到,外面是马甲袋声音,大概是叠齐了湿衣裳,装进马甲袋的声音,之后,女人回进房间来。我当时不响。女人进来了,靠到床沿上。我讲,衣裳叠好了。女人不响,之后讲了一句,我走了。声音像蚊子叫。我讲,嗯。女人就走出去,后门轻轻一响,整幢房子静下来了,我看手表,五点零两分。小毛讲到此地,一声不响。大家也不响。二楼薛阿姨面孔涨红说,这是哪一年的事体。
小毛说,做啥。二楼薛阿姨说,这不是搞腐化,是啥呢,腐化堕落。发妹说,难听吧。薛阿姨说,哼,怪不得,这幢房子的自来水表,每个月要多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以为,是水表不对了,零件磨损了,原来,是有野女人进来偷我自来水,我想想,真是肉痛呀,做出这种下作事体,还讲得出口,腻心。小毛说,看到吧,讲定不生气的,现在生气了。二楼薛阿姨说,这不叫生气,叫胸闷。招娣说,这女人去了啥地方,住啥地方,为啥半夜三更要汰衣裳。菊芬说,离婚女人嘛,神经病。白妹说,半夜爬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一声不响就做,功夫好的。小毛说,大家问我,我统统不响,一声不响。建国说,我只问一句,大清老早,到啥地方去晾衣裳。沪生说,一举一动,相当熟悉老房子房型,是住惯老式石库门的女人。阿宝说,大概是一个魂灵,半夜里,飘到马路上来。菊芬说,我吓了呀,不要讲了。阿宝说,飘啊飘,手拎两只马甲袋,仔细一看,脚底浮起来,根本不落地,跟了小毛,飘过去,飘进房问。发妹说,吓人呀。建国说,难道是爬出苏州河的落水鬼。招娣说,这一套,我太懂了,我朋友半夜坐出租车,上车一看,是女司机,我朋友讲,阿妹,随便开,开到哪里是哪里。女司机讲,先生,到底去哪里。朋友讲,不晓得。女司机面孑L一板,手刹一拉讲,喂,老酒吃多了,下去好吧。我朋友讲,阿妹,做夜班不容易,半夜三更,无头苍蝇,穷兜百兜,能做几差呢。女司机不响。我朋友讲,阿妹。女司机笑笑讲,做啥,真肉麻,肉麻里丝丝。我朋友讲,对阿哥好一点,懂吧,一百块拿去。女司机笑笑讲,十三。朋友讲,有啥十三的。女司机笑笑。我朋友伸手过去,女司机啪的一记,笑笑讲,做啥,死开死开。这天后来,车子码表还算可以,只开了廿公里,停到一条绿化带靠边,熄火。后面就不讲了。建国说,这是啥意思。招娣说,小毛这一夜,是七搭八搭,搭到了一只便宜货,为了汰衣裳,省一点水电费,就跟进房间里。小毛说,好了好了,大家讲啥,我不管,我只是伤心。白妹说,为啥呢。小毛说,看见女人倒汰浴水,摆拖鞋,帮我揩身,我心里落了眼泪,我讲不下去了。白妹说,阿哥,想开点。小毛说,想到我女人了。招娣说,一定想到银凤了。小毛说,想到我老婆春香。大家不响。
小毛说,女人钻到我身边,贴到我身边,当时我就讲,春香。女人毫无反应,这不是春香,我开了小灯一看,春香胸口,有一粒痣,这个女人胸口,精光滴滑,不是春香。菊芬说,耶稣保佑。招娣说,好了好了,这种老菜皮,火车站最多了。建国说,这样讲就不上路了,这个女人是良家女子,分文不收。薛阿姨说,不收,自来水是钞票吧。建国说,自来水值几钿。
薛阿姨说,自来水费,四户人家要平摊,这样大大方方随便用,我实在想不落,实在太气人了。小毛说,看到吧,当时我问来问去,讲来讲去,对方一声不响,现在呢,我也只能不响了。白妹说,我来算,自来水费到底多少,我来贴。薛阿姨哼了一声。小毛说,刚刚大家问我,为啥不响,为啥不问,我不会问,不会开口的,我一声不响,心里就明白,这个女人,就是好女人,现在社会,做女人最难,不容易的,走进我房间,自家人一样,不舍得开汰衣裳机,我表面不响,心里难过,对这种好女人,大家有一点同情心好吧。

第三十章

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楼一室半,是陶陶与小琴的同居之所。煤卫合用,朝南摆双人床,外面小阳台,虽然旧,与延庆路披屋比较,也是改善。
小琴仍旧做服装,但雇人看摊,验货,见客户,去银行,一礼拜出门几次,毫无规律,防备芳妹骚扰,平时买菜烧饭,看电视,安分自得。延庆路只搬来一只小台子,挂一面镜子,可以做账,也可以梳妆。有次陶陶夜半醒来,身边无人,小台子开一盏灯,照出小琴身影。陶陶说,吓我一跳,写啥呢。小琴说,写心里的想法。陶陶说,正常女人,不要学这一套。小琴笑笑,簿子锁进抽屉,走过来,灯光里几乎透明。陶陶捻捻眼睛,待要细看,小灯一关,小琴已经钻到身边,两人缠绵片刻,也就交颈而眠。生活简单,周末,夜里,双双去外面转一圈,吃饭,夜宵。周日赖床,半数因为小琴的嗲功,陶陶乐此不疲。生意方面,陶陶只联系外地客户,养殖户。上次“至真园”宴会,玲子借酒撒泼,最后梅瑞崩溃,场面极尴尬,回来路上,陶陶一再责怪小琴懦弱,玲子霸道。小琴说,我理解。陶陶说,我不理解。小琴笑笑,不反驳。第二天醒来,依旧笑眯眯,不谈前夜之事,陶陶暗地佩服。自从搬来此地,一般到夜里八,九点钟,芳妹就会来电话骂人,小琴识趣避开,陶陶好言好语,劝芳妹冷静,好合好散。芳妹痛骂不休,直到陶陶关机。小琴走过来抚慰说,芳妹姐姐,确实是命苦,结发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每夜想到,老公抱了陌生女人,预备漶浴,预备做种种花头,做男女生活,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我完全理解。陶陶不响。
小琴说,讲句皮厚的咸话,我宁愿每夜让姐姐踢,打,骂,只要肯,我宁愿搬到姐姐房间里,不管做小老婆,贴身丫鬟,我咽地板,做钟点工,我同意,每夜服侍大老婆明觉,倒汰脚水,倒痰盂,样样事体,我心甘情愿,我笑眯眯。陶陶说,发痴了,芳妹跟小琴,有啥关系,我肯定离婚,不想再拖了。小琴说,不急的,一点不急。陶陶说,我急,我讨厌不少人,对了,这天饭局,周围看热闹的所有人,我不准备再来往了,全部拗断,尤其玲子,彻底结束了。小琴说,发啥火呢,样样急不得,做人要知恩图报,玲子姐姐不介绍芳妹,不介绍我小琴,陶陶就是白板,样样事体,要想到别人的好。陶陶不响。小琴说,沪先生是律师,陶陶多年朋友了,有难办事体,也可以帮忙,为啥要断,朋友非但不可以断,要好言好语,等于戴一条围巾,别人就暖热,生葱辣气,等于戳一把剪刀,人人要逃,这是小广东讲的。陶陶不响。小琴说,离不离婚,我无所谓。陶陶说,乖人,越这样讲,我越过意不去。小琴说,我如果不开心,最多写一段字,记到簿子里,我一辈子笑眯眯,做一个不发火的女人。陶陶说,乖人,我欢喜。小琴不响,紧靠陶陶。四月里天气,温度适宜,从床上看出去,南窗的阳台门外,是栏杆,看得见附近白杨树冠。小琴说,几棵白杨,长得真高,乡下比较多。陶陶不响。小琴说,如果房子是买的,我就封阳台,雨水多,栏杆已经铁锈,叫房东油漆一次吧。陶陶说,明年就买房子。小琴伸过一条白腿,搁到陶陶身上说,这无所谓,陶陶,我小腿好看吧。陶陶说,好看。小琴说,哪里好看。陶陶说,离婚了,就买房子结婚。小琴说,已经讲过了,我可以一直不结婚的。陶陶说,真的假的。小琴说,我表兄是县长,有两个老婆,乡下一个原配,县里养了一个,“两头大”,两面大老婆。所以我讲,样样可以接受,或者,陶陶可以两面走动。陶陶不响。小琴说,一个大男人,跟原配多年生活,忽然跟陌生小女人去过,总也不习惯,聪明小女人,是一门心思对男人好,一般劣质女人,坏脾气露出来,作,跳,吵。
我的表兄,讲起来两头大,最近两头跳,两头吵,头昏脑胀,跟我打电话,准备去九华山落发做和尚。我讲,表兄做和尚,也是花和尚,山门不太平。陶陶抱了小琴说,乖人。小琴说,我容易满足,就算陶陶现在逃回去,跟姐姐住几天,我也无所谓。陶陶说,瞎讲了。小琴说,总归原配嘛,加上小囡,自家的骨肉。陶陶不响。小琴说,我无所谓。陶陶不响。小琴双腿搁到陶陶身上说,我大腿好看吧。陶陶说,好看的。小琴说,哪里好看。陶陶说,好看就是好看。小琴说,我想装一顶帐子,下面树叶子多,马上有蚊子了。陶陶说,蚊子叮大腿,叫啥。小琴说,不是上海人,我不晓得。陶陶说,面孔上的痘痘,大腿上的蚊子块,一点一点的红,叫啥。
小琴说,不晓得。陶陶说,我听葛老师讲,以前豆麦行里,芝麻叫“冰屑”,蚕豆叫“天虫”,绿豆叫“绿珠”,赤豆呢。小琴说,我不晓得。陶陶说,这粒痘痘,叫“红珠”,叫赤豆,赤豆粽子,赤豆糕。小琴说,要死了,为啥不叫桂花赤豆甜棒冰,我如果大腿叮到这种程度,人也不要做了。陶陶说,现在我数一数,有几粒“红珠”,几粒赤豆。小琴一扭说,做啥,我痒了呀,对了对了,昨天,我学到一只上海小调,我背了,正月里就踢毽子,二月里来放鹞子,
三月里结荠菜子,
四月里厢落花子,
五月里端午裹粽子,
六月里就拍蚊子,
陶陶说,让我先拍两记。小琴捂紧大腿说,下面还有呀,七月棉花结铃子,八月里就吐瓜子,
九月里厢造房子,
十月里送红帖子,
十一月里切栗子,
十二月里,养个小倪子。
陶陶不响。小琴说,好听吧。陶陶说,小琴,想跟我结婚了。小琴笑笑不响。陶陶叹一口气说,如果有了帐子,小琴一进房间,看到帐子里有个男人,心里想啥。小琴发嗲说,是陶陶进来,看见帐子里一个女人,想啥呢。陶陶说,我当然是冲进去,结果帐子弄坍,女人叫救命。小琴说,陶陶真是急,太急了。陶陶说,我接触的女人不算少,现在只喜欢夜深人静,帐子里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啥人。小琴说,不晓得。陶陶说,讲。小琴说,芳妹姐姐。陶陶拍了一记。小琴捂紧大腿说,轻点呀,是潘静姐姐。陶陶啪一记,小琴说,玲子姐姐。陶陶说,我最讨厌这只女人,一副骚相。小琴说,这猜不出了。陶陶说,小琴就是讨厌,明晓得是自家,兜圈子。小琴说,落手太重了,看,打得发红了。陶陶叹气说,我现在,就想装一顶帐子,钻进去,几天不出来,只有两个人。小琴不响。陶陶说,不离婚,我哪里来太平。小琴不响,抱紧了陶陶。阳台外面,飘来白杨树的香气。小琴说,陶陶不要急,慢慢来。
三十一日这天早上,一切正常。陶陶出门阶段,小琴相送,人到门口,小琴忽然与陶陶一抱。陶陶说,乖人。小琴糯声说,早点转来。陶陶关门,走到楼下,眼前一直是小琴,像一朵花,笑容满面。这天陶陶是去事务所,与沪生商量离婚协议。小琴提到朋友重要,陶陶明白了,与芳妹分手,沪生就是最合适的中间人。几次找沪生,因为太熟,沪生不愿意接手,最后勉强答应,希望陶陶配合,耐心接听芳妹每一只电话,态度要软,诚恳,多表示抱歉,让芳妹毫无挽回的余地。陶陶答应。一天夜里八点钟,沪生来电话说,不要关机,电话要来了。八点廿分,芳妹来了电话,怨气冲天,后来稍微平复。以后几次,芳妹连续来电话,态度还是怨恨,但一次比一次冷静,后来,就是哀怨,已经无可奈何。陶陶暗地佩服沪生的功夫。前天夜里,沪生来电话说,芳妹已经死心了,基本同意签离婚协议了。陶陶千恩万谢,果然十分钟后,芳妹来电话,提到了分手细节。再过几天,同样夜里八点半,沪生来了电话,小琴识趣避开。
沪生说,芳妹已经答应了,可能,马上会来电话。陶陶千恩万谢。沪生说,已经第N次谈了,芳妹不哭了。陶陶说,我了解芳妹,不哭不闹,想明白了。沪生说,是的。陶陶说,多亏老兄帮忙。沪生说,这是律师规定程序,作为老朋友,我心里是不情愿,不欢喜的。陶陶说,全部是我错,是我不对。沪生不响,挂了电话。小琴不响。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居民同志们,关好门窗,做好防火防盗工作,防止意外发生,防止意外发生。有人从楼下经过,电喇叭挂到脚踏车上,由远至近,由近及远。
陶陶看一眼写字台上闹钟,电话响了。陶陶说,喂。陶陶听见芳妹讲,陶陶,陶陶,陶陶。声音遥不可及,像信号不好,芳妹跌进一口废井,进了迷茫沙漠,有回声,周围飞沙走石。陶陶说,是我是我,讲呀讲呀。芳妹说,陶陶,我签字了。陶陶简直不相信耳朵。陶陶说,芳妹讲啥。芳妹说,我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了。声音回荡,重复,混合塞塞率率杂音,像沙尘暴刮来,时响时轻,蜡黄一片。陶陶说,芳妹,我听到了。陶陶走到阳台上,也许是激动,觉得栏杆有一点晃。陶陶退后几步,声音清晰了,芳妹完全清醒过来,芳妹说,好聚好散。周围风平沙静。芳妹说,我签字了。陶陶说,好吧,这是要我也签。芳妹说,我一个人签了字,安安静静。陶陶不响。芳妹说,除了办证,从此之后,我不会跟陶陶碰头了。陶陶不响,手放到栏杆上,摸到了铁锈。芳妹说,沪生对我讲了,净身出户的男人,往往自作自受。陶陶不响。芳妹说,以后,陶陶是冷还是热,跟我无关了。陶陶说,是我昏头了,我有神经毛病,我对不起小囡,对不起家庭。芳妹不响,电话断了。陶陶叹一声,心里发痛,但与此同时,胸口一块石头嗒然落地,一阵松快。陶陶栏杆拍遍,一手铁锈。夜风送来白杨的声音,蓦然看见,小琴换一件淡蓝亵衣,坐于帐中,一动不动。床,帐闱,半倚半坐姿态,头颈,两臂,皮肤,涂一层蓝光,冷中带暖,一团蓝颜色的野花。陶陶得到安慰,世界换成蓝颜色,彻底安静下来。当夜两个人相拥而歇。清早五点钟,小琴忽然翻身起来,讲要写几个字,做个纪念。八点半,陶陶出门,与小琴告别。路上一个小时,到达沪生事务所几百米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只狗,做出一个半蹲的动作,一个老男人,拿一张报纸,垫到狗的肛门位置。陶陶心里想,做人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对方一抬头,四目相交,陶陶一惊,此人是命相钟大师。陶陶一声不响,朝前走了十几步,钟大师拖了白狗,追上来说,陶陶,陶陶,停一停。陶陶说,有啥问题。钟大师说,长远不见了,出门为啥。陶陶说,有关系吧,少放屁。钟大师说,陶陶有问题了,今朝出门不宜呀。陶陶看看钟大师,一手拉狗,一手端了一泡狗污,心里不爽,转头就走。钟大师说,陶陶,听我讲呀。陶陶说,讲屁讲,有屁快放。
钟大师说,陶陶有问题,要出大事体了。陶陶不响。钟大师说,根基逢冲,八字纯阴,伤官见官,姻缘反复难定,陶陶现在,撑足了顺风旗,等于翠不藏毛,鱼不隐鳞,马上要倒霉了,只有回去,向芳妹道歉,铺一块搓板,跪下来,跪个通宵,求老婆原谅。陶陶捂紧面孔说,太臭了。陶陶小跑了一段马路,还觉得身边有狗臭气。等见到沪生,吃了一杯茶,心情好一点。于是签字如仪。沪生谈一点善后细节,七拉八岔,包括民政局办证日期。沪生说,陶陶样子完全变了,身体还好吧。陶陶说,相当好。
于是两人告别。走出事务所,陶陶特意兜了一大圈,到“红宝石”买一盒蛋糕。回进小区门口,到小摊里买一盆日本栀子花。进房间,见小琴一个人静立走廊。陶陶说,我签字了。小琴转过面孔。陶陶脱了鞋子,见小琴落了两滴眼泪。陶陶说,做啥。小琴过来接了蛋糕,花盆摆到阳台上,转身回到门口,帮陶陶穿了拖鞋,起身抱紧了陶陶说,我浑身发抖,实在太高兴了。陶陶说,乖人。小琴说,我好看吧。陶陶说,好看。
小琴说,哪里最好看。陶陶一伸手,摸到小琴大腿说,就是此地,让我看看,桂花赤豆棒冰。小琴说,做啥,我痒呀。陶陶拍了一记。小琴咯咯咯一串笑,就朝前面逃。陶陶后面追,小琴逃得快,经过写字台,大床。
陶陶看到小琴大腿雪白,帐子雪白,手朝前一伸,几乎碰到小琴的身体。
但小琴一个直线,冲进阳台,忽然听到天崩地裂一声响,眼前景象,变慢了速度,铁栏杆断开了,朝前慢慢塌下去,栏杆四分五裂。小琴两手前伸,裙子飞起来,臀部也飞起来,看得见浑圆光洁的大腿上,有一粒蚊虫块,粉红的一点,看到淡蓝底裤,然后是小腿线条,脚跟,脚底心一粒黑痣,边上的栀子花盆也带起来,花色雪白,花瓣,花苞朝下,露出了盆底小洞,稀里哗啦,铁栏杆,铁条,小琴精致的脚趾头,几朵未开的碎花,像蝴蝶拍翅膀,白杨树的映衬下,先后飞起来,飞起来,落下去,然后是楼下一系列声响,摧枯拉朽一声响。整幢楼,忽然人声鼎沸。陶陶呆立阳台,记得小琴一声凄厉的呼喊,陶陶呀。
派出所立刻出警,看了房间,带陶陶到底层现场。小琴从四楼跌下来,直接落到一楼居民的披屋,穿过石棉瓦,里面一张板床,人直接扑到铁床架上,已无生命迹象。陶陶落了眼泪,跟警察出来,弄堂里人山人海。陶陶想到多年前,跟沪生讲起弄堂男人的捉奸故事,两眼发黑,心如死灰。接下来,到派出所做笔录。对于小琴坠楼经过,两人感情状况,小琴是否抑郁,陶陶照实道来。讲了两遍,记了两遍。进来一个张警官,再问一遍。陶陶说,已经讲过了。张警官说,要配合调查,再讲一次。陶陶不响。张警官说,房间里究竟发生了啥,真是捉迷藏,还是争吵。陶陶说,两个人打打闹闹,一个追,一个逃,结果撞到阳台栏杆,想不到铁脚已烂。张警官说,啥叫打打闹闹。陶陶说,就是嘻嘻哈哈,拍了一记小琴大腿,小琴怕痒。张警官说,拍一记,还是打一记,是痛,还是发痒。陶陶说,是开玩笑,拍。张警官说,我凭啥相信呢,这是开玩笑,不是家暴穷吵,不是蓄意推下去。陶陶说,可以侦察呀。张警官说,轻一点,冷静点。陶陶说,确实是开玩笑,感情非常好,从来不吵。张警官说,再讲一遍过程。陶陶说,讲了好几遍了,记好几遍了。张警官说,这是规矩,何时何地,何人,何种目的,何种工具,目标,何种后果,“七何要素”。陶陶说,我已经讲到三角几何,九何十何了。张警官不响。
陶陶说,因为太开心了。张警官说,不要概括,一秒钟一秒钟讲,讲一遍。陶陶只能讲了一遍。张警官说,无法证明,两人是寻开心,还是大吵大闹。陶陶说,我律师可以证明,一早签了离婚协议回来,我告诉了离婚喜讯,开心也来不及。张警官说,也可能一回来就光火,大吵大闹,全部因为小三搞七搞八,让老婆一脚踢出家门,只能离婚,见到小三,一肚皮火。陶陶台子一拍说,我不讲了,讲了等于白讲。张警官说,态度好一点,要配合,要为案子负责。此时,一个警察带来一份传真。张警官看看说,感情好吧。陶陶说,非常好。张警官说,最后一次发生关系是。陶陶说,这也要问。张警官说,强迫,还是自愿的。陶陶喉咙一响说,我不讲了。张警官说,先考虑一下。我再问。几个人出去,关门。
陶陶脑子里七荤八素,眼前是小琴花一样的面孔,笑眯眯看过来,阳台栏杆坍倒的场景,小琴的小腿,白杨树叶反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灯光大亮,拥进来几个警察。张警官说,回去等通知。陶陶回到小区,进了房间,到处翻过,陶陶难以面对,叫了一部车子,到“大浴场”吃几杯酒,看半场大腿舞,木知木觉,倒头便睡。一早,派出所来电话,小琴乡下两个兄弟,已寻上门来,陶陶急忙回去,开门接待,难免吵闹,然后陪到饭店吃饭,开房间,安排落脚休息。下午,与沪生打电话。沪生一吓说,我人在苏州,陶陶要冷静,既来之则安之。陶陶不响,当夜陪小琴兄弟再吃饭,交了房间钥匙,陶陶去浴场过夜。隔日一早回房间,房东与一楼邻居到场,栏杆毁坏,披屋压塌,商谈补偿尺寸,物业来人修栏杆,敲敲打打,烧电焊。两兄弟翻理小琴遗物,收拾细软,准备再去仓库,看小琴的存货。陶陶告辞,去火葬场联系大殓,等一切落实,陶陶接近崩溃,进派出所看结果。张警官拿出一份文件说,属于意外死亡,因此销案云云。接下来,一本簿子推到陶陶面前。陶陶说,这是小琴的。
张警官说,看过内容吧。陶陶说,生意簿子,私人财务,我不便看。张警官神色凝重说,拿回去,认真看一看,读一读。陶陶拿了簿子,回进房间,看见两兄弟留的便条,已经去外滩观光散心。陶陶看一眼房间,结案单子放到台子上,关门下楼,叫一部车子,直开火车站。半路上,陶陶与太湖客户打电话,想来湖边住个几天,散散心。对方一口答应。陶陶翻开簿子,里面贴有小琴以前几张俗气照片,前十几页,记的是生意往来,日常所思所想,有几页,详记与玲子的财务往来数字,斥责玲子唯利是图,继续合作,生意已无活路云云,翻到去年某天一页,晚上讲了家乡故事,其实我是随口瞎扯,想不到一桌笨蛋都感动了。再一页写,陶陶一直勾引勾搭,像大江那一套,我见得多了,没关系。翻了三页,姓陶的,根本不懂温柔,但我想结婚,想办法先同居,我闲着也闲着。第四十八页,冷静,保持好心情,等他提结婚,不露声色,要坚持,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第五十四页写得长,所有人猜不出来,是我打了匿名电话,芳妹哪里是对手,现在对陶陶,对任何人,我只是笑笑,这样最好,我不表态,保持微笑。再翻几页,陶陶忘付本月房租,表面嘻嘻哈哈,是有意的?太小气了,大江来过几个电话,一肚子花花肠子,死冤家,喜欢他这样子,最近不方便见了,不能联系,再说吧。有一页写,保持笑容,要坚持,陶陶离婚应该快了,快了,陶陶看到此地,车子已经到火车站,到处是人。陶陶踌躇不定,此刻究竟几点钟,是哪一个世道,如果现在,独自走近太湖旁,看见万顷碧波,会不会马上跳下去。

老式唱机,丝丝空转,佣人拎起唱头,铁盒子里捡出一根唱针,装上去,摇了发条,放一张《桃李争春》,小号加弱音器,靡靡之音,冷飕飕。
白光开口,说一句道白,你醉了么。接唱,窗外春深似海,我问你爱我不爱,我问你爱我不爱。沪生立起来,接陶陶的电话。天井铁梗海棠背后,花窗廊棚,女佣身影一闪,绕过太湖石,走过两侧书带草的青砖甬道,送来各式茶点,包括檀香橄榄,雪藕,风干嫩荸荠,白糖山楂。沪生收了电话,落座。阿宝说,人明明坐了常熟,电话里为啥讲苏州。沪生说,老朋友闯穷祸了。阿宝说。啥人。沪生说,现在不便讲,总之,有人从四楼还是十四楼跳下来,吓得我乱讲。徐总说,吓人的。苏安说,沪先生讲到苏州,是因为常熟,已经名声不好了。沪生笑笑说,我想想当时,汪小姐走进这种大墙门,花花草草,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胆包天,难免思春。丁老板说,沪先生,我违教许久了,看来真可以做两段诗,描写这个社会。沪生笑笑不响。丁老板说,其实,只有裹了金莲,束了胸的女人,可以思春。苏安说,一讲就不入调。沪生说,有一趟小毛对我讲,汪小姐,现在基本是万花筒,一直变花样,根本不承认来过常熟。徐总说,这个小毛先生,就是跟汪小姐登记的男人吧。沪生说,是的,我听汪小姐讲过一句醉话,做女人一辈子,就是寻一个优质男人,难。丁老板说,汪小姐决心要寻一粒优秀种子,是难的。苏安说,开黄腔了。沪生说,据说汪小姐,现已经记不得,到底参加了多少活动,寻了多少种子了。苏安说,无耻的女人。沪生说,小毛认为有道理,种黄瓜种丝瓜,也要寻良种,何况种人。丁老板笑笑说,常熟良种商店柜台里,有一粒好种子。苏安说,不许再讲了,吃茶好吧,大家吃点心。徐总说,最近此地,确实是门庭冷落,两位来了,无论如何要吃夜饭,过个一夜。沪生看表说,不客气,我四点半要赶回上海,以后吧。丁老板说,小毛先生不容易,汪小姐还有啥新闻。沪生说,保胎阶段,脾气时好时坏,情绪不稳,经常打电话,叫小毛去,小毛上门,先是做木头人,让汪小姐怨三怨四,出了闷气,再听小毛讲小道消息,荤素咸话,也就开心了。徐总说,沪先生这趟回去,代我带一只信封,我要对小毛先生,表表心意。苏安说,这就是不打自招了。徐总说,小囡落地,万一是我的呢。苏安打断说,到了万一再讲。沪生说,汪小姐一直恨徐总,如果徐总跟苏安,能够上门慰问,哪怕一趟,心情就好了。苏安说,做梦。大家不响。沪生说,多亏有小毛接盘,小毛有素质,每趟一上门,妙舌一翻,汪小姐眉花眼笑。苏安说,我倒是好奇了,究竟讲了啥,可以让这只坏女人,笑得出来。阿宝说,主要是开黄腔。徐总说,讲讲看。丁老板说,女士在场,要文明。苏安说,大概的内容,可以讲一讲。沪生说,这个嘛。阿宝看表说,还是以后吧,时间关系,我有大事体要谈。苏安说,再正经的女人,总有好奇心,段落大意,可以卫生一点,讲一讲。沪生不响。苏安说,主要是了解这只堕落女人,有多少堕落。沪生说,小毛的故事有两种,民间传说,自身经历,以后有机会,请小毛自家来,坐到天井这座小戏台里,摆一块惊堂木,一把折扇,让小毛自家讲。徐总说,小毛先生舌底翻莲,信封一定要转交。丁先生说,这一对假鸳鸯,这样天天开黄腔,也许已经假戏真做了。沪生说,这不会,人家有孕在身,小毛也最懂游戏规则。徐总说,以后一定要请小毛过来,说一段上海弄堂评话。苏安说,故事大意,中心思想是啥呢。沪生说,哪里有中心,有思想,也就是胡调。苏安说,比如讲呢。沪生呆了一呆说,比如讲武则天,派了太监,到全国男厕所蹲点,发现厉害男人,拖到宫里服务,转天就杀头。苏安说,啥意思。沪生说,天天拖男人进宫,天天杀,玉皇大帝觉得再下去,全国男人就要死光,因此安排一个“驴头太岁”下凡。丁老板大笑说,我已经明白了。
苏安说,笑啥,我是第一次听。沪生说,太岁是驴子投胎,身有异秉,大摇大摆踏进男厕所,大大方方,有意让暗访太监看见。太监一瞥,就是一惊,连忙捉将起来,飞报回宫。则天听了,心里一笑说,先到皇家花园里,摆八仙桌,摆一盘柿饼,一盘棋,我要手谈,结果呢,两个人面对面,棋子走到中盘,女皇就仰天一倒,满意至极,从此,就不杀男人了,全国老百姓,过上了美好生活。苏安说,结束了。沪生说,结束了。苏安说,这算啥黄色。沪生支吾说,这是梗概,主要就是这点。苏安说,汪小姐有问题,故事太平淡了。沪生说,“人们不禁要问”,内容为啥精彩,这要靠细节。苏安说,比如讲。徐总说,比如讲,也就是女皇稳坐八仙桌,其实等于是干部考核,试探太岁的实力,两个人,起码相隔八十厘米,四只眼睛看棋盘,心里只注意台面下情况变化,结果,女皇大叫一声,朝后一倒。苏安忽然立起来,面孔一红说,停停停,我晓得了,不许再讲一个字,实在太下作,太龌龊了。丁老板笑笑。苏安说,早晓得汪小姐是这种女人,当天过来,我应该放狼狗。苏安一个转身,走到厢房里去。
四个男人吃茶,吃点心,徐总说,“至真园”大宴宾客,梅总还有啥新计划。阿宝说,不了解。徐总说,李李跟梅总的关系,看上去不一般。
阿宝说,一个做东,一个做饭店,过于紧张了。徐总说,李李的脾气,越来越吃不准,身边男人调来调去,最近,跟一个美籍华人热络。阿宝说,第一次听到。徐总说,上礼拜,李李带几个美国客户,到此地过了一夜。
阿宝说,是吧。徐总说,我热情招待,吃茶听书,李李走到天井,跟男朋友法式贴面礼,夜饭吃了酒,两个人勾肩搭背,听我介绍老唱片,我此地小舞池,灯光好极,音乐一响,两个人抱得紧,跳得慢,其他两位男宾,我特地请了舞女来陪,当时苏安讲,李李这一对,看样子入港了,特地安排了大床房,冰桶里香槟冻好,杯子一对摆好,点大蜡烛,一切预备,结果李李生气了。阿宝不响。徐总说,讲明只是普通男朋友。苏安也看不懂了,各人回房休息,李李与苏安聊到半夜,想得到吧。阿宝说,想不到。徐总说,第二天,李李一早见了男朋友,还是法式贴面礼,一抱一亲,两个人拉手,成双成对到天井花园里走,面对面吃早餐。阿宝看表,不响。沪生打断说,不早了,李李以后再讲,要紧事体,还一字未提。阿宝说,确实要讲了。丁老板说,是十四楼跳下来的情况吧,阿宝说,这次来常熟,有要事相告,见面就应该讲。沪生说,向两位报告,青铜器的照片,相当专业,已通过朋友,转交青铜器权威鉴定了,准备转呈马承源马老先生过目,但一直无下文。与出版社已经约定了,马老题写了书名,就可以开工,等来等去,我有点急,多次与朋友联系,前天总算有了回音。沪生讲到此刻,大家不响。只听唱机丝丝声。沪生说,结论就是,这批古董,具有鉴赏收藏的价值,但不是真品,严格讲,其中十几件,是清末仿品,其余是近期仿品。丁老板说,啥。忽然面孔一沉,两眼闭紧,滑到青砖地上。徐总说,老丁。阿宝起来拉。徐总掐丁老板的“人中”,丁老板挡开,大透一口气说,我不至于昏倒。两个佣人跑过来,搀起丁老板。阿宝说,丁老板。沪生说,消息还算乐观,有收藏价值,可以的。丁老板透一口气,缓了过来,佣人送进一片药。静了一静,徐总揩汗说,也许送鉴之前,欠一点考虑,应该有所表示的。阿宝说,按国际标准,博物馆专家,包括台湾“故宫博物院”专家,不收任何费用,也不做正式的鉴定,这位青铜器权威也是这一路,不收费,最多提意见参考。
沪生说,权威通不过,就不可能让马老先生过目,题字泡汤了,朋友建议,付一点费用,可以再请外地专家鉴定,题名,反正,现在各行各业专家,权威,要多少有多少,出一点费用,就可以办到。徐总不响。丁老板不响。沪生说,其他办法是,先停一停,另起炉灶,工作踏实一点,想得复杂一点。阿宝咳嗽一声。沪生说,到外省搞一个活动,开国际考古讨论会,也可以。徐总不响。沪生说,总归有办法。徐总说,老丁觉得呢。
丁老板说,我想一想,再讲。沪生说,丁老板不急,身体要紧。徐总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理解老丁心情,关键阶段,人要放松。丁老板动了一动说,我先去休息,宝总,沪先生,失陪了。两个佣人搀起丁老板,大家起立目送。此刻,唱机不转了,麻雀在屋檐上叫。阿宝有一点窘,却见苏安从一树海棠后出来,换了梅红镶红缎滚边旗袍,梅红绣花缎面鞋,挂一串红珊瑚“悬胸”,腕上是珊瑚嵌牙手圈。三人为之惊赏。苏安笑说,小毛的黄故事,讲得老丁摇摇晃晃,也挡不住了。徐总打量说,招摇冶艳,为啥呢。苏安说,国外一个女同学,到嘉定探亲,夜里有饭局,我搭宝总的车子去。阿宝说,顺路的。沪生说,徐总跟丁老板,也一道去吧,三个人到嘉定散散心。苏安说,不可以,夜里的聚会,女同学比较多,徐总去了,要出事体的。徐总不响。

第三十一章

阿宝与沪生,每次去医院看小毛,床边总有女客,比如二楼薛阿姨,招娣,菊芬,发廊三姊妹。一天黄昏,两人走出电梯,见病房走廊里,两个女人背身揩眼泪,然后匆匆过来,竟然是兰兰与雪芝。看见阿宝与沪生,两个女人一抖。兰兰纹了眉,打扮得积翠堆蓝,珠光宝气。雪芝已丰腴发福,相貌稍见清雅,也是“潮妇”,头发新做,香气十足,名牌鳄鱼皮手袋,鳄鱼皮方跟船鞋。兰兰一顿脚说,雪芝呀,这两个男人,是啥人呀。雪芝只是笑,看定了阿宝,眼神有点复杂。沪生说,长远不见了。
雪芝说,实在是巧。兰兰娇滴滴说,两兄弟到现在,还是一搭一档,外面到处瞎混对吧,样子一点也不变,真气人。阿宝说,一样的,两姊妹也是原来样子。兰兰说,瞎讲有啥意思,已经不敢照镜子了,不谈了,名片先拿出来,我请客,几时一道吃夜饭。沪生拿出名片。雪芝看看窗外,顾盼神飞,似乎只要阿宝移动,就会跟过来。阿宝不响。兰兰看手表说,不好意思,现在有急事,以后再联系。兰兰一拖雪芝,快步走进电梯。
阿宝与沪生立定。沪生说,再会。两个女人的香气,表情,颜色,线条,经电梯门切断,变成一整块灰色。
两人进病房。小毛放下报纸说,有一对姊妹,前脚后脚,刚刚走。
沪生说,走廊里碰到了。小毛说,多少年不见了,等这次出院,我来做主,请这两个妹妹,到我房间,单独跟阿宝沪生吃便饭,也算老情人碰了头。沪生说,再讲吧,先养身体。小毛说,见了兰兰,沪生想啥。阿宝说,人样子,是有了变化。小毛叹息说,女人经不起老呀,当年我搬出弄堂,等于江湖一场,大家就不联络了,后来大自鸣钟拆光,全部结束,十年前,有次走进江宁小舞厅,领班讲,三月八号夜里,巾帼专场,小毛一定来捧场,名字已经写上去了。我问为啥。领班讲,对方既然定了场子,舞厅就有责任,要多备男人,让每个女宾开心,不坐冷板凳,小毛一定要来。我只能答应,到这天夜里,我负责跟几个女人跳,横跳竖跳,半个钟头后,场子当中,碰到了兰兰,实在是意外,兰兰身边,就是雪芝,这天夜里,大家谈谈心,跳跳舞,再去吃夜宵,确实开心,我因此也晓得了,沪生阿宝的老账,跟这两个女人有过一段情分,世界太小了,两位妹妹,相当念旧,年轻阶段婚姻不顺,最后,总算一样做了合资企业家阔太太,这是后福,好几次,特意到莫干山路看我,常联系,上次我做东请饭,先想到这两个阿妹,可惜不巧,去了巴厘岛。阿宝说,讲得太多,先休息。
沪生倒了水,让小毛吃药。小毛说,我现在身体好了,一天比一天好,好多了,兰兰等我出院,准备陪我去泡日本温泉。沪生说,大妹妹消息呢。
小毛说,大妹妹,当年是蝴蝶到处飞,结果飞到安徽,翅膀拗断,守道了,生了两个小囡,几年前调回上海,完全变了样,过街楼下面,摆一只方台子,两条长凳,平心静气卖馄饨,卖小笼,不戴胸罩,挂一条围裙,大裤脚管,皱皮疙瘩,头发开叉,手像柴爿,每日买汰烧,已经满足。沪生说,只有兰兰,拖了雪芝,还是蝴蝶一样东飞西飞。小毛说,是呀是呀,离婚结婚,想得透,豁得出,反倒是福报。阿宝说,人等于动物,有人做牛马,天天吃苦,否则吃不到饭。有人做猫做蝴蝶,一辈子好吃懒做,东张西望,照样享福。小毛说,兰兰的老公,生意大,背景比较硬,两幢连号别墅,七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热饭热菜,日夜人来人往,汽车停满,门槛踏穿,打一场麻将,钞票用拉杆箱拖。兰兰一直想帮我,到老公企业里坐班,我不响,耶稣讲过,吃素菜,彼此爱,吃肥牛,彼此恨。人命不可强求。
现在我做门卫,小股票炒炒,满足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一次我做夜班,兰兰来电话,要我办护照,五个太太预备去泰国散心,其中有兰兰,雪芝,要我做陪客。我讲,要我抱五个太太跳舞,这把老骨头,三四个钟头还带得动,出国,我就是瞎子。兰兰说,姊妹淘伴去散心,就是想轻松自由,身边再有个牢靠男人,一路相陪,就更定心了,想来想去,也只有小毛,其他男人,一个不相信。旁边雪芝讲,全部费用,我老公报销。两个人缠了我半个钟头,我答应了。接下来请假做陪客。第一次坐飞机,比较吓,但毕竟是男人,一路当心女人安全,代拎行李,多讲笑话,确实也有不少笑话,陪五个太太,开开心心到泰国,当天夜里,兰兰拿了一只信封,一张卡片,对我讲,五姊妹现在准备出去,是去女人开销的地方,小毛也要出去散散心,寻个把女人,轻松轻松。我不响。兰兰讲,此地安全方便,从来不扫黄,放心好了。旁边雪芝讲,小毛是不是童男子。兰兰讲,可能吧。雪芝讲,还是鳏夫。兰兰讲,不管小毛是鳏夫,还是四鲜烤麸,一看小毛跳舞的功架,会是吃长素的男人吧,初一月半,能够吃一点花素,已经了不起了。我讲,五姊妹夜里出去,我不在身边,实在不放心,外国地方,坏人比较多,当心绑票。兰兰冷笑说,瞎话三千,真要有绑票,我老公会赎吧,巴不得撕票,再讨两个。五个女人笑笑,就走了。这天夜里,我一个人出门,司机一看卡片地址,送我到一个地方,进门就是柳绿桃红,眼花缭乱。后来我点了一个家常女人,进了房间,娇羞莺咽,全心全意,样样服侍。第二天一早,五姊妹坐定吃早饭,要我讲体会。我问五位妹妹,昨天顺利吧,去啥地方了,有啥好节目。五姊妹只是低头闷笑,一言不发。我是老实讲了体会。五姊妹听得津津有味。有个妹妹讲,看上去,小毛先生,一个女人不够的,今朝夜里,多叫几个,两到三个,小毛做一趟皇帝,我负责埋单。我讲,阿妹,要我老实讲吧。雪芝说,讲呀。我讲,男人这方面,其实做不过女人,男人做皇帝,一般是死要面子,是摆排场,做不到武则天的程度,比不过女人的本事。五个太太笑成一团。雪芝讲,皇帝因此也死得早。我讲,是呀是呀,男人要长寿,旧书里讲过,先吃五十年“独卧丸”。雪芝听见,写到玻璃台子上问我,是这三个字吧。我讲是呀。雪芝说,男人独卧,女人就苦了。我讲,笨吧,这是讲讲的,有几个男人敢吃这帖药。最后,雪芝还是拿出一只信封。兰兰讲,今朝夜里,小毛最少要讨大小老婆,要圆房。我一吓,哪里肯收。兰兰雪芝发脾气了。雪芝讲,阿哥,铜钿银子,不是捂手汗的,是要用的。我不响。到这天夜里,五姊妹又出去了。
我决定去寻昨天的家常女人,过去一看,女人实在多,花花世界,眼花缭乱,只能随便叫了一个,进房间,魂梦馨香,样样到位,等要结束,想不到女人改讲北方话说,老板,大哥。我当时一吓。女人讲,您说说,咱这边比东莞,哪儿更好呢。我笑笑。第二天吃早饭,我如实汇报,想不到五姊妹全部生气了,齐声责怪我眼火太差,脑子有毛病,为啥要点这种中国女人呢,我等于国内旅游,白办了护照,吃了大亏。这一段,我长话短讲,五姊妹对我,实在太好了。等我回到上海,门卫几个同事,拉我到一间旧仓库,要我谈谈出国体会,我也老实汇报,结果周围闷声不响,仓库静得吓人。我讲,可以走了吧。大家不响。我起来要走。门卫小组长讲,小毛,真是做人了。我不响。小组长说,要是我也这样潇洒一趟,口眼就闭了。我讲,去泰国,费用还可以。门卫副组长说,放屁,小毛多少潇洒,无负担,无家小,看看此地这几只死腔男人的穷相,小囡要吃要穿,要读书,还要买房子,如果我开口想去泰国,我家主婆,先就冲上来,掐断我头颈再讲。副组长讲到此地,像要落眼泪。大家不响。我讲,真是对不起,我讲错了,其实,我是借了资产阶级大户的光,耶稣早就讲过了,不贪婪美色,不让女人眼睛勾引,我这次出国,不是做人,是做鬼,做赤佬,将来要报应,要进地狱的。大家不响,气氛才松快一点。我心里真是难过,我想了想,如果春香不死,我也就是有家小的男人了,工厂早就关门,领这点钞票,夫妻大概,也真是天天吵,哪里再有情份,哪里可以出国呢,我的头发,大概早就白了。
小毛讲到此地,沪生阿宝不响。旁边床位有家属探望,老头子挺尸一样想坐起来,但手绑到床上。老头子叫,妈妈,妈妈呀。沪生说,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小毛说,前几天,小组长来看我,又提到泰国,讲我是做了人,好像我去泰国一趟,心满意足,口眼可以闭,可以去火葬了。阿宝说,少听这种屁话,现在要少想,多休息。小毛说,医生建议我静养。沪生说,气色好起来了。小毛说,开刀顺利,心态也好,再住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沪生说,这也太快了吧。小毛说,床位紧张,我姆妈讲,我出院后无人照顾,联系了一家康复医院,先搬过去慢慢养。沪生说,回去,也可以静养呀,让二楼薛阿姨照顾。阿宝说,我一看薛阿姨,就是贤惠女人。小毛说,不怕两位笑,我姆妈几次提醒,只要是二层楼的女人,小毛就要警惕,以前二楼银凤,招娣,现在薛阿姨,我姆妈一直有疑心。阿宝不响。沪生说,老娘思想太复杂,薛阿姨一把年纪了,会有啥事体。阿宝说,二楼女人如果全部有问题,上海要造反了。沪生说,楼上楼下,孤男寡女,擦枪走火。小毛压低声音说,我哪里会,薛阿姨,六十朝上的女人了。沪生说,看上去五十出头。小毛说,阿姨的男人死得早,谈过几次,最后谈了一个离休干部,结果也吵翻,现在是死心了。沪生说,男女谈到感情,问题就来了。小毛说,是呀,老干部,讲起来两袖清风,认真算一笔开销账,七七八八一加,就算朴素到房间里剩一只痰盂,国家开销的钞票,照样成千上万,但是薛阿姨喜欢,答应面谈,第二趟见面,大热天,薛阿姨回来讲,是皮肤太敏感,吃不消,因此结束了。沪生说,两个人是去游泳。小毛说,是去夜公园,薛阿姨穿裙子,端端正正,到树林里一坐,老干部不谈思想情操,不谈革命故事,坐五分钟,就搭了薛阿姨的腰眼,称赞薛阿姨皮肤滴滑,阿姨一吓,跳起来就逃回弄堂。薛阿姨讲,腰眼这块皮肤,已经太平好多年,老干部的手势,黏嗒嗒,像一条蛇,阿姨一身冷汗,这只老头子,讲起来参加革命早,一脑子是女人。沪生说,老干部有几等几样,做这种动作,已经算有情调,有思想了。小毛说,腰眼有啥关系,薛阿姨太容易紧张,后来。沪生说,啊,还有后来。小毛放低声音说,从此腰眼里就不适意。阿宝说,说书先生,尽量放噱。小毛说,真事体呀,老兄弟面前,我只卖阳春面,不加浇头,有啥讲啥。有天吃了中饭,薛阿姨进来对我讲,小毛,阿姨腰身不适意,帮阿姨推拿。我讲,阿姨,我不懂推拿。薛阿姨讲,人人晓得,小毛学过拳头,弄堂里,爷叔阿爹,头颈别筋,落枕,漏肩风,小毛弄过多少次,阿姨一本账,为啥阿姨身体不舒服,小毛就偷懒,对阿姨有啥意见。
我摇头讲,无啥意见,我是三脚猫,不正规的。我一面讲,一面立起来。
这天整幢房子里,只有我跟阿姨两个人,穿堂风阴凉,阿姨走进房间,我觉得正常,但是嗒的一响,阿姨锁了门,我觉得不对了。阿姨进了后间,我跟进去,地方太小,大床旁边,只有两尺距离。我讲,阿姨啥地方不适意。阿姨撩开衬衫讲,腰眼连到大腿,酸是真酸。我讲,阿姨,还是请到外面大房间,骨牌凳上坐稳,刮痧,还是推拿。阿姨说,外面太亮,我难为情,还是此地吧。阿姨讲得有理,后间比较暗,床上一张篾席,静一点,阴凉。我讲好吧。刚刚讲了这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面褪下去,褪到小腿。我一吓讲,喂,阿姨,阿姨。阿姨不响,横到床上,背朝上,全身摆平,肩胛一直到膝盖,全部是光的。我吓得要死。小房间暗,老席子酱油颜色,当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箩里摆了一段藕,一段山东白萝卜,一段刀切馒头。眼前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龄。我心里穷跳,表面无介事。我讲,哪里酸痛呢。阿姨讲,动手呀。我揿上去问,此地是吧,对吧。我心里问,现在哪能办,哪能办,我这是寻死,作死。沪生说,哪能办。阿宝说,不晓得哪能办。沪生说,后来呢。小毛看看周围,放低声音说,我想来想去,跟自家讲,小毛不是这种人,见得多了,要静下来,小毛是有经验男人,至真男人,不作兴,不可以。沪生说,讲得越来越轻了,响一点好吧。小毛吃一口水,看看四周说,做人难到这种地步,等于一个人,饿了三四天了,面前摆了一条刀切馒头,发得又松又软又白,可以看,可以动,可以吃。但我绝对不可以吃。思想要转变,要戒。实在难,难到我咬牙切齿,眼看精白馒头,脑子要转变,硬要看成一块桐油石灰,一段石膏像,白水泥,我苦头吃足,我这种情况,阿宝相信吧。阿宝说,相信。小毛说,沪生相信吧。
沪生说,太为难了,这种故事,造不出来的。小毛说,我一面推,一面揿。
阿姨哼起来。我讲,阿姨不要响,不要发声音,外面听见了。阿姨讲,整幢房子,只有两个人,不哼出来,我不适意。沪生说,要死了,唐僧也经不起这种考验。小毛说,我只能不响,分心去想隔壁苏州河,想过去香烟牌子,水浒一百单八将,一个一个背,想到呼保义,揿一记,想到九纹龙,弄一记。后来上下推拿,背脊骨推到大腿,照规矩上下两记,我想语录,一不怕苦,两不怕死。我娘讲了,一想到领袖,眼目光明,春香讲过,偷的水是甜的,偷的饼是酥的,困难中,只有求告上帝。我有啥办法。如果我一走了之,也就好了,我心里只背上帝两句,我怕啥,怕啥,弄得我一身汗,我容易吧,我觉得好了,光明了,思想转变了,可以做雷锋,可以不近女色。推拿医生,看来是最苦的职业,结果,我弄了三十多分钟,必须不停推,拿,问,让阿姨有面子,后来,阿姨不响了,一声不响。我讲,阿姨,可以了,可以起来了。阿姨一声不响。我走到外间,等了一歇,阿姨穿好衣裳出来,闷声不响,面色不好,低了头,开门出去,哐的一关门,就走了,谢也不谢一句。三天里,薛阿姨见了我,根本不睬。小毛停下来,吃了一口水。沪生不响。阿宝也不响。护士进来发药。走到旁边床位,老先生挺尸一样要坐起来,手绑到床上叫,妈妈,妈妈呀。沪生说,小毛万一忍不住呢,其实,年龄不是问题。小毛说,薛阿姨四个女儿,个个厉害,经常回娘家,包括四个女婿,见了我,本就是面孔铁板,板进板出。如果有了这种故事,阿姨的脾气,也不了解,万一天天要推要拿,要嗲要叫,天天要做,我等于顶石臼唱戏,女儿女婿八个,弄堂里老老小小,这一大批人是啥反应,有啥好结果,我跟我的姆妈,如何交代,以后,难做人了。

沪生接电话。梅瑞说,沪生现在忙吧。沪生说,是梅总啊。梅瑞说,又不是陌生人,叫我梅瑞。沪生说,有啥吩咐。梅瑞说,请教一点私人事体,嗯,就是我离婚的遗留问题,有空吧。沪生说,是谈小囡问题。
梅瑞说,也可以讲。沪生说,这要面谈了。梅瑞说,先问几句。沪生说,我现在忙,下午我过来吧,顺路的,谈半个钟头,就可以了。梅瑞说,真要面谈呀。沪生说,是的,我不收费。梅瑞笑笑,沉吟一刻说,非要去外面谈。沪生说,我现在忙。梅瑞沉吟,有点迟疑说,要么,三点钟。沪生说,好,讲个地方,我过来。梅瑞沉默许久说,要么,虹口天鹅宾馆可以吧。沪生觉得远,也只能答应。
这天下午,两个人见了面,梅瑞情绪不高,一身名牌,眼圈发暗。沪生说,路上堵车。梅瑞说,不好意思,选了此地,我是来看小囡,前夫就住前面北四川路。沪生说,嗯。梅瑞说,当时结婚,我住进北四川路夫家,关系不好,搬回新闸路。沪生说,这我晓得。梅瑞说,再后来,新闸路房子脱手,买进延安路房子,小囡归前夫,我最近想想,这等于我净身出户,不大甘心。沪生说,前夫是一般职工,长病假,又不是老板,除了房子,还有啥家当。梅瑞说,我想分割前夫的房子。沪生说,时段不对,也缺乏理由。梅瑞说,沪生有办法,代我想想。沪生说,照梅瑞目前的身家,还有必要吧。梅瑞说,我是女人,气不过嘛。沪生说,上次大请客,康总提到梅瑞买房子,装修情况,相当了解,康总讲啥呢。梅瑞说,这个人,我不谈了。沪生说,大请客闹得一塌糊涂,据说梅瑞酒醒了,就跟康总吵一场。梅瑞摇手说,一听这桩事体,我就头昏,不讲了好吧。
沪生说,当时选饭店,定桌头,康总操办,还是到位的,客人稍微乱一点,是局部,整体是顺利的。梅瑞说,我不想谈这次吃饭,这个人了。沪生说,除非,是康总吞了一笔费用。梅瑞迟疑说,讲一句比较私人的话题,这个康总,以前好多趟,想动我的脑筋,最早一趟,是去春游,当时我认得了康总,两个人单独散步,走到野地里,康总就想动手动脚,幸亏来了朋友,回上海后,一次一次约我,要见面,看上去随便谈谈,其实一直想勾引我。沪生说,既然明白,为啥还来往。梅瑞说,人家有手段嘛,经常灌我迷魂汤,表面自然,其实是“包打听”,我房子事体,姆妈事体,生意事体,我所有的矛盾,我样样不想讲,但经不得问,也就是挤牙膏了,我每次让康总捞一点便宜,吃一趟豆腐,每趟结束,我就后悔。沪生说,男人喜欢女人,这种情况,正常的。梅瑞说,我不想谈这个男人了,现在我是问沪生,我前夫房产,还可以追诉吧,有权利吧。沪生说,已经结案了,退一万步讲,最多是希望对方,道义上考虑,做一点弥补,这也要看双方条件。梅瑞说,啥叫道义。沪生说,夫妻一场,求一点同情,但是按照梅瑞的身家,要求前夫二三十平方的分割,传出去,就是笑话。梅瑞不响。沪生说,我不禁要想,前夫也会提出呀,也要求梅瑞的公司家当呢,再讲,离婚前后,房产交易有记录,女方名下,是有房子的,男方,也已带了小囡,缠七缠八,毫无意义了。梅瑞说,假使,我延安路房子不存在了呢。沪生说,我已经讲了,一有记录,二已离婚,不可能了,梅瑞生意做得好,呼风唤雨,再提这种毛毛雨要求,是心理有问题了。梅瑞说,我不懂。沪生说,富家小姐,富婆,家产几辈子吃不光,出门喜欢小偷小摸,偷袜子,偷口红,几天不偷就难过,是一种病,照理讲,现在梅瑞,非但不应该讨房子,是送房子,讲起来离了婚,做娘的,起码要送亲生小囡一套房子吧。梅瑞说,康总也是这样讲的。沪生说,还是问了康总。梅瑞说,是通了电话,康总只讲大道理,跟沪生一样。沪生说,女人工作压力太大,心就要静,做有氧运动,做做热瑜伽。梅瑞低头,忽然落了两滴眼泪说,康总以前,一直对我眉花眼笑,当时我辞职,离婚阶段,经常安慰我,现在,康总朝南坐,翻面孔比翻牌还快。沪生不响。梅瑞说,勾引良家妇女不成功,开始装聋作哑。沪生说,任何的讲法,要有证据。梅瑞说,沪生一定是怀疑,我跟康总有肉体关系。沪生说,我做律师,不做推测,只相信证据。梅瑞说,哼,男人就是轻飘飘,不负责任,沪生也一样。沪生说,啥意思。梅瑞说,过去跟了我吃咖啡,坐电影院,动手动脚,后来到新闸路房子里,做过多少昏头事体,全部忘记了。沪生说,啊,现在是谈前夫,谈房子,还是谈我。梅瑞说,我讲得有错吧。沪生说,为啥跟我分手呢,谈谈看。梅瑞不响。沪生说,因为想接近阿宝,对吧。梅瑞朝后一靠,手一摇说,不许讲,不讲了,唉,这真是一个无情世界,女人有了难,周围就冰天雪地,只配吃西北风了。沪生说,大概是“早更”了,更年期提早。梅瑞不响。忽然低头哭了一声,抽出纸巾,揩揩眼泪说,不好意思。沪生叹气说,房子事体,毫无胜算,想开点。梅瑞说,最近,我一个月,像过了十年,我讲出来好吧。沪生不响。梅瑞说,沪生,我老实讲,梅瑞我现在,已经全部坏光了,西北流水线,加上连带项目,小开融资,圈款子的情况,已经漏风了,捉了不少人,估计要吃十多年牢饭。沪生一吓。梅瑞抽泣说,现在,我全部坏光了,我的面子衬里,样样剥光,我等于,是一个赤膊女人了。沪生惊讶说,变化太快了。
梅瑞说,我已经无家可归,所以,只能回前夫房间里落脚,我的小囡,我的阿婆,天天要我滚蛋。沪生说,延安路房子呢。梅瑞说,一言难尽,我哭的,就是这套房子,两个月前,当时公司风平浪静,我姆妈跟我讲,因为母女矛盾不断,决定先回上海,上海这间小房子,预备出手,买一套大面积养老,我当时讲,随便,可以呀。结果,姆妈到上海,马上低价卖出延安路房子,加了一生积蓄,通过地下黄牛,转移到日本,人立刻赶到香港医院,看望我外公,动足了脑筋,安排外公出院,转到同乡会养老院,外公的一家一当,包括存款,房产,我姆妈的结婚新房子,想办法全部变现,讲起来好听,代外公保管,做一次利好投资,资金全部打到东京,然后,我姆妈一走了之,六天后,西北公司就崩盘了。沪生说,厉害的。梅瑞说,我后来搞明白,并不是姆妈举报,是有预感,这个案子,已经暗查一段时间了,我跟小开,屁也不懂一只,仍旧是到处交际,笑眯眯一无所知,姆妈有感觉,公司是一只灯笼壳子,迟早会烧光,表面不响,提前滑脚走路,卷走所有财产,六亲不认。梅瑞说,外公现在蹲进养老院,生不如死,前天来电话讲,想来想去,觉得我姆妈一辈子,对我外公,心里全部是恨,外公即便再想修复,父女分开二十年,我姆妈完全是淡漠了,只有恨,再加我不懂道理,跟小开走得太近。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近到啥程度。梅瑞说,打听这种私人事体,有意思吧,我不想讲,不讲的。沪生不响。梅瑞说,想想我姆妈,以前每一次哭,小开就讲,老太婆又作了,乖囡,跟我出去,我就跟小开出去,花天酒地,新衣裳不穿第二趟,姆妈全部看到眼里,所以,早就不相信所有人了,现在,当然杳无音信,死人不管,只管自家,香港养老院里,外公天天落眼泪,毫无用场了,做人,多少尴尬。沪生说,公司方面呢。梅瑞说,捉进去一批大人物,平常高高在上,像模像样,吆五喝六的男人,进去后,一个一个,马上放软档,我态度最硬,关键情况,我一声不响,康总讲我是笨,现在出了问题,我照样一根筋,我有骨气。沪生说,大人物捉进去,认罪悔过了,组织上就拍一集内部宣传片,召集广大干部观摩,片子里,人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梅瑞说,是呀是呀,我最搞不懂了,原本多少威风的男人,面孔说变就变,牢衣一上身,认不出来了。沪生说,牢饭不好吃,外地某某牢监,跟旧社会差不多,犯人如果摆威风,马上就“吃馄饨”。梅瑞说,啥。沪生说,手脚捆成一团肉,绑个三天,就哭了,或者“练手筋”,吃饭不开铐,夜里呢,“看金鲫鱼”。梅瑞说,啥意思。沪生说,抱紧一只臭烘烘的小便桶,必须抱到天亮。梅瑞说,讲了半天,沪生想讲啥。沪生说,这批领导人,进了牢监,待遇当然好一点,但吃牢饭之前的规矩,几百年不变,照例先“堆香”,“摆金”。梅瑞眉头皱紧。沪生说,就是大便,小便,自家解决干净,然后,浑身脱光,过去提篮桥也一样,夹头夹脑,浇一桶臭药水消毒,然后蹲下来,犯人屁股翘高,仔仔细细,挖一次肛门。梅瑞说,啥。沪生说,人身这一块地方,最有巧嵌,可以私带种种名堂,包括毒药,刀片。梅瑞说,瞎三话四。沪生说,万一关进去,当夜就自杀,麻烦就大了,因此呢,再神气活现的大领导,超级大户,先脱光了屁股,“后庭花”一撬,做男人,这样一弄,还有啥自尊心,威风扫地,只能哭了。梅瑞叹一口气说,我还好,还算文雅,问了我两趟,就放出来了。沪生叹息说,梅瑞的情况,我了解了,还是面对现实,急也无用,可以想想办法,重新做外贸,让阿宝也想想办法。梅瑞说,我情愿跳黄浦。沪生说,面对前夫,只能以情动人了,前夫有老婆吧。梅瑞说,身体不好,哪里来老婆。沪生叹气说,目前,梅瑞只能随便小囡,婆阿妈,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了,夹紧尾巴做人,以后,会好起来的,因为是上海,样样奇迹会再有。梅瑞一抖,立起来,尖叫一声说,啥。此刻,宾馆大堂,只有两台客人,保安立刻走近来看。沪生说,轻点呀。梅瑞说,我的好年华呢,我过惯的好生活呢,我哪能办,哪能办。沪生说,轻点轻点。梅瑞说,我为啥呢,现在,我天天做大脚娘姨,每天买菜烧饭,换尿布,服侍北四川路全家老小,手一伸,已经像老薹,我就想死了。沪生说,啊,还要换尿布,前夫有小囡了。梅瑞说,前夫瘫到床上,大小便要服侍吧。沪生叹气,想了想,从皮包里拿出一只信封说,我再想想办法,数目不多,先收下来。梅瑞拿起信封,朝沪生身上一掼说,我见过多少市面,见过多少铜钿银子,现在做这场噩梦,我真不想活了。梅瑞开始解衬衫纽扣。沪生一慌说,做啥,做啥。梅瑞说,我浑身发热了,全身出汗了。沪生说,轻点呀。梅瑞说,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我变瘪三了,我现在只想去死,沪生,我已经是上海滩最吓人的女瘪三了。

尾声
早上十点,大家陆续走进沪郊一座庵堂。黄梅天气,潮热难耐。众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阿宝也到了。庵貌蔼然,李李立于门前挥手,阿宝心里想哭。康总清早来电话,通知阿宝参加剃度仪式,阿宝揩揩眼睛,以为康总开玩笑。现在见李李神色笃定,人样清瘦,长发披肩,一身运动装。阿宝不响。李李笑说,进去坐,大家已经到了。阿宝呆滞说,为啥要出家。李李说,轻点轻点。阿宝说,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说,真不好意思,照规矩,要亲人到场,我只有上海朋友,阿宝就算我亲人。阿宝不响。李李说,另外,来宾各位,要破费五十元红包钿,已经讲过了,仪式结束,留大家便饭。阿宝说,接到这种电话,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里晓得李李的情况。李李说,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宝说,徐总的电话里讲,李李失踪一个半月了。
李李不响。阿宝说,早就应该告诉我,还有呢,比如带发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头发。李李说,我父母弟弟,笃信佛菩萨,阿宝应该懂了。阿宝说,出家,也就是绝财,绝色,绝意了。李李说,红尘让人爱,也会让人忌。阿宝不响。李李嫣然说,不讲了,此地,我以前就经常来,已经拜了剃度师。阿宝说,决定这天,就应该告诉我呀。李李说,是突然来的念头,毫无预感,我带了几个美国朋友,从常熟回上海,这一天,是灯短夜长,我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半夜十二点,我跟阿宝打电话,但关机。阿宝说,啊。李李说,其实通了电话,也不起作用。我跟康总打电话,通了,讲几句,毕竟不熟,无啥可讲。我心里想,这桩事体,逼过来了。阿宝说,啥事体。李李说,出家呀,我想过多次,这夜觉得,再不做决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门,叫了一部车子去散心,到处乱开,开到虹桥机场,淀山湖,青浦城厢,再去嘉定,司机吓了,不晓得我为啥,怀疑我痴了,一直开到早上四点半,经过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亮了,加倍付了车钿,敲门,尼姑开门,一脚跨进庵来,一切太平,我懂了,这一天总算到了。阿宝不响。李李说,到庵里一个月,每天用不着打电话,一早四点钟起来念经,然后是种菜,吃得进,咽得着,我全部做了准备。阿宝不响。李李说,我不想多解释,因此请康总通知大家,其他人,包括汪小姐,常熟徐总等等,就不请了,晓得阿宝是忙,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一早起来,我还是想到了阿宝,我晓得,阿宝是我最亲的亲人,应该来。
此刻,一个小尼走近,与李李讲几句。李李说,阿宝,为我开心一点。车子来了,我去接慈一方丈。阿宝目送李李出庵门,走进接待室,见了沪生,康总夫妇,秦小姐,章小姐,吴小姐等人。康总说,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为啥要请老和尚参加。沪生说,女子学校,为啥男人做校长。阿宝说,嘴巴清爽一点,佛门事体,不要胡言乱语。大家不响。阿宝发现,茶几上摆了一只大花篮,插满血血红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宝一惊说,这是做啥。吴小姐说,李李特地要我买的。阿宝说,搞错了吧,李李喜欢康乃馨。康总说,李李看到花篮了,笑眯眯。阿宝说,我这是做梦了。秦小姐说,此地就是发梦的地方。章小姐压低声音说,听朋友八卦,前几年,外地有一个当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从小是孤儿,庵里长成廿五岁,碰到一个中年背包客,结果两人讲讲谈谈,隔天一早,跟了背包客就走了,男女发昏期,一般九周半,庵里长大的女人,其实过不惯红尘生活,四个礼拜,就分手了,接下来,螺蛳缺了壳,多少孤独,再想回庵里,山门关紧,不会开了。康总说,罪过罪过。沪生说,阿宝,我讲讲旧社会,可以吧。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讲呀。秦小姐说,沪生搭架子。沪生说,是听小毛讲的,遵守清规的尼僧,旧社会叫“清蒲团”,不守清规的呢。秦小姐说,“肉蒲团”。沪生不响。秦小姐说,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和尚定情,叫“收礼”,有了私生子,叫“状元公”。阿宝大怒说,喂喂,规矩懂吧,这种豁边的龌龊名堂,今朝少哕嗦,少讲。大家不响。章小姐说,吓我一跳,做啥,生葱辣气的。阿宝不响。半个小时后,李李陪了八十岁的慈一方丈进来。大家起立。方丈客气表示,想与各位座谈片刻,了解各位亲友的情况。李李一一介绍,提到阿宝,沪生与康总的身份,方丈严肃起来,讲北方话说,各位,今天的事儿,不必外传,本僧说明一点,李小姐出家,与我没任何关系,各位明白,她是出于自愿,当然了,遁人空门,要弘法为家务,利生为事业,四弘四愿,培植道心,不忘初衷,不退初心,是这样,是这样的。方丈一面讲,不看李李。大家无啥可讲,四下沉静,落一根针也听得见。后来,阿宝的手机响了,章小姐也出去回电话,方丈从袍袖里摸出手机接电话。
然后,一个老尼近身轻语几句,方丈说,时辰到了。于是全体起立,鱼贯走出接待室,来到庵堂正殿,跨进门槛,宝光庄严,大家立定,尼众伫立两侧,大唱香赞,钟鼓齐鸣,求度者李李,先到莲座前献花,礼佛,一篮玫瑰盛开,火红热烈,李李辞谢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一一如仪毕。
方丈居中,李李随后,佛乐再起,诵经之音绕梁,嗡嗡然。一小尼端来木盘,上有发剪一把。方丈镇定自若,转身面朝李李,两人一立一跪,方丈语之再三,进人正式剃度的语境。阿宝与大家立于堂口,听不清具体字句,眼前的场面,混合到西方电影里,等于李李的回答,我愿意。再答,我愿意。现实也许更简洁,更是繁复。阿宝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篮血血红的玫瑰,开得正盛。香烛气,混同了梅季的热风,袭人殿堂,卷来田野气味,树上一声鸟鸣。阿宝默立,努力体验这种场面,然后,梵音大作,由弱至强。沪生动一动脚。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缕顶发,再次询问。经文响器的声浪涌升,尼众合唱,听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方丈剪断这缕青丝,放人盘中,剪刀放人盘中,离开。两名小尼扶了李李,拥到殿东入座,诵经声密如骤雨,一位老尼,手执理发电刨,立候多时,此刻帮李李围了白布,五分钟,剃尽烦恼,到屏风内更衣,再扶至莲台前跪拜,众尼诵经文,鼓罄大震。阿宝看定了李李背影,李李的侧面。佛菩萨莲台之前,朵朵血红的玫瑰,李李的鬓影,衣芬,已属遥远。观礼毕。大家退场,李李立于大殿正中,身态有些臃肿,像矮了一些,逐渐踱过来,不习惯步态,轻声邀大家去饭堂用斋。阿宝与李李,四目相对。阿宝说,一切可以解决,有的是时间。李李漠然说,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阿宝不响。李李双手合十,讲北方话说,宝总,请多保重。阿宝一呆。李李也就转了身,独自踱进一条走廊。阿宝不动,看李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微缩为一只鸟,张开灰色翅膀,慢慢飘向远方,古话有,雀入大水为蛤。阿宝觉得,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庵外好鸟时鸣,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渐变淡,飘向左面,消失。阿宝眼里的走廊终端,亮一亮,有玫瑰的红光。一切平息下来。李李消失。
庵内供应香菇面条,无盐无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满一台子,吴小姐寻不到调料瓶,竟然忘记环境,叫几次服务员。等到饭毕,大家出庵门,康总公司的客车已候多时,众人上车,朝市区进发。沪生感叹说,我不禁要讲,世事皆难料,阿弥陀佛。康太说,我一点也吃不进,只是落眼泪。康总拍拍康太。大家不响。车子开了一段,太阳出来了。沪生说,去年陪客户去普陀山,住到庙里,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门,闻到一阵阵香气。吴小姐说,普陀山美女如云,香气足。沪生说,实在香,香到骨头里。吴小姐说,香水香,加上香烛香,实在香。沪生说,寻来寻去,算是寻到了。秦小姐说,妙龄女香客。吴小姐说,女香客是秦小姐,来搭救沪先生,救苦救难。沪生说,庙门前面不远,有一个烤香肠摊,一股香风,我立刻买了五根,吞进肚皮,觉得适意,也觉得罪过,吃素三天,已经这副招势了。章小姐说,讲得我饿了,最好停车吃饭。康总说,可以。
康太说,再讲吧。吴小姐招呼说,宝总。阿宝不响。秦小姐说,宝总不开心,我也难过,想到去年秋天,大家开开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宝不响。章小姐说,嘻嘻哈哈,一场游戏,一场痛。阿宝不响。
章小姐说,我还想去常熟,徐总讲过,四月熟黄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欢喜,黄梅天里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后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说,已经想吃酸了,蛮好,清早反胃,吐几口酸水,胸部有点胀。章小姐面孔一板。秦小姐说,先是花园里吃几只梅子,顺便,再到徐总楼上去保胎。章小姐说,宝总,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现在一点也不管,眼看两只女人欺负我。阿宝不响。
郊区养老院,小毛的双人房里,有卫生间,有电视。阿宝与沪生走进去,小毛坐起来说,还是去楼下,到花园里坐。阿宝说,不要动,不要起来。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邻床八十多岁老先生说,太吓人了,到花园里去坐。阿宝说,嘘。小毛说,这个老先生,已经痴呆了,脑子里全部是浆糊。沪生看看老先生。小毛说,经常忽然坐起来,拍手,笑,太吓人了。沪生说,是吧。小毛说,只要房间里人多了,就拍手,穷笑,昨天兰兰,薛阿姨等等进来看我,一房间的人,老先生马上坐起来,拍手,笑。
沪生说,开会开多了,是开会毛病。小毛说,我真想换房间,根本不敢看电视,只要电视里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转播各种大会,大场面,看到主席台一排一排坐满了人,老先生眉花眼笑,马上坐起来拍手,电视里外,一道拍手,我烦吧,烦。沪生对老先生说,简直是发疯了,此地又不是干部病房,哪里来这种宝货。老先生不响。两个人扶小毛出房门,下楼,坐于花园旁的椅子里。阿宝说,小毛要静养。小毛说,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训,太深刻了,我计划再住一个月,就可以出院,其实,我已经康复了。沪生咳嗽一声,喉咙发痒。阿宝不响。小毛说,想想我以前,生活档次太低了,抽水马桶,总应该有吧,出院后,预备借出莫干山路老房子,租一间独用公房,马桶带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点股票,身边有个女人照应,吃一口安乐茶饭。阿宝说,薛阿姨可以照应呀。小毛说,开玩笑可以,不现实,好女人,我还是有的。沪生说,此地多住一段,秋天再讲。小毛说,讲到房子,记起一件事体来,住院前,有两个法国人到我弄堂里,到处转,男人叫热内,中国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顺达一点,两个人进了灶间,看一看,我以为寻人,就上去搭讪,芮福安讲,想看一看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请两人进来,芮福安东看西看,最后问我,房间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国人,讲的是看居民生活,其实是看房子,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听我讲,最后留一个电话,讲定半年后,再来上海,跟我联系,双方约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
沪生说,瞎七搭八的事体。小毛说,法国人,年纪轻轻,不远万里,来到上海,现成洋房不住,现成香槟酒不吃,现成大腿舞不看,到这种破落地方来,借住西苏州路一间过街楼,每日到河两岸,穷兜圈子,苏州河一带,已经样样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钿上面,我答应让一点,等我出了院,回去就调一个环境。阿宝不响。
养老院花园旁边,是铁丝网围墙,外面有一条废弃铁路,荒草从枕木里长出,几乎湮没红锈的轨道,几只野猫走动,异常静。小毛说,最近,我经常梦到从前,见到了姝华,拉德公寓,醒过来,难免胡思乱想,梦里也见了蓓蒂,杨树浦小赤佬马头,沪生爸爸书架里,第一次看到女人下身图画,赞,详详细细,乱梦堆叠,想到以前抄的,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半为枕前人/半为花间酒,我现在懂了。三个人不响。一只黑猫走上铁路,草莱之间,又出现一只黄猫。小毛说,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样子,一声不响,眼睛乌亮,姝华讲过,小姑娘是让铁路上这种野猫,衔到黄浦江边,涨潮阶段,江水蜡蜡黄,对面是船厂,周围不见人,风大,一点声音听不到。阿宝说,小毛要多休息,梦话少讲。小毛说,人的脑子,讲起来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相簿,是看无声电影,黄浦江边日晖港,两根猫尾巴,两根鱼尾巴,前面是船坞,起重浮吊,天空阵云迅走,江面上盘了一只鸟,翅膀不动,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经常塞塞率率放到一半,轧片,我就醒了,我等于看旧电影,姝华,一直是当初女青年好相貌,挟一本旧诗,眼睛看定马路,慢慢转过来看我,眼神幽静,一身朴素打扮,电影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醒了。沪生说,蓓蒂穿白裙子,镶花边短袜,黑颜色搭襻皮鞋,不响,不笑,旁边钢琴,弄堂,小马路,黑颜色钢琴,深深淡淡钢琴,好钢琴坏钢琴,密密层层,马路人少,树叶一动不动,阿宝说,做一个黑白电影的片头,打“1966年”字幕,一个小姑娘,走进钢琴迷魂阵,东看西看,开琴盖,弹了一弹,盖好,另开琴盖,弹,周围毫无声息,下午两点钟,小马路静不见人,钢琴潦倒,摆得深深淡淡,样子还高贵,路边一排老式马桶,水斗,垃圾箱,一部黄鱼车过来。
沪生说,这是上海文艺电影。阿宝说,电影讲上海,有了这个小小姑娘,有钢琴,足够了,如果有人拍,单这个情节,就是好电影,我可以融资。
沪生说,这是烧钞票,最后肯定不予批准,片子枪毙。阿宝说,美国电影开始,也有一个小姑娘,走到德国犹太区,红衣裳,红帽子,周围全部做灰,犹太人全部灰色,党卫军全部灰色,到处烧,抄,精装书,跟了西式皮箱,从楼上掼下来,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电影,只有小姑娘做彩色,红颜色,红帽子,小红帽,走进灰色树林里。沪生说,小姑娘拍电影,六七八岁,比较合适,十一岁,大了一点。阿宝说,上海的重庆路,长乐路,老式马路,调子复杂,过街楼,路边密密麻麻钢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蓝裙子,为啥呢,当时不可能有红裙子,这种情调,电影里少见。沪生说,乡下人拍上海,就只能拍外滩,十里洋场,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关系吧。阿宝说,泰戈尔当初来上海,住了一夜,跟鲁迅见面,泰老先生对报界讲,从日本到了上海,日本是君子国,干净有礼貌。记者问,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讲,上海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国奴隶地狱。沪生说,老头子厉害,眼睛毒。阿宝说,之后就是南面人,北面人,大家拍上海,拍夜总会,大腿舞,斧头党,黄包车,买买梨膏糖,瞎子摆测字摊,旗袍,许文强根本是香港人,样样可以胡搞了。沪生说,上海真人真事,山东马永贞,上海白癞痢,人们不禁要问,已经拍到苏州河拆迁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来呢。阿宝说,胆子越拍越大,有一部电影,拍“文革”武斗,真还配了瓦格纳《女武神》,基本是硬来了,“文革”最难得镜头,真不是吵吵闹闹,是静,是真正静雅,1972年,我每次离开闸北鸿兴路,会去附近的老北站,宝山路三层阁,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楼梯,就听阿姐开文艺腔,国语读诗,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沪生说,穆旦,快乐又繁茂/在各样的罪恶上/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阿宝说,是呀是呀,每礼拜三,阿姐讲全本《简?爱》,西晒太阳,地板毕剥作响,实在的静,讲过《贝姨》,《九三年》是旧版本,雨果叫“嚣俄”,阿姐几乎默记,一面结绒线,一面慢慢讲,我到现在,还是记得“肃德莱树林”,兵士小心翼翼,四面开满了野花,菖兰花,沼泽地菖蒲,草原水仙,预告好天气的雏菊花,春天番红花,刺刀上空,听见鸟啭。沪生说,《九三年》,志愿兵从巴黎出发,断头呖血,一万两千人,已经死了八千人。阿宝说,讲到《贝姨》,巴西人进客厅,半人半羊相貌,表面阴沉,其实和善,生了一副让女子敲诈的好脾气,蓝上装,紧贴腰身,实心金纽子,黑裤黑皮靴,白衬衫敞开一点,戴一粒十万法郎大钻石,这种讲故事场面,真正电影镜头,石榴裙下,三两个文艺小弟,静静来听,爱因斯坦观点,这一段时间,相对是漫长,后来,阿姐转了地方,上海电影技术厂附近,天通庵路弄堂,讲无名氏小说,《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阿姐一身蓝,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闸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为棚户。沪生说,无名氏过于阴暗,不大好听,书里写的人,最后全部去爬冷冰冰的华山,等于是去作死。阿宝说,无名氏本人,算是命大,“文革”后出境,但最近据说,死到台湾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记得,只有十个字,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阿宝还想开口,发现身边的小毛,两眼闭紧,已经人梦。沪生说,是药力关系。阿宝不响。小毛浑身不动,骨瘦如柴,嘴巴大张,几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髅。围墙外的野猫,钻到荒草之中,剩两根尾巴。一阵小风来,树叶抖了一抖。小毛醒过来说,几点钟了,我浑身痛,背痛。阿宝不响。小毛伸出拳头说,想想当年,我抄旧书,学拳头,多少陌生,现在我看看,已经不是我的手了,不是我拳头,当年掼石锁的力道,哪里去了。阿宝说,等于苏州河,黄浦江,一直东流不回头。小毛神志恍惚,断断续续,哼几句邓丽君《万叶千声》,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阿宝不响。小毛说,姝华讲对了,我这辈子,是空有一身武功。沪生不响。两只野猫完全消失,草丛与铁路,碧绿背景,断断续续两笔赭红。小毛落了一滴眼泪说,一事无成,还是死了好。三个人讲到此地。护工走过来说,廿三床,吃饭了,开饭了。沪生搀小毛起来,三个人走进前面小食堂,内有三只大圆台,小毛坐到一个八十多岁老太旁边,阿宝与沪生退到门口。三只圆台,逐渐坐满老人。除小毛,一位五十出头的佝偻女人,满座八九十岁老头老太,满眼风烛残年。小毛与老人左右应酬,一个缺齿老太笑笑,朝阿宝沪生点头,人人手捏筷子,等食堂阿姨发饭发菜。阿宝与沪生走到食堂外,几只猫紧贴墙壁走近,尾巴一动,进了食堂。沪生说,外国养老院里,有“死亡黑猫”,一只怪猫,只要爬到病人枕头边,坐定,就是讲,这个人,三个钟头里就死,比医生灵。阿宝不响。
九日下午,沪生坐进出租车,打了几只工作电话,蓦然发现,车子经过了“至真园”,店门已经变暗,部分用施工网遮挡,面目全非,“至真园”,果然是落幕了。沪生看表,四点一刻,等车子开到进贤路“夜东京”门口,店面也像有了变化,全部漆成粉白颜色,玻璃门遮了绉纱,两面摆花草,像咖啡馆,推门进去,店堂粉白色,摆一只圆台,其余全部是两人位子。玲子一大早打来电话,夜里请客,希望沪生早一点来,可以谈谈,但现在店内,空无一人。沪生说,有人吧。店堂安静,忽听到应了一声,上方二层阁楼,一扇粉色玻璃小窗,慢慢拉开,露出枕头,臂膊,黄发,黑发两个年轻女子,粉肩醒目,几近袒裼裸裎,黄发女讲北方话说,沪先生吗。沪生讲北方话说,是呀。黄发女说,姐姐马上就到了。沪生说,您是。黄发女说,我叫辛西亚。旁边黑发女讲北方话说,我叫加代子。沪生说,这里是饭店。辛西亚说,是呀,上海最好饭店呀。沪生说,太早了,我再来。辛西亚说,您坐,姐姐马上到了。沪生勉强落座。加代子缩进小窗,嗯了几声,窗口粉红枕头一动,肌肤可辨,辛西亚舒伸两条玉臂,点一支烟说,抽吗。沪生摇摇手。辛西亚说,我抽几口,就起来。辛西亚低下身来,胸口压紧枕头,头发蓬乱,肩带落了一条。加代子探身说,沪先生,知道前边“恐龙酒吧”吗。沪生说,哪家,巨鹿路茂名路的。加代子说,对呀。沪生摇摇头。加代子说,那地儿,挺好玩儿的,大半夜了,吧台上养的大鹦鹉,又是跳,又是摆,我俩坐到凌晨两点多,再去涮火锅,五点回来的。辛西亚说,不到五点。加代子说,我看表了。两个女子,莺莺燕燕,珠喉呖呖,从粉色阁楼飘落,等于巢内一对芙蓉。沪生起身说,我去一下再来。辛西亚说,别介,姐姐这就到了,那我起来。辛西亚朝里说,起吧,别睡了,加代子。此刻门一响,一个陌生男人搬了菜蔬进来,对上面喊,懒骨头,懒虫。加代子说,吵死人了。一歇工夫,两个女子下来,辛西亚超短小咽裙,大腿发亮,高跟拖鞋,先为沪生泡茶。加代子曳地长袍,遍身褶皱,两人旁若无人,移来移去,香风阵阵,到账台大镜前梳头,进出卫生间,上下阁楼,塞塞率率,忙前忙后,最后换了一粉一灰两套小洋装,也就是此刻,玲子回来,开了店堂的大灯,对沪生说,啊呀,真不好意思,怠慢了,这两只小娘皮,一定是刚刚起来。
沪生说,店里变样子了。玲子说,好看吧。沪生说,葛老师呢。玲子说,这爿店,现在归我跟菱红做了,葛老师,棺材板里伸手,死要铜钿,结束了,关系弄清爽也好,否则亭子间小阿嫂,天天盯紧黄包车,烦煞。沪生说,夜里吃饭,一共多少人。玲子说,宝总呢。沪生说,心情不好,也是忙,电话关机了。玲子说,啊呀,我特地安排几个女朋友来呀,七点钟开夜饭。沪生说,一早通知,也太紧张了。玲子说,大家忙嘛,人也是难约,我这些女朋友,个个漂亮,档次高,就是碰不着优秀男人,我已经讲了,夜里,是三位优秀男人过来,沪先生,宝总,一位日本商社张先生,这些女人听了,个个笑眯眯,现在肯定是做头发,买衣裳,忙得要死。沪生笑说,啥意思,介绍女朋友呀,我是有老婆的人。玲子说,好了好了,白萍这种关系,还算老婆,快点解决好吧。沪生说,我不禁要问,原来一批朋友呢。玲子一笑说,基本淘汰了,我后来晓得,葛老师,就想培养亭子间小阿嫂,准备做正宗私房菜,有可能吧。沪生不响。玲子说,以前上海大人家,讲起来有大厨房,小厨房,大厨房大师傅,经常跳槽,因此老爷习惯培养姨太太,贴身通房丫鬟,日常去偷大师傅手艺,到小厨房里去烧,这叫正宗私房菜,这种女人学会了,基本一辈子不会跳槽,葛老师以为,“夜东京”,是葛家小厨房了,以为自家,是上海老太爷,此地是私人小公馆,可能吧,不可能,小阿嫂算啥呢,四姨太,还是通房大丫鬟,差远了。沪生笑笑不响。玲子说,干脆就让葛老师,带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饭,打对门麻将,还是搞“马杀鸡”,不关我事体。
沪生不响。玲子说,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经是一阴一阳了,吓人吧,为这桩事体,我见到小广东,也吓了,男女私情,会弄出人性命来,我吃瘪,经常还要跟老菜皮去吵。沪生说,啥。玲子说,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面孔蜡蜡黄,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断算了,啥苏州范总,“空心大佬倌”,“三斤核桃四斤壳”的角色,闷骚货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统统拗断。丽丽跟韩总呢,是真忙,优质大忙人,上海,钻石越来越好卖,根本见不到面了,我想想,全部结束算了,“夜东京”重新来过,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沪生说,菱红的日本男人呢。玲子说,调回东京了,准备拖菱红一道走。菱红讲,现在上海多好,有噱头有档次的男人女人,全部朝上海跑。沪生说,楼上这两位呢。玲子说,我的远房亲戚,就是知青子女,帮我端菜,陪客人吃饭吃酒。此刻玲子讲北方话说,加代子,辛西亚,来。两个小姐走过来。玲子说,几点起的。加代子说,下午两点半。玲子说,太晚了,以后要懂事。辛西亚说,知道了。加代子说,沪先生,那只大鹦鹉,它半夜两点怎么还跳舞,周围那么吵,它怎么不睡觉。沪生说,鹦鹉是怪鸟,喜欢热闹,喜欢吵。加代子说,我还以为是嗑药了,溜冰呢。沪生说,它们原来就喜欢吵来吵去,飞来飞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说,这两个妹妹,跟鹦鹉差不多了,喜欢闹,喜欢扭,客人面前,还算讨喜。加代子发嗲说,姐姐别瞎说,吃了晚饭,我要沪先生陪,咱们去国泰电影院,去淮海路吧。玲子说,唉呀,先摆台子,开电视机,让沪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沪生笑笑。玲子说,宝总生意好了,忙了,还有啥不开心的,为啥关机。沪生摇摇头。玲子说,我现在再打电话,宝总非来不可。
某天下午,徐总拉了阿宝,到妇产医院了解情况。值班医生说,问题比较复杂,这位孕妇,几家医院做了B超,先是宫内单活胎,后是双胞胎,一次是连体婴,结论只有一个,等下午做了彩超,专家会诊,可能,是连体婴,也不排除双头单体婴,如果胎儿是双头,两根脊柱,一套消化系统,一旦确诊,凶多吉少。徐总一吓说,这还等啥,马上放弃呀。医生说,这要听孕妇意见,接近产期,也相当危险。徐总满面乌云,拉了阿宝,走进汪小姐的单人房,内有屏风,一隔为两。徐总走进前面。阿宝犹豫,立于屏风之后。汪小姐嗲声说,冤家,稀客稀客,总算来了呀。徐总说,情况还好吧,预产期哪一天。汪小姐说,医生讲啥呢。阿宝听到这句,忽然闻到一股腥气,像是蟒蛇爬行动物气味,逐渐浓烈,由屏风下面蔓延过来,不免捂紧口鼻。汗小姐笑笑说,我呀,真是一路不顺,婚姻不顺,受孕不顺,怀孕不顺,唯一顺利的,估计不会离婚了,新老公,据说就要死了,我等于又做了寡妇,等小囡落地,名义上就是遗腹子。徐总不响。汪小姐压低声音说,一直想问一问冤家,当时,究竟用了哪一种祖传真功,弄出我肚皮里这只怪胎。徐总说,先问问自家,问一问这只宝贝肚皮,为啥会搞出这种花头经来吓人。汪小姐一笑说,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胀,看一看吧。徐总说,做啥。汪小姐笑说,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关系呢。听到塞塞率率的声音,腥气继续由屏风四周散发开来,越来越浓,像蟒蛇扭动,屏风发暗,传来山洞里湿气,热气,阿宝捂紧口鼻,连忙朝外走。汪小姐说,隔壁啥人。阿宝不动。汪小姐笑笑说,一定是苏安了,进来,快进来呀。阿宝只得屏息走进去。单人房,窗帘合掩,里间更暗,开一盏小灯,汪小姐身上的被单,拉开了一大半,腹部高隆,发暗,像一座小山,一座坟,表面爬满青紫藤蔓,也像盘踞堆积鳞片。气味更浓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国原装“宝比珊”婴儿润肤霜,不断摩裟肚皮说,感谢宝总,还记得来看我,这个社会,文雅面孔的人,生活往往一塌糊涂,看上去花头十足的,比如宝总,也许是老实人。阿宝勉强笑笑。汪小姐叹息说,现在还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种人,一直不声不响,枪也打不着了。阿宝不响,气味令人窒息。汪小姐拍拍徐总的手背,说,现在,我完全放松了,开心,也是担心,肚皮里一直有声响,半夜听到,里面唱歌,像装了一部先锋落地音响,经常有声音,哭,吵,吃酒,醉得胡天野地,真是讨厌。汗小姐一动,被单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
徐总与阿宝慌忙转过身体。汪小姐说,听见吧,音乐又来了,还有回声,听呀。徐总不响。汪小姐说,我现在,只能等了看。阿宝屏息不响。此刻,特有的阴森腥气,一阵阵爬动,滚动,蒸腾起来,阿宝觉得,马上要窒息了,会立即晕倒在地。汪小姐说,肚皮是天天胀,天天变大,上面的花纹,等于是花同,越来越花,越来越特别,像一间舞厅,里面有弹簧地板,有萨克斯风,有人跳舞,放唱片,发嗲发情,日长夜大,我是又惊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宝决意走了。徐总咳嗽一声。汪小姐说,我只能听天由命,随便医生了,但我总算呢,又要做娘了,我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龙凤胎,还是双头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眯眯。阿宝说,我出去接电话。汪小姐说,不许走。阿宝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过徐总说,医生每天又听又摸,弄了我几十遍了,现在冤家,看个半遍一遍,关心关心,留一点印象,晓得女人吃的苦,总可以吧。徐总挣扎说,我走了,我不便看,我不懂,我要去问医生。
小毛弥留之际,床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楼薛阿姨,发廊三姊妹,兰兰,雪芝,可谓裙屐之盛,珠环翠绕,立满女宾。此刻,阿宝搀了小毛娘,踱到走廊里,透一口气,划一个十字。此时,外面匆匆进来一位黑衬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进来,大家让开了一点。黑衬衫女人轻声说,小毛。小毛不响。床头氧气玻璃瓶不断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睁开。女人说,小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说,认得我吧。小毛点点头。
女人忽然分开了人群,冲到走廊角落里,背过身体饮泣。床头旁边,招娣,二楼薛阿姨不响,发廊三姊妹,眼泪滴个不停。小毛动了一动,有气无力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南我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宝说,小毛心里想啥,可以讲的。小毛轻声说,春香讲了,白白得来,必定白白舍去。沪生说,啥。大家不响。小毛说,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我这句不相信,我不虚空。金妹说,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声说,小毛,现在想吃啥,跟姆妈讲。小毛断断续续说,我不怕,只想再摆一桌酒饭,请大家,随便吃吃谈谈。菊芬泣罢即笑说,此地正好,是一台子人。小毛不响。此刻,外面急忙进来两个女人,五十上下年纪。大家让开。小毛动了动。其中一个女人凑近了讲,小毛,是我呀,江宁小舞厅“天拖宝”来了。另一个女人凑近说,舞搭子来了,大花瓶“天拖宝”,还记得吧。被称为大花瓶的女人,拍一记对方说,开啥玩笑。兰兰跟雪芝咬耳朵。小毛声音越来越轻,忽然睁开眼睛说,男人要开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响。小毛说,一打扮,样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对老公好。小毛娘说,小毛得到神惠,怜悯的人,有福的,必得领袖怜悯。大家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有啥要讲吧,全部告诉姆妈。二楼薛阿姨哭了一声。小毛娘说,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许哭。小毛眼睛看定沪生说,我做的所有事体,会跟了我走吧。沪生不响。小毛说,我做过的事体,见到的人,是不是真的。沪生要开口,小毛闭了眼睛说,银凤,春香。小毛娘说,小毛,天国近了,小毛要悔改。小毛气如游丝,满面冷汗,浑身一紧,忽然就不动了。大家叫一声。小毛,小毛。走廊里,黑衬衫女人嘤嘤嘤哭出声音来,快步离开,边走边哭,声音越来越远。小毛娘落了两滴眼泪。发廊三姊妹说,亲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护士医生进来,大家让出地方,退到外面。沪生叹口气说,对了,隔壁床位的拍手老头子呢。兰兰说,三天前结束了。沪生不响。大家立了一刻,慢慢走到楼下花园里,车子停满。阿宝开了车门,最后,是沪生,兰兰,雪芝坐定,车子开动,围墙旁边铁道荒草里,出现一只黄猫。大家不响。兰兰说,黑衬衫女人,不声不响,是啥来路。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会不会是银凤。兰兰说,哪里会,银凤我太熟了。
雪芝说,二楼薛阿姨讲了,前几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个穿咽裙的女人,从小毛房间溜出来,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车子,就走了。沪生说,还有这种事体。雪芝说,刚刚薛阿姨走近,特为仔仔细细,看过黑衬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宝说,小毛走得太快了。兰兰说,是小毛娘一直隐瞒,小毛就一直以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后来瞒不下去了,医生讲,小毛活不过一个月了,小毛娘这才想到,莫干山路的房子,是租赁房,只有小毛户口,如果过世,房管所就没收房子,私人账面上,小毛有十万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码,比较麻烦,为此跟招娣商量,最后只能开口,让小毛签字,同意阿侄的户口迁进来,股票密码,也仔细写出来。小毛是笑笑。兰兰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车子一直朝前开。沪生说,人生烦恼,总算解脱了。兰兰说,烦难呀,落笔刚要签字,又闹出大事体,小毛娘发觉,户口簿里,多了一个姓汪的女人,与户主关系是夫妻。阿宝说,讨厌了。兰兰说,这一记太凶了,小毛娘当场大哭大闹,骂了一顿招娣,冲进莫干山路,见人就骂。沪生说,为啥。兰兰说,先骂二楼薛阿姨,再骂弄堂所有邻居,一定是有人做了圈套,让小毛去钻。最后,总算寻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医院,穷吵百吵。再回来,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翘了辫子。阿宝说,五雷轰顶。兰兰说,小毛只能当了律师的面,写了假结婚经过,签了字,同意迁进阿侄户口。这一番吵闹,小毛一直是笑眯眯,不响。据说,小毛娘拿了签字纸头,走出养老院,抱紧电线木头号啕大哭。雪芝说,做人真难,为了这一点钞票,这一点房子,可怜。沪生说,小毛一声不响,硬气,这种表现,就像报纸登的悼词句子,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阿宝说,少开玩笑。沪生不响。阿宝叹息说,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两桩事体,多少不容易。
两周后一个夜里,沪生与阿宝,按照芮福安提供的地址,寻到西苏州路,接近长寿路桥一个弄堂口。边上就是苏州河,此刻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相当凉爽。芮福安住的过街楼,开了四扇窗,不见一点灯光。
沪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面堤岸边,有人嗨了一声。两人转头,路灯下面,是芮福安与女友安娜,一对法国青年走过来,招呼两人,请过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面,摆一只骨牌凳,与附近乘凉居民一样,上面是茶杯,茶壶,边上两把竹椅,两只小凳。四个人落座,讲普通话。沪生介绍说,这位是宝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说,接到沪先生电话,小毛先生逝世了,我们觉得非常遗憾。沪生说,小毛谈到两位,准备写苏州河剧本,要我们多关心。芮福安说,欢迎你们来,我们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过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说,我的爸爸,七十年代来过中国,他说中国人的话语,是砖块的组合规则,只有微弱的变动,细心辨认,也很少有区别,不属于我们的规则,没有个人习惯用语,我爸爸觉得,中国,大概没有谈情说爱和社会逻辑学方面的话语,这我并不同意,因为认识了小毛先生,他是苏州河边,一个很丰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阿宝说,小毛讲过,两位准备做一个电影。芮福安说,是的,做19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苏州河旁边,有一个法国工厂主人,爱上一位上海纺织女人的故事。安娜说,纺织女工。芮福安说,我们获得一笔写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现在是第二次,我们在苏州河边走了许多次。
安娜说,我们不坐车,一直走路。阿宝说,是苏州河旁边,工厂老板和女工。芮福安说,是的。阿宝说,什么工厂。安娜说,棉花纺织工厂。阿宝说,苏州河边,没有法国纺织厂,只有日本纺织厂,丰田纱厂,中国纺织厂。安娜说,资料上有“内外棉”,有一部小说,写到“沪江纱厂”,因为我们是法国人,因此写法国人,假设在苏州河旁边,有这个工厂。沪生说,上海以前,有英商和法商电车公司,如果是法国电车公司老板,爱上一个电车女工。芮福安说,纺织厂靠近苏州河边,比电车公司有意思。沪生笑笑说,这位宝先生,过去的女朋友,是电车公司的漂亮售票员。安娜说,1949年以前,上海没有电车女工。阿宝不响。沪生说,小毛当时怎么说的。芮福安说,我来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安娜说,小毛先生很高兴,说纺织女工数量很多,数量多了,会出现特别性格的女人。
阿宝说,和法国老板来往,就是特别吗。芮福安说,一个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少女服装,下工后,驾驶一条小船,回到苏州河上游,一个贫民窟里生活。阿宝说,这个嘛,如果苏州河涨潮的话,她可以划船去上游,如果退潮,她等于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说,我明白了。阿宝说,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会逆流驾驶小船回家,没有这样的情况。芮福安说,我们只是觉得,少女,女工,船的画面,很好,工厂主人在岸边的桥上,船慢慢离开。沪生说,小毛觉得呢。安娜说,他认为是伤心的场面。芮福安说,剧本有个设想是,他们在装满棉花的驳船里做爱,船一直在摇晃,周围是棉花包,他们接吻,在船上过了一夜。沪生说,船上的一般棉花,以前叫“白虫”,如果上等白棉,叫“银菱子”,上等黄棉花,叫“金樱子”,甲板上因此养了恶狗,人上船,狗就会大叫。安娜说,狗吗。阿宝说,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说,这很有趣。阿宝说,过去有个歌谣,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可以念一下,内容是这样,送郎送到桥堍西/劝姐不养犬与鸡/正逢相抱犬来咬/等到分手鸡要啼。安娜笑说,这就是传统上海说书吗。沪生解释了几遍。安娜点头说,这意见很重要,当然,我们也需要虚构,想象。阿宝说,女工是十六岁。芮福安说,十七岁,小毛先生讲的故事里,女工是三十六岁。沪生说,小毛也讲故事了。安娜说,啊,他有很多故事。沪生说,讲了什么。安娜说,提供一个纺织女工样本。阿宝说,是嘛。安娜说,有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工,无意中看了西方的情色画报,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画报的方式去做,但她丈夫认为,这是很肮脏的行为,通常是晚些时候,这个女工悄悄离开熟睡的丈夫,悄悄出门,坐了出租车,来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她在门口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单身男人在熟睡,她骑上男人的胸口,对准男人的脸,男人醒了,按照约定的方式,没多长时间,女人就倒下去,觉得很愉快,然后,她飞快地穿上睡衣,飞快离开男人,出租车就在路边等待,她上了车,回到丈夫身边去睡觉。沪生说,小毛还有这种情节。阿宝沉吟说,这么讲起来,影片里的女工,应该是三十多岁,才合理。芮福安说,确实需要考虑年龄的问题,也可以设一条副线,或者,岁数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亲。沪生说,法国可以拍这样的故事吗。芮福安说,有意思的内容,就可以拍,电影,早不是一棵树的结构,总的线索,分开,再分开,我们法国,任何形状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样有强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连在一起,分开的,都可以,大家都懂,比如两个法国人,就像我和安娜,来到苏州河边,遇见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我们现在喝晚茶,然后切到三十年代,再回过来,都是可以的,人们都能看懂。沪生恍惚说,回到过去的上海背景,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辆黄包车。安娜说,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说,有个法国人讲过,头脑里的电影,非常活跃,最后死到剧本里,拍电影阶段,又活了,最后死到底片里,剪的阶段,复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沪生说,活的斗不过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响。阵阵河风吹来,阿宝吃茶。附近的路灯下,聚集不少居民打牌,看牌。四人讲到十点半,阿宝与沪生起身告辞,顺西苏州路,一直朝南闷走,到海防路右转。
沪生说,苏州河旁边,这条马路,大概跟法国法兰西,搭一点边。阿宝说,法国人不懂上海,就敢乱拍。沪生说,据说法国大学里,宿舍,厕所,已经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问,法国人的脑子,到底想啥呢。阿宝不响。
两人走了一段,沪生说,想到小毛,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记得梅艳芳唱的,重谈笑语人重悲,无尽岁月风里吹,现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稳,求实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一直听玲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女人想搞懂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内心活动,请到书店里去,多翻几本文艺小说,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描写,里面写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沪生笑笑不响。此刻,河风习习,阿宝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我是阿宝。女声说,我雪芝呀。阿宝嗯了一声,回忆涌上心头。阿宝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再讲好吧,再联系。阿宝挂了电话。夜风凉爽,两人闷头走路,听见一家超市里,传来黄安悠扬的歌声,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初稿一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定稿一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繁花》开头写道:……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对话一来一去,一股熟悉的力量,忽然涌来。
话本的样式,一条旧辙,今日之轮滑落进去,仍旧顺达,新异。
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口语铺陈,意气渐平,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对话不分行,标点简单——《喧哗与骚动》,文字也大块大块,如梦呓,如中式古本,读者自由断句,但中式叙事,习染不同,吃中国饭,面对是一张圆台,十多双筷子,一桌酒,人多且杂,一并在背景里流过去,注重调动,编织人物关系;西餐为狭长桌面,相对独立,中心聚焦——其实《繁花》这一桌菜,已经免不了西式调味,然而中西之比,仍有人种,水土,价值观念的差异。
《繁花》感兴趣的是,当下的小说形态,与旧文本之间的夹层,会是什么。
西方认为,无名讲故事者,先于一切文学而存在,论及中国文学,“摆脱说书人的叙事方式”,曾是一句好话;有论者说,中西共有的问题是——当代书面语的波长,缺少“调性”,如能到传统里寻找力量,瞬息间,就有“闪耀的韵致”。
在一篇专访里,贝聿铭问记者,能否说上海话,贝聿铭说:“说上海话好,因为我普通话说得不太灵,说上海话比较容易点,那讲上海话吧。”
接下来,贝聿铭想必是用“较容易点”的母语(“上海书面语”),详谈了他的专业——“世界建筑样式之变”——“米芾山水画之灵感”——“永恒建筑的意义”。
在国民通晓北方语的今日,用《繁花》的内涵与样式,通融一种微弱的文字信息,会是怎样。
《繁花》长时期在一个语境里徘徊,也使部分读者,长久陷入这个氛围中。有一个朋友说,看书看报纸,“也用《繁花》的口气去读,真受不了。”这是我没意识到的结果。我的初衷,是做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宁繁毋略,宁下毋高”,取悦我的读者——旧时代每一位苏州说书先生,都极为注意听众反应,先生在台上说,发现有人打呵欠,心不在焉,回到船舱,或小客栈菜油灯下,连夜要改。我老父亲说,这叫“改书”。是否能这样说,小说作者的心里,也应有自己的读者群,真诚为他们服务,我心存敬畏。
我希望《繁花》带给读者的,是小说里的人生,也是语言的活力,虽我借助了陈旧故事与语言本身,但它们是新的,与其他方式不同。
我在小说中引了穆旦的诗: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感谢为了《繁花》的出笼,给予热情帮助的朋友们。感谢你们。
金宇澄谨白
二〇一二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