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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有个小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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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有个小卖部
作者:张嘉佳
内容简介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之后张嘉佳沉淀5年回归之作! 让刘十三陪着你,走进云边镇的春夏秋冬,见证每一场相遇与离别。 有些人刻骨铭心,没几年会遗忘。有些人不论生死,都陪在身旁。满镇开着桔梗,蒲公英飞得比石榴树还高,一直飘进山脚的稻海。在大多数人心中,自己的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外婆说,什么叫故乡,祖祖辈辈埋葬在这里,所以叫故乡。刘十三就这样,看着小女孩像梦境一般,马尾辫,眉清目秀,向他走过来。毫无疑问,刘十三认为,这场面会铭记一生。爱情必须给予。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刘十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尚未到来的未来。 山这边是刘十三的童年,山那边是外婆的海。 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有的,没的,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为别人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

Chapter1 山野,桃树,王莺莺

1/


初夏的屋檐下,刘十三嗑完一捧瓜子,和外婆说:“感觉有人在想我们。”

外婆说:“想有什么用,不给钱就是王八蛋。”

满镇开着桔梗,蒲公英飞得比石榴树还高,一直飘进山脚的稻海。在大多数人心中,自己的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

外婆说,什么叫故乡,祖祖辈辈埋葬在这里,所以叫故乡。

山间小镇,仿佛从土地里生长出来。高考离开故乡至今,除了过年,刘十三没有回来过。外婆全名王莺莺,自家院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一开几十年。她穿着碎花短袖,白头发拢成一个髻,胳膊藏进套袖,马不停蹄忙东忙西。

气温上升,小卖部啤酒销路特别好,她垒起一箱箱啤酒,擦擦汗说:“你干不干活,不干活杀了你。”

刘十三惆怅地说:“你们山野之地,我待不下去。”

王莺莺说:“保险卖得怎么样,挣到钱没有?”

刘十三叹气:“挣钱不重要,我那叫创业。”

院中间一棵桃树,树底下的王莺莺拿起笤帚,哗哗扫地,斜眼看着他:“要不这样,我把房子卖了,支持你创业。”刘十三抱住她:“外婆,我爱你。”

外婆一脚踢开他:“走走走。”

刘十三问:“中午吃什么?”

外婆点着卷烟,说:“谁他妈管你饭,出去挣钱。”

六月早蝉,叫声很细密,若有若无的,像刚起床时的耳鸣。外婆从院门探出脑袋,说:“多挣点,我晚上招待客人,喝两杯。”

王莺莺喝酒,两杯是打不住的。昨晚她起码喝了二十杯,醉醺醺地呵斥他:“失恋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找一个不就行了!”

刘十三说:“但我还没忘记她。”

外婆同情地抱住他的头,温柔地说:“人家抛弃你很正常啊,你丑。你忘不掉人家很正常啊,她美。哭吧哭吧外婆疼你,外婆倒霉。”

刘十三挣扎了一下,发现外婆抱得很紧,于是伸手摸到酒瓶一口吹掉,在外婆怀里睡着了。

外婆应该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依旧精神矍铄。刘十三被踹出家门,回头一望,半棵桃树高出院墙,门头挂着破旧的小卖部招牌,背景是远处的白云青山。

刘十三无可奈何。前几天,他还在城市打拼,结果失恋加失业,无比悲伤。王莺莺拎着两壶米酒跑到他住的地方,把他灌醉,拖了回来。

七十岁的老太太,开拖拉机一来一去两百公里,车斗里绑着喝醉的外孙。王莺莺自己也感慨:“路太颠簸,傻外孙跟智障一样,一直吐。动不动就下车替他擦。艰难,辛苦。”

刘十三醒来,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山中小院。千辛万苦离开故乡,要打出一片天下,想不到被王莺莺用一辆拖拉机拖回云边镇。

这座小院装着刘十三的童年。放学之后,他问过外婆很多问题。

小孩子问:“王莺莺,为什么天空那么高?”

老太太回答:“你看到云没有?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很多事情已经很多年。

2/
从小到大,外婆为他交学费,而外婆的收入,来自莺莺小卖部。打他记事起,外婆就叼着卷烟,开一辆拖拉机纵横山野,车斗里载着批发来的货物。

童年时代,刘十三痛恨外婆的事情数不胜数,最主要的三件:第一,零花钱给得少。第二,麻将打得多。第三,不尊重他的个人梦想。

每次他说“别打麻将了,钱省下来给我,让我实现梦想”,便招来外婆的质疑:“你才四年级吧,能有什么梦想?”

刘十三说:“考取清华北大,远离王莺莺,去大城市生活。”

外婆听到这儿抄起菜刀,追杀一条街。刘十三爬到树上,严肃地说:“王莺莺我告诉你,你必须尊重我的梦想。”

外婆说:“想学你妈,不吭一声往外跑,就不乐意跟我一块儿过是吧?”

刘十三说:“我不学我妈,我给你寄钱,十万八万的小意思!”

外婆一刀劈在树干:“我等不到那天,你先把去年的压岁钱交出来。”

刘十三一愣,哭得撕心裂肺,大喊:“这他妈太不要脸了!我不要念小学了!我要直接考清华北大,我要直接娶老婆生娃!”

十四年前,外婆还会收到信。她不识字,然而也不交由刘十三读,就和几件首饰一起,藏在饼干盒子里。当时刘十三因为好奇,偷瞄了信封,按照上面的地址,也写了封回信过去。

他写得很简单:你好,我叫刘十三,王莺莺的外孙,我们生活得很惨,给点钱花花。

自此,他比外婆更积极地等待回音。

小镇街道中心,是供销所旧址,后来改成基督教堂。门口竖着邮筒,正对包子铺。刘十三斜背书包,问邮递员老陈:“有我家的信吗?来了你直接给我,别给王莺莺。”

老陈问:“为什么?”

刘十三说:“你年纪大了别问那么多,我给你分红。”

刘十三等了一个学期,过年趁着外婆喝醉,打听对方到底是谁,有没有可能寄钱。

外婆突然哭了,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说:“王莺莺,你不要哭,我长大了去大城市生活,到时候我给你寄钱。”

老陈死了后,再没有新的邮递员,邮筒也开始看不见,人们很少用钢笔写字。无论谁摊开一张信纸,写上三个字,我爱你,都或许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封情书。

刘十三也写过一封,四年级暑假补习,夹在女同学程霜的语文课本中,字不多:我觉得你比罗老师好看,吃话梅吗?罗老师是班主任,二十多岁的青年女性,程霜的小姨。次日上课,她拧着刘十三的耳朵拖进办公室,和颜悦色地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刘十三斩钉截铁地说:“丑到爆胎。”

办公室哄堂大笑,教数学的于老师凑过来问:“那我呢?”

刘十三犹豫了一会儿,说:“罗老师可能要打我了,帮帮我。”

于老师说:“她打你是必然,现在就看我要不要打你。”

刘十三说:“你比她年轻,丑得有限。”

于老师说:“去走廊,贴着墙,站到放学。”

刘十三说:“你不问问我对校长的看法吗?”

办公室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笼罩住他。他吐了口口水,说:“这孙子很没劲,暑假补习来这么多人,跟正常上学有什么区别?”

结果他就从教师办公室,被拖进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倒了杯茶,刘十三举起来喝,校长震惊地看着他:“这是我给自己倒的。”

刘十三吹开茶叶,尝了一口,咂咂嘴说:“苦不拉唧的,有钱人都喝橘子水,那个甜。”

校长敲敲桌子:“十三啊,你情书写得不行。”

刘十三鄙夷地瞥他一眼:“我把校图书馆的书都看完了,你凭啥质疑我的文学素养。”

校长嘿嘿一笑,给他一本破烂的书,封面烫了好几个洞,四个楷体:人间词话。

刘十三翻了翻,头颅嗡一声响,竖排文言文。

校长说:“过几天我考考你。”

刘十三脑子飞速转动,说:“一九九七,香港回归。”

校长说:“你提这茬干啥?”

刘十三声色俱厉,大声说:“香港回归,天下大同,你这个封建余孽还在读繁体字,是想造反吗!”

校长默默放下茶杯,把书放进刘十三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认真地说:“你好好读,用心读,小赤佬,读不懂老子活活弄死你,滚。”

3/
刘十三出生在云边镇,是王莺莺的外孙,属于小卖部继承人。班上女同学流行写日记,王莺莺专门批发两箱花花绿绿的日记本,刚开学就卖光了。那些女同学把日记本贴身带着,好像里面真的充满了秘密似的。

刘十三对此不屑,谁有他的本子秘密大。具体来说,不能算是个本子,他用东信电子厂的内部稿纸拼起来的。打开第一页,是妈妈曾经留给他的话,他一笔一画抄得仔细:

别贪玩,努力学习。长大了考清华北大,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幸福生活。

自第二页始,童年刘十三写下自己的计划:

背所有课文,背不出来拼命背。

学会做应用题。

提前阅读初中课本。

期末考试进前十。

一行一行,如同一首永远写不完的诗。完成其中一条,他就打个钩。

四年级期末考结束,光头校长在旗杆下擦擦汗,说:“祝大家欢度暑假!”满场学生一哄而散,校长咂咂嘴:“册那,我才说完开场白。”

唯一没溜走的是刘十三。他划掉“期末考试进前十”,吹吹笔尖,好像铅笔是枪管似的,接着添加今天的计划:1.帮外婆送货。2.完成作业并背诵二十个单词。

写完,刘十三骑上小巧的女式自行车,加速一蹬就往镇外赶去。

穿过水车石桥,到了香樟夹裹的小道,迎风下坡。在他面前,是广阔的天,疏淡的云,流淌的植物海洋。

小小少年感觉壮美,暗道我了个锤子,怎么田里还有个窟窿。

一望无际的稻穗摇摆,像这片土地耀眼的披肩。临道一小块早割的稻田,如同沙发上被烫出的烟洞。

窟窿内战火纷飞,王莺莺支了张桌子正跟三人疯狂搓麻将,战友分别是罗老师、毛婷婷和刘十三的小学同桌牛大田。刘十三暗忖,外婆午间交代,让他放学了送方便面到农田,当时不理解什么含义,以为外婆改行务农,现在发现,原来是她自己订的货,可谓自食其果。

打麻将为何要到田里,稻子为何只收了一小块,应该是外婆的自由发挥。

刘十三飞驰到麻将桌边停车。

“五筒!”十一岁的牛大田圆滚滚,蹲坐板凳,胖脸严肃,扔牌。

“碰!”王莺莺鹰击长空,爽朗地笑,“十三还是有狗屎运的,你一来我就听张。”

刘十三没有抬眼,从车后座的塑料筐里拿出泡面、热水瓶。他的计划非常完整,外婆叮嘱放学后送货,任务已经完成,只需要放下货拿到钱,随后立刻回家温习。

想到二十个单词躺在书上等着他去背,学习是多么令人快乐,他热情澎湃。

撕调料包,泡面,拿土疙瘩压住盖子,刘十三一气呵成。至于眼前的罗老师、牛大田、毛婷婷什么的,他假装没看到。试想,倘若他打招呼“罗老师好。婷婷姐好。牛大田你放假怎么不回家?”,势必有人回“十三你今天怎么样?哎哟,又长高啦。我爸我妈在打架我不能妨碍他们”等等,废话接废话,无穷无尽,说着说着年华老去。

刘十三不开口,但毛婷婷这个人就很可气,完全没接收到他散发的信息。她不肯安静吃面,非要打招呼:“十三,你吃过了没有?”

刘十三只好说了一句:“没有。”

“那坐下来一起吃?”

毛婷婷扯个扎好的稻草把子,扔地上热情地拍,示意他来坐:“我分你一半,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哦,你们只有红烧牛肉,你是不是天天吃?”

刘十三长叹一声,正待细细回答,牛大田也不甘寂寞,捧着泡面,滚圆的身子往他旁边咕噜一拱:“哎,看到那棵树上的麻雀窝没有?”

啊?麻雀窝?为什么要聊麻雀窝?

刘十三刚开始崩溃,罗老师接过了话头。

“别浪费时间!毛婷婷,轮到你了,你打哪张想好没有?”

刘十三投去感激的眼神,罗老师微微一笑。她了解这位同学,有次看到刘十三从厕所出来,赤裸上身,满脸通红。她当时问:“你跌进了粪坑?”

刘十三颤抖:“我只是忘记带纸。”

她又质问:“那你居然用衣服!你手里拿着的不是纸吗!”

刘十三大惊,抬头看着她寒声道:“我在预习初中课程,这可是元素周期表!”

知识之光照彻灵魂,罗老师当场发现自己失去了教师的威信。

经过观察,罗老师发现了刘十三更多奇异之处,例如他从不玩拍纸片,对连环画嗤之以鼻,家里坐拥小卖部,却连个变形金刚都没有。

罗老师二十年青春,没见过如此自律的生物,从此对该十岁的少年充满敬畏,觉得这孩子的童年算是毁了。

当然毁掉的孩子不止一个,此刻跟她一起拼麻将的小胖子牛大田,明明也是四年级,依旧打得一手臭牌,那张五筒丢得毫无灵性,以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出息。

想到这里,人民教师罗素娟黯然挥手:“十三你回去吧,暑假作业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加点。”

牛大田没听清,凑近大喊:“什么东西?我也要。”

罗老师回:“作业。”

牛大田摇着头赶紧挪开:“作你娘,我不要。”

刘十三恳切回答:“你的作业太简单,我也不要,谢谢老师。”

罗老师心态糟糕,吸口气摸张牌,随后就丢:“幺鸡。”

毛婷婷小声问:“不是轮到我吗?”

罗老师一拍桌子,暴怒:“轮到你就轮到你!我把牌拿回来还不行吗!”

王莺莺大叫:“幺鸡不能收回去!我胡了胡了!”

牛大田狂吼:“玩球!必须收回去!老太婆有三个花!要死人的!”

四人打成一团,刘十三偷偷摸摸一路小跑,奔向女式自行车。挺好的,他们在遥远的田里耍麻将,而他会钻进知识的国度,做个熠熠生辉的王子。

“那我换九条!”

“九条也胡了!给钱给钱!”

刘十三刚走到田埂,背后传来王莺莺的嚣叫:“站住!我跟你一起走!”

刘十三猛回头,稻田里已经炸锅,罗老师按住桌板:“不能走,赢了别想跑!”牛大田不依不饶,从其他人的泡面汤中捞着什么。毛婷婷则还在思索:“怎么会有五张九条呢?没道理的……”

王莺莺一溜烟超过刘十三,跃上拖拉机,黑烟冒起:“我到前面路上等你,你快点去抢桌子。”

话音刚落,拖拉机突突而去。

等刘十三顶着桌子狼狈地跳上拖拉机,再将自行车拉入车斗,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透过墨色林道,能看到镇上灯光依次亮起,炊烟熏红了晚霞。

“王莺莺,你干吗要跟我一起回去?”

“天黑看不清牌。”

“瞎说,我现在还看得清课本。”

刘十三努力在拖拉机车斗中保持平衡,用那张小桌子做试卷。

“你不是还没吃饭,莴苣炒肉,吃不吃?”

“你开稳一点!”刘十三手一抖,把一个三角形画成了心。

“我这个技术你放心,你知道的,我以前是三八红旗手。”王莺莺大笑一声,两脚齐踩,拖拉机如同奔跑的野牛。

车斗中的刘十三头晕眼花,恍惚看到星辰从天幕依次登场,他想着可能就是闲书上说的幻觉。幻觉很好,做梦也很好,一切远离现实的都很好。

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泥土的脚感,忘记现在纷飞的草叶。因为他将按照计划好好学习,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然后上北大清华,到妈妈说的大城市去。

他要看看,那个大城市是不是真的美得不像话,比院子里那棵桃树还美,美到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

而现在,暑假开始了。过几天,刘十三会碰到一个女孩,名叫程霜。

童年就像童话,

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那么热的夏天,

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

一直贯穿到心脏。

Chapter2 喂,打劫

1/


从莺莺小卖部出发,经过理发店、澡堂、小白楼,再左拐,河沿石板路走一段,电影院旁边就是罗老师租的房子。当初罗老师抵达小镇,学校安排她住教工宿舍。此人比较时髦,说要建造自己的乌托邦。没过几天,选中原先油漆店的铺子,搞咖啡厅失败,搞酒吧失败。

她锲而不舍,导致赔个精光,房子租约没到期,索性住在那儿,把吧台当成床头柜。罗老师痛定思痛,回到常规思路,最后搞个补习班,总算苟活了一门副业。

无论罗老师如何看待他,童年的刘十三还是想亲近她的。

CD机,名牌运动鞋,让罗老师与众不同。刘十三为了提前适应城市气息,也参加了这厮的补习班。

暑假第一天下午,补习的孩子们按时报到,可惜老师不见了。

教室里电风扇开着,吱吱嘎嘎,随随便便吹动热风,孩子的皮肤在初夏气息中沁出薄汗。刘十三和牛大田面面相觑,一个无法学习,一个无法玩耍,百无聊赖。

“罗老师失踪了?”

“我们要不要报告王莺莺?”

“报告我外婆干什么?人失踪了就要报警。”

“报警没有找你外婆快,镇上不管出啥事,第一个来的总是你外婆。”

“我外婆的责任心太重了,大家怎么不选她做镇长,做镇长能挣好多钱。”

两人交头接耳,不时偷看窗外,怕万一罗素娟突然出现。罗素娟的教学水平不好评价,体罚水平应该能拿金牌的。

两人偷看到不知道第几次,偷看到牛大田都睡着了,罗老师总算经过了窗前。

刘十三心道,回来就回来,为何走得如此荡漾。前天从莺莺小卖部拿了百雀羚,替她带到学校,她还没结账,这次下课一定不能忘记,好让她感受迟到的残酷。

罗老师恬不知耻,进门就给自己鼓掌:“同学们,让我们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刘十三循声望去,门口的阳光被柳条切碎,金线勾出小女孩的身影。罗老师的掌声并不停歇:“我外甥女,重点小学三好学生,吓死你们。”

小女孩走近,笑吟吟望着一群土鳖同学。

她的笑很清爽,声音也好听:“大家好,我叫程霜。”像冰过的西瓜咔嚓碎了,脆凉脆凉,自大家耳边淌过。

刘十三稚嫩的心揪了揪,人生第一次感到慌张,赶紧踢踢牛大田。小胖子擦擦口水醒来,模模糊糊看到台上女生,腾地起立:“赵……赵雅芝!”

他越来越激动,不停推搡刘十三:“你快看,她像不像赵雅芝!像不像程淮秀!”

刘十三赶紧小声劝慰:“像的像的,你不要激动……你怎么哭了?”

牛大田泪花四溅:“你说我还念什么书!娶了她我就是乾隆!”

程霜笑嘻嘻地说:“谢谢同学们的热情,我来自上海,是罗老师的外甥女,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暑假。”

全场只有牛大田站着,他莫名其妙开始自我介绍:“我……我叫牛大田……耕田的牛,耕田的田……”说着说着哭到撕心裂肺,“我也不想名字这么傻……还不是我爹没文化……”

刘十三束手无策,牛大田情绪的复杂已经超出他的见识。

罗老师踢开小胖子,说:“程霜你就坐那儿吧。”

刘十三就这样,看着小女孩像梦境一般,马尾辫,眉清目秀,向他走过来。

毫无疑问,刘十三认为,这场面会铭记一生。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他们都是四年级。童年就像童话,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窗外蝉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

2/
程霜爱吃啥,家里几口人,看什么动画片,玩不玩塑料小兵,这些刘十三和牛大田都想知道。他们以为自己是野比康夫,而程霜是上天派来的温柔静香。

没想到程霜的角色,原来是胖虎。

“打劫!”

程霜站在石桥上,桥下流水淙淙,小女孩扛着一根扫把,再次重申:“喂,打劫!”

石桥基本是大家必经之路,补习的同学们被一网打尽。胆小的蹲着抱头,牛大田环顾一圈,鼓起勇气指着小女孩说:“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错误的!”

小女孩用扫帚戳他的胸口:“那你想怎么样?”

牛大田被戳得连连后退,奋力组织语言:“你这样犯法,做人需要一定的礼仪,心地善良才会得到我们的尊敬……”

小女孩继续戳他:“我就犯法了,你打算怎么样?”

牛大田张大嘴巴,憋了半天,说:“我打算原谅你。”说完,就抱着头蹲下来,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屈服了。

刚走到桥上的刘十三来不及逃跑,结结巴巴:“程……程霜,你干什么?”

程霜拿扫帚画个半圆:“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打劫!”

刘十三更结巴了:“为……为……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外地人在山里这么嚣张?为什么本镇小孩都这么配合?刘十三悲愤地俯视桥面,铺满水枪、弹珠、《水浒传》卡片,全是程霜缴获的战利品。

刘十三再看程霜,已经没有半分美貌,满脸写着侵略者三个字。

程霜说:“你也别难过,我比你更不好受。小姨拿走了我所有零花钱,我只好犯罪了。”

刘十三含着眼泪:“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吗?”

程霜叹口气:“也不全是,我比较厉害一点。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给钱。”

刘十三抽抽搭搭掏书包:“多少?”

程霜:“五块。”

刘十三数了数,掏出五块红薯干,小心地放在程霜手掌上。

刘十三:“你慢点吃,我外婆做的,可好吃了。”

程霜怒不可遏,往嘴里塞了一块红薯干,发现咬不动,不死心,攥着拳头用力嚼,马尾辫跟着晃,说话含混不清:“我要的是钱!不是红薯干!可恶!完全嚼不动!”

程霜勃然大怒,同学们瑟瑟发抖,刘十三赶紧劝慰:“要不你先放他们走,我明天给你弄点钱。”

程霜说:“真的吗?”

刘十三想了想,拿出小本子,端端正正写下一行字:明天给程shuang钱。

刘十三说:“这个本子上记下来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程霜狐疑地翻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刘十三闭紧双眼,感觉程霜在肆虐他内心的花园。

最后程霜还是信了,眉开眼笑说:“那我明天还在这里等你。”

刘十三还小,他不知道反派的信任多么难得,第二天下课,他果断辜负了程霜。

程霜观察他捧着的东西,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刘十三介绍:“这是我外婆煮荞麦糊的铁锅,少说也有五斤重,是值钱的好东西。”

程霜举不起铁锅,只好梆梆敲着:“你不是在本子上写了要给我钱吗?难道那不是个神圣的本子吗?”

刘十三严肃地说:“当然神圣了,所以那条承诺没有划掉。我认真搞钱了,王莺莺不给,弄来这口锅我已经尽力。如果你不满意,我再想办法。”

3/
全镇称得上美的女性,对刘十三来说,原本有两个。

首先罗老师,五官不算标致,幸亏气质优秀,大学生底子在那儿,比起村姑依然强一点。罗老师就像镇上唯一的蛋糕房,洋土结合,已经开创出独特风格。

其次毛婷婷,公认全镇第一美人。她的故事人们私下聊过许多,父亲搞运输,卡车夜间开山路,翻下去没救活。母亲哭了半年,上吊了。她只好辍学,用祖屋开了间理发店,拉扯亲弟弟长大。刘十三迎来这个暑假,她已经三十岁,衣装整洁,眉宇干净,顺滑的头发挂到肩膀,一丝不乱。

至于程霜,大城市来的同龄女孩,差点扰乱刘十三整个美学系统。她喜欢笑,小鼻子一皱一皱,见过的人都想和她一起笑。但她又凶又不讲道理,牛大田迅速放弃和她结婚的念头,准备同她结拜兄弟,一块儿欺负全校同学。

刘十三被欺负得最惨,却想保护凶巴巴的程霜。每当她笑的时候,就让他想起夏天灌木丛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飞不远,也飞不久,日出前会变成一颗颗露珠,死在人们不会注视的叶子上。

因为有一天,他终于知道,程霜和萤火虫一样,现在是亮的,但说不定下一秒,就是暗的。

4/
这个暑假,小小少年每天都回家想办法。王莺莺看着他满屋转悠,不停叹气,顿时展开了联想。

某天晚饭后,王莺莺下定决心,说:“十三,成长发育是男孩子都要经历的事情,这里有五块钱,你去镇上碟店租一盘《青春的岔路口》。”

刘十三犹豫:“是武打片吗?”

快六十的王莺莺用围裙擦擦手,惴惴不安地说:“算是的。”

一晚上刘十三攥着票子辗转反侧,剧烈挣扎。外婆说的武打片听起来颇为神秘,但好不容易搞到钱,花掉又如何面对程霜。

天亮醒来,他恍惚地往学校去,经过小吃摊时心不在焉,买下萝卜饼辣糊汤小馄饨若干。

摊主说:“五块钱。”

刘十三浑身一个激灵,暗道果然天意,将五块钱吃下肚,再也不用两边为难。

宽慰的心情持续到下课,逐渐陷入糟糕。他面临的境遇十分不堪:王莺莺知道他没租碟,程霜知道他没带钱。

磨磨蹭蹭走到石桥,发现程霜蹲坐河边。

刘十三喊:“别打人,我进贡!”

程霜翻翻刘十三的书包,掏出来炒蚕豆和一瓶汽水。她打开汽水就喝,听到刘十三邀功:“我偷了外婆的酒,灌了满满一瓶!”程霜一震,汽水又辣又苦,喝下去整条肠道熊熊燃烧。她干呕半天,不信邪。如果酒真的难喝,那为什么大人们边喝边笑,摔到桌子底下还在笑?她决定继续尝试,刘十三既怕她猝死,又怕她喝光,叫嚷:“快给我喝一口,外婆说,喝了酒不感冒。”

程霜问:“难道你经常喝?”

刘十三得意:“那当然,你看你,喝一口脸就红了,我喝了两口,白得跟死人一样。”

程霜眼珠子一转,说:“我要向你外婆举报,居然给我喝酒。”

刘十三说:“我才不怕她。”

“那我报警,喊警察叔叔枪毙你。”

“枪毙了我,没人给你带东西吃。”

“对哦,你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带东西,是不是喜欢我!”

刘十三哆嗦起来,没想到程霜年纪轻轻,居然说出“喜欢”这么不要脸的词,断然骂她:“神经病才喜欢你!”

程霜喝了酒,小脸红扑扑,眼中倒映山岚:“刘十三,打劫不靠谱,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快产生友谊了。”

刘十三皱眉:“那怎么办?”

程霜说:“我帮你把数学题做了吧。”

刘十三说:“不好,我将来还要用自己的实力考大学。”

程霜说:“说得也是,我们不能产生买卖关系。”

思索了一会儿,她翻出刘十三的本子,歪歪扭扭写字。刘十三紧张:“你要干什么,别乱写,这本子有法律效力的。”

等程霜写好,刘十三拿回来一看,发现多了一条:“送程霜回家。”

程霜握着他的手,说:“给你一个机会。”

两只小手暖烘烘,刘十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说女孩早熟,果然是真的,程霜喝了酒,熟得确实比他快。

一滴水落在手背,刘十三一颤,看到程霜挂着口水,醉成痴呆。

暮风掠过麦浪,远方山巅盖住落日,田边小道听得见蛙鸣。喝醉的小女孩分量不轻,刘十三用力蹬车,骑成了骆驼祥子。

程霜大舌头地问:“你为什么骑女式自行车?”

刘十三咬牙:“我妈留给我的。”

程霜又问:“那你爸妈呢?”

刘十三咬牙:“离婚了。”

程霜拍掌大笑:“原来你是孤儿!”

刘十三猛拧车把:“我不是孤儿!我爸妈活得好好的!”

程霜叹息:“太可怜了,等你长大了,去上海找我,有问题,我罩你。”

刘十三悲愤道:“我说了我不是孤儿!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打你了!”

程霜把脸贴在他背上:“你不舍得打我,你喜欢我。不过你再喜欢也没有用的,因为我要死了。”

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程霜接着说:“我生了很重的病,会死的那种。我偷偷溜过来找小姨的,小姨说这里空气好。”

程霜还说:“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妈哭着说的,我爸抱着她。我躲在门口偷听,自己也哭了。”

程霜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所以你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死了你就会变成寡妇,被人家骂。”

刘十三没有回应,因为背上一阵湿答答。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

刘十三停车,号啕不止。

程霜也哭着说:“你为什么要哭?”

刘十三说:“我很怕死!”

程霜哭着说:“我也很怕!”

刘十三抽抽搭搭:“我一定请你吃顿特别好的!”

程霜擦擦眼泪:“你人不错,如果我能活下来,就做你女朋友。”

5/
罗老师把厚厚一摞作业本摔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昨天作业是写我的梦想,大家的梦想都很离谱,尤其牛大田。

牛大田!你自己读一下!”

小胖子捡起被罗老师扔在地上的作业本,正气凛然,朗声读:“我的梦想是开一家棋牌室,天天都赢罗素娟的钱。”

牛大田刚读完一句,就被粉笔擦击中。

罗老师说:“你还真敢念,老师的名字你能乱喊吗?回去重写,最后一次机会,写不好喊家长。”

望着抓耳挠腮的牛大田,刘十三说:“我帮你写。”

牛大田大喜:“真的?”

刘十三说:“你也帮我一个忙。”

午后艳阳照进小卖部,院门半开。小卖部设在侧房,和院墙连成一片。货物拥挤,但摆放整齐,从门口的簸箕蚊香蒲扇,到柜台上的泡泡糖话梅瓜子,各种颜色的香膏洗发水,通通镀上一层金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腊肠腊肉,下方一根大羊腿熠熠生辉。

王莺莺操持羊肉是一绝。取山羊后腿肉,切块,冲洗干净,下锅和水煮开捞出,一边用冷水冲,一边用棒子敲打五分钟。王莺莺敲羊肉的棒子用了很多年,纹理已经光滑,浮着油脂的光,摸着却又完全是木头的夯实,仿佛肉汁渗透了整根棒子。

锅中放油,葱白、姜片、蒜头煸香,冲洗完的羊肉同时也被敲松,加辣椒爆炒。小火,加黄酒生抽老抽。换大火,加水刚刚没过,煮开后才放盐和红糖。再小火焖盖半小时,萝卜切块同煮十五分钟,捞出不用。洋葱切块同煮十五分钟,捞出不用。收汁。

汁浓肉嫩,一碗喷香,膻气全无,只留鲜糯的羊味,包括刘十三在内,全镇人民毫无抵抗能力。

王莺莺坐在货架边听收音机,越剧缠缠绵绵,老花眼镜搁置在藤椅扶手上,和平常一样睡着了。

刘十三蹑手蹑脚,潜向羊腿,摘下来扛到肩膀,走到门口,对着牛大田说:“靠你了。”

牛大田说:“那作文呢?”

刘十三说:“我帮你写。”

牛大田点点头,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面色坚毅。

刘十三拍拍他,说:“坚持两个钟头。”

白花花的小胖子弯下腰,偷偷走到挂羊腿的地方,抬手拉住铁钩,一脚微微缩起,冲刘十三挥挥手,用口型示意:你去吧。

抱着必死之心的牛大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模拟羊腿,不再看刘十三。

暑假快结束了,暑假补习也快结束了。

扛着羊腿的刘十三站在石桥上,独自一人,日头逐渐西沉。他慢慢坐低,腿落下桥沿,清澈的河流那么浅,他小小的影子在鹅卵石上浮动。

他早就习惯等待。在这个小镇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只是没有等到。

今天在等谁,他自己是知道的。那个小女孩,被她打劫了一个暑假,今天没有来。

再习惯等待,等不来依旧难过。那种难过,书上说叫作失望。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还有更大的难过,叫作绝望。

6/
小卖部里的王莺莺醒了,戴上眼镜,看到光溜溜的牛大田。

王莺莺说:“牛大田,你干啥?”

牛大田说:“你认出我来了?我不像条羊腿吗?”

暮色缓缓重了,一辆女式自行车飞驰在田边道路上。刘十三踩得很用力,他要骑得快一点,如果快一点,也许能追上点什么。

7/
刘十三双手拖着羊腿,像拎着一把青龙偃月刀,走进一间装修过很多次的屋子,迎面一个吧台。罗老师正在吧台稀里呼噜吃泡面,CD连着电脑音箱,放着凄凉的歌曲。

张柏芝悲泣着唱:

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地看着你,

却无能为力,

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

罗老师抬头看到刘十三,目光转到那条羊腿,艰难地咽下满口面条,一脸震惊:“去你妈的,谁让你送羊腿的,我怎么可能买得起。”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看看自己的面,说:“欠你一箱方便面的钱,下个礼拜再结账好不好?”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把面一推,沮丧地说:“分你两口。”

刘十三说:“程霜呢?”

罗老师说:“她妈今天来,把她接走了。”

刘十三迟疑一下,说:“她生病了吗?”

罗老师望着他,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蹲下来,平视刘十三,握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昨晚开始发烧,通知了她妈。她只能待两个月,山山水水的空气干净,说不定有帮助。本来就是听天由命的事情,至少这个暑假很开心,对不对?”

刘十三避开她的眼睛,低头,说:“那看样子不会再来了。”

罗老师说:“病好了会来的吧。”

刘十三没有抬头,因为眼泪突然掉下来了,小男孩的伤心一颗颗砸在地上。他没擦眼泪,用力拎起羊腿,靠着吧台放下,又递给罗老师一张字条:“罗老师,您能替我送给她吗?这是红烧羊肉的做法,我采访外婆的,写得很详细。外婆说,羊肉补气。”

说完刘十三转身就走,因为他眼泪一直流。

罗老师喊住他,也递给他一张字条,说:“程霜给你的。”

走出罗老师家,刘十三听到CD机换了首歌。他有部随身听,和一堆零花钱买的卡带,所以他能听出来,这是孙燕姿的声音。

孙燕姿没有哽咽,而且歌词那么简单,然而他很伤心。

我也知道,

天空多美妙,

请你替我瞧一瞧。

天上的风筝哪儿去了,

一眨眼不见了。

……

刘十三打开程霜给他的信纸,几行很短的字。

喂!

我开学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够义气吧?

8/
小镇的低瓦数灯泡黄黄亮起,裁缝店老板娘端出煤球炉,开始摊荷包蛋,能卖一个是一个。澡堂子排着三四人的队,秦嫂抱着水盆咯咯咯笑。刘十三默默路过,没有乡亲觉得他不对,他也没理会谁。

刘十三跨进院子,桃树挂着的灯亮堂堂,树下坐着双手抱臂的王莺莺,旁边牛大田只穿内裤,垂头丧气。

王莺莺说:“站住。”

刘十三拔腿就跑。

王莺莺操起扫帚追赶,高喊:“杀了你个小王八蛋!我羊腿呢!”

牛大田大叫:“我真的不像羊腿吗?”

刘十三窜出院门,连蹦带跳躲避扫帚,逃得飞快,不忘记回头吼:“你打我呀你打我呀!打死算球!”

9/
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王莺莺盘腿点着卷烟,抽一口,她的外孙下巴架在栏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莺莺年轻的时候,嫁到外地,非常远,据说靠着海。丈夫去世后,她回山里,娘家人留给她这个院子。

她的外孙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心事,然后藏着心事,坐在阳台发呆。在他长大前,如果不是课本上的问题,只有王莺莺能回答。

“外婆,我有爸爸吗?”

“外婆,妈妈还会回来吗?”

等他十岁,反而不问了,好像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会接受一切就这样下去。

这个夏天,月光漫过树梢,清洗整栋小楼,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落夜里。

刘十三说:“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外婆说:“是海。”

刘十三摇摇头,说:“这个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省哪儿来的海,你骗骗小时候的我还差不多。”

外婆说:“真的是海,走啊走的,就走到海边了。再坐船,能到一个岛上,周围全部都是海。”

刘十三说:“外婆你完全没有文化,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外婆掸掸落在碎花衬衣上的烟灰,眯着眼说:“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刘十三说:“我一定能考上,到时候带你出去看看。”

外婆说:“我年轻的时候早就晃过了,年纪大了,还是留在老家吧。”

刘十三说:“老家就这么好?”

外婆说:“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刘十三听不懂,也不再问问题,过了很久扭头,看到外婆已经叼着熄灭的烟头,靠着墙壁睡着。王莺莺脸上皱纹深深的,墙壁一片片苍老的斑驳,映着晃动的树影,像一张陈旧的胶片。

刘十三拿出随身听,里面录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刘十三誊抄在东信电子厂内部稿纸拼起来的本子上,写在他一切计划的扉页,字字工整,笔画清晰,比座右铭还要刻骨铭心。

他点了播放键,早就遥远的声音响起来,只有录下来的这几句,对他来说那么熟悉。

十三,妈妈走了。

你要听外婆的话,别贪玩,努力学习,考清华考北大。

妈妈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越幸福越好。

十三,妈妈对不起你。

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

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

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

她说:“我们分手吧。”

Chapter3 我在做梦吗

1/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在刘十三的九年制义务教育中,差点和牛大田成了知己。牛大田逃学辍学不学,荒废无度,结果没考上重点高中。刘十三预习补习复习,刻苦顽强,同样没考上重点高中。

计划需要毅力,刘十三比谁都了解。他买了市面上一切模拟试卷,既然没能力解答,那就把所有题目都背出来。

本子上写,“考取重点高中”,他没完成,这里有太多客观原因。但“背诵模拟试卷”这一条,拼命就可以,任何意外都不是借口。

到了半夜,困意袭来,他背一道题目,扇自己一个耳光。

王莺莺早上喊他吃饭时吓了一跳,只见刘十三两颊高鼓,红光透亮,神情恍惚念念有词:“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王莺莺刚走到他一侧,刘十三嘶哑着声音说:“别开窗!我还没见到阳光,天就不算亮。天不亮,我一定能背完。”

漫长的学习生涯,支撑他走下来需要计划和毅力。在连绵不绝的失败面前,刘十三还能拥有这些宝贵品质,基于一个简单的信念:“我没毕业,我下次能考好。”正如赌徒没离开牌桌,因为手里还握着筹码,那么刘十三手里也握着时间。赌徒的终点是破产,刘十三的终点是高考。

高考分数下来,刘十三收获了他人生最重要的道理:原来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计划、有毅力就能做到的。

在去高校报到的大巴上,刘十三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其实从初中开始,本子上的计划就逐渐艰难,代表完成的钩钩慢慢不再出现。

扉页写着至关重要的一条,考取清华北大。而这辆大巴,正开向京口科技大学。刘十三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

2/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刘十三留在山间的最后两个月,王莺莺并不十分重视。她沉迷修仙,每天清晨猪草也不割,坐在院里练习打坐。她告诉刘十三,意守丹田,舌抵上腭,获得的人生体验连清华北大都教不会你。

刘十三走前,王莺莺满面红光,每七天辟谷一次,宣称身体将百病全消,无须外孙养老。

那天刘十三起床很早,八月底的山林清晨像一颗微凉的薄荷糖。青砖沿巷铺到镇尾,小道顺着陡坡上山,院子里就能望见峰顶一株乔木。刘十三爬过许多次,他的娱乐项目基本集中在这条山道。除开焖山芋、钓虾、烤知了之类粗俗的,还能溪边柳枝折一截,两头一扭,抽掉白白的木芯,柳条皮筒刮出吹嘴,捏扁,做一支柳笛。

本来外婆说开拖拉机送他到长途汽车站,但给了刘十三生活费,剩下钱替他买了个行李箱,没资金买柴油了。她试图让外孙退一点生活费,节俭的刘十三思索之后,决定让牛大田开摩托送他。

刘十三在外婆门前站了一会儿,望着门板上用小刀刻的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外婆不识字,曾经问他刻的什么。他说,王莺莺要活一万年。外婆不屑地敲他头,说,活到你娶老婆就差不多了。刘十三摸过字迹,转身离开,离开老砖旧瓦,绿树白墙,和缓缓流淌一个小镇的少年时光。

刚跨出院门的第一步,刘十三鼻子一酸,心想,王莺莺要活一万年。

王莺莺的枕头下,一毛不拔的外孙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彻夜未眠的王莺莺翻了个身,她知道外孙站在门口。接着她听到很细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院门被轻轻带上,只剩早起的鸟偶尔一两下鸣叫。

王莺莺推开门,坐到桃树下,不再修炼。老太太抽着卷烟,看淡青色的天光逐渐明亮,发了很久的呆,擦擦眼泪,开始做一个人的午饭。

刘十三的行李箱夹袋,没钱买柴油的外婆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这场告别像个梦境。身为大学生之后的刘十三,趴在桌上睡了很多节课,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刘十三看见外婆正在炒菜,院内人影绰绰,大家一起祝贺他:“恭喜刘十三金榜题名,高考状元,旷古绝今,天下无双。”

刘十三激动地喊:“原来我是他妈的高才生!”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参加英语四级考试的同学们目瞪口呆,注视着突然起身的刘十三,共同停止答题半分钟。

监考老师问:“你在干什么?”

刘十三揉揉眼睛,迟疑地回答:“我在做梦吗?”

3/
刘十三望着自己的室友智哥,心乱如麻。

刘十三跟他长谈过,让他不要凌晨五点梳头发喷啫喱,也不要每逢下雨就出去散步,更不要向辅导员告白,试图用爱情来逃避重修,因为辅导员是个男的。

谈着谈着,智哥举起一双丝袜,刘十三大惊失色,问他哪里来的。智哥说,偷舍管阿姨的。刘十三差点脑溢血,智哥喜滋滋地告诉他,将丝袜裹住肥皂头,攒很多肥皂头就能凑成一整块。

刘十三懂了,小学同学最多愚蠢,大学同学很有可能猥琐。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已经大三,窗外雪花纷飞。智哥含情脉脉弹吉他,看起来很文艺,但他桌上摆着洗脚盆,盆里泡着四袋方便面,热气蒸腾,让饥饿的刘十三不知是喜是悲。当智哥从洗脚盆捞出第一根面条的时候,彻底点着刘十三的痛点,他忍无可忍地炸了。

刘十三问:“你不是说丝袜用来攒肥皂的吗,为什么穿在腿上?”

智哥说:“因为我娘。”

刘十三沉默半晌,说:“你他妈的。”

智哥说:“你是不是歧视我?”

刘十三说:“我并不歧视你,我只是没法接受你。”

智哥说:“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你好恶心。”

刘十三一愣,说:“难道你不是?”

智哥一下紧张了,说:“难道你是?”

两人打哑谜一般来回数次,刘十三放弃了这个话题,安慰自己:其实个人习惯这种事,要么我同化他,要么他污染我,如今他吃外卖不再洗一次性筷子,证明已经取得了微弱的优势。

曾经班级组织活动,为自己的室友写评语。刘十三原本写的是:“矫情,古怪,要不是相处久了有点感情,我早就搬了。”

不小心窥视到智哥给他的点评,写的是:“英俊,聪慧,繁华人世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刘十三良心受到重击,夜不能寐,等智哥抱着吉他睡着,偷偷爬起来重新给他写下评语:“细腻,温柔,恍如江南走来的白衣少年。”

在刘十三的世界里,也只有智哥知道他的秘密。

二〇一三年冬至,与牡丹相见的最后一天,刘十三从抽屉里拿了点钱,走进满天飞雪,去送别自己的青春。

4/
校园生活区的边门,连接美食街。其实没有街道,马路两侧摆满小吃摊,全部由平民制造。大一那年,临近寒假,全校女生都缩在蓝色塑料棚吃麻辣烫,他一眼望见牡丹。

当日亦冬至,人群喧嚣中,牡丹仰着干净的脸,对着筷子上的粉条吹气。

刘十三耳边出现熟悉的声音,那部陈旧的随身听似乎又响起来: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冰凉的空气涌动,塑料棚透映着暗黄的灯光,蓝天百货门外的音箱在放张国荣的歌。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接下来的刘十三,陷入爱情的庞大迷信。

爱情必须给予。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刘十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尚未到来的未来。和牡丹吃饭的时候,他无数次描绘过心目中的生活:早上下楼,掀开一笼热气腾腾的红糖馒头。如果牡丹不喜欢的话,他可以换成豆浆油条,白粥就着咸鸭蛋。她一定没吃过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

牡丹说:“你到底知道多少种小吃?”

刘十三放下筷子,默默思索,在脑海中的小镇逛一遍,认真地说:“五十九种。”

牡丹敲敲他的盘子,里头堆着几根肉串。

刘十三看到她细长的手指间,光芒一闪而过,多了枚亮晶晶的银戒。牡丹觉察那缕目光,笑了笑说:“我爸送的,生日礼物。”对啊,今天是牡丹的生日,所以他们坐在这里撸串庆祝。过半小时,智哥和牡丹的室友都会来,大家一起去KTV唱歌,点一份洋酒套餐,店里送果盘。

烤串的王老太弓着腰,丢下一把鸡胗,冷脸说:“快点吃,我要收摊,下雪了。”

刘十三说:“你不能学人家也搭个棚子吗?”

王老太说:“没钱。”

刘十三说:“你生意挺好的,怎么会没钱。”

王老太说:“你懂个屁,钱要省着。”

刘十三咬了口鸡胗,愤怒地说:“这生的吧,再烤烤行不行?”

王老太整理铁扦,说:“不行,下雪了,滚犊子。”

一片雪花落在牡丹发梢,刘十三伸手想拭去,被牡丹握住,她说:“去年的生日礼物,是碰到你。”

她说:“今年的生日礼物,是我转校希望很大,明年去南京。”

一直是她说,因为刘十三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她说:“我们分手吧。”

王老太推起板车离开,留下两张板凳给他们坐着,可能急着回家忘记收拾。

雪越下越大,两人身上满是白色。

那天他们依然去了KTV,集体喝醉,双方绝口不提分手。若即若离的关系贯彻接下来的一年,到二〇一三的冬至,牡丹办完手续,要完完全全离开小城。

为什么要选这一天?

也许这一年的生日礼物,她希望收到的是离别。

直到失去爱情,刘十三也没发现,他一直描绘的未来,其实是过去。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去向哪儿,包括他自己。他不是科幻作家,无法描绘汽车飞行的迷离都市;他不是生物学家,无法描绘人体器官可以替换的医疗环境;他不是经济学家,无法描绘投资风口急速更替的资本市场。

他一无所知,无法描绘所有人创造的未来世界里,如何创造一个家。

他孜孜不倦地承诺和分享,只是把扎根他每个细胞的小镇生涯,换了本日历,成为他反复的描绘。

5/
火车站广场飘着简餐的味道,人们杂乱而汹涌,顺流逆流,补丁和名牌擦身而过。和预料一致,他一眼望见牡丹。牡丹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眼力,此刻她探着脑袋,仔细看滚动列车讯息的电子屏。

刘十三温柔地想,她踮起脚,和溪水边独自走动的鹅一样天真。

智哥写过一首歌,也许是抄袭的句子,他站在阳台上弹吉他,对着熄灯的女生宿舍高声唱:

我亲爱的人啊,不管到哪里,能否带我一起去?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也知道,你不会带我去。

他记得有天天蒙蒙亮,牡丹凌晨回校,他站在校门口的车站等。牡丹轻盈地跳下车,欢快地向他走来。当时他心里想的,也是这两句,觉得浪漫又凄凉。

火车站这么热闹,刘十三来不及感受凄凉。他满头大汗,形迹狼狈,还渴得要死,决定先去小卖部买水,喝一口全身通透,气息宜人地去见她。

人算不如天算,小卖部收银机故障,柜台后的小老头慢吞吞在草稿纸上算账,一分一秒过去,队伍纹丝不动。

他脚边放着背包,里头有外婆邮递的小吃,从猪肉香肠到红薯干一应俱全。想象中把这些交给牡丹,就如同把往昔描绘的未来,交给了她。

他看看手中的水,快速权衡利弊。如果不买水直接走,之前排队的十分钟就是白费;如果继续排队,可能来不及送别。

牡丹和一瓶水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更明白,之所以还在排队,其实是害怕提前过去面对。

“到你了。”

身后一个女孩捅捅他。

他回过神,老头瞟一眼他手中的矿泉水:“一瓶三块五,两瓶九块。”

岂有此理,刘十三放弃争辩,掏出十块。

老头又喊:“等等!”

刘十三顿住。

老头说:“我要验算。”

验算你娘舅,收账又不是搞科研,刘十三丢下钱,抄起背包狂奔出去。他权衡清楚了,这一面是必须见的。

6/
牡丹的车马上到站。

广播毫无情绪波动地叙述一个事实:去往南京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到站,停留两分钟。

刘十三颤颤巍巍,站到牡丹面前。

牡丹好像叹了口气:“你来了。让你不要送的。”刘十三能进入站台,因为他买了这列车的票,但牡丹丝毫没有意识到。刘十三递上背包:“过敏药,怕你车上犯鼻炎。”

牡丹看着背包,似乎在问,这包起码十斤吧,你给我十斤过敏药有什么企图。

刘十三说:“我托人快递来的,以前老和你说,也没法请你吃。红薯干、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不好保存的我真空包装的,十天半月坏不了。”

牡丹说:“我不要吃。”

刘十三说:“吃一点。”

牡丹说:“你让我怎么拿?”

刘十三一愣,看到她身边两个大大的行李箱。

他悲惨地想,去个南京而已,何必收拾全部家当,难道说一去不回,对了,牡丹原本就是一去不回。

刘十三缩回手,抱着背包:“那你到南京安顿下来了,发我地址,我给你寄过去。”

牡丹说:“再说吧。”

刘十三还不甘心:“那个,话费我给你充好了,充了三百,你不要担心流量,尽管跟我视频……”

“我到南京,肯定是要换新号码的。”

“微信号又不用换。”

“捆绑的,换掉比较方便。”

牡丹犹豫了下,看看刘十三,刘十三冲她笑,眼泪在眼眶打转。

牡丹说:“其实手机卡……已经有朋友帮我买好了,号码我写给你。”

刘十三连忙点头,牡丹拿出随身纸笔写下一串数字,塞进刘十三怀中的背包。

“那,我走了。”

牡丹要结束这段对话。

刘十三强行狗尾续貂:“如果我去南京找你的话,你欢不欢迎啊?”

列车缓缓驶来,气浪震动,将他的话淹没到听不见。

牡丹把行李箱推进车厢,刘十三想帮她拎箱子,牡丹回头摆了摆手。

牡丹说:“再见。”

这两个字,果然只有她能说得出口。

刘十三在车外跟随车内牡丹的脚步,看她经过一扇车窗玻璃,准备放行李。

列车不是停靠两分钟吗,为什么她告别只花了一分钟呢。

绝对不能这样结束,还没有结束,怎么能这样结束,他急促呼吸,呼吸着彼此想过的未来。

看海,等流星,放烟火,建一座木头房子。山顶松树下野餐,风铃响动,用分期付款的车放音乐,烧烤架上生蚝滋滋冒水。

漫长的人生画面在刘十三眼前飞奔,似乎要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全部流逝掉,而车也有开动的迹象。

刘十三拍着车窗玻璃,有句话一年前的冬至就想问。

那句话冲出他的喉咙:“如果我考上那边研究生,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牡丹听不见。过去一年,刘十三经常去通宵教室自习。笔记本上一行字:考研,去她的城市。

车窗玻璃凝着一层薄薄霜华,牡丹转过头,正面对刘十三,他终于看见牡丹眼中的泪水。

牡丹轻轻在车窗哈了口气,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别哭。”

刘十三泪流满面。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离笔记本上的每行字越来越远。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冬至下这场雪。为什么重要的人会离开。

火车启动,刘十三追了上去。

这不是外婆的拖拉机,他快冲两步就能翻身上去。这不是童年的风,他踩着女式自行车就能追到翻飞的叶子。但这是他竭尽全力的速度,在云边镇,他可以赶上澡堂最后一锅热水,全镇最早一笼蒸饺,只要他整夜读书,还可以赶上山间最先亮起的一朵云。

二十一岁的刘十三抱着背包,号啕大哭,追逐呼啸而去的火车。

他只跑了七八步,火车已经飞驰出站。

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岩浆,爱情落在地面冻结,时间踩碎,雪花轻柔地掩盖。

他跑出第九步,身后响起一声大喊:“警察叔叔,就是他!”

哀痛到极点的刘十三跑出第十步,被两道黑影扑倒。

背包跟着被扑出去,一张字条猛地扬起,带着一串号码上下舞动,飞往铁轨。

他不顾袭击者,拼命爬起来追。

大喊的人又叫了:“他想拒捕!警察叔叔,快抓住他!”

刘十三随字条一跃而下,跌入铁轨。

那人反应迅速,跟着叫:“他想卧轨!警察叔叔,快救救他!”

被拖上来的刘十三悲愤欲绝,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向那一惊一乍的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女孩,逆光下轮廓模糊不清。刘十三只能看到她扎着马尾辫,神气十足。

扑倒他的人说:“我们是铁路巡警,现在怀疑你跟一起盗窃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7/
到了派出所,刘十三总算明白了事情经过。原来那个女生在小卖部买东西,刘十三抄起她的包就跑。女生跟着他狂奔,盯着他走进站台,立刻召唤警察。

真是可笑,刘十三紧紧抱着自己的包。

女生表情严肃:“你拿了。”

刘十三嗤笑摇头:“绝对不是我拿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离开小卖部的时候确实比较匆忙,刘十三狐疑地举起包,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有点不对……颜色对的……牌子不对啊……”他往桌上一倒东西,意想中的红薯干、香肠、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一样没有,只是几件女生衣服、洗漱用品和一堆药瓶。

女生激动万分:“我说的吧!就是他偷的,还不承认!”

刘十三惊恐万分,事到如今,再跟他们说自己拿错了,会不会有点晚?

幸好民警见多识广,看样子这小伙子可能真拿错了,只是失主气焰十分嚣张,逼着他们进行完整的审讯。民警一拍桌子:“录个口供吧!姓名,年龄,联系方式。”

刘十三老实说:“我叫刘十三,京口科技学院大三。”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拦住要继续发问的民警,问:“你叫什么?”

“刘十三。”

“文刀刘,动不动就哭的十三吗?”

“你是不是有病?”

“有的。”

女孩盯得刘十三发毛,他决定生点气来壮壮胆,于是气鼓鼓地说:“我没有偷你的东西,你不要吓唬我。”

女孩的怒火奇迹般消失了,居然客套地问:“我知道我知道,哎,你刚刚为什么又哭啊?”

刘十三说:“怎么就又了!这个也要录到口供里吗?”

民警说:“不用,不过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哭啊。”

刘十三只好含泪解释:“我去车站送女朋友,她可能不回来了。”

女孩若有所思:“那不就是变成前女友了。”

审讯到这里,刘十三万念俱灰,伸出双手:“算了,我也不想录什么口供,也不想说话,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起来吧。来,抓我抓我。”

民警和女孩都大吃一惊。

女孩跳起来:“天啦,我只是冤枉你一下,你怎么就自我放弃了?”

刘十三不管不顾:“就是我偷的,我是小偷,没良心,道德败坏。”

在场的民警们面面相觑,也算开了眼界。

这下换成女孩急了,麻利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充电器、她的药瓶、民警的签字笔,通通装进她的包。接着想了一下,把民警的签字笔还了回去。

背起包的女孩一脸诚恳:“警察叔叔,太打扰你们了,现在这个事情解决了,一个误会,你们不要惩罚他,也不用送我们,我们自己走,谢谢。”

说完女孩一鞠躬,民警眨眨眼,靠到椅背上:“什么情况?喊打喊杀的不是你吗?”

女孩钩住刘十三脖子:“我认出他了,他是我的男朋友。”

刘十三扑通摔到桌子底下。

民警震撼地坐直了:“我记得他说他刚刚分手。”

女孩爽朗地笑:“他太花心了,回去我会进行残酷的教育。”

刘十三从桌子底下挣扎着爬上来:“你别含血喷人!我不认识你!”

女孩再次钩住他脖子,热情地说:“十三,我是程霜啊。”

8/
四年级暑假的午后,闷热空气陡然清凉,小女孩走出树影,马尾辫一晃一晃,坐到他身边,微笑着说:“我叫程霜。”小石桥上小女孩扛着扫把,横刀立马,大喝一声:“抢劫!”

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自行车后座的小女孩把脸贴在他后背,曾有眼泪烫伤他肌肤,小女孩轻声问:“你会每天送我回家吗?”

那是他童年的玩伴,消失于人间的程霜。

而现在钩住他脖子的女生,高高个子细细身段,眉开眼笑,说她就是程霜。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数不清第几回哭了,抽泣着说:“我在做梦吗……程霜……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时隔十年,刘十三和程霜再次相遇。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

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

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Chapter4 不死的少女

1/


刘十三和智哥面对面坐在地上,中间搁了个电磁炉,翻腾着叫来的火锅外卖。智哥拿筷子搅拌搅拌,说:“失恋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刘十三点点头:“脑海一片空白。”

智哥说:“那不如借酒浇愁吧。”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打开,两箱啤酒叠在一起,凭空移动,左摇右晃撞进宿舍。

智哥噌地站起来:“我是不是眼花!”

刘十三看到啤酒箱下打战的一双细腿,沉声道:“不是的,我怀疑有个朋友来了。”

也不知道程霜哪儿来的力气,两箱二十四瓶青岛纯生,硬是抱到目的地。智哥眼明手快,冲上去卸下一箱,露出程霜的笑脸。

程霜擦擦汗,说:“我只知道几号楼,差点没找到。幸好闻到火锅味,跟着味儿还真走对了!”她拍拍刘十三肩膀,说:“看到我是不是很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刘十三点头说:“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刚笑出声,刘十三又警觉地调整表情。为了借酒消愁,此刻愁的心态必须稳住。说来真的奇怪,人在很悲伤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笑,搞得悲伤之外,还多了内疚。

放下啤酒,程霜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智哥难以自持,兴奋到了破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程霜起开瓶啤酒,咕嘟嘟边喝边说:“我叫程霜。”

智哥抄起吉他:“我叫智哥,刘十三的兄弟。初次见面,送首歌欢迎你,歌名,《月亮代表我的心》。”

没想到程霜连连摇手:“别别别,我是九〇后,能不能换成周杰伦的《半岛铁盒》?”

智哥眨了眨眼,艰难地说:“那首我还没练,等我翻翻谱。”

程霜一挥手,说:“练个毛线,喝多了,什么都会唱。”

刘十三还没做出反应,两个人已经坐下来连吃带喝,啤酒噼里啪啦开了好几瓶。

宾客尽欢,只剩刘十三还没有进入状况。

刘十三把自己这种状态称为矫情。生活中常常会出现不合时宜的矫情,比如小时候大家春游,你头痛,但你不说,嘟着嘴,别人笑得越开心,你越委屈。

事实上没人得罪你,也没人打算欺负你,单纯只是没有关注你而已。

委屈到达一个临界点,当事人哇地哭出来,身边人莫名其妙,明明一块儿踏青野炊点篝火,大自然如此美好哭什么,难道触景生情,哭的是一岁一枯荣?

刘十三不想矫情,他硬着头皮想吃火锅吹牛皮,可心里的委屈拱啊拱的呼之欲出。智哥激动地说:“来,献给大家一首新歌,这首歌的名字叫作《爱情》!”

说完,他自弹自唱:

轻轻地,我将糟蹋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你问我,何时爱上你,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关你屁事。

终于智哥发现他的不对劲:“十三,你哭什么?”

火锅的雾气蒸腾中,似乎浮现起车窗上牡丹用手写的两个字,他看不清牡丹的面容,也追不上呼啸的火车。

程霜摸摸他的头:“别哭。”

刘十三说:“我没哭。”

说完这句,他眼泪彻底决堤。

他曾经教导智哥,男人不能娇气,可他的眼泪比任何男人都要多。智哥问过他,刘十三,你哭来哭去不惭愧吗?

刘十三告诉他,别人哭,是因为承受不了某些东西。他哭,是能承受一切痛苦,但总要哭哭助兴。

此刻他在两个朋友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程霜往嘴里塞油面筋:“唉,跟了他一路,就怕他做傻事,哭出来就好。”

智哥沉默了下说:“十三,你不要难过,我很快要去南京参加比赛,你要是想她……我就帮你多看看她。”

程霜说:“那有什么用?”

一句话戳进刘十三的心窝,他说:“是啊,有什么用,做什么都没用了。”

程霜啪地一拍筷子,说:“怎么就没用了?做什么都没用,我早就死了。刘十三,你还活着,怎么说没用。你要是舍不得,去找她。”

刘十三和智哥都被程霜的气势吓到,智哥说:“牡丹去南京了吧。”

程霜拿着手机说:“南京哪里?”

刘十三报了牡丹学校地址,程霜在手机上戳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刘十三,她口齿清晰地说:“从京口科技学院,到江南师范大学,距离一百六十公里。”

刘十三泪眼模糊地看屏幕,她说得没错。

程霜说:“来去不过一晚上,走,我们去见她。”

智哥兴奋地砸吉他:“去南京,去南京。”

刘十三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发现两箱酒居然已经喝完。不管什么时候喝完的,他们此刻肯定都喝大了。

刘十三苦笑:“别闹了,现在哪儿还有火车。”

程霜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我俯视你!”

一边说,一边把脚踩在刘十三肩膀上。

智哥说:“我也俯视你!”

一边说,一边把脚踩在刘十三另一个肩膀上。

刘十三肩扛两脚,像倒扣的香炉,缓缓地说:“真的没有火车了。”

程霜和智哥齐声喊:“打车!”

被两只脚踩着的刘十三心想,怪不得人们说青春是轰轰烈烈的。

轰轰烈烈这四个字,一听就知道是团伙作案。

2/
如果他孤独一人,今晚应该躺在床上,通宵默默淌泪,睡到腰肌劳损。现在风那么大,路那么长,三人结伴出发,奔向黎明,这辈子必须诞生传奇。

高速公路在冬夜无限拉伸,探照灯射穿雪花。两个醉酒的人上车就睡,只剩刘十三头靠着车窗,呼吸在玻璃上忽明忽暗,慢慢恍惚。黑暗像一场梦,他随时随地会做的梦,梦里奔行在隧道,不知道是山林长成,还是水泥搭建,但同样幽深。他能不停向前,因为有人吹着柳笛引路,似乎走到头就是一扇木门,推开后灶台煮着红烧鱼。灶台比他还高,那人放下柳笛,给他喂一口鱼汤,鲜掉眉毛。

飞雪夹杂冰碴,越来越薄,开进南京城的时候,变成淅沥沥的小雨。出租车停在江南师范大学门口,已经清晨七点,丑的女孩还在睡觉,一部分美女刚刚准备卸妆,一部分美女已经开始化妆。

智哥感叹:“原来美女倒垃圾也会穿高跟鞋,真是红粉骷髅,我愿意粉身碎骨。”

程霜安慰刘十三:“我们也不算白来,一会儿见不到你的前女友,我们就帮你找个现女友。”

智哥发现他们三人的外套皱巴巴的,溅满泥点,沉吟着说:“要不我们换套衣服再来。”

程霜断然否决:“换什么换,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让她们看看贫穷的风采。”

3/
站到女生宿舍楼下,刘十三羞涩地说:“别这么高调,你们在旁边等我。”

出租车上刘十三默默斟酌,见到牡丹不知是喜是忧,但两个朋友在场,很有可能言不由衷。这种情况,独自面对比较好,让真情静静流淌。

谁知朋友们根本没听他发言,程霜担忧地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想去买些包子,又怕走开会错过时机。”

智哥安慰她:“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帮我带两个,我盯着。”

程霜说:“包子有点干,再买点南瓜粥。”

刘十三大怒:“买三斤茶叶蛋噎死算了!你们这么娱乐,难道是来看戏的?”

智哥大悟:“茶叶蛋不错啊,我们一起去。”两人眉开眼笑往食堂走,刘十三张张嘴巴,周围女生的喧哗声涌过来,他顿时感觉到了客场危机。

刘十三摇摇头,又不是来打架,为什么汗毛都竖了起来?

旁边一名女生经过,斜着眼睛:“他干吗?”

第二名女生说:“谁的男朋友来送早饭的吧?”

第三名女生说:“更像备胎。”

下楼的女生越来越多,目光直接扫射慌张的刘十三。小雨渐大,泥水横流,女生们欣喜不已:“这么大雨,你们说他会不会走?”

“走了我看不起他!”

刘十三准备躲雨,听到这话也只好收回脚步,原地不动。

“不走的话肯定脑子坏了。”

刘十三听完,身子一晃,女性观众又有人暴喝:“就知道他坚持不住!”于是刘十三走走停停,左右为难,全方位淋了个湿透。

正在舆论中彷徨,程霜、智哥打伞跑来,刘十三大喜,要去投奔他俩,接着目光穿过拎着包子的程霜、护住头发的智哥,穿过人群,直接看到一朵天蓝色的牡丹,嫩黄围巾,明亮如同盛开时抱到的一缕朝阳。

她白皙的脸冻到透明,没有擦发丝滴下的雨水,因为她的手正被握在另一双手中。握住牡丹手的人个子挺高,一米八,小平头,长得像隔离带的安全桩。

小平头对牡丹说:“快进去,我下班接你。”

牡丹说:“嗯,回去开车小心。”

刘十三第一次听到这么甜的声音,而且是从牡丹嘴里传出来,甜到发齁。他熟悉的牡丹不是这样说话的,牡丹会说,“好。”

那么多次,她不惊不喜地,平平淡淡地,说,我走了。

她不会提问,懒得回答,她对刘十三用得最多的语气词是,哦。

但应该毫无波动的牡丹,仰着脸,雨水打湿她笑眯的睫毛,软软地说:“嗯,我这不是跟你来南京了吗,我还能去哪儿。”

日你妈又一个“嗯”!跟他说“哦”不行吗!你什么时候下载了新的表情包!

刘十三艰难地走向回忆,寸步难行。包子双人组觉察刘十三的脸色,再顺着他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了一切。

智哥喃喃自语:“这个情况,一目了然但不知道怎么下手。”

程霜把伞和包子塞给智哥,直奔那一对离别的男女,被刘十三抓住手腕。刘十三勉强冲她笑笑:“我自己解决。”

程霜果断转身,智哥看她连扭两个方向如此干脆,困惑地问:“你转啊转的,转呼啦圈吗?”

刘十三离牡丹越来越近,程霜说:“不能插手,换成是你,发现被戴了绿帽子,你会不会请大家一起戴?”

智哥陷入认真的思索,程霜说:“我们等等吧,男人的事情,男人自己解决。”

牡丹的笑容消失了,跟刘十三一样面无表情。

小平头夹在当中,脸色相当精彩。围观群众可以看到,他在数秒之间完成了疑惑,很疑惑,非常疑惑的情绪表达,像在解一道立体几何题。

牡丹问:“你怎么来了?”

刘十三问:“他是谁?”

小平头也问:“你是谁?”

三个问题无人应答,却把紧张的气氛层层推向高潮。

屋檐下女生低呼:“开始了开始了。”在场所有人仿佛等待歌剧开场,保持了客套的安静,但按捺不住期待的神色。

就在对峙三人沉默的间歇,女生宿舍五层楼窗户全开,顶着各种发型的脑袋探出,又缩回去,然后打个伞继续观看。

小平头首先沉不住气:“他谁?”

牡丹说:“我以前同学,找我有点事,你先走,上班别迟到。”

小平头是有智商的,他不可能走,开始回答刘十三:“我是牡丹男朋友,你找她干吗?”

二楼顶着毛巾的女生喊:“音量大一点!”

小平头估计听到了,真的大声重复一遍:“我是她男朋友!你找她干吗?”

这个体贴的举动降低了观看门槛,博得观众的好感,有人说:“看来那个172公分是想挖墙脚,被180公分撞到了。”

旁边有人提问:“为什么挖墙脚的172公分好像很难过?”

立刻有人解答:“注意观察墙脚,显然不喜欢被他挖,这么失败当然难过。”

刘十三没有搭理小平头,盯着牡丹:“为什么不告诉我?”牡丹没说话,他低下头:“你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缠着你。”

小平头怒槽满了,虽然他增加音量,面前两人却没跟他交流,他只好动用肢体语言,揪起刘十三的衣领。

四周一片高兴的欢呼。

小平头说:“你什么意思?”

牡丹也低下头,眼泪流到鼻尖。刘十三的心越来越痛,不再逼问,努力缓和地对小平头解释:“我不知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但就在昨天,我还是她的男朋友,两年的男朋友。”

他冲牡丹笑笑:“没关系的,我过来就是跟你说句再见,昨天火车开得太快,我没来得及。”

刘十三觉得这几句话基本得体,交代关系,解释剧情,甚至非常礼貌。围观群众纷纷面露不屑,对刘十三的角色设定感到失望,还好小平头能推动剧情,他大笑一声:“你开玩笑吧,你算哪门子男朋友,她大一我就认识,每晚都跟我睡在一起,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平头用手指戳刘十三胸口,一戳一顿:“你,算,个,什,么,东,西。”

刘十三一阵恍惚,想起这两年的许多清晨。

许多清晨,他站在校门口的站台,等牡丹回来。雾气没散,她从雾中跳下车,轻盈地向他走来。

他从没问过,也许勤工俭学上夜班,也许朋友家过夜,也许亲戚在城里有房子呢。没什么好问的,他这么告诉自己。他突然明白,那些清晨他没有问,其实是从牡丹眼神中读到,你别问我。

他根本就是知道的,一旦问出口,他就再也无法站在站台,等待那辆车了。

想念在雾气中游荡,往事也是。全部扭曲,飘忽,呈现空旷的画面。

牡丹紧张地拉着小平头:“不要说了,你先回去。”

小平头看到刘十三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已经被他完全轰碎,决定继续演讲,对牡丹说:“回头跟你算账。”

他对刘十三说:“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缠着牡丹,见一次打一次。”

他对围观群众说:“看什么看,这个智障有什么好看的,改天请你们吃饭。”

智哥忍不住赞美敌人:“咦,这个奸夫怎么像外交官,讲话这么多方面的。”

程霜说:“他不是奸夫,刘十三才是奸夫,不过感觉奸夫成了受害者。”

雨声清脆,刘十三推开小平头,轻轻一拉牡丹,让她躲进屋檐下。他满脸是水,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小平头冲上前一拳,正中刘十三鼻梁,围观群众呼啦集体退一步,让出更大的舞台。小平头甩着手说:“废物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见一次打一次,第一次,记住了!”

刘十三是个很没劲的人,小时候遇到别人打架,哪怕当事人是关系最近的牛大田,他都不去看一眼。长大了能道歉就道歉,能滚就滚。

他和牡丹两年,问问题都不敢,最勇敢的就是昨天和今天。

这么没劲的人,一个趔趄倒在泥水中,被小平头暴捶,看得人连愤怒都没有,只剩心酸。

智哥扑上去想帮忙,程霜拦住他,冷静地阻止:“他说要自己解决。”

智哥说:“眼睁睁看他被打,传出去也不太好听。我是为了名声考虑,绝对不是为他。”

刘十三已经受到一分钟的持续输出,程霜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说:“我们还可以为他加油。”说完她有节奏地鼓掌,大喊:“刘十三,加油!刘十三,加油!”

她喊得认真而且动感,双腿左右腾挪,飞快带起了节奏,令智哥情不自禁跟着大喊:“刘十三!加油!”

从那句睡了两年开始,刘十三感觉自己悬浮到了上空,他望着躲雨的流浪猫,望着肮脏的月季叶子,望着塑胶跑道,他就是不想看自己的躯体是怎样倒下,怎样地哭。

奇怪的加油声把他喊回了现场,刘十三这才发现,自己被打成沙包,下意识劈出一掌。

小平头蒙了,他没想到刘十三会还手,硬吃了一个耳光,更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毫不疼痛。

还击出现,围观群众情绪激昂,跟着程霜一起喊:“刘十三!加油!”

有人问:“刘十三是哪个?”

有人答:“管那么多!反正往死里加油。”

被冷落的牡丹也没闲着,抽空回宿舍拿了伞,这时候撑起来罩着小平头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别打了。”

程霜一愣,无名火燃烧,问旁边女生:“劳驾,借个伞。”

女生说:“为啥?”

程霜说:“为了正义!”

女生呆呆地把伞递给程霜,她撑着伞罩住刘十三,指着小平头:“王八蛋,决战到天亮。”

遭到挑衅的小平头怒不可遏,一脚把刘十三踢出老远。程霜赶紧跟过去,继续用伞罩住刘十三,怒骂小平头:“大家都有撑伞的,来啊王八蛋。”

牡丹急得跺脚:“你们不要添乱好不好?智哥,你劝劝十三。”

智哥吐了口口水:“正好我有些话想劝劝你,说来话长,要不你滚到一边,我慢慢讲给你听。”

牡丹不再说话,小平头猛踩刘十三,刘十三咬紧牙关反扑,锁住他的双腿,两人绞成麻花,泥水中互相纠缠。战况惨烈,智哥也冲过来为刘十三撑伞。

因为行动受限,双方只能靠翻身来进行位移,程霜、智哥两人的伞死死罩在刘十三上空,他翻到左边,伞就罩到左边,他翻到右边,伞就移到右边,绝不照顾小平头。

楼上的观众十分郁闷,整个战场只见两把伞在跳小天鹅舞,下面的人打得怎么样了,死没死,流多少血,一点儿看不清楚。

一个短发妹摘下眼镜,感慨说:“虽然热闹没有看成,但这几把伞实在很热血。”

旁边室友赞同说:“确实炸裂,大家全部湿掉,不知道这几把伞有几把意义。”

小平头奋力挣脱!刘十三垂死挣扎!小平头击中刘十三胳肢窝!刘十三控制不住笑了一下!刘十三泄气了!小平头骂他武大郎!刘十三重整旗鼓!小平头终于被打到脑袋!小平头一声怒吼!刘十三嘴角出血!牡丹哭了!程霜也哭了!刘十三仰面躺着,打到脱力,半张脸泡在泥水中。两个女孩举着伞,眼泪吧嗒吧嗒,比雨下得还凶猛。

牡丹抱住小平头,放声大哭:“你不要再打了,你再打要把我打没了。”

小平头摇摇晃晃说:“你服不服?”

刘十三笑了,勉强睁开眼睛,天空中一万滴眼泪坠落,说,再见。

真困,他想,该做梦了,再见。

4/
回程出租车上,一直静默的刘十三终于感觉到疼痛,大呼小叫起来:“掉头!掉头!送我去医院!我需要临终关怀!”

程霜说:“临终是谁,他为什么要关怀你!没想到你不但做第三者,自己还有第三者。”

智哥解释说:“刘十三是说他快要死了。”

程霜说:“才这么点小伤,怎么会死。”

智哥解释说:“太丢脸了,羞愤到死。”

刘十三不屈不挠,继续喊:“你们不是人!见死不救!我要包扎!”

程霜问:“你哪儿破了?”

刘十三说:“我牙龈流血。”

智哥说:“我也牙龈流血,每天早上刷牙都红通通的,我妈以为我用的是草莓牙膏。”

程霜说:“草莓牙膏甜甜的,我只敢偷偷用。”

刘十三求助无望,只好展开自救,摸摸全身,掏出一块电子表。

刘十三对电子表说:“废物,长得跟创可贴一样,但你有什么功能?表带还是塑料的,擦嘴能擦出血。”

电子表嘀嘀叫,刘十三困惑地说:“它为什么会响?”

程霜说:“闹铃吧。”

智哥怒骂刘十三:“大白天你定闹钟,不怕晦气吗?吵到别人睡觉怎么办?”

刘十三傻笑:“我是怕补考迟到,定了提前一小时。”

话说完一片死寂,程霜好奇地问:“什么补考?”

智哥笑出了声:“他今天下午要补考。”

刘十三颤抖地问司机:“师傅,你能飞吗?”

5/
刘十三进门的时候,考卷已经分发完毕。

监考老师看刘十三鼻青脸肿,头发倒竖,浑身泥泞,走路一步一个脚印,皱了皱眉。不过好在他对刘十三印象挺深,四年来刘十三坚持听他课,勤奋做笔记,回回挂科,让这位老师明白什么叫朽木不可雕。

监考老师说:“你迟到了,快。”

刘十三坐到位置上,闭目,平心静气半分钟,镇定地打开考卷,猛然看去,发现一道题也看不懂。他不敢相信,又猛然看去,发现字都不认识了。

连夜赶路,质问,打架。得知补考,吃惊,赶路。十几个小时,到这一刻,他的肾上腺素全部消耗完毕。

一下子毫无力气,压下的悲伤从全身每个缝隙冒出来。脑中穿梭着牡丹转身的背影,雨里的眼泪,他每个画面都按不住,只能反复轻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不在考场,会好过一点吧,他能睡觉,睡醒起来打游戏,跟智哥去跑步。做不到的话,可以蜷缩在被窝哭。

然而他偏偏就是在考场,桌子上摆着笔,笔压着考卷,监考老师虎视眈眈。

要是可以人格分裂多好,一个刘十三痛苦万分,满地打滚;一个刘十三稳定答题,下笔如有神。

思绪乱糟糟,刘十三的意识中,莫名其妙出现倒计时,跟寺里过年撞钟一样铛铛铛,震彻耳膜。

就在刘十三举手想放弃的时候,窗外蓦然有人大喊:“刘十三!加油!”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程霜。

这女生太可怕了,从来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她就喊加油,喊拼命,而且还不是嘴巴上说说,她真的会拉着人去拼命。

真奇怪,童年还喜欢过她,要是跟她在一起,日子会颠沛流离吧。

程霜喊完加油,刘十三听到她踹人的声音,接着听到智哥大喊:“刘十三!加油!”

两人齐喊:“刘十三,加油!”

监考老师冲了出去,而刘十三就像走在迷雾里的人,那加油声是条隐隐约约的绳索。他顺着这条绳索跌跌撞撞振作起身,不管它会不会断,一心一意要看清楚山崖上的考卷。他心想,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就好了。

程霜和智哥说着对不起,被监考老师赶跑。刘十三也看见卷子上一道道题目,迷雾散开,明朗无比。经历千辛万苦的努力,锲而不舍的追求,那啥,还是一道题都不会做。

看清和会做,是两回事。

他握紧笔,哪怕看不懂题目,依然毅然决然要写答案。

刘十三写的正楷,横平竖直。小学起,他的本子上字字端正,行列整齐,深思熟虑才落笔,并不允许自己用涂改液。因为字里行间,如雕如刻,全部是他不可动摇的目标,全部都得做到。哪怕后来他明白,那不叫目标,叫愿望,对永远弱小的他来说,更应该叫幻想。

刘十三在考卷上写了一行字,正楷,横平竖直:加油!我会顺利通过考试!我会找到工作!拥有未来!刚写下的字就立刻模糊,是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他很加油,加到爆仓。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倒霉,无能,卑微,还窝囊地哭。不能哭,他忍住眼泪,憋回嗓子,发出了更奇怪的哽咽。

像热带雨林里,奇形怪状的鸟的叫声。

监考老师诧异地问:“你还好吧?”

刘十三很好啊。他这么多年,能面对从小到大的怜悯。能面对不断的失去。能面对喜欢什么,什么就会离开。他靠一本写满幻想的笔记本,去习惯痛苦。

刘十三说:“没事,我很好。”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看的补考同学们吓了一跳,椅子一齐发出挪动的吱呀声。他们终生难忘这个场景,鼻青脸肿的刘十三站在考场中间,以众生不知道的原因,用尽全身力气大哭。刘十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依然紧紧攥着一支笔。

考场的人不知所措。刘十三想,悲伤有尽头的话,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从今往后也不会有更惨的事了吧,那么一次性流完眼泪,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一边哭号,一边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实在没想到,会迎来这么激烈的回答。

刘十三泪水滂沱,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惊恐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6/
远处程霜跟智哥喝着奶茶,忽见考场外的那棵树上,鸟雀轰然炸起。

智哥说:“你还担心吗?”

程霜说:“怕他想不开,万一死了呢。”

智哥说:“哪儿有这么容易死。”

程霜说:“对有些人来说,找死轻而易举。我有个远房姑父,跟老丈人吵架,打牌一看三四五六八,脑溢血,死了。”智哥惊奇地说:“你讲话好像北欧电影,虽然刘十三喜欢哭,但越哭越坚强。”

程霜从背包里掏掏,掏出一堆药瓶,并排摆在石桌上,每瓶倒出几颗,变成手心一大把。在智哥震撼的注视下,一口塞进嘴巴,仰着脖子用整杯奶茶灌了下去,咽得无比艰辛。

智哥结结巴巴地问:“你这是吃药?”

程霜说:“对啊,抗癌药。”

智哥结结巴巴地问:“啥……抗啥……”

程霜咂咂嘴巴,打了个嗝,说:“吃饱了。小时候查出来的,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结果我活到现在。”

智哥接不上话,大脑处于当机,傻不楞登望着笑嘻嘻的女孩。

她说:“本来在旅游,谁想到会碰见十三,哈哈哈哈。对了,我要走了,你替我转交个东西给他。”

望着呆若木鸡的智哥,她眨巴眨巴眼睛,说:“你是不是想问我,还能活多久?”

智哥语无伦次地摇头:“不是不是……”

她说:“反正我不知道。可能明天就仆街了。”

雪停了,雨也停了,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智哥喊:“那你还来吗?”

已经走远的程霜在阳光下挥挥手,不知道她是说再见,还是说不。

7/
智哥把字条交给刘十三说:“程霜给你的,不行我得回去睡觉。”

刘十三独自站在走廊,打开字条,上面很短的几行字:

喂!

这次不算。

要是我还能活着,活到再见面,上次说的才算。

身边欢快的同学来来去去,没几个认识。补考失败的刘十三心想,上次说的什么?为什么这次不算?

8/
刘十三补考失败,只能重修。然后重修失败,差点拿不到毕业证。他给导师送澳大利亚香橙,导师问:“你平时挺稳妥的,关键时刻掉链子,要找找原因。”

刘十三解释说,考运不好,所以我收到的结果,对应不上我付出的过程。

导师帮他争取学位证,补齐了学分,千辛万苦毕业。

毕业的刘十三更加勤奋,深夜偶尔思索:程霜去了哪儿?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两回了吧。得绝症的人不是应该掉光头发,去做几件重要的事吗?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哦,《遗愿清单》。她这么闲,还带他去外地打架,一点生命的紧迫感都没有。电话号码也不留,这年头都用微信了,难道我用漂流瓶找她?推理下来,估计她哪怕得了绝症,也是慢性发作那种。听说有些人身患大米过敏症、伤心乳头综合征,都治不好,但活得如火如荼。

刘十三翻个身,心想:她不会真的死了吧?

他这么想过几次,次数不多,时间要留给其他事情,尤其是工作。

因为毕业那天,他在笔记本上,横平竖直写好:

加油,我会找到工作,拥有未来。

有人哭,

有人笑,

有人输,

有人老。

Chapter5 城市多少盏灯

1/


毕业之后,智哥想去南京,大城市工作机会总是多一点,但算了算存款,只能苟活在四线小城。他有了决定,说:“我们先在这儿打工,赚一年钱再去南京,你觉得呢?”

刘十三心想必须去,牡丹在那儿。他虽然接受了失恋的事实,却动辄燃起新的希望。或许过了很久,会跟牡丹重逢。或许牡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那不要紧,没人比他更爱她,所以她一定会离婚。到时候南京街头相遇,她牵着小孩,小孩手里冰激凌掉到他脚边,她赶紧说对不起,一看,是他的脸。

智哥听他述说幻想,叹口气出门,当晚找了网管的工作。托他的福,刘十三没花钱上了一夜的网,发出去几十份简历,还收到了不少面试通知。

2/
一年转眼消逝,刘十三极具突破性,他连续度过各家公司的试用期,没有获得一次转正的机会。

傍晚回到出租屋,屋内景色和大街上的雾霾一样昏暗不清。刘十三按开关,灯没亮,停电了。

刘十三走到阳台,全城灯火辉煌,两人凑钱交的房租,缴纳电费都有点艰难。门吱呀一声推开,智哥脚步蹒跚,叼着烟头,跌跌撞撞和他并肩而立。

刘十三说:“睡一会儿吧。”

智哥说:“上班真累,老子一开门体力就用光了。”

刘十三说:“你不是夜班吗?”

智哥说:“干,跟老子说是夜班,还以为经常熬通宵的我轻而易举,没想到夜班长达十八个小时,晚上去晚上回。说到这里,我仿佛又要去上班了。”

刘十三:“坚持,你比我强。”

智哥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整个人埋在阴影中:“十三,我这么拼还交不起电费,生活是不是太残酷了?”

刘十三问:“你游戏里那杆圣龙烈焰枪要多少钱?”

智哥挣扎着喊:“橙武你懂吗?橙武!那是无价之宝,你不要用钱来计算。”

刘十三踢他一脚,走回客厅,来了条手机短信,是入账消息,王莺莺给他转了五千块钱。刘十三立刻给她打电话:“王莺莺,你是不是赌博了?”

那头传来王莺莺不耐烦的声音:“小卖部的分红,你现在明白有个产业多重要了吗?”

刘十三狐疑:“小卖部什么时候那么赚钱了?”

王莺莺话锋一变:“对,赚钱不容易,这可能是你收到的最后一笔分红了。”

刘十三道:“这明明是第一笔。”

王莺莺虚伪地咳嗽:“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进货都搬不动箱子,你再不回来,我给你打下的江山就要没了。”

刘十三劝道:“没就没吧,你把铺子盘掉,到城里付个首付,我每天带你吃鸡蛋灌饼,城里都用电动麻将桌。”

王莺莺说:“人都不认识,打什么麻将。”

刘十三说:“一开始都是陌生人,多讲几句不就熟了。”

王莺莺说:“我花了一辈子交到的朋友扔掉,去城里认识陌生人?自己有的不要,为什么老想那些没有的。”

刘十三陷入深思,说:“你看你看,每次都聊不下去,你坚定地不肯来城里,我坚定地不肯回镇上,以后咱们别谈这个话题了,伤感情。”

王莺莺说:“除了钱我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沉默了一会儿,刘十三说:“王莺莺,你过得好不好?”

王莺莺说:“很好啊,你呢?”

刘十三说:“我也很好。”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山林小镇,小卖部多年后还是那样,没有变新,也没有更旧。月光像一块琥珀,凝固住了这七十平米。

柜台玻璃粘粘补补,不知道破过几次,洗头膏罐子如今腌上咸菜,桂花香水瓶种了株水仙。在它们中间,端端正正地供着台电话机,机身贴着一张照片。照片是电话安装那天拍的,童年刘十三咧着嘴,拿起话筒贴在脸边,扭扭捏捏。

王莺莺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真的不回来了。”

收音机唱着越剧,她呆呆听了一会儿,吃两口炒饭,说:“哎呀,没放盐。”

桔梗和栀子次第开,空气中淡淡香气。刘十三房间的窗帘刚洗完晾干,风一吹,窗帘轻动,写字台上整齐摆一摞作业本。王莺莺摘掉胳膊上的套袖,坐在院子,美滋滋地点根烟,抬头眯起眼望望桃树,说:“你老了。”

她拍拍桃树,弯腰抓了把泥土,收音机却没声了。外孙留给她的,太陈旧,她到镇尾换过几次零件,修电器的陈伯拼尽全力鼓捣,说,这机器太老,用不了多久。

都老了啊。

眼泪翻越皱纹,又瘦又小的王莺莺用袖子擦擦脸颊,手里紧紧攥着土,说:“你真的不肯回来,但我也真的老了。”

3/
房东王阿姨跳完广场舞,给刘十三介绍了份工作。一家保险公司新开张,需要门口一对童男童女捧花篮撒红包。次日,刘十三和王阿姨套上玩偶服,在保险公司门口载歌载舞。

本来王阿姨比较出彩,多年广场舞的锻炼让她的童女舞得有套路,有节奏,但刘十三这次是拼了,一开始还跟着王阿姨的脚步扭动,后来看到保险公司领导出来,动作一下非常剧烈,艳压王阿姨。

王阿姨手捧花篮,刘十三头顶花篮。王阿姨跑步发红包,刘十三飞跃撒红包。王阿姨左右摇摆好可爱,刘十三跳起来比心,空中转体飞吻。

保险公司门口人越来越多,小区群众听闻有个玩偶发疯,嗑了药似的。

刘十三苦心未曾白费,保险公司领导注意到了他,微微点头:“这个玩偶很有活力啊!”

刘十三大喜,当场下腰,结果玩偶服太过笨重,直接倒地。围观群众以为又是什么新动作,没人上前帮忙。刘十三心急火燎,连续蹬脚,终于蹬到个啥,翻身而起。在一片惊呼声中,扶正头套的刘十三看看眼前,心情跌落谷底,他把领导蹬飞了。

员工们集体搀扶领导,王阿姨扮的童女笑盈盈地继续载歌载舞,小伙子,让你能,看你能的,你咋不上天呢。

领导挥挥手,阻拦试图替他拍灰尘的员工,宽容地笑:“年轻人嘛,就需要这种风风火火的精神!”

领导当然气,气得不得了,想把玩偶里的人拉出来活埋。但他决定,不可以让群众觉得他跟一个玩偶计较。

领导这个行为就很高级,很多明星做不到。明星产生矛盾,都隔空骂来骂去,今天你上头条回应,明天我上头条回应你的回应,一个说,她劈腿!一个说,他骗钱!两个人唰唰唰互相捅刀子,一开始大家还感兴趣,后来发现都捅不死,越捅越有钱,只能骂一句狗男女。

还不如保险公司领导,他说完这个话,群众鼓掌。

刘十三灵光乍现,摘下头套说:“领导,我想做你们的员工,可不可以?”

这就尴尬了,领导惊愕,路人无语,王阿姨目瞪口呆。其实刘十三是最尴尬的,可今天他与众不同,羞耻度直达人生巅峰。

领导勉强说:“我们员工招满了。”

刘十三说:“没关系,我做备胎。我就佩服你的气度,想跟在你身边学习!”

这话是跟电视剧学的,十分灵验,领导顿时无计可施,面向群众做模范:“各位朋友也看到了,我们招收员工没有门槛,只要肯努力,大门就向你敞开。”

掌声雷动,领导满心憋屈,得知刘十三好歹算大学毕业,觉得舒服了一些。

领导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敲诈的,哈哈哈哈。”

刘十三说:“不敢不敢。”

领导说:“我剪完彩就走,你不要跟着我,你就待在此地,不要跟着我。”

说着仿佛刘十三会贴上来,中年男领导退后几步,飞快走了。剩下的都是保险公司员工,他们看着刘十三莫名其妙混进队伍,自豪的脸色暗淡无光。

4/
试用期三个月,刘十三打骚扰电话,发传单,走门串户推销,一事无成。每月五单的绩效考核及格线,三个月他离成功一共差十五单,意味着颗粒无收。

经过赌咒发誓,单位勉为其难,又给他延长一个月试用期。刘十三感恩戴德,仓皇下班,幸亏王莺莺转的钱他省吃俭用,基本没怎么花。惆怅的刘十三打算找智哥诉苦,智哥夜班没结束,只好独自觅食。

租的屋子就在学校旁的窄街,他摸摸肚子,走向常去的烧烤摊。

摊主的孙女放学,用推车旁的塑料板凳写作业。唯一一盏应急灯挂在孙女头顶,老太戴着厚眼镜,脸正贴着肉串细细撒孜然。

刘十三说:“吃饭。”

老太说:“真烦,等等。”

她牙齿漏风,直接把孜然粉吹到炭火上,腾地蹿出火苗,仿佛表演魔术。

刘十三早就习惯,然而老太面前的顾客第一次来,倒吸冷气:“婆婆你别靠那么近好吧,让不让人吃?”

孙女停住笔,和刘十三一起鄙视地看着顾客,开玩笑,不靠这么近如何能看到肉焦不焦,如何能判断辣椒够不够?显而易见,这人没吃过南方老太的烧烤,精细到纳米级别,现在进行的就是老花镜微距操作,爱吃吃,不吃滚。

老太对顾客的抱怨充耳不闻,怕了吧,这就是长者气质,再啰唆老太就会中风,在场顾客一个都别想跑掉,刘十三就是见证人。

顾客心存担忧,扭头问刘十三:“你经常吃?”

孙女不愧是无知的小孩,这样的场面依旧不知好歹抢答:“他才不吃,他嫌烧烤太贵,每次只点一份炒饭。”

刘十三大怒,小破孩为了侮辱他,居然不顾自家生意,竖子不足为谋,小学生就是坑逼队友。

孙女又说:“不过他馋很久了,肉串你要是不吃,我们半价给他。”

顾客紧迫地付钱拿货走人,孙女从容落座。老太磕了蛋到锅里,准备炒刘十三的饭。孙女看着数学题,目不斜视:“奶奶你多放了个鸡蛋。”

刘十三一阵悲凉,这就是穷人的斗争,要么进行智商上的攀比,要么用鸡蛋进行反击,手段一个比一个寒酸。孙女说:“你帮我改改作业吧,抵充蛋钱。”

刘十三赶到网吧,正碰见智哥吃耳光。流着鼻血的智哥身边围着群高中生,他满面笑容,费力跟人解释。

看到这些高中生,刘十三就来气。大好光阴天天玩游戏,像他刘十三,高中时代起早贪黑,外婆强行关灯,他依然点蜡烛背单词,这么刻苦用功,最后还不是考砸了。

金发高中生说:“赔手机。”

智哥说:“我最多帮你调监控,看看是谁拿的。”

金发高中生说:“看什么监控,我来你这里上网,手机被偷了,当然问你要。”

智哥说:“报警行不行?”

金发高中生说:“报警抓我们?欺负我们未成年人不能上网?去你妈的,我先砸了你这个破网吧。”

四五个人立刻举起电脑屏幕,智哥抹掉鼻血,把脸凑上去说:“别别别,要不你再打我两下出气。”

金发高中生说:“砸。”

刘十三站到他面前,说:“两千块,再多没有。”

网吧后门,智哥忧伤地吐了口烟雾:“钱以后还你。”

刘十三说:“不急。”

智哥说:“老板又扣我薪水了。”

刘十三说:“拉倒,就当给他买棺材。”

智哥说:“十三,我想走了。”

刘十三接不上话。

智哥说:“我要去更大更现代的城市,我要闯荡天下。你记得吗,我们刚住一间宿舍,第一次喝酒,我就告诉你,我要成为引导潮流的歌手,这个梦想搁置太久了。我一直没有向前走,并不代表我忘记。”

智哥说:“我昨天问自己,回老家找个姑娘,聊天都用方言,给全世界唱歌,不如她一个人鼓掌,这样不好吗?”

智哥说:“不,不好。比如,其实你也可以回老家,掌控一个小卖部,请表嫂当柜员,每天骂她服务态度不好。你说你想要的生活是找个好工作,买房子,娶媳妇,我没有办法给你建议,这些计划,我光是想想就很累了。”

刘十三全程当听众,智哥一扔烟头:“走,不管这个破网吧了,荼毒青少年,发的是国难财。呸。”

5/
身处第四个月试用期的刘十三到处奔走,毫无建树。转机出现,手机收到组员吴嫂微信,喊他回公司开月度会议。回公司好,冷气十足,一次性杯子和饮水机备齐,电脑还有蜘蛛纸牌,不过月度会议是什么东西?莫非跟高中模拟考一样,考零分座位是不是要被调到最后面?现在座位已经贴着仓库,再往后就是巷子,那个巷子还不错,卖小龙虾的挺多。

刘十三设想着最坏的可能,赶到会议室。

会议室气氛怪异,平时开小会,同事都是聚在一起说客户坏话,说到开心的时候再批评刘十三,于是大家更开心。此刻鸦雀无声,集体规规矩矩,吴嫂都没有嗑瓜子。

看到刘十三进来,吴嫂赶紧说:“侯经理,人齐了。”

刘十三循声望去,看到侯经理的背影。

一切经理好像都这样,背着双手看窗外,欣赏一览无余的城市全景。但他们公司在一楼,窗外车水马龙,侯经理目不转睛,莫非在偷窥等公交的小姐姐。

侯经理个头高高,剃着小平头,孤身伫立,像在窗前放了个安全桩。

说到像安全桩的小平头,刘十三记得有个情敌也长这样。侯经理转过身,真的是情敌。

曾经有人握着牡丹的手,说:“快进去,我下班接你。”

天蓝色的牡丹,嫩黄围巾,明亮如同盛开时抱到的一缕朝阳,她仰着脸,雨水打湿她笑眯的睫毛,软软地说:“嗯。”那天雨夹雪,那天特别冷,刘十三精神恍惚,眼睛却一直盯着侯经理。

侯经理说:“都坐。”

他居然仿佛没事人,搞得刘十三不知如何应对,听他风度翩翩地自我介绍:“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负责华东区的经理,你们叫我小侯吧。”

大家哪儿敢喊他小侯,都喊:“侯经理好。”吴嫂尤其谄媚,刘十三听得分明,她喊的是侯总。

侯经理又说:“首先恭喜你们分公司成立一季度,我查看过业绩,表现很好。第一名是吴梦娇。”

他说的是吴嫂,长得像程咬金。虽然吴梦娇自述经验,要热爱客户,交心沟通,拿出实打实的诚意,但刘十三一度怀疑她动用了武力。

侯经理说:“短短一季度,吴梦娇签下了四十多笔保单。新出的重疾保险,她以个人之力,强推十五份,开疆拓土,可以说是保险推销界的成吉思汗。”

按照趋势,接下来可能诞生保险推销界的文成公主、岳飞、申公豹、刘禅!外号称呼层层降级,甚至八大散人,轮到刘十三,说不定是保险推销界的武大郎!

充分进行猜测的刘十三心想,呵呵,我是武大郎,你不就是西门庆。

又觉得不对,武大郎还是比西门庆倒霉,刘十三掂量掂量,宁愿侯经理说他是保险推销界的牛大田。

没想到侯经理跳过了诸多渴望获得封号的同事,直接点名刘十三。

“我也注意到,公司里有人试用三个多月,还没有实现零的突破。”

无数道目光识趣地射向刘十三。

“巧的是我以前认识他,大学里面就不怎么样。本来以为他会珍惜这个宝贵的工作机会,可惜……他再次向我证明了他的失败。”

侯经理抱着胳膊,站在窗前,刘十三那瞬间觉得很奇怪,大家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四肢健全,智商相差不远,为什么其中一个便可以随意评价另一个?

莫非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人士的标杆?被女人甩就是失败?业绩为零就是失败?

刘十三愤怒地发现,咦,好像真的是这样。

侯经理也不算真的成功,刘十三认为。他现在明显很把刘十三当回事,开个会来羞辱他。智哥大三在汽车4S店打工,来往的人物都是全款提车的有钱人。他说:“一次客户试驾,跟我聊天,打算开车去山区。我提醒客户,这款车不越野,只能走平地。客户说,没关系,我去修条路吧。在我眼里,他英俊无比。”

刘十三问:“那在他眼里,你会不会很丑?”

智哥缓缓说:“成功人士不会看我们的。比你强的人,要么对你怜悯,要么对你无视。”

侯经理嘲笑刘十三,努力打击,说明大家依然在同一层次。

侯经理说:“听说你额外获得了一个月,假设绩效上不来,很遗憾,我们公司不会收留你。哦,说错了,一点都不遗憾,没有公司想要失败者。”

同事们哈哈大笑。

“侯经理真幽默。”

“侯总说的话精彩,鞭策了我们。”

吴嫂笑着推推刘十三:“你也说两句,表表决心。”

见刘十三不动,吴嫂用力朝侯经理笑,继续推他,小声说:“讲两句这事就过去了,态度好点儿。”

刘十三站起来,口齿清楚地发言:“侯经理,我并没有失败,因为还有一个月。”

吴嫂赶紧说:“对对,一个月五笔订单,有可能有可能。”

侯经理皱起眉头,吓了吴嫂一跳,她立马改口:“但刘十三的话……就没希望,毫无希望,没希望啊,一点儿也没有。”

侯经理说:“好,一个月,我等你。另外……”

他贴到刘十三耳边,说:“我们订婚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大家双手合十表示谦逊:“今天就开到这里吧,我还要赶飞机,不多说了,加油,努力。”

刘十三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脑子轰鸣,一步一晃。他以为,有关牡丹的任何消息,到今天很难撼动他,哪怕他假想过牡丹和别人的婚礼。现实中那个雨天握住牡丹手的小平头,穿越时空走到他身边说,我们订婚了,依然炸得他四分五裂。

吴嫂陪他走了一段,絮絮叨叨:“小刘,你试用期到现在从不休息,这样,给自己放两天假……我们这个行业其实是自由职业,没有规定的工作方式……你要是在街上找不到客户,不妨考虑下你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家人,对吧,他们就当给你的未来投资……”

吴嫂是好心,对世界失去触觉的刘十三也知道,他点点头,拿着保单文件回家。

楼门洞一滩积水,是楼上空调漏下来的,无人理会。小区建造初期颇为时髦,号称首批小户型楼群,专门为有志青年打造。有志青年是不会买小户型的,几年过去,小区变成租户聚集地。

刘十三站在门口,钥匙摸了半天,拿不出裤兜。

他的手在抖。

他的腿也在抖。

他站不住,靠着门滑下来,嘴角尝到一颗眼泪,呼吸困难,全身发寒,像几年前冬至的雪,一直落一直落,终于埋到了咽喉。

6/
智哥收拾好行李,等刘十三下班。

智哥不能给刘十三找到工作,不能借他钱,不能帮他买房子,但是智哥尊重他。话说回来,要是智哥能做到前面三点,他们也做不了朋友,刘十三天天喊他干爹。

刚认识的时候刘十三朴实勤奋,还肯听智哥唱一晚上歌。智哥觉得此人虽然无聊,但脾气甚好。后面一项优点随着熟悉变成了缺点,现在想来,刘十三各方面都很平凡,如果想要这样的朋友,只要到天桥往下望,行走的全是刘十三。他曾经想把刘十三写成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叫刘十三。”

开头这一句就没写下去了,刘十三完全没有什么可写的。

为智哥送行,两个失败的穷人喝酒聊天,没什么精彩的话题,充斥唉声叹气,贫贱朋友百事哀,到后面两个人还虚伪起来。

智哥说:“等你发达了不要忘记我。”

刘十三说:“一定一定,你把地址给我,我有空去看你。”

智哥说:“我注册了视频直播,酒吧歌手混不出头,我就直播七十二小时唱歌不停歇,唱到吐血,以命搏命,总能吸引点粉丝。”

两人喝完,智哥不肯睡,拿着吉他非要唱《朋友别哭》。

有人哭,

有人笑,

有人输,

有人老。

……

朋友别哭,

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

要相信自己的路。

难得刘十三忍住眼泪,智哥却哽咽得唱不下去。他把吉他递给刘十三:“给你做个纪念吧,再见面不知道要过几年。

你钱不够,就把它卖了,签名版,还值几个钱。”

刘十三抱着吉他,醉醺醺地说:“两千块不用还了,等你出唱片的时候,就当我买了二十张。”

早上刘十三醒来,智哥已经离开。

这座城市,对刘十三来说,从此只有他一个人。

地上摆着吉他,房间里似乎还在回荡智哥的歌声,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7/
刘十三终于卖出去保险了。一单,客户签字,刘十三热泪盈眶。组员们簇拥着刘十三,齐声要他请客。

吴嫂也很高兴:“必胜客吧,我儿子最喜欢吃。”

秃头同事揽着刘十三:“必胜客不能喝酒,去川鱼馆吧!就在前边。”

五斤香辣豆豉鱼、五斤泰式酸辣鱼、三瓶白酒,刘十三看看价格,还好酒不太贵。

秃头同事喝得有点多,抱着刘十三说:“兄弟,其实我很讨厌你。”

刘十三说:“我知道我知道。”

秃头同事眼泪汪汪:“但我更讨厌自己。几十岁的人了,终于有了点小小的成绩,但那又怎么样。我虽然比你强得多,但我不应该看不起你!”

刘十三说:“我理解我理解。”

秃头同事振臂高呼:“欢迎你,欢迎你刘十三!欢迎你进入保险行业大家庭!”

啪啪鼓掌声,接着同事们又进行了抓钱舞表演,点名游戏,展现了丰富的企业文化,直到有人脸色突变,拽拽别人衣角。

秃头同事明明喝醉,桌子底下翻翻手机,若无其事地说:“领导喊我加班,先走先走。”

同事们一哄而散,没人回头。吴嫂最后一个走,在门口迟疑一下,说:“我们组有个微信群。”

刘十三说:“嗯。”

吴嫂说:“里面没有你。”

刘十三说:“嗯。”

吴嫂说:“侯总回来了,喊大家去KTV唱歌。”

刘十三说:“嗯。”

吴嫂说:“那我走了。”

刘十三说:“好。”

刘十三一个人坐在桌边,杯盘狼藉,手机响了,是吴嫂发来的。

“小刘,对不起,侯总发现我把单子让给你了,刚刚要求重新计算。我也没办法,这单我拿回去了。对不起。”

刘十三回了一条:“谢谢吴嫂,没关系的,我会更加努力。”

他收起手机,喊来服务员结账,最后的两千花出去一千六。

8/
再次业绩为零的刘十三徒步回家,路过消夜街。大学时期的蓝色塑料棚被市容整顿,还在经营的是一些屡教不改的顽固分子。依旧有学生坐在小板凳上,只是人少了许多。以前的早已离去,如今的更喜欢点外卖。

刘十三停住脚步,似乎能一眼看到那零散的学生中,有个叫牡丹的女孩子,仰着干净的脸,对着筷子上的粉条吹气。似乎听到自己说:“你一定没吃过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

似乎听到蓝天百货的音箱在放: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刘十三浑浑噩噩,被嘶哑的声音拽回现实:“喂,小炮子,过来。”

他的确很饿,因为饭局上一口也没吃。烧烤摊黑乎乎,基本依靠后头百货店的射灯,只吊起一盏应急灯,照着做作业的孙女。老太斜着眼看他,弓着腰招手。刘十三走过去,老太说:“老规矩,炒饭?”

刘十三说:“我不饿。”

老太说:“小炮子骗哪个,每天上班带瓶水,就等着我这一顿,坐好了,不要走。”

刘十三沉默地坐下,写作业的孙女眯着眼睛冷笑,刘十三咬牙说:“我没钱了。”

孙女说:“我知道。你一直没钱。”

刘十三又说:“我很努力,但从来没拿到过工资。我对自己说,我可以更努力,可我快被辞退了。”

孙女压根儿不理他,推着本子说:“帮我检查一下作业。”

刘十三眼泪止不住,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老太端着饭过来:“先吃饭。”

刘十三低下头,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饭放到他面前,加了蛋,还有午餐肉和金针菇,豪华得不成样子。

囡囡说:“你帮我改作业,这顿当我请你的,奶奶,从我零花钱扣。”

老太说:“请什么客,你这么小一个人,花钱大手大脚打死你,我送的。小炮子,人有一口饭吃,还怕什么,到哪里没有一口饭吃。”

刘十三真的饿了,他挖了一勺饭塞进嘴里,所以说南方的烧烤摊就是厉害,蛋炒饭都做得蓬松柔软,菜油和鸡蛋的香气饱满地灌进灵魂,暖融融的让人又想掉眼泪。

刘十三攥着最后的四百块,加快脚步,走进蓝天百货。店铺临近打烊,他问老板:“你们负责安装吗?”

老板点头,刘十三摊开手掌,说:“两百块买灯泡,送到门口烧烤摊。一百块买线材。剩下一百块,是给你的电费,能用多久是多久吧。”

刘十三远远望着老板把灯串挂起来,应该有几十个,正好绕着烧烤摊一周。

这座城市的夏夜,在刘十三路过四年的街道,有个烧烤摊如同小小的宫殿,明亮的光无处不在,老太和孙女惊奇地仰脸打量,眼睛里都是星星。

9/
小学六年级时学校组织春游,去了县城天文馆。头顶布满恒星和旋涡,罗老师喋喋不休,好像会催眠,刘十三的思维随着她的声音离开地球,离开银河系,来到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他感到恐惧,一回头发现地球缩成小光点,渺小得等于不存在。

刘十三躺在出租屋,飘进记忆中的浩瀚宇宙,无穷空间浮起画面,是个姑娘,那姑娘好像扎着马尾辫,笑意盈盈,那姑娘又像站在火车站台,背影被汽笛声拉长。

自己喝了几罐米酒,哪儿来的米酒,奇怪,怎么王莺莺在说话,你说干我就干啊,好吧好吧,尊老爱幼,干杯。

二〇一六年初夏,刘十三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身处何方,有种回到老家的幻觉。阳光威严地穿过小窗,刺进他的眼皮,空气里还有腌菜和炒洋葱的味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输了的话,

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Chapter6 一千零一份保单

1/


刘十三测算过外婆的拖拉机时速,最高达到三十码,那是进完货赶一场麻将,从县里回小镇五十多里路,一个钟头跑到了。拖拉机保养得很好,据说是外婆用政府发放的养老金买的,后来外婆心疼柴油钱,开的频率越来越低。恍惚间似乎坐了很久拖拉机,那种熟悉的感觉,贯彻童年。

刘十三揉揉眼睛,这不是做梦,真的在自己小房间里。桌边贴着海报,花格衬衣少年浮空在沙发听音乐,头顶三个英文字母:JAY。床边堆着行李,出租屋的家当全部打包,四五个编织袋鼓鼓囊囊,他意识到一个极其不可能发生的现状:被外婆绑架了。七十岁的王莺莺勇破驾驶纪录,开了一宿拖拉机,把他绑回云边镇了。

2/
王莺莺正在柜台剥豇豆,和她的小镇牌友围坐,众人好奇的目光飞过院子,注视刘十三居住的二楼。

三姑问:“怎么大清早的回来,太突然了,出事了?”她其实在问:“嘿嘿,你外孙倒啥霉了?”

六婆问:“开车回来的啊?车停在哪儿呢?不上班了?”她其实在问:“哟嗬,不要吹牛,骗我我就拆穿你,混不下去了吧?”

王莺莺拉过抹布,擦了擦手,流畅地说了一通瞎话:“公司派车送的,说让他休假。他们领导也真洋气,年轻人吃点苦有什么大不了对吧?他们居然说,怕累坏公司的栋梁之材。还感谢我教出了这么好的外孙,感谢啥啊,我什么都没教,他天生就这么优秀。”

刘十三轻手轻脚贴着墙边,溜过院子,正好听到“栋梁之材”四个字,外婆居然动用了成语,外孙当场僵住了。

三姑不罢休,先胡乱附和了句:“对对,你家十三从小就能干,哎,那什么,他工资有多少?”

王莺莺随随便便打了八百字的腹稿,滔滔不绝:“工资我没问,说拿干股的,将来要去耐克斯巴达敲钟,敲钟无所谓,只要不是送终就行。钱还不是用来花的,我就关心他生活怎么样,你说顿顿外卖,鱼翅海参的,就算一顿几百块,吃了也不健康啊。”

六婆找到破绽,奋起反击:“那怎么不找个保姆?”

王莺莺笑了,舌战群穷:“像我家十三坐到耐克斯巴达敲钟这个位置,是要保守公司机密的,不能跟人住一起,没有保姆,只有秘书。”

王莺莺的谎言自成一体,三姑六婆不得其门而入,差点恼羞成怒。

三姑说:“上班又不是做间谍,这么神秘。”

王莺莺说:“你当过白领啊?”

三姑说:“没有。”

王莺莺说:“那你懂个锤子。”

王莺莺大获全胜,刘十三屡次想冲出去打断,但看看三姑六婆抓耳挠腮的样子,再看看王莺莺眉飞色舞的神情,想到一件事:行李七八十斤,他一百三,王莺莺怎么搬上拖拉机的?

刘十三沉默了一阵,回屋穿好西服衬衫,直着腰板踱着方步,加入战局。

他拿捏下语气,说:“赵阿姨、秦阿姨、张婆婆,你们都在啊?不好意思,一直加班,多睡了会儿。”

三姑六婆诺诺以对。

“应该的,注意身体。”

“我们就转转,回去了回去了。”

外人离开,祖孙俩四目相对,笑容双双突变。

刘十三怒喝一声:“王莺莺!你干吗把我拖回来!”

王莺莺抄起豇豆,拔腿奔向厨房,边走边说:“小王八蛋,不把你拖回来,死在外面我都不知道!昨天一进门,看到你惨得……哎哟,惨得不行,我心疼啊……”

刘十三跟在她屁股后头,义正词严:“住口,不要假哭,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谁跟你告的密?你是不是预谋很久了?”

王莺莺:“不跟你说了,我要炒豇豆了,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沟通失败,刘十三回房间给手机充电,发现未读微信几百条,首当其冲是自己被拉进了工作群。他心跳加速,进了公司的群,某种意义上,也算被一个集体接纳。

群里的信息向上拉,都是抢红包的讯息,夹杂员工们的表情包,喊着恭喜侯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

刘十三的手指慢下来。

在这个群里,他能看到的第一条终归出现,是张照片,KTV包厢内,男女面对面,男的正在给女的戴戒指。

刘十三的感知从未如此敏锐,他听见风自林间来,像轻柔的手抚摸每一株植物,有点潮湿,因为风里盛着小溪潺潺流动的声音。然后这些像潮水般退去,早蝉的鸣叫一层层涌上来,仿佛将他包裹进刺痛皮肤的麻布袋子,又闷又暗。他开始耳鸣,体内演奏交响乐,最主要的乐器是心脏,血液焦躁地涌动,嘴唇发麻,头顶开裂。

刘十三发现,起初是前女友嫁人的悲伤,接着是自己不可描述的愤怒。

生气毫无意义,他从小告诫自己,但现在他极其愤怒,气炸了,用智哥的话说,气成狗。

工作群弹出几条新的讯息。

“侯总今天晚上聚餐,我们订几个人座?”

“哦,这个吴嫂来统计吧,试用期的就算了,不用来。”

“好的侯总,小刘正好也请假了。”

“请什么假?年假吗?那不如请一年假好了。”

“没关系的侯总,小刘不领工资,请多久的假对公司也没影响。”

“这样,作为新时代的领导,我做个决定,给小刘放一年假,在这一年里,小刘只要完成一单业务,我代表全公司欢迎他归队。”

工作群沉寂了几秒,噼里啪啦弹讯息。

“侯总这是有大将之风啊。”

“什么大将之风,秦皇汉武,不过如此,数风流人物,还看侯总。”

“一年做一单,我以为侯总是企业家,原来是慈善家,我想歌颂侯总。”

“多谢大家的夸奖,不敢当,我是这么想的,一年完成一单,如果做到了,那是微乎其微的成功;如果做不到,那是旷古绝今的失败。也好让小刘认清自己,早点规划下半生。”

刘十三深深吸了口气,打了一行字:“这样不太好,一年的话,一千单吧。”

工作群再次沉寂。

刘十三又补了一行字:“加上侯总安排的那一单,一千零一单吧。”

“刘十三,你有种,你要能做到,我这个经理的位置让给你。”

“那也不用,叫我一声爸爸好了。”

“我去你妈,你要不行,跪下来叫我爷爷。”

“开玩笑的,不跟你玩乱伦。做不到,我离开这个公司,也不待在这个城市了。做到了,不用你付出什么,这是我给自己的目标,跟你没关系。”

发送完最后一条,刘十三再也不看回复,手机锁屏,走到窗前发呆。

3/
柴火灶台早就不用了,摆满瓶瓶罐罐,从胡椒到孜然,一应俱全。电磁炉炖着山药排骨汤,豇豆炒完了,王莺莺手持锅铲,站在煤气灶旁,聚精会神盯着一锅鱼。

这是泡椒江团!

抱着公文包的刘十三,本来打算辞行,奔赴远方去完成一千零一份保单,望见那锅鱼,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家常做鱼,一斤半最方便入味。鱼身斜划七刀,刷一层料酒酱油,腹内涂盐,塞打结的葱、生姜块、蒜头,冰箱腌两个钟头。油烧八成热,先炸花椒,放鱼煎到两面金黄,倒进泡椒和一勺豆腐乳,加生抽、白糖、醋,中火烧沸,反复浇淋。半碗水小火轻煮,出锅的火候,就只有王莺莺知道了。

刘十三壮烈的心情,被一锅鱼搞得有点打折。

王莺莺说:“快了。”

刘十三说:“那我吃完再走。”

王莺莺说:“你跑啊,我告你遗弃老人。”

刘十三惊问:“要不要这么严重?”

王莺莺说:“呵呵,我跪在天安门前告你。”

刘十三倒退一步,拍掌:“精彩啊。我怕你?反正盗窃罪判不了几年!”

王莺莺一愣,说:“你偷了多少?”

刘十三伸出手掌比画:“五千。”

王莺莺上下打量他,说:“不可能,钱箱一共才两千多,我刚数过。”

刘十三嘿嘿一笑,说:“你钱箱锁起来了,我拿你床头柜里头的……”

话音未落,锅铲已经朝着刘十三砸过去。

院门砰地炸开,刘十三连滚带爬冲出去,站在门口喊:“王莺莺你注意公众形象,我严重警告你,放过我行不行?”

一把漏勺飞出来,正中刘十三脑门,他捂着头喊:“王莺莺,你多大年纪了,下手能不能有点轻重!”

王莺莺想想也有道理,下手还是太轻,拿出寒光闪闪的三叉戟,摆出杨戬二技能的造型。

这是叉腊肉的铁棍,已经属于正式武器,刘十三承受不起,二话不说转身就逃。

王莺莺这一追,连骂带砍,烟尘滚滚,在刘十三的惨叫声中,半里路一晃而过。

下课铃古老又清脆,刘十三蹲在围墙上,扭头一看是操场,被追到小学了。王莺莺拿铁棍当拐杖使,弯着腰气喘吁吁:“你给我下来!”

刘十三说:“下来就下来。”

他往围墙内一跳,爬树蹦上的墙,直接跳下去两米多,落地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好几步,依然站不稳,扑倒的过程中随手抓住个东西,摔得七荤八素。

脸部着地的刘十三疼到说不出话,艰难坐起身,才看到手里抓着块花布。

一群小孩刚准备解散,排成队傻傻望着他。刘十三抬起头,看见一双光溜溜的大腿,继续抬,看到一条内裤,再往上,看到气得脸色通红的程霜。

刘十三举起花布,迟疑地问:“你的?”

程霜冷冷地说:“对,我的裙子。”

刘十三递过去:“那啥,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呢……”

程霜一把扯走,边套边说:“流氓,他妈的流氓!你死定了……”

王莺莺举着铁棍,从校门口冲进来。刘十三慌慌张张地倒退,语无伦次:“裙子我赔给你,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微信转账都来不及我回头给你打电话……”

程霜拳头捏得嘎巴响,步步紧逼:“你根本没我号码,你现在就赔给我!”

王莺莺大喊:“你给我站住!”

程霜大喊:“我打死你!”

刘十三看见王莺莺高举铁棍,一跃而起。程霜一拳带风,拳头在眼前放大。他只能紧闭双目,暴喝一声:“阿弥陀佛!”

4/
半小时后,刘十三浑身无处不疼,龇牙咧嘴醒来,结果动弹不得,心中惨然:王莺莺,你终于把唯一的外孙搞成瘫痪,等你年纪大也走不动,一老一少就这样躺在床上,四目相对,互相吐口水,你会不会后悔?

王莺莺不后悔,笑得十分灿烂:“你醒了?来,小霜,我们捆紧点。”

刘十三定睛一瞧,人伦丧尽,自己被绑在椅子的靠背上。

刘十三怒斥:“王莺莺,你在破坏我的前途!程霜,都是年轻人,你不要参与我们的家庭矛盾!”

程霜忙着翻他的公文包,掏出一沓文件,王莺莺凑近了观察,殷勤地说:“这啥,我看他特别宝贝,被打成那样,还紧紧抱在怀里。”

程霜惊喜地说:“外婆,他的业绩单,倒数第一啊!”

一老一少查阅资料,聊得起劲,程霜把他的失恋事迹也讲了,添油加醋,王莺莺沉思道:“等于说,他在城里一无所有,工作也保不住,好事啊,你还回去干吗?”

刘十三发出冷笑:“苦心人,终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程霜一拍手:“说到三千,我那裙子普拉达新款,三千,给钱。”

刘十三说:“外婆,你劝劝她,我们家没有三千。”

王莺莺说:“谁说的,我有的,但我不给你。”

程霜又翻公文包,摸出一本用东信电子厂内部稿纸订成的笔记簿。知道这是什么的三个人同时沉默,刘十三开口:“我写到本子里去,只要放我回城,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王莺莺说:“我要你留下。”

刘十三说:“换一个。”

王莺莺说:“给我一千万。”

刘十三没想到王莺莺说换就换,咬牙说:“好!”

王莺莺说:“写上去写上去。”

外孙的笔记簿是神圣的,王莺莺一点也不怀疑,上面写下的每个字,外孙都会拼命。

程霜同样了解,喜出望外:“快快快,外婆,我的裙子也写上去,你不会英文我来……Prada……”

面对里应外合的敲诈勒索,刘十三孤掌难鸣,认了:“我开玩笑的,你们喜欢绑我,那就绑着吧,闲来无事,我跟你们讲个故事。从前有只金鸡,长大后能下金蛋,前途无量,一年能下出个阿富汗,谁知道金鸡的外婆急着过年,就伙同光屁股把金鸡给绑了……哎,你们戳我干吗,还戳我伤口!”

王莺莺叹口气:“从小到大,你都要去城里,我也没拦着,但你总得让我放心啊……”

刘十三低头,小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输了的话,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5/
桃树下三个马扎,听了刘十三的叙述,程霜义愤填膺,来回踱步:“又是那个小平头!”她裙摆撕破了条口子,晃来晃去,祖孙俩被她晃得眼晕。

程霜立定,一挥胳膊:“外婆,我们帮他。如果他被打垮两次,会有心理疾病,时间久了不孕不育。”

王莺莺也觉得这是大事,手中盘着鸡蛋,飞速思考:“回城吧,保险还是卖不掉……不如在镇上碰碰运气,全镇两万多人,一千零一份保险,基本全镇每家每户都要上门……就这么定了,中国人办事,靠的都是关系,十三的关系就在这里。”

刘十三说:“跟我关系最近的就是你,要不你先买一份。”

王莺莺破口大骂:“小王八蛋,我是你外婆!为什么要挣我的钱!”

程霜若有所思:“对,去找牛大田吧,他开赌场,赚的是不义之财,让他通通去买保险!”

牛大田开赌场?镇上最多只有棋牌室吧,等下,不义之财?牛大田发财了?刘十三正要说话,发现程霜拿着笔记簿又写字。

刘十三问:“程霜你干什么?”

笔记簿写好“工作拍档,程霜”,她拿口红涂手指头,摁印,本子拍在刘十三胸口,雄壮地说:“这是神圣不可动摇的计划,不抛弃,不放弃。一千零一份保险对吧,拼了。”

王莺莺摇头赞美:“小霜担心你连牛大田都搞不定,铁了心帮你。你运气多好,有这么个朋友。走,小霜,去吃泡椒江团。”

刘十三浑身麻木,不知道是被绑得久了,还是太震惊。

6/
大家一起吃了顿中饭,程霜介绍了自己为什么第二次抵达小镇,核心原因还是罗老师。罗老师提倡全面发展,改革学校体制,说服校长重视学生全面发展,暑期补习班增加了绘画。程霜自告奋勇,千里迢迢跑来做美术代课老师。

程霜放下碗筷,伸个懒腰,说:“这里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变化,真美啊,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

刘十三说:“那我跟你换个身份,你做当地人。”

王莺莺说:“光屁股都被大家看见了,已经算当地人了吧?”

刘十三一听,觉得这话没法接,再看程霜怒气又要勃发,赶紧强行唠嗑:“没有没有,她穿内裤的。”

程霜问:“什么颜色?”

刘十三答:“太美了,刺眼,没看清。”

程霜冷冷地说:“久别重逢,开心吗?”

刘十三端着碗的手在发抖,说:“开心。”

王莺莺左右瞧瞧,小声说:“久别重逢,一上来就脱人家裙子,当然开心了。”

刘十三惊得碗掉了:“不开心,但是特别温馨,那什么,温暖了整个夏天。”

程霜摸着下巴,思索道:“这儿挺热的,我是不是晒黑了?”

话题转移,刘十三松了口气,夹了一筷子鱼肉,说:“怎么会,你那么白。”

程霜说:“紫色好像不适合我。”

刘十三说:“挺好的,显得你腿更白。”

程霜说:“你看得挺仔细啊。”

刘十三夹菜的手顿住,缓缓收回来,脑子疯狂转动。王莺莺见势不妙,往饭碗里连夹几筷子豇豆,偷偷溜出去。程霜去摸叉腊肉的铁棍,刘十三更加慌张,喊:“王莺莺,你别走!”

王莺莺谄媚地对程霜说:“家里有碘酒,不怕受伤,你往死里打。”

7/
云边镇的暑假很悠扬,天再热,山涧水流永远冰凉,随便找一片树荫,就能睡一天。小学时刘十三和牛大田只穿短裤,到河里抓鱼,找王莺莺烧一锅杂烩,然后两人坐在院子里,啃着西瓜等晚饭。

初中念完,牛大田不再读书,要去铜锣湾找山鸡。刘十三告诉他,铜锣湾在香港,隔了一片海,于是牛大田拿了个车胎天天练洑水。

刘十三读高中,牛大田没去成香港,跑到安徽就被人拐走。犯罪分子本来想培养他偷车,谁知道他吃饭太厉害,犯罪分子给了他路费,牛大田又回到小镇。

刘十三盘算着牛大田的资料,略有懈怠。虽然生平以努力为己任,但战场风云变幻,转眼地图换到小镇,他一时间消化不了。

次日往街道中心地带而去,同行的程霜沿途不停嘀咕:“牛大田素质低,说不定会动手,指望不上你。”

刘十三脸上满是创可贴,说:“我和他青梅竹马,坦诚以待,问题不大。”

程霜背着手走路,一蹦一跳:“人是会变的。”

紫色山岚即将沉淀,程霜六点下课,刘十三遵守约定,等她一块儿出发,还没找到牛大田已经黄昏。

以往的粮油站改头换面,铁门敞开,阴森森的。刘十三紧张起来,吞吞口水:“牛大田什么情况?要搞赌场,柴房放个麻将桌,每桌收十块钱台费,不是简单多了。”

程霜鄙视他:“你说的那个规模不叫赌场,叫老头乐。”

刘十三拖延迈步的节奏,说:“仔细想想,牛大田在进行违法行为。我要跟他划清界限,今天就不去了。”

程霜抓着他往里冲:“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如果他犯法,你就是同犯,进去进去,我们也赚点黑心钱。”

刘十三反手扣住她手腕,轻声说:“打架了。”

路边一个中年妇女坐倒在地,头发散开,手还紧紧攥住一个男人的衣角,哭着喊:“你别去,钱你拿走没事,但不能赌博啊……”男人用力扯她的手:“拿到了就是我自己的钱,关你屁事,滚滚滚。”

中年妇女咬着牙,死命不松手。男人作势要抽她耳光,看她眼睛一闭,他便也不动了,说:“你这么下贱,当我求求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中年妇女不吭声,只是哭,也不松手。男人额头青筋跳了跳,说:“他妈的,你放不放手!放,不,放,手!”他说一个字,猛踹中年妇女一脚,四个字踹了四脚,终于把她踹开。

中年妇女满脸泥灰,用手擦眼泪的时候,就画出几道黑印子,哽咽着说:“你怎么能说我下贱,我下贱吗……”男人说:“你知道我怎么看你的?”

他恶毒地盯着女人,却没说话,猛地吐了一口口水在她身上。

程霜捏紧拳头,就要上去,赌场走出保安,往外推那男人:“毛志杰,他妈的你也够了,搞成这样今天别打牌了。”

毛志杰说:“你干什么,不做我生意?”

保安说:“这不天快黑了吗,赶紧弄你的大排档,别搞得大家没夜宵吃,明儿再来吧。”

毛志杰哼哼几声,骑着电瓶车走了。中年妇女颤颤巍巍站起来,保安看她一眼,摇摇头,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中年妇女连声感谢。保安说:“一个镇上的,谢什么。你就别管毛志杰了,他这个人,没救。”

中年妇女把矿泉水砸回,说:“怎么没救,要不是你们,志杰会这样?”

保安愣了一下,转身就走:“我日,老子再也不管了。”

程霜搀扶那个女人,她勉强站稳,说:“不好意思,那是我弟弟,让你们看笑话,对不起。”

程霜觉得匪夷所思,问:“大姐,亲弟弟吗?亲弟弟怎么把你打成这样,我们送你去医院。”

女人摇头,说:“不用了,谢谢你……”

刘十三看她颧骨都被踢肿,想摸纸巾给她,手掏进兜的刹那,突然认出来了。

“毛婷婷?婷婷姐?”

这张脸衰老许多。曾经的毛婷婷,公认全镇第一美人,开一间理发店。刘十三记忆中,她眉宇干净,顺滑的头发挂到肩膀,一丝不乱。如今两鬓染白,衣衫扑尘,脸上全是泥灰。

毛婷婷瞪大依然秀气的眼睛,一眯,笑起来:“十三,你回来啦?”笑容牵动伤口,让她眼泪和笑容一起出现。

刘十三不知该如何反应,毛婷婷赶紧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她慌乱离开,刘十三望着赌场大门,突然觉得,面前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艰难。

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

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

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地方,

有他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Chapter7 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1/


七月的天色,哪怕黄昏都是清透的,脆蓝泛起火烧云,空气平滑地进入胸腔,呼吸带着天空的余味。小镇的街道狭长,十字岔路正中间有口井,偶尔来人打水,图一些凉爽。路过电影院,刘十三驻足了一会儿,七八级浅浅的石头台阶,一面斑驳的海报墙,贴着越剧团演出的布告。这一切唯独小镇有,它站在刘十三的童年,既不徜徉,也不漂流,包裹几代人的炊烟,走得比刘十三慢很多。

智哥曾经对刘十三讲解过流行文化,他说一线城市活在当下,二线城市落伍三年,其他的再落伍三年,至于县城小镇起码再落伍三年。潮流刚刚兴起,传播到山坳坳里,早就过气。智哥忧郁地说,正如浩瀚宇宙,你望见璀璨星光,满心沉醉,其实它穿越无数光年,你望见之际,说不定这枚星辰毁灭已久。

智哥坚定地说,我要逆光而上,追溯无数光年,去一线城市发展。

今天风有些大,刘十三心想,吹得阳光都开始晃。程霜拽着他,走进赌场,场内放着陈小春的《情流感菌》,装修风格恍惚间很熟悉,应该是牛大田直接从陈年港片获得的灵感。

牌桌明显不是统一购买,排列杂乱,满屋人头,挤来挤去,带路的光头保安问:“你们找牛总?”

刘十三说:“对,我俩小学同学,感情深厚……”他准备详细解释,光头保安却一下子相信了,热情地揽住他:“牛总兄弟,就是我哥!这位……嫂子呗!哥哥嫂嫂,走亲戚的吧?有地方住吗?别去宾馆,来我家,宽敞!”

刘十三斟酌斟酌,想打听赌场讯息,还没开口,光头竹筒倒豆子全说完了:“这儿粮油站改的,又高又平,冬暖夏凉。牛总本来做的是棋牌室,后来他发现这儿离派出所比较远,立刻起了邪念,允许大伙赌点钱。被扫荡过几次,牛总大力改革,直接发零食当筹码,一颗花生五十,一颗蚕豆一百,警察一来,就说桌上的是小吃,哈哈哈哈,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创意,牛总真是我们镇的风流人物。”

光头又说,牛总发达之后没有忘本,收留全镇无业青年做保安,他们感激不尽,准备给牛总建个牌坊。他眉飞色舞:“广场那边有块现成的石头,我们连夜搬进来了,你们看!”

角落果然矗立着石碑,上面工整地刻着:“节约用水。”右下方歪歪扭扭刻着:“牛总万岁。”

程霜严肃地问:“这是偷的吧?”

光头庄重地答:“应该算捡的,摆在外面肯定是人家不要的东西。”

旁边一桌热火朝天斗地主,程霜啪地一拍桌子:“牛大田在不在?”斗地主群众愤怒地瞪她,她毫无愧色:“大胡子偷牌!”

群众唰地回头,大胡子讪讪捏张黑桃A,藏也不是,扔也不是,略尴尬。群众正要掀桌,程霜又喊:“牛大田究竟在不在!”

群众顿时混乱,不知道先掀桌子好,还是先回答她好。程霜重重叹口气:“赌博的人脑子都不好使吗?”

程霜侮辱全场,刘十三惴惴不安,一瞬间思索了许多,凭什么啊?长得好看就可以没素质吗?虽然的确可以,但别人在赌博,带着钱来的,有钱的人更没素质,她不怕被打吗?

看样子她不怕。

刘十三温和地说:“你看,我们来做客,安安静静跟着保安去找牛大田,搅了人家的局多不好。”

程霜小声说:“可我就是去搅局的啊。那个老头已经输得快中风,他右边男人拿着女式钱包,估计偷了老婆的。还有你没听见,那位大嫂打电话,明显在骂自己家小孩,晚上没饭吃让他们赶紧睡觉。我知道根本阻止不了,每天这些场景都会重复发生,但今天我来了,我乐意,我要去做。”

刘十三说:“我也乐意,我也想报警把他们抓起来,可我并不冲动。为什么?因为成年人做事要考虑后果。”

程霜说:“你不用惭愧,不用给自己找借口。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时间去想太多。如果每件事情都算来算去,那么等到想明白,可能就来不及做了。”

被她这么一讲,捣乱变得很伟大。

2/
光头保安把他们带到经理室,推开门汇报:“牛总,你小学同学到了。”

面前是放大版的小学同桌,衬衣西服撑得鼓鼓囊囊,脸大嘴大,手短脚短,盘腿坐在沙发上啃玉米。牛大田一愣神,丢下玉米,西服衣襟擦擦手,一脚踩进塑料拖鞋。

刘十三张开怀抱,牛大田张开怀抱,两位发小欢笑着迎向对方。望着圆头圆脑的牛大田,往事激荡心头,刘十三几乎流出热泪。两人互相走了几步,刘十三刚要说话,牛大田笔直地穿过他身侧,紧紧抱住程霜,呜咽着说:“是你吗……我……”

他话没说完,圆滚滚的身躯嗖地飞起来,被程霜一个完整的过肩摔,砸平在地面。

刘十三连忙按住杀气四溢的程霜,牛大田仰面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光头保安训练有素,掏出对讲机:“洞三洞三,我是洞七,卡布奇诺洒了,招呼兄弟们都过来马杀鸡。”

刘十三听懂了暗号,赌场出现状况叫“卡布奇诺洒了”,至于“马杀鸡”可能是要动手的意思。

牛大田喊:“不用不用,误会误会。”说完摇摇欲坠地站起身,脸上还带着笑意。刘十三有点震惊,牛大田要有一颗多深沉的心灵,才能在被打之后还露出色眯眯的微笑。

牛大田说:“程霜啊,你力气真大,这都多久没见了,哦,旁边这位是你表叔吗?”

刘十三再次震惊,自己发育得太英俊了吗?牛大田认出了程霜,然而认不出他。他只好指着脸说:“是我啊,刘十三。”他的指点引发牛大田的记忆,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刘十三想到一首诗,若再见你,时隔经年,我将以何致你,以眼泪,以沉默。

牛大田选择以我了个去!

“我了个去,刘十三,你不是在西班牙发大财买海岛了吗?飞回来多久?”

“我了个去,王莺莺说的话你都信!”

“这么说你没钱?”

“当然很穷了!”

牛大田哈哈大笑,气氛转眼亲热起来,刘十三忍不住猛拍牛大田的肩膀。他以为这是情感的表达方式,犹如往昔。结果牛大田冷笑看着他的手,掏出对讲机:“洞三洞三,我是洞八,卡布奇诺洒了……”

刘十三立刻举手投降,牛大田冷笑着收回对讲机。

程霜说:“刘十三,他知道你穷之后,气势都变了。”

“怎么个变法?”

“本来看你像朋友,现在看都不看你。”

刘十三记起以前智哥的理论,一下子明白了。牛大田现在是成功人士,刘十三现在是失足青年,即便血浓于水,也会被这个差距拉开。

“牛总真会开玩笑,牛总坐,我今天过来有事拜托你。”他尽量自然地拿出保险合同,尽量忽略身边程霜的目光。那目光太疑惑,看了会心酸。

牛大田翻翻纸:“程霜,你俩怎么在一块儿?”

刘十三说:“你看的那份,叫重大财产保险,最适合家大业大的人。”

牛大田说:“前几天听说你回镇上小学,当代课老师,本来想去看你,太忙了,一起吃饭?”

刘十三说:“下面那份,叫员工保险,你洞三洞七那么多员工,肯定需要。”

牛大田说:“要不就现在吧?”

刘十三终于发现,牛大田对程霜的兴趣远远超过保险,只能最后一搏。

他把合同交到程霜手上,真诚地说:“搭档,你来跟客户沟通比较好。”

程霜没接,震惊地打了个嗝:“你看不出来他在调戏我?”

“看得出啊,这有什么呢?要不是怕你打我,我也调戏你。”

“我不愿意出卖美色。”

“你除了美色还有什么可出卖的?”

程霜想了想,可能真的觉得有道理,拿保单递过去:“牛总,你要是签了保单,我陪你吃饭。”

“多少钱?”

“三千一份。”

牛大田一听,掏出了对讲机:“洞三洞三,这里是洞八,卡布奇诺洒了……”

程霜见势不妙,赶紧按下对讲机:“你不买可以,为什么喊人?”

牛大田气愤地说:“我本来只想请你吃个串,你却要我三千块。以为你还是赵雅芝吗?呸!我已经不喜欢赵雅芝了!”

程霜后退一步,快速小声对刘十三说:“糟糕,没想到我只有烤串程度的美,卖不掉保单。”

刘十三说:“问问自己,尽力了吗?”

刘十三下半句是,尽力就没有遗憾,谁知道程霜双眼一亮,猛站起来:“对!我还有办法!牛大田!你不签保单,我报警抓你,扫了你的赌场!”

牛大田操起对讲机,大吼:“洞三洞四洞五洞六洞七!铁观音洒了!”

门轰然打开,赌场保安争先恐后拥入,刘十三一眼扫过去,发现基本认识,小学班级倒数几名,没想到成年后还不离不散。

他们也认出刘十三,双方生硬地打起招呼。

“十三,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吴益你长胖了。超哥!哎呀,超哥!现在不方便,不然我真想抱抱你!”

“不方便不方便,你别过来,就这样挺好。”

小学聚会被牛大田破坏,他挥动双手:“抓住这两个!他们要报警!”

保安们纷纷犹豫,脚步挪动得很碎很迟疑。刘十三有点感动,这帮人比牛大田懂得感情,可能因为也很穷的缘故。他缓缓收拾保单,捋齐,说:“不记得我,没关系,不认我这个兄弟,也没关系。算了,说这些没意思,大家都挺失败的,我连个保险也卖不掉,够失败了吧?以为你比我强点,结果你就在镇上骗骗父老乡亲的钱,不觉得可怜吗?”保安们上来劝:“少说两句,牛总生气了,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刘十三整理好文件,拉拉程霜:“走吧。”接着望了眼小学同桌,说:“牛大田,你真没劲。”

牛大田猛地跳脚,吼:“别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我爹没文化,他妈的我自己不能改名字吗?就他妈老觉得我没文化是吧?上过大学有多了不起!别他妈的再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

刘十三说:“好的好的,牛大田。”

牛大田额头青筋凸起,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你再喊一遍。”

刘十三说:“好的好的,牛大田。”

牛大田一个箭步,揪刘十三的衣领。程霜抓他手腕,过肩摔没摔成,保安们全部扑上来,屋子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刘十三后脑勺吃了一拳,头晕眼花,跌跌撞撞滑倒,挣扎着想爬起来,保安们死死压住他。

刘十三不能动弹,嘴里还在喊:“牛大田!你偷校长家的鸭子!牛大田,你烧镇长家的茅房!”

程霜去掰保安的胳膊,说:“松开,你们给我松开。”

牛大田说:“你再喊一遍。”

刘十三说:“牛大田。”

牛大田说:“揍他。”

程霜举起一张纸,喊:“牛大田,你要不怕被抓,就老老实实放我们出去。”

牛大田气得笑了:“我今年二十四岁,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保险单来威胁我。”

那张纸四四方方,洁白纤薄,举在程霜手里微微晃动,她喊:“睁大你的牛眼,看看清楚,这是张病危通知书!”

听到病危通知书五个字,全场集体没了声音,大家不知道和当下有什么联系,只是觉得这五个字很可怕,似乎不能轻举妄动。

场面安静,只有程霜发言。

“上面写得很清楚,我这个病情绪不能激动,肢体不能遭受剧烈碰撞,万一我内出血死在当场,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杀人犯!”

牛大田张张嘴巴,说不出话,程霜指着他,气势逼人:“牛大田,你是主谋!关进去两个月就枪毙!”

牛大田惊呆了,摸摸下巴,肚子上的衬衣扣子绷开一颗,他顾不上捡:“你不早说,这是怎么了,真的假的……”

刘十三傻傻望向程霜,她脸蛋红扑扑,努力保持庄严和郑重,穿着王莺莺替她补好的裙子,针脚藏进内侧,几乎看不出来。一滴汗滴到眼角,程霜偷偷擦了擦,依然高举自个的病危通知书,跟革命斗士一样壮怀激烈,全场被她唬住。

刘十三心里一阵疼,空空荡荡地疼,茫然起身,推开保安,从程霜手里拿过去那张纸,看得清楚,医生盖章,签名,医院盖章,严谨真实。

原来她从来没有撒谎。

程霜随时会死的。

牛大田说:“那啥,你们愿意喊我啥,就喊我啥吧。对了,肚子饿不饿?洞三洞三,去买点烤串回来……”

3/
那年暑假,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田野边的小道,少年骑一辆自行车,载着女孩。

女孩说:“我生了很重的病,会死的那种。我偷偷溜过来找小姨的,小姨说这里空气好。”

女孩还说:“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妈哭着说的,我爸抱着她,我躲在门口偷听,自己也哭了。”

女孩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所以你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死了你就会变成寡妇,被人家骂。”

刘十三没有回应,因为背上一阵湿答答。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

4/
电影院小小的,程霜坐在门前台阶上,路灯打亮水泥地,墙角满满簇簇的月季花,她说:“小镇太温柔了。”

刘十三和她并排坐,挠挠头:“怎么会温柔,刚刚还打架。”

程霜仰起脸,月亮挂在半空,小镇背倚起起伏伏的峰峦,山形边缘浮动银白色。附近几户人家菜香飘过来,她闻了闻,陶醉地说:“土豆炒鸡块吗,还有青椒味儿。”

“明天让王莺莺给你做。”

程霜回过头,眨巴眨巴眼睛:“所以说,小镇多温柔啊。”

看程霜那么轻松,刘十三接不住。他面对一个随时可能消逝的女孩,不知道该怎么聊天。生命这个话题,对刘十三来说过于宏大,无从聊起,最多聊一些众所周知的哲理。他是有困惑的,四年级开始,到昨天到今天,面对面了,可以问什么呢?你要死啦?还能活多久?医生怎么说?他想,可笑,问什么都无能为力,简直可笑。

程霜伸个懒腰,说:“这玩意儿我多了去。”

“什么?”

“病危通知书啊,从小时候到现在,我收到过很多次了。”

刘十三接不住,他甚至想不到应该怎么反应,只能死死盯着墙上露出的红砖,脑子空白。程霜看他一直沉默,问:“明天继续吧,一定要拿下第一单,有没有信心?”

刘十三走神中,皱着眉头,盯着红砖。

程霜大怒,踹了他一脚:“你搞什么鬼,不就是弄砸保单吗?还给我脸色看!”

刘十三说:“我没给你脸色看。”

程霜欣然说:“没给就好。路口那家面馆不错,我们吃面去。”刘十三还没解释完,她已经往面馆走了。猝不及防的刘十三跟在后头,浮想联翩,谁找程霜做女朋友,生活多么轻松呵!比如,“你跟那个女孩什么关系?”“朋友关系。”“朋友就好,我们吃面去。”

再比如,“你白天为什么不理我?”“我要工作。”“工作就好,我们吃面去。”

5/
面馆的年纪,比刘十三大。能成为老店,说明它已经成为人们的生活习惯,每一道工序,都是为当地人的口味服务。机器轧的挂面,沸水中一搅,操进汤碗,加浇头。红烧大肠、葱油大排、梅干菜肉丝、香油荠菜、青菜牛肉,通通八块一份,送煎蛋或水潽蛋任选。

两人实在饿了,端着浇头堆起来的面,屋里几张桌子客满,等不到座位,找个角落蹲下来开吃。程霜扎紧马尾辫,也不管穿的是裙子,蹲在那儿筷子舞得飞快,含混不清地说:“真好吃,哈哈哈哈,赚到了……你别拉我裙子!”

“你说什么?”

“我说,别拉我裙子!”程霜怒火熊熊,一转身,发现刘十三蹲在几步外,并未动过,一脸无辜地吃面。

刘十三头扭过来,目光逐渐惊恐,面卡在嘴里,顺着他的目光,程霜低头,看见一只小手,一双含着泪光的大眼睛,委屈到噘起的小嘴,冲她弱弱地喊:“妈妈。”

整个面馆突然沉寂,轰然爆发一阵叫好声。刘十三听到脑后传来打击乐,老板用汤勺敲着锅边,为欢呼打起拍子。场面太诡异,程霜一手小心翼翼地扯回裙角,一手端着面碗,语无伦次:“嘎哈嘎哈你嘎哈?”

小女孩再次开口,带着哭腔:“妈妈,我饿。”

刘十三倒吸一口冷气。一切有了解释,程霜为什么东奔西跑,为什么再回小镇,原来她亲生女儿在这里。她逃避到天涯海角,还是逃不过自己的良心!母女相遇了,可悲啊,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小女孩又怯生生对他喊:“爸爸。”

刘十三浑身一震。

小女孩继续说:“爸爸,我饿。”

她渴望地看着刘十三的面碗,里面躺着半块大排。刘十三慢慢把碗递给她:“孩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程霜,你负点责任,让她叫我叔叔。”

小女孩甜甜一笑:“谢谢爸爸,爸爸最好了。”说完凑过来,在蹲着的刘十三脸上吧唧亲了一下。

老板“哐”地一敲汤勺:“恭喜你们,一家团圆!”

小女孩的戏十分饱满,她踮着脚,夹起半块大排放到程霜碗里:“妈妈先吃。”

程霜手里的碗抖得很厉害,说:“小朋友,我不是你妈妈。”

刘十三说:“她可能不是你的妈妈,但我一定不是你的爸爸!”

小女孩惊慌失措,嘴巴一扁,泪珠滚滚:“爸爸妈妈又不要我了!你们真的不认识球球了吗?”人物连名字都出现,事情更加郑重了。全体顾客和老板唉声叹气,仿佛程霜和刘十三真的抛弃骨肉。

一桌中年男女加了份咸菜,激情评论。

中年男说:“作孽啊。这两个小年轻心肠真硬。”

中年女说:“你心肠软,你去把小孩领回来。”

中年男说:“你看你看,他们认祖归宗的大喜日子,你发什么火,吃面吃面。”

刘十三冷笑,全部站着说话不腰疼,坐着说话更快乐,事到如今,趁大家都在关注程霜,自己躲远点比较好,哪知程霜在舆论旋涡中,紧紧抓住了他:“现在不开玩笑,这真不是我孩子。”

刘十三问:“那你孩子在哪里?”

程霜气到打嗝:“我没有孩子!”

刘十三说:“姑且相信你,你先拖住,我去买个单。”

阴险的刘十三奔向门口,裤管被人一拉,他朝下看,叫球球的小女孩无情地开口:“爸爸,不要走。”

程霜差点乐出声,两个受害者轮流幸灾乐祸,一点解决的办法都没有。球球左手拉刘十三,右手抱程霜大腿,毕竟年幼,控制不好演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刘十三明白了,这小女孩是个诈骗犯,而且是个惯犯,现场其他人显然早就知道这点。他平复心情,绝地反击,对球球说:“一起走一起走,该回家了。”说着抱起球球,大步流星。

围观群众不由得担心:“真带走啊?”

“球球有危险。”

“咋这样呢?平时给个十块钱就完事了。”

中年男长叹:“造孽啊!”

中年女一摔筷子:“我看你今天是非常活跃了!”

6/
街上行人不多,天光幽幽,可以听见自己踩落青砖的脚步声。程霜围着刘十三转,问:“真的接回家?”

刘十三把怀里的小女孩托了托:“那当然,白送的小孩谁不要。”

球球慌了,挣扎着拳打脚踢:“我警告你们,拐卖儿童是要枪毙的,旁边就是派出所,你们别乱来!”

刘十三径直往派出所走,球球傻眼。

云边镇派出所岗哨亮着灯,刘十三跟扫地大爷打个招呼,走进一楼。换成本地民警,大概很快能判断情形,可惜今晚值班的是个外地新人,调职过来不到半年。

按照新人民警的初始判断,这是一家三口,男人无知,女人幼稚,小孩眼圈红红受尽委屈,发生什么比较明显。他合上记录本,决定开始调解家庭矛盾。

球球眼睛亮了,局面混乱,跟“狼人杀”很接近。原本屠边局,两个神一匹狼,狼稳输,但突然出现村民,村民还是个白痴,事情就有转机。

新人民警随便问问:“你们俩什么关系?”

球球强势发言:“爸爸妈妈的关系。”

新人民警了然:“夫妻关系是吧?”

刘十三试图挽回:“你别听这个小骗子的话,我跟她普通朋友。”

球球补充发言:“他们吵架了。”

新人民警同情地摸摸她的头,说:“那就是有矛盾的夫妻关系对吧。”

刘十三心急如焚,神经病啊,查查户籍水落石出,非要聊天谈心。他摸出身份证,塞给民警:“道理讲不清,不如看事实,我用身份证担保,我说的是实话!”

程霜按住刘十三,他现在特别混乱,已经是个猪队友了。

程霜条理清晰地分析:“警察同志,我俩关系问题不重要。这孩子拉着我们喊爸爸妈妈,可我们的确不认识她。要么认错了人,要么在开玩笑,但她的真实父母,这会儿一定很着急。”刘十三拼命点头。

新人民警没被说服,还生气了:“大人吵架,不要往孩子身上撒气。你们先别说话,冷静一下。”

本来很冷静的,程霜手一抖,差点把刘十三的胳膊捏碎。

新人民警用最亲和的语气问:“小朋友,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球球说:“刘十三。”

刘十三疯了,她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名字?

新人民警换了副严肃的面孔:“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刘十三断然说:“我叫刘阿平。”

新人民警一拍桌子:“你身份证上明明写的是,刘十三!”

什么身份证,对,自己刚刚硬塞给他的,刘十三呆若木鸡。新人民警喝口茶,放下杯子:“情况嘛,我已经很清楚了。”

他真诚地抱起球球,说:“你们放下对各自的仇恨,打开父母的心,看看这孩子。”

两人看球球,她咧嘴一笑,笑得飞扬跋扈。

新人民警动情了:“哪怕,我说哪怕,你们要抛弃她,她依然这么懂事,连哭都不敢哭。你们这些年轻的父母,只顾发泄情绪,会带给孩子多大的童年阴影!我外地来的,老家经济水平不高,小时候爸妈也经常吵架,吵得凶了,打起来,家里东西都给砸了。我躲在阳台,捂着耳朵,一直哭一直哭,别看我现在没事,晚上还会做噩梦,喊,妈妈别哭了,爸爸别打了!”

新人民警越讲越酸楚,程霜和刘十三越听越悲哀。

刘十三做最后的努力:“同志……”

新人民警噌地起立:“我夜夜惊醒啊!再看到一个孩子在重复我的悲剧!你说我能忍吗?”

两人赶紧摇头。

新人民警说:“你们记住,我叫闫小文!再让我看到你们遗弃儿童,我保证严格执法,法不容情,先扣你们!关押二十四小时!听到没有?”

两人赶紧点头:“听到了听到了!”

新人民警重重顿了茶杯,用手指点着两人:“回去不准吵架!有空我去家访,这孩子说你们一句不好,先扣你们!关押二十四小时!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还不赶紧带孩子回家!”

7/
小镇有院子的人家,都是矮墙,墙头会装几盏灯,照亮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高高的电线杆上段,用铝圈箍着,也装着白炽灯泡。电线的影子投在路面,各户墙下都开着花,看家的狗懒洋洋地坐在门槛边,偶尔叫几声。

球球趴在刘十三的后背,头枕着他的肩膀,手拿程霜刚买的巧克力,志得意满。

球球说:“妈妈,我想听故事。”

程霜憋了一会儿,说:“从前啊,山里有只小熊,遇到一群小白兔。你猜怎么着?”

球球的声音含含混混:“怎么着?”

程霜说:“全部都死了。”

刘十三吓了一跳:“你这么说不太好吧?”

程霜努了努嘴,刘十三侧头一看,小朋友折腾累了,已经睡着,发出细细的呼声。

刘十三摇摇头:“现在怎么办?”

程霜打个哈欠:“这么晚,你先带回家,明天再说。”

刘十三当场反弹:“小孩先找的你,你是她妈,要带你带。”

程霜迅速拒绝:“明天上课,我没时间,妈怎么了?她还叫你爸呢!”

两人声音有点大,球球蒙眬醒来,揉着眼睛说:“爸爸妈妈不要吵架,球球害怕。”

两人赶紧低声下气:“不吵不吵。”

球球的声音越来越小:“爸爸妈妈都在,球球好幸福。”小到听不见,又睡过去。

程霜说:“这小孩挺可怜的,也没大人找,你带回去问问外婆。”

“这会儿王莺莺应该睡了。”

“不能明天问啊?”

刘十三只好认栽:“行。”

球球说梦话:“爸爸。”

刘十三颠了颠背,稳稳托住她,回答:“在呢。”

8/
刘十三挑了件短衫,再将睡裤从膝盖剪开,叠好放进浴室,给球球放水洗澡。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球球睡眼惺忪地嘟囔:“大人的衣服太难看了。”

“少啰唆。”

刘十三带上门,洗了她的小衣服,晾好,明早会干。球球洗完澡,穿得极不合身,短衫都快拖到地上,她爬到刘十三的床上倒头就睡。

桃树下的竹椅,搁着王莺莺忘记收的烟盒。几颗果子随风微微地摆,蛐蛐儿鸣叫,不知谁家放电视剧,声音低低传来,听不清楚。厨房门开着,灶台上用盘子倒扣一碗红烧肉,算留给他的晚饭。刘十三撕开保鲜膜,把碗包了包,放进冰箱。

找了顶蚊帐,四尖吊在桃树枝,罩住竹椅。刘十三冲个凉,带着拎包钻进去,舒服地一坐一靠,捧起吴嫂送的保险教材,一盏小灯就够,院子很亮。

他读了一会儿,想寻支笔,却翻到一张字条,大概是从他的人生目标计划本里掉出来的。

两年前,字条掉落火车的铁轨,他拼了命才追回,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他背得滚瓜烂熟,但从来没敢用手机拨通。

手机备忘录有一页,他修修改改了一段话,总觉得某天会发送到那个号码。第一个月写了很长,第二个月删掉了些,第三个月索性重写,最长的时候他写了三千多字。

两年过去,删删减减,这页备忘录只剩四个字。

你还好吗?

不是想说的话越来越少,是刘十三发现,能说的话越来越少。甚至这四个字,也彻彻底底多余。

二〇一二年冬至,深夜的KTV,同学们喝醉了,他一直望着牡丹,牡丹一直望着屏幕。他深呼吸,问:“是不是我不够好?”

牡丹说:“你很好,用功,刻苦,你很好很好了。”

他说:“你不喜欢的,我可以改。”

牡丹说:“你真的很好,没法改,时间不对吧。”

他说:“哪里不对。”

牡丹说:“将来你会成功,拿到属于你人生的第一次成功,那时候,你不仅仅是好,而且是对。”刘十三听不懂。在他愿意为爱情付出一切的年纪,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付出。等他明白这个道理,二〇一二年的冬至,早就遥不可及。KTV外,大雪纷飞,那么深的夜,雪花应该把情侣们走过的脚印,坐过的台阶,路过的草地,留在某条街的眼泪,都覆盖了吧。

手机振动,刘十三收好字条,看了看微信群。

“小刘啊,是不是今儿一天就完成九百九十九单啦,好歹汇报一下。”

“这么晚了,侯总还在关心员工业绩。”

“绝对优秀,近乎伟大。”

“既然都没睡,我给大家发个红包吧,也作为对小刘的鼓励。一年说长不长,共同努力,创造未来。”

“给侯总磕头!”

刘十三攥着手机,原来属于他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如此艰难,如此荒诞。

回复毫无意义,最多再被羞辱几句,他拿起保险教材,认真读了下去。

9/
手机振动,迷糊的刘十三揉揉眼看,程霜发的:“万事开头难,别放弃啊,加油!作业批到半夜,明儿我一放学,就去找你,铁定拿下第一单!”

刘十三打了一行:“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不过你怎么比我还拼……”

他打字的时候,微信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于是等了等,想等她说完。结果等了一会儿,收到几个字:“困死我了,晚安。”

刘十三删掉已经写好的,也回了条:“晚安。”

被外婆绑回故乡的第二天,不知不觉结束了。

山下的小镇好像被藏进了山里,盖着天,披着云,安静又温柔。是的,温柔。刘十三坐在竹椅上,睡着之前心想,程霜说的似乎有点道理,真的很温柔。

山这边是刘十三的童年,山那边是外婆的海。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这是他曾日夜相见的山和海。

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地方,有他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等待而已,

也叫努力?

是在等别人离开,

还是在等自己放弃?

Chapter8 水带走的消息,风吹来的声音

1/


大清早,蝴蝶满院子扑腾,刘十三在桃树下睡了一宿,思绪混乱。王莺莺看到球球并没有惊奇,刘十三松了口气,如果王莺莺认识小骗子,接下来就好办了。

这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是谁?”

“爸爸。”

“那我呢?”

“外婆。”

“不对,我是爸爸的外婆,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球球大惊,包子叼在嘴里,掰开手指念念有词,没找到合适称谓。

王莺莺说:“爸爸的外婆呢,叫太婆。”

球球立马跟进:“太婆。”

王莺莺笑眯眯地说:“对,乖囡。”

刘十三刷着牙,嘴里喷出泡泡:“哪边对了?我又不是她爸爸!”

“别人喊你爸爸你不高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当爸爸?你能当爸爸吗?”王莺莺一脸惊奇,逻辑清晰,发出灵魂三问。

刘十三不能服输,挥舞牙刷:“我为什么不能!”

王莺莺喝了口豆浆,冷笑:“那你有本事试试。”

球球啃了口包子,冷笑:“没本事就算了。”

一老一少吃饱喝足,齐齐冷笑,看起来真像一家子。

把王莺莺拖到竹椅上,用蒲扇给她扇风,刘十三严肃中透着谄媚:“你不要胡搅蛮缠,到底知不知道这小孩谁家的?不送回去,她会赖着,吃你的用你的,还告你拐卖儿童。”

王莺莺说:“那就这样吧。”

什么叫那就这样吧,王莺莺是不是老年痴呆!刘十三气得扔了扇子,呼哧带喘说不出话。球球贼头贼脑跟来,扯扯他衣袖:“爸爸,我不是白吃白用的,球球很能干,你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

刘十三说:“走开!你这个骗子!”

王莺莺嚓地点着一支烟:“哎?你不是卖保险的吗,带个小孩一块儿卖,人家心一软,说不定就答应了。”

刘十三看看王莺莺,又看看球球,突然怀疑她们其实早就认识,自己掉进了一场阴谋。

院门砰地推开,程霜风风火火闯进:“外婆早上好,外婆太美了,特别有气质。”

球球举起一个包子:“妈妈吃早饭。”

程霜接过来,怒目圆瞪刘十三:“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一点小事都解决不了,简直不思进取。”

“我怎么了!”刘十三正在打理文件,整个人爆炸,放下公文包,准备还嘴。大家没给他反击的机会,王莺莺叼着烟开始盘货,程霜抓了包子油条,拔腿就走:“我去上课,放学再来,外婆再见。”

2/
时隔多年,镇上除了一些家传的老门面,开起烤肉店、寿司店、奶茶店,甚至还有家独立设计师服装店,不知道是哪家孩子学成归来,脑子发昏开在这儿,带起一波败家的节奏。

王莺莺说,前几年镇上花了大代价,铺设下水道,家家户户用上抽水马桶,终于不再往沟渠排污,保住了河流。垂柳轻扬,小镇依然明亮清秀,越住越长寿。

这些刘十三感受不到,他并不是观光旅行的文艺青年,望着街边的灰墙黑瓦木门,心中嘀咕,能找到数量足够的乡亲,卖掉一千份保单吗?

刘十三和球球并排走路,一高一矮,球球奋力跟上脚步,说:“你找牛大田啊,现在九点半,他不会在赌场的。”刘十三将信将疑:“你知道他在哪儿?”

球球嗤笑一声:“不然你以为呢?难道我们的相遇是个偶然吗?”

这孩子电视剧看多了吧,说话这么文学。刘十三忐忑地问:“不是偶然吗?”

球球说:“就是个偶然。”

刘十三无言以对,随着球球掉头。

全镇人民陆续起床,上班的上班,游荡的游荡,年纪大些的捧着饭碗,看刘十三跟在小不点后面亦步亦趋,吃得津津有味。

小不点背着双手,老气横秋:“其实全镇最有钱的不是牛大田,是你们隔壁老李。别看他整天修修破表,柜子里一块就值好几千。胡瓦匠老婆生意做大了,看不上他,两人正在闹离婚。曾继媛厉害,全家都听她的。刘刚不声不响,偷偷把货车赌输了。狗品见人品,曹伟怡养的大黑狗那么凶,长大肯定嫁不出去……”

刘十三愣愣说:“你天天听八卦,不用上学吗?”

球球高深莫测:“我不喜欢上学。”

刘十三问:“十一的平方等于多少?”

球球一反常态,沉默不语,刘十三再问:“ABCD后面是什么?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呢?”

球球恼羞成怒:“你要不要找牛大田了?不找我回去继续睡觉。”

刘十三乐不可支,小东西看起来无所不知,但一点文化都没有!可惜啊,就算知道胡瓦匠夫妻闹离婚,对以后找工作有什么帮助呢?还不是每三个月换一家单位度过试用期。

刘十三兴致勃勃,说:“别不好意思,等第一份保单成交,我送你个书包,最新款,你自己选。”

球球斜着眼,狐疑:“真的?”

刘十三说:“我骗小孩子干什么。”

球球立刻要求拉钩,刘十三伸出手,球球认真地用自己小手指钩住,又费力地让大拇指跟刘十三的对上,努力摁了个印。

刘十三看她那么虔诚,突然想,她不会真的没上过学,也没买过书包吧?那双大眼睛里的渴望,比看昨晚那碗面更加强烈。

球球美滋滋:“说好买书包,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刘十三表示同意:“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球球一挥小手:“行了,现在保险单这个事啊,包我身上,出发。”

3/
储蓄银行门口,球球拉住刘十三,做了个“嘘”的口型,两人藏在树后面。这里以前是供销社,童年刘十三放学后,跑到供销社营业部,趴在地面,用长尺搜刮柜台和地面的一条缝,平均两三天能刮出来几块钱。

供销社推平,储蓄银行建立,可惜里面存的钱没有一分是自己的。刘十三正在感慨,球球说:“来了。”

一个女孩身穿银行职工的衬衣,脖子系着丝巾,短发,白皮鞋,拎着袋子,从街道另一头走来。刘十三刚想问这是谁,发现女孩身后不远处,有人畏畏缩缩跟着。

球球努努嘴:“喏,牛大田,妈的胆小鬼。”

刘十三犯了嘀咕,牛大田昨天不可一世,按照他的作风,喜欢一个姑娘,应该直接强抢民女,怎么扭扭捏捏的?

球球尽职地解说:“走在前面的叫秦小贞,本镇大学生,估计和你一样,学校一般,城里混不下去,回来了,在银行做柜员。牛大田这个狗贼,好像暗恋她。”

刘十三点头,果然是暗恋,暗恋只能跟踪。此刻他太好奇了,把保险单忘到九霄云外,问:“秦小贞呢?她喜欢牛大田吗?”球球叹口气:“你们男人啊,难道看不出来?”

刘十三愤怒:“放屁,我肯定能看出来。”

他看了一会儿,秦小贞面色平静,走进银行,一次头也没回过。刘十三大惊:“我真的看不出来!”

他问球球:“那你们女人能看出来吗?”

球球微笑回答:“我是女孩,不是女人。”

刘十三死了跟她对话的心,牛大田走到银行门口,停步,躲在另一棵树后面。

行人不多,街边一丛丛栀子花,矮矮的,清香扑鼻。刘十三盯了半晌,快忍不住说话,牛大田行动了,迈出一大步,停顿,似乎在擦汗,接着猛地冲向银行。

银行门口出现人影,秦小贞走了出来,依然拎着袋子。说时迟那时快,冲向银行的牛大田一个急转身,人体漂移,踉踉跄跄踩空,滚倒在地。

秦小贞喊了声:“喂。”

牛大田翻身跳起,站得笔直,若无其事:“没事没事,你好你好。”

秦小贞手一伸:“拿着。”

牛大田下意识接过去:“什么?”

秦小贞说:“周末去看越剧吧。”

牛大田说:“啊?”

秦小贞说:“戏院贴了海报,茅式唱腔的,《五女拜寿》,一起去看。”

牛大田指着自己鼻子:“我吗?”

秦小贞说:“票都给你了。”

牛大田面色如常,说:“好的。”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腿软了一下,赶紧去扶树干,喘了几口气,腿又一软,彻底瘫倒。

秦小贞还想说几句,结果牛大田已经瘫在路对面,她笑了笑,拎着袋子,转身进了银行。

4/
秦家茶楼人声鼎沸,吃早茶的济济一堂,屋檐挂着几个鸟笼,摊子摆到街边。山货堆满墙角,卖菜的卸下扁担,也不吆喝,随手盖上菜篮,也进去点份豆浆油条。

刘十三挑张干净桌子坐下,把文件包放好,牛大田魂不守舍,说:“我有喜了。”

“你不是有喜,是有毛病吧。”

牛大田擦擦脸,再说一遍,同桌的一大一小才听明白:“我有戏了!”

刘十三倒杯茶,说:“恭喜你,要不要考虑为爱情买份保险?”

牛大田略带困惑:“爱情还能有保险?”

刘十三说:“你想,等你们结了婚,把重疾保险、财产保险、人身意外险什么的全部买齐,那么,无论你破产、车祸、得癌,秦小贞都能成为富婆,也算是爱情的一种证明。”

以前他跟客户这么说过一次,被追打出门,牛大田听完却没发火,反而很沮丧:“不可能,不是说我不可能破产、车祸、得癌,我是说小贞的爸妈不可能答应我们结婚。”

刘十三说:“有道理。”

牛大田充满希冀地望着他:“十三,如果你的保险,如果啊,保证我娶到秦小贞,多少钱我都买。”

刘十三刚想说没有,球球直接插嘴:“我觉得吧,个人看法,各退一步,你买全险,我们帮你追到秦小贞。”

牛大田一拍桌子:“成交!”

刘十三连连摇头:“小孩的话你也信,我做不到。”

牛大田冷笑:“本来就没指望你做到,我比较相信球球的本事。”

刘十三看向球球,这孩子究竟谁啊,黑白通吃。

既然大家想法一致了,行动需要计划,闲着也是闲着,这就开始聊吧。刘十三建议,看越剧当天,买通团长,《五女拜寿》高潮部分,不拜寿了,牛大田突然上场,掀开贺礼,不是寿桃,九朵玫瑰花,想必秦小贞无法抗拒。

球球呸呸吐瓜子皮:“土。”

刘十三:“那掀开贺礼,不是寿桃,九十九朵玫瑰花。”

牛大田说:“土。”

刘十三一口喝掉茶水,把茶杯啪地敲在桌上,大声说:“你们想,你们厉害,来来来,表现给我看啊!”

球球莫名其妙,问牛大田:“他生什么气?”

牛大田摸摸后脑勺:“生自己的气吧。”

球球嗑着瓜子,问:“牛大田,你喜欢她,她知道吗?”

牛大田一愣,结结巴巴地说:“大概……知道吧……”

球球点头:“嗯,每天上班你都跟踪。她生病,你往她家院子里丢药,被她家狗咬了。她生日你在河滩放烟火,放那么高,她看得到。所以我想,个人看法,她一定知道,你很喜欢很喜欢她。”

刘十三震惊,牛大田还有这些手段,比大学生强多了。

两个大人眼巴巴望着球球,她捏紧小拳头,砰地一砸桌子,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次,你就告诉她,你能为她做一切。首先,关掉赌场。越剧有什么好看的,年轻人要浪漫,说是看越剧,当天你放一把火,把赌场烧掉,烧出你对爱情的承诺,烧出你对爱情的狂热。”

全场沉默,刘十三冷汗涔涔,球球毕竟年幼,无知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你让牛大田烧光全部身家?你咋不让他投案自首,重新做人,来年高考,成为镇上一代知识分子呢?

牛大田不吭声。

球球继续嗑瓜子,无法无天的童年真是叫人羡慕啊,她继续说:“谁家女儿愿意嫁给没文化的流氓?要改变她父母对你的印象,必须烧掉赌场,重新做人,来年高考,成为镇上一代知识分子。”

牛大田直勾勾看球球,艰难地开口:“只能这样吗?”

球球跳下凳子:“口口声声说为爱付出一切,结果又嫌代价太大。刘十三,走,我们的保险不卖给他。”

刘十三发现球球只是虚张声势,拼命嗑着瓜子,其实为了缓解压力。

牛大田皱眉,球球咔咔咔连嗑三粒,她自己都没觉察,嗑瓜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小短腿抖得厉害,比以前刘十三自己等客户反应的时候,还要紧张。

刘十三想,她真的很在乎这笔订单。

牛大田思考很久,刘十三陪着发呆,球球瓜子皮嗑了一地。

无论如何,这份订单都是刘十三最成功的一笔了。因为他做那么多推销,客户听他讲完开场白,就会赶他离开。像牛大田这样陷入思索和纠结,他从未做到。

口口声声说,愿意为目标牺牲一切,其实呢,你究竟愿意付出多大代价?

一笔订单提成五百,你是否会用十天去了解他,用十天去接近他,用十天去说服他?

刘十三有些恍惚,想起牡丹,想起两年冬至之间,可以问她夜晚去哪里,可以学会吉他为她唱歌,可以发现她并不爱他的事实,可他用尽力气,其实都只是在重复等待。

等待而已,也叫努力?

是在等别人离开,还是在等自己放弃?

刘十三千头万绪,牛大田千头万绪,球球趁机要了屉小笼包。

5/
小学翻新过三次,加建过两次,茶田围绕操场,郁郁葱葱。暑期补习,参与课程的是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校内人数不多,从校长办公室传来气急败坏的咆哮。

罗老师已成罗校长,教学的气势终于超过打麻将的气势,吼得眼镜都快掉下来了:

“迟到第几次了?昨天割猪草今天要喂牛,你家开了个动物园啊?还点头,那我晚上去家访,要不要收门票?”

“五括号十括号这么简单的成语填空,五光十色你想不出,你写什么五元十件!哪家店这么便宜?你编都不会编!”

“给我跑圈!操场跑圈,一边跑一边喊,雍正的爸爸是康熙!乾隆的儿子是嘉庆!”

程霜穿越罗校长的火线,找到班主任:“李老师,上次我跟你说的美术比赛,你有支持我吗?”

李老师正拿着药瓶灌降压药,有气无力:“小霜,文化课都来不及,县里的美术比赛就放弃吧。”

程霜说:“学习成绩是荣誉,美术比赛也是荣誉,咱们学校学生虽然脑子普遍不好,但非常狡猾,可以扬长避短,争评艺术强校。”

李老师咳嗽两声,委婉地说:“哪怕我同意,学生自己也怕耽误学习。”

程霜很高兴,掏出一张纸:“李老师你放心,我选的几个成绩都特别差,没啥可耽误的。”

李老师胸口一痛,又想吃药,办公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保安呢?!”

“快赶他走!”

“救命啊!”

救命都喊出来了,程霜和李老师齐齐回头,办公室走进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胡子拉碴,背着竹筐,只穿一条裤衩,裤衩破破烂烂,乍一看是个裸男。

程霜大惊失色,李老师叹气,说:“镇上的疯子,到处晃悠,又来了……救命啊!”

裸男径直走到她面前,冲李老师亮出手中的东西,顿时李老师的尖叫响彻楼层,程霜也跟着惨叫。

竹筐内全是羊粪,裸男掏出一把,摊开手掌,展示给李老师。李老师叫完,裸男傻笑,没有后续举动。李老师颤抖着说:“你……你想要干什么?”

裸男傻笑。“老师,我给女儿交学费。”他颠了颠羊粪,说,“你看,我有很多钱,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李老师镇定地说:“这些不是钱,钱是一张一张的。”

裸男陷入迷茫,程霜偷偷说:“李老师,我真是佩服你,这种情况下还能跟他讲道理。”

李老师小声说:“他每学期都要来一趟,习惯就好了……救命啊!”

她再次尖叫,裸男连掏几把羊粪,搁在办公桌上。“真的不是钱,我找找。”他取下竹筐,一阵扒拉,找出一个旧报纸裹住的长方体,打开,取出一沓平平整整的字条:“老师你看,很多很多钱,这五千,这两万,这三千……”

程霜看得清楚,一张张白条,字迹各异,写着不同数目的欠款,欠款人签名,微微发黄。

李老师叹口气,居然没有愤怒,温和地说:“王勇大哥,银行里的那种才叫钱,印着人头。这些字条啊,没用的。”

裸男委屈:“我的不是钱吗?”

李老师说:“是钱,但银行不认,学校不收。”

裸男不甘心:“你说一张张的,这就是一张张的。”

如何同精神病解释清楚呢,李老师又想叹气。

罗校长匆匆赶到,见势不妙,扭头就走。程霜一把拽住她:“小姨,他怎么了?”

罗校长说:“王勇啊,外地人跑到镇上开家具店。老婆生大病,以前打借条的人躲起来不还,他卖了店,钱花光,治不了,老婆半夜跳河了。”

程霜静静听着。

“那时还没疯,老婆留下个女儿,三岁不到,他带着女儿每天讨债,受刺激一多,慢慢变傻了。从女儿六岁起,隔三岔五跑来,两年了,这么一个傻子,还惦记着要给女儿报名。老师们募捐过,父女俩不要。女儿说,要自己挣钱交课本费,这才几岁……”

得不到结果,裸男似乎被激怒,迅速包好字条放回竹筐,大喊:“上次我来你说要钱!这次我带钱了,你说要银行的钱!你不想还钱,你就是不想还钱!你老是找借口,当初借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周转下,很快!七年了啊兄弟,你多大的生意要周转七年?”

老师们集体心中一沉,完蛋,裸男串戏了,进入讨债场景。

被吼得头晕目眩,李老师眼泪唰地流下来:“你冷静下,我没欠你钱,不关我的事。”

裸男慌张了:“你别哭啊,实在为难的话,过几天再说吧。我不急,我老婆最近好点了,还能拖几天。”

裸男愈加混乱,保安到了:“住手!我的个亲娘哎,地上啥!我脚上踩了啥!”保安还没熟悉战场,裸男冲他丢羊粪。

满头满脸羊粪,保安眼泪唰地流下来:“啥!这是为啥!”

6/
离小学不远,街道口是盒饭摊子。临近中午,做盒饭的毛志杰正炒菜,分进一个个搪瓷罐子。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卡其色背心,耳后夹支烟,乱糟糟的头发全是汗。忙碌间,远远望见疯子王勇垂头丧气走来,赶紧盖上锅盖。

疯子王勇摘下竹筐,靠墙蹲着,抱头呜呜地哭。

虽然知道结果,毛志杰依然问了句:“报名报好了?”

疯子王勇摇头:“他们不认我的钱,打我。”

毛志杰冷笑:“活该,你这样的,打死最好,一了百了。”他盛了碗饭递过去,疯子直接用手抓饭,烫得一抖,碗砸在地上。

毛志杰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锅铲就往疯子头上敲:“抓什么抓?烫不知道,还吃什么饭!”

锅铲敲到疯子头,梆梆作响,他没有理会,趴着拼命捡米粒,抓起往嘴里塞。白饭沾满泥土,掺着沙子,毛志杰看着牙酸,干脆用脚把饭踢开。

疯子急得拍他脚,毛志杰劈头盖脸打过去:“好人坏人也不知道,还跟我凶!”疯子抱住他的脚,毛志杰重新盛了一碗:“吃完滚,老子要做生意了。”

疯子傻呵呵地笑:“没味道,来点菜。”

毛志杰给他挖了一勺土豆,疯子恳切地说:“太淡,卖不出去,加点盐。”

毛志杰正在炒肉丝,无动于衷,疯子从竹筐捡了把羊粪,丢进锅里:“现在好了。”

毛志杰呆在当场,整整一锅青椒干子肉丝全部报废。疯子一脸傻笑地邀功,毛志杰一脚踹翻铁锅,拿起锅铲就打。

7/
程霜来的时候,看到这幅场景:裸男抱头鼠窜,饭菜散落一地,毛志杰七窍生烟。她忍不住喊:“别打了,弄坏什么我赔!”

毛志杰停手,出乎预料,小镇还有人当冤大头,天道轮回,不宰白不宰,摊手说:“瞧你说的,弄脏一锅菜,锅子不能用了,算你三百三吧。”

程霜瞪大眼睛:“这菜要三百多?”

毛志杰怜悯地看她:“菜五十,锅子两百八。”

程霜沉默一会儿,掏出五十:“菜钱,锅子我给你送个新的来,等我一刻钟。”

程霜离开,毛志杰拿着钱,骂骂咧咧,不留神钱被疯子一把夺走。疯子对着阳光,观察着嘀咕:“纸做的,一张一张的,有花,有人头,中国人民银行,这是钱。”

毛志杰抢回来:“这是我的钱。”

疯子眼巴巴瞅着,畏惧他手中的锅铲,小声说:“女儿报名,要钱,四百,你能不能借给我?”

毛志杰收拾摊子,没好气地说:“我借你,你能还啊?好意思说你女儿,屁点大,到处骗吃骗喝,还要养活你这个神经病。”

疯子不回嘴,笑嘻嘻地听毛志杰骂骂咧咧。

毛志杰没抬眼,从桶里打水,刷着锅子,说:“镇上有人家想养,为了你,她不去。让我说吧,你要真为她好,赶紧去死,你一死,她就没了拖累。人一死,多轻松,大家都轻松。”

他说得狠毒,刷锅的手越来越重,似乎不只说给疯子听。

程霜从罗校长家偷了口锅,拎着回来,疯子不知去向,毛志杰面不改色用旧锅炒菜,见到新锅毫不客气地收下。

程霜想了想,问:“对了,你为什么打你姐?”

毛志杰面孔狰狞,举起锅铲,指着她骂:“去你妈的,不要提她,她不是我姐!”

8/
储蓄银行隔壁,广场的集上,许多店家忙碌。卖花的搭棚搬盆,山茶长势蓬勃,程霜路过人群,路过麻花车、烘糕摊、灯笼铺,突然停住,深深吸口气。

旺盛活着,生机勃勃。

刘十三经常说,小镇人民怠惰疲懒,没法发展。可她喜欢这里,每个人确实不看未来,只在乎眼前,一餐一饮,一日一夜。城市中,拿到奖金去商场会喜悦。小镇上,阴雨天看葫芦花开会喜悦。两种喜悦,可能是分不出高下的。

秦家茶楼中,牛大田还在发呆,刘十三还在反思,球球不知吃了多少东西,摸着肚子幸福地打盹。

程霜问:“顺利吗?”

她问刘十三,牛大田下意识回答:“不顺利!如果烧掉赌场,员工怎么办?我靠什么创造美好未来?”

程霜疑惑地说:“烧什么赌场?”

牛大田失魂落魄,说:“只能这么干吗?”他双目无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满身苍凉地离开。

等他走掉,反应过来的刘十三惨叫一声,愤懑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不买单就走了?”

球球追出门,边追边喊:“牛大田,你不干的话,连跟秦小贞结婚的机会都没有!”

球球的喊声越来越远,竟然跟着溜了。

刘十三和程霜面面相觑,秦老板不失时机:“上午喝到下午,早饭中饭两顿,一共两百五十六,算你两百五。”

刘十三说:“我没带钱。”

程霜说:“我钱刚用完。”

刘十三无可奈何:“莺莺小卖部知道吧,你去问我外婆要钱。”

秦老板笑了:“原来王莺莺家的啊,她身体怎么样?”

刘十三说:“活蹦乱跳的。”

秦老板收起账单:“跟她说,身体好点就来打麻将。”

刘十三出门后才想起来,王莺莺好像真的不打麻将了。他回来几天,王莺莺待在小卖部认真工作,可能老年人也有社会危机感吧。

没走几步,球球哭喊着奔跑过来:“爸爸,妈妈,我迷路了,找你们找得好辛苦啊。”

说着她站到两人中间,小手左右各牵一个,胳膊晃晃悠悠。喝了满肚子水的刘十三犯起困,脑子迷糊,觉得彼此真像一家人,初夏阳光灿烂,小镇陈旧,空气新鲜,他正带着老婆孩子,高高兴兴去探亲。

程霜突然说:“原来是这样啊。”

“怎样?”

“结婚,生个小孩,被叫妈妈的感觉。”

程霜摸摸球球柔软的头发:“还以为自己没机会体验了。”说完她冲刘十三笑一笑,满足地搂紧他的胳膊:“孩子他爸,回家。”

刘十三瞬间身体僵硬,听着自己本能地回答:“好。”

9/
煤气灶、电磁炉虽然方便,但有件事情只有煤球炉才能做到完美。王莺莺打开炉子的小门,换下燃得正旺的两块,垫进去粉灰色的旧煤球。

这样火候不会太过,温度不徐不疾上升,刚好摊蛋皮。

长柄小圆铜勺,刷上一层薄薄的菜油,倒进去蛋液。王莺莺轻轻转动手腕,一圈一圈,蛋液均匀地晃上勺壁,晃成小碗大小,蛋皮金黄香嫩,筷子一挑,落到竹匾上备用。

灶头上煨着蹄筋,日头出来开始炖,现在已经软糯,往外扑着脂肪香气。

她算着时间,最后一滴蛋液倒入铜勺,煤球炉开始降温,她满意地点头,一点都不浪费。

瓷盆中盛着用料酒香油食盐腌过的肉末,王莺莺细细剁好小葱拌进去,又剁碎一小堆马蹄,一起搅和均匀,再用调羹挖取,裹入蛋皮,用蛋液封边。

一个个圆胖的蛋饺很快铺满竹匾。

刘十三回家,蛋饺下入蹄筋高汤,滚点肉圆蚕豆进去,顶饱又好吃。

这道菜朴素,费时,好处是有吃不完的蛋饺,可以捞出来放进保鲜袋,到冰箱冻住,等十三回学校的时候可以带上。他说吃泡面的时候放一个进去,面泡好,蛋饺也化开,吃得比别人高级。

这时候才想起,外孙已经不上学了。

有人敲院子门,王莺莺擦擦手,是镇上电器行的小孙,骑着电动车,递过来一个长方形小盒子:“阿婆,你要的是不是这个?”

她接过来拆开,是一支样式稀奇古怪的笔,皱眉说:“我要录音机,能录声音那种,你带个笔给我干什么?不要。”

小孙笑嘻嘻:“这叫录音笔,现在大家都用这个录音,电视上的记者都用这种。”

王莺莺颠来倒去地看,搞不清名堂:“怎么用?”

小孙说:“说明书一看就懂,很简单。”

王莺莺拍他后脑勺:“我是文盲!你们不给文盲服务?”

小孙下车,手把手教会了她。王莺莺试了两次,觉得挺好用,一看小孙想走,忙喊:“等等!”她匆匆进屋拿了个随身听:“帮阿婆看看,这个能不能修?”

小孙翻了翻:“太老啦,不过原理简单,能修。”

王莺莺期盼地看他:“里面的磁带呢?”

小孙拿出磁带,有点意外:“这磁带得多少年了?磁粉快掉光了,估计带子一碰要散。”

王莺莺小心地恳求:“那你修好它?”

“磁带不能修,你懂吧?”

王莺莺怔怔地捧着随身听:“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么聪明,懂科学,也没有办法?”

小孙心软,想了想,问:“磁带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啊?”

王莺莺郑重点头:“非常非常重要。”

小孙接过去:“我拿回店里,找师傅看看,看能不能转录。先说好,希望不大,弄坏了也不怪我。”

王莺莺连忙点头:“不怪你不怪你,谢谢啊,谢谢你小孙。”

小孙开动电动车,走出十来米了,王莺莺还在后面喊:“路上小心,谢谢你啊小孙。”

王莺莺坐回院子,桃树枝叶茂密,风吹得哗啦啦响,仿佛从山林间带来了消息。她满足地闻了闻,似乎能闻到风中的气息,它翻山越岭,穿过岁月,有浪潮轻拍沙岸的味道。

有朵盛开的云,

缓缓滑过山顶,

随风飘向天边。

刘十三以后才会明白,

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

Chapter9 人间火烧云

1/


刘十三梦见了智哥。两人毕业前夕,坐在小饭馆,喝得面红耳赤。

智哥说:“我真正的音乐梦想是摇滚,摇出精气神,摇出对时代的呐喊。”

刘十三问:“摇滚高级,还是民谣高级?”

智哥说:“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有想明白。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天下职业不分贵贱,人人平等。过了几天家长会上又说,教师是神圣的,下边各行各业的家长纷纷点头。

“教书育人我同意比较神圣,那既然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大家都应该是神圣的啊,包括电梯里打着毛衣按楼层的大嫂。“后来发现,神圣的果然越来越多,医生农民科学家,一个比一个神圣。看奥运直播,解说员反复唠叨,神圣的奥林匹克精神。看篇稿子作者又提到,神圣的新闻职业道德,通篇金光四射,感觉像在祭坛上写的文章。电影绘画文学也神圣,写个评论义正词严歇斯底里,感觉手里握了面旗,鲜血染红的那种。

“我整个人开始大彻大悟,全人类都在神圣领域,就看你自个信不信。你要信了,那就是信仰。但从逻辑上只能你自个仰自个,毕竟大家都位列神班,你不能强迫房产经纪、网络营销、保险推广跪在你面前,他们一样拥有精神,就跟神圣的奥林匹克精神一样,你去问问他们的部门经理,他可以告诉你他们神圣的地方在哪儿。

“说实话,事到如今,我就赞同一件事,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同不同意?”

刘十三点头:“我同意。”

智哥严肃地说:“好,既然你同意,那这顿饭大家AA吧,因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请饭。”

做的梦比较辩证,容易昏沉。刘十三睡醒,天光大亮,手边耷拉着保险教材,笔早就滚落床底。最近球球选择跟他睡,动辄睡到他头顶,趴到他肚子,让他睡眠质量一天不如一天。

刘十三坐起身,球球双膝跪在写字台,小手撑着,聚精会神,贴窗往外看。

刘十三凑到边上,球球说:“嘘,动作轻点,知道什么叫听墙根吗?”

“啊?”

“没学过我教你,现在咱们就在听王莺莺的墙根。”

2/
桃花树下站着一个老头,头发花白,白色短袖衬衣,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裤熨得笔直。王莺莺扫地,示意他抬腿,老头往后退一步,恢复立正的姿势。

刘十三低声说:“老李头啊,你认识。”

球球咂咂嘴:“我镇大富翁,修表的。”

刘十三警惕地说:“老李头不会看上王莺莺了吧。”

球球摸摸下巴:“要是他想当你外公,那我过年也能多个红包。”

刘十三捏住她脸颊:“闭嘴!”

球球瞪大眼睛,小脸被捏得变形,依旧奋力辩驳:“老李头很有钱的,说不定能买你好多份保险。你想,多个有钱的外公,听起来没坏处。”

刘十三思索一下,松开手:“有道理。”

“嫂子,我得回去过中秋了。上次回去,我妹妹说,到了七十二岁那年,中秋一定要回去过。真快,五六年一转眼的,我就七十二了。”

王莺莺把笤帚往墙角一丢,拍拍围裙上的灰,蹲下来盘货,说:“应该的,飞机方便,你早该回去。”

老李头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说:“昨天睡得晚,一直想,都老成这样了,这次一走,可能就回不来内地了。”

老李头停顿一下:“要是没回来,那我就是死在对面了。”

王莺莺手里活停了下,继续拆箱子,拿出一包一包方便面,说:“我们有句老话,叶落归根,人一到岁数,逃不掉的。”“好多事情,昨儿一件一件想起来。我哥偷偷摸摸带你去看妈祖祭,把你弄丢了,全家找到天黑,结果你在海边睡着了。你们结婚那天,老家风俗是送花圈,把你吓的啊,怎么劝哭都止不住。”老李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哥走得太早,答应他照顾你,你不肯。怎么像过去了没几天,没想到,其实一辈子过去了。”

王莺莺打断他,胡乱翻着东西:“哎,对了,你要不要拿点特产带回去,刀鱼我送不起,茶叶吧,你们家里人也爱喝茶。”

老李头拎起脚边布袋,掏出一个纸盒子,说:“老家寄来的,二十多年没吃过了吧,你尝尝。”

王莺莺呆了一会儿,镇定地接过去,手有些抖,迅速摆进货架。刘十三仔细看,盒子牛皮纸做的,淡黄色,扎了几道绳,写了三个字:凤梨酥。

老李头抬头,望望桃树,深深吸一口气,说:“走了。”

王莺莺说:“好。”

老李头转身,好像佝偻了些,走得老态龙钟,到门口回头:“有件事要麻烦你。”

王莺莺挥手:“好说好说,你讲。”

老李头说:“钟表铺带不走,只能麻烦你,帮我照管下。”

王莺莺点头:“这个小事情。”

老李头继续说:“房产证和赠予证明,我压在凤梨酥下面了,扎在一起。如果我回不来,送给你,卖掉也好,留着也好,你看着处理。嫂子,我走了。”

树叶被风吹得轻晃,阳光破碎,蝉声隐匿,像远方的潮水。有朵盛开的云,缓缓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刘十三以后才会明白,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但这一刻,他听到的消息过于震撼,迅速问球球:“他的钟表铺值多少钱?”球球肯定地说:“大概值三个棋牌室。”棋牌室算多大的货币单位,她根本不懂,但三个似乎足以表达昂贵的程度。刘十三在屋内来回踱步,激动地说:“把铺子卖掉,我就能给全镇人民买保险啊!一千份保险,全搞定,没想到我的成功来得如此容易。”

球球跳下写字台,激动地说:“我们要发财了?”

刘十三虽然美滋滋,可良心怦怦跳动:“哎呀哎呀,总不能白拿人东西吧?”

球球一头栽进钱眼里,根本不想出来:“给乡亲们买保险有什么不好的!你就当为老李头做慈善!他会理解你的!”

3/
院门带上,老李头走远了。王莺莺发了会儿呆,扭头看到刘十三和球球,一大一小,鬼鬼祟祟,扭扭捏捏。

她“哧”了声,一反常态,没有操起武器揍外孙。

刘十三箭步上去,给她捏肩膀:“外婆,李爷爷送你好东西了吧?拿出来分分。”

王莺莺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分什么分,别人的东西。”

球球眼神充满鼓励,刘十三继续谄媚:“我听到了,赠予证明都有,就是你的东西。”

王莺莺说:“我会帮他照看铺子,钱人人都要,但白拿的话,死都不会安心的。”

她这么一说,刘十三和球球发财的快乐一扫而空。幸好一个白痴,一个幼稚,王莺莺端上秧草河蚌汤、花菜炖肉,两人立刻就没什么不满了。

4/
刘十三的日常生活已经固定,收集全镇居民资料,进行评估,挑出推销保险成功性比较高的,展开地毯式轰炸。球球和王莺莺提供资料,程霜分析,刘十三行动。几天下来,工作成绩还没看到显著提升,但他再次熟悉了云边镇。

童年的长辈,都两鬓染白。年轻人大部分去了异地,剩下的给茶园打工,少数继承祖业,绕着小小的店铺生活。

千禧年以前,越剧团来是件大事,在电影院演出,人山人海。那时放电影,除了学校包场,基本坐不满。因为收益差,影院老板平时直接改成录像厅,台上摆个电视机,门口箱子里一堆VCD碟片,两块一张票,自己挑碟子进去。逃课少年和无业青年,常常拎袋瓜子,一待一下午。

千禧年以后镇上多了网吧和KTV,电影院越来越正规,剧团来得少了。那些声名显赫的旦角名字,逐渐模糊,逐渐消失,刘十三只记得她们女扮男装,一袭长衫,苦读中状元,一回首神采飞扬。

周末广场前人潮汹涌,完全出乎刘十三意料。听闻是浙江省著名剧团,一票难求,云边镇人民爆发出了可怕的热情。

5/
黄昏盖满山间,云边镇电影院内传出“磬哐磬哐”的锣鼓声,人们陆续进场,检票老头一张张撕下票根,偶尔看眼外面,那姑娘不是银行的秦小贞吗?外面站半小时,在等人吧。

槐树下,秦小贞抬抬手腕,六点半。她往东边张望,那方向有服装一条街,五金副食店,再远点还有浴室和茶楼。夏天太阳落山晚,这会儿露着紫红色的天际线,天空蓝墨水似的,她看的地方都亮起碎金般的灯光,亮成一串一串,等的人没来。

那就是不来了吧?秦小贞想着,凉鞋踩踩地面,画一个圈,那怎么办?总不能自己进去吧?两张票浪费一张,心里难过。

她轻叹口气,不远处有脚步声,惊喜地一抬头,眼睛里的光瞬间暗了暗,不是她要等的人,但确实是找她的。

“小贞,你怎么还没进去?”

问话的是秦小贞妈妈,新烫的头,挥着蒲扇赶蚊子。秦小贞爸爸看女儿不吭声,立刻目光四周扫扫,没发现可疑人士。

秦爸爸哼了声:“走吧走吧,一块儿。”

秦小贞偷偷往那个方向再瞄一眼,不情不愿:“里面闷,我等一会儿进。”

秦妈妈眯着眼看墙上海报,第一场《五女拜寿》,第二场《醉打金枝》,第三场《珍珠塔》,随口说:“你小姨刚刚打电话,要来看,没票,正好碰到你,你不是发了两张吗,给她一张吧。”

秦爸爸说:“还有一张票呢,拿出来,我打电话喊她。”

秦小贞咬着嘴唇想借口,多疑的秦爸爸板着脸,问:“票呢?”

“丢了。”

“丢了?一个信封里的怎么丢,昨天还看你放茶几上的。”秦妈妈皱眉。

“丢了就是丢了,只有一张票,小姨要的话,拿我这个好了。”秦小贞开始发急,之前期待某人快来,这会儿反而希望他别来。秦爸爸是退休工程师,预判能力极为出色,一看秦小贞的神情,推测真相:“你给那个牛大田了?”

秦妈妈后知后觉,才发现女儿今天穿一件白色雪纺连衣裙,以前她嫌容易弄脏,不怎么穿。今天秦小贞不光穿裙,还细细画了眉,淡淡涂一层唇彩。秦妈妈跟着猜到真相,痛心疾首:“小贞啊,你这是不学好,牛大田没出息的啊!算了,不看戏了,回家,我们回家好吧?”

秦妈妈拉她的手,秦小贞一言不发,寸步不移,低着头。

6/
槐树边,还有一棵槐树,底下站着创业三人组。看到秦家人脸色铁青,刘十三说:“来看戏的,结果要被人看戏了。”程霜说:“他们好像吵起来了,秦爸爸在骂人,我去找牛大田。”

刘十三轻蔑地呵斥:“现在他们是家庭内部矛盾,你把牛大田抓过来,他们就增加了外部矛盾,到时候不但吵架,还会变成打架。”

程霜呵呵笑了笑:“那你有什么高见?”

刘十三看着不远处的秦小贞,她既不肯走,也不吭声,按照他接待客户的经验,此类型的女士要么不爆发,要么鱼死网破,非常贞烈。

他想想说:“我们派球球去传话,让她先回家,半夜收拾好细软,我们接她跟牛大田私奔。”

程霜上脚一个飞踹,刘十三差点跌出槐树范围,他捂着屁股怒目而视:“你干吗?”

程霜冷笑:“你和牛大田拐卖妇女,秦家人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球球乐呵呵捧着一袋子炒米,边吃边劝:“爸爸妈妈冷静一点,注意身体。”

秦妈妈蒲扇都不扇了,苦口婆心,想让女儿回心转意:“小贞,我跟你爸爸在镇上算是开明的,没逼过你。牛大田实在不行啊,我们从小看他长大的,但凡他有一点上进心,也能考个专科学校,他做正经事了吗?”

一个声音闷闷传来:“只有念书才是正经事吗?”

牛大田竟然出现了,风云际会,矛盾人物集体到场。秦小贞和牛大田有约会迟到的矛盾,牛大田和秦小贞父母有拐骗女儿的矛盾,秦小贞和她父母有恋爱自由的矛盾,三足鼎立,刘十三、程霜、球球屏住呼吸。

秦妈妈没给牛大田好脾气,眉头一皱:“我不管别人家规矩怎么样,在我家,做女婿至少要上过大学。”

刘十三又惊又喜,自己居然达标了。

程霜捅捅他:“你们家有什么规矩吗?”

刘十三不屑地说:“当然有,做我们家媳妇至少要有二十万存款。”

球球问:“做你们家小孩呢?”

刘十三想了想:“小孩没什么钱,就只要十九万吧。”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齐齐翻他白眼,刘十三乐呵呵的:“幸好你们问的是我,问王莺莺,价格还要往上翻一番。”

程霜说:“俗气,你看秦小贞他们家这个要求,其实合情合理。”

刘十三一阵感伤:“其实牛大田宁愿秦家狮子大开口,要他个几十万。对他来说,学习比贫穷更可怕。球球,将来你会学到一个成语叫作穷则思变,其实这个成语的全文是,穷则思钱,富才思变。”

程霜补充说:“他在放屁。”

7/
秦爸爸看都不看牛大田一眼,不顾面露哀求的女儿,抓着她要走。

牛大田着急地喊:“叔叔,慢慢谈嘛,对我不满意,没问题,请您给我一个机会,做到您满意!”

这番话比较体面,但秦爸爸不打算给他脸,转身说:“没机会,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一个开赌场的,我们秦家没人进过派出所,你好自为之。”

牛大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秦小贞一步一挪,慢慢腾腾离牛大田越来越远。

牛大田终于大吼一声:“等一等!”

这一声吓到大家,不由自主停了脚步。牛大田微微弯着腰,低下头,两只胖手交叉,指关节发白,刘十三甚至能看清他在颤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嫌疑人。天色渐渐昏黄,小镇路灯亮起来,牛大田默不作声,额头全是冷汗,似乎话憋在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沉默了几秒,现场人人度秒如年,刘十三有些同情。冬至的雪地中,他遇见过类似的沉默,空气凝固,要自己提醒自己,才想起来呼吸。他扫了一眼,突然又有些羡慕,因为秦小贞的动作表情和牛大田差不多。

他们和他不一样。他是悲伤的沉默,他们是执拗的沉默。

悲伤的沉默,时间会打破,让两条河流去向不同地方。执拗的沉默,自己会打破,执拗代表他将摧毁堤岸,哪怕河流就此干枯。

牛大田吭哧吭哧,迎着秦家人的目光,说:“我改。”

刘十三可以想象秦家人的回答,但没等到他们说话,旁边几个人指着南边,喊:“啊呀!”

所有人,包括秦小贞一家,刘十三,程霜,球球,小广场的群众,一起抬头,望向南边。

黄昏中爆出一蓬饱满的烟火,和火烧云连成一片,夹杂着一串一串的流星,射向夜空。腾腾雄起的火焰上方,无数烟花炸开,不讲节奏,不讲道理,噼里啪啦,轰轰烈烈。

所有人看傻了,这场面突如其来,像一整个元宵节,在小镇南边集中燃烧。

秦小贞呆呆望着,眼睛里倒映璀璨烟火,眼泪慢慢流下来。

秦妈妈缓过神,小声说:“搞什么,你又放烟火……”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刘十三也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脱口而出一句:“日啊!”

他的心狂蹦,真的狂蹦,咚咚咚咚,仿佛一下一下在锤击,又重又急促,蹦到胸膛胀痛,下一秒就要裂开。不是每个人只愿意沉默,不是每个人只愿意等待,会有人怀抱炸药包,贴住高高厚厚的城墙,粉身碎骨。

天空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南边有一栋独立的平房,以前是粮油站,后来改造成赌场。

牛大田双膝跪下,呜咽着说:“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不喜欢我开棋牌室,觉得不是正经工作,觉得我不是好人。为了小贞,我今天决定把棋牌室烧个精光。”

秦爸秦妈受到的冲击太大,不知所措。

牛大田继续说:“可是!”

全场观众感动被打断,你好好表白,怎么还有“可是”。

牛大田泪如雨下:“可是,粮油站属于国家财产,他们说烧房子是纵火犯,兄弟们一边哭,一边拖着我不给点火,说我会被枪毙。我只能把麻将桌、扑克牌、骰盅都堆到后头麦田烧。去年买的烟火也搬过去了,东西太多了,还有沙发凳子,几十箱酒,我跟兄弟们搬了一天,搬到刚才才搬完……我……”

秦小贞哭了。

牛大田哭得更凶:“小贞,对不起,我迟到了。第一次约会我就迟到了,对不起……”

刘十三望着那片火烧云,怔怔出神,他没发现自己牵着程霜的左手,也没发现程霜用右手擦掉了眼角的眼泪。

秦爸秦妈眼圈泛红,嘴唇嗫嚅着,明显抗拒中带着一丝感动,坚持中带着一缕困惑。

牛大田依然跪着:“叔叔阿姨,我真的喜欢小贞,最喜欢的那种喜欢,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请你们批准!”说完他为了加重语气,砰地磕了个响头。

围观群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进场看戏的人退了出来,检票的香烟快烧到手都不知道,几百号人踮着脚,脖子抻长,鸦雀无声,只有戏院内隐约传来喇叭声:“演出即将开始,请大家抓紧时间,依次入场,对号入座……”

几枚烟火升空,嗖嗖地盘旋,秦爸爸抚着额头,秦妈妈快把衣角扯破了,哎呀哎呀叹气,半天说了句:“这孩子,你也太老实了,东西嘛卖掉就好,烧掉干吗,不浪费的啊?沙发啊酒啊留着也有用……”

程霜和球球眼睛一亮,扯扯刘十三衣角:“哎哎!”

刘十三立刻说:“我听到了,有戏啊。”

牛大田开了多年赌场,察言观色一把好手,显然听出秦妈妈让步的口气,噌地站起来:“不浪费不浪费,还没烧光,我们慢慢看,来,叔叔阿姨来这边,这边看得清楚。”

8/
越剧演出牛大田终究没看成,秦小贞把戏票给了小姨,但他手舞足蹈,活活烧出一条爱情道路。

牛大田欣喜若狂,一口气买了刘十三整整四份保险。

刘十三欣喜若狂,抱着四份签好名字的保单不肯撒手。

直到晚上,他才想起来,这是周末的晚上,手机振动,工作群里都在汇报上周业绩。

“吴梦娇二十六份保单再度夺魁!”

“徐荣、国光、曼曼统统揽下二十份战果!”

工作群喜气洋洋,侯总发问:“还有谁没汇报?”

静寂片刻,大家纷纷举报:“还有刘十三。”“@刘十三,侯总找你。”

今时不同往日,刘十三总算也有东西可以汇报:“我卖出去四份。”

消息发出去,大家不知道应该嘲笑,还是惊叹,于是选择发送表情包。大家判断不准风向,胡乱发着动图,侯总带动节奏:“不是说好的一千份吗?”

同事们一窝蜂地评价:

“还以为四十份。”

“按照这个速度,刘十三在五十七岁的时候可以达成!”

“老铁六六六,算得这么快!”

脑袋凑在旁边偷看的程霜,一把抢走手机,按下一串字:“少废话,走着瞧。”

黑暗中一点一点的光,

逐渐蜿蜒向上,

密林中亮起一条灯笼做的小路。

Chapter10 悲伤和希望,都是一缕光

1/


七月过得很快,刘十三悲伤地发现,自己回到了一种温馨又从容的生活节奏。几时起床无所谓,只要十点之前,就能赶上王莺莺的早点。面对乡亲们的推销,尽管进展缓慢,但不会被人踢出门,买不买另说,一定会留你吃饭。天气越来越热,有天雨后的黄昏,刘十三端着饭碗,一抬头,居然看见一道彩虹。潮湿的空气,翠绿的山野,半天透明半天云,彩虹悠闲地挂着,几乎都要投映到桌上的汤盆里。

程霜和球球准点来蹭一日三餐,一大一小两个女孩虽然脸皮厚,也知道跟在王莺莺屁股后面,为小卖部做点贡献,又扛货又看店,不算吃白食。

刘十三觉得人生正在被腐蚀,程霜却说这就是美好。

在院子里吃过饭,王莺莺说要去摘番茄,叼着烟不见了。刘十三洗着碗,程霜凑近:“给你看个惊人的东西。”她把一张纸摊在饭桌,“我研究保险的特点,设计了一份客户含金量计算表。”

她点点皱巴巴的破纸:“按照这个表格,可以简单计算出这个人成为客户的可能性。”

球球听不懂,照样卖力鼓掌:“妈妈好厉害!”

刘十三擦擦手,满脸狐疑:“什么原理?”

“拿你打比方吧!”程霜握笔开始演示,“表格写明,年收入高于十万,成功率加百分之十;低于十万,减去百分之十。而你的年收入低于五万……所以要减去百分之二十,现在你成为客户的可能性是负二十。”

刘十三准备抗议,程霜又说下去:“考虑你的年龄,低于三十岁,可能性再减百分之二十……这个好理解,年轻人不怕死,很少会买保险,你懂?”

球球表态:“我懂!”

刘十三不好意思说不懂,只能点点头。

程霜继续推算:“加入你的性别、家庭构成、性格等变量,好了,现在得出结论,如果以刘十三为推销对象,那么,成功的可能性是负两百八,准不准?你就说准不准!”

刘十三琢磨过来:“好像有点道理,可是有什么用,谁都知道我不会买。”

程霜无比得意:“重点来了,七月份由球球和外婆提供资料,我梳理总结,得出全镇人民的大数据。”

厚厚一沓打印纸“咚”地砸在桌面:“每个人的资料都被我代入表格,得出成功率,你自己看看。”

刘十三看着密密麻麻的资料,倒吸一口冷气:“都是你自己做的?”

程霜和球球一块儿叉着腰,嚣张地大笑:“哇哈哈哈哈,对的!”

翻阅起来,看得刘十三心惊肉跳,跟特务内部档案没啥区别。

蔡元,年龄四十八,男,机械厂员工,年收入八万,家庭成员八人,爱好赌博,喝酒,健康状况不明,常咳嗽。成功率,百分之四十,优先推荐健康人寿险。

刘霁,年龄六十二,女,农民,年收入五万,家庭成员七人,性格暴躁,节俭,肝炎,腰椎间盘突出。成功率,百分之五十,优先推荐健康人寿险。

王立德,年龄二十七,男,茶园技术工,年收入十四万,家庭成员五人,爱好网络游戏,旅游,身体健康,出过车祸,腿部骨折。成功率,百分之七十,优先推荐意外伤害险。

每个人的资料详尽具体,细数下来足足几百号。

让刘十三惊叹的,不仅是程霜花了多长时间耐心统计,更可怕的是王莺莺和球球的大脑八卦容量。

翻了半晌,回头一望,程霜和球球都趴在桌上睡着了。桃树摇动一片荫,云彩的影子在院里浮动,两人睡得吧唧嘴。不忍心吵醒她俩,刘十三翻到整本资料首页,成功性排名第一,毛婷婷。

毛婷婷,年龄四十,女,未婚,个体户,年收入三万到十万不等,父母意外去世。弟弟毛志杰,嗜赌嗜酒,人渣一个,生活来源基本靠毛婷婷救济。毛婷婷人际关系单纯,善良温和,无不良爱好。

成功率,百分之九十。

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说明不需要经过劝的过程,保单递给毛婷婷,她看两眼就会买。跟毛婷婷新旧都有交情,这个任务,刘十三觉得他单枪匹马就能完成。

他兴冲冲地独自出发,没注意这页纸反面,有手写的一行字:“补充资料,职业特殊,可能性上下浮动百分之九十。”

2/
婷婷美发店和顶潮成衣店一墙之隔,陈裁缝午后休息,吹着空调听戏。他看刘十三站在美发店门口半天,溜达过去一瞧,发现刘十三把脸贴在美发店窗户上奋力偷窥。

陈裁缝热心地介绍:“这个店早关门啦,不做了。”

刘十三一愣:“毛婷婷不剪头发啊?”

陈裁缝说:“几年前胳膊断了,去医院,骨头没接好,剪不了头发。”

刘十三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那她现在做什么?”

陈裁缝说:“哭丧。”

刘十三心里一咯噔,问:“职业哭丧?”

陈裁缝点点头,抬表看看时间:“这个点,估计她还在韩家。韩家大伯没了,她要哭三天的。哦,你们年轻人不晓得,我们老一辈有人过世,除了请和尚道士,还要请乐队和哭丧的,有条件的还能请来歌星。”

完蛋,毛婷婷居然改行,从个体户变成民间艺人,不知道她的收入水平能不能保住。他提心吊胆地问:“哭丧很赚钱吗?”

陈裁缝变出个茶缸,喝一口:“一天好像一百五吧,从头哭到尾,累。县里用不上,附近几个镇,又不是天天死人。唉,肯定没剪头发安逸。”

3/
午后行人少,刘十三强打精神,了解更多客户现状,突然陈裁缝闪进自家店内,好心提醒他:“你要不要进来躲躲?”刘十三转身看见毛志杰握着根撬棍,拖辆板车,杀气腾腾走来。他赶紧跟着闪进成衣店,和陈裁缝一起往外探着脑袋观察。

毛志杰奔到美发店,三两下撬开锁,踹门就进。

刘十三发怵:“什么情况?”

陈裁缝一本正经道:“一起典型的家庭纠纷,唉,我去给老韩家打个电话,让毛婷婷赶紧回来。”

刘十三满头雾水,美发店里乒乒乓乓地响,接着毛志杰骂骂咧咧出门,把屋子里的一个五斗橱搬到板车上。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能听见毛志杰嘴里冒着“赔钱货”“穷死鬼”之类的污言秽语。搬完五斗橱,毛志杰抡起撬棍,又进去了。没几秒,隔壁砰一声,似乎放了个爆竹。刘十三吓一跳,陈裁缝猫着腰回来,晃晃手机:“没人接,作孽啊,亲姐弟搞成这样。四五月份毛志杰跑过来要钱赌博,毛婷婷不给,被他一巴掌扇到地上,幸亏她手撑了下,不然头都要撞破的。”

他的叙述简单清楚,刘十三越发觉得不能蹚这摊浑水,正要找借口溜走,陈裁缝眼睛一亮:“毛婷婷来了。”

毛婷婷披麻戴孝,骑着电动车就喊:“毛志杰,你干什么!”

毛志杰拎着撬棍,说:“找不到钱,搬个橱也好。”

毛婷婷把车停好,平静地说:“这橱刚打好,本来就是留给你的。”

毛志杰冷笑:“你装什么啊,我要的是房子,爸妈留下来的房子,凭什么只给你用。”

毛婷婷说:“爸妈就这套房子,我怕被你赌没了。”

毛志杰扬起棍子,毛婷婷用胳膊挡在头顶,棍子没砸下来,毛志杰推了她一把:“滚,别挡路。”

毛志杰拖着板车走了,毛婷婷望着他背影发呆。刘十三思索一会儿,上去说:“婷婷姐,这种意外的财产损失,其实有办法可以解决。”

毛婷婷随口说:“什么办法?”她直接往美发店里走,似乎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刘十三和好奇的陈裁缝一起跟进去。

三人踏进店门,满地水银色碎片,中间还夹杂着断裂的灯管。刚刚那声炸响,是毛志杰打碎日光灯发出来的。

柜子椅子桌子东倒西歪,毛婷婷面无表情,一件件扶起来。

墙边搁了把扫帚,刘十三拿起来,默默扫着玻璃碎片,不知从何推销起。

陈裁缝帮忙扶家具,劝说毛婷婷:“你们姐弟俩啊,要在镇上过一辈子的,难道打一辈子,打死一个才算?想想办法吧,唉,也没什么办法。这房子不能给他的,一给,就没了。索性吧,咬咬牙,报警,毛志杰抓起来一两年,出来说不定就好了……”毛婷婷感激地冲陈裁缝笑笑,想起来还有刘十三,扭头问:“十三你找我吗?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刚刚你说什么?”刘十三有点尴尬,接不下去,职业精神撑着他说:“最近我回老家,卖保险,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他说得艰难,毛婷婷却认真地回答:“保险?我一直想买的。”

刘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发光,心跳加速。

毛婷婷放下手中活,说:“谢谢你啊老陈,我要去韩家,回来再收拾。”她又对刘十三说:“这会儿不方便,明天行吗?”刘十三拿出追逐梦想的劲头,扑到她身旁,热情地说:“不就去韩家吗,有什么不方便,你哭你的丧,我在一边给你解释。”

4/
刘十三小时候常玩一个游戏,坐在沙坑,用半块磁铁划拉。上层沙子晒得发热松散,深处沙子则潮湿沉重。磁铁在沙中来回数趟,拿出来表面就裹了一层细细的铁粉。

刘十三撸下铁粉,放进袋子,攒两个学期,也卖不到一块钱。

毛婷婷像人中磁铁,随便活活就能吸来无数细碎的麻烦事。父母双亡,亲弟反目,每天电动车都出故障……哭丧对她来说,不光赚钱,还能发泄心情。

刘十三怀抱保险单,呆呆望着毛婷婷,她正在上班,扒着别人的棺木号啕大哭。

毛婷婷边哭边喊:“你不要走!你要走,带上孝子贤孙一起走!”

刘十三看看现场其他亲属,想必死者走得安详,老年人寒暄喝茶,年纪轻的聚在一起组团开黑,全场只有毛婷婷这个不相干的人撕心裂肺。

刘十三心说,再等一会儿,毛婷婷现在发挥不错,眼泪已经流到脖子里,还哭出了小舌音:“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啦啊啦啊啦!”她很敬业,很动情,哭得满脸通红,还念起了诗:“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后来毛婷婷跟他解释,为了入戏,她往往参考很多电视剧里的画面。比如看死者遗像,长得像周伯通,她就想象自己是傻姑,在棺材前恢复了神志,念起桃花林一起练武的岁月,加上周伯通的后人都变成农民,悲从中来。

刘十三惊奇,问:“这么麻烦,你想想自己不就够惨了?”

毛婷婷叹气:“以前想想自己的人生还能哭,后来只能冷笑。有次去客户家哭丧,哭着哭着冷笑起来,他们以为我鬼上身,让道士泼我鸡血。”

毛婷婷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刘十三决定等。他喝葬礼上的赤豆汤,喝花生茶,喝红糖煮蛋,喝到死者家属问他名字,毛婷婷还没有停止哭泣。

死者家属问:“舅家的吗?你的礼金呢?”

刘十三心想不妙,倘若承认自己是亲戚,必须给礼金;倘若不承认,就是打秋风。

混宴席有讲究的,婚宴生日宴升学宴,主人家高兴,不赶你,还送喜糖。但葬礼也混的话,那跟盗墓贼差不多,下三烂,吃的死人饭。

刘十三不想做下三烂,又没礼金,眼看即将身败名裂,毛婷婷过来拯救了他。

毛婷婷解释说:“这我同事。”停顿一下,补一句:“不要钱,实习的。”

说完拉着刘十三到棺材前,喝道:“跪下。”

扑通,刘十三跪得毫无廉耻,在哭丧这行算得上天赋异禀。

5/
哀乐洪亮,两人并肩而跪,毛婷婷说:“真的不方便。”

刘十三说:“没事,我带着材料,慢慢解释。”

哭声停止了,监工的老道士不满地看过来,刘十三心领神会,干号起来,可他光哭不念,显得十分业余,毛婷婷赶紧哭喊:“跟我学。韩牛大伯啊!”

刘十三也喊:“韩牛大伯啊!”

毛婷婷喊:“好不容易啊!”

刘十三也喊:“好不容易啊!”

毛婷婷见旁人转移注意力,小声对刘十三说:“我太忙了。”

刘十三大喊:“我太忙了!”

毛婷婷心中一突,差点摔倒,幸亏老道士耳朵不灵光,并没指责,她赶紧说:“今天没空,明天再说。”

刘十三心想,今天你干活,明天干完活去毛志杰那儿挨揍,行程紧凑,肯定没空,赶紧说:“婷婷姐,没时间看材料,我说给你听,两句话的事。”

毛婷婷起个高调,哭腔最高亢处气息一断,十分有技巧,咿咿呀呀地喊:“韩牛大伯啊,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刘十三哭丧着脸,抽泣地说:“我整理好资料,发现你没结婚,生育险不合适。养老跟伤害险呢,简直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想,三天两头被打,打出个三长两短,能领多少保金……”

老道士咳嗽一声,刘十三只好先停下,干号几声,毛婷婷提点说:“眼泪,要挤点。”

流泪对刘十三来说,与生俱来,并不困难,然而周围闹哄哄的,老道长念念有词画符,他发挥不出实力。

刘十三踌躇,问:“你身上带风油精、辣椒油什么的了吗?”

毛婷婷说她不需要,传授了些入戏理论,鼓励他:“你就想象下最惨的事情,加油。”

刘十三立刻想到牡丹。他努力回想,牡丹跟她男友撑着一把伞的场景,遭遇的每一句羞辱,奇怪的是,内心酸酸胀胀,一滴眼泪没掉下来。

他的眼泪好像在考场那天全部流光,悲伤干涸成黑夜的形状。他能走回无边无际的黑夜,高铁飞驰,大雪纷扬,高一脚低一脚,脚印渗透着过去的泪水,但他现在一滴都没有。

考场那天,悲伤到极点,夜凝固了,他拼死拼活,想抓住一缕光。

从此以后,卑微刻苦,但是不想哭。

6/
葬礼最后一环,上山挂灯。

老道长带齐家当,跟小徒弟摇着红幡铃铛走在最前。死者家属披麻戴孝,列成整齐的长队跟随。人们挎着装满纸钱的篮子,另一只手提一盏灯笼。

毛婷婷和刘十三走在末尾,这时哭声不用太大,意思意思即可,走到小镇上山的路口,工作基本结束。

毛婷婷嗓子嘶哑,仰头滴眼药水。刘十三状态正勇,说:“婷婷姐,你老哭老哭,对眼睛不好。医疗险有一条专门说这个,视网膜哭到脱落,给你补,多么全面周到。”

毛婷婷认真地问:“我听不懂,问你一句,有没有什么保险,保证一个人不去赌博。”

刘十三龇牙咧嘴,脑仁疼。

毛婷婷不等解释,摇头说:“肯定没有,没有的话,没法彻底帮我。算了,你这些意外险、医疗险、理财啊什么的,我全买。如果啊,你们公司赔我钱了,这些钱给谁?”

刘十三不吭声,心想八成是毛志杰啊。

毛婷婷说:“给我弟弟。可他不戒赌,钱也全流到牌桌上。”她说得平静,哭肿的眼睛里,深深藏着悲伤。

刘十三顽强地说:“婷婷姐,别这么悲观。退一万步,你看,哪怕最后损失了金钱,也许,或者,可能,你会收获弟弟的亲情。”

这种话也说得出来,可能就是保险员的敬业吧。

毛婷婷笑笑,不知被刘十三的执着打动,还是真这么想:“行,那我买几份,受益人毛志杰。”

刘十三屁颠颠掏保单,考虑到毛婷婷碍于他面子买的,不好意思挣太多,只拿出基本的医疗和意外险,乐呵呵地说:“先签名,后面的我帮你办。”

意外的是,毛婷婷说:“刚刚不是说,还有理财和投资吗,都拿来。”

刘十三不解,毛婷婷沉默半晌,说:“能给的都给他,希望他不要再怪我。”

一沓保险单签名完毕,接下来再让毛志杰签名,刘十三就成功完成一笔大单。照理说,应该高兴,刘十三却觉得胸闷。毛婷婷签单的过程中,仔细询问毛志杰得到的收益,丝毫没问有关自己的问题。

7/
上山路口,人群嘈杂,程霜牵着球球的小手,迎面碰到刘十三,她一把揪住刘十三的衣领:“为什么不带上我?是不是怕给我分红?要不是陈裁缝嘴巴大,我还找不到你,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刘十三说:“葬礼不适合美女。”

程霜立刻非常满意。

刘十三说:“对了,保单毛婷婷签了。”

程霜兴奋:“恭喜!看你黑着脸出来,还以为黄了。哎,你不高兴啊?”

刘十三闷闷地说:“受益人毛志杰。连理财盈余的账户都是他的。”刘十三突然想起,毛婷婷说不清楚毛志杰的具体账户,明天得去问一趟。

程霜听了一撇嘴,转移话题问:“他们在做什么?”

老道长画好符,点火,引燃一根火把,再用火把引燃死者长子的灯笼,其他亲戚跟着点着灯笼。没过多久,长长一排队伍的人,身侧都发出幽红的火光。

这是云边镇的习俗,程霜没见过。刘十三解释:“我们镇传说,人刚死,会在天上晃。魂魄回家的话,容易走错路,在大山迷失,成为孤魂野鬼。所以我们云边镇的葬礼,家属和帮忙的乡亲,要沿着山路挂灯笼,一直挂到山顶,魂魄就不会迷路,找到回家的方向。”

程霜听得入神,望着那些披麻戴孝的老老少少身影,在灯笼的火光里摇曳,黑暗中一点一点的光,逐渐蜿蜒向上,密林中亮起一条灯笼做的小路。

夏日八月的大山,起了夜雾,时浓时淡,那条像火焰组成的项链,时明时暗。

刘十三说:“韩家子孙多,挂得快,手脚利索的话,不用到半夜,山上就会挂满灯笼。”

一阵雾气飘动,球球的声音有点颤抖:“那如果……如果没点灯笼,魂魄能回来吗?”

刘十三打算作弄她,说回不来,谁也找不到,谁也不记得。没说出口,他的心也开始颤抖,想了想说:“其实呢,对死去的人来说,每个在世上活着的重要的人,都是他们灵魂最亮的灯笼。他们总会放心不下,永远都在寻找,一定能回来。”

球球抽抽鼻子:“那就好。”

程霜掰着手指说:“我刚刚数了数,对我重要的人太多了,那我死后,灵魂岂不是每天都在跑马拉松。”她眼睛一亮:“你们以后多去点有趣的地方,这样我的灵魂跟着你们,相当于环游世界。”

球球和她一起笑,刘十三望着程霜,想起一张张病危通知书,心里说不出来地慌。

一个老汉拿着手电筒,冲他们喊:“闲着干什么,起雾了,别让大家伙走散,拿手电筒,上山接应。”

球球起劲了,说:“我们也去看灯笼。”

8/
三人跟着上山,头顶灯笼点点,像一溜萤火虫。脚下手电筒白光交织,像一片小小的蛛网,往山上罩去。

程霜觉得新鲜,灯笼顶端一根细细铁丝,绞在树枝上挂着。有几盏燃烧殆尽,手电筒一照,细灰飞舞,在八月的一个角落下起黑灰色的雪。

刘十三说:“别看了,走吧。”

三人一路小跑,发现队伍停在山腰,挂灯的,会合的,吵吵嚷嚷,情绪激动。

程霜问:“怎么啦?”

刘十三抻抻脖子,人头攒动,看不清楚,说:“你们等等,我去看看。”

他挤到前头,人群中间几个民警张开双臂,拦住挂灯笼的。领头的民警他居然认识,新来云边镇的,带球球去派出所时接待他们的闫小文。

当初刘十三就觉得,这位民警很爱发表个人意见,此刻他果然在演讲。

“各位乡亲,我已经把话都说得很清楚了!上级通知督促我们,一定一定要防止山火!大家心里也有数,因为咱们落后的习俗,这座山被烧了几次?”

一位死者家属高声回答:“三次!”

群众哄然大笑,显然不把年轻警官放在眼里。

带刘十三上山的老汉扯嗓子喊:“小闫啊,你不懂云边镇的风俗,去问问所里的程队,这么多年,他管过这个事情没有!”

闫警官绷住脸:“对,他没有管,结果呢,上次山火造成林木损失十公亩,镇民两人受伤!实话告诉你们,老程监管不力,要被撤职了!”

群众一片哗然,闫警官又说:“好话不听,行,干活!”

几个年轻民警摘下树上的灯笼,用嘴吹,吹不灭,只好放地上踩。一声怒吼,浑身素白、头顶麻布的死者长子冲出来:“给我爹挂的灯笼,你们再动一个试试!”

闫小文按住枪套,跟电影里一样,喊:“退后,退后,不然告你袭警!”

刘十三一看不好,真打起来会出大事,赶紧拉住他:“闫警官,你听我一句。”

闫小文瞥一眼说:“是你?还跟老婆吵架吗?”

这话说的,没见着群情激愤吗,刘十三都想一走了之,让他自生自灭算了。不行,在场只有他能站出来制止冲突,读过大学的,乡亲们会给点面子。

他劝闫小文:“闫警官,如果你一定要干这个勾当,你等他们下山了,偷偷来执法也可以的。我们云边镇啊,人单拎出来,头耷脑,人一多就无法无天,你犯不着啊!”

刘十三说得贴心动情,老汉见他们嘀嘀咕咕,不满了:“谁家的小子,跟他们一伙吗?”

刘十三蹿到老头那头,一口家乡话:“阿伯,我是王莺莺外孙,最近刚回来。我跟他商量呢,外地人不懂事,现在已经怕了。我们别把事情搞大,进局子不光彩,您说对不?”

闫警官不吭声,老汉不吭声,只剩韩家长子。刘十三面上有光,觉得自己连横合纵,马上将要一统战国。他蹿到韩家长子那头,信心满满:“大哥……”

刚冒两个字,韩家长子拎着燃烧的火把,抡个圆,嘶声大叫:“谁动我爹的灯笼,我弄死他!”

场面顿时混乱,民警灭灯笼,家属护灯笼,帮忙的乡亲喊:“别动手别动手!”

火星乱溅,你推我踹,有继续上山挂的,有下山逃跑的,有跟民警纠缠的,刘十三赶紧奋力往后退,手电筒都被人打掉。

他跌跌撞撞,跑回原地,愣住了。

大概是被人群冲散,程霜和球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

夏夜的歌声,冬至的歌声,

都从水面掠过,皱起一层波纹,

像天空坠落的泪水,又归于天空。

人们随口说的一些话,跌落墙角,

风吹不走,阳光烧不掉,独自沉眠。

Chapter11 山中夜航船

1/


山道纠纷高潮迭起,刘十三躲开人群,匆忙掏出手机,信号空格。他左右看看,着急了,半夜把人弄丢山里没法交代,一咬牙,挽起裤管,选了棵最粗壮挺直的树往上爬。

爬到一大半,手机响,连续来了两条短信。

“您好,截至8月9日21时,您的话费余额已不足20元,请尽快充值。”

“您好,截至8月9日21时,您的话费余额已不足10元,请尽快充值。”

信号多了两格,说不定下一秒就停机,他赶紧打给程霜。电话接通,他还没开口,对面劈头盖脸一顿责备。

“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久不回来?我跟球球差点被人推倒!”

“啊?”

“啊什么啊,男人不保护自己的妻女,跑去看什么打架?我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种男人!”

刘十三好气,她讲不讲理的,可惜要停机了,不然真的跟她对骂到天亮。他愤怒地说:“喂!”

“怎么样?”

刘十三斩钉截铁:“对不起。”

听到突如其来的道歉,程霜声音透露着舒爽:“快来,我在球球家。”

“所以球球家在哪里?”

“水库边,水库你认识吧?哎,东南西北我分不清,月亮左边吧……这儿两轮月亮,天上一个,水中一个,我们就在水中月亮的左边……”

刘十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克制地问:“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吗?”

“哦,球球说了,离老码头五十米。”

电话挂断,刘十三骑在一根枝丫上,扭头往山道岔路另一头望去。

树影之间,闪烁一块镜面。这边人声鼎沸,那边幽静安然。每棵树每缕风,抱着浅白色的月光,漫山遍野唱着小夜曲。山腰围出巨大的翡翠,水面明亮,一片一片,细细铺成纺锤体,像一支月光的沙漏。那墨墨的蓝,深夜也能看见山峰的影子,仿佛凝固了一年又一年。刘十三小时候来过水库许多次,印象中,水库秋冬弥漫水雾,春夏明艳斑斓,白天水波娴静温柔,深不见底。它能包裹孩子仰面漂游,也藏着吃人水猴的传说。深夜去水库,连他都是第一次。

2/
山坡一角贴着水库,狭窄的道旁,扯了根水泥杆,孤零零吊一盏灯泡。灯泡散淡的光线下,照着一个突兀的棚子。

几根木棍撑起塑料布,石棉瓦堆成棚顶,围着几层纸箱木板,用布条和塑料袋捆绑住,当作墙壁。

程霜和球球站在棚子前头,迎接刘十三。他呆了一下,问:“球球,你住这儿?”

语气里的怀疑,其实是同情,刺痛了球球。她叉着腰,背后木门一晃一晃,神气地说:“是啊,很漂亮吧!”

丁零当啷一串脆响,门头挂着风铃,是球球捡来的瓶子和易拉罐做的。刘十三咧嘴笑:“漂亮的。”

小女孩认真填补了屋顶和墙面的所有空隙,她心里,这个棚子一定是亮晶晶的,发光的。

球球认为刘十三没有心悦诚服,打开破门:“里面更漂亮。”

棚内亮堂堂,地面铺满泡沫板,仔细一看,分出了休息区和厨房区。一侧整齐摆着沙发垫,正好是张床的大小。一侧是不锈钢货架,架子上搁着半桶大米、调料瓶、锅碗瓢盆。

它们是球球的家具,垃圾拼凑出来,但并不肮脏,通通擦洗过。

空间不小,三个人在里面,也能转开身。球球扒拉出一块蜂窝煤,放进炉子开始烧水,动作娴熟。刘十三问:“球球,你一个人住吗?”

球球摇头:“我爸爸不在家。你们别站着,坐啊。”刘十三松口气,怕球球说她爸爸去世了,这样的话就要安慰她,安慰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

球球抽出两只扁扁的玩具熊,地上一蹾,作为暂时性的凳子,她拍拍熊脑袋:“大花,小花,你们终于能为这个家做贡献了。”她丁零当啷翻架子,找到方便面。水没烧开,棚内煤烟滚滚,两人咳得天昏地暗,球球不好意思地说:“平时炉子放外面,前两天受潮了。”

程霜咳着说:“没事,方便面干吃也行。”

球球噘着嘴,他们第一次到家里来,她不想简陋招待:“走,我有办法,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3/
刘十三怀中抱着一堆杂货,洋葱方便面香菜鸡蛋,球球拾掇出来的。三人一起走不远,到了水库边,球球扫开长长的枯干芦苇,竟露出一艘小破船。

这样的船,刘十三并不陌生。水库是镇民夏天最爱去的地方,妇女孩子拖个澡盆下水摸菱角,男人撒开渔网,拉动船尾小马达,突突突的,一会儿便收获一大网肥鱼。慢慢地,水库禁止养殖鱼苗,初中以后再见不到这种景象。

球球给他们看的小船十分陈旧,船体边缘磨白,脆裂开口,马达盖着草席,掀开黑黢黢的,似乎还能用。马达旁放着柴油桶和钓竿,船中间立一只小小的酒精炉。可以想象,如果天气晴朗,球球一丁点大的身子,斜靠船沿,手握钓竿,钓到点什么就投到炉子里,自由自在,可惜不顶饱。

球球跳到船上,开动马达。兴奋的程霜蹦到船头,小船立刻剧烈波动,球球一屁股坐在尾部,死死压住,船尾依然高高翘起。

程霜站不稳,刘十三喊:“滚!往后面滚!”

程霜往船尾努力匍匐,船身恢复平衡,三人围着酒精炉坐好。

月光洗干净了一切,深夜的山腰又亮又清澈。水面平静,马达奋力振作,两道水纹在船边向后划去。水库冷清多年,水草摇动,里面小鱼小虾悄悄活动,气泡不时冒出,静静碎裂。

这是最动人的夏夜,谁也不想说话。水在锅中满上,酒精炉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气罐咝咝作响。

以前一旦场合沉寂,刘十三都试图说些什么,他怕冷场,尽管结果常常更尴尬。现在却很奇怪,他、球球、程霜,各靠一边,围住火炉,一声不吭,但他们的表情那么松弛悠闲。刘十三发觉,人和人之间舒服的关系,是可以一直不说话,也可以随时说话。

他的脑海像挣扎过的水面,许许多多的回忆,思虑如同波纹,缓缓扩散,最终消失,留下平如空白的思绪,只剩轻轻的一声:真好啊。

“呀!”程霜说,“那是不是射手座?”

刘十三仰头望星空,歪歪头:“我不懂星座。”

程霜由衷感慨:“你少了好多跟女孩搭讪的机会,虽然星座幼稚,可人与人的相处,就从废话开始。”

刘十三不以为然,她大方地伸出手:“没关系,我搭讪你吧。你好,我叫程霜,一月三十,水瓶座。”

刘十三猝不及防,迅速握下手:“刘十三,六月末,好像属于巨蟹座。”

程霜像煞有介事地分析:“巨蟹座的男人,乍看顾家老实,对女朋友温柔体贴,其实内心特别封闭。”

“封闭?这么严重?”

程霜确认地点头:“他们关心别人的情绪,自己的心事却藏得很深,不对人倾诉。哎,你是不是这样?”

刘十三回过味了,女孩子真是可怕的生物,拐弯抹角地八卦,幸亏他机警,否则一不留心落入圈套。

他琢磨着怎么回话,球球紧盯着锅中的水,看到有点沸腾,吼巴巴撕开方便面袋子,放下面饼、调料,磕鸡蛋,百忙中插话:“我呢我呢?我春天出生的,什么星座?”

程霜问:“你生日几月几号?”

球球撇撇嘴:“爸爸没跟我说过。”

程霜摸摸她脑袋:“春天啊,看你这么贪吃,金牛吧?”

球球瞪大眼睛:“不是的!我吃很少!等我想想,我记得是农历四月……”

小家伙冥思苦想,刘十三抢先提问:“你先讲讲,你有什么心事?”

程霜靠着船舷,出神地仰望星空,月光洒满脸庞,头发在洁白的耳边拂过。“我的心事啊,最近的话,可能快回家了。”“你家在哪里?”

“新加坡。”

刘十三坐直了,惊奇地问:“你是外国人啊?”

程霜闭上眼睛,风和月光包裹着她,声音轻柔:“爸妈说,那里一家医院的院长,是他们的大学同学,所以搬过去。

后来我就从家到医院,从医院到家,很少去别的地方。”

她闭着眼睛微笑:“我离开过三次,这是第三次,他们催我回家。”

刘十三呆呆望着她,心里突然失落。那个童年时相遇的小女孩,曾经坐在他自行车后,小小的脸贴在后背,哭得稀里哗啦,说自己快要死了。

他们都长大了,小女孩不哭了,可是,她依然是那片夜色中的萤火虫,飞来飞去,忽明忽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永远看不见了,消失在黑夜里。

风吹散的芦苇花,漂浮水面,一蓬蓬地流过来,像开放的水母。

程霜唰地睁开眼,惊喜地举起手,握着一瓶落灰的白酒:“谁留船上的?”她用衣摆擦擦,眉开眼笑:“来来,我们玩游戏。”

球球兴致勃勃:“什么游戏,我也要玩。”

程霜指指酒精炉:“小孩不能玩,做饭。”

球球“哦”了声,委屈地搅拌面条。

不等刘十三答应,程霜说:“真心话大冒险,猜拳定输赢,你敢不敢?”

刘十三冷笑:“有什么不敢,大不了喝过期白酒,送医院抢救。”

程霜拿一次性杯子,倒上白酒,两人一饮而尽,警惕地盯着对方,大喝一声:“石头剪子布!”

程霜翻翻白眼,收回拳头。摊着布的刘十三得意扬扬,骄傲地整理头发。

程霜厌恶地横他一眼,撇撇嘴:“我选大冒险。说吧,让我跳水还是脱衣服。”

刘十三动作顿住,噎了下,结结巴巴地说:“玩……玩……玩这么大?算……算……算了……这样,你唱个歌吧。”

程霜“切”了一声,鄙视对手:“没劲。”

程霜平时说话大大咧咧,唱歌细细柔柔。她唱: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第一句开始,刘十三觉得熟悉。听着听着,在山野间的夏夜,他猛地回到了大一的冬至,全校女生都缩在蓝色塑料棚吃麻辣烫,他一眼望见牡丹。人群喧嚣中,牡丹仰着干净的脸,对着筷子上的粉条吹气。

冰凉的空气涌动,塑料棚透映暗黄的灯光,蓝天百货门外的音箱在放张国荣的歌: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夏夜的歌声,冬至的歌声,都从水面掠过,皱起一层波纹,像天空坠落的泪水,又归于天空。掌声传来,刘十三回神,球球正热烈鼓掌。程霜矜持地点头,扬扬下巴:“怎么样?”

刘十三定定神,说:“粤语发音挺标准啊。”

程霜得意忘形,大喝:“再来!石头剪子布!”

这次刘十三输了,程霜满脸期待,他选择喝酒。

第三局,刘十三输了,他选择喝酒。

第四局,刘十三再输,看见程霜球球鄙视的眼神,心态爆炸,喊:“我怕个鬼,我选大冒险!”

其实他不敢再喝,偷偷思忖,刚刚对程霜十分友好,仅仅让她唱歌,想必她投桃报李,不至于太过分。

结果程霜等这个机会太久,快乐大叫:“脱裤子!”

刘十三几乎一头栽下船:“有点尺度好不好!一个大姑娘,不是自己脱衣服,就叫男人脱裤子,三俗!”

程霜一挥手:“要你管!”

“换一个。”

“你说换就换?一点游戏规则都不讲?”程霜有点不满,“下个你不能换了。”

“只要你不侮辱我,我都接受。”

“好,那你给牡丹打个电话。”

船上蓦然安静。

球球左右看看两人,虽然不知道牡丹是谁,但也紧张起来,似乎有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

刘十三艰难地开口:“我停机了。”

程霜递过去手机:“号码你肯定记得。”

做事情真绝啊,刘十三低头看着程霜的手机,徒劳地拖延时间,终于等到球球喊:“煮好啦,煮好啦。”

锅里微黄透明的面条热气腾腾扑动,散发着洋葱辣椒和鸡汤的香气。球球抬手用船桨钩过湖心的干莲枝,拗断后折成三人的筷子,递给他俩。

刘十三正气凛然,放下手机:“先吃饭。”说完他捞起面条,猛吃一大口。

太烫了。

烫死我了。

不能停下来,只能靠坚强的意志力。

刘十三吃下滚烫的面条,心如死灰。

程霜喝了口酒,冷冷地说:“玩不起别玩。”

刘十三莫名悲愤,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看他弱小无助的样子很下饭吗?

嘲讽的声音还在继续:“想不到连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那你卖一千份保单有什么用,还是没胆去追回她啊。”刘十三快被烫哭了。

他不止一次想给牡丹打电话,话到嘴边,没什么好问的。那些反复纠缠的为什么,在分手之后的几个月中渐渐消散,露出它们简单粗暴的本质。所有的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她不爱你。剩下能说的只有,你好吗,最近怎么样,你快乐吗?

或者,你有没有偶尔想起我?

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刘十三反复思考,末了只剩一句话:我可不可以继续等你?

他确认,这是唯一要问的话了。对方给出否定回答,他的心可以安静很久。也许不是死心,像岛国无数座沉眠的火山,爱意与渴望缩进地幔下面,缓缓跳动,没有死,可也不会再折腾了。

刘十三缓缓放下筷子,握住手机,按下号码。手指不听话地颤抖,哆哆嗦嗦按了几次,总算按完。

程霜假装吃面,不敢发出咀嚼的声音,含着面条慢慢咽,跟吃药一样。

接通了,手机免提,清晰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刘十三大惊失色,反复确认,号码并未背错,脑海中的字条无比清晰,数字个个都对,再拨一遍。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

刘十三傻眼了。程霜见没戏唱,不再假装吃面,而是真的吃面,吃得呼噜呼噜,边吃边热情猜测:“两种可能,一、她注销了号码。二、给你的是假号码。”

“不可能。”刘十三喃喃自语。

程霜放下筷子,满足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有一个办法。”

刘十三失魂落魄:“什么办法?”

程霜双手往后脑一枕,舒适地靠着船舷,半躺,笑嘻嘻地说:“再找一个啊。”

刘十三下意识地刚要说,到哪里去找,话咽了回去。望着面前美丽的女孩,微微扬起的嘴角,跷着个二郎腿,他怔怔地想起,收到过两张字条。

它们夹在笔记本最后的空白页,像夹在时光的罅隙,人们随口说的一些话,跌落墙角,风吹不走,阳光烧不掉,独自沉眠。

十几年前的一张写着:

喂!

我开学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够义气吧?

两年前的一张写着:

喂!

这次不算。

要是我还能活着,活到再见面,上次说的才算。

她活下来了。

刘十三无法得知,活着对她来说,有多艰难。从七月云边镇再见面,关于这两张字条,两人有默契地从来不提。刘十三偶尔想起,那程霜呢,她是否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开过的玩笑?

两张字条平躺页面之间,和刘十三千千万万的人生目标一起,穿越晨光暮色,没有一个字丢失。

今天走神太多次了。刘十三半天不作声,程霜莫名其妙怒气勃发,把酒瓶一蹾:“继续,不信弄不死你。”

刘十三彻底丧失气势,颤颤巍巍出剪刀,怯怯地递出去,程霜的拳头已经怼到鼻子底下,干净利落,赢了。刘十三硬着头皮:“我选真心话。”

程霜冷笑一声:“好,做女朋友的话,我跟牡丹,你选谁?”

这个问题如晴天霹雳,炸得刘十三魂飞魄散。毫无逻辑,不可理喻。她今晚怎么了,也没喝多少啊,趁着月黑风高,咄咄逼人,杀人不见血。

刘十三老实回答:“牡丹。”

程霜眉毛倒竖,气得点头,小脑袋一下一下点着:“继续,石头剪刀布!”

刘十三的布迎来杀气腾腾的剪刀。

程霜一脚踏上船舷,居高临下,威风凛凛指着他:“第二个问题,做女朋友的话,我跟牡丹,你选谁?”

刘十三眼睛一闭:“牡丹。”

程霜牙齿咬得咯吱响,捏起了指关节。

“糟了!”球球叫起来。

刘十三心想,小孩子真迟钝,船上要发生殴打事件,当然糟了。

球球紧接着又喊:“扎心了老铁,船漏水了!”

刘十三低头一看,鞋子湿透,船果然在漏水,之前还以为是自己的冷汗。他本能地跳起来,脱下短袖去堵缺口,程霜一脚把他踹开:“漏就漏,现在你回答我第三个问题,要是答错了,就跟船一起沉下去吧!”

刘十三不敢置信,满脸震惊地看着程霜。程霜怒目相对,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两人情绪都很激烈,球球也在激烈地捞面。

都这时候了,她还捞什么面。刘十三绝望地想。

球球捞起面,递给程霜。程霜一边瞪他,一边吃面,而船在汩汩漏水,快漫到脚脖子了。

刘十三认命地说:“你问你问。”

程霜冷冷地说:“第三个问题,做女朋友的话,我跟牡丹,你选谁?”问完吃了口面,警告地斜眼看他,补了句:“说过了,答错了,你就跟船一起沉下去吧。”

刘十三看着脚下的水,缺口咕嘟嘟冒泡泡,几乎要成喷泉,小船下沉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他还有空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小船装满了水,月亮也会倒映在里面吗?

水终于漫过脚脖子,程霜悠悠叹了口气,说:“算了,不逼你,你选我,我也没什么自豪的。拉倒,呸,吃面吧。”

刘十三缩缩脖子,忍不住小声问:“水漏成这样,估计船快沉了,还吃面?”

程霜和球球不屑地丢他一个白眼,说:“大不了游回去,你激动什么?”

刘十三沉默一会儿,缓缓说:“我不会游泳。”

十秒钟后,小船开足马力,疯狂向水岸冲去。遗憾的是,露出水面的船体越冲越低,伴随马达声,还有刘十三的哀号,和程霜母女无力的安慰。

“救命啊!”

“爸爸别怕,船上有救生圈。”

“球球,救生圈好像是破的,只有半个。”

“哦,妈妈那怎么办?”

“刘十三,我现在教你蛙泳,你学得会吗?”

我找啊找啊,

找到最完美的妈妈。

她唯一的缺点,

就是不在我身边。

Chapter12 云下丢失的人,月下团圆的饭

1/


八月照样过得很快。球球跟着程霜,学会拼音,歪歪扭扭能写下刘十三的名字。天气闷热,她的棚子临水,稍微好些,但晚上蚊虫飞舞,让她搬出来住进小院,她不答应,因为要照顾父亲。她捣鼓着旧蚊帐,做成门帘,拔菖蒲熏蚊子,好几天没出现。

县城的经济开发区往山这边延伸,十几公里外工地密布,一栋一栋楼房竖立,镇上许多人家组团去查看,听说买房的不少。涉及房价的话题,街头巷尾逐渐多起来。

刘十三没闲着,早饭后挨家挨户拜访。起初他非常急迫,一看对方没有投保的意思,立即打算告辞,却被摁在板凳上唠嗑,聊着聊着聊出兴致,每天喝一肚子茶。月底一统计,落听二三十单,收获不小。

他惦记着找毛志杰签字,又厌烦那个暴力分子,搞得心烦意乱。纠结一阵,下定决心,这天风和日丽,他吃饱喝足,对着一朵闭合的牵牛花叹气:“看来我不得不去了。”

牵牛花无话可说,刘十三咬咬牙,沉重地迈出家门。

2/
月底,补习班结束了,临近开学,程霜闲得慌。她溜达进院子,王莺莺拖出齐腰高的柳筐,示意她赶紧过来。程霜掏出马克笔,问:“十三呢?”

王莺莺说:“谈业务去了。来,帮婆婆一个忙。”

程霜举着马克笔说:“笔都带来了,外婆你要写什么?”

王莺莺说:“这两天琢磨,小卖部搞点优惠活动,得写个告示。我不识字,靠你了。喏,在这上面写,字大点,就写……从今天起,购买刘十三保险的人,小卖部通通打折。买一份保险九折,两份八折,超过五份,全部六折包免费送货上门。就这样。”

程霜大惊小怪:“外婆,活动力度有点大啊,这不亏本吗?”

王莺莺满不在乎地摇头:“不要紧,产业小有小的好处,既没有发财的指望,破产的损失也很有限。别紧张,按我说的写。对了,帮我改改,写得有文化点。”

泡沫板两米乘以一米的面积,程霜吭哧吭哧写完,擦擦汗,退后两步审视自己的作品。程霜字迹端正娟秀,疏密均匀,仔细描了空心体,往门口一摆,还算美观。

王莺莺叼着烟,由衷地赞美:“写得跟画似的,真漂亮。”

程霜投桃报李:“还是外婆你精神伟大,勇于牺牲。”

一老一少看着刚出炉的海报,互相吹捧,小路传来大喇叭播放的音乐,歌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吆喝的声音:

“爱情三十六计,要随时保持美丽。”

“旺发超市开业一周年大酬宾!”

“就像一场游戏,要自己掌握遥控器。”

“会员大派送,全场特价商品等你抢!”

王莺莺咕哝了句,什么鬼东西。一辆面包车停下,后头跟着几辆摩托,七八个超市员工往墙上贴传单。

面包车副驾驶门打开,蹦下一个富态的老太太,白白胖胖,头发烫卷染黑,颠颠走进小卖部,递过两张传单:“王莺莺啊,闲着呢?我们超市做活动,你瞅瞅,看中的给你搞员工价。”

王莺莺拍拍围裙,面无表情,转身去整理货架。

程霜接了传单,红底黄字,印着卫生纸、食用油一溜商品的照片,排版正式。她不由得喃喃自语:“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还有打印店呢?”

王莺莺悠悠地丢话:“拉倒吧,我什么都有,用得着去你那儿买?口气别太大,管个面点部,搞得跟超市老板娘一样。哎,要我说,自己开店舒服踏实,给别人打工还要看脸色吃饭。”话到一半,她嚓地点着根烟,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意思。”

胖老太抽回宣传单,给自己扇风:“有些人的脾气大,打工也没人要,对吧小姑娘?”

程霜内心冷冷一笑,这老太太情商不高,也不看看她是谁的人,旗帜鲜明地亮出立场:“有本事的人当然有脾气,没本事的人才没脾气。”

王莺莺精神抖擞,烟头似乎都亮了一亮,她赞许地看了看程霜,对老太说:“小年轻多懂事,你老糊涂了,好好的馒头铺不开,连工人带方子卖给超市,很光荣?”

老太脸一红,动作频率变快,挥着手喷口水:“王莺莺,跟你好好说话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张嘴咬人,那别怪我放话。什么时代了,小铺子小店面能活多久?打开你的狗眼,云边镇才多大,好多多、联合、丰达,这边超市,那边卖场,开了七八个。再看看你,一天几个客人上门?”

听到连珠炮似的发问,一般人会陷入沉思。王莺莺吐个烟圈:“就算没有生意,我也开着,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开着气死你。”胖老太果然被气到,哼唧哼唧,说:“哟哟哟,看你能撑多久。”讲完这句毫无气势的话,老太爬上面包车,在音乐声中走了。程霜好奇地问:“谁呀,那么不客气,像个挑事儿的。”

王莺莺摇了摇头:“年轻时候的小姐妹,以前说,女性要自强,顶半边天。年纪大了,改口了,说这一代人不行,镇子小,耽误她了。管不了,别理她。”她脱下套袖,吹了口气,淡青色烟雾笔直冲出,消散,像若无其事吹掉了往昔。程霜心想,好拉风的老太太。

两人正要进门,超市车队已经拐弯,音乐声渐弱,一个小伙子脱离车队,噌噌跑回。他十七八岁,白衬衣,瘦瘦的,跑到王莺莺面前,涨红了脸,低头小声说:“阿婆您别生气,我奶奶就这样,您别跟她计较,我帮她赔不是。”

王莺莺笑了,吧嗒着烟头:“咳,臭小子,读书读傻了?先骂人的是我,要不要我道歉呀?”

小伙子嘿嘿挠着头,跟着笑:“知道您老人家肚量大,那行,我回去了,司机师傅还等着。”

王莺莺叫住他:“等一下。”

“什么事阿婆?”

“高考成绩下来没?”

“我明年才高考呢。”

王莺莺有点怅然:“哦,都记岔了,明年才考啊,你等我下。”她转身进屋,提两袋东西过来。“晒好的木耳和枸杞,你读书费眼睛,枸杞白天吃,木耳晚上炒着吃,干净的,不用洗直接泡。”

小伙子脸更红了:“谢谢阿婆,不用……”

王莺莺硬塞到他手里:“贵的我送不起,好好念书,别有压力,不用非得什么清华北大,人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拿上,赶紧回去。”

少年怕同伴等急,推两下还是拿了,鞠了个躬:“谢谢阿婆,再见。”

3/
咚,王莺莺一刀剁开一只板鸭,程霜眼珠滴溜溜转,说:“外婆,你都送他木耳枸杞,我跟你这么熟,你有啥好东西送我?”

王莺莺打开冰箱门,取下一个陶瓷缸,打开盖子,下层晶莹的米粒严严实实,上层漂着酒香扑鼻的糖水,闻着都甜。程霜眼睛发光:“酒酿吗!外婆你自己做的吗?!”

王莺莺舀了一碗递给她:“昨天熟的,一直说给你做,尝尝。”

程霜吃得眼眉笑成花,一边吃一边盯着陶瓷缸,白色的外壁附着细细水珠,看着就让人凉快不少,已经开始惦记第二碗。

院内微风习习,连吃两碗,不用空调都觉得凉爽。程霜惬意地打了个嗝,说:“外婆,小时候刘十三偷过你酿的酒给我喝。”

王莺莺停了手中的活,坐在竹椅上抽烟,笑呵呵地说:“知道他偷酒了,那天他一回家就扑在床上,一口气睡到半夜。我这个外孙,从小到大,就是笨,谁家四年级泡妞给人家喝酒的。”

阳光一跳一跳,桃树投下来影子,让老太太满身都是光和叶子,她叼着烟,一笑,皱纹盛开,白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吃了酒酿,风一激,程霜脸有些红,她说:“外婆,我替你梳头。”

王莺莺有午睡的习惯,半躺竹椅,眼睛眯缝,轻声唠叨,开始问程霜的喜好,对什么样的男孩子感兴趣。程霜蹙着小眉头,替老太太梳着头,认认真真回答。

“心肠要好。”

王莺莺点头。

“要有担当。”

王莺莺想想,也点头,鼓励她继续:“具体呢?长相啊,工作啊,比方做保险的你喜不喜欢?”

程霜吃的酒酿,又不是白酒,不会醉,察觉王莺莺的用心,手停了,眯着眼看老太太。王莺莺偷眼发现,一个激灵,赶紧拍了下大腿,说:“小霜,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4/
两人溜进刘十三的小房间,王莺莺打开柜子,被子底下摸出饼干盒,打开,两张写作文的方格纸。

“十三成绩不行,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经常夸他。这篇选到县里头,参加什么比赛,拿过一等奖的。”

王莺莺说话间,一贯的不以为然,表情隐隐约约有骄傲。

“我不认字,问他写了啥,他不肯讲。他写作文,《记一件难忘的事》啦,《最美的春天》啦,都肯念给我听,那一篇咋就不行呢?嘿嘿,他以为小学的东西我卖废纸了,没想到会把这个留着。”

王莺莺得意地晃晃作文纸:“趁你在,念给我听听。”

程霜也很兴奋,清清喉咙朗读:“五年二班,刘十三,我的妈妈……”

题目念完,程霜的嗓子仿佛突然被掐了下,窗帘舞动,影子盖住王莺莺,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许多。

程霜紧紧盯着纸上幼稚的笔迹,心跳得怦怦响,猛地咳嗽起来。

王莺莺拍她后背,说:“怎么了,呛到了?”

程霜咳了好一会儿,说:“没事,我继续念。”

我的妈妈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睛里装的都是我的身影。

我的妈妈有一张温柔的嘴巴,呼唤的都是我的名字。

春夏秋冬,我的妈妈永远温暖。日出日落,我的妈妈永远明亮。

我爱我的妈妈。

程霜声音拉得很长,饱含情感,念完鼓掌:“虽然刘十三的字跟乌龟爬一样,文采还不错嘛。小学生这个水平,必须一等奖。”

王莺莺出神地听着,嘴角勉强勾起笑容:“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普普通通的。”

她捋了捋白发,说:“我去睡个午觉,你也休息会儿。十三的床干净,我早上重新铺过,天气热,别出去瞎跑。”王莺莺转身走出房间,一向精神的她背影佝偻,程霜望着,觉得她很孤独,也很苍老。

程霜悄悄走到桃树下,旧旧的方桌上摆着一缸酒酿,陶瓷外壁凝了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滑,像滚落几行泪。

小房间里,作文纸放回饼干盒,藏进柜子。

程霜临时编了一篇,五年级的刘十三,写的并不是这些。

5/
五年二班 刘十三

我的妈妈

听镇上的人说,妈妈改嫁去了别的地方。她走的时候我四岁,连回忆都没给我留下。

我问过外婆,妈妈是什么样子,外婆不说。我就从别人妈妈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小芳感冒了,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喂她喝药,所以我的妈妈,也会像她妈妈一样温柔。

怕牛大田饿肚子,妈妈往他书包塞鸡腿、奶糖和脆饼,所以我的妈妈,也会像他妈妈一样大方。

我找啊找啊,找到最完美的妈妈。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在我身边。

程霜坐在桌旁,托着下巴,望着门外的小路。柳树枝条挂得很低,满眼翠绿,不时有自行车骑过去。风和鸟反复经过这条小路,多少年也不停歇,枝叶婆娑摇摆,光影交错,远处的山峰沉默不语。

云边镇这个夏日最热的一天,女孩怔怔发呆,她在想,当年那个小男孩写一篇作文,写着写着,会不会哭。

女孩比陶瓷还要洁白的面孔,滑下水珠。不会有人知道,山间平凡的院子里,有个女孩为什么哭。

6/
快餐档子出摊并不固定,毛志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刘十三沿街打听,在油漆店旁边的巷子口找到。板车靠墙,板凳没收,毛志杰和三个中年男人围着塑料小桌子,热火朝天炸金花。他的手气显然糟糕,面前筷子大概当作筹码用的,只剩两三根,另外三人传递眼色,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刘十三磨磨蹭蹭,本以为牛大田烧了赌场,镇上赌徒会改邪归正,结果依然这么潇洒。

牌友看到刘十三,纷纷站起:“阿杰,有人找你,明天玩。”

毛志杰踩灭烟头,脸红脖子粗:“赢了就想走?我马上翻本,坐下坐下。”

牌友说:“翻个球,你昨天输的一千块还没给,走了。”

刘十三寒暄:“大家好,要不你们继续,打完我再跟他说话。”

三人拗不过毛志杰,怏怏坐下,毛志杰边洗牌边问:“你来干什么?”

刘十三说:“婷婷姐在我这儿买了几份保险,需要你签字。其中有份理财,需要你的账户信息,麻烦你报下账号。”

毛志杰刚点上的烟,一下摔掉,瞪着刘十三,牌都不洗,口水喷到刘十三脸上:“滚!她不是要结婚了吗?马上要给老头子做老婆,还要当后妈,他妈的真不要脸,滚,她买的东西我不要!”

刘十三倒没听说毛婷婷结婚的消息,三个牌友七嘴八舌地讨论。

“给你买,你就拿,不要白不要。现在不拿,她把钱花到人家小孩身上,你多吃亏。”

“反正她跟外地人去南边,广州啊,以后肯定不回来了,你赶紧弄点好处。”

毛志杰重重扔下牌,问刘十三:“那你说,什么保险,什么好处?”

刘十三忍住厌恶,拿出保单,耐心地指着几行重点:“先说理财吧,根据婷婷姐购买的这份,时限十二年,你的年收益率是百分之六。如果你打算按月支取,每个月可以拿到两百多的项目分红。”

毛志杰瞟了眼:“哦,送我钱?”

刘十三点头:“差不多。”

毛志杰唰地夺过保单,往牌桌上一丢:“你们听到了,每月两百块,一共十二年,我五千块卖给你们,谁要?”

牌友兴奋起哄,一人说:“别,毛婷婷的东西谁敢碰啊?人人知道她晦气,克死娘老子,还是个哭丧的,真他妈脏。

不小心碰到她的东西,得回家拿香灰洗手,对不对?”

另一人拍拍毛志杰的背:“亏得你不认她,不然也被克死。”

混混嘴巴没遮拦,讲得起劲,最后一人说:“可怜你那个姐夫,唉,他不晓得毛婷婷在本地的名气,要是他知道,还敢娶她吗?”

血涌上脑门,刘十三喊:“闭嘴!”

毛志杰一脚踹中他肚子,踹得他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倒。毛志杰蹲下,揪住他头发:“干什么,你跟她有一腿?”刘十三抓着他的手腕,愤怒地喊:“松开,老子不卖了,老子去退给婷婷姐!”

毛志杰随手捡起一块板砖,拍拍他的脸:“她花了多少钱?”

刘十三说:“四份。八万。”

毛志杰龇牙笑:“退了,退给我啊。”

刘十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他妈还是人吗?”

毛志杰说:“退不退?”

小镇的夏日,全镇懒洋洋,只有知了不知疲惫地鸣叫。汗水挂在眼角,刘十三觉得胸闷,闷到要爆炸,他也捡起一块板砖,指着毛志杰说:“松手。”

毛志杰阴冷地盯着他,揪头发的手更加用劲:“我说,保险我不要,八万,退给我。”

刘十三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说:“不可能,那是婷婷姐的钱。”

毛志杰扬起板砖:“退不退?”

刘十三也扬起板砖:“你砸我,来,你砸我也砸!”

“去你妈的!”毛志杰一板砖下去,砰的一声,刘十三天旋地转,记着也要砸过去,手根本不听使唤,整个人倒了。他蒙了,眼前有红色的液体,自己都能感觉到眉毛边湿漉漉的。

牌友们一看真的打伤人,一哄而散。毛志杰退了几步,慌慌张张,推起板车,从刘十三迷糊的视线里消失。

7/
小镇医院,刘十三缝了几针,医生说不严重。刘十三头裹纱布,哭丧着脸,不知道回家怎么交代。门口一阵脚步声,毛婷婷匆匆忙忙进来。

她双手不安地绞着,说:“十三,他打你了?要不要紧?”

刘十三捂住脸,悲愤地说:“缝了几针,能有多大事。都传到你那儿了,看来外婆肯定也知道了。”

毛婷婷慌乱地晃手:“不是不是,有人看到跟我报信的。”

刘十三叹口气,说:“婷婷姐,你那保险我做不了,回头退给你。”

毛婷婷说:“连累你了,对不起。”

刘十三说:“婷婷姐,你要结婚了?”

毛婷婷脸腾地红了,年近四十的女子,原本鬓角有星星点点的白,这会儿不见了,估计染回了黑色。她不安地说:“对,国庆办喜酒,你和阿婆、程老师都来。”

刘十三说:“姐夫什么样儿的?”

毛婷婷小声说:“姓陈,广州人,到开发区建楼盘,跑山里吃饭,认识了。老陈比我大八岁,二婚,工地上的,晒得显老,但懂照顾人。”

刘十三笑了,兴致勃勃地说:“那我们到时候去闹洞房。”

毛婷婷说:“十三,保险不用退,换个受益人,填老陈的儿子,你看好不好?”

这是对毛志杰死心了,刘十三有些替她高兴,说:“好啊,按你说的办。我没事,只要你想通,外孙被打,王莺莺也不会怪你的。”刘十三认真地望着她,说:“婷婷姐,你要幸幸福福的啊。”

毛婷婷走的时候,刘十三发现她哭了。因为她用双手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歉意,刘十三看到,有一滴水落在她胳膊上。

8/
九月也过得很快。学期伊始,同球球好说歹说,小家伙终于答应上学,隆重打了张欠条。程霜抽空去看,球球乖乖背着手端坐,聚精会神地学习。

中秋放假三天,院子热闹起来,王莺莺自己烘的月饼,一百个卖得飞快。

淡淡的圆月刚挂上天边,云彩绚烂,程霜溜进院子,大喊:“外婆,今晚吃什么?”

姜片和蒜瓣在油锅蹦跶,王莺莺把砧板上的鲫鱼一条条放下去。鱼肚皮鼓鼓的,切口处黄澄澄的鱼子满到溢出。

她忙着浇滚油,笑着回:“自己看。”

程霜环顾厨房,瓷砖台上依次放着发好的猪皮、木耳、干贝和海蜇头,桌上垒着水灵灵的黄花菜、莴笋、苋菜,中间一碗青嫩的毛豆米。旁边塑料袋打开,蛏子、羊肉、虾、蹄髈。屋檐挂着的腊肠、腌火腿也摘下来了,程霜吞吞口水:“外婆,太丰盛了,刘十三要结婚?”

王莺莺看鲫鱼两面的皮金黄微皱,放入纱布大料包,加水跟生抽,合上盖子任锅中咕嘟:“你都没点头,他结个屁。”

程霜拍拍手:“我点头了,有个女同事还行,明儿喊她来。”

王莺莺斜眼看她:“干吗今天不喊?”

程霜搂着她胳膊,说:“今天吃的不想分给她。”

小葱打结,在猪油里熬,熬出最香的葱油。蒜泥炒熟,和葱油一起爆,撒点辣椒丝,加一碗高汤煮沸。蛏子用料酒和酱油腌一会儿,搭着姜块蒸熟,把刚沸腾的葱油蒜泥高汤浇上去,滋啦一声,人间最强美味。

葱油和蒜泥的香是不由分说的。谁说自己能抵抗这时蛏子的鲜美,刘十三不会相信。想到今晚的这道菜,刘十三美滋滋。

三十份保单办完,公司哪怕再苛刻,提成得下发,足足两万出头。

他买了镇上最贵的书包,两百。打算去化妆品专卖店买盒最贵的面膜,看了一圈,心中大喊一声无量寿佛!最贵的太贵,咬咬牙买了,用掉一千二。给王莺莺配副老花镜,四百多。想起外婆得湿疹,问了药房,买了最贵的药霜,两百多。钱包瘪了,拎着塑料袋回家,刘十三脚步轻快,感觉自己就是外出奔波、奋发捉虫的麻雀,现在要回去喂嗷嗷待哺的一家老小。

小卖部厨房里,炒锅在炖红烧鲫鱼,王莺莺又起一锅,从瓷罐中挖两勺猪油沿锅壁化开,她瞅瞅专心剥蒜的球球:“小丫头,这几天跑哪儿去了?都不来看看太婆。”

球球噘嘴:“我家里有事嘛,球球要照顾爸爸的。”

王莺莺“哦”了声,把空心菜沥干水,手折一折扔进锅里,等待的几分钟,她点根烟,又问:“今天你爸不在家?”

她问的是球球亲爸,球球摇摇头:“他吃过午饭出去玩,估计不回来。”

王莺莺点点头,叼着烟到大堂橱柜拿了罐药酒递给球球:“看着点,他出门,容易被别人打,回去给他擦擦,好得快。”球球接过,乖巧地说:“谢谢太婆。”

“球球今天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甜的!”

“那我们做个宫保虾球好不好?”

“好!”

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这是刘十三回到家脑中浮现的第一句话,特别俗套,特别贴切。

程霜正在大堂门口打电话:“你们也吃月饼啊,没有月饼?吃比萨啊。”

看到刘十三回来,程霜摆摆手示意,继续跟电话说:“我吃得可好呢,一会儿发视频给你们看。就这样,我帮忙去啦。”电话一挂,程霜就对刘十三露出大大的笑脸:“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

刘十三受宠若惊:“你搞什么,这么温柔,有什么阴谋?”

程霜翻个白眼:“我是看在外婆的分儿上,今天中秋节,要和和美美。”

王莺莺擦着手,头也不回:“你随便骂,不开心就打,打完看会儿电视,菜马上就好。”

刘十三举起袋子,大声宣布:“我发到工资啦,每个人都有礼物!”

三人惊喜地接过袋子,球球看到那个粉红色书包的时候,控制不住小嗓门尖叫一声,抱着书包又蹦又跳。

“谢谢爸爸,爸爸真好!我爱爸爸!”

程霜收起面膜,喜笑颜开,那边王莺莺又心疼又高兴:“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用点青草膏就好了。”

她打开药霜盖子一闻,又递给程霜:“你闻闻,香不香?”

程霜使劲点头:“香!”

刘十三得意洋洋:“王莺莺,别说我舍不得给你花钱啊。”

王莺莺面容一变:“锅里还炖着鱼呢,捣什么乱,鱼焦了我把你炖了。”

王莺莺急匆匆回厨房,刘十三莫名其妙,老太太拿了他的东西,也不见服软。

程霜轻声说:“她其实高兴极了,不好意思夸你。”

刘十三也小声说:“我知道。”

程霜一晃面膜:“谢谢啦。”

刘十三有点不好意思:“镇上牌子少,也不知道新加坡人能不能用。”

程霜作势抽他,王莺莺在厨房发出指令:“院子里吃饭,菜多,刘十三,抬圆桌!”

程霜帮着刘十三,将圆桌台面抬到小方桌上。

中秋的月亮圆得滴水不漏,完美得跟画在天空上一样。桃树似乎也欢喜,叶子泛起光亮,院子浮动秋日山间特有的香气。

摆好桌面,程霜说:“我用不惯。”

刘十三愣住:“啊?”

程霜罕见地低头:“你送的,不舍得用。”

刘十三说:“垃圾,用完再买。”

程霜飞起一脚,没踢中,冷笑着说:“你敢躲?”

刘十三说:“我没躲,我去厨房帮忙。”

9/
桌边四张条凳,隔壁桂花开了,从墙头探出好几枝。桌下点盘蚊香,三人正襟危坐,王莺莺手脚飞快,片刻间摆完盘子碟子。最后一锅汤上桌,王莺莺才脱下围裙,擎了坛酒落座。

王莺莺夹一大块鱼子放到球球碗里:“小孩子多吃这个,补脑。”

球球欢呼一声,大家正式动筷。

蹄髈烧面筋,汁水四溢,绵软有嚼劲。上汤苋菜,红汤夹着炖去碱味的皮蛋粒,像一碗宝藏。大虾球一团团裹上茄汁,咬开就弹到牙齿。油渣炸到酥脆,撒一抹辣椒粉,可以留着慢慢下酒。刘十三闷声不吭,端起葱油蛏子放在面前,在王莺莺锐利的目光中,犹豫了下,夹给程霜一个,球球一个。

三双筷子上下飞舞,吃得头也不抬。

王莺莺乐呵呵地看着小辈们的吃相,拍开酒坛,倒下半碗黄酒,点根烟,慢悠悠看着月光:“桂花落得有点急啊,本来想跟隔壁打个招呼,采了做桂花蜜的,做好明年就有的吃。”

刘十三喊:“外婆,别看花,吃饭啊。”

王莺莺夹一筷炒空心菜:“不急,一会儿还要吃月饼,留点肚子。”

程霜鼓着腮帮子,努力嚼蹄髈,站起来舀冬瓜排骨汤,还不忘艰难地拍马屁:“外婆,你这个手艺应该开饭店,好久没吃这么香了。”

王莺莺超出常理地温和,白发扎了个髻,一丝不苟,连皱纹都露着笑意。老太太倒了三碗酒:“外孙,小霜,我们碰一个?”

“好。”刘十三擦擦嘴,和程霜一块儿举起碗,三碗相碰,月光下发出清脆的一响。

“球球也要!”球球举起舔干净的空碗。

王莺莺笑了,给球球倒上一点:“今天中秋,一家团圆,小孩子喝点酒没关系。”

球球一口喝完,圆鼓鼓的小脸顿时通红,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好酒!”然后原形毕露,猛灌白开水。

刘十三不记得自己最后喝了多少碗,空酒坛子仿佛不小心跌下桌碎了。王莺莺一直在说真好,说今天真好,说看到他们心里高兴。

他似乎听到哽咽的声音,听不清楚是谁的。

不应该,可能高兴坏了吧。

王莺莺醉了,他想。

好多年了,高考后,第一次在老家过中秋,也是他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中秋。如果这样能让王莺莺开心的话,以后每年中秋,他还是回来好了。

暗蓝天空挂着的月亮,今夜如钩,

他想起毛婷婷在婚礼上安安静静,笑得大方,

但眼睛里没有喜悦,只有离别。

这一年云边镇的秋天,结束了。

Chapter13 婚礼

1/


毛婷婷的婚礼定在十一,国庆假期,比较仓促。刘十三和程霜去帮忙,见到老陈,如毛婷婷所说,看着显老,但人实诚,憨笑递烟,话也不会说。

刘十三蹲在地上,跟老陈打气球,随便聊天:“婚礼后你们就走?”

“回广州。”老陈言简意赅,附带招牌憨笑。

“听说你有小孩?”

“嗯,俩。”说到孩子,老陈一笑,鱼尾纹丛生,竖起两根粗壮的手指头,“男孩八岁,女孩十岁。”大概看出刘十三对他不放心,老陈难得多说几句:“我跟她在葬礼上认识的。”

“啊?”

老陈丝毫不嫌晦气似的:“在开发区做楼盘,同事的父亲过世,我跑来参加追悼会,看到她了。当时我想,哪个亲戚,哭得真伤心。看她大半天也不吃饭,就喝了口水,拿个馒头去招呼一声。然后知道她不是亲戚,是工作来了。”

刘十三想问,你不介意她的工作?看老陈捡到宝的表情,立刻明白,他肯定不介意。

“本来准备第二天回去,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到了客运站,心想不成,掉头又回来,在宾馆住着,不好意思找她,总算等到她去面馆吃饭,终于说上话。”

说到这里,老陈停了,他感觉交代完毕,继续打气球。

他的讲述近乎平淡,刘十三莫名觉得还挺可靠。

他不嫌弃她身世孤寒,工作古怪,她也不嫌弃他离异,有俩孩子,谁能想到呢?天南海北互不相干的人,人生路走了这么长,眼看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泪水。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刘十三想想,有点羡慕。

2/
十月一日,水晶酒店,紫白粉间隔的气球拱起一道门,迎宾桌上摆满玫瑰和千纸鹤。毛婷婷喜帖送得多,镇上人家纷纷来了。刘十三犯着嘀咕,王莺莺这会儿还没到,不像她的为人,宾客入席了,没瞧见她身影。

刘十三晃悠一圈,发现自助区有个眼熟的书包在晃动,球球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伸手,不停把糕点往书包里塞。刘十三蹲她旁边。“你吃得完吗?”

球球吓了一跳,张开口的书包哗啦啦往外掉东西,瓜子酥、鸡蛋糕、巧克力,更过分的是她用塑料袋装了一整只烧鸡。球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脚麻利地塞回去。“因为吃不完,才要带走啊。”

说得有道理,刘十三继续问:“不带点值钱的,拿这么多鸡蛋糕干吗?”

球球嘿嘿一乐:“我爸最喜欢吃这个,带回去他能开心得蹦起来。”

刘十三沉默一下,说:“我帮你打掩护,别人看到了,就说是我不要脸让你拿的。”

球球瞪大眼睛:“难道你以为我白拿?一会儿靠我递烟送酒,大家都知道,没人会管我。”

刘十三惊奇:“感觉你混得比我好。”

球球冷笑:“说得好像有人比你差似的。”

牛大田东张西望,远远地喊:“十三,你在这儿啊。”

刘十三循声望去,大吃一惊,几天没见,牛大田刻苦读书,居然读出了近视眼。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别看了,平光的,装装样子。”

刘十三问:“秦小贞呢?”

“调休,中午得去换班。”牛大田有点失落,“以为今天能跟她坐一块儿,英语听力都不做就赶来了,没想到银行这么跟我过不去。换了以前,我就去银行泼油漆。对了,我问你,当年高考的参考书在不在?你回家找找,送我吧,现在教材太贵,能省一点是一点。”

“你真打算高考?”

“为了小贞,别说高考,让我读研考博又怎样?”

刘十三拍拍他的肩膀:“王莺莺早当废纸卖掉了,你要不服气,找她报复。”

牛大田啧了声,问:“阿婆人呢?”

刘十三耸耸肩:“不知道,一大早出门,现在没见着,这种外婆送给你好了。”

牛大田连忙摇头,离开宴有段时间,刘十三闲着没事,索性考查下牛大田的学习进度。迎宾桌上随手拿了纸笔,列出二元一次方程,问:“你会解吗?”

牛大田沉思半晌:“这是什么?”

刘十三沉思半晌:“这是初中题目。”

牛大田如同萤火之光撞上皓月当空,不敢置信地愣在当场。

刘十三得出结论:“如此看来,你暂时只有小学水平。加油。”

3/
王莺莺起了大早,盘算一天日程,街道办让去银行开资产证明存档,不能拖。镇上组织老人体检,这个不管。毛婷婷婚礼,得随份子。盘算完,决定先去银行,办好证明,取个份子钱,来得及吃喜酒。

结果没料到银行人头攒动,大概节假日的缘故。

大堂经理关切走来:“老太太,您办什么业务?简单的话我跟前面的人商量,让您先办。”

王莺莺看这人颇有几分善良,也很想利用他,奈何自己不光取钱,还要办见鬼的证明,估计没法插队了。

大堂经理替她找了座,倒了杯水:“老太太,您脸色有点差,怎么不让儿女来?”

多管闲事,王莺莺板着脸:“儿女脸色更差,我自己跑一趟锻炼身体。”

经理笑了,客套几句,转去服务一位孕妇。

王莺莺苦等,临近中午,离她还差十几号。她挪挪坐疼的屁股,站起来踱步,银行的玻璃大门外起了骚动,声浪越来越高,夹杂尖叫声。

王莺莺往门口走,见到四散奔逃的人群,接着一声惨叫,随后骚动忽然一顿,场面安静数秒,直接炸开,有人往银行里躲,有人往外头冲,兵荒马乱。

躲进来的人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在那儿传递消息。

“王勇王勇,是那个疯子王勇!”

“他不是精神病吗,早说过赶紧关起来,迟早出事。”

“出大事了,他拎把斧头,刚刚乱挥,有个小姑娘遭殃了,砍在脸上,我的妈,全是血!不死半条命也没了!”

“什么小姑娘?谁啊?”

“我认识我认识,银行里头的,秦家的,叫秦小贞!”

4/
水晶酒店宴会厅,司仪结束发言,老陈总算牵到毛婷婷的手,笑容满面地站在舞台中央。

牛大田被刘十三打击,一蹶不振地吃饭。刘十三安慰他半天,说:“就算你是白痴,秦小贞也会等你。”听到这种没天良的话,牛大田收起阴沉的胖脸,奋战白斩鸡。

球球穿梭全厅,中华芙蓉王每桌四盒。她偷偷跟刘十三说,给王莺莺留一条中华。

突然牛大田放下筷子,说:“我的心怎么跳那么快?”

被他一说,王莺莺还不来,刘十三有点慌,打个电话,没人接。他在伴娘群中找到程霜。“看到王莺莺没?给她打电话,不接。”

程霜摇摇头,下巴一点舞台:“一会儿跟你找,我感觉毛婷婷也不对劲,从早上化妆开始,坐立不安的。”

刘十三看毛婷婷,化完妆真的美,穿着白婚纱,脸上却笑得勉强,说:“等人吧,可她明明知道不会来的。”

程霜撇嘴:“摊上毛志杰这样的弟弟,烦。”

音乐变得欢乐高亢,司仪宣布:“请新郎说出誓言,为新娘戴上婚戒!”

保管婚戒的花童是老陈的儿子女儿,特地从广州接来参加婚礼。男孩打开盒子,女孩递给老陈,老陈单膝跪地,递上戒指,颤抖着嘴唇,半天开口,一张嘴,把麦炸了。

“老婆!”

麦克风鸣音不止,宾客大笑,婚庆团队忙上场调设备。

“老婆,认识你的时候,你在哭。我发誓,以后不会让你再流一滴眼泪。”自觉话说得有点大,他补充一句,“开心的眼泪不算。”

来宾乐不可支,毛婷婷冲老陈笑笑,目光回到宾客中游移,又转向门口。

门口空荡荡。

她垂下眼睛,仿佛决定了什么,再抬眼,笑容满面。她擦去老陈满脑门的汗,鼓励他慢慢说。老陈深呼吸,握住毛婷婷的手:“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永远爱你,永远是你的小煤球。”

没想到五大三粗的老陈还有昵称,宾客们笑得更厉害,但台上两个人却哭得稀里哗啦。刘十三大力鼓掌,别人的眼光重要吗?他们两个人很认真,认真地幸福着,这才重要。

鼓掌声渐起,工作人员不失时机地放起《今天你要嫁给我》,大家应声鼓掌,音浪席卷整个大厅,所有人包裹其中。

5/
身前的人群轰然骚动,尖叫连连,王莺莺被推了一把,差点摔倒。

“他走过来了!到银行来了!”

“疯子过来了!”

“快关门啊,保安呢?!”

满身脏污的王勇提着斧子,人潮像被劈开,他走进银行,那把斧子沾着血。人们后退,再后退,最内层的人脊背贴到大厅四壁,被挤得大喊大叫。

王勇走到柜台:“我取钱。”

他脸上看不出狂暴的痕迹,带着腼腆的微笑,似乎在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柜员退得很远,瑟瑟发抖,看着王勇掏出一把字条。银行的人见过,王勇拿着这些欠条取钱,不是一次两次。

经理冲柜员焦急地打手势,柜员颤抖着取出一沓钞票,丢在柜台上。

王勇高兴得涨红了脸:“要有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要一张一张的。”

柜员丢完钱,退回去,连连指着钱,话也不敢说。王勇跟她唠家常:“女儿开学啦,买课本,买球鞋,买吃的,谢谢你,谢谢你啊。”

闫小文带着几个年轻民警,这时候刚刚冲进银行。

6/
听我说

手牵手

跟我一起走

创造幸福的生活

昨天已来不及

明天就会可惜

今天嫁给我好吗

音乐声中,毛婷婷和老陈接吻,孩子撒着花瓣。刘十三裤兜里手机嗡嗡振动。王莺莺总算回电话了,他松口气,接通电话。

听筒里有奇怪的喧嚣,王莺莺的声音紧张到尖锐:“球球在哪里?”

刘十三莫名其妙,抬眼看看场内,球球分完烟,小书包鼓鼓囊囊的,贼眉鼠眼又喜不自胜地朝他跑来,手中扬着一条留给王莺莺的中华烟。

“在我这儿,怎么了?”

“你一定要把她看紧了,哪儿也不许她去,听到没有?一定要看紧她!”

婚礼现场音响声大,电话那头闹哄哄的,讲话听不清楚,刘十三问:“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王莺莺的声音时断时续:“作孽……不能……不能开……”

球球邀功地递上香烟,刘十三笑着冲手机喊:“听不清,你快来,球球给你留了好东西!”

7/
闫警官冲进门,紧张地持着枪,喊:“放下斧头!”

王勇缩了下脖子,乖乖地看警察围上来,没做反抗,小声说:“警察同志,我不要利息,你让他们把本金还给我,我想给女儿买东西。”

闫警官盯着他拎斧头的手,说:“什么本金,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商量。”

“商量吗?”王勇好像渐渐想起来什么,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警察同志,我犯罪了吗,是不是要枪毙我?”

闫警官眼神示意,让同事准备,自己稳定王勇的情绪:“犯不犯罪,要法庭判,你先放下斧头,放下来,就不会犯罪了……”

王勇连连摇头:“我要死的,我死了,球球才能过得好。他们说的,我死了,过得好。你帮帮我,判我死刑……”

闫警官说:“我帮你,你要相信我……”他下巴轻轻一动,同事要扑倒王勇的瞬间,王勇猛地挥舞斧头,大喊:“你们从来不帮忙的!”

民警猝不及防,下意识一猫腰,没被劈到,而王勇彻底疯了,喊:“你们从不帮忙的!从不!”

闫警官喊:“放下!放下斧头!”

王勇再次举起斧头,眼睛血红:“我死了,球球才会好。”

8/
台上毛婷婷夫妻鞠躬致谢,音乐声震耳欲聋:

听我说

手牵手

我们一起走

把你一生交给我

昨天不要回头

明天要到白首

今天你要嫁给我

球球拽着刘十三的胳膊摇晃,刘十三对着电话笑:“球球要跟你说话……”

电话那头砰的一声巨响,直冲耳膜,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听筒内无数的尖叫声,刘十三茫然,随之王莺莺嘶哑地大喊:“看住球球,看好她,听到没有!”

宾客席有人握着手机,站起来惊恐地喊:“出事了!王勇精神病发作,被警察打死了!”

刘十三心跳得怦怦响,发觉球球的小手僵住了。电话那头,王莺莺喊声没停:“看住球球!她爸爸没了!她爸爸没了!”他张着嘴,慢慢低头,球球仰着脸,瞳孔失去焦点,微微地挣扎。

刘十三终于反应过来,王莺莺说的话什么意思。他猛地抓紧球球,不顾她的反抗、疑问、拳打脚踢,猛地捞起她,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

“你放开我!我爸爸出什么事了!你放开我,你不是我爸爸!我要去找我爸爸!”

球球的书包被挤开,鸡蛋糕掉了一地,她喊得声嘶力竭:“你不是我爸爸,我要去找爸爸!”

她小小的身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拱出刘十三的臂膀,摔落在地,爬起来就跑。

刘十三大吼:“球球!”

球球头也不回。

刘十三和程霜追到派出所,据说小姑娘又哭又叫,把一个民警咬得伤痕累累。人们议论,说闫警官开完枪蒙了,失了魂一样任由同事夺枪,把他扣住。

民警要求无关人等立刻离开,两人默默无语走回,路过水晶酒店,球球的书包掉在路旁,沾满灰,鸡蛋糕都掉了出来。程霜眼中噙着泪,捡起书包,拍去灰尘,紧紧抱住。

9/
整个十月,刘十三像被生活推着走。程霜打听完球球的消息,面色憔悴,肿肿的黑眼圈,她告诉刘十三,球球会被送进福利院,而他们没有领养的资格。

“有办法领出来吗?”刘十三问。

程霜摇头:“等有资格的人收养,或者到十八岁自行发展。”

大概因为没照顾好球球,王莺莺似乎生起闷气,精神恹恹的,大白天躺在床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刘十三一边研究领养条件,一边推销保险。银行出了事,镇上居民的危机意识强烈许多,保险居然卖得很快。

刘十三拿着业绩单子,坐在桃树下苦笑。

程霜开导他:“业绩进步该高兴,球球没了爸爸该难过。谁说高兴和难过会互相抵消呢,人为什么不能同时保留希望与悲伤?”

她望着秋天凋零的桃树,说:“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

十月某天刘十三经过婷婷美发店,入夜时分,店内意外地灯火通明。门开着,刘十三纳闷地走进去,四面新刷了白漆,空空荡荡,毛志杰端坐中间,脚下堆着锅碗瓢盆,两眼失神,盯着天花板。

刘十三不明所以,看到他就想往外走。

毛志杰主动搭话:“十三,你去喝我姐的喜酒没?”姐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非常陌生。

刘十三“嗯”了声,毛志杰又问:“我那姐夫人怎么样?”

刘十三说:“老实人,对你姐不错。”

毛志杰点头,喃喃说:“那就好。”

刘十三沉默一会儿,说:“你姐那天一直在等你,如果你想要那份理财收益,随时到我家签字。”

毛志杰笑笑:“姐把店面过户给我了。”

刘十三想骂脏话,毛婷婷的愚蠢超出他的想象。说房子给了毛志杰,怕他赌输掉,争了好几年,打了好几年,结果放弃了。刘十三一阵焦躁,毛志杰说:“她这样不对。”

刘十三怒气上来,突然听到毛志杰一个大老爷们抽抽搭搭的。

他说:“这样不对,什么都不带,我没有给她准备嫁妆,她这样到了夫家,会被公婆看不起的。”

他双手捂着脸,滑下板凳,蹲着,哭声越来越大。

他说:“我才知道,她早就过户给我了,上面写七年前她就过户给我了,就差我签名。”他的手背被眼泪打湿,“我都没有给她准备嫁妆……她出嫁的时候一个娘家人都没有……”

在男人的哭声中,刘十三慢慢退出去。

云边镇的夜路,他熟悉无比。暗蓝天空挂着的月亮,今夜如钩,他想起毛婷婷在婚礼上安安静静,笑得大方,但眼睛里没有喜悦,只有离别。

刘十三也拎着果篮,去医院探望过秦小贞。具体当时疯子怎么弄伤她的,群众不太清楚。秦小贞说急着换班,推开人群往银行走,之后的记忆,只剩一片血色。

医生说,她运气好,没伤到动脉要害,也没割破眼球,斧子从脖颈处划过,直切额头,把脸分成两半。

秦小贞醒来后,执拗地要照镜子。脸部缝合二十六针,黑色针脚形成短小横线,一格格爬过她的容颜。

她半天没说话,她特别爱美,下班必定要换下制服,发梢都保养得没有分叉。秦家老两口劝到嘴干不管用,只好把等在病房外的牛大田放进来。

牛大田一进门,秦小贞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死活不愿露面。

牛大田眼圈红红,问她:“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嫌弃我?”

被面轻微动动,秦小贞在摇头。

牛大田又问:“如果我一事无成,赚不到钱,除了对你好别的都不行,你会不会讨厌我?”

秦小贞用力摇头。

牛大田大声说:“那你就算脸全烂掉,胖成肥婆,十年不洗头,我也不会嫌弃你。”

被面抖动起来,是秦小贞忍不住笑,笑到气闷,掀开被子责怪:“不要乱说话,谁是肥婆?我伤口会裂开的!”

牛大田嘿嘿看着脸上长疤的秦小贞,由衷赞美:“你这样子,真酷。”

刘十三到病房的时候,秦小贞、牛大田打着游戏。他眼睛一瞥,床头柜上摆着秦小贞常拎的方便袋。

秦小贞放下手机,眨眨眼:“帮我拿一下。”

刘十三把袋子拎过去,秦小贞推给牛大田:“以前你天天跟着我上班,我就带着了。喊你看越剧那天,本来想给你,结果你跑得太快。厨师等级考试的资料,没事就看看。”

牛大田举手发誓:“我天天做模拟试卷,没空看这些闲书。”

秦小贞扑哧笑出来:“拉倒吧,什么年纪了,还真的高考,你是那块料吗?考个厨师,不光赚钱,还能给我做好吃的。”牛大田两眼放光:“我可以不学几何物理了?”

秦小贞摇头:“不学!”

牛大田再问:“那你爸妈呢?他们能同意?”

秦小贞看病房门口,门框边缘露出秦爸鞋尖,她笑了笑,小声跟牛大田说:“同意。”

牛大田当场欢呼出声,抱着书激动得不知所措,转几圈想亲秦小贞,没好意思,就狠狠在刘十三脸颊上吧唧了一口。刘十三擦擦脸,嘴边也泛起笑容,心中有所宽慰,阴霾这么多天,终于在十月的尾声迎来一件好事。

院子门口青砖小道第一次结霜,就快立冬,王莺莺病倒了。她扶着门框,身后灶台咕嘟嘟炖着羊肉,热气蒸腾,锅铲从手里哐当掉了,老太太也缓缓滑下。

这一年云边镇的秋天,结束了。

“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Chapter14 外婆的拖拉机

1/


半年前,五月份,云边镇花开得最灿烂,王莺莺去了趟县城,是镇上护士让她去的,反正不远,十几公里,搭个公交车就到。

第一人民医院门口,主任一直把老太太送出来。王莺莺手中拿着CT袋子和病历本,听他压低着声音说:“放化疗的意义不大,你回去跟家属商量下,如果需要,我给你安排。我的意见是……”主任叹口气,继续叮嘱,“你可以考虑中医疗法,不能完全放弃。”

王莺莺回过神,对医生笑笑:“哎,好的,谢谢主任。”

后来他说什么,王莺莺有些听不清,脚步好像踩在棉花上,虚虚的不受力。

“早点跟家属商量。”

王莺莺点点头。

“肿瘤边缘不清,切片验出来情况不好,恶性,这个你能不能理解?”

“肝癌晚期了,你指标太低,这个一项项说明给你听。”

“不好手术,转移太快。那不是湿疹,是癌细胞。”

“家属来吗?”

脑海里回放医生说的内容,每个字都清晰,意思却搞不明白,其中夹杂自己的一句询问:“医生,我还有多久?”

她记得主任沉默一下,说:“半年总有的。”

坐公交车回镇上,王莺莺望着车窗外,油菜花和麦田波浪起伏。她心想,小卖部的存货,拿出来擦擦灰摆上。以前干脆面总留一箱给外孙,他饭不好好吃,啃起干脆面跟大田鼠一样,上完高中,他渐渐就不爱吃了。现在促销全送掉,回来看他气不气。

想到这里,老太太笑了笑,眼睛有点涩。

她决定谁都不通知,如果刘十三知道她生病,恐怕要哭昏过去,他这个哭包,做起事绵绵软软,让他做决定,还不如自己来。

之前额头痒,以为虫子咬的,涂药膏不管用。镇上的护士见到,跟她说:“阿婆,你这边溃烂了呀,赶紧去大医院看看,不要搞成皮肤病哦。”

她半夜痒醒,一挠,手指沾了小片碎皮。想想不对,起早去医院。皮肤科的医生居然让她拍个片子,王莺莺以为医院坑钱,老大不乐意。

片子拍出来,医生说:“你重新挂个号,去肿瘤科。”

当时莫名其妙,接着医生们轮流问诊,主任都来了,问她,有没有浑身乏力?有没有低烧?抽个血验一下吧。

折腾两天,给了最坏的结果。

2/
大清早,老李头敲敲小卖部的窗户:“嫂子?”

她忙回:“要什么?”

老李头说:“老规矩,一包烟。”

她自己叼着一根,教训起别人:“少抽点,年纪这么大,不晓得照顾身体?”

老李头抬抬眼镜:“买了这么多年,你不也抽?”

王莺莺把烟摔出去:“二十。”

她一个人发了会儿呆,动不动就想到刘十三。平日也是时时刻刻想的,今天不一样,可能来不及了。

王莺莺洒水,把地面扫干净,小卖部的窗玻璃擦得嘎吱响,走出院子,绕过院墙,后头空地停着拖拉机。柴油够的,去外孙那儿,来回两百公里,带几桶备用。

王莺莺吃力地爬到驾驶座,喘口气,心想,这铁疙瘩质量真不错,跟了她这么多年,配件换了几套,踩下去力道十足,哐哐作响。

平时最远开到县里进货,城里还没去过,她望望脚下的水壶、一袋馒头,稳稳心神,对拖拉机说:“走,接外孙去。”踩下踏板,突突声中,王莺莺向省道驶去。

3/
中间休息了四五次,开到黄昏,拖拉机大灯照在路上,黄亮亮两道子。

进城干道限行,拖拉机不给进,要绕小路。拦住王莺莺的交警挺客气:“婆婆,这么晚不安全,您先找地方休息,明天打车进城,一样的。”

王莺莺更客气,从车斗拎出一捆火腿肠:“小伙子值夜班饿吧?吃两根垫垫肚子。对,我就是在贿赂你。”

交警苦笑:“你就算贿赂我,我也不能放啊。”

王莺莺遗憾地想,火腿肠规格不够,早知道带熏腊肠,不过没关系,大路走不了,可以走小路。

她王莺莺运货多年,看着星星从不迷失方向。拐错路,掉头,绕圈圈。一会儿跟在渣土车后面,一会儿蹿进小道,丢香烟给人问路。七十整的王莺莺,驾驶拖拉机,入夜后兜兜转转,找到外孙说过的地址。

敲门都不用,门没关,王莺莺嘀咕,坏人偷偷摸摸进来怎么办。开了灯,老太太看见自己的外孙,男孩脚边一堆横七竖八的啤酒罐。

男孩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咧着嘴说:“王莺莺,你怎么才来?”

王莺莺眼泪唰地掉下来,止都止不住,跌跌撞撞跑过去,抱着外孙,不停摸他脑袋,像他小时候一样哄:“不哭不哭,外婆来了。”

“外婆,你怎么才来啊,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才来?”

喝醉的刘十三只会说这两句话,意识不清,仿佛六七岁的小孩,满肚子的委屈,自己那么难过,外婆一直不来。

王莺莺抱着他,掉眼泪,翻来覆去说:“我的外孙哦,我的宝贝哦。”

她不明白,自己那么要强的外孙,怎么蓬头垢面一塌糊涂的样子。

刘十三紧紧抓着王莺莺的手,说:“外婆,我难受。”

“外婆给你煮汤喝。”

刘十三喃喃地说:“外婆,我是不是很糟糕?为什么喜欢的人都要离开我?妈妈走了,牡丹也走了……”

祖孙两人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刘十三嘴里含混不清,王莺莺沉默好一会儿,说:“十三,你是不是很想妈妈?”

刘十三点头:“做梦都想的,外婆,小时候喜欢躺在长凳上看云,我以为,天上的云会变成你想念的人的样子,好几次,我好像真看到了。长大一点点,学习要紧嘛,不专心去想她了,闲下来才想,可是没有断过,一天都没有断过。”老太太的眼泪一串串掉。

“是我不好吗?是不是我很小的时候特别讨人厌?不然妈妈怎么不要我?”

王莺莺说:“她有她的难处。”

刘十三认真赞同:“我也这么想,只不过想不通。智哥说,想不通,不想,喝酒。”

他打开一罐啤酒,递给王莺莺,豪爽地说:“酒逢知己,就是兄弟!你是外婆,也是我兄弟!干杯!”

王莺莺跟他干杯,咕嘟嘟喝啤酒,第一次讲了个遥远的故事。

4/
你妈出生在一个岛,海边的,那里有棋盘脚花,到了晚上才开。当时你外公在,开心得不得了。后来你外公没了,家里人只要你妈,赶我走,我就偷偷带着她,回了云边镇。

她十几岁天天跟我吵,高中没毕业离家出走,回来带了个男的,就是你爸爸,说打工认识的。他们结婚,你妈肚子大了,还没把你生下来,那个男的拿了家里所有钱,跑了。

你妈上吊,没死成,整天不说话。你两岁的时候,她又要走。我说,你再走,就别回来了。她说,不能赖着我,死在外面也好。

她写过两封信,说结婚了,过得很好,就是很远很远,回不来。

我托人回信,说,你回来,我出钱。

她呀,再也没有消息。我一直想,是不是过得不好,没脸回来呢?

王莺莺絮絮叨叨,刘十三头晕眼花,叨咕一句:“外婆,我活得很没意义,想要的都得不到,算了,什么都不要,死了算了。”

王莺莺心突突直跳,擦擦眼泪,气得骂他:“你怎么能乱想!四肢健全,受过教育,我们家又不是穷到吃不上饭,怎么能说死字?年轻的时候就要走得远远的,吃好多苦,你怕什么!家里有人,我老太婆在,你就有家的,闯得出去,回得了家,才是硬邦邦的活法!”

刘十三赶紧摸摸王莺莺的背,帮她顺气,没想到王莺莺反应这么大。

王莺莺说:“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活。”

刘十三撑不住了,嘀咕:“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王莺莺说:“外婆在的,一直在。”

刘十三睡着了,梦里笑嘻嘻:“外婆长命百岁。”

5/
行李捆成一包一包,一次性搬不动,慢慢搬。最后王莺莺蹲下身子,把刘十三的胳膊搭在肩上。

刘十三醉成一摊烂泥,不停往下滑。

王莺莺半背着他,慢慢下楼。不像小时候的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楼道口,王莺莺停下来喘气,唾沫星子一股血腥味。她扭头端详外孙,把他的头发拢好。

夜未央的省道,拖拉机匀速前行,车斗颠簸,刘十三躺在里面哼哼唧唧。王莺莺把拖拉机停到路边,帮他翻身,等他吐完,拿毛巾蘸了水给他擦脸。

拖拉机开了一夜,刘十三吐了几次。有次擦脸,刘十三醒来,恍恍惚惚的,以为回到了某个深夜,他喊着:“我不去,我不走,我要回家。”

王莺莺说:“好好,我们不去。”

刘十三眼泪滚下来:“我不去找她了,我不想见她,太伤心,我们不去找她。”

王莺莺哄他:“不去找不去找,我们回家。”

刘十三满意地滚回车斗:“回家好,我想我外婆,我想她做的豇豆炒肉丝,我外婆真好,我跟你说,她一点都不凶,一点都不,她会打麻将,我们找她打麻将。”

王莺莺回到驾驶座,踩下油门,七十岁开着拖拉机,近乎一日一夜,整个后背湿了。省道尘土重,夜里没灯,王莺莺努力望着前方,泪水和汗水滑过皱纹。

外婆真想好好活下去,真想永远陪着你,外婆在,你就有家。

现在怎么叫她放心,老太太心痛,痛得快碎掉。生死是早晚的,可惜太快了。

马达的突突声中,王莺莺呜咽的声音被掩盖得很好。

山顶穿破云层,

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

海浪涌动,雾气弥漫。

岛上铺满白雪,

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

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Chapter15 除夕

1/


主任说,癌症来的时候静静悄悄,不声不响,一旦长大,摧枯拉朽。

主任说,住院没有意义,她自己也想回家。老年人这种情况,都想回家。

主任迟疑一会儿,又说,运气好的话,能撑到新年。

他开出杜冷丁,告诉刘十三,按照恶化程度,前两个月她就很疼,撑到现在,已经不用管剂量大小,三小时一支,打在脊柱上。

外婆入院后,刘十三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王莺莺现在会多痛?

镇痛泵打完,她都痛到哀号。那前两个月,她做饭的时候,会有多痛?她在家等待的时候,会有多痛?

他不敢想,念头一起,难受得喘不过气。

主任最后说:“一次不能开太多,用完过来取。高蛋白开两瓶,吊命用。收拾好东西,去办出院手续吧。”

回到病房,王莺莺打过镇痛泵,睡着一会儿,醒了,小口吃着程霜剥的龙眼肉。

刘十三声音是哑的:“外婆,我们回家。”

王莺莺鼻下挂着氧气管,精神不错,听说能回家,开心地催程霜扶她起来:“早说不要进医院,耽搁几天,赶上下雨。”

她伸出胳膊,让程霜给她穿外套,“最怕过个脏年,地都扫不干净。”

刘十三用手掐自己大腿,心痛得不行,勉强开口:“我去办出院手续。”

他一出房门,王莺莺垮掉似的,身子一软,程霜赶忙扶她缓缓往后靠,王莺莺摇头,喘息着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她干瘦的手,抖着去抓程霜的手,说:“小霜,外婆知道你的事,我去找罗老师聊过天。”她把程霜的手贴着胸口放,用尽全力贴着,似乎要用苍老的身体去保护什么,说:“别怕,小霜别怕,你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心里有数的,不会那么早收你的。”

程霜眼泪哗地下来了。

她笑着说:“外婆,我撑了二十年了,医生都说是奇迹,你也可以的。”

王莺莺一只手握着她,另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外婆不成了,就想告诉你,你要喜欢那小子,是他的福气。你要不喜欢,就别管他,随他去,外婆留了钱给他,他能活下去的。”

程霜眼泪吧嗒吧嗒,王莺莺把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程霜发现手心也是湿漉漉的,外婆也哭了,那个耀武扬威的王莺莺哭了。

程霜抱住她,怀里的身体又轻又瘦,她哽咽着说:“外婆,你没事的,我们都能活很久的……”

王莺莺笑了:“知道了,傻孩子,那,外婆就不说谢谢你了。”

在女孩的怀里,老太太轻柔地说:“因为啊,一家人。”

回家后,王莺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让刘十三取她照片,去年补办身份证拍的,说这张照片好看,头发梳得时髦,留着放大当遗像。

讲到自己好看,她口气还很得意。

头脑模糊的时候,刘十三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心冰冷,一滴汗都没有。她会无意识地流眼泪,说天太黑,走路害怕。刘十三把家里的灯都打开,她还是说太黑。

腊月二十三,这几天莺莺小卖部都有熟人。年长的婆婶们知道,丧葬的事刘十三不懂,一个个自发地忙前忙后。刘十三守在卧室,大家奇异地保持安静,没有吵醒睡着的王莺莺。

街道办的柳主任告诉刘十三,他请了和尚,刘十三道过谢。

昏睡几天的王莺莺突然咳嗽一声,醒了,刘十三赶紧凑过去:“外婆,我在这儿。”

王莺莺瘦得皮包骨头,轻微地喊:“十三啊。”

“外婆,是我。”

“我的外孙啊。”王莺莺手动了动,刘十三深呼吸,弯腰,脸贴着她的脸。

王莺莺说:“我的孙媳妇呢?”

王莺莺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刘十三一愣,旁边程霜一直听着,这时候握住王莺莺的手:“我也在呢。”

王莺莺转动眼珠,看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结婚吗?”

程霜说:“结的。”

老太太说:“什么时候?”

程霜说:“马上。”

王莺莺笑了,笑意只回荡在眼里。她松开刘十三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录音笔。她递不动,攥着录音笔,搁在床边。

王莺莺仿佛很累很累,咕哝出最后一句:“十三,小霜,你们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屋内哭声四起,一名和尚双手合十,掌中夹着念珠,快速念起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2/
王莺莺腊月二十三走了,云边镇已经满满过年的气息。卖场放着《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声,人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鲜艳,年轻人陆续返乡,笑容洋溢在每一张面孔上。

腊月二十四葬礼,和王莺莺有交情的,都来帮忙,人依旧少,快过年了,普通人还是害怕晦气。刘十三拒绝了一切仪式,他只想让王莺莺好好躺着,好好休息,好好在这个院子里,能平静地度过最后一夜。

腊月二十五火化,刘十三心中空空荡荡,一丝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浑身都麻木了。但他没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莺莺会骂他。他甚至忘记了,程霜也没经历过,女孩戴着黑袖章,咬着牙和他一起撑着。

腊月二十六夜里,飘起细密的雪花,清晨白了连绵的山峰,街道满布脚印。除了超市,只剩卖兔子灯的、爆竹店和腊货铺子营业。家家户户开了自酿的米酒,随便一个窗户,都会飘出来蒸汽和腌菜肉丝包子的香味。小雪带点冰珠,和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在小镇飘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开刘十三家门口的白布幡,屋檐挂着白条,满院子的雪没铲,眼内全是一片白。正屋门槛后,花圈靠着台子,桌台上摆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遗像,哪怕这几天日日相见,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明天除夕,也是王莺莺的头七。《天气预报》说,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护栏封了。但刘十三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灯笼,万一哪支蜡烛没有芯子,点不着。

雪太大,上不了山,挂不了灯。程霜知道,但没有劝他,无声地蹲在他身边,跟着整理灯笼。天黑后,程霜没走,和刘十三一起,肩并肩坐在灵堂前,守好最后一夜。

后半夜,程霜头耷拉在门框上,被冻醒,她起身,腿脚一阵酸,走到院子,一抬头,鹅毛大雪扑落,灯光中翻飞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刘十三坐在桃树下,默不作声,全身是雪,头发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经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着,让夜空无数洁白不知疲倦地坠落。

慢慢地,院子里的两个人,变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给王莺莺点灯,镇上的人陆续冒雪而来,灵堂前鞠躬。刘十三和程霜一一回礼,送走大家。下午两三点,就没人来了,毕竟是除夕,尽早表了礼,还要过年。

黄昏时分,天就黑了。路灯打亮飞舞的雪花,爆竹震天响。小孩子成群结队,提着花灯,到处拜年,到谁家喊一声新年好,就收到一个红包。欢笑声,劝酒声,阖家团圆有说不完的话,汇聚成河,流淌在云边镇的街道。河流绕开一个院落,院内白素在寒风中摆动。

刘十三轻轻抱住程霜,说:“谢谢,罗老师会等你的,总得回去吃个年夜饭。”

程霜摇头:“她说让我看着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刘十三勉强扯下嘴角,说:“怕我去点灯?不可能的,封路了,这么多灯笼,我一个人怎么挂。”

程霜认真地说:“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冻得通红,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浑身湿了,也没回去换衣服,白天一个一个鞠躬回礼,这会儿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刘十三说:“会感冒的,你回去洗个热水澡,我就在这儿,不走。等你来了,我们一起把灯笼挂院子里。王莺莺那么厉害,看得见的。”

程霜哆嗦着往掌心呵了口气,点头说:“好,那你等我。”

3/
弯腰钻过山脚的护栏,鞋子陷进雪堆,刘十三把一盏灯笼系在腰上,奋力拔出脚,电筒光柱随他吃力地动作,一阵乱晃。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爬山。

这条山路,他上下过无数次。春夏秋冬,山峦绿了又黄,他见到沿路不同的色彩。大雪纷扬,原来山白色的时候,每一步都那么艰辛。刘十三喘着气,膝盖以下湿透,心脏跳得飞快。他不能停,一停,羽绒服里的汗水会把人冰僵,刀割一样。

一脚下去,脚脖子就没了。身后的脚印,只能依稀看见十几个,一溜顺着山道,盖住只用几分钟。刘十三摔倒的次数都数不清了,从第二次开始,他解开灯笼,抱在怀里,怕被压坏。雪深不好走,一摔,陷进雪里,也滚不下去,只是整个人爬起来,太吃力了。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经没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动,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尽全力。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雪夜中,刘十三爬了七八个钟头。

刘十三踩到山顶的雪,鞋子不见了。他瘫了一会儿,艰难地起身,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连续试了几次,才把灯笼挂在树枝上。

他喃喃自语:“王莺莺,我没本事点亮整条路了,就挂一盏,山顶挂一盏,你肯定能看见的。”胸口内兜几个打火机,还有一瓶火油。刘十三点着灯笼,卖灯的师傅说,这盏防风,贵五十。

微弱的火苗,跳跃在山巅,驱开一圈小小的夜,围着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树底下碎石块简单搭好,捡些粗细不一的树枝,浇上火油,刘十三点了堆粗糙的篝火。靠着树干,围巾包住脚,头顶就是随风摇晃的灯笼,刘十三昏昏睡着。

雪停了。

4/
刘十三醒来的时候,被人紧紧抱着。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巅寒风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见程霜扑闪着眼睛,浑身裹得球一样,正用一个小暖炉焐他的脸。

她笑嘻嘻地说:“我比你聪明,带装备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对,穿了两条秋裤才出门。果然,你上山了,还想骗我。”话出口,虽然她假装轻松,声音却是抖的。

刘十三拿过小暖炉,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瘪着嘴,泪水从眼底漫上来,放声大哭:“太他妈的累了,呜呜呜呜,我爬了他妈的十个钟头,呜呜呜呜,鞋子掉了好几次,呜呜呜呜……”

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手冻得僵,不听指挥,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顾,哭着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见吗,她能找到路吗?刘十三,我好难过啊,我怎么这么难过,外婆能找到路吗?你说啊……”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

山顶穿破云层,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海浪涌动,雾气弥漫。岛上铺满白雪,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是海。”

“老家就这么好?”

“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着这片山间的海洋,刘十三心想,我没有外婆了。是啊,以后没有人举着笤帚,满镇子追他。没有人一把掀开被子,拖他去吃早饭。没有人叼着烟,拍他的后脑勺。没有人擦着汗,在云边一家小卖部搬着箱子,等自己的外孙回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泪终于滚出眼眶,努力压了好几天的悲伤,轰然破开心脏,奔流在血液,他嘶哑地喊:“王莺莺,你不够意思!王莺莺,你小气鬼!王莺莺,你说走就走,你不够意思!”

5/
柳絮一飘,春天不容置疑地到来。不管什么乍暖还寒,柳絮就是飘了,飘遍云边镇。人们放下去岁的哀愁喜悦,告诉自己,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莺莺小卖部也没凝固在冬天,暖风执意吹拂,把嫩叶的影子吹上雪白的墙壁,吹开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来的夜晚,树下的刘十三打开那支录音笔。

“喂?喂?”

王莺莺的声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试着:“十三啊?”

他回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录音笔的声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怕你不自在,就录下来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听。那,如果有一天你妈回来,我是等不到了,但万一她肯回来,你碰到的话,帮我跟她说,我不怨她,让她别太难过,她永远是我的女儿,我永远都盼着她好。

她去哪儿,嫁到再远的地方,回不回来,都是我的女儿。

记住啦,别瞎讲八道,你妈不容易,别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树底下埋了一坛酒,等她回来,你陪她喝,就当我陪她喝的。

还有啊,老李的钟表铺,我卖了。钱汇过去,老李不肯收。他说,给云边镇小学的学生买保险,住在小镇二十多年,人走了,留点印子吧,为镇上小孩做点事情。我不会搞你那些单子,存折在床头柜,如果你有空,去帮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别乱花,不然揍死你。

还有什么来着,哎,差不多了,怎么关掉啊这个东西……

录音笔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嘀地一响,杂音戛然而止。

刘十三仰起头,三月的星空清澈。望着星群隐去,薄云渐亮,他站了整个晚上。那天之后,桃花纷纷钻出来,长大,花萼绽裂,花瓣细细伸展铺开,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红。

连续一周,程霜拿来学生资料,刘十三默默填着单子。儿童意外险不贵,每份两百多,老李头的钱足够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觉离一千份已经不远,但刘十三并不惦记。这些是一个老人对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给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山间小镇。有一天,刘十三发现,工作群里侯经理不见了。侯经理离职还是调职,他没问,那个赌约在他心中,早就不复存在。一笔笔努力谈下来的单子,发往公司,他已经正常地领着工资。

6/
三月底,花瓣凭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着旋,悠悠地坠到地面,积成一层粉红色。

程霜带了份早饭,炖蛋、速冻水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她照常把饭盒递给刘十三,脚步却没离开。

程霜说:“跟你讲点事,怕以后没机会。喂,认真点,背下来,不许忘记。”

她自顾自地说:“十一岁那年,爸妈决定搬去新加坡,他们说机会再渺茫,也要试试看。我不愿意去,写了张字条,说对不起,让他们再生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刘十三扭转头,看见女孩头发上飘下几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关系好,我自己坐车逃过来,遇见你。云边镇多好啊,那么温柔那么美,数不清的蜻蜓、萤火虫,山上还能采到菌子。喂,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

刘十三一怔,牡丹?这名字陌生起来了,他呆住,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经不再记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了,也许是他卖完保险累得倒头就睡那天,也许是毛婷婷结婚那天,也许是担心王莺莺太难受,辗转难眠那天。

他忘记牡丹,忘记的天数多了,再度加载记忆,连她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颓废,真正的刘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声:“其实我觉得,云边镇最好的是你。那时候,你傻不拉叽给我带东西,我起早一睁眼,想,刘十三这个傻蛋今天会带什么?你这么笨,只有我能欺负,别人都不行。后来,爸妈给小姨打电话,我接了,我妈哭着说,她对不起我,没给我健康的身体,她求我回去,说有一点希望也要坚持。我想,那试试,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还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刘十三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说慢点,我怕背不住。”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检查,等报告,做手术,再复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只有医院和家。我说就算死,也不能当个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请了家教。做作业的时候,我想着,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没有遇到野蛮的女孩子,还记不记得我?”

她悠悠地说:“我居然活着,一直活着。二十岁那年,妈妈跟我开玩笑,介绍男孩子给我。我想,自己永远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岂非很伤心?那我多么对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着她的刘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来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会觉得对不起了。然后呢,二十岁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诉我的。谁知道啊,我带上所有积蓄,漂洋过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学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记得我了!”

程霜气鼓鼓,刘十三嘿嘿挠挠头:“你不也没认出来。”

程霜哼了一声,说:“你这个白痴,果然被别的女孩子欺负,那我要罩着你嘛,本来想把那个女孩子打一顿,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见她。

“只是我爸妈来得太快,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被他们抓到带回去。”

刘十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出医院?”

程霜点头:“那当然,天天得去。这辈子我就出来过三次,一次四年级,一次二十岁,还有一次,就是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刘十三微微发抖,眼眶酸了,他没想到,开朗的程霜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更没想到,她每次冒险,都为他而来。

程霜满不在乎,得意地说:“放心,这次不是偷溜出来的,吃药没意义了,手术安排在四月,所以放我自由行动。”

四月。刘十三心一颤。他不敢看程霜,他知道,失去这个女孩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

程霜拍拍裙子,裙褶里掉落花瓣,她站直,含泪笑对刘十三:“所以,我要走啦。”

说完这句话,女孩的眼泪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刘十三呆呆的,他不能说别走。

女孩哭着说:“你不许跟我一起走,不许,如果手术失败了,我死了,我会觉得对不起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谁给你送饭?谁帮你找资料?你这么没用,废物一样,你发誓,你给我发誓,你会好好吃饭……”

程霜从没这么哭过,球球被带走,外婆去世,雪夜爬到山顶,她都没哭得这么惨,因为她再难过,都惦记着,要安慰刘十三,一切会好的。

她哭着说:“你又懒,又傻,脾气怪,说话难听,心肠软,腿短,没魄力,也就作文写得好点,土了巴叽,他妈的,我怎么会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你……”

曾经另一个女孩,两年前平静地对刘十三说,你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改,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

刘十三拨开她沾在脸上的发丝:“你这么哭,好丑啊。”

程霜又哭又笑:“你才丑,你丑出天际,世界第一丑。”

刘十三说:“我这么差劲?”

程霜点头:“对,你很差劲,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喜欢你,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你。”

刘十三向着桃花树举起手掌:“我会好好地吃饭,睡觉,活下去,活得越来越好,好到不得了。”

听完他的誓言,女孩蹦蹦跳跳到门口,转身,说:“最后两句话。第一句,别来找我,如果我活着,肯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她伸手比画,双臂张开,“因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么亮那么亮的一缕光。”

女孩对刘十三露出明媚的笑容,笑容耀眼:“第二句,如果下次再相见,我们就结婚吧。约好了?”

刘十三用力点头,无比郑重:“好。”

程霜离开的时候,春风穿过云边镇,花瓣纷飞,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

7/
辞职之后,刘十三申请到给福利院当义工的资格。负责他的春姐知道他跟球球的关系,叮嘱他:“如果义工表现出对某个孩子的偏爱,会伤害到其他孩子。”

刘十三点头答应,偷偷跟球球这么说过,两个人便有默契,在旁人眼里只是普通的友好。

趁其他小朋友没注意,刘十三会朝球球挤眉弄眼。小丫头郁郁不乐的脸上,这时才能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一次球球在走廊喝酸奶,刘十三在廊下除草,两人都没看对方,低着头聊天。

“来这里之前,镇上的小孩说我是神经病的女儿,杀人犯的孩子。我爸爸明明没杀人,但他真的不对,真的犯法了,所以我也不会和他们打架。”

如果有人路过,只会看到球球捏着酸奶盒子,小腿在走廊栏杆上一荡一荡,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身后戴草帽的青年义工停下工作,他听到,球球第一次主动提起王勇。

球球吸溜一口酸奶:“到这里虽然吃不饱,可没人会说你。好多小孩连爸妈都没见过,身体还不好。比起他们,起码我没生病。”

刘十三迅速抬头瞥了下球球,七八岁的小女孩,表情成熟得如同大人,她说:“所以你不要担心啦,难道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义工不赚钱的,你要是变成穷光蛋,我可不管你。”

刘十三扶扶草帽,埋头继续除草:“拉倒吧,我来第一天,是谁高兴得直哭?再说,义工服务期只有一个月,我下次来只能明年咯。”

听完这句话,球球沉默会儿,跳下栏杆,气呼呼地把空酸奶盒丢进垃圾桶,一溜小跑走开。

刘十三在的一个月,球球的表现出乎意料。原以为小霸王到了孩子堆,肯定作威作福,结果她不吵不闹,甚至还被别人欺负。

食堂发饭,球球的餐盘被另一个小朋友碰掉。她还没说什么,小朋友先哭起来,喊来保育员,说球球拿盘子丢她。

刘十三忍不住想出来做证,球球微微冲他摇头,跟保育员说对不起,是她没端稳餐盘。

保育员教育几句,拉着那个哭的小朋友坐到另一桌。

刘十三重新拿餐盘给球球,扣上一份白菜炒肉,低声问她:“为什么不说实话?”

球球仰脸看他,露出让他心酸的笑容:“要是跟他吵架,以后怎么办?你又不会一直在这里。”

刘十三懂了,从球球进福利院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靠山,没有亲人,所以她必须懂事,小心地保护自己。

他走的那天,小姑娘一节课都心不在焉,不停往窗外看。

刘十三收拾好东西,正要走出校门,春姐来告别,递给他一张纸,是球球写的第一篇作文。

春姐说:“老师让小朋友们写喜欢的动物,别的孩子写小猫小狗,你猜球球写的什么?”

球球写的是刘十三。

“我最喜欢的动物叫刘十三,他个子不高,非常穷,长得有点帅。”

春姐笑开花:“她居然写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别喜欢你。我把这篇作文留下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刘十三谢过春姐,跟她挥手告别。

8/
刘十三头靠车窗,手里拿着一张纸,放在腿上。他闭着眼睛,车子一颠一颠,开向远方,一滴泪水滴落纸张。

这个动物很奇怪,他家开小卖部,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小卖部在山里,就像住在了云朵边上。小卖部里还有太婆,和另外一个动物,我也很喜欢,叫程霜。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Chapter16 我爱你

1/


盛夏海滨,刘十三平躺沙滩,寄宿的这家旅馆前台说,这儿少有游客来,沙子细腻干净,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他常常带罐啤酒散步,双脚伸进浪花,走到傍晚,会有居民遛狗,卷毛小狗吠叫着扑腾,主人脚步悠闲。

不去海边的时间,他在民宿咖啡区写东西。

前台小妹好奇,问:“你好严肃哦,是作家吗?”

他摇头:“我是保险业的,度年假。”

小妹说:“哦,那你写报告啊,是不是业绩太差,我看你经常写哭的啦!”

刘十三笑了:“我虽然卖保险,但想试试写小说。”

小妹不再打听,旅行的文艺青年很多,刘十三最不文艺,居然卖保险。

他脱离工作一个多月,在这边住了两周,打算结束后找新公司。其间他走遍这座海边小城,碰到老房子,他都会停顿下,进去晃悠半天。买了很多次凤梨酥,没见到老李头。

年轻人机车飞驰,夜市小吃香喷喷,情侣吵架,女孩带着哭音大喊,男孩吼回去,片刻后男孩紧紧搂住女孩,哭声变成呜咽。嚼一嚼槟榔,咬一口莲雾,冰茶透心凉,棋盘脚真的夜里开花。刘十三想知道,在这样的城市结婚,生活,离开,那会是怎样的呢?

是不是像隔着山和海的一个梦?

终于,刘十三写完了,结账准备离开。前台小妹好奇地问:“你写完了哦?”

“写完了。”

“那你后面寄给我一本,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

他记下小妹妹的联系方式,小心夹进背包。

2/
二〇一七年农历八月十五,雨后的山林生机勃勃,一道彩虹扎根天边。世间万物都是有故乡的,刘十三伫立在他诞生的院子,和外婆说,感觉有人在想我们。

他经常说这句话,这次无人应答。

刘十三回过头去,望见堂屋空荡荡。老房子的木门刻着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左手边厨房门开着,灰白的灶头热一壶开水,在他眼中,恍惚有个小孩站在板凳上,努力挥舞锅铲,想炒一盘青菜,外婆进货回来,可以给她吃。

风吹过,院门吱呀打开,清凉的水汽贴住他脸庞。他回来了,中秋要回来的。云边镇的秋天,清爽又迷人。

刘十三对着桃树说,你不在啊王莺莺,那就是你在想我了。

然后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说,我也很想你,外婆。

3/
书店上架一本新书,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偶尔也有人拿起,读到山里有个小镇,叫作云边镇。扉页写着:为别人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

智哥发消息,邀请他去南京:“正好我要开演唱会,你就签名送书,算是文艺界共襄盛举。”

刘十三惴惴不安:“开演唱会?人很多吧,我带多少本合适?”

智哥算了算,回复他:“多带点,起码五十本。”

刘十三去福利院申请,被批准带着球球过周末。他牵着欢天喜地的球球,走到上海路,酒吧不大,只能容下四五十人。

八点半左右,已经爆满。下班的中年男人,附近的大学生,美丽的女白领,举着杯子,大声聊天。智哥是谁?很有名吗?不重要。酒吧常客说,这驻唱的家伙有两把刷子。

智哥唱起了歌,歌名《刘十三》。

我有个朋友叫刘十三,

他的日子很平淡。

刘十三成绩不好,

爱情被埋葬。

刘十三拼命工作,

吃嘛嘛不香。

卖卖保险写写书,

未来那么长。

蝴蝶死在路上,

云边藏着念想。

有些人刻骨铭心,

没几年会遗忘。

有些人不论生死,

都陪在身旁。

相爱一起打算,

重逢不必计算。

那么多年都算了,

人算不如天算。

喝一杯酒,

我们两两相忘。

写一封信,

我们地老天荒。

朋友你别怕,

脚步别停啊,

生活未完待续,

一定跟得上。

哎呀呀,我的朋友刘十三。

刘十三,刘十三,

活着就不能算失败。

刘十三,刘十三,

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曲调简单,人们喝着啤酒,左右摇摆,一起跟着大声唱:“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角落几个女孩唱着唱着,眼角有泪,不知道想起了谁。人们忘我地干杯,大声高唱,满场都是整齐的呐喊:“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球球问:“爸爸,他唱的是你吗?”

刘十三搂住她:“算是,也不是。”

4/
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九,刘十三落地新加坡,旅行箱内衣服压着几本书。按罗老师给的地址,到了肯桥路。刘十三脱了厚重外套,这儿二十多摄氏度,天空一碧如洗,大街上都是黄皮肤的人走动。

按着罗老师的微信定位地址,刘十三走进公寓。开门的是位文雅的中年妇人,眼角带着纹路,依旧是好看的杏仁眼,跟程霜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是……”

刘十三紧张地鞠个躬:“阿姨好,我叫刘十三,程霜的朋友,想给她过生日。”

中年妇人微笑着看他许久,轻轻柔柔地说:“你就是她生前一直提起的刘十三啊。”

刘十三眼圈突然红了。

中年妇人说:“你不听话哦,她不是让你别找她吗?”她眼中泪光闪烁,“我跟她打赌,你一定会来,看来我赢了。”

“她给你留了东西。”程霜妈妈指着客厅中央挂着的画。

那幅画刘十三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

“最后几天她拼命画,她说,画的名字叫《一缕光》。我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她说你肯定明白。”

刘十三当然明白,他站在画前。

那是幅水粉画,矮矮院墙,桃树下并肩坐着两人。斜斜一缕阳光,花瓣纷飞,女生的头微微靠在男生肩膀上。

现实中他们没牵手。而画中的女孩,牵着男孩的手,阳光下的幸福美好到看不清。

画下方,用钢笔写了几行字,字迹娟秀,仿佛透着笑意:

生命是有光的。

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