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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查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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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查女孩
作者:甘耀明
内容简介
走了多久?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一条河,六座山。 在风雨飘摇的七十年代台湾,见识过人性黑暗的阿美族女孩古阿霞躲在饭馆楼梯间五年,一天终于跟着患有自闭症、开不了口说话的杀刀王帕吉鲁来到新家:林场摩里沙卡。她和他一起募款复校,拜访精神分裂的老兵,悼念政治受难者老师,接触入世救人的信仰精神。面对各种考验:暴雨狂风、森林大火、登山雪暴,小人物们用生命谱写下了一则则属于自己坚毅、温柔的传奇故事。 本书也描写了蒋介石政权白色恐怖的时代悲剧,以及进入电锯时代后山林遭到疯狂砍伐的景象,侧面呈现了那段少为人所熟知的岛屿历史。

请你带我走
那场夏日战争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参战,全被“杀刀王”帕吉鲁的右手摆平了。“杀刀”不过是游戏,将一手伸出来当长刀,一手藏在后腰,用手刀砍到对方的头或膝盖以下便赢了。人马分两队较劲,被砍死的关在电线杆下,等队友来救。这种游戏有时会擦出火药味,成了地域或校区之分的小规模战斗,最后混入了小流氓,变成城市大战。
那场大战怎样开始的没有人说得明白,最后却被所有人记得,因为变成爆粗口与大规模的拳脚,不少人攻击对方头部时,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个男孩聚在路口叫嚣,拉人助阵,演变成两派的大冲突,有人拿出扁钻与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见血了。
这时候,帕吉鲁出现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战场中央站去。他把牵来的双杠脚踏车的脚架竖起来,双手拍出吓人的响声,左手藏在后腰,右手伸出来,比出了邀架手势。他口气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场的人下战帖,最后把手尖对准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让对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个令人传诵的说不清楚黑影,就点赢了额头。然后,帕吉鲁再度比手势,要全场的人通通打过来。整个过程被形容是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用迷踪拳跟上海虹口道场的日本人挑战。
帕吉鲁是独行侠,很少进城,一来就轰动,跟火车从中央山脉运来的大尸块一样轰动。他戴白色探险帽、牵铁马、载宝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红披风,向来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莲市传奇。最传奇的是他车后座载宝刀盒,来找老师傅修武器。宝盒又大又长,棱角处裹铜片,里头装着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有的像锯齿鲨的利锯齿,还有可以当飞镖丢的大斧头。他是哑巴,嘴总是叼着草,更显露了孤独的调性。
帕吉鲁赢了小流氓,没有人敢上前挑战,因为他是花莲市最厉害的高手,才被封“杀刀王”。三百人簇拥上去绝对能把他拍成肉酱,却不懂帕吉鲁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很像来闹场的。没人想挑战。最后,他的右手四指往内勾几下,对着某个方向邀战,拍拍口袋,示意有钱。那个方向的人墙裂开缺口,露出后头的三位“叭噗①老伯”。帕吉鲁要跟他们过招。
叭──噗──
场子边卖冰的叭噗老伯压着车龙头上挂的小皮球,令簧片发声,“夭寿!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较 high。”他们说完,把烟吐掉,抬头露出邪恶的微笑,牵着脚踏车来到场子上,要跟帕吉鲁来场会外赛了。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程咬金,车上挂着铝壳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们去哪卖冰,有时站在战场中央抽烟,猛按叭噗,故意大声讲色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穷得没钱吃冰,连寒冬想到冰都会流口水。
叭──噗──
会外赛是丢飞镖盘游戏。飞镖盘放在脚踏车后座,软木圆盘,以铁丝隔出放射状的冰品区块。丢飞镖游戏不利玩家,付了钱,多是丢中比花钱买还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丢中特别奖的“天霸王”,不用付钱外,还得到双份的冰,这几率是孩子们形容的“往后下腰能看见自己的屁股”。这种赌博性游戏很吸引人,顾客被快转的盘子催眠似朝它丢镖,像钱丢到河里,只听见水声般的喜悦。
叭──噗──,老伯发出神秘的微笑,转动飞镖盘。
帕吉鲁伸出右手捻镖子,左手缩在后腰,第一次出手,镖子没扎到盘子,弹到地上。他付钱再玩,出手后射中“再来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镖子再丢,转盘停了,意外地中了特别奖。
“赞!天霸王。”凡是中这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开冰桶盖,压两下冰勺发出机械声响,往冰雾弥漫的圆桶里挖两大勺。他动作有些不甘愿,微笑也很职业。
帕吉鲁拿下双份的冰淇淋,示意敌对双方的主帅来拿。他没讲话,用眼神与手部的肢体动作示意。接着,他拿起镖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镜,往第二摊的转盘射去。
“媠②!天霸王。”第二摊的叭噗老伯大惊。
帕吉鲁挑战第三摊,镖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后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鲁拿起双份的冰淇淋,要男孩们共享。战况解除,大家聚在摊贩边,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还在。
接下来,帕吉鲁示意要再玩一次转盘,而且一次丢三盘。三百多位男孩围着看赌局,后头几圈只能事后听闻。他们有的站上围墙,有的爬上路树,四周的电杆从上到下也夹了一串小孩。他们看到帕吉鲁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镖子衔在嘴上。
冰淇淋大战开始了。诈就诈在这,叭噗老伯会先用针把天霸王那块插上百回而变得松烂,或在底下偷垫坚硬的芭乐木,射中的镖子容易被快转的盘子甩出来。阳光下,巷口安静极了,风从每个街道灌来,花莲市的每种味道聚在这,男孩们也是。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苍蝇拍,身上永远沾染了虾仁炒饭的油烟味。她只不过是路过去买包糖回家,指甲缝还残留偷吃的糖粒,却受到鼓噪声吸引。她勉强挤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鲁。
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见帕吉鲁,曾经在某杂货店遇到,她排在后头。帕吉鲁买汽水,付出的小钞又从老板手中转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随手闻钞票的习惯,她闻过各式的钱钞,有油墨味、鱼腥味、霉味、海洋味,会猜它们曾在哪些人流转。那张钞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艳甜味。确切点说,那张钞票好像是木匠刨下来的薄木片,有好闻味道。
现在,帕吉鲁手中握着十几张卷成筒状的钞票,比手画脚。可是叭噗老伯不懂这哑巴的手语。古阿霞懂了,帕吉鲁要以手中的钞票赌上那几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属于他的,输的话,钱归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钱,买六辆车的冰淇淋也够。
“他要赌三台车的输赢,一次拼三个镖盘。”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没有错,这是帕吉鲁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谁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摇晃的黑发。他回过头,对三位叭噗老伯点头,把钱放在车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认为这是公平的赌局,不是赚翻,就是赔倒,而且不会有人再运气好到能三次全中。他们把镖子拔出来递给帕吉鲁,更使劲地猛转盘子,强大的离心力会使镖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脱落。
出手了,帕吉鲁下镖子,朝三个盘子射去。
啵!啵!啵!三声,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种俗称“鲈鳗”的垫木声响。他重温声音,感受到这种树皮长出类似鲈鳗斑而得名的乌心石,长在东坡,海拔100公尺③余,可能来自附近的美仑山。此树坚硬无比,常是砧板的首选。还有,这三个转盘出自同一位师傅制作。帕吉鲁转身离开,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赶在欢呼的人潮围死他之前离开花莲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结果呢!尤其是三位紧张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触盘缘的铁皮煞停,而是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阳光下,飞镖盘越转越慢,最后静止不动。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男孩们和解地欢呼尖叫,边吃冰边回头去找人。
帕吉鲁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战,且不见了,再添一则花莲市的传奇。
在中华路后头的小巷里,阳光在十点左右照进来。古阿霞坐在小板凳,两腿间放了装水的脸盆,忙着洗菜。她是优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头很会塞泥土,高丽菜不要洗碎,还有花椰菜的蕊缝最容易藏着菜虫。要是炒完菜的锅底汤汁带黑渣,会归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诀窍,洗得又快又好,连最难搞的挑菜剥丝也难不倒她。
越到中午,杂活越紧,古阿霞却爱偷懒,忙里偷闲总有难忘的美景。因为这时候的阳光来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动着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发芽成长。小猫从屋底出来晒太阳,蜗牛的干渍爬痕是最美的胶水抽象画,光亮中的尘埃模仿了星云流动。她闭上眼,面对太阳光,光芒从瞳孔流进体内,肺叶在行光合作用。
她知道今天帕吉鲁会来,就像这阳光,从她眼睛接收后,顺着血液流动到全身,连头发也会发热。不过,她认为帕吉鲁会来的念头,每天都有,持续六个月了,往往扑个空。这无所谓,有机会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个五年她还是关在这间餐厅与梯间卧房。
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小巷又恢复暗冷,却是处处流动着重复且清脆的单音,如水龙头滴水、铁皮在风中撞击、脚踏车链条响。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闲看着闲书,她喜欢看书,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这时候越看心越烦,情节卡在视神经上,读不进心里,字典也搁在合拢的膝盖没动。
“兰姨,你的烟快没了,我帮你跑腿。”古阿霞说,她想去找帕吉鲁。
兰姨坐在门槛上,头倚着墙,吃着花生米,听着收音机播放闽南语版的《相逢有乐町》,等到古阿霞讲到第三回,她才说:“没有,我烟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闲,去打苍蝇。”
古阿霞打完苍蝇,又问:“兰姨,你真的不缺槟榔?”
“我很久没吃槟榔了,阿霞,要出门就出去吧!”兰姨知道这女孩难得想出门却牵拖一堆理由,出去记得回来就好。
古阿霞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兰姨探出身子要她带包卫生棉回来,却不见影,她失望之际,古阿霞从遥远的巷底探出头,说:“兰姨,听到了。”兰姨这才笑得很长,勾起好多回忆,她心里想,这个小女孩才十八岁,可是像她上辈子的女儿一样机灵。
兰姨这样想时,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随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篱笆外的山樱花,插在背后。复瓣樱花好大一丛,又挤又热闹,随着她的奔跑而落下点点。她沿着中山路,冲刺在冰冷柏油路。这条路在日治时期以铺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称,是花莲第一大道。她冲出第三条巷子,把常在积水厨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条街,她抱怨不该听兰姨的,用稀释的醋泡软脚上的厚茧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条街了。在第十二条街的长老教会,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压下,汗水会让乳头露馅。跑到第十八条街,她一身酸痛,却没抱怨了,还对上帝发出最深切的赞美,她看到帕吉鲁了。
帕吉鲁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边围着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萝卜丝与九层塔混搭,挤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鱼片,卷薄的柴鱼片在热气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断地摆动。帕吉鲁点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杀刀斗输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满了孩子,他们先抓柴鱼片吃,抠完美乃滋,才一小块一小块地捏起煎蛋吃,觉得这是最完美的阶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问候,然后说,“帕吉鲁先生,我们来决斗吧!”
大伙愣住了,帕吉鲁抬头看。古阿霞又黑又瘦,头发很卷,哪来的晒过头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鸦的紫蓝翅膀才会有那样的光膜。这女孩找他干吗?帕吉鲁狐疑,全世界对他有兴趣的只有他妈妈,还有他养的黄狗。
“我们现在来决斗吧!我把东西带来。”她展示背后的樱花,凡是斗输的人得赠上任何东西,要是赢的人──这几率微乎到抠鼻屎时发现了钻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须赢,彻底发挥一小时洗六大篮蔬菜与掏九只鸡肚内脏的功夫,甚至十分钟打昏六十八只苍蝇的力道。她要赢,然后要求这个男人带她离开花莲市,不管去哪里都行。
“你很烦咧!不要吵,没看到我们在吃东西?”一个带头的孩子站起来,要古阿霞闪开。
“我时间不多,我待会还要回去洗菜,也得买卫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买米酒,要买盐,还要去菜园浇水,回家要帮弟弟洗澡,我功课还没写。你看,我时间更不够。”某个孩子站起来,对大家喊,“谁的时间最多的?”
“火车站的时钟。”几个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坚持,摆出决斗的姿势,“拜托,我等一下还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鲁想起来了,这道声音曾在冰淇淋大战中帮过他。他决定在半招内把这女孩打败,好谢谢她。
他站起来,却看到恐怖的一幕。有个愤怒的粗汉冲他来,推开围观的男孩,把古阿霞挤歪,大喊:“好胆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鲁砍来。
帕吉鲁机灵闪开,刀子在油渍的木桌迸刨出一条垢。接着,粗汉用刀指着自己没穿鞋的赤脚,骂了脏话,说:“上次我儿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赌,那双皮鞋一双一百元,害我没鞋只能穿拖鞋出门。你这个人,怎么能教坏小孩赌博?”说完话,把儿子从人堆拉出来。他的儿子穿卡其服,打赤脚,耳根子红辣辣的,头揿得低,只能见到三分平头顶的发旋子。
这是杀刀的规则,赢者可以向输者拿取某项东西。帕吉鲁从来不主动跟输的人拿东西,是输的孩子主动献上物品,一件衣服、单只鞋子、棒棒糖或现场拔下带有血丝的松动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会拿皮鞋。
粗汉挥几下刀,马上制伏了帕吉鲁。在场的人都知道,帕吉鲁不好惹,有一双虾子腿,弹来跳去,碰不着他,这是他向来是赢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鲁闪几下后,故意跌个跤,给粗汉骑上来。他的如意算盘是让这男人多骂几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别让挥来挥去的刀子无意间砍伤了旁人。
这粗汉有前科记录,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气甚强,跨骑在帕吉鲁胸口,两脚夹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帮子,希望他的嘴巴发挥功能,说出如何赔偿天价。帕吉鲁是个哑巴,只能惊讶地张大嘴,惹得粗汉就要下刀了。
“快赔我一百元皮鞋的钱,要不然,我砍死你的头。”粗汉大吼。
谁都知道,一双一百元皮鞋是天价,鞋子不是镶金,就是剥了天皇老子的皮制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咙,这双天价的鞋算便宜的。
这时候,古阿霞尖叫。那种叫声极为悠长,而且猖狂,还掺着惊喜。她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练成,那时红叶少棒打赢日本和歌山队,她过于喜悦而瞬间练就喉功。场子上的人回过头看,没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干吗,不过,有两位年纪约八岁的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湿了裤裆。
古阿霞的声音非常长,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后,瞬间收音,用手刀作势划了自己的脖子,说:“砍下去。”
大家都糊涂了,不知道这什么把戏,都觉得脖子痒。
“你说什么?”粗汉被古阿霞吸引,抬头大喊。
“快杀了他。”古阿霞强调。
大家莫不想阻止杀戮,古阿霞却唱反调。
粗汉也是,刀在他手中,杀人是他的活,干什么听一位女孩的,怒气使得他脑袋红得像是通电的钨丝灯泡。
“拜托,快点杀他。我时间不多,看你杀死人后,得绕路去买东西。你早点杀死他,我早点回去工作。唉哟!不要在那发呆浪费时间了,来,我教你怎么杀人,”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脑袋所想到的办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咙,要往脖子边割动脉,血往外喷才不会弄脏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头。然后,让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赶快吃牢饭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这把刀烂光光的时候,你就出狱了。不过,你得习惯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别人跑了,你儿子会把你这个老废物踢出门。你握着烂刀柄去讨饭,绝对有饭吃。”
“谁说我要杀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粗汉有点紧张地说。
古阿霞见机会来了,说:“砍手也会死,他的手断了,拿不住筷子,会饿死的。”
“我砍他左手就好。”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算了,干脆随便砍一只手,你早点砍,我早点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讲,砍手有技巧,要砍关节那个地方,刀子不会卡住。砍下去,只要吃十年公家饭,不过,你在牢里要想办法弄个假释,不然老婆跟人跑。”
“谁说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断他的脚筋。”
“砍脚筋,啊,这我最懂。你快点砍呀,我待会也要回去砍猪脚筋。我告诉你怎么砍,抓住这家伙的五根脚趾头往上扳,这样脚筋紧了就好砍,绝对不会砍下去,让刀子倒弹,还会被他踹的问题。”
“就这样,砍完呢?”
“当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车站,跑到海边,跑过琉球村,从白灯塔堤防那里跳上渔船,顺台湾绕个几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后,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为什么听你的话?”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点走呀!你看,警察来了,你现在砍还来得及,也许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其实古阿霞没看到警察,她只是兜个谎,得夸张点才能继续演下去,她跳起来,大喊,“警察杯杯④,不要来,我们这边什么事都没发生。”
“干,你这破麻仔⑤。”粗汉说完,跑走了。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鲁,很快离开现场,就怕粗汉随时回来。帕吉鲁惊魂甫定,额头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后头推脚踏车。接近傍晚的花莲市区,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观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让路,让路。”她生怕车后头横放的大木箱打着人,却忙得看来像是急着运棺材、趁尸体还热时放进去的殡葬业。急归急,但没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条巷子。
餐厅的人正在干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着急的穷着急,大家在油烟乱窜的厨房忙得碰运气才不会掉进锅里。发怒的兰姨终于等到古阿霞回来,拿着铲子出门,要她上工,别给大家添麻烦。
“我得走了。”
“去哪?”
“离开花莲市,我现在要跟他走了。”古阿霞紧握着帕吉鲁那只急着挣开的手。
兰姨焦虑起来,她要古阿霞买卫生棉,却带回灾难。她的大脑需要尼古丁来厘清问题,可是嘴角只有烟渍。她摸了放烟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没有东西。这时连烟都没了,何况一个女孩。她潇洒地说:“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轻也想找个男人跑了,趁老板还没回来,快走吧!”
随即,厨房发出了婆婆妈妈们的欢呼,冲出去对帕吉鲁问东问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
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冲进屋内,钻近楼梯下的小房间收拾细软。那里约1坪⑥大,除了木床,摆满了沙拉油桶、酱油桶与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种调味酱味道,她的衣服缝线永远塞了面粉。她喜欢文字,墙上糊着遮丑用的《更生日报》,墙角有几堆看得卷边破页的杂书,甚至背下味精盒标签上写的主要成分是麸胺酸钠⑦。要不是从天花板挂下一盏20瓦灯泡,带给她看书的光明,才不会让自己沦为老鼠与蟑螂的屠夫。
她把几件衣服与书本塞袋子,从床底抽出钞票,再看看还要拿什么,这时她的额头不经意碰到了灯泡。灯摇动,影子晃动让人以为摆设也跟着晃起来,晃呀晃的,她心头沾了惆怅,泪眼蒙眬。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待了五年,走与不走都消耗勇气,但机会一瞬间,她现在终于抓到。
她跑到后门时,帕吉鲁没走。
他走不了的,一群厨房的婆婆妈妈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包括生辰八字、职业等。兰姨好急,想在最短时间内榨出数据,她拿锅铲,快把抵着的帕吉鲁额头戳出了窟窿,却逼不出半句话,转头问古阿霞:“这哑巴叫什么来的?”
“不知道。”
兰姨把声音提高,接着问:“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不知道。”
“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哪些?”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要跟他走?”
有那么片刻,无人应答。古阿霞看着兰姨,说:“管他是风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兰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兰姨点头,眼眶来泪水了,她把手上的长柄锅铲塞进古阿霞的袋里,提醒在路上可以用这打醒男人。她又从油腻得没毛细孔的围兜袋,拿出几张钱,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后,她帮她祷告,这是她最想给古阿霞的。兰姨在厨房的油烟中滚了十几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稣要用五饼二鱼来喂养世人的最佳帮手,她才懒得拿铲子在锅子里追着菜跑。
兰姨把头贴在古阿霞胸口,开始祷告:主耶稣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离开这了,希望给她勇气搬离路上的石头,希望给她力量移开路上一切的荆棘。我祈求呀!万能的主,帮助眼前的女孩,让她把胆弱丢掉,也更无私而愿意帮助人。让所有的风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为她的朋友。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古阿霞感受到兰姨的泪湿透了她的好几件衣,敷在胸口。那泪水流过那些衣物仍没有变冷。最后兰姨想到什么,伸手到后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内为她穿上。她觉得节俭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这样去闯江湖。
“我会活好好的。”古阿霞说完从身后抽出一束樱花,吻了兰姨的额头,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个男人跑掉了。”几个婆婆妈妈大喊。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鲁。
帕吉鲁,面包树的意思,花莲人这样称呼面包树。不管是盛美街上卖牛肉面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师傅,或中华路上卖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们从来不对着面包树喊别的,就帕吉鲁,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实上,帕吉鲁是阿美族语。
面包树的树干通直,叶片又大又亮,是一群叶绿素饱满的大象耳朵。花莲火车站外头有三株帕吉鲁,树很高,叶鞘厚的叶片很会反光,能看到叶片反射在墙上的爽飒流光。不少旅人会走到面包树下,发出赞叹。在树荫下闭上眼,用力吸口气,哪怕一会儿,会有打个盹的饱足感,舟车劳顿也就溶化了,这三株面包树就是天然的绿油精。
一九七◯年代,台北来往花莲得经过苏花公路,经过了金马号客运的100公里长途险路颠簸,很多人感到困扰多年的肾结石或胆结石被打碎了,下车后无力地扶着车厢,在面包树下休息。旅客觉得树真美,树干镶上瓷砖与玻璃钻石,关于旅游的美好经验又涌现。
一个来到树下的旅客说:“这里不一样,连树也贴上‘太鲁’⑧。在台北,只会在水泥墙上贴,可惜了那些行道树。”
古阿霞有些生气,旅客干扰她与帕吉鲁的独处。她把地上的面包树叶片捡起来,指着树,说:“这树闹鬼了,越晚越可怕。”她用恐怖的口气说:有六十几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齿卡在树皮上变成树疙瘩发出怪声,吸引更多小孩贴近听。结果,小孩越听越想听,越听越不清楚,干脆耳朵贴上去。然后,咻一声,树把人吸进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树叶在风中摇晃的声音,是它们吃饱了在打嗝。
“你听听看,这树叶现在摇晃的声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饿。”古阿霞补充说明。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空气冷了,太阳光被中央山脉遮了大半。这位旅客点了头,问:“那你不怕?”
“不怕,我是花莲人,这鬼树不吃女的。”
旅客对盘坐在古阿霞旁边的帕吉鲁说:“兄弟,你怕吗?”
帕吉鲁不说话,瞧着地上,没心思回应。他打算在树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离开,他不想带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车站建筑上的大挂钟,显示是下午四点一刻,那个被孩子形容最有时间的家伙,一辈子待在那报时。帕吉鲁想,还有十二小时以上得打发,就慢慢耗吧!
旅客有点气,嫌帕吉鲁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古阿霞看了两眼,给旅客回应,说:“他是哑巴,他也不怕鬼树,我们花莲人都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什么?光天化日的。”
“这鬼树专门吃外来的酒鬼,不信,你爬起来瞧。”
旅客起身观察那些装饰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树上贴满的不是瓷砖与玻璃钻石,是森严交错的牙齿,一副要吃人模样。他吓得跑走,然后又冲回来拎走行李。
帕吉鲁会将玩杀刀的战利品挂树上,从来不带走。因为他哑着嘴巴,没人知道名字,孩子们便以此树之名称呼他,帕吉鲁。三株面包树成了寄物柜,孩子拿回所属的东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规则的小孩没有将自己父亲的皮鞋带走,被觊觎者偷走了。但是,有项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鲁把赢来的小骨头钉在树干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气氛,看上去不是齿列,而是翻白眼。孩子们也乐于给它传说,最常听到的说法是树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声被吸进去,剩下牙齿排列在树干上。
帕吉鲁坐在那,死赖在旁边的古阿霞自顾自说话:“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命运,看手纹就知道。”她捡了两张叶子,用力摊平,把叶脉比作事业线、生命线和智慧线,说得有声有色,还拿了树枝当教鞭,拍打树叶,说它们什么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来与大地认识,才会认识她古阿霞。
帕吉鲁笑了,要是针叶木的树叶又长又细,哪来手纹,不过这扯淡有趣。他抬头看到古阿霞看着自己,连忙低头闪。
古阿霞知道这家伙不是真的哑巴,几句话就开壶响了。她用树枝轻拍着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鲁张开手,觉得中招了,赶紧握起来,在一开一阖间把古阿霞拿的树枝握紧了。他赶紧松开,两手藏进裤袋。这时古阿霞惊讶地说:“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线好长,会长命百岁,不过有个岔,是大劫。快给我看那个岔在几岁。”
帕吉鲁故作镇定,脸色却一抹疑虑,难道这女孩会算命?自己心虚地抠着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来,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线的岔处哪能摸着?她脸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这家伙怪有趣。帕吉鲁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他收拾东西,牵车在童子抱鲤的喷水池圆环绕了十几圈。古阿霞跟着绕。帕吉鲁甩不掉跟屁虫,把车牵进火车站内,瞧着售票口上方的时刻表,之后,东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着瞧,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位严厉的警察走来。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壳帽,腋下夹着记录违规的黑文件夹,皮鞋响亮地走在洗石地板,冲着在东张西望的帕吉鲁去,说:“喂!老兄,这是大厅,脚踏车不能骑进来的。”
帕吉鲁转头看见警察,急忙离开车站大厅。
“喂!你违规了,过来,把身份证拿出来。”警察拦下他。
“他没有骑,是牵着。”古阿霞躲在帕吉鲁背后说话。
“不管是骑,还是牵,在火车站里就是不行。”
“那不是脚踏车,是行李,只是暂时放到地上。”古阿霞拧了帕吉鲁,要他把车子上肩。帕吉鲁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气才将车横杆的双杠扛在肩上。脚踏车不只笨重,上头还挂了个大木箱。这项举重赢得全大厅的眼光,包括观光客的镁光灯与镜头。
“你要是放下来就违规了,别怪我开单。”警察的注意力放在大木箱,说,“我看你的怪样子,从脚底到头顶,每处都很可疑。你从哪来的?打开箱子给我检查。”
“他是哑巴,那个箱子也是,打不开来。”古阿霞说。
“打开它。”警察大吼。
这时候,一辆货车进站,驶入第二站台北侧,刹车声音尖锐。车上装载的大尸块来自奇莱山东麓的帕托鲁山与太鲁阁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们,现它们躺在车上死去。那些大尸块是原木。每根直径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树皮被沿线靠站的居民剥得差不多,当作燃料。
但是穷小孩仍不懈地爬过栅栏,爬上货车。最高也最难爬上的木材顶,总会留有几片树皮。他们抓着固定原木的骑马钉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弯腰当梯子帮助别人爬上去,用扁铲挖树皮。
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弥漫,飘进了车站内,乘客都闻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厅一幕。警察坚持要帕吉鲁开箱检查,双方僵持之后,警察从腰部的枪袋抽出东西。帕吉鲁吓得高举手,肩上的车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稳地翻过来,轰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响。
警察抽的不是枪,是剪刀,遇到头发过长者有权力当场动刀。警察要将帕吉鲁过耳的头发剃个“飞机头”,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险帽,在广众的大厅表演拙劣的发技。
古阿霞心想怎么办?她连忙尖叫,让所有人活在她喉咙似的,叫声连绵高亢,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京剧拉嗓的淘气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找解决方法,在两分钟的尖叫拖延战术中,终于挤出办法,她指着站台那几辆货车上挖树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东西,警察都没有去抓他。”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现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来,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闸口,在铁轨与站台间奋力地跑。穷孩子更机灵,扯下了树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桧木裁面的藕孔内,努力掏东西,他衣服肮脏,得不到警察的怜悯。警察爬上车,如果再爬上被剥光皮的树干得有猕猴的能耐,他拿出违规记录簿,大力拍树警吓。这时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着趴下,用一截树皮伸进木洞勾出梦寐以求的东西,跳车逃往南方的中华路。
帕吉鲁带古阿霞趁乱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个大孩子带领一群小孩欢呼追来,他举起手,秀出从原木内拿到的大冰块,大喊杀刀王万岁。这是花莲市最神秘的传说,有些巨木来自无比诡谲的高山地带,终年冰封,树洞的积雪随着树龄累积而有上千年。巨木运下山,由蒸汽火车沿花东纵谷载驰,具有镇定人心的桧木香把沿线婴儿的哭嚎一路抹干净,冰块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夺得的江湖秘宝。
大孩子把肮脏的冰块传给帕吉鲁啃一口,再传给其他的人。孩子们挥手跟帕吉鲁说再见,感谢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镖子,摆平了战争,给满城的孩子赢得冰淇淋,然后用刚练成的“寒冰手”伸进对方的背,偷袭背的游戏玩开了,直到嬉闹声消失在小巷子。
帕吉鲁离开花莲市了,用冰冷的手拉着古阿霞,逃难似的。
夜里,他们来到桥下,打算在这里住一晚。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哑巴。因为,帕吉鲁站在溪石上,双手圈在嘴巴当作喇叭对河岸吼着。河岸辽阔,充满了水声、风吼与夜鸟鸣叫。几分钟后,一辆六节火车从桥上疾驰,巨鸣在桥梁间回荡,随后又剩下流水的湍急声。帕吉鲁怎么叫都没用,暂且休息。古阿霞问:你在喊谁?要不要帮忙喊?但是,整个旷野除了一列发着微光的火车在地平线尽头淡淡呼应之外,没什么能眺望的了。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荡荡。她决定去找吃的。她爬过堤岸,来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却长满了生命力强的野草。但是这绝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们的功能,唯有视它们为朋友才能分辨出是野菜,苦苣、龙葵与昭和草都是美食。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发现兔儿菜、鹅儿肠、紫背草,她一路低头往前采,额头磕上了槟榔树,大喊:“哎呀!好家伙,原来你躲在这。”古阿霞很快在树下带回几片掉落的槟榔叶鞘,爬回坡堤时,无意间看见非洲大蜗牛正在享用碎石间冒出来的地木耳,她一并带回两者。
现在,她是野地厨师,将槟榔叶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盘,放进野菜。接着,她处理较麻烦的蜗牛,石头砸碎蜗壳,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烬搓掉上头的黏液,其余的内脏丢到溪里。一群长臂虾与小溪哥游到浅滩处啃起了内脏,她撒去一把盐巴,鱼虾咸得发呆,古阿霞二话不说抓起来。
古阿霞把槟榔鞘盘子放在帕吉鲁前头,和他隔着熊熊的营火。帕吉鲁在应付又硬又冷的馒头,啃得两颊发酸,脸颊也笑得发酸,因为他看着古阿霞摆在槟榔叶鞘盘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鱼在野菜间优游,活虾抢起蜗牛肉,连日本人也不会这样吃沙西米⑨。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戏,一人分饰两角,她模仿帕吉鲁的内心话,然后跟自己玩起对话。
“喔喔!扮家家酒,一个女孩的玩意。”古阿霞模仿帕吉鲁说话模样。
接着古阿霞恢复成自己腔调,说:“是呀!看起来是蛮失败的一餐,也许我们可以等等,待会它会更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说,鱼虾会自杀,伸手到肚子掏干净自己的肠子,然后发一顿脾气,气得自己体温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这样吃,喔喔!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死番人,你这笨透的阿美族人。”
“错了,我是邦查。”
“那是什么茶?是不是喝了会有‘帮夫运’的茶?”
“阿哉!你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会害羞的。”说到这里,古阿霞忍不住笑起来,“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mis)的意思,我祖母说,邦查是更古早的时候对阿美族的说法。多古早呢?那时候的树醒着,能走动,有种叫 Pako(过沟蕨)的鸟,停在山谷就变成植物;有种愤怒到皮毛倒竖的蛇 Oway(黄藤)看到一片云影后,感动得变成藤蔓;那时候呀!有种叫 Lokot(山苏)的鱼爬上岸就贪睡成了植物,那时呀!有一种长相奇怪的鱼叫 Palingad(林投),偷偷爱上清风,跳上岸随之跳舞。那时,巨人‘阿里嘎该’的黑色眼泪落地发芽。那时候有多久呢?祖母说,好遥远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梦,你只会记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不会想起最早的那个梦,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时间是想不起来了。”
“好难懂呀!”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个梦,一个宇宙中最饱满的梦境。”
她的眼光从火堆拉回来,比火光还亮,看见帕吉鲁看过来,对他说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梦到过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个睡梦,也许就在名叫 Palingad(林投)的鱼爬上岸就变成植物的时候。”
“是吗?”
“没错,我是清风,因为你爱上了我,化成树跟我一起跳舞。”
“哪会?”
“那让你来看看,水和水里的植物怎么跳舞吧!”
他羞怯的脸上流动着光影,把头压低,继续啃馒头。这时,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古阿霞用长柄炒菜铲往营火拨,火焰乱颤,她拨出几颗灼烫的鹅卵石,铲进槟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间,水沸腾起来,汤完成了,所费的时间让鱼虾还没感受到热就熟了。这过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头火锅煮法。
帕吉鲁捧起汤盘,喝了一口,接着嘴碰到盘子就没离开,直到告罄,嘴还被汤烫破了。古阿霞对这招声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宾主尽欢。她喝完热汤,感到热乎乎的身体形成一道防御严寒的防线。
帕吉鲁身体也热了,从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绳子绑上石头,并槌击沙地好测试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书中看到石器时代的人类使用过这把斧头。果不其然,帕吉鲁拎着斧头,走近一株离岸有段岁月的漂流木,敲它几下。漂流木上头长满的杂草晃动,地鼠、蟑螂等小动物逃出它们的寓所。这是茄冬,木质硬,但腐朽严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来,发出艳香,是扁柏,对他接下来需要的任务而言,这树种的材质太软了;而另一株短纤维的牛樟经过河流抛滚后质地变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树。帕吉鲁走到篝光外找,尾随在后的古阿霞持着火把照明。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铁杉,用石槌朝铁杉断面大力敲击。铁杉活了过来似抖动,大地也抖动,沉鸣的声响令流水声哑上几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头酥麻,额头充满共鸣。帕吉鲁找到一根撞击大地的铁杉钟槌。她懂了,帕吉鲁靠这让河川震鸣,找出他之前不断呼唤的同伴。这时候,一辆四节的火车从桥上驶过,空隆的车声被地鸣震得很薄,发光地滑到地平线尽头。然后,满天的星星晃动,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说过:“那时候呀!在丰年祭里,老祖先把 Alipaonay(萤火虫)往天上洒,成了银河。”
帕吉鲁再敲一下,河水泼剌了起来,地鸣再度响起。古阿霞几乎被震得双腿发软,站不稳了,她往前倒时抓着了帕吉鲁。这是两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拥抱,没有惊喜。女的忙着尖叫,男的连忙推开,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战利品,随即又被帕吉鲁粗暴抢回去。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后腰的锅铲,大喊:“放下手中的东西。”
帕吉鲁放下石槌,捏紧两只拳头,非常努力地要张嘴说话了。
“兰姨说得对,男人都怕这家伙。”古阿霞拿着锅铲挑衅,说,“对,努力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时候,一只家伙从溪里爬出来,它行动时的声音是死亡般的寂静,鬼幽幽的,眼睛凶狠。
帕吉鲁在陌生人前面开始说话,有一团情绪卡在喉咙出不来,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从水里爬上来的家伙攻击古阿霞,却喊不出来。他想警告古阿霞别拿铲子对他,这会激起那家伙的愤怒了,也是始终说不出来。
古阿霞以为帕吉鲁的喉咙哽到食物,脸涨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这动作像是攻击。来不及了,那摊黄色的湿骨头靠近了,把自身发出的声音灭到最少。它是带有狼性的黄狗,从对岸听到了地鸣,游过了河流来跟主人会合。它太凶了,几年来主人不想带它进城,只好留在河岸。
突然间,古阿霞看到一条黄橡皮筋射来,速度快到她的尖叫还在喉咙,人已经被撞到河水里,手脚乱挥,嘴巴这时才开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鲁拉起来的。她好惊恐,鬈发很丑地黏塌在头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发抖,赶紧脱下湿衣服,套上从帕吉鲁手上递来的干衣服,冷得想跳进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体回暖,帕吉鲁在火堆那头笑,那只第三次甩水的黄狗在吃盘里的熟鱼虾。古阿霞恼怒他评点自己换衣服的身材。
古阿霞怒气将爆发时,帕吉鲁敲击石头,跟她沟通。他在五颗鸡蛋大的石头上,各写下古怪的残体字,拼成“我叫刘政光”,又用四颗石头写下对黄狗的介绍,“他叫浪胖”。隔着被火揉皱的热空气,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搁在靠拢的膝盖,双手搓着脚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边石头上的难辨字迹。那个叫刘政光的人,每每在石头写完一个字,便扔入火堆。
“不要ㄖㄜˇ⑩狗。”帕吉鲁再用上四颗石头说话,包含一个注音字,然后把石头丢进火里。
古阿霞也拿了三颗石头,写下自己名字,秀给了他看。
“狗·凹·虾。”他说,第一次对话是讲她的名字。
“古阿霞。”她说。
“古·凹·霞。”他很仔细说,身子前倾。
“古阿霞。”她说。
“古·阿·霞。”他说对了,而且自己给自己鼓掌。
那夜,帕吉鲁把火里的热石头挑出来埋入沙地。他们躺在温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对帕吉鲁,才听到末班进城的火车经过桥上,便有了睡梦。整个夜晚,她听到地下的石头渐渐冷却的声音,梦到写字石对她说话。山是用石头和河流说话,海洋用沙砾与海岸说话,祖先用神话跟子孙沟通,自己用梦跟自己对话。她过了一个什么都有的睡梦。
第二天起来,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头换成了木瓜溪。她抬头看,台湾著名高山的奇莱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头,峰顶的白雪在晨光下淋上橘黄色,衬着蓝天。不知来由地,古阿霞对着海拔3607公尺的奇莱大山挥手,对着靛青覆雪的山巅呼唤。
“走吧!跟我回家去。”帕吉鲁说得很慢,把脚踏车牵上堤防。
古阿霞心中浮起喜悦,那家伙没趁夜逃走,如今要带她走。至于到哪,管他是方是圆的,那一定是有阳光的地方。

①  由于冰激凌摊贩叫卖时按的喇叭会发出“叭噗”的声音,于是称冰激凌为“叭噗”。——编者注
②  漂亮的意思,闽南语。
③  长度单位,米。——编者注
④  即伯伯的闽南语发音。——编者注
⑤  妓女,闽南语。
⑥  1坪约为3.31平方米。——编者注
⑦  即谷氨酸钠。——编者注
⑧  瓷砖。此词从日语而来,即英文 tile 的意思。
⑨  即生鱼片,源自日语发音。——编者注
⑩  即拼音 rě。——编者注


黑暗力量
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难忘,又硬又冷。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约2公尺见方的流笼。流笼是借着钢缆通过山谷的工具。疲惫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浅眠,熬到几乎天亮了。紫蓝色的天空挂着疏星,酒红朱雀在流笼顶抖着尾巴,乌鸦粗声叫着。这时门外一道沁骨的风吹来,钻进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为何睡在流笼。
她昨日离开木瓜溪后,跟着帕吉鲁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们打开车灯,经过一个原住民部落后,来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继续沿着森林铁道往山上走。他们顺着被车灯照亮的轨道,往上走到3公里外的检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灯照向帕吉鲁。他摘下探险帽受检,接着把古阿霞推进流笼。
流笼启动了,帕吉鲁把探险帽递给了古阿霞,把脚踏车挂在流笼边,挥手告别,黄狗叫着送别。古阿霞觉得被出卖了,打不开反锁的木门,窗外是深谷,强风呼啸狂欢。她的腿都酥了,缩在角落发抖,预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流笼最后停在海拔1500公尺的大观村落,操作员把她从末班车拉下来。
夜很深,村落只有几盏煤灯,几声狗吠,几声猫头鹰叫声,没什么人影。古阿霞用刚下流笼仍在颤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门的商店、机房与民宅都关了,她又回到木门没关的流笼,这个被自己称为棺材的小空间,木板刻上九九表,充满尿渍与烟蒂。她选了干净的那边躺下,将探险帽上二十几公分①的帝雉羽毛拔下来把玩。伴着呼啸的寒风,她总是逗留在浅眠梦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
天将亮之际,强力的风声撞击大门。古阿霞睁开双眼,身体极为疲累,血管中流动的是快干涸的血液。她勉强抬头,发现两侧窗户挤了几个小孩的人头,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小孩们发出聒噪声响,用脚急踢木门,有人说:“真倒霉,她没翘辫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声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她好黑,头发卷卷的,鼻子塌塌的。”
“她好丑呀,鬼一样。”说话的是个叫赵旻的大孩子。
古阿霞最讨厌人家说她丑,无疑是点她的死穴。她从地板跳起,抓住赵旻的短发乱扯。砰,好大一声,赵旻从窗口掉进来,他躺在尿渍地板,厚脸皮地露出牙齿笑,说抓头发能按摩头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这家伙过不去。她这才惊觉离开睡袋后像被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流笼操作员来了,他六十岁,白发平头,人称阿海师。他拿了一盏强力的手电筒往古阿霞照,好确认她是谁,又从机房拿来绘有牡丹的手提搪瓷保温瓶,那是他上工后不离手的宝贝。他倒出热姜茶,用杯盖盛给古阿霞。她喝完,体力慢慢从脚底热腾腾冒起来,从流笼走出来。
“我要怎样下山?”古阿霞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进去。”阿海师指着流笼。
古阿霞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棺材弄出来,除非她死了。于是,她询问她能去哪里,这里的山看来很高,天空更是广大,却无比陌生。
“菊港山庄。”阿海师看见古阿霞的衣服领口绣有一只怪鱼,头上又戴着插蓝尾翎的探险帽。
帽子是帕吉鲁给的,衣服是他给跌入河里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运将与菊港山庄牵扯。但是,菊港山庄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没有勇气选它,只好在原地等命运来决定。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顶的疏星消失了,中央山脉尖锐的棱线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读书的小孩全挤进流笼。阿海师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几家的孩子没来。他拿起铁条,朝挂在机房屋檐下的铁轨条敲,尖锐的声响迸开,流动在大观村六十八间木造平房。过几分钟,一位眼睛浮肿的赖床孩子钻进流笼。另一位穿着宽大卡其服、将裤腰扎成饺子皮皱褶的小孩,被母亲放进流笼后,照样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人到齐了,柴油发动机运作,钢缆绞动,滑轮在主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流笼从海拔1400余公尺的发送点下降到海拔260公尺的着陆点,之后他们沿铁道到3公里外的森荣国小上课。流笼里的小学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顿心绪。古阿霞朝庞大的木制发送台走几步,看到流笼往下滑去,阳光流荡在万里溪河谷,谷间的云雾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笼隐没光芒中。
流笼不见了,暂时结束了她的噩梦,她转头到村庄。一辆空的运材车将启程往高海拔森林驶去,驾驶鸣笛示意,伐木工人陆续跳上车。古阿霞心想,菊港山庄既然不会是最后选择,干脆当首选。
运材车穿过大观村,顺着造林树木,深入中央山脉的林田山林场。林田山林场的日文念作摩里沙卡,日文汉字为森坂,意思是森林荟萃的山坡。菊港山庄曾是这片荟萃森林里的发光黄金屋,身负伐木指挥所基地的职责,现在是出产熊牌苹果酱、难喝咖啡与酒鬼们聚会的没落旅馆了。
菊港山庄庄主马海喜爱东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点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苹果树落净的枝丫,夜雾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发出轻声喟叹。每当早晨第一班的运材车经过菊港山庄门口,拖着十台的空板车,果树上的水珠晃动,光芒翻颤。他总想起了杨燕唱的《苹果花》,想象苹果树在春天开花,秋天垂挂累累的果实。
这时,传来古阿霞温良的敲门声。马海心想,谁在敲门?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门进来,有时过于粗暴,得在一年内修十次门。即便有人敲门也很粗鲁,要不是小学生乱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音量大到像在撞门。
“你的帽子怎么来的?”马海看见古阿霞手拿的探险帽。
“刘政光送的,他带我来这里,不过,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这名字,然后滑稽地戴起帽子,帽檐几乎遮到眼睛。
“你跟那个家伙讲过话?”
“一些,其实跟帕吉鲁也没多说几句。”
“帕吉鲁?你叫他面包树。”马海大笑起来。
“嗯!花莲的孩子都这样叫他。”
“那家伙非常自闭,不说话,是你让他开窍了。”马海对古阿霞说,“欢迎来到菊港山庄。”
马海欢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座席最受欢迎,几乎终年不息的火塘发出了热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庄着魔般充满馨香。厨房早餐被刚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马海准备了简单的西式早餐,饼干蘸苹果酱,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饼干,好吃得很,那杯没有加糖与奶精的苦咖啡却喝不惯。于是给马海拿回去喝了。
“这是难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马海说,“你刚认识的朋友,就像这杯咖啡一样。”
“也许他的大木箱装的都是咖啡杯。”
“他是‘索马师仔’,拿传统的锯子锉②大树。索马(Soma)是日本话伐木的意思,这里的人叫伐木工为索马。”马海朝火塘扔了桧木块,火势大起来,空气中充满强烈柠檬香,“那箱子里呀!其实就是斧头与传统的手拉截锯,不过那锯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会吓到。”
“我没注意过箱子里有什么,他连睡觉时都抱着它。”
“你看过那家伙睡觉?”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桥下,我走过时,看到他抱着木箱。”古阿霞不会说出她与陌生男人在桥下的遭遇,包括共享一个又脏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带过。
“天呀!他太随便了,路上捡到个人就带上山。”马海率性,说得古阿霞低头不语。他又说:“他不喜欢坐流笼,喜欢慢慢走,沿着小山路走回来,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许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谶森林’逗留几天。等他回来,可能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
“我可以等。”
马海用坚决的口气说:“我劝你,赶快下山,这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女生来

母猪赌局
一月快结束时,苹果树与枫叶落尽,光裸的枝丫在微风中轻颤。草地到处是结满漩涡状水珠的蜘蛛网,直到阳光到来,把世界晒干成玻璃般明净。古阿霞的工作告一段落,坐流笼到了山下。她顺铁轨走,一路温习如何向森荣国小校长询问有关复校事宜。这件事非常难,可是她答应过小学生们了。她没头绪,低头看着左右交替的雨鞋出现在视线,直到汽笛声惊醒了她。蒸汽机关车冒浓烟,拉着上百吨的原木,前往3公里外的万荣车站后转往花莲港。古阿霞被煤烟呛得蹲在地上猛咳。
煤烟散去后,古阿霞泪水汪汪,看见一座公用电话在候车室的墙上。她突然想打电话给兰姨报平安,这是最想做的。她摸遍口袋,没带硬币;摸了公用电话退币口,希望上一位使用者留下钱币,都没有,她颇失望。
这时候,一位老伯靠近,古阿霞心虚地对话筒讲话,好遮掩自己刚刚从退币口抠钱的窘态。古阿霞对没拨通的电话筒越讲越起劲,演技一流,不时用另一只手表演。
“你打给谁呀?”老伯好奇地问。
古阿霞用一只手捂住电话筒,转头回答:“我朋友呀!”
“你朋友住在你心底吧!因为这电话坏掉好久,有两个月了。”老伯面带点微笑说,“跟我来吧!那有电话。”
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羞愧低头。他们走一段路,沿布满绿荫的阶梯来到森荣国小,穿堂有具公共电话。老伯非常贴心地给了两个五角硬币才离开。这正是古阿霞需要的。
她投下五角,拨电话给兰姨。那是她要的,兰姨是她目前精神上最好的告解牧师。接电话的是马芳姨,她有点胖,情绪时常像她的身材一样膨胀,兴奋地问古阿霞你跟男人去到哪。古阿霞连忙说这是公用电话,快找兰姨来,接着她听到马芳姨把电话筒重重地放在柜台,拨开布帘,冲进厨房,途经她住过的梯间,在厨房发出寻人的叫声与嘈杂回应。
古阿霞闭眼,从听筒的声音重建现场。那是她活过的厨房,不离油烟、锅铲与女人话题。她曾坐在厨房后头的小板凳洗菜,从脸盆溢到小巷的水会反射中午阳光,她常闭眼向着强光,听着车嚣与水荡。如果没走,她会在那,不在这。如今她在这里,那头永远剩下车嚣与水荡了。
“你在哪?”兰姨急切地问。
“摩里沙卡,这里很漂亮。”
“那是在山上呀!除了美,剩下就是吃苦的。”
“很好,真的很好。”古阿霞一讲,眼眶泛红。她原本该向兰姨诉苦,随即想到此路是甘愿承受而选的,心念一转,报喜不报忧,吞往肚里的感受全化成泪水。
“喔!”兰姨停顿一下,又说,“那里冷吗?”
“有点。”
“饭菜还习惯吗?”
“很好,但是没有兰姨做得好吃。”
“喔!这是实话。”
“山上冷吧!棉被厚不厚?”
“有点冷,但还可以。兰姨……”
“怎么了?”
“快没钱了,铃声响了。”
断线了,她手中还有个硬币可通话,却不再拨了。她走了几步,回头等待不可能响起的公用电话能响起。它挂在画满涂鸦的墙上,伴着一张供矮个儿学生踏的小凳,树荫随微风淹过来又淹过去,没有言语。她愣看了电话才走,也知道那头的兰姨也是。
森荣国小不大,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校长。
一位小学生带领古阿霞到了校长室。校长竟是带她来学校找公共电话、给两个硬币的老伯。现在,古阿霞观察跟她平坐在藤椅上的校长。他穿深褐夹克,颇干净的裤子有点洗过头的苍灰色,唯一显示身份的是鞋尖磨破的皮鞋,有学养的人穿皮鞋是尊重此职业。喝杯热茶,配上窗外照来暖阳,古阿霞切入话题,把复校的想法说尽。
“这很难,你是在夹走我碗里的菜。”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这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你带走他们,我的位子就不保了。”校长很认真地看着她,又说,“但是,你要这样做我不反对,因为那不可能做到,在我的经验里,目前还没有已废的分校起死回生。”
“难在哪里?”
“分校要有一定学生数,你把大观村的学生加起来,也不够三十人,这是分校的门槛,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没有钱,复校得由教育部同意,拨补经费,这些钱都是政府给的。总之,这是一项巨大工程,你还是个小孩,做不来的。你知道这些难处吗?”
“我知道有些难,没想到这么难。”
这时候,下课钟声响了,走廊外的学生人来人往。古阿霞的脑中萦绕的是那种“饭都吃了,可是没带皮包”的尴尬,她只顾着冲动要给村子上学的学生安全环境,没顾到这挑战难如登天。她脑后忽然传来敲玻璃窗的声响,回头看见是黑压压的学生,敲窗的赵旻对她做鬼脸。古阿霞低下头,手淡淡地绞着裤子,等着上课钟声把人群打发了。
钟声把学生带走,古阿霞也该走了。她心头有个石头压得她想把自己锚在这里搞清楚问题,可是山上还有活,要是拖延就给人麻烦。她走过花圃的水泥矮围篱,太阳很高,影子很短,冬阳暖烘烘地罩在身上,心里却盘算什么似的,不知不觉来到流笼乘坐站。流笼要启程时,有个人在外头急着喊她,古阿霞从窗口探出头,回应:“你怎么逃课?”
“老乌鸦叫我来的。”是赵旻,他跑来的,胸口喘着。
“谁呀?”
“校长啦!”
古阿霞心中突然浮起个黑影子。一只乌鸦样子的老人,灰朴衣饰,头发微秃,拿扫帚,在校园角落慢慢移动,然后在桂花丛后头露出眼睛。原来他叫“老乌鸦”,多贴切。
“怎么啦?”
“他说,你的问题很大,形势比人强,但是……”
“那个什么人强的,什么意思,我不懂。”古阿霞大喊,但随着流笼距离越来越远,她很快被拉到空中。
“你很烦呢!乱插话,反正我也不懂,你先回去就对啦!”
古阿霞听完这一句,一切都糊了,包括赵旻的声音与身影。风声与滑轮刺耳的声响取代一切,她心中盘旋着好多问号。
到了晚上,古阿霞的难题来了。她心中稍早盘旋的问号不是消失,是成了铁钩子把她难堪地吊起来。那些伐木工人吃完晚餐,聚在客厅火塘边聊天时,话题围绕古阿霞。他们都知道,这个上山还没多久的女孩,要搞个学校。那个废弃的学校是猪乐园,是伐木村渐渐颓败的象征,谁要能把它扶起来就像把石块丢到水里能浮起来。
“敬伟大的学校,我赞成成立学校。”一个伐木工高声大吼,然后啃开红标米酒盖,“我是校长,郑重宣布,喝酒学校现在能成立,我们庆祝吧!”
“我是教务组长,趁我的妈祖婆杀来之前,我们开学吧!中途不下课。”说罢,他喝了。
一时间,客厅出现许多职位,检验班长测量酒精浓度,督学督导有没有认真喝酒,值日生负责喝完瓶底酒,不臭弹①受不了。喝酒的男人不要去惹,脾气来的女人惹不了,古阿霞属于后者。她在厨房收拾,同个锅子洗了半小时还没刷掉自己的怒气,她告诉自己不要冲出去计较。
王佩芬也抓住机会,数落那些男人。她说,男人都是虫,在家是毛毛虫,出外是懒虫,血里面游的是酒虫,眼里喷着精虫。她又嘲弄,小心那些男人,他们走过你身边的时候,会不经意碰几下揩油,你要是不还击,他们下次会故意摸你的屁股与胸部。王佩芬说到这,语气有些愤怒,更带着炫耀地说,想摸她的男人可多了,想看雨季来临前那搬家的蚂蚁在排队吗?
“你想会是谁?”古阿霞把菜瓜布紧握。
“这问题你别问了,谁摸了我屁股,我哪会讲?”
“你在说什么?”古阿霞睁大眼,“我想知道,是谁把我今天下山到学校问的事给抖出来,现在成了客厅那些酒鬼吐槽的下酒菜。”
“我又不是神,怎么知道?”
古阿霞和王佩芬拌嘴了。古阿霞觉得王佩芬像是花痴,答非所问。王佩芬大声反驳,她是朵花,却沾不上露痴,然后她严厉地指责说:山上废弃的学校现在给大家拿来养猪赚钱,要变回学校,先把那些猪赶走,就是把大家的财路通通赶走。想想看,你跟大家作对,谁会跟你过得去。
古阿霞觉得她说的都是道理。道理通常拿来压人而不是说服人。古阿霞离开厨房透气,那里的气压高得点火就快爆炸似的。她沿铁轨前进,去找赵旻,将他列为泄漏了她今天跟校长密谈的头号嫌疑犯。她沿着依山而建的石板阶梯去赵旻家,从屋外兜望。屋内一盏烛灯,两个人,三只鞋子,好多影子乱晃。赵旻的母亲在灯下缝衣干活,断腿的祖母在灯下看人干活。
古阿霞看不到赵旻,沿阶梯一家家寻去,总算在废弃柴房找到他。一群小孩就着几盏凿洞的铁罐灯笼,玩纸牌尪②仔标,赵旻把袖子捋起,喉咙吆喝。古阿霞冲进去大喊:“警察来抓人了,快跑。”这招永远有效,从小被吓大的孩子一哄而散,又叫又滚的,滚下楼梯的差点把脑袋滚掉了,却没有人脑袋正经地在想自己根本没干坏事。
古阿霞抓着了赵旻,一顿臭骂:“你长舌妇,到处说我要盖学校,好了,这下酒鬼们都知道了,每个人在笑我。”
“最初不是我要讲出去的,是老乌鸦的想法。”
“你确定。”
赵旻点头,他在古阿霞离开学校后,被老乌鸦叫到校长室问话,讲出了在流笼上古阿霞救两位小学生的点滴细节,却省去自己骂学校的部分。老乌鸦说了句“形势比人强,事在人为”,要赵旻跑去找回古阿霞。赵旻晚了一步,路上还把手肘跌破了皮。他回到校长室之后,老乌鸦问赵旻,相信古阿霞能复校吗?老乌鸦说他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要是赵旻相信,去帮古阿霞个忙就行了。
“于是,你把复校的事跟大家讲了。”古阿霞说。
“嗯!我跑到话务中心拜托那边的‘欧匹将’传话,叫她打了几通电话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了。”
“你相信我做得到?”古阿霞认真看这家伙。
“没错,那天我是第一个跳上你的船离开的,”赵旻认真说,“摩里沙卡有个传说叫‘暗暝摸的力头’③,有个没钱的工人要给自己的儿子买脚踏车,他站在石头上自言自语了三天,终于得到脚踏车,虽然是旧车。”
人总有理想或梦想,后来为了很多原因而作罢。可是,不代表梦想灭了,这些都是转换成“黑暗力量”。摩里沙卡传说中的“黑暗力量”是唤醒心怀有梦的人来帮助你。这传说是,一个工人讲了三天梦想,不是被人笑,就是感动了也曾经想买脚踏车给子女的路人而获得援助。赵旻非常认同老乌鸦讲的,“形势比人强,人会被逼得找方法”。于是,他逾越了古阿霞的决定,去帮她召唤“黑暗力量”,打电话向别人说了。
接下来的时光很沉默。树条随风拍打木屋,柴垛传出虫鸣,倒熄的烛火发出焦味,而燃烧的烛光摇晃他们的影子。吓跑的孩子走回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发生什么事。赵旻低头,看着他从月饼盒裁下、绘有虎头蜂的王牌纸牌,现在被古阿霞黑色的雨鞋踩坏了。忽然,他看一滴水落在雨鞋旁,很快被地面吸干,没个渍痕。他不会误会那是别的之类,雨水是哗然的,而泪水是世上最沉默的单音雨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古阿霞很无措,至少赵旻不是捅她一刀,但是她不知如何面对窘局。
“我阿嬷不会笑你的。”赵旻仍低头看着纸牌王,不想尴尬地撞见一双哭泣的眼睛,说:“我今天放学回家时,跟她提了你的事。她说,你是好人,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给你暗暝摸的力头,去了就知道,”赵旻收拾地上的灯笼,走出柴房,沿着阶梯回家,“可是,你别想在她身上拿到什么好东西,她很吝啬,从来没有给我压岁钱。”
来到赵旻家,打盹的老祖母醒来,眼神从满脸挤压的皱纹堆慢慢爬出,带着倦意。她将槟榔用小石臼压碎,丢入没几颗牙的嘴巴咀嚼。接下来的半小时,古阿霞得到了一份礼物,一个奇特的故事。老祖母讲了“两个大雪山伐木工赵天民和吴天雄如何帮助人”的传说,她缺牙漏气,嚼槟榔又不断打哈欠,故事讲得零散又模糊,得靠赵旻或被好奇吸引来的小孩提醒才讲得下去。显然这故事有不少人听过,最后只剩老祖母对古阿霞讲了,旁人都散了。
老祖母最后问:“你会写字吗?”
“会的,没问题。”
“我听说有人把故事登到报社,能赚到钱,这些钱可以拿来起④学校。你帮我写写看,好吗?”
古阿霞愿意帮老祖母写下这则故事。当她离开时,一边开始部署这篇故事的开头了,一边看着星空。天空悬满铁铮铮的星芒,一条碎盐般的银河洒去,在更广大不见星图的夜空,仍潜藏更庞大的星云。古阿霞完全不晓得,她即将召唤黑暗力量来了。
喜欢阅读,未必会写作。古阿霞发现,没有一件事比写作还难,惯于捉菜刀的手很难适应捉笔,而且要找到书桌写字更难。她推开棉被,用木纹粗糙的床板写作,结果笔尖老是划破薄薄的日历。她想到客厅的柜台不错,但是现在有一堆酒鬼在那,最好别靠近。
她摸到厨房找垫板写字,看见乌心石砧板,灵机一动,将它翻到较平整的背面使用,觉得书写平稳,下笔无碍,写久了会上瘾。最后,她发现用菜刀侧当垫板能写得更畅意。
到了晚上九点,山庄停止供电,发电机不再隆隆响。火塘开始供火,伐木工要回家去,挤在门口为了找对鞋子,抱怨酒喝太少而眼花了。古阿霞起身到橱柜抽屉拿蜡烛点上,着魔似写着。这时候,王佩芬来到厨房找水喝,看到古阿霞两手趴着。她知道古阿霞成为今晚酒鬼们的话题,心情颇不好,轻轻走过去拍她的肩安慰。
古阿霞给人摸一下,把日历纸收起来。关于写作,太私密,她不想把私房性的毒瘾给大家看光了。王佩芬吓一跳,看古阿霞趴在菜刀上,面无表情,烛光衬托下变成复仇的女鬼。她理所当然地尖叫,继续逃到客厅分享她的尖叫。门口的酒鬼们被吓醒一半,接着愤怒,他们不愿意还没回家就跟母夜叉打交道。
“闹鬼了。”王佩芬喘着气说。
“是啦,我们都是酒鬼。”酒鬼们挤门口喊回去。
“不是在厨房,在客厅?唉呦,我在说什么。我说古阿霞变成鬼了,拿菜刀要杀我。”王佩芬指着厨房。
“你叫这么可怕,有鬼的话,早就吓跑了,连蟑螂蚂蚁都逃。”
古阿霞这时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浮出无奈的微笑,挥挥手中铅笔,说:“我拿笔有这么可怕吗?”
“你分明拿菜刀,我看见你趴在砧板上,哭呀哭的,磨着刀子。你一定是嫌大家拿你开玩笑,受不了,磨菜刀要把我们的舌头剁下,对不对?”
酒鬼们还得保持清醒回家面对妈祖婆,纷纷离去了,把两个女人的争执留在客厅。观众走了,王佩芬懒得再说,她不过是让男人们看看她委屈的模样,戏散了她便坐在火塘边剥龙眼干吃,把壳扔进火塘,频频喊好无聊喔。古阿霞还试着为自己争辩,拿着铅笔当武器,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古怪。
“坐过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庄主马海说。
“算你赚到了。不过我要先声明,我是没有赌你赢,但是很支持你,不要说我没感情,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王佩芬说,但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是她在说。她说:那群酒鬼中不知是谁先起哄,说要赌个局,看你在十年内能不能成立学校。没有人下你的局,除了没有人相信你会成功,十年的局也太长了。王佩芬又说:大家开始想别的局,想呀想,最后以三天为限,要是你以建立学校为理由募款到三百元,你就赢了。
“没有尽全力跑的赛马,是没看头的。”说话的是一位坐在窗户边的人。他手放在窗台,把玩着茶杯,穿着宽松却打绑腿的日本裤。他喝了口茶,又说:“我猜,你心里一定想,这赌局关我什么事,输赢都是别人。”
她知道眼前的家伙正是传说中山庄的后台,蔡明台,有财有势。根据她从各方听来的消息,蔡明台本名叫大江光田,日本人。他父亲曾任摩里沙卡的林场主任,属于是土皇帝的地位,呼风唤雨,战后却没有被遣送回日本,而是因技术而留用,蔡明台自然也留下来。古阿霞常听闻大家蔡桑来、蔡桑去的称呼,却不曾见过,神龙见头不见尾,这下总算碰头。
“蔡桑,没错,这是你们的赌局,不干我的事。”古阿霞说。
“所以我说,你是没尽力跑的赛马,没看头。”
“我为什么要照大家的意思尽力跑?”
“你可以不用尽力跑。不过,要是终点,也就是你冲断那根线之后,发现有个奖品放在那,你可能会尽力。”
“什么奖品?”古阿霞问。
“母猪。”王佩芬插嘴,做出古怪表情,惹得大家猛笑。
古阿霞认定这是在消遣她,有点气,转头上楼。对她而言,赶快写好那个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担心刚到手的灵感会跑掉。
蔡桑叫住了她,说:“确实是一头猪,它是山庄的财产,是摩里沙卡最会生的母猪。你要是在三天内凑到三百块钱的复校基金,这头价值六百元的母猪就归你。”
“真的吗?”古阿霞发出疑问,看到在人群中的马海点头了。她要是赢了这局,能得到价值六百元的母猪。这对她勾勒的复校蓝图总算有了一笔。她说:“好,我考虑。”这含蓄的回答宣示了她的赛局开跑了。她跑上楼,犹豫一下后下楼到厨房把菜刀拿上楼,把稿子写好能赚进一笔稿费。
“啊!”王佩芬又尖叫了,冲到客厅大喊,“那家伙想钱想疯了,拿刀出来抢劫了。”
然后,山庄的人都笑了。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如此单纯的享受──安静写字。
除了例行工作与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稿,连梦中也会因为迸出某个字句而从床上跳起,就着火柴棒燃尽的十秒间,赶紧记下。写下第一句,第二句话忙着从笔尖流出来。为了避免影响同房的素芳姨睡眠,她下楼写字。夜里,楼梯木板挤压的“嘎、嘎”声响特别大,她急急忙忙地,像踩着破风琴下楼,到厨房拿菜刀,回到客厅的窗台下点蜡烛写字。古阿霞这么匆忙,灵感也匆忙跑了,通常写了五句左右便文思干涸了。
她抬头时,被玻璃反射的图像吓着。客厅除了她,另有他人。她回头看见帕吉鲁就躺在不远处的火塘边,朝她这边看来。她数落他跟鬼一样,下楼也不会发个声音,吓死人。
“嗯!嗯!我本来在这。”他昨晚深夜才回来。
帕吉鲁把最风光的青春都放在山林里,长年绑在山上。他能远距离分辨出活着的是属于峦大杉、台湾杉、台湾冷杉、云杉,近距离能分辨已去除枝叶的是红豆杉或台湾粗榧;至于大剖的树块,从边材淡红黄色、心材鲜黄色或带紫褐色的晕条的台湾杉,或边材与心材区别不明显、轻软富弹性的台湾亚杉,他立即能辨识。他甚至能闭上眼睛闻出树木味道,瞬间从年轮摸出树龄。但是,他对女人与复杂的香水不太行,看到竹竿上晒的阿嬷内裤都会低头,连黄狗的性荷尔蒙指数都比他健康太多了。可是,自从古阿霞跟定他之后,觉得森林好像少了什么,他这从小被他阿公训练出的怪胎,也会觉得女人挺有趣的。
他昨天入睡前想到古阿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收拾木箱下山,回到山庄已是半夜,大家都入睡了。他睡在火塘,朝那丢了两根木柴。直到柴火烧到薄了,客厅影子淡了,古阿霞走下楼梯来写稿。他侧身躺着看女孩在烛光前,一种兴奋使她疾笔沸腾,另一种挫败又使她气得咬铅笔。他看着她健康的黑皮肤,难怪工人们要用闽南语“透”形容她是多种原住民混血,有着排湾、太鲁阁与阿美族的血缘调色盘。她说不上美,却如此灵窍,好可爱。
“以后看到人要出声,打个招呼也好呀!”古阿霞望了墙上老挂钟,显示凌晨三点,“你应该上去睡,这里很冷。”
“嗯!”帕吉鲁指着火塘。
火塘是位在客厅中央的槽状供火处,长3公尺,宽1.5公尺。古阿霞往那看去,中央的炭火堆还亮着光,长了层灰。黄狗睡在外缘的木灰堆,皮毛在微弱炭火中泛着油光。它进了家就这样,地毡一只,古阿霞乒乒乓乓下楼都不想理。火塘边铺了厚毯子,帕吉鲁躺着睡,身子藏在与地板齐高的槽缘,难怪古阿霞看不到。
“你是昨晚回来的吧!然后睡那。”古阿霞看他点头,又说,“拜托,你起身也发个声音,别像个鬼吓人。”
帕吉鲁安静看着她。火塘里的火炭这时亮了些,小火苗绽开了,比上一刻更亮些,更温暖些。帕吉鲁仍是安静看着她,在客厅最细微的变化里。这让古阿霞很别扭,她不喜欢这样被人看,于是忙着开口说话。她教帕吉鲁几个简单的回答,比如,人家问问题,觉得对了就发出“嗯”的声响,不对则回应“喔”,不要学水鹿看到手电筒在愣头愣脑,要逃要死也不是。
“喔!”
“你懂了我刚刚说的没?”
“嗯!”
“听过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没?我听人说,只要是伐木工,都听过这两个人的事。”她抓个新话题。
“嗯!”
“这时要说呀!别像便秘,嗯嗯个不停。”
帕吉鲁的头一下左偏,一下右偏。等待答案的古阿霞没有不耐烦,出乎她意料,帕吉鲁随后用非常缓慢的口气讲起吴天雄的故事,连地点与时间都巨细靡遗。古阿霞把每句话听到心里,隔着火塘的火,她侧卧身子,撑着腮帮子,看着他说话时的舌头在嘴里游动,她从心底认为,这家伙挺会讲的,就怕柴火与时间不够用。
客厅这时多了个人。素芳姨从楼梯走下来,她被古阿霞尿急般冲下楼的声音吵醒,便踩响了楼梯下去查看,看到帕吉鲁很努力地跟古阿霞说话,火光在他们身上翻动。她很少看过帕吉鲁的嘴巴在吃饭之外能张开,也为这儿子很少跟自己说话而遗憾,甚至曾绝望到每晚流泪,以惩罚自己。她不敢当电灯泡加入他们的火塘谈话,偷偷上楼,可是楼板响出声音。
古阿霞抓到声响,把人请到火塘边取暖。她借机追问素芳姨,关于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素芳姨说不明白,她是听古阿霞说了才对这故事更清楚,还反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这完全是归功于帕吉鲁的详细说明。
“你像文老师,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阿政的心房。”素芳姨说。
“喔!喔!”帕吉鲁急着打岔,别让往事抖出来,可是说不出来。古阿霞站起来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
“她是在阿政小学四年级时,来到摩里沙卡教书的老师。”素芳姨指出,在文老师来之前与离开之后,帕吉鲁只会在教室外的银杏树下徘徊,对计算落叶数量有偏执行为,习惯蹲在地上发呆,用针翻开蚂蚁腹部检查。文老师有能耐把阿政带进课堂,教他写字。一年后,文老师转校到玉里小学。帕吉鲁又躲回到银杏树下混日子了,他没拿过小学毕业证书。
“文老师怎么办到的?”
“她有能量与能耐,而你跟文老师的特质很像。不然,阿政不会带你来摩里沙卡,他是木头人,离树木比较近,离人类比较远。”素芳姨停顿一下,又说,“但是,你的大挑战是复校,除非有奇迹才行。我这样说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我怕你被伤害太深,失败后离开这里。我不希望阿政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到哪都有挑战。”古阿霞淡定说,“即使失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要是成功了,帕吉鲁会到小学来读完书,我这学校多少是为他盖的。”
“喔!喔!”帕吉鲁急着反抗,他没答应过。
“帕吉鲁是你吧!我赞成把他种回学校也不错。”素芳姨说罢,让火塘边多了笑声。
几只靠近人类生活圈的酒红朱雀,在山庄后院的垃圾堆觅食,为残肴抢成一团红影。这早晨窗下的声响干扰了古阿霞。今天是“母猪赌局”的最后一天,古阿霞别有心事,倒垃圾时,多瞧了几眼这些霸道的红鸟儿。过了中午,她下山到“酒保”⑤买了针黹、罐头日用品。随后她到米店,吩咐店员送达菊港山庄的米得要“半冬仔”。新米易糊,老米易馊,贮存八个月的半冬仔最具口感。
忙完正经事,剩下的时间是她的。她走到森荣国小,进校门便看到二十七个坐在面包树下发呆的小孩站起来。他们牺牲午睡就是在这等古阿霞,好从口袋掏出东西。每个手里握着一份力量,当他们张开手时,古阿霞红了一下眼眶,每个掌上都有钱。他们捐出了自己的零钱。
古阿霞算了钱,总共六十八块钱。六十八块钱中,实收三十八块,其中的三十块分别写在十张借条。字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内容是“年纪很小,不会赚钱,长大后凭款单付八块钱”“目前没钱,年底用红包钱付清三元”,这些欠条的温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处去了。
“还是欠很多钱,除了村子里的学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赵旻很生气,“他们都说不会成功的。”
“我要谢谢你们的心意。”古阿霞看了每个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办法,”赵旻动起脑筋,对上课钟响后急着回教室的学生说,“你们低着头走,多捡几块钱也是钱,捡不到钱就捡破铜烂铁去卖钱。”
目送学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来从哪儿募到钱。伐木工押她在“母猪赌局”会输,她不想点办法便会提早阵亡。她脑筋动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询问登稿了吗,有登便有稿费。她走到公共电话旁,投币照着揉皱纸张上的几个报社电话打,以仿真的语词,好在最短的时间得知报社如何处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台北的电话费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报社总机把古阿霞的电话转了几次,就是转不到编辑部,最后由客气的广告部人员来拉业务。有家报社编辑响应,他们从来不会回答刊登问题,希望她每天买报纸自己看。有家报社说,没有附上回邮就不处理。其中一家报社的编辑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稿数投,这是犯大忌。”然后断线。
她花了半小时打电话,寄托的稿费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电话费。她站在红色公共电话前,挂上话筒的声响,宣布她没辙了,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知道稿子白写了。
抵达大观村的流笼打开门,走下来的古阿霞立即赞美上帝。她看见兰姨靠在燃烧桧木的汽油桶旁取暖,边忍着烟气咳嗽,边啃着饭团。兰姨兴奋得上前拥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亚。一股混合厨房油烟、汗渍与桧木的芬芳围绕古阿霞,她没挣扎,陷入最温馨的味道里。
兰姨用扁担挑了两箩筐,一边放了棉被,一边放了古阿霞来不及带走的衣服等细软。鸳鸯针绣的红牡丹棉被是兰姨最珍藏的宝贝,送来给古阿霞御寒。两个人在汽油桶旁,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兰姨动怒说这里人多难看,勉强收下的古阿霞才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
来到山庄,兰姨坐在玄关阶梯,只要求喝杯热水,无论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边取暖都不肯。古阿霞从火塘倒了一杯炖在铁壶的热水。
“我喝完热水就走。”兰姨手捧热茶,缓和了冰冻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这时要求准备晚餐的备料。古阿霞从厨房拿来一笼地瓜叶挑,还拿了个大茶杯,从火塘上的铁壶倒满热水,端给兰姨。她知道兰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热茶能推迟离开的时间。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会儿,一边挑菜一边跟她坐在玄关阶梯闲谈。
“水太烫了,喝完这杯水就走。”兰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庄的建筑,梁柱雄浑,光影在榻榻米呈现隔夜茶的苦涩感,有两个男人在火塘边聊天,铁壶的蒸汽缕缕往上飘,梁桁纵深,好多的黑暗与荒凉都在那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桧木幽香。
“这里赚食不容易吧!”兰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着挑菜,要兰姨不用担心,可是她抬头瞧,发现那杯热水竟然没了一半。她从火塘拿铁壶倒满。铁壶水快没了,她冲到厨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帮她先煮壶热水,好把多年来早已代替她亲生母亲的兰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说现在忙到头发分岔了,但是这点小忙愿意效劳。
兰姨坐在玄关帮忙挑菜,热水快喝光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古阿霞有种莫名的哀伤,她感到急着赶路的兰姨连多坐都不肯,急着喝光热水,她大叫一声,好阻止兰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这时候,一班运材车从门前经过,拖着75吨的桧木、铁杉与云杉,山陷入晃动与车嚣中。兰姨从古阿霞的惊叫中掉入另一种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会在这穷僻的山地耗尽青春,说:
“跟我回花莲市吧!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运材车凌乱的光影跳动在玄关,敷在古阿霞脸上,她知道,如果早半个月前兰姨说上这句话,她也许会心动。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无法把刚燃起的斗志与口袋中小学生的借条全丢入火中烧尽。到目前为止,她体内有许多捏不破的小气泡从沸腾的毅力里使劲钻出来,那可以名为愿望,搔着她的生命。
“不能。”古阿霞坚定回答。
“我刚刚告诉自己,要是你有半点犹豫,我马上带你下山。看来,现在兰姨我得自己回去花莲市了。”
“等等,喝完水再走。”
“喝够了,我得赶路回去。”
“拜托,喝完再走,不差这一杯的时间。”
“我得走了。”兰姨第八次重复,将脚从雨鞋里伸出来,把鞋里的热水往门外倒去。
那一刻,古阿霞发现真相而难过。兰姨一早从花莲市走28公里到摩里沙卡,脚都臭坏了,她怕脱鞋子难堪而坐在玄关,又借机讨了杯热水,大部分倒入雨鞋内泡脚来舒缓酸痛,剩下的解渴。古阿霞拿了条毛巾,帮兰姨湿漉漉的脚擦干净,套上她珍藏、唯一的黑色毛袜后,她深信一件事,那双布满厚茧与粗糙皮肤的脚是她见过最动人高贵的艺术品。
玄关外,离别之际,来自中央山脉的寒意弥漫,二月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穿过瓦屋呼啸,广告招牌不断震响。古阿霞第一次打断了兰姨要为她祈祷,她不再是花莲中华路巷底的女孩了,老是接受祝福。古阿霞学得施舍了。她祈求,亲爱的天父,请给兰姨信念,让她相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荒远之地活得快乐;祈求天父解除兰姨的疑虑,相信她眼前的女孩手握荆棘也能得到快乐;祈求天父给兰姨一个微笑,在离别时候给她拥抱。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兰姨不断呼唤,脸上打转着微笑与泪水,给古阿霞拥抱。
一辆称为“碰碰车”的日本制的加藤氏7吨内燃机往山上驶去,土黄色身影经过大观村时,鸣笛赶走铁道上觅食的火鸡。坐在驾驶舱的赵旻看到古阿霞在山庄前与人道别,探出头,大声询问:“钱凑齐了吗?”见到古阿霞摇头,他又喊:“快拿灯给我。”赵旻不顾驾驶鸣笛警告,从驾驶舱爬到拖行的空板车,朝后头十列的板车跳去,他跳到最后一节车缘,抢到古阿霞从玄关木墙拿下来的一盏汽化灯。
“等我回来,我上山去帮你讨钱。”赵旻站在拖板车上握拳。
兰姨惊讶地说:“怎么了,你欠谁钱?”她从口袋掏出几张钞票与铜板,全部塞给古阿霞。
古阿霞哪肯再收,先前离开花莲市时兰姨就给够了。两人在山庄前为钱打太极拳,直到兰姨气得说这给路人看笑话,除了留下二十五元车资回花莲,其余全塞进古阿霞手里。收下钱的古阿霞感动得忘了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并错算兰姨更坚定的情意。当流笼的门反锁,缓缓往下滑时,兰姨用两张钞票包住五个硬币,将仅剩的钱奋力地从插满烟蒂的小窗口往发送台丢去,大喊:“阿霞,保重呀!早点睡,早早摊开棉被睡。”
古阿霞再度拿到了钱,心情却坏到谷底,担心兰姨得走28公里回花莲市。流笼总是带走人,消失在万里溪流动夕阳光的山谷。古阿霞在那看傻了,直到东方泛着紫蓝的夜光。
忙完了晚餐,把公共澡堂的热水都热好了,伐木工陆续到来,不是冷得满脸红光,就是泡得通红。他们聚在火塘,开场白是把昨日的那则说淡了的黄色笑话重提,仍能淡出鸟事,然后用力撬开米酒盖,喝了。
在窗台边,蔡明台坐着喝茶,等待古阿霞忙完活好清点她募到多少钱。窗台上,一枝早开的樱花插在三十年历史的高砂麦酒瓶,怎么开都是盛美,怎么落都是凄美。他不喝酒,也不说笑,只静静看着山庄最富丽的窗景:日据时期伐木后新植的香杉⑥纯林像是马赛克拼贴,在夜色中吐出树梢,提供运柴卡车通行的新辟伐木线“万荣林道”蜿蜒而上,这是他投资与心系的伐木动脉。接着他顺着万里溪往上眺望,约2600公尺高的七星岗伐木站灯火依稀,快接上了卡社大山低垂动人的星芒。然后,他看见一盏灯火顺着铁道下滑,速度异常快,他猜测,那是一台以无动力放溜的台车。
到了九点,蔡明台把古阿霞叫来,要她公布募到的钱款。伐木工们也等待最后的结果。古阿霞摇头,说她趁晚餐后到村里转了几圈,只多募到两块钱,并且从口袋掏出小布包,把三天来募得的款项摊在榻榻米上。
其中的几张小学生的借条引起大家讨论。伐木工多数反对,他们说得见钱为凭。
“借单有效,那是小孩子的心意,永远有效。”蔡明台把钱钞算上一遍,共一百一十五元,“可惜没有达成目标。”
“我尽力了。”古阿霞说。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力量之大,整座山庄的声音被那扇黑洞吸光似,所有人静下来往那瞧。进门的是赵旻,成了及时赶上盛宴的灰姑娘,后头跟来的帕吉鲁像是侍卫。他们俩在一个半小时前,才从七星岗伐木站出发,用放溜的台车滑过35公里、八座山洞、两座落差600公尺的流笼,寒冷仍在他们身上发酵,两人抖个不停,久久不发一语。
“你怎么全身到处是伤?”古阿霞说。
“拿一盆热水来,快。”赵旻说,神情非常激动,举起用皮带缠住的右手拳头。
古阿霞赶紧到澡堂打了一盆热水,还弄条毛巾,好擦掉赵旻伤口的血渍。赵旻用牙齿解开缠在手上的皮带,把紧握的右拳伸进水盆。那只拳头经过35公里仍不放开,好像是保护整个寒冷世界唯一的火种。经过热水暖和,拳头松开,掉出了六张钞票、五个硬币,以及几张四色牌。随即,山庄响起了激情的掌声。
“你从哪生出来的钱?”古阿霞穷紧张,融不进欢乐气氛。
“抢来的,我狠狠地干了一票。”赵旻跳起来,再度捏拳,向火堆挥出了几拳。
“这些钱我不要。”她大喊。
“本来就是我的钱,只是从我哥哥手中抢回来。”
“你揍他几拳?”一个伐木工插话。
“一拳,可是我给他揍了三拳。”赵旻比画了身上几处瘀青。
“你真肉脚,给人当沙包打也不会还手。”另一位伐木工说。
“我是为了保护那些钱不被抢走,才给人打,不然,我一脚就把那几个人给打烂了。”接下来的时间,赵旻不理古阿霞,用演说方式向大他十几岁的伐木工表现他今晚的“抢劫”:他坐最后一班运材车上山,再徒步往林班地的工寮。那些伐木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认出哥哥赵坤在赌博,向他讨回这几年欠的钱,反而受到奚落。他抢走床上的赌资,紧握在手,用皮带缠住保护。一群伐木工朝他挥拳抢回钱,包括哥哥,在他快被打死时,他哥哥惊醒地踹开门,把他丢入寒风中要他逃下山去,然后用发动的链锯拦下后头追来的伐木工。他逃得搞不清楚方向,误闯帕吉鲁的野帐。帕吉鲁把帐绳割断,随风掀起的帐篷把杀来的伐木工拂得满地滚。他们冲到了森铁,跳上一辆无动力台车,放溜往大观村……
古阿霞没心思听,下巴磕在两膝盖上,愣看着盆里的钱,火焰反光在里头热情跳动。然后,她想起了谁,瞥了玄关的黑影,起身打了条溽热的毛巾,放在帕吉鲁颤抖的手上。她看他,他也抬头不回避,两人的眼神缠一块,几乎找不到线头的那种。
“谢谢你把那浑小子带下山,不然他会死在山上。”她说。
嗯!他回应,好淡一声,喉咙轻跳一下。
古阿霞听到了心坎。然后,她的手也钻进毛巾,紧握着那双手直到它安静下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手能如此大,被裹在里头,充满幸福力道。
那一夜,她与帕吉鲁坐在玄关,靠近他们最近的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距离最远的是山庄喧闹。那一夜,满脸血迹的赵旻成了小英雄,喝了半罐酒便倒在榻榻米睡去,他母亲前来,当众把这条小英雄用藤条打孬了地赶回家。那一夜,伐木工高举酒罐,指责女人杀人,男人万岁,然后提胆回家面对妈祖婆。没有多少人关心古阿霞在这赌局的心情。
该走的人走光了,剩下的人聚在火塘,柴爆声与木窗在风中的咬合声清晰回响。他们把钱从水盆捞起,再算一次,差二十二元就三百元。在叹息声中,在场的人都说了自己失败的经验,好安慰古阿霞。古阿霞微笑,她输了,但是输得非常精彩。她向大家说声谢谢,起身拎起角落里兰姨送来的棉被,睡觉是最好的治疗。她把捆绑的绳子提歪了,棉被松脱,一个坚硬且发光的东西掉出来,在榻榻米上搞坏了场面。
那是一个铝壳便当,里头的饭菜散了到处是,便当盖滚得远,一路张扬心事般绕了客厅一大圈。大家的思绪好浊,唯独古阿霞澄澈。她说这山上冷呀,兰姨送来一捆被;她说忘不了兰姨的饭菜呢,兰姨也送了,放在棉被里温着。兰姨来去匆匆,不好当面说,把棉被当成了最佳的保温器。这就是兰姨的性格。
所有人看到便当底压了几张大钞,那是兰姨偷偷留给古阿霞的,怕当面给被拒绝。王佩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说:“这钱还热的。”她把钱掂倒在古阿霞手里。古阿霞眼里都是泪,她甚至搞不清楚,是谁把话说殷切。
“这赌局要算。”帕吉鲁说,他站在角落。
大家望向角落,那家伙不论是姿态或讲话都是黑严严的,他们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这样说话,每个音都没散掉。之后,他们又把眼光揪到窗台的蔡明台。
蔡明台喝了杯茶,隔着火塘,对帕吉鲁说:“这笔钱一直在山庄,只是我们慢发现,不是吗?”
“当然。”帕吉鲁回应。
山庄顿时响起掌声,他们喝起桂圆茶取暖,把龙眼干壳丢入火塘燃起一种神秘的馨涩。王佩芬放肆地说笑。素芳姨把桧木放进火塘时掀起火星。火星往上冲去,流泻在梁间。帕吉鲁喝了杯酒,起身往废校走去,他去告诉母猪它有了新主人,他不太会表达,反正猪也听不懂。而古阿霞坐在角落,端着便当吃,她心有疙瘩,她担忧得走28公里夜路回花莲市的兰姨。
这一夜好长,窗外凄寒,她裹在温暖的棉被里失眠。
①  吹牛、胡扯,闽南语。——编者注
②  一种直径大小约五厘米的圆形纸牌,上面印有各种漫画人物或明星照片,为台湾早期的童玩之一。——编者注
③  指黑暗力量,闽南语。
④  盖的意思,闽南语。
⑤  福利社的意思,受日语影响的说法。
⑥  峦大杉,又称台湾杉木。


珍贵的一堂课
一九五几年,雪山山脉西侧,大甲溪支流的十文溪。
开辟大雪230林道由荣工处的六百位工程队官兵负责,他们用气钻机挖炮眼,填雷管炸山,以碎石机打石子铺路,等压路机压平,伐木工进驻砍伐。山东老兵赵天民是传奇人物,他累积了中横燕子口、九曲洞以绳索绑腰垂降在峭壁放雷管炸山的经验,相较之下,大雪山路段被视为“躺着干活”。
在十文溪峻谷,海拔2532公尺山腰,他叼了没上火的黄长寿在云雾浓稠的山区干活,填完药,从火柴盒抛火,让嘴边挂了缕烟。潮湿与稀薄空气让炸药时常倔强,有几回没走出安全距离,炸得天摇地动。他拍掉一身灰土,嘴里的烟咬瘪,一边骂一边从硝烟走出来,说他死不了,鬼子的炮弹像雨般都没滴死他,这响屁算啥。
有回放假,待在鞍马山伐木站宿舍的赵天民嫌无聊,找老友吴天雄喝酒,路途上,一道忽然断裂的钢索朝他杀来。他被鞭到5公尺外,仰着身,朝发亮无垠的云海飞去,醒来时躺在95公里外的省立台中医院加护病房。赵天民喘完最后一口气前,告诉床边的吴天雄,他还有个芥蒂,那是在湖南二里沟郊外,有个孩子跪着求他,好安葬刚病死的母亲。正逢国共内战,部队调防,他帮不上。过这么多年,走这么多路,台湾海峡也渡了,就是忘不了那张绝望求助的小脸。赵天民的遗愿是要吴天雄,带着他的遗产出门。每个在街上绝望的小孩,一定有个引领他们微笑的小愿望,去完成他们的愿望。
辞去伐木工的吴天雄不知去哪,天大地大,没给他个方向。他在中横辟路到尾声时,被调到大雪山伐木赚“外汇”。他在台中医院外的三民路不知所措,手抖着,他深知双手会一直抖下去。他曾手握美制马克西姆重机枪与日军对干,持布朗宁 M2机枪与共产党厮杀,在中横他挥着铁锹凿岩石,在大雪山他用德制 STIHL 链锯,他的手永远在抖,要是没有拿点什么对抗世界是停不来的。于是,他从路边捡了颗足球大的石头,先朝北走,闷头在阳光下看着自己影子。他晚上走到丰原时,看到一位黑乎乎、身上沾满煤灰的小男孩蹲在路边哭。
“怎么了?小朋友。”
“我的立阿卡①不见了,我不敢回家。”
他带着这个拉板车、叫卖煤渣炉的小孩来到铁工厂,那里排列十辆崭新的板车,每台有着用梦想刷亮的颜色。他告诉小朋友,他的板车就遗失在其中,请他选出来。小孩的泪水遮糊了视线,车胎是圆是方都不知道。吴天雄引领他一台台认领,小孩却一径摇头否认。
“车没在这,我的那台木把手坏了,轮胎也破了。”小孩说。
“诚实的小朋友,现在,这台车是你的了。”吴天雄买下店内最牢固的手拉车。把手是钢铁锻造的,轮胎纹路清晰,另外附有牛皮肩拉绳索。他要店老板将手拉车送到小男孩家,好证明车子是合法获得。
“为什么送我?”
“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说完就像一头行走的黑熊,往北去。
来到四月漆黑的三义街道上,吴天雄看见一群打赤脚的孩子聚在路灯下写字。吴天雄获知,这群孩子住深山,回家后先农忙,再下山找光源写作业。他打电话回大雪山伐木区的老长官,请求人脉的奥援。备感压力的台电公司竖立二十八根电杆、6公里电线,电源首次来到荒村时是夜晚,当吴天雄为第一户装上的30瓦电灯泡大亮时,不够让门外的全村八十多人跑出影子,可是欢呼声是首次遮盖过百公尺的溪流声。大部分的老人在往后三十年将此说成远村最亮的传奇,“比日头还要晒。”他们说。
小朋友回赠吴天雄一个他们祖上历代传给他们的灯泡──装满山窗萤的酒罐──在村口欢送他离去。村民送了土产给吴天雄,够他吃上半个月。他以手中抱着石头婉拒,却留下那罐萤火虫。
“你为什么老是抱着石头?”一位小孩终于提出大家的疑惑。
“这是拿来治疗我的手用的,手就不抖了。当然,起先我也认为它是石头,后来,发现它跟其他的石头不一样。”
“哪不同?”
“抱久了,它温度比较高,于是,我感觉到我抱着一个小生命。来,你们摸摸看就知道了。”
第一位上前抚石的人面带疑惑,轮到第十位,却体会到温度。所有村民摸完后发出惊叹,包括前几位摸不出道理的,莫不赞叹这是有生命的石头。吴天雄喜欢这样的惜别方式,石头温度不过是人赋予的,但给人的惊喜与温暖却永远留在心窝。
“住一晚再走好不好?”一位小孩说。
“这种夜路我早走惯了,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往山下走,腋下夹着老灯泡,让萤火虫随着他的步伐飞出来,一只只串成线。村民看见一条发光的虚线在深夜画出6公里的蜿蜒山路,每个光点微小,却成了最深刻的路灯,直到线头没了,村民还没散去。
吴天雄不断绕着台湾助人。大部分的时候,他没有赞助物品或金钱,只告诉怀抱梦想的孩子:“你把梦想跟我说时,是对自己发誓走出第一步,你勇敢跨几步,路就出来。”这使得孩子走向飞行员、商人或书法家之路。他的助人故事比他的脚步跑得还要快,天大地大,没有一处不是方向。
十年后,有人在“中央日报”刊载吴天雄与赵天民的故事,肯定两人的友谊与助人。文章被报社编辑删减得差不多。文末,作者表达在摩里沙卡的偏远伐木区复建小学的心愿。文章刊登后,作者“王佩芬”不记得有此事。
半个月后,正在打扫的王佩芬收到邮差送信,兴奋地在围裙上抹干手,绞开信封,就着窗外苹果树映入的天光读信,读得索然。信上署名“赵天民”的读者说,他脚步加快了,正穿越苏花公路的清水断崖,一礼拜后抵达菊港山庄,了解她笔下“将耸立在中央山脉东峰的小学校”如何萌芽。
王佩芬不认识赵天民,把信纸塞到柜台,去忙自己的活。她与古阿霞重新把山庄洗刷干净,清除那些蜘蛛丝与古怪小生物,好迎接将入住的一群旅客。这群旅客混合四健会、童子军、救国团等团体。
清洁桧木地板很费工,将稻草捆扎成拳头大,以洗米水刷。古阿霞与王佩芬跪地工作,做了半天,起身时脊椎关节像是能筛出一堆图钉般痛苦。王佩芬在墙角抓到好多挂着锤形丝袋的衣蛾,半天抓了半罐牛奶瓶的“瓜子虫”,晚上时,爽快地撒入火塘,凌乱的火丛吐出青焰,然后她用“过火失败的一群瓜子壳们”作结。
伐木工说,这些瓜子会偷东西。有人说,这些虫子会换壳,下次会寄居在皮包或汽油桶。伐木工最后举起米酒罐,发誓他们的唬烂就属这次最诚恳,趁早喝完酒,别给瓜子偷喝光,倒是会把罐子留给那些可怜的瓜子们住。
“它们其实是蛾,像毛毛虫最后变成蝴蝶。”古阿霞最后的几句很小声,连火塘的炭爆声都赢不了。她在花莲市的梯间贮藏室,观察过这些陪伴她的小生物。它们吃人类皮屑与落发过活。她用罐子养过它们,打发寂寥与落寞。
“那是真的,有种东西在学校那也是。”帕吉鲁这样说。
他带她离开弥漫酒气与狂谵的山庄,来到废弃小学校。他们来到操场边的沙地,那有几个漏斗状的沙窝,帕吉鲁拔下一根头发搔弄。蚁狮误以为蚂蚁落入陷阱,冲出沙窝,咬死发梢拖入沙内。这时候便趁机挖沙窝,可以抓到。帕吉鲁跟她讲,他小时候常这样钓蚁狮,度过不快乐的童年。古阿霞觉得世界最寂寞的游戏都很像,养衣蛾与钓蚁狮都是借小生物来安慰时光。守着汽化灯,他们蹲在寒冷的学校边,聊了好久,抓了几只蚁狮回去养。
一星期后,蚁狮结蛹,蜷在2公分的砂球茧内,即将蜕变为蚁蛉。这成了王凯的玩具。十岁的王凯随祖母所属的四健会来到山上,他带了帐篷、童军绳、短刀与蜡烛,要抓几笼的云豹与黑熊回去台北炫耀。他搭流笼时尿湿了,着陆后被迎接的三姑六婆嘲笑个不停,他安慰自己抓青蛙就好。冬天山上没青蛙,水滩只有水黾,他标准再降,菊港山庄柜台上的那罐熊牌苹果膏玻璃罐里养的蚁狮,达到他的低标,便问起“史前蚂蚁”从哪抓的?山庄的人员很忙,没空理他。
“你们都不理我。”王凯不耐久候,他气得把玻璃罐子摔入火塘,木灰喷出来,弥漫得哪都是。
所有的旅客暂停动作,只剩楼上的人走过时的木板摩擦声响。王凯的老祖母向大家抱歉,拍手三声,众旅客又恢复之前动作。
古阿霞看得出王佩芬眼中的厌恶,散落的木灰得抹净,不然沾了旅客拖鞋会蔓延整个山庄。她把王佩芬推到厨房去工作,然后拿了微湿的拖把回来擦干净木灰,地板干了也不会出现白灰痕。她靠近火塘清除时,发现惊人一幕。王凯蹲着将火塘底的泥巴挖出来,和着木灰与水,玩起捏陶。
老祖母很快地走向古阿霞,说:“你确实该阻止他,怎么管他都可以,这是他该学到的教训。但是我请你帮忙,不要用打的。”
火塘玩不得,怕断了火种。菊港山庄有个老传统,木灰底下闷了一颗前夜的火炭,隔天傍晚取出来续火,这是从日本时代留下的规例。火塘是火神居住,不留炽热的火炭给他,他会出来找火。火塘曾断过几次火,事后山庄发生的火灾是小事,就怕森林大火。
连学医的庄主马海都很重视这,火塘不是沙坑。他话也不说,一把抓了王凯的领子从火塘捞起来,说:“要玩就到外头,有本事把山头玩倒了也没人管。火塘不要给我下去,那不是洗脚盆。”
王凯见人走了,又跳下去玩木灰,灰尘又再度涌出来。
马海跑回来,杵着王凯说:“我今天关店生意不做,也要把你这个小王八蛋赶走。”他想抓住了王凯的肩膀拖出来。
王凯抓起木灰反击,灰尘四起,山庄上演了维苏威火山将庞贝城活埋于尘土的灾难戏。马海人高马大,想保护埋在火塘木灰下的火种,只能卖乖地被攻击求饶,眼睛痛得张不开,狼狈地爬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流氓?”马海的眼神故意盯着火塘旁的老祖母。其他旅客无动于衷,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不是小流氓。”祖母说。
“还说他不是小流氓,好歹你也出来管管。”
“好吧!他做错了,打骂由他承担。别骂得太难听,打他的话,用鞋板打他腿最有效。”老祖母盘腿坐,灰袄的长服搭在膝盖上,布满老人斑的细手微微发抖。
古阿霞见状,先把怒气的马海推进了厨房去,然后走回柜台忙,并且多观察不远处的王凯这颗爆炭如何慢慢凉下来。她知道,面对这样的小孩,马海那套跟他冲下去的方式没用。她欣赏老祖母坐在那,用一种陪伴的方式启动了王凯的冷却系统。
“这里挖不到沙猪仔②,只有特殊的红电池。”古阿霞看到王凯在火塘顾着那个扔进去的玻璃罐,猜出了原因,便说,“你要抓沙猪仔,我请帕吉鲁叔叔带你去学校抓。”
“我可以看电池吗?”
“先约法三章,你不能偷走它,我们不能让它断电。”古阿霞得到王凯的同意后开始整理火塘,王凯也加入整理的行列。半小时后,古阿霞用铁铲从火塘中央挖出那颗炭。
“我可以摸它吗?”
“它是炭,会烫伤你的。”古阿霞看了一眼没有介入的老祖母,说,“你摸它要小心点,它很脆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王凯轻轻伸出指尖摸炭,让自己被烫下了一个记忆。
晚餐过后,王佩芬提着馊水来到废弃国小。来访的旅客多,馊水也多。她把厨房挑剩的蔬菜残叶与果渣煮熟,加入旅客吃剩的鸡骨残肴,今天的馊水丰盛。一群猪听见脚步声靠近,嘴巴往木槽磨蹭。馊水倒下去,它们直接吸进肚里,教室回荡肚鸣声。
“你是要盖学校的那位?”老祖母走过来说。
王佩芬揪眉头,回应:“你听谁说的?”
“王佩芬,这是你自己说的。”老祖母把冻僵的手往口袋掏“中央日报”剪报,内容有关某个远村的复校计划。
王佩芬的话打断了老祖母的动作,说:“怎么可能,我最讨厌学校,老师又凶又偷懒,最好用炸弹把它们炸光光,这样我小时候就不用上学。”
“那到底是谁要盖学校?”
“你说的是它吧!它叫阿霞(hǎ)霞(há)。”王佩芬指着隔壁猪圈那头隔开养的母猪。它生了病,几天来不吃馊水,病恹恹地卧在角落,头搁在前肢上,连眼神也烧浊,快被浓稠的倦病掩灭了。
“猪怎么会盖学校?”祖母说。
王佩芬说,猪的主人是古阿霞,绰号叫“阿霞霞”,猪也跟着被叫。这条母猪是古阿霞打赌赢来的,期待母猪生产赚钱,当复校基金。五天前这只猪生怪病了,不吃不喝,睡觉也懒得醒来的死样子,从山下花十五块钱请兽医看,针照打,药照吃,照样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古阿霞以一百五十元卖回母猪给马海,当作明天旅客惜别会的烤猪大餐。
“帮我叫古阿霞来,我要买这条母猪。”
“你可以买我的那条,我养它一年半了,算你三百二十元。”王佩芬指着隔壁栏的公猪。那条公猪昂然,嘴角泛了圈馊水渍,撒尿的生殖器随着喷尿前后抖动,好个能吃能干的模范生。
“你的猪太健康了,我没兴趣。我喜欢快病死的母猪,比较便宜,而且像我这种台北来的人爱捡便宜,喜欢杀价,我宁愿跟老板‘卢’③价钱,然后把买回去的东西放到忘了。”她说完回到操场。
王佩芬追去,再三与老祖母商谈,不惜砍价求售,“算你两百九,天底下没这种好事了。”王佩芬拉到底价了。
老祖母点头,伸手从老灰袄拿出一堆纸钞,眯着眼缝,用拇指沾口水算上一回,共五十八块五角钱,最后强调“这些钱只够买病猪”。
王佩芬提着馊水桶离开,嘀咕这老妪不识货,绝对是一块钱打二十四个结的吝啬鬼。
晚上九点多,菊港山庄停止供电,尚未入睡的旅客围着炉火喝点小酒。古阿霞这时候忙完洗锅碗瓢盆的活,才想起王佩芬说,“有位巫婆看上你的母猪,要砍价跟你买”,匆匆前去学校。
学校冷阒,寒夜中只见建筑轮廓,西方的屋檐接上30公里外中央山脉棱线,星光下有股苍冷气势。银杏树下,搭起了她很眼熟的蓝白相间的塑胶布,那是帕吉鲁的标准野帐。远处沙土旁还有人搭帐篷,亮起灯光,里头的帕吉鲁以蜘蛛丝上绑蚂蚁,垂入小沙窝,跟王凯玩起钓起蚁狮的竞赛。那是下午她交代帕吉鲁的工作。
帐篷这时走出来一个人,是老祖母,她拄着拐杖,往桧木制的溜滑梯另一端走去。老祖母用拐杖试出了块较硬的地,把灰棉袄往上撩,再痴沉地脱下长裤小解。老祖母起身时,拄起的拐杖陷入土里,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那摊尿液,裤子又脏又臊。
撞见此景的古阿霞很尴尬,她可以从猪圈后方的小山路绕道从校门进来,假装一切没看到,或躲在原地等老祖母进帐篷。可是,她身后的公猪从木缝伸嘴,嘴馋地咬着古阿霞衣角,引起其他猪群的尖鸣。
老祖母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让你看到。”
“抱歉的是我,上前帮忙也不是,甚至想逃。”
老祖母有些冷,要求避风。两人走入帕吉鲁在银杏树下搭的帐篷,从那望着帕吉鲁与王凯的帐篷,两人的影子暧暧地投映在篷上。王凯抓蚁狮的动作尤为激烈,影子晃得湍急,伴随尖锐的笑声,倒是帕吉鲁盘坐地上不动。
“你的朋友帕吉鲁,我可以直说吗?”老祖母看到古阿霞点头,说,“他有选择性难语症,面对不想说话的人,永远闭上嘴巴。年幼时还有高功能自闭症或亚斯伯格症,高度混合型的儿童心理障碍,选择把自己锁起来拒绝沟通,他的童年有个比树根还复杂的环境与性格。我们对这样的人理解还是太少了,甚至排斥这样的人。”
“听起来都是很可怕的病?”
“你跟那个男人接触后,觉得可怕?”
“没有。”
“如果你想跟树讲话,就化成阵风;如果你想跟木材说话,得化成火;如果你想跟灰烬讲话,得化成水。可是要跟人说话,你也还是个人,处理人的问题是个难题。”
“我该怎么做?”
“你不用人教就会成为风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风,但有人可以。”老祖母想起下午时在火塘发生的一切,认为古阿霞是内在力量强的人。
这时候,猪圈传来了些声音,老祖母在沉默之后开口:“我今天主要谈这件事。这有五十八块五角钱。”她掏出皱巴巴的纸钞与一堆钱币,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十元面额的小叠纸钞,说:“再加上两百元,我跟你买那条母猪。”
古阿霞甚为惊讶,随即摇头:“那条猪,庄主马海要买回去了。”
“买卖这种事,没过手未必成定局。这样吧!我再追加五百元,”老祖母再从裤袋掏出一叠钞票,“现在共有七百多元了,我跟你买那条猪。你可以把两百元退给马先生。”
“不行。”
“我知道,它的价码更高吧!”
“不是。它生病了,不值这么多钱。”
“什么病?”
“一直找不出来。”
“病入膏肓了,真糟糕,我得慎重考虑这只猪的行情。之前我听人说这只猪生病,怎料得的是重病,这还得了。”老祖母再度从裤袋补上纸钞,把它推到古阿霞膝前,说,“我再追加一千元买它,好吗?”
“我不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勇敢做买卖,告诉我,你出多少钱卖它。”老祖母的发抖不知是寒风作祟,还是贸然喊价使然。
“你用好几倍的价钱买一头生病的猪干吗?这让我害怕你背后的用意。这头猪不只生病,治也治不好,明天要杀了。你买了猪,它也许明天逃过一劫,可是过不久会病倒,这头猪不值钱。”
“母猪要被杀了,这件大事你应该要早点说。我再贴两千元,能买下这头猪了吧?”她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叠更厚的钞票,与之前那些小叠钱钞一起推到古阿霞跟前。
“为什么?”
“还是不卖?”
“你口齿清晰,说话明确,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这只猪不值钱了。”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不卖?好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老祖母说罢,脱下破旧的灰袄,翻开羊毛内里,呈现一幅工笔银葱绣的全家福,背景绘图是照相馆常见的油画山水与庭园牡丹。老祖母说,这是她五岁过年时,父亲花钱在照相馆照的。来年父亲的米行被好友吞食,三年内抑郁而终。她弟弟在国中毕业到日本经商失败,沦落街头,吸毒,讨债,混帮派而死。十五年前母亲病终前,把全家福绣在这件大衣内,说:“父亲、弟弟都走了,我也快走了。你穿着全家福在世上就不孤单了,将来有不如意时,别忘了我们都在你背后推着你往前走。”
就着煤灯,古阿霞倾身看那帧图,线头经过长久磨蹭已显得惫窘,可是人物灵动,眼神、欢笑与气氛都很和谐,一家人的美好在高潮时刻永存不坠。她特别注意老祖母,绣像中的小女孩绑辫子,一手拿风车,一手紧抓父亲,眼神纯真宛然。
古阿霞终于理解人情,说:“我懂了,你买猪是有家族上的用意,或许有什么故事是跟一头猪有关的。”
“不是的。这件衣服对别人来说,只是破衣,对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我向你推荐家母的针绣手艺,不过是抬高衣服的价值。这衣服值三千元,你应该能认同。所以,我用它再抵上三千元,跟你买猪。”
“我更不懂,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这世界上普通的母猪太多了,它们生小猪,喂小猪长大。一生轮回同样工作。不过,那条母猪太特别了,它叫‘阿霞霞’,脑子不同,当其他的猪的脑袋晃着馊水响时,‘阿霞霞’脑子装的是梦想,可是等到明天就熄灭了。所以,告诉我,不管这条母猪价值多少钱,我都愿意买下它的生命。”老祖母说完最后几句时,瑟缩发抖,失去大衣的身子在煤灯下晃动。
“谢谢老奶奶给我上了一堂无价的课。”
古阿霞心房轰然被点燃,有了光与热,甚至感到脚趾甲也能开花的力量。她泪水直流,把灰袄衣还给老祖母穿,两人并肩取暖。古阿霞说,刚刚确实动念想把猪卖了,那笔钱能让她成为小富婆,复校计划也往前一大步。可是革命情感让她始终心系那只母猪。失去它,即使有更多钱,她也失去初衷心,难保后头的道路不被消磨。
“我才要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到了我这把年纪,还相信一件事,花多点钱能解决事情的。说真的,我希望能买下那头猪,这样它就不会被杀了,成为明天惜别会时大家嘴里的烤猪肉。”
“这头猪原本就是马庄主的,他执意买回去,还说母猪生了重病,早点解脱也好。”
“男人很固执,像山一样难改变;我们女人是河流,懂得温柔改变。”老祖母讲了这套理论,又说,“说简单点,要改变马庄主的想法,不如改变母猪的健康。来吧!现在,你去把猪圈打开,放出母猪,让它出来走走,它会告诉你它在想什么。”
“母猪哪会说话?”
“倾听是一种学问,你可以用耳朵听,用眼睛观察,最后用心理解。最后你会发现,无论动作、眼神或背影都是一种言语。当你学会倾听,你可以了解一颗石头、一朵云或一座山的想法。总之,先让猪走出来,它的动作都在透露它的想法。”
古阿霞过去打开猪圈的门,却赶不出母猪,弄得自己得狼狈地拿竹子进去赶也无效。老祖母叫古阿霞回来,别急着赶母猪,母猪会自己出来。古阿霞再度回到银杏下的帐篷,一边观察母猪,一边继续和老祖母说话。
“你是大学教授?”古阿霞从来没有如此受教过。
“我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去过。”老祖母笑起来。
“你一定是老师。”古阿霞看见老祖母没反驳,又说,“你看很多书又很有学问,一定是高中校长。”
经过再三追问,老祖母最后承认自己是退休老师,“可是,做的是大部分老师最不想碰的烫手山芋,我教小学启智班,后来去教国中放牛班。”她说,她初中毕业之后,父亲用尽关系安排她在家里附近的小学做行政。几年后,她临时帮一位请产假的老师代课,成了启智班老师。磨了几年,体会到这行需要专业,以及花更多时间面对家长。可是,她永远教不了家长别在后院建造砖造的牢房,把刚毕业、胸口还佩戴红花的精障男生关进去,或趁智障女学生在初经来之前带她们找密医摘除子宫。她又说,她之后去国中放牛班教,陷入更大困境,要把他们书包里的兵器如蝴蝶刀、老虎指丢掉,不如先挖掉他们脑子里的怪想法,这很难,不过至少比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来得简单。
古阿霞听老祖母娓娓道来,不时瞧着母猪行踪。到了后来,老祖母的话也少了,两人焦点放在母猪上头。那只病恹恹的母猪出了柙之后,活动力多了点,先在走廊撒泡尿,拱着鼻子,到处嗅,似乎在找什么吃,最后在操场外缘的草堆里磨蹭。
“它尿很多,看起来能喝水,肚子也饿了,到处找东西吃,但就是吃不下的样子。”古阿霞说。
“最好的方法,是照它的路走一遭。”
古阿霞站起来,到猪圈门口,来来回回在走廊踅了三次,剥了点腐朽的木廊柱放进嘴里嚼,观察猪尿的清浊与范围大小。她知道有点蠢,照猪做不需要勇气,而是照做了还是很难懂母猪的心情。她最后到老祖母身边,手上握了一束母猪在草堆咬来吃的雾水葛草,放入嘴咀嚼。
雾水葛草是民间药草中用来治疗肿痛,古阿霞觉得嘴里清凉,很认真地下了判断:“我觉得这只猪的蛀牙太痛了,没办法吃饭。”
“很好,我们来检查。”
母猪不会就此乖乖地张开嘴巴受检。古阿霞找帕吉鲁与王凯来帮忙抓,黄狗跑出去赶。他们在校园追逐,王凯很兴奋,有种与黑熊决斗的气势,拿着竹竿与童军绳追,把好几次赶到角落的母猪放了再追。母猪最后被黄狗追得跑不动,靠在那株银杏树下,一副要杀就杀的无奈。
“叫它趴下来。”王凯大喊,语带命令。
帕吉鲁用童军绳子做活套,把猪的四只脚绑牢,放翻了。母猪挣扎不已,叫声凄厉,把地上的杂草都磨出了汁液。
“张开嘴!让我检查你的蛀牙。”王凯大喊,对帕吉鲁下命令,“你当然是助手,扳开它的嘴。”
帕吉鲁抽出皮带,套紧了母猪鼻子的上颚。猪没法子呼吸,张开下颚,又给帕吉鲁用粗树枝趁机撬开来检查。猪嘴满是牙结石,嘴上颚纹路像洗衣板,下齿颚有一根东西刺入肉里,应该是病灶,古阿霞能做的只有拔出来。
“全部住手,这个我来,拔牙我最行。”王凯徒手上阵,从各个角度模拟了几次,然后尖叫着伸手拔出那根尖刺,一股黄脓随即喷出来,溅到他的胸,惊醒了他。他拿着刺大喊,我赢了。
那根刺是宰杀炖汤后的老母鸡骨头,又硬又长,和在馊水里给猪吃了,刺伤猪嘴。这是造成母猪生病吃不下的原因,病痛消除,它回到猪圈喝起了槽里的馊水。
“它病好了,这下我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老祖母微笑地说,“不然这样好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去玉里找吴天雄。”
“他住在花莲玉里?”
“他过得不如意,你去,会帮他些什么。”
第二天,老祖母离开的时候,古阿霞心情极其复杂。她不善言辞,给老祖母敬礼是最好的礼物。流笼关门的刹那,老祖母也回敬。接下来几分钟,王凯从窗口把鸡骨刺拿出来炫耀,高喊“这是从黑熊嘴里拔出来的”。下移的流笼在万里溪的午后折光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心念却越来越清楚。
隔天早上九点,邮差送来一封没有邮戳的信给王佩芬。她徒手绞开,倒出另一封密封的信封,收件人却写着古阿霞。古阿霞拆开信,掉出两千元的支票。信里头有张便条,写了莎士比亚的名句“玫瑰换了名字一样芬芳”,落款人是,吴天雄。
①  手拉车的意思,受日语影响的词。
②  蚁狮,闽南语。
③  因为心中的贪念向他人纠缠,闽南语。——编者注


让我跟你走
一个男人、一个女孩、一条黄狗,踏上了花东纵谷往南。
古阿霞的生活圈向来在花莲市,她四岁时曾被母亲带到台中找过父亲,但那次旅途的记忆不多。在二月中旬,她与帕吉鲁离开摩里沙卡,穿过北回归线前往玉里镇,拜访文老师与吴天雄。她喜欢旅程,虽然机会不多,但最亲近的人会带领自己走入最遥远的旅程,不管心灵或道路的远方。
帕吉鲁牵那辆脚踏车上路,车后载着不离身的大木箱。路太长了,黄狗抬脚对数不完的电线杆尿攻,火力不减。唯有经过车道与铁道共构的桥梁时,古阿霞懦弱本性才浮现,并在走过后高歌庆祝。他们傍晚时来到玉里镇,扎营在玉里国小操场,从某位住在学校车棚边小房子的工友得知消息,文老师早在十余年前转到台南去任教。古阿霞叹了口气,帕吉鲁松了口气,后者觉得二十几年没见而贸然拜访,会不知所措,相见不如怀念。
“我不会去台南的,”帕吉鲁下结论,去台南还得穿过一座中央山脉,“回家吧!”
“我们还得找吴天雄,”古阿霞哀求地说,“拜托,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是他带领老祖母来找我的。”
“嗯!”
第二天早晨,他们顺着火车站以漩涡状走着,照老祖母所言的喊吴天雄的名字。车站是台湾大部分城镇的心脏,常衍生出中正路、中山路的主动脉道路,或再多一条中华路。越是离开这几条路,城镇的繁华越淡。然而,贯穿城镇的河流从未轻易冠上中山河、中正河或中华河之类的。河流,向来有其宁静,有着政治绑不住的水流与温婉,哪来哪去都带来繁华的生机。
玉川,穿越玉里镇的溪流,也轻轻挽过玉里国小。几天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从搭帐的校园去找人,傍晚回到玉川旁的中华桥吃“玉里面”。强调汤头的摊贩把熬过的霜白猪大骨挂在摊车,任微风轻击。今天,古阿霞倚桥而吃,帕吉鲁则端了碗在桥头吃。她老是觉得有敌意的眼光,移开鞋子,从桥板缝看见底下的河面有数只等待的饥饿夜光鸟。
鸟类的惯性等待是有目的的。不久有三人来,两位汉人和原住民,其中一人披上熊皮模仿兽吼招徕人潮,兜售穿山甲、山羌、飞鼠与水鹿等山产。缩成球状的穿山甲在网套里露出黑眼,七只被塞进铁笼的飞鼠与果子狸不是骨折就是眼瞎流血,活竹鸡倒挂在桥栏。小孩大力蹬木桥,让穿山甲像噩梦般挣扎,妇女趁机扯下它的鳞片当耳环。
一位中药行人员买下穿山甲。熊皮人把它传到桥下,由河边的屠夫用利刃戳进小怪兽的喉咙。紧接着,一只活山羌也从桥上重摔下去,屠夫割开喉咙停止它的哀号,放血,开胸,掏出的内脏冒热气,没有用的肠粪、肺脏等抛入河,夜光鸟冲上去抢食,溪鱼在更下游争食。孩子们趴在栏杆,往下看见自己的脸庞倒影像京剧脸谱在白云与血红间彩绘。
那是一九七◯年代,路边即使有人杀猕猴取乐,或当众屠宰老虎当药材卖都不违法。不过,帕吉鲁被动物哀鸣搞得不知所措,略带愤怒,忘了入口的面汤在碗缘泛了圈白脂。他解开黄狗的嘴套,给狗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钱十八块三角,秀给熊皮人,示意买下母鹿。它怀孕了,用粗绳系在栏杆,产道微微开启,焦躁的蹄子在桥上踩得滴滴答答响。
抽烟的熊皮人朝水鹿吐了口烟,“钱只够买肚子里的鹿仔,如果你能出一百块,我买大送小,顺便送一只‘鸡胿鸟仔’①。”那只鸟是地上死去的台湾蓝鹊,它润沁的蓝尾羽在用麻袋运送过程折断了。
“四十元,要不要?”古阿霞扒完面走来,喊了价。她知道,动用旅馆钱成交后他们今晚又得露宿,但睡得无比甜美,“你看,鹿的脖子破了一圈皮,卖相不好,四十五,就这样了。”
“卖相不好?又不是买来选美的。”熊皮人撩开上衣,露开肚子上20公分的蜈蚣线疤,说,“这是熊的签名,害我一边塞回肠子,一边跑下山求救。我家还留有一截干掉的人肠,而那只熊在一年后成了身上的披风。”
“还好鹿不会追着你戳屁股,四十八元,就这样了。”
“我家有张公水鹿皮,连鹿角都有。我披上皮,几座山发情的母水鹿会顶着我的屁股跑,从20公里外的大分山区跑到这。”
“这样说就是了,这母鹿怀了你的种,五十元,值这钱。”
大家都笑了,包括刚下山的登山队。他们从98公里外的阿里山森铁终站哆哆咖②出发,穿过玉山,来到玉里,背包挂着避邪用的台湾粗榧,好走过雾气湿饶的森林。现在他们的笑声与嘴巴从半个月未剃的胡子堆露出。队伍中的三位挑夫是东埔的布农族,最矮最年长的那位在40公斤的背包负担中,向熊皮人提醒:“最滑的飞鼠、最刁的山羌、最快的水鹿、最陡坡的山羌,都该用子弹教训。如果它们肚里有小孩,就算把头塞进枪管,就让枪生锈吧!”他们离开时哼着狩猎歌,歌调流露了如何得宜地对自然索求。
“七十块。”一位老妇插队喊价,扰乱了古阿霞的买卖。活取包覆胎衣的小鹿炖中药,能安胎。老妇是为小产两次的媳妇买鹿。一只小鹿换个孙子,对人来说这很值得。
“可以,但是不帮你杀鹿。”熊皮人说,“上次有人省钱自己来,结果那只鹿死不了地乱跑,血像油漆乱刷一通,鹿也跑了。再加二十块,让你家干干净净的。”
“一百元。”古阿霞大喊,让所有的人望过来。古阿霞凑不出钱,可是帕吉鲁老是扯拉她的手暗示,害她先喊后杀价:“可不可以九十就好,省下你动刀的麻烦。”
“可以,拿去吧!”熊皮人说。
她从身上只找出三十七元,赶紧赔笑,一双手也在身上穷忙再找,连鞋底都翻开来看有没有幸运黏到钱。这时群众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帕吉鲁把脚踏车牵来,打开了那口上锁的大箱子。箱子里装着传统伐木工具,又大又怪异,整齐叠放,大家很惊讶。古阿霞给钱逼急了,拉拉杂杂地在脸上打出暗示,随后在帕吉鲁的反应中得到解释,他在搞拖延战术。
帕吉鲁把横切锯“五齿空锯”从木箱取出,2公尺长的锯子像锯齿鲨的长尖齿。这动作是为了取出下个工具。
“各位要知道,这锯子不简单,”古阿霞没上过林场,鬼扯的经验不缺,“我们曾在98林班地6小班,遇到一棵喜诺气③,就像各位脚底下的桥这么大。正午的太阳一照,树荫够二十几人睡午觉了。我们花了七天砍倒树。各位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待会可以把桥锯成两半……”
“现在就试试看。”一位小孩说。
“我们是索马,不是接骨师,不保证能把桥接回去。”
帕吉鲁后悔把箱子打开,现在他手中拿的“大胴锯”,比“五齿空锯”更吓人,像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这锯子的功能是把砍倒的巨木胴剖,方便运输。他感谢古阿霞用唬烂术拖时间,也担心她牛皮吹爆了。
“各位要知道,这锯子不简单!”她心虚起来,开场白拖得很长,可是看到水鹿妈妈眼神,灵感窜来,说:“我们又在95林班地2小班遇到一棵喜诺气,这树很大,正是我之前讲的那棵的祖父呀!错,是曾祖父,不,曾曾祖父。我说不上来它年岁,反正,正午走近时就天黑了,只剩一轮月光,我们生火煮饭。吃完饭,月亮还没动,才发现我们走进树洞,阳光被误以为是树顶的月亮。要是走出树洞砍树要花时间,我们待在里头花一百餐的时间锯树,差不多一个月。树倒的时候,我们嫌要逃出来太花时间,干脆趴下。轰隆一声,山头震动,害我们在地上滚了好久,哎呀!嘿嘿嘿嘿!把这棵树有多大的记忆也震坏了。”
她说得没下巴,旁人听得掉下巴,有人站上栏杆抢个好位置,连屠夫都从桥底探头听。熊皮人催促古阿霞掏钱,要收工了。古阿霞说:“没问题,钱在木箱底层,得等我们把家私一件件亮出来才行。”这时候,一辆牛车正要越过桥,遭人群堵死,水牛的脾气越来越拗,主人频频喊路人让路却让得少,他到车后头的挂桶拿水浇牛,好降低牛脾气。
接下来,帕吉鲁拿出长1公尺的螺旋钻。它的功能是先在巨木上钻孔,再顺着钻孔锯倒树,能避免锯到一半的时候巨树轰然裂半,价值减半。古阿霞不知道这家私有何用,至少她知道,大家就等她开口了。
“这扁钻不简单。我们曾在72林班地3小班迷路,找不到水源,用扁钻往树上打洞,水来了,几乎像打开水龙头一样。”
“我听你乌鲁木齐④,什么树大得像桥,什么树洞大得能迷路。”有个年轻人质疑,获得共鸣。对他们而言,树再大不外乎在庙口,锯子再长顶多西瓜刀,无法想象树洞能住十几人。
帕吉鲁又从箱子拿出斧头。这把有来头,出自花莲八十三岁的名师锻造、开锋。斧柄用二十龄的青刚栎,山南之树,树干通直,只取最有弹性的十圈年轮。木楔用具弹性的赤皮木。从各方面来说,这是顶级的斧头。
那个质疑的年轻人抓到话题,说:“不用说啦!这个我知,我在‘林杯’⑤的班地睹到一棵大树仔,像房子大,我拿这把斧头劈,树就剖成两半了。”然后对古阿霞说:“那你来说说看,这斧头有什么好,我讲过它能劈木头,这点你不能照讲了。”
古阿霞一脸苦笑,有种扯谎被人家拧着耳朵骂的无奈,她说:“没啦!这支斧头很平常,一根树枝,一个铁块,还没大代志⑥,要是以后有了,我再跟各位乡亲说明,歹势⑦。”
“真的没有?”
“要是有,我哪敢不说的?”
“那我再说说看,不要看这把斧头这么大支,能够剁鸡、剁鸭、剁粉鸟,对不对?”
“对。”有些人大声附和。
“也可以刣⑧水鸡、刣蚂蚁、刣老鼠仔,对不对?”
“对。”
一位老者从人群出来说话:“这才是黑白讲。我抓一只蚂蚁,你用斧头剁看看。唬烂也要才调,不然就安静地听人家怎么说。”
“别人唬是宝,我讲两句就是饭桶。”年轻人不服气。
老者说,他少年时也铁齿不相信人讲的。有一次,他母亲生怪病,有人提议用新鲜的喜诺气木屑当枕头便可。他到远亲伐木的木瓜山林场讨取,乘森林铁路上山,远方就听到怪声,他在雾中循着荒凉的山径走,看见有人用电锯和吊索发疯似的伐木。以木瓜为名的山没有木瓜,是巨树成林,倒落的巨木令大地轰然颤动,扇动雾气流动,空气中充满咻咻的死亡叹息,这正是怪声来源。
“不是我嚎啸,有些树仔看起来有够夭寿大丛……”老者卖关子,若有所思地往天际看去。
大家随老者的眼光仰看,脑中想象壮阔的森林,也屏息等待老者要如何形容一棵巨树。
“阿娘喂!那丛大树仔,像阿姆斯特朗坐的火箭喷出的烟火……”
桥上的人想象他们在美国东岸的肯尼迪太空中心,看见航天飞机升空,有道烟渍凝固的巨树像童话里杰克种的豌豆瞬间长成。四十几人叹息,好大的树呀!他们抬头赞叹,让更多路人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看去。
那辆被人群挡太久的牛车,主人受不了,叱喝牛只挤过去。忽然间,帕吉鲁养的黄狗朝水牛狂吠,作势咬过去。水牛惊骇闪躲,蹄子在桥面敲出巨响,往母鹿那边撞过去。母鹿被水牛一撞,从桥栏杆缝掉下去,被绑在栏杆的绳索勒在半空中挣扎。
熊皮人抓住绷紧的绳子好拉起50公斤重水鹿,免得吊死的母鹿折价。桥下的屠夫站在水中往上推,被挣扎的母鹿踹中牙齿,当下痛苦捂嘴。最痛苦是吊着的水鹿,身受绞刑,下坠造成胎中小鹿挤开产道。熊皮人不可能拉起母鹿,更无法解开打在栏杆上的拉紧绳结,母鹿注定吊死。
帕吉鲁不会看着母鹿死去,砰!他撒手用斧头砍断绳子。
水鹿下坠,压中屠夫后掉落水中,它挺着大肚子挣扎几下,顺水流经桥底而去。站在栏杆边的群众从这边挤到另一侧,张大嘴巴,看着水鹿越漂越远,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忽然间,一只狗飞过了众人头顶,落到8公尺外的河面。
砰一声,有人从群众的视野外插播进来。那是真的轻功,他打绑腿,穿分趾鞋,衣袂飘飘,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
总共飞出了两道影子。
某个孩子大喊,有武功高手去拯救水鹿妈妈了。
哗!众人惊呼,那是电影场景,还有立体音效,因为帕吉鲁跳出去时,运功蹬脚,强大的后坐力令桥发出巨响,随之嗡嗡震动。最惊讶的莫过于古阿霞,飞出去的两道影子,一只黄狗,一个男人,她都熟到不行。
只有帕吉鲁知道整件事的流程。他先抓黄狗,用抛谷袋的方式远抛了它8公尺远,黄狗巧妙地翻正入溪,爬上岸猛冲,一路把野姜撞得霹雳响,它的目标是远方瘫在水流的水鹿。它是猎狗,猛力跳出华丽的弧度再度落入河流,咬住水鹿的脖子拖上岸,拼命地甩。
帕吉鲁丢出缓兵之计的“救生圈”──黄狗会将猎物拖出水,不过得在它咬死猎物前赶去阻止。桥墩下的沙洲布满了石头与酒瓶碎片,沙洲尾有软土,跳到那块安全落地的区域就砸了“亚洲铁人”杨传广的奥运银牌纪录。他带着斧头翻落桥,砰一声,桥发出巨响,施展轻功飞起来,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尾。
这招被跨坐在栏杆的孩子们看了,目击那一幕:帕吉鲁跨过栏杆,压低身子将斧头猛力地砍进桥梁,木桥爆出声响。接下来,他跳上斧柄,像十位弯腰的杨传广接着之后挺身抛人。斧柄嗡嗡鸣震,桥也嗡嗡共振。孩子们这辈子忘不了一把斧头如何将人抛飞。那把斧头成了传奇证物,连最平凡的斧头都能如此,还没上场演出的锯子绝对有惊动万教的戏码。
帕吉鲁落地后,栽了两翻,摔入河中。他很快爬起来,在水流的阻力中甩着手肘前进。他赶到了,感谢黄狗,多么愿意摸它的脖子或犒赏骨头,如果花上半小时没劝它放开猎物,干脆踹它。被踹翻的黄狗起身对主人摇尾巴,抖开水珠,没有怒意。
多亏了系在水鹿脖子的绳子,缓冲了黄狗的撕咬。水鹿没外伤,侧躺在地上陷入了难产的痛苦与逃脱虎口的余悸。不过只要帕吉鲁靠近,它马上挣扎地爬起来逃开,没多久又躺下来休息。帕吉鲁无法独自帮母鹿接生,一个人忙不过来,招手把桥上的古阿霞叫过来。
古阿霞恍神,直到有人招手才清醒,沿着河岸街道跑去。河岸建了许多半悬空的高脚屋,一位男孩在路中央拦路,一手拿碗,另一只拿筷子的手在打圈子招呼,古阿霞绝不把他看作餐厅的活招牌,而是方向灯。她循着男孩指示,穿过一间凌乱民宅,桌上摆着用报纸垫的晚餐,除了一位阿嬷悠闲地坐在板凳上继续吃,其余的家人挤在后院为古阿霞引导。
在后院阳台,古阿霞看到了发抖的帕吉鲁。她顺木梯下,才踏下河滩,用粗鲁脱下的大衣去裹住。她的下巴顶着他的头,费了劲抱,闻到一股软甜的香气在他身上缠绵。她把帕吉鲁抱太久了,糗的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她猜是那种味道害她松了情绪,味道从哪来的?很快揭晓。帕吉鲁在古阿霞用衣服覆盖他之前,从口袋拿出桧木油迅速抹在皮肤,油膜能御寒,也能渗入皮肤增暖。
接下来的动作,差点忙坏了古阿霞。帕吉鲁站起来,把那件沾满了桧木香的大衣往不远处的母鹿抛去,第二回终于蒙住了它的头。水鹿挣扎几下,迷蒙在深深的桧木味道。帕吉鲁走去,用头脚互叠的方式抱住水鹿,把它的后腿夹在自己的腋下,试着拉出鹿胎。
“手涂油,右手就好。”他说。
她不懂,只要照做,把小瓶内的褐色的桧木油倒到手中。
“右手伸进去。”他又说,而且是命令。
“这个小家伙要打开门出来了,却跌在门槛,我哪能把它推回去?”古阿霞心慌地想,右手才碰到产道口的幼胎又退缩了。
“伸……进……去。”他也急了,越急话越省。怎么了?那个知道他肠子有多长的古阿霞,现在却慌得词穷。
“不是把鹿仔塞回去,是把你沾油的右手,伸进母鹿的屁股。”一位老太婆站在高脚屋的露台说话。那是刚才借他们家过的一家子。
小男孩挥着手中的筷子,筷子上搁着豆皮,说:“听我阿嬷的话,她是产婆,还帮难产的水牛接生过。”
这挑战太高了。古阿霞得做,因为帕吉鲁也猛点头。可是好难,助产忙得像治疗便秘,而且鹿的屁股总是闪躲她这只好意的手。
“先用一根手指,然后两根,转几下,再慢慢增加三指,直到你的手伸进去屁股里。”阿嬷又说了。
起先困难,接下来顺手了。她伸进水鹿肛门的手,隔着软膜碰到幼胎,又照阿嬷所言用另一只手扶着水鹿的肚子轻轻地转动,一个紫胎的东西便溜出来,撞进古阿霞怀里。
帕吉鲁与母鹿分开,掀开蒙头的外套。母鹿自行爬起来,没有逃走,走到古阿霞身边,把她怀中小鹿的胎衣撕开吃下去。小水鹿的眼睛好亮,没看到刚刚如何从鬼门关逃出来,只看到花莲的残霞灭成了星空点点。它挣扎几下,所有的力量接踵而来了,用瘦小的四肢撑起身,跟着母鹿往玉川的上游走去,消失在众人视野。
夜黑了,却黑不了玉川的温柔水声。古阿霞想,水鹿母子会找到河水的第一滴,在源头必然没有杀戮了。
顺着磅礴的八百公顷良田间的小道走,不久起雾了,视野顿时缩小,古阿霞紧跟前头带路去找吴天雄的老兵身影。老兵挺高的,穿棉袄衣、草绿军裤,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单脚拄拐杖走,身体起伏大,随时给人会跌倒的错觉。老兵介绍眼前无垠的“长良农场”是他们荣民开垦的。他们在花莲的太鲁阁溪、木瓜溪、丁子漏溪与乐乐溪两岸,修筑堤防取得了四千公顷规模的新生地。
“这是我们最漂亮的战场了。”单脚老兵说罢,转头问,“对了,你们会哪些才艺呢?”
“我会唱歌。”古阿霞说。
“好棒,待会儿给我们唱首歌。后面背大箱子的男人,你呢?”
“他会背大箱子。”
“背箱子算哪门的才艺?算了,你待会表演昨天跳桥救水鹿的绝活。那只狗呢?”
“它很会尿尿,脾气也不好,很会咬人。”
“尿尿、咬人算啥才艺?待会狗当水鹿,露一手给人救起来的绝活。”单脚老兵这时候停下来,发号施令:“你们给我跑起来吧!走。”
单脚老兵“跑”起来,正确来看是跳才对,他的速度很快,把拐杖当作中正式步枪夹在腋下,行军背包装了十个中午便当,跳跃在自己开垦的美丽战场。玉里的旧名“璞石阁”是邦查语“迷雾世界”的语译,贴切说明了古阿霞在雾中跟随老兵跑的情境,得加紧脚步,才不会跟丢。这些雾气还夹带粉尘,粉尘来自秀姑峦溪与其支流乐乐溪交接的广大河床。单脚老兵很快地跳上河堤,对着广大河床喊:
“兄弟们,我把三军艺工队带来了,我把欢乐带来了。”
砰,一个巨大声响从河堤那头传来,像迫击炮打落的巨响,古阿霞吓到,黄狗叫起来。
“兄弟们,我把欢乐带来了。”单脚老兵喊完,冲进了巨响产生的浓浓烟尘中了。
古阿霞与帕吉鲁爬上河堤,视野顿开,累累的溪石横亘在乐乐溪(拉库拉库溪)与秀姑峦溪汇流的巨大河床。古阿霞看到单脚老兵的行踪,他提着拐杖跳在弯曲的河床小径,相较那些溪石,他的身影单薄。砰,又是巨响爆炸,眼前200公尺外一块房子大的溪石顿时炸裂,灰尘四涌。古阿霞闭上眼,耳膜痛起来,听着回音在附近回荡。
她睁开眼看,单脚老兵还在跑,好像在打二战的冲锋士兵。
十几个老兵拿着便当吃,坐在石头,围成圈,圈在中央的是被视为艺工大队的古阿霞、帕吉鲁与黄狗。艺工大队站着不动,又不是表演木头人,怎样都不肯动起来。便当空了,节目没演,只有单脚老兵以说书讲完了昨日在中华桥的救水鹿戏码。
“拜托,表演一下嘛!”单脚老兵要求说。
在充满了沉默气氛的溪畔,帕吉鲁会比石头沉默更久,戴嘴套的黄狗对围着的老兵充满敌意。这个轰动玉里的男人与黄狗不会重复昨日的戏码了,他们不是电影可以回放。十个老兵很失望,他们刚刚用九根雷管炸掉两块巨岩,好开垦更多的农田,眼睛都是尘埃,他们最常做的娱乐是听“疗愈系”铅色水鸫的悦耳鸟鸣。再过十分钟,他们的午休将结束,会拿着六角钢钉与榔头,把炸裂的溪石敲碎。
古阿霞注意这些人的眼神与动作,跟常人比起来似乎少了什么,好像少了块灵魂拼图。然后,古阿霞很快看到吴天雄,他唯一跟那些穿便服、脚穿打绑腿军靴的老兵不同的是,手中抱个石头。古阿霞有种不用翻起衣服看标签就找到人的喜悦。
“你好,帮我写一首诗。”古阿霞看着低头的吴天雄,心情小激动。她不知怎样开口,用老祖母教她的以求诗会友。老祖母说,吴天雄会写诗,看到他用求诗当话题。
“我不写诗了,这种东西不是没人懂,是没人想懂。”
古阿霞愣了一下,据实以告:“我懂那么一点,请你写首诗。”
“我已经两年不写诗了,也永远不写了。”
“拜托,一句诗就好。”
“让我的耳朵睡一下。”
始终不抬头的吴天雄,静得比石头还顽固。这条乐乐溪会响的石头,是被老兵凿裂与撬开时。古阿霞无法凿开这个石头。老兵们慢慢起身,回到岗位上继续干活了,吴天雄也要走了。
忽然间,有道声音响起来了,初始很腼腆,接着拉高,多情起来。河床上的老兵停下工作,回头听声音从哪里来的,美得让发源自海拔3785公尺马博拉斯山的乐乐溪只能当配乐。古阿霞唱上两遍邓丽君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知道自己做对了,抱着在花莲市餐厅的梯间听收音机的孤单心情,哼着歌,便有小精灵从丹田的深处跑出来陪伴。现在,歌声把每个人的耳朵揪起来了。
“你是王佩芬吧!我可以帮你写诗。”走回来的吴天雄说话了。
现在,被老兵们纠缠着当成点唱机的古阿霞,得一边忙着回绝,一边拨开人群,才能靠近吴天雄回答:“我叫古阿霞,王佩芬在摩里沙卡。”
“安静,回去工作。”吴天雄大喊,让大家闭嘴,显见他的地位。面对沉寂的老兵们,吴天雄说了句:“乖,回去把地底下弟兄们的灵魂挖出来。”老兵们便散去,溪畔又传来凿石响。一九七三年娜拉台风夹杂东北共伴气流,以破世界纪录的雨量下在花莲,秀姑峦溪的怒水冲破玉里三号堤防,五十一位荣民开垦队被卷入河床失踪,“挖出弟兄们的灵魂”永远是吴天雄提振士兵们的标语。
“我看过王佩芬写的文章,”吴天雄靠过来说,“你跟王佩芬说,这样筹钱太慢了,哪能盖学校?你们筹了多少?”
“六千多元。”
“要多少?”
“从整个旧屋拆建、地基打造、屋梁建筑,到桌椅换新,还有从山下借调老师的车马费,大概要四十万元。”
吴天雄点头,不断用“你跟王佩芬说”当开头句,强调不要五角一元地跟别人凑钱,要跟教会募款。他说,花东有几个教会做事很积极,像天主教白冷会在台东盖圣母医院与公东高工,基督教芥菜种会在花莲做职业教育。天主教吴苏乐会专门兴学,在高雄盖了文藻语专,在花莲盖了海星中学与若瑟小学。吴天雄强调,他跟天主教的主教费声远认识。费主教住海星中学,找他募款,别跟一般人凑五角一元的。
“海星中学?”古阿霞有点谱了,她向来在山上募款,山下也该试。
“我保证,请主教募款,少说能募到五万元。你跟王佩芬说,请她亲自去一趟。”
“五万?”她惊呼地喊,连帕吉鲁也张开嘴。
“没错,你跟王佩芬说,海星中学附近还有个佛寺,你们也可以试试看,也许也会募到一些钱。可惜的是,我不能帮王佩芬去募款,告诉她,勇敢去做,所有的神都会帮她。”
“你可以帮忙去海星中学吗?耽误一点开垦的时间应该没问题。”
“我不能离开这。”
“总有放假的时候。”
“你没有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样,我的人生没有假期。”
“我不懂。”
“精神病。”吴天雄停顿一会,说,“我是痟仔⑨,那些弟兄也是,你们从镇上来,难道没听他们说玉里的痟仔比石头多。”
“怎么会?”古阿霞震慑不已,她发现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为是开垦疲惫所致,完全无法与精神病联想。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帕吉鲁。帕吉鲁则从“精神病会攻击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我不会攻击你们的。”吴天雄保证。他说,玉里荣民医院是全台湾最大的军人疗养院,有“两千多个坏掉的小锡兵”,那些被国共战争与思乡病搞坏、吓坏,吓得没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绑上军车带到这里,足足有了四营。有的脑筋全坏的,终身关在医院的监牢;脑筋半坏的,还可以在院房走来走去;像他这样治疗好的,放到乐乐溪挖石头、盖农场与耕作。
“听起来好悲伤。”古阿霞真的这样想,被传诵的国民革命军与钢铁意志的士兵怎么会脑筋出问题。
“习惯了就不悲伤,习惯了也不会有快乐。”
这反而让古阿霞悲伤更深,她捉紧帕吉鲁的手,问:“你做的那些善事,这里帮人,那里帮人的,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阿碴’带我去做的。”
古阿霞听不透他的乡音,“阿碴”发音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中打斗时的叫喊声。
吴天雄解释,“阿碴”是只透蓝发亮的鸟儿。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长沙大战,中日在湖南省新墙河隔岸交火,他捡到一颗蓝色西瓜纹的鸟蛋,被迷住。他休息时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窝,扛捷克式轻机枪跑时,把蛋焐在嘴里。过几天,孵出黑眼黄嘴的雏鸟,他把馒头挖洞养鸟,塞在弹袋。每天死的“国军”比蒸出的馒头多,常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吴天雄把养鸟视为生命寄托,看它抖着,看它叫着,在积水土坑与日军鏖战的烂心情可以减半。某个冲锋战的前晚,他把硬馒头伴着里头的雏鸟往嘴巴塞去,他冒着泪,刮着喉咙吞下,心想“撑过这场战,把你吐出来”,隔日冲锋号响起时,他拿枪往外冲,耳边一咻,人往前倒。醒来是一个月后,躺在长沙医院,绑满绷带的脑子疼痛剧烈。那是一颗子弹从钢盔帽边射进脑子,拿不出来,也死不了……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能看到阿碴?”
“从此阿碴跟了我,一只蓝色的鸟儿,尾巴抖着,常常在那孤单地叫个不停呢!”
“别人看不到?”
“哪看得到,我以为阿碴被我吃就没了,是那颗子弹,把它打活了。”
“我可以跟它说话吗?做个朋友?”
“谁?”吴天雄睁大眼。
“阿碴。”
“没人看得到它,它不会出来的,它不会跟你说话的,它是我的。”吴天雄淡淡地说。
“我只是跟它说话。”
“不可能的。”
古阿霞深呼吸一口气,她真的想跟阿碴讲句话而已。阿碴会在哪?吴天雄的蓝鸟会被他的幻想安置在哪栖息?秀姑峦溪与乐乐溪汇集的河床如此大,雾散的天空蓝得发亮,她想爬上大溪石观看周遭,却把膝盖磨破皮,而且黄狗反复折腾人的乱叫,真扰人。
多亏了黄狗。她有了想法,走向黄狗故意大声地说:“浪胖,你看见阿碴了吧!它在哪?”
黄狗持续对吴天雄吠着。
古阿霞看着吴天雄,那种眼神无疑是发现秘密的,说:“阿碴,来吧!站到我的手上来,我不会伤害你,只希望跟你做朋友,说说话。”
吴天雄冷冷瞪回去,锐利得没能容下温柔的痕迹,喃喃自语说,阿碴不会出来的。他说着说着,脸膛突然酱红发胀,牙关紧咬,胸口起伏地呼吸。古阿霞把手掌举起来,好给蓝鸟飞过来站立,她继续呼唤阿碴。吴天雄双手紧掐自己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吼:“别出来。”
随着惊骇的吼声,吴天雄吐出一堆中午吃下的糜状消化物,他双手要抓回什么东西似的,不断捞捕。他试图在抓一只从嘴巴吐出的蓝色鸟儿。末了,古阿霞眼角泛泪,因为吴天雄令人费解的动作其实充满巨大的悲情,他往嘴巴塞回去的不是幻想的蓝鸟,是溪沙。他把那把沙吃下去,呕吐起来,又抓起沙吞。这溪床的沙足够吃死他了。
那只吴天雄深深藏在肚子里的蓝鸟从嘴巴吐出来了,跳上溪石鸣唱几声,飞上天空盘桓了,一会儿顺风滑行,一会儿逆风振翅,越飞越高,融入蓝天了。吴天雄想,阿碴走得好,哪会跟眼前的女孩做朋友,它过几天就回来,趁他睡觉时,从嘴巴钻到那又深又黑的心里。不过是闪过这个悬念之后,他听到古阿霞呼唤蓝鸟的声音,浓稠的蓝天便掉下一滴落水似,阿碴又疾又快,直往下坠,瞬间展开翅膀减速,缓缓地停在古阿霞的掌心。
古阿霞把所有的感受放在手上,那不是幻想,而是理解,理解有只蓝鸟现在停在她的手上,孤独叫着。然后她感到掌心迸出线条,着了颜色,一只蓝鸟蹬着脚,尾巴抖动,发出悦人叫声。古阿霞微笑,真心为着一只鸟的心意,真心为一只鸟欢心。
“有个女孩叫王佩芬,她要我跟你说,谢谢你阿碴,”古阿霞认真说,“谢谢你一路陪伴吴天雄大哥,保护他,爱护他,了解他,从来没有在他最艰困时离开他。”
吴天雄已经泣不成声了,脸上都是泪水。几个老兵赶过来了解与安慰。吴天雄抹干了泪,连说:“没事儿,没事儿。”话说完又大哭了起来,哭声盖过了乐乐溪的流动。
①  气球鸟,闽南语。
②  即今塔塔加附近。
③  hinoki,扁柏。
④  夸大的意思,闽南语。
⑤  闽南语,“你老子”的意思,取谐音念法。
⑥  事情,闽南语。——编者注
⑦  不好意思,闽南语。——编者注
⑧  杀的意思,闽南语。
⑨  疯子,闽南语。


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日,福建泉州外海,“美颂号”中型登陆舰的船腹。
置身在不断摇晃的船舱,头疼的吴天雄醒来了,四周很黑,舱底柴油机的运转声传来,邻兵以江西三溪的口音低语。除了柴油废气味,还有呕吐味,尤以后者强烈刺激吴天雄的延髓而让他反胃,他觉得脑袋有只蓝鸟啄着想破壳。他吐了,把呕吐物吞回去是在密闭空间的礼节,他做了,嘴巴还是有残余。
阿碴也从吴天雄的嘴飞出来了,蓝色的发光鸟。它跳上吴天雄胸前抱着的春田式步枪枪口,孤独叫着。蓝鸟的光芒让他看到四周,有三十几位士兵,穿着褪成卡其色的夹棉军服,坐在俗称“水鸭子”的两栖登陆战车。有人闭目休息,有人违反禁令抽烟。鸟儿在船舱飞来飞去,吴天雄的视野随它拉高了,俯视到五辆登陆战车塞在圆筒型的船舱内,再高点,蓝色的鸟穿过甲板,他看见“美颂号”中级坦克登陆舰。再飞高一点,他对鸟儿说,便能看到六艘的混合突袭舰队,九节航速使得螺旋桨在海面打出激烈的白泡沫。再高一点,他祈求鸟再高,便看到蓝绿色的台湾海峡。婆娑之海,星光驳灿,吴天雄不禁流下泪,他有种在今天终于能死去的幸福感。
“走吧!不要回来了。”头疼得想自杀的吴天雄,对蓝鸟下了离开通牒,要它飞走。
死亡的幸福之旅展开了。先是“国军”的混合舰队对福建省南日岛炮击,接着坦克登陆舰的舰首舱门打开,两栖战车顺着栈板入水航行,上滩登岛。这是南日岛突袭战,撤退台湾的“国军”趁中共忙着韩战而展开的岛屿战争之一。七十五师很快掌控南日岛,急着找死的吴天雄打头阵,能一枪被打爆头便能够治好头疼。他很急,猛往子弹缝钻,在激烈混战之后,他跑过头,来到了共产党阵地。这时天黑了,瞎混得分不清楚谁是红豆或黄豆了。
这时吴天雄搞清楚了,要是被俘虏囚禁,今天去死的幸福感也没了。混入黄豆最好蒙层皮就好了。他从尸体捡回解放帽,代替“国军”小帽,两者的差别是在中共红五星与“国军”青天白日徽章而已。军服也没差,一个偏黄,一个偏绿,晒久了都是卡其色,他把“国军”惯用的左胸前毛笔字名牌撕掉就行了。他也把木柄手榴弹的底盖转开了,掉出一条拉火绳,必要时拉绳引爆。
受困的共军无法开火,“国军”的斥候在外围监控。伙房兵送来生米,他们抓了硬咬,满嘴刮痧似的回响。共军的政治指导员低身过来说,要是“蒋匪”攻来就丢手榴弹,别跟他们怕,明天援军就来了。然后,要大家把话传下去。吴天雄边咀嚼生米,边把话传下去,在编制打乱的共党阵营内没有被识破腔调有点怪。
有个家伙握住吴天雄的枪管,发现是冷的,便说:“你这新兵。”
“脑子怪疼的,疼得我快没气了。”吴天雄说。
那个家伙低身走开,回来时手中多了把揉碎的草药,要吴天雄吃了。吴天雄把那团苦涩的草泥吞下,植物纤维的摩擦感,让他有种皮毛直竖的老鼠钻进食道的错觉。
那个人又说:“算上七个流星便治好了。”
吴天雄瞪着人山人海的星星,盘算哪颗会掉,真有效,掉一颗,算一颗,头疼也少一分。
“有颗滑过去,你没算着,得多算一颗。”
“胡说。”
“咱说了算。”
吴天雄老实算着,忽又给人扣了一颗,总不满七颗,说:“夜里的星儿也是任性的,隔着银河,打仗。”
“这哪门子鬼话,没有个字能听懂。”
“诗。”
“这玩意呀!不如老子放屁好听。”
夜深了,地上的枪声零星,天上的流星也零星,吴天雄算到三十道流星,终于睡去。他在接近黎明时刻冷醒,头又疼得快爆炸了。天亮得足够辨识两方阵营时,攻击信号划破天际,迫击炮、枪弹与手榴弹庆祝一天开始。吴天雄首先冲进“国军”火网,好结束生命,而且冲得快,几乎是饿了整夜要从共军这头冲到“国军”后勤部队去吃早餐,他跌倒,把解放军帽给掉了,起身后,闭眼朝一支称为“人肉扫把”的美制汤普森冲锋枪跑去。
机枪手认出是吴天雄,昨日他就这副模样跑出去,今日又跑回来。吴天雄没死,饿得发昏的他吃到了热馒头。当天下午,“国军”朝几座碉堡扫荡后,吴天雄在几具共军尸体旁发现一个重伤员。
“老乡,给我一枪痛快。”讲话的是赵天民。
要是赵天民没开口求死,吴天雄会杀了他。吴天雄听出讲话的人,就是昨夜在身边跟他谈流星的人。那晚的流星让他难忘,像枪管飞出来的,又热又亮,尾巴又长。
结束了南日岛之战,被俘的赵天民押送台北内湖集中营教育,最后选择留置台湾,派到花莲开辟中横。吴天雄被视为战前投共,判了五年军法送火烧岛,几个医生看了,说他“脑袋瓜有无法控制的第二人”,送往玉里荣民疗养院治疗,转往“国军”退辅会经营的大雪山伐木工程,进行积极性的社会治疗,在那重逢了从中横调来的赵天民。
“看到他时,脸硬邦邦,拿电锯开剖桧木。我看出他,他也看出我,装作不认识,”吴天雄这样跟古阿霞说,“那天晚上去找他喝了两杯就行了,夜里算到了五十八颗流星。”
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星空下,在玉里国小操场,吴天雄带着一批开垦队来找古阿霞,把他与赵天民相遇的故事说明了。接下来的发展,古阿霞所知道的都离不开流传在摩里沙卡的版本,她写过了。
不过听吴天雄讲述时,古阿霞有许多不懂的,比如她可以这样问:“在共军阵营混过一夜的心情”“那些不想留在台湾的共军俘虏都杀掉了吗”或“蒋匪又是谁”,但她没有深入去问,或许吴天雄只讲他愿意讲的,多问了也是白问。
古阿霞只好问外围的问题:“你环岛了几圈?”
“十圈以上,我只是逃亡,少说有上万公里了,”吴天雄说,“不过我帮了很多人,他们都当我是好人一样。”
“帮人是好的。”
“有时候我认真想,佛陀与耶稣是不是有精神病,才会帮人,正常的人都是自私的。”
帕吉鲁突然大笑,古阿霞耸着肩,翻白眼。
“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吴天雄说完,站起身,说:“将军想要见你们,来吧!跟我走。”
“将军?”
穿过学校穿堂,古阿霞见到陆军特级上将蒋中正,他成为纪念铜像,竖立在龙柏围拱的水泥台,头上停了夜鹭。吴天雄吼着把那只夜鹭从它的停机坪赶走,朝铜像敬礼,接下来的半小时他维持这样的动作。古阿霞捉摸不定的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找她干吗,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坏了她。
在校门口,有群开垦队员两手拿溪石互敲,自在地高唱《梅花》。这些人的行径看起来很古怪。不过大部分的镇民习惯这些素行良好的老兵,少部分人嫌他们是“痟仔兵”。商家永远欢迎有购买力的老兵,对部分有偏执狂扫货的“老芋仔”①视为上宾,还故意找错钱揩油。所以开垦队的击石唱歌,镇民当耳边风。
敲石头是在掩护某项任务,很快被帕吉鲁发现。有八位开垦队员躲在龙柏的圆形花圃内,用凿子、铁锤在敲蒋中正铜像。毁坏蒋公铜像要砍头的,但是精神病患另当别论。他们做得疯狂无比,两个老兵爬上铜像用棉被裹牢,几个人在下头用绳子拉。
古阿霞问吴天雄,发生了什么事。吴天雄却转头对帕吉鲁说,去帮忙。帕吉鲁还没活得不耐烦,摇头拒绝,却出声暗示他们,如果要用绳子拉倒铜像,最好绑在颈部,而不是腰部。老兵做了,一位骑在铜像肩膀,两脚夹在蒋中正胸前,激烈摇晃使水泥地基松动,然后身体往前倾。铜像倒下了,几个开垦队员爬上去增加重量压垮。帕吉鲁认为这是“集体求偶的公蟾蜍们趴在一只母蟾蜍背后”的荒谬情景。这时,校门外大力敲石头的开垦队涌了进来,抬起铜像在校园游行,几乎像食人族捕获了猎物在尽情炫耀。
“你们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古阿霞大惊。
吴天雄皱着眉头,右手敬礼,左手打了个牵绳子的老兵,因为绳子另一端系着铜像脖子。他说:“蒋委员长,原谅没药医的疯子欺负您。”他发现铜像上有几坨坚硬的鸟屎,抠掉后仍有斑痕,拿出备妥的铜油擦拭,把天灵盖擦得油亮亮,跟其他的暗沉铜体有差。蒋中正的光头成了“民族灯塔”的大灯泡。开垦队员陷入哭笑不得的困境。
“我搞烂了,要被浸猪笼,再枪毙十次才够。”吴天雄认真地说,“各位弟兄,恐怕以后不能和大家在一起了。”
肃穆之情弥漫,开垦队员眼皮子耷了,把吴天雄的话当真。他们情绪坠跌,多年来的军事训练反应,还有人哭了。古阿霞笑出来,啮着嘴皮忍着,看见帕吉鲁也苦着脸在忍笑。这时她把自己的探险帽戴在蒋中正头上,好掩饰金光头。帕吉鲁失控大笑,觉得蒋公戴帽子像是邮差②。不过没有人理会笑声。那顶帽子给了吴天雄灵感,他脱下大衣给铜像穿上,有人则脱了裤子给铜像套上。现在,铜像挺像个活人了。
“好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可以回去大本营。”
开垦队属长良农场的源城分队,每个礼拜要回大本营──玉里荣民疗养院──点名。回去的路上,帕吉鲁把伐木箱放在脚踏车上,开垦队列在两侧,安静肃穆,像送葬队伍。有两个小男孩用转动的食指抵着自己太阳穴,比出脑筋烧坏的意思,这是挑衅。有个小女孩则给了帕吉鲁一束酢浆草的粉红花,对在中华桥的轻功高手致意。花被他塞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稍稍宽慰自己的彷徨,她不确定进入疗养院的目的,现在只要专心顾着那束花就行了。
疗养院的水泥外墙非常长,墙头黏着碎玻璃,防逃铁丝网上缠着烂衣服与破风筝。在紧闭的侧门,卫哨的手从小缝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入了。古阿霞看见一排类似军营宿舍的水泥瓦房,灯光从窗口落下,她看见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营舍安静得像是失语古城。
他们来到一栋窗户装有铁条的长形军事营舍。吴天雄只带古阿霞与帕吉鲁进去,顺着双层通铺的中间走道走。八十几个病患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比了讨烟的手势,吴天雄没给。有人从吴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烟,蹲在床前,一边抽着食指当烟,一边幻想着吐烟。古阿霞闻到类似烟的酸涩,她惊讶的不是闻到不存在的烟味,而是进来这里太紧张──没有感觉到帕吉鲁从她手里拿了根酢浆草的花咀嚼,酸味从那来的。
通道的尽头是中山室,有个人被关在隔出来的铁栏杆牢房,两盏马灯,一张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写信。吴天雄拿起挂在栏杆的铁条敲了两下,喊:“报告,我们来了。”
中年人举手示停,没搭腔,他得把信写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时间,古阿霞足够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摆满书,连地上也有几摞,墙上黏了用中、英文写满医学疗程的白报纸,最显眼的是达文西③的人体比例图与中医经络穴道图。在角落没有遮蔽空间的蹲式马桶墙上,贴了不少手写图文。依古阿霞直觉,这是书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绝对是通过书本的丰沛世界建立了极大的精神力。
过了一刻,中年人说:“走吧,我不看诊,我正写信给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的教授,请教 IST④与 ECT⑤的合并操作,对精神病疗愈的预后效果如何。”
“是,我们能等。”吴天雄说。
“我说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权位很高,吴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说上几句话,没下次机会来了:“医生,我就是来跟你请教胰岛素休克疗法。”
吴天雄立即插嘴:“胡说,他不是医生,这里的医生都是兽医,没够格当医生。你应该称将军,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到过缅甸、云南打日本人,还跟罗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罗斯福。”
“我老是记错,罗斯福算哪根葱,人家史迪威是四颗星上将。”
“老史他跟谁都不和,连罗斯福与蒋委员长也谈不上话。”被称为将军的人低着头回望,从老花眼镜上方的空隙看出,额头露出一片抬头纹,才说,“古阿霞和哑巴朋友,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两天而已。”吴天雄说。
“时间是平静的,如果有了等待,还真难熬。”将军站了起来,令藤椅发出咬合声,提马灯走近。他身子不高,显露久拘牢房后的圆滚,自己剪平头,视角局限的后脑勺剪得凹凸。他高举灯,好看清楚古阿霞与帕吉鲁。这也给古阿霞一点光,看到将军苍白皮肤与眼神,觉得这张脸应该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与牢房的浓窒腐闷空气在一起。
“你的哑巴朋友有个伟大的老师,改变了他的一生,不然迟早会住进来跟我一起下棋。”
“我们就是来玉里找文老师的,没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师。”
“谁?”
“大自然,大自然会改变山与河的面貌,也会改变人的想法与思维。如果跟大自然接触久了,气会通,周身循环不止,以科学点的说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较好。”将军把马灯挂起来,要帕吉鲁把手伸过来观察。帕吉鲁犹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这才意识到,有两道位置约在腰部的铁杆呈现外扩形状,经过长久摩挲而光滑,是将军从那看诊的印证。
将军握住帕吉鲁的手,细摸手上的粗茧,轻压肉掌好感受骨头结构,最后捉起手闻起袖口的味道。帕吉鲁有点吓到,随即安驯,因为感到那些动作是没敌意的。将军随后说,帕吉鲁的袖口有股柠檬芳香味,像桧木,那是针叶林惯有的柠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锯子,且习惯站在“逆位”拉锯子使力,而不是推锯子使力。
帕吉鲁睁大眼,看着将军,又看着古阿霞,他不过是想跟她表达,这家伙有点玄了。
“应该是这样,你怎么做到的?”古阿霞说。
“读书让我戴上奇特的眼镜,我蹲牢里,远得能看到宇宙边缘,小得看到一颗沙。你也是这样的吧!有绝对的观察力,不知道 IST,也能够从这牢房看到它是胰岛素休克疗法。是达文西的人体图泄密的,凡人看一眼会被它吸引,只有少数人还会注意到那张我的手画复制版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字。你喜欢看字的,看到了这些讯息。”
“你会读心术。”
“你说对了,在这里关久了,就学会更懂得看人。是吧!古阿霞,你用了王佩芬的名字写了那篇文章。”
气氛瞬间凝固了,长廊那头传来的咳嗽与踱步声可闻。古阿霞不说话,她不置可否,也无须破坏吴天雄心中的淡静美好。吴天雄叨叨念着“你怎么不早点说”,心中没有揭开谜底的喜悦,反而有种认错人的惆怅。
“还有,你很黑,这种黑很少见,”将军说,“你或许很遗憾,你的神给你所有的好条件,除了身份。”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解释着。
“这是不安的掩护讲法,山地人不太敢讲自己是‘番人’。”将军把视线转到帕吉鲁,说,“好女孩都有不完美的条件。”
“谢谢。”古阿霞感谢将军没有把她另一半的血缘身份说出来,连忙转移话题,问,“这是你关在这的原因吗?懂太多了。”
将军笑了,必须一手把着铁杆稳住腰,说:“你问太多了,而我也不是懂太多,是脑中的多巴胺太多了。多巴胺不是坏东西,分泌异常会引起错误判断与反应,只好住进来。中庸,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装傻也是,但是我更不懂得装傻才被关进来强迫治疗。抱歉,你们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有人探望我,害我话讲得有点多了。”
“第一次是谁来看你?”
“蒋宋美龄来过,她却没能耐带我离开这里。”将军收起笑容,从铁杆上摘下马灯,把哀感的脸埋在深深的黑暗中,声音却清楚传来。
古阿霞有种悲伤从脚底爬上来,爬上胸口贴着,她瞥了帕吉鲁一眼,好确定生命中的缘分不是凑巧相逢,是上帝的神圣安排。这亦说明了将军的牢灾是难解的命运,难道这也是神的安排?
“不过你可以带我离开。”将军说。
“什么?”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随即开朗了。将军走回桌前,从抽屉拿出牛皮枪袋系上腰,先对墙上一尊20余公分的地藏王菩萨合十,然后将神像捧入枪套,又提了个木箱要远行似,回身走几步,却被铁牢阻止。这是奇妙时刻,他从领口掏出一串钥匙,挑了根插入锁孔,非常清脆的弹簧松开后,他推开铁门关上,一切流畅无碍。
“走吧!你帮我提木箱。”将军出狱,距离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难解。树,难解风的旅程;水,难解山的不动。古阿霞很聒噪,难解帕吉鲁为何沉默地面对世界,却懂得将军有能耐待在牢房,因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间的经验。多亏书,读每本书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险,让读者不在乎蹲在马桶上,或蹲在苦牢。这让提着木箱的古阿霞有种想法,将军连出门都要带箱书,当作行脚的压舱石。
将军从中山室走进大通铺时,坐在床缘的军人从各自沉思的状态回神。他们眼光被点亮了。有人敬礼,有人举手示意,将军都不吝握手。将军走出营舍,满天的星光让他驻足观看,他告诉古阿霞,画家梵谷⑥住进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麦田乌鸦是漩涡状的,那么美丽的星空,那么美丽的麦田,只有得躁郁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种恐怖的公平与幸福。
“可以的话,先跟我去看看‘中江头2号’,他跟梵谷一样很有才华,命运却更糟。然后,我们再去拜访‘红字’。”将军说。
“红字?”古阿霞问。
“共产党。”
比起共产党员,古阿霞对中江头2号更好奇。她想起“长江1号”,对谍报战的印象来自电影《扬子江风云》,代号“长江1号”的情报特工潜伏在第九情报区的武汉三镇一带,与日军周旋斗智。古阿霞想,疗养院真的龙蛇杂处,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将军下令,门外守候的开垦队员动员了。
队伍沿着围墙前进,静默至极,古阿霞听到细微的呼吸与步伐声被围墙弹回来。她回头看,人群中的帕吉鲁背着大伐木箱前进,额头与鼻尖渗着汗珠,相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显得小气。她故意落后几步,给自己有点时间与他并肩走,看着他胸口的那束酢浆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过帕吉鲁抬头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头。
真是蔚为奇观,别以为只有军队才能把人变成这样,疗养院也有。他们穿过几栋宿舍围绕的营集合场,五百位病患在活动,古阿霞见到怪景:他们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着身体,眼神与精神无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语,有的不断点头。除了周边一群吃了镇静剂而瘫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规律地以顺时针绕场子走动,像是池塘的鲤鱼群游动。这给古阿霞有种掉入人群漩涡的晕眩感,好像什么都不对劲,让你得荒凉、无助或苍老地顺着人群转下去,连碰触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们刚吃了药,出现副作用,没有害的,”将军说,“你就当他们是庙边聚会的老人们。”
有个双手被长袖衣反绑在腰上的人,打赤脚,从墙边走过来,眼球上吊,低头看将军,说:“可以说些话吗,将军?”
将军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我真的很乖,有吃药,睡觉,在厕所拉屎拉尿。”那个人恳求地说。
吴天雄也加入游说,希望将军说些话。将军继续走,要是停下来会打乱了人流方向,他不说话,却在左手捂上枪套时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见那细微动作,记得枪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这是尊有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只记得将军从墙上神龛取下他时充满虔敬。
“将军,你的神想跟他们说话。”古阿霞说。
将军顿了一下,把手离开枪套,修正了前进方向,往人流里切去,来到广场中心。吴天雄知道将军要讲话,忙着找垫物给站上去,脑筋动到帕吉鲁背来的大木箱。木箱里头装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所有的病患看过来。将军趁势跳上箱子,他不说话,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顾去,好让起头的零星掌声与眼神最后拧成一股嘹亮的鼓掌与眼光,足足有两分钟。
“各位弟兄们,来,继续走圈子,别停下来。”将军说,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药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锥体外症候群”,出现坐立不安、吐舌头做鬼脸、机器人的僵化动作。
病友陆续从各营舍来了,他们动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锐利,绕着场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动声令人起鸡皮疙瘩。他们服的药阻断了神经引导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症患者集体行动,这些历经二战日本精锐枪炮、国共内战和精神斫伤的老兵们,如今身无长物地困在医院,永远找不到身在梦里梦外的那条界线。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宁静的台风眼里,听到的是药罐子浮浮沉沉的声音。她猜想将军一开始拒绝演说的原因之一,是人潮会越聚越多。疗养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几步,低声向吴天雄询问。
“快三千多人,常住这的有两千多人,”吴天雄想不到有那么人涌进来,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后说,“没关系,站紧点。”涌入的人越多,广场中心的空旷地越来越小,开垦队把挤来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鲁靠向古阿霞,紧紧把她抱在胸前。他真的后悔这趟冒险,可是没有后路了。
将军以安慰的口气说:“各位辛苦了,仗没打完,我们无法离开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在枪口上,在自己心上。我知道,咱们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产党差不多。咱们打得也累了,没有后援,因为美国人走了,面粉没了。我们脚筋跑断了,枪杆没了,家也回不去了,只剩疗养院了。但是各位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时间到了就叫咱们出大门,到镇上去投给谁的投票部队;不是时间到了就给两颗手榴弹叫咱们冲到共军阵营的自杀部队。咱们是人,难过时会流泪,快乐时会笑,也想有个家,有个儿女,平安过日子。这是咱们的愿望,说话时有人愿意听。”
“我爱你。”大家叫了出来。
古阿霞颇为震慑,这么多人喊这句日常语,有点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凑合在医院,你们应该去农场,去搬开石头,去开辟农田,累了抬头看云,看风吹蓝了天空,看云把天空跑大了。你们把秧苗、菜苗、树苗种在大地上,给它们浇水,给它们祝福,对每一条河、每一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棵菜说:‘我爱你。’就说这一句话,你们会有力量的。你们要把这句话搂着,放在嗓子眼练习,耗点心,现在大家一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营集合场回荡这句话,让人耳膜抖着蟋蟀似。将军走下木箱,趁大伙有得忙时离开,领着开垦队沿着漩涡人潮切出去,一伙人还举手喊我爱你。老兵们朝着广场走出了欢腾人龙,高举拳头,把琼瑶电影里的告白当口号喊,进行某种语言治疗。古阿霞憋得不敢发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鲁则笑歪了脸,手举得像是在公交车上抓把手,一路晃荡走过去。古阿霞见到,这下终于笑起来,好掩饰糗态,她也举起手高喊我爱你,认真看着帕吉鲁。
离开集合场,他们来到一座长形水泥砖舍。将军从钥匙串挑出一把,打开铁门。古阿霞对那串几乎能开所有牢门的钥匙感到好奇,如果大门都可以开,将军坚持待在牢房的原因是什么。这时,房舍冲来一股混杂屎尿、兽臊与霉腐味,打散古阿霞的思索,她看到一座有长形走道的猪寮,两旁有监牢,里头很黑,只能靠走道上悬着的30瓦灯泡分辨。
啊!她驻足,发出小小的惊叹,极度不知所措。
监牢里关了裸身或只穿上衣的男人,或蹲或坐,没有太多表情,肉体痴痴地等待灵魂回来那样极度地安静。他们皮肤蜡黄,挂着大眼袋,眼神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牢房甚至没有声音,有人上了脚镣手铐,脚镣拴在铁杆,他们挪身时让铁链在狭窄的空间回荡铁器声。没有床,厕所是靠墙的小水沟,每几天有管理员拉水管帮病患冲水,也把他们随地大小便的脏乱冲进那条小水沟。
面对上百只被关养的“人猪”,古阿霞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事?”
“退化症,”吴天雄看了监牢一眼,“这是精神病最糟的,不会说话,没有泪,饭拿到前面才会吃,随地拉屎。”
“难道不能帮他们,给衣服穿,给床睡,或晒晒太阳?”
“他们是老师,提醒我们这些监牢外的人。我常告诉自己,每天要活得更自在快乐,不要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人。”吴天雄沉默一会,又说,“将军一直为这些人努力,有一天让他们走上街,好好地吃碗面。”
“我帮不上忙了,这些人的灵魂死了。”将军说,“面对这些人发病原因的研究,就像阿姆斯特朗才登上月球,可是我们要到的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月球背面。”
古阿霞说:“有一天阿姆斯特朗会走到月球背面的。”
“他先回地球了,帮航天飞机加满油时,又决定先退伍了。”
这个笑话逗乐了大家,笑声在阴暗的牢舍回荡。古阿霞随即发现牢内的退化症病患参与不了这项听笑话的社会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不会笑!”古阿霞说。
“说笑话是好的,这是最简单的快乐药,没副作用。”吴天雄笑得很久,笑过头了。
“笑过头也会生病。”古阿霞小声说。
将军叹了口气,说:“很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生病后,就越来越糟,能做的是关起来,给他灌药,吃奋乃静(perphenazine)、稳他眠(chlorpromazine),打断他们体内神经的多巴胺,把灵魂抽干,让他们出现呆滞、老年痴呆症,这就是我们最努力的工作。”
牢房的最角落,住着中江头2号。他把颜色带进了牢房,用水彩在墙上画抽象画,横的、竖的、歪的笔画,有大块色彩,也有点点滴滴的斑彩。古阿霞看不懂画,却觉得色线依着神秘的力量流动,媲美墙上的斑驳灯影。
古阿霞对画着迷,她从帕吉鲁胸口拿出一根酢浆草花,放在铁栅边,献给画家。然后,牢内一双涂着颜料的双脚出现在灯光下,吓得古阿霞往后跌,她以为关起来的都是木头人,谁知这棵会走,而且走到灯光下拿走花。这是她看过最美的裸体,全身沾了金属光泽的琉璃色彩,活像是热带鱼。可是却让人对他的命运无比悲伤,不知要被关在水族缸多久。
将军说:“他的状况不好,可能关一辈子。不过,阿霞你不用太难过,他很幸运,不知道痛苦的命运,甚至不了解我们的谈话。”
“那是因为他是特工吗?才被罚关一辈子。”
大家抛锚似的一愣,然后引擎全开地大笑。古阿霞才知闹笑话,误听了将军的乡音,把“中彰投2号”听成“中江头2号”。这代号意谓美少年从台中、彰化与南投来,他精神分裂的病情严重,被无力照顾的家人在胸前挂上“往花莲玉里”的牌子,附上车票,塞上车后来到玉里。全台湾的病患被扔到玉里,由警察送到疗养院,从此在深墙内活过下辈子。
这让古阿霞意识到,院内还有各种代号,比如云嘉南 X 号、台北 Y 号之类的,他们来到这几乎被判了无期徒刑,罪刑是杀了自己灵魂的精神绝症。她也体悟,名字是灵魂的底线,人第一次的自觉与最后的依靠都凭此了,虽然她觉得“古阿霞”太菜市场名,至少她拥有内心深处的小小总电源开关,扎实了。
“至少可以给个好名字,‘中彰投2号’太像编号了。”古阿霞抱怨。
“每种杂草都有好学名。”将军说。
这说法很妙,她真喜欢,野菜大部分被看作杂草,在眼里不上相,在舌尖上却是会跳华尔兹的好口味。
吴天雄却显然不领情,说:“叫什么好?夏文?乐蒂?还是秦汉?管他臭的香的,菩萨还是阎王,来这儿都赏他个‘猪牌’。”
古阿霞这下蒙了,只听过狗牌,没听过猪牌。人不会不明白太久,答案自然蹦出来,有个开垦队把衣服从腰部往上扯,露出左胸前的一排字。古阿霞看出那并非老芋仔身上常见的刺青,而是编号,写着“花莲玉里235号”。接下来,开垦队秀出胸口的猪牌,编号可达上千号。吴天雄也解开胸扣,露出胸前“花莲玉里108号”几字。
古阿霞眼水很浅,都把泪落了,心里想着那是囚牢的名条呀,她不敢看,把头撇向监牢深处,注意到画家的“中彰投2号,家住花莲玉里”刺青从身体的层层颜料下透出来。她清楚那意思的,他们走丢了、走糊了、走疯了,给人打几顿或给警察揪着时,凭回邮信封送达玉里疗养院。
“慈悲是佛陀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将军说,“慈悲的人,能够知道杂草的名字。”
“我不是慈悲的人,我是难过。”古阿霞往帕吉鲁靠近些,感受到多话是疲惫的,她只需要依靠,靠到了帕吉鲁衣袋的酢浆草花朵。她抽出花束,伸进铁栅献给中彰投2号。人生需要一束花,不料引来了混乱。美丽少年凝视一会儿那灿烂花朵,眨着眼,忽然捉住她的手拖回去。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没预料呆滞的病患有这么大的动作,几乎像被一束火焰烫到,瞬间有了生理反应。
古阿霞没尖叫,因为她预料中彰投2号会捉她的手,但是力道过大,有些恐惧。她的脸贴上冷铁杆,手腕传来被紧勒的疼痛,喉咙揪出点声音,只要挣扎几下便能全身而退。
这时,帕吉鲁立即伸手去狠狠锁住中彰投2号的喉咙,又狠又快,几乎置人于死地。
“放开手,赶快放开手。”古阿霞要帕吉鲁撂开,她认为中彰投2号没有敌意。
被锁喉的中彰投2号不咳不动,整张脸酱红,打算为花朵赔上一条命的样子。这让帕吉鲁掐得更紧,死锁中彰投2号的喉咙。事情够糟了,吴天雄也来搅和,他冲去墙角拉消防用的水管想冲开人,激烈水流发出滋滋声,后坐力让黄铜瞄子失控地乱摆,水喷得到处都是。直到古阿霞第三次喊停,一切才恢复安静,关上的水管慢慢流干水,帕吉鲁松手了,只剩下中彰投2号没放手。
这不是谁跟谁斗到山穷水尽,等待会出现最好的结果。过了好一会,中彰投2号松开手,让古阿霞献出小花。这些被幻视与幻听困扰的病患,一辈子在分辨真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更多是无从辨别而顺从命运安排。古阿霞很清楚,中彰投2号握住她的手是要确定那些颜色与线条是真的。他走回没有廊灯照到的角落,盘坐,安静放下花。
这时候事情更明朗,牢外的人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灯光永远无法照射到的牢内墙面图案:那是一幅草原,非常抽象,一旦放上真实野花,所有的联结串联起来,有着清风徐徐、摇摆野草、蓊郁树木与反射粼光的小溪流。古阿霞不得不告诉自己,她一辈子也在寻辨真实,那是日常生活中疏忽关注的细微,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却时常错过。
“这是我看过最美的图,整座草原就在星空下发亮。”古阿霞感动抬头,看见监牢顶的星图罗列,宇宙永恒。
“那就是月球背面的图。”将军说。
离开中彰投2号的监牢宿舍,他们重见天空中灿丽的星空,古阿霞松一口气,胸口的郁结总算没了。无人说话,他们的脚步声喀啦啦响个不停,就要进入编号“忠”字栋的病房时,她从屋檐又望了星空,好确定她对今晚接下来的行动有点寄托。
“接下来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了,我们进去探望一个‘红字’。”将军停下脚步,对古阿霞说,“我希望你和你的哑巴朋友能够观察所有的细节,发现任何讯号。”
“目的是什么?”
“解救更多的病人。”将军把上衣袋的雪茄拿出来嗅一口,说,“这个‘红字’的编号是‘台南5号’,病情还可以,只要有亲人愿意来探望照顾,他可以回家的。”
“他的亲人不愿意来?”
“不是不愿意,是红字的档案被死锁,也许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问出‘红字’的家在哪,然后去找他的家人来探亲,来帮忙。”
“没错,我们问了好几次,都问不出他住台南的哪。”
“我会担心。”
“我们开垦队会保护你,”吴天雄说罢,然后加上,“和你的朋友。”
“多担心点,你才会更有能力同理‘台南5号’。”将军说完,带领大家进入“忠”字栋的病房。
比起大通铺病床,这里的独立病床是较好待遇。病患吃了抗忧郁的锂盐或抗精神病药,有的坐在床缘发愣,有的躺在床上。阿霞见到了“红字”,或者由他胸口的刺青编号而称为“台南5号”。他躺在铺了椰子垫的病床,手脚用棉布绑在四个角柱,嘴角还有强灌完的药渣沫,他眼神无交集地望着天花板,那除了几盏灯别无他物。
“你还是老样子,”将军对“台南5号”说,然后把古阿霞往前推,“起来吧!你的邻居古阿霞来看你了。”
古阿霞没有对策,剧本不是她写的,又要她当临时演员上场。她只能照将军安排的,乔装“台南5号”的邻居套取情报。
绑住“台南5号”的床头棉绳由两位开垦队员解下。被扶起来。他凌乱的头发下有苍白失神的年轻脸孔,戴了沾油渍的眼镜,这副读书人气质打破了古阿霞对“红字”的印象。她对共产党的刻板印象来自反共教育海报中的画面,他们戴棒球帽与墨镜,穿黑披风,提007手提箱,躲在电杆后头刺探情报,可是现实中的电线杆后头只有“信上帝者得永恒”与“南无阿弥陀佛”的宗教警语,或多几坨狗尿。但古阿霞心念一转,如果眼前的“红字”像是邻家大叔般平常,她是邻居也行。
古阿霞认真说:“我爸爸常提起你,他说你很有礼貌。”
“红字”抬起了头,说:“是这样的呀!谢谢。”
“我记得你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踢石头。”
“这样的呀!”
“所以,你还记得我。”
“记得。”
古阿霞看了将军一眼,有点心虚,这不是扮家家酒游戏,事实上却是动用了最纯真的互动。如果眼前的人还保留住他的生命记忆,她该如何接招?她上前一步,询问他记得哪些。
“红字”的泪水快速积满眼眶,从脸颊滑落,喃喃说“放我回家”,继而激动大喊:“放我回家。”连喊好几次,在场的病患与开垦队很震撼,每个人都想出院回家,“红字”吼出了大家最无解的期待。可是“红字”失控了,挥动手脚,绑在脚上的棉线扯动连接的床脚柱,绑在手上的棉线也让两位壮硕的开垦队员忙着拉扯。古阿霞退了几步,往帕吉鲁靠,只能作壁上观,心情慌得很。最后,几位开垦队总算把“红字”绑回床上,整张床被附身般震动累了才平静下来,旁观的人却没人就此平静。
将军下了撤退令。开垦队散开,要那些病友躺上床准备入睡。古阿霞先到病房外,听到开垦队喊着“人员就寝,寝室熄灯”,他们还齐唱了费玉清的《晚安曲》。这是照剧本排的,将军不会放弃,她也是,下一波行动将展开。在休憩十分钟的空档,古阿霞望了严实的星图,格外动人,总有悬不住的化成流星。将军望向夜空,把枪袋里的佛像拿出来,放在互叠的双掌,似乎也要神一同欣赏无尽的浩渺。
将军说:“他是个大学生,据说是搞游行叛乱被抓到‘警备总部’,没日没夜给人打疯了,送来时又吼又叫,哭着要妈妈。这种人在这里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同伴,他的一切锁在警总,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在这。”
古阿霞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错!那一定是痛苦的刑求,反复折磨,让一个年轻人的记忆与理解全部崩毁,从此跟美好的过往、生活与希望决裂,堕入了地狱。”
“他都不记得了,我们能问出什么?”
“一条湿毛巾不会马上拧干,他还有些记忆的,一定要问出他家在哪,请他爸妈来看他。”
“要怎样掏出最后的记忆?我不是上帝。”
“有种开在地狱之途的彼岸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死者的记忆;花也有剧毒,让死者堕入更深的地狱。现代医学以为自己是上帝,发明了无数的抗精神病药、抗躁郁症药,就像从地狱之途带回了彼岸花。但是我们僭用了花香,或是花毒,没有人能解释。我们距离星空太远了,距离上帝太远了,我们不是上帝,只能伸出‘恶魔之手’抹除他们的痛苦。”
“恶魔之手”听起来就是终极招式,古阿霞询问,将军却点头响应,“你只能再来一次。”接着,她给几个开垦队簇拥进了病房,房灯瞬间亮了,三十几个穿皱巴巴灰衣的病人躺在床上。
开垦队走到每张病床,轻声说:“天亮了,今天又是美好一天,大家睁开眼活动活动。”
古阿霞发出苦笑,不相信给病患关灯躺十分钟,再用荒谬的开灯便出现了隔天的时空转换。不过,她却看到大部分病患被催眠似的伸懒腰、打哈欠,有人还对灯泡说太阳公公你好。
就算上帝多给一天,古阿霞要如何召唤记忆?何况只能再出手一次。她走近躺在床上的“红字”。“红字”凝视天花板,一副彻夜未眠的疲态,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如此干净青春的脸孔下到底埋藏多少恐惧的地雷?古阿霞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应对,她安静鹄立,没辙。
“红字”主动说话:“你今天又来了,我等了好久。”
“找我有什么事?”
“带我回家,我想起那条踢石头的小巷了。”
古阿霞获得将军的点头,她坐在床缘,努力解开那两条绑牢在床头的棉布。她心绪跌宕,看见在“红字”勒红的手腕,有数条触目惊心的自残疤痕。起身的“红字”自行解开了脚上棉线,坐在床缘,把头发与衣服摸平,嘴角发出古阿霞见过最幸福的微笑。他站起来,哗啦啦地掀起了床垫,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干燥树叶,床板也拓满了压干绿叶而泌出的齿状缘痕。他一片片捡起来,整叠握在掌心。
古阿霞问:“要我帮你收行李吗?”
“这是车票,我买了好久。”他收好叶片交到古阿霞掌心,拉她离开。
古阿霞拉住他,有点慌张地瞄了将军,说:“你家在哪?”
“就写在车票上,你自己看呀!”他拉古阿霞离开,感到她短暂的挣扎后便顺从了。
这是一场戏,对“红字”而言却是回家的开始。古阿霞要配合多久?穿过围观人墙,有无数的门禁与围墙,有无边无际的黑夜原野阻拦。她要演多久?或许连将军也不清楚,全凭临场发挥。这时其他床的病友哭叫,拍着床,这不是美好的一天,不论谁提早出院都会引起“永久住户”的嫉妒。他们长久以来学会要和疾病与病友绑一块,或一块死去,却无法面对有人中途脱队。他们越来越不满,在床上哭闹与踢打。
“红字”忽然停下了,他拉不动古阿霞。古阿霞走不了是被帕吉鲁半途狠狠地拉住。她回头看,手挣脱几下,反而被箍得更紧。她心里咧骂几句,这笨蛋加三级,看戏的当真。
帕吉鲁不让她走,他知道这戏不能再演下去,别荒废“红字”的真情意,便加了把手劲把她夺回来。古阿霞松开手中的叶片叠,散得到处都是,有几张飘到床底了。
“红字”愣住,四周霎时静默下来。他走回了床边坐下,低头流泪说了些没有人懂的话,捏拳说:“你们都是恶魔……”
将军知道时机坏了,给开垦队下了个眼神。他们过去拍拍“红字”的背,要他躺上床,几个人训练有素地帮他的手脚绑回了棉布条。“红字”挣扎,大力挥动手脚,拼命发出哀求。古阿霞有义务上前去安慰,是她搞砸的,也得由她挽回来,但是被帕吉鲁阻止。帕吉鲁嫌她太有正义感了,不是有热情就能当英雄,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不及让病友自己耗尽力气安静下来。
将军绷紧了脸,淡淡地说:“叫83号进来。”
吴天雄抽了一口气点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太残酷了。他离开,随后提桶水,推着玉里83号进来。玉里83号的双手被保护衣交叉绑在胸口前,套上牛皮脚镣,身上发出异臭。他的袖结被吴天雄打开,垂下像京剧女戏服才会有的长水袖,立即坐在地上,捉光脚踝的小蝇蛆。他的脚踝被永远不能解开的脚镣反复摩擦破皮,腐烂生蛆,也产生臭味。
将军说:“你怎么被抓?”
“一九四九年,香港外海,我们美颂舰的舰长要投共被举发了,船上发生激烈的枪战,舰长被俘,整船的官兵就被‘国民政府’带来台湾。”
“你在哪吃苦的?”
玉里83号停顿了一下,说:“左营外海,他们把我装进麻袋,从船舰上丢进海里浸猪笼,又捞起来,再丢下去……”
国共内战期间,陆军常带枪投靠,海军整窝似的携舰投共也频仍,“国民政府”积极地厉行整肃,抓奸细、抓左倾,更多时候是抓错人。将军时有所闻,玉里疗养院近三千位军人,身份、经历与病情都各有来头,足够写一本比《圣经》还厚的中国战争疯狂史。他不想在这个禁忌话题再打结,看见玉里83号胸口的十字架项链,瞥了古阿霞说:“你们都是基督的子民,神会保佑你们。”
玉里83号说:“逼打我的人说,神跟黄金一样,纯度却不一样,拿到假的金块别当真,所以我的基督是假的。”
古阿霞不高兴地说:“凭《圣经》发誓的,都是真的,不然谁的是真的?”
玉里83号沉默一会儿,说:“我跟他们说,我跟蒋委员长都信基督。他们说我信的是假的,蒋委员长信的是真的。我生气说,也有可能蒋委员长信的基督是镀金而已,然后他们把我丢下海,不断丢……”
“你的是真的,蒋委员长的也是。信基督是好的,但要相信自己,不然光是吃斋念佛、信基督、爱阿拉,我们早就打赢了。要知道,这世界的道理只能靠自己来。”
在场没信神的猛点头,有信的低头。古阿霞想反驳,大抵说不出理,也就沉默了。将军要玉里83号打起精神,去问在床上哭号的“红字”家住哪里,务必问出来,把受冤之路的“酷刑拷打”都用上。
“将军,我受过的不冤,怎么可以给别人?”玉里83号说。
现场气氛瞬间冷凝下来,没人应答。这让古阿霞深深觉得,疗养院患者被归为心理活动、行为异常的人,可是他们有绝对的智力与情感,那是不容被扭曲的地方。
沉默了一分钟,将军抚摸玉里83号的肩,说:“我能感到你的不冤,你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你应该有个家庭的,贤惠的妻子在煮饭,还有一堆老是黏在你大腿,让你觉得很烦又心里甜蜜的儿子。”将军说到这,转头对大家说,“你们不也是有这样的梦想?可是出了去,哪个女人会爱你们?你们不是大官,又没大财,人家正常点的台湾女人都避开你们。你们有点钱了,好了点,只能娶穷人家的脑袋不行的女儿,生下来的儿女也有精神病,然后儿女们又被送到这里关。”
“将军,别说了。”吴天雄都觉得老兵们够委屈了。
“83号,你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眼前的弟兄牺牲了自己,”将军这招太高竿了,“你可以为自己的坚持,放弃了弟兄出去的梦想。如果你要这样,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番话打翻了玉里83号的信念,他深吸口气,宽心地走到“红字”身边,啪一声,他狠狠抽了对方耳光。
那耳光抽得太响亮,清脆高昂,像手榴弹爆炸,现场的杂闹也一并被抽光而陷入诡谧。
“红字”鼻孔流出血,躺在床上惊恐得不吵不闹了。
玉里83号则咧嘴微笑,说:“他们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也不说?到底住哪?”
古阿霞意识到这就是“恶魔之手”,极为震撼,转向将军寻求解释。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红字’也是,”将军冷冷地说,“他现在的状况是最好的,此后的每一刻都在退化,最后像中彰投2号。”
她知道为何得先拜访中彰投2号,是让折磨“红字”的手段合理化。她落入将军的预谋了,无从阻挠,剩下焦虑挣扎,巴望“红字”赶紧供出住家讯息。玉里83号又给“红字”一个耳光,这声响让打人或被打者的记忆倒带到了最苦难关键的时刻,一个咬着牙冷笑,一个不断发狂地大喊“放我出去”。那凄厉声响打破了砖墙隔阂,一阵高,一阵低,有时尖,有时苦,每个人都安静地挂在拉弓断箭的紧绷里。
玉里83号靠过去,转而慈悲地说:“我很同情你,原本有美好的前途,有美好的家庭,不用搞到这般田地,我也是信基督的,神所喜爱,内里诚实的。你,嘿嘿!还是照我的意思说出来吧!”
“我不知道,放我出去。”他又大喊。
“要记得,老实的税吏和娼妓,都比我们先进神的国度。”引用《圣经》之言的玉里83号脱下身上的保护衣,用它把“红字”的头与哀号声扎实地包起来,贴上去说,“说吧!这是为你好。”
古阿霞不相信所见,玉里83号拿起拖鞋朝着罩上布袋的人头猛打,还僭用《圣经》挡下自身罪责。她理解玉里83号陷入错误记忆,把自身受过的虐刑用在别人身上,可是难解的是,面对酷刑时刻,整间病院的人漠然,包括自己。是的,她可以甩开帕吉鲁抓牢的手,冲上去拉开,可是却顺从下来了,她怀疑自己是认同疯人院的丛林规则,期待“红字”吃了苦头后能招出来?
转弱的哀号并不代表痛苦减少,也不表示没人听见。有几个听力敏锐的病患离开病房后,把各栋与广场的病患带来了,冷静地挤进来帮助“红字”,开垦队忙着把门口的人挡在外面,安抚说:“我们是在帮你们问回家的路。”可是病友越来越多,他们原地焦躁地发出踩踏声,用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猛刮着病房外的砖墙,直到那都是血痕与肉屑。
玉里83号更加冷静了,解开“红字”绑在床柱的手腕棉线,反绑腰后,把他的头压入装满水的桶里。在场的人惊骇,却横下心旁观,看着“红字”扭动身躯,头闷在水里挣扎与无声地哭喊,又看他的头从水里被抓出来,身子颤抖,肩膀失控地耸着。
“你下次掉下海,可能无法捞起来了,”玉里83号用冷冷的口气说,“招还是不招?”
不知何故,一个身高200多公分的家伙,将门口把关的开垦队员挤开。他像电视摔跤节目的当红日本人物马场,高大惊人,一路用两手推开阻拦,把更多病患给放进来,到处弥漫大小便失禁的臊味与自渎的精液味。玉里83号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来不及反应,就被大块头抓住后颈从这床扔到第三床尾,打出了一发宣战的迫击炮。病房陷入混仗,体内的抗精神病药作乱,一群人打着,另一群人却吻着,还有人站上床开心极地唱歌,南腔北调与南拳北腿混成菜市场才有的场景。
遭到人群撞倒的古阿霞,赶紧往前爬,她是小鹪眉,在森林底浓密灌木丛的娇逗鸟儿,警觉又快速,穿过人群来到“红字”躲藏的床底。她扯掉包裹他头部的湿防护衣,免得溺死。帕吉鲁也扑进床底,用背顶着床,好让上头八个打闹的人不会压垮底下的“红字”与古阿霞,他挺得住,却难忍受“红字”就在耳朵边失控地大哭大喊。倒是古阿霞不在乎,现场够乱了,要发疯就让“红字”哭个够也行。
开垦队被打散了,吴天雄忙着跟大块头缠斗不停。将军被挤到墙边,安静得很,直到胸口衣袋的哈伯纳斯雪茄被人抢了,他才大喊抓小偷,拨开人追去,快追丢人了。
“哑巴!那个哑巴在哪?去打开箱子。你不打开,我们会被打死的。”将军大喊。
帕吉鲁咬牙撑着床,他不能离开,离开的话,有八人在上头的床会垮掉。可是他得离开床才能打开木箱平息暴乱。帕吉鲁深呼吸一口,膝盖抵地,背顶着床板,大吼一声。
古阿霞被吼声吓到,看到头顶上的床被掀翻了,八个人往旁边翻。然后,她看见帕吉鲁冲向门口,逆着哗啦啦涌来的人群,奋力朝墙角去,大木箱在那。帕吉鲁的速度越来越慢,卡在人堆。倒是大块头与吴天雄两人扭打的地方,人群闪躲。这给帕吉鲁灵感,他把两人朝大木箱推去,像是四两拨千斤,用滚动的巨石辗开道路般轻松多了。
大块头突觉有异,朝帕吉鲁看,巨掌抓住他的头倒悬,吼出了一股力道便把他扔出去。帕吉鲁在空中晕眩,看到无数黑头在不断扭动,落地时砸到人,而且距离木箱更近了,打开它。
箱子里是一尊中空的蒋介石铜像,从玉里国小拆下来的,只是铜皮,在老兵眼里永远像灯塔发光发亮。离木箱最近的人呆了、麻了,比抗精神病药更有效地镇住情绪,气氛蔓延开来,两百个狂乱病患的电池开关被关了,过了一分钟,有人哭了起来,他们激动或哀号地跪地上。
将军从床底爬出来,无数次从壕沟爬出来的中日丛林战都没有这次糟,还被一个老兵从裤子掏出来的大便袭击。“委员长来看你们了,他都没有忘记大家,也永远忘不了大家。不过,他最讨厌人家偷窃,江山就是被偷走的,”将军在跪地的人群找缝走,寻出偷雪茄的家伙,狠狠打去一拳,拿回了东西,放在鼻口,闭眼深呼吸嗅,“蒋委员长也很讨厌粪便战术,太低级了。”
“委员长,您不是走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问,他记得老总统死了。
将军说:“他不就走来这了?还给各位讲个几句话。你们的辛苦,委员长都知道,你们的病,委员长都了解,明孝陵前的石头怪兽都能活过来,还有什么治不好的?”
“蒋委员长,您得继续领导我们。”跪着的都哭成一团。
“你们的焦急,委员长都知道,只要大家还喘口气,他都得给大家当栋梁撑着,担任建设新中国的任务。但是,你们别老是哭着,哪个军人光顾着流泪?给我安静。”
“蒋委员长……”
“我知道了,等会儿每个人吃颗橘子糖,就去睡吧。”将军点起了雪茄抽,松了口气,另外给病人来颗俗称橘子糖的安定神经药物“巴比妥”(Barbital)绝对胜过千千万万句口号,能抚平混乱的思绪。
病房顿时陷入长久的死寂,古阿霞从床底往外瞧,将军裸露的上身刺着玉里23的编号,正往她走来,帕吉鲁抬着铜铸的空心铜像跟着。这是她看过最荒谬的布袋戏,看戏的不散。“红字”是整场唯一的坏观众,一直保持在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断释放溺水刑求的惊恐,古阿霞怎样安慰都没用。
“出来吧!让我把你的恶魔抓走。”将军说。
开垦队动了起来,有的把“红字”从床底拉回床上,有的接走帕吉鲁手上的铜像,往外头抬,让着魔的病患们跟着出去了。原本上百人的病房空荡荡的,凌乱的拖鞋、床单与衣物到处是,有件挂在吊扇的病衣就像上吊的死人。
古阿霞不清楚将军下了什么命令,但是方式不温柔了──有位开垦队把脱下的上衣努力塞进“红字”的嘴里之前,把手伸进去催吐。忙着吐的“红字”终于停止尖叫,眼睛垂泪,嘴角垂着口水,头无力地垂在肩上。
将军把点火的雪茄叼着,对古阿霞说:“你不会喜欢接下来的游戏,这里叫作‘抓耗子’。老鼠喜欢打洞,脑袋漏洞不是好事。”
古阿霞说:“这样催吐,不是好事。”
“这是必要过程,不然等一下电击时要是他呕吐,可能呛死自己。”
“电击?”古阿霞满脸疑惑。
将军从角落拿回了遗落的木箱。箱里头不是放书,是仪器,有几个圆形窗镜的针表,以及像卷曲电话线的电击圆筒。他调整美制黑骑士(reiter)WC 型电痉挛治疗仪器,直流电电击零点七秒,电压100伏特。这不会太难,将军靠多年自习与牢窗累积的诊疗技术,黑牌医生也能成为王牌。他用干布把“红字”的额头汗水与嘴角秽液擦干净,确保电流不会乱窜,然后转头对古阿霞与帕吉鲁说:“这是一种疗程,对他是好的,缓和情绪外,刚刚发生的坏记忆也能完全消除。”
古阿霞为这记忆消磁术感到不安。她看见四个开垦队拉紧“红字”手脚上的棉线,将军拿起电话线卷的小圆筒,朝“红字”太阳穴附近的两颞电击。那是瞬间的变化。“红字”承受极刑,身体前弓,嘴巴张开,这时将军把干布塞进他嘴里防止咬伤舌头。
死亡之苦迅速爬上“红字”,他前弓的身体摊平,剧烈抽动,手脚乱挥,整张床随之颤动。他被牢牢绑在床上,扯动、挣扎与哀号,右手在挣脱时骨折,朝反方向拗折,发出喀啦的碎骨摩擦,哭号终于达到高峰了。几个开垦队冷静地靠过去压住,没半点慌张神色,很职业性。古阿霞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画面了,中古世纪被视为女巫的精神病患,绑在柴火上焚烧就是如此恐怖模样,哀号尖叫,直到地狱之火带走了灵魂。
古阿霞泪流满面,苦楚塞满鼻腔。她决定去台南,说走就走,跟帕吉鲁一起走,将会有最大的动力与热情。她即刻动身去台南,即使快没旅费了,即使这是圈套或温情的左右也行,也决定找出“红字”的家人解救他。
①  外省籍士兵,闽南语。
②  探险帽又称“蒲勺帽”,早期是台湾邮差的基本配备。
③  即达·芬奇。——编者注
④  胰岛素休克疗法。
⑤  电痉挛疗法。
⑥  即梵高。——编者注


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
他们来到台南时,天色已晚,路上很冷清,找了巷弄里的废墟后院,搭起防水布睡觉。一阵风来,落了小雨,古阿霞听到雨声淡淡,淡出了缅邈,一阵阵呢喃,幽静颤晃。雨声还渗入了梦境,令她梦见一条小河,泛水光的啜泣小溪,属于三月的那种。
几小时后,古阿霞确定雨声太嚣张了。她睁开眼,晨光亮得像脸上的洗发精刺激眼睛。黄狗在帐外低狺,语气不好。她醒来,躺着不动,发现暴雨声是落花掉在帐子上。苦楝叶随风飘,落花细细,花香浅浅地挽着帐篷。残花在防水布堆了一摊,总觉那是树凝固的眼泪。美丽的早晨,她爬出帐外,做早餐了。
一个十岁的男孩站在苦楝树丫下,拿着锯子,跟树下的黄狗对峙,说:“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树。”
只有小孩,才会把废墟、死鸟或大树占为己有。初来台南有新鲜事,穷于应付小屁孩,对古阿霞来说不是好早晨,吃好早饭才是。帕吉鲁从睡袋钻出来,把挂在脚踏车上一只烧黑的小铝壶对嘴喝,咳起来,吐出苦楝花。小孩还在树上咆哮,喊着“这是我的树”,摇落苦楝的小紫花。
古阿霞拿回水壶煮水,从铺了木炭防潮的雪印奶粉铁罐里掏出三个膨饼,分成两碗。水滚了,斟水入碗,帕吉鲁先吃酥皮,把两个饼馅的一丁点焦糖、麦芽与猪油夹到古阿霞的碗里,把饼皮搅成糊状,仰头喝光。古阿霞爱吃甜的,他爱吃咸的。古阿霞煮好白饭,放进铝饭盒当午餐,回头再吃早餐,吃到糖馅就眯眼笑,把淡淡甜甜的面糊喝个精光。
小男孩仍站在树上,他右眼角的痣很大,很显眼,口气不好地追问:“你从哪来?”
“花莲,”古阿霞盖上奶粉罐铁壳,“我们来找一棵树,很难说出那种树长什么样子,不过看到应该就知道了。”
从花莲玉里疗养院被囚的共产党员口中所得的信息不多。他是大学生,住台南市,庭院有棵大树。凭此线索,耗时十年在台南市能找出上千人,但经济拮据的古阿霞只能待一礼拜。在横跨近2000公尺高、长200公里的南横公路上,帕吉鲁被壮美的树林激出灵感,以树找人,找出台南市庭院有大树的家户。还有个线索很重要,共产党员从床底拿出一叠当作车票的干叶片。帕吉鲁判断,叶片有数种,难以分辨树种,其中有樟树与桂花。他的结论是:共产党员家有庭院,种了很多树,其中有棵很大。
男孩说:“看,这就有棵大树了,不过它是我的。”
这么说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仰看了苦楝,树纹交错,伞状树冠渐渐显影在晨曦,一股雅香弥漫,阳光纷纷,枝丫纷纷,花朵也纷纷,确实是美树。闽南语称苦楝音近可怜,树长在破屋舍,不是给人家道颓毁的可怜,而是树无人知晓的怜惜。
“我知道这是你的树,”古阿霞说,“你可以借我们住几天吗?”
“不行,你们不走的话,我爸爸、我爷爷会来抓你们,他们都是警察。”男孩说。
“好呀,我住在你的树下犯法了。”
“再不走,我会锯断树,压死你们。”男孩用锯子锯起枝丫,企图用它压垮帐篷。
帕吉鲁见状,两三下爬上苦楝树,快速地抓牢男孩的手。男孩吓呆了,让古阿霞也吓坏的是接下来的荒谬行为。帕吉鲁不是阻止,是教男孩锯树,他抓住他的手,先从树丫底部、靠近树干之处往上锯出3公分的楔口,再从上方的外侧锯下,枝丫便爽快断落,处理不当会造成树木感染病菌。这是帕吉鲁在山林修剪树木的常识。
古阿霞忙得脚底快冒烟了,赶在枝丫砸落前,把帐篷里的杂物搬光。她把睡袋拉出来时,十余公斤的苦楝枝叶比严冬寒雪更沉重,压垮了防水帐,古阿霞历经了芮氏八级地震来之前搬光家的余悸,“好了,我们的帐篷压坏了,你说我们要去哪边住?”
“我不是真的想要压坏你们的帐篷。”绰号叫小瓦的男孩有些惊悸,有些兴奋,他说,“好吧!就让你们住下来。”
“好,那我们要出门了,你帮我顾家。”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在城里毫无所获。台南,多阳光的古都,耗尽语言也无法形容出神韵。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新事物不断刺激,特色小吃、幽深骑楼、南北陈货味、老旧的日本洗石子建筑,一切美好。这城市适合散步,步伐松软,不适合赶路,可是他们快走出铁腿了,从这条街巷到另一条,寻访老树。老树通常伴随老建筑,在成功大学、台南女中、农事试验场皆看到满意的老树,但不是满意答案。
晚间,回到两栋房之间的废墟,古阿霞煮晚饭。帕吉鲁和小瓦玩起杀刀的游戏,在杂草与废弃物之间拍打追杀,三天来,他们借此建立情感,帕吉鲁不讲话就是不讲话,却教会小瓦近距闪躲,远距突刺,并且收为徒弟。一顿粗饱后,古阿霞利用余火烧一锅热水,生命中总要花很多时间在等水沸腾,帕吉鲁与小瓦的厮杀却达到了沸腾状态。还好,她能静静坐着,看着火光爬上了树冠,流动成闪电般的光焰,苦楝,美丽的三月之树。
水终于热了,古阿霞说:“我要洗澡了,你们给我停下来。”她端水到帐子里擦澡,不希望给外头跳来跳去的两人撞翻帐篷,掀翻热水。
“我在加强训练他。”小瓦拿着长棍,和徒手的帕吉鲁练起来。
“等我洗好再说。”古阿霞大喊。
“女人天生就是来浪费水,天天洗澡,”小瓦大喊回去,“我现在训练我的师傅,变得更强更屌,因为我们要举行擂台大赛,来参赛的小鬼要报上一棵老树位置,这样你很快就知道哪有大树了。”
这方法非常好,且很有效率,要是照土法炼钢去找老树,很快用尽盘缠。杀刀擂台赛,可以吸引全城的小孩,他们是最好的找树向导。至于胜者的奖品?古阿霞看见了那台脚踏车,它破旧脏污,即使身上满是刮痕,还是值公务员半个月薪水的奖品。她不急着洗澡了,先帮脚踏车洗个澡,它得像个崭新夺目的磁铁吸引全城的小孩来。
只有小孩,才会对废墟、死鸟或大树有兴趣,现在得再加上── 杀刀。
台南火车站前的擂台大赛,连续办三天。小瓦拿着写了“挑战花莲杀刀王,胜者获脚踏车一台”的大广告牌,站在车旁,秀给众人看王者的钢铁奖杯。更大的传奇是帕吉鲁,他脚底安上弹簧似,蹦跳不已,能一次大战十几个人,三天来轰动台南的孩童。
古阿霞也收到了树讯,她用破砖在墙上画下台南地图,补上挑战者报上的大树位置。令人惊讶的是,至少有五百株大树,埋伏在各角落,树根在地底下形成广袤的网络,把古城打包了。他们每天早上寻访这些老树,下午则趁放学时,在火车站前摆摊求战。
今天,帕吉鲁在车边喘口气,啃颗芭乐,好迎向第十八战。有个背长提袋的少年在旁观看,不久上前邀战。他的长袜套在裤脚,皮肤黝黑,上臂饱满,那副棒球高手的模样引起了骚动。古阿霞上前解释,搏一手得报上一棵城内老树。无论少年怎么报,古阿霞很清楚,那是已知的老树,她要新的信息。
“这棵老树只有我知道了。”少年拉开背袋的拉链,拿出一根握柄上方用骑马钉扎紧了裂隙的棒球。
帕吉鲁接下球棒,寻个端倪。裂纹在棒球的 V 字形木纹交错部位,是树木生长点的脆弱处,用白胶与骑马钉补妥,修得细腻。一般木棒取自弹性好、木质轻、重量稳的北美白桦木,舶来品价格高,断裂后常修复使用。帕吉鲁把木棒举平看,发现是手工刨制,在偏光下呈现砂纸打磨的弧度,显示木棒对少年的意义重大,也意谓木棒来源可能是本土种的台湾白蜡树或台湾黄杞。
古阿霞对棒球没兴趣,说:“这像乞丐棒,不算数。”
“这是树,以前是,现在也是,怎么不算是‘树’?”少年说。
“我们找的是大点的树,要活的,不是棒子。”
“这曾经是一棵老树,”少年拿回木棒,摸了摸,“我叔公喜欢独角仙,我也是。他家后院种了棵我叫作‘独角仙的饼干’的大树,独角仙常飞来,喀滋喀滋咬树皮,树上到处是爬痕,看到它们和长脚蜂打架,一起喝树汁,是我夏天最好的回忆。”
帕吉鲁向古阿霞私语,把观察说尽了。她翻了翻记事本,说:“白鸡油①,那棵树叫白鸡油,树干很直,有一块块的脱皮,夏天开了整树的小白花。”
“原来叫白鸡油,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因为树干有脱皮块,我才叫‘独角仙的饼干’。”
“从任何方面来看,白鸡油的弹性好、木质轻,做球棒最好,制作的人是高手。”
“把分心丢掉,把树带在身上去吧!这是我叔公说的,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货仔。那年的夏天,他把树砍了,做成球棒,要我打出第一千颗好球才能回去找他。而现在是……”少年把球棒举在胸前,轻轻地左右大幅度摆动,好把人群退到挥棒的安全距离外。
他远眺前方,站立不动。100公尺之外,在人潮与车潮拥挤之间有块小小的空地,大概两张榻榻米大,棒球少年的焦点放在那。接着,他从背袋口拿出一颗红线球,大力挥棒,一个沉爆的响亮把球推出漂亮弧度。棒球越过了喷水池、马路与二十几辆的汽机车,近百公尺的距离足以飞出青棒标准场地的左外野墙,落入三条街的指定空地,且弹进了垃圾桶。一切神乎其技。
“第一千六百颗了。”少年说。
群众惊叹,瞬间欢腾地鼓掌,短暂的两秒飞行时间飞入了大家的记忆。有的人肯定,少年就是本地的英雄叶志仙,他在美国罗德岱堡“世界青棒锦标赛”的夺冠赛担任二垒手,数次把盗垒的美国小飞弹跑者漂亮地截杀。这想法还没说完,有几个小孩绕过圆环去捡明星球,跑得像小飞弹,反应慢的直接穿过车道,打乱车阵,喇叭声四起。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目睹了神奇的挥棒,他跑去捡红线球,被母亲拉回,上了刚到站的公车。他情绪黯淡,忘了经过车掌②时要故意矮下身,被判定买半票,惹得母亲跟车掌碎碎念。小男孩没有照例坐在前座区,观察驾驶操控大方向盘与长条弧形的排挡杆,他跪在车尾的绿垫椅,看着窗外的帕吉鲁与棒球少年决斗,另一头有三个男孩为谁先捡到棒球而争吵。
广场太有趣了,小男孩巴望着,巴士司机也叼根烟看热闹,直到车掌小姐吹哨发车。公车绕圆环走,司机心思仍在广场,不时瞥眼,没多心在外侧人行道有三个孩子为了棒球打起架了。其中一个孩子被推入车道,引发连环效应,机车闪躲,巴士司机被倏忽切入的汽车撞到,猛打方向盘,暴冲的车子撞到骑楼柱,很快地,从车头的引擎进气坝栅栏冒出了黑烟。乘客与司机都吓呆了,惊恐之余,匆匆忙忙地跑下车。
帕吉鲁从来不把这场战看上眼,棒球少年弹性好,速度快,像怯战的拳击选手到处诡移,缺乏战斗技巧。但是,他承认输了群众的眼光,大家的焦点放在棒球少年,这样也好,他可以更认真地干掉他。
砰一声,不远处传来巴士巨大的撞击声,众人眼光往那撤去。帕吉鲁得穿过八人厚的人墙才能看到状况。公车犹如中弹的大象顶在墙边垂死挣扎,雨刷启动,车窗激烈咯咯响,人潮渐渐往那靠,惊恐看着。这时候,冒黑烟的巴士车头瞬间着火了,窜出橘红色的火焰。逃下车的乘客终于弭平了死亡的恐惧,瘫坐地上,逃过死劫的母亲在巴士周遭急切地呼喊儿子的名字,自责不应该让孩子坐后座,她要冲上车时,被旁人拉下火场。
“他在里面,根本还没下来。”母亲抓着头发,跺脚大哭。
火车站的人聚焦在着火的巴士。卖杂货的、骑车的与赶路的都忘了干吗,几个吃面的家伙看热闹,用筷子夹面条,晾在胸口不动。两位铁路警察从车站内拿灭火筒冲出来,其中一人的白盔帽掉了,露出微秃发盘。警察把灭火筒喷出的白色雾气朝向了巴士火焰,场面稍获控制。怎料,左前方的轮胎忽然受热爆炸,车子微微倾斜,警察误以为是油箱爆炸的前兆,吓得退到距离外。
那位母亲夺下灭火筒往前冲,却没抓喉管,白粉喷得到处是。她跌在地上咳嗽,然后快速起身,奔向火场。两个警察机警地拉住,不顾她双脚乱踢。
“他还在车上,怎么办?”母亲崩溃大哭。
轰隆一响,火焰与浓烟再度从车头冒出来。那些陆续拿着灭火器与水桶的人,不敢靠近了,因为公车即将爆炸的传言,占满所有人的视线与恐惧,他们静待一个大炸弹随时爆炸,退更远了,谁都怕死。
公车着火时,帕吉鲁马上从脚踏车的伐木箱拿出两把斧头,这是多年来面对森林火灾,清理火场与开辟防火线的首要反应。他挤入人群,往巴士跑,一切再自然不过了。他得这么做,要是里头有小孩,只能再活上五分钟,而最近的消防车从第一大队沿中山路发车,得二十分钟后才能突破下班的塞车人潮。
“不要去,太危险了。”古阿霞拦下,不让愣头愣脑的家伙过去。
他有自信,是人群中面对大火最有经验的人,这一点不自夸,火烧公车顶多把车烧坏,不会像疾病传染给下一台公交车,可是森林大火会蔓延。所以,比起恐怖的森林大火,这点小火能应付。
巴士的烈焰与黑烟越来越恶劣,金属燃烧、塑胶熔化焦臭,喷出毒菇般的鲜艳火光,浓烟在春日车窗关闭的车内乱窜。距公车最近的母亲,只能心力交瘁地大喊:“火来了,给我赶快跑呀!”就像在火葬场亲送儿子火化时的悲哀。
“把浪胖放来,叫它去救人。”帕吉鲁说。
死亡最折磨人,古阿霞不忍母亲的悲伤,决定让狗试试看。“好,不准你进车去,不能。”古阿霞一边叮咛一边回头跑,穿过人群,解开脚踏车边黄狗的链子。
帕吉鲁看着一双脚印离开他们原先站的白色灭火粉圈,真像雪地。他不会去死,曾言要带她到约2600公尺的七星岗伐木基地,一座炭炉,两杯白酒,整个寂静雪夜,倾听桧木与松枝在火里迸裂的喟叹,以及燃木香。他不喜欢平地,热得冒汗疙瘩,太阳孵头壳似裂开。什么都要钱,什么人都爱钱,他不会陪这些人死在这。他会活得够久,带黄狗去朋友们的墓碑撒尿捉弄。
然后,他噘了口,吹出尖锐的口哨唤狗。
黄狗听到哨声,急得往前冲,可是脖子被皮链扯在脚踏车,它前脚竖起,用后脚着地,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古阿霞抓住狗颈环,虔诚祈祷,请求上帝给它勇气与力量,斥退一切的危难。她的祈祷快被附近的嘈杂给中断了。哪知,黄狗不领情,从她手里挣扎钻走,一蹦溜索,窜进围观的人墙。古阿霞懊恼自己的祈祷有误,这么勇敢与死亡交锋的黄狗不需要勇气,是冷静。
古阿霞追过去,十人厚的人墙让她得绕到喷水池边,看见两个水桶在水里随波撞击。巴士之前的爆炸声让救援的人收手,水桶扔了。她把两桶子装满,跑太急失去重心,两桶摔出了一摊水。她爬起来,没顾到自己丑态,手还割伤,拿着压坏的铅桶回头装水,还对一旁蘸酱油似看戏的人大叫:“你们把衣服脱了,过过水,丢去救火也行。”
一个孩子照做了,把三件上衣一次掀出了头顶。几十位极想参与救火的小孩,终于打破了袖手旁观,把上衣与长裤丢到水池,搅几下,跟着古阿霞后头跑到火场。
帕吉鲁吹响第三次口哨,黄狗来了,一条粗大的橡皮筋从黑累累人群脚缝射出,在他脚边打转。帕吉鲁抱起黄狗,边走边抚摸,让它稍加喘息,在距离巴士2公尺之前,冒出的黑烟逼得他蹲下,紧抱黄狗。
成千上万的言语不及一个拥抱,凭多年的默契,这深深传达帕吉鲁的意思了。他要放狗上去找男孩,好狗儿,一切保重了。他再贴近车门,火光与浓烟暴虐地往外冲,现实版的潘多拉盒子冒出来的灾祸蜃影,塑胶、玻璃遇热熔化声令人发麻。他得靠得够近,这样好让黄狗的紧张与骚动有了陪伴。
他拍打 ISUZU(五十铃)BF 铁壳巴士车体,清楚且缓慢,那种节奏得比狗的心跳慢些才具镇定效果。然后,他把黄狗丢上车,一边大力地敲车体,一边往后走,引导车厢内的狗往后跑。一九七◯年代常见的前置引擎公车在驾驶座旁隆出个引擎铁包。黄狗掉进车,碰到发热的引擎铁包,立即循着敲打声往后车厢跑,看到一个小孩趴在椅子下。
黄狗叫起来,跳上椅子,对窗外激情地吠着,表示有斩获。
就等这刻,帕吉鲁拿起斧头砍巴士。这把斧头3尺长,用来砍伐材质硬的阔叶木或针叶树种中最坚硬的台湾铁杉,斧锋厚,多少能破坏车体,况且他有另一把斧头──斧锋较薄,用以砍伐木质软的桧柏。这两把跟随多年的家伙,不比消防斧逊色,终于有机会向钢铁、巴士与大火讨教了。
他选黄狗后头的位置下斧,不会伤了小孩。砰一声,ISUZU 的车壳砍出个陷,露出了夹层木板,咻咻响的新鲜空气从缝隙吸入夹层,焖烧的车顶冒火,助燃火势,车铁壳发出哔哔剥剥的热膨胀声音。他又下了几次斧,清出小洞,隔着一张椅子拉出小孩的手。
现场爆出掌声,欢呼声四起,盖过了火烧车壳的爆裂声。母亲冲去拉,奋力大吼,把他再次从肚中生出来般用力拉。事情有困难了,小男孩卡在洞里,帕吉鲁很快发现铁皮木夹层的里头有 X 字形的支撑铁条。他得砍断铁条,于是把男孩推回车厢内,匀出干活空间。
雨下了,巨大的雨声砸在车顶上,车厢地板渗出水。帕吉鲁抓起斧头,朝铁条交错的焊接点砍几下,专注无比。铁条是断了,但是要扳弯几根五厘米粗的铁条是困难的,钢铁无动于衷。就在大火与母亲的哭嚎中,终于召唤神奇力量,帕吉鲁眼见惊人一幕,他的双手,像千手千眼观音迸出无数条强壮的手臂,将铁条拉开,将缝隙拉大,也将小男孩拉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冲去的盾牌,成了大家的肾上腺素,没有人想置身事外,”古阿霞事后解释情形,“你也没发现你受伤了。”
帕吉鲁被人群挤退,才看清楚现场。不是下雨了,是车厢顶挂满了上百件沾湿的衣服,阻延火势。千手观音救苦难之幻变,是十几位壮汉拥上去,凑手脚帮忙。但有件事他没看错,巴士被大火吞噬,古阿霞弄湿衣服救火的计策失效,黄狗还在车里,先前凿出来的洞被火填满了。
几乎耗尽体力的帕吉鲁,看着古阿霞泪流满面地祈祷:“求主耶稣给浪胖勇气与力量,还有无限的时间。”
那一刻,砰一声,公车的后车窗被人打破。那是棒球少年用修补的球棒敲出来的,使力过猛,球棒断裂,他用手中断棍清除窗框的玻璃残片。五六位孩子猛拍打公车屁股,像拍打痛苦巨兽的背,让它吐出肚子里作怪的核桃。
一条粗大的黄橡皮筋从后窗射出,半空中扭身落地,对巴士吠个不停,被孩子视为城市英雄。棒球男孩高举断棍,大声喊全垒打。群众喜悦地鼓掌,不断跳脚,庆祝跳舞似的。
吠累的黄狗回到了帕吉鲁身边,安静地依靠,舔他手上的血。古阿霞加入拥抱行列,赞美上帝的美好。
台南市警局刑警队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办公室弥漫肃杀气氛。一个理平头的年轻侦查员穿着黑衬衫,嘴里叼烟,花了半小时要帕吉鲁说话。他从逮捕帕吉鲁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喑哑人士,却从帕吉鲁嘴里挖不出半句话,他咬着烟头,说:“张嘴,我检查。”
帕吉鲁张嘴,下颔上扬,把人人都有的嘴巴结构给人瞧个清楚。
“妈的,舌头还在就不要装蒜。”平头侦查员跟帕吉鲁耗了半包烟时间,拍桌动怒,走之前丢了张公文纸,“不说,就把姓名住址,还有来台南的目的,给我老实一点写,不然办你个三五年牢饭。”
玻璃桌垫上有一张八开的制式红线公文纸,一支玉兔牌原子笔。帕吉鲁花很久时间看这两样物品,挪动鞋内的脚趾,转动脖子,如何写字与说话,都困难地折磨他。他花半小时仍无进展。
平头侦查员来了两次。一次侧坐在桌缘,恭喜他写出满满的无字天书。另一次受到上司责难后,叼着烟,咆哮说他看懂了无字天书都是写他妈的,离开前把烟蒂塞进装水的小黄瓜渍物玻璃罐。帕吉鲁觉得满是尼古丁黑水、槟榔渣与烟蒂的罐子,是平头侦查员的肺部缩影。有几次,这家伙低头对他轻声下马威时,嘴臭有打翻臭水沟的闷腐。
接下来一小时,平头侦查员没来打扰。帕吉鲁抬头观察四周,办公室摆了十张堆着资料的铁桌,墙上贴着辖区行政地图,墙柱黏着红字标语“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小心间谍就在身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标语下方的柜台放了警用调频广播 SCA 接收机,放送警广节目之余,随时插播“八号分机”的重大刑案追缉。这环境好冰冷。
警分局还有其他的嫌犯。在帕吉鲁前方5公尺之处,一位微胖、穿蓝衣黄裙的妇人坐着录口供,怀中抱着婴儿,浓重的明星花露水香味到处弥漫。另有个中年发秃的男人,由最低阶的警员录口供。帕吉鲁听出端倪,妇女与秃头男是“站壁的”与“猪哥”的嫖妓关系。
经过这么久,他稍能抚驭了惊悸,回想他被带入警局的过程。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他们分头进行找树的计划,古阿霞往安平老街一带寻树,他留在火车站附近,继续等人上门报树讯,遥远看见烧毁的巴士剩下焦炭骨骼,柏油路烧出凹陷,塑胶与玻璃熔成一坨坨坚硬的黑块,骑楼与洗石子墙熏出恐怖的烟焦。巴士残骸四周拉起了封锁线,线外逗留了不少人,他们没看过它昨日着火模样,今日参观尸骨也好。
帕吉鲁很清楚,昨日太招摇,火车站不能待了。这让他更坚决地执行接下来的计划,趁机买礼物给古阿霞,这是为什么支开她到别处的原因。他先到三条街外的当铺当斧头,换点零资。铁窗后的头家说:“这支是好好的,砍巴士砍到缺角的较有价格。”帕吉鲁当了缺角斧头。这把斧头跟了十几年,砍倒上百株的千年铁杉,故事多得能装在水缸化酒。
典当要验身份证,并写当票。他身份证留在古阿霞袋里,对写字能吓出痔疮的他,又发汗了。头家干脆只要他押拇指印,还说英雄当剑,随缘。帕吉鲁走出当铺后,决计流当,他过几天离开,不再回台南。这城市的巷弄在转身的刹那渐渐掉漆,但是留下点东西没带走,记忆才会深,就斧头了。
他走到五条街外的女用品店,花五块买了由“宝岛歌后”纪露霞代言的“婀娜达”牌香皂,又买两件黛安芬胸罩。他想买牛仔裤,换掉她不够青春的黑工作裤,挑了好久,哪晓得尺寸,改买一双红色女用雨鞋。他想象穿着红雨鞋踩在灰蒙蒙的泥泞森林,配得上他在雪地好看的大红披风。最后,他买了件女用蓝色尼龙混合纤维外套,适合山上的潮湿区工作。买完东西,他松口气,这辈子最大的冒险是闯进女用品店,带出一大包战利品。这也意谓他花了更多钱,得早点离开台南回花莲的摩里沙卡。有没有找到那位共产党员的家人与文老师不重要了,这世界未必有答案,他尽力了。
“这是报应的想法。”帕吉鲁事后这样想。他把战利品挂车上,往下一条街走时,有个穿卡其色制服的警察,骑机车拦下他,随后有两个便服警察从后头把他拽进了福特跑天下侦防车,强行掳人。他对这种车有好感,镀铬保险杆、黑色皮革车顶、钣金明亮;尤其左侧车窗柱前的天线缓缓升起时,他总是肃立观看如升旗。被塞入囚车,好感受全没了,剩下惶恐,送抵刑事组做口供。
帕吉鲁沉默地握笔,一个字都没写,越紧张,越写不出,他比较习惯两支筷子的手感,而不是单支笔的。他看着黄杆蓝盖的玉兔牌原子笔,这台产笔的商标是跳跃的兔身,拆下的笔管能当吸管,或以笔芯当推进器的橘子皮空气枪,笔盖能掏耳朵。帕吉鲁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拿起笔盖,慢慢刮除耳朵里纷纷扰扰的耳垢,深度刚刚好,舒服得眯眼。他对白纸也想不出能写字,顶多拿来画图、折纸飞机与“刻钢板”。刻钢板是油墨印刷。
他还记得,在那山上的小学,阳光浓燥的好日子,文老师在南面窗下,用针笔在蜡纸刻钢板,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当文老师刻到四画之内的字,像是简单的“口、子、女、二”之类,总回头说:“来,你来写。”这时他用削尖的铅笔写,下巴因为顶着的桌缘蜡纸而染成蓝胡子。帕吉鲁仍记得,文老师要他站在小板凳,拿蘸油墨的滚筒刷过蜡纸的泥泞感,像走过榉树锈黄落叶的潮湿小径,声响清晰。“好啦!我们有文字足迹了。”文老师从油墨机抽出白报纸,上头印满黑色手工复制字体。
“那个讨债的‘契兄’,在哪?”一个高分贝喊的妇女从长廊走来,好让大家知道她来抓奸。
这打断帕吉鲁的回忆,注意起值班警察带个女人走进办公室。她一副登台表演的装扮,涂艳口红,羊毛套头,穿碎花洋短裙。她来较劲的,先到美容院刻意梳扮。她走到那位抱婴儿的胖妓女旁,叉腰挑衅,用闽南语连说“了然喔”表达污蔑,又说:“抱个小的来站壁,教坏婴仔。”
她绕过桌子,走向男嫖客,狠狠用提包甩了两下他的头,“下次这样,我皮包里是放砖头。”
侦查员正在帮男嫖客录口供,说:“你这样,我告你妨碍公务。”
“大人,我是来领这位契兄,减少你的负担。”妇人从皮包里拿出个卷成筒状的卷宗,交给侦查员。
帕吉鲁看得出来这女人的后台很硬,因为侦查员看了卷宗内的数据,也不录口供了,告诉男嫖客可以回家了。
男嫖客喜滋滋地把相关文件签完,领了保管物,对妻子说:“歹势啦!我下次不敢了。”
妻子帮男嫖客拿走保管物,“你不用回家了,给我留在这反省一晚”,说完甩着皮包离开了。
在场的人笑起来。侦查员随后将不明就里的男嫖客带进了拘留室,关上铁门,任由他跳脚。这项拘禁根据是戒严时代的恶法《违警罚法》,举凡各种沾染色情、流氓行径、无赖游民,甚至小到服仪不整,都可关人。也就是说警察要办人,绝对可依“妨害风俗”在任何人身上找毛病,经警局“黑牌法官”裁决巡官的签同,拘禁数日。
拘留室不断传来男嫖客的抱怨,接下来时间,帕吉鲁的注意力回到公文纸上,听完 SCA 接收机播放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画了只狗。从吠声他知道黄狗离这不远,拴在窗外停车场的南洋杉下,这种高可达30余公尺的树是城市常见树种。侦查员把他塞进车的时候,黄狗与脚踏车随后被带回警局了,帕吉鲁认为,应该给吠个不停的黄狗喝水。
这时候,门口一幕打断帕吉鲁思维,一个上手铐的平头年轻人被带进来,身上的物品被拿下保管。稍后有个妇女进来,手缠绷带,在另一侧做笔录。帕吉鲁不久听出了缘由,年轻人是逃兵,抢了妇女钱包。妇女不时提高音量抱怨,时代变了,人只会用手抢,不会用手工作。
门口随后进来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鬓发斑白,步履蹒跚,对逃兵男吼:“我宁愿不要儿子,也不要一个会抢劫的儿子。”
逃兵低头,不发一语。当暴怒不已的老父知道这桩犯案是“两人抢劫,一人在逃”时,眉头纠结。帕吉鲁看出老父陷入苦楚,是为生关死劫的儿子无奈,因为依据更严峻的陆海空军刑法,两人以上抢劫,不分首从,一律枪毙。
老父缓缓站起,往被抢的妇女走去,两膝跪地,磕头说:“大娘,我给您做牛做马,求您放了我儿,他还年轻,还要娶妻生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涂满了脸。
帕吉鲁为这慈悲画面感到不忍,一个白发老者到这把年纪还能把尊严垫在膝头下,是拼老命,为儿请命。
“不要这样,老先生,有话起来再说。”被抢妇人连忙扶起。
做笔录的菜鸟警员,求助似的看着远处的老鸟侦查佐。被抢的妇人也动了不忍之心,连忙缓颊:“算了算了,不过手破点皮,皮包里一块也不少,就这样好了,阿弥陀佛。”
老鸟侦查佐一副气怒,怪罪老父进来干扰,最后点起黄长寿,“口供都已经写了,你叫我一把火烧给城隍爷判案?别闹了,要是我心情好,写好点,这就算一般抢夺。心情不好,写成重罪,就是结伙强盗罪。你安静点,别搞得我一卵葩火。”
这席话没让气氛缓和,帕吉鲁看出那些外在冲突,变成内心伏流,老父干脆以洗门风对着大家长跪不起。逃兵哭泣,被抢妇人背对大家,每人都陷入难解的情绪。帕吉鲁的体内也有强大伏流,他在公文纸画上一间厕所,表达内急,却没有人过来。他不得不拿了桌上的杯盖玻璃茶杯,翻白眼爽劲,最后从胯下端出了一杯刚泡的温热手冲乌龙茶尿水。帕吉鲁知道,他能趁机拉完尿,多亏了那位胖妓女让接下来的现场陷入混乱。
那是男社福员进来,与侦查员联手,带走胖妓女怀中的婴儿,另行托顾。胖妓女吼着,不肯与骨肉分离,双方拉扯之间,另两位做笔录的警员也加入。处于劣势的胖妓女索性把被扯松的上衣撕开,胸罩扔掉,说:“来呀!啥人敢摸到我的大木瓜,就是痟猪哥③,我一定跟检察官大人讲明白。”
“痟查某,我看你多嚣掰④。”侦查佐去搬救兵,找来两位少年队负责妇幼业务的女警员。
胖妓女腹背受敌,她把一个乳头塞给惊吓不已的婴孩吃,另个奶胀的乳头喷湿了胸口,无计面对女警。帕吉鲁看出胜负已定,但他祈求战事再烧一下,好让他在桌下尿完尿。
惊人的扭转发生了,被逼退到墙角的胖妓女,蹲马步,裙子撩在腿上,大内裤褪下,说:“快来!我赚吃的毋惊疮⑤,来呀,我帮你们的脸种菜花。”仿佛凡是碰到她身体的人都会染性病。
帕吉鲁──或在场的某些人,绝对懂那是爱的光芒,胖妓女是他们见过最难缠的女人,在她最蛮横抗敌的时刻,自己只能掏懒叫尿尿。世上要是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女剑客”,就属眼前女人,她比出两个指头的杀刀模样最动人。
接下来的漫长时刻,刑事组安静了,帕吉鲁、胖妓女与逃兵都关入了两间拘留室,男女分开。男嫖客不断骂一墙之隔的胖妓女害他长菜花。胖妓女怀中的婴儿被惹哭了,板起面孔说:“恁祖嬷较毒,已经在你的懒叫上种菜园,有瓠仔、菜头,还有苦瓜。”逃兵窝在厕所矮墙边的木地板,为未卜的命运愁虑。帕吉鲁则担忧,会关多久,如何脱困,他在拘留室绕圈,试着说话澄清自己,发现半公尺矮墙后头的厕所被封了。
一个侦查佐从很远的地方吼来,“那个哑巴,不准拉屎。”
帕吉鲁吓着了,站在原地,夹着屁股,用力的括约肌足够夹爆南瓜。
侦查佐继续大喊:“上个打速赐康的毒虫,毒瘾来了,想从马桶钻去,卡住了头,竟然用脱光衣服塞死它。你这哑巴,拉屎得上手铐出来上,在里面乱拉叫你用屁股吸回去。”
帕吉鲁躺下休息,宁愿当成被塞死的马桶,遭人遗忘,因为他有种被水泥封喉的痛苦,被关到死也说不出他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被关,要被关多久,都不知道,肯定跟他在车站前砍巴士救人有关,难道这是救人的下场?
到了晚上九点,女警带来了两位穿迷你裙、蹬高跟鞋的少女,命令她们靠近铁牢,仔细看胖妓女,取笑她们现在当“落翅仔”⑥,将来是死大箍⑦。
“还是个能种菜花的死大箍。”男嫖客站起来大叫。
胖妓女走近牢边,好给少女看得清楚,用跋涉沙漠或丛林后的戏剧性口吻说:“看我这么臭老,才三十岁,嫁给个爱开查某⑧的老倒勼⑨,生个逃兵儿。而且我的初恋爱人来看我,却无缘无故给人关到憨去,不讲话了。”胖妓女把牢内的人都牵扯了,又说:“真正可怕的是,我失去快乐,每天来一根,做一根,跟吃芎蕉一样,要不是婴仔出生,我感觉人生没意思。你们这么少年就出来玩,玩够回家吧!不要白白给人糟蹋一生。”
两个少女低头站了一个小时,一个撇头,一个顾着流泪。之后又被带回少年队,并在长廊那头爆发不同戏码。帕吉鲁隔墙听出了动静,叹了口气,家庭网络如此黏困两只小花蝶:某个少女被前来的母亲大骂妓女,赏个耳光,不耐言语刺激后,母女骂着互揭家庭伤疤。另一个少女则大哭,告诉前来的老祖母,她不要回家,控诉父亲对她毛手毛脚,她不认为他是父亲,是畜生。
很长时间,警局随着夜色越来越安静,帕吉鲁听到 SCA 接收机插播了第五次台南各辖区加强寻找某男孩的讯息,“十岁,145公分,右眼角有痣”。帕吉鲁抱怨刑案插播,中断了节目,但又期待男孩没事。不久,SCA 接收机被最晚走的侦查员关机,窗外水沟的泽蛙叫声拔高了起来,这晚要漫长起来了。
十点多,备勤警察来问谁想上大号,帕吉鲁才站起来,警员便走了。接下来的整夜,他孤寂地跟自己的肛门拉锯战,忍着强大便意,抓住警察来的机会。他总算忍到早晨五点的如厕时段,从拘留室猛冲到厕所,还关上门。愤怒的警察用脚踹开门,要他把上铐的双手放头上,防止脱逃前抓大便当武器,涂瞎警察的眼睛。帕吉鲁想到把腿张开,撇条给人看,宁可让大便缩回去。
警员冷冷地说:“再等的话,下次时间是午餐后。”
他不想找茶杯或烟灰缸当作马桶了。帕吉鲁需要想象,但不要往屈辱那头去想。黑熊,就当一只黑熊在等待他,想吃他拉完的粪便──帕吉鲁想着,努力挤肛门,扭曲的脸红得逼近燃点的肉体火柴棒。啪啦一声,喷了出来,他完成了解脱,每滴汗水都没白流,有种为台湾黑熊做功德的喜悦。
“厕所扫干净,其他的也顺便扫。”黑熊说。
帕吉鲁低头看,蹲式马桶喷脏了,夸张到看不出它的位置了。
上手铐的帕吉鲁屈辱地做完,脏水湿透了裤管,回到拘留室被嫌是从马桶爬出来的逃犯。他坐角落,看窗外,早晨六点,天色渐亮了,城市醒在薄光下。这时候,传来一阵宪兵的军靴金属垫板叩击水泥地的特有声音,像是牛头马面拖着铁链来索命。值勤警察带来三位宪兵,一位便服,两位制服。当便服宪兵隔着铁牢给逃兵上了脚镣手铐时,制服宪兵后退警戒,手放在腰际佩枪。整夜在值班柜台旁缩着打盹的老父,忍不住上前抱住儿子,脸都哭歪了,然后尽可能跟在儿子后面,直到在两条街外失去宪兵车的红尾灯。
稍后,男嫖客也被释放,直说要吃猪脚面线当早餐去霉运。胖妓女说,这么早没卖这味,关晚点再走就有了。男嫖客走了好久,有个附近熟识的小摊靠关系由值班警察带进来送早餐,说有个男人点名给哑巴的。那是碗撒上香菜的虱目鱼咸粥,配一根油条,标准的台南活力早餐,摆在帕吉鲁的监牢外,冒着氤氲热气与香味。帕吉鲁有种恍惚,吃了这餐就要被送上刑场断头般,靠着墙,看窗外的小小蓝天,那么一小块微不足道的世界拼图,足以在内心发光发亮。
“这分明是痟猪哥来气死恁祖嬷的,我不认输,我就是爱吃。”
“喔!”出神发呆的帕吉鲁,淡淡应声。他看见一只粗白肉颤的手从隔壁监牢努力伸长,要夺走眼前的虱目鱼粥。
“我腹肚饿得要翻过来了,你不吃,我这有两张嘴要顾。”
他毫不犹豫,把咸粥推过去。
胖妓女拿了就吃,稀里苏噜,不照章法地喝起粥来,把剩下的半碗推给帕吉鲁,说她没病,吃了嘴巴不会长菜花。然后,她接下来的时间忙着掏奶喂怀中大哭的婴儿。
他没有响应,继续看窗外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成了都市人,习惯窗景,习惯水泥地,习惯市街声嚣,习惯像詹姆斯·狄恩发型的美制 DT 蒸汽机关车奔驰都市的大烟大鸣,能分辨三菱扶桑(Fuso)与五十铃巴士的引擎声。这一切,像他能踩出5公分落叶下的小硬件是鬼栎、大叶石栎或柳叶柯的橡果实,嗅出百公尺外黑熊用利爪划开树皮的味道,现在能嗅出油炸虱目鱼肠或猪皮的差异。可是,一种能力被强化,相对减弱另一种能力。
他思念起他的森林、山脉与古阿霞了,非常想念。
接近中午,办公室恢复了喧闹,传来警察开枪柜取枪出勤的警铃声,一个小偷侦讯时,被两个侦查员痛打在地上才招供同伙,拘留室陆续关进了些人。帕吉鲁坐地上,头埋进胯间,思念古阿霞。所有思念都带着淡淡的魔力,他忽然听到古阿霞的声音了,那是真的,绝对没错,他火速站起来,泪流下来,不懂泪为什么容易流。
不久几个人走进侦查队门口,古阿霞在其中,脸露惊喜地走来。那一刻,帕吉鲁种种的无奈、不解与委屈,在重逢刹那间,靠泪水带走了,誉满花莲与台南的杀刀王都哭糊了脸。
帕吉鲁离开拘留室的那刻,先去确认黄狗。黄狗被关在停车场一辆扭曲报废的事故车内,隔着玻璃,对他猛抓。帕吉鲁懂得那种酷虐的感受,确定它没事就好了。
他接着来到副分局长的办公室,除了古阿霞在,还有小瓦与两位警察。
年长的两线四星警官啜了玻璃杯盖茶,以缓慢声音解释:“你太招摇了,‘警总’盯上了,我们得先下手。”警总是台湾戒严时期的八大情治机关之首,恶名昭彰,包山包海的绵密情报网深入各角落。老警官又说:“这是对的,你什么话都不说,只会画图,你从警总出来可能被整得无病痛三年,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你在茶杯里偷尿尿。”
“你偷尿在人家茶杯?”古阿霞有点取笑。
“闭路监视器看得出来。”老警官说。
“我可以看一次吗?”
帕吉鲁低头,一抹愧歉的眼神流泻了心情。他看她穿的黑雨鞋,想象它着了红色的模样,想象它踏过雨洼的声音与涟漪。他也觉得她真聒噪,一刻不得闲地说,还专说他。
“我找了两个伐木工勘验你的大箱子,他们很确定那是完整的老家私,连他们都吓一跳。”
“所以你安全了。”古阿霞补充说。
老警官再喝口茶,“我很早就盯上你,在你们来台南的第一晚就住在我家隔壁空地,占据了我孙子的地盘,那是他的秘密基地。”他靠在竹椅背上,抱怨地说:“我孙子昨天失踪了一夜,没回家,我们动用所有在线警察在各勤区找,他妈的屄,都是你害的。”
帕吉鲁看得出来,身为副局长的老警察,权柄甚重,脾气更重。
保持沉默的年轻警察,这时才说:“原谅我爸爸说话有点气。为了找人,我们紧张一夜,还动用八号分机广播。”
古阿霞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担,说:“我是罪魁祸首,为了找你,把小瓦也拖下水去找,害他没回家。”
一旁缄默的帕吉鲁,心里啪一声,终于搞清楚状况了。古阿霞为了找被拘留警局的他,整夜与小瓦逗留在外,那便是 SCA 接收机整晚播放的寻人启事。小瓦的父亲与爷爷吓坏了,动用警网找人。这一切的循环原点,不过是刑事组先羁押了他。要不是这样,一切都不会如此巧妙地叩击。
“不过,我得要谢谢你,我很少跟人说谢谢。因为你们,我儿子愿意出家门,他以前连学校都不敢去,不是待在家,就是在秘密基地玩,我跟我爸爸很高兴。”年轻警员说。
“我哪时说过高兴?”老警察说。
小瓦闷着头说:“原来,爷爷一直不高兴。”
“哪有?我只是比较忙,忙得忘记日子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小瓦说:“你都忙着喝酒,警察又不是酿酒的,也不种葡萄或高粱,哪有天天这么忙着喝酒的。”
这么一说,老警察都笑了,小瓦紧接着说爷爷都笑了,哪有不高兴。办公室顿时陷入尴尬的笑声。帕吉鲁没笑意,看着地板上的每双鞋子,静静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想象这些对话来自鞋子里有双舌头。
古阿霞伸来一只细长又温暖的手,紧握住他的手,说:“你也该高兴呢!因为我们终于找到文老师与‘那个人’的家人了。”所谓的“那个人”指的就是被关在玉里疗养院发疯的共产党员,古阿霞含蓄地讲。
这是真的吗?帕吉鲁心想怎么可能。
年轻警员解释:“一点也不难,你的朋友有案底,我们的警政系统可以查到辖区内有案底的人。”
不过老警察把话锋抢过来,说得更凶:“你的朋友犯的是‘内乱罪’,意图颠覆政府,就是间谍罪。你们好自为之,别蹚浑水,不知危险。”
帕吉鲁心头一揪,再度低头看地板,被关一次的委屈重新回到心头。
年轻警察又说:“我相信你是好人,因为,我跟文老师也认识,文老师教过的学生都是好学生。”
“没错,我们也找到文老师,可以去见她了。”古阿霞说。
帕吉鲁不敢相信,十八小时的拘留足够变天了。被关有了代价,他面露喜色地看着大家,心头却有疙瘩还没掉下,只有跟老警察请求才行。他跟古阿霞耳语几句,要求放掉拘留室的胖妓女,成不成没关系,他愿意请求。稍后,帕吉鲁领回大木箱,整理凌乱的工具,这时找了他整夜又没睡觉的古阿霞终于哭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让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微颤,也没用新买的礼物安抚她,他渴望她的哭声,那是最真诚的企盼与关爱。
胖妓女获释了,站在警局门口对古阿霞说:“谢谢你的男人,他是好人,希望我的小孩将来能跟他一样勇敢。”
“他一直都是的,谢谢。”古阿霞看着帕吉鲁从事故车抓出黄狗,人与狗紧紧地拥抱一起,在地上打滚了一圈。
“你也是,好人都会永远在一起,祝你们永远幸福。”
古阿霞真心地笑了,那是她听到过最好的话了,比得上古城温暖的阳光与美好巷道的光影。
“红字”的家在海安路附近的某间小学旁,是外观森严的民宅,家境不错。1.5公尺高的墙头没有黏常见的防盗碎玻璃,而是攀附了粗大的茉莉花藤当围篱。帕吉鲁跳几下,朝内观察。屋内是一般庭园植物,唯一能解释的是,邻近的校园内植物很多元,记忆退化的“红字”把两边的植物混淆了。
应门的是中年妇女,头发服帖,她有教养地点头:“请问哪找?”
古阿霞事前模拟了几种拜访理由,免得吃闭门羹,仍觉得诚实是上策,“平安,我们从花莲走过来找你,花了半个月。听起来很夸张,但真的,拜访完你之后,我们又得花半个月走回去。”
“你们是?”
“我们是你儿子在花莲的朋友。”
中年妇女瞬间冻住,脸部没表情。古阿霞看出来那是压抑反应,淡漠是中年妇女多年来面对外人的面具。双方僵了,古阿霞主动请求到屋内小憩,喝杯茶,这对风尘仆仆的人来说是主人待客之道。
进入庭院,墙里墙外两个世界,古阿霞惊艳春天盛宴在此,花木扶疏,是一座繁茂的小森林,足见花费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热情。帕吉鲁看见东侧围墙边仿照雾林生态,苔藓冒油似生长,把砖墙敷了绿潺潺;也栽了几株如壳斗科植物的塔塔加高山栎,一株赤皮青栎挣出墙,夕阳把那皮革般的叶片擦亮成千万朵的银光。
中年妇女到厨房煮水泡茶。两人坐在日式的榻榻米客厅静候,餐桌仍有饭菜,料想女主人刚刚在用餐,到访时机确实颇尴尬。不过找路耗费不少时间,已近晚餐,他们俩先特地在附近吃了个小吃。中年妇女衬着窗外绿景,轮廓呈现有种失焦的铅笔涂线。古阿霞在逆光下,唯一没有看走眼的是背对她的妇女一度拭泪,这并非在切洋葱,她稍后端上莲雾。东看西看的帕吉鲁最后只看莲雾,心喜这种红果子,拿了木签猛戳就口,只有古阿霞咳嗽暗示时才稍微收敛了贪吃相。
古阿霞从警局登录的口卡资料,略知了“红字”的案情:因美国将钓鱼台划还日本而参与抗议游行,参与援助泰北的遗孤“美斯乐”,接着反政府被逮,在台北地院受审调查期间发疯,由台大医院判定精神分裂,入院治疗。这么长串的数据她该从哪讲?该如何讲?不过她的犹豫得到转圜,对方出手了。
中年妇女问:“我知道他转到玉里医院,那边环境怎样?”
“不能说很好,他看起来很激动。”
“你是护士?”
“不是,一个刚认识他的朋友,我希望你去看看他,或许对他的病情会有些帮助。”
“我想去,但有点远,怕前院的植物没人照顾。”
古阿霞要不是才目睹中年妇女背对哭泣,她会立即抽身说再见。她想再耗点时间,直到看穿那是妇女的伪装,还是真放弃自己儿子。她再试试看,毕竟从花莲来不是简单的事。在断续失焦的对谈中,古阿霞逐渐聚焦在自己旅途,好引起中年妇女的兴趣,讲到台南的老街老树,古阿霞摊开一本电话簿展示夹藏的半枯叶片,“很多树连我的朋友都认不出来,不过我会摘下叶记录。”古阿霞说。比如某种红花蕾怒放的花,古阿霞说是“一树芭蕾舞台的裙摆纷纷”,帕吉鲁说“一树沾了抠爆鼻血的卫生纸晾干”,中年妇女说那是安石榴。还有,有种玉米须状花朵,味道像玉兰花,中年妇女说是美国花生⑩。又比如,有种毛绒绒的花生荚,长在树上,怪模怪样,有路人摘了吃,帕吉鲁吃了一盆,嘴巴黏黏稠稠的像吃大中午的柏油。中年妇女说那是“罗望子”。
古阿霞拿出比琵琶叶稍大的树叶,“我们很贪吃,一直讨论它的果子能吃吗。”
“这是第伦桃,你们有吃吗?”中年妇女说。
“很难剥,我们用斧头劈开。”古阿霞记得那种翠绿果实坚硬,劈开后有海葵触角般的果肉,活像外星人的兔唇嘴。两人猜拳,输的试吃。猜赢的帕吉鲁说他比较擅长“烙赛”⑪,让他来,便抢去吃。死不了,嘴巴却有几天刷不干净那味道。
“它跟榴梿的臭味有点像。”中年妇女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来台南了,每次看到美丽的景致会难过,于是再多看几眼,好让我的悲伤感淡了些。”
“我也常有这种旅行的感觉。”
“我想摘你花园里每棵植物的叶子当作纪念,可以吗?好让我多些美好回忆。”古阿霞讲了真心话,想多存些眷眄的资本,也因为撞见这间老宅色盘缭乱的花园,萌生了拖延计策。她发出恳切的眼神。
“可以,不过你会多费些时间。”中年妇女沉默了一会儿。
“我多了一双手帮忙。”
古阿霞在客厅把报纸摊开,去庭院把摘了的叶子放上去。植物太多,报纸嫌小,他们用上了六日份的报纸。到了晚间十点,古阿霞长叹了口气,吸引在厨房看书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了八日份的报纸还不够用。
“得熬夜赶工,我们得搬到你的前院做,你可以关上玄关门去睡。”古阿霞请求。
中年妇女迁就,说他们可以留在客厅做完,外面多蚊虫,吩咐出入时关紧纱门便可。说完她回到餐桌看书,累了才回房躺。房门上锁声响起,忍得快被阴霾灭顶的帕吉鲁问,妈妈都不理儿子了,我们还得熬夜做到天亮。古阿霞说服帕吉鲁,中年妇女不是不理儿子,是压抑情感,她偷偷观察到她有一小时没翻动手上的书,频频去厕所擤鼻涕,“这是拖延战术,一定还有方法,你睡你的,我做我的。”古阿霞提灯到前院,把拴在大门外的黄狗牵进来休息。
到了凌晨两点,打呼的帕吉鲁忽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说:“屋子上有虫子声,很怪。”
他突然冒出的话吓着了古阿霞。她认为,梁上有虫蛀声很平常,夜里更明显而已。老屋有白蚁与天牛幼虫蛀,一点也不怪,蛀久了,梁材充满虫洞像是罹患骨质疏松症。
“像什么声音?”帕吉鲁问。
古阿霞慢慢站起来听,避免动作太大,让敏感的蛀虫停止蛀蚀。她沿客厅走一圈,觉得是平常的虫蛀声,不过她贴上边柱时,听到清晰声,那是天牛幼虫的骨化头颅与锐利大颚如钻掘机在木头里前进,“像是在锯木头。”
“没错,锯木头的声音,这是故意的。”帕吉鲁说。
猛然一声啪,帕吉鲁跳起来,出门从伐木箱拿回了一条绳索,一头绑鞋子丢过梁柱,爬上去了。古阿霞嫌他要听个清楚也不用大剌剌上去。帕吉鲁在梁上招手,发现了秘密,要古阿霞上去。她攀着每20公分有绳结的绳索上去,摇摇晃晃,活像要爬出脱水机。
帕吉鲁说:“天牛的小孩在锯树。”
“然后呢?”
“这是荔枝树,”帕吉鲁摸着那根非主构梁,“他们故意在这放荔枝树,小孩会在这锯树。”
“听起来是制造有人不断在锯树的回忆?”
“嗯!”
慢慢地,古阿霞懂了,天牛有数百种,每种天牛只喜欢某几种树,它们大颚结构不同,啃食树材的声响节奏也迥异。这间桧木建构能防虫蛀,却刻意在客厅梁上摆根不涂柏油、不灌松节油防蛀的荔枝裸木,诱发某种天牛幼虫来啃食而发出类似锯木声。接着,他们爬下梁,来到厨房的餐柜,拿出了装过莲雾的水果盘与水果签。他说,这是荔枝盘,暗红艳色,弦切材而有山峰木纹,给人残山剩水的中国泼墨画视觉。他慎重说,从梁木或水果盘的木纹看,它们来自同一棵荔枝树。他们提灯在屋内观察,步伐小心,又找到一张凳子与两个糖罐也是荔枝木。
“还有没找到的。”他说,打开玄关门,往院子扫视,大门口边的黄狗站起来瞧。
帕吉鲁提灯在前院巡,来到马缨丹边,把灯交给古阿霞后钻进去。那种在路边被视为野草败景的霜白马缨丹在夜里怒放成繁星流绽的光景,激动摇晃,溢出雅香,然后被拨开,里头的帕吉鲁秀出一个树墩,说:“荔枝树在这。”他拿小刀剜开苔藓,露出红润年轮,推估这棵活了五十余年的果树生前照顾得宜,“然后被雷劈死,这里焦焦的。”他指着树皮的黑裂焦纹。
从梁上虫蛀声,找到消失的庭树,这是她做不到的。上帝赋予某个人特殊能耐,是透过此人开启圣灵的窗口。古阿霞感动的是,她很靠近窗口,感到心灵视野被带到遥远的地平线。就在她打算把这样的感悟分享给帕吉鲁,却看见他陷入苦恼,仍在找问题。
“还不够,”帕吉鲁从花丛中钻出来,“还有很多的在哪?”
“慢慢来,把话说清楚点。”古阿霞问。
帕吉鲁喃喃着,沿房子周围绕,连屋后工具间也缜密盘查,然后失望地走出来,钻入桂花与杜鹃丛,也不理古阿霞询问在找啥。
来到一座水池旁,帕吉鲁停下来,面对泽蛙战争般的鸣叫,他却喜悦地卷起裤管入水,一只躲在水蜡烛丛的夜鹭受到惊吓后吐出块状的消化物攻击,然后飞离。在池水淹近大腿处,帕吉鲁弯腰抓出了水底沉木的一端。池子里总共有三截分别是3公尺的荔枝木,这种树材质重,入水沉,最好的保持方式是泡水。帕吉鲁终于翻出这栋老舍的压箱故事了,笑得露牙,而古阿霞红着眼,深知自己眼泪的意涵。
忙了整夜,到了第二天,十点的阳光越过高墙,古阿霞从梦中醒来,看见从池水带来的皱巴巴折光就打在客厅梁上。咬了整夜的天牛幼虫,仍奋力钻营,落下的粉屑在阳光下翻动。古阿霞盘坐,看着帕吉鲁睡成人干,晾在榻榻米上,她抬高视线,毛玻璃成了外头多彩植物的晕糊光谱,中年妇女在花园劳动的剪影不断地匀弄光谱。黄狗难得不吠,摊在阳光下。真是美好的时光,恬淡得能发呆度日。
古阿霞上完厕所的马桶冲水声,让中年妇女中断了工作进屋内,把做好的法国吐司端出。帕吉鲁觉得好吃,堆起脸皮再讨,看着女主人用发蓝的文火把蛋液与吐司紧密融合。他很快吃光了,脱漆的铁盘中剩下阳光反光。
“叶子都摘齐了,可惜没填满这张报纸,你知道为什么吗?”古阿霞把细软整理妥之后,展示熬夜赶工的成果,却刻意把荔枝树的位置留白。
“我知道。”中年妇女安静看着。
“我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他说,那年夏天改建房子的时候,那棵荔枝树被雷打死,不得不砍掉它,用它当梁,让它说话,让它发出改建时的锯木声,让它发出还活着时像风吹树的声音。”古阿霞指着树叶的留白空位,说,“他希望早点回家,把池底剩下的荔枝树捞出来,也许可以雕个什么小玩意。”
“原来,他还记得一岁时,他跟爸爸发生的事……”中年妇女红了眼眶,泪水在脸庞写下最深的情绪,“他被抓的时候,我们想尽办法花钱救他,被骗了五十几万,那些钱能买下一栋透天厝⑫。可是,我们夫妻连人都没见到。他爸爸心力交瘁而死,死前惦记这个独子。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与苦难在那一天到来,失去老公,儿子被当成共产党,从此花精力去整理那些不会背叛你的庭院植物。”
“你儿子想念你。”
“谢谢你的神把你们带来,我昨夜想了很久,我会去玉里看他的,也会在庭院种下荔枝。等他出来看到树长大的那天。”
古阿霞用手指绞着衣角,轻轻点头。
帕吉鲁则拿着空铁盘在舔,面对落入窗内的美好晨光,脸上微笑。
在台南的城南路边,帕吉鲁看到夕阳把小山照得琉璃光四射。
小山是乱葬岗,琉璃光则是墓碑反光。远处的某座小丘,有个竹子撑起的遮阳防水布在风中响着,两个做风水的师傅在收工,大声讲着今晚找女人的事。那么远的距离连古阿霞听了都尴尬,还闻到他们走过时散发类似参茸药酒味,其中一人走过由捡骨后的旧棺材板架起的水沟桥时,跌个跤,捂着痛破口大骂。等他们走开,古阿霞笑坏了。
帕吉鲁没有笑,这时候约在坟场外很明白了,文老师死了。她躺在千千万万坑当中的一个。他来此的目的,是从千千万万的乱葬岗找出唯一,给她上香。他也想着文老师的命坏在哪场疾病,哪个意外。
稍后年轻的警员骑巡逻机车赶来,说:“文老师是被枪毙的,十年前的大中午,几个人冲进学校把她抓走。我看到她的手被铐在背后,押进车里。”
“什么原因?”古阿霞问。
“叛乱罪。两年前,我从情报局调到资料,文老师有个伯父在大陆来台时的那几年,在保密局的案子里被判间谍罪,死刑。警总军法处接手后,认为在台没有亲戚的文老师有嫌疑,又被检举,把她抓了。我还看到她被枪毙的档案照片,人躺在台北新店溪边,黑框眼镜就掉在头顶不远处。我最记得那支黑镜框……”
落日消失在山岗,最后一抹靛橘的夕光转瞬即逝。年轻警察带着大家走进墓岗,并吩咐押队的帕吉鲁把大木箱背上身。夜里走在墓园,古阿霞感觉到一点也不好玩,她牵着黄狗,给它上嘴套,怕它转身就叼根人骨回来。走上山岗,她暗暗叫屈,眼前又排出数个小山岗,整个台南城没了呼吸的人从此在这落籍。爬上第二个小岗,淡淡月光下,三月草短,几条人径交错,古阿霞看见远处有几个人提灯朝这走来。
“是我通知他们来了,决定在今晚捡骨,”年轻警员说,“选在晚上捡骨很怪,但是,我们在七年前帮文老师举行丧礼下葬,也是在晚上。”
古阿霞说:“晚上下葬很怪。”心想,晚上来更怪,要不是人多有伴,只有撒旦才会想来访。
“如果把你敬重的人藏起来,那就藏在人海里。要是这样想的话,就不会在乎多晚去拜访了。”
“是这样的。”
“文老师就葬在那棵树下,那有人先去挂了盏灯。”
“那树真美,你们很懂得种树美化。”古阿霞赞美,教堂后头的墓园总会有大树相伴,夏日的绿荫筛下了浮光万片,冬日则披上黄嫩的落叶无尽。
帕吉鲁发出诡异的笑声,因为没有人会刻意在坟头种树,尤其在这密集的乱葬岗更是视树为毒瘤,顽强的树根会穿透棺材,绞绕尸体,这是破坏风水。但是那棵坟头树真美,虬扭怪异,到底是诉说生命的死亡是快乐的?还是难解又难缠的苦难?他认为这样妖美的树,文老师不会反对以她的胸膛为盆栽,肉体供养,欢心接受。
“那棵树很顽强,”年轻警察说,“文老师刚下葬的前三年,我们每个月轮流来砍这棵树,用砍的、锯的,就是要让它死掉。”
古阿霞说:“拔掉不是更好?”
“树根深入到土里,拔不出来,怎么挖也挖不出来,再挖下去就挖到文老师的棺木了,只能拦腰锯断。”
“最后你们放弃了,因为它太会长了,死不了。”
“没错,或者是说,那棵树像是文老师的化身,不论我们怎样伤害它,它永远会再回来看我们,庇佑我们。我们最后顺其自然长下去。不过,那棵树被我们砍得很糟糕,才长得歪七扭八,真是抱歉。”
远处山岗,一盏灯挂树上,几盏外围的灯慢慢往那移动。他们小心别踩入两旁的坟头,或跌入捡完骨的空墓穴,低头严防脚下,却被头顶飞过的夜鹭吓得半死。来到小树旁,都把灯挂上去,人影杂沓,搞不清楚有多少人。
“你就是那个少话的人,”有个人对帕吉鲁说,“我听文老师讲过,她教过一个几乎不说话,却对大自然有超敏锐感的人。如果你要重盖学校,来找文老师就对了。”
“今天捡骨是对的,”另一人把锄头捎在脚边,“不然从花莲来,没见到文老师太可惜了。”
有点人气是好的,满树黄灯,少了冷峻。在同学会人数尚未到达前,大家或蹲或站地聊天。古阿霞听出来他们是文老师带的国中放牛班学生,各行各业都有,他们交换近日讯息后谈及国中的荒唐日子,喝酒、抽烟、打弹子是小事,群架、偷窃、套布袋复仇都来,教室是逞凶技术的交流地。文老师没有要他们死待在教室,带去登山、爬树,甚至拳击、耕田、跳八家将都来。有个春天甚至在操场边冒出一台生锈的铁牛车,文老师下令让它活起来。他们花了三个月分组拆装,引擎拆卸后泡煤油,除油泥与积碳,车体烤漆在阳光下好到看不到一圈圈太阳纹,上漆彩绘了艳星碧姬·芭铎与玛丽莲·梦露。他们拿着发动棒转动引擎后,老铁牛声响炸开,世界都活起来,无论玻璃或树叶都随引擎节奏胀缩,耳膜也是,全校师生惊喜地趴在窗口纷纷鼓掌。那是放牛班最光荣的时刻。
“都是文老师的计谋呀!”有人抱怨说,“害我们有半年什么鸟人的坏事都没做,只能玩铁牛车。”
“总比你每天看‘小本的’⑬,玩懒叫好多了。”
大家都笑了,直到有人提醒别在文老师的地盘开玩笑。然后,这时候古阿霞与帕吉鲁看到最神奇的一幕:从无垠坟场的北方传来了剧烈声响,不久一台铁牛车爬过小山岗,沿着公墓中一条小路径驶过来。那是他们遇见过最美的铁牛车,四周装了十几盏烧灼的集鱼灯,像渔船航行浪头上,可是车上的六个男人一路抱怨驾驶的技术,都压到边线的坟包了。驾驶最后把铁牛车停在山岗边,把乘客赶下车,命令他们用手臂搭成轿子,把他扛到文老师墓地。
“就是他,就是他,”驾驶惊讶地指着帕吉鲁,大喊,“同学们,就是他,在火车站前用斧头砍巴士的家伙。”
“班长,在哪?”有个扛轿的说。
“那个身边有大木箱的家伙,他也是文老师的学生。”
当最后一批人聚过来时,他们拿锄铲挖墓,过程没有上香丢筊等捡骨该有的仪式,让帕吉鲁觉得大家太急着要见到文老师的骨骸。挖到棺盖,露出九芎树根包裹的木柩,有人不小心锄下一小片棺木,它瞬间流露了芬芳与美丽的裸木颜色,大家猛喊这就是文老师的味道呀。这时,帕吉鲁的疑惑解开──棺木七年前埋下的时候做了极其繁复的防腐作业,不只用上油布,外层还涂上柏油,葬在排水好的丘顶。他甚至想到,在棺柩尾没有凿开尸水孔“放栓”以利通气。这一切的目的是,防止尸骸腐烂。
忽然,天空响起霹雳。坟场的一头是台南军事机场,正实施夜航战训,美制的诺斯洛普 F5战机在爬升,涡轮喷射机发出爆响。他们看着战机排气口的火光掠过。这时帕吉鲁用斧头劈下棺木,发出霹雳声响,他心中也是。他想起在那个山中小学与文老师走过的点点滴滴,绕过了半个台湾终于要见面了。
棺木打开了,没有骨骸,只有一册册肋骨般排列整齐的书代替了文老师的尸体。那群男人跳下坑,把一本本的书传上来。每本书曾经被无数双眼睛看过,封箱七年,现在又活过来,有人朗读起他熟悉的内容。
“文老师在台湾没有亲属收尸,死的时候那些人把她的遗体送到医学院当大体老师,她活着时是老师,死的时候也是。”年轻警员说。
“什么?”古阿霞大声说,以便在战机起飞的声响中听清楚。
“七年前,我们偷偷举行葬礼,在没有遗体之下,把文老师的藏书和她买给我们的书全部埋在这。”年轻警员走过来说,“去吧!把文老师的身体带回花莲去,你们的学校会用得上的。”
古阿霞激动点头,帕吉鲁则仰头不让泪水掉下来,看着战斗机在熙熙攘攘的星斗间穿梭,心中有种坚毅的力量与价值也飞起来。他们把书堆上铁牛车,也爬上车斗,让它狂啸的引擎载他们一路颠簸离开坟场。所有人都记得小山岗,记得那棵小树,更记得千千万万个坑的唯一,以及碑上墓志铭这样写:
她永眠在此前
曾勇敢地打开牛栏
把牛赶到草原
目送他们跑到世界尽头成为牛仔
①  台湾白蜡树。
②  台湾旧时在公交车上负责剪票的服务员。——编者注
③  色狼,闽南语。
④  嚣张,闽南语。——编者注
⑤  当妓女的不怕花柳病,闽南语。
⑥  中辍的援交少女,闽南语。
⑦  死胖子,闽南语。
⑧  指嫖娼,闽南语。——编者注
⑨  形容人因为年老、衰弱而导致体型缩小,闽南语。——编者注
⑩  马拉巴栗,一种植物。
⑪  腹泻,闽南语,此处用谐音。
⑫  整栋房子属于单独一户所有的建筑。——编者注
⑬  情色书。


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
他们绕了整个台湾,最后坐最便宜的海航回家。
经过一天的渔船颠簸,从苏澳港回到了花莲。古阿霞无暇欣赏垂岸千仞的清水断崖,她甚至没空呼吸,忙着吐,晾在船舷,把餐点、胃汁、胆汁吐出来,一副船舷干尸的模样。倒是帕吉鲁吃喝拉撒都没少过,有时间用锉刀修整锯子,以及用绿油精与桧木油帮古阿霞推太阳穴,好减轻她的痛苦。
有这么一刻,古阿霞恍惚觉得有人帮她挤青春痘,有点痛,微痛沉淀到内心,实则如此甜蜜呀!这下她更能装死了,管他的世界末日。突然间,她听到有人大喊花莲到了,勉强爬起来看向外头翡翠蓝的七星潭,以及更远方交错的市区天际线。她精神淌出来,觉得死不了,摸了脸上那几个被挤坏的青春痘,转头数落帕吉鲁偷袭她。
港口堆满运往宜兰罗东制造纸浆的铁杉,弥漫着椪柑久放的微酸,此味混合着高级桧木的艳香,大有来台休假的越战美军在林森路酒吧厮混时所抽的古巴制的蒙特克里斯托(Montecristo)雪茄味。船靠岸,帕吉鲁与古阿霞把数百本书籍与伐木箱放上脚踏车,推上路。路人对他们的家当很好奇,古阿霞毫不在意,如果晾死在船舷,不如累死在路上。帕吉鲁的精神也旺,他花了半个月环台,如今回到熟悉的花莲,空气中的多云分子与原木香令他鼻腔温润。
他们沿美仑山下的道路来到海星中学,照吴天雄的指示募款。陈安琪修女在操场用推车修葺草坪,在校长室会见他们时,蓝色修女袍沾到的草屑发出了云杉开剖的味道。
古阿霞支吾一阵子,才切入主题,“姆姆①,我是来募款的。”
陈安琪修女沉默一会儿,说:“这有点难。你说募款是为了复校,恕我无礼而且直说,这很难。”
“我知道,是吴天雄要我来找你的。”
“吴天雄?我想不出他是谁。”陈安琪修女苦思。
忽然间,古阿霞说:“赵天民,是赵天民叫我来的。”
“天呀!是若瑟。”陈安琪修女大叫,又说,“我带你们去主教那里,主教有东西要还给若瑟。”
法籍的花东区主教费声远住校内平房,已从罗马教廷获准退休了,每日读经,祈祷,在弥撒日帮忙送圣体圣血,并寻得一块墓地等待安息主怀。费主教想都不想,告诉古阿霞,他知道若瑟。他说,那时他们忙着盖若瑟小学。某天一位远道而来的人,他抱了一颗大石头,说愿意帮忙盖学校做木工。抱石的男人忙了三个月,一毛钱不收,还问新建的小学为何取名若瑟。费主教解释,耶稣的养父叫若瑟,是木匠。抱石的男人说,如果他有个洋名,能叫若瑟吗?费主教说:“若瑟,现在你就是了。”
“学校完成后,若瑟就走了,留下个东西。”费主教把古阿霞与帕吉鲁引领到他的书房。
书桌上有个椭圆的大石头,类似石镇或山水石。费主教移开石头,底下压着五百元。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他贡献太多了,如果这笔钱不是若瑟放进贡献箱的,我只当他遗失在这的。”费主教把钱钞交给古阿霞,说,“现在,这笔钱属于你的了,对你的复校绝对有帮助。”
“感谢天父,也谢谢费主教。”
“多年来,我想知道一件事,因为若瑟从来没有多谈自己。他为什么抱着石头?没事时抱着它,连睡觉也抱,这颗石头引起大家的好奇。有个工人以为是立雾溪产的什么珍贵的‘玫瑰石’,偷了就跑,没想到石头太重,跑没几步,连人带石头摔在地。”
古阿霞朝帕吉鲁望了一眼,觉得该据实以告。她说,若瑟不叫作赵天民,叫吴天雄,是在大雪山伐木的老兵。他抱石头也没有特别意涵,是罹患伐木工常见的“白蜡症”,手指末梢神经受伤而不断抖动,抱石头缓解。吴天雄现在在玉里荣民疗养院治疗。最后,古阿霞说,是吴天雄要她来募款,不过她没有转述他那句讨债似的“就当作把当初的辛劳一并吐回来”,而是婉转地说成“他很怀念在这里的每日付出”。
费主教转看着校长陈安琪修女,询问对募款的想法。陈修女也被吴天雄的故事动摇了,点头答应。最后,费主教要古阿霞明日朝会时来一趟,他会亲自主持募款会。
“谢谢,感谢天父。”古阿霞赞美。
“哈里路亚。”费主教说,“你可以把那颗石头拿走吗?希望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呢!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代若瑟处理它。”
“没问题。”她说。
他们走过穿堂时,帕吉鲁没把石头抱紧而摔落地,声响让聚在那做隔日“七星潭健行”活动道具的女学生吓着。不过,笑声很快淹埋过任何声响,因为那颗石头滚了好远,抓到放风的机会跑走了。
要待上一晚,古阿霞首先想到的是去找兰姨。
他们穿过市区。城已四月,处处怀春,高耸入云的面包树吐出棒状花朵,苦楝花在幽幽小巷争妍,落花积在人行道砖缝。像鬼头刀鱼而被邦查人呼之的美仑山,任海风吹拂着阴影肃然的树叶。古阿霞是记得的,记得那些琐碎街景:小巷边长满青苔与凤尾蕨的墙,雀榕缠勒的砖墙是麻雀的旅馆,屋顶的杂草从防水柏油缝钻出,阶梯上布满的大叶榄仁树的种子在腐烂后露出了果核,那是不久之前的记忆。
他们进入小巷,来到厨房后门。那有个新来的洗菜小妹,穿国中制服,把脸盆置在两腿中挑菜,抬头愣看着古阿霞。
兰姨穿着围兜、拿锅铲跑了出来,看见脚踏车上大包小包地挂着东西,以面对“浪子回头”的心情说:“回来就好,快,先吃点饭再说。”
“我借住一晚,明天就走。”古阿霞说大声些,好给洗菜女孩撇除“我是回来抢饭碗”,因为看见她眼中的愁虑。
“这又不是旅馆,不怕你住,也不怕你吃,回来多住几晚。”
“兰姨,你先忙,忙完再聊。”
接下来时间,古阿霞蹲在脸盆旁,帮忙清洗菠菜与花椰菜。帕吉鲁没事找事做,将脚踏车上的书卸下又捆回去,然后从书籍中找到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字少的书他读上几行也不耐烦了,带着黄狗出去逛街。
古阿霞跟洗菜女孩聊几句,刺探餐馆近来的讯息,无大事,琐事多得令人听了渐渐无感,便问起女孩身世。洗菜女孩说她举家从光复乡搬来谋生,父亲随荣工处在大浊水溪八太岗矿场开炸大理石,右眼被碎石击瞎,从此她放学后得打工分担家计。洗菜女孩抬头,虔诚看着古阿霞,说她可以放弃学业与青春,只要这份工作,原以为古阿霞是回来挤走她,这下安心了。古阿霞善于安慰人,表明刚从苏澳坐船过来,明日去募款,不打算回餐馆叨扰过久。
“明天,我就回摩里沙卡,比较习惯那里的山地气候,”古阿霞说,“从来没想过要回来。”
餐馆的每个流程都有人负责,除了洗菜,古阿霞的帮忙都遭回拒。一旦她表情失望,大家又丢给她个无关痛痒的工作打发时间,像是打苍蝇、到贮藏室拿酱油、洗抹布,或者把挂在窗户上的老丝瓜瓤去皮去籽当菜瓜布。当古阿霞有种不属于此的感觉时,兰姨端了两碗饭来,上头铺了酒糟香肠片、炕肉与高丽菜,白饭下还藏了颗卤蛋。
“那个哑巴呢?”兰姨才问,又转话题,“你先吃吧!吃完后我带你去教会找王牧师商量。你募款募到别人那里,好像我们教会都不管你。”
古阿霞愣了一下,果然女人堆没有钻不出去的秘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教会能帮助,可以一试。她肚子快瘪到底了,不等帕吉鲁,做完谢饭祷告,很快扒完饭。她把空碗端入厨房,去把帕吉鲁揪回来,抱怨这家伙出门竟忘了时间回来。
近30平方公里的花莲市,繁盛区在中正路、中山路、中华路汇聚的三角地带。古阿霞在附近转了两圈,萌生了恐惧,要是那家伙偷跑回摩里沙卡,她要跟回山上?还是待在这?疑虑越糟,脚步也越匆促,她甚至撞到几位兴致极好的游客的肩膀而没道歉。这时的天色暗了,很难凭路灯看得到远在街尾是否有那口大木箱了,或者说,总有疑似的暗影。
她灵机一动,想起帕吉鲁提过的,凡是他入城会到火车站,寻觅马庄主所提的一种古典的日本时代超级特快车。她还没走到火车站,一群从后追来的小孩超过她。小孩们情绪沸腾,嘴巴掀个不停,边跑边讨论如何“暗杀”杀刀王的伎俩。她进入车站广场,老远看到上百人在面包树下箍圈子观戏,场边有香肠摊叫卖。
古阿霞看出来哪不对劲,这不是杀刀游戏,是杀红了眼。每个人都想赢帕吉鲁,这到底怎么了?答案很快揭晓,现场在赌钱。有个单脚少年带来一群小孩,他们是搭公车来玩的太鲁阁禅光寺育幼院孩子,成员多半是开辟中横而殉职荣民的子女或原住民孤儿。跛脚少年长年撑拐杖的右肩耸得像是树瘤,脚上的布鞋补了粗绳,他挤进人群时,惹得旁人抱怨“跛脚也肖想赢钱”。杀戮的祸源是赌钱,古阿霞有些愤怒,这风靡花莲的游戏生锈了,沾满铜臭,旋即了解帕吉鲁这样做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筹募复校基金。
很快地,场上传来欢呼。一位男人输了,掏出十元放入面包树下倒掀的探险帽。硬币的碰撞声响起,群众的激动呼应了布袋戏藏镜人的口头禅:“别人的失败就是我的成功。”接下来上场的人有机会赢得帽里所有的钱。不过他们都等待时机,等体力耗减的帕吉鲁露出疲态后反击。
没人上场,帕吉鲁杵在人群中。路灯穿透面包树树叶,透出绿芒,树干镶着的牙齿透出寒光。他不会开口,向人群伸出三个手指,又指着帽里的钱。众人难解其中意涵。
“再比三场就收摊了,谁赢的拿走帽子里的钱。”古阿霞懂得他的心思,小声说。
有个想抢风头的小孩听到古阿霞所言,大喊:“比赛剩下三场了,先去先赢。”
场外骚动不已。四位小孩跳出来,双脚在地上拧着,一手背在后腰,一手呈出来,比出邀赛架式。古阿霞认出是刚刚超前的几个家伙。他们想赢钱,想得名,想用贱招称霸,模仿武侠电影的色胚在手缝夹了辣椒粉欺负良家妇女,其中一位紧张得用手擦脸就破功,猛打喷嚏、流泪,被观众嘘下场。
当嘘声与笑声响起时,独脚少年从人群中跌出来,使笑声又延长了。独脚少年爬起来,往前走两步,证明他是自愿出场而不是意外跌进来。帕吉鲁不理这位弱者,他走回脚踏车,取出铝制水壶仰头喝,抹干从脖子流下的水渍,然后上场与一位学李小龙跳恰恰舞似闪躲法、嘴里喊“啊喳”的国中男孩杀上两刀,赢得对方口袋里的二十块钱。
只剩一组人能上场了,人群往前移动将圈子箍得更小。独脚少年被挤到人群后头,他听到古阿霞说:“你再退就输了。记得,不要把那个人当人,你得当他是树。”然后他从观众群被古阿霞猛推出来,两根拐杖掉了,人扑倒在帕吉鲁跟前。他在人群的笑声高潮中爬起来,没用拐杖,单脚在那跳着找平衡,脑子里想着如何把帕吉鲁当树。
独脚少年稳定下来,越来越慢,胸腹的呼吸起伏也缓了,最后立化。一分钟、两分钟,乃至五分钟过去,三轮车来来去去,海风穿过植满榕树的小巷,摇晃节奏的火车从南方纵谷进站。路灯从面包树叶透下绿光,将独脚少年的脸膛敷得青荧,他站着不动非常久,像树。
帕吉鲁从来没遇过如此荒谬的场次,一个独脚人冻在那,当真死了?当他靠去瞧个透彻时,一道黑影劈来,奋力躲开仍被击中额头。
胜负已定,独脚少年乐得跳起来。他跳几下,把帽子的钱倒进衣袋,钱多得装不下,他用脱下的鞋子装满钱后,塞给了跟他一起来的欢呼小原住民。群众没给掌声,那些钱多少输自自己的口袋。人散去了,剩下几个小毛头意犹未尽地在场边厮杀。帕吉鲁戴上帽子,把深深的忧伤与无奈都藏在帽檐阴影,他把车架推开时弹簧发出巨响。小毛头们停下游戏,目送杀刀王离开,心中涌起“再强悍的剑客总有不堪的背影”这句话。
“喂!你走太快了。”古阿霞边喊边追。
他回头,从帽檐下露出个微笑,微笑是真的,不是勉强涂上去的,这时看到古阿霞还真有点安顿了自己。
“去吃饭吧!”她说,摸摸黄狗的头。
他们前往花莲女中旁的小巷,一间榕树下的面摊。位置偏僻,加上榕树落籽掉叶的影响,原本不看好的面摊靠着物美实在,吸引不少饕客。古阿霞要是手头有零钱,会邀兰姨远离市区在这安静吃上一碗。帕吉鲁点了大碗的汤面,外加卤蛋与薄肉一片。古阿霞欣赏这个男人的吃相,汗水淌满了脸与锁骨凹处,眼睛眯得勾人,美食果然能抚慰挫败。
这时候,一颗小东西穿过层层树叶,弹落在摊贩车顶的布棚,滚入帕吉鲁的碗里。落下的是榕树籽。
古阿霞拔下发夹,挑出汤里的种子,说:“很多人以为是鸟屎掉入碗里,因为样子差不多,不过这不是。要是它是鸟屎也行,鸟屎伟大的地方是让种子发芽。”
“喔!”
“这家面摊有个传说,要是吃下掉进碗里的种子,会有好运。”
“假的。”
“好运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见的人少。”她把种子用发夹切成两半,一半挑起来吃,一半递给帕吉鲁,说:“你相信吗?要不要吃吃看?还不错吃,至少对种子而言,我们很幸运把它带到远方去了。”
帕吉鲁大笑地把种子收进口袋,深觉她的说法还真笨,让种子百分之百的幸运发芽,不是吃下肚,是好好选块土地埋入。离开面摊后,他发神经地不时为这笑话发噱,心想她往后几天大解只能以野地取代茅坑。这时候,古阿霞看到跛脚少年与一群小朋友提红灯笼走过曙光桥。跨越美仑溪的曙光桥是花莲港与火车站间的输送铁桥,以看见太平洋的第一道曙光而得名。此时距离天亮还很久,唯独那些红灯笼曳出光弧,伴随河面上晕动的倒影,令孩子们发出笑声。这时没有曙光,距离天亮还很远,古阿霞却看到星星般的灯影流动在夜里,灿丽动人。
“你看他们多快乐,”她安慰帕吉鲁,“你刚遗失的梦想,必定会被另一个热情的人捡到。”
穿过明礼路的琼崖海棠,再走过几条巷子,古阿霞看到一幢尖塔的教会建筑,现在那里比往昔更亮。教友趁下班后忙着漆墙壁,有的站在 A 字梯刷油漆,有的铺报纸。古阿霞的到来让弟兄姊妹们惊讶,她是圣歌队的要角,在主日学付出最美的天使声,她的离开令教友觉得教堂花窗玻璃破了一块。
古阿霞何尝不是如此。五年前兰姨带她来教堂受洗,安顿了灵魂。再次回来到这里的她,没有往日的喜悦,反而不安。这种情绪见到黄美珠时更明显。古阿霞小黄美珠两岁,同属青少年团契,她们曾花不少时间共读英文版的《圣经·创世记》,希望有天去台北拜访中德混血的偶像“鹅妈妈”赵丽莲。很多时候,两人拴一块,在教会难分难舍。古阿霞不告而别地离开花莲市,让黄美珠很难过,有被遗弃的感觉。
她走向在前院漆小椅子的黄美珠,想说上几句话,被冷漠对待也行。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怪你的。”黄美珠忽然站起来说。
古阿霞吓一跳,怎么黄美珠先放低姿态,赶紧回应:“是我不好,没跟你说声再见。”
“是我不好,以为你跟男人跑了,”黄美珠望一眼在远处的帕吉鲁,“你在深山盖学校的进度如何?”
“目前在募款中,至少募到一堆书了。”
她不过是想离开花莲,找个男人跑了,复校不过是后来的添加物。这添加物如今却是生命更加多彩的色素。她不反对借此与黄美珠和解,人没有太多的“美国时间”②,一切自有神的安排。不过,此时两人仍充满尴尬,话题多到可以拉出床躺着聊,但从哪讲起都不太对劲。
“兰姨在教会帮你募款了,跟王牧师吵了一架。”
“怎么会?”
“教会有规定,不能私下募款。兰姨这样帮你募款破坏规定,很为难了王牧师。”
古阿霞拉着黄美珠去找兰姨。她很急,还有点气,深知每个人在教会有独属的隐形位置,安然此位得以平和。她不要兰姨顶撞这张人际网络,甚至扯断一根丝。兰姨正在厨房熬粥当消夜,高丽菜、胡萝卜丝、香菜、肉丝在盘子摆成食材艺术品,当然还有主角的小叶碎米荠与南瓜花。古阿霞察觉野菜对自己身为邦查人的意义,那不只是蓁蓁草莽中浮光跳跃的可口光芒,更驱走心中冬日的阴霾。她知道,野菜粥不单是为弟兄准备,也是今年兰姨为她安排的第一锅春菜。尤其她才踏进厨房,兰姨从凳子上跳起来把菜依序加入熬粥中,更加强她的猜测。
粥好了,抬了出去给教友吃。干活的人放下工具,嘬着嘴,用筷子慢慢把粥扒进嘴里。一时间,餐厅回荡窸窸窣窣声响。一碗粥不会有太多言语,古阿霞眼神却掉进碗里久久不离,不知该如何把进门时的抱怨说透,忽而沉默下去。她刚刚陪帕吉鲁吃了半碗面,没处馋,想把粥端给他吃。她离开厨房,遇冷风而身体冒出疙瘩,觉得手中端的粥多么动人,可是她仍执意端给帕吉鲁,那是自己盛的第一碗春日粥,意义非凡。
帕吉鲁用铁刷把椅子的旧漆刷掉,换上新漆。他拍掉手上的漆粉,仰头喝上几口粥便呛着,咳得严重,脸膛辣红,用筷子把罪魁祸首从粥里挑出来。那是被称为“哇沙米”的小叶碎米荠,味道略辛,春芽出土的第十天是最佳赏味期,永远是湿地最微弱的小草。古阿霞上前拍了他几下背,把黄美珠叫过来接手,自己前去厨房讨水。黄美珠瞪大眼珠不敢接茬,拍男人背多不好意思,慌张地顾着古阿霞离去拿水。
兰姨正要跨出厨房后门去,看见古阿霞进来,说:“刚好,你快来凑手脚帮忙。”
古阿霞回头看见帕吉鲁不咳了,便去帮忙兰姨。
教堂旁有片长满杂草的空地,兰姨打着灯到里头寻觅野菜,摸了几把土人参、昭和草与鬼苦苣。古阿霞挺喜欢这样的活,但担心杂草里的建筑模板会钻出蛇,即使初春不是它们的活动高峰。她两手才有些分量,便给连腋下都夹满野菜的兰姨叫回厨房去。
两人就着水龙头挑洗,又把水槽泡水退冰的猪肉切成丝,一并入锅与剩下的粥再熬。最后,两人抬锅子穿过后巷,抵达那几间用竹排与薄板才勉强抵抗风雨的穷困家户,把粥分了。应门的人眼睛亮着喜悦,最后一户还拿一瓢水把锅底的粥洗出来喝掉。
“我知道,他们私下都在说我帮你募款,可是我一块钱也没拿。我只是不想你去跟‘玛利亚教’拿钱,也不要像方济会过得像乞丐到处募捐,有些事情我们来就行了。”先忍不住的兰姨切入了主题,负面称呼天主教为“玛利亚教”,缘自恭奉耶稣之母玛利亚。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跟谁有了冲突。”古阿霞说。
“没差了,我在教会的人缘不好,算孤单一人的‘厨工团契’,老是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一下要我不要太靠近灵恩会,一下又别走近长老教会,一下又规定不要讲邦查话、穿族服,我根本不理会。我常安慰自己,十字架上也只有耶稣基督而已,孤单是好的。”
这时,她们又回到教会附近的野草地,兰姨指着露出草丛的模板,说:“很多年前,我们不是要建小学?钱募了,工人也来了,最后自家人却搞不定到底盖老人院或孤儿院,干脆当牧场养草好了。人多嘴杂,还抵不过你一个人办事。我这样旧事重提,只不过告诉那些弟兄,当初那些要盖学校的承诺呢?”
在海星中学礼堂,费声远主教站在台上主持募款会,身穿皂黑紫边的肩衣与长袍,头戴小圆帽,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跟他的白须一样亮眼。他创办的玛尔大女修会辖下的五位修女,坐在长板凳。古阿霞瞄了台下的三百多位学生,她们年纪没有小自己太多。这正是她担心的,当大部分的学生视野局限在课本,很难说明30公里外的山上如何重盖一间小学。不过,契机来了,三位教师把东面的几片玻璃窗卸下,风涌进了新漆油漆味的礼堂,赢得所有的目光。
“谁能告诉我,窗外有哪棵树不同?”费主教指着花圃,那种了几株校园常见的龙柏与杜鹃,远处的操场周边植满难辨的植物,每一株都可能是费主教所说的。
每人沉默以对,对植物熟常的帕吉鲁也摇头。
花圃角落有株核桃树,矮小瘦弱,无论地域或天气,花莲不是它的最爱。费主教说,那是他要讲的主角。一九五九年,罗马联合女修会的四位修女,到花莲实践教育志业,帮忙盖海星校舍,两个礼拜后,忙翻的法籍修女吴苏乐才从下飞机后都没打开的铁皮箱,拿出家乡的核桃种下,盼能落地生根。这些核桃从此没动静,直到几年后若瑟来帮忙盖小学才有转机。有一天,若瑟在雨后的操场捡到几枚几年前的果壳,它们结满了灰石。他探明缘由,说核桃没有受洗,落地注定死亡。费主教将铁柜里的剩下几颗核桃,泡入圣水,接受七天的“浸水礼”,竟发芽了,宠佑是主耶稣基督带来的。它长成如今窗外的那一株。
“每次看到核桃树,想到的是若瑟的帮忙,”费主教说,“现在,若瑟有个忙,需要盖学校,他请了使者来说明。”然后把解说的棒子交给古阿霞。
古阿霞喘了几个气息,全身紧绷的神经仍无法放松,她捉了帕吉鲁的手前去讲台。令她温暖的是,那只手早已准备好要一起上阵,他人也像保镖站在身后半公尺处。面对清汤挂面、白衣蓝裙的女学生,古阿霞越讲越能掌握节奏,她把复校缘由说透,包括木瓜山的哈仑三号索道断裂造成七人从400公尺高处摔死,成了所有伐木村小孩上学的阴霾,山区需要一座安全又提供知识的殿堂。她又说,如何遇到若瑟,并前往台南寻找文老师。所有的人无不沉醉于她的故事。古阿霞从学生们的惊呼中了解,这是成功的募款。
费主教深知,这些孩子被升学主义牵着鼻子,跟世界沟通的窗口是编译馆的三十二开课本,从那熟记1000公里外黄土高原的生活与饮食,或2万公里外的北美五大湖生态,却对课本提不到的花莲的人事物冷感。说明会比原本预估多了半小时,费主教端上杯水给古阿霞,但没有暗示她得停下来。
学生们频问问题,包括古阿霞的年纪与工作,现场充满愉悦与笑声。台下有个想发问的女孩将拳头举到耳际,似乎无意被发现,却频频出招。古阿霞最后点了这女孩发言,却是灾难的开始。
“若瑟为什么不亲自前来?”
古阿霞想了一下,直觉该直说:“若瑟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现在在玉里荣民医院的疗养院,他的状况是里头最好的。”
“他如果是疯子,怎么能保证你的复校计划?”
众声喧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那些低头背小册子上英文单词的学生也加入讨论。费主教站起来说这问题不得体,不得如此对贵宾,要她注意口气。
这个头娇小的学生再次站起来,手指绞着裤子,以不服气的口气向古阿霞道歉,却迟迟不坐下来。一位教师过去拍她的肩膀请她归座,女学生反而以高音量问:“你说得很吸引人,但我想知道,你身边站的男人能为你说的话补充,或保证吗?”
“没有办法,他不会对人讲话。”
“他不会讲话?”
“会,但不会对他不够认识的人讲话。”
“那谁能保证你说的话?”
现场又陷入混乱了,几位老师起身要学生们恢复秩序。这时候,所有的人目光聚焦在帕吉鲁身上,他成了主角。因为他上前几步站在讲台边,眼睛瞪大,嘴巴闭上,磨着牙关使得腮帮子一紧一缩。这模样吓坏人,现场终于安静下来。古阿霞连忙上前捉住他的手制止,一个溜就空了,给他跳下讲台。
跳下台的帕吉鲁抽了个气,双拳紧握,肩有点耸立,跨步向那个女孩走去。他上前干架的模样再度引起骚动,女学生不是被感染似的大叫,就是抱一起。
“干什么?”一个穿土黄军训服、隶属海军陆战队的教官出手拦人,帕吉鲁矮身钻过,闪躲的瞬间又往前了几公尺。现在,现场失控,帕吉鲁只消跨过几个倒落的椅子便到达那个女孩。这时候,教官的手臂从后头扑来,勒住他脖子,两人摔落地,纠缠了几个结后给溜了。帕吉鲁爬向女孩,推开椅子与人墙,再多的阻挠都不是问题了。
古阿霞跑来,抱住他,叫着要他冷静呀!帕吉鲁只是回头迟疑,随即被两个男老师扑倒,他没有反抗,也不会反抗,从头到尾不是想对这女孩无礼,只是想跟她说古阿霞讲的都是真的,他保证,没有一句谎言。但是他喉咙与舌头却牢牢地卡死,发不出声,于是他跳下台,越过无数障碍,靠近一点她会更有力量说明。
帕吉鲁最后被压制在地,费力地用手撑起上半身,看着2公尺外惊魂未定的女孩。他用尽肺腑之气想讲出一个字,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说话,咬下舌头用它解释也行,却连个牙齿也张不开。
他感觉脸庞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古阿霞低头对费主教的皮鞋感到十分歉意,说了又说,口干舌燥,到头来发现言语无法把破碎的碗片补回原貌。沉默,是紧张的良药。她坐在校长室的会客藤椅,闷头流泪,她无法理解,帕吉鲁为何最后出重招,把场面搞坏了,他那奋不顾身从讲台冲去复仇的恶样从此在海星中学声名狼藉。反而是费主教与陈安琪校长安慰她。
这时,一位玛尔大女修会的修女进入校长室,跟费主教小声地交谈了几分钟,捏住黑色奉献袋尾端以便往上顶出内里,秀出一枚硬币。那不是常见的五角铜钱,是特别的五角银币。这银币是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为抑制通膨而发行的第一个新台币辅币,含银七成,被视为古董,价值大于面额,已不流通。
费主教把银币掂在古阿霞的掌心,说:“往好处想,事情有了好转,我们募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希望。我想你至少可以好好观察它的样子。”
面对闪亮希望,古阿霞泪停了。这令人匪夷所思,募款排在演讲之后,由修女递奉献袋给学生布施。帕吉鲁把募款搞砸了,所以这是有心人士事后捐出的唯一款项。对古阿霞来说,这枚钱有更深刻的感触──它是温的,像从吃路边摊时找回在瓦斯炉边放的零钱,显然主人揣在手心犹豫很久之后才捐出。这稍稍安慰了她,至少努力被看见了。
她告别了海星中学,看到帕吉鲁坐在校门边的路树下,拿着尤加利的树叶发呆,脱下一只鞋跟黄狗耗着。天空突然传来价响,一架道格拉斯 C47客机刷着阴影从上头低空掠过,降落在前头的花莲机场。黄狗追到机场围墙边狂吠,帕吉鲁则爬上尤加利树远眺。古阿霞想,事情没太糟,至少过去了,一架飞机就让人忘忧。她走向脚踏车,佯装找不到帕吉鲁,把狗叫回来斥责,拿起遗留在地上的日本夹脚鞋作势打去。帕吉鲁在树上嗤嗤闷笑,跳了下来,夺了鞋子后背着古阿霞穿上,嘴角还勾着。
“原来你是臭鞋神,摸几下便冒出来。”
“走,跟我去,再去拿钱。”帕吉鲁推开脚踏车架,伐木箱子与捆绑的书籍都晃动着。
他没有说明去哪拿钱,顾着车子往北走,得不到答案的古阿霞推着车尾的置物架。苏花公路花莲段的车流量大,大货车驾驶一边吐槟榔汁,一边按喇叭警告路人,赶在日落前抵达八十几公里外的苏澳镇,让涌尘在路人身上铺上一层灰膜。他们几乎是展开伟大的旅程般前进,疲惫写在脸上。掌控行程的帕吉鲁总在一些路口寻路,犹豫不决,这让古阿霞有点担心。他们最后到达一间矗立在田野与杂林间的寺庙。
古阿霞知道,佛教很难帮上忙。她的宗教典范是太鲁阁的姬望·伊哇儿(Ciwang Iwal)。姬望受环岛行医的马偕牧师感召,一九三一年成为天父使徒,将福音带到偏远部落以抵抗无知、寒冷与日本殖民压榨的时候,菩萨仍然是坐在平地有钱人厅桌上的雕刻品。古阿霞对佛教印象,虽不至于刻板得如电影里的剑客杀人后,山寺出家,古佛青灯,但她有限的观念里,佛教徒靠拨念珠度化自己,很少走出苔静的寺庙,今日不可能对他们伸出援手。
在会客的“知客室”,古阿霞把藤椅坐得嘎吱响,暴露了焦虑。帕吉鲁站在一幅《地藏经》字帖前,有看没懂地发呆。这时进门来解决问题的是第二位比丘尼了,层级比较高。
“尼姑小姐,你好。”古阿霞礼貌性问候,不懂直呼僧侣为“尼姑”是不礼貌。
比丘尼笑起来,说:“我不姓尼姑,姓释,但是呀!千万别叫我释小姐,叫我慈明师父,简称明师父好了。”
笑声稀释了古阿霞僵冷的面容,松了一口气。她又旧话重提,说明此番来的目的,从吴天雄来过这里谈起,边说边觉得荒谬:吴天雄这几年来的体形与脾气像阿米巴变形虫难捉摸,无论她怎么描摹,都让慈明师父摸不着头绪。她忽然瞥到帕吉鲁给的暗示,提高音量说:
“他来的时候抱着石头。”
“阿弥陀佛,你说的是妮娜。”
“你误会了。他不是女人,也不是外国人。”
“没错,他是跟着台风妮娜来的。那时风大雨大,他跑来这躲,最显眼的是手上抱大石头,怕被狂风吹走似的。我们安排他到这个知客室避难。”
一九七五年八月,强台妮娜以时速185公里从花莲登陆,吹倒六百多座屋房。完整的暴风眼从外层空间看来就像超级的黑洞,把从整座太平洋吸来的水气吐到台湾,造成了两百余人伤亡。泼妇般凶狠的妮娜更以世界纪录的一日1000毫米雨量进入大陆,造成河南省六十多座水库溃堤,死伤极为惨重。
慈明师父回忆那次的灾情,不时以佛教徒日常生活最常用的礼节“合十”,收摄内心以稳定情绪。她说,“怀石大德”始终不说出名字,要大家叫他妮娜。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他把寺里能修补的全部弄妥,也帮附近灾户修房子。她们不晓得他哪时走的,来不及道谢,只好把他留下的石头放在前院的树下,当作纳凉的小凳子。
“他叫吴天雄,是他叫我来跟你商量。”古阿霞用歉意的口吻说,“我们在山上要重盖一间小学,需要经费,得跟你募款。”
“盖学校是好事,我可以多听一点细节吗?”慈明师父听完缘由后,邀古阿霞留下来吃晚餐。她说,佛寺正在扩建中,目前经费拮据,需要由住持定夺,可是住持到台东探视贫户个案。如果留到晚餐时,待住持回来,会给答复。
慑于佛寺的庄严,不太习惯的帕吉鲁走到院外透气。他啃完硬馒头,把铝壶的水都喝干了,还瞥了修建外壳的寺宇,觉得寺庙都很有钱,只要端来几尊神像,敲敲木鱼,信徒的钱就会着魔似的从口袋跳进“功德箱”。
“挂号费一定很贵。”他说。
古阿霞还不解这是笑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人字形屋檐下方的大殿内,供奉三尊素白净润的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神像。她猛然透悟到,帕吉鲁把他们当“无良医生收取高额的香油钱”看待,随即打了他一小拳惩罚。
躲开粉拳的帕吉鲁,躺在地上继续笑,嗓眼卡住的馒头却让他猛咳。古阿霞笑他不用等到最后审判,现在就倒霉。直到他脸膛发红,激烈猛敲胸口,古阿霞才惊觉不好,拿着空水壶去讨水给他喝。连追了知客室、大殿,都没水,也没有人,她慌得足以流出一杯汗水救急,当她闯入西厢那间由竹篙与木片组合的矮屋时,打断了几位比丘尼与俗众在缝制手套的工作,以及一只黑狗的睡眠。
“水,哪有水?”古阿霞喊。
随后跟进来的帕吉鲁猛咳,一把鼻涕,一脸眼泪,真是太悲惨了。他是跟来讨水。大家忙着找水打通他一小块哽在鼻腔的馒头屑,忽略一个灾难也来了,那是黄狗。它也进入工作间,凭着猎犬天性,嗅出敌人味道,很快发现角落有只黑色土狗往这瞧来,它压低姿态,肃穆地,安安静静地,展开攻防,把对方当作具攻击性的小黑熊看待。黄狗来到几捆麻质手套的成品堆后头,发出狺狺,然后杀过四台台湾产的正义牌半自动针车。
那只被僧侣收养、脾气好到被认为有“佛性”的流浪狗这时才顿悟了,屁股一扭,忙着躲,忙着闪,忙着跑,剪剩的手套线头与纤维到处飘动。一场追逐战展开,所有的人站在原地,不是顾着尖叫,就是顾着佛号,可谁也没有办法扑灭战火。
帕吉鲁拿起角落的扫帚,找时机下手。两只狗纠缠难对付,打错了,他不想念阿弥陀佛忏悔;打死了,也不想念南无阿弥陀佛超度。于是他只有抓准契机,趁两只狗分开时,猛朝后头死追的黄影子殴打,连打好几下,直到有僧侣上前阻止才能对灾难有所交代。
工作间乱糟糟,棉线到处散落,针车上的半成品也因为断线得报废了。僧侣有些不悦,她们秉持唐朝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信念每日劳作,工作中断还好,织品报废就浪费了。她们忍不住抱怨时,被打得悲惨的黄狗令她们动了恻隐之心,动物打架无从劝解,切莫再造口业,口念几声阿弥陀佛。
帕吉鲁把黄狗赶出去,自己也走出去。追出来的古阿霞要他带狗到别处休息,说:“你看你,给浪胖一惹,水也不用喝了,你们干脆去沙漠住好了。”帕吉鲁觉得惊奇,动怒让馒头屑在无意间擤了出来,别说狗奴才来乱的,搞不好是别有用心来提高主人的气血循环。他们在佛教道场转了两圈,帕吉鲁带狗往后头的树林去逛,不久发出笑声。
“这个男人跟狗都一肚子鬼,打完了,又玩起来,好像演戏,”古阿霞往工作间回去的路上这样想,“这样也好,床头吵,床尾和,不会僵在某种死情绪中太久。”她也认为他们到树林是好的,那里春意盎然充满味道,能缓和情绪与气氛。而她得回去面对一群搭着宽大僧袍的陌生人,和多到能编成百科全书的佛门礼仪,要是不用善后,要不是要募款,真想跑掉。
即使古阿霞轻巧地打开工作房的门,在场善后的人仍回头来看。直到慈明师父走来,递了扫帚给古阿霞干活,一切又恢复常态。古阿霞从角落扫起,背对大家,她感到背部像香炉一样插满大家怒意的香柱。她扫了墙角一圈,四台针车的“嘁喳”声再度响起,也不时传来聊天笑语。黑狗用不解的眼神看古阿霞,她连这也想躲,可是翻过身又得面对一群人。
她忙完扫地,把手套捆成一打,大部分时候是面对地板。到了下午四点,僧侣聚在大殿做晚课,梵呗声传来,古阿霞想到平常听到僧侣礼赞之声是路过丧事超度场合,得加快脚步走过。这让古阿霞显得难熬,又走不了,只好放慢做事速度,甚至把打包过的成捆手套打开,重新扎紧。
晚课结束,慈明师父带古阿霞去摘菜,准备晚餐。古阿霞离开工作间时,还没搞清楚那有多少人,却乐得面对大自然。那是她看过最奇特的菜园,完全符合邦查人的概念。摘了厨房后头那一小块菜园,她们接着走入杂草丛遇见野菜,上天有好生之德,呼唤它们,滋养它们。季节永远是对的,时间永远是好的,只要有好心情、好眼力,永远能与野菜巧遇。她们专攻紫背草就好。这也是五节芒心笋最得宜的季节,但是古阿霞永远不会吃喜娜布洛(Hinapeloh)的坚毅与勇敢,用此怀念那爱护她与拯救她的祖母。祖母以此为名字。
晚餐上桌,只能用“粗茶淡饭”形容素食,菜色暗淡,找不到油花,想吃饱只能多盛几碗饭。帕吉鲁想起身去脚踏车那边拿罐花生油掺,可是大家吃得那么稳定,那么禅定,每一口嚼得非得检查饭里有没有小石砾般仔细,他要是发出一点碰撞声会成为焦点,吃完了也不敢离桌。
佛教徒视饮食是常规修行,古阿霞尚能配合,但是葱蒜不能入味,害舌头有点淡涩。她吃完了也不敢离席,入境随俗最好的方法是按兵不动,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再照做。她学着对桌的慈明师父,用水壶在碗内注入清水,用剩下的一片紫背草菜梗,刷洗油渍与残肴,捧碗喝下。
帕吉鲁看到古阿霞的“洗碗”方式,他神经带汗,也找不到叶梗了。老早扒完饭后却等不到水果上桌的漫长时间,他埋怨佛寺有钱盖大,却寒酸吃饭,到底是选错日子来吃饭,还是装穷。他越是想不懂,越花时间抱怨,碗里的饭粒变得又硬又黏,他干脆用牙齿抠,跟碗底的残渣硬干了。
僧侣视而不见,依序离席去洗碗了。古阿霞不断给帕吉鲁拐子,暗示吃相难看,别太超过。帕吉鲁被惹烦了,把碗推给古阿霞去洗,走到寺门口的脚踏车找出袋子底的猪肉干,撕咬肉纤维会让两颊酸痛,也对佛不敬,管他的,不吃又对胃不敬,就让自己早点下地狱吧!他想。
在餐厅的洗碗槽,古阿霞以菜瓜布洗碗时,向身旁的慈明师父道歉:“我的朋友比较古怪,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慈明师父微笑以对,说:“我没听过你的朋友说话。”
“不认识的人他不说话,有时也不肯跟我说话,看起来像是哑巴,”古阿霞据实以告,“这是难语症,会影响行为。”
“我能感受到,他很信任你。”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不说话时,还真要猜他在想什么。”
“我没见过菩萨讲话,也没让我一天不相信他。”
“谢谢。”
“走吧!我带你去‘跑香’,要不要带你的朋友一起去?”
“那是什么?”
“跑香是散步,饭后百步走,有助消化。”
天黑了,她们提手电筒穿过餐厅后头的树林,沿着小径散步。四周传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幽冥喧哗,那是低海拔的鸟叫声,古阿霞有点却步。慈明师父发挥了鸟类导览员的功力,为鸟声找出主人:猫头鹰的啼声低沉,俗称“蚊母鸟”的夜鹰可以啾啾啾叫一整夜,灰林鸽呜呜沉吟,黑冠麻鹭发出呕呜,受惊吓时的夜鹭在飞行时才发出声。森林鸟声乍听之下是临时凑团的杂牌军交响乐。
她们走出了杂林,来到一块和水田衔接的沼泽芦苇,传来被勒脖子般发出“苦呀!苦呀!”的高亢鸟鸣。
“我知道这是白面仔③。传说它是被虐待的媳妇变成的,它的叫声是在申冤。”古阿霞说。
“有好几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它们是鬼在申冤,是饿鬼嘶吼。对了,要是这样,基督教怎么称呼它们的样子?”慈明法师走向田埂,迎来了一片月光无垠的水田。
“如果是鬼,叫作撒旦,发出的是──撒旦诱惑人的声音。不过那些鸟有翅膀,比较像‘堕落天使’,也就是天使受到撒旦的迷惑,堕落了。”
“‘堕落天使’,哎呀!让我想到在凡间修炼的‘白衣大士’,也就是你在大殿看到的中间那尊神像:观世音菩萨。”慈明师父大幅度摆动双手,这是跑香的技巧,又说,“直到有一天,我才想到,事情不是这样的,它们不是申冤,不是在饿鬼嘶吼,它们是在布施。”
“布施?”
“也就是奉献。”
“我懂了。”
“它们是在我害怕不安的时候,用鸣叫帮助我,消除我的恐惧。这也是一种布施,叫‘无畏施’,对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每次经过这,都会谢谢这些小鸟师父们。”
慈明师父选了田埂交错处,跪地上,倾身将额头触着大地,翻莲花掌,然后再覆掌,起身,合十,这种佛仪融合文人式的礼敬。如此顶礼膜拜三回。古阿霞有些惊讶,她很少在外人面前跪谢地喊“感谢主,阿们”,或用闽南语喊“心所愿”。她认为跟神沟通来自于心灵,不必太多的言语。不过她喜欢慈明师父修长的手指,翻莲花掌,开得好灵顺,让她也忍不住地舒活双掌。
她们继续走,得注意步伐,慢慢减少谈话,免得把松软的田埂踩垮了,跌入田泥中。古阿霞觉得这不只是散步,至少,她做不到慈明师父那样大幅度摆动双手。最后,她们来到水圳,也是这趟散步的目的。这个被外人称作“农场”的佛寺开辟了数甲稻田,自给自足。慈明师父打开水闸,将源自偶屈山的甘泉分享给大地,湿润了秧苗。月光皎洁,交错的田埂把田畴切割成一块块镜面,天地合成一线。她刚刚太专注行走了,这下有喘息机会赏景,况且跟着大她三岁的比丘尼谈论各自宗教,这是美妙经验。
远在水田边的那片树林,传来鸟鸣悠远,古阿霞问:“你是花多久时间,将那些听起来像恶魔的鸟叫,转化成美妙的圣乐?”
“我是胆小的人,花了好长时间。”
“要是我,恐怕是那种借由在树林唱歌的人,好忘掉外在声音。这应该是蒙着耳朵,避开心中不想面对的环境。”
“这比较像是你化身成鸟,跟随鸣叫,与着小鸟一起修行。”
“天呀!你怎么想得到这种譬喻,太美妙了。”
“正念。”
“怎么说呢?”
“你看这片田,看看最靠近树林的那边。”慈明师父望着大地,说,“那是我耕出来的,我们不靠外在的布施生活,一切靠自己。我得向农民借牛,学着用犁,大热天让汗水湿透了海青。有时候,犁刨得太深,卡着,牛又不会后退,只好动手把犁拔出来。那犁死死地刺扎在地上,我拔也拔不起,一个人就坐在那大哭。”
慈明师父忽而不说话,古阿霞也没回应,两人静观水田,淡淡静静地看月亮滑过大地。
“我走在修行的菩萨道了,这不是为自己,是为众人。但是,我有时感到疲惫,有时感到悲伤,有时感到困顿时,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个够。当疲惫过去,悲伤过去,困顿过去时,我会更相信自己,相信佛陀,相信万物,相信这个世界是值得付出的过程,这就是正念。”
这是有意义的时刻,古阿霞从心底认为,跟她谈话的不是比丘尼,而是充满智慧的大姐姐。令她温馨的是,一位佛教女孩和一位基督教女孩,可以在月光清明的田埂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挫折与悲伤。很多价值的分享,从人跌落谷底的困顿说起,易引起共鸣。
古阿霞诚心感谢慈明师父的言谈,说:“下午我在工作室扫地时听到,那些来帮忙的居民,每做完几个手套,谁会说他把医院的一块砖堆上去了,然后谁又说他也堆一块砖,听起来,你们做家庭代工是要盖医院。”
“没错,我们要盖一间大医院,那是付出过程中最明确的目标。”
“光这样做手套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凑到钱?”
“很久,要花很久时间,为了让这一天早点到,我们得更努力,也把这理想告诉四方大德,大家一角、一元慢慢存,一天一天慢慢存。相信有一天,终于会有那么一天的。如果我此生等不到那一天,也会在下一代的哪一天完成,梦想不就会完成了?相信你也是抱持这样的信念,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的学校盖起来,对吧!”
古阿霞被重复数次的“有一天”震撼,确定某种心思被拨弄了。她转头看慈明师父,看到对方流着眼泪,看来那是僧侣的泪。古阿霞颔首,表达敬意,感谢她行动之坚毅、她心境之柔润给了自己小小的温柔,让自己有种脱离地面的奇异感。然后,她有一股最细微、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成形了,那是恐惧,她担心自己太单薄了,无论如何努力,复校的“那一天”恐怕遥遥无期了。
啃完猪肉干的帕吉鲁,咂着牙缝的肉屑,盘在榕树下休息。一天将尽,他仰望天色从深蓝渐次到黑紫,黑冠麻鹭从寺院后方森林飞来,叫声鬼欢。蝙蝠捕食蚊蚋,冲入佛殿,在菩萨慈悲的眼下追杀到底。他是好的观众,不会错过它们的表演,这时来点米酒,配上花生米会更好些。
蝙蝠盘聚在寺庙内的一棵老茄冬树上,像喝醉的撒旦蛇行飘移。帕吉鲁走过去瞧,沿茄冬树走一圈。最显眼的是,树根有许多表示高龄的树瘤,还有个腐蚀大洞。他朝漆黑的树洞撒一泡热尿,要是有蛇虫会先跑走,旋即用手掏出腐烂的泥屑,认真细察了一会儿。
“这树生病了。”他想。
帕吉鲁走到脚踏车,从伐木箱拿回一把斧头。他拍拍老茄冬,说:“盘古的发化成的树呀!让我来看看你肚子装了什么。让我敲敲你,请你告诉我,你肚子里装了什么病?”他用斧背奋力敲树干,贴上去听到了树木虚疲的回音。换了几个敲击点,如此数回。
“这树病得有点重。”他又想。
他爬上树去观察,摘了几乎残剩的茄冬叶咀嚼,脑海想到是那些抓伯劳或竹鸡烤食的人,会从鸟腹掏出油膜色彩的各种脏器,填入茄冬叶增加风味。他之所以这样想,倒不是贪味,而是这棵树像内脏被掏空的鸟类濒近死劫。树的死亡过程类似冬眠,会活动一段时间,再沉寂一段时间。叶子慢慢掉光,树皮渐黑,苔藓逐渐寄生了,也许三年后的春天才死去不发芽。树干仍矗立十年,时间超过啄木鸟与五色鸟家族三十代生命的总和,养活50公斤的白蚁,如果倒在丰裕雾气的森林中更能养活10吨的苔藓与蕈类。
离死亡很近的树木,菌类先寄生,吸引蚂蚁盘聚、蚊蚋环绕、昆虫觅食,最后招来了蝙蝠夺食蚊蚋昆虫。帕吉鲁看着树枝上盘桓的蝙蝠,能猜出这树生了多久多重的病。大自然有一套演绎的系统,只要抓住某环节,扯一扯,便知道这套系统拴得多紧,甚至快把病主勒死了。
他想拯救这株茄冬,或延长它的寿命。
帕吉鲁跳下茄冬树,抓了斧头,往寺庙后方的森林走去,想砍下几根樟树的树枝,留待使用。然而,“阿霞跑到哪了?”他望了四周,找人却处处扑空,帕吉鲁又烦又急,老症头又犯了。他把黄狗抓来讲一顿,要它循味道找出古阿霞踪影。
黄狗把寺庙绕了几圈,到处有古阿霞味道,它得找出新、旧味,才能分辨线头往哪去了。帕吉鲁杀气腾腾地拎着斧头跟随,僧侣们与常众吓坏了,不敢上前问个明白。黄狗随后往森林去,这下嗅到古阿霞的新鲜味道,它跑了起来。帕吉鲁把斧头留在一棵枯死的血桐,夜晚带斧头走不熟的森林,容易因跌倒被伤了。
他才回头便跟丢了黄狗,夜黑,路径不明,怒气越来越多。他费了些工夫走出杂林,来到湖泊般的水田。深旷的大地满出了涅槃寂静,光影凝融,两只掠过的夜光鸟带来一抹禅意。他没有禅心,只觉夜色薄凉,看见黄狗从他脚下延伸出去的田埂跑去,在更遥远的那方有两个人朝这里走来。
古阿霞看见黄狗兴奋地跑来,不嫌弃搭在腿上的狗蹄子会搞脏裤子,迎合它热情的舌头。跟来的帕吉鲁却难掩不悦,像只恶狗,他不回头,执意再往前。古阿霞与慈明师父只得退到后方的田埂交错处避让。慈明师父欠身,表达自己先回寺里,走回去了。
此刻的古阿霞洋溢了圣灵喜乐,使她忽略了帕吉鲁的不悦。多少日子来,那个懂得安慰人的女孩,此时不过像一边吐舌头、一边摇尾巴的黄狗,想找最亲近她的人分享心情。她讲了些话,讲到刚刚从水田静观世界的感觉,讲到鸟鸣,讲到天使,也讲到这片土地终有一天会矗立大医院。她的聒噪,显示她多么想付出她早已盘定的心念。
“我们该付出一些,奉献些钱。”她说,她知道慈明师父启动了她的“暗黑力量”,愿意支持对方的梦想。
帕吉鲁沉默了。
“不必太多,至少表达我们的善意,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忙。”
他坚决沉默,心中却盘算,他们环岛一圈花费不少钱,只募得一堆书。他们的学校呢?他们的理想呢?总不能顾别人,不顾自己吧!
“学校……呢?”
“我可以再去募款,回到我的教会去,那有团契的弟兄姊妹,我相信只要我开口,他们会帮助的。花莲也有很多基督教教会,宗派多到就像上帝的头发,我一间间去募,绝对可以的。”
“骗人。”
“凭耶稣基督之名,我不会骗你!”
“被骗了。”
“谁?我被谁骗了?”
“神。”
陷入了沉默,两人凝视彼此。田野的天籁介入了,清晰得扰人思绪,拉都希氏赤蛙发出如挤压气球的低沉声响,蟋蟀高频率地摩擦翅膀,流水在田渠落差的响声,好声音在不对盘的时间,不只浪费,更是折磨。古阿霞把视线与思维焦距放在帕吉鲁,渐渐清楚了,如果要跟这位异教徒的男友辩证上帝存在、童女怀孕生子、摩西分红海等等──在别人视为“问题”而自己看作“事实”的认知上打转,还不如换掉男友比较简单。她只想知道,眼前的男人何以吝啬得无知,甚至无聊、无趣,最后令人无奈。
“不必捐太多,把早上我们募来的钱捐出去就行了。”古阿霞觉得他应该学会什么叫作更无私的态度。
“钱,我募来的。”
“那我呢?我做什么的?在讲台上我帮你什么?帮你端水杯,帮你捶背,帮你擦汗水,对了,我还帮你打架,一拳把女人打在地上。好啦!我干完所有的粗活,你大剌剌拉开口袋让不长眼的钱跳进去。”
“……”
“你说不出来了吧!我帮你继续说,别忘了,你口袋里的五角又跳进我的口袋了,所以钱才会在我这。”古阿霞把五角银币从口袋掏出来,放在耳朵上佯装听钱币说话,又说,“嗯!嗯!嗯,孔方兄你说你会投奔自由,不想在水深火热的某人口袋生活。”
“回去问女生?”
“问钱是捐给你,还是捐给我?”古阿霞怒气升起来。
“嗯!”
“你疯了吗?我在海星中学受尽委屈,委屈你懂吗?我不想再回去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
“……”
她想起做礼拜时,牧师站在经台上讲的话,比如请信徒把所得的十趴④奉献给教会的“十一奉献”,比如要当有钱有权、懂得奉献的约瑟或但以理,不要当拼命盖仓库攒钱、让“金银都长锈了”的无知财主。这些话令敏感的信徒沉默又挣扎的原因是,口袋越深,越是抗拒。古阿霞从口袋掏出银币,深觉这是两人争执的罪恶,她要把这枚钱交给帕吉鲁,不要做分裂两人感情的决定。
忽然间,她的手背被帕吉鲁重重一拍,银币纵身往天空飞,飞得高,在夜空中暂时失去了踪影。噗一声,钱落入水田,帕吉鲁跳过去,弯腰抓出了一把烂泥巴,用力一握,感受到里头有个扎实的东西。
古阿霞搞不懂发生什么事,现在懂了,懂得有些灰心,眼前的男人耍了小技巧把钱夺回去。
“还我。”古阿霞说,她先前是甘愿给,被抢了就不爽。
帕吉鲁摇头,紧握拳头,泥巴从指缝漏出来。古阿霞动手去抢,只见帕吉鲁将手到处晃,一会儿高举,一会儿低掠,任凭她怎样穷追都拿不到。古阿霞哪是对手,忍不住骂他是得瘟疫的法利赛人。
帕吉鲁无动于衷,无论是搬出的法利赛人、撒旦或耶稣都是夹在《圣经》里的名词。可是,当她骂“搞自闭”时,帕吉鲁通电了,受过的委屈从记忆角落爬上身,紧箍他,嘲弄他,鞭笞他。
“我……”他开始口吃、艰困地说话。
“你这智障,让我非常生气。”
“我、我……”
“我不听你辩驳什么的假惺惺。”
这时候,他做出怪异的动作,把手中的银币塞进嘴,这是小孩子受欺时保护自己糖果或小玩具的反应。古阿霞吓坏的是他把泥巴也塞进嘴,看着男人的嘴圈与鼻子糊了烂泥,她没有同情,是愤怒。
她甩个巴掌过去,啪!正中目标。
帕吉鲁摇晃了半步,随即了解这不是杀刀的攻击。多年来,他躲过满城孩子对他脸部的突袭,却躲不过教训。他紧咬着嘴中钱币,说:“我……不是……智障。”全世界都可以骂他智障,就是古阿霞不行。那些年幼时被老师打、被霸凌的噩梦,他都忍过了,就是不能忍下心爱的人这样不理解他。他凝视她,给她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两行泪,然后回头离开,沿着瘠瘦的田埂走,心中却燃起不被了解与宽待的绝望之火。
她也是,心中渴望被理解与温柔对待,却眼睁睁看着男人走远。尚可宽慰的是,黄狗蹲在身边,发出低吟。古阿霞蹲下来抚摸它的背与脖子。它的皮毛光亮服帖,身段流畅无比,眼神纯真,尾巴老是轻灵地摆动,要是能讲话便是最佳的伴侣。她认为它可爱极了,帕吉鲁怎么踹打,像支回力镖跑了一圈又回到主人脚下。她哭着推狗屁股,“走吧!”要它回到主人身边,她习惯一个人哭,况且还打了主人耳光,有人此刻更需要它的忠诚安慰。
看着黄狗远离,她又后悔把它赶走了。
一簇铁光在树林尾端,闪动尖锐的光芒,古阿霞靠那盏反光的导引才离开迷途的树林。那是斧头,留在枯死的血桐树。砍的力道不小,她得扭几下斧柄才拔下,还失去重心往后退两步,吓得出声,让树林鸟叫停了。这斧头是帕吉鲁的没错,难道是她的那掌打得太凶,害他忘了取走。古阿霞有点懊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他耳光。她拎着斧头,在寺里找人,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恼得牵车离开了。为打消这个忐忑的念头,她不自觉地往停车的门口走去。
门口旁有堆柴火,僧侣们聚在那。但是气氛俨然,僧侣们彷徨,讨论如何阻止这个在寺里捣蛋的家伙。古阿霞靠过去,赫然发现,帕吉鲁拿斧头在树上砍枝丫,树下打开的伐木箱散落出工具,五齿锯、木楔、凿钉不断反射火光。
慈明师父见了古阿霞,连忙说:“我们劝他不要砍了,可是他不听。这棵茄冬是我们精舍的象征,是我们给菩萨的供养,砍了就不好。”
古阿霞把手中斧头一扔,跑到树下大喊,要帕吉鲁别砍了。可是,她喊干了喉咙也没动得了树上的帕吉鲁。她想,怎么了?今天全不对劲,全不对盘,到底是她错了?还是帕吉鲁发作了?
帕吉鲁爬下茄冬树,又抓又抚着黄狗的后颈,给足了安慰,狗尾巴都快要摇出烟了。他施舍了古阿霞一个怪眼神,不是安慰,更不是可怜,让古阿霞完全猜不透,然后他转身把树枝丢进火堆。树枝仍湿,入火后不久吐出白烟,迅速往外膨胀。
古阿霞被烟逼得往后退,差点跌倒,被慈明师父扶稳了,她忘了道谢,眼光放在一位陌生的比丘尼──那是年轻的住持,她刚才从60公里外凤林镇的某穷困村落回来,海青的袍摆沾有泥巴与牛粪味。古阿霞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不高且偏瘦,但眼睛无比清亮。
“有没有办法,让你的朋友不要再砍下去了?”住持说。
古阿霞致上歉意,并强调帕吉鲁平日是安分与沉默的,绝非这般失控。“其实,我打了他一巴掌,他生气了。”她最终说出了,暴露私事是要更坦然地面对变化,甚至找出解决方法。
“你那时的怒气应该很大,才会打人吧!”
“我实在咽不下气。”
“现在心中还有怒气吗?”
“没了。”古阿霞沉默一会,说出原因,“我那时候要捐一些钱帮助你们盖医院,可是他不肯。”
“他想留下钱来盖自己的学校吗?”
“也许吧!他拗起来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善念与另一个善念,也会有冲突的时刻。现在,你的愤怒没了,你的善念更清明,能帮助你的朋友看到自己的行为,这里的人没有比你更能了解他。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盖学校多少也是为了帮助他吧!”
古阿霞觉得内在被看穿了,无须言语答复。她再次整理心思,冀盼帕吉鲁安稳下来,阻止他砍树发泄。她反复思索后仍无解,但是有个灵光浮现,那是老祖母在山上校园教她的同理心,静下心来,试着和对方的频率搭上线。当彼此不是“你在岸,他在河”,而是落在同条乱流上颠簸,你便能预期下一刻的变化。古阿霞盘坐下来,把手放在膝盖,定静地看着帕吉鲁。
帕吉鲁砍树的消息传了开来,附近几位村民赶过来。他们走进农场,妇女安抚僧侣的心情,几个男人靠过去叱喝帕吉鲁。黄狗还以颜色,激烈狂吠,作势要咬过去。
帕吉鲁蹲下,摩挲树根部位的巨大树瘤,心中说了些话,好像现在开始要跟树恋爱,然后他起身,给了斧击。树颤巍巍了,光火流动的树晃动。僧侣们再也无法是慈眉的菩萨,紧张地跳脚念阿弥陀佛。有个男人跑去报警,剩下的几位讨论如何引开黄狗,再抢下帕吉鲁手中的斧头,最后有人从仓库拿出两把锄头,冲突一触即发。
“各位大德,放下锄头吧!就让他砍树吧!”住持说。
“上人……”
“我也不舍,但是仍学着放下,要是有人受伤了,我会更不舍。这棵树受到的伤害,也是我们共同的修行。”
一切陷入沉默,除了消极地念佛号回向,已无作为。
古阿霞这时从地上跳起来,回头对僧侣们说:“他不是砍树,或许开始时看起来很像,但他在做更特别的事,他帮树开刀,医某种病之类的。”古阿霞的结论让僧侣与村民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会选在这盖精舍,多少也是先前长在这里的美丽茄冬给的因缘。前年开始,它再也不开黄绿色的花蕾,果实没了,叶子更是稀疏。这是自然法则,凡有生有灭。因此我常抚摸这棵树,跟它说些话,希望减轻它的痛苦。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是树生病,怎么医?”
“这很难说,我的朋友不会随便砍一棵树,如果要砍,一定有原因。医生打开病人肚子是残忍的,但是有目的,我看他往树洞里劈便想到这点。”
“所以,你事先也不知道他要干吗?”
“是的。”
“太奇妙了,只有走在同条修行道路的两人,才不需言语。”
在火光的那端,帕吉鲁把树根盘的几团灵芝斫去。灵芝是病征,这些家伙能截走养分,还好地面没有长出菇菌,要是这样,意谓地底的树根腐烂了。树洞内壁的腐朽菌也慢慢被他刨净,露出鲜润,他拿火烧上几回,直到碳化结疤。那些拿锄头旁观的男人,在古阿霞指挥下忙着把土锄松一些,好让树根呼吸。帕吉鲁从寺院后方杂林砍竹子回来,固定茄冬,这样少说能挺得上些风雨。僧侣们端出了茶水与绿豆糕,大伙都不客气地享用。古阿霞尚有些顾忌,不吃供佛或普度食品,如今肚子饿瘪了,也就吃了。
“他说,做了竹架支撑,可以稳住树干。大家就尽量不要靠近它了,让它多休息。”古阿霞帮帕吉鲁说了话。
帕吉鲁动起了嘴皮,古阿霞费心地读唇语,还贴过去听。她听到某种硬币与牙齿的撞击,看到他泥污的脸颊上有一圈淡红的痕印,显然那掌打下去时,硬币是搁在腮帮子。她有点想笑,勉强憋在心,嘴上频频说:“我听不到,我听不到你说的。”
砰一声,柴火又爆裂了,一群星火往外炸散。古阿霞吓得跌进他怀里,急着挣脱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大家都笑了,有个男人打圆场地说:“火光太抢眼了,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近四点,执掌课诵的香灯师父敲起木板,庄严唱出《叩钟偈》以唤醒僧侣们到大殿做早课。钟声鼓响,比丘尼就着佛龛灯火,礼拜《法华经》为日常功课。古阿霞被板响唤醒,躺在床上,对佛教规律不熟的她,保持清醒来应付接下来的活动。过了好久没有人敲门,再也睡不着的她想做基督晨更,去到个僻静之处祈祷。她开门去找帕吉鲁。
在大寮(厨房)负责伙食的师父,忙着起火烧饭。古阿霞经过时报以微笑,然后爬进屋后的帐篷。帕吉鲁睡翻了,嘴里的银币掉在肩膀附近。她一手撑地,好横过他的身子,用另一手捏起银币,心想这太诡异了,昨夜争执的东西,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到手。但尴尬来了,帕吉鲁醒来瞪着她,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鼻息呼在脸上的寒毛。古阿霞小心地将两人视线交集的硬币塞回帕吉鲁的嘴巴,糖果回到物主了。
“早,可以陪我去‘跑香’吗?”她说。
那是什么?帕吉鲁傻了,经过解释才知道是散步。可是,哪有一早散步?也好,走吧!他穿上外衣,钻出帐篷,看着天空星际预估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他提汽化灯前进,用长棍子拨开树林下沾满晨露的杂草,裤管仍湿了,足堪慰藉的是绿绣眼与红嘴黑鹎一路吟鸣。
“停,”经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古阿霞喊停,“你经过几种树?”
帕吉鲁回头用棍子指了来时路,他说那有三棵榕树、两棵苦楝,还各有一棵乌桕、贼仔木与构树,更远处就难辨了。他的敏锐感知如阳光亮透了树林,古阿霞眼里仍一片黑暗,她想找某种树。
“有种树开花了,找出它在哪里。”
“槟榔?”
“不是,槟榔在夏天与秋天开,味道比较浓。它的味道很淡,很淡,像是混着青芭乐与紫苏的味道。”
“油桐花?”
“千万不要在紫苏与芭乐间,加入橘子甜。”
帕吉鲁闭上眼,双手抱杖的那端放在丹田,每次的呼吸很沉缓,直到发梢与脚趾甲都参与了这项活动。他喃喃地说:“开花的树呀!淡香的树呀!你开在孤单的夜里,告诉我你在哪,让我去靠近你。”他闭上眼,用嗅觉在林子里迷踪了一会,最后朝山脚走去。近山棱线压迫人的视野,虫鸣在日出前接近高潮,人间灯火在远处亮起,更远的田畴沉淀着淡淡的镜光,帕吉鲁最后停在一棵绽蕊的树前,抚摸皴裂的树皮,甚至感受到它坚硬得入水必沉的材质在风中微颤。那是俗称“毛柿”的台湾黑檀。
毛柿、槟榔与面包树,是邦查的土地之树。开花的毛柿有定静之味,丰润了干涸心灵,古阿霞更靠近它的话,内心会更柔和,她对帕吉鲁说:“站在树旁,伸出你的手,现在你就是一棵树了。”
帕吉鲁不懂缘由,不久懂了,伸出去的手挂上了由古阿霞脖子解下的圣经十字架项链。
古阿霞跪在积满落叶的地上晨祷,双手合掌于胸,“感谢天父,在过去磨难时的看顾,今天是感恩的日子!求主保守帕吉鲁平安度过一天,今日所做,求主引导,叫他不在灵命上跌倒。奉主耶稣圣名祈求。阿们!”
祈祷第二回时,天亮了,海拔1267公尺的北加礼宛山染了橘光,几只斑鸠冲破树冠,朝南盘旋,羽翼的金属泽光落在另一片野地。慢慢地,世界又还原成干净明亮的一天,阳光越来越浓,树间露水被点成万花筒灯饰。黄狗追到林边,为着什么吠着,也许是蜻蜓,轮廓在折光中曝光晃动。两人有些感动,独自看尽多少回的日出,此刻共享,无须言传都心有灵犀了。帕吉鲁更是如此,那些祷告词与晨曦回荡内心而成为最鲜爽的记忆了。
当古阿霞回到佛寺,空寂无声。风吹门板,枯叶的风卷响清脆单调。僧侣们不在,在的是晨光从窗户照满了餐厅。古阿霞问寺里的常众“师父去哪了”,仍得不到答案。餐桌上放了两碗粥与三碟菜,用纱网罩住,纤尘在晨光中激舞。古阿霞安静地用筷尖勾着粥吃,吃得匀,吃得干净。帕吉鲁捧着碗,那枚碍口的钱被吐出来塞到粥底,他站在窗下一边啜一边观察,直到碗底露出银币,仍看不出窗外的端倪。
比丘尼会去哪了?古阿霞问。
尼姑都到哪了?他想,把碗底的银币夹起来,放进嘴里。
饭罢,古阿霞回房收拾细软,出门前,有个动念,把探险帽搁在床头。无论如何她会回来拿帽子,她这样告诉自己。动念之间,她得补上几个脚步,才能追上往南走的帕吉鲁。
他们要回海星中学,去问捐出银币的女孩,这钱币是捐给帕吉鲁还是古阿霞的。如果是后者,拥有主导权的古阿霞会捐出来。
①  对天主教修女的称呼。
②  由于美国人的时间安排给人悠闲的印象,所以用“美国时间”一词表示充裕的时间。——编者注
③  白腹秧鸡,闽南语。
④  受日语影响的词,几趴即多少百分比的意思。——编者注


上帝与菩萨出现的永远的一天
海星中学空了,敞开门窗的教室、办公室、校长室空无一人,开了古阿霞一个躲迷藏的玩笑似的。她连忙询问在穿堂前从货车卸菜的厨娘。“她们去海边丢石头了。”厨娘指着公布栏的活动海报。
“她们去七星潭了,现在去还赶得上。”古阿霞看完海报,回头喊。
帕吉鲁坐在阶梯,打算等到学生回来。他有点倦,把脚踏车的书与伐木箱运来运去,不如图个春温的阳光下小盹。
“走吧!边走边跟你讲‘伊娜海’的故事。”
他把鞋带解下,被骂骨头生锈也好,血液生苔也好,只想图个休息,单纯地坐在这看流云碧天。
她唤了几回都没用,觉得他退化成猪,不理了,自己把脚踏车往前推离ㄩ字形的脚架,并奋力稳住后轮瞬间着地时的失衡。要稳定100公斤的粗活不是古阿霞的本领,她努力抓住这台逐渐倾斜的车,猛叫几声。连黄狗也见大势已去,闪到安全距离外。
帕吉鲁忙着去抓住车杠,制止了翻车。
“我知道你会救我。但是别以为我是装的,你再慢我就完了。”古阿霞转身到车尾推车,加快脚步,让旅程更紧凑。海洋的味道鲜美,她得赶紧去尝一口,很快地,追到远方一群学生队伍的尾巴。古阿霞追上,穿过队伍,喘着气抵达带队的费主教身边。
费主教穿居常服,戴紫色小圆帽,趁古阿霞喘气时,先开口说:“我以为你不再出现了,现在我松了一口气。昨天那位最后发问的学生要向你跟你的朋友道歉,她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好。”
未免太巧合了,古阿霞正是为此事来,“该道歉的是我们,我的朋友太冲动了。”
“你的朋友昨天靠过去是想要讲话,不是揍人,对吧!”费主教说。
“没错。”
费主教否定这是他的心思,是捐出那一枚银币的女孩在事后说的,并解释“这并非她的告解,无所谓保密”。
出于费主教给予人温润的感受,古阿霞直言,昨天在佛寺为了捐不捐出那枚银币,两人闹翻了。她说,这次前来,不过是在赌气的状况下,展现一股孩子气的争执。
“路还很长,慢慢来。”费主教说。
“什么路?”
“走吧!先到海边散心,散步能转换心情。”
古阿霞点头,却想着要从人群中找出那位捐出银币的心思敏捷女孩。她驻足回头,从迎面来的数百位面孔找不到。她们无论穿着、笑语与青春相似。古阿霞徒劳无功地看到队伍尾,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最远处推车,身子前倾,连黄狗也喘着。
“太神奇了,我们吵了一晚白吵了,竟然有个女学生的心思跟你同样。”古阿霞等到帕吉鲁来到身边,从袋里递上一罐水。
他不想费力地将车上脚架,靠在路边的柳杉电杆,先把水倒在手里递给黄狗喝,再提水壶对嘴喝。他的汗水直冒。古阿霞掏出毛巾帮他拭,他的脸却像水痘冒个不停地在跟毛巾玩躲迷藏。
古阿霞继续说:“那个女孩刚刚一定有回头看你,有注意到哪位吗?我们等一下私下找她道歉。”
帕吉鲁疲惫得只想低头看路走,没注意到学生中谁回头瞧,这时抬头瞧,连忙羞得把古阿霞擦汗的手拨开。毛巾被拨开,她也自然地往前方打量。黄尘聒噪的路那头,女学生们背着书包回头,招晃着手。有几位女孩过来帮忙推车,她们纠缠地询问这台向来停在校门口边、无缘目睹的车,从而得到动人结论,古阿霞昨日讲的艰困复校之途有了最佳见证者──四百二十五本课外书,以及行走800公里的铁马。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过村落,来到与地名“七星潭”不符的蔚蓝海岸。七星潭原是七座湖密布的低洼湿地,世居的村民因为日军填湖辟建北埔飞行场①与躲避二战的美军轰炸,被迫迁居到海岸,也念旧地把这片太平洋之滨称为七星潭。七星潭海滩对不少的花莲人具有精神意义,不管发生啥事,来这是淘洗胸臆的最佳去处。古阿霞再访,不过是让记忆加温,帕吉鲁却第一次被砾滩上摆满的浪花给拉紧神经,它们永远处在破坏水平均衡的暴力美学,美得令人些微紧张,像砍下两千岁巨桧时的戛然倒地。
海岸多阳光的日子,海风总是情。“今天,即永远的一天”,海星中学不过是来实践这永恒的诺言与承诺。那不过几年前的事,女孩开学时,从海岸携回了七颗砾石放在书包,每日背着,摩挲着,将心事说予海石,春末又丢回海中,从此石滩哗啦啦响着,张扬着无人知晓的青春秘密。这成了传统,总之在毕业前把书包中的七颗砾石丢回去,心情舒朗,今天会成为记忆里最永恒的美好。
这时候,数百位女学生赤足,踩上沁润的圆砾,靠近海浪丢石头。古阿霞坐在岸边,下巴磕在并拢的膝盖,帕吉鲁的手往后撑坐,两人看学生走向海涛。海浪每次爬上岸,抓不稳砾滩而退,永恒地重复单调的动作。
“海有五种声。”帕吉鲁好兴奋,咬耳朵似小声地跟古阿霞说,好避开旁边的女学生。
“只有两种声音,伊──娜。你听听看。”
这是暗示作用,帕吉鲁越听越觉得海浪拍岸,只有两声。
古阿霞又问:“你看看海有几种颜色?”
看尽无边无际的海色,帕吉鲁偏着头,竖起三只手指。
“错了,有七种颜色,”她大声说,“我算给你看,透明蓝、淡绿蓝、牛奶蓝、天蓝、玛大蓝、紫光蓝、黑蓝。”
帕吉鲁从海滩的浪看到远方的黑潮,再直上天穹。天蓝得失了界,从天际渗到了海平线,又顺着浪来到滩头,每片海浪带着天空的广阔与温度。蓝有层次,但七种层次如何分别?他照古阿霞的分法观察海,确实有种久看彩虹也有层次的相同感觉。
他心生疑惑,何谓玛大蓝?唯独对这种蓝难解。
古阿霞睁大眼睛,慢慢靠近,说:“玛大蓝就在,看清楚,在眼里。”她眼睛贴在帕吉鲁的脸,非常近。在有女学生的旁观下,帕吉鲁羞得躲开。不过古阿霞的睫毛早已顶到他的眼皮,逼来的还有第六层的海蓝,藏在古阿霞眼眸。这是他几个月来未留心的。
玛大,邦查话是眼睛;玛大蓝,蓝眼珠之意。古阿霞虹膜与眼白交接处有圈蓝色。蓝圈虹膜从海上输入,太平洋西岸的花莲是千年来经贸的船舶中继站,路经的欧洲水手曾留下混血后代。传说中有些邦查女孩携带蓝眼基因,代代流传,海蓝眼眸会引人情欲,万般席卷,成了市区观光客回头率最高的传说。
这番说法,教在场的女学生听了骚动起来,嬉闹地看彼此眼珠,有人说对方是“番人”,有人招降地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外星人,彼此玩斗鸡眼、转圈眼、翻白眼的把戏,逗得对方大笑。不过,这头再如何的笑闹也被另一头的高潮压过去。另一头是踏进浪滩的女孩在尖叫,把裙摆夹在双腿间避免湿了。她们娇气一声,两百多颗石子以各自的弧度坠回海里。海水推移,海石嘈杂,无数女孩的青春秘密塞进了一层层堆栈的海浪。她们失神地望着浪涛,地平线好远,有种时光多到只能等待它们白白流逝的遗憾。她们回到干石滩时,恢复嬉闹,把玩到淡的找蓝眼睛的游戏再度炒热。
过了不久,嬉闹的女学生挤在脚踏车旁,听说昨日来募款的伐木工是行动图书馆的馆长,书籍将会成为深山远校的藏书。她们希望借一本脚踏车上的书来看,春阳的海岸适合阅读。古阿霞与帕吉鲁卸下书,塞给一双双好奇的手,寻个海岸的某处阅读。风有些大,阳光有些热,这样的状况下书未必会读尽,只是享受片段的文章、阳光与海味的记忆。
“你的书很多,我可以拿两本来看吗?”一位女孩靠近脚踏车,看着书脊的书名,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与王尚义的《野鸽子的黄昏》好奇。
帕吉鲁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看到她右脚的黑皮鞋破痕时,记忆犹深。他昨天是被压制在这只鞋的前头,眼前的女孩就是挑衅询问的那位。帕吉鲁想,她现在走来,极有可能再出怪招。
“这些书对小学生来说,有些难。你决定把这些书当成那间小学图书馆的藏书?”
帕吉鲁沉默,轻咬嘴里的银币。
“关于昨天发生的事……”
他沉默且狠狠咬了一下银币,然后把它推到腮帮子。
“我跟你道歉。”
这是应该的,帕吉鲁想,他站起来接受道歉,淡淡微笑,搁腮帮子的那枚银币也淡淡地发痒。他看着女孩的脸,渐渐把焦点放在她的眼睛,然后是瞳孔。帕吉鲁发现新世界似的,连拉古阿霞的衣摆。古阿霞被拉到了第三次衣摆,才发现今日寻觅的女主角就在眼前。和昨日清晰的面容相比,女孩今日把别在耳后的短发放下,难怪让人忽略了。
“非常蓝的玛大。”古阿霞看见女孩的蓝圈瞳膜,又蓝又大,随即了解她刚刚躲到人群外,是刻意避开游戏。这蓝瞳膜也是帕吉鲁所见过最迷人的,有太平洋的色层。
“这是我祖母给我的遗产。”
“你是邦查?”
“没错,这没有不好,但我不要跟别人更不一样。”
“听过伊娜海岸的故事吗?这是七星潭的由来。”
“没有,我是从台东来的,那里距离这有上百公里,对七星潭的由来不太清楚。”
古阿霞说:“那是玛大蓝的由来。发生在古老年代的事,那时候连海浪都还没有诞生。”古阿霞再次强调,那是没有海浪的年代。她说:一位母亲从海里捞起捕鱼溺死的独子。她很悲伤,向海神祈求救活儿子。海神面对母亲的悲哀,他动摇了,说:“海滩上的每颗石头都代表一个人,海滩有多少石头,世间便有多少人。你儿子就在其中,如果找出你儿子的‘生命石’便能救他。”母亲日夜不断地寻找儿子的生命石,每次捡起石头时便亲吻,她知道儿子的体温。最后,她的手指变成了海星般黏,一次抓十颗石头,就要抓到儿子的“生命石”时,海神后悔,不愿违反死而复生的自然法则,他推动海潮拍打海岸,把海滩的石头弄乱了。母亲找不到生命石,悲愤得想投海自尽,对海神表达不满,也借此与独子在冥间相处。
古阿霞又说,母亲投海之际,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在海边用邦查语喊“伊──娜”②,不只是一道声音,是千千万万在喊伊娜、伊娜……。原本要自杀的母亲回头,发现那是来自石滩的声音,海潮来去,教无尽的石头化身成孩子们大喊妈妈。于是,母亲拥有很多个顽皮得乱滚动的石头小孩了,她在海岸搭起茅屋,陪伴小孩们,日日看海,她的眼瞳才映入了玛大蓝……
一九五一年,费声远与他所属的巴黎外方传教会来到台湾,深入基督教还没有抢光地盘的偏乡与山地部落宣教。
一九六四年某日,费主教花六小时车程到台东举行大弥撒。之后在都兰部落,帮染怪病的妇女祈祷。病妇有半年时间全身不断发烫浆汗。费神父用拉丁文祈祷,那是他学会的最接近上帝的声音,还能对抗外头纷扰──有群妇女在巫婆带领下,打赤脚,穿彩虹衣,拿槟榔叶、米酒与生姜祈求祖灵降临,不时发出悲凄声响,进行驱魔仪式。
这时候,门外传来沉闷引擎声,一台仿二战日军边车的一千 cc 哈雷重机从远处驶来,驾驶是荷籍的天主教瑞士白冷会的姚秉彝神父。他操着来台才学的日语,这种旧殖民地语言比流传300公里差异性大的阿美族话更具穿透性,他拿了魅力不输《圣经》的小米酒与槟榔,慰问床上的老妇。靠着槟榔里偷塞入的阿司匹林,传统的绿色口香糖才使病情舒缓。
“我现在要当神父。”一位始终在旁的小女孩对费主教说,她是床上老妇的孙女,拥有蓝色的眼瞳。
“啊!男生才能当神父。”
“我能先当男生吗?”
“没这么难,因为女生可以当修女。”
“害羞的女生当‘羞女’,神气的男生当神父,我就是要当神父。”小女孩觉得神父穿华丽紫服,站在经台上摸着镶金边黑封面的“字典”,摇着飘出白色乳香烟雾的香炉,模样神气。或像西部牛仔,或许叼根烟斗,骑重机沿着花东纵谷闯荡,这种神父也很神气。
事情的复杂,可能来自对纯真的不解。在东北打滚二十五年的费神父,多少听懂留有满语与苏联话的方言,能跟共产党或国民党军队争辩不停。他重音老放在词汇第一音节的东北腔国语,受母语腔语音相同的台湾原住民欢迎,跟他聊个不停。但如何跟小女孩说明复杂的世界,沉默比聒絮有效。费主教灵机一动将佩戴的十字架,挂在小女孩胸前,说:“好了,我投降,你做到了。”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了。”
“没错。”
小女孩立即说:“我命令你到旁边去站着,换我来跟我的 fufu③祈祷,你讲的‘鬼话’她听不懂的。”
几年后,那位把拉丁语当鬼话的女孩长大了,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一件事是拎着袋子,从靠海的都兰部落出发,穿过花东纵谷,走了近180公里,到达海星中学。费主教快急死了,她比当地司铎④以电话通知的到达时间慢了五天,说:“怎么了,你迟到了?”
“我出门后就犹豫要不要当修女,为了给自己更多时间犹豫,我是走过来的。”
“还在犹豫吗?”
“有,我走过每个部落,说我要去当修女,他们有的叹气,有的叫我不要被骗了;有的大声欢呼,供给我吃住,我期许自己有天能帮助他们。”
“好了,现在不用再害羞了,害羞的人不能接受圣召成为修女的。”女孩笑起来,然后哭起来,因为费神父还记得那段童稚的话语。
蓝眼瞳女学生在台湾第一个原住民女修会的玛尔大修女院修行,是“备修生”,再两年成为修女。她昨日对古阿霞挑衅的发问后捐出了银币,是愧歉?还是诚心?费主教认为解答会不会在弥撒时的告解室出现并不重要,目前的问题是“古阿霞要询问给她钱的银币女孩,能否捐出来,给佛教团体盖医院?”蓝眼瞳女孩是虔诚的教徒,费主教担心,女孩不同意把银币捐给佛教团体。
忽然间,费主教大喊一声。他的紫色小圆帽被强风刮落。帽子不断滚跳,眼见要被大浪吞噬了。黄狗一个扑,制伏帽子,又咬又甩。
帕吉鲁跑去,朝它的屁股先踹去,不然帽子被撕成剪纸图。帽子仍留下了交错的犬齿痕,帽型也坏了,他一脸尴尬地递给费主教。
费主教在帽缘内发现几颗石头,萌生了想法,“上帝不只来了,还给我个灵感。”他给帕吉鲁一个拥抱,说:“能借我几个钱币吗?”
帕吉鲁从口袋抓出十几个铜板,他不懂在风景免费的海边能花什么钱,耸了耸肩回应。
紫色小圆帽是天主教服仪,以八片布缝制而成的,戴帽除了保暖之外,也是主教或退休主教的荣征。小圆帽的拉丁文之意是“只对天主脱下”,费主教拿回帽子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头的小砾石也给了他好主意。他把一把硬币放进小圆帽,对稍后赶来的古阿霞要求也把银币放进去。
古阿霞看着帕吉鲁,点头示意地说:“拿出来吧!”
帕吉鲁从唇间露出银币闪亮亮的一角,接着吐出它。他把硬币放在衣摆擦干唾液,才放进帽里。费主教在第一时间以为是魔术把戏,惊讶想到成语“沉默是金”,有人可以把嘴巴当口袋。但随即理解,一种米养百种人,不是每个人都要在自己想象的围篱内生活。
“跟我来吧!”费主教把小圆帽抖一抖,往岸边的学生群去,“我知道,你们俩希望那个女孩能决定这个钱币该怎么运用。可是,我动了点小手脚,希望她做这样的决定时,能有些挑战。你们俩能原谅我这样做吗?”
“我有些难过。”
费主教停下来,看着古阿霞,“那我道歉,这样做,让事情更复杂。”
“不是这样的,我是对自己难过。来到海边之后,心情好了很多,我这才感觉到不必回来用那五角银币考验自己。”
“我也想太多了。”费主教深觉小帽里有种沉重。
“现在,我只想把这银币还给她。它让我和我的朋友多了不少的风波与争执。”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帕吉鲁,说,“我不打算回寺庙了,即使回去捐出五角银钱,对那个佛教团体也不会有太大帮助。”
帕吉鲁想着放在寺里的探险帽。那两根帝雉尾翎是在万里溪森林的猎人陷阱拿到。他挺喜欢看她戴上头,尾翎像长尾水青蛾亮丽。他记得,羽毛在雨天滑落的水珠,或在南横的雾气中结满了鳞状的小露珠。他觉得可惜了,也许这种可惜能转换成下次在松针雨径的期待,被偶遇帝雉的美丽想象所填补。
“待会我就回摩里沙卡。”古阿霞又说。
帕吉鲁猛点头,那里距离遗失的探险帽较远,却离帝雉与森林越近。
“我很清楚了,就照你的意思把钱币还回去。”
费主教找到了蓝眼瞳女孩,把小圆帽里的钱抛了几下,好露出银币。无论如何,他的老花眼干扰了,每一枚看来都很相似。女孩伸手到小圆帽把全部的硬币抓出来挑,却瞬间不动,全身通电,眼睛成了全身最奔跃的表情那样泪不停。那不知是杂糅痛苦还是幸福的表情,蜜色的脸庞挂满泪。大家糊涂了,随后看到从女孩伸出来的手上拈着一枚银币,阳光下发光。
“到底怎么拿到的,一抓就抓对?”古阿霞问。
“热。”
“钱很烫?”
“是的,很烫,它没有冷过。”
只有古阿霞与帕吉鲁知道,那枚银币曾藏在嘴巴里,超过一夜保温。他们保持沉默,让一切神秘下去又何妨。
女孩说,这钱币是祖母传下的遗物。那是民国三十八年,通货膨胀,实施旧台币折换新台币,他们住的都兰部落很乡下,没有什么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手上没留什么钱。百浪⑤官员说他们在旧钞下蛊了,再不拿出来换,钱会自动烧掉,还把你们家烧光光。女孩又说,她祖母听了,从竹床底下拿出所有的钞票,还凑不到四万块换新台币一块钱。于是到隔壁又隔壁,几家人凑到了两万元换了五角钱币,根本买不到什么,他们最后将钱币送给祖母,说只要房屋不会烧掉就可以。女孩又说,她祖母过世前,将这个握了很久的钱币交给她。她拿到时感到钱币的温度,很烫,这是她对祖母最鲜明的记忆。她把钱币放在胸口十字架项链背面的特别装置里,十年来贴在胸口保温。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舍得捐出来?”古阿霞说。
“祖母说过,两万块钱折换五角钱,听起来很不值得。但有些事倒过来想就有意义了,五角钱其实是值两万元的。我知道,你做的事价值超过两万元,才把钱捐出去了。”
“这个想法对我很受用。”
“我得说抱歉,我昨天这样刺激你的朋友,只不过是想,得确定你的复校计划是有人保证。”
“我也是要道歉,我朋友太激动了。”
古阿霞紧握女孩的手,传递感谢的力量。费主教则喜悦得在胸口画十字圣号,喃喃念出圣三经。然后,女孩把皮包里的钱悉数捐给她的未来学校,这是值得的捐献。古阿霞此时已无暇回拒,因为女孩的捐款引爆了连锁效应──学生们纷纷解囊,发现昨日一场中断的演讲在海滩完成了,下半场还是行动剧呢!这是古阿霞募款的目的,让自己忙乱地面对善意,口袋与袋子都装到了钱。
她真想对帕吉鲁大喊:“看,我们做到了。”
帕吉鲁离开他不善面对的应对,走向脚踏车,将书籍捆回去,跟书本同样的沉默才是他的最爱。那颗从海星中学带来的石头,那个吴天雄抱过的石头,一直搁在车上,他不带走了,朝太平洋走去。然后大喊一声,丢到浪里。这座七星潭的海浪已诉说了他无尽的恩情。
他们还是回到佛寺实践诺言,布施部分的钱财。
古阿霞在寺庙前窥看动静,选个无人走动时,要进去把钱投进大殿旁的大竹筒,她不想做好事被撞见。帕吉鲁蹲在有点远的地方,一副事不关己,用竹枝拨弄紫背草的棉絮。紫背草四季开花,会结白棉絮,有风便是起飞的好时节。黄狗拉紧神经,攻击越飘越高的白絮,不必恪守佛仪。
“趁现在,快走。”古阿霞喊。
帕吉鲁跑过去,弯腰超过了古阿霞,黄狗也挂着小奸诈的眼神追去。她有点发噱,却发现他来真的。他冲到大竹筒,不犹豫、不间断地投下钱币,让竹筒底的金属回音越来越饱满,诚心奉献“挂号费”。
古阿霞没有插手的余地,转身去拿探险帽。打开客房,帽子仍在竹床,帝雉尾翎在窗外射入的午后阳光里,鲜亮光润,仍是在小径偶遇时的奥艳紫泽。她发现,帽子放在美援的面粉袋改制的提袋,袋内有一叠小钞与数斤的铜板,粗估四千元。她当初没拿走帽子,不只留下回来的机会,还留下命运。
古阿霞提钱跑回大殿前,莫名地看帕吉鲁,深知失主现在一定很焦急。两人提着面粉袋,冲进竹搭的工作间。几位僧侣与妇女被冒失鬼打断了工作,那只黑狗也醒了来。古阿霞看见许多目光,感觉自己又犯错似的,却看到人群中的慈明师父用一个值得的微笑颔首看来。
“这些都是你的钱了。”年轻住持走出来,捋了两下宽大的僧袍,将两手合十在胸,表示恭敬。
“会不会搞错了?”
“美丽的人、美丽的花,只相遇在生生世世的刹那间,看似巧妙的相逢,缘自走在菩萨道的修行。”
古阿霞还是不懂,帕吉鲁也是。
“因缘,不可思议,这是人世间最难解说的力量。总之,我要谢谢你,和你的朋友,我们总算在这片土地相遇了。”住持说完,又给了恭敬的合十。
古阿霞仍一头雾水地摇头,却鞠躬给住持回礼。人生太玄了,无从解释,无从了解。
住持说:“听我说,是这样的:几年前,我遇到海星中学的三位修女,那是因缘。与她们的谈话与辩论之后,我受到非常大的冲击。她们说,她们凭着天父的博爱,在世间盖医院、办养老院,反问我的佛教对社会有何贡献。我听了,饭吃不下去,这才体悟了入世佛理,发愿在花莲盖医院帮助穷人。昨天,你们的来访又是因缘,让我发愿盖学校帮助孩童。医院医人,但是学校更能治疗与教育人心。今天一早,我们十五位僧侣前往城里帮你们募款,向那些平日的大德们说明你复校的目的,大部分的人都捐了。我们竭尽所能地募款,款项仍不够盖一间教室,很抱歉。”
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古阿霞想到基督教的重要典律,主给了人感动的灵。她不强求恩典,却陷入美妙的时刻。帕吉鲁很难理解宗教,比满树的紫斑蝶在他靠近时轰飞,或静观秋风中一群群瞬灭的银杏叶更难懂。他只知道,今天要是有神,绝对是菩萨与上帝一起出手的好日子。今天,是永恒的一天,只为记忆里循环不灭的记忆,这让他往后与古阿霞争论时,总先认输,因为此刻成了时间之河的船舵,引领他到慈悲之岸。
古阿霞懂了,点头说:“别这样,我才要谢谢你们。”
“别忘了还有项东西像天空一样好,当你想象天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住持又说,“那是‘愿力’,愿有多大,力量就有多大。”
紫背草的白絮又飞来了,穿过她们,往天空飘去。如果古阿霞可以学会棉絮飞翔,可看到东方的太平洋变得柔软而出现地球弧度,西边怒屹的中央山脉温柔得泡在云海。棉絮终会落地发芽,因为这佛寺是“佛教克难慈济功德会”基地,却没被面包树、鬼针草、白鹭鸶等单调风景绊住,克难的脚步后来大步跨出,四十年后从这发展成会员五百万人、慈善五大洲的“慈济基金会”。
古阿霞拿着住持证严法师的募款离开,意谓接受了满城两百二十五位捐款者的祝福,其中不少是路上与她擦肩的陌生人,她却选择低头推着车。那台车拥有塑料品的“电木”把手与赛璐珞链条盖,为增加载重而发展的实心轮胎钢条,这种以载货专用的双杠武车俗称“台湾牛”,负重可达200公斤,如今它载运了伐木箱、四百余本书与捐款者的祝福。每当环岛陷入无话时,帕吉鲁总是绕着这辆大玩具讲,讲不腻,讲得前后脱节,听烦的古阿霞仍报以微笑让他说尽了又从头说起,事实上只是讨好那种气氛而已。
现在,帕吉鲁不讲车了,破例吹口哨庆祝。他不经意抬头,望见花莲平原与中央山脉首次交锋的高潮──加礼宛山脉,拉嗓门喊:“看,船靠近山了。”那是花莲常见的山景,午后阳光照来,一朵白云靠在1000公尺山腰,像停泊在吃水线的白帆船。
古阿霞抬头会暴露哭坏的脸,越劝自己平静也越不可能。她选择了低头,默默推车,默默落泪,泪都落在后轮挡泥盖的“幸福牌”商标,这是她真正碰触到这两个字的暖意。
①  即今花莲机场。
②  妈妈的意思。
③  祖母,台东一带的邦查语。
④  神父。
⑤  汉人的意思,邦查话。


日本慈善家喝了难喝咖啡
天色蒙蒙,雨丝霏霏。流笼升起,滑轮沿着钢索发出声响,穿过雾气里成千上万的小雨点,流笼外挂着的脚踏车湿了。当流笼抵达大观村入口的发送平台而晃动时,古阿霞轻轻叹息,终于回到阔别两个月的村落。
古阿霞没带回大消息,没人迎接,没有惊讶,只带回四百多本书与五千多元捐款。她却发现山庄充满迎宾气氛,吐花苞的杜鹃花盆摆在门口,屋檐破风板上挂着在日据时代才有的年庆祝福的注连绳花圈,火塘的木渣都剔干净了,连马庄主接电话时都礼貌万分地说:“您好,有什么需要服务的?”
一个伐木工从海拔2600公尺处,说:“送两打酒到七星岗伐木站,还有一锅烧酒鸡,还有……”
“三年后送到。”
“鬼打墙也不用这么久。”
“等你死就送到了。”马庄主没好气地挂电话,抱怨工人的肚子永远有个垃圾桶。
电话不久又响起,马庄主无意牵拖,示意刚入门的古阿霞接手。古阿霞拿起话筒才喂的响应,对方激动得大喊:“阿霞、阿霞,你回来了,你们环岛载了一堆书回来。”
是山下的“欧匹将”打来的,古阿霞每次通话由她接手,却第一次听到她激动说话。“欧匹将”是对电话总机大姊的称呼,OP(operator)是英文,“将”是大姊的日文称呼。伐木林场的电信是采密闭系统的磁石电话,两方通话得透过接线生。话务中心设有负责转接全山区二◯五座手摇电话机的总机,电话线深入大部分伐木站、机关车房、医疗室。某方通话前先摇电话游戏杆,发出讯息,使机房电话交换机的吊牌震动,再由欧匹将透过转换机的插孔连接。这意谓通话内容易遭监听,什么好坏消息都逃不过她的顺风耳。
机房也有话务服务,每当环岛的古阿霞在外得变更行程,或请山庄寄钱急用,是透过欧匹将打内线转达。古阿霞倒是很讶异她掌握实时行踪,刚到山庄就来电,便说:“你神通广大,怎么知道那堆书是募到的?”
“我哪有能耐?是从总机房看到你们回来。”欧匹将继续说,“你们那么慢回来,肯定有发生什么故事,不过千万别跟我说,不然我会大嘴巴。”
“除了募到四百多本书,还有五千多元。”古阿霞照实说,连在旁的马庄主也露出不可置信的面孔。
有十几秒,欧匹将跌入不可思议的喜悦之情而安静,才说:“佛祖保佑,我还有个好消息跟你说,有几个从日本来的人,对你要盖学校很有兴趣。这是蔡明台的留言,他现在在台北接那几个日本人来花莲。”
“日本人?”
“听说是慈善家,你得好好把握机会。”
“那我该怎样做?”
“照平常心做事,就当我没说过,懂吗?”
古阿霞挂上电话,有听没懂,把话传给帕吉鲁。帕吉鲁累得躺在客厅榻榻米看着梁柱,轻轻点头。平日沉默的马庄主问起话来,好奇古阿霞的环岛行程,却在紧要关头打住,要她晚上聚会时再说。到了晚上,得到消息的工人到菊港山庄恭喜。他们围紧火塘,一边被瞌睡虫钻脑,一边听古阿霞不停地描述旅程,猛打哈欠暗示不要讲了。看不下去的马海说这是伟大冒险,对她说,“从来不晓得人可以创造这么多的奇迹,”然后转头对工人说,“与这么多的哈唏①。”
“我们需要庆祝奇迹与哈唏,大家把好康的②拿出来。”一个伐木工大喊,用米酒把自己,也把大家灌醒了,现场一小时后变成非洲动物园。有两个喝茫的人演起这趟奇迹之旅,一个自称古阿霞,一个自称哑巴,然后一个演倒下后扶不起的脚踏车,另一个倒下去演睡死的狗。古阿霞这才惊觉终于回到山庄了。
又回到往昔生活的古阿霞,每日整理“贩仔间”③的伐木工寮。工寮在菊港山庄旁,三十人的双排靠墙通铺,供单身伐木工人暂居,这使她对山庄的印象是“一座载满鬼魂的木壳船”。鬼魂是白天上山工作、傍晚回山庄娱乐的伐木工,日隐夜出的习性。工人上工后,古阿霞忙着扫地、除尘与洗刷浴室。山庄设有整条伐木动线中最大的浴室,免费提供住宿的伐木工,村人则收费。不少伐木工冲着这点,乘最晚班的碰碰车来这,隔日乘早班车上山。
她记得刚上山看到工人换洗的衣物时快吓昏,又湿又脏,误以为是抹布,还以为又回到花莲市的后巷洗咸菜干。成堆的浴巾与付费洗衣,让她伤足脑筋,却庆幸有王佩芬分担工作。王佩芬老是用大姊的口吻指挥,只有马庄主经过时才装小姐。
古阿霞不在乎王佩芬装大姊或小姐,只感谢她花时间教导诀窍:浴巾得与衣裤分开洗,不然越洗越脏;衣裤过个水后晒干也行,伐木工不在乎干净,只在意臭味。古阿霞在山下没用过脱水机,却在山上第一次见到惊人的洗衣机,衣物得用大篮子吊到二楼再丢进大铁桶,拉下开关用水力转盘带动清洗。滚筒又胖又圆,倒出衣服得转动大直径的铁转盘。王佩芬说:“这是混凝土搅拌筒,十年前留下的,我真想把酒鬼都放进去洗。”
菊港山庄还有个大怪兽──发电机,位在地下室。那不算地下室,山庄采日式木屋,架高通风。南方的露台是后来搭盖,却位在大斜坡,以吊脚屋盖,发电机安置在地板下与斜坡的空间,从木梯走到充满刺鼻烟气的机房烧柴。这繁琐又惹人嫌的工作,没人爱,得随时观察烟囱排烟的浓淡,随时补充燃料。
山庄只供电到晚间九点,其余是蜡烛与汽化灯的天下。蒸汽发电机从下午五点就生火启动,在晚间七点半追加木柴。这期间的机房冒着火焰与滚烫烟气,必须戴上全罩眼镜干活,喘气时用潜水呼吸管吸几口外头的新鲜空气。她第二次走进发电机室,出了点意外,手烫伤,在四分之一坪不到的空间瞎忙,拉到某根铁棒子,机房瞬间回荡尖锐的汽笛。她吓坏了,匆忙逃出,一路忙着尖叫,冲进客厅时却看见大家唱着洪第七的流行曲《离别的月台票》:“无情夜车做伊来开出去,害阮看无伊。”④
“车掌,车子开动了吗?”一位伐木工说。
“锅炉要爆炸了,你们没听见吗?”古阿霞大吼,手仍颤抖,而且头上还戴着青蛙眼的飞行眼镜。
“是呀!趁锅炉爆炸前,我们要赶快逃难,可是站台在哪?”另一位伐木工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没错,喝醉后才能讲人话。”一位伐木工忍俊不禁,拿起酒瓶,“来,我为我喝酒的节制感到无比骄傲。”
“一群死酒鬼。”古阿霞回房间坐在床缘。她又累又脏,断裂的指甲黑麻麻的,衣服硬邦邦,头发随时掉出小屑物。她摘掉飞行镜,花上一段时间叹气,还好帕吉鲁环岛回来后又连忙上山工作,没撞见她的丑态。她忽然吓一跳,觑见房内多个影子,顿时羞怯,因为早有人在那一直观察自己的糗态。古阿霞不多想,知道那是素芳姨。
“他们没说错,那是个火车头。”素芳姨说。
“什么?你说是火车头,我搞不清楚。”古阿霞情绪才平稳,发现又被拉入莫名的状况。
“发电机本身就是火车,藏在山庄下。”
“底下是个车库?”
“算是吧!不过那台火车停下去后没再开了。当初是山上有几辆运材的蒸汽火车头,后来改成瓦斯车⑤,蒸汽车淘汰了。山庄买下其中一台,停在下头,平日烧柴当发电机。你是误触了鸣笛,他们才唱歌。”
“所以,他们不是冲着我来。”
“当然不可能,山上的人爱找乐子,你是新话题。如果想躲开话题,离开这是最好的,可是那更难。”素芳姨说到这,又拉到自己身上,“其实,我也不常住山庄,人不在这,不代表就不是话题,只是没听到。”
“听说你去登南湖大山回来,那边下雪了。”
“是呀!不过,我是种树班的,登山时用种树当理由了,比较好交代。”
“哪还要种树?不都是随处长,还要种?”
“事实上,有砍树的,就有种树的。人就是这样,嫌野鸡难抓,就自己养一笼在那,顺便把威胁家畜的黑熊、黄鼠狼打死。树也是这样,一块荒地它会自己长,大自然会自己安排,但长出来的不是人想要的经济植物。这说来话长,改天你跟我上山去就知道了。现在呢!我倒蛮想去帮火车头收木灰,我好久没做这件事了,有些怀念那味道。”
两人从二楼踩着叽里呱啦响的木梯,穿过充满烟雾、酒气、晕灯与黄色笑话的大厅。她们打开地下室通道,来到了火车燃料室门口,打开火室的铁门时一股热气喷出来,素芳姨说:“整个山庄就这里最温暖,也是很快染上抽烟恶习的地方。”古阿霞听了笑起来。
两个人挤在狭隘的小铁房,无法旋身,燥热难耐。古阿霞的空间概念瞬间打开了,这确实是火车头,蒸汽压力表、水量表、煤炉等皆具,之前处在慌忙之中无暇令它与火车空间连接。对外物的印象不得不从外观论起,失去这凭借往往得到或失去了什么都不晓得,古阿霞想到这便哂笑。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玩具。”素芳姨说。
“应该只有玩心重的人才会懂得乐趣,这火车头不会跑,不会动,也看不见前面的风景。”
“这是马海的大玩具,只有那种被柴烟从眼睛挤出泪水的人,才能用脑袋想象风景。想象,是旅行的开始。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停留在想象阶段就算了,所以我很羡慕你和帕吉鲁去环岛了一圈。”素芳姨丢了根木柴进火室,说,“我们爬山的人也常看到树木旅行,会想自己也该去旅行,不过,别把登山想成旅行,这比较像是修行。”
“树木会旅行?”
“像是树叶浓密的鸡油树⑥的旅行。用浓密形容有点夸张,但确实很多。那是某个时刻,突然来了秋风,山上发出激烈的喧哗,树叶全部飞走了,每棵树枝光秃秃。这是我看过最美丽的树木旅行了。”
古阿霞想象那种美。对她而言,她正是秋日的鸡油树吧!成为树不难,她待在花莲的梯间密室这么久,不是树被锚在那,是什么?一辈子在那慢慢发胖,慢慢腐烂。不过,来了一阵风,把她等待的树叶都吹起来了。人生欠风,古阿霞带着真心说:“这次出门,多亏了帕吉鲁,他对动物或植物很有能耐,解决了不少问题。”
“哎呀!说到帕吉鲁呀!这里有个他的秘密。”素芳姨熄灯,拉开机关车的窗户。
那是40公分见方的玻璃,上头用拙劣的手工绘了素色叶纹窗帘。窗外黝黑深暗,隐隐约约可见在架高的山庄地板与坡地间有约1公尺的空间,边缘以太鲁阁蔷薇与虎杖区隔。古阿霞看不出苗头,等眼睛适应黑暗,她看到几个工人躺在泥地,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言语。她很惊讶,山庄底下竟然有此密室,她一无所知。
“他们是付不起钱,只好住这?”
“没错,他们从来不付钱,而且住了很久,有些已经住了三代。”
“赶不走的家伙,可恶,白吃白喝,难怪厨房有些东西不见了,一定是这些家伙干的。”
“有可能,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赶走他们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山庄底下住着一批无赖?”
“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也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我要是天天看到这批坐霸王车、吃霸王餐的家伙,难保哪天不会拿扫帚赶走他们。”古阿霞说完,扑哧一笑,“只要他们不像工人爱喝酒,也许我能保守这秘密,还能对他们好点。”
“这些是帕吉鲁的朋友。十几年前他轮值烧柴时,发现这批娇客。你这样赶走他们,恐怕会惹他生气。”
“是吗?”
这令古阿霞狐疑了,并再次看清了窗外的住客,也理解素芳姨为什么卖起关子不说穿娇客身份。他们是动物,鼻孔嘶着水气,有的磨蹭梁柱,有的躁着蹄子响,自陡峭的山谷方向沿着曲肠般的兽径而来。黑暗中只依稀可辨五只水鹿、两只山羌与一只山羊,其余小身影朦胧不清。野生动物相聚于此,自得其乐,交换兽毛上粘附的松树、槭树或枫树的种子。特别是严寒下雪或台风时,这里更是成了动物紧急避难的农庄。很难想象那些伐木工以酒罐碰撞、荒言谬语欢聚的地板下,自成了世界。
素芳姨说,这些动物原本住在这块地,是山庄盖在它们的家园上头,逼得它们离开,现在才回来。她说,大观村早些年是繁荣的远山村落,学校、邮局、派出所都有,人口最多时有四百多人。在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人从山下牵了电话线与电线上山,电力让村落发光,伐木工连夜不停地砍下桧木、肖楠与铁杉制造军锱,从海军零式战机、陆军三八式步枪枪托与大和战舰舱的夹板材料,不少是来自摩里沙卡。这里木头的足迹远至东南亚或大陆战区。
素芳姨又说,后来伐木区上移,村落慢慢式微,电线被台风吹断后就不再修复了,昔日繁华褪色。幸好有这台火车发电机,提供些许光亮与温度。至于这座动物园,是某天帕吉鲁在烧木头的时候,发现地下室的火炉热源吸引寒冬的野生动物取暖,然后,他整理出空间,地上铺干草,用植物屏障,形成隐蔽场所,避免被人发现。有些动物会来取暖,尤其在冷冽之冬,地下室毫无虚席。山庄对外得宣称厕所水管破裂,好掩盖飘散的动物臭臊。
当素芳姨轮值烧柴时,想到火力发电不只提供光亮,也能成就了动物取暖的公共区域,觉得这工作真是了不起。“当然,如果觉得无聊时,也可以点歌,要这样。”她拉起头顶的一根铁棒,汽笛声响起,山谷间彼此抛送回音,在最悠渺的笛声消失在第三座山谷之后,工人响起了大合唱《离别的月台票》,山庄好像启动的火车渐渐出发了。
四月的苹果花的苞骨是鲜红色,粉淡花朵,一枝数蕊,沾了雾珠。花挂在横盘的枝丫,有几分娇嫩。古阿霞第一次见到苹果花,没有新鲜感,等了两个月等到了花开疏懒,有点失望,只能转而期待秋天的苹果垂满枝头。倒是苹果花有点类似茉莉花香,冲淡孤冷,不能冲着闻。古阿霞忙得焦头,或闲得发慌时,猛回头便有股味道冲着你的孤独来的。她想,苹果是红色,切开果肉却是茉莉花的白与芬芳。
忽然她有了生意经,苹果花一枝有数蕊,夏天结一串红,以每个进口昂贵的五爪苹果值半个月的薪资来算,这满园花朵不只是花朵,能摇出响当当的铜板声,能挹注复校基金。想到这,古阿霞憨笑起来。
经过的王佩芬叫了一下,说:“发什么神经,想谁?”
古阿霞的眼光从窗外回神,“苹果花很多,秋末收成时应该可以为山庄赚上一笔钱。”
“苹果会结,但是,结出像鸟梨大小的果子。这些树有点神经病吧!待在这里很容易紧张,‘小孩’都长不大。”王佩芬突然急转直下,把人拉到角落,“你跟阿光绕了一圈台湾,有没有牵手?”
古阿霞不好意思地点头。
王佩芬接着用两手比成了鸟喙互碰,说:“有亲嘴吧!”
古阿霞脸颊红着点头,也知道会被追问下去,连忙跑走。打蛇上棍的王佩芬哪肯住手,追到了苹果树下,死抓古阿霞的手腕,有点气地问:“有睡一起吧?有没有那个?”
“我怎么知道?”古阿霞甩着被扼痛的手腕。
“屁股是你的,不问你问谁?”
古阿霞有点气了,哪有人这样像中世纪般把女巫绑在火堆上受审,说不说都被火烧。她不想说就饶了她吧!她逃离现场,沿着铁轨走,跟来的三姑六婆火鸡群甩着长疙瘩喉肉叫着。一辆运木火车从山上下来,解救了她,她和追来的王佩芬隔着呼啸而过的100吨木材车。古阿霞跑走了。
无处可去的古阿霞又回到苹果园,看见一个穿蓝色格子装、腰扎 S 腰带、脚上穿着登山靴的素芳姨从山庄侧门出来,从苹果树下的矮灌木剪了束花。古阿霞拿着这束洋溢了茉莉香味的花,顿时了解,她误以为的苹果花香,事实是出自手上星状的花朵。
“这是咖啡树的花,”素芳姨说,“咖啡树几乎种在别的树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清楚。”
“它不能有太强的日照,需要别人的植物遮阳照顾,撑把阳伞。”
“哈!果树也有绅士与美女之分。”
苹果树下只有一丛咖啡树。素芳姨带古阿霞去看更惊人的画面。她们沿着山庄旁的小径往下走,路旁的灌木丛随时伸来阻拦,一些昆虫不时跳过,古阿霞的裤子已经有几道被荆棘割破了。她沿途发现可食的香椿和刺葱,香椿酱入菜,刺葱蒸鱼去腥最好用,她记住植物位置,以便来日再访。古阿霞不久把眼珠流连在那双登山靴上,女人这样穿很威严。
“这是一位退休的山胞送的。我们都把登山同好叫山胞,他不想登山了,把鞋子送给我。鞋子救过我一命。”素芳姨说,那是三年前在能高山─安东军山纵走棱线上著名的湖泊白石池,在湖边草原被一条菊池氏龟壳花咬到,这种情况很少见,还好只咬到厚硬的皮靴头。素芳姨还说,另有一次,她把登山靴绑在山庄的窗边通风,一对灰喉山椒鸟把那当成家筑巢,夏天窗外都是咻咻的鸟叫声,胸腹橙红色的两个小家伙十足恩爱,令人忌妒。
“你整个夏天穿不到登山靴,太可惜了。”
“我很少夏天登山,”素芳姨说,“通常是冬天登山,我喜欢下雪的时候走进山里。”
“蛮特别的。”
“来看看这些花你会了解。”素芳姨指着前方。
古阿霞还没见到花,香气却绕了几个路弯先来迎接,鼻子被牵着往那去。她最后陷入春天的残雪画面,满坡满园飘着茉莉花味,咖啡株干结了满满像鸡毛掸子的白色花朵,很难想象那杯黑汁的灵魂是如此漂亮,在眼前跳着大队舞。素芳姨说明这些咖啡是阿拉比卡品种,日本人管理山庄时种下几株,台湾光复后又再度栽培,可是咖啡市场打不开,山庄以“难喝咖啡”的品牌自产自销,不过夏天的咖啡园成了猕猴、蓝腹鹇、白鼻心、锹形虫的餐桌,颇受欢迎的。
“动物会喝咖啡?”
“夏天,咖啡会结红的、黄的浆果,果皮带有甜味,动物很喜欢吃。”
随后,她们沿着山径回去,准备把去年采收的咖啡豆冲泡品尝。古阿霞气喘吁吁地走,却看素芳姨走得定静,下腰浮了一团浮云似的,一路蒸腾,走来不费工夫。她猜测,身为帕吉鲁母亲的素芳姨,少说有五十来岁,脸上没有多少的岁月痕迹,应该是很年轻就生下了帕吉鲁。她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细节,下次应该来问个明白。
回到菊港山庄,古阿霞坐在榻榻米喘息,裤管被一种名为菝葜的藤类尖刺钩破,小腿出现细长的血痕,沾了汗水有点疼痒。素芳姨从仓库拿了半袋去年晒好的咖啡豆,并回头去拿烤具烘焙豆子。古阿霞抓了把豆子观察,米黄豆子的中央有缝,像贝壳。她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在花莲餐厅工作时,泡给客人的是罐装的马克斯韦尔速溶咖啡,褐色颗粒状,冲水即可,罐子印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以美国总统罗斯福下的脚注“滴滴香醇、意犹未尽”强调咖啡。她有次深夜上完厕所,嘴馋得从厨房拿汤匙撬开铁罐舀一小把吃,像中药苦,赶紧吐掉,舌头成了苦瓜似的,隔天吃什么都没味道。
古阿霞想泡杯咖啡,爬起身子从柜台抓了瓷杯,丢下生咖啡豆,把火塘上炖的热水注入。不久,豆子仍是豆子,水仍是水,只多了个土包子古阿霞。她知道出错了,泡咖啡不像泡茶。
这时候王佩芬从前门进来,一屁股坐在古阿霞旁边,缠着问老问题。古阿霞把那杯“热水咖啡豆”喝了,毁尸灭迹,还把舌头烫坏了。她含一碗冷水在嘴里,腮帮子鼓着,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
王佩芬冷冷地说:“别以为当水桶就没事,你不讲就是跟阿光有那个了。有就有,我也不会说出去。”
古阿霞心想,要是默认就惨了,把水吞下肚,“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然你去问帕吉鲁好了。”
“谁是帕吉鲁?”
“就是阿光呀!你问他就好了。他跟我说,这问题问他,别老是缠着我问东问西。”
“他不在山庄呀!”
“是他刚刚打电话回来,你可以打回去问问看。”古阿霞说完,又喝了碗冷水冷却舌头,不想耗下去,把烫手山芋丢给更懂得闭嘴的帕吉鲁。然后,她看见有人来解救了。
素芳姨从厨房那头拿来了平底锅子与铲子,提了一袋木柴。她先把含油脂的二叶松放入火塘内,带起火焰,又丢进几根粗柴。她说,用桧木烘咖啡豆带有香艳气味,烧阔叶木柴比较无味,会保留咖啡豆原味,无论如何别在火焰大时炒豆子,这不是快炒。她陆续丢下木头燃烧,等到养出炽红木炭便行了。
素芳姨把平底锅架在铁架,说:“我得教你一些烘咖啡豆的技巧,因为山庄有卖咖啡,却很少客人会点。”
“说没卖就好了。”王佩芬说。
古阿霞觉得有理,泡一杯咖啡如此麻烦,要是中间有个环节出错,不就得倒掉重做?
“有几个是熟客,他们会等到山庄工作不忙时光顾,拒绝不是好办法,因为他们愿意等更久。”
素芳姨把太大或太小的豆子捡走,以免受热不均,再把选好的撒进锅。她不断晃动锅子,豆子沙沙响着,从米黄转为褐色,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弥漫开来。古阿霞惊艳香气如此芳醇,层次缭绕,打开了脑袋皱褶深处的处女开关,从此陷入“上瘾”。锅中豆子受热膨胀两倍后,如同玉米花发出爆裂声,爆到第二响才收火。豆子外层上了一层油膜,酥松模样。素芳姨表示,烘好的豆子放几天后喝最香醇,但客人喜欢沉醉在烘豆子的芬芳余韵,要马上泡才好。她立即以铁制手动研磨机,粉碎咖啡豆。
古阿霞看见从磨子吐出来的咖啡粉,起身拿回三个杯子。她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依照马克斯韦尔速溶咖啡的泡法,舀几勺褐粉入杯,注入热水。素芳姨没有阻止她这样做,还询问味道如何。
古阿霞表情沉醉地说:“非常香,淡淡苦味,很顺口,怪就怪在满口都是咖啡渣,难怪很难喝。”
素芳姨则笑起来,用过滤布,示范正确的过滤咖啡泡法。
王佩芬直说你这土包子露馅了,不,是喷浆了。
这让古阿霞的脸比咖啡还苦呢!
欧匹将以电话通知山庄,半小时后,几个日本人乘流笼来。他们穿深蓝色西装裤,皮鞋沾土渍,随行的两个太鲁阁挑夫担了几箱行李。日本人问,这里怎么没有“高山族”?两个疲惫的太鲁阁挑夫用日语说:“这就来了。”然后一个扮男一个扮女,娱乐地边跳边唱 《高山青》的副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为首的日本慈善家走在人群中央,很少话,只有蔡明台靠近说话时才频频点头。火鸡三姑六婆被赶进废弃学校关着,猪羊也是。几个孩子用不太灵光的日语喊“恐你鸡蛙”打招呼,拿到日制森永或不二家牛奶糖。日本人用闽南语的招呼语“吃饱了没”来回应。孩子们回说,糖果太少,吃不饱。
雾似有似无,铁轨又湿又滑,一只不知是谁家的小猪沿铁轨觅食,猪毛沾着雾珠。一辆运原木火车下山,拖运的台车每到转弯处发出沉闷的挤压响,驾驶突然紧急对铁轨上的小猪鸣笛,车灯把猪毛尖梢的那圈水珠照出七彩光晕。猪吃着东西不走。驾驶放松煞车,想用小小的碰撞把猪顶出轨道。
“停下来。”一直沉默的慈善家大喊。
蔡明台冲去要碰碰车司机停下,口气有点凶。喊停的慈善家走到小猪边,拆开崭新的铁盒拿出牛奶糖,剥掉包装纸,放在手掌吸引小猪离开铁轨。这招马上奏效了。小孩们举起双手,用日语高喊“阿里嘉多”,跑去将小猪推出轨道外,并获得了慈善家的糖果。
“假痟啦!你阿本仔在打仗时死这么多中国人,却怕我撞死一条猪。”司机碎碎念。
慈善家用两手对驾驶比起大拇指,微笑以对,称赞他停下来没撞到猪。伸手不打笑脸人,司机嘴角皱着装饰性微笑,举手招呼,把碰碰车停到不远处。闻声从山庄门口看见此景的古阿霞,对日本人的礼貌很讶异,那不知道是礼仪表演还是内化情感,她宁可相信就算要表演得流畅,也要性情中人才行。
碰碰车停妥后,那群日本人跟上去,碰触台车上的铁杉与桧木,讨论日桧与台桧的差异。台湾扁柏与日本扁柏相近,台湾红桧与日本花柏是近亲。这群日本人首次看到刚砍下的扁柏,独特艳香令人精神抖擞。他们流连不去。一群孩子爬上原木,用扁钻撕开桧木皮当柴料,这时当礼物拿给日本人。蔡明台知道小孩的目的是缠着拿牛奶糖,忙着赶走这些小苍蝇。
他们对桧木的讨论延续到晚上,木片摆在茶桌,聚在火塘边东拉西扯。蔡明台深知火塘的自在钩──某种从梁上垂下的伸缩竹钩,好把铁釜或铁壶控制在适当热源──是日本农家使用,不适合雅士泡茶。他从仓库拿出蒙尘的茶具,火钵采用墨西哥与伯利兹交界处生长的黑柿木,木纹沉稳中带诡谲欢舞的色泽。另外拿出泡茶工具:火箸、铲木灰的灰铲、铲火炭的“十能”,以及闷熄火炭的“消火壶”。繁复茶艺与工具让这群远客安安静静地待在客厅,他们用桧木皮烧茶,称这太“豪迈”了。
这时候,山庄上锁的推门发出激烈摇晃的声响。在柜台的古阿霞离大门最近,见门底缝有盏灯亮着,知道是酒鬼来沽酒,偏不应门。山庄已在门口挂牌“停止营业”,好招待日本客。酒鬼开不了门,不但没走,反而更剧烈地摇门,让所有的人都望过去。
王佩芬从厨房出来,走到门口要去吓退的时候,门不晃了,门外的灯却激烈晃起来。忽然间,砰一声的门板给人从外头拆下,往里头推,王佩芬还没来个敷衍的尖叫便被压在门板下。古阿霞没看过如此滑稽画面,赶紧冲过去将人拉出来安抚,这时她也见到一幅奇特的画面,一对理平头的国字脸双胞胎站在门口,年约二十岁,耳朵扁大,筋肉壮硕,从样貌与眼神显示他们与常人有些不同,到底哪儿不同也说不上来。
“你们两个白痴智障,把恁祖嬷压坏怎么办?”王佩芬爬起来,随手抄了皮鞋,往双胞胎头上当双鼓乱打一通。
日本客人看了笑起来,倒是当主人的蔡明台阴着脸。古阿霞要王佩芬按捺愤怒,连哄带劝地把她推回厨房,回头请双胞胎离开。两兄弟提马灯,傻傻地站在门口,满脸都是孩子样。古阿霞终于知道哪不对劲了,他们智能不足,是传说中笨到万里溪谷底也没得翻身的双傻,一个叫“阿达玛”(脑筋),一个叫“孔固力”(短路),要分辨谁是谁,大家知道认真起就输了。
“回去吧!改天再来吧!”古阿霞说。
双傻继续笑,其中一人张开手,展示他在附近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的牛奶糖的包装蜡纸。他们连夜沿森林铁道走了10公里来,不过是听说有人能给个糖。古阿霞在微冷的夜里搓手,想着如何拿出东西打发他们。她拿出方糖,双傻笑着摇头;她把方糖包在蜡纸里,双傻大笑,抢下糖果离开。
山庄又恢复安静了,蔡明台这时摊开地图,用竹制茶针把48林班地画了一圈,说:“用桧木烧茶算是豪迈的话,你们应该把这个形容词收起来,明天用得上。那里的扁柏成林,每棵有上千年。”
“我们希望用最好的扁柏,成为明治神宫鸟居的建材,这样才能对得起明治天皇陛下的身份。”
“没问题。”
“砍树的时候,要用我们神道教仪礼,请传统手工达人砍下,我们不希望电锯的咆哮让树木的灵魂吓着。”
“摩里沙卡还保有索马师仔的制度,一辈子只拿手工锯的师傅,”蔡明台用日语说,“他会帮你们锯下最好的原木,运回日本。”
“太好了。”
“我先给你们看那儿的树木,免得你们明天吓坏了。”蔡明台随即拿出了镶嵌螺钿精致木壳的相簿,展示踏查山林的记录。
从黑白照片看到48林班地的树木矗立,日本人点头。其中一张12英寸银盐摄影的柯达照片,大幅照片中有人站在某棵巨大扁柏旁,落差极大,几乎像蚍蜉撼树般。
“神木呀!”慈善家喊着。
客厅的80瓦灯泡禁不起惊吓,闪着光,这是晚间电力终止前电力不稳的征候。蔡明台把站在柜台的古阿霞叫来,要求延后到十点才关电。勤前训练过的古阿霞学日本女人小碎步跑过来,跪地上,双手放膝盖上说是。她应承了几次,舍不得走,她得耗久点,让日本人知道古阿霞就在眼前,开口谈起复校计划。日本人只对神木有兴趣,撕开了相簿的蜡纸拿出照片,在灯下看,因为老花眼得把相片举远看,却看不到就要把头塞进两者视线距离的古阿霞。散席前,她有五次接近日本人,三次递水,一次拭桌,还有一次是故意用火铲“十能”去铲灰,这错误的动作终于引起了慈善家的反应。他笑一下,又继续谈话。
到了晚间十点,日本人回房睡觉。古阿霞拿抹布清理客厅,把脏水与茶渣泼到外头时,看见双傻缩在大门边睡觉。他们捡来一堆落叶垫底,用自备的军毯包裹,两人抱着睡,不畏惧户外寒冷的气温。古阿霞担心他们,想免费提供最寒酸的床位给两人,却发现他们熟睡得像被踩黑的口香糖黏死地上,脸露出幸福,要挖起来不如就这样了。
这时候传来猫头鹰叫声,古阿霞往上灯的集材柱望去,一只站在那的黄嘴角鸮发出“呼、呼”的嘹亮嗓音,转头流眄,瞪着黄色眼膜。不久,它展翅往学校的银杏飞去。整晚只剩这只鸟关心复校了。
古阿霞终于搞清楚,这群日本人从不关心学校复建,只在乎扁柏。他们一早穿上登山装备,蹬日式夹脚胶鞋,坐火车去参观48号林班地的扁柏。整夜在山庄外睡觉的双傻随车跟去,得了几颗牛奶糖便担任挑夫。当阳光轻轻淡淡地铺在白花洋溢的苹果园时,叶片反射光芒,古阿霞从那儿剪了一束咖啡花,插在客厅花瓶供养,邈香飘散了。山庄来了群按件计酬的妇女帮忙杂活,她们抱怨有些住上几天的高级客人得天天换洗寝具被套,毛巾得用沸水煮过,还嫌客人放在床头的小费当作忘记带走的零钱。
稍可休息的时候,古阿霞走到柜台,摇起电话,对接线的欧匹将说:“帮我接73林班地工寮。”她记得帕吉鲁吩咐说他会去那里。
“好的,通话不要太久,以免占线。”欧匹将说。
过了几秒钟,古阿霞对接通的那头说:“我找刘政光,背大伐木箱又不讲话的那个人。”
接电话的是工寮的煮菜清洁妇,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在。”
“我知道他上工去了,你帮我留话。”
“他没来啦!也很久没过来了。”
挂断电话,古阿霞想不透怎么人会没去那,除非自己记错了。她再次摇电话要求接到73林班地最近的集材场,那是通往附近林区的监控口。接电话的工头对电讯质量不好的话筒大吼,好掩盖柴油集柴机的运转与碰碰车的运行声,以及海拔2000公尺的强风吹过钢缆的刺耳声。古阿霞挂上电话,深觉跟一条暴涨的河流吵架后的疲惫,而且没结果。她又打电话给欧匹将,希望帮她留心帕吉鲁的去向,她有点担心他,却不敢讲出这句最心底的话。
古阿霞为此毫无心思干活,连犯几个错,她没听到茶壶水滚的声响,穿雨鞋上榻榻米,把大门扫了三遍好观察门外动静。然后她被分派到后院的苹果树下劈柴,把木块垫在铁杉墩上,用美式双面斧劈开。她试了几次,心思又想偏了,不小心也劈偏了,一块尖锐的柴角飞过来刺伤手臂,流血了。她走到柜台拿药,涂了碘酒。
“没有处理好,小心感染。”马庄主走了过来,他是村内受过短期医事训练的人。
古阿霞已经上完药,用纱布包裹伤口,“小伤口我应付得来。”
马庄主走过来,把古阿霞手上的纱布拆掉查看,2公分外伤之后延伸出3公分长的红瘀血,显然是刺伤。马庄主从上锁的桧木柜拿出专用的医疗箱,取出镊子,用酒精消毒,从伤口夹出一小片染红的木刺。伤口重新包扎完毕,古阿霞不用去做沾水的工作,到了下午她被分派到烧火工作,把澡堂与发电机锅炉的火顾好。
到了傍晚,澡堂先给回来的日本人泡完澡,才开放给村民。古阿霞在隔间的烧火室听到小孩的笑闹声,她想到一箩筐削皮的马铃薯在汤水里浮沉的景况。小朋友到哪儿都能取乐,这种赤子心让她感到舒缓,安静闲适,实在不用挂念日本人会捐钱给她盖学校。之后,她爬下地下室的蒸汽机关车,塞了5斤木头,还误塞了马庄主告诫的容易积碳难清理的高油量松树或桧木。她闻到馨香,那是帕吉鲁袖口常有的味道,淡淡的,邈邈的。她想起他的手遮在眉梢时,袖口的金纽扣在台南的太阳下反光,当时有两只金毛猫从狭小巷弄的遮雨棚跳过去,徒留声响。她惦记了往事醇静,唱着歌,起身时不小心拉到了汽笛杆,山庄瞬间活在尖锐的音浪上。
日本人吓坏了,而蔡明台忙着解释为何山庄地下室藏着蒸汽机关车,也把肇事者叫出来道歉。古阿霞全身烟渍,汗水濡荡,全罩飞行眼镜挂在额头,像是从战斗机飞行表演失事残骸爬出来的幸存者,不断对在场的来宾折腰。
“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一直老是故意犯错。我问了别人,他们说你是阿美族人。”慈善家继续问下去,还语带考验,“我知道台湾有很多高山族,你能跟我解释阿美族的特色吗?”
这问题有点难回答,跟有人询问“你是谁”一样笼统。古阿霞沉思该如何响应时,山庄有人先抢答了。
“阿美族很会跳舞。”
“还很会唱歌,也很会抽烟喝酒吃槟榔。”
“我们也‘痕’会抽烟喝酒吃槟榔,还会打猎打小孩,”一位太鲁阁挑夫站起来说,“我们也还‘痕’会烤肉和考试。”
“没听过你们很会考试。”蔡明台问。
“我们 AB 死(C)猪(D)猜一猜,考试都会加分!”挑夫说。
在场的大笑,古阿霞勉强挤出微笑地说:“我们一直保护阿波古拉杨(Abokutayan)的邦查火种。”大部分的人都被这样的开头吸引了,让她能安静说下去:“阿波古拉杨是我们邦查最早从海上来到花莲的祖先,那时候的土地很贫瘠,他们把取自太阳的金色火种撒下,大地烧起来,烧了一百天。这时候来了一场雨,火没被浇灭,而是凝固。大火凝固成大树,小火凝固成小草。邦查的后代一直守护这些火种长出来的东西,没有一种植物在我们的眼里叫杂草,它们都有名字。”
慈善家点头,指着桌上水瓶插的一束鸡毛掸子似的白花,“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咖啡花。”
日本人惊呼起来,咖啡花是温带气候国家未见过的。他们的住房昨晚摆了咖啡花,幽香况邈,霸道地钻进他们记忆库,却安抚他们到深眠,第二天精神饱满地起床回想这种茉莉花味的安神植物是什么。
慈善家又问:“咖啡也是你们祖先阿波古拉杨带来花莲的?”
这是机智问答,山庄的咖啡树是日本人自南美引进的,回答对与否,都不是好答案。
“要问咖啡豆,它们最清楚了。”古阿霞说。
日本人看着古阿霞从仓库拿出去年的生咖啡豆,放在热锅子上炒。古阿霞现学现卖,掌锅的手劲与翻豆的技术要好,关键在于把炒豆当炒花生。慢慢地,翠绿豆子变成米黄色,飘出青草味,不久弥漫烤面包的味道,豆子烤出深褐色。古阿霞加快翻锅子速度,好戏来了,豆子说起话了,那一声、这一声爆响,噼里啪啦地满锅讲古,把话都说了,豆子裂爆的皮膜随热气浮上梁去。
慈善家翻掌接了落下的皮膜,“它们把舌头说破了,说了什么,我想我们都听到了。”
“我的祖先阿波古拉杨想必能懂得咖啡豆的说话声,只可惜我不懂最古老的邦查话,不能为各位翻译。”
“要是我们大和民族的茶道始祖千利休在此,大概会讲出:哎!那咖啡豆讲的话有如‘红叶未染的寒山,树落叶缀满古寺之路的幽静’,正是中国老子《道德经》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有些话只在心中,说不清楚,讲不明白,只有静静体会。”
“讲得好,确实是这样。”
“我得很冒昧地问,你一直强调自己是邦查人,为什么?在你们岛上原住民的身份很特别,平地人对你们的印象是抽烟、喝酒、吃槟榔、很会生小孩,然后考试又加分。要是我是原住民,巴不得藏起身份,打死也不承认,”慈善家转头询问太鲁阁挑夫,“请问,你们为什么一路说自己是山地人?”
一个德鲁固族挑夫说:“我眼睛这么大粒,谁看了都知道是番仔。”
另一个则说:“大家喜欢看猴子,猴子也要赚钱吃饭呀!说自己是番仔也没错!错就错在,我妈妈结婚的时候,没替我找对一个好爸爸呀!现在才常常去教堂忏悔。”
大家笑着,笑声不若之前夸张,当声音渐渐淡下去,山庄客厅陷入沉寂的空白,一只早春的蟋蟀躲在火塘的木缝鸣叫。有个人要把它抓出去放,被日本客人阻止,表示有些声音比较适合人住。
“我会这样问你为何强调自己是邦查人,是因为你爸爸是黑人吧!”靠窗的慈善家问,这让从旁翻译的蔡明台愣了之后说出来。
古阿霞毫无迟疑地说:“没有错。”
山庄陷入沉寂,连蟋蟀声都停了,火塘烧柴与发电机运转声清晰可闻。马庄主从柜台抬起头。王佩芬以“我就知道”的口吻与旁人窃窃私语。有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边把手在围兜上抹净水渍,一边问发生啥事。
古阿霞静静看着大家,心知她从未埋藏自己一半黑人血统的身份,不过是埋藏手法高明。当她第一时间读到别人眼神里的疑惑时,赶快灭火地说她是邦查人,好掩饰她丰唇、小狮鼻、黑皮肤的面貌。尤其黑鬈发,更是令她困扰,洗发后卷得更像佛陀头上一圈圈的小笼包,无怪乎小时候有人叫她鸟屎头,却没有人叫她小天使,那是某种铅笔上的鬈发白人小女孩商标图。稀罕血统没有让她特立独行,反而是标签,如果撕不掉标签,那就给自己贴上另一张标签遮掩。她有着邦查常见高挑身形,却没有邦查的白皮肤美貌。她的祖母说比较像排湾族,而且是“烤得更黑的那种”。
“他是美国军人,”古阿霞补充,“他打越战时放假来到台湾,认识了我妈妈。”
“很抱歉,要你这样说实在很冒昧。”
“不会的,我是被一眼看穿有点讶异。”
“这不难,”日本慈善家说,“我能很快分辨,来自我的身边也有相同身份的人,神韵跟你相同,也更容易被分辨,他们没有原住民的身份掩护。”
“真的?”
“二次世界大战打输了之后,太平洋的盟军司令官麦克阿瑟接管日本的国土,带来了三十五万的美国军队。这么多美国大兵在街上横行,恐怕对良家妇女造成不安。不知道谁想到的怪方法,找了十五万日本女人对美国大兵性服务,把警察宿舍、县府宿舍改成招待所。我常想到这十五万坚忍不拔的大和抚子⑦,光着身体筑成了最柔软的护城河,把狗娘养的美军挡在安全距离外。这当然会产生新一代的日本人,他们有的是白人面孔,比较美,或许会受些欢迎;有些人带着黑人面孔,一看就知道,更容易受到排挤。”
蔡明台也有感而发,说:“这一串劫运,事有因果,我们走过了厄运,仍会有下个厄运到来,这是骨牌效应。”
“这样确实是我们国家的劫难,或许这是天照大神对我们的惩罚与考验,要我们从苦难中爬起来。”
山庄又陷入沉寂气氛,一群日本人唉声叹气,也喝起了小酒。古阿霞完全不知所措,静静坐在旁边,帮忙倒酒,也帮忙点头应承。她不懂这些人用日语谈论什么,却明了,他们从自己血统转移到更远话题,从此绕过复校问题。有些事永远勉强不来,“弯曲的树干不用去扶正,不如再种一棵。”她祖母说过,她现在深信不疑。
日本慈善家忽然说:“我刚刚听到有人在山庄底下唱美空云雀的《リンゴ追分》,是你唱的吗?”
“不是的,我唱杨燕的《苹果花》。”
蔡明台解释:“这两首歌的旋律一样,是杨燕翻唱美空云雀的。”
“可以为我们唱国语版的《苹果花》吗?”日本人说。
古阿霞点头,站了起来,她敞开喉咙,丹田便瞬间启动了,一种缓慢抒情的歌调飘漾。美空云雀是日本昭和年代的代表歌星,无论二战或战后的经济大萧条,她的歌声带动了日本的精神力。在场日本人,包括蔡明台,闭眼聆听,仿佛后院满树的苹果花味道淡淡细细地绽放在客厅,落瓣下来,真不敢动身,哪怕抖落身上的一片花瓣都是煞风景的。
“美妙的歌声,再大的苦难都被抚平了。没想到在这南方的美丽海岛上也能听到这样的歌声。”日本人慈善家说。
“谢谢。”
“你一定是有神奇能量的女孩,如果这是神的力量,你会是他种在人世间的种子。我不会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能力的人,你的朋友才是。今天早上,你那个不讲话的朋友带我们到48号林班地,那是我见过全世界最美的地方。最后,他在石头上写字跟我们沟通。我看得出来,他不善跟人相处,却如此努力地写字,身上到处是汗水。”
找了好久的帕吉鲁,原来在某个林班地等这些日本人,古阿霞松了口气。他平安就好。
“告诉我,你把学校重新办起来,需要多少钱?”日本人慈善家等古阿霞开口。
古阿霞睁大眼,想起笔记本放在房里,删掉零头只需要四十万块就可以让学校的建筑重新翻修,学生进驻了。
“二十万元,感谢你泡了一壶咖啡给我们,它值这个价钱,”日本慈善家并没有说完这惊喜,“还有你的那首歌,价值三十万。总共五十万元,这已经是我能力所及了。”
那是莫名的时刻,山庄顿时响起了各种声响。古阿霞不懂一杯咖啡与一首歌能换到这么多钱,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般动人。她很快被各种的恭喜声冲昏了头。
①  打哈欠,闽南语。
②  原指好机会、好事情,这里指好东西,闽南语。——编者注
③  旅店,闽南语。
④  这两句的意思是:无情的夜车自顾自地开了出去,害我看不到她。
⑤  碰碰车的另一种说法。
⑥  台湾榉。
⑦  意思是清雅、坚毅的女人。大和抚子是日本汉字。


菊港山庄的秘密
清晨,古阿霞穿雨衣出门,迎接帮忙拆学校的山下小学生。
五月天气阴凉,天空飘细雨,大观村的屋檐下响着不经意的雨滴音符,铁道旁的泥泞小径印满足印,远方海拔2795公尺高的见晴山不见晴朗的面貌。学生们尖叫地坐流笼上山,顽皮的赵旻在雨中踢水,拿了片桧木皮遮雨,一路跟着古阿霞来到废弃小学。
一条龙的八间教室展开,屋顶绿苔很厚。两个工人连拆了两天屋顶,拆卸的瓦片往下丢,碎激起操场上的水花。工人的每日工资两百元,由古阿霞垫付,好让教育官员来会勘现场。这个日治时期的教室将改头换面。古阿霞考虑建筑预算与聘工费用,期待九月初开学前,硬件设施都弄妥当。赶来帮忙的小学生加快工程进度,他们把原本要丢下山谷的破瓦与择日烧掉的腐朽梁柱,一路铺排,从教室区延伸到校门口,形成奇特栈道。
到了九点,雨势渐大,操场湮茫茫,一群官员出现在校门,他们小心地走在学生铺好的栈道,皮鞋才不会浸湿。几个小学生冒雨涉水去扶官员,自己淋成落汤鸡。
“天气很糟,”一个穿西装的教育部秃头官员说,戴上不合宜的斗笠保护仅剩的濯濯童山,“还有这栋破校舍也很糟。”
“远看很吓人,近看吓死人,像肺癌末期的老人,随时会瘫掉,”一位把裤管卷起来露出腿毛的省府教育厅官员说,“这样的危险建筑不拆掉,出了问题又会牵连一堆人。”
几个官员七嘴八舌,最后对校长老乌鸦说:“这是奇迹,你竟然死马当活马医,救活了它。”
难得穿西装的老乌鸦,从领带结紧压的喉结发出较尖锐的声音:“这没有什么,总要让学生们上学方便。”
“很少人这样开分店,收掉的比较多,”一位官员说,“你确定筹措的经费没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多给。”
老乌鸦瞄着学生群中的古阿霞,轻轻点头。古阿霞十分确定日本慈善家的捐款还没入账,一切仍是空中楼阁,官员却大张旗鼓地勘查教育上的奇迹。他们被梅雨季的烂天气破坏了心情,口无遮拦地批评。古阿霞从他们口气与态度的强度,分辨出谁的官位高。她这一路走来充满惊叹,认为是上帝的旨意,他动一根手指便能收回所有的成果,却没有动手指教她如何面对难缠的官员。
官员站在飘雨的走廊而不耐烦时,有了小插曲,走廊另一端的猪群传来小骚动。这群村民豢养的猪,集中在旧校长室,用桌子挡下它们出路。这时它们顶开个缝,陆续出来。小学生把它们推回去,几个人用背当墙推回去。猪群无论如何都不会滚回去那又小又破的地方。双方一阵拉扯,猪群突破人墙跑开了,在走廊乱窜。
“怎么会有这么多猪?鸡也是。”戴斗笠的官员大惊,连羊也有,这简直是一座农庄。
“学校荒废多年,居民拿来养牲畜。”老乌鸦说。
“难怪这么臭,”戴斗笠的官员皱眉头,“学校是公家的,怎么可以让居民违法使用?”
古阿霞没关注他们的谈话,看向雨中银杏。银杏流动雨光,有种说不出的斑纹鹪莺的群飞之美,万重雨丝下,明灭的雨幕中,有三个线条被潮湿涂晕的人影站在那。她看出是帕吉鲁,另外两人是阿达玛、孔固力,还有一条抖着水珠的黄狗。隔半个月的帕吉鲁终于回来了。她夺入雨中,朝他跑,越跑越快,伞也不撑,嘴也不说,却一路把操场的雨滩踩出欢乐大叫似的嘴窟窿。
“回来正好,正好下雨了。”古阿霞觉得这样说挺怪的。
帕吉鲁点头,笑看古阿霞的红雨鞋,还有那件蓝色外套。那是他在台南买给她的。
“下雨了,雨鞋好穿。”古阿霞又说。
“嗯!”
“这件衣服也刚好,趁下雨穿。”古阿霞觉得自己舌头怎么不灵了。
“嗯!”
古阿霞的蓝外套都湿了,哪会好。帕吉鲁把伐木箱卸下,要阿达玛、孔固力顶在头上,让四人躲雨。凝在银杏叶的雨珠落下,比雨丝更重,比心情更缓些,就这样嘹亮地抽响了木箱。古阿霞听到箱中回荡声,猜测在各式的工具堆中,还塞了木雕玩意──一只水鹿粗胚或什么的。她想起在玉里国小扎营时,帕吉鲁夜里闹肚子疼,她用桧木油帮他按摩肚子。有地域性的长耳鸮在木麻黄树上叫着,粪便掉在帐篷,整夜响着。她贴上他的肚皮听到腹腔响着咕噜噜声,还有一种奇特腹鸣。“是一群水鹿,游过肚脐湖了。”帕吉鲁说。她笑了,真的像梦境中水鹿过湖的声响,笑得很大声,吓得帐篷上的长耳鸮振翅离开。
她惦念这记忆,笑起来,笑得梨涡带蜜,另外三人也笑了。古阿霞随即发现他们不是顺着自己笑的,是被眼前一幕惹起。一只野性十足的公猪发疯地在走廊乱撞,男人都闪,女人都叫。古阿霞印象中,这只公猪向来温驯,怎么客人来就大闹了。
“把它抓回来。”赵旻大喊,追在公猪后头。
公猪在走廊挤撞,不受控制,有时在地上滚,有时对砖墙角磨背,有时朝人群冲去,让不时跑到雨中操场避难的官员迭有抱怨。
“让开,让开。”赵旻一路追,来个飞扑,抓住公猪后肢。双方一阵扭缠之后,体形占优势的公猪逃脱,现场更乱。
公猪不对劲,可能来自陌生群众的压力。这使古阿霞无法把注意力放在帕吉鲁,跑向走廊,解决灾难。黄狗却跟着古阿霞冲去加入混仗,它跳进走廊像果汁机刀片,把官员、公猪、学生打成一片灾难戏。顶着木箱的双傻随即补上去,在淹水的操场抓公猪,两人玩疯了,公猪快疯了,两人表演抓猪给那些笑声越来越高的小学生看,合力把公猪抱在胸口,像是抓到一条挣扎的尖嘴带毛泥鳅。
赵旻抓着猪嘴巴闻,有股刺激与作呕的芥子油味,他说:“这只公猪吸强力胶,嘴巴很臭。”
强力胶增加微量芥子油,具刺激味与作呕,目的是防止青少年吸食。古阿霞猜出是有些伐木工晚上躲在废弃校园吸胶,把吸食后的塑胶袋乱丢,贪吃的公猪误吸后抓狂。
赵旻低头找证据,好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最后在斗笠官员的脚底找到一个又扁又沾满黄胶的塑胶袋,那是手到擒来的证明,他扯下来炫耀:“齁,你看,从你鞋底找到了。”
啪一声,戴斗笠的官员给赵旻一个耳光。
大家看着赵旻。他噘着嘴,低着头。戴斗笠官员直觉受辱,一个小毛头在控诉他吸毒似的,才狠狠给了耳光,没商量的余地,他这样做才能灭去怒火。那个耳光令走廊的人嚣安静下来,雨声仍喧哗,十几条猪也是,森林在雨势中喧哗与呼吸,从来照节奏进行,半点没有受到人为动扰。
等待午餐上桌的时间,官员们在山庄的客厅有说有笑,话题不关乎复校。古阿霞在厨房忙着洗菜切菜、拍蒜末、剁辣椒,也忙着看在顾灶火的赵旻。他被戴斗笠的官员掴一掌后,整个人委顿,在雨中发愣得衣服快泡烂了。这天礼拜六,下午没课,他没有回家,中午躲在山庄厨房顾火。炉火的光芒盖过了赵旻脸颊上受辱的红掌印,痛苦会随时间消失,记忆却连大火也烧不尽。古阿霞想找机会安慰他,但拔去伤者身上的箭容易,止血最难,她缺乏心灵良药止血。
十一点时,午餐吃的土鸡送来了。它是活的,不能上盘,叫着抗议。古阿霞为了省几个钱,得自己动刀,还好有助手,由帕吉鲁带着双傻去杀鸡了。蹲在墙角的赵旻舀了一桶拔鸡毛用的热水离开,他说雨天使得木柴又湿又多烟,为自己悲伤的红润眼睛找理由。古阿霞晓得那眼泪是为什么来的。
这时人少了,赵旻抓到机会,说:“我会不会害了你?”
“害我?”
“那个大官很生气,我会不会害你的学校倒闭?”
古阿霞以为赵旻被打了才难过,原来他惦记的仍是学校这件事。古阿霞再度调整对他的敬佩,这孩子皮了点,却数次深深改变她对纯真的观照。她说:“谢谢你,学校不会倒闭,可是你为学校挨了一巴掌,我有点难过。”
“这一巴掌不会痛,我常挨打。”赵旻这下乐了起来。
“不疼了,那去帮忙杀鸡吧!”
庄主马海从客厅走来,第三度巡视厨房,担心上菜速度,还提醒古阿霞:“午餐的钱,山庄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那些官员也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我看他们每个人脑满肠肥,肚子里都是蛔虫,很会吃。我刚刚从山下帮你叫了一打绍兴,够他们杀蛔虫了。”
古阿霞点头感谢。她事前接到老乌鸦校长的暗示,官员不会白吃白喝,仅能付少得可怜的餐旅费,但是“我们”不能供餐太寒酸。她随后明了“我们”不包括校方,得由她张罗,由她出钱。她不反对,没有人敢顶就由她来,只怕他们揩油揩过头,她身上落下的每个铜板要是没回音,意味着她的心一点一滴死去。不过,她也发现越来越多人愿意无偿帮助她,比如赵旻,还有几乎住在山庄檐廊下过日子的阿达玛、孔固力。
这时候阿达玛、孔固力从后门进来,把拔完毛的土鸡抱在胸前,样子挺恐怖的。古阿霞把鸡剁成块,材料丢入锅内炖煮。当马海第四次来催时,素芳姨送出第一道清炒高丽菜,来帮忙的妈妈桑也陆续出菜。古阿霞猜想得没错,这群官员不会去看东坡肉的盘缘衬花藿香蓟是紫或是白的,或包裹烤鲭鱼衬底的紫苏能增加风味,他们只会喝酒夹菜。酒过三巡,脚边挤了几个空罐,古阿霞打了通电话给欧匹将,转请山下的烟酒商运来两打竹叶青酒。
古阿霞端上鲜美的香菇鸡汤,素芳姨端上破布子蒸鱼,餐桌开始找不到空隙吐渣了。
“菊港是什么意思?这曾是港口吗?”一个省府官员略带酒气问。
大哉问,古阿霞没深究过。但是,她意识到,海拔1400多公尺的菊港山庄,再沧海桑田,也不可能曾是渔港;再怎么艳丽,也不会跟菊花圃有太深厚关系。
庄主马海上前,对官员说:“这也算是个港,但是停靠的不是船,是怪鱼。”
“菊港要不是日文音译,就是山地话。”某官员略带通晓地说,“日文的几率较高,这伐木风气是日本人带来的。”
素芳姨往前多走两步,说:“没错,じゅごん,这是菊港发音,指的是美人鱼的意思。”
听闻“美人鱼”三字,沉醉酒食的官员都回头瞧,眼神揪在素芳姨,桌间的箸碗碰撞声淡出了。正回身往厨房干活的古阿霞,杵在原地,听窗外的冠羽画眉与黄胸薮鸟在这时也好奇地叫着。对素芳姨而言,以及久居山庄的人来说,这不是秘密,是菊港山庄历史发展的重要齿轮,村民也习惯了山庄有只“美人鱼”的传说。素芳姨对在场的官员说,这故事得拉到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开始时,一条50公斤的人鱼在晚上游进花莲溪海口,她发出怪叫声,遭人误为水鬼用石头砸死。这种长寿的海中生物,有人认为吃了能延年益寿,不少父母跑来割肉给当军夫的儿子,或是老病的长辈。日本警察为了阻止迷信,动员义警,把美人鱼尸骸运回派出所,埋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义警驻守了一个月好防止民众偷挖骨骸入药。第二年樱花开得美艳,像人鱼抹了胭脂,越抹越红,传说再度在花莲引起讨论,最后警察把骨骸挖出来交给一个路过的日本生物学家研究。生物学家来到摩里沙卡调查高山湖泊鱼种,走时把人鱼遗骸放在山庄。
“我想没有人会动人鱼骨头的歪脑筋,就马上去炖个萝卜排骨汤来吧!”一个微醉的官员说。
另一人扯开喉咙回应:“这世界上没有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不过我想那是某种生物,是海豚之类的。”
“能看看美人鱼的骨骸吗?大家想开眼界。”老乌鸦很期盼。
素芳姨点头,走近火塘,拉开可掀式改良地板,示出长宽1公尺、高约半公尺的桧木箱。斑驳刮痕的箱子太大了,拉起来费番手脚,阿达玛与孔固力从厨房被叫来帮忙,两人利落地把那口箱子抽出来时,尘埃涌动,官员们忙着用手扇灰尘,无心用餐。
站在柜台旁的古阿霞,从来不晓得那个位置藏了一个以山庄为名的骨骸。王佩芬双手叉在胸前,对古阿霞咬耳朵,说“金斗瓮”里的骨头有好些年没有拿出来了,以前拿出来晒太阳的时候,村人跑出来看,有些老妇拿牲礼与香炷来拜。最后,王佩芬小声且八卦地说:“那个骨头是阿光他爸爸留下来的。”
古阿霞没多问他父亲的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她不会破冰追问。她也有些伤害勉强沉淀到记忆底层了,残酷地冻结,只在梦境的时候恶整她一下。她希望那些记忆永远不再被搅开来。这时她瞥去,帕吉鲁站在通往厨房的甬道,用肩斜倚墙面,一副事不关己,唯有素芳姨从大木箱倒出润玉般碰撞的骨骸时,他才粗鲁地穿过几个人前去,抓下母亲的手。
“那你来吧!这个你最懂。”素芳姨说。
帕吉鲁往箱内凝视,内心有无比的感触,迟迟不动手。
古阿霞又听到王佩芬在耳边说:“那是他小时候的玩具,拿来玩就算了,还拿来啃,还真可怕。”
“你看过?”
“听说的,那时还轮不到我出生,塞车在奈何桥。”
古阿霞看着帕吉鲁把吸湿气用的相思树木炭从大木箱取出。棒球大小的木炭用一层棉布、一层报纸包妥。旧报纸已僵黄脆弱,手取时碎裂成片。古阿霞去帮忙接过木炭包,放到一旁,然后顺理成章成了助手,从帕吉鲁手上接下一根根的骨头摆在地上。为数最多的是柱状的脊椎节与肋骨,古阿霞就手有种沉甸感。另有盾状骨片、细长指骨与勺状骨槽,很难分辨是哪个部位。那些骨头拿完后,帕吉鲁又拿出几包报纸包裹的小骨头,从重量来说有点轻。古阿霞的信仰让她相信,人鱼的骨骼不过是承载它历经灾难浮沉的船壳,如今魂归上帝之侧,船已搁浅,没有什么可怖可怜的。
对帕吉鲁而言,大家还欠个明白,明白这些白骨如何复原。他先分类地上凌乱的骨块,这一堆,那一垒,再依序组合,从细微的颈椎、胸椎、骨棘突,拼出一根脊椎;接着组合双臂,把头颅复原了。一切看似熟悉,不过古阿霞从包装报纸的日期看出,上次整理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人鱼真是见鬼地丑,头颅很大,像个鹦鹉嘴巴,牙齿只有两颗。”一个官员忍不住拆台。
“头大就算了,还没有屁股。”另一个官员强调人鱼没有骨盆。
“这是只儒艮,俗称美人鱼,它是海中的哺乳类,温驯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动物,缓慢优雅地游在海岸觅食。”素芳姨说。
“台湾有这种东西?我没听说过。”有个官员说。
素芳姨说:“儒艮的英文是 Dugong,日文发音很像,菊港的发音是照日文的一音之转。儒艮曾经活跃在台湾西部海岸多水草的地区,闽南语可能称为‘海翁’或‘鲲鯓’,现在台南有些地名留着这些说法,很难想象它们这么靠近人类的视野,游来游去的,不怕人。”
“动物进化的错误路线就是不怕人,有用的就是被养来吃、养来玩,没用的就是打死。”有位官员大发议论,喝了口炖鸡汤,又说,“可怜的鸡注定展示在餐桌上,蹲在碗公里泡汤,阿弥陀佛。”
戴斗笠的官员说:“‘海翁’与‘鲲鯓’的闽南语是鲸鱼,哪是儒艮?我是台南土生土长的,这方言我不会搞错,也没看过那有什么儒艮游泳。”
“那你看过鲸鱼在台南沙洲外游泳,或听你爸爸或阿公说过?”
戴斗笠的官员想了想,摇头说没见过。素芳姨不再追问。古阿霞哪懂得儒艮的样貌,更难以想象眼前的这堆骨头如何优哉活过。不过,她听得出来,素芳姨说服了大家,并且在得胜时保持沉默,还给男人们拿酒解闷。
老乌鸦喝上杯酒,对帕吉鲁说:“那几包东西,是儒艮的干燥内脏吗?”那几包是跟儒艮骨头放在一起的东西。
帕吉鲁摇头,把报纸打开,露出无法组合的鱼类细骨,玉质残签,哪怕多捏点力便化为尘埃。
马海讲话:“那是湖里的鱼,一种特别的鱼。”
“只剩下鱼骸,看不出什么特别,能多说明一点吗?”老乌鸦说。
“这种鱼是那个带来美人鱼骨头的日本生物学家离开时,没带走的。”马海看了一下帕吉鲁,才说,“那个日本人来山上,是调查七彩湖的特别鱼种。那种鱼是传说,没有人看过。日本人为了抓鱼,在湖边待一个月,下山时竟然带来了鱼,走的时候把鱼留在山庄。”
“高海拔湖泊鱼种?”
“那是谜,很多人不相信,连我也是。我认为那种鱼不存在,而这留下的鱼骨不过是一般运上山卖的鱼,应该是池鱼或海鱼之类的。”
“我曾积极在七彩湖找这种鱼,没找到。”沉默很久的素芳姨说了。
“可以给我看那包鱼骸吗?”
那包鱼骨放在餐桌上,一群官员把眼睛看尖了,也理不出个道理。他们用考古学家的精神专注在白骨,用美食家的口吻研究烹饪方法,然后餐桌又堕入先前的欢乐,补上一道道的热菜,端走一盘盘的残肴,忘了讨论鱼类。
餐桌另一边,帕吉鲁与古阿霞收拾鱼骸。她原本想,他该教她怎么收,却看见他面对过时的玩具般,把骨骸草率放回木箱。厚重的鱼颚骨留下甲骨文般奇特的炭笔涂鸦,笔触淡去,刻痕弥新。古阿霞笑了,秀出一根鱼骨上像兔子又像猴子的画,淘气地用那戳他的腰。帕吉鲁笑得很满,鼻头冒油,很识趣地给前来帮助的她一个小回报,回到三十几年前靠这几根骨头能满足下午的时光:用牙齿表演咬儒艮骨,他曾用此泄愤孤独且无聊的无父时光。时光逝去,骨冢俱在,留下淡淡的褪不去的记忆。
到了下午两点,官员不再举箸,餐具只剩酒杯,说些言不及义的话。古阿霞请那些帮忙的阿桑在厨房用午餐,她也还没吃,饿过头了,跑去整理厨余。这时,客厅那头传来尖声的谈话,厨房的人都跑去看热闹。古阿霞挤在那些拿着碗筷的阿桑背后,瞧着客厅动静。
一个高个儿的伐木工带来四个伙伴壮声势,他说话很大声,要官员们赔偿一条猪的价钱。古阿霞听出其中的争执。大官们不准老校舍养猪,猪只能放在操场跑,今早一条猪受到惊吓,跑到森林铁道,被下山的碰碰车撞死了。这条猪如果长大会是一个穷家庭两个月的生活费。
“我们不会去吓那些猪。”戴斗笠的官员站起来说。
“还说,你们有个人打了猪一巴掌,那猪跑了,被车撞死了。”伐木工说。
官员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问了那头被撞死的猪要多少钱。
伐木工比个数字,说:“算便宜点,六百元。”
“哪门子的猪,会这么贵?”
“这只猪被打了,羞愧得去撞车自杀了。这是开碰碰车的司机说,他说之前开车进村子会慢一些,怕撞到人,没想到这只猪看到火车会自杀,这样他没责任了,不是他的错,”伐木工指着官员,语带愤怒地说,“错的是你们。”
菊港山庄的人都笑了,连官员都是,这是前所未闻的。看来这件索讨是霸王硬上弓,越说越荒唐。不过,几个伐木工看起来不是演戏给大家看的,而是无奈又生气的苦主。
古阿霞看见躲在大门边的赵旻,她懂了,伐木工们是帮赵旻报仇的。赵旻一早挨了耳光,中午躲在厨房,听到了她与庄主马海讨论有关官员吃霸王餐的对话,去搬救兵来。他永远那么贴心。
“死猪呢?”戴斗笠的大官说。
“开门。”伐木工下令。
赵旻推开木门,大门外站了一个妇人,还有一只躺在血泊中的猪尸。那个妇人见门一开,哭了泪残,叫得摧肠,直说他们家儿子的学费、菜钱、生活费全死在这片红里了。
“这是敲诈呀!叫警察来。”
“我已经帮你叫了,还有,看看你们当大官的喝酒脸红,吃饭也不吃规定的梅花餐,简直是海霸王餐。”高个儿回头对山庄的人喊,“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些公务员很守规矩吗?”
男官员们有口难言,确实违反政府规定的五菜一汤饭局。戴斗笠的那位要大家拿钱凑齐,把钞票与零头垒在桌上,一伙人气呼呼地收拾行李离开,经过门口的泣妇与死猪时,躲开地上那摊深红的血液。
高个儿把桌上的钱抓起来,分了大部分给古阿霞,“你是我弟弟的朋友,你帮他不少,这是那些人该付的酒钱,拿去。”古阿霞又惊又喜,这些钱确实够这桌的酒菜有余,她看向赵旻,感谢他搬救兵。赵旻低头微笑。
那个高个儿是赵旻的哥哥,叫赵坤,他把些钱收进自己口袋,剩下的给了门口那个五子哭墓的妇人。泣妇笑得露出镶金边的门牙,满意离开。
门口那头死猪呢?价值不少,古阿霞觉得饲主的妇人没拿到足够的钱。她要追上去感谢,从酒钱分些给妇人。
“她拿够了,让她走。”赵坤说,又对赵旻说,“去厨房拿一桶水与一盆馊水出来,给猪的。”
山庄的人笑起来,王佩芬与厨房阿桑都说演得好,她们懂怎么一回事了。半年前,山下有只小猪常常咬破电线,爱给电流电几下,害得住户停电。主人无奈只好便宜卖给这边不供电的山村。这只就是传闻中“爱吃电”的猪。
赵坤拿过水桶,哗啦一声,把鸡血冲到铁轨边,也把那头猪给冲醒了。“我们拿了几个电瓶串在一起给它舔,这个吃电的家伙就昏倒了。”赵坤用脚把馊水盆顶向猪,说,“敬摩里沙卡最会演戏的猪。”然后,伐木工们从餐桌捉回了仍有残酒的瓶子,猛仰头,喉咙们响起来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来了,他们前往七彩湖寻找那种藏在菊港山庄火塘的神秘鱼种。经过两小时的森铁车程,抵达几乎荒凉的七星岗伐木站,沿着冷杉稀疏的山道继续走,不久遇见台湾最大的高山湖泊七彩湖偎在几座山岭的怀里。古阿霞只有十秒好好观察这座湖的全貌,湖水微绿,湖畔露出白亮的碎石环带。不久,一袭世界末日般的浓雾冲过山岭,瞬间天地失色,风景湿漉漉了。有两个跑得快的人,已经冲到湖里游泳了。
跳进湖里游泳的是阿达玛、孔固力。五月的高山湖水温度近5摄氏度,脚趾甲碰了都冒鸡皮疙瘩,生怕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个扎水太深会出意外。由帕吉鲁与古阿霞去找回他们,只见岸边留下几坨急得一次扒下的内外裤与三件衣服,雾湖缭绕两个人的欢笑声,不见人影。
帕吉鲁觉得该说些有趣的话:“冬天可以来溜冰,湖会结冰。”
“有这么冷吗?”古阿霞说。
“小时候,湖常结冰,长大后,‘数目’就少了。”
“一直以为小时候的我比较怕冷,尤其是过年前后,冷得发抖。听你这么说来,其实是之前的天气比较容易出现低温,不是我误会。这个湖一定要够冷,结冰够厚,才能溜冰,你有来溜过吗?”
帕吉鲁比了八根手指,补上句话:“八个月大的时候就来了。”
古阿霞大喊不可思议。帕吉鲁确定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记忆不是清晰的,是松散模糊,天气冷得鼻子闹水灾,依稀有种“十万只鹅在湖上面滑动的大场面”。后来他跟妈妈求证。素芳姨说:那年很冷,她第一次带小帕吉鲁来到湖边,那是太平洋战争中期,伐木业鼎盛,在隆冬也得干活。村人趁假日在湖边举行溜冰赛,在厚度10余公分的冰层上用红颜料画椭圆形跑道。当晚他们是唯一留在湖边搭营的人,雪霁时刻,淡淡的月光充盈,近乎磁场浮力似把湖景托得飘飘荡荡。素芳姨用畚箕铺上衣服,把小帕吉鲁放上去推,畚箕摩擦冰面发出刺耳类似鹅叫声音,那是“十万只鹅在湖上面滑动”由来。
“那不是妈妈说的畚箕滑动的声音,”帕吉鲁肯定地说,“是晚上更冷,冰底下的水结冰的声音。”
“呱呱呱呱。”
“是嘎嘎嘎。湖冰融解时,挤碎,也会有嘎嘎嘎的声音。”
古阿霞笑着,模仿鸭子叫,然后她似乎也听到湖对岸传来雁鸭的叫声。黄狗开始吠着,湖岸雾深的几株台湾冷杉那边冲来几只雁鸭,朝天空绕一匝后消失,徒留大雾荡荡又滚滚不尽,向西方鱼贯推挤,这不过是午后三点的事。不久,第二波的雁鸭从水面叫着飞来,够近时吓得古阿霞跑走,眼前出现的是裸身的双傻。他们手中各提两只惊恐的羽毛乱颤的雁鸭。
双傻提回了四只绿头鸭,在营地炫耀,赵旻看了大喜:“吃姜母鸭不错,能够活血。”他自告奋勇到七星岗伐木站的“酒保”,买米酒回来煮姜母鸭或烧酒鸭。
古阿霞说:“我不会把它们煮来吃。”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她不单只是来找神秘鱼,也是来散心的,在那些杂事如蒸笼的山庄,尤其教育体系的大官刚离去之后,她需要小旅行,放松心情。一座以七彩为名的湖有魔力穿透她的心,引领她来访。不过,她发现接下来几天她看见最多彩的竟是公绿头鸭的蓝紫色头颈羽毛。它们很吵。
赵旻为防止它们飞走,将两只翅膀抬起来绑成一束。天黑了,气温下降,雁鸭叫得凶,吵得大家有点烦。素芳姨提醒,雁鸭通常会敛缩翅膀,把脖子卷进翅膀下保暖,“绑起翅膀,它们会失温”。
“半夜我就偷偷去放掉那些鸭子。”古阿霞说。
到了晚间九点,海拔高、低氧及寒冷,一直折磨古阿霞的睡眠,她辗转入眠时,隔壁双傻的帐篷传来雁鸭混乱的嘈杂。她拉开帐,一阵冷风从外头狠狠地扫过,雾气没了,星星们却来到了天空,暗夜焚烧,隔着银河,互丢流星庆祝。古阿霞记得某个童年时刻在田野上与它们最后一次告别后,如今盛会重逢。可是她无暇观赏,对门的帐篷持续传来吼叫,吵死人了。
那是高山的惯犯“小偷”黄鼠狼入侵。它们身躯修长,外皮棕黄闪亮,四肢短粗,是可爱的抢匪,专门趁夜偷跑进人类的活动范围偷东西吃。披大衣的古阿霞拉开双傻的帐篷,一股腥臭味冲出来,除了野雁味道,还有黄鼠狼受困分泌出的浓烈恶臭,古阿霞当下往后退,像是被无形的一拳击中。
混乱最后停了,双傻再次展现他们矫健的身手,抓到极为大只的家伙。赶来看戏的赵旻大喊“敌人打来了”,随即称那只40余公分的家伙为“鼠王”。第二天天亮,古阿霞仔细观察这只动物,非常可爱,世上有如此逗趣生物。令人很难接受的是,赵旻用鱼线把黄鼠狼悬在甩竿上,他昨天钓不到湖里的神秘鱼,现在钓到一条鼠王。
“它是黄鼠狼,不是鼠类。”素芳姨说。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家伙吗?”古阿霞看到素芳姨点头,又说,“我在山下住了十几年,到处是鸡,也没见到这家伙。现在它们可好了,躲在山上给雁子拜年了。”
“那它是狼啰!”赵旻问。
素芳姨笑得更大声,“河马不是马,长颈鹿不算是鹿。黄鼠狼不是狼,不是鼠,全名叫华南鼬鼠,比较接近貂或水獭之类。”
“毛笔。”帕吉鲁说。
大家停下,听他说了,什么都不做,毕竟他总是默默的,一说话便有如神像开口般奇迹。帕吉鲁成了众人焦点,不说了。然而,毛笔跟黄鼠狼的关系是什么,大家一头雾水。
“狼毫笔的狼毫,是黄鼠狼的尾巴毛制的。”这点素芳姨接得上话,而且颇有些记忆。她说,学校有一年要用到毛笔,便宜的不耐用,贵的用不起。有个伐木工会制毛笔,需要黄鼠狼的尾巴毛,选了一个500公尺内都光秃秃的树墩,丢块肉当饵,拿菜刀等黄鼠狼上门。果真半夜来了山洪暴发的鼬鼠,来一只,脚踩住,就剁一根,一路剁剁剁,那些黄鼠狼饿得宁愿失去尾巴,也要吃口肉。第三天,伐木工扛着吓死人的两大丛东西过来,像是用扁担扛着鸡毛掸子,全是黄鼠狼的棕褐色尾巴,阳光下油光闪闪。
“听起来是真的。”古阿霞说,“我都相信摩西把红海劈成两半通过,满山剁黄鼠狼这点我更能相信了。”
“结果,做毛笔的师傅嫌黄鼠狼的毛太多了,够整个花莲的小学生用。我把剩下的毛拿来洗干净,做成棉被,结果短毛老是穿出被套,只能烧掉。想到那么多黄鼠狼失去自己的尾巴,那应该是悲伤的事。”
“悲伤?”
“对身材苗条的黄鼠狼来说,尾巴是平衡器,失去尾巴就像在激流中失去舵,像剃光胡须的猫在夜里走路。想到这么多黄鼠狼在山上没有平衡感,还真有点悲伤。”
这没有引起赵旻的悲悯,他用传统的八角轮卷线盘的甩竿钓“鼠王”,把它绑在钓线,放回箭竹草坡,要是它逃了就抽动钓线勒紧痛处,趁它钻回洞穴前,狠狠地当鱼拉回来。古阿霞劝不了。
古阿霞只好在帐篷把腿搁在帕吉鲁的肚皮上,念着水牛出版社的《小王子》给他听。帕吉鲁觉得这只金毛的“老蛤蟆”实在有趣,有狐狸、玫瑰朋友,不过太固执了,最好选个石头星球隐居,不用来坏人这么多的地球。古阿霞说,小王子不是蛤蟆,是不想长大的小孩,而且石头也不是石头,是小行星。
“老蛤蟆是什么意思?”古阿霞知道帕吉鲁从小给客籍的祖父带大。他的祖父也正是教他传统伐木的师傅。老蛤蟆显然是她不懂的客语。
“长不高的大人。”
“侏儒?唉呦!小王子不是侏儒,他是小孩子。”
两人为小王子是侏儒或小孩子吵着玩时,帕吉鲁安静下来,趴在帐篷地上听,突然说:“海来了。”卧在帐篷外的黄狗竖起耳朵,站起身来,尾巴停止摇摆,瞬间追了出去,吠声传遍湖圈。
“哪来的海?”古阿霞说,有什么厄运来了似的。
“跑。”
他披起了红色大披风,拉她往外去。高山空气稀薄,古阿霞喘得跪在地上干呕。帕吉鲁背起了她就跑。她的鼻子跌进那股汗水与桧木气息混合的头发便一路装死。他们来到了山岗,风吹扩了视野,近处的卡社大山、草山在晴光下闪耀,远处的玉山逼人,山岗汇集了八方最旷远的景致。
瞬间,数千亿颗微小的雾粒以集体的暴力之美,从花东纵谷冲了过来,活生生地把他们淹没了。这是海,山上的人才知道,古阿霞见识了,她回头看着帕吉鲁不禁笑了,两人发丝结满雾珠,沾了雪似,这可说是一场宁静的暴风雪。
经过两天与素芳姨母子的交谈,古阿霞对帕吉鲁的身世有谱了。他父亲叫伊藤典裕,日本人,十六岁时来台湾总督府高等学校就读,是非常优秀的“逃课专家”,不爱在课堂,老是外出采集植物与昆虫,对原住民调查很有热情,足迹踏遍布农族、邹族与达悟族的生活圈,对南湖大山的冰河圈谷极有兴趣。这热情高中生把大自然当教室,超出同年纪学生的标准,因课堂时数不足,差点无法毕业,却神奇地靠自学考上台北帝国大学,走上生物学家之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第二次从花莲摩里沙卡深入中央山脉,调查传说中的高山湖鱼种,揭开这秘密将是继“天然纪念物”──撒拉茂鳟①之后最重要的发现。
“撒拉茂鳟?好古怪的名字。”古阿霞听着山风与浓雾拍打帐篷。帐篷外层铺满了露水。
“严格来说,那是鲑鱼的一种,不是鳟鱼。”素芳姨说,“四十几年前,一位泰雅山地人,在宜兰街上卖这种鱼被警察抓到。警察认定这种高贵鱼是从日本内地运来的洄游鱼种,肯定是山地人从日本家庭偷来的食物,犯了偷窃罪。那个山地人却说,这种鱼在大甲溪上游到处都是,跟石头一样多。这件窃案引起大家的注意,生物学家终于在大甲溪上游的撒拉茂部落找到这种鳟鱼。”
“他们有吃过这种鱼吧!”赵旻的脑海里剩下吃。
“有,肯定有。”素芳姨说,“那时候的撒拉茂鳟很多,大甲溪上游的支流都是这种鱼,生物学家尝过这种鱼。”
“耶,我就说嘛!生物学家都是偷吃专家。”
古阿霞觉得老是打岔的家伙真烦,说:“这样好了,你去钓鱼,钓到鱼我就帮你做红烧鱼、糖醋鱼、清鱼汤。”
“雁子呢?”
“也会帮你杀,做几道好菜。”
赵旻马上出帐篷,带着双傻,拿起钓竿往湖边走去,还不忘回头对古阿霞大喊:“那只鼠王不能杀,我要好好整它。”
“没问题,我们的生物学家兼整人专家。我们等你回来。”古阿霞从帐篷缝隙看着三人离开,也看见那只颈子系着的黄鼠狼被赵旻手中的钓竿吊着走。她才转过头来,说:“那几个烦人鬼走了,他们不会钓到鱼的。”
“去吧!”帕吉鲁说,“等鱼自己跳上岸来。”
走了三个,留下的这个也耍起嘴皮子。古阿霞倒是希望他多讲些话,废话也行,哪种话她都喜欢听。可是,帕吉鲁讲到鱼跳上岸,便自顾自笑起来,被自己的笑话逗得险些失控。
“所以,伊藤先生在湖里抓到鱼?”
“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你小,负责煮饭与补给的工作,那天与一位山地人回到山下的伐木站补给粮食,回来的时候,帐篷边放了两条成鱼。伊藤典裕与两位山地助手兴奋地讨论这几条鱼,喝起清酒庆祝。”
当时的伊藤典裕喝完酒,仍遏抑不了兴奋,就着煤灯,在笔记本写下当日发生一切,记录鱼体的特征与长度。隔日回到山庄,鱼体腐烂速度很快,伊藤典裕打算用俗称“福马林”的甲醛溶液将鱼体制成标本。不知怎么的,他最后没这样做,若有所思地在山庄待上两天,匆促离开。他随即被征召前往日本在南洋的属地担任职务官,先在菲律宾的马尼拉,紧接调往北婆罗洲的沙劳越热带丛林。
“战争吃紧,通讯完全中断了,我寄给伊藤典裕的信没有下文,甚至寄不出去了,”素芳姨在这么多年后说出来,没了愤怒或埋怨的口气,“后来我写信去日本伊藤典裕的老家,他妹妹伊藤美结子回信了。美结子说,她也积极在找,向掌管的陆军省军务局与人事局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伊藤典裕神秘地消失在沙劳越热带丛林,下落不明。”
“没有结果?”古阿霞问。
“是没有真相,没有尸体,人也始终没有回来。也许他一直躲在热带丛林研究,忘了回来。”
“你会恨伊藤先生吗?”古阿霞知道这样问需要勇气,但是她更知道,伊藤典裕与年少的刘素芳的短暂恋情,留下了帕吉鲁。一个未婚的少女要带大孩子更需要勇气。
“只能说,没有释怀这回事,时间会洗淡了一切,就像水瓢里的一匙盐巴不会因为加入更多水而消失。对伊藤来说,他的不回来也是痛苦的决定,不论是死亡选择他,或是他选择了丛林。”
古阿霞想追问下去,但追问不会有答案。她想起不久前轰动国际的家伙李光辉,一个为日本打仗的邦查人,战争结束了仍不愿投降,躲在印度尼西亚最北端的摩罗泰岛(Morotai)丛林,凭着原住民的求生技巧与野宿技术,在岛上活了三十一年,直到被印尼军队逮送回台湾。古阿霞还记得,有十个小学刚毕业的男孩崇拜李光辉,前往台东乡下向李光辉拜师,花半个月走了150多公里,靠吃野菜、钓鱼、露宿。荣归故乡的李光辉成为观光遗产,住在仿照印度尼西亚丛林的茅屋,却穿西装,安静沉默,任观光客穿梭到访。他一天抽十包烟,老是活在迷幻世界的毒虫,把野蛮世界无法获得的文明安慰剂一次补回来。小学生很失望,李光辉无法像小说《人猿泰山》中能在树林吊藤蔓、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泰山。突然有个讲日语的观光客拿出摄影机,大喊:“巴格野鹿,中村辉夫②,米国军来了,自杀攻击。”李光辉跳起来逃掉,惹得观光客们边按快门边大笑。十个孩子揍了起头的观光客,也跑掉了,他们一路哭回花莲,突然一夕之间长大了。
没有答案,会是最好的答案,古阿霞心想。保持原状是保守的想法,也是最安全的。李光辉要是继续待在丛林,会是生猛的鲁宾孙,活在现实世界则沦为观光客的丑角。始终没有回来的伊藤典裕也是,时间喊卡都这么久了,活在或死在那个遥远丛林成了最美的意境,要是他回来,暂时的喜悦之后,该如何面对已经低温的亲情?古阿霞不想在此问题打转,她转而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伊藤典裕放弃两只湖鱼与儒艮残骸,离开山庄,然而这也无解。在与素芳姨一来一往的闲聊后,她把问题拉回七彩湖的鱼类。
“没有鱼。我来过几次,自己划船,都没有看过鱼。不过有个说法……”帕吉鲁说。
“说法?”古阿霞追问。
“白云掉下来,变成花鱼了。”
“花鱼?”
素芳姨解释:“这是美丽的山野传说而已,涌动的雾气跃过山岭,穿过盛开的高山杜鹃,碰触湖水的刹那,雾气变成花鱼。也有另一种说法,烈日下,湖水受热蒸发,噗噗噗变成一朵朵鱼样的小云,在空中游走了。这种高山湖泊的传说到处都有,北从太平山的翠峰湖,南到三叉山的嘉明湖都有,以为有鱼,细看不过山风吹的涟漪。山上的人都很寂寞,有时候,需要靠传说填满空虚。”
古阿霞能理解素芳姨所言,就像神给了她的生命力量,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教会围墙外的人,都说教友靠一本天花乱坠的故事书──《圣经》,吸引同类。与其跳出去跟人争辩,不如跳进《圣经》里更信。而且,借着《圣经》当跳板,她相信世界更具可能性,“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她又搬出这套口头禅了,“云变成鱼,这有可能是真的。”
“这也许是真的,云可能变成鱼,”素芳姨说,“我想说的是,人最有可能改变自然,举例来说,台北新店溪曾出产香鱼,一年数万公斤,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台湾一年能出口三十万张的梅花鹿皮。但是,新店溪污染严重,这种洄游的鱼类到海口产卵的时候,全部死在鬼门关。后来,从日本和歌山取得陆封型的香鱼种苗野放,新店溪才有了新香鱼,但不是原生种的香鱼了。”
“所以七彩湖的鱼,是野放的?”
“我在湖边捡过死掉的金鱼,还有死鲤鱼。”帕吉鲁说,“就是没有看过伊藤典裕笔记簿里的鱼。”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伊藤是你爸爸耶,怎么可以直接喊名讳?”可是从帕吉鲁是遗腹子这层次来说,她随即能理解,伊藤典裕不过是个名字,哪有半点记忆了。
“鲤鱼应该是西边的人放生的,”帕吉鲁随即解释,“西边的人”是指木业巨子孙海领军的林场工人,他们以水里为据点,沿着八十多公里长的孙海林道向中央山脉的丹大林场挺进,与东边的林田山会师在七彩湖。
“卡社溪,位在丹大林场深处的溪流,两岸都是野枫的美丽溪流。”素芳姨说,“我查过资料,在日本时代就有人野放日本红鳟,我想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尝试红鳟是否能在台湾溪流生存;第二是为了太平洋战争时,提供台湾本土山地作战时的粮食,这像日本人野放外来种的非洲大蜗牛当作移动的生鲜罐头,现在成了移动的垃圾。所以可能是,日本人尝试野放红鳟到七彩湖,刚好被伊藤典裕抓到。”
“所以七彩湖的鱼类是红鳟。”这是古阿霞的答案。
“不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我去卡社溪抓过红鳟,特点跟伊藤典裕留下的笔记内容不一样,无论是鱼体斑点或下颚都不一样,我以为是成鱼或幼鱼间的比较出了问题,但我有个结论,湖里的鱼是很特别的。”
“我越听越不懂了。”
“所以我才说,有可能是云带来的。”
“这更难解释了,除非说这是上帝的意旨。”
“与其说是云带来的,不如说是大自然的现象。野雁,这高山湖竟然有迷途野雁,不可思议。”素芳姨说,“这个推理是这样的,一个新挖的池塘,不久来了青蛙,长满了水生植物,甚至有了鱼。青蛙是自己跳来的,植物种子是借由风飘来的,鱼呢?鱼类从封闭的水域横过陆地到另一个水域繁殖,鸟类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鲫鱼卵可以黏在野鸟的脚上,被带到另一个遥远的水域。我们来的第一天不是看到野雁吗!如果高山湖里有鱼,可能是候鸟的因素吧。”
“所以有可能是野雁带来!它们算是固体的云。”
“无论是红鳟或撒拉茂鳟,原本就可以适应湖泊形态的环境,撒拉茂鳟是降海型鱼类,因为一万年前的地质变动切断当时的大甲溪,它们洄游不到海里,其中有些死亡,残存的鱼类适应环境转型成陆封型鱼类,在它们的集体潜意识必然存在那次的转变痛苦,成为基因密码。如果再次遇到困境,从溪流落入湖泊,一定会再次释放这基因密码,重新对抗环境,不是吗?”
“我懂了,这是生命在对抗环境。”
“是的,落入高山湖里的鱼卵,即使第一次孵化不出,总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下去,几千年来一定有一次成功,鱼就定居了。”
“总归来说,湖里可能有鱼,但除了伊藤典裕之外,就没有人再次看见。”古阿霞说。
“没错,这个湖是高山贫养湖,也就是营养不良的家伙。我观察过,有浮游生物,最大的生物是豆龙虱,冬天偶尔结冰,这么恶劣的环境能有什么鱼,永远是个谜。”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叫声,有人不断大喊他钓到了,终于钓到了。古阿霞往外看去,只见大雾中有三条轮廓晕开的人在外头玩。大雾往高山湖奔去,有如万马奔腾,在短箭竹的草坡留下了无数冰晶似的小水珠。双傻搭成了双塔,赵旻坐在两人中间联结的手臂桥,拉起甩竿。那是旱地钓鱼法,鱼线消失在大雾中,看不见的线尾那头有只大黄鼠狼仍奋力逃脱。它只能这样,不断让鱼竿弯曲,好证明它对自由的渴望。
湖波生皱,放水灯的时间到了。
夜很黑,雾散了,星子好低,要滴下似的。
星光热闹,船下了水。船不是真的,是帕吉鲁的伐木箱,遵传统以10吨重的云杉凿出的无缝长方体。古阿霞对这种多功能木箱能当作小船,不敢恭维,生怕来个喷嚏就翻了。可是当木箱入水的刹那,湖水涟漪,接纳了船的到来,古阿霞有点心动。木箱内侧刻了一条鱼,栩栩如生,那是帕吉鲁仿照伊藤典裕的笔记素描刻上去的。古阿霞猜想,想必他有无数次独自划船入湖,不过想找出与木箱鱼刻能吻合的鱼类。
古阿霞思忖,在某种程度而言,多年来寻鱼的过程等同寻父,便说:“或许这种暧昧的鱼,代替了伊藤典裕吧!”
素芳姨与赵旻把蜡烛固定在船舷,双傻把裤管卷起来,推船离岸,水冷得让他们的寒毛直竖,要不是素芳姨喊他们回头,他们会游起来。
燃着华丽灯的船舫,往湖心去了,有划浪之声,有深幽的碎浪映出一缕缕烛光。帕吉鲁是拙劣船员,靠一支船桨,船身扭来扭去地前行。船桨是用木棍绑上儒艮的下颚当作划板,古阿霞不懂用意,甚至发现他把儒艮骸骨带上山了,一路发出声响,却不是出门的孩子随身带积木的玩乐心情。古阿霞灵机一动,拿起儒艮上颚,帮忙划水。湖水冰寒,冻得关节僵硬了,她没抓稳,失手的儒艮上颚往外漂,古阿霞伸手捞回却被偏行的船带到他方。
“快回头,”古阿霞有点惊慌,“美人鱼的骨头给我搞丢了。”
帕吉鲁没停船,“嗯!”简单回应,一副事不关己,看着那片下颚随波浪而去,消失在夜色中,不知是沉入水下还是漂远了。
“怎么了?”
“它要走,就让它走吧!”
船走了,岸上的人也糊了,依稀能辨的剩下残火与星光。到了湖中央,舷上的烛光往外推出了几公尺的光罩,把草坡上的永泽蛇眼蝶吸引过来。它们飞行方式很古怪,忽上忽下,拧落些许的鳞粉光,有的落水中挣扎,忽而拔飞起来。帕吉鲁用小刀把舷上的蜡烛挖下,放进儒艮的椎间盘,那刚好是烛台,放在湖面漂浮。一盏盏的红烛火衬着霜白残骨,泛着朵朵涟漪,散就散去了,有股凄冷无比的美感。
有种力量传来了,非常微弱,确凿无误,古阿霞在狭小的船内感受到了。帕吉鲁要她俯身船底去听。她贴上船底。太神奇了,湖里的声音被放大数倍,木船像是听诊器般的完美收音,起初有多种杂音干扰,她继而听到湖水拍打木箱之下的更多声音。有撞击声,也有什么迅速穿过水流的摩擦声。湖泊是活的,属于聒噪要说话的那种,不是一摊水而已。
“湖是巴爹力(battery)。”
“这说法太神奇了,”古阿霞睁大眼,仔细听他讲,然后整理出结论,“所以是这座湖水提供微弱的电力,放大了山的动静,我听到的是中央山脉长高的声音。另外,还有各种湖里活动的声音,那是某种生物吗?”
“也不是。”
她再整理一下,又说:“湖是电池,不只放大声音,也可能储存声音。我听到的可能是某种在湖里活动过的生物?”
“是的。”
“如果那不是鱼,是什么?”
突地,船壳传来轻微的撞击,打断两人对话。古阿霞感到那不是昆虫撞击船舷,是强稳的力道扣响船底。帕吉鲁也是,他对木箱的传音效果有信心。这木箱是云杉,材质轻,共鸣效果好。水底传来的撞击,很清楚的力道,帕吉鲁甚感大惊。不过接下来的长久时间,没有任何下文。
“刚刚是爸爸留下的话,”帕吉鲁说,“他说──咚。”
“咚,好大的一声,咚是什么意思?”
“再美丽的山都会垮掉,再美丽的树都会倒掉,再美丽的鱼都会死掉,再美丽的湖也会干掉。”帕吉鲁讲得很顺,不是练习很久,就是放在内心很久,“美丽的东西却不会在那个人的心里死翘翘,这就是‘咚’。”
“说得很好。”古阿霞鼓励他讲下去。
“湖是巴爹力,也是爸爸的墓。”帕吉鲁不再多说了,话是障碍。风没说过话,山也没有,整个大地没有,却处处充满丰富的言语。他把剩下的那些儒艮残骸与湖鱼鱼骨,放入水中,儒艮下颚的船桨也放入水,看着它们沉到8公尺深水中,连最后一滴白影也被吞进湖底。
这是巨大的液态坟墓。
帕吉鲁靠双掌划水,水声哗然,引船靠岸。古阿霞躺在船上,敻辽星空,看似凌乱,却处处泾渭分明,人类的文化将流转与集体心事,都托付在那些一点一滴的光明。
星子们也会说话吗?他们想说吗?整片天空都是语言。
古阿霞唱起歌来,她怎么唱,就是星子怎么说了。
晨雾起来了,湖边传来一阵阵水鹿的撞击声,古阿霞骨碌地爬出睡袋。外头一片朦胧,撞击声非常地明显。大家专注倾听。赵旻不小心踩到黄鼠狼,它发出凄苦的哀号声后,一片寂静。然后,大家起来工作,整理东西的开始整理,煮饭的煮饭,准备吃完早餐下山。
吃完早餐,人们往湖边去瞧那撞击声。猎猎雾色中,两头鹿角巍峨的公鹿敛起蹄子,用额头互斗,发出声响,母鹿或子鹿在湖水边喝水。古阿霞先前的惶恐释然,一股热血奔散开来。
“七彩湖,美丽的名字。我们叫她七星湖,来自七星岗伐木站,这是跟伐木有关的湖泊。”素芳姨说,“然而这个湖最早的名字叫‘鹿湖’。”
“美丽的水鹿的家。”
“很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百多只鹿靠在湖边喝水,几乎是丰年庆的欢乐聚会。它们集体的叫声可以谱成曲子了,很难忘记那种叫声。”素芳姨说起了难得经验。
古阿霞没听过百鹿歌唱,她不奢求,静观眼前鹿群的来访就好了。空气中弥漫水鹿啃咬青草后的味道,鹿粪落在浅水滩。不久太阳升起了,鹿群散去,世界又恢复干净明亮的色彩,古阿霞心中充满暖意,往营地走去。浑圆身体的黄羽鹦嘴在草坡跳跃,春季往往俪影成双,吱吱短叫,呼唤她回头看看。古阿霞回头瞧,高山杜鹃开遍了,大地成了艳花编纺的波斯地毯。时值五月,高山才进入百花盛开的春天。
噗啦一声,碎光沸动的七彩湖,这时跳出一枚鱼影。
古阿霞看出那是纺锤状的鱼类生物,那是被水鹿味道吸引的鱼吗?或是阳光留下的一片蜃影?她不是生物学家,无须为这问题再争辩下去了。
营地空了,人们背着背包在更高的山岗呼喊她,回去了,跟上来吧。太阳拴在高处,影子越缩越短,云影越来越多,她望着帕吉鲁背着大木箱逆光上坡的背影,云也一卷卷翻上天。被释放的野雁越飞越高,高过每座山,高过每片风,黄狗孤独朝着雁去的方向吠。黄鼠狼呢?赵旻一心想整死的家伙不见了,独留一圈鱼线在原地。是不忍而放了?或者它是传说中的云豹会在惊险一刻从陷阱里自残逃生?
无论如何,纵使伤残,如今它已又是森林及草原的子民了……
①  樱花钩吻鲑的旧称之一。
②  李光辉的日本名。


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
卡瓦斯(Kawas)是邦查对所有灵魂的称呼。人在睡觉时很容易流露出灵魂的属性,男人从打呼声、女人从睡姿会露出原形。“男人冒出的原形是动物,女人是植物。”古阿霞记得祖母这样说过。
伐木工宿舍是最嘈杂的“动物园”。三十个男人睡通铺,横了左右两排。那些激烈的打呼声,要么是一群人砍倒千年树的吆吆喝喝也行,要么是一行京剧的铜锤花脸高唱《野猪林》也行。这次,古阿霞夜闯进宿舍,一股黏溽的男性腥味杀来,三十人到处打呼咆哮。她吓得不敢照祖母说的,去观察那些男人属于哪些动物,更不敢打扰动物的社交联谊:前排那个大块头的打呼是野猪呶;角落那位的大胖子是黑熊吼;有四只野狗与野猫在斗嘴,一只猫头鹰当裁判。有只公鸡啼了八声,“睡眠呼吸中止症”来犯而呼吸停了两秒,忽然气通爆炸响,把自己也把动物们吓回人形。一阵翻身后,众人闭上眼,喉咙们又驰骋了。
对古阿霞来说是灾难,哪管男人原形是什么。尤其工人们被某个人的打呼吵得集体翻身时,宿舍静极了。古阿霞也吓坏了,感到自己戳坏了他们的睡眠。不久,打呼再度响起,她松口气走到那端找双傻。没想到画面令人非常不舒服。双傻躺在通铺角落,两人缩成一团做亲密的动作。宿舍很暗,门口一盏微弱的10瓦蓄电池电灯泡亮着,但古阿霞没看错。
目击到双傻的行为,古阿霞有极为扞格的感受,她被褪去衣服,强迫性,羞辱地走在三十个男人梦里,身陷狂欢的动物堆里。那些动物不是彼此对话,是对她嘲笑。她颤抖着往后退,退到门口那盏微弱灯下。
古阿霞叫醒双傻的工作做不下去了,恐惧盖过一切。
这时,帕吉鲁从客厅走来找古阿霞。他的预感是对的,古阿霞要是晚几分钟回来,肯定耽搁了。他看见古阿霞站在门口,误以为她不敢跨进宿舍,殊不知是去了一回被吓坏。他轻拉她的手,晃得小,晃得紧,只有曾经在伐尽过后的山坡种上桧木苗的人才会有那样握法。
古阿霞知道谁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这真是可怕的地狱。”
“我去地狱,你先回去。”帕吉鲁说。
她先回客厅,经过走廊时差点踏到食蛇龟。那只山庄的宠物到处跑,古阿霞有段时间没看到了。乌龟老得可以成为山庄历史风华的观察员,没有人知道岁数。邦查人把入侵屋内的蛇视为是恶灵,不能打死,不然恶灵不走。食蛇龟或许是赶蛇的好帮手,因此古阿霞对它有好感,后来才发现它不吃蛇,吃青菜、蚯蚓或墙上掉下来的壁虎尸体。
她抓了食蛇龟,来到客厅。客厅所有的人回头看她,只有那个躺在火塘旁的女孩又陷入沉睡。今晚的慌乱都来自那个村落的女孩,那是发生在一小时前的事了。
女孩八岁,活泼好动,爱用手指头偷吃盐巴,今天却腹痛了整个下午,被祖母喂了几颗正露丸都不见效,晚上送到山庄来诊疗。庄主马海拿出医疗箱,简单触诊,拿出止痛药给小女孩服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女孩的疼痛没减少,哀号也没有少,整张脸是被揉坏掉的惨白。火塘边的工人喝完酒,回宿舍去睡,最后离开的那位建议马海给女孩一瓶米酒,酒是最好的麻药。
祖母用偏方治疗,要古阿霞煮个水煮蛋。古阿霞在火塘上挂起小炉,放了个土鸡蛋,等水沸是漫长的,女孩的肚痛却在沸腾状态。蛋熟了,古阿霞用筷子老是夹漏了,有些急的老祖母用长满茧皮的手伸到水里掏起蛋,剥起蛋壳。沾了桧木油放在女孩肚脐眼,慢慢滚动,让温热的桧木油挥发进体内。女孩的母亲怪起老祖母总是用偏方治疗,错失傍晚坐最后一班流笼下山治疗,也责怪自己要是早点下工就不会这样了。
古阿霞不反对偏方,她的祖母也常用,比如熬山棕叶汤来退烧,香蕉的根与小叶黄鳝藤捣碎后加红糖喝可以治膀胱痛,面包树的花粉可治疗嘴角炎,枕在五张烤热的月桃叶上可以治疗头痛。偏方无效,当安慰剂也行。一颗蛋能否缓解女孩的肚疼,试试又何妨?不行就把那颗蛋吃了,也没浪费。
“像盲肠炎,”马海担心地说,“这种痛会痛死人。”
“那怎么办?”女孩的母亲说。
“盲肠炎!”祖母惊讶地说,“叫她不要黑白吃,吃饱不要跑,东西会掉到盲肠了,也不要偷吃盐,可是她这么孽骁①,我管不住呀!”
“病情诊断是医学中最难的;治疗反而比较简单,对症下药,照书写的做就行了。”马海用手指压女孩的右下腹部,然后放开,没有出现反射性疼痛,那是盲肠炎的最重要征状。女孩却出现发烧、恶心等类似症状。“我没有办法很确定是盲肠炎,只能说很像是。”
“要紧急送下山吗?”
“还是那句老话,有人半夜送来山庄就诊,我都希望能送下山。”
古阿霞很清楚这项判断的意义。山上的简易医疗站沿八十几公里的铁路分布,顶多做简易包扎,重症才送下山。举凡原木压伤、遭断裂铁索打伤或木头刺伤,多在白日发生,以流笼送到山下的大型医疗站。那有专科医生驻诊,再不济送到镇上医疗也行。当然,如果得夜间送下山,劳师动众,费用也得由伤员家属付出。所以,马海每次都得审慎判断,家属的钱要是不能用在刀口上,就痛在心口了。
“还是送下山去,比较好。”古阿霞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
说到花钱,家属心急之余,沉默地看古阿霞。古阿霞有点尴尬,她知道这家人穷,夫妻几次在铁轨上要么吵着没钱,要么吵着自杀,阿嬷则视钱如命,要是小女孩打破个碗就被骂一礼拜,要他们挤出几个钱很难。古阿霞心里也盘算着,下山急救的钱,要不要从复校基金那里先垫。她的犹豫是,日本慈善家的支票还没有兑现进来,户头很窘。
马海知道,说服这家人要有更进一步的诊断,“找助手来,把浪胖叫过来。”
很多人糊涂了,找黄狗当助理?这哪门子的道理。
始终在角落安静的帕吉鲁,站起来,往门外去,把那只黄狗请了进来。黄狗进门便打了个哈欠,拉长身体欠腰,哪都不去,挑了古阿霞身边躺下,把头放在两肢之间,用黑眼睛看人。
马海又叫人去做些工作。王佩芬到后院摘了些青苹果,用菜刀把籽取出,拍碎待用。古阿霞弄条湿热的毛巾,把女孩肚脐上的桧木油拭干净。素芳姨则站在梁柱下,双手叉在胸前,微笑着。这微笑意味着她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狗医生”诊疗。
十年前,素芳姨看过一个非正式的外文医学讯息,说不上是研究报告,只能当成杂谈。报告指出,有些医生在切下的坏疽或发炎的盲肠,闻到杏仁味。她把这件事告诉马海。马海不断点头,说他可以理解,中医所讲的“望闻问切”中的“闻”,不单是听病人讲述症状,还包括闻病人身上的腥膻之气。糖尿病患者在呼吸间有丙酮水果气味,肝昏迷的人有淡淡甜味,怀孕五个月以上的妇女有奶香味,身体改变了都可能发出味道。
“狗的鼻子特别好,比人灵敏一百倍。”马海要求古阿霞再次擦干净女孩的肚皮,说,“它可以闻到人体内的肿瘤味道。”
“所以有请‘好鼻师’上场了。”素芳姨说。
“这样就可知道是不是肠胃炎?”古阿霞问,“我把肚子都擦干净了,也许狗医生还可以闻得到她吃到肚子里的仁丹薄荷味,也闻到小孩子吃着惊②用的黑矸仔标‘惊风散’味道。”
王佩芬从厨房走来,用盘子端着拍碎的苹果种子,说:“狗饲料好了。”
没笑声,大家期待的是马海接下来的重头戏。
“杏仁味,盲肠炎有股杏仁味,可能是肠粪石长久在那累积的。”素芳姨还记得那篇医学英文报告提出可能的解释。
“粪石有香味?”连古阿霞也提出疑问。
“中药材中传说的龙涎香,像压缩的蜂蜡,有股香甜味。龙涎香不是天然的产物,也不是传说海中蛟龙的口水,是抹香鲸肠道里的消化物。这点西方科学家老早就证实了,而且龙涎香也被拿来做香水。”
马海要黄狗去闻女孩的右下腹,可是不知如何指导狗,狗的脾气不好,贸然抓住狗颈环也没好下场。这不如请主人发号施令。帕吉鲁找到吸引狗的道具──如拳头般大的鸭腱藤种子──丢进火塘的热水锅,接着取出,放在女孩的肚皮上。这招奏效了,黄狗起身,前去嗅了嗅,舔了舔,在肚皮上琢磨,找端倪似的,最后抬头看帕吉鲁。
帕吉鲁拿起鸭腱藤种子,一路敲着种子发声,一路前进。动作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急,最后种子藏在袖子而佯装抛出去,要狗出去找。古阿霞想起在台南的公车失火时,帕吉鲁也这样诱发狗进火场救人。奏效了,狗跑去找种子,抽着鼻子到处闻,然后走到柜台桌上的某个盘子叫着。盘子放着拍碎后的苹果种子味道,像杏仁。那是马海要王佩芬放的。
这说明小女孩极有可能得了盲肠炎。但是,妈妈仍犹豫在精打细算,一旦启动,日制野马牌流笼发动机的声响足够让全村知道半夜发生了事情,她得拿红包给操作师。在浅眠与疼痛间辗转的小女孩,这时睁开了眼睛,大声说她不想坐棺材下山。山庄陷入一阵沉默。
“去把阿达玛、孔固力叫起来,那两个家伙脚程快,背下山,一个半小时就行了。”马海说,而且这两个家伙的工资便宜。家长不再反对。
古阿霞立即走了一遭工寮叫人,却被双傻难堪的画面吓坏,回来时只抓了只食蛇龟,觉得整晚被折腾,手中抓着乌龟而失神中。
但是,接下来她被吓坏了。老祖母伸手,把食蛇龟拿过去。乌龟的四肢与头都缩进壳,脸没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鼻孔呼吸。古阿霞有点恍惚,不晓用意,但是她醒得很快,却来不及越过火塘去阻止悲剧了。
老祖母杀了乌龟。她取下细长的铁发簪,戳进乌龟的胸腔。这是治盲肠炎的偏方,把乌龟放在火上烤,用温热的龟壳贴上女孩的肚子治疗,这样也许连请双傻抬下山的费用都可以省下来。
运送小女孩的救护队出发了,沿着流笼发送台旁边的小径走下去。中低海拔的丰茂杂林展开了,动物与昆虫在幽密处活动,它们没睡,森林也没有睡,微雾滋长一切。如果这时有盏像太阳的巨大灯光打开,能看清楚大自然的热闹夜市如何运作。
双傻抬着担架,随时分心在周遭的变化,素芳姨在前拿着手电筒引导,帕吉鲁与古阿霞殿后。队伍在火烧柯树下稍作休息后,古阿霞的悲伤终于成泪了,泪停不下来,只能停下脚步,才不会因看不清路而跌倒。
帕吉鲁挥着手,示意队伍前进,由他留下来照顾古阿霞。他摸着她又硬又鬈的黑发,帮忙抹去眼泪,结果他会发现,等待红楠树的红花盛开,或花上一天时间观察将临终的老山羊习惯性地下降到河谷长眠,都会比安抚哭泣的女人容易。人的行为模式很复杂,尤其是女人,很会哭。他很快理解到,不要直接处理她的情绪,那很棘手,就把她当成哭泣的小动物吧!一个在夜间森林哭的小山羌,她的叫声介于狗叫与猫头鹰啼叫,异常悲伤。
帕吉鲁盘坐在火烧柯锯齿状的锈黄落叶上,寂静地,观察他的小山羌淡淡地哭泣。他把时间往前挪,好理解哭泣的原因,一步步推敲小山羌走过的足迹、啃过的蕨草、喝过的小溪流水。他知道了,他到伐木工宿舍找古阿霞时,原以为她站门口不敢进去,事实上是走一遭而被男人们惊骇了。她的勇气是在宿舍里被吓光的。
小山羌没有停下呜咽。就在此时,帕吉鲁说:“走吧!我背你。”他无计可施,或许走动会好些。他认真走下山,每步皆然,不时弯低身好把下滑的古阿霞往上托上去点,每步沉重,能感受到雾气潮润的落叶在抬脚时脱离了脚板。几段没有树冠的路段露出了星光,低垂灿烂,来安慰古阿霞似。
过了几个弯,古阿霞主动滑下帕吉鲁的背,走起路。给人背是挺享受的,她还真希望给人无止尽地背下去,夫复何求,不过她只要片刻甜蜜,不想成为永久负担。她该停止哭泣了,却老是控制不了,甚至在帕吉鲁背上留下足供一只小蝌蚪存活的骇人泪渍。现在她的手搭在帕吉鲁背上,慢慢走,好好走,哭糊的双眼才不会失去方向。
帕吉鲁忽然停下来,尾随的她撞了上去。她往四周瞧,400公尺外的救护队在一个手电筒回光后消失殆尽,杂林很黑,唯有昆虫单调的鸣唱。
“有味道。”他说。
“就在这附近,”古阿霞终于闻到那股味道,“Falidas,我遇见我的第七个名字。”
“法?”
“法·莉·妲·丝,传说中的妖怪婆婆的住家,我闻到她在家里洗澡的味道了。”
帕吉鲁笑了,为古阿霞丰富的想象力发出笑声,他得找到味道来源,好拜访妖怪婆婆的家。他闭上眼,深呼吸,冷冽的空气滑进肺腔。这很难找,要是在有风的白天,倒还可以借由自身的位置变化与风势强弱,判断味道来源。夜风几乎凝滞,杂林没有半点传递讯息的风吹动。他带着古阿霞往前,确定味道从前方来,越来越近,也越容易在野性的灌丛林中迷路。
在他们迷路时,大自然助他一臂之力,昆虫从远方飞来,穿过他们身边可以听见高频率的振翅声,之后往另一个方向消匿。两人跟着昆虫前往,穿过姑婆芋与卷柏蕨类之后,发现了主角──山棕花,她橘黄的花朵窸窣落下,有的顺着才成形的小溪向下流,一路芬芳地穿过林子。她的香气在浓郁之下、谦冲之上,不会令人闻了头晕。
帕吉鲁动手去摘了花,站上长满了石苇的岩石,差点摔倒,尖锐的山棕叶抵抗,还遭采蜜的昆虫反击。他没有反抗,摘野花最好的方式就像偷蜜的黑熊无惧地面对蜜蜂攻击,专心干活,上手了就闪人。
他们又回到山路,往山下赶路,要追上救护队。帕吉鲁的贴心,换来古阿霞的苦恼。山棕花不是拥有美丽花瓣的植物,一串的柔荑花序,花朵小,有裂开的壳,这是用人海战术吸引昆虫播粉。远远闻,还挺有滋味,一旦落入手中,久了就乏味。古阿霞向来认为有些邦查人误解了山棕花,现在她了解了,这花还挺鬼艳的,难怪看成怪婆婆。
“我刚出生时,黏答答得像是块泡水黑炭,哭个不停,那种哭法据说还真令人痛苦。我祖母帮我洗澡,到后院摘了乌叶,丢入澡盆的温水,再把我放进水里泡,这样能让我安神,能停止我吓人的哭声。”
“乌,是好树。”
“Aliloalo,阿莉露阿露,乌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这名字不大好念,所以我继续哭个下去。”
“阿莉露阿露。”
“Papociay,帕珀西艾,这是我第二个名字,酢浆草的意思。”
“帕珀西艾。”帕吉鲁的舌头开始扭曲了。
“后来是月桃,Rong。”
“珑。”
“再来是 Papowahay,倒地铃。”
“帕波瓦海依。”
“第五天,祖母煮了芭蕉 Polet 的洗澡水给我泡,我还是哭哭闹闹。第六天祖母用味道强的 Kidafes──芭乐──给我泡澡,希望我聪明伶俐,奇妙想法有如芭乐种子一样多。”
“你很芭乐,想法很多。”
“我才不芭乐呢!那种东西吃多了肚子怪。”
“我喜欢吃。”
“好吧,第七天了,祖母说她用法莉妲丝安定我的小灵魂,她摘了一条条的山棕叶,还有小一株花串。洗了山棕的叶子澡,我不哭闹了,像个小婴儿懂得该笑了,身上也多了婴儿该有的奶香。”
帕吉鲁心想,法莉妲丝这名字比古阿霞好听多了,干脆这样叫她。可是一旦开口,法莉妲丝的四个音节在脑海混乱组合,不知道该从哪下口,他的舌头是语言上的蜗牛,爬不过铺满灰的文字障。
“法莉妲丝,你记得这名字了吗?”古阿霞说。
帕吉鲁一惊,她懂他的心思,不过他一开口,却说:“嗯!法妲打达,记得了。”
“法莉妲丝,”古阿霞再次为他朗读自己的名字,多少也是很久没有这样默念自己,“帕吉鲁,你有一个邦查名字,我有七个,你能记下我全部名字吗?我喜欢别人念我的名字的感觉。”
“法法打丝。”
“好吧!看来你有得学了。以前,祖母把日子分成七天,每天叫我的一个名字,七天叫完就过了一礼拜。法莉妲丝,这是礼拜天的名字,也是基督教的主日,有重生的意思。”
“那个法莉打死,不是怪婆婆的家?”
她有七个名字,光是“法莉妲丝”就在帕吉鲁口中又滋生了几个怪名。古阿霞笑了,为他的语言死穴发噱,这样也好,可以消遣长夜漫路。她告诉他,那是邦查小孩的传说,“长奶婆婆鬼”住在山棕里,她的奶子很长,会趁小孩在白天应该睡午觉的时候到处游荡。小孩看到她或梦到她,注定生病或夜啼。当然,小孩要是去采山棕做扫把,一定要成群结队去,先用石头朝山棕乱丢,用狠毒的话骂,把“长奶婆婆鬼”赶走。做好的扫把也要先放臭屁熏,免得“长奶婆婆鬼”抢回去。
“看过长奶婆婆鬼吗?”
“没有看过这样的鬼,但是有个真实的老婆婆却是很像。她是山里来的老婆婆,奇怪的是,她完全符合‘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奶子很长,垂到肚脐,有很多小孩子说看过她的奶子从衣服下摆垂下来,又黑又老。”
帕吉鲁笑起来,为那逗趣的画面,老人家不太会穿胸罩,奶子在衣服里甩是常见画面,但垂到腰部还真罕见。古阿霞狠狠瞪回去,黑暗中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效果,她改用拧的,给他吃痛。
“真的很好笑。”他抱屈。
“好吧!那你就笑,但不要发出声音干扰我讲下去。”古阿霞继续说,“小孩的传言太凶了,还说那位老婆婆的奶子可以在胸前打结,弯腰工作时嫌麻烦,就把奶子甩到背后,真的符合传说中‘长奶婆婆鬼’的样子。小孩还说,老婆婆常常下山来割人头,会在人家门口插上山棕花,用香气迷惑整家人昏迷,再摸进家里,拿镰刀割下人头带走。我看过那个老婆婆,她是山地人,脸上的纹面非常黑,背个大背笼,在笼子边插上一绺极为鲜黄的山棕花。早晨时,她沉默地从太鲁阁那个方向来,傍晚又走回去,非常孤单地一个人走着,背着竹笼子,小孩都说她把长奶子甩到背后当作背笼的垫背。后来呢!有个小孩的爸爸不见了。那个爸爸爱喝酒又不负责任,我们都知道他可能跟别的女人跑掉了。可是小孩不相信,认定是被‘长奶婆婆鬼’杀了,他亲眼看见背笼里装的是人头,那里面都是人头。他邀其他的小孩进行报复,抢回他爸爸的人头。”
“你去破坏他们。”
“不算破坏啦!是我去当‘抓耙仔’③。”古阿霞吸一口气,好让她能在漫黑的山路上讲完这个故事,“在小孩设下的关卡前,我把老婆婆骗到另一条路绕了过去,再跟她说明原因。老婆婆停下来,沉默了一下,回头走,回到原先我要把她骗离开的路,不论我怎么劝都没用,反而是我停下来,看着老婆婆一步一步走向全村小孩设下的陷阱。最后,在黑暗转角,陷阱来了,老婆婆忽然绊倒了,与其说是不小心被绳子绊倒,不如说是故意跌倒在那条绳子上。她的背笼里如传言中是个杀人的工具箱,掉出了三个头,还有一堆头发,连我都吓一跳,心想刚刚跟一个危险人物走在一起。接下来是重头戏,几个拿了水桶的人冲出来朝她泼脏水,然后丢泥巴与树叶,带队的小孩冲出来捡走某个人头后,所有的人朝老婆婆吐完口水,跑个精光。”
“人头?那个‘番人’会这样吗?”
“这时代还有砍人头的习俗吗?怎么连你都相信?”古阿霞笑着。
“你说的。”
“我确实是说小孩抢走了人头,不过当他们紧张地跑到最近的路灯下,灯光会解释清楚,那是南瓜,不是人头。他们准备了一个礼拜的伎俩,没有人头,没有传说中割人的血淋淋凶杀。我是等到小孩跑光了,才走到老婆婆身边,看见剩下的两颗人头是南瓜,一堆头发是快枯掉的蕹菜。我脑海响着一个念头,她真是不听劝告呀!说马缨丹有毒你偏采来吃,说赤尾青竹丝有毒偏要给它咬一口,活该,我这样想。我看着老婆婆全身湿答答,又臭又脏,有几分鬼样,尤其是那对垂下来的奶子从湿衣服里透出来,清楚得很。可是她,从容地收拾东西,再度站了起来,告诉我,她感谢我,但是她得通过那关,至少她今天有心理准备通过那个考验她的关卡。要是她绕过去,小孩子不会就此放过,他们会在某天、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设计她,那时她会没心理准备,反而更糟。老太婆走的时候说:‘他们一直把我当鬼,今天看到我很破烂的样子,也会跌倒,也会哭,以后就不会当我是鬼了。’”
“鬼比人可爱。”
“人比鬼可恶,说那个老婆婆是鬼绝对是错的。有人不过是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就被当鬼来看了。人比鬼可恶。”
“我就是鬼。”
“你是哑巴鬼,我就是卷毛鬼。”古阿霞稍微打住,下山不会太喘,但是边走边讲话却容易乱了呼吸。这时候,她感觉身体这个容器空了些,脚步轻盈,可能是把一份往事给了帕吉鲁。走了一小段,在一个拐弯处,褐林鸮在树杈的鸟巢蕨发出泣婴的叫声,远处山谷传来山羌的吠叫,不明就里还真恐怖。古阿霞还来不及反应,手被抓牢了,腰被拦下,那力道太猛,她感到自己要被扯坏了,随即有一个嘴巴贴过来。
她被亲了,一点也不温柔。她感到好笑的是,帕吉鲁很紧张,身体发抖,用嘴堵死她的口鼻,牙齿碰上她的牙齿,害她不能呼吸,更挣脱不了苦难之吻。她赶快后退,一阵搞不清楚的旋转,两人往路旁的斜坡跌得手脚打结了,山棕花也不见了。这场亲吻以狼狈收场,两人从草丛爬出来,他不会说,她也不提,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的脚踝有点扭伤,有点拐着走。帕吉鲁检查伤处,用手仔细摸一遍,说这是小伤,无碍。而且他为刚刚失败的吻而赎罪,背古阿霞上路。她心都酥了,给那双手温柔、坦白、纯真地摸了一回,从脚板摸到了膝盖,不只摸进骨头,也摸到了心坎。她觉得那双手比舌头还灵活,两面夹击,摸出一身快感,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她觉得这足以弥补失败的索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闻他的汗味,听他的呼吸,觉得脚伤有了代价。
“他们是老公与老婆。”帕吉鲁觉得该跟她说明白。
“你说的他们是谁?”
“阿达玛和孔固力。”帕吉鲁把她往上托了一下,又说,“他们很笨,没有人会嫁给他们。他们的妈妈从小说给他们听,你们呀!不是哥哥或弟弟,是老公与老婆。”
“一对夫妻?”
“是呀!哥哥不会帮弟弟很久,可是老公会帮老婆很久,两个人生活很久就是老公和老婆了。”
古阿霞习惯了他古怪歪斜的词汇,也懂意思了。兄弟会分家,各有家庭;朋友难长久,各分东西。但是任谁只要两人彼此照顾一生,便是夫妻了,不管性别或亲属关系如何。古阿霞明白了,她第一次撞见双傻是在寒风吹袭的山庄门口,两人在地上抱着睡,现在想想,那是征兆,同时也解释为何他们会在伐木工的宿舍做亲密动作,他们在行夫妻之实。双傻的身体已经长大了,有了肉体的需求,但心灵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
古阿霞想,双傻的父母从小教他们,是借由和对方宣泄肉欲,才不致对别的女人骚扰。不过,谁在乎一只小公狗趴上另一只小公狗的屁股上,不过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这样做,未必能抹去自己的惊恐,但是听完帕吉鲁的解释后她心里获得了宽慰。
背了一小段之后,古阿霞知道她享受完了,这是小伤,不能装死太久,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好手好脚还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下来走,山路够宽,能肩并肩,也不会脚绊脚了,两个人平静,但内心充满一种奇异而温润的情愫,甚至渗透到身体各处。
山路最后被一条伐木林道切成两段。林道露出黄褐泥土,显示这条路是新辟的。双傻蹲在路边,握着担架上小女孩的手,好给她温暖。素芳姨从背包拿下俗称“越战炉”,美制 Coleman 的高压汽化炉──这种曾在越战野地中快速烹食而得名──煮一壶红糖姜茶,喝上一杯,让长途行走的人获得滋润。
古阿霞喝到第二杯时,看到希望的光芒顺着山路而来,一台伐木车来了,空车斗在崎岖的山路震响。那是驾驶接到无线电来支持运伤员下山。他们把小女孩搬上垫着厚棉被的副驾驶座,那不会太颠簸,从引擎室输送来的暖气令人舒服。病患送走了,双傻与素芳姨随车护送下山,古阿霞松了一口气,与帕吉鲁沿路走回村子。
“法……莉……妲……丝。”他从裤袋掏出绿豆壳大小的花朵。
“帕吉鲁,你答对了,好厉害呀!”她的口气惊喜,而且从他手中接下那些她原以为遗落在草丛的花朵。
“它死得很好。”
“他是谁?”古阿霞惊讶地问。
“乌龟。”帕吉鲁想起她看见了老祖母杀龟的那一刻,脸上露出悲伤,那招确实出乎意料,他也吓坏了。不过他看得出来,老祖母是老手,她用长铁簪穿过乌龟的颈部,直抵心脏,转动发簪加速乌龟死亡。他当时的悲伤绝对不亚于古阿霞。不过它死的时候没有太多痛苦,他是释怀的,这该如何跟古阿霞解释呢?没关系,路很长,需要有些话题才好走,他会慢慢说的。
①  顽皮的意思,闽南语。
②  惊悸的意思,闽南语。
③  告密者,闽南语。


阿兵哥来盖学校
夏天来了,山庄地下室的动物避难所空了。最后走的是山羌,它左耳有白斑,赠给在机关室烧柴的古阿霞一道稍纵即逝的回眸后,穿过灌木丛消失。古阿霞听说了,山羌是帕吉鲁从猎人陷阱救回来的,给它扎好断脚,上石膏,痊愈后野放的它,每年总是“早到迟退”地来山庄挂单。
动物太靠近人是危险的,自从食蛇龟被杀后,古阿霞深信此事。动物们来年会回来避冬,难保哪天不惨遭毒手。她听说,黑熊最可怕,夜里会闯进山庄偷吃东西,还攻击人,据说有只帕吉鲁捡来养过的小熊在野放后,曾回山庄。古阿霞祈求不要遇到黑熊,除了担心被撕成两半,也怕黑熊被人杀了。
在白耳斑的山羌离开山庄的那天,古阿霞半夜小解,走到后院厕所时,看见一道黑影从结满青苹果的树下离开,空气中弥漫腥臭,吓得她躲回厨房。她很确定,遇到熊了,躺回床上难以入睡,憋尿不敢再去厕所。古阿霞腿夹紧,等天快亮,楼下传来人声,才放心去小解。屙完尿,一夜的警报解除了,却换来尿道口隐隐作痛。她蹲在厕所缓解疼痛,直到王佩芬在外头敲门等着用,才起身出去,慢慢走去开山庄大门。
大门拉得费劲,好像有人故意在另外一头扯着,拉了几下,她用力扯,猛然一声咚噜响,有个东西从大门咳出去般吓人。她定睛看,这还得了,地上有颗人头含冤地瞪来。
“救命呀!快救人。”她跑进屋内张扬,处处捉人帮忙。
王佩芬被捉着臂膀,疼得反问:“一大早鬼叫什么?”
“完了,刚刚有人跟我在门外玩,顶着不让我开,我太用力开,把他的头给铡下来了。”
“急什么,人也死了,不用这么急了。”
“你说什么?”
王佩芬笑出来了,说:“有些肠子塞屎的小流氓,会在门口卡个水桶,你一开门,水桶翻了,里头的鸡肠喷出来吓死恁祖嬷过。”
“可是真的是人头。”
“杀了人,惊啥,恁祖嬷帮你撑腰。”
王佩芬逞出大姊头的模样,唰啦一声,把半遮的大门拉开,走出去。害怕得在门内等待的古阿霞,好一会儿都听不出门外的动静,心知王佩芬把自己看错的东西处理了。警报解除,古阿霞自责太鲁莽,好在没大声嚷嚷闯祸。
忽然,一个拔尖的声音传来,是王佩芬尖叫,足够让全村醒来。她叫得五官没有好好地挂在原位,冲进来大喊:“古阿霞杀死人了。”她冲到二楼喊,冲到厕所喊,冲到高级宿房喊,冲到伐木工宿舍把一条条打呼的男人吵醒。大家当下吓得不敢动,差点被王佩芬惊恐破表的表情与音量杀死了。
门口远处有颗吓人的大头,眼睛没阖上,冷冰冰的,最先赶来的三姑六婆在那叫不停,最后来围观的人群则叽里咕噜说个没辙。古阿霞凭着上帝的圣灵钻了过去看,还好是猪头。猪头给刀子割得乱七八糟,豁开深红伤口,有些还撕掉皮了。最恐怖的是,眼珠插上筷子,一把生锈的刀子从嘴巴戳进,古阿霞看得自己眼珠与嘴巴给人又戳又插似的疼凉。人们谈论说,猪头不可怕,猪肉摊的铁钩子都挂着,有时七八颗悬着,还吊舌头;但是,把猪头弄成鬼画符德性,挂在你家门,那就有点警告的意味,分明是对山庄的挑衅。
马海走出人群,拔掉筷子与刀子,拎起了猪头,说:“没事,没事了,这颗头买来熬汤的。”
“这猪头壳是警告,吃了会衰小。”
“我叫人下山买来的,你讲吃了会衰小,最好是这样,不然我煮猪头给大家吃。”马海说完,要王佩芬把猪头拎进厨房,可是她怕死了。
古阿霞走过去,提了猪头往山庄里走,她得装作这真的是买来的。可是猪头不配合演戏,好重,她一手捉来,霎时心中喊苦,腰都弯了。她用双手抱起,被村人笑是古礼迎亲的新郎在胸前挂个血淋淋的红绣球,内心与体力都挣扎地走进厨房。
“这颗猪头好大呀!”素芳姨走过来帮忙。
“一点都不好,把猪头当砧板滥砍,这是冲着我们来。”凑足了手脚帮忙,古阿霞喘口气。
王佩芬追了上来,没动手抬,却动嘴说:“太可恶了,这次分明是盖布袋砍人头的意思,下次就丢个砍断脚筋的猪脚,下下次可能就剖猪肚。”
“好可怕。”
“我看是情杀。”王佩芬又跑起马了,说,“我看宿舍那群男人是为了某个女人闹翻了,把账记在山庄。”
“为了谁?不会是你吧!”古阿霞说。
“有可能,我最近老是觉得耳朵痒,有人肖想着恁祖嬷似的。”
“不是讲风凉话的时候了。”古阿霞正经地说,“我们抬到后院去,找个地方把猪头埋起来。”
一路沉默的素芳姨忽然大喊:“埋了,太浪费了,煮汤好了。”
“煮汤?”
“煮了就给他们喝,猪头汤,一定很好喝。”
“他们?”
“阿兵哥呀!他们今天要来盖学校了。”
“国军”说来就来了,穿山过河,坐着流笼上山,唱着军歌:“我有一支枪,扛在肩膀上,子弹上了膛,刺刀闪寒光……”他们穿军绿服,戴军便帽,S 腰带上挂个铝壶,裤子绷得紧,眼神很亮,十二人走下来横成两排报数,生怕流笼不知不觉吃了谁。发号施令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士官长,军便帽露出了几缕白发,他叫詹旦荣。士兵明着叫他詹排副,私下叫卵葩。
他们是每年夏天的稻子助割部队,白天分配到各据点,晚上回去驻扎点睡觉。山上没稻浪,部队不来才对,可是詹排副向炮兵营长提议,山村有个学校复建,不如调几个懂水电木工的壮汉去。古阿霞神奇的募款复校事迹,炮兵营长早已听闻,当下要詹排副把事情搞定。
阿兵哥只支持半个月,一切得加快速度。所以前置作业得先弄好,古阿霞先花了笔钱,请人规划了校舍的修复细节。当她看到修缮费用时,心揪得紧,材料近二十万元,砖块十车,水泥四十袋,沙子10吨,各式主梁、横桁都不能少,她还了解木材专用的蚂蝗钉与铁钉的价格。如果要再压低价格,她跟帕吉鲁势必要从原料厂跑一遍。山下的制材厂用成本价卖出,古阿霞仍一边杀价,一边看着直径2公尺的扁柏由梁上的桥架型起重机“天车”吊挂到平台,进行开剖,锯片喷出高分贝的音量与香味,她的杀价声快高过了那些声音。吵输的厂长怒摔记事本后,与她握手成交。
接着,古阿霞坐火车到凤林砖厂买砖,看上细致的清水砖,她跟帕吉鲁跑了三趟,两人吵三次,最后她点头,用便宜但效果一样的次级砖。至于瓦片,她用较好的灰瓦,绝不用入嫁新娘进大厅前得“破煞”而踩破的“薄仔瓦”,因为不敢想象调皮的学生爬上学校屋顶踩破瓦片的凶煞场面。这些原物料由三十趟的流笼载上山,用帆布盖着遮雨,毫无动静,直到阿兵哥来了。
阿兵哥上山帮忙,把建料搬到校园,每个人看来高矮胖瘦不一样,干起活来一样棒。然后,他们把自备的铝壳便当饭菜,丢到临时收容所的猪圈当馊水,猪回报了高亢军歌般的叫声。饭菜是扎营的伙房兵弄的,说不上丰盛或寒酸,只是菜色变化不像晚娘的脾气又快又狠,士兵腻了,要来点新鲜快炒之类,让舌头给爆蒜葱辣抹过去的爽快感。
“吃的,别太花心思,要是这样我就过意不去,不如叫那些兵,把馊水挖回来吃。”詹排副大嗓门讲话,笑声也雄壮,这是他的专利。
古阿霞连忙摇头,说:“只是几样菜,没什么。”
詹排副瞧去,山庄烟囱冒了炊烟,把衬着的中央山脉抹晕了,说:“啧!都开伙,我也去帮个忙。”然后他转头对士兵说:“别打混摸鱼,人家是菩萨心肠盖校,你们别撒旦搞破坏。”
詹排副一走,士兵们嘻嘻哈哈地说,“卵葩”发情了。古阿霞懂这句话的意思,詹排副对厨艺有点能耐,更对素芳姨有情意。在这半个月的上山期间,他有空就来瞧瞧素芳姨,要是见不着人,会失魂地打烟抽。
王佩芬不会放过对古阿霞讲更多的八卦,比如詹排副挨过共产党一枪,打坏一颗睾丸,士兵看到洗澡的他只有一颗蛋,才叫他“詹公”,比太监叫法的“詹公公”好一颗。不料,詹排副听了不爽,说他有隐睾症,又说他练“缩阴功”把家伙藏到肚子里了。阿兵哥私下说,“缩阴功”是生过小孩的女人把松掉的阴道缩紧,男人练来是切屎的吗?詹排副又动怒,谁再说他“詹公”,一脚踹烂谁的卵葩。这是他另一个绰号卵葩的由来。王佩芬的结论是,詹排副很在意别人叫他詹公或卵葩,是他怕自己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变孬。
詹排副往山庄走得勤,古阿霞心中不免滋生趣味。她听说,詹排副在大陆浙江还有妻小,对素芳姨就不好摆明意思,只打空包弹的情愫。不过他大嗓门不隐藏,进了厨房,便喊:“今天,要吃什么,我来瞧瞧。”
蹲在地上夹猪毛的素芳姨,听到詹排副说着来了,把张开的腿阖一边,也不回应,继续干活。
詹排副把灶头、桌上与地上摆的肉菜浏览一遍,连连说好,别弄得太好,要不然把阿兵哥吃成猪,这就不好。然后,他瞥见猪头搁在脸盆,当下大惊:“这猪头也太大了,能吃吗?”
素芳姨抬头冲着他笑,一脸尴尬。
“肯定能吃的,新鲜的,一颗抵上满汉全席。”詹排副话锋一转,把猪头说得稀世珍宝,当成人参果似的,能生啃。
“新鲜的,刚运上山的。”素芳姨笑着说,其他人也应和着。
“怎么煮?”
“煮汤。”
“天呀!猪头汤。我打娘胎出来,就没尝过。”詹排副瞪大眼睛,说,“今天我得好好尝它一尝。”
“是呀!”
“怎么煮?”
“煮汤,对呀,我忘了,你看我急得连煮汤都忘了。”素芳姨说得低头嘻嘻笑。
詹排副瞧着素芳姨拔猪毛,也不说话。她用镊夹除毛,拔完几根,往脚旁的那碗水和两下,黏在镊夹上的猪毛便掉进碗底。给人瞧透了,素芳姨感到拔每根毛都碍着,这样下去,她干不完活,便说了几句打发詹排副走开。
詹排副唯唯诺诺地应承,灵机一动说:“阿兵哥都是牙缝大、肠子宽,不怕卡猪毛,别这么费事了。”从火灶拿出一根带火的木柴,火正旺,在猪头上滚它几下,毛都迸个精光。然后,他喜滋滋走开,跟那些拆墙整屋的士兵说,有得吃了。
到了中午,累死了的兵冲着吃而活过来。他们先到水槽边洗把脸,掀起草绿内衣的下摆擦干,露出黝黑的胸膛。他们把湿衣服晾在门外,太阳会收干的,留下一圈水渍图案般的薄盐。军营规定不能喝酒,古阿霞用大铝壶为他们倒上一杯青草茶解渴,或递上烟。菜很快上桌,在香肠冷拼盘之后,热食陆续来了,一位士兵喜欢用汤汁和饭,拿了碗,穿过十几个把头栽进饭桌的人,在汤锅边发出了大叫。然后惹得士兵们围过来看这锅猪头汤。
“被诅咒的猪头。”一个士兵听说了,猪头是早晨送来的警告。
“被煮皱的猪头有啥不好,滋味更好。”詹排副走过来,往汤锅瞧去,大嗓门解释,“猪头没皱呀!要是皱了就当一颗大酸梅干也行。”
食堂爆开了笑声,这让听差的詹排副急着解释猪头有没有皱,把汤锅旁的士兵说得哭笑不得。士兵把原委说出来,詹排副又把他们骂得惨,把好好的山庄说得成鬼屋。古阿霞上前去说,猪头确实是一早出现在山庄门口,划了几刀,但是她没有说得很糟。詹排副一边听一边点头,往素芳姨那瞧去,见她一笑,不骂兵了。
“我不是说这猪头不好,掉进粪坑溺死的猪,我都吃过,”那位被骂的士兵巴结着解释,“只不过,没人这样煮汤,把猪头放下去。”
詹排副嗓门直起来,说:“你们坐回去吃,先别喝汤,先吃饭,我说完了你们才喝汤。”
“别唬烂太凶,我们得听真的。”
“我哪次说假的,是你们经历少,眼光小,呆头鹅的,十几啦吧的没打过真枪,我打的响枪,你们当屁放;我放个屁,你们又当枪响,”詹排副又说,“大江南北怎么煮的我不晓得,但是大江南北的吃法我最懂。”
詹排副舀了汤,把猪眼睛也给抠进碗里。他喝口汤,清甜中有淡淡焦味,竖起拇指大喊好喝。喝完,他把猪眼睛蘸了酱油膏,扔进嘴里咬,黑汁瞬间从詹排副嘴里喷出来。他低头让黑汁顺着嘴角滴下,竖起大拇指暗示好吃,这副德行可以申请饕餮的商标专利了,而且猪眼的胶质很硬,咬得很响。阿兵哥听了,肠子都长出了鸡皮疙瘩,没人敢去品尝汤。这锅詹排副要帮素芳姨扳回来的汤,活生生搞砸了。
詹排副不死心,下午要回到驻扎地时,拿了麻布袋装猪头,甩在背后带下山去,这个北方的汉子挤在流笼厢,说要把猪头剥了皮,斩出脑浆,绝对好吃。阿兵哥们苦笑,可是当他们听到詹排副说,愿意来吃的,有免费的酒好配,大家都喊好,下山的流笼传回了下流歌:“我有两支枪,长短不一样,长的打敌人,短的打姑娘……”
第二天,詹排副领了阿兵哥们上山干活,用麻布袋扛了颗大家伙回来,笑嘻嘻的,冲着山庄走来。他把麻布袋甩在厨房地上,咚一声,把埋头干活的女人吓着了。古阿霞走来瞧,心里喊糟,“昨天你带下山,今天干吗原璧归还?”詹排副也不回应古阿霞,伸长脖子看,问素芳姨在哪,今天带了好礼物来,见她来了,却一字也吐不出来,咧着嘴嘻嘻笑不停。
“怎么把猪头拿回来了?”素芳姨说。
詹排副笑了一会儿,才说:“是刚买的好家伙,今天送来了。”说罢,捉住麻布袋边,往外慢慢卷下去,底下露出猪头。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来了猪头。这颗头很腥,刚刚才摘下来的充满了新鲜的怨气,长舌头晾出来。素芳姨表明不碰了,而且凡是鸭头、鸡头或鱼头,她都没兴致了。厨房干活的人也摇头,没人想碰猪头,用刚出家来搪塞。
“猪头好东西,可是我们手艺不好,怕弄坏了。”古阿霞推辞说。
“它确实是好东西!就等你这句话。我昨晚问了几个懂吃的老乡,学了几招,现学现卖,教教大家。”詹排副说猪最贪吃,常活动的腮帮子有弹性,这俗称的“嘴边肉”最好吃。烟熏猪耳朵也是饕物,猪鼻子、猪头皮切薄是美食“云南大薄片”,猪头壳煮汤,猪脑当汤料,他把猪头说成是神给人的恩宠。他也知道,没人敢处理,便自己搞定这宝贝,后续的料理就交由厨房的姊妹们。
他抽了袋子,叫猪头滚出来,拿菜刀就是追杀,砍得猪头壳要么就滑了厨房一圈,要么就是乱弹,才剥下猪头皮;接着是斩壳取脑浆,詹排副砍坏了两把菜刀,连吼了十八响老子拼了,拼出半斤汗,才把猪头搞定。
他抬头看,厨房空无一人,只剩一双猪眼怨恨看他。
古阿霞不是逃开,是查看校舍。
复建进度已达百分之八十,连最难的教室水泥地,士兵都能用铁凿敲除后重灌,她对阿兵哥“军民一家”的付出很满意。犹记几日前,当八位士兵把散发桧木香、由她题上“明天会更好”的主要横桁拉上屋顶定位时,数十位被麻糬甜点吸引来的村民猛鼓掌,鞭炮声响起。在硝烟中眯眼的古阿霞,看到新建筑从旧根基冒出新芽的实体,觉得踏实,可惜帕吉鲁去伐木,没能一起感受。但是,日子一久,古阿霞察觉了免钱的阿兵哥不对劲,他们越做越慢,总是趁机休息,或是找病痛拖班。
“唉!稻割完了,阿兵哥也想摸鱼了。”詹排副解释,花东纵谷的助割接近尾声了,上万顷的稻田几乎收割完,山下派驻点的士兵不是排假,就是干些轻松的活。可是复校的工程很操,相较之下,散漫之心就来了。
古阿霞走上操场时,看见三个不到休息时间就躲在树下抽烟的老兵,一个违反枪炮弹药条例入狱而期满的回役兵躺在角落睡觉。其他的士兵把瓦片按上去,却激情地讨论艳星恬妮在电影《金瓶双艳》演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春宫戏,肉条霹雳,绝对是真干。两个士兵为真假起口角。古阿霞走入工地时,争执反而大声起来,有点找她评评理的味道。她很清楚,要是走来的是上相的王佩芬,士兵们会装出绅士模样,而她沦为老太太的份。所以,她能做的,顶多是冲着他们笑,希望他们不要累着,也不要受伤了,最后讲了一句她常讲的:“等一下我们会准备小点心,也会煮澎湃①的中餐。”
“那猪头餐太可怕了。”一位士兵大喊。
古阿霞连忙解释:“那是詹排副的心意,而且我们还准备了别的。”
“我们昨天回驻扎点,想把猪脑拿出来吃,用军斧砍,用上一个班人力。那个猪脑,比起90余公斤的8英寸榴炮还难搞,还要硬。卵葩就是卵葩,没事也会拿颗超级大卵葩给我们练习砍。”
不知道谁大嗓门说了话,惹得士兵们欢呼,连躺地上睡的回役兵也折起腰笑。这时候,从校门冲出一道吼声,边走来边骂是谁说他的坏话,不久詹排副走上最后一阶,炽阳在他身上刷下浓淡对比的色块,脸上沾着杀完猪头的血腥。士兵们赶紧按在位置上干活,睡觉的回役兵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晒得一身是汗,总之非常会演戏。
“谁骂我?站出来。”
一位站在旁边被吼到的士兵,吓得说:“报告,没有人骂您卵葩。”
“再说一次,你说我啥?”
“我没说您是卵葩。”士兵发现说错话,连忙解释:“骂您的人跑了,不知道跑到哪去。”
詹排副紧急集合,把人点一遍,果真少了一人,便骂不管是谁,逃到哪都会被揪出来。古阿霞见士兵都鸭子听雷似地装呆,不敢响应,才跟詹排副说明,少掉的那个人是一早去村子支持老人的家户修整。原来是学校复建,来了群士兵,村里的独居老人觉得自己无力将家舍修补,希望借调士兵,詹排副便拨遣一个士兵去修葺。经古阿霞提醒,詹排副点头,但刚刚那股怒气还梗在心头,要是留在这里肯定会骂下去,便转头往村里去视察士兵状况。士兵们松了口气,古阿霞却怕詹排副的怒气牵连到无辜,追了上去。
“我不是去揍人,是去把人找回来帮忙。”詹排副说。
“这我就放心了。”
“这些阿兵哥,没人把心放准,一个个在打混,把工程耽搁了,我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家伙,能有几双眼睛盯他们?”
“他们也需要休息。”古阿霞缓颊。
“坐也给他们坐出痔疮,躺也给他们躺出褥疮,他们休息够了,再下去就是成痈了。”詹排副沿着石阶走,又说,“我把阿兵哥找回来,多个人手,也好把工程早点做完。”
经过村庄的某户,詹排副瞄到有个穿军绿内衣的家伙在屋檐下的躺椅睡,那正是要找的士兵。军中文化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睡着的家伙被活逮,浑不知觉。詹排副不多说,把躺椅掀了,那个兵在地上翻了几圈,睡意也翻光了。
“报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士兵站起来回应。
“给我站好。”詹排副刚讲完,一拳打去。
士兵胸口吃痛,人往后翻,从房屋旁的矮墙翻下阶梯,他立即站起来,口吃般说:“报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
“有种别跑,给我站好。”詹排副走下阶梯,一脚踹去。
士兵这下有了准备,闪开了,让詹排副扑空,滑稽得差点跌倒。两人遂展开追逐战,一个叫人别跑,一个又不敢跑远。詹排副叫出了怒气,士兵也躲出了名堂。詹排副放话“再躲就法办你”。士兵则吓得呆若木鸡,准备狠狠被打,挨过一顿就天下太平了。
“跑,快跑。”古阿霞大喊,她看见詹排副半路抄了一截带钉子的木棍,走向士兵。
低头受挨打的士兵一看,赶紧跑掉。
詹排副大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在学校等他回来。然后,他狠狠回瞪古阿霞之后,往学校走去。
古阿霞愣了一会儿,连忙走去找素芳姨,只有她能阻止一切。素芳姨在后院忙着,把切条的猪头皮挂在木箱内,点燃从山下锯木场运来的桧木粉屑,帮食材上色与熏香。她听完了原委,马上跟古阿霞到校园,只见詹排副站在校舍前头监工,口气甚差。士兵们神经绷得紧,哪有缺就往哪递补,忙着做工好预防接下来不会扫到的“台风尾”。
素芳姨冲着詹排副,不晓得要怎么响应,便说:“午餐,快做好了。”
“辛苦了,这样真不好意思,”詹排副笑起来,不过笑得很浅,撒在脸皮上而已,“对了,请你们中餐做慢一点,我看他们也不饿。”
“不饿?”
“我看他们在打混摸鱼,肯定不饿,要是努力干活,现在他们肚子一定响得我耳膜子疼。”
“饭快做好了,不吃不行呀!”
“那不行,你们得学着打混摸鱼,菜不要洗,肉不要熟,柴火小一点,盐巴放错点,最好去睡个午觉再起来干活,做饭急不得,急起来就不好吃了。”詹排副说得响亮,不是说给素芳姨听,是给士兵训话。
这话接不下去。素芳姨要古阿霞找回惹事的士兵,一起跟詹排副说明白,讲道歉。也不用找了,古阿霞回山庄就见到士兵坐在火塘边抽闷烟,村里的老阿嬷们站在身边支持他。她们聒噪讨论,有两人抄了家私,一把扁担与发出强烈味道的夜壶。有个老阿嬷说用扁担打倒老芋仔。另一个说,不行,得灌点尿,来点教训。这群阿嬷最后围到古阿霞身边,大喊跟老芋仔拼老命了。
这群阿嬷为一位士兵拼老命,是有原因。山上孤寡的老人家不少,每日生活不是发呆,就是将刨过的桧木皮捻成线丝编成草席帽。士兵上山了,可以借调民家了,起初确实在修屋顶、木窗与椅子,半个月后事情少了,士兵每天仍然被阿嬷们请调出差,陪她们讲话,排遣寂寞,却被查访的詹排副逮着睡死的模样。现在士兵有难,这群阿嬷义气相挺,在山庄密谋如何反击詹排副,却为了如何报复的细节谈不拢而吵架。这让一旁听的古阿霞脑海浮出火鸡群的模样。
“那你怎么说?”古阿霞拨开人群,对士兵问。
“要回去啦!没回去部队稳死,不过等卵葩凉了才行。”士兵的闽南语说得溜,却说过头,“我的意思是,等詹排副不生气才行。”
“詹排副说,要等你回去才开动午餐。”古阿霞说,“你现在不去道歉,大家都饿了,不如大家跟你一起去跟詹排副求情,人海攻势。”
“你这个 Q 毛②的,就是爱动嘴,才会给人放猪头。”一个阿嬷说完后,山庄气氛瞬间收敛。
古阿霞以为自己听错,但是四周冷下来的气氛,说明不只她听到。自从山庄被放猪头警告后,各种流言传出,尤其是晚餐后的酒鬼们聚在山庄,几乎扮起侦探破案或乩童降乩来抓鬼。有人说是王佩芬的多角恋情,王佩芬却唱反调地说自己是名花无主,别搞坏她的行情。有人说,是住宿的伐木工与某些村民结仇。有人说,蔡明台近来包下一条穿越中央山脉而与西部孙海林道相通的山道,跟人有了利益上的冲突。流言东扯西扯,就是没有扯到古阿霞,现在被阿嬷扯到了,她有种中箭后处在不知被什么武器斫伤的昏聩状态。
气氛跌到谷底,一片肃寂,这时才有人出声拉回如何对付詹排副,恢复了嘈杂声。可是,古阿霞内心有了芥蒂,出自她对阿嬷有些了解。阿嬷是产婆,也做些小孩半夜收惊。大家称她“着人嬷”,源自她年轻守寡的时候靠自己信仰的一句话“也着神,也着人”③渡过难关,养活三个孩子,大家干脆叫她“着人嬷”。在古阿霞的印象中,“着人嬷”不轻易讲话,凡是讲出来的话都有分量,她会这样说古阿霞,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古阿霞看着“着人嬷”,希冀获得更多的解答,但是“着人嬷”也安静看过来,却不开口。
人群移动了,往学校走去。大家决定照着古阿霞所言,以人海攻势向詹排副求情,还把素芳姨拉来当第一个挡箭牌。摸鱼的士兵被阿嬷们簇拥出现,激起战友的愤怒。古阿霞前去阻止,她的见义勇为让她总是走上第一线,以前或现在都是,当她要走前去的时候,手被“着人嬷”拉着。
“不用堵强,厉害的豹一定是惦惦看,再冲出去。”说话的是“着人嬷”,她说:“我们这群老太太也是嘎嘎叫,这次让她们动手好了。”
古阿霞懂得这句话,没有她的介入,结局也许不尽如她的意思,但是照样能完成。她好奇眼前的问题如何解决的时候,看见预谋的一幕,阿嬷们冲着拿着工具前来的士兵微笑。微笑非常夸张刻意,露出缺牙,连酒窝都折进了皱纹堆。那微笑无非也是武器,不过不是握在手上,是握在脸上。
士兵不晓得怎么办,他们原本要先揍一顿摸鱼被抓的阿兵哥,给他点颜色瞧。他却躲在十几张笑脸的老人墙后头。
素芳姨先走进了教室区,看见詹排副坐在木条堆,手中拿根木棒。她用尽了微笑说:“你知道我来的用意了。”
詹排副说:“我告诉过自己,别太拗,也别跟那些阿兵哥计较,可就是跟自己的脾气过不去。”
“我也常这样。”
“我太糟了,都快看扁自己了,凡是那些兵叫我龌龊点的绰号,我也毫不给面子地给他们个下流绰号。可是,我发现他们的名字多漂亮,像条汉子。”詹排副扯开喉咙对外喊:“你进来吧!谁打你,老子就给他颜色瞧。”
那个摸鱼的士兵走进教室,一群人围在没有窗户的窗台看。一个老兵伸脚轻轻踢了他的后膝盖,令他跪在詹排副前,低头忏悔。
“站起来,我不要你老是低头,你们也是,全部抬头往上看。”詹排副也站起来,用手中木棍指着屋顶上的梁,“告诉我,你的名字写在哪里,大声地念出来。”
摸鱼的士兵指着梁木一角,嗫嚅不语。
主横桁用毛笔写下所有阿兵哥的名字。那是当初上梁前,士兵亲手写下,一种对无给职工作的付出誓言。
“赵勇明,你这名字很勇敢。”詹排副转头对摸鱼的士兵,说,“你们能够每天站在底下读自己名字吗?”
士兵们摇头。
“这些孩子给了你们什么承诺?”
“每天早上第一节课,抬头大声朗读我们的名字,说谢谢。”
詹排副说:“在你们退伍后的很多年,回到200公里外的高雄或更遥远的澎湖,当你们生病或年老的时候,当你们孤单的时候,在这里上课的小孩仍会抬头朗读你们的名字,感谢你们做的事,祝福你们。告诉我,现在你们要怎样保护这些梁上的名字?如果在经过很多的台风与地震之后,那些小孩还愿意大声读你们的名字吗?告诉我!”
这是古阿霞听过最有智慧的领导谈话,被视为粗话满嘴的老芋仔,也有极其温柔的人生哲学,让士兵们臣服且充满愧歉,恢复了当初来盖校的热情与工作速度,工程还提早一天完成。他们在最后一天办了澎湃的庆宴,破例喝酒,桧木屑烟熏猪头皮成了最受欢迎的下酒菜。在乌树传来了东方蜡蝉与小蟪蛄的集体欢鸣中,古阿霞邀约下个十年他们能重返摩里沙卡,可是士兵们醉得把猪头壳当足球在操场踢起来。
校舍盖好的那晚,照例来了一群伐木工喝酒庆祝,他们永远找得出名目喝酒。在菊港山庄要关店之际,手揽小脸盆的“着人嬷”走进来,显然才刚从公共澡堂过来,身上散发着白兰香皂与贝林清香痱子粉的味道。她把古阿霞叫出山庄,在墙角的蟋蟀声中,说:“我不是为几天前讲过的话回失礼,你知的,我讲话从来不黑白讲,也不会糊瘰瘰④。我是来恭喜你的,学校盖好了。”
“这该多谢大家凑手脚。”
“我今天来是把那天没讲完的讲完,我憋太久了,”着人嬷吸口气说,“盖学校的代价很大,把摩里沙卡都赌了。”
“赌上了?”
“我希望我讲错了,但我也烦恼我讲对了。”
着人嬷说完走了。古阿霞不懂意思,也不用追问了,不把话憋心里的着人嬷已经把所有的话讲完了。那些话令她茫然,她瞥了繁星拥挤的夜空,光芒无比清亮。她想,要是帕吉鲁现在在身边,也许能解开这困惑,无解的话也能陪伴她的茫然呢!
①  菜肴丰盛,闽南语。——编者注
②  卷毛,闽南语。
③  指除了靠神,更要靠自己才行,闽南语。
④  形容说得天花乱坠、夸大不实,闽南语。——编者注


白瞳女孩小墨汁
下午三点,电话铃声响起,接电话的古阿霞从欧匹将得到讯息:“有个重伤患快到了,请流笼机械室人员待命。”古阿霞追问伤员情状。电话那头说,危险随时都在,病患永远为自己撑下去。这是实话,沿线60公里、1万公顷的伐木森林,危险像爱国奖券强迫中奖,被10吨的原木压身、遭断裂钢缆打伤,或被倾倒的运材车、断缆的流笼压得剩下牙齿是健全的。这仍阻挡不了男人上山,因为排队想赚危险钱的穷光蛋太多了,除非有人离开。最快离开的方式是死亡。
当然也有传奇故事。有个十年不下山的伐木工赚够了,离开前来到菊港山庄住一晚,他头发与胡子蓄得很长,几乎找不到脸,被成天逼着洗脸的孩子视为英雄。他洗了山庄著名的大澡堂,跟古阿霞感叹说他连蒋公过世了都不知道,花钱请人剃发剪胡,帅过秦汉。还有个家伙瞬间致富,因为他在台风天停工时,赢光菊港山庄所有伐木工的钱,趁夜反向跑走,穿过中央山脉,沿“孙海林道”下达南投水里,躲过那些气得在山下拦截的输家。
伤员更是传奇,源自对抗死亡的勇气。到了晚上七点,运材车才把病患送到菊港山庄,他腰上即使缠了无数的纱布与袖子,仍被鲜血顽强地穿透。撕袖子给伤者是伐木工祈护的传统,多少袖子便意味着多少男人的保护。古阿霞事后算出有一百零五只,沿途的伐木工几乎都撕下袖子。这么多的保护仍让伤员在抵达前快断气了。
四个流笼捆工跳上车,小心搬动伤员,他们平日搬原木都粗手粗脚,现在要像挪豆腐般绑手绑脚,一边的人喊小心,另一边便喊抬高点。有个捆工摸了伤员的气息,发现他断气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另外三边用木板继续搬运的捆工被扯了一下,失去平衡。死者滑落到铁轨,头壳大力撞击发出声响。
六十几岁的流笼操作员阿海师走过来,说:“救一下。”
“阿弥陀佛,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怎么救活?”一个捆工说。
“电影上怎么演,你们就怎么救。”阿海师接下来蹲地上,对死者说,“好兄弟,忍耐点,我们会把你送下山的。”
流笼不载死人,只载活人。载了死人沾秽气,传言流笼会断缆让乘客从百公尺的高空摔成肉泥。所以,刚死的伤员会佯装仍有气息在急救,这是搭流笼的权宜之计。四个捆工在阿海师的命令之下,轮流帮死者做胸外心脏按压,起先手劲轻缓,担心死者会喊痛,渐渐地用力施压死者胸部让肌肉牵连手部震动,有复活的征兆。四个人都拼了,有人往死者腹部施压。血水从腹部渗出,血块从嘴巴被挤出来后涌出大量血水。远处围观的人以为榨干伤者那溺水似积在胸口的血水,过不久他会咳几下,醒过来感谢。
刚从山下发车的客车流笼,约十分钟后抵达。也就是说表演过程得再延长十分钟,甚至再久,直到客车关门的刹那才谢幕。菊港山庄的庄主马海,穿过了满怀希望的人群,对四个急救的人说:“可以了,别再拖磨下去,他够艰苦了。”
阿海师点头说:“你说了就算。”
“送到山庄来住。”
菊港山庄欢迎伐木工下榻,死了也行。这次是马海免费招待的第十八位罹难朋友,待如手足。他在菊港山庄边搭起临时棚,设了脚尾的米饭①、鸭蛋与香烛,要古阿霞从澡堂提桶温水。古阿霞对此事软弱又胆怯,马海摆明要她这只山庄的菜鸟来做。表面上,她眉头不皱地干活,找水桶的时候却借故琢磨了一段时间,该用旧水桶?还是厨房桶?说明了她多么地抗拒这件事,最终找了自己的脸盆来用,终归这件事没人要借。
马海剪开死者的裤子,绑满绷带与袖子的腹部很棘手。端水进来的古阿霞看到那个更棘手的男性下体,借故忘了拿毛巾离开,然后又借故拿刮胡刀,她一次能做完的工作,被枕头、被单或蜡烛等灵堂该用的物品切割了。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再度进入棚内,拿来她喜爱的剪刀帮忙。她处理过的亡者是祖母,缝合她颈部的刀伤令人不舍,处理陌生人则令她不舒服。不过当她剪开第五只打死结的袖子的时候,专注干活,心中也平静下来,难缠的袖子最后全部移除了。
伤口埋藏在袖子底下,伤口的肉层外翻,血液干涸在肚皮上,一截粉色肠子露出来。马海用弯针缝合伤口,他上次使用是两年前的事,技术却退步了好几年似的,多亏古阿霞帮忙才完成。接着,古阿霞擦干净死者遗容,把泥巴、泪水和痛苦从脸上拿下来。马海帮死者剃好最后一次的胡子。最后,死者换上干净的工作服、夹脚工作鞋,一切看来像是躺在森林光斑下的午眠。
马海冲洗完手,便坐下来喝茶,喝完第三杯,从厕所出来的古阿霞终于用肥皂洗完了三次手。她脸上沉默无语,无法想象她刚刚做了什么,并希望下次不要碰到了。
“他是被斧头砍到肚子,怎么砍到我不清楚,却造成脾脏破裂,大量失血,休克走的。”马海得讲明道理给古阿霞听,“刚刚在死者前讲是不敬,他可能不是好的伐木工,没注意危险,却是好爸爸。”
“是吗?”
“他的左手一直握着胸前挂着的小木盒,太用力了,盒子都碎了,破片插进掌中,我在你来来回回去端水的时候清理很久。”
“抱歉,我有点紧张害怕,老是弄错。”
“嗯,我看得出来,”马海又说,“那个小木盒装的是平安符。平安符是庙里求来的红色小布袋,里头放符箓,用红线挂在脖子。这红布袋是亲手缝制,针法不好,可能是小孩或不常做针线活的女人做的。又怕汗水把红袋子和符箓弄烂了,用小木盒装着,挂在胸前。这个年轻男人要是刚结婚,顶多在家附近找个粗活,有孩子就不同了,他是爸爸,他要多赚点钱,得到更远的摩里沙卡干活。他受伤时,很担心自己要是不行了,家里那些人怎么办,于是他紧握胸前的小木盒祈求,都捏碎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好人,帮助好人可以让我放下害怕。不过这样让我反而更愧歉,因为我刚刚想太多,没做好。”
“没有人一次能做好,不过你有弥补的机会了。”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还得做完哪些对死者的仪礼,起了挣扎,显然刚刚她说放下了害怕的心念,只是口头放下,尚未自心中放下。
马海笑了,说:“不用担心,弥补方式是要你去煮一大锅消夜,等一下会有人来拿回袖子。”
到了满天星斗的晚上八点,最后一班从79林班地的运材车,从海拔2500公尺的山麓到来。从村口就可以听到沉重的刹车声与轨节声,250吨的桧木与铁杉分置在八个车台,最后两节载满了伐木工。碰碰车破例地在菊港山庄前停车,响笛三长声,三十多个伐木工跳下车,他们分批挤进为死者搭的临时棚内上香,从流笼工作台拿来200公升②的汽油桶烧纸钱,也丢桧木烧,这一夜会长得需要点芬芳、光明与温暖。他们感谢菊港山庄的免费消夜与住宿,喝着米酒,大声聊天,该大笑的时候绝对不会憋声憋气。即使气氛闲常,古阿霞感到他们的互动间充满压抑的悲伤,来自失去一位令人都尊敬的朋友。到了晚上十点,他们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睡去,并轮流起床到死者旁守丧,拿起古阿霞整理好的袖子缝回自己的衣服,仿佛失去的手足,又缝回心中。
到了天亮之际,睡二楼的古阿霞不再听到从楼板下传来的男性鼾声,而是一种密谋似的呢喃,时而低沉,时而喟叹。她在楼梯旁往客厅望去,三十个伐木工挤到大门口吟唱,没有歌词,甚至不成曲子,只是鼻腔与喉韵间的转调。整首调子由最靠近死者的那个人带头,凡是他转音,周围的人随之,整座木造客厅形成共鸣的老音箱。那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深沉的唱和,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听帕吉鲁说过,在林场要有伐木工死亡,男人们会停下工作,像鲸豚在吟哦,似乎在掩护某些悲伤者的啜泣。她现在完全同意这个说法。
天越来越亮,蓝润的天色装饰了村子,黄胸薮眉清脆的“鸡── 酒儿”鸣叫意谓又是干净晴朗的一天。四个男人抬着死者,沿山路下山,其余的人跳上碰碰车回到林场,用刚缝上、沾着血渍的袖子干活,他们绝不会遗忘什么,甚至刻意记得什么,忙着点,苦中作乐点,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点,三十年历史的日制爱知(Aichi)发条老钟响起来了,穿绿衣的邮差总在这时来送信。村子不大,一小时就送完半袋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广袤林区的伐木工,邮差难送达,把信托在菊港山庄,交由各林区每日定时下山的人员领回去发放。菊港山庄的柜台塞了一小柜永远发不出去的信。古阿霞翻过那些无主信,信封出现黄斑,邮票的邮资与图案都是几年前的规格。
山庄还有为数众多的电报。报差穿蓝制服,通常也坐九点的流笼上山,没送达的电报会挂在山庄,打电话请山上的人来拿。比起闲话家常、寒暄与报平安的信件来说,电报报凶,带来坏消息。古阿霞研究过电报,有两大特性:一是以字计价,所以内容短;二来,急迫性,死讯居多,比如“妈妈在十月三日下午三点去世,请速回”,或更短的“爸病逝,等你三天”。古阿霞从而想起那些接到电报者焦急难过,一夜难眠地等待隔日早班车回家。电报简直是一把小李飞刀,咻一声,不偏不倚,直插在胸口。
那是八月底的晨光,阳光把村庄的灰瓦照得发亮,昭和草絮到处飘,古阿霞坐在玄关穿鞋子,正要离开山庄,往78号林班地。这时候,报差把剩下的电报挂在山庄的“邮件柜子”,马海拿了看,把古阿霞叫下来,要她把这张电报送到林班地的收件者。
“那里是新的林区,没有电话。你要去那里,顺便帮忙。”
古阿霞心想,一点都不“顺便”呀!她的歌声如喜鹊,不去报喜,却要学着乌鸦报凶,这是哪门子的顺便。她瞥了那张“母病,速回”的电报,只有精简扼要的四个字,这户人肯定穷得省钱,便不推辞。
“对了,那几张也顺便拿去吧!”马海从柜子整理出几张旧电报,一并交给古阿霞处理。
古阿霞没想太多,拿了就走,跳上正发车的碰碰车,顺着森铁往上爬,时而是山壁旁的急速回音,时而是桥梁下的空荡,这条四十年前由日本人建筑的轨道,至今仍由道班工人每日徒步检修每个环节。古阿霞放眼望去,处处是壮丽的自然景观,处处见到人定胜天的努力痕迹。
教古阿霞头皮发麻的是,坐上载原木的空车板上滑过1260公尺长的高岭索道,令她两腿发凉,感到内脏空荡荡的。古阿霞刚着陆,又坐上森铁火车晕眩得闭眼休息,隐然听到有人追着对她笑。她定睛看,是黄狗。它戴上嘴套,追着火车跑来了。她有些话从心坎捏到了喉咙,大喊:“我下车,我来了。”她捡了火车转弯慢速的时候跳车,没抓准要多跑几步才行,失去平衡跌倒,袋里的罐头、睡袋、衣服等细软撒了出来。
她捂着给石碴扎疼的屁股。黄狗用嘴套顶着她的手,闹着玩,挺痒的。古阿霞瞧两转,知道会看到谁,就他,帕吉鲁。他站在不远处的人立广告牌下,拿着画笔冲着她笑,人在晴空烈日下箍在一圈圈爆开的光芒,那揪人心的光芒只有古阿霞体会到。她坐地上,手叉在胸前,把欢心的笑意憋在脸皮下,要人扶起来。帕吉鲁用两手把人从胳肢窝抓了起来,一点都不贴心,让古阿霞跌进他的怀里,像预谋好的见面方式。
古阿霞怕在别人面前拉拉扯扯的给自己害羞,选个话题,说:“怎么了?你当起画家。”
“他们会冷。”帕吉鲁摊开沾了红颜料的手。
古阿霞往“他们”看去,差点笑坏了。那是个广告牌,上头画有两个坐在石头上的胖子,刚刚才给帕吉鲁画上拙劣的红油漆披风,像被割喉,血喷得“孔雀开屏”。这广告牌在日据时期给人画上了曾任台湾总督的儿玉源太郎,光复后纪念抗日补上了名将张自忠拿大刀作势要砍前者。有人说,这样天天砍不是办法,论英雄、论倭寇都得放下成败,在荒岭做伴,改画成两人坐在石头谈天。这个站最后名为“将军说再见”,官拜将军的张自忠与儿玉源太郎只能目送人离去。到了秋天,周围的黄花三七草开了黄灿灿的花朵,萧索之外,又带点浪漫。
帕吉鲁把油漆收了,扛起了大木箱上路,把黄狗叫紧点跟上来,边走边跟古阿霞说话。他说,那两个石头上的胖子本来不胖,因为山上多风多雾,有时下严雪,有人看不下两人会冷,多年来不断画上新衣,落漆就添,三十年来就穿成了胖子。
“应该先把他们旧衣服脱掉,再画上新衣服。”古阿霞说。
帕吉鲁点头,深有同感,却说:“将军,不给人(脱)掉衣服,他们很会比较,谁都不先脱。”
“干么不给人刮掉旧衣服?”
“脱了,谁就先输了。”
“这样的呀!”古阿霞想了想,说,“那两个胖子会说话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停下来,望着天,沉默着,让古阿霞也跟着望去。晴空像是瓦斯炉的蓝焰般闪闪发光,蓝光的尽陲是中央山脉棱线,那有着近午从地表热气蒸腾的水气云。白云此刻出发了,不久会占满蓝天。帕吉鲁看着云,说:“云没说过话,山也没说过话,看久了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两个人也是。”
“说的也是。”古阿霞应着,心里纳闷,又说,“那为什么这里叫‘将军说再见’,名字这么长?”
“他们想说再见。”
“怪了,那为什么不是‘将军说您好’或‘将军说很无聊’,却偏偏要说再见?”
帕吉鲁又觑了天,连黄狗也跑过来瞧,瞧天空写了什么答案。他说:“看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是再见。”
“这样也是。”
“当然!”
扑哧一声,帕吉鲁笑了,古阿霞也是,两人积了好久的笑意终于泄洪。古阿霞觉得这家伙肚子里有鬼了,半个月不见,话多了,急着把想法清仓,免得生出寂寞病。帕吉鲁从箱口边上拿出一束紫色的马先蒿花束。这是高山的路边草,带着魔幻紫光的轮伞状花序,斑斓堆栈,有点讨喜。古阿霞不道谢就夺来,早就知道这束花属于她的,看就知道,何必道谢。
“你在这等我等很久了。”她说。
“哪有?”
“我常打电话上山给你,一个一个点打下去,都说你不在。原来你哪都没有去,就在这等我上山。”
“我不坐车,一人走,慢慢地,现在才走到这。”
“你走到这就等我来,早就知道我会来这。”
“哪有?”
古阿霞装模作样地看天,黄狗也瞧着,天蓝油迸的,有什么答案闪着,“你没诚实讲喔!我看就知道。”
“不可能。”
“当然,你看那张广告牌图里的两个胖子,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看云看山都看出了道理,我比你冰雪聪明,就只能在蛋壳上鬼打墙?我能看穿你,晓得你肠底养了什么蛔虫,不是吗?”
这么一说,帕吉鲁笑起来,古阿霞也是,然后一来一往地说起来,顺着森铁往上走。细瘦的铁轨在阳光下反光,开着花蕊的矮菊沿着铁路窜出,不断往上延伸。黄狗追着一只巨嘴鸦,跑得好远,影子都没了,不要当电灯泡妨碍古阿霞与帕吉鲁谈话。
古阿霞来到78林班地,她第一次进入砍伐的林场。摩里沙卡事业区,以逆时针在万里溪与知亚干溪划分一百零八个林班地,形如孔雀开屏,不是华丽盛开,是华丽后的残败。古阿霞来到这,便知晓所有大地的砍伐故事。
在森铁边,竖起了高大的集材木,从柱顶向外延伸出蜘蛛网似的钢索,好把各地吊挂过来的原木卸在铁轨旁,再由捆工吊挂上火车拖板,运送下山。古阿霞想起那个刚来摩里沙卡的傍晚,一个人爬上集材木上灯的景象,不过这里的景观更加苍凉,风声吹过钢索与集材木发出了尖锐声响,那可能是战斗呐喊,或是荒地的挽歌,取决于听者的心情。
两人坐在铁轨边,共食了古阿霞带来的一人份铝盒午餐,有腌黄鱼、面筋与荷包蛋。这会是他们接下来几天吃得最好的午餐。没吃饱的帕吉鲁拿出干粮,也分些给黄狗吃。餐后,他们走在土径往上爬,沿路所见光秃秃,只剩树墩与无价值的矮灌木。更远处传来混杂哨音、吼叫与柴油引擎的声响,咆哮声没断过。当她走上山头,看到有五座棱线堆栈,距离往外延展1公里也是光秃秃,这场景是三百位工人不松懈砍伐的血汗,而最远处有个伐木工爬上30公尺高的树顶制作集材柱,像凶狠猫头鹰“鸺鹠”垂直站着,持电锯操作,画面惊险,这让古阿霞多看了一会儿。
古阿霞看到被歼灭的大地,喉咙发出“啊”,那是无比赞佩,工人竟然能把树林砍得精光,几乎把地皮翻过来,在热日的晕照下,像是黑白电视里阿姆斯壮登陆月球的恶劣背景。地表留下大小不一的树墩,密密麻麻的,在第二个山头下方,她看到一个难以估算的大树墩,少说有两千年的岁数,树缘留着锯裂的齿状树皮,可以停小巴士。古阿霞被菊港山庄那些围着火塘聊天的伐木工影响了,心中盘算,这棵树的材积多少,能值多少钱,然后把这问题问他。
帕吉鲁走上树墩,手滑过细齿状的电锯截面,那瞬间算出了年轮密纹,知道这棵有两千一百岁,美妮喜③,一千年前曾被台风吹斜,两礼拜前被砍倒,历时约两小时,而它换算的价值是“能请五个老师,两个月薪水”,帕吉鲁说。
古阿霞觉得这想法挺有意思,他能换算成教师人力,便考考看:“这棵树可以做成几张桌椅?”
“用五个老师教书两个月的薪水,可以买很多桌子、椅子。”
古阿霞听糊涂了,说:“所以,这棵树不能做成桌椅?”
“美妮喜比较贵,不适合。”
“那棵呢!可以当桌椅吗?”古阿霞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树墩。
“那值两个老师的薪水,可以买五张讲桌。”
帕吉鲁把学校当作金钱转换的平台,这引起古阿霞注意,说明他关心复校的后续发展。古阿霞说,她有几次打电话给帕吉鲁,打了每个点,就是找不到,“我十天前到山下,打电话给省府教育厅,他们说原则上同意在山上设立分校,这是好消息,”古阿霞继续说,“不过,教育厅人员说,设分校要学生人满三十人才符合规定,才能借调老师上山来上课,人数不足只能办私立小学,得花很多钱请老师,当然不行。山上学生目前只有二十七人,缺三个人凑满就行了。”
“要我加入?”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你回学校吧!”
帕吉鲁想了一下,非常平静地点头。
“我不是真的要凑人头,我要你回学校读书,把书读完。”
帕吉鲁连忙摇头。他没拿到小学文凭,当年偏远山区没有“启智班”供他读书,在文老师转校后他又恢复逃课,最终没毕业。现在他三十郎当了,哪能整天坐教室孵蛋,为了回答蚂蚁有几只脚,跟着小孩兴奋地抢着举手,露出胳肢窝的黑腋毛,而且肚脐也露出桌子的窘状。
过了几秒,帕吉鲁回答:“蚂蚁有(几只)脚很无聊。”
面对天外飞来一笔,古阿霞愣了一下,“只有那些喝醉的伐木工才会这样问,还是你在考我?”
“反正不会去。”
古阿霞不勉强他回到学校,因为学校不能教他什么了。她这次上山的目的是找赵坤,他是二十郎当的壮汉子,小学文凭没拿过,找他充人头。她对赵坤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天他跟一群人带了一只会吃电的猪修理了教育官员。帕吉鲁对赵坤没印象,林场人多,生的熟的,他都不理人,大家对他背木箱比较有印象,背地里用闽南语说是“扛板仔”④。
果不其然,他们在伐木区前进,边走边聊,很容易成为焦点。虽然只是短暂的几秒,但古阿霞有芥蒂,自觉那些眼光聚焦在她身上,看穿她是叼着电报的报凶乌鸦,即使没有呱呱叫,但整身较黑的皮肤就是印堂发黑的象征。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帕吉鲁。
“臭美。”帕吉鲁笑了,说,“他们是看我,全摩里沙卡扛着自己棺材走路的,是我。”
“真的吗?”古阿霞睁大眼,“我以为大家都习惯你这怪胎了,你在林场走来走去,都至少应该看惯你了。”
“我很少来林场。”
“你很少在山庄,如果不在林场,那你到底躲去哪?”
“慢慢走,有时去种树,有时去看树,有时跟树说话。”
“那你今天来干吗?”
“跟那棵树说话。”
第五座山头旁,矗立一棵剽悍巨树,散落一旁的工人渺小如芥粟。她得花二十分钟的脚程才会走到大树旁,沿途经过作业区,一根根3吨重的原木咻咻地拖过头顶,两架台湾机械公司制造的5吨柴油引擎运转声盖过一切。照帕吉鲁指示,古阿霞找到了头绑毛巾、负责监工的“苦力头”,托他把电报转给下属,免除直接送电报的压力。再走上五分钟,她看到那棵巨树,非常大,非常美丽,是为了荣显上帝而立在这里的。
“帮它取个名字,我们要跟它做朋友。”
“Q 毛仔。”这是古阿霞小时候的绰号,也是她看到巨树的反应。
“换一个吧!”
古阿霞摇头,说:“就是 Q 毛仔。”
帕吉鲁卸下大木箱,说这生长在每块林班地最高龄的大树称为“伯公树”。伯公树是客家话,指的是土地公树,是他的客籍外祖父,也是师傅对巨木的敬称,一如每个村庄最长寿的大树总会庇荫着底下的土地公庙与村民。帕吉鲁牵起古阿霞的手,合抱巨木,慢慢说:“敬爱的伯公树,我是帕吉鲁,她是法莉妲丝,从这时起,我们成为你的朋友了……”他的脸贴在粗糙树皮,越说越小声。
古阿霞也贴上树,似乎听到巨木的语言,类似各种温柔的呢喃,听到树根从各处传来的声响。树荫如此清凉,她打了盹,种下个梦,很温良,梦到自己在釉蓝的海里漂浮,所有的疲惫与忧伤都包容了。
她醒过来,往后退,看见帕吉鲁已经睡在树根上,凉风习习,树影慢慢爬过去,一切那么美好。
七栋房舍、每栋三十余坪的林区工寮,住了两百多人,弥漫蟑螂与霉味,盖过了桧木建筑的味道。古阿霞得待三天,甚至更久,面对喧闹工寮。小孩跑来跑去,洗完澡的男人们身体红通通地坐在榻榻米,忙着赌博、喝酒、听收音机或骂小孩别跑了,山上没有太多娱乐。
在山上只有工寮的机能较好,有水、有厕所、有食物,古阿霞在七彩湖搭过几天野帐,又冷又冻,五月草木在凌晨结了霜,美得在月光下发出亘古光亮,足以让她走出帐外尿尿的屁股凉透了,她不太喜欢。有房子遮风避雨好些。古阿霞这几天放帕吉鲁野宿,他喜欢野外,让荒野包容他。当然,古阿霞入住工寮,引起了男人们的骚动,频频获得招呼,即使她自认又黑又瘦又丑,在男性强势的山区仍引爆了“母猪赛貂蝉”效应,甚至她蹲下工作,后背裤腰露出的内裤松紧带都会令看到的男人肾上腺素发飙。
“免惊,他们都是没胆的猪哥神,不过千万别把底裤晒在外头,可能会给人拿走的。”一位叫“妈祖”的中年妇女告诫,又说:“来山区住,都要先登记住宿,不是来就来,走就走,我会安排头路给你。”
“什么工作?”古阿霞很好奇。
“你先去吃饭,‘风吕’⑤的时候较有闲,再跟你说。”
古阿霞到餐厅吃大锅饭,双手放在胸前,默念谢饭词。有位名叫小墨汁的七岁小女孩,右眼得了白内障,频频问古阿霞,是不是吃饭前要偷眯了手里藏了什么菜。古阿霞饿坏了,一边点头一边夹菜,吃到最好吃的高丽菜卤。这道菜加入淬酿昆布酱油,混合虾米、面筋与香菇丝,自种的高山高丽菜极为爽口。她惊讶的是,同桌的无人露出惊艳。他们对高丽菜厌倦了,感到了无新意,后院菜园源源不绝的供给让他们放的屁都是高丽菜味。
吃饭时,古阿霞频频抬头找赵坤,心中惦记仍是学校之事。她往哪看,哪就有群男人笑眯眯看来,古阿霞在男人堆里找不到人。小墨汁靠过来说,要找人问她就行了,她懂得工寮的每个人或动物,甚至餐桌上的每棵菜。古阿霞说出赵坤的身高与外貌,寻求帮助。
小墨汁打起商量,说:“你要先跟我说,你吃饭前干吗要一直闻手?”
“这是苍蝇教我的,它们吃饭前会搓手,代表洗手,也是在说谢谢。”古阿霞多年来累积一套对小孩子说话的方式,得用上譬喻,“这就是祈祷,目的是吃饭前会谢谢上帝,他给了我一餐。”
小墨汁点头认同了,这见解如此迷人。然后她说,工寮有两张饭桌叫作“摄屎⑥罗汉脚”,比别人晚开饭,得到厨房找。
工寮有着特殊的文化,聘请炊妇帮工人打理日常细末,从煮饭、洗衣、打扫等都包办。工人们吃饱早餐上工,中午便当已备妥;他们下工走几公里回到工寮后,晚餐正好上桌。不过,有些未成家的男人,既没有一起上山的老婆打理,也不想出钱请炊妇,只好自己来。“摄屎罗汉脚”有取笑浓厚意思的“吝啬的单身汉”,他们不花钱,自己打理一切。
古阿霞到厨房瞧,果真看到八位男人在厨房的烟雾里被折磨,有人切菜炒菜,有人煮饭顾火,有人装忙地用手偷夹菜吃,浓烟与蒸汽衬托出了排场,有种战场硝烟味。
赵坤的个儿高,站在由50加仑汽油桶切半制成的炉灶旁,拿锅铲炒菜。他加盐巴按山上的章法,挺凶的。这是干活的人流汗多,罗汉脚又钱少,多下点粗盐,害得每道菜像活生生的蟹螯,吃了都夹舌,得嗑上三碗饭才能消苦。赵坤被炒菜的咸油烟气呛到,喝碗水,回头看,铲子被古阿霞夺去干活,碗就悬在嘴边愣住了。
“到餐厅去等。”她说。
“我帮忙端菜。”赵坤说。
“你以为这是总铺师办桌吗?有上百道菜要你凑手脚。”
古阿霞说罢,把菜盛在珐琅瓷盘,一边端菜,一边把他们赶到饭桌。罗汉脚抄起了筷子,喉咙稀里苏噜响,扒饭夹菜,额头冒汗,最后几个还为了抢盘子里的蒜末,筷子都拌死在一块了。
不久,古阿霞又上猪肉炒葱苗。罗汉脚都猜这菜更咸,一吃,咸淡适中,入口都是喜悦,都说好久没吃到不夹舌的菜了。有人惊醒地说:“我们今天没买这道菜,啥人出钱?”
“这我请的,钱我出的。”古阿霞说,“我是感谢赵坤,他上次牵来一条会装死的猪,帮助了我。”
“我也有睡死的功夫。”有人说。
“你有臭死人的功夫啦!比较像猪,下次牵你去。”有人呼应,惹得大家笑起来。
赵坤笑着,不过笑得腼腆,有些心事的那种。这种荒山野岭的世界,没人跟他们计较就好,还有人帮小忙,心头自然洋溢温暖。古阿霞这时候也避开不谈赵坤进学校的事,说服二十郎当的苦力人回学校的几率很低,呷紧弄破碗⑦,陪着他们笑就行了。
“一起来吃吧!站久就没有了。”赵坤说罢回头,菜肴告罄了,珐琅瓷盘的汤汁反射着电压不稳的灯光。
古阿霞顾着笑,一种纯真自然且把谢意挪到了眼里发亮的那种,满脸是细细软软的微光。她摇头说,她吃饱了,夜会很长,吩咐大家多吃点,明天有空再帮大家多炒样菜。然后,同桌的罗汉脚闹着说,山上很无聊,你会有空到想找个男人结婚的。这群男人接下来会越说越荒唐,古阿霞知趣离开,她不喜欢陷在无聊语调的泥淖。
赵坤追了出来,在工寮间的通道拦下了古阿霞。他想说些什么,心思磅礴汹涌,喉咙却单薄地说:“谢谢,谢谢你煮的菜。”
“别介意,这没什么。”
“来山上,很冷清,要什么帮忙,尽管说。”
两个人愣在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气氛不冷也不热。忽然间,始终发出巨大咆哮运转声的3000瓦的柴油发电机停了,断电了,走廊的小灯泡熄了,伴随人们的叹息与怒骂,工寮陷入漆黑,旋即有几处迸出了烛火与煤油灯。极度黑暗与喧闹声中,古阿霞听到赵坤打破沉默地说话,不过非常小声,稀释在喧闹与风声中,让她听得辛苦,连忙问:“哎呀!再大声点。”
一阵沉默后,赵坤大声说:“云海,夜晚的云海很美。”便拉古阿霞去看云海。古阿霞急缩手,溜出了他的掌心,心头蓦然一阵骚动,她想他不应该这样莽撞的,不过有可能是她多心了,也许赵坤是单纯想找人分享风景,因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跟着去看云海。
世界没有想象中黑暗,断电后,古阿霞的眼睛适应黑暗了,清淡的月光温润着大地,射入了工寮间的空地。她沿菜园的小径走,一片蔬菜反射绿光,她行走的裤管被宽肥的菜叶撩拨,窸窸窣窣,便沾了露湿。小径尽头,是个垃圾场,宛如被封存在热带浅海的珊瑚礁生物,齿缘切开的各式罐头像是扇贝,养乐多碎玻璃发光,彩色塑胶罐在枯枝间闪着虹光。绕过了垃圾场,是个下坡,他们站在一方伐过的铁杉树墩,望向东方,月亮从海岸山脉升起,半轮清辉,夜色云海如此美丽,一些奇特的、单音的动物鸣叫从山谷方向传来,似乎是礼赞。
这夜的云海真美,或说每夜的云海都是美的。
他没有骗她。古阿霞心想。
古阿霞讨厌洗大澡堂,得跟女人们和在一起。
澡堂是木造池,池底下有个大铁锅炉,中间以木条隔着。锅炉热水在傍晚就暖好了,小孩先冲进去洗,他们叫“洗菜头”,白萝卜下热水洗成红萝卜。第二批去洗的是刚下工的伐木工,一组组跳下去,水哗啦地溢出来。男人以日文称洗澡为“风吕”。不过小孩称“洗火鸡”,他们观察到男人因为高山冷缩的阴囊在泡澡后,像火鸡颈部的红色肉瓣垂下来。最后去洗的是女人,小孩都睡了,懒得管她们洗澡叫什么了。
即使泡澡前得先打肥皂洗干净身体,即使木池的水会流动,古阿霞还是认为,男人们用过的水是脏的,他们可能在里面尿尿、放屁或吐口水。在菊港山庄如此,在山上工寮也是,她非常怀念在花莲市一个人洗澡的时光,水不够热,空间不大,却足够自在了。
古阿霞排斥的还有女人们裸身相见。各年纪的女体泡热水,高矮胖瘦不一,身子热了,自然吐舌头做起长舌妇讲八卦。古阿霞记得在菊港山庄跟王佩芬洗大澡堂时,聊着聊着,王佩芬大声说:“阿霞霞,你的是‘窞肚奶头’。”一群女人划水过来看古阿霞的凹陷乳头,她们用过来人的姿态说,等你结婚生了小孩,婴儿会帮你吸凸的,或奶胀会把乳头撑出来。古阿霞听了脸红,赶紧搬出少女的说词,说“我以后不结婚的啦”,结果被回骂“练痟话”。
在工寮,轮到女人的洗澡时间,古阿霞抢刚开始没人的时候洗。她先打桶热水泡脚,这是帕吉鲁教的,不会脱衣服就冷得冒疙瘩打战,然后脱衣冲澡,跳入水池泡。她感受到水质特别,有海带清香。随后,三个女人进来洗澡,其中一位叫“妈祖”。她们把衣服、卫生裤、内裤一次到位地脱掉,滑入水,有种“只剩女人就不用先冲澡”的方式入水。
“妈祖桑,你不是说过要分配什么工作给我?”古阿霞说。
“妈祖桑?我又不是慈悲为怀的。我叫莫兹(まつ,matsu),日本话是松树的意思。”
“歹势,听错了。”
莫兹桑说,无论台湾二叶松或五叶松,都有扩张地盘的本事,它们生长在干燥的向阳坡,树干富含油脂,松果更能够在大火中保存种子。松树像插在地上的火柴棒,不时向烈日或闪电说“借个火吧”,常常引起森林大火后将种子散布生长。古阿霞听了之后,默默点头,心想有个芥蒂,眼前的妇人肯定难相处,脾气不好,常怒火自燃。
“不过呀!你不用操烦我的脾气不好,那棵雷公性的松树,是我阿母,大家没胆在前头这样喊她,就这样喊我。”
“原来是这样呀!”古阿霞点头。
在爽朗笑声之后,莫兹桑向她说明,工寮起居的注意事项,用膳时间与餐费采月结,并交代她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洗刷大澡堂。古阿霞点头,起先听得了,但是后头都听糊了,只觉水很热,身体热通通,血液被挤到头顶似的闷闷沸沸。她想出水,却不想把身子晾在三个陌生女人眼前,生怕被看到凹陷奶头,便把自己裹在燥热的水里了。
古阿霞昏沉的时候,看见令人难忘的画面,或许只有山上的女人才会这样干活。她们站起来,把门口那堆小山高的伐木工换洗的脏衣服拿来洗,丢进一个直径1.5公尺、深半公尺的圆形木盆,撒进天香雪泡牌洗衣粉,洗起衣服。那是古阿霞见过最古怪、最有效率的洗衣,胜过菊港山庄的混凝土搅拌筒。三个女人的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一只脚踩在地面,一只脚用力踩进洗衣桶,伴随着歌唱转圈子。她们的下垂的胸部与充满脂肪的臀部,随着节奏颤动,每寸体肤充满了美感。
这种结合邦查或鲁凯族的洗衣歌与舞韵,深深吸引古阿霞,她把双手搭在澡池木缘,观看表演。高山的冷风狂妄喧闹,从木板缝隙吹入,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雾气,因停电而挂上的煤油灯,把流雾都染成飘纱。然后,三位妇女把踩踏好的衣裤扭干,丢进洗澡池,热水能涤净顽强的脏污。
男人的衣裤像是奇特的热带鱼浮沉,暗沉色系为主,古阿霞甚至看到五六件的裤管伸出一对大蟹螯,靠近她攻击。但是她力不从心了,头壳晕沉,人也沉浸水里,昏倒了。
古阿霞来到伐木工寮就闹笑话了,泡澡晕倒。
三位妇女对急救过程熟常了,把古阿霞拖出来,横在地板上,轻拍她的脸直到人醒来。洗澡水之所以变热,是最后一批人洗澡了,负责添柴的烧水妇女也要洗,会多塞几根柴火。古阿霞把自己埋入热水中,奔腾的血液集中在燥热体表,脑袋缺氧昏倒了。
莫兹桑用木勺端来盐水,倒给古阿霞喝。盐巴是放在浴室供男人搓洗黏在身上的厚角质层,或寒冬时妇女加入水中洗衣,防止户外晾衣时结冰。盐巴混合霉味与男人汗味。古阿霞喝了霉盐水,呛得她直咳,把精神咳回来了。
这件事情很快传开来,无聊的山上需要新话题。小墨汁跑来问古阿霞昏倒时会做梦吗,另一位小男孩笑到重复唱“茫呀茫呀茫”,意思是昏沉。古阿霞继续咳着,预估自己不久会变成盐柱那般苦涩,咳得泪眼蒙眬中,看见赵坤走了过来帮忙。
“把水吸去,咳嗽不久会好。”赵坤拿了水瓢,捧一把温水,教她从鼻孔吸进去。
古阿霞心想,她刚灌进的盐水搞得像溺水,现在又要她溺一次,不干。赵坤解释,在林场大火中,被混合各种植物的浓烟呛伤,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掬起水,不多不少,就一捧水,吸入“洗肺”便可以了。古阿霞要是有选择,宁愿向上帝祈祷,不过她的眼泪与鼻涕不听话地横过了半张脸,在下巴汇成水柱。她捧起水,吸了进去,激烈咳嗽,最后在高压锅炉爆炸似的喷嚏助势下,一小团东西喷出来,咳嗽神奇地好了。
那是掉入浴室盐巴盒的男人角质层死皮,和入水给古阿霞喝之后,哽在气管里引起咳嗽。小墨汁拿回那团死皮,说成是肺塞子,被咳出来,会气胸漏气。小男孩则说那是松树种子,还好咳出,不然每根头发会长出鹿角,成了树枝头。小孩们长时间地争辩,把古阿霞说成病入膏肓的废轮胎了。赵坤抢过那块脏兮兮的死皮,观察很久,咬起来,吞了下去,这不过是安古阿霞的心,说明这不是坏东西。
“这味道比正露丸好吃,”赵坤回味舌尖上的滋味,“吃起来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可惜只有这一颗了。”
“那怎么会在她的肚子跑出来?”小墨汁问。
赵坤爱听、爱看中国与日本的侠义小说,他说,日本旧时代有个家伙叫“石川五右卫门”,他像廖添丁是侠盗,专偷奸商贪官的钱,救济穷人家,后来被死对头丰臣秀吉抓到了,丢进热油锅子里施以残酷的“釜煎之刑”。不知怎的,炸也炸不死,因为石川五右卫门的喉咙有颗太上老君给的中药丸,好好保护他。丰臣秀吉叫全日本最会讲笑话的双人组“王哥柳哥”,逗得石川五右卫门大笑,喉咙里的中药丸喷出来,人就活活被油炸死了。
小孩子频频发问,如果廖添丁与石川五右卫门厮杀,谁会赢。古阿霞把整张脸笑瘸了,日本故事扯到太上老君、王哥柳哥,恐怕连石川五右卫门也是唬烂的人物。赵坤见古阿霞笑起来,继续扯淡,口水毫不费力地溅到小孩脸上。这时小墨汁惊讶地问:不是赌博时间到了?你不去赌,今天就没输钱给大家了。这搞得赵坤不知如何接下去,最后以古阿霞要休息为由把小孩都拐走了,边走边说他们乱讲,他早就不赌了。这都是说给古阿霞听的。于是孩子们大喊,骗痟仔。
直到争执声远了,古阿霞才停下笑声,地上的月光极为明亮吸引人,她站起来瞧,愣了好久。中央山脉的山棱线发光,有十分钟无法聚焦在眼前美景,她发现,她有了心事。
古阿霞第二天早晨回到澡堂打扫,那里水光四射。
阳光被地面积水反射在天花板,摇曳晃动。早来的小墨汁把澡池的木板拿出来,在铁锅里卖力地刷,声响扎实,天花板的光纹随她的节奏绽曳。古阿霞从池边探头,看她蹲在那,绛红衣服很显目。那是昨天遇到的女孩,古阿霞记得她右眼蒙了。这时,两只李斯晏蜓在澡堂飞来飞去,体侧有黄斑,在阳光下拉出无限延伸的光丝般醒目。
“蜻蜓是鬼变的,它们会在晚上等我们睡着后来洗澡的,”小墨汁见到古阿霞便说,“你不要去抓它们,用手抓会臭头。”
“我不会去抓的,蜻蜓这么漂亮。”古阿霞负责刷木条,经过一夜之后上头有层透明的黏膜,有时得抓把盐巴去渍。
“你会结婚吗?”
“不会。”古阿霞说得斩钉截铁。
“你会生小孩吗?”
“不结婚哪有小孩?”
“有人就是不结婚就能生小孩。”
小墨汁把刷子丢了,爬出了铁锅,抓着古阿霞的手帮她算这辈子会生几个小孩。这是孩童游戏,被重重打手掌后紧握,算手腕上浮起了几个小肉球。古阿霞玩过这游戏,永远看不出来自己或别人手腕浮出什么暗示,可是总有人嚷嚷,他看到几个了,好像手腕上装了水晶球。这游戏令人乐此不疲的是,古阿霞的右手被打了,下意识地握紧,等待小墨汁凝视之后大喊“你有五个小孩”──这数字从来没有相同。
“那我会跟谁生?”古阿霞问。
“一定要小心蜻蜓就是了,”小墨汁抬起头说,“有些鬼会化成蜻蜓,跟蟑螂或蚯蚓交配,再飞到女生肚脐生卵,肚子里就有小宝宝。你要是发现蜻蜓,不要抓,用吹的把它吹走,抓了,下次它们来偷偷在你肚脐生卵,让生下来的小孩有只眼睛变成白色的。”
古阿霞凝视她的眼疾,心想,小墨汁说的蜻蜓故事,肯定有关她的人生。古阿霞事后打电话向马海询问病因,得知那是先天性儿童白内障,开刀能治疗,但风险高,大部分的人会选择跟眼疾共存。但是,当古阿霞静静看着那只眼睛时,有种奇特感觉,如果她不翻转故事,这故事会变成一种罪恶与诅咒,成为跟随小女孩一辈子的恶魔尾巴。
“所以,你妈妈不小心抓到了蜻蜓。”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有时候我也很想抓蜻蜓。”小墨汁压低音量,说,“我妈妈是莫兹桑,不过她不喜欢我叫她妈妈,叫她莫兹阿姨,然后大家把我叫来叫去就变成‘小墨汁’。”
“你会‘恨’……”古阿霞突然意识到措辞严厉,改口,“我是说你会讨厌莫兹阿姨抓了蜻蜓吗?”
“那是非常漂亮的蜻蜓,发着黄色光,七种颜色的翅膀,要不是说它是鬼变的,我也会想去抓。我不会讨厌莫兹阿姨,只讨厌我做错事的时候,别人叫我白目。”
“七彩蜻蜓不是鬼变的,它们是上帝的送子鸟。”
“送子鸟是什么?”
“帮上帝送天使到人间的邮差。天上有许多的天使,天使来到这世间变成小宝宝。有的天使不是很完整,有的缺手,有的缺脚,有的缺少眼睛,上帝不忍心他们到世界上受苦。可是,天使们希望来到世界上体验人生。上帝心软了,告诉这些残缺的天使们,凡间有许多考验,所以,他必须在这些天使的心中,种下更大的力量,叫作爱的力量。”
“那我的哥哥也算天使了。”
“谁?”
“双傻,你认识吗?”
古阿霞心头震动起来,浮起沧桑荒凉之感,想起昨夜莫兹桑裸身在浴室捣衣的模样。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三个身心都残障的孩子,想必有不少的辛酸。接下来的时间,古阿霞陷入沉默的工作中,蜻蜓早已飞出去,阳光照进来,澡堂成暖光汇聚之地,温暖平静,花了两个小时,澡堂才刷干净,她腰椎酸得吱吱叫。最后,小墨汁用大片的海带教古阿霞如何塞入澡池的木板缝隙,非常专注。当热水注入水池,膨胀的海带会防止木缝漏水。“这是煮味噌汤的味道。”小墨汁说。
夜里睡觉,古阿霞脑海盘桓着小墨汁与莫兹桑的身影。隔天,她去林场找帕吉鲁前,到后院摘颗高丽菜上山。小墨汁在浇肥,用长柄勺从公厕边的粪池口舀水肥,走上三十几公尺的小路到种满高丽菜、青葱与红萝卜的菜畦,仔细地浇到菜根外围的10公分,以免肥伤。古阿霞对她充满敬意,甚至想帮忙,最好的回馈仍是让她独自完成工作,在餐桌上赞美她种的每道菜。
①  倒头饭。人往生的时候,供祭在往生者脚尾的米饭。——编者注
②  容量计量单位,与升同。——编者注
③  Benihi,红桧。
④  扛棺者的意思,闽南语。
⑤  指洗澡。
⑥  憋屎的意思,闽南语。
⑦  比喻欲速则不达,闽南语。——编者注


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
有阳光的日子真好,万事万物都对人眨眼似的。
古阿霞沿着森铁前往林场走,非常舒服,嫩红的虎杖花撒开,铁轨向远处拉出光丝,白云从万里溪河谷冒出来,也向更深幽的河谷撒下云影。她走过两座高架桥,来到集材柱,赵坤与十几位工人把原木吊挂上火车。古阿霞很清楚,暂时不想见到他,那家伙老是热情地贴来。她绕路,从下方小径爬过更斜的陡坡,差点让袋子里的东西掉出来,这才看到那棵巨大的树矗立眼前。
黄狗来迎接,猛摇尾巴,缠在脚边绕圈子,古阿霞对它微笑。帕吉鲁盘坐在树荫下,拿了刻刀雕树头,一刀刀地剃。一个铁壶架在旁边,冒蒸汽,盖子咯啦动着。帕吉鲁把剃下的木屑条丢到火堆,迸出一股清淡的雨落草丛之味,古阿霞知道那是来自他手上拿的“透仔”①。一种职业的上乘之境,必定花费不少苦心。古阿霞已经能从味道分出树种。
那尊一直放在大伐木箱的石像,现在移架放在铁架边,古阿霞说:“你终于把伯公②拿出来晒太阳了。”
“不是伯公。”
这尊石像是帕吉鲁的祖父遗物,古阿霞认为是土地公,“不是土地公是什么?”
“Q 毛仔。”
她不是信了上帝,这世界只能他当家了,其他人的信仰归为邪门歪道。对她而言,所有为人生的终极关怀而立的信仰都有价值。土地公都叫福德正神,用上她的绰号令人毛毛的。她央求要改名,叫什么都可以,叫 Q 毛仔颇逆耳。帕吉鲁不搭腔,一刀刀剃树头,力道算得好,片出来木屑都一样,卷得小浪似。古阿霞坐下来,倒了茶喝,闲看世界的变化,集材机把每根10吨的原木拉下山岭,空气弥漫各种木头死亡的芬芳,荡着机械运转与指挥工人的喇叭声响,光秃秃的山林,拦不下风,古阿霞觉得风有点大,云也跑得快。
久久,帕吉鲁昂起头,说当初要换,你不换这名字,现在也改不了,“我劝了他很久,他才说可以(接受)这名字。”
“你不是不信神,怎么会跟这石像说起话?”
“石头是大自然的,说久就说通。”帕吉鲁喝了茶,又说,“放石头是给那些人看的,看了才知道我很厉害的。”
古阿霞仔细听他解释,觉得颇有理。帕吉鲁的言下之意是,这方圆百来座山头会干他这行的,只有他。世界上,把技艺干到人皆不能的绝活者,通常带有表演成分。这是他阿公教他的。如果拿把斧锯,二话不说就把几千年大树放倒,外人觉得用链锯也行,也不觉得神木有什么气体。你得在神木旁边多耗点时间,放个石头请神,做成宗教仪式,跟树说说话,慢慢表演下去,从头到尾就能把这件事弄得了不起。
“还说你没信教,自己就搞了个教派。”
“大地就是个教堂,就是庙,我们却多盖了一个小房子,把自己塞进去,说那是庙,说那是教堂。”帕吉鲁多话了,说得挺清楚,也没掉渣。
“可是,你砍了自己的庙,砍了自己的教堂。”古阿霞指的殿堂就是眼前的神木。
“我不太会说。”
“慢慢说吧!我能等,可以像树等在这等上一千年。”
“我以前残忍,现在慈悲。”帕吉鲁站起来,往大树走,抚摸俗称“黄牛脖子”的红桧板根,大树在微风中轻摆树叶回应。台湾红桧常生在靠近山谷陡坡而发展出大板根,好支撑树身,因样子像黄牛松弛的皮颈得名。帕吉鲁说,他只砍每个林区最老龄的树,其他的树交给拿电锯的伐木工。以前,他会对大树说,“我来跟你做伴了,别怕”,设法把树留下来,比如跟大家说树大有灵,或偷偷在伐木工的饭锅里放红曲造成传说中血红饭的恐怖传说。大树不被砍,成为种树,每年采收健康的种子繁殖后代。
“现在呢!这么大的树,砍掉才行,”帕吉鲁说出结论,“一棵树死掉,大家都开始难过了。”
古阿霞难懂这句话,经过多番的琢磨与询问才懂,森林是一座网络发达的亲属关系,不只是直系血亲的种苗传承,地下的根络也传递讯息。每当砍伐树木之后,森林以极为细微的讯息透过根系传递死亡讯息,悲伤弥漫,独留下来的巨大母树,最终是余命悲伤,煎熬活着。帕吉鲁昨天亲近这棵大树,劈头就说:“我来帮你睡倒吧!”明白点就是“让我来杀了你”,杀光大树才是仁慈的,一棵都不剩,都不要剩。
帕吉鲁抬起头,说:“树会流泪,会自杀,最后害了其他的树。”
古阿霞听过动物自杀,虎鲸与海豚会不明原因而自发性地搁在浅滩死去,旅鼠集体跳入海终结生命,有些动物因为食物、生殖与环境变化而集体自杀,有些个体动物因疾病或生理而自杀,没听过植物会自杀,前所未闻。
帕吉鲁说,巨树“自杀”的方式,有快有慢。慢的如红桧与牛樟,加速体内的病菌腐败,最后倒下死亡;较快的呢,如扁柏与铁杉会激烈地吸引雷电打死自己,引发大火。无论哪种方式,树木自杀让森林的虫害和疾病威胁日渐升高,森林大火甚至一夕毁灭大地。一株孤独树的求死意念太强,牵连森林。
帕吉鲁说话时没有愤怒,没有紧张时的口吃,还雕着木刻,仿佛他的所见所闻是来自树木亲口告诉他,要求他砍倒,不是臆测。古阿霞知道那是来自他最真诚的想法,可是不晓得该如何响应,她这时候有些心事纠葛,说了也说不清楚,不说梗在心里。她从袋子里打开 Sony 调频收音机,山上无聊,听音乐会上瘾,总是固定听几个流行音乐频道打发时间,随口哼哼。
到了下午,音乐听久了,她跟着帕吉鲁学木雕,一刀刀剃,每刀都把挤压在年轮里的香味挖出来似的,她也不讲话,雕出了安静。山里的夜色来得快,柴油机械声响渐渐安静下来,人都走了,晚霞在地平线镶出火亮银丝,天地暗灭。古阿霞留在山上过夜,不想回工寮面对赵坤了。
到了晚上,古阿霞冷得想睡觉了,钻进被窝。
她记得昨晚在工寮时,把身体塞入某床又湿又硬、如百页豆腐块的棉被,足足发抖五分钟才暖起来。夏天如此,入冬不冻死人才怪。现在她钻进睡袋,抖得像壁虎的断尾,身体仍比木头还硬,一点都还不暖。
她钻出了睡袋,决定跟帕吉鲁一样窝在火堆旁,确实温暖多了。帕吉鲁告诫她还是回工寮比较好,有水、有电、有食物,而他在砍倒大树的半个月内只想待在这。古阿霞心里冒凉,这无聊的下午足够她一根根地数光头发数量,要是在荒山野岭多待半个月,哪有这么多无聊的活可干。还好她把《圣经》带来了,可多读几页。夜里又冷又黑,还令人感到温暖与兴味的是看着篝火燃烧时千变万化的姿态。火焰没有重复过自己,《圣经》永远读出新意。
这时候,黄狗叫得很紧,音量扯破了无尽的黑夜。有几蕊灯光从第五座棱线外射来,一队人马走了来。帕吉鲁好奇,谁会在收工后的林场走动,随后从头灯的位置判断这是专业登山队的走法,兴奋地说妈妈来了。灯光越来越近,显示这支队伍的阵容超出预期,素芳姨背着一百公升的铝架背包,挂 S 腰带,撑着登山杖前进。同行的还有两位登山队员,古阿霞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不过,双傻也来了,阿达玛把妹妹小墨汁放在肩上,孔固力挑着装满棉被与食物的扁担上山。殿后的是赵坤,往古阿霞瞧得仔细。
古阿霞稍后才了解,这支队伍出现的主因是她没有回工寮夜宿,莫兹桑叫双傻拿家当前来,小墨汁与赵坤也前来。这个临时组合的救助队在森铁边遇到了素芳姨三人驻扎的登山队,双方揪团一起来。七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瞎火似的看不着,只看到古阿霞待的大树。大树是放大镜,篝火的光芒顺着树干爬上去,成了高调的火焰之花。
人气多了,聚在大树下,像山下庙边、杂货店旁的榕树下光景,拉起蓝白交替的防水布,用脸盆煮起晚餐。古阿霞看了腕表,晚上七点。时间是相对的,山上的人早早入睡,山下人才要用餐。那锅脸盆菜添了火腿、面筋与当令蔬菜,它们在锅里噗噗翻腾跳动时,古阿霞的肠胃又饿出了空间,以没刷牙说服自己尝两口,一尝便觉丹田有火苗冒出来的温暖。
另两位跟着素芳姨来的队员,男的叫“猪殃殃”,戴黑塑胶框眼镜,梳旁分头,对青蛙有深厚兴趣,个性沉默,安静煮晚餐。女的叫“粉条儿菜”,喜爱红色系列,穿红外套,红长袜套在牛仔裤的裤管上,语言活泼。这群山友都爱用植物给自己取名字,猪殃殃全名是“南湖大山猪殃殃”,极端低调的原生植物;粉条儿菜全名是“台湾粉条儿菜”,是极度高调的阳光主义者植物。尤其后者率性,很快地把这次行程讲出来,他们打算从七彩湖倒走中央山脉北段,沿路是海拔约3000公尺、挑战极大的山径,以十五日无补给方式走完,最后在宜兰的思源垭口下山,三人背负的干粮食物与器物有上百公斤。
“庆祝我们要爬上世界屋顶了。”粉条儿菜拿出一罐600毫升的高粱酒,倒进钢杯,要大家传下去喝。
“不是要去爬台湾屋脊?”古阿霞问。
“也是啦!不过我们要去珠穆朗玛峰,申请到了。”
“真的?”古阿霞大惊。
素芳姨点头了,把手里代表庆祝的钢杯传给赵坤,“敲了好久,这次终于从日本那边谈妥了,加入国际登山队。”
赵坤大口喝钢杯里的白酒,当起白开水喝,说:“我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就像大衣天天穿着,碗天天捧着,爬山哪会难,欠几步就到山顶了。”
“没错,登山不难,一步步别放弃,一天天别给烂天气打倒就行了。”素芳姨说。
赵坤无意把钢杯递出去,多喝了一口才说:“我在山上滚出来的,如果欠脚夫,我也可以帮忙扛行李。”
古阿霞看着柴焰无时无刻不变化,心思飘荡,说:“珠穆朗玛峰就是我们讲的圣母峰,是世界第一高峰。”
赵坤讲话是冲着古阿霞来的,语气带着动物性费洛蒙,他多喝了钢杯里的酒才传下去,“马博拉斯山、马里加南山、喀西帕南山,台湾一堆怪名字的山,跟摔跤的猪木什么峰搞错也是正常的,所以你们要去日本爬山啰!”
登山队大笑起来,大家也糊涂地笑起来,不明就里。
古阿霞从赵坤手中接来钢杯,不喝,递给下一位。钢杯给大家共喝,双傻离口的时候口水牵丝在上头,她想到众人口水,不喝了。火淡了点,寒意渐渐从四周逼近,有人扔去一束金毛杜鹃的枝叶,火势乍亮,吱吱咂咂响起来,每片树叶从叶缘往内烧出一圈光环。
火光中,古阿霞想起那个她与素芳姨合用的卧室,堆满登山杖、帐篷、双层雪鞋与五厘米攀岩绳索,以及受“警政署”管制的两万五千分之一登山地形图。木墙上贴了几张大图片,左边是手绘台湾山岳,3000公尺以上的大山不计其数;右边是日本女性登山家──田部井淳子坐在雪巴向导肩上的照片,她颈子披了藏族祈福的围巾哈达,高举双手,接受众人欢呼,照片时间在一九七五年,她是第一位登上圣母峰的女性。中间照片是新西兰埃德蒙·希拉瑞与雪巴向导丹增,他们在一九五三年成了人类首次爬上圣母峰的纪录创造者,身上挂着克服高山低氧状态的空气补给罩。
素芳姨对古阿霞说过,埃德蒙与丹增,是谁先爬上峰顶,一直是个谜。这或许是碍于丹增是向导,沦为配角不受重视,类似爬玉山会请东埔的布农族当挑夫。不过,埃德蒙不忘受过雪巴人的恩惠,高调地借自己的声誉向世界募款,在尼泊尔盖学校与公共设施,改善雪巴人生活。当时古阿霞听了,心想:“除了天父在埃德蒙的身上找到窗口,不然就是他们爬上死亡关口时,风雪与危难,让两人有了患难之情。”
“你们筹备了好几年,终于能登山,应该庆祝。”古阿霞说。她不喝酒,大锅菜倒是可以。
“五年了,我们搞这件事够久了。”素芳姨说。
“这足够搞出一笼子的鸟气,”粉条儿菜声音高亢,“我们被人踩扁了,踢来踢去当笑话。”
“没那么糟。”素芳姨盛起了面菜,拿给双傻。
“那是我们都被踹到马里亚纳海沟,没有更糟了,”粉条儿菜不吐不快,“先是没有成立登山协会,无法向教育部申请经费,可恶的是有官员摆明要贿赂。我们不肯,决定先成立协会,又被资深的登山协会打压,把我们的登山计划批评得一文不值。我们后来才知道原因是‘老的’还没去登,‘小的’不准去。我们在台湾的申请与计划都被打退。”
“这才叫爬山,一步步走到山顶。”沉默的猪殃殃终于讲话了,他的黑塑胶框眼镜在篝火中反射。
“爬?这叫被打趴。”粉条儿菜大声说。
“也许我们下次可以用爬的上山,我的意思是四只手脚贴在地上,爬上山去,像尺蠖那种虫子拱着身体爬。”
素芳姨把面菜端给古阿霞,说:“世上真的有‘三跪一拜’的爬山方式,西藏布达拉宫是藏传佛教的圣地,不少信徒用三跪一拜的朝圣前去,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那种朝圣方式起码爬一个月以上,爬呀跪的!爬上1000公里都有。这才是真的爬山。”
“改天来试试看吧。”猪殃殃说。
“你去独享吧!”粉条儿菜大喊。
“那么多阻碍,最后怎样申请到的?”古阿霞捧在手的面热滋滋的,可是心里更想揭开那个答案。
大哉问,点起了帕吉鲁的疑惑,多年来他与母亲生活在山庄,深知她为圣母峰奋斗很久了,她如何突破,令人好奇。埃德蒙在一九五三年攀登世界峰顶,当时帕吉鲁透过收音机听到消息,记忆犹深。素芳姨解释,圣母峰是玉山的两倍高度以上,难度却是万倍之上。“(为什么)爬这么危险的山?”他用仅限的语汇问。素芳姨用譬喻解决了:“山在那里,就像大树在那里,你会想去爬。”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凝视母亲的眼睛,能看到圣母峰的倒影在其中闪烁。
素芳姨没回答,继续盛面,火光与柴爆响填满了每人吸面声的静谧时刻。古阿霞发现她的提问,淹没在众人吞食的饥饿冲动中,只有帕吉鲁望着她,一副想得到答案的饥渴表情。
“到底怎么申请到的?”古阿霞又问。
粉条儿菜有破冰船的性格,对帕吉鲁说:“有你姑姑呀!”
帕吉鲁会意不过来,古阿霞却惊讶地说:“是伊藤美结子,你日本爸爸的妹妹呀!”
二十多年来,素芳姨与伊藤美结子保持联络。即便美结子出嫁,换夫姓改名为冈本美结子,两人情谊依旧。邮差送到山庄、用橡皮筋套着的一垒信件中,偶尔有日本来的航空信,署名给刘素芳。所以,当古阿霞听到姑姑两个字,立即想到冈本美结子。
“美结子确实帮了大忙,”素芳姨说,“台湾的外交快断光了,在世界上像鬼船漂荡。我们能做的不能只有等待,因为等太久。美结子知道状况,一直帮我想办法,最后我们用特殊身份加入了日本山岳会(The Japanese Alpine Club, JAC),这山岳会累积了会员攀登珠穆朗玛峰与世界第八高山马纳斯卢峰(Manaslu)的经验,然后经由对方的媒合,通过了国际混合团队攀登圣母峰的考核了。”
“太神奇了。”古阿霞说。
“还有个人也帮了大忙,田部井淳子。”
“又多了一个日本姑姑,有姑姑们真好。”赵坤绷着笑声。
古阿霞思索那似曾相识的名字,突然想起房间墙上的那张照片里,有个被扛在雪巴人肩上的女人,说:“太神奇了,她竟然也帮了忙。”
“她到底是谁?”赵坤问。
“是世界上第一个爬上圣母峰的女人。”
“美结子把我的处境写信跟田部井淳子说了,多亏她的牵线,我们才能加入日本山岳会。”素芳姨说。
“你说很复杂,说得我得喝点酒才懂。”赵坤伸手拿回钢杯,把杯底的白酒喝尽,“现在我懂了,第一,你们可以出国比赛了;第二,我们自己人很懂得扯后腿;第三,这里好冷,我要回工寮去了,明早还要烧火炉干活。”赵坤站起来,递出钢杯多讨白酒,见到粉条儿菜猛摇头,转头又问古阿霞,要不要一起走回工寮比较有得聊。
“我们也可以一起聊。”小墨汁爬上了阿达玛的肩上。
“暂时不用了,”古阿霞说,“我比较喜欢大自然,要待在这里,如果要回工寮,我走夜路时会注意安全。”
赵坤对帕吉鲁说:“兄弟,帮我照顾你的马子。”说罢微笑,带着双傻与小墨汁走回工寮,几个人沿着足迹打磨的山径走,赵坤的口哨声缕缕不绝,小墨汁说会招鬼,别吹。赵坤不管,伊伊哦哦,吹得更凄绝,在第五道棱线尽头,赵坤回头摇晃手电筒说再见。
古阿霞忍着笑意,对帕吉鲁说:“这位弟兄,你遇到情敌了,说几句反抗的话吧!”
帕吉鲁表演起来,他作势哽到,掐着自己脖子无法呼吸,腮帮子鼓着两团气,最后倒在地上。黄狗朝他过去,直舔着。古阿霞说,这是标准的遭情敌喂毒后的垂死挣扎,不是反抗。帕吉鲁在地上瘫着,指着天空,要大家往那看。月亮爬上巨树的枝丫了,从红桧扇状的叶片浸润而来,在树隐蔽处,一只黑影蹲在那凝视地平线,发出“呼、呼、呼”的叫声。素芳姨说那只猫头鹰是灰林鸮,它不太可能接近人群与营火,也许是森林刚砍光,高山鼠类或虫蛾的踪影易辨,它趁机在这视野最好的树顶猎食。也或许是,这棵树是它坚守到底的家园。
“你们哪时出发去尼泊尔?”古阿霞问。
“明年二月出发,我们计划在尼泊尔待几个月,搬运物资、体能训练、高度适应等,在最适合的五月攻顶。目前就是缺钱。”素芳姨说。
“一文钱能杀死英雄。”猪殃殃说。
“是巾帼英雄,”粉条儿菜说,“我们这次无补给登山,是希望记者报导,募到款项。唉!这年头,做梦不用钱,筑梦要烧钱,要是开庙赚大钱,就不用筹钱了。”
“开庙?”
“开一间登山庙,”粉条儿菜说,“百业拜祖师当神,算命的拜鬼谷子,卖豆腐的祭拜曾做过此行的关公,剃头的拜吕洞宾,登山要拜什么庙?”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周公登‘枕头山’而睡去,两个人都行。可是我保证你开了就倒庙,‘登山教’没多少信徒。”猪殃殃说。
“会吗?”
“你们相信山神保佑你们去尼泊尔一路平安吗?你们相信山神会保佑你们平安爬上圣母峰?”古阿霞打岔问。
这令大家不知该如何回应,仿佛在问冒险有没有买“宗教险”。素芳姨沉默之后,说她相信山神,大山都有巨灵的力量,他始终保佑敬畏他的子民。素芳姨反问,为什么这样问。古阿霞说,她听过帕吉鲁谈起此事,在他襁褓之际,依稀记得母亲背着他穿过森林来到一座湖边,湖水澄澈,然后向庙里的山神祈求,在南洋作战的父亲一路平安回台湾。这让素芳姨脸庞在跳跃的篝火中,突然深了,帕吉鲁则往火里塞了柴,一群火星爆撒出来,随热气往上飞。古阿霞有点尴尬,自责不该伸手往幽暗染尘的房里揿下了记忆的灯源开关。
“那是美丽的湖,非常远,非常高海拔,”素芳姨说,“你人会去那里吗?很远呢!”
“没错,再远我都去,向你的山神祈求,我会以朝圣方式,一步步走去,祈求你们一路平安。”
“在哪?”猪殃殃问。
“翠池。”
登山队陷入了静默,这条路对常人而言非常难,脚程非一个月不可。翠池位在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西侧圈谷下,是台湾海拔最高,也是最深邃的湖泊,从摩里沙卡沿中央山脉走去,沿途200余公里。但是,古阿霞信心满满,令素芳姨不得不点头,说等走完这趟路,会带她去翠池。古阿霞将会有一趟永无退却的高山朝圣之旅,虔诚向别的神,祈求他们的子民平安。
“还有,我想知道你的植物名字。”古阿霞问起素芳姨。
“籁箫,那是一种在破碎岩块缝隙常见的高山小花。”素芳姨喝完面汤,“凡是心怀美感,注意小处,你有天会遇到它们的。”
帕吉鲁在大树旁架起了工作台,工作时能保持水平角度。
他从两点钟的树干处下斧,砍出楔口。楔口方向决定了树倒的方位。如果以山坡正上方为十二点钟方向,好的伐木工让树木倒向两点钟、四点钟、七点钟与十点钟方位。十二点钟与六点钟是最差的倒法,树干会滑下山坡,增加集材负担。集材工虽然不敢拿电锯像魔术表演把你锯开,通常气得牙痒痒,另外架起钢索把原木从深谷拉上来。
帕吉鲁不喜欢古阿霞帮忙砍树,生手很碍事,常常帮倒忙。他喜欢一个人慢慢磨,不会提早干完,有时还拖拖拉拉。伐木工的薪资是靠砍倒的材积计算,砍越多,赚越多,如果要多赚,拿电锯砍树像拔葱蒜般快速。他不在乎钱,喜欢独享砍大树过程,孤独得很,这是一门伟大的表演艺术。
“女生还是拿锅铲,比较好,”帕吉鲁说,“从前从前有个女的索马,结果砍断自己的脚。”
“你是讲盘古时代的故事吗?用从前从前当开头。”
“后来后来是砍断脚。”
好吧!古阿霞心想,她擅长把他难解的文言文翻译,经过几次的来回询问之后,总算明朗了。伐木行业最初是两人一组,站在工作平台两端,拉动长达3公尺的截锯,工作又长又无聊,两人得找话题打发时间。伐木没限定女的不能干活,只要两人有默契,夫妻或情侣档都行。帕吉鲁就跟他祖父学了五年,两人一起锯树,不过他的屁声可能多过于跟祖父的话语。电锯时代来临,伐木进入单兵作业,无法两人照应了。某次,摩里沙卡有个女伐木工出意外,被倒落的树压住小腿,无法离开,在野外三天呼应也无人来救,她最后做了个重大决定,用电锯把自己被压住的那只脚锯断,脱困逃生。
古阿霞想到以电锯锯断膝盖,肉屑、骨屑与血液喷开来的画面,她的头皮发麻。
“这是真的,摩里沙卡的人都知道。”
“后来那女的呢?”
“后来就不喜欢女的拿锯子了。”
“你这是告诉我,不要太靠近你那把锯子吧!”古阿霞说,“我告诉你,我宁愿拿锯子在砧板上剁菜,也不会拿来砍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做菜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分享食物的喜悦,在餐桌分享心情。可是,谁会在锯树倒树之后,说‘来吧!我们来吃树’,又不是独角仙。”
“砍树也像煮菜。”帕吉鲁从楔口取下一块斧劈的木片,往山坡扔。
黄狗承了主人的意思,跑去把木片又咬又甩,叫了几声。
“好吃吧!这有一棵大树给你吃。”帕吉鲁拍拍大树。黄狗冲了过去,只对大树撒尿。古阿霞说,黄狗知道要给这棵大蔬菜浇点肥料,好厨师。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比起咆哮的电锯,古阿霞觉得用斧头搏感情地砍树,还真花时间,不过她有更多时间,拉长 Sony 收音机天线听广播音乐,有些歌曲听旋律就会唱了,甚至拿出掌中型的本子把歌词抄下来。在不想听歌唱歌的时候,她观云,看千变万化的云姿,或干净如洗的蓝天。
“看山的梦呀!看多久都不累。”帕吉鲁说。
“山哪有梦?”
天空亮得刺眼,有些热。帕吉鲁头绑白毛巾,上衣卷在腰部,一次又一次下斧,赤裸的上半身被精悍肌肉撑得饱满,不容赘肉,汗水敷满了阳光,镀了光膜般亮眼。
古阿霞坐在大树荫里,仰头看着那个家伙,看着他皮肤被阳光烤得酥褐似的,她又喊回去:“山哪有梦?”
“云的裤子呀!”
“云哪像你有裤子穿,说呀!”
“唉呀!就是裤子,你看裤子来了。”
哪来的裤子,是云影,只见一朵当空罩下的云影飘来了,起起伏伏,闲散优雅。古阿霞看去,白云剪影朝她来,后头招来更多的云影,大地织就了一块光斑抖动的地毡。
“人是活的,山也是活的。”帕吉鲁说。
古阿霞满心欢喜那朵云,只有花莲的云影才这样,她笑问:“山怎么活?她穿裤子吗?”
“山活着就有梦,就会冒出裤子。”他还是把裤子、影子说成一团。
“我知道。”她笑歪了。
“天亮了,小鸟叫。山醒过来,它们起床了。森林会抽出山昨晚的梦,存在树木里。可是太阳晒着,树叶冒出蒸汽了,把梦抽走,变成云。你看云的裤子就知道昨天晚上的山做了什么梦。”帕吉鲁停下斧头,指着100公尺外那片正要被伐木工砍的森林。他要古阿霞看清楚,森林上方冒出一股氤氲水气,如蒸笼冒出的水蒸气,令背景的蓝天颤糊糊,那是山的梦,噗噜冒上天了。而他们下方一片砍尽的山坡,寸草不生,别说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水蒸气,连屁渣都没有。
古阿霞的心被挠了,痒痒的,麻麻的,她对刚刚的嘲弄略有不好意思,又觉得凭两人关系,还不至该道歉。她愣着,看那云影越来越近,问:“那是怎样的山梦?”
“一个大裤子,还有很多的小裤子。”
“是呀!像三角内裤、四角内裤、五角内裤的那种。”古阿霞笑起来,越看越像。
帕吉鲁也大笑起来,让伐木多点乐趣。
帕吉鲁不愧是山里人,说观云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满眼飞蚊症,得看“裤子”横过大地……
到了傍晚,天光茜红,晚霞像夜色准备要与星子约会前的薄妆,她哼着纪露霞的日本歌风的《黄昏岭》,有点悲伤,可是帕吉鲁要她唱那优美歌调的《绿岛小夜曲》。有什么打断古阿霞的余光,是只小卷尾飞闪而去,后头追随十几只波状飞行的灰喉山椒鸟,划出一抹金光。接着,有只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树墩发出悦耳的鸣唱,技压古阿霞。她愿侧耳倾听。
这片山野曾是被归为鸟儿的“餐厅大街”,秋冬结出里白木的果实,山桐子挂满枝头如垂瀑,大叶南蛇藤结了红通通的果子,现在被斧头搬光了,树墩长出孢盘菌,青背山雀的鸣叫是挽歌,一曲曲绵延,叫给那些把电锯背在挑竿、下工经过的伐木工们。远方的集材机发出收工的喇叭声,人走了,山雀也飞了,往天空一跃,拖出了星斗满天,留下孤寂,满山的孤寂,连虫鸣也没有。
这里孤寂得没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学,到了高山没辙了,不过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够今晚的汤面添点颜色。饭罢,她整理了行李,决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馊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过完一天,这几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难熬的。她不喜欢帕吉鲁的野地澡。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撸出一条条泥垢,尤其是脚踝凹处更是可观,最后把垢团用手指弹到大地。
帕吉鲁宁愿守在大树旁,也不愿跟她回工寮,守候到树倒之前是索马师仔的本分。古阿霞求了几天陪她回去洗澡,他都不点头,便自个回去,拿手电筒沿小径走,黄狗跟在后头。
“喂!”帕吉鲁喊来了。
古阿霞回头,看见他在火堆旁招手,把缠在她屁股后头的黄狗叫回。她有点生气,现在得一个人走了。
“喂!”帕吉鲁又喊来了。
古阿霞回头,看见他在招手。他把火焰弄熄了,留些炭火给黄狗,自己跑来缠在古阿霞后头,大喊:“它去守大树了,我来跟你走。”
“你不是要照规定来,不能走?”古阿霞说。
“我跟 Q 毛仔问过了,”跑过来的帕吉鲁有点喘,“所以我跑来了,叫浪胖回去守着。”
“那也不用这么急。”
“因为 Q 毛仔说:快滚,渐渐忘油。”
“是见色忘友。那我们快点走吧!免得他反悔,叫我们回去。”古阿霞笑得好坏,拉着他的手,走得又快,又快活。
走了半小时的崎岖夜路,古阿霞还没到工寮便听到人声吵切,厨房传来猪油爆蒜头、姜片麻油、米酒入菜的味道,还有发电机柴油味,混合成一股“这就是人间”的恍惚美觉。
莫兹桑见到古阿霞,马上说你这快臭掉的人,总算回来了,只有动物与死人才住在荒郊。古阿霞露出苦哈哈表情,因为山野确实如此,寸草不生。但也没糟糕到底,帕吉鲁帮她造了一张高架床,睡觉时在床底放红炭取暖,上半夜有“烤人肉干”的感受,差点流出人油,下半夜炭火渐小,则有冻肉的感受。还好她把自己当成高山蔬菜的日夜温差、冷热悬殊的生长方式,体内滋生出甜蜜感觉。
“我只是来洗个澡,顺便补充些食物。”古阿霞说。
“你还要回去当野兽,”莫兹桑有点惊讶,发现这样讲很失礼,“我年轻时也很想跟情人去露营,只是很忙的。”
“露营不好玩,但是睡大通铺也很吵。”
“台风要来了,有听广播吧!回来住大通铺最安全,滚来滚去多自在。”
关岛附近海域生成的中度台风,时速20公里,正朝西北方的台湾扑近,气象局预计发布海上台风警报。古阿霞数次从新闻广播听到台风动态,要是这样被逼回工寮居住也好。
“每次台风来,什么都吹坏,前年竟然把油槽砸破,大家不能用链仔锯③,一星期没薪水可领,只能每天在工寮保养工具。”莫兹桑边从柜子里拿出罐头、干货与调味料,“我拿好东西给你,但还是得算钱,不过这罐免费。”她拿出用剩半罐的辣椒酱,解释这是被打翻的,不过没弄脏。
古阿霞把物品收拾到袋子,发现帕吉鲁站在厨房门外,她催他去洗澡,别像小孩连洗澡都被大人逼着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样子。帕吉鲁偷偷招手,有秘密要讲似的。古阿霞走过。帕吉鲁说,他听说工寮有两位从宜兰大元山来的伐木工,他要古阿霞帮他去询问师弟的讯息。
“你有师弟?这可新鲜了,你们也搞武侠小说的派系。”
“你去问‘手断师’──阿骨师的消息,他没有跟我联络过。”
古阿霞心想,你这小子没朋友就算了,谁还会跟你联络感情。况且以“手断师”强调伐木工也颇可怖,让古阿霞联想起从高楼摔落以手着地、球棒打架时以手肘接招,有这种高职业风险的朋友,平时不关心,现在才打探消息,也未免太不够厚道。
帕吉鲁无法解释清楚这点,“手断师”是宜兰人对索马师仔的称呼,各地称法不一,就像扁柏有黄桧、松罗、喜诺气等称法。一般民间学工艺得学三年半才出师,传统伐木得学五年才成,帮师傅挑家私、洗衣、煮饭是小事,如何跟大树相处才是难事。他的师弟阿骨师入门晚,慧根浅,手艺薄,不过学艺期间,对帕吉鲁还不错。这才让帕吉鲁惦念在心。况且做手断师或索马师仔,还有项不成文的说法,砍完一座山头,折锯断斧,隐山了,照顾那些种下的造林苗,干些除草、修枝与疏伐的无聊活儿。所谓的不成文说法,是他的祖父兼师傅那辈的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电锯恶魔降临世界前的浪漫淑世做法。阿骨师活动在宜兰大元山,那是资源丰富林区,伏地索道、高山流笼与森林铁道密布,不过大元山森林资源在一九六◯年代末殆尽,帕吉鲁不希望阿骨师就死守山头,期待他转移阵地到附近的太平山,毕竟剑客有剑无江湖,愧对武艺。
“走吧!我帮你问个清楚。”古阿霞把袋子背上身,幽默地说,“要是问到了,你要飞鸽传书,跟人家写信。”
“写字会要命,打(电)话就好。”
“打电话,这是你说的喔!”古阿霞笑着说。帕吉鲁发现中计了,也只能嘴角勾笑着。
“小心点,那些人在跋牌仔④,跋得这几天气氛不好。”素芳姨说那个大元山来的人连赢了几天,赢者想抽身不能,输者又不甘愿,现场火药味浓,还是少去打扰。
忠告反而挑逗起帕吉鲁的好奇心,拉着古阿霞往公众休息区去,榻榻米上摊着凤飞飞当封面人物的《歌林》杂志,角落有三个小孩把坏掉的新格牌黑胶唱片当砧板,玩扮家家酒。小墨汁跑过来把日历包裹的一颗七彩硬糖给古阿霞。男人们挤到客厅,手指缝夹了长寿或报纸卷的草烟,要么不抽,要么便吮得烟纸啪啦响。他们围着木桶赌博。木桶是一九六◯年代廉价畅销山区、受劳工欢迎的70公升太白酒容器,当年才运到便成了男人争相取用的加油桶般。现在他们不时大声干谯⑤输钱,一如当年喝酒诉苦的景况。至于墙上挂着的老式收音机正放送吴乐天讲古廖添丁,戏正进入高潮,现实的赌场没有人想知道故事结果。
古阿霞不喜欢这,男体腥臭,空气燥热,混合着抽廉价的“芙蓉牌”烟草与燃烧桧木取暖的刺鼻味道,有掐着人喉咙不放的窒息感,她宁愿“装幼稚”跟三个小孩玩扮家家酒,也不愿跟一群男人“真幼稚”在赌博。她躲在门口边呼吸,看着帕吉鲁钻来钻去,把头磨尖了,也找不到人缝进去,这群男人赌性坚强,有如铜墙铁壁。
当古阿霞打开挂在腋下的袋子,盘算该付出多少货钱时,男人们吵起来,二十几个箍成榨油饼的男人松开了,迸馅了,露出以橡木桶放上铁杉板当赌桌的牌局,隔桌叫嚣起来。大家会闹起来,不过是输不起,几个人说太平山来的伐木工是奸鬼,哪有人把把赢,这是诈赌。太平山来的家伙说,刚刚让了几把,可是运气挡不住,要是有诈赌,他把十根指头一根根剁下来。参赌的有位老年人,得了伐木工的白蜡症,抖个没影的手还捏稳二十张四色牌,说这牌不错,他坚持赌完这把。话没说完,赌桌被踢翻,红黄白绿的四色牌散开,两边人马打起来。
工人酒后争执,时有所闻;赌博滋事,倒是首见。不过比起醉醺醺、脚步不稳、拳头老是挥空的华尔兹式的酒后打架,为钱财闹事,几乎拳拳到肉。原本看不出谁跟谁打,在扭成一锅大杂烩后,很快呈现油水分离的态势──两个大元山人,对上一群摩里沙卡人。胜负很清楚了,一群人痛打两个远乡来的人,骂他们宜兰人就是贼,每次到罗东住宿都被坑钱,这两人是贼窝里混不下的潘泔⑥,逃来这里混。然后一群男人粗暴地扯掉两人衣裤,又叫又闹,把口袋里的赌资拿出来分掉。
始终站在门边的古阿霞吓到了,紧捏手中那颗日历包裹的硬糖。当众人脱去两人的衣裤,她撇头离开,走了几步,心头浮起一道阴霾──双方的阵仗截然分明,她生怕帕吉鲁会插手,得拉他离开现场。寻思间,回头看,怎么场子都照她的担忧上演了,只见帕吉鲁跳了下去,又打又拍、又闪又突,把伸到衣裤里掏钱的手都打响:来一双,响两声;来一打,响一串。
“你们这些人,不是偷,就是抢,现在欺负一个人,”古阿霞大声说,她知道得赶快化开死结,免得事态扩大,“好了,去洗澡了。”
男人们哪管,继续夺衣裤里的钱,可是不管怎样,他们伸手就是挨痛,不得不放。那是“杀刀王”帕吉鲁用手刀切他们的手腕。他们转而对帕吉鲁下手,又推又挤地打起来。
“你们再打呀!山地警察就来了。”古阿霞大喊。
山地警察是林场驻点的警察,在几个重要的点设立岗哨拦检,平时也机动性巡逻。这些山地警察通常背满了大小申诫,被调到山区,不图大志,只图赌博时多赢一把。有值完班的警察到工寮参赌,听到古阿霞大喊警察,吼回去:“已经来了啦!不要吵啦!”
“痟查某,闪啦!”
“走啦!”
没人听女人的话,难堪又粗暴地骂回去,还说观世音菩萨看到你这样都会掐死你。工人们还骂帕吉鲁是林场的人,却帮外人,这哑巴养老鼠咬布袋。古阿霞见苗头不对,去搬救兵。正在缝衣服的莫兹桑认为男人们打架能发泄情绪,一瓮螃蟹磨蹭哪有不掉螯的。古阿霞靠那张嘴添油加醋,说要出人命了。这时工寮发出拆房子的声响。莫兹桑跳起来,拉古阿霞穿过两栋工寮,来到另一个赌场。这边的“苦力头”男人们有点岁数,赌得比较温和,缭绕的香烟让他们安静得像庙里的神像。
伐木林场的人力分配依班别,每班八到十人,配一个监工与领班,这个头子称为“苦力头”。他们的组别称呼,常以苦力头的绰号为主。有时会以地域分,原因是远地来的老领班会在这另起炉灶,把原乡的人马找来。苦力头都是拿令牌的,有影响力。莫兹桑知道,这时候找谁去救火比较快。可是,这群苦力头也赌到酣了,不太爱理女人,只顾着叼烟、眯眼与摸牌。
莫兹桑怎么催他们都无法起身,一气之下,把手上缝补的大衣盖在麻将桌上,又把针插过衣服,立在桌上,说:“麻雀就打到这,谁人也不准打开布,歇困一下,随我来去吧!”
“喔!”苦力头们发出这样的回答。
“来去!”
“喔!按呢⑦喔!”他们不动。
古阿霞不得不展现她的绝活了:“莫兹阿姨的意思是,她帮你们辛苦缝衣服啦!煮饭啦!有时候也搞不清楚针会掉进饭里,还是留在裤子里……”
“停……”莫兹桑大喊。
“蛤?”众人瞪眼。
“我。”
“按怎⑧?”
“我的功夫是,拿长针,挂长线,趁你们睡觉时,把所有掉出裤裆的卵葩缝在一起,然后狠狠拉线头……”
啪!有巨响突然在几个苦力头的脑海回荡,出现用菜刀侧大力拍爆几颗蒜头的画面,他们顿觉──屁眼往大肠倒缩,蛋疼起来,于是起身跟着莫兹桑走。那头的现场没有多出太浓的火药味,不过是打架与喧嚣,可是往人群内圈看过去还有点场面了。
这场面快吓死古阿霞了,比画的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人是帕吉鲁,他拿出衣袋的玉兔原子笔──他一直有将笔盖当掏耳棒的习惯,现在多了防御功能──握在手端,露出大半的笔杆当刀子。另一个人是赵坤,他的手上握着有尾环的扁钻。这扁钻是用来修理山猪、老鼠或挑出插入肌肤的木刺,偶尔用来修理人。赵坤不断用优势往前劈,发出冷笑。帕吉鲁没有退太多,背后都是工人的手在偷袭,他只能巧妙地闪掉来袭,然后用原子笔反击。帕吉鲁鲜有对手,即使对方拿刀也是,他有两次刺中赵坤的手,迫使对方吃痛,扁钻落地上。不过,落地的扁钻很快被围观的工人踢回赵坤脚下。
帕吉鲁知道,他得用强招,才能真正打平这场架。他把手伸出去,几乎快伸直了,这是杀刀的邀架招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靠这招打遍天下。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变强,天下没有瞬间变强的内力。而是用想象力与勇气说服自己,对手拿的扁钻,不过是个叭噗或冰棒。要这样做,他先得有胆量把自己手中的原子笔丢掉。
帕吉鲁丢掉原子笔时,现场响起小小的欢呼。古阿霞却没听到欢呼。因为一群苦力头进来时,其中一位看自己招来的大元山工人被人压跪地上,心有不满,也跟其他苦力头闹开来。新仇旧恨,沸沸扬扬,嘴巴吵,手也推挤,卡在人群中央的古阿霞觉得太阳穴发胀,她不是提水救火,是提油救火。她努力挤进人群,要赵坤放下刀,她觉得赵坤冲她来的,带着醋劲跟帕吉鲁比画,或许,她多点恳求可以阻止。
事实上,手握扁钻的赵坤有点心虚,他只想小小教训帕吉鲁,生怕利器坏了人命。可是,他越斗,火气也越大,被帕吉鲁撩拨得躁乱。这时候,他看到古阿霞进来劝架,心念被张扬了,大吼一声,要划伤帕吉鲁的虎口就收手了。他要在古阿霞眼前轻轻伤了这家伙。
帕吉鲁要想象那把扁钻是叭噗,或棒冰,简直做不到。他耍贱,把手往右虚晃而带走赵坤的眼神之际,把嘴里满满的口水吐出,又准又狠地呸中对手的两眼,趁机跺对方的脚,用手刀砍对方手腕,膝盖朝他胸口顶去。打架不用贱招怎么赢,打赢就对了。
赵坤被掀翻了,人往后倒,手中的扁钻没了,他这下恼怒不可遏抑,站起来往前扑,气得乱出拳脚。帕吉鲁也没怕,把他研发的一箩筐贱招都用在这个瘪蛋身上。最后两人扭打在地上,摔烂成不清楚是皮是籽的木瓜泥。
啊──一道高拔的尖叫爆发,音量往四周喷卷。
那些打架、争执与喧闹的人,不得不停下动作看古阿霞在尖叫。他们事后有人说那张大嘴巴把空气吸过去,把所有人的灵魂都往里吸。尖拔之音后,古阿霞游刃有余地把声音降低,稍事停顿,喉咙一挑,唱起邓丽君的《水调歌头》。她知道,她的尖叫把大家吓坏了,得这样才能把工寮的争执转移,再用歌声把气氛切回去。唱罢,大家耳朵有什么在闪亮,灵魂微醺了。现场只剩收音机在播放吴乐天讲到了盗侠廖添丁用长腰带抛上梁柱,荡过日警的追捕,徒留黑夜的一缕光痕而去。
歌声也如光痕逝去了,阒静时刻,古阿霞用手指出了触动她尖叫的画面。那把不见的扁钻在推挤中,刺中了某位苦力头的屁股。
“阿娘喂!”有个人称阿南哥的苦力头回看,大喊,“我还以为那么好听的歌,怎么会听到锉赛?原来插了一支冷冰冰的铁标。”
“别动,趴下去。”莫兹桑说。
“趴不下去,拜托,会痛。”
“裤子脱了。”
“卡住了,怎么样脱?”
众人把阿南哥扶倒,莫兹桑拿来剪刀,在扁钻周围剪开。在外裤、卫生裤与内裤中央,一支铁镖竖在白滋滋的屁股,挂了三张布。有人说这是武侠电影中飞刀传信的错误示范,忍不住笑了。医护前去别的林区支持,这伤口令大家不知所措。古阿霞打电话向山庄的马海询问。马海说,电话问诊,完全摸不透伤势,最好连夜送下山。电话挂断,她走到现场,听到阿南哥说:
“扁钻拔出来好了。”
“不要。那刀子刚好堵死伤口,拔起来就流血了,把明通治痛丹、虎标万金油拿来。”大家丢起意见,把药品都拿来,当作煮火锅料,全下在两个海碗,一个给人喝,一个涂在屁股上。
阿南哥说:“赵坤,不要跪了,过来扶我到房间,房间较冷,血流不快,死不了的,明天再下山治疗。好啦!大家回去休息。”
长跪在地、不断低头道歉的赵坤,手绞着膝盖的裤子,眼眶红了好久。他起身来,钻过阿南哥的腋下扶起他,走回房去。走过门槛时,阿南哥扭起屁股,扯到伤口而大喊:“夭寿痛呀!不过,好佳哉!没给扁钻插中洞,不然天天锉赛了。”跟后面的几个人笑着响应麻将术语,插中洞⑨,多一台,赚到了。工寮瞬间又恢复了往昔的笑闹场面。
星空敻澹,悬在精神饱满的夜空。山野没什么植物,山风无法被安顿似扫过去。古阿霞沿山径往上走,海拔越来越高,却没有冷却她的怒气。她刚刚是在古罗马圆形竞技场里跟狮子战斗的基督徒,导火线是好斗的帕吉鲁。只容一人旋身的山路,她边走,边拨掉他从后头伸过来和解的手。第二十八次拨开时,她觉得他的手好冷好细,紧捉,竟是一根树枝条。她抢过枝条,转身就敲他的头。这时他拿着手电筒从下巴往上照得脸庞鬼幽幽,被敲了头,缩一次,又主动伸出来。古阿霞啼笑皆非,敲了七八下。
“这样多好,人家打你,你乖乖被人打,事情会闹大吗?”
“刀呢?”
“跑呀!人家拿刀子,你就跑呀!”
“……”
“你不要死脑筋,人家拿刀子,你就跟他斗;人家拿枪,你就咬枪管。狗也懂看苗头不对就跑。人家还会拿什么?”古阿霞突然看见他手抱东西,“你拿什么?”
“石头。”他在右腋下夹了两颗石头。
“干吗,拿这谋杀我?”
帕吉鲁也不多解释,边走边往小径旁观看,想找出更多石头。古阿霞懒得再跟他耗,用竹枝打了几下,气消了点,她今晚被搞得疲累,想赶快钻进睡袋,化成一摊梦。
帕吉鲁还没回到营地,黄狗已从微温的火炭堆旁站起来迎接,摇尾巴。他把石头卸下,朝营火的余烬丢上几根松木与红桧,撒一把从俗称“油柴”的扁柏树头削下、饱含树脂的火种片,树片瞬间着火。他把石头丢进火里烤,要给古阿霞烧热水。他没这样试过,在荒野的恶环境,给女人煮洗澡水。
他提着斧头四处看,记得有几处水洼。水洼是挖树墩留下。百龄以上的树头有雕刻或观赏价值,挖起它们,涂上护木漆,展示在艺术馆、餐厅玄关或富人客厅。工人们会从远地背水灌入高压喷水机内,一边用圆锹挖,一边以强力水柱喷开泥巴,最后斩断无价值的细根,用集材机把树墩拉出来,留下大土坑。帕吉鲁知道,一窟窟大水洼,夜里经过很危险,稍不留意便跌入烂泥陷阱。他有几次从水洼拉起半夜哀鸣的山羌或山羊,它们下半身埋在泥膏里挣扎。
帕吉鲁经过几处水洼,趴下身,把卷起袖子的手伸到水里,捞鹅卵石。这些河岸才有的浑圆石头,是千万年前河川淘洗留下的,随造山运动而陷入了深厚地层,但大树的根会抓住鹅卵石,一千代以来的巨木都如此,山峰已成,仍能在高山巨树林的地表浅层挖出鹅卵石。
他把捞起来的鹅卵石丢进火里烤热,用泡湿的桧木皮裹起来,丢进附近的某个小水洼。水洼位在三棵巨树墩之间,不是挖起树墩的残穴,是砍伐后的树墩流出的水。树木确实会流血,砍下去时,皮层会渗出水分,有时达三天以上仍在流出干净能喝的树汁。帕吉鲁丢入了八颗热石头,从水底冒出热气,发出咕噜噜声响,水温达到摄氏40多度。这是古阿霞在木瓜溪桥下表演过的邦查石头火锅“巴梯尼斯(Patines)”。不同的是,她用来煮汤,他用来泡汤。
古阿霞睡得非常熟,睡得无骨无肉,一摊呢喃梦。帕吉鲁叫不醒,把睡袋里的她用公主抱方式,搁在胸前,一步步走到了温水池,用热毛巾帮她酣睡的脸庞洗把脸。古阿霞渐渐醒来,见着冒热气的池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她很快看出了端倪,惊艳大叫,爬出睡袋,把保暖袜脱掉,用脚试水温。最后她把衣裤脱了,只穿胸罩与内裤,滑入了水中,又热又舒服,冰冷的脚趾与手指因为急遽碰触热水而传来的微微刺痛也消失了,最后剩下叹息。她五天没洗澡了,今天回工寮洗却被帕吉鲁搞砸了,全身的怨念与脏污,在热池里被消灭了。
“一起来泡汤吧!”古阿霞说,她看见男人为了保持水温,来来回回地烤石头,丢石头,“但是,不准全部脱光光,也不准跳水。”
帕吉鲁把脱光的衣服又套回去,可是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让他绊手绊脚,黑暗中,他把两脚塞入一个裤管,身体失去平衡,“啊”得好大声,在土坡滚了几圈才掉进热水池。
“啊!”古阿霞吓坏了。
“扑通。”黄狗也随主人跳进水里,借水声大喊。
好好的温泉不泡,搞得像非洲犀牛群的泥巴浴“趴踢”,真惨。帕吉鲁头下脚上地栽进来,激起大水花,黄狗又玩起狂甩水的游戏。古阿霞的头发被烂泥巴装饰,只能干瞪眼,她讨厌洗澡弄湿头发,大喊:“你们这两个,把泡汤的气氛搞砸了。”
“还有一人。”帕吉鲁把手伸进池底,摸了几下,捞出一块烧得乌漆抹黑的石头。
古阿霞当下无言。那尊是帕吉鲁砍树时祭拜的土地公。石头没这么多,他就把他丢进火里烤,还颇好用,遇火、入水都不迸裂。古阿霞心里有芥蒂,这不是多一尊神像当电灯泡的问题,她可以男女共浴,跟神像洗澡便浑身不舒服。帕吉鲁说他有先请神,请都请不到,可是他说到可以跟女人共浴时,却连续得到三个“圣筊”,不过他没先说明得先用大火烤神。帕吉鲁越说越好笑,最后把那尊石像抛到土墩后头,眼不见为净。
“这是真的吗?”古阿霞说,“你不是不信神,干吗请神?”
帕吉鲁不断笑,水池不断随他的胸部起伏生波,他笑得气缓之后,深深看着古阿霞,“你可以帮我受洗吗?”
“不可以。我不是牧师,不能帮你受洗。另外,你还没准备好相信主耶稣。”
气氛沉默,从森林来访的水鹿发出单鸣,黄狗的划水声倒很喧哗。帕吉鲁从围拱的土丘看天空,月光淡了,由仙女星座与飞马星座组成的“秋季大四方”明亮无比。帕吉鲁看着星图,说:“这世界太多公的神。”古阿霞说:“公的?”帕吉鲁说,耶稣是公的,佛祖是公的,玉皇大帝也是公的。帕吉鲁又说,他记得文老师说过,这世界是女神创造的,她把泥巴捏成人,又觉得这样捏人,速度太慢了,用绳子沾泥巴,甩来甩去,变出更多的人。可是那时候的世界是平的,使得海面与陆地一样高,某次台风来了,海水灌到陆地,人类到处漂来漂去。女神很着急了,吹了一口,海浪凝固成了山,人才不会溺死了。可是山很滑,人走不了,一个劲地滚到海里淹死。女神把他的长发剃下来,头发碰地,长成了大树,树根把地扎得又松又软,人可以在山里活了,耕作、唱歌、生小孩了。
“这是女娲造人的神话。”
“我当真的,我很听文老师的话,不是当故事,”帕吉鲁说,“这世界是母神造的。”
“你相信?”
“山想念海,山是从海浪变硬(凝固)的,却回不去海里了。山就哭了,夜里哭得特别厉害,呜呜呜的。山也会流眼泪,一点一滴的泪变成了河,流向大海。山用很多条的河流告诉大海,他很想她。”
古阿霞认真地听,这故事超出了女娲造人的版本。她想,帕吉鲁是怎么想到这些的,把这世界燃烧得浪漫,就像给星星多点安排,他们成为缤纷的星座与故事,不再只是盘踞黑夜。
帕吉鲁又说:“山里有鱼,石头也有鱼。”
“河里才有鱼吧!没水活不了。”
“女神吹得太急了,把海变成山,鱼也留在山里了,它们睡成了石头,石头里面有鱼,我看过石头里的鱼。”
对古阿霞而言那不过是化石,但却比不上“鱼睡成石头”来得具体。她喜欢这想法,也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说到这段事。
“你是神。”帕吉鲁说。
“什么?”
“你……是……我……的……神,可以帮我受洗吗?”他走过来,水声哗然,一波一波,张扬了他的心事。
古阿霞凝视他,摸他的头发,剥掉他脸上沾到的泥巴。他们靠得很近,感受到彼此有点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古阿霞想,他真像喝奶会在上唇留下白圈、吃饭会在嘴角留下饭粒的小孩,不,或许该说是外星人,在成人世界什么好人、鸟人都有,独缺外星人。古阿霞觉得婴儿都来自外星,纯真可爱,可是渐长之后染上了人类恶性,因为头顶的外星天线自动收进脑壳了,或给爸妈折断了,或给老师用教科书打断了,不然就是给时间上锈了,外星人最后变成了地球人。
可是古阿霞眼前的男人,还是外星人,讲个话要斟酌再三,带着她还能忍受的憨气,却拥有柔软的心。现在,他说,古阿霞是他的神,要她帮忙受洗。古阿霞知道,他此刻不是讲外星语言,她懂得的,无须斟酌,可是她不是神,是他的女人,一个卑微却还有点梦想的女孩,才会为他这句话而感到温暖无比。他们拥抱,彼此亲吻,当帕吉鲁把手在她背后花了三分钟忙着解开胸罩环而徒劳无功时,古阿霞有点清醒了,她用力捏他的手臂阻止,轻轻地说:“够了。”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睡在帐篷,睡在巨木的楔口,位置够两个人躺。帕吉鲁修整得平顺,用防水布围在树腰,非常温暖。古阿霞非常担心,躺在楔口就像躺在老虎张开的嘴巴里,难保它不忽然倒下。
“听,全世界最美的声音。”帕吉鲁说。
古阿霞侧身,耳朵贴在木头上,听见了微妙的声响。巨树的枝干往夜空款款伸展,在微风中收取微弱的能量,每片树叶、每根树枝呢喃着,声音在树干流动成音乐。那也可能是来自地底树根活动的声音,汇聚在树干,甚至是三千年来大树贮藏的言语。那些声音毫不冲突,成了动人的低吟。
“这是最美妙的合唱,一棵树竟然有这么多声音。”古阿霞眼角含泪地进入梦中,在大树的嘴巴里睡去。
帕吉鲁从睡袋里拿出“水龟”,准备洗脸。水龟是锡制的热水保暖器,状似乌龟得名,这是山上保暖的利器,有时候居民也会用日语称它为“油汤婆”。入睡前,把热水灌入水龟内,用布套裹住防烫,放入棉被保温,到了隔天水还是温的,够洗把脸清醒。帕吉鲁洗好脸,帮古阿霞洗。
她从睡意中被叫醒了,脑海仍残留甜美的蜃梦,随即被一块温热的毛巾擦去睡意。夜正浓,星群也浓,她的睡意更浓,不懂为什么这么早醒来。帕吉鲁笑说,“去报仇。”他跳下楔口,沿着工作台走下去时,抚摸大树,谢谢它借宿与播放天籁。他拨开营火的余烬,一阵星火冒出,从底下烧得坚硬的土壤挖出早餐,那是昨夜放下去的泥裹地瓜。然后,他重新烧热水,灌入水龟,距离清晨之前的夜最寒冷,他还有一仗要打。
“走吧!”他带了两只水龟,一人一只,也把两个睡袋收妥,想了想,心怀诡计地把其中一个留下来。
“猫头鹰叫了整晚。”古阿霞往大树顶看,除了夜,除了银河,现在什么都没了。
“大树是它的家,树家里还有人。”
“当然有人,就是我们。”
“别的鸟。”
走到第二道山棱外,古阿霞仍想不懂,那棵大树整晚吟鸣,她却听不出有第二只鸟的叫声。走到第三个山棱下方,他们蹲在红桧的板根间,披睡袋御寒,把水龟放在胸口取暖,让黄狗窝在脚边。古阿霞抱怨一个睡袋不够两人用。帕吉鲁的手顺势勾来古阿霞的腰,贴得更紧,他说那个睡袋破了,不想拿来。
“是你脑袋破了吧!想占我的便宜。”古阿霞说罢,身子挤过去,实在是太冷了。
他们并非最早起的,四十几公里长的森铁已有铁路工人巡路了,拿手电筒查看有无寒霜钻破岩块而造成的落石压轨,以免火车脱轨。她看见黑暗世界有许多明灭的灯光。不久,山边有动静,有道手电筒光沿森铁来,切入山径,停在一架庞大的机器边,打开炉门烧火。那机器是俗称“水烟仔”的传统蒸汽集材机,动能强,五股集材滚轮的作业区可达500公尺,比作业范围200公尺、俗称“落船仔”的柴油集材机来得宽大。不过维修不易,机动性差,搬移得拆装一个月。这是摩里沙卡最后一台“水烟仔”,用来吊挂大吨位的树头,做完这林区,它就要退休了,放在原地任其腐朽。
古阿霞现在懂了,为什么帕吉鲁说是来复仇的,眼前给“水烟仔”烧火的是赵坤。她犯了嘀咕,给了白眼,心想昨天才说帕吉鲁是可爱的外星人,今天起个大早迫害地球人。帕吉鲁拿出一条烤好的地瓜,一半给古阿霞,一半给自己,他说给“水烟仔”烧足水蒸气压力要在开工前三小时点火,不断丢柴,很辛苦,不过可以多挣点薪资。
“然后呢?”古阿霞心里想,难不成陪他看人烧火。
“喜多普,他的绰号叫喜多普。”帕吉鲁想起这个比他小十岁的赵坤,有如此小名。喜多普是伐木工寮的锅炉,以两百公升汽油桶截成,另制造烟囱直通屋顶,供厨房煮菜,或放在公众厅煮开水或单纯烧火取暖。
“这是他喜欢烧锅炉,或下工后进厨房的原因,然后呢?”古阿霞知道,君子远庖厨,不过有些男人喜欢黏在厨房。可是天冷,来偷看人干活,没意思,尤其她看到赵坤爬上梯子,一手抓稳,另一手对着锅炉水箱口撒泡尿的贼样子,还真无味。
“这时候,很早,天气很冷。”
“确实很冷,鸡皮疙瘩都不太想出来工作了,只有鼻涕出来工作。”
“大家睡觉,他一个人工作。”
“然后呢?”
“他很孤单,去问他要不要上学。”
这半个月下来,她在山上待久了,淡忘此事,经过帕吉鲁提醒,真有点酥酥麻麻的歉意。古阿霞知道用意了。两人起身往赵坤走去,先冲去的狗引起了对方的响应,拿手电筒照过来。古阿霞放下手电筒给对方看清楚,这是山区礼貌。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过得发明手电筒才行。”赵坤打招呼。
“这是你的虫儿早餐,”古阿霞拿出热地瓜,“还有,我们不是路过,是专程。”
“你们对我用情这么厚,水深火热,我浑身起鸡母皮。”赵坤拿过来吃,这么冷还是需要点暖意。
古阿霞不喜欢耍嘴皮子,说:“倒也是,不过不会拿扁钻戳人。”这说得赵坤苦笑,差点烤地瓜也吃不下去。“我觉得你喜欢拿球棒,多过拿扁钻吧!”古阿霞刚刚看见他拿着棒子,把小石头打出去。夜里只有火炉迸出薄薄的光亮,晃着跳着,把人照得幽幽,赵坤能将几乎看不到影子的石头在起落间击出。石头飞出去,没回音,肯定打远了。
“都几岁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玩棒球,没用。”赵坤吃罢地瓜,拿起斧头劈柴。这些桧木角柴劈小点,才够扔进火炉门。他得多劈点,火炉整天吞进去的木柴得在两小时劈完,天亮了还要去林场干活。
“你不打完棒球赛?”
“红叶少棒打完了,成棒又被人打假的,没人玩。”
“投手呢?你懂的。”
赵坤把斧头重重地劈下,直破木头,斧刃嵌在垫底的树墩,沉淀的心事又被搅动混浊了。他停工,把劈开的木柴踢开,喝口水后,回头干活。他把斧柄左右摇几下,重新把斧头提起来,就虚劲地愣在那。
“你很想当投手。”
赵坤笑起来,说:“当然,不过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投手,总要有人当闲闲的右外野手,不然谁去捡球。”
投手并不是棒球文化,是林场术语,指的是电锯伐木工的工作。
关于林场术语与文化,古阿霞渐渐掌握了,也翻转既有的错误印象。林场大部分的是运材、集材、捆材工人,其中以集材工最多,伐木工最少。伐木工拿电锯,约一小时左右便砍倒千年大树,胴剖分为四材,必须经过数十位的集材工装吊,才能拖到几公里外的森铁边,再以火车装载下山。集材工是主力军,可是焦点常在伐木工。
古阿霞当初到山上时,老把穿分趾鞋、戴胶盔的男人都当作伐木工,但是时日久了,她能熟常分辨职差:伐木工的裤管常常沾了木屑;胴剖师的食指沾着勾墨斗线留下的黑墨;集材工成群出现,双手操作铁索而粗糙无比;机械操作师的袖套有机油味;各关口负责计算材积的检尺,会穿有胸袋的上衣,方便放笔;原住民都担任薪资低的捆工,负责流笼的材车解索、脱离笠木的工作,通常邦查人团结得要去采野菜般聒噪,太鲁阁族像独自埋伏草丛等待猎物般沉默,排湾族的国语有很浓的腔,轮廓很深又很黑。
伐木工毕竟是少数,工资较高,林场的人给他们“投手”的封号。赵坤想当伐木工,古阿霞是听帕吉鲁说的。帕吉鲁说,赵坤曾向某个伐木工拜师,得当完三年六个月的徒弟才能自立门户,勤于打杂侍奉,师傅便多教几招。不料,赵坤在清除倒木周围的危险因子的时候,有缺失,倒落的大树砸中一根树枝,弹射出去,把师傅打断腿。师傅自此退休。赵坤差半年出师,可是再也没人愿意收留他为徒了。
“当投手还得学三年半,当学徒月给少,我没食饱闲闲的工夫了。”赵坤还有此梦想,但重起炉灶很难,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半,还不如安分当集材工。
每个人都盼望完成梦想。何其不幸,成功不是每个人的权利,挫败是最常尽的义务,有人怀梦,有人筑梦,更多人是梦破了。古阿霞知道这点,尤以梦破了最无奈,破成无数碎片,补不起来,甚至触摸时都被扎出新伤。
“我快没钱赚了,也别找我回学校了,都几岁了,还去读小儿科。”
古阿霞笑着不回应,既然知道她上山的目的,她不再扭捏打转了,直接跟赵坤说:“你回来学校读书,读半年;另外半年,我们找个索马给你拜师,你这样就可以出师了。”
“师傅?你是说向他学锉树?”赵坤看了帕吉鲁,“我不要拿老家私头仔⑩,锉整天,只能拿零星钱。我要拿链仔锯,赚比较快。”
“之后我们会叫人安排一个索马的工作给你。”
“哪有这么好运?”
“我们菊港山庄,不讲白贼话⑪,讲到做到。”古阿霞开出条件,惹得一旁的帕吉鲁偷笑。不过,她相信影响力极大的菊港山庄能做到。
赵坤陷入沉思,他继续抡斧砍柴,掩饰自己的犹豫,盘算着这样的条件恰当否。他最后发现,给再多时间,他仍陷入两难抉择的泥淖:重拾梦想的付出,或安于现状的惯性,都是茫然,都是两难。
“喜多普,”古阿霞丢出他的小名,“你要当投手,或是想在厨房干活?”
喜多普这小名是关键词,直击了赵坤内心最深的情感。他眼眶微酸,站着不动,过了很久,才有下个动作。他从腹部解下了一个腰袋,袋子里裹着细长的白色物。那是发酵面团。他说,父亲从小把他用花布背着上山干活,他是被锯木声喂大。他父亲有个绝活,上工前揉个面团,天冷,挂在腰部靠体热发酵较快,那是充满汗水与父味的发酵面包。赵坤一边说,一边把面团解块,放进“水烟仔”炉火旁给工人蒸便当用的特制小壁炉。
“只有我是能够守在火炉,第一个拿面包的人,‘喜多普’是这样来的。”赵坤说,可是到了三岁,他爸爸得了病,花大钱,没法上工,只能在家里。在赵坤的记忆,有段隐讳难言的片段,妈妈为了赚钱,每当有伐木工来家里敲门,她会叫丈夫带小孩子去操场打球,独留自己与别的男人相处。赵坤在很多年后初懂人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妈妈会和男人在房里呻吟或吵闹,这样攒钱维持家计,令他羞愧与难堪。
可是,赵坤只委婉地告诉古阿霞,他有段一辈子抹去不了的好记忆,是爸爸拄着拐杖,带他去学校打棒球,他当投手,用棉线缠着废布当棒球,爸爸用拐杖打击,度过欢快时光。后来他爸爸去世,妈妈离开了摩里沙卡,把他交给姑姑收养。他现在称呼的妈妈并非亲妈,而赵旻也非亲弟弟,是表弟。至于阿南哥,是爸爸的好友,多年来多亏他照顾了。
面包十分钟就熟了,古阿霞握在手中沉甸甸,有质感,像外省摊卖的老面大饼杠子头,硬得只能用闽南语“坚粑”形容,咬久了,腮帮子长出国字脸。赵坤抱歉说,没做好,成了石头。古阿霞与帕吉鲁摇头,越嚼越香,配着赵坤讲的故事饶有味道,人生不是每次都拿到好面包,吃掉是过程,必定回甘。
天亮了,东方的海岸山脉在低埋的云层中透出光亮,远处传来碰碰车的喇叭声,茶腹鸤在山麓急促高亢地叫着。这世界又是新的开始,赵坤拉动蒸汽炉的笛声呼应,尖锐声响起,再半小时蒸汽压力达饱和就可以操作了。
“我会考虑的。”赵坤对离开的古阿霞与帕吉鲁喊。
赵坤答得爽快,就意谓同意了。古阿霞回头瞧,帕吉鲁也是,黄狗继续爬上小径,追逐自己刚长出来的影子。一群飞鸟往森林疾飞而去。太阳来了,晨曦镀满大地,万事万物拉出细长的影子,橘红光芒令人温暖,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古阿霞想。
①  台湾铁杉。
②  指土地公,客语。
③  指电锯。
④  指赌博,闽南语。
⑤  以粗俗的话语恶言怒骂,闽南语。——编者注
⑥  指泔水,闽南语。
⑦  这样,闽南语。——编者注
⑧  怎样,闽南语。——编者注
⑨  指肛门。
⑩  传统锯子,闽南语。
⑪  指谎话,闽南语。


砍倒三千龄树屋
帕吉鲁用长3公尺、直径15公分的螺旋钻子穿通大树胸膛,树太大,钻子得用上加长型。他要打几个孔才行。台湾针叶木多长在陡坡,年轮的同心圆会往山坡方向偏移,形成支撑力量。不打树孔,贸然用锯,树木应力作用,随时会垂直裂开或倒下,除了造成危险,树木裂开,价值也打折。
从森铁那边传来鞭炮声,是庙会活动。帕吉鲁专注工作,不受干扰。两尊神将沿小径往上走,护着后头四人扛的小神轿。神将约3公尺高,分别是千里眼与顺风耳,两臂摇摆,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似遭受陨石摧毁的月球表面──断身的树墩,挖去树墩后留下的坑洞,寸草不生的陡坡,这形成林场奇特画面。
站在大树下的古阿霞,观神偶祈福,有迥然的诡异感受,半个月前她初来到林场,看巨树倒下,油然浮起人定胜天的震撼。可是她待久了,森林白天没有遮阴,夜晚阴风惨惨,处处所见,是荒凉,是苍冷,是残躯败坏,呈现“活活被凌虐致死的剥皮牛”而裸露得血肉斑斑。现在,两尊神偶走在牛肋骨上,走在腐败牛尸上,古阿霞想,收妖的神队到底是保佑人们平安,继续砍完森林,或是庇佑受伤的大地休养?答案出现了,神将停下来,有人从神偶腹部的观景窗抽烟,喝掺了养乐多的药酒保力达。神,是人操控的。
这是台风前夕的妈祖绕境,神偶从山下的庙里出巡,坐流笼,乘森铁,到沿线的工寮祈福,人们将三牲酒礼放在桌上祭供。山太陡,海拔太高,神偶爬得很累,需要点烟酒助兴。
“那尊是二妈,出来找大妈,”帕吉鲁指着神轿内的妈祖像,“大妈跑掉了很久。”
古阿霞思索神将入山林的意义,这才回神,说:“神像会跑掉?”
受台湾林场始祖阿里山拜妈祖的影响,各林场也常拜妈祖。摩里沙卡最早的妈祖庙是在48林业区,这是极其神秘壮丽的森林,日本人盖神社,光复后改祀妈祖。不料,妈祖神像失踪了,而且48林业区充满鬼怪神秘,便在山下另建宫庙,再迎一尊新妈祖,从此香火大盛。
古阿霞听了帕吉鲁解释,认为神像不会自己跑掉,是被偷走了。
“真的,真的跑掉了,下次带你去看看。”帕吉鲁说。
“好,没问题。”古阿霞猛点头,却没有认真听,她的焦点放在庙会队伍后的两位青少年。一男一女,男孩背女孩。男孩走得喘,走几步停下来休息,却没把女孩从背上放下来。
古阿霞对这两人没印象。女孩是穿了“铁脚”的小儿麻痹症患者,手拿着拐杖之余,用毛巾为男孩擦去额头汗水。古阿霞有点触动了,虔诚地跟随庙会活动的人都有所祈求,她臆测是来自女孩迟迟无解的脚疾来的,觉得该去帮忙。她拿了水壶,走向庙会队伍,留下帕吉鲁继续干活。
庙会的鞭炮继续放,一抛手,一串辣声,一阵青烟,在山壑回荡。古阿霞顾着脚下的土丘,才抬头,失去两人的踪影。她失礼地逆向穿过神偶队,在挖过树头留下的凹洞,发现两人狼狈地摔了进去。男的脚陷入洞底未干的烂泥滩,女的倒栽葱卡在坡上,行李散落。古阿霞使不上力帮忙,回头叫了三个工人把他们救出来。两人被拉出洞穴,有了龃龉。男孩眼眶红,跌入洞穴成了这趟困顿的旅程的爆发点,他大力呼吸,然后努力眨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女孩则不断安慰他。古阿霞从对话发现他们的关系,瘦弱与脚疾是姐姐。
“我的山羊脚掉了。”弟弟指着洞底陷入泥膏的分趾鞋。
古阿霞捡了回来,敲掉鞋子上的泥巴。分趾鞋自唐朝便有,日本人沿用,这是林场男人的日常工作鞋。鞋脚板是黑橡胶制,鞋踝是帆布,特色是拇趾与四趾分开穿,颇像偶蹄目动物的脚。
“用山羊脚来形容‘榻米’,很有趣。”古阿霞发现它不合脚,颇大的,里头的鞋尖部位塞了块布。
“那是我爸爸的鞋子,”姐姐坐地上,脚疾使她无法在陡峭山坡起身,“爸爸说山羊能站在陡峭的山壁,行走自如,因为它们有双奇特的脚,所以才叫这种鞋是‘山羊脚’。”
“才不是山羊咧!是猪脚啦!一直穿,一直掉;一路走,一路跌倒。”弟弟很生气。
古阿霞问:“你们是来找爸爸?”
愤怒的弟弟忽然安静下来,有种悲伤浮上来,看着姐姐。姐姐用拐杖撑起自己,铁脚发响,说:“我是来找阿南伯父。”
“他的尻仓①被……”三个工人笑着。其中一人说,阿南哥的臀部昨天晚上被扁钻刺伤,今早才送下山去拔掉,你要是在路上没遇到,在这里也不会见到本尊了。说完,三个人又忍不住大笑。
姐姐坚持继续跟随庙会活动,往林场前去。弟弟咬着下唇,背起她前进。古阿霞帮忙拿拐杖,提起那个原本挂在弟弟胸前的背袋。海拔2000多公尺,比平地少了百分之十五的含氧量,古阿霞已能适应,但对初次上山的弟弟来说,负重爬坡有如背着两袋40公斤的水泥跑操场。来到300公尺外的林场前线,弟弟的脊背一片汗淖,脚快抽筋了,把姐姐放下,仰躺在地喘气。
“我们可以在这表演吗?”姐姐问。
“我不能做主,你应该问那些男人。”古阿霞看着这位十六岁的女孩,脚疾让她显得矮小,眼睛却无比透彻。
一个苦力头被古阿霞拉来,回答姐姐:“你是宫庙里请来的?还是来表演赚钱的?”
“都不是。”
“随在你,这没人会给你钱,一个银角仔都没。”
两人选了直径2公尺的树墩当舞台,姐姐唱歌,弹奏由中秋月饼铁盒自制的小吉他乌克丽丽,弟弟吹直笛伴奏。姐姐的唱腔与弹调还可以,音质干净,玲珑悦耳;弟弟的直笛则走调,坏了气氛,每奏完曲子,用手盖住直笛的消音口,猛吹气,要把乐器囤积的口水喷出来,实则掩饰他心虚与拙劣的演技。但是,弟弟随即拿出铁制的卡祖笛(kazoo)翻盘演出,摇头晃脑吹起来,曲律颇好。
古阿霞对卡祖笛很眼熟。花莲市的小孩称那种古怪的笛子叫“放屁笛”,是一九六◯年代的美军第七舰队与越战来台休假的美国大兵带来的,跳蚤市场还找得到。吹“放屁笛”不需要好技巧,透过喉咙唱腔,可以随意地改变笛声,比放屁还简单。
中餐时间到了,工人陆续休息,生火蒸便当。古阿霞打算回去给帕吉鲁弄个简便午餐,却被争执留步。原来是姊弟转移到另一个树墩表演,那里人多,演奏到李叔同的《送别》时,几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庙会怎么来个“粪埽声”,是谁找来的。
“阿南伯父说可以来这里的,”姐姐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弹别的。”
“你跳舞的功夫很䆀(逊),阿南哥不会找这种落魄水平。”一个工人点出残疾女孩唱到兴致时,扭动的下半身很不搭。
这下弟弟难过得为姐姐而大哭,姐姐拄着拐杖过去安慰。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南哥从山下来了,他得主持庙会结束时的谢神与送神仪式。背他的是赵坤,越过了几道山,浑身是黏腻的汗水。阿南哥到了,工人们站起来,问他的伤口好点吗。阿南哥指着包绷带的大屁股,说,包尿裤来了,而且屁股多了个洞,以后不用挂虑痔疮与秘结②了。工人都笑起来了。
阿南哥的眼神穿过人隙,看见古阿霞安慰的姊弟是他认识的。他拐着屁股伤走过去,想说些话又说不上,怕说了又让自己在五十几个男人前落泪,只摸摸两人的头安慰,脸上充满了不忍。那双手是模仿慈父的方式,让始终在哭的弟弟,终于擦干泪;而老是坚强的姐姐,这下哭坏了,她低头把脸埋在黑发里,拄着的拐杖与支撑下半身的铁脚处在细微震动。
阿南哥拉高音调量,对工人们告诫,不要欺负阿水兄弟的两位囝仔,他几天前去参加告别式,这两位儿女有心,要跟大家说声感谢,上山来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亲是半月前送到山庄便伤重过世的伐木工,她帮忙缝过大体伤口。现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脚上穿着不合的绑腿与分趾鞋是来自父亲遗物。姊弟一开始不表明是遗孤,是不想靠感情来博得演出的赞许。古阿霞更意识到,这对姊弟可能是隐性的邦查人。邦查有个习俗,活着的人回到死者长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获得余生更大的生存动力。
人是感情之体,工人们这时反过来安慰姐弟,有的说唱得好,有的说耳朵已经回甘了,纷纷赞叹。
“唱三民主义歌。”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挡爬山……”众人立正唱和,这歌词乱改,每个人却唱得一脸肃穆,不是他们那种平日喝酒打闹的习性。
“囝仔,这是你爸爸有够得意的把戏,人家机车四挡,他多一挡。”阿南哥拍拍姊弟两人的肩膀,说,“这么陡的山,你们爬上来,证明你们是摩里沙卡最棒的囝仔,来吧!今年的主祭词你来讲。”
“我不知怎么讲。”
“不是讲什么,是你们来了,学到你爸爸五挡上山的真功夫,”阿南哥指着光秃秃的山川大地,“看这些被我们锉光光的山,没一寸是美,没一寸是好,只有勇敢的囝仔最美。”
这是古阿霞参加过最温润的庙会了,因为她进教堂后,没参加过任何的道教活动。她看着姐姐擦干泪,在人群前虔诚地带领大家拈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古阿霞也低头,十指紧扣,祈求上帝对这块山川的苦难者怀抱希望,保佑他们平安,赐予大地能恢复生机的橄榄枝。
从太平洋扑来的中度台风从花莲登陆,工寮更热闹了。
台大学生登山队紧急从七彩湖撤退避难,挤在走廊煮饭。五个原木调查队员边抽烟,边收听广播节目。二十五个支持的森铁养护技工在保养与清点装备,他们神经绷紧,明早台风过后得分批维修四十几公里长的铁道。林场工人的工资是照运到“土场”③才计算。铁路三日内不抢通,工人没了三天工资,会给养护技工坏脸色。工寮的屋顶下人多热闹,屋顶上更是风雨喧闹。屋顶用木条强化,墙缝用大片的桧木皮补强,但是每隔几分钟,都能感受到强风吹过屋顶的呼啸声,随之而来的暴雨更是猛烈敲打。
小墨汁教古阿霞用卫生纸折纸飞机,那是纤维糙涩如冥纸的厚纸。心不在焉的古阿霞折了三次,折不出什么,她老是注意大门,被风敲得格格响之外就是不见帕吉鲁进来。
自从发布林场防台,林场撤守之后,工人将所有机具与钢索就地保固或拆卸。加藤式火车运来一批四日份伙食,运走最后一批原木,伐木活动停止了。帕吉鲁要古阿霞先回工寮,他说,整理好砍大树的工作,会好好面对台风。他没有说撤退到工寮,在工寮的古阿霞却以为他会回来避风。
她脑门胀着,浑身疙瘩,非常担心帕吉鲁,非常非常……
古阿霞站起身,想去林场,可是刚到门口,却被双傻挡下来。双傻衔母令守门,不要给古阿霞去林场。她只能回榻榻米陪小墨汁玩折纸飞机。到了傍晚四点,古阿霞跳起来,在背包塞了四包泡面、灌满了煤油的汽化炉、蜡烛、孔雀饼干,衣服另外用塑胶袋扎好防水,她穿上雨衣,要去找人,在门口与双傻几度推挤。这时候,莫兹桑赶了过来,用感叹的口气说:“我年轻时候,从来没有个男人让我在台风天跑出去找,趁雨小,去吧!”
雨小了点,风还是猖狂,处处积了浊水,被打落的青绿树叶到处是,有几根冲来的树枝横在路上。双傻跟来,连忙去除路障,他们的手脚从不合身的雨衣露出一大截,显得苍白。
“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去就好。”古阿霞决定的路,自己走,不希望有人陪着冒险。
双傻站着,冲着她笑,跟她走,护着她,没有掉头,在几处水洼处还跳进水里,抱古阿霞过去。身体被接触的古阿霞颇为尴尬。
“糟糕,”古阿霞佯装苦恼,“我的‘拉基欧’④没关,你们去帮我关。”
双傻站着,冲着她愣,不知如何是好。
古阿霞的那台红色 Sony 收音机是她收听新闻与音乐的宝贝。山上的报纸总是隔天才到,天籁再棒也不能时时充盈耳畔,唯有收音机天下无敌。双傻颇喜欢那台收音机,也喜欢古阿霞,经过她的教导,懂得转动调频钮与开关电源。很少有人让双傻自在地碰机器,生怕使坏了,因为他们曾经把搞不清楚怎么转的水龙头用手指头塞了一天止住流水。
“回去吧!没关就没电了,红色盒子也不会唱歌说笑话给你们听了。”古阿霞催促。
双傻犹豫几秒,转身回去,频频回首他们无法守护的古阿霞。
“回去吧!去关掉收音机。”古阿霞又催促。
双傻最后走了。古阿霞松口气,继续往林场去。天色暗了,她把悬在胸前的手电筒打开,风雨越来越大,辨不清楚前方,她几次遭受强风吹得背过身,以免雨衣帽被吹掀了。森铁依山势而建,铺在山腰的悬崖峭壁间,有不少桥梁与栈道式的悬空路段,她只能趴在地上前进,爬过桥梁。山腰冲下来的浊水夹杂石头,撞击桥墩发出砰砰响,古阿霞从传震良好的云杉木桥感受到剧烈激荡,祈祷上帝保佑她平安。
平日只要十余分钟的路程,她走了一小时才到林场,大部分是在强风中爬过惊险的桥梁与栈道。赫然,更恐怖的画面摊开,光秃秃的林场泛满大水,从高处宣泄,在两道棱线间的凹谷汇成水渠。古阿霞用手电筒扫了一遍四周,不确定要不要走进去,她大喊,希望能得到帕吉鲁的响应。然而,响应她的只有风雨,只有寒冷。
她知道帕吉鲁没回工寮,仍在林场,更担心台风天他能躲哪里。她既然来了就没回头路,去找他。她沿着泥泞的小径前进,跨过无数的小水渠,走过了第三道棱线,毫无遮蔽了,风雨越来越大,她用手电筒照出那棵大树。它矗立在无边际的黑夜与荒野,非常孤单地对抗风雨。可是,大树旁没有熟悉的帐篷,更没有人影,风狂暴地吹过,枝叶卷向风去的方向。
帕吉鲁会在哪避风雨?她用手电筒往四周扫。风嘶喊,雨越来越大,落到地表后,泛滥成流,带来伐木工斫掉的原木枝条。人类文明入侵此地,加速了大自然摧毁的力量,堆积了世纪之久的丰饶表层土顺着滚荡的水而流失。
古阿霞的脚站不稳,水流不断撞击,她心急了,快支撑不下去,在大树附近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喊声令古阿霞的心中有莫大恐惧,同时浮现“我完了”的恐惧,她在这个暴风荒凉的山林,无人,无遮蔽。
她不但找不到人,也陷入困境,暴雨从雨衣缝隙钻入了身体,衣服湿了,雨鞋积水,如果不能找到避难所,她会遭殃。她想到两个地方,一是300公尺外那片刀斧未至的森林,二是眼前三千龄红桧大树,后者留下的伐向楔口足够她避风──那是她与帕吉鲁度过几晚的睡床──也是最近的选择。
她从红桧的板根爬上去。浅根系的红桧凡是超过七十龄,会长出板根支撑主干,坡度越陡,板根更扎实。三千龄的大树,板根大,雨淋湿滑,古阿霞勉强爬上第二块板根,摔倒了,雨水灌进衣服。她起身,从另一侧架在板根上的伐木工作台爬上去,不料滑跤了,连滚带翻地往下坡甩了几公尺,掉进一个挖掘树头后留下的大洞,要命的是它现在是雨水池。
古阿霞陷在泥淖,边坡不稳固,一抓就落土,跟她落难的还有满池打旋的落叶与枯枝。当她第三次爬不出水池,绝望一如冰冷的水不断灌进来,她害怕会葬身在这里了,可是她不服气,靠着胸前挂着的那盏手电筒照明求救,又试了十次,坏了十次,手脚麻得失去知觉,只剩冻紫发抖的双唇向上帝祈祷了。
她望天,张开嘴,眼里是雨水,从槁灰的绝境看着沉甸甸的暴雨天空,祈求上帝一定是不得不的正确选择吧!她祈祷了几句,停下来,渐而轻声呼唤,最后大喊起来:
帕吉鲁,
帕吉……鲁……
帕……吉……鲁……
她的眼里有泪,也有雨,泪水肯定多过雨而悲伤,可是水池里的雨水越来越失控了,她的意识越来越淡了,脑海绞绕许多曾有的画面:身上飘来香水袭人的母亲、弥漫邦查野菜味的祖母、拿着铲子在大炒锅里追菜的兰姨、一个她自囚五年的楼梯间小房,还有一个男人、一只狗,那狗在夏天午后的巷里追着脚踏车铃铛声,咆个不停。
狗叫声越来越近,不似在记忆里。她张眼,一个熟悉的黄影子闯入眼帘,绕着水池吠个不停。随后跟来的男人机灵地扑倒在池边,抓住古阿霞的领子,使劲地拽出来。
古阿霞哭了,她又湿又冷,觉得要哭点什么的才舒服,她更需要帕吉鲁的拥抱才行。可是帕吉鲁抓了她往30公尺外的集材机走去。那是台湾机械公司制造的 KO 型,5吨重,柴油引擎动力,是林场短材的集材主力。帕吉鲁拿刀子划破了工人防台安置的防水帆布,拉动启动绳,把古阿霞拉近那台高速运转而产生热源的引擎。古阿霞感到温暖了,躲在逐渐温热的防水布内,可是帕吉鲁没有躲进来的意思。他穿着吸饱雨水的衣服,往大树走回去。
“这里够两人挤。”古阿霞大喊,非常激动。
“油会用光,夜很长,我们会很冷,”帕吉鲁说,“我去请大树帮忙,盖房子。”
大风大雨,哪能说盖就盖房子。古阿霞狐疑不止。那盏被帕吉鲁带走的手电筒却暴露他接下来的踪迹。他从烂泥中挖出了用防水布包裹的斧头,爬上了伐木工作台。在灯光闪动之间,古阿霞看到那个伐木箱绑在大树旁。树太大了,如果没有绕一圈,不会发现死角有什么。帕吉鲁利用木箱躲风雨,清空工具,绑牢树干,把自己与黄狗塞进去。不过木箱开启后,他弄湿自己,更不可能把两人塞进去了。他得在失温前,开辟避难空间。
帕吉鲁爬上了工作台,狂风吹来,大树摇晃,工作台咻咻地发出声音,几乎像在狂浪上的小舟。他没办法站定,张手就要飞走。他跪在楔口,忍着就要被吹走的危险,向大树祈祷:大地上摆荡的女神头发呀!Q 毛仔,我是你朋友,你选择我把你砍倒,不过,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请给我与古阿霞一个家,我需要你的帮忙,我需要你的保护,我们没地方去了,请你保护了。
古阿霞不懂他要干吗,却懂得这时砍大树盖房子,绝不可能,没人能够把两个月的木工活,压缩在几分钟内完成。除非上帝来了,给了帕吉鲁魔法。不过,她随即了解到他是荒野唯一能解决这问题的灯塔,她落水时,呼喊的是他,她苍凉时,呼唤的是他。她现在能做的是,祈祷奇迹,不,是看见奇迹。
帕吉鲁下斧了,下得重,下得谨慎。一分一秒过去,他重复相同动作,湿冷的古阿霞逐渐失温,意念孱弱……
古阿霞慢慢醒来,四周很黑,很芬芳,并包围了温暖──这是寒冬时,躺在温暖的阳光下的感觉,浑身的寒毛都酥了。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刚刚濒死,现在有呼吸、有心跳,还有个无风无雨的空间,这是天堂吗?渐渐地,她回神了,也意识到温煦来自有个男人抱她,给她温度,而且这个男人没穿衣服,她也是。古阿霞不敢多动,生怕是梦,刚从死亡渊薮爬出来,让她感到在人间被爱是舒坦、真诚与感动。不过,由正面抱着的男人用充血的阳具贴在她臀部,有时还磨蹭,她知道那不是发抖,是情欲。古阿霞不由得流下泪,她懂得那种感觉,一种全心全意给他的冲动,一种在这辈子要为自己爱的男人生个小孩的冲动,一种要在身体生出个新生命见证父母白头偕老的冲动。古阿霞睁开眼,眼前是黑的,她一手岔开指头梳着他又湿又软的发,一手抚摸他的背,两个人盘坐着摩擦,时而缓,时而疾,却不让他进入她的身体,整个空间随之呻吟,轻轻晃动,直到他丢出一泡白浊的精液。
帕吉鲁的射精,使古阿霞的情欲流动降温了,有了羞怯,那泡沾在屁股的精液也令她觉得有股初潮来时的无所适从。她挪开他,久久没有言语,心头沾了糖粒似,又甜蜜,又嫌疙瘩。
“这是哪里?”她问,摸来摸去,摸到衣服擦掉屁股上的精液。
“大树的身体里。”帕吉鲁说。
“喔!天呀!”古阿霞发出惊讶,“你说,我们躲在大树里。”
桧木会受根腐病侵袭,心材渐渐腐朽。扁柏会得到“抹香腐”,材质腐朽成粉末状的异香,却不易形成树体中空。但是,超过两百年的红桧,树干受“莲根菌”感染,造成莲藕般的蜂洞,三千龄红桧的树干根基足以形成大空洞。帕吉鲁有股能耐,绕着红桧胸径一边走一边用斧背敲击,凭回音,能测出树体内朽藕的大小。所以,在台风侵袭的紧急状况下,他从楔口凿通到了树腔,带着失温的古阿霞躲进去。
“我们在大树的肚子。不过,很温暖。”帕吉鲁说。
“狗呢?”
“塞进那个箱子了。”
“它一定很冷,要不要找它进来躲雨?”
“不用担心,它很好。”
帕吉鲁拿出以青箭口香糖片的锡箔纸防潮的火柴,点亮了,照亮四周,树洞是圆锥状,顶端有拳头大的贯通树洞透气,波状腐朽的树壁飘香。风雨中,摇晃的树腔是很好的共鸣体,呻吟着,摇晃着,古阿霞则担心树会倒。帕吉鲁说,这棵大树三千年了,少说熬过上万个台风与地震,还有数不清的雷电与豪雨,至今都没有问题,即使今天她的肚子被凿了伤,给人钻进来,还挺得住。古阿霞赞叹这一切好神奇,这大树该叫神木才对,和无数的基督先知度过了艰困年代。古阿霞充满感激,神木收留了她,和她的男人。
古阿霞从工寮带来的背袋,也拿进树内。她穿起了用塑胶袋防水的衣服,也拿一件给他遮,不喜欢他裸身翘着那根家伙,装作无事地看她。接着,她开心地拿出汽化炉与统一肉燥面烹煮。他们不缺水,外头很多,盛到小锅煮开。帕吉鲁等不及了,啃着调味包内挤剩的葱干与味精酱料。燃烧的汽化炉带来热源,废气从顶端的树洞排出。最后他们吃起热腾腾的面,喊着烫,不时得把洞口塞住的衣服拿开,透透凉气。
关掉汽化炉,改而点起蜡烛,照明外,也有暖意。古阿霞把项链取下,那是银坠子,铜锻十字架圣经,扭开经书罩子,露出的相框里有张黑白照。她拿烛火上蜡,再上层薄薄的膜。她每隔一段时日这样做,防潮防汗。
相片人物是古阿霞的父亲,赫尔曼(Herman)。她跟帕吉鲁提过,今天是第一次秀出照片。人像非常地小,牛奶糖肤色,帕吉鲁庆幸不是像黑人牙膏商标图的角色有多毛、三白眼的恐怖模样。古阿霞说过这件事,总是说得含蓄:她妈妈十六岁时,在花莲中山路的酒吧认识了从越战来台度假的美国黑人爸爸,怀上了古阿霞。赫尔曼休完五天的海外度假就坐飞机回越南。妈妈连写十几封信,告诉赫尔曼,她怀孕了、她水肿了、她生下了小女孩。赫尔曼回了三封信说,他很高兴、他很思念、他很喜欢夕阳从山脉落在花莲巷道的余光,“霞”是他念过来最美的中文音,他会带她们母女回美国。她妈妈又连写了十几封信,说小女孩很会讲话,小女孩的眼睛像爸爸,小女孩要奶粉与尿布钱。赫尔曼再也没回信了。
“我四岁时,妈妈带我去找过赫尔曼,她说去找她的男人(her man)。”古阿霞说。
“越南?”
“怎么可能,我们是跑去台中。我们上次环岛,绕北台湾,路过台中时,我跟你讲过我去过台中找亲戚的事吧!”
“你们去找‘哈而鳗’。”
“是赫尔曼,她的男人,听你说起来很好笑,”古阿霞说,“我们在台中住了一年。”
“很久呢!”
“是呀!很久呢。”
古阿霞出生之后,被妈妈交给祖母养,从小在邦查部落的野地打滚。直到三岁那年,偶尔回来探视的妈妈带她去台中清泉岗找“她的男人”。那是记忆像月桃抽芽仍记得阳光刻痕的童欢时光,却强行被妈妈摘下,离开阻拦的祖母。清泉岗(CCK)是东南亚最大的空军军事基地,是越战期间美军在台驻屯最多人的据点,B-52轰炸机在 F104战斗机的护航下,规律地从机场起降,轰炸北越。她的记忆中,妈妈把她关在一间她现在都说不清楚地方的租赁屋,屋瓦平房,有个小小的后院。她经常被关在房里玩,听军机的巨大声响。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间玩布娃娃,把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放旁边。忽然砰一声,瓦房上掉下一个全身被空降绳缠住的菜鸟军人,且是黑人,练习空降飘错了地方。她吓一跳,那个黑人跟照片长得一模一样,难道她怀想爸爸,爸爸就从天上掉下来?古阿霞忍不住叫他 Herman。黑人割断绳子脱困,留下破屋顶,还有个永远在风中噼里啪啦响的绿色降落伞,在三天移除的空窗期,古阿霞还拿绳索当秋千。因为这件事,妈妈允许她到后院玩,免得她又被天兵吓到。院子周围在春天时长满一种毛茸茸、未曾见过的植物,后来才知道那是麦子。
又有一天,有个喝醉的美国军人开军卡在田里乱兜,先是台湾警察来了,不敢动手,随后来的四位美国宪兵很有效率,用毛巾包裹的大扳手,猛敲破窗,拉出一个黑得看不出屁股与头在哪里的黑人。白人宪兵非常讨厌两种人,种族歧视者与黑人,尤其是后者犯罪就用警棍痛打,带走。那是她第二次看到黑人,世界上很接近她血缘的人种,场面却非常难堪,酒醉、流血与哀号,戴上手铐,被死拖上吉普车带走。然后,她发现自己遇见的两个黑人都很惨,不是卡在屋顶,就是被打,她不要这样的爸爸。
古阿霞还记得,妈妈总是穿高跟鞋,衣着亮丽,喷上美国军官送的雅诗兰黛(Estee Lauder)香水,涂雅芳(AVON)的粉红色指甲油,傍晚出门,凌晨回家。有时候带不同的白人军官回家,古阿霞知道他们在干吗,床是邪恶的化身,带给小孩噩梦,带给大人淫念,人类被它教坏了。然后,她在某个作完噩梦的下午把床脚锯断,用剪刀割坏床单,把枕头里头的棉絮拿到后院丢尽,随风而去,反正日子长得很无聊。
还有一次,有个白人军官用吉普车带她们母女进城玩。古阿霞对美国男人的印象就是清醒时叼雪茄,而想要清醒时就喝酒。这个白人喝点酒,等红绿灯看见一群小朋友放学过马路,随手丢巧克力与水果糖,像喂鸭,撒一把,小朋友疯狂地冲来抢。然后,白人要她把剩下的糖果也丢下去。她拿起糖果,竟是朝他们低下去的头砸。这引起几位较年长的小朋友愤慨,骂臭鸡掰,把手中糖果砸回来,用闽南语骂她“潘桶人”,意思是厨余馊水搅和得分不清楚的混血儿。听不懂闽南语的古阿霞没有意识到取笑,妈妈却冲了下车,甩了对方两耳光。
那个撒糖的白人军官带她们去军官宿舍,那是美村路附近的双并豪房,外头有白墙、铁栏杆、栀子花;家具是日制松下冰箱、冷气机,洁白浴缸大到可以游泳了;音乐不是 Bob Dylan,就是迪斯科。古阿霞之所以会记得那间美式装潢的房子,是白人军官黏妈妈黏得很紧,她常去。
她妈妈却跑到黑人酒吧混。黑人的体味重,用的香水比较冲。白人军官的大鼻子专门能嗅出异类的味道,大骂她妈妈,两人打起来,瘦小的妈妈被揍得流鼻血,头被塞进马桶里。
古阿霞镇定地告诉自己,打完就可以离开臭男人,妈妈忍一下。妈妈招了出租车回去房间,把属于男人的东西都撕掉,包括赫尔曼的照片,轻蔑说:“这烂黑鬼现在是别人的男人了,死去给越共当靶子。”然后把细软收一收,回到了花莲,把她丢给祖母后,又跑走了。
“这张被撕碎的小照片是从台中带回来的。”古阿霞说。
“我知道了。”帕吉鲁轻轻地把古阿霞抱在怀里,他不是回应古阿霞刚讲的故事,是他真懂了,为何每次碰到她的身体,都有意无意地被拨开,这来自幼年遭受洋人惊吓的噩梦残遗。“我知道了。”他再度说,却不是回应她对照片来源的解说。
古阿霞偎在他怀里,泊靠在温暖的臂弯里。树腔内,就着小烛火,古阿霞听他呼吸,听他心跳,一切静好。她甚至有种奇异感受,大树就像拉长的天线,她可以收听宇宙敻远之声,银河轻碰、星体凝聚、光线穿过星际尘埃的孤寂之音,还有,“鸟叫声。”古阿霞睁开眼说,真的是鸟叫。
鸟叫声真的很近,在不远处。古阿霞坐在帕吉鲁肩上,举着烛火,往头顶的树凹处看去。那蹲了一只眼睛清亮的灰林鸮,树穴边有混合锹形虫、青蛙或金龟子残骸的条状鸟屎。古阿霞意识到,她手上的光芒干扰了它,把烛火低下去。
“那是残障鸟。”帕吉鲁在下头说。
鸟哪来残障之分?古阿霞狐疑,不久看出端倪。灰林鸮的右翅膀非常小,属于发育不全的那种,鸟类难道也有小儿麻痹症?“它怎么飞出去吃东西?”她问道。
“还有一只朋友帮它,在最高的地方。”
古阿霞往上瞧,约10公尺的幽黑高处,另有只灰林鸮停在树壁的凹槽。它身体缩紧,受古阿霞的来访惊扰,也没办法逃到台风天里。这是它的家,它几天来都站在大树的树梢鸣叫,古阿霞绝对不会陌生。她为这风雨天的造访而愧歉,同时涌起感动,那种直透酥麻的感受是:某些动物跟人类一样有高尚情操,也会照顾残弱者,不离不弃。
夜很晚了,古阿霞和帕吉鲁曲身盘睡,额头碰额头,膝盖碰膝盖。他们讨论两只灰林鸮是兄妹、情人或父女之间的关系。这问题无解,够他们又笑又闹地跌进梦里,“晚安!谢谢大树,谢谢猫头鹰,在台风天收容了我们。”古阿霞说完话,倏忽跌进丰饶酥软的梦里,直到天明。
天气很好,古阿霞坐在大树楔口,晒着太阳。
台风扫尽了大地,林场布满潺潺的小水流,土洼坑的积水沉淀了,飘着的落叶在浮光间闪烁。尘埃涤干了,大山清晰,100公里外的大武山群峰可见。古阿霞心想,她乘坐整夜摇晃的红桧“摇篮船”,过程像是挪亚用“歌斐木”造舟,躲过了上帝惩戒世界的大风雨。雨停了,她把自己摊在阳光下,用日光抽出内心的阴霾,一点一滴蒸发。
天空是透明的蓝琉璃光,云岚夹在山谷间,云影投影大地,地平线吸收热量而微微发胀。呼应好天气的方式是晒衣物。古阿霞把潮湿的衣裤与睡袋摊在工作台,阳光透透,水蒸气晕晕,给古阿霞过不久就会随云飘走的错觉。
很煞风景的是,帕吉鲁继续用螺旋钻子钻树,传来涩砺的声音,透过树腔放大成悲切的泣鸣,他这么努力地杀死救过他们的大功臣。古阿霞站起身,逃避离开,看见工人们沿泥泞的小径走来。他们上工了,检查各项机具有无损坏,吊回被大水冲走的原木。这时走在队伍后头的赵坤,向古阿霞招手,不久超越到人群前头,大力挥着焦急的手势。
“孬材了,双傻出事,来去凑手脚帮忙,”赵坤来到大树下,他的分趾鞋沾了一圈烂泥,“他们昨晚没有回工寮,被透早去巡路的森铁养护技工发现掉到桥下,受伤了。”
古阿霞跟去瞧,来到森铁上。桥上聚集一群人,山地警察也在其中,往桥下叫着。古阿霞还没到,先侧着身子往桥下看状况,脚底发凉了,桥梁有20公尺高,一边是台风后不断泄水的峭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双傻站在桥下的梁柱间,一个不动,另一个不断挪动久站的双脚。
铁轨的两枕木间会钉上木板,专供人行走。有块木板留下民间烧冥纸剩下的灰烬,另有几炷香插在缝隙,这是有人死去的意思。古阿霞见了五雷轰顶,手脚发抖,内心失了章法。她蹲下去,手抓住铁轨,放低重心好把身体往外拉,忽而泪眼模糊,她哭了,确定挂在桥梁间的那个人死去了。
有人死了,而自己是祸首。古阿霞心碎了。
古阿霞猜想,昨日上林场,她把跟来的双傻叫回去,必定是两人走到半途又折了回来,出了意外。她的臆测获得证实,一个森铁养护技工说,早晨巡路,把枕木间某块脱落的木板钉回去的时候,从空缺看见下头的梁柱有两个人,一个人往生了,另一个人紧紧抱住他。往生者可能是踩空掉下去,卡在梁柱,被山壁间冲下来的大水溺死;另一个爬下去,紧抱住死者,守候了整晚。古阿霞听了,心情乱得失去头绪,掉头回去林场,要是多待在意外现场,自己会崩溃。赵坤没有跟上古阿霞,他被人留下了,上安全腰带去桥下帮忙拉尸体上来。整个早上,下去了几个人拉都没辙。
古阿霞多么讨厌台风,讨厌山径泥泞,讨厌自己。她内心浮起四岁那年的夏天从台中回来的路上,在每站必停的台铁平快车,她饿得想吃便当,一路气饱的妈妈当着众人赏了她耳光,大骂扫把星,黑鬼,一辈子抾捔⑤。她不需要知道扫把星与抾捔是什么意思,妈妈的愤怒就是解释。渐长,她发现这两个词成了一把刀的两刃,插进胸膛,讨厌自己时就会碰到那把刀,无论拔出来,或埋藏到更深的体内,都是痛,都是血。
黄狗叫了,淡淡地,帕吉鲁很远就看到悲伤的古阿霞。她两手抹泪,沿蜿蜒的山径来,穿着他在台南买的红雨鞋、蓝色外套,给光秃的大地添了颜色,可是她很悲沉,在泥地连摔了两次都没有忘记流泪。他走下工作台,迎面抱着走来的古阿霞。
“我是罪人,我害了别人。”她不断说。
帕吉鲁什么也没说,他没把握化解她的哀伤,可是有力量给予拥抱。他抚着古阿霞的背,慢慢听她说起昨夜发生的事,到今早看见的景况。他的眼光穿过她的耳际,看风拂过大地,远方抖擞的树林传来细微声响,白云滑上了普鲁士蓝的天空。他想跟她说,学着大自然的宁静、澹定与平和,却说不出来,于是将心灵的那份宁静,透过一双手的抚摸传递,直到古阿霞安静地靠着他。
“我突然很想兰姨,好想离开这。”古阿霞说。
“去哪?我们一起去。”
“不晓得,”她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泪蒙蒙地说,“祖母死前,把我交给兰姨,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去哪都行。”
“去台东?”
“荒凉。”
“高雄?”
“太远了。”
“台北?”
“有钱人才住得起。”
“去月球吧!你当嫦娥,我当吴刚。”
“也好。”古阿霞觉得,要是能上月球,现在就去,那里没有人事纷扰。如果在月球,帕吉鲁会有一棵永远砍不倒的大树,可是她不要玉兔,只要荒野,自然会有充满生机的野菜。还有,不要叫阿姆斯特朗来,他只会留下擦不掉的鞋印。
“走。”
“哪可能,你有航天飞机?”
说走就走,帕吉鲁拉她上了工作台,把螺旋钻子拉出来,塞上衣服,之后从楔口洞把古阿霞推进树内。她大喊不准对她毛手毛脚。他们再次进入树腔,馨香淡淡,哭得鼻塞的古阿霞顿时鼻腔开通,一股爽飒钻进脑门,直上天灵盖。帕吉鲁要古阿霞坐定位,准备发射航天飞机,倒数完毕,自导自演地发出推进器喷发火焰的剧烈声响,梭体与空气激烈摩擦,穿过同温层,进入太空漂浮,最后降落在月球。古阿霞觉得扮家家酒游戏太滑稽了。帕吉鲁靠嘴演尽,不过在回音大的树腔内,竟然有进入戏院被杜比环绕音场吓着的感觉。
“然后呢?”古阿霞问,他们来到遥远的月球了。
“等一下,光就要来了。”
光来了,太阳横过树顶,一块光斑从树壁滑下来,滑过受莲根菌伤蚀的皱褶纹。他们躺着看,光里有细微粉尘,旋转、轻飘、发亮。光斑最后从树顶直直地贯落到底,打在古阿霞的肚子,充满圣灵力量。“耶稣光”,她想这种在花东纵谷常见的云隙光,从低沉的云端散射地面的立体光柱。
古阿霞赞叹说:“非常属灵的光呀!”
帕吉鲁却说:“那是发光的地球,宇宙中耶稣唯一去过的地方啦!”然后他说他要去月球表面干活了,玉兔饿了,在学狗吠,他说完就爬出洞。果真,古阿霞听到黄狗在外头叫着。
在树腔内,古阿霞仰看光斑,一切有其黑暗,一切自有光明。她想起了以前在教会时总是被拿来讨论甚至责备的先知乔纳。乔纳被上帝派去宣道,前往罪恶的尼尼微(Nineveh)大城,他却逃跑了,坐船往反方向逃。上帝掀起了大风浪考验,船上的渔夫们无奈,把乔纳丢入海中息怒。乔纳还被上帝派来的鲸鱼吞到肚里,待了三天三夜,想通了才去尼尼微城,怎料进城宣道时,耍了脾气。教会的人都无法想象,怪胎乔纳也能位列先知,可是大家都承认,乔纳是所有先知里面,最抗拒考验,最像凡人,跟大家一样庸弱。
用衣服塞住的钻孔打开了,帕吉鲁伸进手,端来一碗烫面拌酱油,上头搁了几片高丽菜。古阿霞抓住那只手,从强光的小孔往外看着模糊线条的人影,她抓了很久,他也是。
“跟我回去。”古阿霞说。
“不待在月球了?”
“我想回去地球,回到耶稣基督去过的地方。我得去找莫兹桑,被她打、被她骂都行。”
“嗯!”
“我想要你帮我。”
帕吉鲁说,没问题,不过得先坐航天飞机回地球。他走进树内,吃完了面,又跑了火箭如何从月球回到地球的流程,才爬出树洞。古阿霞来到日光强烈的地球,山林光秃秃,杀伐气重。地球非常危险,充满了死亡、灰心与挫折,要是没有胸怀着爱,最好不要降临此地。她走下工作台,走下山,沿着森铁回去。她得这样做,那只受困在树腔的残障灰林鸮总是想回到危险的森林,乔纳必定在反复之后才走上尼尼微城,她的挫折来自上帝允诺的考验,她手中握的是来自帕吉鲁温暖的手。
他们返回工寮,却困在木桥,原因是尸体还没吊挂上来。
养护技工架设了简易的升降架,以滑轮将人员垂降下去,好绑住尸体后拉上来。但是,遇到了两个困难,造成救难作业延宕五个小时。第一,亡者摔落在桥梁的 Y 形支撑架时,遇到山壁间冲落的大水,因溺水恐惧,紧抱支撑架,身体经过一夜僵硬后很难解开。第二,另一个人阻挠了救难,紧抱亡者不放。
莫兹桑是第五次垂降,带了他们最爱吃的烤腌鱼,那足以花半天的工资。可是没有解决问题,无论她怎么哄就是不行。她被拉上来时,头发乱糟糟,疲惫完全挂在脸上,看到古阿霞穿过人群走来,悲伤说:“人已经害了了,还要把大家这般拖磨。”
“我来试看看。”古阿霞说,这是她能赎罪的方式。
古阿霞的话没有给救难人员带来希望。他们都不信,一个女孩能帮上什么忙,所以古阿霞走向升降架时,没有人愿意将她吊挂下去。救难人员在商讨是否把支撑架锯下来,连同死者吊挂起来。养护技工反对,这会危害桥梁。
帕吉鲁拉了古阿霞前去升降架,帮她安上腰带,安静看她。古阿霞知道那意思,点了头。几个救难人员阻止不了,勉强放她下去。在8公尺深的木桥下,古阿霞看见了卡住的死者。他死亡十二小时的身体发黑,脸部扭曲,嘴张大,眼睛也是,溺水的恐惧静止在最苦难时刻。双傻的外貌与行为都一样,脸上也没有足以分辨的痣。可是,只消看他们面孔就知道谁是谁,因为多年前有个王八蛋在酒醉后,用针蘸了柏油,在他们眉间分别刺青了五元硬币大的ㄚ与ㄎ。死者的眉间有个ㄎ,是孔固力。
“阿达玛,你看看,孔固力肚子饿了,嘴巴张得好大,好想吃饭。”古阿霞指着亡者,“我来喂吧!”
久久,阿达玛点头了。他花了六小时拒绝大家的美食贿赂,免得死去的弟弟被带走,却很乐意弟弟先吃点东西。
桥上的人赶紧吊下食物来。古阿霞勉强克服了摇晃的绳索,用汤匙舀了冰冷的糙米饭与鱼干,放进死者嘴里。三匙就满出嘴了。一旁观看的阿达玛无言,瑟缩发抖,紧抱死去的弟弟,如果他再坚持下去,会体力耗尽,掉下桥去。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必死无疑。古阿霞心意不在喂死者,死者已矣,她要帮助生者重新站起来。然而生者抱着死者超过十二小时,如此艰困地陪伴超越了台风之夜的折磨,是什么力量促成的?这是常人做不到的,由一对智力永保四岁的兄弟做到了,成了摩里沙卡的传奇。
“阿达玛,你看看,孔固力都吃了,他希望你也吃,你也吃几口吧!”
沉默一会儿,阿达玛点头了。
桥上那些卧轨横着身体往下看的十几个人,发出惊叹声,他们搞了一个早上,不如古阿霞的几句话。
阿达玛伸手,徒手从古阿霞端的碗里抓了饭菜,往嘴巴囫囵。他的嘴巴张开了,气势如饭桶,把桥上吊下来的食物都吃光了,也喝足味噌汤,脱掉那件潮湿的破衣服,换上干净的。
“走,帮我带孔固力回去关收音机吧!他会想关掉收音机。”
这次,阿达玛很快点头了。古阿霞晃动身体,让绳索摆向桥梁,她用脚夹住死者,好把桥上的另一副吊挂下来的绳索绑在死者腰部与胸部。这活儿已经让古阿霞汗水直流,而且山谷钻上来的寒风,冷不防从衣缝窜进了脊背。
比较难的是,把孔固力环抱桥梁的僵硬双手松开。吃饱有活力的哥哥,喝一声,便把弟弟从卡死的桥梁缝拉起来,看尸体渐渐被拉上去,拉上晴朗干净的蓝天,要消失似的。阿达玛的心慌乱了,把古阿霞往外推开,忍了一夜终于哭叫,沿着桥梁爬上去,又蹬又攀,非常敏捷。
下午三点,菊港山庄的马庄主来到了工寮。铁路断了几处、山崩了几处,他几乎是徒步来的,为死者“赵柏青”开死亡证明书。马庄主也询问了阿达玛的名字是“赵柏长”,柏树长青,两兄弟的名字不俗。马庄主检查死者的大体,狰狞僵硬,双手虚抱什么。他告诉莫兹桑,只要慢慢地挪动死者关节,能恢复平躺姿势,如果把大体放置十六小时以上,也会恢复平躺,不过这时意味着肉体趋于腐败了。
莫兹桑从口袋拿出红包,谢谢马庄主前来开立死亡证明书。然后,她要阿达玛抱起亡者,拿去安葬,有点急着把事情解决,连古阿霞都有点惊讶。莫兹桑有她的主张,森铁断了,要送下山到公墓安葬,得等上两天,又要花上一笔公墓费用。找个山上荒僻处埋了,虽然违法,但是相信大家会体谅她的选择。
马庄主把红包拿下,钱退还给莫兹桑,说:“留下来,一点心意。”
莫兹桑婉拒,说:“一切都很简单,不会花钱,我要用基督教葬礼。”然后转头对古阿霞说:“可以帮我吗?到那片 Kiyoko 树林埋了。”
古阿霞初为震惊,后转为认同,紧握帕吉鲁。说走就走,连葬礼也是,基督教没有佛道教丧礼得遵守吉时的概念,只要虔诚无比,就是好时刻。莫兹桑要阿达玛背起用毯子裹住的亡者,带了铲子与开山刀,立刻出发。
他们没有带银纸与香炷,也没祭品,倒是摘了不少小径旁的花朵,小墨汁帮哥哥折了高山蔷薇,白瓣黄蕊的花朵,甚是娇惹。她嫌太少,穿过峦大杉混合林时,摘了两朵釉紫的阿里山龙胆花;又在向阳的崩塌地看见了早田氏香叶草,花朵紫白相间,遍地辉煌,昨夜的台风没有打坏它们。她总算把手中那把有点惹人嫌的虎杖花通通丢掉。
前往那片 Kiyoko 树林约半小时的路程上,台风蹂躏之后的道路更难走,处处是泥泞与坍毁。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杉木纯林,这时是下午四点,斜照的阳光穿透树林,有飘渺之美。帕吉鲁在林隙找到平坦地,拿铲子挖洞。小墨汁用花朵在四周布置。莫兹桑用毛巾沾了水,帮亡者净身,发现四肢柔软了,表情安详,肤色回润多了,只有胃部残食在背负过程中被顶了出来,溢在嘴角。
古阿霞用生疏的刀法做了十字架,在交叠处凿了凹楔,又割下袖子,好把两根木头绑上。这是她第一次做大型的十字架,代价是手臂疼痛与手掌破了皮,却换来了内心满足。十字架插在坟头时,阳光穿透逐渐飘雾的森林,呈现难得的耶稣光。
“非常漂亮,连我都想留着使用,”莫兹桑赞美说,“阿青会喜欢,十字架很美。”
“这片树林也很美。”
“这是什么树种?‘放山鸡’?”
古阿霞眼下的树木通直,30公尺高,直径20余公分,疏密有致。伐木后的造林常以成长快速、能迅速回本的杉树为主。中、高海拔造林,常常种日本柳杉,称为“苏鸡(Sugi)”,与“放山鸡”一音之差。山上的人常常叫日本柳杉为“放山鸡”,有砍光野生动物改养放山鸡的诙谐。
“不是‘放山鸡’,是台湾杉。”
“是 Momi 呀!这种树难得见到。”古阿霞很惊喜。
Momi 是日文汉字“樅”的发音,指的是台湾冷杉,树形峭耸,能在台湾海拔3000公尺以上高度形成最美的针叶纯林。这片林子海拔较低,显然不是台湾冷杉,古阿霞讲错了。
“不是 Momi。这是台湾杉,叫 Kiyoko。”
“对呀,你一路提到 Kiyoko,我怎么忘了。”古阿霞一路有所思,有所愧歉,没注意莫兹桑老是把这词儿挂在嗓眼。她脸露苦涩,却看到帕吉鲁脸上的笑痕很深,有点恼他。
帕吉鲁的笑,是对古阿霞肯定,毕竟她不是他祖父以客语说的“躜山人”──走踏在山里的伐木工。古阿霞只是博学强记,耳朵较尖,眼睛较利,学得比较快的人,不过真正经验得从山里滚出来。菊港山庄常有木材商往来,言词间都是术语;山庄墙上也贴有各式木材胴剖图与树木的中文名字。古阿霞耳濡目染,能掌握几分,不过还是半吊子,会误认“台湾榉”和“台湾山毛榉”很相近,然后把各类杉木误以为差异很大的树种。对帕吉鲁而言,台湾木业沿用不少的日本文化,像是铁杉称“栂”(Toga),云杉称“唐桧”,扁柏叫喜诺气,是“火之树”的意思,因为饱含树脂。这种文化不能光从表面的汉字理解。
“这片树林是二十年前,我还在植树班工作时,种下的。”莫兹桑说,“那时候,我年轻,从台东跑到这里的山上,刚怀胎,只是不晓得一次来两个捣蛋。我那时候只顾种树,哪管种的是冬瓜还是西瓜,有钱就好。”
“现在很美了。”
“那时,跟我一起在植树班的刘素芳,她说一个有关 Kiyoko 的故事。”莫兹桑说到这时,转头对帕吉鲁说,“你妈妈对树呀,对草呀,是嘎嘎叫的人,很有研究。”
古阿霞肯定这点,素芳姨的房间堆了一堆关于植物、登山冒险的书籍,大部分是中文与日文书,少部分是英文。对自小受日本教育长大的素芳姨,能顺利跨越语言障碍学习中文,古阿霞刚开始以为不可思议,但想想自己凭着对书本渴望与世界好奇,不也这样读通一切。
莫兹桑又说:“Kiyoko 的日本话,跟树没有关系,是指纯净的囝仔。这是素芳跟我说的。”
“纯净的孩子?”古阿霞很好奇。
莫兹桑在讲述那段记忆时,忘了很多关键词,不过古阿霞事后向素芳姨询问过,拼出更完整的传说。这故事跟“早田文藏”有关,一个日本植物学家,他在二十世纪初来到台湾。那正是全世界植物科学进行大量植物的命名的高潮,植物学家将之归类后,循惯例在学名后,添加自己名字。台湾植物的学名后头挂有早田文藏(Hayata)的约有一千六百种,尤其是台湾原生裸子植物最常见。早田文藏忙于归类植物时,厄运吸附而来。他忽略了次女日渐恶化的疾病。某夜,他从总督府的办公室回家,才连忙找三轮车将呼吸微弱的次女送医,可是次女却在震荡的车上离世了,他泪流不停,请车夫在台北街头悠转五小时直到天光,终于给了女儿生前最期待的旅行。早田文藏突然想起了他在地表见过最美丽的树木──台湾杉,树形笔直,树高近100公尺,树龄可达千年。
早田文藏第一次见到台湾杉时,希望孩子们都能这样,要历经灾难,也要屹立不摇。可是,次女却倒在他怀里,难过得说不出话。他在次女的葬礼过后,连拍了几封电报回日本,要求将新发表的植物群归类命名中,把台湾杉的英文学名改成次女的名字 Kiyoko──洁子,意谓纯净的孩子──取代自己的名字。可是论文已印刷完毕,他只能在往后出版的《台湾植物图谱》,以一种错误、荒谬、无人理解的手法将台湾杉的学名换成洁子树,未获植物学界的认可。
“这树名真好,我才中意这片树林。”
“Kiyoko,以纯洁的孩子为名的树,真的吗?听起来很美。”古阿霞眼神逡巡了这片二十余龄的树林,想象它们活上千年的壮观。
“真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喜欢这故事。”莫兹桑看着由毯子包裹的亡者,说,“怀他的时候,我就种下这片树林。这囝仔二十岁了,却活在四岁的能力,我没有办法时时把他拴在身边,只求他不要害人就好。他做到了,他没有害过人,那些没有机会长大的日子,就由树来代替了。”
古阿霞不禁难过起来,眼角泛泪,想到孔固力是台风天护着自己上林场,不幸坠桥,悲怆绞心。入葬开始了,他们抓住毯子的四角,将亡者放入墓穴。古阿霞有多次在“安息聚会”上担任诗歌吟唱的经验,她这时唱了亨利莱特牧师的名曲《求主同在》(Abide with me),她唱到第六个段子,大家也把土覆完了,古阿霞却泪流满面。
“我疼惜的囝仔,妈妈没有机会看到你了,也老了,没有能力再把你生出来了,”莫兹桑说,“你就快乐回去天上吧!”
“再见了,我会常来送花的。”小墨汁把早田氏香叶草的花朵铺满坟茔,她期许晚上时,星星都垂下来捡花,顺便把哥哥带走。帕吉鲁安静合十,盼望森林给亡者的灵魂翅膀飞翔。他们回去的路上,阿达玛吵着没把孔固力带走,不过他很快被古阿霞吸引了,她哭得眼睛都快坏了,谁安慰都没用。
“阿霞,阿姨再讲个故事给你听。”莫兹桑说。
古阿霞仍哭着,不过她学着聆听,至少耳朵没有泪水。
“天上的天使,最大的期待是来到人间成为宝宝。有些天使却没有办法来到人间,因为他们不是破相,就是半遂:有的缺手,有的缺脚,有的缺眼睛,只能羡慕别的天使成为宝宝。他们只能待在天上,因为上帝疼惜他们有所残缺,到人间会受到更多的苦难,受到更多的伤害。上帝不忍。”
“我知道。”古阿霞说。
“破相、半遂的天使,吵着要去人间,再多的艰苦,他们都愿意承受。上帝说,不行,你们不知道世间的苦难。上帝没有答应过。”
“我知道。”
“有一天,上帝发现,那些天使竟然辱骂、羞辱、攻击对方,他很生气,把他们叫过来责备。可是天使却流泪说,他们是先学习人类才有的互相伤害,让自己变得更坚强,他们想去凡间。”
“我知道。”
“天使们的努力学习付出,感动了上帝,答应让他们到人间。上帝说,人间苦难极多,你们的心志强还是不够用,需要比一般人更强的父母。因为你们多受一分苦难,你们的父母会承受两倍的苦难。我会为你们选择人世间最坚强的父母保护你们,好了,我的小天使们,下去凡间吧!”
“我知道。”
“你知道这故事怎么来的?”
“我说的。”那天古阿霞知道小墨汁与双傻的身世后,觉得该给莫兹桑一点支持,便选了时机说出这个在教会流传的故事。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故事了,不是别人告诉我你上辈子造业,这辈子要忍受,而是告诉我,你是多么有用、多么坚强地能保护自己的孩子。那天你讲给我听之前,我心情烦闷得像一坨屎,有去死的冲动。可是,你这故事让我在睡前躲在棉被哭了好久。阿霞,我要谢谢你,一定是我这做妈妈的在最软弱的时候,上帝派你来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天使。”
那是古阿霞听过最棒的故事,自己丢出去的故事又跑回手中安慰自己。自此,她的泪水更多,她的手紧握着帕吉鲁,她是需要被爱的世俗女孩。
在三千龄的红桧旁,杀戮要完成了。一架吊挂来的集材机待命,三位拿着2公尺长电锯的工人待会负责胴剖。早晨九点,三天来留在工寮帮忙莫兹桑打扫的古阿霞,越过五条棱线,前往大树,森林线撤得很远,留下干燥凌乱的大地。她看到帕吉鲁倚在大树下,要把三千龄大树放倒了。
古阿霞挣扎了几次才来,毕竟砍掉大树还真不舍。大树在台风天庇佑她,在悲伤时抚慰她,说再见真难。她不舍帕吉鲁砍倒大树,好不容易磨出情感,又要告别。不过,帕吉鲁的心情始终平静,在很远的地方对古阿霞招手,背后衬着云痕轻抹的饱满蓝天,脸上微笑。古阿霞心想,这样也好,经历大树之死,又很快放下了。
“来吧!带走朋友,”帕吉鲁说,“到树洞吧!很安全的,没有要它倒,它是不倒的。”
古阿霞知道找谁了,她爬进树洞,把帕吉鲁当梯子爬上他的肩膀。在视线所及的小树洞,看见那只残障猫头鹰。
“用布套它,轻一点。”
古阿霞做了,手被猫头鹰穿过布套的利喙啄伤,痛得往后靠,树壁遭莲根菌侵蚀的粉状树屑掉落。古阿霞想起《圣经·出埃及记》描述的树是“净水器”,当摩西引领以色列人出奔时遇水荒,照上帝指示把一棵树投进一洼苦水,水变甜了。她想,这棵庞大的净水器,来自三千年前的一颗小小种子,某个微润时刻发芽了,在这片土地长成美丽姿态,却在还有生命存活下去的时刻被人喊停了。古阿霞摸摸红桧,无尽地道谢与道歉,“再见了。”她在树内绕了三匝,看着树顶的那圈小蓝天,充满不舍。爬出洞穴时候,差点抓不住手中的小生命。它似乎很悲伤。
帕吉鲁用斧背大力敲树身,引起巨大回音,目的是让另一只灰林鸮从树顶飞出来。它迟迟不走,深情呼叫几声,古阿霞手握布袋里的那只也悲鸣着。它们要别离了。
帕吉鲁用斧背撞击塞在锯缝的木楔,撑开树缝,大树将要倒下。帕吉鲁吞了口水,气灌丹田,喊出了一串无法分辨内容的吟哦。古阿霞被这种呼喊大家闪躲的声音吓到,继而笑出来,她没料到这几乎不讲话的家伙会大喊。然后,帕吉鲁离开工作台。
大树要倒了,过程极其细微。先是倾斜,发出的断裂声类似手表秒针一秒一顿的声响;接着传来木材在炽火中爆裂的声响,哔哔剥剥,最后发出叽叽叽狂鸣,往两点钟方向的安全范围倒下。轰隆一声,地面震动,尘土喷起来,树倒的声响传过了几座山谷,又传回来。
“喔呜!喔呜!”帕吉鲁再度大喊,表示大树倒下,无人受伤。
“再见了,Q 毛仔,再见了。”古阿霞也喊起来,把心中那股无以名状的情感喊出来才行,不然会哽住呼吸,因为她搞不懂,这么努力在改变的事,却像毁灭世界。她更懂的是,即使今天撒下了千千万万个种子,她的第三十代子孙也未必能观赏到一株如此美的巨树,不过,她会把传奇说下去,她是见证着大山大树的人。
大树倒下时,树顶的灰林鸮直到再也不能多停了,振翅飞去,中途得在刨杀露骨的林场停留五次,才能找到残林躲藏。顺着猫头鹰飞去的方向,古阿霞看见奇特景象,有一群人朝这里走来。工人们站在庞大如盘古死后的残骸大树上,停下电锯。大家安静下来看那群人。
那群人,为首的是绿衣邮差与蓝衣报差,后头跟来了工寮的小孩,小墨汁跨坐在阿达玛肩上不断挥手。古阿霞懂了,摩里沙卡自伐木以来,第一次有邮差与报差联袂上山,是找她的。古阿霞担心兰姨出事了,那是她最关心的至亲。她向主耶稣祈祷,给她勇气,好面对接下来的挑战,阿们。可是却不争气地靠在帕吉鲁身边猛烈发抖。
古阿霞从邮差手中收取双挂号,绞开信,看到省教育厅的公文,说明大观分校复校生效了。她又把报差递来的电报抽出来看,看了五分钟才懂。这封电报迥异于寄挂在山庄的样本,从台北总局转来的,先是英文电码,再译成中文。古阿霞看得又笑又哭的,让四周等待的人都傻了。
“我们成功了。”古阿霞看着帕吉鲁,说,“这是国际电报,那个日本人拍来的,他把盖学校的费用,汇到指定的台湾银行了。”
日本人遇到喜事也会拍电报,跟台湾不同。大家响起掌声,小墨汁大声叫起来,其他人也是。邮差与报差早已获知好消息,破例上山,他们想参观林场,更想看努力为自己、也为别人的古阿霞破涕为笑的喜悦。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呀!”她激动抱着帕吉鲁,今天,上帝同时把一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赐福。
①  指屁股,闽南语。
②  指便秘,闽南语。
③  贮木场。
④  收音机的意思,闽南语。
⑤  没出息的意思,闽南语。


河流带来的黑熊姑娘
十月,苹果成熟了,学校成立,赵坤回到学校担任半年校工,小墨汁也下山读书,住在菊港山庄。古阿霞原以为生活应该清淡如蛾蓝天空的日子,慢慢陷入了危机与杀机,觉得唱歌不再是享受了。
首先是王佩芬,老是跟古阿霞抱怨她的身体有个恶魔,慢慢啃食她的脚趾甲、脚踝、大腿与胸部,最后啮食大脑。王佩芬也越来越怕黑,在山庄规定的时间熄灯后,她不禁打冷战,嘴里发出无奈,她不喜欢煤灯或蜡烛,抱怨僻村没有电就会一步步陷入毁灭。她向古阿霞询问,有没有神父可以免费帮她驱魔。古阿霞说,她没看过神父或牧师从事驱魔,不过她可以祈祷,祈求天父赶走王佩芬的心魔撒旦。王佩芬只要是免费的都行,然后闭上眼,让古阿霞一手拿《圣经》与十字架,一手放在她额头祷告。
“手要放这里。”她把古阿霞的手抓下来,放在下巴,然后又移到锁骨、胸部、胃部,直到停在丹田才说,“我觉得恶魔在咬这里。”
古阿霞继续祈祷,直到王佩芬不耐烦地说:“行了,有效了,我想大便,去厕所把恶魔拉出来了,我们改天再来。”
改天之后,王佩芬逢人便说古阿霞信得不虔诚,免费的驱魔没用,宁愿花点钱找不是神棍的道士。她也抱怨,看见山庄内有恐怖的幽灵移动,一下子在厨房鬼鬼祟祟觅食,一下子缩在雨淋板缝隙窥人,一下子在被烟熏得发亮的轩桁之间乱跑,到处有腐败的味道。
被念烦的马庄主没好气地说:“我也看到了,那是老鼠,丢几包老鼠药就可以驱魔了。”
古阿霞在某天傍晚时,觉得王佩芬说对了,空气中弥漫臭味,某种混合死亡与羞辱的瓦斯味很呛鼻,从清朗的天空传下来,让人无法安静下来。在学校打杂的赵坤下班了,从山庄侧梯爬上去检查。小墨汁认为这剥夺了她练习爬集材柱上灯的好机会,很不高兴,不过她随后庆幸自己没爬上去。赵坤在屋顶看见五只肿胀的鼬獾尸体,流动白蛆与尸水。他把尸体装进麻布袋,用石灰消毒,这搞得他又累又酸,把没绑紧的尸袋从三楼高的屋顶扔下来时爆开,把楼下围观而不愿走的村人全赶走了。被尸水溅到的王佩芬大哭,花了好几天刷身体,也气得好几天不说话。马庄主则拍拍赵坤的肩膀,称赞他斩除了长舌妇们。
晚上的伐木工聚会时间,他们围着山庄的火塘,现出原形──枯燥无味,灵疗戒酒会那样低头忏悔在一起。但是喝了点酒,随即开启“菜市场模式”,彼此长舌起来,“这又是警告,跟上次放剥皮猪头一样。”一个伐木工针对丢尸体发表意见。这些男人喝越多,话题也越深,几乎可以把痔疮掀给人看,或表演用电锯机油来炸番薯条配酒的绝活。所以,当晚上九点发电机停火熄灯,王佩芬照例的小小的尖叫声之后,假装在柜台看书的古阿霞可以听到更多内幕。
到了十点,她听到他们不断绕着关键词“咒谶树林”。山庄的金主蔡明台取得了“咒谶树林”的开发权,从外围的森林,逐步往那片被诅咒的森林开发,也因为这样,引起了其他苦力头或权力者的不满,利益谈不拢,把死猫死狗丢到山庄抗议。不过,马庄主极力否认蔡明台是山庄的一分子,强调他只是长期住户而已。
古阿霞想继续听下去,却第五次被小墨汁打断了。小墨汁执意在睡前去下灯,来来回回被阻挡,最后趁隙跑出门。古阿霞追上去,紧抓住了女孩的手,不让她爬上二十几公尺的集材柱。上灯、下灯是古阿霞的责任,只要她在山庄,这件活就该她来做。
“我来一次就好。”小墨汁说。
“不行,这很危险,要是没踩稳你会摔下来。”古阿霞答应莫兹桑,好好照顾这小女孩。
“我要像你一样勇敢,拜托,一次就好。”小墨汁说。
“不行。”
“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集材木上面的灯,”小墨汁说,“我去把灯拿下来,妈妈从山上就可以看到我了。”
古阿霞同意了,被倒了一些软性情感就投降。她答应小墨汁能爬集材木,今天只能爬到第十阶,约一楼高之处,还得用绳索确保。不过不用劳驾古阿霞回头拿牛皮护腰确保绳了,赵坤已拿来了。原来赵坤看见古阿霞急急忙忙地追出山庄,人也跟出去,听了两人对话,掉头把东西拿来。古阿霞再次告诫小墨汁,她视力不好,得一步步来,千万用脚底板踩铁梯,别用脚尖踏。
“你注意我一只眼睛不好,却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这只特别好。”小墨汁反驳,白内障那只看不太清楚,好端端的那只却兼具了千里眼与放大镜的功能,她能算出12公尺高的一丛松树的松针有几根,也能分辨5公尺外草丛的蚂蚁种类。小墨汁又说:“你一定没发现下灯时的秘密。”
古阿霞追问:“什么?”
“会有反光。”小墨汁指着大山的某一隅,说,“你熄灯的时候,那里会有反光。”
浓黑不见框的山上只有工寮的灯火,以及棱线上的星光,哪座大山会有余光折射?古阿霞决定自己爬上去测试,她特别注意看,夜是黑的,山是冷的,不见任何折光。当她在25公尺高的集材柱顶取灯时,小墨汁发出欢呼,连赵坤也看见那朵光瞬忽迸发。古阿霞猜想,那是帕吉鲁的把戏,这世界只有他会这样对她回应。这几日山庄的苹果日渐成熟了,需要蜂蜜制作苹果膏,帕吉鲁负责去采蜜。他的采蜜踪影在大山中曝光了。
古阿霞用遮灯罩游戏,随意打出明明灭灭的灯号,那头也有回应。她很确认那是帕吉鲁了。小墨汁大声说她也要玩,要打灯给妈妈。
“灯光从咒谶树林来的。”赵坤说。
这是古阿霞今日听到最频繁的词,如鬼魂掐住喉咙,逼得人难以呼吸。她想到帕吉鲁就在那,多了担忧,便问:“那里多可怕?”
“也没有多可怕,比起跟伤亡靠近的伐木林场,那最安静。而且那是村子的水源区,我们每天喝的水从那里来。”
“那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不会给安上这么可怕的称呼。”
“那有一片大森林,非常大。有几次要往那里砍伐,总会发生人命,后来就停了。”
接下来几天,古阿霞遇到人便问起“咒谶树林”的状况,回答者反映了自己的性格与脾气。马庄主说得云淡风轻,一直强调别相信谣言。素芳姨很谨慎,把那片森林形容成阳光、大树与清澈流水的故乡,帕吉鲁的祖父就葬在那。王佩芬和几个常来山庄帮忙的阿桑,说得膨脝加料,变成一本融合悬疑、谋杀、鬼怪与宗教的小说,听得古阿霞肾上腺素升高,得在胸前画记十字圣号。
综整各家意见,古阿霞大概理出个谱。水源地约三个林班地大,一般以48号林班地统称,日本时代盖了神社,光复后当作妈祖庙,最后妈祖神像竟然人间蒸发不见了。那地方偏远,人们索性在村里盖了有石龙柱与麒麟垛的气派庙代替,逐渐遗忘那里。
比起消失的妈祖神像,人们更乐于谈论森林开发而引起的死伤,首先是饭锅接连出现了白米煮出血饭,不是人血,是桧木受锯时树皮流出的红液。接着,发生二十几位工人集体瘫软的状况,全部被诅咒了,浑身无力,瘫倒在地。那些工人们事后形容自己是被剪断线的傀儡,说不出话来,处在恐惧与死亡的边界,却在两小时后陆续恢复体力,医生检查不出原因或病痛。日后,这些工人经常无缘无故地失智陷眠,要好久才会回神,只能回家休养了。王佩芬说这些人是集体“着猴”①,活见鬼了。这些工人有些还住在村子里,不喜欢外人提起这件往事。
这只是水源地开发的前菜,主菜更血腥。砍伐48林班地之后,首先是集材机的钢索断裂,把人鞭死;贮木池排列的原木突然裂开,把人夹在水下溺死;悲惨的命运陆续发生,水源地森林运出来的原木发生铁轨翻车或流笼断裂,总共有六人意外身亡。
最后是有人被谋杀在那片森林,“被杀死的是刘政光的阿公,死得很惨,我看绝对不是大家说的自杀。”王佩芬用极其夸张的表情说。一连串的意外与谋杀事故,大家相信了,森林会反扑,“树灵复仇”成了山村的最重要传说,开发便停顿下来了。
事情要是这样的话,古阿霞能理解山庄被丢尸的原因了。那片林子果真怨念很深,问题很大,或者说住了撒旦。
秋光漫漶,苹果在日光中个个红温可爱,这就是古阿霞这几天为何喜欢摘苹果了。她穿长袖长裤,披头巾出门,不用在山庄里与马庄主讨论时事──美国与台湾“断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停止巡弋台湾海峡──马庄主会问,至少你有半个“阿兜仔”的血统,如果起乩,比较知道前美国总统尼克松与现任的卡特在想啥。古阿霞会反驳,她信耶稣,也不起乩。然后,马庄主会追问,那在天主教里,起乩叫什么。古阿霞又反驳,她还是基督教的,而且阻止不了马庄主继续追问一堆怪问题。
这时候多亏电话拔尖响起了,把两人对话掐断,给古阿霞去接。那头的欧匹将冲着她喊:“阿霞呀!有个山地人说要读你的学校。”
“山下有学校了。”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了。可是,他说他可能没几年可以活了,在山下待得很闷,很想山上的空气。”
古阿霞抓住话筒,一只手绞着卷曲的电话线,她脑海浮起了蒸汽火车沿万里溪的河畔奔驰时,煤烟飘往那个灰色的百来间竹子屋部落,是穷困、孤绝与受排挤的地方,里面的人拼命往外逃,进去的只有基督教长老教会与天主教圣母堂的使者,这是古阿霞对部落的印象。“没有问题,跟他讲,随时欢迎他来。”古阿霞说。
“他说,你去找他会更好。”
“我会去那里的。”她认为这个要求还好,不过分。
马庄主看到古阿霞挂断电话,绝不会放过先前被打断的话题,问:“我还是搞不清楚,基督教跟天主教差在哪,不是同一个老板?”
要对只懂得榕树的人,解释扁柏与红桧的差异,太难了,古阿霞说:“会有两个教派,是上帝伸开两手,帮助世人。”她不喜欢外人用拆伙、开店,或用亚伯与该隐的纷争解释。
“那千眼千手观音呢!不就开起连锁店?”马庄主装糊涂。
“报纸来了。”古阿霞瞥见上门的邮差把昨天的报纸送上山。谈时事,找报纸就对了。
马庄主找到对象了,戴上老花眼镜读报。古阿霞去摘苹果,至少苹果不会跟她讨论时事,它们悬在树梢,安静泛红。这些一九四◯年代从日本移植的青森苹果,果皮深红,略带小白斑。或许水土或高度气候不符,果肉不是很甜,照顾也不够体贴,虫疤、畸形累累的都有,有些挺酸的,咬一口,脸皱得快把鼻子眼睛兜拢了。古阿霞站在木梯,搞不清楚哪些可以现摘,哪些晚熟的得慢摘,每次下手都犹豫。
古阿霞想询问素芳姨,可是看她心事重重,也就算了。她知道素芳姨为了登圣母峰的经费苦恼。素芳姨登完中央山脉北段后,在宜兰召开募款记者会,刊登的报纸在几日后送上摩里沙卡。版面很小,标题松散不吸引人,后续募到的钱少得可怜。
这些苹果不好下口,制作的“熊牌”苹果膏却是菊港山庄的招牌商品。生吃能生津止渴润喉;拌热水喝,对咽喉肿痛、痰黄黏稠都有效。大家爱抢购,得预约才行,从来没有摆上架的机会。古阿霞吃过去年的制品,芳香四溢,比川贝枇杷膏还顺口,难怪得放在上锁的柜子,免得小孩偷吃。
“我们该帮素芳姨一个忙。”古阿霞对王佩芬说。
“那当然的,我哪次没帮过。”王佩芬手脚利落,把苹果摘了,放在腰际的竹笼。
“这次赚的钱,全部给素芳姨,她登山需要钱。”
“什么,全部?”王佩芬从枝丫往下瞪。
“那改捐八十趴就好了,我知道你每年就等着赚苹果膏的钱。”
王佩芬有一箩筐计划,就差临门一脚的苹果膏钱,就能拥有期待的香港热裤或喇叭裤,还有烫个奥黛丽·赫本发型。她从木梯爬下,把苹果倒进大箩筐,靠近古阿霞说话时,还很注意素芳姨的距离,说:“我觉得登山太花钱了,要一百万元,太贵了。”
“贵是贵,但我们不能连帮忙的诚意都没了。”古阿霞看过那本攀登圣母峰的预算册,费用确实庞大,这还是拮据算法,队员得勒紧皮带跑计划才行。
“我当然捐,”王佩芬很认真说,“我也说说,我今年帮苹果树做了什么努力,喷农药赶走蠹虫、蚜虫、毒蛾、瓢虫,我还用铁丝往树头钻死那些白肉钉子的吉丁虫幼虫,不让苹果树爆裂。”
“我知道,我也挖过苹果树的吉丁虫。”
“我知道你一张嘴巴很厉害,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捐的钱先放我口袋,等欠我这笔就凑成一百万元时,我就拿出来。”
“那,算了,当我没说。”
“我有个计划,”王佩芬忽然说,“我们的苹果膏可是好的,你留几罐,每天早上空腹喝一匙,保证你登上五灯奖卫冕者宝座,可以捐奖金。”
古阿霞知道王佩芬的意思,说出她的苦恼。一个礼拜前,她收到信,拆开是五灯奖花莲区“巡回公演”通知书。五灯奖是平民歌唱与才艺选拔大赛,先透过巡回公演选出各地的优秀选手,再前往台北录制电视擂台赛。花莲区巡回公演在山下的中正堂举办,那里通常放热门影片,古阿霞记得门外广告牌把五灯奖选秀的海报贴得很大。林场也通知员工与约聘员,能唱几句的都可报名。她曾动心,只是脸皮薄,没想到她的歌喉化解了高山工寮的打架风波,阿南哥说被耶稣亲吻过的喉咙不帮她报名就太无彩了。不过,这点心事不成愁,她这阵子心中的大石头已放下,学校能运作了,至于比不比赛不重要,大不了放弃。
苹果摘下后,在阴凉处放几天能熟成,做成的果膏更具滋味。楼梯下的小空间堆了小山似的酡艳色苹果,清甜香味,晒足太阳的更是红润。山庄的“熊牌苹果膏”不掺中药当归、陈皮、甘草与杏仁之类,滋味香醇,喉韵更顺,但需要蜂蜜当赋形剂,稳定质量,降低苹果酸味。
苹果放了五天后熟成了,咬下会在口中响起令人大惊的回音。小墨汁说那堆苹果是红色气泡垫,真想一颗颗捏爆,痛快地啵啵啵。可是压碎苹果做果酱的工作既累又无趣,耗费了整个下午。得有人先把苹果切半,去蒂、削核、斩尾,另外有人拿双菜刀在砧板把苹果切成丁,厨房传来咄咄咄的声音。窗外聚集一堆小孩张望,鼻子眼睛挤在肮脏的纱窗上,烙下格状的灰尘。
古阿霞想用水车舂米房压碎苹果,多年来在厨房剁蒜末让她体悟机械化工具较省事。素芳姨却指出,某年用舂米房榨苹果,不只碎屑乱喷,有只小鸡从门隙钻进来吃米粒,掉进舂臼打成了肉末泥,血腥的鸡肉苹果泥只能做派,各种菜色实验都失败的派。
古阿霞花了一个小时用推车把石磨运来,汗透后背,印出胸罩带子。推磨子的工作更累,手臂酸痛,无法举箸。王佩芬说:“你真是老实。”古阿霞说:“是吗?哪方面?”王佩芬马上转头对那些纱窗外的小孩说,来来来,帮忙堆磨,待会一人给一杯苹果汁,你们真走运。小孩们被那杯号称只有生病才能喝到的苹果汁搔到了手掌,挤进来推磨子,没碰到木推柄的都哭了。古阿霞不苟同欺骗孩子的小恶,因为王佩芬绝少兑现诺言。
“有人来决斗了。”一个小孩忽然大力撞开厨房的纱门冲进来,被其他推磨子的小孩挤到角落去。
“你插队,被淘汰了,没有果汁喝,去喝西北风。”王佩芬对冲进门的小孩说。
“快来看啦!另外一个索马师仔来了。”
磨苹果汁的人跑去瞧。有个年轻的家伙背了跟帕吉鲁差不多大小的木箱,从流笼那走来,沿路的人都把眼光丢给他。小孩们围着他,打量他,询问是来复仇的吗。而且打赌他会输给帕吉鲁,因为他负重的模样快喘死了。
古阿霞倏忽有了答案,此人是帕吉鲁同门同派的“阿骨师”,来自宜兰的大元山伐木林场,她上前去招呼。年轻人惊讶地说:“你知道喔!想不到阿骨师的名号在这也嘎嘎叫,不过,我是阿骨师他功力没半撇的徒弟。”然后转头往不远处看去。那有个年近五十几、两鬓微霜的中年人,坐在路旁抽烟,手摸十几年前淘汰的“崛田氏索道”的1吨重八角水泥重锤。唯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懂这种系统引领过台湾林业的风骚繁荣。古阿霞招待师徒到山庄小憩,端上刚榨好的800cc 玻璃杯装的苹果汁,令围观的小孩不晓得该看苹果汁,还是看人。
绰号叫“七星”的年轻人放下大木箱,背上汗如泥淖,先打烟给师傅,再自个抽起来。抽烟比皇帝大,这是苦力人的习惯。他抽了两口,对围观的小孩表演吐烟圈的绝活,噘嘴喷气,八个环状烟圈往上飞去,孩子都不太领情。没有观众缘的七星喝上一口果汁,瞪大眼,全身冒筋地大喊:“这是啥?”
小孩们看着最精彩的演员表情,更火劲地吼:“我们的林檎(ringo)汁给你们喝掉了。”
“来,这杯给你们喝。”阿骨师把杯子往外推,把最靠近他的孩子的手抓过来拿杯,说,“我喝过了。”
孩子们糊涂了,阿骨师从进门来都没就杯,哪来喝过?可是他们绝不糊涂的是,不抢来喝只能见到别人嘴唇的渣圈了。
倒是古阿霞听出了那句弦外之音。她发现,阿骨师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尽往山庄的关节处缅思,他认真瞧着拉门上方的栏间雕刻的儒艮戏浪图,不会坐在玄关、原是日本壁龛的凹壁上脱鞋。他摸过柜台外缘某个完美的修补痕迹。他拿起火塘的一小撮木灰,朝那颗掩埋底下的红炭撒去,表达敬意。他选择在火塘旁第三榻的座位,而且先用指关节敲桌子打招呼。古阿霞发现,阿骨师能看到只对个人有意义的铁架、刮痕或地板凹陷,在在显示,阿骨师曾住过山庄,不难理解他说“喝过苹果汁”的意涵,不过这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
“唉!大门改了,我打不开了。”阿骨师对从厨房进来的马庄主说。他刚刚走前头,在大门前费了劲还是拉不开,把嘴上的烟头咬瘪了。
马庄主未察觉是阿骨师,之后一愣,喊道:“那喔!是怕日本鬼来了。”他坐下来,要古阿霞把果汁杯撤走,沏壶热茶。
“怎么说?”阿骨师倾身从火塘里把余炭掏出来,喂柴烧水,一切熟门熟路地干活。
“唉!”马庄主边泡茶边说,十几年前,山庄养的食蛇龟卡在某个深暗的木板缝隙一年出不来,它抓木板的怪声音令人起鸡皮疙瘩,又发出怪味道吸引蟑螂成为它的食物,惹得有些人天天说闹鬼,见到影子就说什么是日本鬼在闹,他们就偷偷把日本的横拉门,改成民国年代的推拉门了,这样来闹的日本鬼就连门也不晓得怎么进来了。
“看来,我算是日本鬼,拉不开门。”阿骨师调侃自己。
“恭迎日本鬼来

前往翠池之路
登山队沿中央山脉棱线前进,预计一个月,前往雪山翠池祈愿,祝福素芳姨的攀登圣母峰计划顺利。首先,他们先坐火车前往一个神秘的高山草原车站。
火车过了七星岗伐木站,往北驶,滑进空旷连绵的大山,贴着棱线前进。布鲁瓦长老有些激动,古阿霞也是,他们从推挤的云缝间眺望壮丽的大山。这条34公里的铁道沿中央山脉棱线的下缘前进,创造台湾铁道奇迹,花了十年建造,决定这铁路高度是砍伐的经济植物──铁杉,海拔2600公尺是铁杉生长的最高终止线。
她沿途所见是风华不再的景象。既是伐木业没落,也是原始森林不再的再造林。就如同大部分的台湾人,古阿霞不晓得这些砍下的铁杉,因为具有长纤维的特性适合制成纸浆,承担了他们每日报纸与书籍的责任,甚至制成卫生纸服侍大家的屁股。
再过两小时车程才抵达终站。这个前往雪山翠池的祈福队伍,心跳扎实,像背包里的罐头在高山压力减缓下的膨胀声响。傍晚时,火车驶出箭竹林,来到苍绿平缓的草坡,矗立一株五百年来被强风与积雪压斜枝丫的玉山圆柏。树上挂了灯,映着树下火红羽叶的峦大花楸与高山杜鹃丛,一座荒废站台,一片草原,一个人,一只狗,两个影子在那。
这是高山铁路的终点站,和起站一样,也叫摩里沙卡。
等在那的是五天前提早出发的帕吉鲁。
古阿霞觉得他真美,那灯下守候的样子。
这个台湾的最高火车站,位在海拔2682公尺的草原边缘,地点靠近著名的安东军山。站牌颓圮,生锈的铁轨堙埋在草堆,站台被风雨浸蚀,玉山圆柏的西半部遭登山客砍下当柴火。在车站住一晚,山风很激烈,激烈的还有星光挂在圆柏树梢放光,连梦都是亮的。
这个车站的设立是纪念筑路殉难者,三个日本人与十个台湾人。传说也挺恐怖的,铁路刚完成时,黄昏时的运材车经过,驾驶回头会看见一群鬼魂从山坡或草丛跑出来,跪在铁轨帮忙敲敲打打,忙于未竟的志业,而不知魂已断。于是建造了终站,设立石碑,告诉历年来的十三位亡者,工程结束,慰藉亡灵,不用出来干活了。
“关于鬼魂,应该是误会,才多了个浪漫美丽的车站。”素芳姨说。这个话题再次被提是第二天他们在修复车站时,用带来的油漆把车站漆成蓝色,站牌修复,字体重描。
“哪里看得出来?”古阿霞问。
“那些跪在铁轨旁敲敲打打的不是鬼魂,是水鹿。刚好是傍晚之际,火车经过,水鹿才跑过来了。”
赵坤也跟过来登山,问:“水鹿是抗议火车经过很吵吗?”
“相传是在黄昏之后看到鬼,跟在火车后头,驾驶当然吓着。不过,那是水鹿出来活动的时段,它们跑到轨道边吃东西,才被误会为鬼魂。”
“铁轨旁有什么好吃?难道跑来磨牙?”赵坤笑起来。
“沙子。”
素芳姨为了揭开鬼魂传说,下山到林务局查看那几年的出材量,发现某几年砍伐铁路沿线的铁杉材积激增,工人换成5英寸的流笼钢索,每辆火车的载重量势必增加,好减少往返次数的成本。火车空车上山还好,下山有问题,遇到陡坡或转弯处得煞车,这时后头的十辆满载原木的车板虽然也启动刹车,但是仍往前挤。这问题原本就有解决方式,火车上坡或下坡时,从沙管不断撒沙,增加铁轨与铁轮子之间的摩擦力。如果载重大,得采用颗粒更大的海沙,取代较小的溪沙。海沙有盐分,火车经过时,水鹿便跑出来舔食。
“这火车站的建立,是水鹿的功劳了,应该叫水鹿站。”古阿霞说。
“水鹿站,跟它说再见了。这地方太偏僻了,你们第一次来,也可能最后一次来,”素芳姨说,“走吧!我们要出发往雪山了。”
对古阿霞来说,这趟旅程充满了浪漫遐思,但是刚过半天,她改观了。
主要是遭逢庞大密生的竹林。这种竹子叫玉山箭竹,根脉很深,分泌微量毒素让同个地盘的其他植物退让,它们在铁杉林与台湾杉树下的茎高约3公尺,如海浪汹涌,教人鬼打墙找不到出路,这让古阿霞他们吃足了苦头。押队的人也很惨,前头的人才走过,被推开的竹子狠狠甩来,正中后者的脸。
黄狗倒是一派轻松,到处乱窜。竹林底下到处是四通八达的兽径,黄狗跑下去,又跑回来。有一回,它从山猪大马路跑出来,嘴上叼只金翼白眉。这种褐身杂蓝羽的鸟不怕人,最后沦为狗牙下的悲剧。帕吉鲁拍了一下狗脑勺,把鸟尸扔了,走在后头的布鲁瓦捡起来放口袋。过了半小时,浪胖叼回了酒红朱雀,布鲁瓦照样捡起鸟尸放口袋。如此几回,黄狗咬死八只鸟。古阿霞动怒了,这些鸟凑起来的肉,都没有昨天晚上塞在牙缝的猪肉屑来得多,乱咬干吗!正要赏它一记爆栗,它啪啦地吐下鸟尸,跑了。
到了傍晚,他们屯扎在一座山头边的小水池旁,营地是松软的干草。水取自快干涸的小池子,深褐浓稠,与其说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费咖啡,不如说是取自山猪与水鹿的厕所。古阿霞哪敢使用,但是脏水池是附近唯一的宝贵水源。
向来沉默如树的布鲁瓦,拿出口袋的八只鸟,去毛,烤起来吃。大自然的经验告诉他,这些食物不能浪费。
这时候,黄狗再度回到大家的视野,挑着眉,摇尾,一副好孩子模样,嘴里还叼只巨嘴乌鸦。
古阿霞气炸,起身臭骂时,始终沉默的布鲁瓦跳起来,喊:“好。”
这把大家都吓到了,转头看着布鲁瓦召唤黄狗,抚摸下颈,拿下那只颈部被咬伤的乌鸦。布鲁瓦扭断乌鸦颈,终结它的痛苦。
“这好狗,我想养,却没机会。”布鲁瓦说,“它叫什么?”
“浪胖。”古阿霞说。
“哪来的?”
古阿霞搭不上,她确实没有想过黄狗从哪来的,不就是谁家生了一窝就拿一只来养。她看着帕吉鲁。帕吉鲁看着素芳姨。
“乌妹浪胖山捡来的。”素芳姨说。
乌妹浪胖山位在中央山脉七彩湖的南方,高约3000公尺,山容与视野都不出色。素芳姨说,八年前,登山经过,看到一只幼犬,样子挺可爱,眼睛眯着,抖着尾巴与身体。她在附近遍寻不到母狗,带小狗回山庄养。大家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来,台湾超过3000公尺的山将近二百七十座,取名的方式不一,有的因为地形,有的因为附近原住民部落而得名,有的来自原住民语或日语的音译,怎会有“乌妹浪胖山”如此令人想得头发打结的怪名?二来的疑惑才是焦点,高山孤寒,没有食物、没有住户,鸟不拉叽的地方,不可能出现小狗。
“它是烧焦的‘瑞克利’想要生下来的小孩子。”布鲁瓦说,他无法用国语精准说出那种动物,只好掺杂太鲁阁语。
“瑞克利?”
“高砂豹。”布鲁瓦用日语说,然后又用国语解释,“一种地上跑的黄斑皮毛的影子。”
“云豹。”素芳姨说。
布鲁瓦深深着迷某个神话。他说,传说中,云豹有三座山的地盘,却因为疾病、天谴或中毒而陆续消失,有只好不容易才怀孕的云豹妈妈,被雷击与森林大火弄坏身体,拐着脚步,走出三座山外求救,没有找到任何的同类帮忙。云豹妈妈走不下去了,她没有太多力气,而且瞎了一只眼,两只脚骨折,她会在三天内死去,身体这房子没办法养小孩子直到出门。她决定找黑熊帮忙。她把最后一个眼睛给了乌鸦,牙齿全给了虎头蜂们。所以乌鸦很黑,视力很好,带云豹妈妈找到藏起来的黑熊。屁股有了尖牙齿的虎头蜂去叮黑熊,激怒它。黑熊很生气,张开嘴大吼,云豹妈妈这时跳进那张嘴巴里。她牺牲了,也把自己的孩子放进了黑熊的屋子里养。直到有一天,黑熊发现家里多住了云豹的孩子,用锐利的指甲割开肚子,把小云豹扔到高山,要饿死它。
“这故事,对云豹妈妈或黑熊来说,都很残忍。”古阿霞说。
“只有人才会觉得残忍与慈爱,对云豹妈妈来说,这是小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对黑熊来说也是,房子给云豹的孩子住,就没位置给自己的小孩住了。”
“云豹的小孩,生出来怎么变成狗?”赵坤还是用现实的观点。
“黑熊提早拿出了云豹的小孩,变成了狗。这种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有云豹的灵魂,它有力气,够安静,又跑得快。”
“看不出你够屌,吼两声来给大家瞧瞧。”赵坤对黄狗说。
布鲁瓦很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只猎狗,云豹的后代,安静的时候像蕨类,行动的时候像虎头蜂。他询问,这只狗受伤之后,就从来没有帮它配种吗?如果配种成功,他希望能有一只黄狗的后代。
帕吉鲁非常佩服布鲁瓦的眼力与判断力,看得出黄狗受伤过。黄狗两岁时,某天在野外,跟100多公斤的大山猪冲撞。山猪冲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追上去咬,两只动物杀成一团风,只听闻彼此凶狠的叫声。黄狗无论体形与战斗值都严重不足,胯下被猪獠牙刺伤,血流了不少,失去了一粒睾丸,它回头追,把睾丸找回来,一口吃掉。
“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对异性没兴趣,也就没有了小孩,也对异类的大型动物没有好感。”古阿霞之前听帕吉鲁说过,这回又说了。
“太可惜,母狗们都没眼光,只有我有。”布鲁瓦说完,大家笑起来,黄狗则卧在火堆旁,没有表情地瞧着烤鸟,身上的皮毛反射了火光强弱。
烤鸟的香味四溢,大家的目光转移,从古阿霞用三颗汽化炉并排炖煮的脸盆菜──这是登山最经济克难的烹饪,用脸盆煎煮炒──转向柴火烤肉。那几只在火里转动的鸟,又瘪又柴。过度饥饿,火源的热空气有如放大镜,大家把它们看成烤鸡般诱人。
“那只乌鸦呢?你怎么弄?”赵坤说。
几只高山鸟类都烤了,唯独乌鸦扔了。没人会吃乌鸦,那是不吉祥的鸟,连原住民也不钟情。布鲁瓦说,待会就把它埋了。
“小墨汁,你敢吃吗?乌鸦汤可以当药,”赵坤转头对她说,“据说吃了对眼睛有效。”
“不要。”小墨汁大声说。
“别乱讲,这怎么能吃?”古阿霞说。
赵坤急着解释,刚刚布鲁瓦说,云豹把最后一颗眼睛给了乌鸦,获得了带路的代价。乌鸦确实可以明目。他又说,他有位远房亲戚,得了老年秃,发顶秃得光亮亮,发盘却还有密密麻麻的发丝,模样人见人笑,像日本河童。据说越黑的乌鸦越能治疗秃头,尤其是羽毛发出蓝黑光膜的,效果更是好。这位亲戚吃了几帖乌鸦汤,秃头没好,白内障却好了,把自己的地中海丑样看得更清楚。
吃完了晚餐,气温骤降,一群人都躲在帐篷里。古阿霞想着,这种偏方没有根据,可靠吗?她在菊港山庄看过工人为了减缓磨牙,老是叼着猪尾巴,把她吓坏了,以为见到穿山甲伸舌头吃蚂蚁。何况乌鸦汤,天下一绝,谁敢喝?但是刚吃完晚餐,小墨汁冲着来,说:“我肚子又饿了,想喝鸟汤。”古阿霞叹气,原来这小女孩心里也盘算这件事呀!
两人钻出帐篷,从地上挖出了那具还新鲜的乌鸦尸。这件事让无聊的寒夜有了乐子,大家跑出来看,猛出馊主意,提出了炖汤方式,没人煮过乌鸦汤,都是从炖鸡汤的角度来着手。古阿霞认为,炖汤不能单味,得加些中药。他们分批去找点高山药材,一时间,凄冷的山头绽了几束光芒。帕吉鲁在开阔的草坡找到了俗称“马先蒿”的玉山蒿草,素芳姨在草丛找到了俗称“鸡角刺”的玉山蓟,古阿霞找到了小儿科的万能药钝头瓶尔小草,三种都是能入味的中药。还是布鲁瓦最干脆,建议烤来吃,最简单,又药效好。
死的乌鸦不用杀了,直接去毛,取出内脏,把药材都塞入腹中炖。古阿霞加入了自己带来的枸杞入菜。一群人围着炉火,心中各有滋味。汤炖好了,小墨汁犹豫得汤都变温了,干脆鼻子一捏,仰头喝,一碗汤都没了渣。
久久,小墨汁哭出来,哭了好久,才说好喝,很好喝。
一群人看了点头,心酸得掉渣,各自回帐篷。
在白石池东侧的箭竹短草坡,古阿霞找地方小解。这位置很空旷,夜色下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费番劲才能找到纽扣脱裤子。这几天登山下来,最困扰她的除了不能洗澡,上厕所也麻烦,得走到隐蔽处瞻前顾后,虽然知道山上没人,就是担心撒旦偷窥。
尿声窸窣,正畅快时,古阿霞没注意有几个影子悄悄过来。其中一个影子按捺不住情绪,冲过来,撞倒古阿霞,摸起了她的屁股,后头的影子们也加入。古阿霞吓坏了,让恐惧情绪死死地绑住手脚,有半分钟动不了,任他们摸够。最后她大声尖叫,提起裤子,边哭边跑回营地。
“有人对我乱来……”古阿霞满脸受辱。
所有人瞪大眼,素芳姨看了四周,大家都在场,说:“是谁?”
“是一群人,他们把我推倒,摸我屁股。”古阿霞哭着。帕吉鲁走上前去抱住她,古阿霞抓到了依靠,失声痛哭。
布鲁瓦抽出了番刀,提了煤灯走去,在路径的制高点,把灯举过头照明,又走回来,说:“你去尿尿吧?”
古阿霞猛点头,说:“他们扑上来。”
“那是一群水鹿,它们来抢你的尿喝。”
“水鹿?”
山上富含盐分的植物与矿物都很少,人类的尿成了水鹿的抢手货。原来是水鹿干下抢尿的勾当,大家松口气,肚里却憋着快要沸腾的笑意,古阿霞仍陷在悲伤,晚餐草草做好,草草吃完,也草草地把自己塞进帐篷里睡觉。帕吉鲁盘坐在旁,两手忙着,他的一只手安抚睡袋,看着古阿霞缩在里头不探头,另一只手抓着黄狗的颈环,制止它的兴奋。帐篷外头已濒临暴动,小墨汁大喊水鹿大军朝我们的膀胱进攻了。
古阿霞从睡袋伸出手,勾了两下,示意拿来收音机。她心情平缓了,想听音乐。帕吉鲁赶紧从铝架背包拿出用衣服包裹保护的红色 Sony 收音机。古阿霞的手摸了几下,摸到收音机,熟练地拉出天线,扳开电源,转动侧边的广播转盘。她现在不想听中广,想听摇滚或抒情都可以彻夜播放的美军电台(AFTN),来点比吉斯(Bee Gees)或艾尔顿·强(Elton John)的都行,能听到琼·拜雅(Joan Baez)的更好。调频网经过几段空白讯,喇叭忽然传来《义勇军进行曲》唱到“起来,起来,起来”的大合唱,古阿霞从睡袋爬起来,疲惫得像“撒旦出来打游击,累坏上帝”的情绪,但是她得煮乌鸦汤给小墨汁。那只乌鸦是黄狗好不容易抓来的。
素芳姨从外头进来,头撞到了帐篷顶的炙热汽化灯,一阵光影交错,也弥漫头发淡淡的烧焦味。她抱怨赵坤在营地四周撒尿,吸引了四十几只水鹿,中央山脉的能高─安东军山之间的连峰平坦,高山湖泊多,聚集不少水鹿,向来是西边的赛德克族与东麓的太鲁阁族猎场。这么多水鹿骚扰,它们的活动会持续到天亮,得换营地了。
“这是什么广播?”素芳姨尖着耳朵。
“随便听的。”山上收讯时好时坏,过了这山,就没那山的收讯。
素芳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听,很神秘的样子。
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字正腔圆,说得较慢,说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对台湾地区广播,述说长江各省的物产丰饶,欢庆丰收,接着又说:“现在家住台北万华的赵华民,您妈妈找您。您妈妈说,你出生在山东临朐,一九四九年春,你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到台湾。从你走了后,您妈妈每年除夕还是煮了份水饺给你,你的衣服妈妈每年都拿来洗。妈妈最近跌伤了,特别想念你,你要是想跟妈妈说话,请寄信到香港九龙信箱六八二二三,香港九龙信箱六八二二三。”之后,女广播员下达指令,重复两次密语,“七七五同志抄收,本周指令是:二三四二一、三三六七八、三四六七四、八五七二六、六七三三七……”
这是从300公里外的福建对台广播。古阿霞一看,是收音机设定到了调幅(AM)网,误听了对岸广播。古阿霞伸舌头道歉,转移频道。素芳姨则说,下了山别说自己听过,不然得吃牢饭的。
“不晓得那指令是什么意思。”古阿霞说。
“他们有个密码本,照那个翻译才行,不然没有人知道内容;也可能这些同志的代号与密码,只是障眼法,没有任何意义。”素芳姨说。
“或许那个指令是,把某天某班火车铁轮的螺丝松开,或把某座桥的桥墩挖走一块砖,或是让某个大官的佣人买到了注射农药的菜,或者,嗯!装鬼打电话给某个升学率高的学校的校长,吓他,结果他被假牙弄得窒息死亡,反而让学生很高兴也说不定。”古阿霞说,“总之,一切装得很自然,但就有东西被破坏了。”
“还有吗?”帕吉鲁问。
“又比如,在某个大官的牛肉里塞辣椒,害他痔疮破裂。也可能让红绿灯同时变绿,两条路的来车撞一起。”
“小心间谍。”
“就在你身边。”古阿霞赶紧接下去。
“你是间谍。”
“才不是呢!我只是乱猜的。”
帕吉鲁说:“小心间谍就在你身边。你不是,妈妈也不是,只剩下我是了。所以,我知道那密码的意思。”
“那你说说看。”
“密码是?”
“我记得是二三四六五、二三四一四吧!”古阿霞下意识地转动收音机,寻找那神秘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很……想……你。”帕吉鲁说。
“那五八三六四九五五五七六呢!”古阿霞扯了一串数字。
“古……阿……霞……快……乐……点!”
“乱讲,你鬼扯,果然是专搞破坏的间谍。”
古阿霞笑了起来,果然被逗乐了。素芳姨也是,说儿子开窍了。这时候小墨汁闯进来,寻找中共频道的古阿霞差点把收音机转钮弄坏,说进来也不敲门。小墨汁说帐篷没门,怎么敲,然后爬过了挤满衣服与粮食的空间,端着那碗古阿霞煮好的乌鸦汤,说:“糟糕,外头有一百多只水鹿要抢我的汤,宇宙最厉害加三级的小墨汁,快喝。”她仰头喝完,垮下脸说好喝。
这时候赵坤爬进帐篷,身上有浓重的动物腥味,他说水鹿太多了,山头到处都是。小墨汁怪他到处尿尿,还把盐巴乱撒,水鹿才跑过来。布鲁瓦则往山谷走去,在草原与冷杉的交接处砍了枯木烧火,营火能赶走野生动物。不过他去了有些时间,素芳姨有点担心地往大力晃动的帐篷外瞧。外头被水鹿包围了,身体擦撞帐篷,警告在它们路上的障碍物。更多的水鹿聚在附近嚼带尿味的草丛,情绪贲张,只有在福利社抢着免费赠送黑松汽水的小孩才会这样。
帐篷里的黄狗斗志饱满,被帕吉鲁抱着。赵坤建议,放狗赶鹿,他在大家犹豫时,把盖在黄狗头上的衣服拿掉,还做了错误决定,把狗嘴套也拿掉,一切在帕吉鲁还没有反应前完成。
绒毛飞弹发射了。黄毛猛追,水鹿们全部散去。水鹿们没有看过猎狗,伫立在附近观察。黄狗得势,一路都是最佳的跳跃位置,它伏低的身子让肩胛骨耸出背部,扑向水鹿。天下大乱了。
大家跑去阻止黄狗,连帕吉鲁都没辙,高山空气薄,喘三口有两口没吸到肺里,人追了五圈就瘪蛋。古阿霞躲在帐篷,缩进睡袋睡觉,她不想看到那些偷摸她屁股的家伙,外头的大吵大闹,忍一下就过去,甚至帐篷被水鹿撞翻了,灯打翻了,空气中有浓浓的煤油味,她也不想出来。
清晨的温度很低,古阿霞走出帐篷,晨雾很淡,几处向风处的高山芒与草坡结了白霜,玉山小檗的红浆果裹了层白,她走到湖边,湖岸躺了四具眼睛还清澈无比的尸体。雾里有声音,很远,很断续,短的是鹿鸣,长的属熊吼。布鲁瓦从雾中走来,背后背了鹿尸。
幸好熊没有来到这战场渔翁得利。昨晚,黄狗咬死了几头鹿,现在它们的尸体躺在湖岸。一早出去巡视的布鲁瓦又找到一具鹿尸。五具尸体,在黑色板岩碎屑的湖岸一字排开。它们的伤口都在喉咙,一咬毙命。古阿霞从书上看过这是狼的咬法,布鲁瓦却反驳,这是云豹咬法。云豹懂得从树上或岩块后头伏击,咬猎物脖子,直到对方窒息。
布鲁瓦拔出番刀,割开水鹿肚子,拿出内脏。水鹿的血液已凝固,没有遍地鲜红的血腥,扯出内脏的过程发出声响,死亡腥味散开。布鲁瓦割下一小片膜亮的肝脏,犒赏自己杀猎物的勇气。
古阿霞不忍看下去,拿锅子,到湖那端,煮锅热水洗头。没得洗澡,总得洗个头才算数,况且过了白石池,将进入恶岩锐锋著名的中央山脉北二段,得背水经过没有湖泊之地。她舀了水,水池清澈,水中蠕动红虫子,泡烂的豆龙虱虫壳沉在水底。水花了很久才煮滚,她兑了些冷水,找了避风处,把头发洗干净,突然觉得有些舒爽,毛巾裹着湿发,闭眼坐在草坡上等朝阳升起来。
等待中,她为昨晚的惊吓,又流了泪。然后,有脚步声来,窸窣且迟疑,她知道是帕吉鲁来了。如果他愿意坐下来,她也许会讲出她为什么躲在楼梯小房间五年的悲伤理由。
帕吉鲁靠过来,坐下来,舔了古阿霞的泪水。
古阿霞睁开眼,她错了,发现那是小水鹿,来偷喝她的饱含盐味的泪。她看着它,那么近,濡湿的鼻孔歙阖,耳朵灵动,长长的睫毛下蹲了大眼睛,小水鹿一点胆怯也没有。
多么美丽的误会与凝视,足以弭平一切。
天亮了,它走了,那个偷走她悲伤眼泪的小水鹿,朝着台湾杉密集的知亚干溪河谷走去,留下一抹皮光,更叼走了古阿霞的悲伤。
它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古阿霞知道。
登山队有了内讧,不同意见对立。布鲁瓦决定留下来处理五具水鹿尸体,不再继续前进。可是,这给要求团队合作的素芳姨难题。登山行程的粮食都计算得刚刚好了,免得增加负重,他们得过五天后抵达中继站的合欢山松雪楼,补充粮食,丢掉垃圾。在原地久待,势必消耗粮食。
“只要吃掉水鹿肉,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布鲁瓦说。
赵坤点头,“不错,我们的工寮餐要是有荤的,也挺耐饿的。大餐开始,大家努力一点吃,努力一点拉,不就得了?”
大家同意,盖过素芳姨的微词。中餐过后,几个人勉强吃掉算是最美味的水鹿腿,吃太多感到恶心。到了下午,布鲁瓦从铁杉下的箭竹丛带回一只孱弱的小水鹿,同样是致命的喉伤。大家无心再骂黄狗了,发挥团队合作救小水鹿,从药箱拿出碘酒与绷带,要是能起乩降灵也有人甘愿做,就怕小水鹿一命呜呼,又多几餐。
到了傍晚,赵坤见局势不妙,他抱起这个不断悲伤哀鸣的小水鹿,偷偷寻个隐蔽处埋了。
“这个交给我来。”布鲁瓦半路拦截,把它抱回营地,观察小水鹿伤势,然后番刀出鞘地结束它的痛苦。
大家大叫,要为这具鹿尸再度折磨肠胃。布鲁瓦当着大家的面,剖开小水鹿嫩白的肚皮,展现庖丁解牛的绝活,割肝片吃了几块展现自己的勇气,把整腹肠胃取下,保留内部半消化的草糜,好煮成今晚的精力汤。
“番了,番了。”赵坤喊得心酸。
“要是不好,你们先走完,我会留在这弄好。”布鲁瓦说。
“这最好,”赵坤说,“一切就交给你了。”
“我不赞成,这是集体行动,我不能留下李伯伯(布鲁瓦的汉姓),我也留下来陪他。”古阿霞投下变量的一票,帕吉鲁与小墨汁也决定留下。
“这最好,大家留下好做伴。”赵坤也无奈留下。
这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噩梦式的水鹿大餐了。在此之前,古阿霞讲完谢饭词,饿鬼们扫完一半饭菜,现在她念完《圣经》都没有人想动筷子。他们以为肉熬不过两天的白日高温便腐烂,布鲁瓦却从山谷拖回松木生火,做起熏肉防腐,古怪的味道连黄狗都逃得好远。
素芳姨知道德鲁固或泰雅族喜欢生火,砍下饱含油脂的松树或桧木燃烧,整夜躺在火源边取暖,中央山脉是他们的猎场,懂野兽习性,胜过老婆的脾气。但是,登山不是狩猎。她不喜欢野地生火,接受更西化的登山文化,好的登山队应该更尊重山林,除了足迹,不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摄影,不带走任何美景,只有救国团与童子军才生营火与玩团康。如何在登山文化与传统狩猎间取得平衡,她与布鲁瓦有了争执。古阿霞对这样的登山感到辛苦,果皮收回背袋,上厕所用折叠圆锹在根系30公分厚的箭竹坡挖卫生洞。不过,她现在对布鲁瓦稍有微词了,她留下来,是不愿让布鲁瓦放单,不代表她愿意吃下眼睛嘴巴还在的肉。
“我知道你们不高兴,但这是祖灵留下来的方法。”布鲁瓦说,“我们得把打到的猎物吃光,吃不完就带走,不能浪费,不然没有下一个丰收。”
“我们不能待太久。”古阿霞说。
“阿美族的祖灵怎么教导你面对食物,如何面对这个山与河?”
关于祖灵与食物,古阿霞最记得巴歌浪(Pakelang)。这是在婚丧喜庆或丰年祭的“句点式聚餐活动”,大家到河边或海边抓鱼烹食,所有烦恼与不悦都会付之流水,重新获得力量面对未来。“巴歌浪”后来成了邦查的重要活动,以野菜或鱼类的食物洗礼,用聚餐忘却苦难。
“我们是平地的山地人,不是山地的山地人,”古阿霞强调,“祖灵透过了野菜大餐让我们忘记烦恼,跟进教堂一样有效。”
“祖灵跟教堂一样有效,那上帝教你如何面对这些山与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
“日本人来了,他们教会了我们是很残忍的人,教我们穿上衣服与耻辱。红太阳走了,白太阳来了,这个政府教会我们是很穷的山地人。我们在这块大山大水生活了几千年,才发现自己没有钱,很苦恼。然后,耶稣来了,佛陀来了,外头的神明教我们面对苦难、面对烦恼,却教不会我们的子孙们面对眼前的大山与大河,连佛陀也不会,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坐船来。祖灵才会,可是,祖灵不会教我们赚钱,也不会学耶稣一样给我们奶粉与糖果。”
“你们就是太懒了,努力工作就好了。”赵坤说。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没有懒,后来,我的儿子觉得自己太懒了,要多工作,去跑船,跑到南美的巴拉圭。”
“你很懂外国呢!”
“他死在那,我当然要记得那只乌龟。”
众人不知该笑,还是该悲伤。不过,布鲁瓦继续说,把话题拉回了猎杀水鹿的问题。他说,动物与森林一直是太鲁阁人的梦,剥夺了梦,只剩黑夜。他们曾经被剥夺了梦很久,甚至剥夺了自己的名字。他又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不断地“被带走”。他们原本是住在立雾溪的陀优恩(Doyon)部落,日本人花了两万多个士兵,用精良武器,才让三千个太鲁阁人死去,或悲伤到老死。他父亲就是后者,最大惩罚是永远无法拿到猎枪,强迫迁到了整夜被山棕花甜味呛醒的塔比多①居住。接着日本人要他们离开。他们往南走了30公里,走到摩里沙卡开垦,那里种了什么都死,他也把死去的父亲种在客厅地板下。后来,伐木开发让族人被迫放弃垦地,迁往万里溪北岸台地,那里什么都种不活,只有石头种得活。最后,被疟疾残害,和附近残存的部落合住在现在的村子。他们不断迁村,最后失去了部落名字。
“日本人与平地人拿走了太鲁阁人的梦,太鲁阁人的猎枪,也拿走了太鲁阁人的名字,”布鲁瓦说,“却拿不走这片大山与大河,水鹿是这里的子民,我们如果多拿了,就应该好好吃光。”
“现在我终于想起你的名字了,叫布鲁瓦。”素芳姨隔着篝火说。
这几天来,大家都以李先生、李伯伯称呼布鲁瓦,从来不晓得他的原住民名字。素芳姨这样称呼,着实令大家惊愕不已。
“你想起我了,三十多年前,我当挑夫,我们一起跟那个年轻的日本专家登鹿湖②,见到一百只水鹿举行丰年庆。”布鲁瓦转头对帕吉鲁说,“那个年轻的日本专家,就是你的爸爸。”
帕吉鲁瞪大眼睛。大家陷入沉默,各有心事地剥着因为寒冷而裂开的指甲肉,或搓手取暖。古阿霞有点懂了,这个山下的原住民,不是无缘无故冲着山上学校来,还沾了别的目的,挺复杂的。
吃了三天鹿肉,他们终于要离开白石池了。
古阿霞站在海拔3059公尺的知亚干山顶,对着草丛里矗立的圣母玛利亚瓷像祈祷,并眺望这片美丽的旖旎高山草原。不久前,有人在长达10公里的草原设立一尊白色圣母像,成了教徒驻停处。
三天内,将有秋台来袭了。古阿霞对圣母祈求路程平安,也求主保佑眼前十二位的大学登山队,他们离开白石池了,背包防水套在草坡与高山芒之间的路径移动,路很长,他们得在三天内进驻防台避难屋──摩里沙卡的七星岗伐木工寮。古阿霞也远眺学生登山队的目标,直线距离60公里外的玉山,锐利的山峰矗立在地平线。多亏他们带走了部分水鹿肉,古阿霞才能提早上路。
当海上台风警报发布之后,他们觉得不用担心用水的问题了,开始担心雨来得太多。不过,距离将降雨的十三小时之前,古阿霞从棱线往下方森林取水,在破碎岩块与倒落的台湾杉下方,她与帕吉鲁找到汇聚的小水滴。那一刻,古阿霞大为惊喜,不是因为一朵盛开的台湾野百合矗立在贫瘠环境的水源处,而是一直盘聚在东麓的云雾瞬间消融,视野开阔,看见四十几公里外的城镇。
“是桥。”帕吉鲁大喊。
“是呀!木瓜溪的大桥,去年我们在桥下住了一晚,那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
“浪胖也是。”
“它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是吠我,害我跌进水里,”古阿霞说,“那时候,我们看到这头的奇莱山都积了白雪。”
古阿霞有奇异感受,从另一头观看他们的出发点,充满神奇能量。要不是这样,她无法想象自己走过的路,陡峭、崎岖与一波三折。她想,河流也有同样的经历吧!都始自每滴水,在每个转折点,找到同方向的同伴,彼此倾吐、疗愈或相互取暖地结伴而行,渐渐书写出了土地的水系图谱。如果水滴们也有回头的能力,路途再远,必然能看到它们的来源──耸立的群山如母亲的乳房分泌着每滴水。这是一幅美丽的图案。
古阿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帕吉鲁。帕吉鲁对抽象情感很迟钝,没有勘破的心思,他安静地听,点头认同,给她一个小小的吻,说:“现在,你脸上也有很多水滴了。”
“绝对不能成口水河,太可怕了。”
水源头眺望的温暖想法,给古阿霞不少支持,减缓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她常停下来,脱掉红雨鞋,掀掉两只每天添加汗水细菌的厚袜,搓揉拇趾。这些袜子要是丢进锅里煮,绝对能熬出臭豆腐火锅。她很羡慕帕吉鲁穿分趾鞋,来去自如,更羡慕布鲁瓦只穿雨鞋,不穿厚袜保护,顶多垫两张报纸吸汗。
他们爬上以壮阔的恶地闻名的卡罗楼断崖,苦头来了,走在尖锐发亮的棱线,仿佛在刀锋的蚂蚁。布鲁瓦用传统的德鲁固族背笼通过,额头加支撑带,自在走过。素芳姨穿的是登山鞋,更是游刃有余。古阿霞老是觉得下一刻就会拐伤脚踝,戴手套的手也被锐利的岩峰割伤,忽然间,她遇到宝似的惊呼。
“是籁箫,真的,她们开花了。”古阿霞指着贫瘠的石堆缝,冒出了一片绿意,缀着小白花。十月的籁箫花期已尽,花朵朴淡,枯了却眷恋在花萼上,不掉落。古阿霞完成了登山目的之一,找到在日治时期名列花魁的尼泊尔籁箫。这也是素芳姨的植物名字。
花真的不大,一群人把头磕成一圈,卯足了劲地看,真得逼出佛心,才能赞叹美丽。审美就是这样,把籁箫的七层轮状花瓣看久了,也看出朴情,尤其衬托在狂风恶地更显得她的婉约,或孤拔。
“这么一眯眯的花,是长出来给蚂蚁看爽的。”赵坤说。
“我刚刚有看到,可是,我都没有发现耶。”小墨汁说得令人摸不着头绪,她自嘲没有“杂草专家”阿霞姐姐厉害。
古阿霞笑了,她不是杂草专家,只是出自她邦查的野菜美学,能在毫无线头的杂草丛看出端倪,何况在一大片碎石中看出籁箫。
真正的高山植物专家素芳姨指出,籁箫是《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苹”,非常秀气,干燥花可以泡茶,有菊花香韵。赵坤说古书写错了,水鹿大军不吃籁箫,只会抢尿喝。众人大笑。古阿霞却觉得恶心十足,她细细摘了籁箫花,细细看了,细细顺出了花瓣,也要帕吉鲁帮忙摘,拿回摩里沙卡泡茶,一盅茶汤,一方桌子,听雾气在檐下凝落的水声,偶尔的火塘炭爆,回忆这段登山。
忽然间,古阿霞又发出惊呼,众人望了去,永远记得有朵梦中才能看到的世界之花在此刻绽开了。逆着浊水溪来的西部气流雾气,与沿着木瓜溪支流巴托兰溪涌入的东部流雾,在奇莱群山汇合,扭曲旋舞,千年来这两股百万吨水气的聚合模仿了一朵庞大的复瓣白花盛开,无时无刻不改变花容。
大家在雾花绽放的瞬间,精神来了,因为风势转强,直吹得打哆嗦。在棱线上,小墨汁从背包拿出来保暖的衣服,不小心竟给风抢走了,所有人看着那件红外套飞行了几公尺后,消失在滚滚大雾。这强风是暗示,七小时后,一个突然转向的台风将从花莲外海擦身而过。
古阿霞得注意陡坡的碎石,一不小心会让她成为滚地棒球,由丛生的台湾刺柏接着,或漏接后掉入百公尺的峭壁。两者她都不想要。小墨汁比想象中来得坚强,没有吭一声,或许她知道坚强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最大的帮助。卡罗楼断崖没有架设确保绳索,得手脚并用,绕过房子大的岩块,或与宣泄而下的碎石打仗。渐渐地,古阿霞专注地“爬”山,手脚并用地爬过了险峰,她注意呼吸,只注意眼前2公尺的范围,暂时忘却了烦恼──菊港山庄的仇恨、存款簿数字、素芳姨的圣母峰募款永远没着落等。然后,她回头看那段险峰的来时路,总算了解素芳姨能够二十几年来爱上登山的心情了。
身为向导的素芳姨,在休息时听台风广播,眉头深锁。他们离上个天池山庄有一天的脚程,离下个避难的成功堡山屋也是,现在困在以死亡闻名的“黑色奇莱”。多年来有无数的登山客在这条海拔3000公尺的棱线丧命。最著名的是一九七二年,六位清华大学生攀登奇莱北峰,为了避台风,做出了错误决定,在暴风雨中赶路回合欢山松雪楼,造成五人在路途中一个个失温死亡。素芳姨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充满难过与不舍的,除了五个青春生命的逝去,也加深社会对登山冒险的不解,质疑年轻人没事不读书干吗登山,出事了,又浪费社会成本去救难。
素芳姨研究过那次山难的报告。六个年轻人轻忽了大自然,应该找个避难处,不是横越台风。台风袭台,通常由东北处登陆,永远庇佑这个岛的是中央山脉,她把所有的狂风威力减半;山友躲在山南坳处,避台风,比冒雨赶回山屋更安全。不过,这群年轻人撤退过程展现了情谊,他们不是要求同伴放下自己,先去求救,就是彼此扶持前行,直到死亡分开他们。这件事过后,“黑色奇莱”成了攀登奇莱山的死亡副标题。攀登过数次奇莱连峰的素芳姨,发现黑色奇莱一点也不黑,是台湾杉与冷杉苍绿的山脉,是明信片上风景照的翻版,大自然从来不是为人类而设立,人类却会因为疏忽它,而有所怨念。
古阿霞同意下降到南侧山坳避难,帕吉鲁与小墨汁也附议。到达时,他们找不到平坦空地扎营。台湾杉的树根爬在岩块,树下密生的箭竹打来。赵坤的帐篷破了,挡不了雨。不太会搭帐的猎人布鲁瓦,眼见它被风吹到树上还不慌张。这下子,素芳姨得做最坏的打算,大家脱光衣服挤一起,男女分开,裸体躲进防水塑胶套可以借彼此体温取暖,度过台风夜。
古阿霞面有难色,小墨汁马上反对,说:“会被臭男生看到。”
“谁想看你这块洗衣板。”赵坤反驳。
“就是你偷看我尿尿,还大笑,你说有没有啊!”小墨汁趁势进攻。
“那是不小心的。”赵坤解释,几天前在屯鹿池草坡,起了浓雾,小墨汁在远处小便,不料一阵风把雾都吹干净了,山头出现了她蹲在地上尿尿的背影,还蹲着横行找位置躲。赵坤见着,笑岔了,现在说出来也笑得像是被加入盐巴的汽水降乩了,让古阿霞与素芳姨脸色一沉。
“这附近有个美龄山庄,可以去住,不过有点路途,”素芳姨说,“这间山庄是七彩湖到南湖大山之间,唯一的五星级山庄。”
听到有豪华的山庄避风,大家套上雨衣出发。他们爬上棱线时,狂风吹,脸肉成了被擀开的面皮,鼻子倒了,眼皮张不开,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雨衣着魔般乱叫。小墨汁哭了,说想回家。古阿霞把背包交给帕吉鲁,决定背人走。她的背忽然轻了,误以为小墨汁被风吹走了,急着回头瞧,是布鲁瓦把人塞进了他的原住民背笼。背笼的纪录曾装下王武塔山最重的百斤山猪都没问题。
半小时后,风雨稍歇,在四百年的铁杉下,一个长椭圆的铁皮屋出现在众人的头灯前。落队的古阿霞靠在冷杉下快陷入失温,走不动,血都凉了,眼前有座铁皮屋都没多大吸引力。一路用“只剩下100公尺”蒙骗她鼓起勇气攻下假山头或到达营地的素芳姨,怎么样都动不了古阿霞。
“撒泡尿,让自己热起来。”素芳姨说。
古阿霞朦胧中,感到双腿热起来,自己也撒起来,流下的热尿使麻痹的肌肉有了知觉。这时候,她才惊觉第一泡的热尿是素芳姨跨坐在她腿上拉的,让腿苏醒了,古阿霞站了起来,走了百公尺,屁股被帕吉鲁托上了离地1公尺的旅馆大门。这旅馆是架高的日本建筑,高得不像话,也没有阶梯。
换上干净衣服,喝完一钢杯的热姜茶,古阿霞有了体力,拿出脸盆与汽化炉煮晚餐。汽化炉不是积碳,就是有点摔坏,煤油出汽量小。晚餐延后了,古阿霞有了闲暇观察旅馆:椭圆腹腔的空间、环状肋骨、对坐铝椅,还有弥漫油渍的铝皮墙,怎么说都是未来主题式的鲸鱼旅馆,从强化玻璃看去的窗景是海中宁静般狂摇的冷杉与箭竹,好安静呀!
“鬼终于跟了上来,走得很可怜。”小墨汁趴在窗口喊,她从棱线就喊有几只鬼跟来。
没有人相信。鬼都被台风吹回坟里,哪有空出来喝西北风。古阿霞从窗口看去,黑暗中,十个亮着独眼头灯的影子飘来,跌的跌,撞的撞,哪是鬼,只有人生父母养的孩子才会过得这么惨。大家赶快开门,把外头穿着墨绿色小飞侠雨衣的士兵一个个拉进山庄。
这些是特种兵训练,他们从三十几公里外的谷关营区搭乘在越战成名的 UH-1H 直升机,丢包到中央山脉各山头,给少量粮食,从事野战求生训练,自力更生,最后走回营区。他们的特训被台风打乱了,习惯在寒流也洗冷水澡的身体泡了两小时的高山风雨,再也无法咬牙撑下去了,牙齿格格打战。
为首的班长脱掉钢盔,用发紫的嘴唇说是来山上“散步”,看到素芳姨等人走前头,才跟上来避风雨。素芳姨说,这里很空,一起来住。这下,士兵们脱掉雨衣,换掉吸饱雨水的草绿服,坐在钢盔上,展开了雨天取火术:有人拿出丛林野战刀,切下胶制的鞋后跟当火种;有人拿出森永牛奶糖的防潮蜡纸助燃。太冷了,要他们生火,搞得比发明火还难,冷得抖动的手失控,着火的火柴,对不到该死的火种。
小墨汁大笑起来,古阿霞也是。古阿霞从这边的炉火借火给士兵们。这些大男孩回报的方式,就是表现煮饭秀,他们拿出身上所有的塑胶制品燃烧,野战靴后跟、原子笔与空塑胶罐,把 M1美式钢盔的内胶盔拿出来烧,用俗称深水炸弹的高压锅煮饭,只为了早点填饱肚子。对他们而言,刚从台风中艰困活下来,这种余悸足够烧掉他们的物资,换一顿餐。
对古阿霞而言,士兵把事情搞得太魔幻,弄出了七彩光芒的臭塑胶火焰,把旅馆搞成毒气室。烟太臭太浓,有人打开大门跑出去,有人泪流,有人迷路踢翻了高压锅。古阿霞赶紧把锅子扶正,并且戴上六二式防毒面具防毒烟,她没用过这种东西,终于知道戴上了苍蝇拍与黏鼠板的滋味了。
饭好了,高压锅的排气笛也停了。一位士兵用尽力气扭开锅盖,国共内战又开打了,砰地,发出巨响,米饭射出去,飞出去的盖子把铝板屋顶撞凹了,大家的耳鸣在十分钟内塞下了五只蝉声。惊魂甫定,古阿霞检查锅盖,是先前有人撞翻了高压锅,米粒堵住了排气笛。士兵们真是失望又绝望,他们刚参加完二十一天走完500公里的长行军训练,青春的灵肉在苦难中差点分家,紧接着被丢进中央山脉受训,现在还挺能做的是学落汤鸡,把射到哪都是的半熟米粒,一颗颗啄起来吃。
古阿霞能安慰这些士兵的,就是煮个餐。她重上火,放水放米,慢慢等水沸腾。士兵们把上千颗的硬米捡完时,水滚了,饭也熟了,他们不敢相信这么快煮熟,高山气压低,水不到摄氏90度便沸腾,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水翻几个筋斗就让米滚熟了。拿了钢杯舀来吃,都熟了,果真本事天大。
“如果你在厨房干活几年,发明的奇迹多到可以让客人每天来吃,”古阿霞说,“这些米已经煮过了。”
班长不解地问:“我看见你掏出来的米是生的,倒入锅沙沙响。”
古阿霞说,在登山之前,她把米粮都先煮熟了,然后倒在干净的桌上,匀开来,用扇子扇凉,干掉的饭会还原成米,总之像是黏在袖口或领子的饭在几天后干成半透明状。这些干燥饭如果用点热水煮,不需要太多火候,马上变成饭。她在摩里沙卡林场待了些时日,那地方海拔高,要缩短野炊时间,说什么也没有比干燥饭更方便。
士兵们吃到熟饭,大受感动,配着鲔鱼或鳗鱼罐头,也不管强风如何把旅馆吹得摇摇晃晃。他们很感谢古阿霞的干燥饭,无以为馈,而老百姓也不想听军歌回报,只能感谢再三。不过到了晚一点,士兵们又饿了,年轻人就是这样,肠子直,食物直往下掉。布鲁瓦这时候说,他可以煮个玉米浓汤请大家喝,如果不嫌弃的话就靠过来。
“这是玉米粉,冬天的玉米晒干后,磨成粉。”布鲁瓦说。
人间美味,妈呀,有好康,有妈妈味道,有义气,有人性!世界还是有温暖的。士兵们靠过来,把好话搬出来赞美。
布鲁瓦拿出沉甸甸的塑胶袋,“这是鹿肉。”
“干!”士兵们捏拳大吼,用上最浓缩的赞美。
古阿霞与小墨汁缩到了角落,一副见鬼了。帕吉鲁与素芳姨也避开,一脸苦笑,连黄狗也打了喷嚏。因为他们都知道,布鲁瓦要放出恶魔了。果不其然,当布鲁瓦用番刀割开塑胶袋时,士兵们闻到了杀千刀的味道,鹿肉腐烂发臭,白蛆钻动,快乐得不得了。布鲁瓦把鹿肉剁开,肉屑溅到士兵脸上,他们退到没有路了,看着地上的蛆像是没有头、没穿衣的缩小版女鬼们爬过来。
古阿霞很清楚,布鲁瓦没有开玩笑,他确实煮“勇士汤”给士兵喝。在古阿霞记忆中,邦查巫婆会把肉放进罐里,放少许盐巴与酒,等到长蛆后煮汤,那是古怪的治病方法,只有老邦查人才敢喝。
布鲁瓦却说,德鲁固族的文化不同,日本人在“太鲁阁战役”后没收他们所有的猎枪,将他们迁村到平地,打猎只能走路到远山用传统的陷阱放吊子。山区来往很远,晚一步去,山羌水鹿都死在吊子上,山猪力气大能咬断苎麻丝,黑熊扯断了前掌脱困,据说高砂豹能咬断脚脱困,只留下断裂的前掌。那些鹿尸与断掌,蛆只吃到表面,虽臭,肉还是能食,猎人发现煮汤能成为美食,唯有吃了才能成为勇士。
布鲁瓦的勇士汤煮好了,一群人鸟胆,都躲得远。能当到特种兵的,五个有三个原住民。布鲁瓦的眼神瞅了几个深目的家伙,说:“你们家阿公都是喝这个长大的,过来喝啦!”他们只好聚过来喝,宁愿喝,也不愿承认是“番仔”。其他人见状,靠过来用指头沾了吃,突破恶臭这关,味道还马虎,完全被玉米甜味盖过了。勇士汤不受青睐,而勇士最好的朋友是孤单,布鲁瓦孤单地吃,决定剩下的锅底留到明天当早餐,顺便给士兵们考虑一晚要不要吃。
到了入睡时刻,古阿霞想找个好角落,她第八次尝试拉开铝墙上那个奇特的把手,门锁竟然迸出清脆声,开了。素芳姨站起来阻止,却来不及。古阿霞走进去,看到的是重力扭曲的空间,还有两具穿着连身浅绿飞行装的白骨坐在那,是死人骨头。
古阿霞大叫,吓得跑回去,整座美龄山庄的人都举灯望过来。她明白了,眼前铝骨架构的鱼腔旅馆其实是一架飞机,她第一次搭飞机竟然遇到这么恐怖的事。
“这不过是一架飞机。”素芳姨说。
“可是有死人。”古阿霞吓着,所有跑去看的人也都看见两具骨骸。
“我知道,因为这是飞机,总得有人开。”
“可是,”古阿霞想再说出自己的恐惧,却发现多么不合时宜,改问,“他们为什么会停在这?”
“这是一架 C47,又叫美龄号,跟蒋宋美龄女士有关。飞机有可能是在模仿‘驼峰飞航’训练失事的飞机。”
那是二战太平洋战争初期,日军占领缅甸,切断了滇缅公路──这是中日开战后,耗费数十万人开辟出来,运送物资给中国的后门路线──为了支持“国军”在南方战场的物资,盟军开辟了空中航线“驼峰航道”,由印度东北的阿萨姆运送物资到中国昆明,运输机得跃过死亡关卡的喜马拉雅山连峰。C47运输机是初期的大功臣,但是飞航高度受限,只能贴着山隘与山峰进行死亡穿越,折损率四成以上,飞行员最棒的导航是山谷那些同僚坠机所发出的铝片反光。
退守台湾的“国民政府”,从没有放弃将中央山脉当作“国军”训练地。素芳姨说,在陆地上,眼前的阿兵哥就是了。在空中,她登山时,不时看到 F104战斗机沿木瓜溪或秀姑峦溪飞行,战术式贴着河谷,遇到中央山脉急速爬升,站在棱线的她近得能看到飞机编号。C47运输机也是,把中央山脉当作是牛刀小试的喜马拉雅山。素芳姨又说,眼前的这架 C47运输机,可能机械故障或操作失误,飞机下坠,驾驶员企图安全降落,最后机身保持完整,但是驾驶舱毁了,驾驶员殉职。
“我上次登山经过时,在阳光下,看见金属反光,那绝对是视野死角。只有天时地利才能看到的光芒,”素芳姨说,“我走下来看,发现是飞机,它像一个墓碑插在山里。”
“你怎么不通报警察?”
“或许,它不想被知道,想永远在这,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接近天空。”
“他们才是勇士,”布鲁瓦拿了碗“勇士汤”走进扭曲的驾驶舱,向他的英雄致敬,“没有你们俩,我们今天都会在风雨中死去。”
每个人都走进驾驶舱,默祷或致意,连最胆小的小墨汁都去了。古阿霞是最后进去的人,仔细观察舱室,机头撞上巨木,驾驶意识清楚地被夹在座椅与仪表板间,直到死去──因为古阿霞发现,正驾驶用血在仪表板写了“云”字。整个晚上,古阿霞躺在干净冰冷的铝板舱,只有在风强到飞机有如遇到乱流震动时,她才惊醒,想到那个“云”字,那也许是正驾驶写给妻女的遗书开头,未完的遗言。
第二天下午,他们趁风雨停歇,离开了飞机。在经过奇莱北峰下成功堡的一片草坡边,巨艳的落日挂在天陲,底下衬着无际的云海,吸引大家目光。
这是古阿霞看过最美的落日,干净无瑕,一寸寸落入地平线的云海,万物都染上柔光,人非得经过这么多的登山苦难才能看见。这时候,她却失控地蹲在地上,哭不停,心情透明脆弱,从头到尾给大家看光光。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伤心,于是先离开,留下帕吉鲁陪伴。在那片晕染的大地,古阿霞想到的是,她的名字很丑,要跟一辈子,可是她这时却看到了跟名字一样美的夕阳,她遇到另一个“霞”,一个摊在西海岸数百公里的落日,她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景。尤其是太阳挤开云海,像是摩西带领苦难子民逃离埃及追兵,红海都分开了,这正是她宗教口头禅“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的复刻版场景。
古阿霞这辈子都怪父亲给她取了很丑的名字,到哪都被叫“阿ㄏㄚˇㄏㄚˊ”③,如今却是最美的了。或许,就像飞行员在丧命前写下的那个字一般,她无情的父亲真的死在越战中了,留给她美丽的遗言,就写在自己的名字中,就写在大地上,她见了就哭。
经过台风惊吓,他们放弃走中央山脉,在松雪楼之后改走中横公路,切入雪山山脉,行程足足缩短了一半。公路之行陪伴的都是蓝天,色感朴淡,如长尾水青蛾的颜色,有水彩画刷淡后的轻盈,有别于夏季深蓝。
闽南语称蛾类叫“垃圾蝴仔”,意思是肮脏蝴蝶,要是看过长尾水青蛾的人绝对不会这样想。帕吉鲁说,长尾水青蛾蜕茧之后,总是没日没夜地飞行,因为它们没有嘴巴!吃不了东西,只能飞,不断飞,把天空涂成那般的颜色了。秋日天空完全是蛾蓝的。
古阿霞从素以冰河遗迹闻名的雪山圈谷爬上峰顶时,天好近,自己是天空欠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要归位了。她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山,走几步喘几步,终于抵达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峰顶。这是值得的,如此能够花更多时间,仰头看看蛾蓝天。
翻过雪山,在七号圈谷倾泻而下的板岩碎片尽头,一摊池水静在那。这是泰雅语名为“石头水池”的翠池,有个石化为水的传说,绵延500公尺的每块碎岩终其万年的一辈子都想滚过岸边,掉入湖里,化为一滴湖水,且拒绝还原。这造就了台湾最高海拔的翠池从来没有冻结的纪录。
水池不大,很浅,很清,古阿霞站在原地,眼睛转了几圈,也走进周围的玉山圆柏纯林查看,哪有庙?这个山谷没有素芳姨说的庙,没有神,无法承担她的祈求。她不是基本教义派的基督徒,只想向别人的神祈求,保佑她的子民平安。
“土地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即使这么险恶。”素芳姨说。
“可是他不在这里。”
“他在,只要我们努力往前走,他就像影子在后头。”
神奇的一刻来了,帕吉鲁从他的登山背包拿出了一块黑色石头。古阿霞一眼看穿那是伐木土地公,他向来带在身边。她从来没想过,经过这么多困顿,这尊神像没有须臾离开过。
帕吉鲁把黑神像放在池边。古阿霞要素芳姨拿下头香的愿望。素芳姨却向神像祈祷,给这路途上最勇敢、最年轻的小墨汁右眼康复的机会。小墨汁很高兴,乐得抱着素芳姨,大喊谢谢。
“可是走了这么远的路,没帮你祈愿,有点小遗憾。”
“拿着这颗碎石,用两手握紧。”素芳姨拿起一片碎岩。
古阿霞照做了,黑色石头很快潮湿,滴下水。古阿霞有种幻觉,她把石头拧出水。素芳姨解释,这是大自然的现象,原本石头里的水受到手温而流出来。这是百年前泰雅族来到这时,发现的奇特力量,给了石头水池的名称。
“阿霞,谢谢你的心意。我会带走雪山的一块碎岩,带去尼泊尔登山。”素芳姨说,“你们努力过的痕迹都成了汗水,凝固在我手上的石头,那些石头都具有传说的力量,将汗水转化成泪水,这价值胜过神的祝福,唯有爱的力量,才是我登山的勇气。”
这时对古阿霞来说,眼前那尊土地公,不显眼,又黑又瘦,像七号圈谷倾泻而下的千千万万个碎岩中的一个,正确说来,其实千千万万个碎岩都是土地公们,素芳姨带走了其中一个祝福。
翠池,一湖石头泪,终年恒温不冻结,泰雅传说传递了祝福。
①  即今日中横的天祥。塔比多在太鲁阁语有“山棕”的意思。
②  七彩湖。
③  即 hǎ há。——编者注


咒谶森林与浪胖
半夜三点,微雨不断,宁静的菊港山庄客厅发出惊人的鞭炮声,厨房不久烧了起来。大家慌乱地从楼上跑下来,火势、浓烟与救灾的人乱成一团。林场消防也出动了,推出二战时期的人力消防车,费力推过铁道,那时的火势被控制得差不多了,最后消防队往屋顶投了两颗石灰水玻璃消防弹,熄灭高处的火焰。这场半夜的火灾终于扑灭了。
失火之际古阿霞做了古怪的梦,梦里她光着身体,在数百人看的舞台上,一句歌词也唱不出来。然后,她忽然惊醒。帕吉鲁冲进房间紧张得喊火火火火,把搞不清楚的她拉下床,拖下又陡又窄的楼梯。古阿霞这才醒过来,不是忙着逃,而是忙着救火。用防火沙与水桶救完火,她爬回床,把湿答答的衣服换掉,换上干净的衣服睡觉,第二天下床,右脚忍不住抗议似的疼痛。她从脚板拔出一根剩一小截的生锈铁钉,那是昨晚救火心急的证物。她拐着脚下楼,拿出药箱上药。客厅聚了不少人,榻榻米与窗台有层昨晚火灾留下的尘灰,山地警察对庄主马海刚做完笔录,言明会抓到纵火的人。
警察才走,马海抱怨连连:“这案子搁很久了,先前被人家丢猪头壳,丢动物尸,接着放火,我看下次……”他怕说下去是诅咒自己。
清晨赶回来的蔡明台说:“有人会被杀吗?”
“乱说。”
“至少,我帮你说出心里的话了。”
马海斜了一眼,说:“我看你的皮也要绷紧一点,那件48林班地砍伐,你迟早会遇到麻烦的。”
蔡明台承认,砍伐“咒谶树林”遇到些“意外”,不是麻烦,他认为这是工人不小心引起的,跟诅咒与外人刻意破坏无关。他比较担心菊港山庄,这是木造建筑,又位在村子里,只要谁丢烟蒂,肯定当棺材烧了。他估计得花上万元才能修复餐厅,得拆掉已烧成炭骨的厨房,以目前山庄经济来说是大失血。
马海站起身,帮古阿霞检查脚伤,说:“将就好了。”
古阿霞睁大眼说:“将就?怎么可以。”
马海连忙解释,他的意思是修复山庄,将就点,不用太费工。他说,当初建立山庄是依照木头特性,比如冷杉与红桧适合做抽屉,衣服放久也不会染黄,红桧能耐潮、防蚁。亚杉防腐又耐水,做成浴室地板或水桶都好。红豆杉的材质细,能当装饰雕刻。但是说到当建材,还是扁柏是王中之王。马海又说,树木砍下来之后,没有死掉,只是进入了长时间的休眠,非常长,直到腐烂。原木也不能马上当建材,必须阴干一阵子,等里头的水分排得差不多才开剖。胴剖与刨光的木头,看似平滑,其实里面可是充满蜂巢孔隙的结构细胞,这是木材会呼吸的秘密。
马海又说,木材会依照天气变化而呼吸。天气干燥时,窗户与抽屉比较好拉动,这是木材的毛细孔把空气与水气排出来,干缩了,可是木桶与木槽浴室就糟了,会漏水了。到了夏天或山上起雾时,空气潮湿,窗户常卡死,脾气很拗的样子,这是因为木材膨胀了。可是,同间房子常有不同事发生,比如夏天时,南方向阳的窗户受热膨胀难关,向北的却简单多了。
“不过,你会发现,菊港山庄的窗户都没这问题。”马海说。
“每扇窗都很好关。我以为在窗沟涂多点蜂蜡就行了,”古阿霞倒是想起山庄的木构问题不大,“难道是把木头上漆,黏死毛细孔。”
“这样也行,得常上漆,落漆了就坏了,不过要是天天晒到日头,木材的变化大,上漆也没用。”
“这我就不懂了。”
马海说,木板一晒,会出现两边往中间翘、闽南语的“笑”(瓦翘),或两端往中间卷的“翘头”,甚至扭转的“揣(tsuainn)”,这几种状况最常出现在含油脂低的阔叶木。相较之下,扁柏的材质安定,软硬适中,但是经过长时间曝晒,也是没挡头。建筑山庄之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每个方位的建材都取自每个山位的桧材。比如南方窗材,取自山南常受日照的扁柏;北方建材,取自山北较阴的红桧。如此呀!整栋建筑处在安定的休眠状态,永远弥漫芬芳。而且,某些梁柱与下层地板,用传音与共振效果好的云杉,能传递脚步声,赶走老鼠与白蚁。
“确实很费工,这么美好的建筑,遇到火就完了。”古阿霞说。
“是烧钱,山庄可是钱糊上去,”马海说,“现在没有钱了,厨房将就修一修,也不用照老方法了。”
蔡明台说:“说不定有个王八蛋还没等你修好,又放火烧了。”
“你这乌鸦嘴,都是你害的,还有心情说。”
“我只是在这付钱租房间,你大不了可以不租我。”
“正好,你这瘟神,不住最好。”
“瘟神是谁?好吧!瘟神是我。那你把刘政光抓出来问问,我是瘟神,他是火神,走到哪都着火。要是我走,他要不要走?”
两人你来我往,带着火药味。古阿霞听不出帕吉鲁在这之间有何问题,开口追问。蔡明台与马海安静一会儿,说他没问题,然后又吵起来。马海要蔡明台出厨房重建的钱。蔡明台说这不干他的事,他没钱。古阿霞搞不懂那些争执的背后细节,她只听懂,一向被外界认为有钱的蔡明台老是说自己穷,花光了家当开发的咒谶树林目前从外围不值钱的二级木砍伐起。至于山庄也是惨淡经营,要挪出钱修厨房,简直比逼马海从扁柏挤出油脂来还困难。
两人最后气呼呼地指责对方,你怒气那么冲,山庄会烧光光。
修复菊港山庄,最后是靠小学生之手。
帕吉鲁带着小学生,从空教室搬出木材。木材是学校重建时拆下来的堪用废材,现在拿来修复山庄厨房。小学生们非常认真地工作,视为一门学习课,因为他们花了两天在黑板画下的草图,让监工帕吉鲁点头了,照单全收。三位学生扛出那根曾经是走廊下的旧柱子,上头有几条恐怖的指甲痕,他们认为是被逼疯的学生留下的杰作,应该立在校门,让进来的凶老师有所警惕。
“是熊留下来的。”古阿霞转达了帕吉鲁的意思。
“那是被凶老师逼疯的黑熊。”赵旻当下说。
“会吗?”
“不然是被校长逼疯的老师干的,疯子不凶,但更可怕。”
帕吉鲁在一旁笑起来。赵坤也赞同,摸摸表弟赵旻的后脑勺说,“你将来是当老板的料”,然后把那根柱子放在自己肩上,说这工作他来就好,大老板将来事业有成不忘分杯羹给他。
古阿霞指着柱子上又深又长的爪痕,转达了帕吉鲁的解释,这只熊可能是上梁去偷屋檐下的蜂巢,才留下指痕。
“他不是哑巴叔叔吗?怎么长出舌头了?”一个小学生发觉帕吉鲁突然对古阿霞说话了。
“他不是哑巴啦!”古阿霞说,“只是舌头会认人。”
“所以他会讲话,我以为他是哑巴。”
“你很幸福,他会跟你讲话。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妈妈说话,都叫我传话,他说,喂!叫你妈煮饭,叫你妈去买花生米。”
“谢谢。”
“你亲过他吗?”有人一问,其他人起哄了。
古阿霞的眉头微皱,这些小鬼老爱问些有的没的,要是答得不好,他们会打蛇上棍,越问越糟。她说:“要我回答很简单,就怕讲了你们不相信。因为,要是我说有嘛!我也说不上口;我说没有嘛!你们又不相信。”
“到底有没有?”
“问他呀!这种问题问男生最清楚了。”古阿霞把责任推给了帕吉鲁,让小学生们都气结。
古阿霞向来关心小学生与帕吉鲁的互动。自从学校复建后,回到学校的帕吉鲁不可能回到课桌,他的屁股搭到椅子就短路,脑袋瓜冒火花。于是,他的课堂在操场,他会木工,会修桌椅,顺道开了木工课教小朋友敲敲打打,带着大家在黑板画下山庄厨房的修复草图,然后花了十天建好。所有人认出那是童话里的阴森城堡,烟囱像刷子的木柄,马海要是看过草图,绝对不让小朋友在他家后院盖了一个放刷子的大马桶。
帕吉鲁还有个课也挺受欢迎的,叫“发呆课”。他喜欢发呆,就带学生们去发呆,大家找个学校某处,图个位置坐下,让聒噪的身体在地表找到了安顿的插座,接上地气,灌进大自然的灵气。发呆没这么简单,不能跟别人玩,不能跟别人说话,只能自己跟自己相处,自己跟自己的孤单、愤怒与无聊相处,最后不是待不住,就是睡着了。
帕吉鲁解释,发呆不是想东想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比较有建设性的发呆是独处,聆听并分辨出周遭二十种以上的声音,直到100公尺外的微音也能入耳。发呆也可以做些事,比如:跟踪一只蚂蚁在草坪上10公尺的路径,即使混在上百只的蚂蚁队伍中,也能清楚找到它;没有两片落下的槭叶有相同的虫孔、色晕与大小,想办法在两小时内找出最相似的;或算出一片树叶的叶脉有几道分岔,算出风中摇摆的银杏叶,算出从树干到最高处的树枝总共分岔了几次。
“这哪算根葱的发呆?是发疯吧!”连负责沟通的古阿霞都发出惊叹。
“我算出来了,六百五十二个分岔,”一个向来安静的孩子说,“去年的银杏从底下到最上面,有这么多分岔,今年我就不知道了,树会长大。”
“真的?”
“我沿着树干爬上去一个个算。”
“好厉害。”大家惊呼。
“还有呢!去年银杏的树叶超过两千八百片,种子有四百三十颗。”
“吃饱没事干,你疯了吗?”有人大喊。
大家的眼神转向了操场边的银杏,这棵树龄四十年,越活越有精神,每年深秋,落下的白果种肉飘出一股浓烈臭味,有些小动物来取食。时序更晚,树叶会晕黄如琥珀酒液,不杂一叶绿渣,便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全部褪落,集体撤退到泥地成了发光的影子般。这时候有心的孩子可以算尽它的树枝分岔。
那个算尽树岔的孩子,觉得古阿霞与帕吉鲁每每耳鬓交接,像蟋蟀沟通,便说:“他真的只跟你说话?而且只跟你讲‘蟋蟀话’?”
古阿霞说:“差不多。”
“那他怎样才能跟我讲蟋蟀话?”
“如果你能够算出那棵银杏树的落叶底下,会有多少种植物的种子,他就会跟你说话。”
“不可能的。”所有小学生大喊,因为有的种子微小难辨。
“蟋蟀叔叔算过,真的。”古阿霞说。
在海拔2000多公尺的伐木工寮里,古阿霞为五个小朋友讲故事,不过找她的电话也追来这了。电话那头,赵旻在不断干扰的噪声中说,黄狗咬破了朱大妈的喉咙。朱大妈受伤了,一直哀号,流了很多血。电话陆续打了八次,古阿霞除了接起前两通,就不再理那些电话了,一来是她没有办法实时下山,二来她不希望老是有人中断她讲故事。
外头飘起又浓又冷的大雾,拍打屋墙。这间桧木皮工寮在海拔高处,地点偏僻,距森铁有1公里,房舍老旧,不通风的空间在夜晚时因为人们的体温升聚而在屋梁滴起水珠,像活在大野狼滴口水的嘴里。这成为古阿霞说童话的背景,只要就一盏炉火讲,孩子们特别专注。
“电话很急,怎么了?”一个孩子问。
“朱大妈被咬了,严重受伤,流了很多血。”
“你不担心?”
“会担心,但是光着急也没用,山下这么多人帮忙,他们会先处理。”古阿霞说,“对了,我故事讲到哪了?”
这五个小孩中,有一位叫王大崇的小孩到了法定入学年纪,会写些字,却拖了三年迟迟不上学。学校通报了教育厅,公文跑了一年,要是再不入学,将由警察权介入。古阿霞此行是来劝说的。
小孩的母亲曾说:“大崇怎样都不想离开我,送他去学校又跑回来。我叫碰碰车司机不要载他,他就走路上山,走过几百公尺又黑又滴水的山洞都敢。他每天晚上睡觉要摸我的耳垂,我看他将来的老婆得有弥勒佛的耳朵。”
古阿霞边说故事,边观察在角落的王大崇。他的膝盖缩在胸前,低着头,右手老是摸自己的耳垂。古阿霞不自觉摸自己的耳垂,临场发挥,说了一个改编自邦查传说的故事:有一条鳗鱼住在小女孩的耳垂里,女孩得捏着那儿跟它说话。王大崇瞪大眼,看了过来,着迷得忘记捏自己的耳垂。
“那是真的,我阿嬷说的。”古阿霞记得祖母说的是海鳗住在发里,从此主角的头发如水,发出喃喃思念。她不过是将鳗鱼的住所改到耳垂。
“好棒喔!”
“你的耳朵里也有鳗鱼?”
王大崇说:“好可怕,我才不养那个,要是游进脑袋就完了。”
“那我们来交换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好吗?”古阿霞把嘴靠近王大崇,说,“我在耳朵里养了我的祖母,你呢?”
“爸爸。”
古阿霞听说五年前的一场运材车翻车,所有木材从100公尺深谷完好无缺地拉回来,继续它们的旅程,三个惨死的工人却终止旅程。小男孩的父亲是其中之一。这种新闻在山上很多,而且很快被更耸动的新闻淹没。古阿霞看着眼前不断逃学也不愿下山就读的孩子,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勇气与恒念,好继续展开他的学习。
“想跟我的祖母说话吗?你可以摸摸我的耳垂。”
“不想。”王大崇迟疑了很久,才说,“你想跟我爸爸说话吗?”
“好。”古阿霞伸手捏了王大崇的耳垂,揣测要怎样瞎掰一段话,给他一些安慰。
“爸爸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说,真的。”古阿霞诚实以告,说错了伤害更深。
“你没有骗我。他才不跟你说话,因为爸爸真的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
“爸爸最近跟你说了什么话?”
“我也快忘了,好像是:他养了一只小鸟什么的。”
“我可以用笔帮你记下来,你就永远不会忘了。”古阿霞拿出一本空白练习簿,放在膝盖上,就着晕晕炫炫的火光写,字难免有点歪,把王大崇的爸爸心情记录下来。她说,她还会上山,帮他记录爸爸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下山到学校来,那有老师会教他一些字,这样就能靠自己写下来了。最后她放了几本从文老师棺材那拿来的破烂儿童杂志《东方少年》与《学友》,留给他看图文最多的漫画章节。
这时,古阿霞起身去接第九通电话。电话那头,有五个孩子用边哭边告状的方式说,朱大妈流血很多,快死了。古阿霞挂上电话,走出屋外,雾浪一阵阵泼来,她的脸颊很快凝结小水珠,再走快点可以赶上要下山的末班森铁。
朱大妈是古阿霞复校的老班底,是条猪。这条马海卖给她的母猪,让她赢得第一笔钱,也让她从来访的老奶奶身上学到一课。学校完成后,学生们敬称它为猪妈妈,又嫌以猪称呼有鄙视之意,改称朱大妈。朱大妈年事已高,不太适合生猪宝宝了,古阿霞干脆免了它的生育工作。
学生们将校舍南方的旧教室改建成朱大妈的家。朱家布置得温馨,天花板垂下七彩纸片缀饰的玻璃风铃,窗户贴上纸花,门楣贴了横批“诸事大吉”。朱大妈却对美丽的装潢不太领情,常常溜出家,在校园逛逛。学生们会从家里带把青菜梗,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承认,朱大妈是学校“最沉默的移动笑话”,它甩着一排风吹窗帘似的奶子,只要走到哪,大家都笑。
星期四下午,朱大妈照例在校园逛,黄狗也是,双方有点煞到。黄狗没有戴上嘴套,扑咬朱大妈的颈子。朱大妈不太挣扎,表情没有惊吓。学生吓坏了,他们拿棍子打黄狗屁股解围,总算救了朱大妈,十几个人抓起了它就往菊港山庄冲去,那有唯一的医生。
马海被第一个冲进来喊救命的学生吓着,接着被后头的场景逗笑了。几个小男生上身裸裎,把脱下来的卡其服交错成垫着朱大妈的担架,抬了过来。朱大妈躺着流血,身上披着无数只断袖,被当作受伤的伐木工对待,给予祝福。他们要马海赶快救治,又吵又闹又流泪。马海苦笑,觉得小孩好像在玩扮家家酒,而他不是兽医。赵旻则打了八通电话叫古阿霞快点回来。
马海检查了朱大妈的喉咙撕裂伤,伤口不大,血却流不停。他无法处理血流不止的问题,要小学生们轮流压着伤口,直到血停。
到了晚上七点,坐森铁的古阿霞回到山村,她很快找到朱大妈的踪影,顺着地上的血迹找下去,她走到了菊港山庄,然后折回到学校的朱家。孩子们都聚在那,脸上尽是悲凄表情,有几个人看到古阿霞来便在脏兮兮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他们轮流按压朱大妈的伤口,换手时,血液又流出来,年事已高的朱大妈很难愈合伤口。
古阿霞蹲下来看了朱大妈。它的眼神清澈,神情安定,似乎就跟往日一样从容,“它看起来很安详,应该没问题。”
“可是血液一直流,”一个孩子说,“有人下山去找山地人的巫婆,她有神奇的药。”
古阿霞刚刚在山庄听马海说,朱大妈只能靠自愈力了,镇定剂、吗啡或任何药品不会用在动物身上,因为不晓得下一刻谁会从门口横着送进来,而药刚好被猪抢走了。
“浪胖呢?”古阿霞关心那只肇事的狗。
“我们发出通缉令了,抓到那只贱狗,吊起来打死。”赵旻很生气,他强调这只狗在村子里闹了很多案子,死鸡、死猫、死了其中的三姑六婆,都是黄狗干的好事,大家忍无可忍了。
“所以不能原谅浪胖?”
“没错,永远不能原谅它。”学生们气愤难耐。
古阿霞知道,孩子们的愤怒现在无法化解了。她接手照顾朱大妈,施点力压在伤口上方止血。朱大妈面对死亡,呈现了纯美眼神,无尴尬,无挂碍,令人动容,古阿霞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祖母的最后一眼也是如此坚定,便流下泪来。当古阿霞的看顾工作被下个孩子接手时,她发现,自己手上和脸上都湿了,她用满手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十字架,写上“以马内利”,在旧约圣经中的希伯来文是“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意思。她跪在那向上帝祈求,给予朱大妈生命的勇气,给予孩子们宽宥的能力。
当帕吉鲁来到时,安静的孩子又悲愤起来了。他们询问主人,为什么黄狗如此无情凶狠,敢对朱大妈下毒手?难道它只能残害弱者?帕吉鲁无须解释,多年来他面对了多次相同的问题,黄狗咬死家畜,他付钱了事。村民大会早在两年前有了决议,黄狗再犯,受害家属可以随时动刑把它打死。可是,大家宁愿拿钱了事。
“不能原谅,吊起来打死,”学生们有了决定,“我们不要赔偿。”
“交出它来。”有人大喊。
“一只猎狗永远找得到山猪,就像高砂豹与水鹿没有办法生活在同一棵树下。”布鲁瓦来到现场后这样说。原来是小墨汁下山去部落找巫婆拿药,巧遇布鲁瓦,便一起来了。
布鲁瓦长得有点凶,学生们不敢回应,也深怕他腰间挂的番刀。当布鲁瓦抽出番刀时,学生们惊吓,认为布鲁瓦想给朱大妈一个痛快。他们尖叫,连朱大妈也吓得翻起身,极为激动,颈部的伤口大量喷出血来。
“别杀它。”古阿霞赶紧阻止。
“你们当中有个人点头,我会这样。”布鲁瓦用番刀削掉带来的香蕉茎,用那儿分泌的汁液沾了混合茄冬与血桐等树木烧成的粉末,涂在朱大妈伤口。这是巫婆交代的治疗方法。
学生们期待巫婆药涂上,生命便发亮。朱大妈却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呼吸轻缓。“嘘!它睡着了。”有个孩子要大家安静,瞬间朱家的声响都没了。直到天明前,学生们轮班用手帮朱大妈止血,他们蹑手蹑脚走路,比手画脚讲话,在走廊用桌子拼成床,裹着睡袋与棉被对抗十月的冷温。
凌晨六点,东方天色深紫透青,屋檐滴着整夜湿气凝聚的水滴,王佩芬匆忙地从雾中风景挤出轮廓,来到了校园。她沿走廊跑,泥泞的鞋子害她不小心撞到了学生的桌子床,学生们醒来,起身去看,发现轮到看顾的人早已抱在朱大妈身上睡得很熟,它也是,不再流血了。
“我发现我身体里的恶魔了,”王佩芬拉着古阿霞到一旁,“你要帮我。”
“你还好吧?”
“真的,你要帮我,我月经没来了,我肚子有了。”
疲惫的古阿霞没有听清楚,可是王佩芬把她的手臂抓青了,用五个指尖捏得死死。不知怎么的,她有点慌躁,而且被身后小学生的巨大哭声干扰了。
朱大妈不流血是它刚走了。这是一堂通宵的课程,除了死亡与安息到来,奇迹没来。小学生最后大哭,深爱的朱大妈永远醒不来了。
学生们投票表决,吊死黄狗。
他们会记得这次的行刑之路,循着森铁旁的桧木制水道,前往咒谶树林。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吊死黄狗,古阿霞制止不了,将刑场定在咒谶树林。戴着嘴套的黄狗一路自愿跟来,它的膀胱永远能挤出尿水面对路边花草,不晓得什么叫作厄运。
在某段铁道,分道扬镳的桧木水道往山径而去,不远处立了旧木牌。木牌爬满了苔藓,用日文与中文杂混地写“立入禁止、冤魂缠身”。原本叽里呱啦吵不停的小学生瞬间安静下来。
“有骨头。”赵旻指着木牌底下,那有一堆长苔的骨头,刻意堆放,有些鼻腔较长的颅骨看得出是黑熊或水鹿,但有些头颅看似小孩的,大家有点吓坏。
“那是猴子的。”古阿霞说。
“是人的吧?”几个孩子大喊。
“好,那回去吧!”这意味着死刑解除。
“不行,继续前进。”赵旻他看见黄狗对着头颅撒尿,狗的表情非常舒泰。他对黄狗又多了点恨。
他们继续往前走,地上留有一条当初开发森林的生锈铁轨,大部分已经朽毁。湿气越来越浓,得穿上雨裤,防止腰部以下被路旁植物的水珠打湿。在他们眼里,正一步步走向了鬼的地盘,台湾桫椤枯萎的长柄仍垂在主干像鬼穿裙子,鸟巢蕨散发阴森气氛;杂林深处,陆续出现了高挺的香杉、冷杉与云杉,混着低矮的阔叶树如峦大花楸等,台湾瘤足蕨则霸占了底层,却气势惊人。
通过一个长满苔藓的大石块,便是森林入口。一株两千龄的五岔树枝的红桧树下,立了木牌,字迹写着“回头去,厉鬼附身了”,重描的红字字迹清晰,牌子上的苔藓浓得都快要掉下来。
最醒目是牌子旁放了头颅,米白色,牙齿仍在,古阿霞马上丢出毒气弹似的说:“那是人的,我们回去吧!”这样就不用执行黄狗死刑。
赵旻说:“那是动物的,大猴子的。”
“我记得那个传说,森林入口有个人头骨。”赵坤说。
“真的吗?”古阿霞上前摸,头壳顶滑润,在潮湿之地不着苔痕,眼眶骨却微微长苔。忽然,她转头向帕吉鲁求证是真的吗。
帕吉鲁点头,表示这是真的人骨。他上前去摸,似乎跟头颅说我来了。许多年来,他每次入森林或离开之际,始终这样摸,头颅自然光滑不长苔。
“夭寿呀!这森林有死人。”这时始终沉默的王佩芬大喊。
“真的是人的头。”小学生大喊。
布鲁瓦蹲下来,打了烟与槟榔,聊表敬意。他摸了黄狗的脖子,它随时都很机灵与活泼,永远带领布鲁瓦看到浓雾后头的动物。
小学生们打了冷战,一时间都愣着。古阿霞的鸡皮疙瘩逃窜,也有点后悔让王佩芬跟来。王佩芬怀孕之后,老是要她去村里找老人家问堕胎药,或陪她去花莲市诊所找密医拿掉,行径古怪,嘴巴更不饶人。古阿霞多次婉拒大嘴巴的王佩芬跟来,怕她讲话膨脝,吓坏人,偏偏她最后关头要跟来。
“那是我阿公的头。”帕吉鲁穿过那株两千年的红桧树底时,说出来。这棵红桧底有树根洞,人群依序通过,给他与古阿霞短暂讲话的机会。
“太不敬了,哪有人把头骨放在那。”古阿霞有点气,更多的是吓着。
“他死前说的。”
“他真敢,你也真敢。”
“嗯!他说要把头放在入口,我不敢放,妈妈也不敢,放了会给警察抓。是他死掉后多年后,我才从坟墓挖出来放。”
“他怎么走的?”古阿霞好奇起来。
“先是吃‘一位’①的嫩叶自杀,没死。然后开动集材机,用铁绳把自己绞死,他的头被绞断,掉下来。”
古阿霞深呼吸,这是她听过最恐怖的死亡。她想,帕吉鲁的祖父坚决赴死,有可能是宿疾缠身,想脱离苦海。不料,帕吉鲁说那时的阿公年近六十,手脚利落,可以徒手爬上50公尺高的台湾杉。
“干吗自杀?”
“他用一条命阻止这片的森林砍伐,成功了,”帕吉鲁说,“他要我把他的头放在森林入口,吓每个人,最好能吓死。”
于是,古阿霞不得不抬头凝视眼前的森林,想着,有什么道理值得以死来保护。
那是古阿霞看过最神秘与诡谲的森林,有过人工建筑的繁华,也有大自然的繁华。森林中央有座清澈的小湖,湖岸盖了座小的日本神社,沿斜坡而上的石梯两旁有石灯笼,有一对石狮子与狛犬镇守。石灯笼上落款的“昭和”年代字样在光复后被錾缺了。这里后来改为妈祖庙,也因为妈祖“失踪案”废庙了,留下来的人工建筑完全被灌木植物与苔藓占领。
布鲁瓦非常兴奋,他的祖先来过这传说中的森林,每年春夏之交的节气,被称为“老鼠居住的树”(qhuni qowlit)的桧木会膨胀,这时的树皮较不黏,能顺利剥下整块当作完好的屋顶。这片森林,随时都能发现祖训,他忙着打烟致敬,也忙着帮祖先好好抽完。除了布鲁瓦、帕吉鲁与黄狗之外,不知怎么的,其他人都很不安。对于压迫,或者说恐惧的来临,搞得大家紧张兮兮。状况陆续出现,有人忽然跌倒,有人鼻子过敏,有人胸口有压迫感,连古阿霞都觉得脑壳胀胀的,她觉得是那台湖岸边的台制蒸汽集材机所致,它不再冒蒸汽,却冒出十五年来将垮解的浓烈锈味。
诡异的疾病蔓延开来,首先有个小学生躺在地上。他两眼无神,喃喃说自己手脚无力,胸部紧闷。古阿霞吓坏了,好不容易说服家长们让孩子来,要是学生有受伤,她很难交代。
“吸不太到空气,头很晕。”躺地上的小学生说。
“站得起来吗?”古阿霞问。
“试试看。”那位小学生试着坐起来,却一直站不起来,双腿无力,便哭着说,“我中毒了。”
“你路上吃了什么?”
小学生认真想了想,说:“刺波②。”
那是前往森林半途的开阔地,阳光足,长了一片匍匐的悬钩子,藤蔓上缀满金黄色果实。一个眼尖的学生冲上前去,摘了就往嘴巴丢,其他人也拥去,不顾藤上能划破皮肤的尖刺,眼明手快地吃起大自然的飨宴。离开时,学生还用做成钵状的小手装满野莓,边走边吃,意犹未尽。
古阿霞不相信野莓有问题,她也吃了几颗。接着,赵旻跑来说,有个学生蹲在石阶旁,全身浆汗。古阿霞忙着过去看,也找不出病因,同样吃了野莓。但是学生们陆续出现病征,严重的会四肢僵硬,躺在地上无法动。布鲁瓦没看过这样的状况,如果是中毒,应该是所有吃野莓的人都会出现这种征状,包括他自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病征扩散,孩子或多或少地出现病状,连古阿霞都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了。
到底是怎么了,肯定有个环节出错了,古阿霞想,一起进入森林的,除了大人之外,小孩都出现问题。古阿霞背包里只有白花油、桧木油与正露丸,头部出现晕眩的给予白花油,心神不宁的擦桧木油,可是想吐的孩子却拒绝了有怪味的正露丸,他们一吃就吐满地,里头有未消化的粒状野莓与稀饭。陆续地,几个孩子开始呕吐起来。时间过去,赵坤也说自己不舒服了,坐在石阶休息。古阿霞的焦虑这时达到顶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连对野莓没有兴趣、没吃上一口的赵坤也出状况了。
“怎么办?”古阿霞向帕吉鲁求救,不能让学生们的安全出差错。
“还好。”
“还好?倒的倒,晕的晕,这难道还好?”
“休息一下,会很好。”
他们很多人休息很久了,身体状况还是没好起来,令古阿霞的心悬得怦怦跳。
“离开森林,会好起来。”
“我知道,要怎样把十五个学生背走呢?”
“那就等他们自己站起来,相信我。”
古阿霞真有点气,当初学生们扬言要吊死黄狗,她阻止不了,于是照帕吉鲁的建议,如果把刑场选在咒谶森林,也许能阻止学生的想法。不料,学生在犹豫之后表决要进入森林。“不应该来这边的,”古阿霞心里想,“来了才知道状况很糟。”
“这不是食物中毒,”赵坤走来,说:“闽南语‘咒谶’的意思是诅咒,这是个诅咒森林,阴气很邪,连妈祖都会离开,来这的人很容易着猴,所以才很少有人来这里。”
“这是 mhuni(黑巫术),也是平地人讲的下毒,”布鲁瓦说,“不过这种毒不是吃下肚子,是下在脑袋里。”
古阿霞不相信巫术有多大的害人效力。她记得祖母说过,邦查巫术顶多医疗或灵疗,卑南巫术才是最狠毒的,尤其是“槟榔阵”。卑南巫师会把铁锅碎片夹在槟榔,下巫术。邦查人吃起来毫无异状,把铁片当石灰与荖花穗,然后牙齿掉光,血流不停,这个邦查人在死前还把槟榔渣涂在小女孩脸上。邦查语中,槟榔与女性生殖器同音,槟榔渣涂脸,意味着把卑南毒咒转给了小女孩,让她终身不受孕。
不知怎么的,有一回,年幼的古阿霞被一位老人的槟榔渣击中脸,吓得她跑回家大喊,她中了槟榔阵。无论祖母怎么辩解那血是槟榔汁,也阻止不了她悲惨的哭声。祖母背着她挨家挨户去拜访,问是谁的槟榔渣不小心掉到她的脸上。最后,找到了祸首,小古阿霞看对方牙齿都在才安心。“巫术最强的地方是,你得相信它是很可怕的。”祖母背着小古阿霞回家说,“你不相信它,它就没有什么作用。”
古阿霞心中有了底,这是森林的诅咒应验了,最先中毒的是心防最脆弱的人。他们还没进森林就被传说吓坏了,进来更紧张,身体出现各种状况。这座森林被下的蛊,正是千奇百怪的传说,像是伐木工人的死亡、运材车翻车,成了摩里沙卡人的集体潜意识噩梦。这就像邦查人向来胆怯卑南巫术,在遇到之前,早已经被自己吓坏了。
“如果中了心毒,哪找来解药?难道要把帕吉鲁祖父的头骨拿过来,要他从空洞没舌头的嘴巴里说,这是一场误解?”古阿霞想。
帕吉鲁从远方小径走来,淡淡雾中,他腋下夹了个头颅,头颅唱歌。他后头跟着待在森林三天采集扁柏种子的素芳姨。古阿霞看傻了,等到帕吉鲁走得够近,看到他腋下夹的不过是个人工蜂箱,蜂鸣如歌声。蜂箱是龙眼木刳的,保温散热的效果好,以绳索从高30公尺的扁柏树顶垂近地面,防黑熊偷吃。这里产的蜂蜜是山庄熊牌苹果膏的秘密武器,帕吉鲁在一个月前采收后,将大部分的蜂箱移往低海拔山谷御寒。他手上拿的,是唯一留下给黑熊的,得给它们留个甜头,它们向来是森林的守护神。
“他们大部分的症状不一样,应该是心理作用,”素芳姨说,“吃点蜂蜜很有效果,能转移心情。”
素芳姨打开蜂箱盖,蜂群在里头爬动,振翅声可闻。还没吃到蜜,几个小孩都聚过来,看着蜂箱里营营爬行的蜜蜂,四周也飞了不少蜂。气温低了点,蜜蜂攻击力弱,没有叮人。
帕吉鲁把肋骨排列的蜂巢片折下一小片,金黄蜂液从指尖渗出。他把蜂蜜塞进小学生的嘴巴,也给古阿霞。蜂蜜非常甜,古阿霞感到一股黏腻的幸福滑进胃里,从那升起暖意,不安的灵魂稍微获得安顿了。几位小学生看着蜂蜜散发诱人滋味,用手指抠来吃,他们很少吃过如此美味的琼浆,这下心情都好了起来。浓蜜安慰惊魂甫定的孩子。
赵坤挤过来吃,仗着人高马大,抢好位置。帕吉鲁认为大人要是状况好,不用跟小孩子抢,不过他不会拒绝,而是抓了一只蜜蜂,轻轻挤腹部,用那根露出来的窜动蜂针往赵坤手臂叮去。
过了两秒,赵坤才痛得叫了起来,他拍不掉蜜蜂,用手指弹掉,却发现蜂针还留在皮肤,他干粗活的手指长满茧,做不了拔蜂针的针黹细活。古阿霞连忙用指甲拔出来,蜂针很有活力,仍不断蠕动。
“痛醒来,脑袋很清楚了。你们也试试看打一针。”赵坤非常有精神,往蜂箱找蜜蜂,找爬最快的小家伙,效果最好。
然后,小学生们叫起来,边跑边逃,见鬼了。
叫最大声的是赵坤,他又被叮了。
爬树是不简单的事,尤其爬上千年的大扁柏。
素芳姨是人工造林班,趁秋季采集种子。每年十一月是采收扁柏种子的季节,红桧则可以延到来年初采收。咒谶森林的桧木、台湾杉都是良好的母树,等到球果成熟且未裂开之际,爬上树,用长钩采集树冠各方向的球果,求得均质的种子育苗,种回砍光后的林场,摩里沙卡的许多树种来自咒谶森林,这是母树的森林。
爬高树是危险的。素芳姨向学生示范如何爬上40公尺高的扁柏,不过,这次她不是要去摘种子,是去找“朋友”。小学生要在森林待上一晚,内心的恐惧与黑夜一样浓,有个“朋友”能安慰他们。
“那个‘朋友’是谁?”小学生大喊。
“这是秘密。”素芳姨给帕吉鲁一个神秘微笑,带领学生沿石阶来到旧神社旁,说,“有些事情先讲破就不好玩了。”
“他在树上干吗?”
“每棵树都有灵魂,靠近灵魂的方式是站在她们的肩上,所以‘朋友’喜欢在树上。”
她头戴安全帽,戴手套,选定了靠近旧神社旁的大扁柏,近两千年。扁柏长到这么大岁数不容易,王者之姿矗立在拥挤的森林,绿袍苔藓爬满了5公尺下的树干,令周围的扁柏要卑微地矮下身讨取微薄的阳光。所以要爬上王者之树更危险。素芳姨说:“这棵树出生的年代,跟耶稣差不多了,对抗很多的疾病、地震与台风,而且活得好好的,大树不说话,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伟大之处。”
“她会死吗?”有个学生问。
“耶稣死了吗?”
“死了,听说又复活了,后来谁知道。”
“所以她也会死掉,不过,这世界上会让有意义的东西早点死掉的,通常来自人类之手。”
“她要是死了会复活吗?像耶稣。”
“你们觉得呢?”
小学生觉得有趣,说着说着就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有人高喊太吵,他迟早会被人类害死,然后大树也会被吵死。学生们转而问古阿霞,耶稣真的复活了?因为她最相信耶稣。
古阿霞心想,《圣经》上提到耶稣受难后三天,尸体不见了,复活的神迹才传开来,从来没有提到受难的耶稣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但是跟小学生谈,或外人说,恐怕又是一番讨论。对古阿霞而言,耶稣自然是复活了,复活的意义是能够从人世的苦难中站起来,重新出发。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就永远沉沦,只能好死赖活地撑到死亡解脱。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问问看树,她是耶稣的好朋友。”古阿霞说。
“又是问树,树不会回答。”有小学生抱怨。
“那就问树上的‘朋友’吧!”连古阿霞都很好奇,树上的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子。
大家讨论到此,素芳姨已经爬上一楼高了。她用木槌,将ㄇ字形铁钉打入了扁柏树干,接着两手抓住上下铁钉,把身体提升。这亟须强健的臂力,多由男人担任。素芳姨长年来靠着雪攀与登山练出了体能,吃下这份工作。她的身形一寸寸地往树梢爬去,下到第五十钉,离地40公尺,那有一根粗丫能挂上滑轮与吊绳。素芳姨丢下棉线,把攀树的工具吊上去安装妥当。然后,由底下学生们合力把人拉上来。
攀树活动开始了,小学生们轮流吊上去,离树10公尺后,他们很害怕,觉得脚底不够踏实,并且流眼泪,尖叫,很快地被放回地上。赵旻的反其道表演太假了,他闭上眼睛,上升的过程猛鼓掌,大叫太美了。直到他从树梢眯眼俯瞰森林时,发出恐怖尖叫,大喊太美了,不断重复这句话,久久都不愿下来。
真的很美,古阿霞验证了赵旻所言。她被吊上去时,睁眼看着森林一寸寸地降下去,降到心灵最宁静的时刻,感官全开启。这真的是美丽森林,地势较为平坦,扁柏笔直地踞立,光是千年以上树龄的至少三百株以上,且是纯林。扁柏林的边缘才是红桧、台湾杉与壳斗科阔叶木的地盘。初入森林时,在恐怖传说的影响下,密集壮硕的扁柏给人压迫感。然而古阿霞从树梢俯瞰,压迫感减少,能与这种演化历史可追溯到两亿年前的裸子植物并肩,古阿霞有种跟老友走在一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也是树了。
森林不是沉寂的,树梢更能亲近风。风与雾吹过时,扁柏押花似的树叶拦下雾中养分,挺拔的树干在风中细微摇摆,发出的低吟歌声,在潮湿空气中更容易传递,这是巨木的音乐会。而且,高处的空气流通,比森林底层那种湿浓、腐朽的气味更加干净,或许苔藓和蕨类的孢子造成小学生过敏,大家一进来就浑身不对劲。那种不对劲是还没适应这里的环境。
古阿霞晃动身体,好抓住了树干上的ㄇ字钉,然后再往上爬。“朋友”住在树丫的树洞内。古阿霞不太会爬,爬上去时又遇到麻烦,一只被吵醒的灰林鸮发出咻咻叫响,睡眠不足使得它脾气暴躁,张开翅膀,要啄人。她吓坏了,不敢乱动。
帕吉鲁顺着ㄇ字钉上来,脱下安全帽遮住猫头鹰,并伸手拿回了树洞边那个特别的“绿苔球”。即使岁月让他包裹在绿苔里,古阿霞仍看出那是传说中在多年前失踪的妈祖神像。这尊神像就是所谓的“朋友”了。
“是你藏到树上的吧?”古阿霞记得帕吉鲁说过,日本神社在光复后改祀妈祖,神像却离奇失踪,从此废庙。
“是妈祖托梦说,想坐船,树上摇得比较像船。”
“鬼扯,你哪会通灵?”
当那尊妈祖神像被带到树下时,所有人惊呼起来,靠过来看。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营火越来越亮,小学生对长苔的妈祖更加好奇,忍不住刮开苔,果然看到一座神像安稳端坐。素芳姨说,她是三年前上树摘种子时发现的。这促使学生发挥了想象,讨论起是动物叼去,人拿上去,还是妈祖自己爬上去。
古阿霞松口气了,学生们的精神与身体状态恢复了,又吵又闹,恢复成失控的课堂,再加上信仰的妈祖陪伴,学生们安心了。学生讲出自己想法,他们知道这座森林是水源地,日常用水来自这,却常常被恐怖传说吓着,最常听到的是巨树踩人的故事。刚进来森林时,雾中的巨树像是会抬脚踩死人,吓坏了,现在仔细看看,巨树确实会抬脚,却没有移动过,也不踩人。
“他们会踩,不过是踩在自己的妈妈身上。那些隆起的树根,记录了他们妈妈有多么大,甚至伟大。”素芳姨说。
“可是妈妈呢?”有人问。
“最后腐烂了,不见了,身体印记却留在孩子树的身上。”
这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素芳姨解释,这里的六百零五棵大扁柏可以列为世界奇观,通直漂亮,半数在千龄以上。扁柏的种子在年底的某几天会爆炸撒出,尤其是风吹来时,暴雨洒落,高达数十万粒芝麻般的种子落下。这里的生活空间太拥挤,种子发芽后几乎没办法长大,只有母树倒下后,那些落在母树身上的种子才有足够的阳光成长,根慢慢延伸到土地,隆起的树根是母树腐烂后的空缺,看起来像巨树抬起的脚。
“我插个话吧!他说,扁柏掉下来的种子不是数十万颗这样含糊的数字。”古阿霞口中所谓的他就是帕吉鲁。
“又来了,他是算种子大王吧!”有小学生大喊。
“到底有几颗?”
帕吉鲁在地上写下一串数字788762。小学生们兜头算,个、十、百、千、万、十万,惊呼一声,然后从十万那头念了过来,七十八万八千七百六十二。一棵扁柏母树有这么多种子,可以种满整个摩里沙卡了。小学生更讶异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把种子算到这么仔细,七十八万余颗种子哪算得出来?一群人吵了起来,他们不相信,而且不说话的帕吉鲁让他们觉得肚子有鬼。
素芳姨缓颊,她说,据她所知,日本时代有个植物学家松浦作治郎,专门研究桧木种子发芽与生长,他计算过一棵扁柏种子的确切数字,红桧更多,可以高达两百万颗,松浦确实算过。素芳姨说:“可是,那么多的种子,长成巨树的很少,除非这森林有一棵巨木死了,才能空出位置。”
“所以,你们杀了一些大树妈妈,让小宝宝长大起来?”布鲁瓦这时从森林走回来,手上多了一只抓到的飞鼠。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伐木,后来停了。”
“现在又开始了吧!”布鲁瓦把飞鼠放在火上,烧掉兽毛。
“是的。”
“会把这边全部的大树妈妈杀光光吗?”
火光堆旁,素芳姨沉默地看着布鲁瓦,又转头看了帕吉鲁,最后她认真点头说:“可能全部都砍光。”
“不是只砍一部分吗?”古阿霞说出疑问。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美国与大陆建交了,我们的美援就没了。政府为了增加外汇,会积极砍树卖。”
“你们从我祖先手中抢过去的好树林,想到的都是钱,都要把大树妈妈杀光光才行,”布鲁瓦说,“难怪你们菊港山庄会被放火,我也想去放火。”
“我们山庄也不想这样。”
布鲁瓦拿出烧光兽毛的飞鼠,取出番刀,切开微微褐黄的兽肚,说:“那你们也该知道,这是你们的水源地,杀光了大树妈妈,你们也没了水,摩里沙卡也要死了。”
“没错,砍光扁柏森林会缔造伐木事业的高潮,也会杀死摩里沙卡的最后命脉了。”
“人口渴的时候,会割破自己的喉咙取血喝。”
“这叫自杀。”
“我对你爸爸充满敬意。”布鲁瓦烤起飞鼠,说,“他用自己的死,阻止这些大树妈妈被杀。这森林是你爸爸的家。”
小学生们瞪大眼睛,对此毫无知悉,古阿霞也是。他们看着对方,听着森林充满虫鸣。山羌短鸣、飞鼠咻咻叫声与猫头鹰的自然重奏,一遍又一遍诠释森林的静谧,更远的地方有个湖泊,偶尔传来泼剌一声。大家充耳不闻,心中的阴霾正如将降下的大雨。
生理期来的古阿霞得定时回到帐篷更换卫生棉。
王佩芬躺在那,脸色泛白,身体流汗,一直拒绝古阿霞关心的她,终于说出自己真的很不舒服。古阿霞用毛巾帮忙擦干汗水,握着她的手,要她深呼吸,很快能恢复心情,很快能适应森林的湿气与传说。
“我吃太多‘一位’了,这种东西有毒,很不舒服。”王佩芬眼神瞥了几颗在不远处的略红果实。
“有毒的东西干吗吃?”
“可以流掉。”
王佩芬的目的很清楚了,她来到森林,表面是帮有糖尿病的村民采些红豆杉回去当药治疗,私心却是摘些红豆杉果实堕胎。红豆杉从根到嫩叶都有毒,民间传说使用微量,可治疗糖尿病,可以麻痹胎儿堕胎。大量服用会致死,有些自杀的人用这种方法结束生命。
“有解药吗?”古阿霞急着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去帮我问素芳姨,怎么办。但是,绝对不要说我怀孕了。”
古阿霞冲向素芳姨,打断她跟学生们讨论森林的未来去向,拉到一旁说王佩芬真的中毒了,气色很不好。古阿霞想出了个借口,她说王佩芬要采些红豆杉回去治糖尿病,把红果实也摘了,掺在早上摘的野莓堆,不小心吃了几颗。
素芳姨检查了剩下的果实,确实是红豆杉,心急了,连忙给王佩芬催吐。王佩芬说她已经自我催吐了,再吐就没命了,说着说着,把头歪到素芳姨这边,给自己落了两把眼泪。素芳姨心头酸着,心想,王佩芬从国中毕业后就在山庄帮忙打理,爱争些有的没的,爱说些有的没的,不想跟她有太多搭理,但是看着她流泪还真有点不舍。
赵坤、帕吉鲁、布鲁瓦走来关心,素芳姨说明原委,要他们背王佩芬去村子救治。此事刻不容缓。帕吉鲁看了王佩芬几眼,却没有中毒的症状,比如呼吸困难、流口水、麻木与痉挛,她只是涨红着脸,不断流泪,那种泪几乎是被命运打败后的委屈,唯有哭才能发泄。
帕吉鲁断定,她不是中毒,又看到她身边放了几颗略红的树果子,全部抓了往嘴里吃,表示这果子没毒。帕吉鲁这么笃定,是红豆杉的“紫杉碱”毒性都在叶片与嫩茎,果子没毒,是鸟类秋天打牙祭的零食。即使误吃红豆杉叶片,舌头涩麻,也懂得别再吃下去,只有像他祖父这样死意甚坚的人才会吃下去。
帕吉鲁也很确定,离这最近的红豆杉已经死了二十几年,被当作集材柱,现在成了大赤啄木鸟的家。这种树形丑,太硬,不受市场欢迎,最常被砍掉树梢当集材柱,因此不受欢迎或被视为老鼠屎。这附近倒是有几株台湾粗榧,没有毒,无论果实与树叶都跟红豆杉很像,难以分辨的程度是砍下来观察横剖面的颜色才能得知。帕吉鲁断定,王佩芬没有中毒,有,也是心毒。
古阿霞了解,帕吉鲁用吃果子说明了它无毒,但是这件事不能演场哑巴剧就解释了。她把帕吉鲁拉出帐篷,仔细问透。
“她吃的是‘三尖’③,没毒。”帕吉鲁说。
“确定?你看她躺成这样。”
“不会死。”
帕吉鲁说这森林是他的地盘,他的场子,哪有什么毒,他不会不晓得。古阿霞自此松了一口气。两人又多聊了几句,有说有笑,忘了时间。
王佩芬从帐篷爬出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给了古阿霞狠毒的眼神,“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我的什么。”
“我说什么?”古阿霞辩驳。
“我要是死了,就是你这大嘴巴害的,别以为我没听见。”王佩芬听到古阿霞在帐篷外私语,当下以为自己怀孕的事曝光,恼火上身。
古阿霞懂了,连忙解释:“我真的没说你。”
气氛僵了几秒,王佩芬走了过去,狠狠地拨开两人,从中间走过去,害帕吉鲁与古阿霞得了踉跄。古阿霞看着去上厕所的王佩芬渐渐消失在树林后头,心里不是滋味,又不能说些什么,杂怨只能往肚里吞,也许往好处想,王佩芬没有半点毒性发作,只是脾气发作。
过了不久,王佩芬几乎用冲的回来,精神好得没半点毛病,她慌张大喊看见鬼了,有个黑得像从锅灰爬出来的家伙偷看她尿尿,她拿石头砸,那个家伙就冲她来。
王佩芬还没讲完,几个学生拿了石头朝树林砸,因为那里传来声响。帕吉鲁觉得不对劲,连忙把系在灌木丛的黄狗放开,迎接一步步从黑夜走了出来的大身影。
它是熊,从夜里走出来还是很黑。大家尖叫逃跑,往后退到不能再退。它在营火光圈的最边缘,对峙的是拖着狗链、嘴套来不及被摘掉的黄狗。黑熊是森林里最凶狠的野兽,体形是黄狗的十倍大,显然占上风了。黄狗却没有怯志,嘴巴无法张开,仍能够狺狺发出低沉的愤怒声。
秋天是森林壳斗科的橡果子成熟时,熊靠近咒谶森林觅食,将橡果子的热量转化成脂肪御冬。这只熊吃饱了,没有想攻击,前肢始终贴在地面没有举起来作势攻击,它被王佩芬打扰了,却误进入学生们的营地。它得离开,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动静。
黄狗紧逼不放,低伏的前肢随时要跳击,但是它更聪明地知道自己嘴套未除,失败的话会被熊掌撕成肉条。黑熊往赵旻走去。赵旻吓得往树上爬,素芳姨从10公尺外喊他别这样,因为熊也有这样的想法。它往树上爬去了。
黑熊爬树时,锐利的前肢抓树,失去攻击性。黄狗抓到时机,所有的力量聚在后腿蹬出,撞上黑熊柔软的腹侧。黑熊当下掉下来,狼狈逃跑,往黑夜的灌木丛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远,最后取而代之的是大家的欢呼,把黄狗当作英雄,把它又亲又抱的。布鲁瓦根本挤不到前头给黄狗鼓励,只好给自己打根烟,抽烟庆祝。
素芳姨告诉大家,如果下次遇到黑熊,最好安静地离开,不要激怒它。要是怕真的遇到黑熊,最好边走边喊,让黑熊知道有人来了。
“所以,我们大喊,黑熊就会走开?”赵旻问。
“没错。”
王佩芬仍恐惧地问:“我们大喊,熊不就知道我们来了?它会跑来攻击我们。”
素芳姨想了想说:“你最好喊,我有带枪,快滚。”
“枪被没收了,喊‘番仔’来了,熊就懂了。”布鲁瓦说。
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早上十点,他们坐上两台30吨的大型福特运材车下山,从后照镜看着3公里外的咒谶森林消失在第一道路弯,还有目送的学生们。坐上车的是古阿霞、布鲁瓦、素芳姨、帕吉鲁与赵旻,还有黄狗。昨晚黄狗力战狗熊,救了小学生,原本该受绞刑的它,改判流放到万里溪的杂林。
从没坐过运材车的古阿霞快把鸡皮疙瘩抖下来了。十二轮大卡车载了20公尺的原木,司机猛按喇叭,警告随时从视野死角转来的对向车,路崎岖狭小,车行又快,轮胎经常压到崖边。司机转弯时把大方向盘打死,然后放手,让顺着山路沟痕的前轮将方向盘快速扭正。大家吓死了,只要有一次操作失败,命也失败了。
古阿霞一路上祷告了十八次,有一半的祷告被惊险画面打断,吓得忘了耶稣姓什么就差点要见到他了。司机把一罐掺了咖啡的保力达酒给大家喝,多喝了就没事。布鲁瓦得喝才能解晕,车行激烈,仰头就被瓶口撞伤了牙龈流血。司机拿回酒瓶,喝尽最后一口,空瓶朝窗外丢,直接空心飞过100公尺的陡峭山壁摔碎山谷。那画面绝对是一则预言。
公路伐木是蔡明台开发咒谶森林的赌注性事业,大功率美式集材机与运材车所向披靡,差3公里就砍了咒谶树林,那最终会化为眼前光秃秃的褐黄大地。古阿霞终于明白帕吉鲁说的,人要的不多,却习惯用抢的,砍伐森林就是疯狂的抢夺行为,有的是平静的疯狂,有的是疯狂又疯狂。公路开发的运材车驾驶属于后者,那种疯狂逼临死亡。
他们从运材车走下来后,两脚不听使唤地抖,心情难恢复,有种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恍惚感。几个人抽烟的抽烟,吐的吐,看着黄狗在四周跑跳。他们在短暂的休息后,进入1000公尺左右的低海拔杂林,沿着混合猎径、兽径、日本人理番道路的山径前进,只有野兽、阔叶林、蚂蝗与探险家对这里有兴趣,他们是来插花④的。
雨也开始下了,大家穿上雨衣都能感受到雨滴砸在肩上的力道。在几株锥果栎树下,帕吉鲁把黄狗系上去,放了饼干与几个馒头,不断摸了摸黄狗的头与颈部,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一再又一再,那是最能承受主人爱抚的部位,它眯起黑黝的眼睛享受,发出短暂低吟。帕吉鲁非常清楚,黄狗跟了他八年。它身上哪处伤、哪次骨折,他都参与了,也一起疗伤。黄狗给村子带来太多纷扰,敌人太多了,如果今天不放到野外,难保哪天不吃到毒包子或被铁矛刺死。
帕吉鲁摘了一束锥果栎叶片,也分送大家几片,以掌心搓揉,味道会跟黄狗的离别牵连。这是索马师仔的告别程序。古阿霞觉得锥果栎的叶味太普通,跟森林的潮湿味道很像。念此际,回忆将与所有的落雨森林相关了。她也摸了黄狗多次,永远记得它在玉里镇跳河救水鹿与台南车站前冲入着火的巴士救人。她向上帝祈祷,保佑黄狗。
“你上辈子是‘番仔’,转世成这辈子是‘番狗’,下辈子有机会,当番薯或番茄都比较自由。”布鲁瓦打了香烟敬黄狗,也把背笼的白米与槟榔送给它。狗不吃生米与槟榔,那是献给祖灵以保佑黄狗的。他不反对古阿霞向上帝祈祷,但是上帝只保护子民,保护进教堂的人,但是羊群、狼群与大地不会挤进教堂。祖灵却是彻彻底底从这块土地诞生的,他们向来无私地保佑大地,不只是树,更不只是人。布鲁瓦愿祖灵保佑这条花东纵谷最迷人的黄狗。
素芳姨知道,黄狗很精明,鼻子非常灵敏,一放就回家,十座山十条河也挡不住,最后可能死在村人刀下,便祈求:“希望你忘记回家的路,然后成为森林的子民。”
赵旻蹲在一旁看着水晶兰。这种植物从腐殖土钻出来,通体透明,活脱脱像是凿下一块月光般锻造的器皿,注定是森林的焦点。他拿竹子往水晶兰的底部挖,想窥透它的根,心思却瞥在黄狗那里。一群人围着黄狗道别,他站得远远的,觉得自己是罪人,可是做这决定是所有的小学生,他只后悔要来监督这件事。
“走啦!雨越来越大了。”赵旻催促。
布鲁瓦走过来,“小兄弟,打个商量,这狗我带回部落,大家回去都说它绑在这里。”
赵旻低头,说:“好,不过我会说你带走狗。”
“不要说嘛!”
“大家很怕你,你带走狗没有人敢说话。”
“我妈妈都说我很可爱的。”布鲁瓦把声音装柔一点,“害怕我的只有动物,我会把狗带回去好好教到有一天带回去学校跟大家道歉的。”
“等我们下山,你再回来带走狗,我就不知道狗是自己跑走,还是被你带走的了,好吗?”
“那我要赶快回家躲雨了,下山了。”布鲁瓦认同这计划。
大家走到10公尺外。锁在树下的黄狗焦急地叫起来,它往前冲,链条紧紧勒住颈部,它竖起前肢,不断挥动,用被压迫的喉咙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恳求大家带它走,别放弃它。那声音在潮湿多雨的森林显得悲切。
赵旻挣脱队伍,一边掉头走,一边脱下雨衣,把雨衣披在皮毛湿答答的黄狗身上,那是他仅能做的事。这意味着他必须淋雨走几个小时的路回去。他宁愿这样弥补心中的愧歉。素芳姨把雨衣拿起来,披回赵旻身上,那个小男孩哭得肩膀都抖起来。
“浪胖会照顾自己。”素芳姨说。
“它都快泡水了。”
“我看过它妈妈,它是整座中央山脉最勇敢的狗,在最寒冷的大雪中,也不退缩。它的儿子也会一样,大雪都能挺过去,雨不算什么。”
“我听说它的妈妈是云豹?”
“不是,它妈妈不是熊,也不是云豹,不过听说还有点狼的血统,这样才让浪胖有点不一样。以前,我总喜欢遮遮掩掩地说,浪胖是从乌妹浪胖山捡来的,但其实它来自险恶的地方。浪胖没问题的,即使只有一片叶子遮住头,它也能熬过去。”
“真不该来的,要是他们通通都来,就会投票决定,赦免浪胖。”
大家离开了,古阿霞回头看着那只栎树下的黄狗,它在雨中叫个不停,直到帕吉鲁握着她的手离开。握手的力道是如此温柔的抚慰,可是古阿霞的一颗心还是悬着。
1000余公尺海拔的杂林比迷宫还复杂,古阿霞暂忘黄狗,专心面对路况。杂树林立,多阳光的季节会在地面筛落各种星状、菱形或流浮的抽象绘画光斑。但在雨来临时,视线暗下来,森林充满诡异的气氛。布鲁瓦很专心找路,多年前他来过这里,不过日日走向繁华或荒芜的森林像是巨大的橡皮擦,把他仅有的几个印象快擦干净了。布鲁瓦很清楚,野兽是这里的主人,足迹会带他深入森林,或离开森林。他说,野猪是猎人最想遇到的对手,兽径旁常常有猎人留下的路标,最显眼的是在大树干的刀痕。
“顺着树上的刀痕,可以回去部落。”布鲁瓦说。
不过,令人胆怯的不是遇到会攻击人的山猪,是蚂蝗。潮湿的森林向来是蚂蝗的地盘,这种神秘隐者会埋伏数个月等待动物经过,从腐烂树叶或灌木丛爬出来,竖起身体,齿颚在空中搜寻猎物。素芳姨告诫大家,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蚂蝗会上身,切忌喝山泉,蚂蝗会卡在鼻腔寄居一个月。
在一棵八百龄的红桧树下休息,赵坤头顶都是血,两只从树梢空降的蚂蝗在他头发里吸血,造成伤口持续流血。大家帮彼此检查,陆续在手腕、脚踝与脖子发现吸血虫。蚂蝗吸血不会引起不适,却会引起恐慌,大家无法安心走路,每每停下来检查,或强迫症似的重复涂上台湾秋海棠汁液防咬。尤其他们得爬过一处危桥时,爬上脸参观他们苦瓜脸的蚂蝗足足有二十条,像美杜莎的蛇发竖起来乱晃。
“你得走到队伍前面。”素芳姨告诫总是殿后的古阿霞。蚂蝗闻到人群的味道开始攻击,走前头的没事,越后头的老是遭殃。
“还好,我没事。”
“蚂蝗会分泌抗凝血剂,吸你半小时,脱落后的伤口还会流血半小时。”
“还好。”古阿霞的两脚不断流血,她把血蹭到地上。
然后他们来到一条小山溪,溪水混浊,汇集几座山的雨势,溪水滚动的声响疙疙瘩瘩似发疯,也阻断去路。布鲁瓦找到一根被苔藓占据的横木,他先独自走到中央时,腐朽的横木当下折断,人摔落溪中,怒水扑过了身上,他费了几个挣扎才渡过野溪,潇洒地把雨鞋里的水倒出来,没有枉费几个人在岸边的担心与祈祷。横木已断,但是仍横亘在野溪,别无选择之下,几人冒险过了湍流。
雨渐渐收束,可是野溪的水声从来没断过。他们沿河岸下切陡坡,路经一小片的台湾胡桃纯林。这种树木向来被视为最佳染料植物,其羽状复叶在秋色中发黄,把小溪风景染晕了。所有人停下脚步,这时天气骤变,一片不知哪来的压顶乌云飘来,下起滂沱大雨,忽然强风卷来,把胡桃叶强行扯落,古阿霞在一道几乎打亮森林与打破耳膜的近处落雷中没缩起身子,强迫自己睁眼看清楚在森林边陲跳动的动人身影,熟悉的影子呀!
没错,它跟来了,古阿霞跳下野溪边,大喊:“浪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一个影子脱离既定方向,往山谷急切,边跳边蹬地越过落叶与蕨影,那是黄狗。它跑得很快,脱离了锁链,追了几公里,那么大的森林,它一丝没有偏差地追来了。
“它看出了你沿路的记号。”素芳姨对布鲁瓦说。
布鲁瓦沿路在树干做记号,好折返把黄狗带回来。这时,他惊叹地说:“这狗是云豹的孩子,而且去古阿霞的学校读过书才这么聪明。”
黄狗飞奔靠近野溪,它的嘴巴昨天攻击黑熊时撞伤了,脖子在不久前挣脱锁链时失去一大圈皮毛,露出鲜红血肉。但是,它动力十足,面对跟十只黑熊一样凶猛的汹涌野溪,它用美丽的弧度跳去。水太急,它翻了两圈又被打回岸上。它没有放弃,如果放弃它就不会追过森林。它再度跳进河里。但是,黄狗被激流冲到下游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顺着岸走,叫它别再跳了。它听不懂,也无视于死亡,一次又一次被冲上岸又跳下去,只为了渡河。
它会不断渡河,即使面对死亡,只为了跟主人重逢。
“拜托,快去救它,”赵旻急得快哭了,向帕吉鲁说,“拜托。”
帕吉鲁拿出了随身的斧头,抽掉护套,朝河边一株20公分粗的台湾胡桃砍去,给黄狗过来。树倒了,倒了一半,树梢被藤蔓卡住了。他赶紧拿出另一把斧头,手持双斧,轮流劈向树干,爬向四十五度倾斜的树干,砍掉阻拦的藤蔓。这需要花些时间。
布鲁瓦拿石头朝对岸的黄狗丢去,发出怒吼,希望它别再对野溪挑战。它是躲开了,又跳入河中。
那些无法阻拦的方式用尽之后,一个扔过去的大黑影却有效了。黄狗对着地上黑影打圈子,嗅着,安静下来。那黑影是黑色工作裤,一向是古阿霞穿的。现在的古阿霞只穿灰色大内裤,血水从她的胯下顺着雨水流下来。大家知道黄狗为什么能够从几公里外追来了,月经来的古阿霞刻意没垫卫生棉,她一路殿后只为流下够多的血,也留下血的记号,连雨都抹不去。素芳姨为之动容与震撼,脱下雨衣给古阿霞披在下围。
噼里啪啦一声,帕吉鲁把藤蔓砍断了,原本倾斜的树迅速往对岸倒下,他没站稳摔入野溪中,激流迭迭,他跌了又跌,失去一把斧头,眼看要把命也失去了。
黄狗沿岸追下去,没有犹豫地跃进了激流,很快游近主人,愿意为他献上绵薄的力量,或性命。帕吉鲁抓住了狗,在野溪中翻了几圈,终于回到岸边,紧紧地拥抱良久。受尽折磨的黄狗不忘舔舌头回报主人,感谢他。
狂烈的大雨没有停过,所有人忘记寒冷,眼眶都红了。
①  红豆杉。
②  指野莓,闽南语。
③  台湾粗榧。
④  指凑数。——编者注


堕胎
古阿霞带着王佩芬与小墨汁,来到山下的原住民部落,从200公尺外就看到山叶野马100cc 的红机车在医疗队旁,非常显眼,像赛德克山猪,那是基督教门诺会的薄柔缆医师进行“山地巡回医疗工作”时骑的爱车。古阿霞跑过去,冲着薄医师打招呼,把沮丧的王佩芬丢一旁。
八年前,薄医生前往花莲县唯一的赛德克族的山里部落行医,半路被冲出来的山猪撞伤,忍痛骑车到部落。部落男人很生气,说那只山猪有不长眼的德鲁固血统,于是把机车漆成红色,油箱画上男人的战斗纹面,请巫师作法,整路的山猪就怕了,成了赛德克品种的机车,可骑去打败整个花莲的德鲁固族。薄医生逢人讲这个故事,直到他知道这充满了原住民间的争执,便不说了,红山猪机车倒是没改过。
“平安,布朗医生。”古阿霞大喊。
“平安。”薄医师原籍美国,本姓布朗(Brown),看到人,高兴地对一旁的妻子说,“看看我们多么幸福,在这里遇到阿霞。”
古阿霞在花莲所属的教会,与薄医师所属的门诺会美仑教会隔了几条路,可是薄太太做的美式煎饼、热狗与冰淇淋,像上帝之手穿过几条巷子,把古阿霞的鼻子牵去。尤其是冰淇淋,比教会发放的奶粉更有魅力。薄医生不只在花莲创办医院,还经常到山地乡巡回医疗,接触多了原住民信仰,视野广,尊重古阿霞在“圣别礼拜”①之外仍心存邦查祖灵。薄医师知道,邦查文化与祖灵是古阿霞的祖母留给她在人世间唯一孙女的资产,上帝是阳光,邦查是叶子,让曾是光秃秃的古阿霞这棵树在困顿时刻又复活了。因为如此,古阿霞跟薄医师谈到耶稣时,非常自在,谈到祖灵,也没有芥蒂。
“可爱的小云雀,我在报纸看到消息了,你参加五灯奖比赛。”薄医师刚见面就说起在花莲的地方报《更生日报》看到的消息。
古阿霞羞怯了,说:“那是被迫参加的。”
“所以,你放弃了。”
“哪有,我每天都找时间练习,有时候连半夜睡觉都唱起歌,吓得大家以为闹鬼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阿霞,”薄医师说,“你离开花莲市,住伐木村,我太久没有听到你唱歌了,会不会你是专程跑来唱给我听?”
“不是,是我的朋友生病了,我带他们来看。”古阿霞瞥了身边的小墨汁,与更远处茄冬树下绞着手指的王佩芬。
“没问题呀!不过要收钱。”薄医师说。
古阿霞担心带不够钱,有点窘地说:“应该的。”
“不过,你要是唱首歌就免钱了。”薄医生忽然大笑,身兼助理的薄太太也是。
薄医师观察了小墨汁的右眼,仔细问病情。据他的理解,这应该是儿童白内障,最佳的治疗时机有点慢了,开刀后经过矫治,应该能恢复。致病原因可能是遗传或与先天内分泌有关。
“你可以帮我开刀吗?我可以天天唱歌给你听。”小墨汁说。
“不行。”
“你是医生呀!”
“是的,不过我的专业是胸腔科,眼科不是我的专长。”
“我以为医生什么都会。”
沮丧的小墨汁稍后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她担心右眼会更糟,甚至失明,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眼力。薄医生说,世界的不幸,不是苦难,而是没有伸手去帮忙苦难的人。他又说,他愿意伸出手帮忙,即使伸手会被人打、被唾弃、被咬伤,可是他得思考的是,他伸出援手是帮人还是帮倒忙。薄医生拍拍小墨汁的肩膀说,他回去会向更专业的台湾或美国医生询问她的病况,写信告诉古阿霞转达。不过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花莲目前没有专业眼科医生有开刀能力,得去台北医治。
“小朋友,你喜欢查字典吗?”薄医师看到小墨汁随身的袋子有本简易中文字典。
“喜欢,我看到不会的字,马上拿字典查。”她手上珍爱的字典,是古阿霞送的。
“我也是,每天晚上读书时,遇到不懂的英文字还是会查。”
“真的?我以为大人什么字都会呢!”
“这世界好玩的是学习,永远学不完,当自己不懂的,还愿意搞懂,而不是假会。”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小墨汁懂了薄医师的意思,眼前深轮廓的褐发医师永不放弃的是解决事情的企图;疑惑与问题永远接踵而来,绝不要停下的是迎接挑战的能力。
不过,老是躲得远远的王佩芬,始终不愿意来就诊。她考虑了好久,直到古阿霞出门催促时才跟下山,如今被生疏的环境击退。古阿霞走来安慰她,希望她亲自向薄医师请教肚中胎儿问题。王佩芬低头,手中拼命把玩的牛筋草都绞出了绿液,她的心情像那摊汁,有点难收拾。她的想法很简单,要古阿霞请医生拿些堕胎药,吃吃就好。她想过找山下的德鲁固巫婆拿堕胎药,管它死蛇、死猫、死人骨头磨成的粉,又怕吃了,多了胡搅蛮缠的病痛,而胎儿死不了,像上次吃错红豆杉闹出了岔子。
古阿霞摸透王佩芬的心思,决计不帮她拿堕胎药,而叫她生下小孩的念头讲了几遍后,自己也被骂得臭头,就不提了。古阿霞知道,薄医师有办法,门诺曾在花东帮助过很多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妈妈,问问他最好。“我们问薄太太好了。”古阿霞提出新计划。妇女病问男医生,总是让女病患却步,问女医师反而自在。薄太太虽然不是医生,但长久浸润在医学环境,有些想法。
王佩芬想了想,把手中绞烂的牛筋草扔了,说好。然后,又不安地摘了片姑婆芋叶子,撕得细细碎碎的,强碱汁液弄得又痛又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阻拦古阿霞。古阿霞走远了。
古阿霞去找薄太太来帮王佩芬忙。可是,大家忙得很,来了一批新病患。她暂且放下自己的要求,帮忙打点,至少给他们倒点水的闲活还可以。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妇人,背着自己瘫痪半个月的儿子来就医,引起人注意。
“阿嬷,好久没看到你了。”薄医师喊。
“哪有酒,不行喝啦!”老妇的中文不好,常听不懂,回答时夹杂日文和德鲁固语。
“你儿子怎么了?”
“跌倒了,肉熟了。”
薄医师撩起伤者的裤管瞧,所谓的“熟”是久病不愈的伤口脓疮,分析是骨折,得带回医院照 X 光与外科治疗。老妇连忙说,很久没看过钱,没有办法搭公车或火车去市区。久病而没工作的儿子也不耐烦地说,他妈妈都不给米酒,用酒消毒伤口就好了。
“你都用喝的。”老妇大骂。
“你不懂,从身体里面给他消毒的啦!你看伤口裂开来的地方是嘴巴,想要喝酒。我不要去医院,你给我酒就好了。”
“你先来医院,别管车钱还是治病钱,你这腿要是治不好,会坏掉,要撑拐杖一辈子。”薄医生警告。
老妇难过地说:“你要治好他呀!我就把你们的‘奶粉神’放在心里,晚上抱着十字架睡觉。”
“我不要去医院,医院医死人。”
“你可以骑那头红色的山猪去,”古阿霞插嘴了,她看得出来断腿的儿子把眼神放在机车的时间,多过放在薄医师问诊。
“铁山猪很……危险的ㄋㄟ②,尾巴③会烫人。”
“你不会边喝酒边骑,就没问题了。”
“对ㄋㄟ,我怎么没想到,”断腿的儿子转头对老妇人,“妈妈,为了去花莲市,我就牺牲一下喝点酒好了。”
薄医师苦笑,面对天真的原住民,得有古阿霞鬼灵精怪的巧思才行。不过他绝不会让断腿的男人骑车,至少载他去没问题。
到了休息时间,薄太太来到茄冬树下了解王佩芬的状况,从停经的时间估算,肚中胎儿已有三个月。薄太太用罹患类风湿性关节炎而有点僵硬的手,隔着衣服摸王佩芬肚子,感受那里有个小生命正在形成,说:“要是一个妈妈会扼杀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世界只剩下各种形式的仇恨、指责、辱骂与忽视他人,你应该保住这小生命。”
“我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们有个‘未婚妈妈之家’,你能住进去直到孩子生出来,一切免费,也没有人知道你去过那,如果你觉得没有办法养小贝比,我们找新的父母来承担这份爱,”薄太太说,“你很美丽,比天使还美,你的孩子也会是。我感到,小孩很渴望来到这世界拥抱自己的妈妈。”
薄太太年轻时因为摔伤不孕,从此失去成为一位妈妈的能力。她把这份秘密与遗憾告诉了王佩芬,抓起她沾了树汁的脏手,放在肚皮,感受小小生命在最深处的跳动,如此细微,如此充满希望。
王佩芬却只顾着皱眉头。
下午两点,花莲市,阳光落在这美丽的平原上。
中华路上的餐厅将结束中午营业时间,古阿霞带着王佩芬进来用餐。她选了靠窗位置,上前招呼的女侍顾不了体面大叫。然后几个女人陆续从厨房走来,拿铲子的拿铲子,手抓菜的抓菜,他们说是古阿霞没错,即使她穿灰色喇叭裤,红色的中国强布鞋。
兰姨是最后挤进来的,她叼着烟,两手在围兜上抹干水,展开来迎接。古阿霞大叫平安,然后上前拥抱。兰姨把古阿霞的行头看了一遍,赞叹她很时髦,气色也不错。古阿霞打扮过,给兰姨她过得很好的印象,还自豪是男朋友送的,意思很受男人照顾。古阿霞发给大家一人一包卫生纸,物料来源是摩里沙卡的铁杉而自购较便宜。礼轻情意重,大家都说这牌子很贵,省省用,擤了鼻涕、擦了汗,切记要晾干,能重复用。
古阿霞点了餐用,两道青菜、一盘炕肉,又点了两罐花莲当地自产的三剑牌汽水。她老想这样做了,回来就坐在餐厅吃饭,不要沦为女儿贼躲在厨房吃免钱的。兰姨苦劝吃饭不用花钱,餐厅虽然不是她开的,但是她在厨房当皇帝,吃东西干吗花冤枉钱,她动不了古阿霞的意志,于是在青菜底下藏了香肠,炕肉与油汤多得可以打包回去再顾两餐。
到了下午三点的休息时段,餐厅已空,古阿霞才跟对座的兰姨说:“你得帮忙,我们得选一家诊所拿掉小孩。”
“你怎么想?”兰姨对王佩芬说。
王佩芬用吸管把见底的汽水罐吸得簌簌响,久久才说:“我不想生下来,不是一个人死,就是一尸两命。”
“你的男人?他娶你就没有问题了。”
“要是这样,我就不用这么苦命了,他跑走了。”王佩芬掉着泪,她不想多提了,多说一次,又心碎一次。
“你回去再考虑几天吧!”兰姨总是如此说。
“够了,很够了。”王佩芬哭得很惨,嘴巴抖动,眼线都糊掉了,然后起身到厕所整理仪容。
“对不起,我带麻烦来了。”古阿霞道歉。
“去门诺的未婚妈妈之家吧!”
“她不去。”
沉默好久。兰姨知道,王佩芬过了古阿霞那关,有什么过不了她这关。古阿霞内心的神都挡不了这件事,她又怎么挡得了自己的女儿。
“来求我,你的痛苦不会比你的朋友少。”兰姨看古阿霞眼角泛光,“这不是好事,神不会原谅我们。”
古阿霞的眼皮耷拉了。穿透蕾丝窗帘的午后阳光,在桌面浮碎灵跳,远方街道传来了脚踏车铃声与摊贩叫卖麦芽糖。美丽时光,古阿霞却忏悔,她把兰姨拉下水,神的审判不会只落在她自己的肩上,如果可以,她愿意求神把责难的荆棘全落在她背上就好。
“不过,我们都是凡人,你不要想太多,到时候神自有安排。”
王佩芬再度回座时,脸上多了胭脂,掩盖了黯淡神色。她仍是吸着几乎没有饮料的汽水罐,发出簌簌,用那声响代替自己讲话,填满了沉默气氛。无意间,她把袖子拉起来,露出被绷带绑住的伤口,那是几天前她割腕留下的。展示伤口使得气氛更严肃,表示她的心念更坚定。
“年轻时,我怀过一个孩子,但是我疑心病重的老公怀疑不是他的,扯着我的头发去打掉。要是孩子今天留下来,可能像阿霞这么大了。那庸医技术太差了,我从此就没怀孕了。”兰姨说,“我会带你去一家技术好的诊所,这样以后你还是能当妈妈。”
“谢谢。”王佩芬说。
“从此,你会失去一个孩子,失去一份爱,如果你以后愿意多爱一些陌生的孩子,或许把爱给了自己没来得及来到世间的小天使。”
“我知道。”
“记得,手术前,你可以随时喊停,留下自己的天使。保有孩子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感念自己今天的勇气。”
中正路旁的小诊所,王佩芬等待堕胎,古阿霞陪侍。
忽然,一只公青蛙笑起来,嘿嘿嘿。
站在柜台的护理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要大家安静。
从厕所出来的三个少女和一位少妇矗立不动,手里拿的玻璃杯盛着深浅不一的尿液,她们看着护理转身朝角落的工作桌走去。那有个装青蛙的塑胶笼,里头有只公蛙发出人类笑声似的“嘿嘿嘿”。霎时,青蛙不叫了,护理很生气,她白费了两天时间要抓出笼里唯一的公蛙。
护理拿走四杯尿,从塑胶笼抓出母蛙,把2cc 的女性尿液用针筒打入虎皮蛙的背皮下。古阿霞知道这是验孕,因为王佩芬昨天傍晚来过诊所,护理把她的尿液打入蛙体。怀孕女性体内增加的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会刺激母蛙在几小时内排卵,在验孕棒与超音波普及之前,青蛙是生物验孕的大功臣。
王佩芬对妊娠试验非常反感,怀胎就怀了,月经停了三个月,干吗要多费一天验孕,早点拿掉更好。兰姨却认为得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她希望王佩芬多考虑一天,哪怕多一秒的犹豫也好。
时间到了,坐在古阿霞身旁的王佩芬被叫进诊间进行堕胎,她犹豫起身,走几步回头。犹豫是对手术的害怕,渴望古阿霞能陪她进入诊间。可是,古阿霞只是点头地给予安慰与加油,静静坐在被无数屁股磨得光滑的木条椅。毛玻璃上流动街道的人影漫漶,和外头的热闹相比,古阿霞觉得该救人为主的诊所,分秒都冷得不舒服。
“太贵了,收三十元,一只水鸡④也没有这么贵。”有个刚走进诊所的妇女跟护理吵起来,嫌验孕太贵了。
“冬天青蛙很难找,而且要找大只的。”
“我自己验好不好,田里的水鸡很多,还不用钱。”
“青蛙卵要用2mm 的玻璃细管抽取,放在显微镜观察,你没有机器也看不出来。”
“不用机器,等卵孵出蝌蚪就行了。”妇人越讲越气,诊所的人都点头,觉得验孕还真贵。
“青蛙验孕的排卵不一样,要用空针吸出来检测,这是专业。”
妇人仍然嫌贵,说:“你有老天滔⑤,吃人够够。”
穿衬衫的中年医生从布幕后头的诊间走出来,说:“不要就不要,来个大小声,等明年你的青蛙蛋孵出来就行了。”
妇女气冲冲甩上花格不透明玻璃门走了。古阿霞深觉妇人会回来,不过三分钟后撞开门的是四个男人,他们气喘吁吁,用门板抬了一个难产的妇人,花了三小时从木瓜溪上游的铜门部落走过来。这个妇人两天内耗尽力气尖叫,把部落的男人们吵得没办法睡觉,也让女人们靠过来用尽了巫术、推移与关怀。现在,妇女晕厥了,身上盖了三层用来祝福的红白菱形的德鲁固传统织布,安静躺在门板上,唯有汗水湿答答地往地上响着。
柜台后头的护理看多了,镇定地说:“先收五千元费用。”
四个德鲁固族男人看着彼此,他们口袋是扁的,其中一人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那你们把人先抬到外头,这会影响大家。”护理说。
“帮忙,救救我老婆。”一个男人低声说。
“嘿嘿嘿”,柜台后方传来男人似的笑声,这次连叫几声,“嘿嘿嘿”,所有人都听到虎皮蛙的嘲笑声。
“嘘!等一下。”护理把食指放唇边,示意安静,转身往后方走。
男人脸露希望,以为她是转身向医生求情或通融。可是却出现令人费解的一幕。护理靠近蛙笼,迅速拎起一只鸣叫的公蛙。这次她成功了,跑出柜台,打开前门扔出去,回头时赶他们到诊所外面。四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有的捏拳,有的看彼此,有的跟护理哀求。护理心软了,走到诊间后头问医生。
一个男医生从布幕探头后又把头缩回去,让走出来的护理拿出同样的答案,脸色更铁娘子。四个男人不走,也不说话,他们把这女人抬回部落去是一具尸体了,留在这还有机会。护理最后拿起电话,要请关系良好的警察来处理。四个男人松动了,一脸悲凄与无奈地抬起妇人往外走。
“我有、我有钱,”古阿霞从皮包拿出一卷钱,摊开,一张张算出了两千九百元,“我还有,等我。”
她冲出诊所,记得这附近有家邮局,她转了一条街才确定方向,跑进邮局填写提款单,太紧张了,直到第三张才把复杂的大写国字金额写对,又哀又求地插队提款。她提完款,过马路时看见虎皮蛙被辗死,黄绿的蛙身喷出内脏,成了黑色柏油路上显眼的肉泥。她赶回诊间时,难产的女人醒过来哀号,诊所的人都逃到骑楼下皱眉头,不想被厉声折磨。
现在,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为生产叫得嘶哑的原住民妇女有权插队了,四个男人抬她进诊间开急诊刀。穿着淡绿色病服的王佩芬被请了出来,她向古阿霞抱怨手术前的阴毛剃除只做一半就喊停,下体有短毛刺穿内裤的违和感。
“连我讲话都没在听,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王佩芬抱怨。
“我们走吧!”古阿霞想出去散步,这里的空气太闷,充满血腥与消毒水味道。
“我绝对不走。”坚持把堕胎做完的王佩芬很生气,最好动了胎气就一了百了。
“只想散步而已。”
十一月的花莲城镇街道,人潮淡淡,云影淡淡,一阵又一阵刷亮的泼剌阳光从远方卷来。古阿霞喜欢花莲的秋色,恬静舒适地走在晨光街道,坐在遮阳效果好的面包树下和祖母吃午餐,或者凝视霞光翩翩的黄昏,一切都好。正如此刻,风云惬意,带来茄冬落果糜烂的酸涩味,以及远处海洋冲淡的味道。古阿霞可以把通直的中正路看到底,不知怎么的,却顾着眼前柏油路的一摊蛙尸,她对今日怵目惊心的一切感到疙瘩。她拿了插在诊所铁窗上的广告单,走前去,趁蛙尸没有被碾成皮干之前,收拾起来,走到巷子后头的杂草地埋了,轻轻说了“以马内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不做也行,做了更舒服。
王佩芬刺刺不休地讲,她说诊所不该用青蛙验孕,青蛙是婴胎鬼变的,才会发出嘿嘿的恐怖笑声,她隔几天要去安婴灵,不想被纠缠。她又说,那难产的山地人妇女是被“流霞煞”勾勾缠了,要拿注生娘娘真经垫头下才行。她又说,花莲市真不赖,买化妆品的选择多,衣服样式也多,干净舒服不潮湿,有点质疑古阿霞没事干吗往山上去住,她要是有能力,也不蹲山里。
“那就自己跑呀!腿长在身上。”古阿霞说。
“跑去哪?而且还得相信脚跑对了地方。手长在肩上还会打自己,哪种不会背叛自己?越靠近自己的越不可靠,像男人,说跑就跑。”
“所以,你一辈子跑不了。”
“会的,有天我就会跑,头也不回,像条河有再多的石头也拦不了。”
走到某个卖油炸肉丸的骑楼下,王佩芬要吃,也要古阿霞陪着吃。她不只辣椒酱油放得凶,还买了一罐短胖瓶的台湾啤酒,嫌小产后不能这样吃,只好现在吃个够。
古阿霞没有顾到王佩芬的话,心思突然拉得极远,远得自己就飘浮在花莲市上空,流眄自己曾走过的街道与部落,小小的身影,串起每片足迹。这使得她有了小小心念,眼神从被红酱淹满的碗里抬头,静看王佩芬,“好不好,最后我们把小孩死掉的身体带走?”
王佩芬一愣,“那要干吗?发什么神经。”
古阿霞没有深究,只是内心有个想法非得要说出来不可,经过王佩芬反驳也觉得颇有理,要带走婴尸干吗。她急中生智地说:“婴尸会变成鬼,鬼会变成青蛙,你会被一种奇特的笑声纠缠一辈子,这是你说的。”
“这是传说。”
“我们帮小婴儿举行基督教葬礼。”这是古阿霞唯一能做的。
王佩芬被说服了,觉得是好方法。餐后,她们逛街买了漂亮袋子,她们不想用塑胶袋提了汤汤水水的婴尸上街。又买八音盒,上了发条会以钢梳状簧片的机芯弹奏出电影《北非谍影》主题曲《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以摩洛哥某城市为名的配乐,古阿霞借此说服了王佩芬她肚子里的孩子会飞到那个浪漫之城。最后拆掉八音盒不必要的绒布与格局,足够当作小棺木。
古阿霞拎着物品回到诊所,看见奇特场景。四个原住民男人聚在骑楼下,围着刚手术完躺在床板的女人。他们买了块猪肉当作祈福牲礼,手指沾米酒弹洒,祈求祖灵保佑眼前苦难的女人平安回到部落,以及慰藉死去的婴儿。当四个男人看见古阿霞从对街走来时,活力十足地跳着,围着过马路的古阿霞又唱又蹬,让路人与车辆停下来看他们进行仪式。古阿霞安慰王佩芬,没事的,自己心里却静不下来,即使猜得到这个山地族群千年来用此仪式渡过难关或慰藉受挫情绪,但是,被人围着毕竟不是好受的事。直到警察骑机车来吹哨,把人赶回骑楼下。
一个男人把德鲁固族传统的织衣,披在古阿霞身上,说:“请披上有都乌利葛·乌度戌(dowriq utux)的布吧!你是我们山地人的好朋友了。”那是织满菱形纹状的“祖灵之眼”。
“谢谢。”
“来吧!再披上都乌利葛·乌度戌的布,你是我们山地人祖先会保佑的好朋友了。”又披上第二件。
“谢谢。”
“没有你,这里会变成难过的地方,我们会讨厌更多的花莲市,讨厌更多的平地人,然后一辈子也讨厌自己的没用。”
“……”
“再见了,平地的山地人,我看出你是阿美族人,你的祖先为你高兴,而我的祖先也会保佑你。”四个男人离开了,他们付不起住院钱,冒险把动完刀的女人抬回去,他们多的是时间,走得很安全,肯花十二个小时把捡回一条命的女人带回部落。
在一小时后的诊间手术室,刺白的手术灯下,古阿霞披着德鲁固传统织布坐在小凳子,抓着躺在床上的王佩芬。这是王佩芬要求的,要古阿霞为她祷告,她不希望有点差错,今天有太多干扰了。披着白袍的医生没有反对,合理范围的要求能缓解病妇的心情,他是用10公分的穿刺针将某种强心剂的毒剂,隔着母体,戳到婴儿,如果感受胎儿挣扎而传来叉中活鱼的强悍力道,宾果了,然后毒死他。毒剂让尸体软化,方便医生从产道用各种器具将胎儿绞碎,一块块夹出来。
古阿霞脑海混乱,因为刚刚进手术室就见到那具五千克的死婴,放在角落的铁盘,即使用布盖上仍看见露出的恐怖画面。那是之前原住民妇女难产留下的苦难。医生要取出她肚中的巨婴,从产道使用“破颅术”搅烂婴儿的脑内组织,脑浆流满了手术台,再用铁钳夹断婴儿肩骨,以产钳拔出来,过程像不择手段地吹熄普罗米修斯递给人间的一盏火苗。
古阿霞对空颅的死婴惊骇万分,所以从头到尾,她没帮王佩芬祈祷,顾着为她肚中婴儿向上帝祈祷,宽恕罪愆,给小天使翅膀回到天父的身旁。她祷告了三回,没有辞穷,只嫌时间不够,接着她紧缩在德鲁固的传统织布中,在上千个菱形纹“祖灵之眼”凝视下,她也祈求邦查与德鲁固祖灵给予力量。
医生一手摸王佩芬的肚皮抓位置,一手拿长针要刺下去。忽然间,古阿霞抬头大喊,连打了麻醉药而即将陷入睡意的王佩芬也在最后关头喊停了。有股力量瞬间打破僵局,那不是来自上帝之手,而是真实的人间力道,连医生都感受到。这是三个月大的婴儿狠狠地踹了他的世界,使得王佩芬的肚子大力震动,那好像是说:“注意点,我在这,我从现在起要成为有用的人,我在这……”这个婴儿救了自己。
坐夜车回摩里沙卡的路上,王佩芬靠窗睡去,手搁在肚皮,眼角犹有未干泪水,她把孩子留下来了。火车朝苍莽的地平线奔驰,四周漆黑,唯有车响的回音描绘出景深变化,河桥、树林与车站,古阿霞凝视窗上自己的倒影,她知道,关于不自量力的坚持,即使涓滴,只要心湖够大够广,不怕没了涟漪,且是喜悦的那种。
①  基督教去除偶像的仪式。
②  即 nēi。——编者注
③  排气管。
④  指青蛙,闽南语。
⑤  老人痴呆的意思,闽南语。


请务必保护好手表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旬,古阿霞在学校空教室练唱完,回到山庄时,马海把报纸丢到门外烧了,放了一堆冥纸助燃。马海对着从浓雾中走来的古阿霞问,基督教对翘掉的人如何祝福,然后,对烧死在火里的报纸,说:“米国卡特,祝你早日主怀安息,阿们。”他强调美国人信这套就用。
古阿霞知道,昨日广播放送了此事:美国总统卡特宣布将与台湾“断交”,这讯息给山庄聚会的酒鬼们有了多喝两口的理由,最后醉倒了,好忘记卡特下步棋是跟大陆建交。永远慢来的报纸值得马海事后发泄,烧得干净,然后穿起脏污的工作服,钻进地下室的火车进行年度维修。直到下午,仍乒乒乓乓地敲打英国制6吨重蒸汽机关车,走出来的时候,全身黑得不成人形。
“修好了吧?来杯茶。”古阿霞递上水。
“快好了,明天就修好了,”马海把水喝了,“英国跟美国都是兄弟,难怪这台英国间谍根本不想被修好。”
“可是日本人要来了,发电机要修好。”
“我们跟日本早就‘断交’了,他们来干吗?”
日本观光客第二天中午来到了,他们是帕吉鲁的姑姑──冈本美结子一家六人,即使吓得走下流笼,还能挤出优雅的笑容,脸色苍白却被古阿霞称赞皮肤好。古阿霞更惊艳的是这家子基因强,面孔从模子倒出来,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种帕吉鲁复刻版的感觉。
冈本美结子穿着朴素的衬衫与长裤,介绍她左边的是儿子冈本国雄与媳妇冈本美也,还有抢尽光芒的女儿冈本爱子。爱子模仿英国名模崔姬(Twiggy)的利落短发,穿伞状皱褶洋裙,老是拿袋子遮在膝盖附近。往山庄路上,四个大人对每位陌生人热情鞠躬,两个穿常春藤服系的孙子则抱怨无聊,拽着棍子到处打,最后两人打到对方哭了。
“菊港山庄非常欢迎会哭的小孩,”马海用标准的日语说,“哭得越大声越好,我们有恶魔专吃会哭的人。”
“骗人。”
“不相信的人都这样说,好吧!我带你们去地下室探险。”
两个小孩大喊:“走,忍者是不怕的。”
小孩不哭了,忙着安抚的大人们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交流,用简单的日文招呼与介绍,不少时间是无言地空着。冈本美结子较素芳姨年长,却皮肤好,脸颊有着腌渍嫩姜从白饭上拿开后的粉红,那不是略施薄粉,是北国人特征,几个孩子也是。相较之下,素芳姨是山里滚出来的,肤色偏黑,手指粗茧,长年劳动与登山的成效是底盘较宽,腿部发达,还好她穿了裙子遮住了。
冈本美结子送上东京的虎屋和果子,素芳姨回赠山庄的熊牌苹果膏,并泡了苹果茶宴客。冈本美结子觉得很棒,副热带也能产出苹果好滋味,多喝两口,暂且忘了仍处在一路憋尿、不想进门就冲进厕所的含蓄仪态。两边沉默居多,也不是黄金时间,也不是生锈时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聊。
冈本美结子忽然找到话题,说他们跟着日本旅行团来台湾玩,团员有不少曾住在官营或私营的花莲移民村。他们游太鲁阁时,有个妇人决定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位在南方的寿丰乡丰田村。美结子心想,这跟自己前往摩里沙卡的方向相同,决定租车结伴前去。丰田村的棋盘格局很整齐,神社与日本建筑俱在,当地中年人都会讲日本话。他们在村里绕,非常淡静的地方,狗突然跑出来吠是最惊险的,真想不出有什么故事。那位中年妇女几番寻觅,来到一间破颓房子,只有杂草。那位妇女不假思索穿过杂草,来到一堵水泥墙。然后,妇人哭了,趴在那片像是广岛原爆后的残墙上,说:“我三岁时,妈妈生弟弟难产死去,爸爸悲愤之余,在建给全家住得更舒服的家的南面未干水泥墙上,写下妈妈的名字。爸爸说,以后不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要秉持‘台湾野草魂’的精神活下去,才不会对不起在天上的妈妈。”
故事震撼人心,尤以“台湾野草魂”搔到古阿霞,横跨热带与副热带的台湾是杂草的天堂,一阵风,一阵雨,吹得生机遍地跑。古阿霞想起祖母不断拿来说嘴的“邦查野菜魂”,只要双手动起来,上苍就会喂饱你;野菜不只能吃,也能学,人生在世,再怎么困顿,也要学野菜勇敢地活下去。
“我们帮她清理了房子,把杂草除光,结果房子看来更破了,”冈本美结子拿出一个袋子,“也得到一个礼物。”
“龙葵与轮胎苦瓜。”古阿霞毫不犹豫地大喊。
“这是大自然的礼物啊!是妇女从草堆摘下来的,她说小时候妈妈常带他们哥哥姐姐去摘,现在想想,记忆是那些点点滴滴的甜美碎时光。”
古阿霞思忖,那妇女的妈妈或许是邦查人,攫获“吃草民族”精神。但或许是她们与自然相处久了,懂了野草,得到野菜滋味。古阿霞从冈本美结子手里接过龙葵与轮胎苦瓜,她说,轮胎苦瓜炒小鱼干最得滋味,龙葵煮汤清爽,说得大家心中清凉万分。她站起来,先拿到厨房,走过在角落桌子雕刻的帕吉鲁。
“那是刘政光吧!”冈本美结子问。
“姑姑跟你打招呼了,要不要过来坐?”素芳姨问。
帕吉鲁停下雕刻,微笑摇头,继续干活。远在角落的他很注意听姑姑的谈话,听不懂日语,不过希望听出味道,害他分心地雕坏了青蛙的腿。
多年来,冈本美结子与素芳姨的信件往返中,她略知帕吉鲁的状况,一个孤单自闭的小男孩终于也成为男人了,改变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对传统伐木的坚持与热爱。
冈本美结子起身,走过去,坐在同桌的帕吉鲁对面。帕吉鲁没抬头,一刀刀刨,一刀刀剃,卷曲的木屑跌在桌面,他雕个不停,好掩饰不知所措。
冈本美结子从袋子里拿出精细的木盒子,揭开绒布,露出一只精工(SEIKO)腕表,把手表推到帕吉鲁桌前。帕吉鲁瞥了眼,老表一只,也只是老点,他继续干活,不知道姑姑干吗这样死盯着他,令人不安,要不是母亲交代要出席,他不想参加这种没有感情且聚一次便散了的家族聚会。
“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礼物,”冈本美结子说,“请务必原谅我的怠慢,隔了三十几年才拿给你。”
那些滴滴答答落在桌面的木屑停了,帕吉鲁抬头,仔细瞧,帮忙翻译的素芳姨也睁大眼。这只腕表很陈旧了,表壳微略刮花,朴质的珐琅面盘,时针的针尖是中空菱形的“先菱”。表带是有点龟裂的牛皮带,却泛着油泽,显示主人有上油保养。这只手表有点历史了,功能还不错,秒针在走。
“请不要怪母亲,是我太任性了,一直把它留在身边使用。”向来沉默的冈本国雄低头道歉。
日本人好礼,道歉不马虎,帕吉鲁也弯身敷衍。他绝对不在意,这手表拖再久送来他都无所谓。这表对他来说感情太淡了,像从来没有看过的父亲。可是冈本家族太在意,给了帕吉鲁芥蒂与尴尬。
冈本国雄再次低头道歉,他说,中学时升学压力大,他需要掌握时间,擅自拿来用了,坐拥挤的小田急铁道到东京周边的城区读书,得掐准分秒必争的时间。手表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占用太久,甚至有疏忽,在某次下雨时忘了拿下手表,整个表壳内面充满雾雾的水气就算了,看不到的零件还生锈,机械一星期后停下来,他这辈子最大的罪愆竟是让手表坏了,花了一笔钱修。冈本国雄说到这又低头道歉,内心愧疚与自责,他又说,从此之后,遇到下雨,他把表用布包好,放进空便当,这样手表就不会有任何闪失了。
“请不要怪罪哥哥,我也有责任,非常抱歉。”冈本国雄的妹妹冈本爱子也道歉起来。
“你们很珍惜手表,应该留着用。”素芳姨说。
“不是这样,”冈本美结子说,“二战后,日本经济太糟糕了,我们家也没有太多的经济来源,大家想要戴手表,歪脑筋动到了这只表。”
“你们一只表大家轮着戴,我们这边一颗苹果切得薄薄的,大家抢吃。”古阿霞加入了话题。
“那时候,一只好表的要价太贵了,我高中出社会时,到银行工作,月薪约一万元,精工表要一万八千元。”冈本爱子说。
“好贵呀!”
“所以想起来,那时跟哥哥争手表,不是有个可以看时间的依据,是为了输赢。”
“那次吓坏大家了。”冈本美结子说。
“实在很抱歉,那时候很任性,老是跟哥哥抢手表,勉强找出的理由是在校的各种考试需要掌握时间。我跟哥哥不同中学,哥哥同意除了错开的考试期间可以让我戴手表,礼拜三也供我戴。可是,这表盘太大了,戴在手上很碍眼,跟女性手表差很多。我用白手帕绑在手腕,解决了窘状,也让不少同学猜测我是不是遮住割腕的伤痕。”冈本爱子拿起表,按在腕上,有如鸡蛋大的表盘遮住了纤细的手腕,“很多时候,我隔着手帕听着里头腕表的机械运转,掐掐掐,掐掐掐,响不停,有时候晚上失眠拿来听,别有安眠药的效果,听了就睡。”
“你占用太多时间了。”冈本国雄说。
“永远不嫌多,因为那时候我蛮喜欢这只表的。”冈本爱子说。
“这才出问题的。”
“因为用手帕绑住手表,没有发现表带松了,手表从手帕缝隙掉下来,摔到地上,那时我吓死了。表壳摔坏,指针断掉,手表停下来了,我足足有几分钟蹲在地上哭,捧着它,坐火车回家的路上是整路哭回去。”冈本爱子说得低头,眼眶一抹潮湿。
“我们花了一笔钱,才修好,包括那支‘先菱’的分针,好不容易找着,”冈本国雄激动说,“不过你放心,这只手表已经修得跟以前一样好。”
“真的很抱歉,要不是他们缺表,绝对不会这样拿来用,”冈本美结子口气温静,“从此我不允许他们任性,手表只能放家里。”
“还有,请务必帮忙。”冈本国雄说。
“请一定记得,”冈本爱子说,“手表持续运转,不容易坏,也能保持良好的机能。”
“每天晚上八点帮手表上发条。”冈本国雄说。
“怎么说,晚点或早点都不行吗?”古阿霞心想,日本人做事一丝不苟,连上发条也要掐好时间不多不少。
冈本美结子说,也不尽然,当初这只表托放在家里时,已经习惯在每天晚上八点上发条,三十年来就成了必然时间。冈本国雄接着说,这只表的发条能贮藏二十六小时动力,晚些上发条也没关系,不过,发条不能全上到死紧,转七圈半就好,不然发条会扭断。
“请收下这只表吧!”冈本美结子说,“试试看合手吗。”
冈本家族三十多年来保管的手表,终于交付到帕吉鲁手中了。帕吉鲁没有拿到宝物的喜悦,是备感压力。他把手表从小木盒拿出来,把玩与端详,刮花的手表,每个伤痕都刮进冈本家族的心坎。帕吉鲁心想,这虽是父亲遗物,长年经由别人保管而比自己注入更深的情感。
迫于大家的关注,帕吉鲁只得试试看。他解开表带扣,放在手腕,大手表确实复古又显眼,有点难活动。冈本美结子伸过手来,帮他扣上表带,赞美这只表很适合他。帕吉鲁笑了笑,弯着手腕,试试表带,长久来没戴过而失去韧性的牛皮带忽然断裂,手表硬生生落下,掉落桌面,发出声响。
冈本家族吓一跳。冈本美结子捏着拳,冈本爱子瞪眼,冈本国雄起身去接表却慢一步。古阿霞赶紧拿起来看,松口气说:“它还在动,还好好的。”
“还好,没摔坏,下次小心点。”冈本美结子说。
“今后,请务必好好保管手表,拜托了。”冈本国雄低头说。
“拜托了。”冈本爱子也低头。
素芳姨原本规划带冈本家族上七彩湖逛,冈本美结子却有点闹头疼,要么可能是舟车劳顿,要么是高山症。素芳姨认为再往上爬,头疼加剧,只能在村子闲逛。
雾气如暮,一阵阵地卷过山岗,碰碰车顺着轨道从高山的雾色中瞠着大灯下来,弯来弯去,大灯有如磷光闪逝。起雾的山峦缥缈,怎么看都是朦胧美,冈本美结子走在往校园的路上,念起了川端康成的名著《伊豆的舞娘》开头,“山路变得迂回曲折,快要直抵天城山的山顶了,这么想的时候,雨脚把密匝匝的杉林染朦了,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她吟哦顺畅,声调巧润,摩里沙卡的山令她想起了经典小说,不过这里涌来的雾气不是追人跑,是追着山跑。
“唐诗讲过,人在山中,浓云也在山中,两者相逢最后是人搞丢自己。”素芳姨也应和了贾岛的“云深不知处”名诗,原文要翻译起日文便没味了,干脆自行发挥,还挺能符合。
“云太浓,不说雾很浓,隐藏了山很高的意思,很有哲学。”
“听你说起来,这里的山,很哲学了。”
“晚霞(夕焼け)小姐,看过山口百惠演的《伊豆的舞娘》吗?”冈本美结子会如此问,是刚刚古阿霞在山庄献唱了凤飞飞《雨过天晴》,这首翻唱自山口百惠的《梦先案内人》。
古阿霞耳根红起来了。一来,她介绍自己时说的日文名字,是临时起意找素芳姨取,被人小姐长、小姐短地称呼,走路得内八小碎步,不像平日随兴去挑水模样。二来,她在山庄献唱,是要参加五灯奖,找外人多的机会练胆,她不是蟋蟀,嗓子得常常痒得要舌头去刷。
冈本美结子说《伊豆的舞娘》有五个电影版本,美空云雀演的是老灵魂的少年版;一九六四年上映的版本,吉永小百合演得清淡又无忧无虑,洋溢二次大战后追求的光明感;一九七四年版本,山口百惠的面孔太梦幻了,却真实呈现了卑微阶级的少女即使受到骚扰与歧视,绝不让自己掉进幽谷,永远往上爬的包容气质。冈本美结子说,要是《伊豆的舞娘》每十年改拍一次,能用不同手法,呈现少男少女在洁白无垢的懵懂爱情中的遭逢际遇。不过,现在想起来呀!山口百惠的版本最值得回味,“所以,我才问你听过山口百惠和她唱的《梦先案内人》吗?这里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伊豆的舞娘》的天城山,千回百转的山路,无尽的杉树,无尽的凄雨与迷雾。”
“我没有听过日文原版,我会唱这首歌,是要去五灯奖比赛,才会选人多的场合练唱。”古阿霞说。
“原来是要去参加类似日本《明星诞生(スター誕生)》的节目,好厉害。你的歌喉柔顺,非常好听。”冈本美结子停顿一下,若有所思,又说,“如果能掌握颤音技巧,会更迷人。”
“颤音?”
“抱歉,请原谅我这么直接说。我有位朋友是宝冢歌剧团的少女成员,后来结婚,照规定得离开剧团,她在东京开了酒吧,顺便教唱歌曲。我跟她学习过一段时间,也知道一些歌唱技巧。”
古阿霞听了很高兴,总算遇到请教对象。她练歌是从广播学来的,喜爱的歌曲多听几回便熟,或用卡式录音带录下歌曲反复听到熟。录音关键不好掌握,前奏常录下主持人的声音,结尾会切到靠得住(Kotex)背黏式卫生棉、三支雨伞标感冒药广告,为了节省,一个卡式录音带能重复录到正反面的声音糊了。古阿霞唱歌靠天赋,从来没有人指导,她渴望能有人点拨,哪怕是小技巧也行。
冈本美结子不吝教导颤音的技巧,她说颤音像是锦鲤摆动的尾鳍,勾动了水波,自然的摇曳迷人。她又说,古阿霞已有此手法,但可以更提升,技巧是如何在气息、丹田与喉咙间产生歌韵的波动感。冈本美结子并且比较风靡亚洲的邓丽君大开大阖的颤音,与日式颤音在一段直音奔唱后转为起伏曼妙的差异。各有特色,全凭自己拿捏。古阿霞得到指点,乐得很,脸上浮满了少女喜悦,直叫冈本美结子想起了山口百惠在《伊豆的舞娘》中的暖阳笑容。
素芳姨在教导的空档,问:“山口百惠唱的《梦先案内人》,是什么意思?”
“梦境引路者,意思是:引领自己进入梦境的那个人。讲白点就是恋人的意思。”
“讲得很含蓄,太美了,这是雾中观花。”古阿霞吐舌头。
几个人走在山中小学,浓雾弥漫,廊下的灯晕着,学生的读书声回荡。远处的木造秋千上有着火冠戴菊鸟的叫声;操场边的银杏迎雾,转黄树叶吐露孤寂的心情。冈本美结子惊讶这座小学是凭借一个女孩之力,败部复活了,然后,她撑伞走进滴水的银杏树下,抚摸这株日文汉字称为“公孙树”的树纹,回望雾中学校,心中有事,久久不语,直到雾中传来尖锐的汽笛声。
“不会是蒸汽火车吧?”
“山庄的大怪兽醒了,我想两位小孙子一定很喜欢它,才多拉几下。”素芳姨说。
“听起来像是儒艮的欢乐声。”
冈本美结子的两位孙子非常眷恋地下室的大怪兽,晚睡熄火前,又拉了几下汽笛,吵得大家耳膜疼。隔天,两人一早吵着要去地下室生火。马海说机关车白天睡觉,晚上才生火供电,不过为了送客,他可以破例干活,好庆祝日本客人今天可以离开了。
因为这几天来,菊港山庄欢迎日本远客,全体呈备战状态:餐桌礼仪上,筷子不能放在碗上,不能拿来指点菜色给客人,不能倒过来当公筷夹菜给客人。服务生的脸颊挂着被胶水黏坏似的僵硬笑容,永远低头说是、对不起与谢谢,后退几步后再转身离开。马海认为这把大家搞得快死了,现在要送走客人,他什么事都愿意做,生火算什么。
素芳姨送他们到流笼发着台,闲话几句,又挽留几分钟,捉摸得出此身过了这隘口便不再相见。淡泊的冬阳下,低海拔雾气追随将入站的流笼升上来。冈本美结子想说的又还没说的,都不说了,只顾淡淡地笑。流笼着地了,这时她预谋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了牛皮信封,塞进素芳姨手里。
素芳姨愣了,摸出信封放了叠钱,哪有道理收人重礼的,连忙说:“你搞错了,我不能收,你没做错什么。”
“这也不能怪你,却让你这些年苦了。”
“你别这样,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好,你这样让我……”素芳姨把眼眶说红了,“我难过了起来。”
“我也是。”冈本美结子紧握素芳姨的手,说,“凡事都过去了,有空写信过来就好了。”
“可是我不能这样收下东西。”
“这是伊藤典裕留下的钱,给你登山用,我知道你缺经费,就收下吧!”冈本美结子把钱推出去。
这是三天来首次提到伊藤典裕这名字,两人费劲地沉默,凝视与执手,让好多的心事在这时打住了,剩下的转头后踏实地活下去。云雾终于泼来了,安安静静的,又泼剌剌地穷尽变化,以水墨枯荷皴的笔法涂过了两人,涂过山村,涂过一切白茫茫,能知与不能知的都糊了,把什么人情世故也写进了留白。
帕吉鲁伫在远方,不爱这样女人来女人去的道别,他爱男人式的,和两个日本小客人玩起杀刀。这几天他教了他们如何厮杀。后生可畏,他们融入日本剑道后回敬,捉起竹棒和帕吉鲁比画,杀声很大,边杀边退到了流笼,其他人陆续上了流笼了,两人还是和帕吉鲁杀得火热。
不知怎么的,帕吉鲁的口袋被竹棒击出金属声,他摸出了手表查看有没有损坏。两天来,他应付每晚八点的上发条,搞得紧张兮兮,只好随身携带。
两个日本小兄弟看到那只表,大吼大叫,猛烈攻击帕吉鲁,还扑上来抢。帕吉鲁用手挡下,猛往后退,搞不清楚这两人的火药怎么点燃了。
“你偷走了我爷爷的手表。”小客人大喊。
“小偷,他偷走爷爷的心脏,快帮忙抢回来,”另一个小客人回头喊,“爸爸过来帮忙。”
冈本国雄过来帮忙,夺下棍子,折断,把大儿子抱在怀中就走。大儿子踢着脚,大喊有小偷,有小偷。冈本美结子也过来拉走另一个小孙子,爆发冲突。笠木附近的人都放下工作,看着乱成一团的日本观光客。帕吉鲁不退了,额角渗着血丝,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老古董精工表,他懂了。
送行的古阿霞看出来了,徒增淡淡哀伤,这不是台湾刘家与日本冈本家族的晤面,是一个伊藤家族的见面。早在登中央山脉时,布鲁瓦已告诉古阿霞,当年他担任伊藤典裕的脚夫时之所以发现他匆匆下山,是他爱上不该爱的刘素芳,他有家室的。古阿霞事后向山下哨口的警察查证,冈本美结子登记入山的本名是伊藤美结子,多年来,素芳姨通信联络的人不是伊藤典裕的妹妹,是妻子。到最后这件事也瞒不了,素芳姨不说破,伊藤典裕的妻子也不点破,人生不就图了来日见面的点头情谊?
流笼发动了,再几公尺便要经过高耸的笠木架,“脱笠”腾空,向流雾发白的万里溪河谷滑去。帕吉鲁跑了去,跳上流笼,爬到侧边窗口,把那只伊藤家族三十几年来孜孜矻矻维护与呵护的手表,塞进日本小客人的口袋,并在最后一刻跳回地面,目送拥挤的流笼充满尖叫与喜悦。两位小兄弟欢呼;冈本国雄与冈本爱子两兄妹,不,应该是伊藤国雄与伊藤爱子,两人心怀激动,一股透骨的香润窜上心头,这只陪伴他们成长的手表,不只是表,代表了二战时失踪在马来西亚丛林的父亲的不止心跳,终于回来了。
帕吉鲁不需要表,森林是表,指针是影子,大地以自己的方式报时呢!

彩艳吉丁虫的祝福
彩艳吉丁虫的鞘翅散发着七彩光泽,它是邦查所说的“彩虹碎片”。
古阿霞渴望有一只当项链,那意味着能有幸福平安的日子──这么平凡的渴望,注定像抓住彩虹一样难,然而彩艳吉丁虫的出现让邦查人有捉住的机会。古阿霞的祖母说过,人怕危险,危险怕吉丁虫,有了吉丁虫,危险不敢来,于是幸福与平安就来了。
许多日子里,在苹果树下,古阿霞看“彩虹碎片”飞过去,看到了浅浅的幸福梦飞逝。直到十一月底,她看到最后一只飞过,才对帕吉鲁提起这邦查传说。帕吉鲁说,彩艳吉丁虫是文老师形容的“女娲补天掉在人间的石碴”,五彩的,有魂的,才会飞行。过几天,帕吉鲁在苹果树下捡到死掉的彩艳吉丁虫,没魂又不会飞的五彩石碴,他不喜欢死的,古阿霞觉得正好,跟马海拿了10毫升的空药瓶,放进吉丁虫,当项链挂在──帕吉鲁脖子,他原本层层反对的表情都绽成一朵花。伐木工遇到的危险多到只能靠迷信来安心,古阿霞给了需要的人。
不过,在五灯奖巡回公演前,帕吉鲁把“彩虹碎片”挂回古阿霞颈上。她真的需要这个,好面对几小时后的竞赛。那是他们坐流笼以三十度斜角滑入万里溪谷的时候,小窗外,寒风咻咻刮人,冬日泛黄的中央山脉仍锐气逼人,古阿霞瞥了窗景后低头,暴露了紧张心绪。在拥挤空间,帕吉鲁从人群中奋力抽出手,得把拿下来的项链越过三个人头,才挂对了人。随即,沉默的人群发出激烈的欢呼声,奋力抽出手,举在头顶鼓掌,让流笼晃了几下。
一个降落在自己颈部的“彩虹碎片”,外加掌声,古阿霞总算微笑,好心情维持了半小时,足供她走出流笼后都对外在风景无感。当她来到人潮拥挤的中山堂场地,心情又复杂起来。阶梯旁挂起了旗子,榕树下垂着灯笼,栏杆结起了彩球,数十个摊贩什么都卖,各路人马来看热闹。古阿霞只求这次比赛不要输得太难看就行了。
素芳姨摆了摊,立了一根4公尺高的竖旗,上头写着“轻松带你上世界高峰圣母峰”,只要大声朗诵这句话三次,免费送几片五香豆腐干卤。冲着来的人足足有十几个人。古阿霞循着大吼的声音,找到素芳姨,她知道这招奏效了,当初菊港山庄想了好久,才运用古阿霞献计的“狮吼功”,一来打响主题,二来有人愿意打广告。不过,这活动的主要目的是吸引人过来捐钱,不管捐多少,素芳姨会把捐款者抄入芳名录,带上圣母峰。
古阿霞见人潮多,心想捐款者必定不少,瞥了捐款册,只有八个人,而且八个名字排开来都是一个人“詹旦荣”。古阿霞思忖,怎么詹排副一人分八次捐了巨款共一万元。
“还不错。”素芳姨冲着她笑,彻底欢喜,不沾点愁。
“不错?”古阿霞觉得不好,这点成绩,跟预期的总款项一百万差很多。几日前,素芳姨才说明,台北那边的猪殃殃等人筹到了十二万,目前总款项是约十五万,要是凑不出余款,多年来的计划要泡汤了,从此没有机会。
“真的不错,好多人来排队,一定会有人捐。”素芳姨说。
古阿霞不这么想,这么多人白吃,帮忙吼,却不肯从口袋拧出个银角仔,他们心里打的都是便宜算盘。她不服气,东西可以白吃,良心不能没有,连忙对着排队人群叫:“你们是好人,学校义卖的什么防痨邮票、爱盲铅笔也买了,好歹也帮忙我们登上世界最高峰。”
有个人被古阿霞瞪了,糊涂说:“我怎么了?”
“我看你排了两轮,还真敢排。”
“我……我有惧高症,不能爬太高,要是把我的名字带上去会做噩梦,真的才没捐。”
“那你呢?”古阿霞又对着另一个人,“不要说你怕坐飞机去。”
“我?”被问的人傻了,结巴说,“我信佛。”
“有关吗?”
“圣母玛利亚住在那……”
“圣母峰跟圣母玛利亚没关,好歹你也捐个钱,写菩萨的名字也行,帮你把神带上世界最高峰。”
“说实在,我信佛是被我妈拉去的,还不够虔诚。”
古阿霞不骂也不吼,把白吃的人群都说跑了,这活动在名义上能白拿,也没叫你捐,但是说不过古阿霞的嘴皮子,甭想过关。排队人潮空了,素芳姨暂时把竖旗收了,得个空闲,喝口茶,称赞古阿霞的妆化得美,轮廓深,皮肤好,不用太多胭脂,浑然有一派纯真的青春。
古阿霞把功劳归于王佩芬。王佩芬常看当期《新女性》,或过期的日文《an·an》、港版《姊妹》杂志,自豪化妆技术与世界同步的她,一早却要帮古阿霞化百年不变的歌仔戏妆,说这样在台上闭眼都会被观众称赞双眼有神,然后叫她先去会场给人瞧,这叫练胆。还好古阿霞不准在她脸上涂油漆,坚持淡妆。另外,王佩芬很早就下山到处探敌情,看看流行妆,尤其是五灯奖女主持人的衣着与妆扮更是风向球,她决定在古阿霞上台前一小时再补妆。
“你淡妆就很好看,尤其配上这条项链,要是穿上那件浅色的比赛装,会更亮眼。”素芳姨说。
古阿霞抓着项链,瞥了帕吉鲁一眼,说:“这是幸福项链,希望戴了可以不用这么紧张。”
“我好紧张。”帕吉鲁说。
“你紧张什么?是我上台,又不是你去,喔呜!我懂了,你这样说是不要让我紧张吧!”
“怕你赢。”
“哪会赢?”
“赢了,要去台北比赛。”
古阿霞不明就里,知子莫若母的素芳姨糊涂几秒后想通了:古阿霞赢了初赛要去台北复赛;台北的人多又杂,帕吉鲁不会跟去,势必有相思之苦。素芳姨的微笑,让古阿霞很快悟通,她心想,帕吉鲁常常上山伐木,一去半个月,找不到踪影,连电话也不留,把她丢在山庄,现在他终于能体会这种心情了。
“好吧!我不小心赢了比赛就好,去台北逛逛,说不定就在那找个工作住下来。”古阿霞说。
“真的?”帕吉鲁睁大眼。
“你考虑吧!反正你很会慢慢想,我会等答案的。”
帕吉鲁会当真思考,接下来的几天他脑海会盘桓怎么想都不对的问题。古阿霞的手拨弄项链,佯装淡定表情,看着帕吉鲁搅着眉毛模样,内心其实乐得想笑出来。
寻思间,一辆进站的日制 LDK 系列蒸汽火车头,鸣笛八次好赶走铁轨与车站挤满的人潮,不久传来“轻松带你上世界高峰圣母峰”的口号,雄壮威武。素芳姨赶紧上工,叫帕吉鲁拿起竖旗,大力摇晃。古阿霞才狐疑谁来助阵,便看到十几位穿草绿服、戴军便帽的士兵,从车厢走下来喊口号,穿过摊贩与人潮,朝这走来,带头的正是詹排副。
詹排副冲着素芳姨笑,素芳姨也是。詹排副摸着头发精短的后脑勺,说:“这些阿兵哥哪都不想去,就想逛这摊。”他说罢,手一挥,士兵们拥上去吃五香豆干。他们都吃懒了、吃腻了,詹排副大手一挥,士兵们又归队成伍。詹排副站在队伍前,说你们吃了人家的,好歹也捐个钱,别跟自己的良心过不去。
士兵们相觑,才知这是鸿门宴,说:“排仔,真的啦!我没带钱。”他们能扯几个没钱的理由推搪,就是不想捐。
詹排副也没逼,早知他们来这套,说:“你们这些阿兵哥不肯赞助爬山,只会数馒头山,睡枕头山,讨厌的是我这个阿山仔①,有没有?”
“没有。”士兵们摇头。
“那好,”詹排副丢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上头密密麻麻写了前一批士兵借款的细项,说,“你们借我钱,我来捐。要是在你们退伍前没还,我冲进枪械室拿把五七步枪,朝自己的……”
“排仔,别乱来。”
“你们不借钱,行,小心子弹会拐,朝我打,也不知道朝谁飞。”
士兵们不是大笑,就是吐舌头,从口袋掏出硬币或皱巴巴的纸钞,交给了詹排副。詹排副也不让大家吃亏,一笔笔填入册子,大声复诵款条,扯嗓子是鼓励借得多的与羞辱借得少的,才给士兵们放牛吃草去各摊子玩乐。最后,他把那堆钱钞捐给了素芳姨,在捐款册落款自己的名字。古阿霞终于懂前头那八笔款项是怎么来的。
“阿霞小姐,别说我不帮你,”詹排副捐完款,便靠过去跟古阿霞神秘兮兮地说,“你这次上台比赛,会紧张吧?”
“是还好,可是我实在不需要詹排副帮忙。”
“是吗?那就按着不用,不过你要是紧张了,忘词了,打个暗号,我们给你帮个忙。”詹排副看古阿霞摸了一下胸口项链,便说,“你要是在台上不行,就这样,紧紧捉住项链小瓶子,保证没事了。”
“真的不用。”
“这招是咱们营辅导长想出来的,他搞政战阴谋最行,是他想出来的。你不用没关系,按下来,要用也别担心,知道吧!抓着项链。”
在中山堂附近的森荣国小教室,王佩芬帮古阿霞定妆。十二月凋零的樟树在风中拍打玻璃,气候干冷,古阿霞的皮肤不太出油,不容易吃妆。于是王佩芬花时间在深描古阿霞的细眉,好赶上流行。古阿霞却担心出岔似频频拿镜子检查有没有搞砸,她不喜欢奥黛丽·赫本的复古式粗眉毛,有点凶。
不过,古阿霞在更衣间换衣时,被外头排了三个人的催促敲门声干扰了几次,匆忙出来时撞到额头,撞坏了眉妆。这次共一百五十组参加巡回公演,女厕与更衣间永远有人抢。她一手捂住来不及拉上的蓝白套装的后背拉链,一手轻压眉尖,回座要求王佩芬补妆。
窗外走廊有两个小孩身影,朝内挥手,是小墨汁带着王大崇来了。古阿霞这时候不应该多花点心力去跟别人谈了,需要宁静,需要培养平常心,不过她还是把两人叫了进来,端着正在给王佩芬补眉的脸,看着王大崇递来的袋子。袋子里有鼓励卡与书籍等,他是来还杂志的。古阿霞打开手绘的鼓励卡,画了蓝色小精灵贾不妙②敲着胸前的小军鼓,祝福词是期待阿霞姐姐拿下卫冕,最后打败万恶的敌人。古阿霞看到末尾,扑哧笑了出来,让王佩芬大叫别乱动,差点画成长长的寿眉。
十几年的《东方少年》与《学友》杂志早就翻得脱页破损,或书页被撕去半面。坏了就坏了,古阿霞借出时,书籍残缺不全,如今却成了健健康康的模样回来,插图的彩色鲜艳无比,没有糟老生灰。古阿霞懂了,发现纸张重叠黏补的蹊跷,王大崇的绘图能力很好,他用白纸补上,照原图修补好。
“你画得很好。”古阿霞称赞。
“我喜欢画画,可是学校不能画,在学校只能写字,算数学。”
“看来学校做错了。”
“过年之后,我想回到学校,”王大崇认真说,“我要去学校写字,算数学了,我不想画画,画画没前途。”
上学符合古阿霞的想法,可是理由扎人,心想这家伙从2000多公尺高的工寮跑来是给她说颓志的想法。古阿霞便问,画图与写字,你哪个爱?王大崇说,以前讨厌写字,喜欢画画,现在两个都喜欢,那是因为山上无聊,他把阿霞姐姐借的几本书都修好了,修图能修好,修字却修坏了,就缠着大人学写字,觉得写字有乐子,学出味道。
“你来学校吧!老师会让你画图的,怎么画都行。”
“我之前把书本画了插图,被老师打,说我乱画。”
“所以你才走夜路回山上?”古阿霞停顿了一会,又说,“要走回工寮,路很长又很冷,你怎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那又湿又冷的几百公尺山洞?”
“老师比较可怕。”
“好吧!所以你会来上学,是被妈妈逼的?”
“她说如果我不上学,警察会抓走她,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王大崇毕竟是被逼来的,他的脑袋不喜欢老师,他的腿仍会跑,只是迟早问题。古阿霞把王大崇拉过来,拍拍他的手,告诉他回来学校读书,她会交代老师给点自由,要是王大崇受不了,要回山上,别独自回去,来找她。古阿霞愿意陪他回家去,哪怕是刮风下雨,要是他突然有了委屈,想回去,她陪他回去。
“我也会陪你回去,”一旁的小墨汁应和,“你最好是晚上想逃跑,我想走夜路。”
“好吗?要回家找我们。”
“好。”王大崇沉默一会,抬头答应。忽然,他从袋子里拿出本子给古阿霞检查似的。古阿霞把本子拿来看,内容都是他的生活杂感、山上趣闻与思念父亲的短文章,注音符号居多,插图居多,能写成这样也算是好的。不过古阿霞笑起来,因为王大崇屡屡在文章结尾说什么“将来做个堂堂正正的好学生”,这些老八股的尾巴,完全与文章不搭。
“以后不要这样写,又不是考试打分数。”古阿霞说。
“妈妈说,不会写文章尾巴,去学校就这样写,老师也不敢怎样。”
“好好好,就这样也行,”古阿霞笑起来了,“这种文章给我们点快乐也行。”
“你不要笑太凶,小心化好的妆掉渣了。”王佩芬叮咛。
一位百余岁的阿嬷坐在藤椅上,衣着平淡,戴七彩头饰,好衬托脸上的5公分宽的 V 字形纹面,纹面很深色,从两耳际纹过两颊。传统德鲁固族擅织的妇女才能纹面,死后才能到达灵界。阿嬷呼吸很慢,几乎不动,过一段时间,才抬起手抽竹管烟斗。这是她唯一的动作。
在舞台侧边布幔遮住的待命室,古阿霞观察这位登台序号比她早一号的德鲁固表演者,羡慕阿嬷的定静,连时间都干扰不了。古阿霞很紧张,手不停搓,不小心碰到阿嬷的烟斗。阿嬷第一次转头看着古阿霞,笑了笑,纹面几乎折进了烂漫的笑纹,她把口袋里那束绑着风干小米与茄冬叶的幸运物,送给古阿霞。
“接下来,欢迎这次巡回公演最年长的祖母出场,请观众鼓掌。”男主持人对台下观众说。
女主持人接过话题,看着掌中小抄,把老祖母的简历念上。古阿霞看见那位百余岁的德鲁固阿嬷被子孙搀扶上场,静静坐上板凳,无畏无惧,微笑面对上千人的目光。老祖母不回答主持人的问题,微笑着,由陪侍的子孙代答,她只负责看着台下撒开的眼神。
演出开始,二十人乐队响起了管弦乐,老祖母的子孙拍了拍她的手背,给暗示后离开。老祖母唱起歌。很快地,气氛不对,她唱的对不到乐队演奏,于是乐队指挥放慢节奏配合。她用纯正血统的德鲁固族语唱歌,没人听懂。台下评审立即喊出停奏,中止演出。这是单循环赛策略,演出者太多了,得不停地从早上九点表演到下午六点,观众不累,却累死众评审与主持。于是,只要有人台风、唱腔、歌词等走调或不对,立即停止演出。
台下肃静几秒钟后,有人大喊“麦克风坏了吗?她在唱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懂。”“淘汰了。”观众鼓噪大喊,几乎耐不住,在休憩室脱鞋休息的女主持人急得光着脚丫子上台圆场,趁机吃便当的男主持人仍握着筷子上场,要拿下老祖母的麦克风。
“让她唱完,让她唱完。”场子中央爆起了大声响,有人跳起来,对台上的主持人大吼。
古阿霞从舞台侧边看过去,密密麻麻的观众里,那站起来喊的人竟是她认识的布鲁瓦长老。
布鲁瓦之怒吼,打断了台下的鼓噪,却没打断台上的演出。他忽而放低姿态说:“她是我们山地人的妈妈,只会山地话,有重听,又看不到,还不知道有几个月可以去种菜,拜托大家,烦你们的耳朵几分钟就好。”
现场安静下来,听着老祖母唱歌,也听出了味道。没有配乐,没有太多的跌宕,是悠长的花东纵谷道路挂了一枚月印当空,是龙眼树下干皱的落叶沙沙的自哼自娱,那是古阿霞听过最美妙的歌声,几乎像葛利果圣歌(Gregorian Chant)的清唱,没有任何背景音乐,从头到尾,只有极为平和的咏唱。
曲罢,主持人进场,说了几句好话,递了几个美词,然后说:“现在我们来看表演者分数。”
“一个灯,两个灯、两个灯,两……个……灯。”男主持人喊,舞台上方的背景灯只亮了两盏。这分数很低,很糟。
“两个灯,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女主持人夺过话题。
“三个灯。”台下有人大喊。
“四个灯,四个灯。”有一小群人又喊。
“五个灯,五灯奖,五……灯……奖。”最后所有人大吼,给出了满分,热烈掌声。
几个德鲁固壮汉走上舞台,抬起板凳,也把老祖母当英雄扛下去,朝人潮汹涌的观众走去,直到消失,直到掌声也灭了。眼见动人表演的古阿霞却身体越来越僵硬,脑袋空白,扁平的胸部跳个不停,那是因为她即将要登场表演了。她深吸一口气,随主持人唱名的同时踩着小步伐上场。她咧嘴微笑,面对台下的千位观众,桧木建筑的中山堂挂了几盏300瓦的表演灯,强灯照来,她看不清楚群众面孔,只见在黑水皮似的发海上反射着灯光。
演唱开始,她把麦克风靠近嘴,乐队配乐在大礼堂冲起来,古阿霞凭着以前在圣歌班的本领唱起来,喉咙润滑,没疙瘩音,她在凤飞飞的《雨过天晴》与山口百惠唱的《梦先案内人》之间取得另一派淡淡蓝蓝的轻快。她眼神时而低眉,时而远眺,脚步左右轻晃,完全沉醉在少女纯洁无垢的情愫中,手下意识地爬上胸口,握着“彩虹碎片”。她忘了这是詹排副的诡计,求救时,握项链,捉得紧紧的。
詹排副坐前几排,没注意古阿霞把满天云霞都唱下来了,只顾瞅着古阿霞的左手。她往左挥,他的头歪过去,往右勾,他的头也勾回来。古阿霞的手是指挥棒,搞得詹排副这颗头快转晕了。忽然,他看到那只手抓住项链,心中大喊,被我抓住了喔!当下摘下军便帽,露出新剃且上油的大光头,在强光照射的黑发海中弹射出了光芒。
后方的士兵得了暗号,赶紧多几人站上横排靠背椅,直到椅子晃了。这个动作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后方的观众要图个视野,不是站上了拆下窗户的木框,就是站在自己扛来的 A 字形梯,什么都没有的,干脆急得跳脚,也能暂时看到舞台动静。
轰隆,巨声响起,十几个站上去的士兵把横排椅压垮了,摔得稀里哗啦,每个人老奸巨猾的哀号声盖过了古阿霞的歌声,观众回头瞧,直到乐队声停下来。古阿霞中断演出,手握彩虹碎片,傻在舞台,理不清灾难是她按下了启动开关。不过,她看得出那堆摔成草色酱汁的士兵们,有些熟面孔曾帮助山上的小学复建,她顾不得人在舞台,跳进人群,直冲去救伤。
士兵们有的叫得起劲,有的眯眼瞧人,有的左右打滚,观众看出是心眼极高的龙套演员。不过有个人捂着被断木扎出血的右脚,哪像演戏,让围观的人都觉得这群人的伤都来真的。古阿霞帮阿兵哥止血,幸好豁子不大,由帕吉鲁背去伐木场的医疗室缝几针就行了。
古阿霞这才松口气,看着詹排副一脸歉意地摸脑勺,大光头攒满了汗珠,不住地点头。她懂了,这是詹排副的伎俩,却破坏了演唱,她说不上谴责,赶紧把彩虹碎片摘下,眼光巡一圈,帕吉鲁背人去了,暂且挂在素芳姨的胸口。她不想待会唱得尽兴时情不自禁地按下按钮,又炸出一团伤兵。
再度回到舞台,古阿霞忙得内衣湿了一半,天气寒涩,她有些抖,有些嘴唇干,一旦人握着麦克风就通电了,不发光还不行,连耶稣都要发功走过水面来瞧,大天使加百列张开翅膀帮她遮阳。她照例唱过一回,浑身都是焦点,黑皮肤有戏,鬈发有戏,眼波有戏,手势有戏,微笑有戏,唱完了,留给听众无尽的余韵,引来阵阵无绝的掌声。
男女主持人回到舞台,一说一唱,又赞又褒,说在后台沉浸在歌声,都忘了时间的存在。古阿霞微笑,心中浮起他们在后台吃便当补妆的画面,心知他们是敷衍。接着,男主人说,我们现在看看表演的灯数。大家看着舞台后方墙上的灯号,乐队随即击出急切的小军鼓声响。灯数亮起来,主持人唱着:“一个灯、两个灯、三个灯、四个灯,有没有五个灯?有没有五个灯?”
“四个灯,成绩不错。”女主持人作结。
忽然间,广告牌灯数开玩笑似的,在沉寂三秒后,第五个灯亮起,观众的欢呼声瞬间爆开,礼堂回荡高拔的回音。古阿霞回头看灯号,捂紧嘴,不敢相信,上帝如此独厚她,让恩宠的聚光灯打在身上。这是今日九个小时的长时巡回表演唯一的满分五灯,成了上千人眼里最美丽的亮光。
平民秀的素质不高,观众却怪起第五灯的钨丝断了。忽然,大家亲眼看见神明把灯泡修好了,情绪沸腾起来,被挡在门外没看到神迹的人,不断推挤进来瞧。主持人很振奋,开染房的没把色染足,过意不去,这下端出了期待已久的五灯秀,得揪着古阿霞多问几句才行。
古阿霞就是这样,歌没卡到,话便卡着,支支吾吾,没法子把一句话说得剔透,尽是棱棱角角的东西在喉咙磨蹭。主持人问东,她说得嗯嗯啊啊;主持人问西,她答得有头没尾,搞得台下哄堂大笑,主持人连忙追问下去,好给台下更多乐子。最后,主持人说古阿霞得到最高分,拿到了前往台北参加电视擂台赛的门票,有机会“五度五关奖五万”,要观众再次给予掌声,恭送古阿霞回后台休息。
古阿霞离开,又折回脚步,拿下麦克风说出最想讲的话:“轻松带你上世界高峰圣母峰,希望大家捐款给我的朋友们。”
“怎么说?”主持人问。
“他们一直想要登圣母峰,却缺少经费。”
主持人不敢造次,只能点头缄默,给古阿霞讲下去。
“他们要登世界第一高峰圣母峰,位在中国与尼泊尔的交界。计划从尼泊尔跨过边界。”
“唾弃忘恩负义的美国断交狗,大难当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詹排副跳起来,捏着拳,额角杀出了青筋,站在椅子上对上千人大吼。
起了头,浪都掀起来了,一波波打起来,年轻人大声呼应,还没进入状况的老人也频点头。这件事隔天被地方报《更生日报》列为主标,继而由几大报当作台美“断交”的话题,波澜之至,捐款如海啸卷来,素芳姨在几天内募到百万款项,甚至要求报社发新闻劝阻后续来款,并降温处理,免得遭尼泊尔以政治事件阻挡攀登圣母峰。
但有一点错不了,这件事因古阿霞成功了,菊港山庄弥漫兴奋情绪。欧匹将每天从山下来电报告各方捐款,没捐钱的企业改捐各种物资,上千盒口香糖、50公斤螺丝、半吨塑胶水管、三千片菜瓜布、十箱强力胶、八百颗钨丝灯泡,搞得像水电工要去修漏水的圣母峰。还有人捐了两百条内裤、三十包橡皮筋与十包槟榔,不收还不行,而且一个月后素芳姨前往尼泊尔,仍有人从台东走了百余公里来捐一头“老是想登山的公猪”。素芳姨将物资转赠各地教会与佛寺,感谢大家支持,把捐者芳名登录成册──写在首位的是古阿霞,她捐了奇迹,却送他们往世界高峰之途。
①  外省人的意思,闽南语。
②  即格格巫。——编者注


雪无声地落在大地
降霰了,万物响着,大地落白了。
霰,这种碎盐似的冰粒落在村里,细细落,沙沙声,世界活在低吟叹息。更高远的中央山脉,雪落一阵子,棱峰积雪了,一些动物顺着兽径往低处移,皮毛上沾着箭竹叶与松针混成的雪渍,来到菊港山庄的地下室避难,发现那里的钢铁怪兽不见了。
6吨重英制蒸汽机关车从菊港山庄地下室拖出来,苍老又生锈,比想象中瘦小,放在户外修复已经第六天。天寒了,霰打了它,一道道流光琐碎飞来,龙吟浅浅的声音,第七天便从上帝造物之手中醒来,烧柴起火,火室的热源经过十几道1英寸的烟管,传递到锅炉,形成的蒸汽通过汽包形成了更纯的压力,推动汽缸,带动主连杆,运转的铁轮往3000公尺高的中央山脉前进了。
山路多弯,落雪覆盖的落石常常出现在驾驶的视野死角。帕吉鲁坐在机关车前加挂的板车,实时将危险路况,回报驾驶反应。帕吉鲁感冒了,带病上山。他很少生病,坏在日前的一场冷雨,淋透骨头。今年气候古怪,寒流早来,高山落雪又凶又悍。帕吉鲁披着从柜子拿出来还染有樟脑丸味的红披风,人偎在古阿霞怀里。古阿霞叫他不用上山,他却来了。这场雪难得,他一直想带她去看七彩湖结冰,在雪地搭营,闻松火芬芳与茶香,看雪霁夜晴,看星群如夜市灯火,逼人的流星几乎划破眼膜。
喷黑烟的蒸汽火车所到之处,引起工人们赞许。马海挺享受给人赞许的快感,他知道这老骨头快散了,花了一个月敲打,换零件,勉强带它出来风光,最后开到2682公尺的最高终点站,永远停在那,领受时间的摧毁。这老骨头再修下去也没用了,只有风雪、霜露与高山草原才有资格陪伴它。这车开得很慢,得用流笼吊挂过山谷,马海屡屡停下来修复它,不知道是烟管阻塞或火力不旺,幸好敲几下又通了。
来到七星岗伐木站了,迎接的是雪景,落雪无声,火车铁轮辗过硬雪时发出嘶嘶声响。伐木站的烟突冒烟,炊妇煮了锅热姜汤迎接。每年一月到三月,台湾海拔2500公尺以上常飘雪,气候冷寒,伐木工照例出外干活。一群人走进伐木站取暖,火炉冒星,沸滚的茶壶猛掀盖子,鞋底的融雪泥泞。
这次乘老火车上山的有二十多人,前往六顺山,参加每年的高山元旦升旗。
六顺山位在七彩湖南方10公里处,原是无名山,一九七一年由南北会师的山友以“庆祝辛亥革命六十年”而冠名。布鲁瓦为五个小原住民调整了额带与背笼,走过中央山脉也没问题;素芳姨却担心,穿雨鞋即使套了厚袜保护,仍容易冻伤。詹排副抽着烟,一会儿冲着素芳姨笑,一会儿冲着三个士兵打牌。蔡明台煮普洱喝,两个跟来的工人只顾喝酒。古阿霞煮了红糖水给帕吉鲁喝,他的喉咙痛,老觉得有卡着烧焦的蜗牛壳似,眼神晕蒙,把古阿霞的影子看散了,看混沌了,而且老是要摸人家的大拇指指甲。
大家话不多,内心却有着快戳破的争执。山庄开发咒谶森林,惹了民怨,蔡明台是上山来躲风波,因为他花钱搓掉几个闹最凶的村民,彼此却发现拿的钱不同而加深怨念。中美即将建交,詹排副却执意带兵参加民间的升旗典礼,跟连长吵一架。几个小原住民趁布鲁瓦不在场,你推我搡,为谁多背了米、谁又多背了巧克力争执。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七彩湖,冷风削人,千山一层银绒,沿途堆积的小雪堆像传说中的万头白鹿来到七彩湖聚会了,岸石泛光,黄草埋在雪层下,偶尔在几处露出颜色。湖水结冰,但不到能溜冰的厚度。一头睁眼的老水鹿静止在蒙皱皱的薄冰下,皮毛在水中漂着,它死了,却比活着还美。古阿霞想听帕吉鲁传说中的湖水在寒夜增厚时,发出的膨爆声,不过得在天黑前赶到六顺山。
五小时之后,他们疲惫地来到六顺山下的森林避风,扎好营,烹雪煮汤,好给身子暖起来。古阿霞非常担心帕吉鲁病情,他撑着,只为了带她来看雪,可是垮着眼皮与精神。雪是看到了,帕吉鲁说这雪是脏的,又雨又雪,凝成硬块,再冷一点,北风带来水气,干净的雪会把大地涂白了,在强风山头处的玉山圆柏结出了雾凇,大地枯白。
“那香青①有两千岁了,是好杆子。”帕吉鲁枕在古阿霞腿上,手拨开帐篷,指着六顺山山顶的一株圆柏。
“树很美,明天会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挂上去,很特别。”
“嗯!真正的旗子,是冰。”
“你看过吗?”
帕吉鲁点头,想起那圆柏堆积雾凇的景致。圆柏要是长在山坳的避风处,树干笔直,优雅无垢。可是圆柏不图安稳,常在迎风处或山巅出现,挣扎求存,树干给千万次的风雪扭成旋转的姿态。飞雪越强,寒风够辣,圆柏绝对以身相迎,常在背风面结成凝固飞旗般的冰晶──雾凇。
“那是一半石头一半树的人,波索·库夫尼(Poso Kofuni)。”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原住民说。
“半石半树的人?”古阿霞好奇。
“我们的老祖先。”
这让在煮玉米排骨浓汤的布鲁瓦吓一跳,把调羹越搅越慢,说:“这说法很勇敢,面对飞鼠下手时能这么勇敢就行了,但是,跟传说不同。”
“传说是?”古阿霞问。
“在树木源头②,有棵大树,这棵树他是我们来到世界的神明,叫波索·库夫尼。他的身体一半是树,一半是石头,生下了我们的祖先。”
“这跟强风下的雾凇很像。”古阿霞赞成小原住民的说法。
“没有一样。”布鲁瓦认为传说是神圣,不容过多的附会,不同就不同,没有误差空间。
“确实有波索·库夫尼。”古阿霞说出了来自帕吉鲁的肯定。他捏她的手,表示有。
“就说有。”小原住民大喊。
帕吉鲁撑起身,喝了碗玉米浓汤,把头疼冲淡了,要带大家去看波索·库夫尼。古阿霞执意让他留在帐篷休息,外头又干又冷,疼得皮肤僵硬皲裂。素芳姨也觉得他该休息。帕吉鲁多穿件衣服,挂上红披风,抡了斧头──他带来是为移除铁轨上的倒木──现在终于能带出门。
四个帐篷扎在树叶被冻的箭竹下,帕吉鲁带大家往竹林钻去,人走过去,叶上积雪扑哧弹起。古阿霞对雪的初体验美感过了,剩下刺骨寒冷。过了几株五百年大铁杉,出现了帕吉鲁要找的目标──不毛的大红桧,显然死去,但树下的蕨类盎然,一丛丛的玉柏与环状叶丛的鳞毛蕨从雪地攒出了绿意。这株红桧约一千五百龄,有点弯曲,多岔枝。一般来说,红桧多生长在山谷或海拔较低处,很少靠近棱线。
“哪有像波索·库夫尼?这只是老鼠居住的树。”布鲁瓦不解,还带点轻蔑口气。
“它生病了,”一位小原住民摸着光秃秃树干,转头对帕吉鲁说,“它感冒很惨呢!比雪还要冷。”
古阿霞戴手套摸树干仍是一股僵寒。大家都说它死得惨,怕是被雷劈中,绝望活了一阵子才死去。布鲁瓦也认为它是绝望之死,绝对不会是神树,跟充满励志传说的波索·库夫尼不相干。
两年前,帕吉鲁来过这,便发觉此红桧不同凡响,海拔高,死了又没死,寒冬中更阴寒,秘密就藏在树内。他转了一圈树,用斧背敲几下,回音沉钝,然后用斧头垂直地重劈下去,顿时一道裂隙从树根往上裂开,伴随声响,半个树干往没人站的那边倾倒,把大自然永恒的神给露出来,他此刻出现在众人眼前。有几分钟,大家屏住呼吸,不敢多动,也不多说话,怕呵出一口气便融化他了。
那是树腔里有个奇妙的冰柱,有点像裸体的人。
这生成过程很简单,千年红桧因为莲根腐病,树体腐空,雨水冰雪从树顶灌入堆积,久而久之,成了晶亮剔透的冰柱。布鲁瓦拿了槟榔与烟,敬在地上,他告诉几个小原住民,在极其困顿与无解的年代,他们的祖先在迁徙时,可能遭逢风雪,彷徨无助,却获得了眼前的景象,一个半树半冰的人,庇护树下的小草生生不息,然后,祖先获得更大的勇气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波索·库夫尼,但我们遇到了祖灵。”布鲁瓦说,然后打开腰间小酒罐,供小原住民以指尖弹酒,致上敬意。
马海把火车开进了终站“摩里沙卡”,长鸣笛,拉起刹车,把有股对抗力道的蒸汽节流阀杆像是某种难言的心情推回原位,静观车头灯在夜里照亮前方蓝色的高山车站,草原结冰。然后,他才关掉发电机与大灯,只剩火室的炭火从铁门缝迸光。他深吸口气,冻红的鼻子内除了煤烟垢,别无他味,这是他一个月来修复这台火车头的写照。
火车停驶便报废了。拥有火车是马海多年来的少年梦想,一旦拥有便注定失去,让它苍老在高原车站,亦是多年来的心念。这适合当火车坟场,寒冷多雾与安静,等待时间慢慢让它生锈、使它摧毁。他拆下节流阀杆当作纪念物,这根肋骨不会是拆下亚当另外制造一台夏娃的快捷方式,只是纪念。他这辈子拥有火车的梦想可以终止了,也够了。他打算在车上睡一晚,可是尖锐的喇叭声从远处响起,他探出头,一台碰碰车要靠站。这不寻常,一般运材车不会驶来,这条线的森林已经砍光,铁轨严重生锈。
有个男人从驾驶室跳下来,穿厚袄、戴皮毡帽,灰长裤打绑腿,一看就是林场工人模样。这个人眼光雪锐,扫了四周,预估了局势,以外省口音说:“回去吧!我载你走。”
“我住一晚才回去。”
“哪行,这里的风比刀子冷,比煤渣刺,古阿霞要你回去。”
“我不去六顺山升旗,那更冷。”
男人停顿一会,又说:“单缺你,阿霞要你一起去,那个哑巴的刘政光也是这样。”
马海觉得这家伙在试探什么,又认为对方没敌意,只是讲话前把气浑身绕一匝仔细。马海原本想留一晚,但是现实与想象不一样,这里萧条与凄寒很快打消他的念头,决定离开。他在离别之际得了情感强迫症般把每个机关磨蹭了几遍,确认它们存在,然后跳上驶离的碰碰车,频频回望,眼见机关车在摆了五个弯后消失在雪里,惋惜它分分秒秒冷却的火室,永远回不到旺盛时刻了。
“你是哪个林区工寮的?”马海问。
男人从口袋掏出了油渍指痕的工作牌,秀出“王铭祥”三个字。这工作牌挂在各工寮大门旁的板子,上工的人把自己牌号翻过来,秀出背面名字,下工了翻回来。如此,工头能掌控员工行踪,别把人留在山上受伤没回工寮都不知。
“你带出来了。”马海问。
“糊涂了,一翻牌就搁在手里。”王铭祥熟练地踩下加速器,开启撒沙控制阀,使火车在转弯上坡时展现抓地力,又说,“那是铁赳赳的老骨头,望一次,心里哀它一次,早走是好,别哭烂眼睛。”
“你不懂。”
“哪不懂,麦克阿瑟赢了二战的太平洋,跑去当驻日盟军总司令,说什么 kikansha(机关车)永远不会成为 kikanhei(退伍兵)。”王铭祥把“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名言转成了夹杂日语的双关语。
马海大笑,觉得真有趣,两人聊开了。王铭祥说他的碰碰车驾驶与伐木技术从大雪山学来的,不是师徒制,是小班教学,速学速成,火速上工,横扫一山又一山。他没有开过马力小、毛病多的蒸汽机关车,而且开碰碰车的时间也不长,大雪山林场主要是美式开发模式,大卡车、大电锯、砍大树,只有少部分林区才用火车运输。
“机关车是跟不上时代的老货仔,这台是林场淘汰的,我用废铁价买来当作发电机。我也不是驾驶,买它,只为了梦。”马海转而停顿,又说,“火车亲像一场梦,只有自己梦过。”
“说说那个梦吧!”
“说来见笑,都淡了。”
“行,那再淡它一次,当作把老柜里的祖奶奶衣服再洗一回。”王铭祥从裤腰拿出酒瓶,说,“来点酒,喝暖点。”
马海喝口酒,酒真辣,有股精神从肚子与喉咙火火烫烫地晕开。他把这故事说了无数回,不差这回,却永远差一人赞美。他说,那时候他还是日本公学校的小孩,住在花莲舞鹤小村落,一条贯穿村落的火车铁轨规律地带来了报时的钢铁机械声,小孩子们冲过去,沿铁轨跟火车赛跑,直到火车赢了,消失在苍茫地平线。有天,出现了由机关车拖着的单节“展望车”,车厢美丽,花纹雕饰,两端出现流线圆弧造型,大家都说这是大正年间日本皇太子裕仁来花莲视察时搭过的花车。这种车绝对不停舞鹤小村落,所以车经过时,孩子们拼命跟它跑,不过是想在平行速度时多看一眼。这台车成了全村的传奇,甚至在某次出题《梦想》的作文课有十几人写出自己想坐“展望车”。那么多人想坐,却没有人有钱搭。于是,日本老师在班上发起活动,一人凑一点,不足的由他补,买了一张玉里往花莲市的车票,给全班最幸运的人──抽签决定。
“你抽中了,恶魔也来了。”王铭祥说。
“是心魔来了,全班吵死了,抢着用有的没的跟我换车票,有的愿意帮我打扫,有的发誓要帮我写三年作业,有的说不给他就看着办。”
“这是梦想,谁动得了?”
马海铁了心,坚持坐火车,不过得完成日本老师交代的工作,把坐火车的所见所闻在事后跟大家报告。坐火车那天,他透早走路到玉里,凭票到站台,看见梦想已久的展望车停靠在那,安静贞洁。他坐上无人的车厢,摸着木椅,敲着玻璃窗,一切那么真实,只有他独享。火车开动了,奔驰在煤烟与视野辽阔的纵谷平原,不可思议的一刻来了,车子停靠在他根本忘了的站台,一个穿着蓝衣吊带裤、蹬马鞋的女孩上车了,她牵着一只斑马上车。那是百般不得其解的画面,蓝衣女孩,黑白相间的斑马,女孩手中抱着的紫色绣球花如此抢眼,斑马随时摆动尾巴、抖动臀部,好赶走苍蝇。这是真的,他甚至有一刻转头看见全班同学在村子里追来,每个人朝他挥手,朝他大声呼喊,他大气不敢多喘,就怕眼前的女孩与斑马一眨眼就没了。最后,她们在某站下车,独留他坐在车厢抵达花莲市终站,自己一个人走了五十几公里路才在隔天回到家。
“最美与最可怕的是,你见到了,但没有人相信。”王铭祥说。
“嗯!”马海沉醉在其中,“连我的老师都不相信,他说在台湾根本没有斑马。我的同学也说,他们追着火车跑,只见到我呆坐,有位同学甚至说他几乎跟火车平行跑了30公尺,看透了车厢,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发呆又浪费一张票的傻瓜。”
“你遇到了神。”
“神?我连个屁都不信,哪来的神?”马海嗤之以鼻。
“神不是耶稣或佛陀,是跟自个的灵魂兜上了,那个东西不好说,也说不明白。因为说不明白,讲了糊涂,有些人干脆跟耶稣或佛陀兜一堆了。”
“这么说我懂了,神是自己懂,别人都不懂的,而且还是尚好的东西。”
“你得看人来说,有人的神是挺不好的,可是他自认是好的。”
“有这种人吗?”
“有,”王铭祥顿了一会,又说,“就是我。”
“你也遇到神了?”
“这种东西说不明白,是吧!说破嘴也没人信。”
“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也说说你的神的故事吧!”
“古阿霞。”王铭祥沉默很久,才说,“我是来找她的。”
风雪糟透了,有时下着落地响的雹,有时是无声的雪,中央山脉慢慢陷入一寸寸的苍白。在云层与山棱的缝隙,有盏遥远的灯光,灯光来自玉山附近的气象观测站,那是台湾最高海拔的建筑物。古阿霞发现,灯火在九点熄灯前会闪烁奇特暗号,似乎是对世界的密语,这是她几次登山来特别注意的景象。
没人知道闪光的意思,包括常在山里走的素芳姨,她说:“那可能是摩斯密码,我没有办法解读。”
“找我们米虫最行了,就是上头打哑谜,我们也能蒙对,不然要被扒皮抽筋了。”詹排副说。
“我们是要解开,不要蒙。”古阿霞说。
“找我们米虫最行,我们高炮兵会摩斯密码。”
到了快九点,一群人从帐篷走出,爬上六顺山,在香青树上挂起汽化灯。天上有云,不过视野还挺好的,气象观测站的几盏灯火皎亮,过了九点几分,终于眨了起来,一闪一闪的,按照某种频率。
詹排副看出是摩斯密码没错,请士兵们马上译出。一个士兵在滴答的长短音之间转译,另一个人解密拼出“u-ni-nang”。
“乌里让?”古阿霞拼出音,只见大家摇头不懂意思。
士兵随即解出另一组是“wanay”。
古阿霞念出来,“瓦奈。”
众人摇摇头,不懂其意,发出的唯一声响是有人吸鼻涕虫。
灯光随后闪烁,士兵翻出了另一组拼音,“m-hu-way。”
“马侯歪!”古阿霞拼出来,心想这也无人能解了。
“马──侯──歪,马──侯──歪。”小原住民大声呼吼,也不管甩出了鼻涕。
古阿霞不懂他们欢呼什么,随后自己也高呼:“ar-ay(啊赖),天呀!他们在说啊赖。”
玉山气象观测的密语揭开了,闪灭的灯号是表达了各族群母语“谢谢”的意思,然而是向谁致谢,仍是费解的谜题,要不是深厚的感情,气象观测站人员不会常态性地对这世界打光。一群人凝视最后消匿的灯光,复又黑暗,许多山棱线与万物轮廓深深浅浅地勾迭着,风刮过线条缝隙,除了呼啸声都没了,但心里多点温度,把情绪缠得紧。大家各回各的帐篷,小原住民不断喊着“马侯歪”,古阿霞也默念着“啊赖”,然而她挂念的仍是躺在帐篷内的帕吉鲁。他活动力降低了,有时眼神呆滞,有时闭眼呻吟,呼吸非常快,有种把气喘到喉咙就吐出来的急促。
“这是高山症,也许状况会好起来。”素芳姨说,这是在气压低、缺氧的高山环境出现的症状。她想,感冒的帕吉鲁急遽登山,身体出现了不适,促发了高山症,他常在山上工作,应该很快会好。
“好丢脸。”帕吉鲁说。
“砍树砍到脚,炒菜弄破锅,这常有的,多休息就好。”古阿霞嘴上说,却担心帕吉鲁恶化。她体会过这种俗称“罐头病”的感受── 当海拔超过2000余公尺时,携带的马口铁罐头两端会随压力减低而鼓起来,玻璃罐甚至会爆开──以这种精确譬喻,即能感受身体被体内一股力量往外撑的病痛。是的,时间会改善一切,只能等待时间过去。
“如果好不了呢?”古阿霞问。
“最好的是降低高度,赶快下山,不过晚间下山比较危险,也许我们等到明天再看状况。”素芳姨说。
当大伙酣眠时,飘雪酣落在帐篷。不久,山径上来了两人,足踪很快地被落雪吃掉,他们来到六顺山营地,忽然,其中一人连续喊几声:“蔡明台,有挂号信。”
蔡明台心知有人开玩笑,从帐篷响应,“挂你的头啦!是什么?”
“人肉包子。”
“滚。”
“包子趁热吃吧!”随即扔出一个大黑影。
忽然间,帐篷发出极大的轰隆声响,被外力压垮了。帐内的人惊呼,翻身也不是,爬出来也不能,手脚乱踢乱打反抗。可是帐外的人手脚更利索,用膝盖把挣扎的人抵住,拿了绳子照着绑粽子的节奏,把蔡明台等几人绑牢了。
隔壁帐篷的素芳姨拿了灯,往外瞧,只见有个家伙盘坐在蠕动的帐篷上,表情冷漠,把里头的人都制伏了。另有个黑影朝素芳姨爬来,发出呻吟声,她灯光照紧一点,看出是庄主马海。马海的体力透支,嘴唇泛白。
这冲突得从四小时前说起,马海从十几里外的高山车站赶夜路来,腿筋快断了,不断吐气的鼻孔边泛了层冰,他连续赶路,身上多处冻伤。王铭祥也冷,拿雪搓自己的脸,也拿雪搓马海的脸提振精神。要是马海不走,王铭祥瞒骗用尽后来硬的,又拽又拖又提地带人。马海循着在六顺山顶的香青树的灯火,用挤残余牙膏的方式榨出意志力前进,一步步走,见了四顶帐篷,就被喊着挂号信的王铭祥扔向有回应的那顶,压垮它。
素芳姨把马海拖进帐篷,把他汗水浸透的衣服脱掉,塞进睡袋,又把他的手泡在保温袋“水龟”倒出的热水,不然手指血液不通而变黑坏死,甚至得截肢。这时,素芳姨想起什么似的,探头往外看,那盘踞在帐篷上的人消失了,留下一圈无雪痕迹,和满天流离失所的白雪。蔡明台从压垮的帐篷爬出来,陆续把另两人拉出来,不断咒骂搞鬼的人。
那个家伙去哪了?素芳姨思忖。她走进雪地,风停了,天物无声,松软的雪被踩出声,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人踪,最后把蔡明台几人扶起来,带进自己的帐篷。这让帐篷的空间显得局促。
马海的意识逐渐清晰,喝下刚煮的热姜汤,刚才差点冻死,现在顾不得烫地喝起来,嘴巴越来越灵活地骂起人:“阿霞,你的死人骨头朋友,差点害死我,逼我走来。”
“哪位?”
“叫王,王啥咪祥的,这个人很坏。”
古阿霞把脑壳刮得精光也盘算不出这家伙,她不知道这号人物,摇头说不认识呀!
“怎么可能!他说他认识你,要赶快找到你,叫我赶路,我都快冷死了都不管我。他一路还说走快点会怎样,走慢点就怎样的。”马海一路被那句话刮着耳膜,天又冷又黑,脑子蒙了,只觉得那句话听起来更寒了。
“走快点上天堂,走慢点呢!下地狱了。”帐篷外这时有人大声说。
“他来了。”马海大吼。
古阿霞掀开帐篷瞧。有个人在风雪中站得紧,是男人的粗线条,黑影给夜色蘸晕了。她觉得这个人古怪,把灯照去,照得那人线条着色,赤红火辣,没有一点分岔。古阿霞惊喜,他是吴天雄,那个在玉里的乐乐溪畔与一群老兵垦荒的人。
“又冷又雪的,不请我进去躲吗?”吴天雄说话了。
古阿霞曾受吴天雄之助,才会去海星中学与慈济募款,要是没他牵线,还寻觅不着复校的线头在哪。在这寒风刺骨的雪天遇到朋友,理当迎接,古阿霞掀开帐幕欢迎。
“平安!”
“痟狗不要进来。”马海又吼,恨得想把门外的人捏烂。
“妈的,是不是你刚刚揍我们,又捆起来的?”蔡明台忿忿说着,另外两位工人也附和。帐篷内顿时陷入同仇敌忾的杀气。
古阿霞脸色有了微微变化,帐幕半掀,由欢迎转而犹豫,问起:“你把我的朋友……”
吴天雄淡淡地站在雪地,动也不动。他没回应,回应了也难平众怒,说:“你们来打吧!”便展开一场男人式愤怒的冲突了。两个工人只懂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再忍下去,拳脚就要生锈了,他们跳起来,踏过几尺雪地,给吴天雄一顿粗拳。
吴天雄被摁在地上乱打,他不还手,不哀号,不求饶,给人活受气。两个工人打了几拳,要是对方回手会激怒他们,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吴天雄绝望地躺在雪地,睁着眼看天空。两个工人怕把人打瘫了,拳脚轻了些,最后骂个不停,拍拍屁股回到帐篷喝热酒取暖。
吴天雄躺在雪地看天,无人靠近,落雪飘近。他的两眼流动无解的光芒,看透了厚重云层上那无尽的缛锦星图似的,“好美呀!光,这么秩序。”他乌青的脸庞绽开了鬼魅微笑。
古阿霞不顾大家反对,踏过雪地,走向吴天雄,看着他葬在一层又薄又冷的绒雪,心中自是难过不已。
“总算有人为我难过了。”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了,你把我朋友都弄生气了。”
“从哪说起呢?他们不也把你搞怒了,把事都弄糟了,你忘了吗?我只是给了点他们小‘意见’。”
“他们都很好,没惹我生气。”
“咒谶森林怎么说?你不是想留下那座有水源的森林,可是姓蔡的照砍,村子就灭了,这不就是了?”
“你是为了这桩事,特别上山来教训我朋友的?”
“我出来散心,路过山下,听到了一些事。”吴天雄缓缓地站起身,用屯了多层脏污的袖子擦掉额角的鲜血,许久才说,“我知道我这家伙做事急了点,这点认了。”
“那你打错人了。”蔡明台从帐篷那头说,带着蔑意。
“还好,你们却打对了我。”
“是你欠扁。”
“那我该打谁?”
蔡明台挑了嘴角,把眼光瞥向帐篷的帕吉鲁。冤有头、债有主,他想让吴天雄被打得明白。这触动了古阿霞的神经,这件事跟帕吉鲁哪扯上关系,她连续追问几次。
蔡明台摸着颈部瘀青,无奈说:“水源地森林根本不属于山庄的,也不是我的,是刘政光。”
“怎么会是帕吉鲁的?”古阿霞惊讶,很难理解其中的渊源,便回到帐篷里看了大家。从马海与素芳姨的反应来看,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帕吉鲁没有任何回应,他陷入一种深沉的睡眠中,不在乎大家的眼光。
蔡明台喝杯热水,说:“太平洋战争初期,因战争需求,摩里沙卡的伐木进入高潮。我爸爸被任命为开发社长,他排除万难,跟日本政府谈妥了,要伐木,也要保有48林班地的水源森林,才能给村民与工人生活。那片地属于政府,地上物却属我爸爸,也就是我爸爸是森林的拥有者,直到战争结束,才被要求归还。他知道,如果归“国民政府”管,那座林子很快被砍光。那时候日本人输了,规定回国的只能带一千日元与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少数留下来的人,财产也要被充公。我爸爸为了保存那片扁柏森林,把地上物所有权交给了菊港山庄来管。”
“菊港山庄来管只是幌子,”马海接下去说,“蔡明台的爸爸趁政府有动作之前,把森林便宜地卖给了刘水木。刘水木是刘政光的阿公,是索马师仔,卖给他有道理,他是誓死保护森林的人,最后也做到了,死在那。”
“可是怎么会扯到刘政光?”古阿霞问。
“障眼法,刘水木在买卖签契约时,动了手脚,把地上物所有权者,写了那时候只有几岁的刘政光。”马海说,“刘水木有一次喝醉了才说,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过几年把森林卖给政府,于是给了刘政光,得等到他十八岁才有法律签署的效力,至少能撑十几年。连意志坚定的刘水木都这样讲,可见有多少人捧着金块开发水源区。结果,买不动刘水木,有人以政府当靠山,强行开发森林,惹出一堆怪事,事情就停了。”
“这件事,我爸爸从来没有跟我商量过。”一直靠在帕吉鲁旁的素芳姨说话了,原本想保持沉默,终究是插嘴了,“这件事原本是好意,保留水源地,没有想到却害惨了政光。”
“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压力太大了。”
“我爸爸太极端,他从小告诉小孩,人很坏,直到他发现政光跟其他孩子不一样,自闭、不说话、害羞,我爸爸的教导变相了,他不让政光跟别的孩子有太多接触,也不教他讲话。”
古阿霞很惊讶,原来帕吉鲁这种难以融入人群的个性,除了天性缺憾,他祖父也刻意在教育上扭曲,让他更孤僻与寒凉,逼他走在茂盛的森林小径成了独行的无语者。“他成了祖父刻意栽培的祭品。”古阿霞思忖,看着帐篷角落似睡非睡的帕吉鲁,她想,帕吉鲁知道大家在谈论他吗?还是陷入昏睡?他满是伤痕的脸哪时候会清醒?
“政光在小学四年级时,文老师来到山上教书,让他自闭的情况变得比较好了,可是文老师……”素芳姨说到这时打住了。
“她很快离开学校,是被逼的。”马海说。
“被逼的?”
马海沉默一会,才说:“刘水木逼的。”
“他只是伐木工人,有那么大的本事?”古阿霞很狐疑。
“检举她是共产党。”
这解开了古阿霞的疑惑,为何曾贴近帕吉鲁心灵的文老师,突然离开了他的世界。这对帕吉鲁是莫大的失落,将他打入更无语的屠戮地狱,对刘水木来说却更靠近保存森林的计谋,同时制造一个对人不信赖的怪孩子──绝对会逃离那张森林买卖契约最远的印章。古阿霞想到这,心中冷凉,对刘水木的恶童养成教育不免打了哆嗦。
“这台湾还有同志,那共产党同志后来怎么样了?”吴天雄在帐篷外问。
没有人忘了吴天雄,只是把他晾着。吴天雄说罢,不邀自请,猫身爬进帐篷来,把汗臊、体臭与惹人厌的面孔也带来。他捉住马海的手,愧疚地说多亏了他夜里引路,才来到六顺山参加元旦升旗。马海往帕吉鲁那边躲,要不是自己没了力气,想一拳把他打得脑瘪了。
帕吉鲁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或许是被马海挪移的身体惊扰,或许是被帐篷内的谈话声吵醒。古阿霞看着他,觉得他刚刚似睡非睡,可能把大家讨论他的话听进去了。
吴天雄瞅着帕吉鲁,也不说话,时间静得令大伙都不舒服,不知是挑衅还是观察,许久才转头对马海说:“你要么就打我一拳,别闷出病。”
“我真想把你掐死。”
“我这种烂命铜丸子,打不烂、敲不破、捏不死,要掐嘛!顶多捏掐出一坨屎来。”
“歹年冬,厚痟人。”马海轻蔑说,意旨坏年运,疯子多。
现场沉默,摸不透这行径古怪的吴天雄是哪个门道的。古阿霞有种难以说透的不妥,印象中,罹患精神病的吴天雄的脑子有点岔开,人却憨实,没有敌意,说话也低沉,眼前的吴天雄抽换了皮囊似,说话较尖,油舌诡调,眼神看穿人似的寒凉,令人无法淡安。
“阿碴还好吧!”古阿霞问。
阿碴是吴天雄幻想的蓝鸟,偎着他、绕着他、缠着他,哪也不走,只有吴天雄看得见它,是他独属的鸟儿。
“阿碴?”
“阿碴能停在我的手上,弯着头,敛着翅膀,唱歌给我听。它是蓝色的,眼睛也是蓝得发亮。”
“不可能,谁也碰不得阿碴,阿碴谁也不依。”蓝鸟是深藏吴天雄内心最蔚蓝的芯蕊,绝对只属于他,剥夺不了。
古阿霞把右手弓在胸前,左手佯装鸟儿凌空飞扬,栖息在右臂。吴天雄睁大眼,瞧着鸟儿欢趣跳跃,看得出神。慢慢地,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古阿霞的右手臂。
接下来的一幕令大家讶异。吴天雄把脸靠在古阿霞的手臂,闭上眼,发出微笑。古阿霞吓坏了,却很快了解这家伙没有恶意,他把自己当作长途迁徙的蓝鸟停泊在自己手臂,幻想其中,沉醉其中。于是她把手僵在胸前,酸了也不敢动,然后另一只手拨开从睡袋中奋力弓起身子来阻挡的帕吉鲁,原来最好的良药是醋劲。
“你不是吴天雄,是赵天民吧!”古阿霞忽然脑内清明了。
“他死了,”他继续偎在古阿霞的手臂上,软香甜玉似的,约半分钟才悠悠直起身子,说,“我把吴天雄杀了。”
帐篷内倏忽安静,即使搞不清楚谁是吴天雄、谁是赵天民,“杀人”这句话却把大家的脑门串起来。古阿霞明白,不管是吴天雄或赵天民,都没杀了谁,他们是同个人,清醒在不同时刻。这种是双重人格,一个人有两个灵魂,灵魂之间的距离如白天与黑夜的遥远,却如人头扑克牌的颠倒图案如此孪生亲近。
“你真的是……”马海想说下去,又怕激怒人。
“恶魔吗?”赵天民目光淡褪,“我不是恶魔,只是这次来找古阿霞时,急了点。”
“吴大哥他不是恶魔。”古阿霞打圆场。
“我是赵天民。”
“不管是你还是他,你们是一路帮人家忙的天使。”
气氛很僵了,没人想多说话。赵天民有点慌了,不知道该下哪步棋,他逃离玉里疗养院来到摩里沙卡,想帮古阿霞却搞砸了。他的愧疚在肚子闷烧,一股浊气升上肝肺,便从腰袋拿出一把小刀,褪出一半的刀鞘,亮出刀锋。
大家瞪大眼,刀不险,险的是在赵天民手中,帐篷拥挤,他要是一挥就是满场子的伤口。躺着的帕吉鲁忽然翻起身,爬过几人,把赵天民搡出帐篷。这招来得又急又猛,赵天民撞上帐门后往雪地翻去,脑壳子响着。帐篷翻了,大伙埋在帐篷皮下,还摸不着摔疼的屁股在哪,帕吉鲁已窜出去了,往站起身的赵天民再次扎去。
赵天民能躲开这招,却故意地吃下,往后栽进一堆干巴巴的雪堆。帕吉鲁的高山症令他非常疲惫,呼吸急促,只能顶撞,招式用多便老了,那往常火烧屁股的猴子般敏捷的人现在成了泡在厕所清洁剂的蟑螂。他第四次往赵天民撞去,好撞掉他手中刀子,那是彻头彻尾的目标。
赵天民没躲,也没往后栽,倒下的是帕吉鲁,他气力用尽。
刀子还在赵天民手中,他抽出来,刀锋尽露。
“不要。”古阿霞顾不得鞋子没穿就冲到雪地,阻止赵天民伤害瘫软的帕吉鲁。几个人陆续也走近。
“我没有要杀你,”赵天民尴尬笑着,把刀子丢到帕吉鲁前头,“我给你杀好了。”
众人安静,时间流逝,雪花落下,衣缝搁浅了点白。
素芳姨把累晕过去的帕吉鲁拖回帐篷,地上留下一道拖痕。
赵天民上前拿回刀子,说:“我拿刀,只是要再杀一次吴天雄,我没有要杀谁。”
这句话讲得冷淡,怎么说都没人懂,不过大家很快看明白了。赵天民叼住刀子,将五件裹着的衣服褪掉,用冰雪使劲地搓着身子,直到通红且麻痹不已。然后他低头让下巴沉出两个,拿刀往胸部划开皮肤,他没有太痛苦的表情,颤动的胸肌来自神经不自主的反应。接着,他更用力割皮肤,血流不停,近乎暴虐地自残。大家看了胆战心惊。
古阿霞快看明白了。她知道,赵天民划开胸口,一绺绺撕下纹在胸口的“花莲玉里108号”名牌。那块5公分乘15公分的肉牌渐渐被撕掉,露出红润流血的真皮组织。古阿霞也发现,赵天民能熟练地撕下皮肤,是早有经验,他身上有几处黑沉且缺乏皮毛光泽的块状疤痕,曾是拆皮肤的痕迹。
“这何苦呢?”古阿霞叹息。
“没拔掉这肉牌子,才苦,”赵天民把卷起来的肉条子丢到雪中,到处是一摊摊红血迹,“等吴天雄那家伙醒来,又得愣头愣脑被送回玉里。”
“可是等赵天民醒来,他又逃离玉里,是吗?”
“没错。”
“你讨厌这样的生活。”
“没错,我这辈子从这条贼船,跳到另一条贼船,不管共产党、国民党或玉里疯人院都一样,都是贼子、疯子、傻子。”
“吴天雄同意了吗?他想待在玉里,那有弟兄。”
“怎么问?我要是见到他就掐死他,也掐死自己。甭问了,他也没问过我就回疯人院,回去的路上不忘干了一堆善事积德,有用吗!那家伙奴性强,只想窝在玉里。”
“这又是何必呢!你醒来逃跑,吴天雄醒来又会回玉里。”
“所以,我要你帮忙。”
“帮忙?”
“有块肉牌子更大,要你帮忙拆下。”赵天民转身露出背后更大的纹身肉牌“花莲玉里108,回送”,每字有鸡蛋大,力透肌骨。
“好。”古阿霞没有犹豫太久。
眼前吴天雄肉身、赵天民灵魂的家伙,多年来被文身的文字压迫成灰烬,人生没有颜色,随风飘扬。如果古阿霞拆卸那些重担,赵天民可能从此逍遥,有何不可,至于吴天雄灵魂醒来时刻呢?她知道,吴天雄到时会走出自己的路。天大地大,绝对有容身处。
回到了帐篷,古阿霞在灯下看赵天民的刻背刺字,那是用针点不断扎破皮肤染色后愈合的,字迹酱黑。赵天民说,可能他第二次逃了之后,有了刺背字,直到第八次逃亡才发现这是每次都会回到玉里的原因。他拆掉腹部、胸前的刺字,就属背后最难撕,面积大,得找人帮忙。有医学背景的马海警告,大面积割皮肤会造成感染与死亡,赵天民仍信誓笃笃地说:“我的烂命不会这样死。”
古阿霞很难下刀,皮牢肉附,铲也不是,割也不是。赵天民指导她,割成皮条子,一条条撕。古阿霞当然懂,可是拿刀杀鸡会抖,何况割人肉。她把刀尖抵着,刺入,赵天民身子抖了一下,害她抽回刀子。
“利索点,我才痛快。”赵天民说。
“要是这么厉害的话,我一定可以去当医生,不然可以去杀猪。”古阿霞讲点轻松的缓和气氛。
“当我是死猪,你比较安心。”他说着,忽然感到一道毒鞭打在脊背似的,说,“痛快,再来。”
尽管第一刀挺不错,可是第二刀之后不是下得深,就是浅,几乎割坏了。赵天民的神经拧紧,身子冒出一摊汗水,忍痛从自己背包揪出一瓶金龙陈高,连灌了几口,要是这样麻痹不了,他会拿瓶子敲昏自己。几个旁观的人面如土色,不想多说,走避到其他帐篷。古阿霞撕了几缕皮,只见赵天民背上的血流不停,伤口糊烂,她忍不住哭了,用沾血的手背抹泪。
“你哭完了,别忘了干活。”
“我不要了。”古阿霞把刀子收了。
“你帮到底,我才是自由。我这辈子被人下了蛊似的当棋子,醒着时往前,活着时往后,咋都在棋盘打滚。”赵天民捏着酒罐,额角渗着汗水,“你拿个东西,在火上烧红,用烙的也行。”
“不要了。”
“我自己来,你帮忙看着。”
赵天民从帐篷角落拿了根铁汤匙,用布缠几圈握柄,放在汽化灯烤。汤匙烧黑,接着一圈红晕漫开来,他把汤匙举过背就全凭感觉烫下去。吱一声,血水蒸发,皮肉焦味弥漫了。赵天民下意识地挺起身子,背囊出现黑烙。他收手,把汤匙拿回火上烤,上头沾黏的皮肉在火中烧焦,汤匙烤红后再烫背。
“我来。”古阿霞拿刀子刮掉汤匙底烧焦的肉块,放上火源烧,再用炙红的铁匙烫背,吱一声,赵天民挨枪子挺身。没料到,汤匙牢牢黏在背上,古阿霞硬扯之下,几乎是挖下一匙肌肉那样血水泛滥。古阿霞知道,她敢做,不是泪流干了,是赵天民决绝地在地狱之火打滚,怎么拉他也不起来。
她把汤匙放上火烤,直到红热,再烫。然后,她想起在玉里乐乐溪畔那个阳光下的汉子吴天雄,他或许不会再醒来了。这是最后的灵魂呼唤,也是告别。
而赵天民有点醉了,苦多于痛,不想多挣扎了,于是流泪。
①  玉山圆柏。
②  指河流源头。


我愿永远为你讲故事
凌晨一点半,无风,雪未歇,世界沉淀在冷白之中。
帐内的水气在棚顶凝成水,滴落在汽化灯,噗一声,热灯壳发出躁爆声,一股雾气消散。
帕吉鲁状况不好,脸色发黑,呼吸与心跳急速,几乎陷入了昏迷与意识不清。素芳姨摸着他的头,磨蹭在额角一道愈合二十余年的淡疤──他那时得知文老师离开后,窝在校园的银杏树上十天,不吃东西,只伸长舌头舔叶上的晨露,直到力竭摔下,额角血流如注,让素芳姨以为要失去这孩子──现在,她知道,帕吉鲁陷入更严重的状况,高山症并发的脑水肿与肺水肿,将使这大孩子在自己怀中死去。
“他的呼吸会越来越难,然后,停了。”素芳姨慎重说,“现在要马上下山去,只有降低高度,才能使高山症缓和。”
“天气不好,出去,很容易掉温度。我不走了,只能躺在这里休息。”赵天民趴在角落疗伤,身上裹着干净衣服撕成的布条。
噗一声,灯壳上的雾气冒散,在帐篷上投射出小小的晕影。
“天气永远不好,天明后路会更糟,太阳出来雪融,很泥泞。而且他没办法等到明天,”素芳姨说,“我去找马海一起走。”
“我哪也去不了。”赵天民又说。
古阿霞紧握帕吉鲁的手祈祷。这是她最想做的,祈求天父靠近,给予自信与勇敢,好面对接下来的挑战。十分钟后,素芳姨带着马海、蔡明台回来,花了点钱请两个工人帮忙。最后布鲁瓦带小原住民入队。离开前,素芳姨把身子弯到帕吉鲁胸前,轻拍面颊,唤醒他,跟他说话。她说,他们将要回到有温暖火塘的菊港山庄,烧着松炭,喝热乎乎的熊牌蜂蜜茶,阳光会爬过榻榻米那已经磨得没有毛细孔的稻织席面,反射光芒,尘埃跳涌,你可以把脚晾在二楼外推的窗台外,看着溪谷云影。
帕吉鲁淡淡地呻吟,不知是回应,抑或不自主的梦呓。他正用尽气力要回到现实,但陷入肺水肿的呼吸里空转,脑袋混沌。
“阿霞在这,这是她的手,”素芳姨把古阿霞的手紧搭在帕吉鲁手中,“她陪你一起回山庄。”
“还有校园的银杏变黄了,等我们回去打招呼。”古阿霞紧握帕吉鲁毫无响应的手,感到有什么正一点一滴被没收了,她会紧紧握着这只手,直到他深情回应。
“不断跟他说话,让他听到你的声音,他会努力保持清醒。”素芳姨转头对古阿霞交代。
古阿霞满满地点头,她不会的太多了,动嘴却满厉害。之后,素芳姨把帕吉鲁背上,粗绳绑牢,用红披风裹紧,由一群人护着北走,他们预计天亮前要抵达最近的医护点七星岗伐木站。
深夜里,雪花飘落,天空不见底,四周都是黑严严看不到边陲,能理解的视野只限一盏灯范围。使用担架根本不行,大部分山路狭小,要么断木横阻,要么是箭竹草坡被长年雨水掘深的小径,轮流背是最好的。主力背手是素芳姨,论体力、脚力与爬山技巧,非她莫属,其他人轮流托着帕吉鲁的屁股,好减轻素芳姨的重担。蔡明台先到前头寻路,遇到岔路便举灯,鹄立指引,生怕走错路的代价是迷失在叠叠嶂嶂的山林。
夜里没有远山为凭,不知道走到哪,走多远,古阿霞感到黑夜纷纭,只剩大家沉重的呼吸与脚步杂沓。她握着帕吉鲁的手,努力跟他说话,渴望响应,可是他陷入某种没办法理解的晕沉世界。一路上,除了古阿霞费尽口舌讲话,大家不再言语,不再互勉,只想走出这没渣没框的黑暗,渴望文明的灯光与味道。最大的挑战是背70余公斤的帕吉鲁。工人在崎岖山路背走,只消两分钟,喘得一肚子废气,素芳姨却走上半小时不停歇。
古阿霞担心素芳姨的体力透支,缺了她,断了支柱,几度劝她休息却没得到响应。她随即理解,这是一位母亲在旷野中尽此生最大的努力带领儿子摆脱撒旦的追逐。在七彩湖南方2公里的棱线上,一片冷杉下,雪凝在树根,害素芳姨摔倒了,踉跄地往陡坡栽下去,留下了淡淡的哀号余音。
正当大伙还没回神时,有人从队伍尾巴走过来,半途抢了马海手上的灯,往斜坡一边走一边用屁股滑去。下去的是赵天民。古阿霞一怔,眼眶温热。他不是嚷嚷着天冷躲在帐篷疗伤,怎么闷不吭声跟来了?怎么又油爆葱花似火辣辣地冲下去救人?
赵天民在下头逗留约两分钟,手脚利索地把帕吉鲁“倒背”上来。这背法颇怪,把帕吉鲁的屁股悬在脑后肩,手抓住他两条腿,这能使重心往上移以便快速爬坡。赵天民把人背上了棱线,继续弯着腰,一路往北快走。这样在雪地驮人挺累的,起初是寒冷侵袭膝关节与脊髓而酸痛,继而是剥皮的伤口渗血,布条子浸润在血红中。赵天民直喘气,说逃跑这件事习惯了,当年日本兵与国民党士兵用子弹咻咻追来,比现在北风还紧,他们撤退时就是这样顶着弟兄逃,逃个十几公里都不成问题,他行的。他走得背上血涝,伤口的组织液与流血把屁股弄湿了。他坚持走,那是给古阿霞赎罪,把她的男人扛下山,不这样他会过意不去。
“我来,你休息一下?”素芳姨问。
赵天民不依,卯起劲地往小径小跑。众人觉得他疯了,哪有这种走法,追了十分钟,只见赵天民倚着一棵台湾冷杉,激烈发抖说:“行了。”他把帕吉鲁交给素芳姨之后,人就呼噜坐地上,挥手说:“走吧!别管我了。”
“不行,放你在这,熬不过明天。”素芳姨很清楚,寒夜落雪,没有御寒之物,放个受伤的人在荒野只有死路。
“行,你们先走,我待会赶上去。”
“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叫你们先走。”
“我扶你起来,一起走吧!”古阿霞说,“你一直是我们的朋友,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下去。”
“真的?”温热从赵天民刺痛的背部冲到了脑门,他悠悠说,“行,不过你要把故事讲完。”
漫长路上,古阿霞捏着帕吉鲁的手,给他说故事,化身为《天方夜谭》里讲一千零一夜的少女山鲁佐德,只为拯救她的男人。她拼命说,想把帕吉鲁揪出那晕魅的梦境。她拼命说,嘴皮在冽削的北风里皲裂流血,上坡时脸颊被毒草“咬人猫”的尖锐焮毛扎到,浮肿疼痛也没有打消她说下去。而偷跟在队伍后头的赵天民,耳朵也挺尖,把她讲的惦记,越听越迷,要古阿霞说下去。
“说到哪了?”古阿霞思忖,她握起帕吉鲁的手。
她从到台南找文老师说起,在台南乱葬岗找到文老师留下的一堆书,如果用脚踏车载书,从来时路翻越中央山脉,绝对是苦活。他们绕过北台湾回花莲,一路上在找教堂打尖,她习惯选基督教布教所。帕吉鲁问,为什么不住基督的哥哥家(天主教)。那是她的习惯,并没有非得这样。她教他怎么分辨台湾基督教堂与天主教堂,免得他找错了:天主教教堂比较高耸,常见彩绘玻璃,十字架四边都有小花边;基督教反之,尤其十字架不会出现受难的耶稣雕像,因为基督徒相信耶稣已复活。
结果,捅了大篓子,他们有一次住在嘉义的某教堂,牧师无意间吐露圣坛墙上的十字架是自中东进口,材质是建造挪亚方舟的“歌斐木”。半夜,帕吉鲁偷爬起来,攀上那副3公尺大的十字架研究。这吓坏一位常住教会、半夜心感圣灵而出来祷告的姊妹,看见十字架“多”了耶稣圣体。她闭眼尖叫,张眼看,十字架已空,因为帕吉鲁趁机跳下来藏在布道台了。这件事闹得很大,第二天涌入更多人来瞻仰十字架。
古阿霞说,她气得说不出话,这分明是帕吉鲁搞鬼。他不承认。于是,她惩罚性地不帮助他推那台载满书与伐木箱的脚踏车。帕吉鲁牵车四十几公里,到了彰化,随便找个教堂,倒下休息,古阿霞说这是天主教堂,她不住。等她吃完晚餐回来,却发生大事,原来有个顽皮的小孩在累得摊手睡去的帕吉鲁四周画上十字架,像是耶稣殉难,几个教友跑来瞧,看见脚踏车上堆满物品,车头挂十字架。他们从缄默的帕吉鲁身上问不出答案,猜测他在“苦路”修行──这是耶路撒冷西北方的安东尼堡到加尔瓦略山之间的蹇路,耶稣曾背沉重的十字架走过──帕吉鲁累得点头,像是说你说对了。于是教友在第二天响应,有人帮忙背书,有人背十字架前导,一群人浩浩荡荡送到台北为止。他们最后绕过北台湾,坐船回花莲。
“我在船上吐晕了,直到有人帮我挤青春痘才痛醒来,花莲到了。”古阿霞捉着帕吉鲁的瘫软的手,说,“我闻到花莲的味道。”
笑声四起,布鲁瓦笑得很凶,大家猛嗅花莲空气,只有鼻涕虫窸窣爬过鼻腔的声音。沉默了两分钟仍无人说话,赵天民吵着要古阿霞继续说下去。
古阿霞会说下去,这些故事不是为大家讲,是为帕吉鲁。
她说,她曾有一段流沙生活,那是在花莲中华路旁的小巷里头,平日在餐厅帮忙,其余时间躲在梯间下的仓库读书,她有三本借书证,两本用别人名字办理,每两个月便写满了借书证记录。她在钨丝灯光下,读光了半座县立图书馆的书,把脑筋动到了救国团、警察局图书室,所有借过的书都沾到仓库面粉的味道。她趁下午三点餐厅不忙时,到半小时路程外的图书馆借,有个她称为“踢炭(tea time)桑”的阿婆,屡屡相逢,没有说过话,相遇时点头。
有一回踢炭桑忍不住问,你真的看完每本书?古阿霞不只看完,闻了便知道看过了没。踢炭桑不信,拿了几本书测试她。古阿霞闭眼闻,说这本有,那本没有,然后抽出书封底的借书单核对姓名,都对。因为借阅过的书都有面粉味。踢炭桑大为惊叹,说她家有一堆书终于可送给古阿霞了。
古阿霞婉拒,她的房间太小了,只能摆下她自己。过了半个月,她没见到踢炭桑,心急的跟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婆婆出事了,循着借书证的登录地址找。那是古阿霞第一次偏离图书馆与餐厅的路线,在大叶榄仁树下找到红门老宅,在邻居合力下打开独居老妇人的木门,发现她已经跌倒身亡。踢炭桑整屋子的藏书最后由图书馆搬走,古阿霞在后院把几捆被拒收的禁书如《自由中国》与鲁迅《呐喊》烧光光,纸灰蝶到处飞,飞满了大叶榄仁树。
古阿霞又讲了几个故事,越讲越回到幼年时光。她说,她最美丽的时光是和祖母住在邦查村子,时而微酸,时而快乐,经常有阳光、海浪与槟榔花香。她养了一只叫阿呆的黄猫,有无限大的野菜圃,祖母的侄女──兰姨偶尔来访,但是不熟。那时的太阳很亮,傍晚的槟榔树影子可以横过整座村子,夏夜的星星在天上几乎暴动。这种说不上十分快乐的日子,来到结束之日,她妈妈来了。事情发生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妈妈穿红色大翻领紧身衬衫,配上喇叭裤,从仿皮革包拿出一张模糊的男人照片,说要去找爸爸,然后把她连哄带骗又拽着走。
古阿霞说到这迟停了很久,紧握帕吉鲁的手,没得到响应。雪从衣帽掉进了脸颊。她轻咬唇,用门牙撕咬皲裂的唇皮,感到血味弥漫在嘴里,然后她眺望无际大山,迎来的是无解的黑夜。
古阿霞这才慢慢说出,妈妈带她来到花莲市的某间旅馆,度过一段迷人的亲子生活,吃冰、购物、逛街,两人开始规划这几年来缺失的遗憾如何慢慢升温回填。好日子在某天清晨结束了,一个擤鼻涕老是像吹高音笛子的中年家伙吵醒她,嘴里嚼槟榔,说她妈妈拿钱走了,你现在是我老婆了。古阿霞死命抵抗。男人坐在椅子跷二郎腿冷观,不给她上厕所与吃饭,还看穿她的拖延战术与逃跑计划。六小时后,男人暴怒地甩她耳光,把她的头发当拖把摔在墙上。她能做的只有尖叫与哭泣。男人力气大,揍她几拳,用枕头套塞进她尖叫的嘴巴,……打她……揍她……撕衣服……身子压过来……像野兽……。然后问要不要跟他走,……打她……揍她……欺负她……
古阿霞说,第二天凌晨,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男人拉她下楼梯,拖过柜台时警告那位被吓哭的值班老先生,把她丢进烟臭的福特汽车。汽车开过了几条巷子,她的头被男人的手肘压在后座地板,什么都没看到,最后停车,她被带进一间充满明星花露水与便宜化妆水味的矮房。矮房隔成几间小房,有一个平地女孩,三个山地女孩,还有三个专门打人的烂人……
古阿霞说,每天不同的男人进来,同样的事。要是不肯,三个烂人会打人……,有只猫每天早上十点从铁窗外的遮雨棚经过,它叫晴天。古阿霞把饭给它,把自己的心情也喂它,从铁窗伸手给它舔。
古阿霞又说,要是谁逃走的话,会害其他女孩连坐被打。三个烂人拿塑胶管打人,踹人,有一天她逃跑被抓回来,从嘴巴灌冷水……冬天躺在泡冷水的棉被……关铁笼……用香烟烫……然后,烂人把叫晴天的猫抓来连坐,从二楼摔死……拿刀割断猫头……他们说要是谁再跑会这样……
晴天死了……她把手伸出铁窗,埋在窗外花盆……长出白虫……
不从被打……打针吃药停经……骂人……
拉头发撞墙……不给饭吃……不同男人……
(孩子,今天所听到的,都是我们姊妹受难的故事,要永远藏在心里。布鲁瓦说。)
古阿霞说,在度过很多无人知晓的日子,祖母得知了消息,带了兰姨与八位村人来讨人。三个烂人叫嚣说母债女还,妈妈欠钱、女儿还钱是应该的,还说叫条子有屁用。这地盘花钱打通白道,管他什么“立委”“国代”,还有什么地方鸟官员都带朋友来交关,何况你们番人这么脏没有人想帮忙。双方僵持了一阵子。祖母说:“让我留下来,让阿霞走吧!”三个烂人说你太老了,没人要的。祖母朝兰姨给了交付使命的眼神,然后对三个烂人说:“那我,就用命来换了。”之后她拿刀往自己脖子刺……血喷出来……很多……很多……。事情闹大,警察不得不来了。古阿霞又说,祖母死后,她被兰姨带到餐厅工作,躲在楼梯间的小房间五年,只有面粉、灯泡与书本陪伴。
“拜托,不要说了。”这是赵天民第七次喊停,激动得泪流满面。布鲁瓦不断深呼吸,其余人陷入悲伤之境。背着帕吉鲁的素芳姨,数次伸手往后握住古阿霞的手暗示停止,却阻止不了古阿霞淡淡地说下去。古阿霞得说,努力遗忘的过去又回来,她努力不被自己的困顿、胆怯与悲哀阻碍,能穷尽所有的故事说上一千零一夜,直到她紧握的帕吉鲁的手有了回应。
人造林出现了,十余龄的台湾冷杉井然有序地矗立雪中,林下露出森铁的痕迹,他们沿着铁轨走,发现路旁雪堆露出一节铁轮的轻便车,合力把它抬到铁轨上,把帕吉鲁放上去,推着走,来到雪痕渐稀的高大树林下,素芳姨决定放溜轻便车往山下去。
“再见了。”赵天民揩去眼角泪水,说,“你很勇敢,我从来不信上帝什么狗屁倒灶的,去他的菩萨只会坐在莲花看人间悲苦。要是在你身上看见什么美好的,我以前不会鬼扯到看不见的神,现在动摇了。”
“谢谢你看见我的心中的主,也谢谢你看见自己心中的那个吴天雄了。”古阿霞坐在轻便车边缘,说,“不跟他们一起下山?”
“我要翻过大山去,到梨山去种苹果,也许努力点能娶个山地女人,生两个脑袋还清楚的儿女,安静过一生。”
“嗯!祝福,平安。”
“平安。”
一台轻便车滑去了,发出辗过雪的声响。风很强,古阿霞把红披风塞紧帕吉鲁的身体御寒,发现他脸颊满是泪水。他醒了,她松口气了,两人的手捉得没处空隙。转弯处,一缕残雪从冷杉枝丫落下,树下的乌鸦受惊,扑向天空。
乌鸦顺着两道颜色飞,那是轻便车滑过雪地后露出的铁轨,比雪色暗沉,隐隐放光。乌鸦掠过轻便车,紫绿光泽的翅膀倾斜,朝万里溪谷飞去,它看见一点红披风在白雪中忽隐忽现地快速移动,往海拔低的绿色森林,消失了。

森林大火
森林大火延烧了一个礼拜,夜里的天空都着火似的,像地狱。
六月初的清晨三点,猫头鹰的孤鸣与满天星光一样锐利,潮润的万里溪河谷传来鹿啼,大观村的人在天未亮就起来活动,忙着去打火。流笼不断吊送救灾人员与物资,火车往高海拔爬升,车轮叩响轨节的诗意节奏被所有人糟蹋成疲惫的瞌睡频率。
古阿霞用五个大蒸笼炊好白饭,几个妇女在客厅做饭团,花了两小时做出了生味噌夹酸梅饭团。炊饭的蒸汽令山庄潮湿,在梁上凝结的水珠混合了多年来的尘埃,滴下黑雨。但是,马海扬起的火塘灰也令人难受。
马海认为森林大火的肇因不是传言中某个工人烤飞鼠引起失控场面,是半个月前,在山庄有个失心疯的酒鬼把尿在脸盆的尿泼熄了火塘的火焰。打从山庄建立来的祖训是:火塘熄火,引起森林大火,趁早晨用畚箕把火塘的灰扬起三次便能尽快灭火。连学医的马海也信这套。
大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传来剧烈的咳嗽。古阿霞转头,觑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晕灯下脱鞋子──右手撑墙,用两脚交替蹭掉鞋套──她这么做是有身孕而不方便弯身。古阿霞看出那是待在未婚妈妈之家的王佩芬,怎么回来了?她往围裙抹干两手,前去帮忙。
“跟几个臭三八婆吵翻了,不住在那了。”王佩芬把古阿霞留在鞋柜旁,小声说,“这样穿了大衣,看不出来怀孕了吧!”
“很苗条。”
“我很努力保持,”王佩芬很有自信,“还有,你没乱说话吧?!”
古阿霞摇头,保证没吐半点渣。王佩芬这才安心地走上榻榻米,习惯性撑孕腰的手这时忙着举起来跟大家招呼。忙着包饭团的村妇们说,几个月不见,还以为嫁人去了。王佩芬还是老样子,跟大家鸡婆几句,说她去花莲市学洋裁,要不是有个男的对她死缠烂打,送花送鞋送洋装的,她才不会回来清静几天。几个村妇听了大笑。王佩芬陪笑,说:“阿桑,有空帮你们做件大衣,不收钱。”妇女们这下正经起来骂那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王佩芬招呼完,往柜台后方的梯间上楼,在转角处狠狠抢下古阿霞提来的行李,告诫她这样搀扶又提醒小心,泄漏给大家什么似的。然后,她坐在楼梯,没来由的使劲大哭,喃喃说着日子很苦。古阿霞没说话,把手给人捉着,静静地给了依靠,然后她看着哭完的王佩芬顺楼梯慢慢爬上漆黑的二楼,那浓稠得不会掉下任何线条与尘埃,许久,才从黑里掉下好大的一声:
“阿霞,我很想素芳姨的。”
素芳姨失败了,罹难牺牲。这消息刊载在五月下旬的报纸,混合队发生山难的只有她,受到国际记者与台湾登山团体的谴责。这则新闻在摩里沙卡没有受到瞩目的原因是,森林大火瞬间烧开了,短短几天,共五十几公顷的森林陷入火海,人们忙死了。
王佩芬是聪颖,拿了素芳姨罹难的消息压下自己的哭声。这打住了妇女的八卦嘴巴,她们在客厅拉长耳朵听到王佩芬说了。古阿霞回到客厅,把手沾湿,把饭团都包好。随后将四百颗饭团搬上停在山庄前的火车,将前往失火的2200公尺高的林班地,随车的另有三十几位救灾的男人。火车开动了,古阿霞迟疑几秒,跳上车去,还揣了一下口袋里的那则素芳姨罹难的剪报。
清晨五点半,天光微亮,火车到了目的地,几个蓝色防水布搭的临时野战休息室堆满了罐头与水桶,用剩的塑胶垃圾与瓶罐到处丢,做饭团的妇女忙得没空去调频陷入沙沙声响的收音机。三十几个男人背上更多饭团,拄着打火工具靠近半公里外的火场。在火场附近,空气干燥,火焰嘶嘶作响,随时有树木烧炸的巨响,鼻孔很快能抠出灰烬鼻屎。
古阿霞走向火场,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的威胁,感觉把命运放在撒旦的手上。转过山头,她看见火场了,眼前灰沉的暗夜撕开了一线滚滚无垠的炽烈,数百公尺长的齿状火线沿山坡爬动,浓烟飘动,空气中弥漫呛人的细微分子。古阿霞想起从火场出来的人这样形容:“失控的地狱之火。”
她在第三救火班看到了帕吉鲁。在散乱的人群中,天地衰黑,她独见他,且是背影,如何都有宽绰的线条。帕吉鲁拿着自己用皮带条做成的火拍,朝火丛打去,总得拍几下,火没了,背影也淡了。古阿霞在三十几步外愣着,这时候她上前也帮不了,甚至没打好草稿要怎样说明素芳姨的死讯。她随救火人群忽进忽退地站在外围,看着那背影,直到早晨八点,暖阳照了一段时间,饱含露水的地表上层30公分处产生了痉挛似蒸发热气,大地变干燥,森林渐渐沦为火舌肆虐,救火队休息,随它烧。
帕吉鲁躲在山坳处,啃着第二颗饭团,说:“早。”
“早安。”
“你很早来。”
“嗯!我很早就来了,被你发现了。”
帕吉鲁笑得灿烂,他的省话,她的懂。帕吉鲁出汗的脸沾满了灰烬,用手一抹便晕黑,尤其是眼眶周围都弄糊了。古阿霞安静地看他吃,好时光是这样,说什么话都会打破。饭团里的味噌是生的,热白饭能转韵成恬淡滋味,吃了脸上洋溢笑。他吃了三颗,口袋里揣了两颗,然后上工去辟开防火线。清晨露水重是扑火的最佳时机,日出后大地干燥只能消极地开辟火巷堵住,最高原则是不要出人命。
帕吉鲁走了几步后,她喊住了他,静看了十秒钟,才勉强挤出稍有温度的话:“万事小心,我明天带青草茶来。”
“要晚。”
“嗯!我会睡晚点再上来!”
太阳渐渐爬上天,照耀在灰茫大地,一个山下来的小姑娘走过森林小径,穿过娇兮兮蕨草,看起来有心事,她交错而行的红雨鞋迸出泽光,终于消失在莫名之中。
帕吉鲁看小姑娘,看得失神,这才收起火拍,追上移动的人群尾巴往两座山外移动。在人造的桧木混合林,一百多人正拿美式双头斧清出更宽的防火线,每人的脸灰黑,发出吆喝,树木折倒的声响不亚于火烧爆裂。这条6公尺宽的防火线从棱线往山下蜿蜒,防火线廊道杂生了矮芒与杜鹃,两旁种有叶片饱含水分的木荷或昆兰树,后者由人工栽植而能有效地围堵泛滥的火势。帕吉鲁发现,木荷族群深入到桧木混合林,绵延到未知之境。
这时一架 F104战斗机例行每日的从高空侦照火势,轰隆隆响。帕吉鲁放下斧头,从云层找飞机,太高了,天空灰扑扑,他思忖,如果这时候有一张此地的秋冬空照图,必能观察到一条纯白路径,那是树冠开满白花的木荷家族的迁徙杰作。树种可能是季风吹走种子,成批地迁徙到他处。因为木荷的种子又小又扁,像小耳朵,能飞翔。
帕吉鲁脱离了忙碌的人群,循着木荷走,树迹有时间断,有时零星,经过坎坷的爬坡路途,一小时后他来到一块有百来株的木荷纯林,他从未看过这么多木荷,“大家好,小耳朵树们,我来看你们家屋顶。”
他躺下来,看天空,想象深冬时这片开白花的树如何在风中会断头似的整朵落下。他的泪落下,整朵整朵地落,有种荒凉滑过脸,滑向心坎,湿润了记忆深处。他感到妈妈真的离开了。
古阿霞回去山庄就炖了青草茶,冷了灌入玻璃瓶,放入水桶冰镇。六月的水特别沁,特别酥,有股流经秘境后的野姜花芬芳,几个装茶的玻璃罐在不断注水的桶子里挤得叮当响。她忙山庄的活,森林大火之后来了大官们视察灾情,灾情重得借酒浇愁,杯盘狼藉令人忙。她忙累了,听到桶里的玻璃罐磕响,偶然,清脆如风铃,三两次的,淡淡渺渺,可是存心去看那几罐家伙在水里磨蹭,也只有磨蹭,没声没响。
隔天早上,古阿霞把冰茶灌进了红胶壳水银胆的保温瓶,塞了才从刚上山的摊贩买来的碎冰,追上九点火车,每升高200公尺打开瓶塞透气,她曾经没这样做而让瓶塞在半途被瓶内压力挤出来,结果一倾斜就倒光了饮料。
火车转了八个峭壁弯,大山近了,大火也近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烟尘。古阿霞走下车,顺着土径,一脚高、一脚低走,穿过六天前的火场,大火坚壁清野地带走了万物,剩下几棵树木骨架。古阿霞看见了什么似的,她脱离山径,走进火场深处的棱线边,两株昂然的木荷矗立在焦黑战场,树干是一根瘦长湮郁的样子,叶子卷曲,抽新芽了,她折了树枝却让伤口泌出芬芳的树液,像憋了好久的泪落下。木荷树活着,她心想,这不就是《圣经》描述的橄榄树?无论历经战争、洪水与祝融大火之后,再怎么节节疤疤的生命,也会即刻生机地窜苗。
她把树枝放进口袋,爬上山巅,眼前的十座山黑秃秃,大地同样疲透了。古阿霞却发出微笑,不远处的山腰,她看见帕吉鲁带着一群小孩子走来,他们挥手跑来,穿过对向扛着斧头或扫刀要去砍防火线的工人。
“我在这里。”古阿霞大喊,白喊了,黄狗跑到了她跟前。
“快,救火员来了。”为首的赵旻冲来,其余人跟来,帕吉鲁牵着小墨汁殿后。
这下完了,古阿霞知道他们冲着青草茶来,这红塑胶壳瓶这么大,哪都藏不了。她把瓶子护在胸前,两手抱紧。赵旻说,那是他要的灭火器,能解救渴得皲裂的嘴巴。几个被烟尘把脸弄得黑乎乎的小孩挤过来,又是磨蹭,又是跳脚讨水喝。古阿霞说好,不过得先给帕吉鲁喝一杯,她拉开瓶塞,啵亮一响惹得孩子尖叫。她倒了七分红塑胶盖,越过一片焦急的眼神们,递给他。帕吉鲁一直笑,又讨了第二杯,那个笑是满足,是给孩子的挑衅,分明是说这世上仍是有你们流露天真还是介入不了的爱情。
其余的都给了孩子。他们盘坐地上,仰头张大嘴,一个个受尽甘露,喝了古阿霞倒来又冰又沁的青草茶。他们的天真更加清明剔透,又喊又叫又唱歌,在焦楚的荒岭显得格格不入。有个孩子甚至把茶含在嘴里,回头走2公里才吞掉。
“快点下山去,这很危险。”古阿霞催促小孩们。
“我们是来帮忙的救火小英雄。”赵旻拍拍胸脯。
“阿霞姐姐,你要留到晚上看火烧山,很美,我们都要留下来过夜。”小墨汁天真地说。
“原来你们来救火是假,上山玩是真的,”这么快露出了狐狸尾巴,古阿霞说,“好吧!我也来看火。”
古阿霞留到了晚上。夜里冷,他们从临时帐篷出发,她穿上帕吉鲁的厚花格衬衫,第一颗领扣被扯掉,袖口磨平,领口有男人久未洗澡的油耗味。胸袋藏有什么,她摸出了几根传统五齿锯子才会锯出的细条状桧木屑,而不是电锯的细渣。另外还有包东西,她拿到手电筒灯下看,那是初春时才为他缝制的乌心石花香包。乌心石的花朵貌似玉兰花,但花香低调,适合男人。她这时要丢掉,几个念头盘桓,又不舍得了,揣在手心。
路途上,一切烧罄了,沾了夜露便弥漫焦味,火劫后的残树像一缕烟,虫鸣缺席,孩子说连鬼都被烧死了别怕。大家慢慢爬上山去。山太高,夜太浓,星子往下爬,抓不住的摔成了流星。星星多得就像大家能把手伸进电视节目结束后白点闪蹦不停的星花屏幕。
“冲上去。”赵旻对帕吉鲁打了机灵的眼神,跑上山头。山上的孩子就是这样,喜欢玩冲山。
黄狗没有冲去,打圈子,抬腿找地方尿。帕吉鲁用脚顶它的肚皮,黄狗识趣地追上山,溜了灰烟。
“他们打算把学校废了。”帕吉鲁说。
“喔!”
“很可惜。”
“嗯!”
古阿霞一怔。她知道,这阵子孩子们讨论学校前途,用水源地森林的钱资助学校运作,未来要如何走下去,要存?要废?难道值得“用一座森林,换一间学校”吗?沸沸扬扬的纷争,莫衷一是。有些学生去问古阿霞。她难响应,花了这么多努力完成的事,看来是劫难。帕吉鲁表示,这没有不好,要失去森林,才会记得森林的好。
“哪时候废?”古阿霞问。
“读完这学期。”
“他们是怕我难过,才叫你来说。”古阿霞倾斜身子往山顶爬,“学校废了我不难过,小朋友都学到了。森林没了,才令人难过,摩里沙卡也要废了。”
“重来,种树苗。”帕吉鲁说。
“要多久才长大?”
“一千年,或两千年。种树不是为自己,”帕吉鲁说,“那棵在学校的银杏叫‘公孙树’,意思是树都是阿公种给孙子用。”
“种树太慢,大家只想种菜,种了很快吃得到。”
两人快爬上山巅,孩子站在那喊着快来。帕吉鲁抓她的手,感到有个小布包搁在彼此的掌心。古阿霞在陡坡重心不稳而松手,小布包掉了。附近一只被烧死的山羌吸引了4公里内的红胸埋葬虫来抢食与争斗,它们受惊排出臭大便,古阿霞掩鼻想走。帕吉鲁却蹲下来找小布包,找不着,徒有掌心的淡味,枯渺干萎的花瓣味。
孩子都很天真,大喊催促,不知道大人有话在心里缠死。
帕吉鲁忽然说:“你有心事?”
“下礼拜我就要去台北了。”古阿霞去参加五灯奖决赛。
“快回来。”
“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帕吉鲁斩钉截铁说。台北人多,房子多,他喜欢山里,死也不愿意往大都市钻。
“还有,王佩芬回来了。”
帕吉鲁沉顿一会儿,说:“还有吗?”
“到了。”
对面山头的火延烧,他们在大火的下风处很安全。在夜里,气温低,火势比白天娴驯,温温吞吞,往山谷下方慢慢地走去。置身事外观察那些火焰,通透晶莹,里头有树木与小动物化成尘土的梦境美感。小朋友们拿出牛奶糖吃,坐在山巅看火。这时对面火场,一棵两千年的红桧烧起来,怒火爬满树干,然后巨树往山下倒,轰隆一声,大量喷出的火星展开了飞行,往六个方向流成了六条闪亮的小河,落脚在各处烧起来。
美呆了,小朋友大喊,跳脚大喊万岁。帕吉鲁也大笑起来,因为他找到那小包的干燥花了,卡在夹脚鞋的鞋带缝。古阿霞笑了,要讲的话吞到深处。帕吉鲁笑完,回程的路上,牵着她的手,淡淡说:“妈妈不会来了。”
“怎么说?”
“亮了。”帕吉鲁往东指。
夏季星群登上舞台了。著名的“夏季大三角”牛郎、织女等冒出地平线;人马座星斗引领着银河系核心那些万头攒动的星云,要爬进了天空,如斯明媚。帕吉鲁远眺星云,说,妈妈习惯在严雪与下雨时登山,踏入死境,他早已习惯在生命中暂时失去这段亲情,或永远失去。妈妈说过,要是她忘了回来,肯定是从某座更高的山不小心爬进天空了,那时候,她会擦亮星星,星星会更亮。
“星星越来越亮了,妈妈爬上去擦了。”
星星真亮,摧心肝似的,给人失晕前的眼前一白。古阿霞想。
古阿霞刚下山,又被召回高山的救援基地帮忙做饭。她上楼收拾细软,顺楼梯一级级爬上去,她看见王佩芬坐在靠南的窗口,窗景衬着15公里外的森林大火。
没有阳光的日子,窗光仍够,王佩芬执意点起汽化灯,弥漫汽油味。有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无奈岁月笼罩在她周围,肌肤散发从内心透出的苍白,王佩芬搬出素芳姨的遗物,仔细整理,尽挑喜欢的留下,再把其余的东西放回原位。遗物看似完整,事实上有些没了。
王佩芬拿出两支帕克与 SKB 钢笔给古阿霞,喜欢写字的人,拥有这些文具更好。古阿霞不喜欢分赃,可是她知道,这些失去主人的遗物只能永远在这空等了。她收下两支笔,也收拾了一些自己的简单衣物,动身离开,在门口转身看着王佩芬在窗下,恍惚是素芳姨的背影,屋内弥漫一股情感搁浅暂停的忧愁,而时光仍熊熊烧着,到处是主人的影子。古阿霞让王佩芬去整理,据说孕妇临盆前总是怀旧,因为将有个小生命来抢走她的时光。
山庄门口正运来蔬菜与猪肉副食品,几个妇女忙着搬,进进出出。下楼的古阿霞错身而过时,墙上挂的爱知时钟在九点半敲了一响。她被人叫住,回头看,邮差在杂沓人影中坐在临窗矮桌喝咖啡。
“挂号信,阿霞。”邮差喊。
古阿霞回头找印章盖,忽然想到口袋有帕克笔,抽掉笔盖签收。邮差放完了第五颗方糖,喝完咖啡糖水,从口袋拿出一封对折的标准信封,说:“抱歉,信慢到了。”
古阿霞看了时钟,不过迟了半小时。可是,信封除了写上收件人古阿霞,寄件与收信住址完全空白,也没贴邮资。她觉得字迹略熟,却猜不出谁写的,当下用手绞开信封,拿出信件,直接跳到信尾的署名,赫然是素芳姨。这时候,火车鸣笛三响,催促驰援火场的人赶快上车。古阿霞走也不是了,紧紧揪着信,看着邮差。
“刘素芳出国登山时,托给我的。她交代,要是回不来,把信交给信上的人。我这几天听人说了她的事,才想起,所以信慢送到。”
“有给别人的信吗?”她为帕吉鲁问。
“只有你。”
古阿霞不可置信,怎么没留信给帕吉鲁?她飕地站起,说声道谢,一边跑过七八个人,一边道歉,追上往火场的专车。她讨厌这样,总是追着火车屁股,最后被车尾的人拉上去。在火车爬升1公里的路途,她背着风把信读了十几回,在人群中压抑流泪,甚至火车爬入300公尺的隧道使她融入黑暗也隐忍。信中,素芳姨说写完这封预先完成的信,对她攀登圣母峰能无后顾之忧,她把邮局存簿交给古阿霞使用,交代私章放在哪个暗屉。素芳姨说感情这种事不能勉强,要是缘分到了,希望古阿霞跟帕吉鲁修成正果。最后,她要求古阿霞到台北参加五灯奖比赛,能帮她一件“至为重要的事,去救猪殃殃,务必”。
深呼吸后,古阿霞心情比较镇定,啃着半颗饭团慰藉心情。下车后,她在高山救援基地忙着煮饭,待会送餐去火场时,给帕吉鲁知道信。她用桶子装着菜渣往厨房后头的山坡抛,一群在那觅食的金翼白眉与酒红朱雀炸飞,扑到附近的枯树,抖着尾巴,叫声宽厚圆润。
有一只体毛有圆斑的小鹿站在菜渣堆,愣愣看人。它可能在森林大火中跟母亲走失了,跑来救援站觅食。这让古阿霞有些担心,小水鹿会被晚上回来的工人当成打牙祭的野味。她出声驱赶,小水鹿伫立原地,眨着美丽的眼睛。这只不懂森林法则的幼兽,分不清楚敌我。
古阿霞走进垃圾堆,抱起小鹿,往更深的山谷走,带到那里的森林放生。往日的兽径或人迹小径被火舌舔得干净,每个方向都是路,或没路。古阿霞直接下切,看似坚严的土坡很容易踩崩而失足。终于一个不小心,她往陡坡栽去,连滚几圈,翻得天地在眼里打结,最后躺在地上。那只小鹿也翻两番,惊讶地往山下跑去,隔十几公尺与古阿霞对望,眼神温纯,黑黑亮亮。
这时候古阿霞哭了,她摊在地上看蓝天,心中感到一股模糊的寂寥。那感觉来自素芳姨信中讲过的“这辈子来不及感谢的、道歉的话,成为梦中最期待的相逢”了。
帕吉鲁从很远地方,看见古阿霞顺防火线来送餐,红雨鞋交错,觉得她有心事。古阿霞走近,有些话深深埋在红润的眼里不便说,她低头,从袋子里拿出肉松饭团与味噌汤。
“怎么了?”帕吉鲁才问,古阿霞便落泪。
“有一只没有妈妈的小鹿跑到了救援站,我怕它被杀。”古阿霞秀出手肘的伤痕与裤膝的擦痕,说明要送小鹿回森林的路上造成的。
帕吉鲁拆下黄狗的嘴罩,给它饭吃。他说,现在森林遭火,动物们在快速迁徙或逃亡的路途,难免会冲散。不过,水鹿出没的习性通常是晨昏,白天靠近人类,是时间与地域混乱了。他又说,目前看来小水鹿没有危险,白天出游的它到了晚上得找地方睡觉,反而远离了回去的救火人员。
“我想留在这帮忙,好不好?”她只想待在他身边。
“浪胖。”帕吉鲁拿出狗链,要她顾狗就好。
餐后,他们离开营地,走上松针小径。古阿霞打赤脚,体会松叶在挤压与舒缓之间的弹性,十分钟后,密集在地上缝了波斯地毡似的松针小径消失在阳光盛亮之地,那是防火线,十余种男人的吆喝声好刺耳。在此之后,她感到淡安,并且把松针铺在雨鞋内当作松林的延伸。
她不清防火线,只顾狗,顾着看砍树的帕吉鲁把上衣卷在腰际,亮着汗膜的皮肤胀动,有圈较深的汗水积在腰衣,后头衬着那些拿电锯干活、拖走倒树的人群。古阿霞看着看着,打起盹,一歪头就给狗跑了。她没事干,追着黄狗去。狗原本会回来,给人追便跑远了。它有时停,有时跑得很兴奋,保持一种令古阿霞不久要追上的错觉。
空气中有火焦味,古阿霞有点害怕,这样的追寻在低矮灌木阻碍的森林里不是好玩的,爬上棱线时,强风使得汗湿的她打战,她看见半公里外的火场,以及浓烟后3公里远的咒谶森林。咒谶森林的苍郁树木在远处看来,有如上帝发丝浓密的暗影。她担心火烧到那,连帕吉鲁都说很可能,这场失控的大火没有人预知她的脾气。
几只灰喉山椒鸟忽然掠过,惊恐慌乱,发出激烈的拍翅声。黄狗猛吠。古阿霞察觉到变化,风变得更凶,飒飒作响,刮过皮肤有静电吸附而使寒毛竖起的干燥感。接着,火场附近传来尖锐的哨音,表示救火员遭遇危险。接下来几分钟,那里传来了人们急切的呼喊与叱喝,加深了古阿霞的猜测。
“害矣啦!‘发炉’了。”几个人从防火线跑来,眺望远方。
“发炉”是指庙里香炉的香枝过多而高温烧起来。古阿霞眺望到,远处森林大火受到干燥的怪风促燃,火浪爆发,往四周喷散,火线在几分钟里失控地往快扩散。哨声是靠近火场的几位监视员下达的撤退指令。
“这样喷觱仔①,是要人帮忙。”持续的哨音让古阿霞身旁经验老到的工人说。
帕吉鲁把斧头一抛,跳下山棱,往火线前头跑去,黄狗也追去。
古阿霞想说些注意的话,多走一步便踏陷了边土,重心不稳,“被迫”往棱线下又跑又跌地追去,气势不落人后。她滑到较平坦地形,脚踝擦伤了,伤势还好。黄狗在她身旁兜转,了解伤势无碍后,往一条荒塞的路径离去。她知道接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起身追帕吉鲁,黄狗会带她找对方向。
森林大火蔓延太快了,当古阿霞觉得不对劲时,身陷危险。干燥的强风从远地被吸入火场,忽然又从火场倒灌而来,她像活在巨兽一呼一吸的喉咙。但有种场景令她警醒,空气中到处飘着火星。“飞炮”,她脑海闪过这个词,想起曾有工人这样描述森林大火如何神秘地跃过一条河或两座山,这是因为在诡风助燃下,较轻的可燃物化成了火星喷飞,到处迁徙,在远处落地成火。这种跳跃式燃烧,类似象棋中的飞炮打过山。
这是危险的信号,古阿霞大喊,要帕吉鲁回头。她喊几声,自知对山林无知的自己比帕吉鲁更处于劣势,抱起了黄狗,决计逃跑。她照原路跑回去,听到之前站立的山棱上有人大声呼喊,随后了解那呼喊不是指引,是告诫大火把退路烧起来了。
古阿霞没有犹豫地逃往另一侧,那没有火,两分钟后她与帕吉鲁和一群撤退的消防队、火场监视员碰头了。现在终于说明了尖锐哨声的原因,一位救火员断腿了,他在监控火场时,被突然爆燃的火焰吓退,摔断了腿,由五位同伴背负撤退。
在这艰困场合,古阿霞遇到帕吉鲁仍是惊喜,挺能理解他脸上出现由暴怒转而无奈的表情──一个断腿的消防员够棘手,现在多了女人。他们赶快逃,被火逼着逃亡,跑在没有明显路径、灌木丛碍人的森林,迫于急切,他们常常不能背着断腿病患,是拉着他的领子就拖过去。
断腿的家伙痛不吭声,脸上是汗,牙关紧咬,用两根树枝固定的断腿不断发抖,他最后大喊:“放我下来,你们紧走。”
这令救援队有了变化,心里有些松动。一个戴白铁防火盔的小队长,擦掉脸上沾的泥污,要求队员离开,“先走,去安全的地方等我们。”小队长用“我们”意味着除了他与伤员,其余的人离开。
这指令是无比温柔的请求,但是环境危险,几个人说走就走,在森林快速移动。帕吉鲁在前头,手中紧拉着永不放弃的古阿霞,黄狗跟着。古阿霞能体会大家为何断然离开伤者,以理性来说是该留下帮助,但是被求生的本性盖过,因为森林也失去理性了。无数的飞火顺着风径流动,一阵阵窜过头顶,树木扭动,鸟类忍到最后才飞离有幼雏的巢穴,奋力挥翅,仍被风抛到远方。古阿霞第一次深陷如此骇人的绝境,世界末日是唯一的解释。
几只小影子逆向跑来,遇见几人,瞬间跳过膝盖高度。那是逃窜的森鼠,拥有绝佳跳跃能力。紧张的帕吉鲁没有理解到这是凶兆,警醒时,前方100公尺的松林成了飞火落地后最佳的温床,阻拦了退路,易燃的二叶松把那片混合林拖下水,3公尺高的火焰蔓延。最特别是“树冠火”,它们沿着易燃与多风的树丛高处延烧,展现猕猴群抢到红色系水果后,叽叽喳喳在树梢快速跳跃的愉悦,非常快,然后往下烧树干,成了“地表火”,摧枯拉朽地烧完了森林。
猛火吃光了能见度,他们沿原路折回,在某棵树盘长满树瘤的红桧朝南方转去,却看见一道红光横亘在前方,他们这下心都凉了。
“救援队来了,在那。”古阿霞大喊。
不远处的树下有人影,大家找到曙光似地跑去,竟是小队长。
小队长与断腿的家伙坐卧树下,手叼闲烟,对追来的火势放弃突围,两人眼眶红润,分享了生命中曾有的悠悠情谊,与目前最后的时光。
小队长见帕吉鲁等人折回来,叹气地骂句粗话。
两队人马猝然在火场相遇,没有遇见希望,有几秒愣在那不知所措,抽烟的抽烟,发呆的发呆。小队长吸了口浓烟,展了睿智,无论时局多么危急,总得让有些人发挥专长,他派了一位容易紧张的小伙子前去顾火,好让他别闲着发抖;又派了机灵的人把火场大小观察仔细。
然后,小队长说:“来,大家来‘刣人树’下坐着。”
听到“杀人树”,帕吉鲁顿时通了电。这一路他拼命跟大火玩猫捉老鼠的逃亡游戏,输就死了的恐惧令他快逃,把古阿霞牵着的手腕捉得瘀青。这时,帕吉鲁看着小队长栖身的“杀人树”是木荷,此树不只防火,饱含毒素的茎皮常被自杀者取用,因此得名。
他走前几步,环绕那棵木荷,用掌轻轻地抚摸,跟它说话,几乎现在就要跟树恋爱的感觉。
“索马师仔,爬上树也没关系。”小队长有点无奈地说。
这正是他要的,帕吉鲁睁开眼,爬上去抚树皮疙瘩,从更高角度环视周围的植物群环境。摩里沙卡六十八座山,四千多万棵树,每棵树的迁移与生长,皆与环境紧密地相扣成环,落在哪生长,长成什么模样,看似寻常或寻奇都各有道理。其中玄妙很难参透,但有点不会错,帕吉鲁走过路径所凝视过的植物,绝对很难忘记。他曾经过这棵木荷,抵达到它们的庞大家族。
帕吉鲁再度闭上眼,双手抱木荷,喃喃说:“开白花的树呀!你是森林美丽的树,你孤单在这,告诉我你的妈妈在哪,我需要她们帮忙。”他呼吸沉缓,直到发梢与脚趾甲都参与了这项活动。然后,他脑海积极搜寻那微弱的印象,想起前往木荷家族上的点滴足迹。
“(好)多的妈妈。”帕吉鲁大喊,手指着某方向。他的手被普剌特草的尖刺割伤,沾了紫色浆果液,手势显得清楚。
大家都不懂,连古阿霞也不解。
“那有一条路,可以安全离开。”古阿霞解释,唯独她知道,这时候他无论讲什么都表示在寻找生路。
小队长往那个方向看去,一片火网堵死。他听过无数次有关摩里沙卡唯一的“索马师仔”怪谭,这次不只要遇到人,更要遇对传说。“开路。”他连忙指挥几个消防队弟兄前进。
他们来到火墙前,先拿了用轮胎皮剪成带状的火拍,朝地上拍,别拍太快反而让火吃足空气变大。一个消防员把腰挂的早期消防弹用力摇动,让石灰水溶解,摔入火场降温。另一个消防员再抛进一个新式的干粉灭火弹,喷出大量的二氧化碳与水蒸气,有路了。
死亡太霸道,任谁都怕。那个被安排冲进火场的年轻消防队员,迟疑了,眼看开出的道路又给火吞掉了。
大家仍在迟疑,大火要补上所有的通道了。
“走。”古阿霞喊,用沾湿的手巾捂住嘴鼻,拉着帕吉鲁冲进去了。
她相信他的直觉,火再大也愿意去。尽头不会太远,她死命跑,然后不知所以然地跌倒,殿后的帕吉鲁随即把她提起来跑,来到一片没有火势的树林,其他的人也冲过来。这片树林是庞大的木荷家族,至少有一百多棵,是几天前帕吉鲁曾拜访过的地方。他们聚在森林中间,等待所有的火浪涌上来。
大火围过来了,上千度的火场热度摧毁一切,桧松等树木发出叽叽喳喳的火爆,树干爆炸,火星恐怖地穿梭在木荷森林。空气干燥,热风狂袭,比台风还可怕。消防队员们趴在地上,非常恐惧,彼此的手本能性地紧捉。帕吉鲁把黄狗的链子解掉,如果解脱来了就不要束缚。他仰躺看天空,两手摊开,让害怕的古阿霞像小猫挤在他的腋下。他瞅着木荷家族守护的那片小小蓝天,小小的蓝天,充满希望,云朵舒卷。
“我们在你们的房里,谢谢你们的保护。”帕吉鲁说。
大火延烧过去了,浓烟散去,黄狗到处跑,木荷森林奇迹地矗立在焦黑的火场中央,受高热烧卷的树叶将在未来的半年复原。帕吉鲁站起来,他带古阿霞去认识每棵木荷,抱了每棵,那些消防员也是。
远处跑来了救援队,他们在枯黑的大地完全失去影子。
①  哨子,闽南语。


欧匹将来电
怀孕的人会偏好某些怪食物或气味,尤其是临盆之际。
王佩芬偏好汽油味。她白天点着汽化灯,到处走,没闻到会头疼流鼻涕。帕吉鲁却很讨厌油味交缠的山庄。
六月清晨,她趁着人少的时候提灯经过村落,到工具房拿汽油。她穿水蓝的紧身喇叭牛仔裤好给撞见她的人话题。唯一制造的话题是:昨晚趋光的大透目天蚕蛾敛着艳丽的晚礼服翅膀,睡在集材柱,遭清早的青背山雀啄食。脱逃的天蚕蛾跌在王佩芬头上挣扎,筛落了蛾粉,吓得她差点在稍早由某户人家以脸盆水泼湿的泥地上滑倒了。一群小朋友见着笑了。
王佩芬推开工具房,汽油、机油与金属粉末味冲她来,水泥地积了油垢,她肺腑顿时张开。角落有人坐在那,开门声让他停下工作望过来。王佩芬把灯提高让对方看见她,或是那件有话题的蓝牛仔裤。她不久适应微暗,觑见角落的人是帕吉鲁。这也没话题了。
帕吉鲁永远不适应工具房的汽油味。他昨天与古阿霞逃离林场火场,惊魂甫定,回到山庄,他凌晨来这选了德制 STIHL 链锯,16英寸链板,长约1公尺,这是链锯中的巨兽。他现在要跟铁兽讲话,做朋友,记下木墙上写的链锯操作与维修注意事项,包括链齿修锉、机油与汽油混合比例等,这才能唤醒它。启动不过是拉绳子的功夫,他怕的是如何驾驭电锯咆哮似的灵魂。他这辈子最大的挑战在此,放下传统锯,拿起电锯。
王佩芬要他帮忙,从200公升的汽油桶,用帮浦①抽油到3公升的提罐。她知道古阿霞这次上山没有把素芳姨的死讯说出,便说:“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那不要说。”帕吉鲁难得跟她说话。
“可是,我一定要说才行。”她多靠近一步。
帕吉鲁抬头,凝视了她发上的某层姹金鳞粉,从背后射来的户外光而形成金属镀膜颜色,是哪种昆虫留下的?或是新的女性化妆品?他压抑不用手去碰触那些粉末。
“我妈死了。”他说。
王佩芬愣着,几乎被打了耳光般接不下话,她流下泪,昨晚偷偷喝下的苹果酒在脑壳里发酵,遇人不淑与悲伤再度涌上喉咙。她很少在人前隔着衣摸肚皮,以免被人发现她怀孕,可是她现在摩挲不止,表现母爱,说:“这是女的,我相信素芳姨没有离开,我正努力把她生出来。”
“……”帕吉鲁完全不解。
“她跟我说过,她会回来,”王佩芬说,“你能知道我的感觉吗?素芳姨就要回来了。”
帕吉鲁摇头,是拒绝,也是不懂。
“她就要生出来了。”王佩芬撩起衣服,抓住帕吉鲁的手探索轻抚那颗长了妊娠纹有如熟透小玉西瓜的肚皮。
帕吉鲁弹开手,往后退,撞到靠墙的铁架,铁架上每层空间堆满的各式工具与机械润滑油罐发出碰撞声,呼应他内心的声音。工具房另有几种被惊扰的昆虫飞翔声。王佩芬关上滑轮门,汽化灯很亮,枯叶蛾盘桓几圈后奋力撞击灯壳,有几声清脆,就有几圈鳞粉溅开。帕吉鲁没有退路,而王佩芬前进,抓了他的手放在腹部下方,那有个全新的生命将要来到。然后,她轻抚他的头之后压下去,要他蹲下去听肚子里的声音,像凝听千年扁柏的年轮里坚实不疑的“心脏”──那是他最神秘的解释树木的密语──他做了,听到生命隔着皮膜的跳动。
“我希望她和你一样,对大自然有胆识,”王佩芬摸着他的头,“当一个索马师仔。”
这句话是警钟,帕吉鲁跳起来,挤开王佩芬离开。他提着链锯,沿铁轨走到学校,王佩芬跟在后头。那是阳光温煦的清晨,火车驾驶拉了八响笛声,催促工人跳上十节的车厢去高山打火。帕吉鲁在火车来之前跳到铁轨另一端走,独留王佩芬面对吹口哨与丢眼神的工人们。她用汽化灯遮肚皮,一手整理刘海,习惯性地对他们发出苍凉的微笑。火车擦身而去,她撅着屁股走,让工人的最后一眼在失去她之后的半小时内不懂自然风景。
帕吉鲁提着链锯来到校园,用脚踩住链锯的把手,拉绳子启动引擎。引擎噗噗低速运转,他拉紧油门杆,快转的链锯喷出润滑油。他第一次操作怪兽,得找对象练习,相中了树形优美的银杏。银杏带给他这辈子无数的美好经验,陪伴他度过了人世间的磨难。这棵树是他阿公为这世界种下的希望。然后,他朝树干切下,一股抵抗力从链锯传来,潮湿的树屑自锯刃喷出,树叶激烈震动,他从树干摇晃的频率感到树受到的伤害,极其地深……
“你干什么?这是你阿公种的。”王佩芬大喊,她有义务告诉这家伙,这遗产死了就没了。
“索马师仔没了。”他对自己说。
“停下来……”
“阿公说过,我拿电锯就先杀了他。”他说了,可是链锯声响太大,说了也只有自己明白。
“你不要疯了。”她扯他的衣服,却怕碰到电锯。
学生们从教室跑出来,大声尖叫。六月的银杏叶片舒卷如烟,袅袅轻颤,随后轰然倒下来,倒下的还有帕吉鲁的美好。王佩芬吓坏了,眼前的帕吉鲁把倒树肢解成了十余个树块,村人跑来看,聚在旁边议论。他们不能理解砍树的人曾经努力守护这棵树。
没了银杏,赶来的古阿霞看到全裸的校景,很不习惯。帕吉鲁不见了,他拿着电锯消失在校园,沿铁轨走去。王佩芬坐在银杏断木,她说,她被倒下的树惊动了胎气,要求扶回山庄。古阿霞扶她回山庄,又去追帕吉鲁问个明白。她沿铁轨追下去,不久看到他孤寥疏离的背影,沿山径上去,走入了咒谶森林,黄狗不忘在路口处撒尿。古阿霞安静地跟在后头,看破了那份疏离感,来自他再也没有背着那口大箱子了。
“阿公,对不起,索马师仔的年代没了。”他拿出开山刀整理现场,启动电锯朝某株千年扁柏砍去,在现代机械躁郁声的夹袭下,一阵风吹来,一群山雀飞走了,扁柏像绿色闪电激烈地倒下。
古阿霞懂了,在扁柏反方向倒下的3公里外,她的视线横过3公里蓊郁沛然的森林,那边有森林大火烧过来,白烟滚飘。帕吉鲁得清出一条够宽的防火线保护咒谶森林,没有什么比电锯更快,更具摧残威力。森林的终结者是人类、大火与链锯,而工匠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王佩芬的分娩时间“快到了”。所谓快到了,是不确定的漫长等待。
那天下午是她第十五次上厕所,肚中胎儿压迫了膀胱,频尿增加。她从厕所走回山庄时,一股水从胯下顺着大腿内侧流出,恍惚是久别的月经到访。王佩芬摸了,靠近鼻子闻,没有尿腥味,而是有股婴儿的馨香。这是羊水。她在“未婚妈妈之家”上过分娩卫教,羊水破了,是婴儿将来到的讯息,千万别站着让羊水漏光,以免婴儿缺少缓和空间而窒息。她扶着苹果树干,慢慢躺下,大声叫人来帮忙。几分钟后,她看见了那幅苹果翠叶与蓝天拼图的马赛克视景里出现了古阿霞,总算松口气。
古阿霞跑进山庄求援,把正要拿衣服回咒谶森林砍树的帕吉鲁拦下。两人把王佩芬抬回客厅,大门上锁,用鞋柜顶住,不让工人推门来喝酒。王佩芬躺在榻榻米,衣服撩到胸口,下半身罩着一块浴巾,露出浑圆的下腹。紧接着,古阿霞摇电话给欧匹将,把助产士“着人嬷”找来。
欧匹将在电话那头以八卦的口气问:“谁要生了?”
“水鹿,它躲在山庄底下,有点问题。”古阿霞机灵地回答。
“大家在猜王佩芬有了,”欧匹将说,“好吧!产婆不帮动物接生,这样请不动她。我跟产婆说王佩芬要生了,其他的你们等人到再解决。”
半小时后,年老的“着人嬷”提个诊包来,拿出消毒药水洗手。她把帕吉鲁请走,掀开盖在王佩芬胯间的浴巾内诊。王佩芬感到阴道被外物侵犯而产生刺痛,皱眉头忍受。
“着人嬷”在内诊子宫颈打开程度,说:“大约一指半。”
“还要多久?”王佩芬问。
“要五指全开,你是生头胎,还要六小时。”助产士接着进行骨盆外诊,用听诊器了解胎心状况与胎儿位置,一切良好。这表示她不用一直待在这,可回家去做个饭,听收音机八点播放的琼瑶爱情连续剧。
“所以是十点半生。”王佩芬觉得这时间正好,婴儿运势好。
“不是这样,”助产士讲,“大概十点半是五指全开,胎儿生出来,又还要一小时多。”
“夭寿呀!痛这么久。”
“先洗头吧!”助产士讲完先离开。
古阿霞送到后门,拿出红包,“拜托,你不要说是王佩芬要生了。”
“没想到我第一次帮水鹿接生,帮她生完再给红包,”助产士走之前说,“你先去帮水鹿洗头。”
古阿霞这才想到厨房烧着水。热水原本是帮出生的小孩洗澡,如今看来水太早滚了。古阿霞端了盆温水到客厅,帮王佩芬洗头。孕妇于产后避免伤寒有一个月不能洗头的禁忌,赶在分娩前先洗。那匹黑顺的长发落在温水里,柔顺乖巧,丝丝不打结,洗得古阿霞挺羡慕的。
到了傍晚六点,马海从森林火场坐火车回来,推不开大门。古阿霞隔着大门玻璃掀开的布帘,打手势要他走后门,然后跑去后门跟马海说,正好来帮忙。“我不是产婆,我哪懂呀!”马海走到客厅,看见王佩芬躺在榻榻米,用背部滑来滑去,大喊快死了。快累死的还有从火场回来的马海,他内心很不舍得这从小在山庄帮忙的女孩正受苦,可是找个位置坐下来,睡死了。
到了七点,马海被叫声吵醒,问:“阵痛相隔多久?”
“二十分钟一次。”古阿霞在纸上帮忙计算。
“还得等,等到五分钟一次,差不多就可以生了。”马海说。
当王佩芬的子宫收缩时,会引发阵痛,疼得她难以呼吸,冷汗滑过脸,头发湿答答,她直说头白洗了。她继续深呼吸,保持冷静,想到生命中闪错而过的画面都真枪实弹来了,嘤嘤啜泣,脸上分不清楚是泪是汗。
古阿霞提了三盏汽化灯从楼上下来,客厅顿时明亮,影子都糊了。还是古阿霞贴心,她根本是山庄的老管家,什么都懂,她知道王佩芬怀孕后对汽油味特别钟爱,这三盏从素芳姨遗物中搜出来的灯,足够宽慰她。
随着时间过去,阵痛频繁,王佩芬的呻吟与叫声太大,快瞒不住她生产的事实。马海认为迟早会成为蜚语,他不会讲谁要生产了,就怕喝酒后是哪个男人的种都会泄漏。王佩芬说,你敢?用怨怼眼神怒瞧。马海被瞪怕了,请人去开了碰碰车停在门前,说个没有人懂的抛锚理由。火车运转声是用来掩盖叫声,王佩芬得有本事叫得过去才能成为八卦。到了晚上,来喝酒的工人都吃了闭门羹。他们不闹不吵地走开,酒兴败给停在山庄前发出声响的碰碰车。
到了晚上十点,助产士“着人嬷”带一大把草走过几个询问的村人,好证明这是给母鹿当生产垫。她从后门进入,把手仔细消毒完,用手内诊,子宫口已达四指,不过胎位有点不正,助产士说需要调整一下,过程就像改裤子的松紧带一样简单。
“难产?”王佩芬睁大眼。
“还不到这么惨啦!可是生的时候会慢一点。”助产士很委婉说。
“夭寿呀!不早讲。”
“早点讲,你会担心得心痛。”助产士不时变动位置,双手在孕妇肚皮上又推又搓又揉,调整胎儿位置之际,还避开胎儿脐带绕颈的风险。王佩芬的脸色又是铁青又是苍白,身子发抖,不时哀号,流过脸颊的汗水弄湿了后颈的那匹头发。助产士说,放心,这世上除了耍流氓侧身打滚出来的婴儿,没有她接生不了的。
“他们知道我生囝仔了吗?”王佩芬不知怎么问起来。
助产士转头看了古阿霞,又觑了在远处避开的马海与帕吉鲁,说:“我只来替水鹿接生。”
“完蛋了。”王佩芬知道,每次谣传产婆去帮谁家的狗接生,其实是帮不能曝光的孕妇接生。对爱面子的她而言,摩里沙卡将无地自容,生完她就带孩子离开不再回来了,脸上又平添了泪痕两行。于是她在不受阵痛控制的时段,脾气忽阴忽阳,一下子要古阿霞撤掉三盏汽化灯,远离令人厌恶的汽油味;一下子要马海把门前的火车开走,嫌吵死了。大家无所适从,祈求婴儿不要闹了,赶快自己爬出来。
“不要忘记,你是孩子的爸爸。”王佩芬转头往柜台,即使隔着竖起的桌子当作屏风,这句话仍杀伤力强地穿过去。
那边两个男人,陷入沉默与黑暗中,噗一声,有人划火柴点烟了。
“唉!你这样很伤人,害了人。”马海点起烟。
“我没有路了。”
马海吐出长长的青烟,对帕吉鲁说:“你害阿霞怎么办呢!”
古阿霞脑袋晃震,有种懂了,却什么都没搞清楚的荒谬感。据她对帕吉鲁的了解,王佩芬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他的,不然就是她向来没有搞懂过他。马海起身去火塘扔三根木柴,把火喂得更亮,然后把前门的火车开走,他在柜台腾下来的位置慢慢被古阿霞一缕阴魂似的身子靠近。古阿霞需要解释,看着帕吉鲁,只看到他做错事似的低头绞着手指。
“妈妈回来。”他终于说了。
“你不要永远说些我要猜来猜去的话。”古阿霞听不懂,也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去了解他电报式语言。
“……”
那是无比难熬的等待,古阿霞等不到答案,而帕吉鲁脑海盘桓过那天下午碰触王佩芬肚皮的感受。门前的火车开走了,巨大声响顺着铁轨淡去;一个买酒的男人在摇晃大门把手,影子在玻璃上晃动,惹得趴在玄关的黄狗大叫。王佩芬大喊开灯,她怕黑,阵痛与呻吟越来越密集,听在古阿霞耳里却怎么都是自己无言又无声的阵痛。古阿霞思忖,这蹲在角落的男人,是无知装小孩,还是装傻不愿面对,她要答案,即使自己站立成盐柱,也不相信男人海枯了。
电话响了,打破了柜台那股被冰封的僵硬关系,没人去接。停顿几秒,铃声再度响起,由最近的古阿霞接起来,听到话筒那头说:“还好吗?”她的眼泪就砸在地上,摔成泪尸。
“你听起来很难过。”欧匹将来电关心王佩芬的生产,却无意间听出古阿霞的悲伤。
“没事的,只是王佩芬吵着要开灯,我没法子。”她提别的话题。
“那个火车发电机呢?”
“几个月前,给马庄主开到中央山脉,废了。”
“只是这样?”
“嗯!”
“你去帮我做点事,别把心情搁死在这。”她还没得到古阿霞的响应,便继续说,“去阁楼上,那个梁上有个铁皮壳,打开来,把山下的电话线剪断,接到另一条黑色转接线,灯会亮的。”
“哪来的电?”
“上帝。”
“不懂。”
“这是宗教机密,”欧匹将停顿两秒,“你听过一个传说吗?很久以前,有个女的索马被自己锉倒的大树压到右脚,等了三天没人救,她用电锯把自己的脚锯断,爬下山。”
“她正跟我讲话吗?”
“嗯!她出院后,被公司安排到电话交换机房工作,这也是她的家。十五年来,她睡在旁边的床,在隔壁煮饭,二十四小时听着电话铃声,不断接线,也为断脚引起的神经性全身疼痛,抱怨与诅咒,幻想自己用电话线绞死自己。她的窗口看得到十五年前受伤的23林班地9小班,于是她把窗封了。两个月前,她终于有勇气给自己出门旅行的借口,去探望一位女孩。她撑着两根拐杖,上菊港山庄,点了最有名的咖啡,看着女孩在山庄工作,除了点餐之外,没搭话。然后她走路到23林班地9小班,一个人安静走,然后整个下午坐在那个她发誓不愿回去的地方,把很多年遗失的灵魂找回来。”
“你给了很多小费。”古阿霞记得了,两个月前有个不良于行的微胖女人,坐在窗边,离去时留下高额小费与一束香味的野姜花。
“你泡的咖啡太苦,却吸引我过去。”
“谢谢你的小费。”
“忘不了你的咖啡香。还有,别忘了我妈妈说过的,没有爬不过的困难,只有卡死在那的心情。”欧匹将说,“好吧!上楼去接线了,你只有十五分钟,上帝要准备送电了。”
古阿霞提了灯离开前,无言看着角落的男人,他也无言。她爬上二楼,顺着小梯爬上窄小的阁楼,半蹲着走,那弥漫着山庄最古老的灰尘。小铁箱挂在梁柱上,她按下把手,弹簧力道瞬间使铁盒砰的开启。她照欧匹将所言的用老虎钳剪断,接上那些像神经丛的电话线。然后,熄掉汽化灯,等待上帝之光到来。
黑暗中,有人来了,每爬一梯便听到木榫咬合的声响。他站在那,融入漆黑无边的阁楼,空间迫近,却看不见彼此,这正是古阿霞最想要的。这时候,从阁楼顶下悬的灯泡亮了,钨丝微淡,由橘红转炽白,最后灯球大方光明。电力来源是遍布摩里沙卡的伐木工寮、修护站与工作站的五十几台电话。欧匹将先用线路通报各据点的人,摇动具有发电功能的磁石电话,将电力从高海拔的地方回送到话务中继站的菊港山庄。
古阿霞凝视灯泡,灯光来了。她着迷且不解那谜魅的上帝之光怎么来的,痴痴望着,忽略了刚上楼的帕吉鲁。楼下传来了婴儿哭声,更远的门外有人大喊灯亮了。
菊港山庄在缺电的村庄里发亮了,回光返照地再现她的风华传说。
①  泵。——编者注


来自玉山的妈妈
一九七几年,海拔3402公尺的排云山庄,大雪霏霏。
大雪下很久了,积了10余公分,山庄屋顶被雪压得微微发响,远处山谷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这个清晨的世界,唯有向南而未堆雪处残留了事物原貌。这时候老介被叫醒,离开三层的保暖厚毯,他猛打喷嚏。老介是山庄的庄主,滇缅老兵,姓介,才给人这样叫着。
叫醒老介的是只黑母狗,它是台湾海拔3000公尺以上唯一的狗。老介醒来才想起今天得带“胡子先生”上山。他生柴火,用高压锅煮饭。黑狗则在山屋追着烟跑,烟跑哪去,它就追去。它怀孕了,阴道口微肿,带有分泌物,在半月前退到塔塔加登山口的东埔山庄补给粮食时,它和一只台湾土狗交配怀胎。怀孕后,老介带它去全台最高的庙求平安,那是位于标高3518公尺玉山西峰的观世音庙,原本是日本人盖的神社“西山祠”。这座庙最多的香火也是老介赏的。
饭熟了,拌了炕肉汁吃了,也拌给那条黑狗吃。黑狗吃得不留情,头钻到碗底。老介把倒满了青花瓷老碗的白酒给“胡子先生”,对空荡荡的山庄,喊:“胡子先生,请用早餐。”
胡子先生是个鬼,爱喝酒,吃饭会翻脸的。
老介也爱喝酒,要是胡子先生不喝酒,他会不高兴。因为那碗酒,等会归老介喝完。
这件事得从五年前说起,当时山庄闹鬼一直困扰省农林厅玉管处。夜里,木墙发出撞击声,梁上冒出叹息,大门打开后甩上,玻璃映出一个脸倒转过来的“颠倒鬼”,于是鬼的雪白长发挂在下巴。这吓跑了几位接替的庄主,连官员集体夜宿来证明这是无稽之谈,当晚便吓得滚下山。老介是第六位被找来的,带了只黑狗壮胆。这狗怎么来的,老介不太清楚,反正山上闹鬼林务局就帮他找狗壮胆。他带狗上山,喂它饭,要它见鬼就叫。
这只黑狗叫得紧,叫了整夜,第二天发出虎皮蛙烧声的沉叫声。老介躲在床下没睡,第二天爬出来整理山庄、修复步道,身为“庄主”,说破了不过是驻守的工友。日间工作、夜里怕鬼的日子来到第三晚,老介想,要是熬不过,就下山去了。到了凌晨三点,大门自动打开,黑狗追出去,追到山上去。老介穿了防寒衣裤、提着马灯跟去,这条路铺满碎岩,是千万年来水气反复钻入岩隙后在夜里结冰膨胀撑裂的。路旁几株矮化的玉山圆柏,给喘吁吁的老介靠着休息。有几处陡峭,老介把马灯提柄咬在嘴上,两手爬上去。
攻上玉山顶,天亮了,大地镀了一层难以逼视的强光,老介眼里容不下横亘的美景,冲着眼前的鬼大骂。几天来只能透过玻璃反射的鬼影,出现在眼前。老介用上各省方言与仅知的台湾原住民话臭骂,骂上第三回,他用石头扔,用口水吐,连母黑狗也破例用公狗抬脚的姿势撒了几泡尿侮辱。
“我找到那头倒过来的混蛋了,揍了一顿,他就住山顶。”老介回到山庄后用无线电向山下报告。
“谁?玉山顶没人。”
“有个铜像人。”
“那山顶是有名的大书法家于右任的雕像,胡子一大把被你看成倒过来的鬼,人家放个屁都比你有贡献。”官员气得挂上无线电,随后来讯,“既然是于先生,就没有害人之意。乖,你在山庄好好待着,知道吗?”
“长胡子的先生,喜欢酒,他说不喜欢瓮装太白酒,太水了。他要金门特级白金龙高粱酒,他要我陪他一起喝。”
“于先生要喝白酒,每个月叫补给队送去半打。”
“胡子先生也要烟。”
“没听过他抽,你别教坏他抽,烧了美髯可不好。”
“他不抽,他要看我抽水筒烟。”
“那一个月给你两包‘芙蓉牌’烟丝,我再给毛笔砚台,有空叫于先生写个字画也行,随便写写,懂吧!”
“胡子先生说,‘保林牌’够浓够呛,他才挺得住。”
“去你妈的,”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有眼光,没问题。”
老介住了下来,有空就带狗散步,没空就带狗干活。初一、十五,带着站累而回山庄睡觉的于右任回去山顶。有时候,他躺在没光害的玉山顶观看全宇宙的星光,那些缠绕光芒与寂寞的光体,层叠却不相逢,如泡在梦境的碎玉,老介看得流泪了,黑狗也是。老介发现胡子先生的雕像也沾了泪,不知道是不是露水,要不是雕像太高,老介会帮忙擦泪。泪有两种,热的与冷的,老介跟黑狗说,热的是欢乐,冷的是孤单与悲伤,你的是哪种?老介舔了狗泪,大喊是热的,又感受自己脸颊滑过的泪是冷的。“好呀!你是热肠子的菩萨,我是冷性子的棒子。”老介大喊,把给胡子先生的那碗酒破例给狗敬上。这狗儿挺通人性,把人看透,眼神不打混。
送于右任上玉山顶的日子过了五年,从没懈怠。直到下大雪的这天,他吃完饭,套上防寒衣、穿雪鞋,也给狗穿雪鞋。狗雪鞋是一个懂焊接的东埔布农族做的,铁片焊上止滑铁钉,屯上两层黄牛皮。然后,老介打开山庄大门,给黑狗在雪地遛两圈。他拿雪杖敲碎门楣上挂的冰帘,走出户外,让雪落在肩上。
这雪太大了,斜地飘、直地落,没准则地来到地表,老介走了500公尺的之字路,严寒穿透了六层衣物令人关节硬邦邦。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五年来第一次没法上山。他喘着气,胡渣结了从鼻孔喷出来的水气,僵住了,走不动。黑狗把人看透,眼神都不打混,走了回来舔着老介的手。
“我不行了,靠你带胡子先生走了。”
他拍了拍黑狗,目送它越走越远,直到大雪掩盖了一切踪影。多站一会,就多了股苍茫不忍。这雪闹鬼了,真冷,老介边想边走回山庄。才进门,林务局官员从无线电对他大吼:“老介,马上给我下山了。”
“啥事?”
“雪太大了,马上走。”
“是,收好东西就走。”
老介得等到黑狗回来一起走。这一等,中午快到了,山下来了六次无线电催促,老介没有一次不找理由拖延。
“给我抄收命令,”官员在无线电话那头大吼,“时间幺幺三洞,排云山庄庄主介仁明,即刻起撤到塔塔加鞍部。请复诵。”
老介复诵完指令,又补上一句:“可是狗儿还没回来。”
“马上执行命令。”官员讲完挂线。
老介慌了,不晓得怎么办,向最近的邻居──玉山北峰观测所求救。位在海拔3858公尺玉山北峰气象观测所,气象员每日以短波收音机抄收“中央”气象局的国际气象广播(BMB)对东北亚发送的摩斯气象电码,进行天气图填图,并与庭院里仪器搜集的数据检验。驻守的气象员对老介说:“水气足,冷气团强,雪下得凶,连台北郊山海拔600公尺的观测所都积雪到脚踝了。老介,快走,落雪一直破纪录。”
“狗儿送胡子先生上山了,还没回来。”
“你先下山去,狗儿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它肚子里有几个崽了,我怎么能不顾?我没陪它上山,就是不义了,弃它就是不忠,我混蛋一个。”
“听说它的前几代是狼。要是狼的后代,它不会在雪地出问题,还会照顾自己。你当一次混蛋好了,快下山。”
老介挂完线,穿上装备跑向山顶,大雪好凶,直灌下来似的,天地白茫茫,分不清楚方向,这是白化(whiteout)现象。够冷了,老介再撑就硬成了冰棍,他喊了狗儿快回来,嗓子哑了,他跪往山顶方向磕头,要胡子先生好好保佑狗儿。他回到山庄,把大米全煮了,二十个罐头全部撬开,要是狗儿回山庄能挺到他上山。然后,他把后门用煤球顶个门缝给狗儿。他走下山,一路回头喊狗儿,八个小时后到达登山口塔塔加的东埔山庄,他拿起那里的无线电话筒喊,狗儿,要挺着,他会很快回去,直到没了电。
一个月后,补给队沿森铁回到终站哆哆咖,过两天后才到达排云山庄。一路在雪景烂漫的噬人积雪中困行,分不清路,不慎就掉入山谷。到了目的地让老介多日来的阴霾应验了,山庄埋入雪堆,只露出屋顶。一个布农族挑夫挖了个雪洞,把扭开气阀的16公斤重瓦斯桶倒插入洞,往雪隙灌满瓦斯,再移开铁桶,朝洞里添了根冒火的火柴。沉透爆响,填满雪隙的瓦斯烧干了部分空气,山庄前的雪地整片往下沉了1尺,稍稍露出大门,然后他们合力用瓦斯桶撞开木门。
老介先进去,顺着雪堆滑进山庄,尘埃飞舞,充满死亡味道。老介知道,这个被五十年来最大落雪封死的山庄成了棺材,狗儿死了,弥漫一股尸臭腐烂的闷味。他往前走两步,踩到坚硬的颅壳,光线不明看不清,他蹲下摸。他五年来摸熟了狗儿的颈背弧度,是它的骨骸没错,老介非常自责弃它不顾,因为他下山的这个月根本吃不好睡不好,一颗心悬着放不下。他把骨骸深深地抱在怀里,够紧够痛,希望多给点体温它会活起来。
忽然间,有三双眼睛从不远处瞪来,萤绿色,尖锐的,飘移着,从各种常理与经验来说,这是鬼眼。老介想,不,该说是鬼火,因为瞬间又有无数双的鬼火从床底、通铺到梁上点亮了。但是,又不能说是鬼火,它们是成双的鬼眼,朵朵艳魅。陆续跟下来的布农族挑夫也吓一跳,这是鬼的世界。
老介撞鬼了,下意识地喊“乌妹”,像是往常般要是山庄闹鬼就把黑狗叫出来驱魔。
汪,一道狗声叫来,吠个不停。
这怎么回事?老介吓一跳,乌妹不是死了,莫非是她的鬼魂在叫。他伸手去摸,摸到体肤温润的乌妹,另有四只出生的小狗偎黏着母狗,都不是鬼。老介这才发现手抱的骨骸不是黑狗,是他用情之深,黑暗中误认了其他动物的残骨。
乌妹吠着眼前的鬼火,不像斥退恶鬼,有点像提醒“感情不错的老朋友,暂且退两步”的小警告。那些鬼火晃开了,一片幽哀,怎样都不肯死灭。吓坏的老介只能抱紧乌妹了。
一个随后进山庄的挑夫,拿出火柴盒,以颤抖的手划亮火光。
这时一道女鬼的声音,从角落传出来:“不要点火,会吓坏大家的。”
来不及了,挑夫已点了火。那么点光,令所有的线条显影了,十二只水鹿站在通铺、六只山羌在床铺底、二十二只黄鼠狼在梁上,另有无数的黄喉貂、麝香猫、白腹鼠等,严雪让附近的动物到山庄避冬。不过那点光,引起了动物们莫名的混乱与逃窜。老介被撞翻,几个布农族被水鹿顶掀了,只有拿火柴的家伙没被撞击,火焰随风歪着。然后,那个女鬼从角落走来,把柴火捏熄,也把众人的轮廓捏进了高浓度黑暗。大家知道,不该用火冒犯动物。
八年后的夏春之交,老介等几个人从排云山庄出发,下八通关草原,切换到中央山脉系统,寻找那个“女鬼”的住处。他们走得艰困,每人身负30公斤装备走半个月,要么在下临死界的峭壁扪壁蟹行,要么在被云海淹没的箭竹林迷踪,坚持的动念是“有个女人每年在严雪之际这样走到玉山,男人不能输”。然后,他们路经了远在50公里外的玉山顶能看见的摩里沙卡森林大火,坐火车来到菊港山庄,用那双被带刺的玉山野蔷薇或茶藨子划伤的手,推开大门,看见古阿霞站在玄关。
古阿霞犹豫了一分钟才把那双布满刮痕的红色雨鞋藏进鞋柜的最深处,穿上皮鞋,敦促小墨汁穿好鞋。她要离开摩里沙卡了,到台北参加五灯奖决赛,并带小墨汁去开白内障手术。这时大门打开,几个登山队员出现在门口,古阿霞即使身穿黄衬衫与喇叭裤,却下意识出现服务员的态度,欠身欢迎。
“这是不是住了一个女人,很会登山?”老介说。
古阿霞知道要找谁了,深吸口气,说:“抱歉,你来晚了,她在圣母峰发生山难了。”
“我们从报纸知道了,这样问是确定她住在这儿。”老介说,“好几年以前,那个厉害的女人从玉山带来一只刚出生的小崽,我们今天来是要找那只小狗。”
“你们是来找浪胖?”山庄首次有远客来拜访狗。
“应该是说,乌妹来找浪胖。”老介说完,一个原住民卸下背笼,打开盖子露出底下一只蜷卧的老黑狗。它双眼微闭,气若游丝,躺在毛毯上,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旅程。
这打断了古阿霞的远行,她一怔,知道老黑狗是黄狗的妈妈。多年来悬宕在众人心中的黄狗身世终于解开了。古阿霞放下背包,大喊欢迎来到菊港山庄,请入座,泡上两壶茶,招待自制的熊牌蜂蜜麦芽糖夹心饼干,如果想尝鲜则可以配上招牌的难喝咖啡。
“乌妹那次在大雪中登玉山,受困在攻顶前的梯壁,发出哀号,这么厉害的狗要不是自己怀孕绝对不会受困。幸好,刘素芳小姐来了,她救了乌妹,带它回到排云山庄,帮它接生。刘小姐也打开山庄大门,让动物跑进去避寒。咱们排云山庄第一次招待动物呢!”老介说。
“她救了我们。”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稍后他才说明他是玉山北峰观测站的气象员。
老介解释,那次他们组成补给队的目的,是背物资前往玉山北峰的气象观测站,援救坚守岗位不撤退的人员。补给队艰困爬上积雪高达胸部的山径,在北口的路径眺望时,被眼前景致迷魅了。大雪把南北长300多公里、东西宽80公里的中央山脉覆盖,只有接近各水系山谷底部时才露出苍茫的底色。他们见到最不解的一幕,位在海拔3858公尺的气象观测站不见了,恢复千万年来她毫无人工建筑装饰的平静。这时候,刘素芳拿出雪攀装备,趴在两个铝架制成的简易滑雪板,滑向覆盖玉山北峰的积雪,找到被深雪淹没的观测站烟囱,她从那儿朝里头呼喊第一句话时,被大雪困了一个月的三位气象员激情喊回去。
“她救了我们,”气象员说,“可是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古阿霞灵光乍现,说:“你们熄灯前,用各种山地话、客家或闽南语,打出谢谢的灯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
“原来一直迷糊我们的灯号问题,解答在自己身边的人。”
气象员又说:“刘小姐没有留下名字,却给我们留下记忆。我们发现,她趁雪季的老雪深积时,到达玉山攀登。她总是从玉山北壁的一号岩沟与二号岩沟攻顶,那又陡又危险,摔下数百公尺的峭壁必死。有时候她也会从坡度约40度左右的三号沟与四号沟,不断练习雪地的耐力攻顶。这么孤独地重复同一件事情,毫无怨尤,二十年来的数百次苦练只为了换登上圣母峰一次。可惜,老天没给她机会回来。”
现场沉默一会儿,各自茶杯声,古阿霞问:“那你们后来怎么知道素芳姨住这里?”
“去年,我们的登山队从玉山走到玉里,在玉里镇看到一只黄狗,怎么看都像它的狗哥哥与弟弟,我后来问出那只狗从哪里来的。”老介说,“那时候,你和你的朋友也在场吧!”
古阿霞想起,去年二月他们在玉里镇桥上救落水的水鹿,记忆如昔。可是她压根儿却想不起老介。
老介说:“乌妹在大雪中困了一个月,生了四只小狗崽。一只送给山下的东埔山庄,两年前它跟它有纪录的第三只熊打架,阿弥陀佛了。另外两只送给东埔的山地人养,一只太喜欢咬鸡鸭被人放毒药,阿弥陀佛了,另外那只一次跟三只野猪打架也阿弥陀佛了,”老介用浓重乡音与奇怪语法的国语说话,“现在那只小孩子在这里,应该没有阿弥陀佛吧!”
“还很好。”
“阿弥陀佛。”
古阿霞犹豫要不要去找回黄狗,它在咒谶森林的北缘,在那与忙着砍防火线的帕吉鲁。她不想见到帕吉鲁,他伤了她的心好深。
老介抚摸老黑狗的颈部。它卧在毯子上,露出略白的松软乳房,耳朵、视力都退化了。老介说:“乌妹很想见她世上唯一的狗儿子。所以,我们才带她来到这里。”
古阿霞眼水流转,说:“你们在山庄这边等我,无论多久都要等待,我会带浪胖回来。”
她起身往大门,穿皮鞋离去,犹豫几秒后回来,换上从鞋柜拿出的那双红雨鞋,戴上墙上铁钉挂着的白探险帽。她出门追上一班火车,请司机在咒谶森林的红桧路标下放人,沿着蕨类簇拥与水声欢唱的山径进入森林。在这千年桧木为主的国度,横着无数的巨树尸体,穿上绿苔寿衣,它们的死亡极具尊严地提供生物与大地更多的舞台。古阿霞踩着从树顶倾泻的日光,爬上荒废的庙宇阶梯,还得花上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森林北侧。
忽然,她听到谁在呼叫她,排除了火冠戴菊鸟与星鸦的叫声,她听到黄狗叫声,循声走下阶梯,最后被一座湖水挡下。湖面上跳跃绚烂的日影,黄狗蹲在水中央的小岛边缘,身上敷了窜来窜去的日影,它摇着尾巴。
“过来!”古阿霞轻唤,希望黄狗游过来。
黄狗流露无拘无束的眼神,跟在家里一样自在,不肯跳下水。古阿霞百思不得其解,小岛没跟此岸相连,黄狗怎么过去的?古阿霞在岸边巡了一圈,一艘不系之舟泊靠在岸边,披上薄绿苔,船艏泛起浅浅的涟漪。她把喇叭裤管卷起来,涉水爬上船,用木杆撑行,落底的杆子打扰起了泥粉。古阿霞怎么想都想不起,这怎么会有船,水之干净,滑过水皮而已。
她来到小岛,拨开箭竹、狭叶荚与山胡椒矮丛,发现小岛有点古怪。她用力蹬“地板”,传来扎实的力道,很快发现小岛是由二十几根的千龄大浮木所构成,古阿霞想到这是最初砍伐森林时贮藏在水里的扁柏,时间会带来其他植物寄生,从外头看来是一座小岛。
她走到岛的中央,那有间小木屋,屋顶密布的缩羽金星蕨成了极佳掩护效果,难怪从对岸高处也看不出来。小木屋高不过1.5公尺,古阿霞低头进入,打开门时水鹿胫骨制成的门铃响着,接下一小时的阳光再度从窗口落脚,古阿霞看见她从未来访却塞满记忆的空间。房间有床、炉具、简单衣物,桌上有各种木雕动物。墙上挂的美援面粉袋插着两根帝雉的长尾翎。一罐从台南捡来的印度紫檀种子,装在熊牌标签纸烂掉的玻璃罐。在台中买来吃剩的棒冰夹链冷冻袋,装上了花莲女中前的榕树种子。窗下搁着的《圣经》用银杏叶标在《创世记》上帝创世第七天,在空白处写下她的第七个邦查名字“法莉妲丝”。还有,她曾抄写给他的五张书签,写满了以热爱自然出名的圣方济祈祷词。每个细小的琐物几乎都有古阿霞参与的记忆。这是帕吉鲁的秘密基地,多年来他住这里,以森林的门神自居。古阿霞巡一遍,坐在窗下的椅子,冷静呼吸,忍住不帮他清洗那个早晨煮面吃剩的肮脏小铁锅。
“原来是这样,”古阿霞心想,“那个常常往山上跑的家伙,原来大部分的时间是住在森林这里,难怪常常找不到。”
阳光要撤出窗口时,黄狗传来吠声。古阿霞走出门,看见它正朝小灌木丛钻过去,留下一抹稍纵即逝的尾巴。她跟去,浮岛随着她的每一步在轻晃,湖水从骑马钉固定的原木缝挤出来,忽然间,她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中来找回他失去的小船,裸身潜入水,滑过水底那副盐白的水鹿头骨,阔背在脊骨位置聚成流利的微凹弧度,湖水干净无痕,他学着大鸟在水里滑翔,强烈的夏阳把光柱打在他身上。
帕吉鲁发现了,他浮起来,站在水中央,看岛上的古阿霞。
古阿霞凝视他,就像他凝视自己。她往后退,有种离开的冲动,不经意踩破了蛀朽的骑马钉,两根原木被撑开了。一团惊惧杀进古阿霞心里──传说中的一整排土场浮木突然裂开又阖上,在上头游戏的小孩摔入后溺毙──她照着传说演出了,跌入水中,原木很快阖上,她拼命往上顶就是找不到呼吸的空间,快窒息昏迷了。帕吉鲁很快游进浮岛底层,从后头抓了古阿霞的领子,唯一出路是往外边游出去,费尽力气要打开合并的原木是不可能。
古阿霞鼻腔都是水,满脑子仍是水下扭曲的暗影。然后,她意识到胸口被碰触,突然醒来,人已经身在小木屋,帕吉鲁要脱去她浸湿的上衣与牛仔裤。她推开帕吉鲁,用自己冷得颤抖的手脱掉,换上他的花格干净衬衫。至于牛仔裤,她是坚决不肯脱的。
“我要走了。”她说。
“台北?”
“嗯!我会在那找个工作,不再回来,”古阿霞说,“不过,我来这是找浪胖的,它妈妈来找它了,我得带它先回山庄。”
“喔!”
“你有读《圣经》?”
“嗯!”
“记得多读,我走了。”
“我……”
古阿霞起身走出门外,没回头看一眼裸身的帕吉鲁。她拉着黄狗,坐船滑过小湖,一路又牵又抱又拐地带它下山。黄狗不会驯服在古阿霞的手里,也不会完全抵抗,它只是代替了古阿霞的心情频频张望跟在后头100公尺的主人。
帕吉鲁裸身跟来,船被划走,游上岸的他只能一丝不挂地跑着。他看见古阿霞走很快,红雨鞋成了美丽倩影,拂过的蕨类仍兀自晃着。他最后看见红雨鞋停在青栲栎树下等待,像所有幸福的日子,曾有个女孩会等他来。
帕吉鲁走过去,那只是一双红雨鞋,还有一顶探险帽,人不在了。更远处的森林出口传来火车经过的笛鸣。他忽然有种悲隐爬上来,他知道,她是他胸口的肋骨,不,是肋骨深处的心脏,她知道他所有的心情,留下红雨鞋与探险帽,还君明珠了。
古阿霞坐上火车回到菊港山庄,把黄狗放进大厅。老介用悲伤的口吻跟黄狗说:“你妈妈刚走。”登山队陷入难掩情绪的低气压。古阿霞叹口气,看着黄狗在她肮脏的赤脚旁边徘徊,舔着她踢伤流血的趾头。她抱起黄狗,走过榻榻米时留下一路血渍,怀里的黄狗在陌生人太多的场合老是挣扎叫着,古阿霞能做的是抱着紧张的毛孩子直到它气力用尽,然后放下它。黄狗安静下来,走向阳光洒落的窗下,最美的死亡与亲情在那等待它靠近。
老黑狗安详地趴在毯子,身旁点缀了一丛六月最盛美的粉红色玉山杜鹃,衬托出少女般身影。它是百岳中最杰出的山犬,向来都是,眼角挂了骄傲泪水。黄狗走过来躺在妈妈身边,舔着那泪水,发出悲鸣,似乎叫着老黑狗醒来。旁观的人都红了眼眶。

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
一九七◯年代的移工政策使得台北成为筑梦城市,人们努力追逐金钱、权力与名利的欲望。火车是通向梦想城市的路径,在拥挤不堪的台北车站,一班宜兰来的莒光号列车靠站了。穿黄褐方格伐木工衬衫的古阿霞,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小墨汁,匆匆下车,她把车票叼在嘴唇,经过验票口时穷紧张地找车票。她在大厅绕两圈,厕所也闯,又爬天桥到后车站找,却都找不到跟她相约碰头的大女孩“小羊”。古阿霞忙浪胖的事耽搁了,比预计时间晚一天来到台北。
“那个是你吗?”小墨汁手指远处。
闸票口旁的留言板,古阿霞看到醒目地写着:“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去中华商场信栋这样大喊。”留言霸气地排挤其他的字迹,也没有指名道姓,却是分明说她。
中华商场不远,古阿霞问明了方向,又是大包小包牵小孩地走去。六月的太阳下,她们爬上许多穿越马路与铁轨的天桥──最雄伟的景观是从天桥往下看车流,小墨汁一度看得晕眩。刚好是假日,桥上有摊贩卖些小软件,装瘸的乞丐开工赚钱,加上女性撑阳伞,人群很难移动。
小墨汁被天空落下的水滴到,向古阿霞要求买伞撑。古阿霞说是台北人皮薄,怕太阳才要撑伞,我们乡巴佬不用。小墨汁反驳说,她们撑伞是防止某种阴谋。这时,高楼冷气机的排水再度滴落,小墨汁嫌恶地看尿水从哪来,她记得伐木工曾告诫,屋主从高楼撒尿,好赶走在楼下屋影里躲太阳却不付钱的家伙,这解释都市人老是热天撑伞。古阿霞听了大笑,她也听过乡下阿呆到城市会用手指头算大楼有多少楼层,却被无良的路人说算到他盖的大楼要付钱,算到几楼付几块钱。
“那我赚到了。”小墨汁说。
“你用手指来指去,赚了好几栋房子。”
“这次终于赚饱了,你看。”小墨汁的手指点来点去,最后停在眼前毗连的中华商场,说,“像八辆连在一起的火车,都载满了人。”
那是古阿霞看到最杂乱、拥挤与豪迈的商业景观,店家在药柜抽屉式的小隔间贩卖各式商品,像是繁缛得胡里花哨的文明梦境。有个裸着上半身的胖男人穿着防水围兜,掏鸡内脏发出巨大的扑哧响。有八个高中生从餐厅把酒醉的伙伴抬出来游街,唱着猫王的歌。有个老女人推着装满五金杂货的小推车,大喊有猪哥摸她的屁股。二楼邻街的走廊总是有抽烟的男人们,青烟在遮阳棚透下来的光线里诡丽飘动。后头的铁轨上永远有响不停的火车声,北上列车经过商场时广播台北到了。古阿霞走过连接几栋大楼的栈桥,历经汗味与尿味、厕所脏水,来到“信栋”商场。
古阿霞逛了两圈,找不到相约的人,也没勇气照留言所说的喊人,说:“我实在没胆。”
“我也是。”
“那一起来吧!我数到三就喊‘我们从摩里沙卡来了’,一、二、三。”
每当两人大声喊,路人会停下脚步看,中了“木头人”的游戏咒语。她们从一楼喊到三楼,也探头对马路人潮大喊。有个女人问她们是从台南“沙卡里巴”(盛场)夜市来的吗?古阿霞摇头说,那是哪里?女人说,这个日文发音的意思是人多热闹之处,像中华商场。这时古阿霞灵光乍现地说,摩里沙卡的意思是花莲一个树木热闹之处,曾经像中华商场。
不过,当两人喊到厕所边,一位老人神秘兮兮地拉开裤裆,指着那说:“嘿嘿,你们是卖那个的吗?”
“卖什么?”小墨汁傻傻地探头去看。
古阿霞回头大喊:“警察,有人在这要卖懒叫,你要买吗?”
她拉起小墨汁快逃,运用自己最高明的技巧回到人潮里,这才明白小墨汁一路上哭着喊停是因为一只布鞋掉了。她此生的第一双布鞋分家了,回头找不着那只。这时有个穿卡其服的国中生走来,带去找小羊,说你们搞错了通关密语,是“晚来的摩里沙卡女孩”,不是“我们从摩里沙卡来了”。古阿霞认为一样。国中生反驳说,标准答案是一字不差,不然在联考差很多。
“小羊的停尸间到了,她死在那。”国中生带她们来到卖黑胶与卡式录音带的唱片行,指着柜台后面的小空间露出的一双腿。
“是睡死好不好,差很多,你这样考不上高中。”古阿霞反驳。
“瞎扯不用考试。”
小羊被叫醒,从柜台后头起身,看见古阿霞忽然大笑赶走睡意。她剃打薄的短发,体型清爽,五官算端正,脸上永远薄施看不出素颜的粉脂,却还不到庸粉寒残,笑起来挺甜的。古阿霞也为自己的迟到保持微笑,却越笑越僵。那是因为小羊笑得太夸张了,还配上奇怪音乐与舞姿,首先她从展示柜拿起一张33转的 LP 密纹黑胶唱盘,唱针跑第六首《来自依帕内玛的姑娘》(The Girl from Ipanema)的古巴爵士乐,曲风是巴萨诺瓦(Bossa Nova)的惬意慵懒,听起来的感觉略带秋天睡到暖阳爬上身的自然醒状态,符合刚睡醒的小羊。小羊随音乐跳动,并改编歌词唱着《The Girl from 摩里沙卡》,两手打响指,步伐古怪像憋尿,她不管众人的眼光,一路扭到门口,说:“姑娘呀!你的头发哪里电的?好卷。”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开始遮掩身份,瞥见店里的顾客在笑。
“叫‘阿美族美发店’呀!好特别。”小羊一边笑一边跳舞,说:“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呀!你迟到一天了,有带礼物赔罪吗?”
古阿霞赶紧从行李袋拿出底层的礼物,“惠比须”的花莲薯,拉链一拉,打包扎实的内裤与内衣全挤出来,古阿霞脸上霞红,在顾客眼前又羞又低头地把衣物塞回去,根本没拿到在底层的礼物。
“这个礼物也行,是个会哭的小孩。”小羊打圆场地指着小墨汁。
“她掉了一只鞋。”
“走吧!我带你去买另一只,这里连棺材都卖。”
“你会这样一直跳去买鞋?”
“丢脸吗?”
“你误会了,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一个太空漫步者散步。”
“我出门就正常了。”
小羊果真走出唱片行大门就不跳了,遵守阳光型女孩的拘谨魅力,笑太夸张时用手遮嘴巴。她带古阿霞先去一家湖南人开的鞋店,买了单只的蓝条纹布鞋。湖南人说半小时前某个单脚女孩想要买单只鞋,他拍桌,喊行。可是蓝鞋子跟小墨汁脚下的黑布鞋不搭。古阿霞摇头,虽然合脚,两鞋不同太碍眼,却没有余钱买新的,有点不知所措。
“台北正流行这种不对称穿法,袜子呀!手套呀!连情人也是高矮胖瘦美丑反差很大的。”小羊要小墨汁赶上潮流。
“没有人这样穿,我宁愿打赤脚。”小墨汁说。
“流行这种东西呀!就是谁来带头、谁当跟屁虫的问题。”古阿霞安慰小墨汁,然后对小羊说,“你有香港脚吗?”
“我还得了香港烤鸭呢!香喷喷的。”
“那好,我们互换一只鞋子。”古阿霞说罢,把小羊的肩按在试鞋椅,脱下自己的右脚跟对方换。小羊完全懂了这个女孩玲珑剔透的想法,现在她们有双不搭的皮鞋。一只是万年不败款的黑色素朴娃娃鞋,一只是赶流行的鞋尖缀花浅紫色包鞋,穿起来简直是不伦不类的时髦穿法。小羊跳起来高呼。古阿霞为自己的小聪明乐得很,虽然她与小羊身形身高差不多,穿的是平底鞋,还是会担心不合脚,但是换穿结果,贴合得不容疙瘩。
“太完美了,我两脚大小不同,很难找到同号鞋,”小羊说,“没想到你的右脚鞋跟我合脚。”
古阿霞心想,这也太巧合了,她也是大小脚,很难找到合适鞋。况且这双鞋是为了来台北才新买,穿起来硬,彼此对调一只之下完全合脚。
“行,天生一对。”湖南人拍桌大喊。
三人穿了不成对的鞋子,走过了人挤人的商场,小羊一路炫耀鞋子,一路介绍所闻所见。她们晚餐吃了四川面馆,到热闹的西门町冰果室吃了牛奶红豆剉冰,这时候天已黑了,中华商场的广告灯亮了,矗立在楼顶的庞大国际牌与 Sony 霓虹灯塔像是飞碟占领都市,发出炫目光芒。小羊带她们穿越中华路,车流没停过,会停的是把马路中央当停车格而形成汽车分隔岛。在对面巷子的骑楼下找到小羊那台外形酷似伟士牌的兰美达(Lambretta)机车。小羊把行李放在脚踏垫,两脚夹住,古阿霞坐后座,两人狠狠把上车就睡去的小墨汁夹在中间,一路横过台北街头。
月亮浑亮,在高楼的栋距间浮动,窥了人心。古阿霞心中想起某些歌曲,有关台北的,岁月的疏淡,她感受到去年与帕吉鲁环岛路过台北时,历经了类似路径的心情。她过了五条街,才晓得是小羊在唱歌。
古阿霞会认识小羊,是透过两地的教会安排。她与小墨汁住在教会宿舍,位在五楼顶。夏天热死人,晚上暑气蒸溽,身上沾了汗,跟山上凉飕飕得头发直竖的气候不同。宿舍也供给几位外地来的女高中生,她们来见新房客,穿着露出大腿的短裤,手上扇子没停过,她们建议古阿霞直接铺草席躺在地板睡。
“拿蚊帐到屋顶或阳台睡更凉,不过要小心对楼的色狼偷窥。”一个高中女生把国文课本当扇子扇。
“睡地板就好。”古阿霞说。
有位女高中生指着小墨汁,“你女儿吗?”
小墨汁连忙抢白,拉着古阿霞的手,“对呀!对呀!我妈妈。”
“像吗?”古阿霞说,“她是我朋友的女儿,带她来台北开眼刀的,过两天就要进房手术了。”
“才不是呢!阿霞姐姐是来参加五灯奖大赛的。”小墨汁说。
“欧!买尬。”高中女生大声欢呼,说要成立啦啦队,她们开始耍疯,把随时播放的收录音机调得更大声,一个人拿扫把当麦克风,其余的拿拖鞋或胸罩什么的当彩球摇甩。拿扫把柄的女孩扭着屁股,把麦克风递给古阿霞,大喊要她给在场的来个“舍普赖斯(surprise)”。这时候楼下的舍监大喊:“好吵,难怪上帝不来了,查房。”一群女生赶紧大扫除,拿扫把的扫地,拿拖鞋的打蟑螂,拿胸罩的说终于找到奶罩了。
来的不是舍监,是小羊,她喊:“赶快洗澡去啰!”
“你出现了。”有人喊。
“学上帝复活了。”小羊靠着墙,又说,“洗澡有时间限制,人家楼下的学生快出动了。”
每晚九点前,是洗澡时段,热源由烧水阿桑从附近制材厂运来的废柴,能省下可观的瓦斯费。古阿霞对那间制材厂记忆深刻,每次前往公车站,会经过作业繁忙的厂区前,总会驻足闻原木香味。
洗澡时间到了,女孩们说什么都要碰水,拿了脸盆,磕磕碰碰地挤下楼。古阿霞知道小羊住过教会宿舍,她不是学生,不受严格管理,却带男伴回宿舍过夜被除名了。小羊对宿舍管理与生态很熟,曾是这里的大姊头,教学生弹吉他,她棱脸短发、嘴叼香烟的模样令一些少女着迷。不过,有人劝古阿霞少接触她,那小妮子交友复杂,像你早晨起来的打结头发。
古阿霞没有因此和小羊疏离,反而维持更友好的关系。她知道,小羊是无害的。每天傍晚,小羊背着吉他来到教会宿舍,直接走到楼上跟那些女高中生哈拉几句,然后接走古阿霞。她们坐上机车横过二十三条马路,看着霓虹城市从小羊的发丝呼啸过去,前往西门町附近位于二楼的民歌西餐厅。小羊在那驻唱。古阿霞在前台收拾餐具,拿到厨房帮忙洗。
古阿霞得在这城市生活下去,要找份工作。她早上和小墨汁在房间做塑胶花萼的家庭代工,下午去教会帮忙杂务,晚上到西餐厅工作。她第一次来到这家餐厅,被古典气氛吸引,桧木桌铺上白色镂边餐纸,绿翡翠灯壳的银行灯散发迷离的光晕,紫蓝色浮雕花瓶随时有新鲜玫瑰花,气氛很好,常有外国人来。
小羊推荐这边的哥伦比亚的阿拉比卡咖啡,名冠台北城。
古阿霞和小墨汁点了一杯黑咖啡,喝了叹气。
“好喝吧!这是我的二行程汽油。”小羊说。
“如果这是好的,很多年来,我误会了,”古阿霞晃着咖啡杯说,“我们花莲有种自产的‘难喝咖啡’就是这副滋味。”
“台湾有种咖啡?我没听说过,”小羊突发奇想,“不如这样吧!我跟这边老板说说看,可不可以卖难喝的花莲咖啡,很有噱头。”
小墨汁猛点头,古阿霞猛摇头,若有所思地不讲话。在陷入无言的时刻,小羊拉开袋链,拿出吉他对古阿霞自弹自唱,弦音干净,声音有股说不出的低沉沧桑。附近几桌的人把头转过来,惹得古阿霞浑身不自在,小羊站起身,边走边唱,走上柜台附近的红绒布地毯舞台。接下来的一小时半,缤纷的水晶魔球舞台灯与聚光灯放射,小羊唱着,空档时抽了自制凉烟。那种男性低沉嗓音吸引大部分的女性,古阿霞也是。
到了七月初,小墨汁的眼睛开刀完毕,在台大医院住两天出院,右眼戴个护眼铁罩。医生交代不能揉、不能受大力撞击。这样子她们就不能骑机车三贴去上班,古阿霞挤上公车,和那些女工与数万个参加大学联考完的学生在公车上摇晃,伟士牌与野狼机车在车缝中穿梭,空气中弥漫柴油味。转了两趟公车才到西门町,到处是考后来解放的高中生,古阿霞好不容易在偏远巷子找到一具无人排队的公共电话,塞下硬币,拨号。
响三声,那头传来声响,“这是摩里沙卡话务中心,请问找谁?”
小墨汁垫脚,兴奋地大喊大叫:“找莫兹桑,我要找妈妈,我要跟她说我开完刀了,没问题。”
古阿霞和小墨汁的耳朵挤在话筒的两侧,听音好淡,越过千山万水,传来花莲的情状。欧匹将立即摇动磁浮电话发出叽叽叽声,几秒后,她对着连接上的火灾基地那头说话,“找莫兹桑,有台北来的限时电话要传话。”过半分钟后,欧匹将又冲着电话筒说:“你女儿在台北传话给你,开刀顺利,要你复话。”过了好久,那头安静极了,传来欧匹将窸窣的哭声。
“怎么了?”古阿霞急起来。
“这是复话,”欧匹将说,“莫兹桑接起电话听到平安,就哭个不停,害我也哭了。”
小墨汁也哭,抹泪说只要回诊几次没问题,很快回家,她很想妈妈。
三分钟电话铃声这时响起,欧匹将忽然意有所指地问古阿霞,有没有要留言给谁?或找谁?
“有,”古阿霞斩钉截铁,“请马庄主帮我寄1公斤山庄的咖啡豆。”
“还有吗?”
“没了。”古阿霞也是斩钉截铁,心思却愣起来。
雾吹过咒谶森林,饱含了有机养分,被扁柏的针叶拦截吸收。帕吉鲁睡在浮岛的小苔屋,梦见扁柏树群在雾里快速吸收养分增长的吓人声音。他醒来,空气很冷,炉火熄了,窗外只有风吹树的声响。他下床燃起炉火,森林潮湿,一年四季都得烧火,赶走雾气与寒冷。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黄狗在脚边缠着,人狗都无聊。他雕起木刻,一刀刀剃木头,这种多年来打发时间的方式也臻至艺术阶段,雕什么像什么,尤其是无人看过的外星生物。他雕起了第三只云豹,雕坏的两个送给现场唯一的鉴赏家黄狗,被当狗骨头啃成了猫头鹰──古阿霞竟然称赞它的齿雕精湛。天亮之前,鹿鸣与鸟吟会达到高潮,这时他做起早餐与午餐便当,白饭配咸死人的腌酱菜是最近的餐盒良伴,蔬菜直接生啃。至于黄狗,白饭搅肉汁就行了。
雾仍浓,阳光穿不透,帕吉鲁拿起电锯出门。这间他祖父当年为他制作的玩具屋,六岁时的他可以抓住门楣拉单杠,现在不低头就完了。浮岛的船坞边,以肺呼吸的山椒鱼趴在苔藓,帕吉鲁上船,湖水被涟漪弄皱了,在船舷羽化的十几只蜻蛉飞走了,振翅声很响,留下半透明的水虿虫壳。船划到了对岸,一只小鹿跳走,拂过的蕨类摇晃很久。这里的动物多了,被森林大火逼来避难,这不是好现象,大自然食物链拉得更紧绷,他一夜被山羌的叫声吵得睡不着。
他沿着湖走了一圈,在南边水泽发现了一串的云豹足印,四趾带爪。这足印比黄狗的大,也排除了外来的猎犬,因为没有留下德鲁固猎人的雨鞋印。帕吉鲁观察足印,前后足印在悠闲时的步距约60公分。他想象它长约1公尺的优美体型,昨夜潜近湖畔,伸着舌头喝水,大猫将重心放前肢,屁股上挺,形成流畅弧度,90公分长的尾巴高高竖立。想到这,帕吉鲁抖个激灵,那只云豹或许游过湖,在门前徘徊。他阿公曾在森林与大猫的背影打过照面,邂逅的利息是在梦中相逢十几次,令人着迷又恐惧。
帕吉鲁曾在几年前看过云豹足印,它沿着冬季森林往低海拔走,可能追逐山羌之类。咒谶森林不是云豹的最佳居地,太潮湿,又得跟黑熊为敌。如今这只豹在这待了半个月,帕吉鲁没有干扰它,不观察、不追踪,他有几次把黄狗独自关在苔屋,就怕与新邻居发生冲突。
帕吉鲁站起身,环顾四周,兴起了古怪念头,他想拜访大猫,然而单凭自己的能力不够,得靠黄狗帮忙。
他放下电锯,保留左后腰挂的开山刀,但愿不用出鞘。他往东方一条不明显兽径前进,离开水泽与湿苔痕,大猫足迹越来越淡,树头的鸟叫却转浓。台湾丛树莺、棕面莺、红胸啄花等婉转唱和,赤腹山雀的偏金属音质从杜鹃丛传来,以环绕音场鸣唱。这时候,日光穿过了树林,地表的水气逐渐蒸腾,抓着光柱往上爬。帕吉鲁发现了大猫的足印在附近盘桓,之后在岩盘撒尿。黄狗现在忙着沥干了膀胱尿水,好盖上豹尿,它从来没这么忙着宣示主权。
帕吉鲁继续前进,凡是遇到抉择的岔路,交由黄狗嗅出了方向。帕吉鲁决定帮黄狗戴上嘴罩与颈链,跟紧它,好让它在关键时刻不会冲出去捣蛋。黄狗的情绪高亢,能引起它战斗热情的是黑熊,现在有新对手,它老想要冲出链子范围,却被勒得竖起前脚。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行路树”地景,这里有着虬结竖起的树根群。这种树根地景得花上四千年才能创造出来。当某棵老扁柏倒在大地时,身体提供了上万颗桧木种子发芽的摇篮,最终只有一株桧苗打败兄弟长成了千年大树,把根延伸到地面。一百年后,孕育它的老扁柏腐烂,留下空洞的位置,在浓雾中让人误以为是巨根在走路。帕吉鲁算过,“行路树”地景由十三棵扁柏组成,最底层的树洞来自它们祖父的躯壳,三代树重叠,盘根有如钙质流失的骨骼切面美景。
空气中有些腥味,苍蝇飞舞,发出嗡嗡声。戴上嘴罩的黄狗发出闷声,帕吉鲁猜测,来到大猫的餐厅了。餐厅位置在高处。他顺树根往上爬,多苔,很陡,又很滑,多数是失败。他很快放弃这个位置,沿着“行路树”走一圈,来到东面的树根,发现上头有刮痕,那是大猫的后肢爪在使力向上跳跃时,留下的痕迹。这是它的楼梯。帕吉鲁爬上去,再沿着转为平缓的树根爬。
这时,他撞见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眼睛失去生命了,是山羌的。山羌露出粉红的腔腹,柔软肚腹与美味的腿肉被啃了,吸引苍蝇叮食。大猫在两天前捕到山羌,抓到树干上享受。帕吉鲁看了这只成年山羌颈部,留下大猫的齿痕,攻击的方式令他想起来都会捏把冷汗。大猫匍匐在高处,伺机跳下去咬住山羌,令其窒息。“行路树”是狙杀的好位置,要是不小心,经过的帕吉鲁会像山羌一样横死。
他想到身陷危险,不禁兴奋起来,要独自追寻找大猫。他滑下树根,把黄狗牵回200公尺外的来处,拆下嘴套,系在一棵杜鹃乔木。卸下嘴套是担心黄狗遇到黑熊或云豹,可以发声警告。他回到“行路树”,循着东南方的小径前进,在一片较干燥的森林,他失去了线索,蹲下来用更低的视线判断。他想,如果他是大猫要往哪走?赫然看到20公尺外的“孲伢仔”──客语是婴儿的意思,却是咒谶森林最年长的扁柏,两千八百龄──有异状。他走去看,树干边缘沾了淡细的棕色毛,表示大猫曾在此磨蹭身体止痒。如果不是他蹲下看,如果不是阳光正好打在树干边形成了偏光,他不会发现毫末线索。
他匍匐前进,蜷躲在“孲伢仔”树根,聆听声响,露出半颗头瞧。一切如此平静,黄胸薮鸟发出嘹亮的“急──救儿”叫声,山红头鸟在灌木丛“嘟──嘟”唱鸣。光斑不歇,在地衣遍布的地面翻动。他观察了十分钟,没有动静。帕吉鲁暂时停下追踪,从早至今花了六小时在森林走动,肚子饿了。树根的位置很适合野餐,他背靠着,把携带的餐盒打开来吃,单调的酱菜冷饭,趁肚子饿都好吃。吃饱,他舒服躺下来睡觉,暖阳适合当被子盖。
他阖上了眼,短暂酣眠,梦见湖水、落叶与阳光形成的淡泊诗意,他裸身涉水,有什么在矮丛的后头窥视他。他突然醒来,有被大猫逼视的恐惧,渐渐才了解是树梢筛下来的光斑在身上漫漶成图。
这时候,风吹来了,两千八百余岁的“孲伢仔”发出类似婴儿哭声。咒谶森林不刮风的日子,一片苔静,万籁沉寂。但是,有风吹过,靠近树根会听到树在说话。这是树干把树枝搜集的音符传回来。在森林,各种树声不同,有喉音、有鼻音、有水声,就属“孲伢仔”最不可思议,模仿婴儿的哭泣声。
帕吉鲁躺在树根聆听,忽地,他想起了古阿霞,她一人的歌声抵过一座森林的天籁。她现在做什么呢?午餐吃什么?走过哪条街?帕吉鲁想。他记得,那次他们环岛穿过台北的几条街道,曾在邮局前的骑楼下过夜,他还记得的……
古阿霞在做什么呢?
日影在摇曳的树叶之间翻动,帕吉鲁仰头,思绪飘忽,没有听到近处的黄胸薮鸟发出粗哑的“嘎、嘎”警戒声。正当他起身时,一道黑黄相间的身影钻入他眼帘,是大猫。它在10公尺外的倒木上行走,有着斑斓条纹的体态,特别是修长的尾巴缓慢摆动,像是指挥棒带动森林的天籁。然后,云豹转头看见了他,彼此凝视。
他愣住了,依在“孲伢仔”旁感动很久。云豹机敏地跳下横木,朝一条挂着松萝的兽径前进,肩骨在前肢移动中不时耸着,皮毛反射阳光,无声无息,优雅无碍,慢慢离开了帕吉鲁的视线,也深深走进了他的心坎。
帕吉鲁往后退,那是防止被狙击的人性本能,接着转身离开。他很亢奋,恨不得找人分享此刻心情,才想起所谓的“人”只有古阿霞。他来到系黄狗的杜鹃丛下,解开它的绳子,又回头拿起了电锯,往森林的北缘前进。黄狗很安静,他也是,直到终于憋不住了才跟黄狗提到他看到大猫。黄狗不了解,只顾朝小草尿尿。
在森林北缘,帕吉鲁再度看到3公里外的森林大火。火势没有变大,也没有趋缓,照着既定速度吞噬大地。他抽出左腰的开山刀,准备对“大岩盘”──这棵扁柏有一半的根系盘桓在岩石上──下手。他先架好工作平台,默默地摸树干对它说话。他说他遇到了大猫,又说“大岩盘”能躺下了,几乎语无伦次。然后他启动电锯,以高速运转的链锯切入大树,锯口强力喷出了潮湿木屑,打得他腿部有些疼痛。
黄狗大叫起来,那是最原始的提醒。他没注意到,耳朵塞满了引擎响。忽然间,大地发出剧烈摇晃,发出隆隆声,地震随即到来了。帕吉鲁赶紧放开电锯避难,离开工作台。
来不及了,树干受损的“大岩盘”比较脆弱,受主震摇晃,瞬间倒下。
一九五几年,摩里沙卡大观分校。九月秋日,流光微寒。
银杏树下是间教室,一张桌椅,一个天地,小帕吉鲁蹲在树根边,凝视地上超过五个小时了。
他在干吗?新来的文老师从木窗看去──操场边,小帕吉鲁如此沉默与无解,像学习、语言和团体关系都死掉的种子。这是她班上的学生,拒绝进教室。校长曾蛮力地拖他进教室,对他又打又吼才行。小帕吉鲁的手脚满是紫青色的藤条鞭痕,躺在教室地板看天花板,不哭不闹;同学嫌他挡路,他识趣地爬进讲台下的小空间缩了整天。从此,校长放任小帕吉鲁待在校园,哪里都行。他待在银杏树下,一个人,一张桌椅。文老师从小孩的母亲、祖父那里搜集了信息,遂有心理准备,到小帕吉鲁毕业之前,她不奢盼得到他开口,或进教室。
有讯息说明:小帕吉鲁刚为一只放回山林的小黑熊悲伤。小动物是最好的治疗,文老师从山下带一只幼羊来,成了学校宠物,响不停的羊铃打开学生们好奇的心扉,只有小帕吉鲁不欢迎羊走到银杏下。他拿带刺的藤条支开它,用辣椒水洒在附近的草。他禁绝小羊进入。文老师思忖,怎么了?她家庭访问亲眼看见菊港山庄几乎是小动物园,小帕吉鲁窝在柜台下与一只食蛇龟沉沉睡去。
十月中旬,中海拔伐木村雾气浓,夹杂烧赛璐珞垃圾的呛味,文老师在上课时咳了几次,一道什么影子突然从讲台下滑出来,前排学生愣了几秒后尖叫“雨伞节”。那条黑白相间的蛇被吓醒似的蠕蠕爬行,成了将爆炸的冒火花引信。雨伞节的毒液属于神经性,被咬后会导致呼吸衰竭致死,大家怕死,闪开时撞翻了桌子,然后在凌乱的桌椅与散乱书本堆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看到蛇时,尖叫得逃走,看不到蛇时,尖叫得东找西找踪影。
小帕吉鲁毫无表情地走入教室,伸手抓蛇,全班在文老师的带头之下响起莫大的掌声。他站在原地,脸上发出些许尴尬反应。文老师的掌声有一半是给自己的,那条蛇是她放的。蛇不是雨伞节,是白梅花蛇,无毒,但常常冯京当马凉被错认为毒蛇。她目的是吸引小帕吉鲁进教室捉走蛇,预感告诉她这样行。校长闻风冲进教室,拿着藤条朝小帕吉鲁或蛇打下去,总之要打到一个就行了。小帕吉鲁不愿放手,因为放手,失去保护的蛇会被打死,他钻到讲台下的小空间,把蛇藏在肚子,一动也不动。
“他会不会被咬死了?”有人说。
“自闭的家伙没救了,被毒蛇咬死好了。”有人补上一刀。
小帕吉鲁把自己卡死在讲台下,任人拖呀拉的都不出来。他在装死。刘素芳来了,好说歹说地劝也没用。下课了,放学了,学校恢复到冷寂的气氛,坚持装死到底的小帕吉鲁就是不肯出来。大家说他死了,他就死给大家看,不过没有装得很成功,肚子饿了会张嘴吃妈妈喂的食物,偷偷上完厕仍会回到讲台下。这样度过三天,刘素芳几乎在讲台边陪着儿子。文老师心想,这孩子太古怪了,以昆虫装死的本能混合了人类的愤怒、悲伤与孤寂,这是抗议,到底是罹患了怎样的儿童心理疾病?超越了传统用藤条打或启智班的管束范围。
过了三天,学校来了个林场传说的“乌龟老人”,他蹬夹脚胶鞋,背着非常显眼的大木箱,慢慢走过有六间教室的长廊。这引起了全校关注,那口箱子像是太上老君的法器紫金红葫芦,把他走过教室的朗朗读书声都吸光了,课停了,大家挤在走廊围观。
“他怎么了?”老人是小帕吉鲁的阿公,摩里沙卡的索马师仔。
“他装死三天了。”有个孩子大胆说。
“死了,那就办个丧礼。”
大家愣歪了,看着老人打开那口大箱子,拿出各种对付千龄桧木的古怪工具,另外包括了细软家当。
校长连忙摇头说:“不行,这孩子还挺好的,活着。”
“我看他一点都不好。”老人把大箱子清空了,说,“这样好了,就当小朋友演戏,没问题的。”
老人安排了丧礼,要学生们从学校附近捡来了枫树与榉木的落叶,权充软垫铺满了那口木箱。然后他把那位对自己丧礼都感到好奇的小帕吉鲁,从讲台下抱进了棺材。“记得,你死了,”老人让孙子躺下,“不过你偶尔可以偷看自己的丧礼。”
全校轮流抬了大棺材在村子里踅了一圈,安静沉默,几个小朋友认真地流下泪,为这个平日自闭的家伙哭泣。小帕吉鲁从掀开的木箱缝隙偷窥,阿公提醒他既然死了就不能偷看太久,要习惯死亡。最后他们来到了银杏树下,放下棺材,在附近挖个又深又大的洞,把木箱埋了。
“这样他会没空气。”文老师大惊。
“够他待在里头一阵子了。”老人盘坐地上,说,“现在,这棵树就是他的墓碑了。”
黄昏里,丧礼结束了,大家都走了。真正的死亡练习才开始。老人在树下生起营火,拿出炊具煮晚餐,朝汤锅里削那根硬得可以钻木取火的柴鱼棒,丢了两把面,撒了高丽菜干,邀文老师用餐。小帕吉鲁从地底急切地敲着木箱,他也饿了。
“死人不会肚枵①,”老人用客语厉声地说,“原来你还没死干净呀!”
地底又传来敲木箱的声音,还传来细微哭泣。
老人抿了嘴,眼神逡巡校园,给了小帕吉鲁一个提早出土的课题,“能听到100公尺外的枫树上有什么,你就复活了。”
文老师被吓着了,为这种祖孙间的教育方式诧异,她端着面碗不动,静得能听到杉林后头猫头鹰的叹息或呼吸。过了不久,文老师希望老人挖出木箱,把小帕吉鲁放出来。老人这时脾气缓和地说,他能懂老师的用心,那箱子不会闷死一个孩子,“有一天他会拥有自己的箱子。”
“这箱子是我的棺材,只会装死掉的我,绝对不会装别人。”老人突然得意起来。
“所以他将来会跟你一样,背着箱子走。”
“这一行叫索马师仔,”老人吃完面,抽起烟,“电锯让这行要打烊了,不过我想没有人会跟他抢饭碗了。”
“他有自己的箱子?”
“他正在刻,很慢,有一天会做完的。”
文老师想起中国古老的传统,活人在家里角落摆个身后的棺材,每日给那口棺材打扫,定期涂上油,图的就是死后有个心爱的栖身之处。她问老人,背木箱这行业是不是一种修炼?比如行云僧,修炼自己的意识与体力。
老人说,和尚只会吃斋念佛每天想着跟佛祖谈恋爱,对世界没贡献,跟索马师仔差太多了,“我们这行跟杀牛的差不多,虽然这样讲我的师傅会不高兴。不过,我杀的是树,如何杀死一棵美好的树,又不会动怒到整座森林。如果你能感受每棵树有感情,它们会哭,会笑,会流泪,会谈恋爱,你会知道杀死一棵树会对其他树的不安,甚至引起那座山的恐慌。所以,该安安稳稳地‘放倒’大树,这是客家话砍树的意思,说砍太残忍,‘放倒’有慢慢把树扶在地上的意思,这是在渡化树,比一辈子想把木鱼敲出莲花的和尚好太多了。”接下来,老人解开胸扣,秀出肩膀上可以拿刀削下来的厚皮茧,那是背箱子产生的。他说,这口箱子是个“家”,他走过一座座山,遇到台风、黑熊或森林大火时躲藏到箱子里,要是不能打开木箱见到太阳就当棺材了。
“我墓地也选好了,就在这棵树下。”老人的下巴往银杏努了一下。
“这是学校呢!”
“不行吗?偷偷埋就行了。这棵树是我种的,很美。”银杏树这时似乎在夜风中微微款摆,树叶发出同意的窸窣声。老人又说:“每个人都应该在出生时种棵树,成为墓碑,那是留给世界最美的纪念。”
“可是,埋在学校还是很奇怪。”
“学校常常把人教死,本来就是坟场,好多活人从这里变成活尸,这就不奇怪吗?”
“也是。”文老师大笑。
“学校像复杂森林,最难的是面对你不知道的树木,有的是海滩来的,有的是沼泽来的,有的高山来的又不能适应平地。我们怎么教他们面对海风、潮湿或大雪?于是我们用了最简单的教育,砍光后种同一种树,好教又好骗,现在山上是这样种树,很容易出现疾病就一起死光光,所以我说学校是坟场。”
“也是。”
“然后,我会成为这边的地下校长。”老人说。
文老师笑得更大声,疏忽了地下传来的敲击声,直到老人往泥地踩了两下要他说大声点。“树树哭哭,流泪下来。”小帕吉鲁说,他只听到枫树在夜雾里滴落水珠的悲叹声。这是文老师第一次听到他的说话声,清嫩干净。接着,小帕吉鲁照老人的指示,自己奋力推开木门,从土里爬出来,把那碗脚边的温润汤面仰头吞下。
“把我埋了。”文老师说,连自己也被吓到。
“我的床哪有这么容易借人,而且只有索马师仔才能这样躺棺材,练习死掉。”老人往火堆丢根桧木,火焰膨胀,火渣高飞。过了些时间,老人说:“看你是老师才给你撒蜜丝②,让你死一次吧!”
文老师躺进了大箱子,细碎的榉叶柔软无比地承受她,使身体与木箱无间隙地贴合。木箱盖上,老人与小帕吉鲁朝上头倒泥土。声音渐次稀薄了,文老师渐渐浮上弃世的恐惧感。突然间,她被肩膀附近移动的冰冷之物吓坏,蛇,她惊恶,起身却扎实地撞到头。那条蛇应该是小帕吉鲁怀中的白梅花蛇,无毒,即使她这样安慰自己,一旦蛇爬在颈部,给人勒紧感受,非常不舒服。
“你还没有死透透。”老人在上头讪笑。
“我……”她正想响应,意识到亡者应该缄默。
“还能说话呢!没有死透。”老人把火推熄,撒了尿浇熄,说,“孙子,走吧!我们回家去。”
世界更安静了,完全黑暗与寂冷。渐渐地,文老师听到自己心跳声,她讶异心搏竟然如此清晰,扑通、扑通、扑通,恍惚是自己内心不断在呼喊救命。她有些紧张,但随即平抚下来,并且越来越定静,她听到银杏吸收了各种声音,从树根到地底。她听到──幻想也好──一座山的水流声,树木摆动。她忘了自己在练习死亡,反而接近大自然,让白梅花蛇在身上游移,她脑袋澄空,成了一棵树、一颗石头或一朵云之类,也许是一摊水,非常满的湖水,因为她感到脸颊滑过泪水。然后,她听到巨大声响,睁开眼睛时,看见小帕吉鲁打开木箱门,主动地伸手要拉她起来。这是因为文老师在地底练习太久失去动静了。她发现自己蜷缩着,怀抱了蛇,姿势像是小男孩在讲桌下抵抗世界的方式。
经过了死亡体验,拉近了小帕吉鲁与文老师的距离。他让文老师走进银杏树教室。然而,她还仍不懂小帕吉鲁为什么蹲在树下凝视地上,即使是冬雨,他穿上雨衣,躲在桌下避雨。文老师撑伞靠近树下。银杏叶凋零,地上落了一圈清水灿烂的树叶,小男孩愿意抬头看她了。
“他在想什么?”文老师这样想,但是更多时候她也蹲在地上,想,“我在想什么?”
帕吉鲁迷恋落叶,把一季的银杏叶黏在十八本课本,主动以“这是作业”交给文老师。文老师发现落叶是照某种秩序分类。它们挂在树梢时的大小、纹路不尽相同,被鸟啄虫啃后更没有重复。每种落叶的死法不一样,每种落叶的尸体不一样。树叶归类的行为深烙在文老师脑海,到了三月,在孵豆苗观察植物生长的生物课,她把绿豆袋撒了,满地豆响。她愣了。她想,小帕吉鲁用落叶计算一株树的叶片量,一棵银杏有四千三百八十二片叶子,那么这地上有多少绿豆?
他给了她灵感,不顾仍在上课,兴奋地冲到树下,问:“你在算这个树下有多少种子吧?”
小帕吉鲁抬头,用小脸看她,眼角闪过光似。
“我们一起来算吧!可是得找范围。”不出几秒,文老师拿起一根树枝,朝地上画了圈。圈蛮大的,把树教室囊括了。然后,她说应该够了,我们看看这圈子里有多少种子。
小帕吉鲁站了起来,点头。
文老师拿来铲子,往圈子内挖,用奇特的譬喻说:“把地皮铲起来,像地毯洗一洗,种子自己会掉下来。”
这种洗地毯以筛选种子是很科学的。文老师教小帕吉鲁,把铲起来的泥土剔除大石块,倒入他们制作好的几个木箱清洗,去除大量的黏土与腐殖土,剩余的有机物质内有各种奇特的种子,共四千多颗种子。两人相信,种子离开母树的旅程是伟大冒险,有翅膀的枫树种子飞离了100公尺不足为奇,猿尾藤、虎杖、光蜡树、泡桐与榔榆的孩子飞了500公尺,台湾榉奇特的演化让种子随着黏附的末梢枝叶飞了800公尺,来到银杏教室。不过,有种的种子高达一百多颗,薄薄的、扁扁的,像小耳朵。文老师说:“要找树妈妈最好的方式是等小宝宝发芽长大,去附近比对。”
过了一个月,小帕吉鲁拿着小树苗比对到1公里外的崖边,强烈山风吹得四棵木荷摇晃,这解释种子为何能有高超的抛掷技术射向远方。小帕吉鲁兴奋地折下树枝跑回来,跌跌撞撞,冲进教室,大喊:“我……找到‘小耳朵树’了。”
你终于说话了,文老师心想,心中有股悸动。
黄狗蹲在帕吉鲁身边,舔着他的脸。
帕吉鲁醒了,一道刺骨的疼痛从右手传来。他无法翻身,受伤了,转头看见骇人画面,他的右臂消失在倒木与地面接触的间隙。正如同面对危难的瞬间保护反应,他用力抽手,只有疼痛传回来。他喘口气,以更大劲道拉手,传来一种撕裂肉体的炽痛。他的手卡在树木底下,动不了。在隔着倒木而看不到的远处,那台有着长锯齿的电锯待转中,“突突突”发出嘲笑似的。
他额头冒汗,知道自己狼狈的由来,他拿电锯砍树之际,地震来了。如果他使用传统锯一定能感受到地震来临,早做防备,但是操作电锯会产生振动,使他忽略了危险──主震骤然到来,砍伐中的大树很不稳,在地震的激烈摇晃中失去支撑力,朝他轰然倒下。他机灵闪躲,避免了树干直接压身,但树干太大,手臂还是难逃一劫。
帕吉鲁观察自己的困境。压他的树有二十几吨,他的手好死不死被压在岩盘上,他用左手挖开,希望是风化岩或岩石下是松软的土。他挖了十几分钟,指甲塞满黑土屑,毫无作用,他捡起身旁10余公分的树枝继续干活,直到断裂几次的树枝只剩掌心那截。干,他怒骂。这一带全是岩盘,千年扁柏伸出趾根牢牢盘踞,它们靠这样抵抗过数百个的强台与强震。
“我要逃,不能死在这。”他告诉自己。
太阳慢慢西斜,从树梢投下无数的光斑,黄狗在身边走着。帕吉鲁在右手肘关节下约5公分处被大树压住,他往右翻,身体贴在树干,用两膝盖当支点移动原木。他试了十几分钟,把自己当作是鹤嘴撬或转材钩,试着把树翻动,二十几吨的树就是文风不动。最后,他把今天仅剩的几缕气力,对树木又踹又顶,发泄情绪。而那台电锯在“突突突”待转两小时后熄火了,四周安静。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四十几公尺高的树冠,森林潮湿,帕吉鲁今晚要在这度过。他用两脚勾来落叶,左手摘光附近的箭竹与昆兰树叶,勉强可当床垫,还有黄狗也是取暖的家伙。他们偎抱,寒夜来袭,刺鼠爬过,两只灰林鸮在相隔百公尺的附近“呼呼”叫得紧,一只白面鼯鼠从树干飞过,另一只随后追去,发出乌兹声响。帕吉鲁觉得这些背景声音非常感伤,令人难眠,并担心自己一睡不醒了。
他断续有些梦,跟痛苦与挣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凌晨四点,他惊醒时天未亮,混合落叶与蕨草的床铺湿濡不堪。他仍抽不回右臂,痛处完全消失。这不是好现象,这意味着他的右手肘已坏死。他把黄狗推开,期待蓄积了一晚的体力能扳开倒木,直到曙光把树冠打亮,叶片的露水流荡着繁缛的光芒,他的体力耗尽了。这是一日之始,他极度饥渴,做了一件令他自小想尝试的事──他脱下裤子,把尿撒在钵状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去找人来。”帕吉鲁把黄狗捉来,摸摸它的颈子。
找人救他,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他被压在咒谶森林的北方边缘,这里绝少有人来。帕吉鲁恳求黄狗跑到森林南方的伐木区,或回到村庄搬救兵。黄狗哪懂帕吉鲁所言,轻摇尾巴,愣着看,眼睛黑黝黝,眉毛皱了一下,浮现古怪表情。帕吉鲁搡了一下狗屁股。黄狗走了几步。
“回来。”帕吉鲁喊,黄狗看着。
狗要带走些什么,给路上遇到的人说明他需要帮忙,比如求援信。他身上除了脏衣物,口袋空空,胸口挂着“彩虹碎片”项链,这些用不上。他想剥下一块扁柏树皮写字。
扁柏的树皮较厚,俗称厚壳仔,这意味帕吉鲁要徒手剥树皮很难。他需要东西挖树皮,身体下躺的大岩盘是好工具。他挖掉一寸多的腐殖土,寻找石盘的缝隙下手。世界对他开了极其无奈的玩笑,岩盘太大,找不到地方使力。在左臂奋力延伸之处,他以折断两根树枝与指甲断裂的代价,两小时后,凿下一片半公分厚的石片。尽管时局艰困,他也要喝下第二泡自己的尿庆祝这好的开始。
割树皮不会难,只要小心地横向切断,灰红色的扁柏树皮便能顺着树干撕下一整片。对帕吉鲁而言,写字最难。他用尖锐的石头刻写,涂上黑腐泥,字迹浮现。他花了半个小时,在平滑的树皮内侧写下错别字连串的残体字“拜托,跟狗来救我”。希望收到的人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帕吉鲁这样想。这花了他这辈子最大努力了,值得用门牙刮下树皮内侧的嫩膜果腹,味道稍有辛辣。
他把狗链松开两格,塞下树皮信。树皮很大,看似黄狗戴上了特殊帽子,必能引起人注意。帕吉鲁推着黄狗,要它找救兵。黄狗不愿意离开,帕吉鲁狠踹了它屁股。它到不远处徘徊,躲在一株扁柏森林常见的6公尺高的乔木杜鹃下。花期刚尽,树下堆积的白色落花像是擦过泪的卫生纸,这是黄狗的心情写照,它步伐被什么牵绊,直到帕吉鲁怒斥,才悄然离开。
十点钟的阳光从桧木梢筛下,一路被好几层不同树冠的植物叶群抢夺,最后以碎花图案的光斑敷在地面,作为地层植物的能源。在帕吉鲁的3公尺外,有一片毛毡苔,竖起的孢子荚粘附了昨夜的雾珠,看起来就是可口的沙拉。帕吉鲁脱掉鞋子,奋力伸长脚趾,夹回了一根树枝,用它当筷子挖回沙拉吃。他没用过这么长的筷子,把铲起来的毛毡苔摆在树枝尖递回来,要是有点闪失,沙拉酱──露水便没了。
“太好吃了。”他吃下第一口,叹了气,躺在地上看着天,心想着古阿霞现在在干吗,然后再度叹息。
他花了两个小时吃早餐,除了第一口鲜甜,其余不过是为了果腹的苦涩与满嘴疙瘩。接近中午时刻,他撒了尿,这泡尿他撒了15cc 便强迫中断,尿道括约肌传来疼痛。他得这样做,没有瓶罐贮存尿,只好自练水龙头的开关功能。他把尿液,混合脚边的腐泥,制成约1公分的泥丸,重量刚好,击中金属或塑胶会有最佳回音。他要靠这找到在倒木后头的电锯,如果拿回电锯,汽油仅剩不多仍可以锯开这棵20余吨的原木。
他拿起土丸子,托在五指的指尖,脑袋盘算当时地震来时他把手中电锯抛到哪个方位,应该在木墩的右方。然后,他隔着倒木,把土丸抛到预测位置,声音又多又杂,他只要击中链锯铁片或塑胶油箱的回音。他是花莲冰淇淋的飞镖转盘高手,不是靠运气射中,诀窍是眼睛能盯着转盘上每秒转八圈的“天霸王”小区块,再靠着更厉害的手劲,让飞镖万无一失地射中。
他的手劲好,眼睛看不到的,让手去奋斗吧!他花了半小时靠投出的三十颗尿丸子回音,约略摸透那头的环境。那头有棵风倒木扁柏,上头敷满了苔与桧木幼苗。应该有两株左右的杜鹃。杜鹃附近有紫花凤仙花,它们靠果实裂开的力道射出种子,泥丸击中果实,瞬间发出了种子落地声。还有森氏栎一株,它刚过了开满黄花如云的春季,新橡果在膨胀。帕吉鲁身边散落的果壳是去年的杰作。橡果是条纹松鼠的美食,但真正的大胃王是黑熊,它从北面爬上树摘,并朝那方向丢垃圾,这解释了阳光较少与坡度较高的北面为何会有较多的果壳。
电锯呢?这不属于大自然的家伙,好像被植物们藏起来,刻意不让帕吉鲁找到,怕找到了会对他们不利。帕吉鲁猜测,应该在紫花凤仙花附近,他听到弹开的种子击中了某种坚硬金属,非常小声。
忽然间,他听到步履靠近的声音。有人踏过腐叶,穿过泛着绿波的瘤足蕨与复叶耳蕨,裤管摩挲叶缘的声响如此动人,一步步走来,知道他在受苦。帕吉鲁立即出声,喔喔啊啊啊,不成句子,只想努力叫人过来。他大喊,啊啊啊,他知道有人正朝他的方向坚定走来。他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阿,阿……霞……救我。”他大吼。
①  饿的意思,客语。
②  优待、折扣、服务的意思,源自日语,受英文 service 的影响。


骑上野狼的少女
礼拜六的下午三点,古阿霞提早到民歌西餐厅。那是休息时段,一群人坐在柜台喝着虹吸式煮法的咖啡,一股咖啡香弥漫开来。夜猫子小羊这时来了,贴着每星期驻唱歌手海报的玻璃门被推开来,铃铛哗啦啦响,小羊大喊,我就是被汽油香味勾来的,先来1公升加满吧!冲着桌上不知是谁的马克杯喝一口。
“欧!买尬,”小羊闭上眼,“今天咖啡很特别。”
“可以吗?”古阿霞笑眯眯说,坐在吧台椅的小墨汁把上半身趴在柜台想知道答案。
小羊再喝口,慢慢咽下,感觉喉韵平润,有层次的好滋味。咖啡还有难得的果酸,夹杂淡淡的甜味,过了几分钟,舌头与喉咙完全没有干涩感,这分明是她想喊而这次终于大喊:“上帝来了。”
所有的人欢呼。马庄主寄来的菊港山庄“难喝咖啡”,通过小羊的考验,她自称全台北最刁的嘴斗。小羊从来不晓得花莲能出产好咖啡,趁着餐厅人员去厨房工作时,把古阿霞拉到靠窗的桌子,说:“有这么好康的东西,我们可以开咖啡馆了。”小羊把餐桌纸反过来,写下了开咖啡馆的编制,包括吧台手、中西式快餐与时下流行的驻唱。古阿霞听得脑血高涨,她这辈子跟油烟与洗菜盆缠斗这么久从未想过要开餐馆,她嘴角微笑,响应这是不错的点子,可是她得先去厨房工作了。
“我们不缺什么,最缺那个位置的人。”小羊指着西餐厅的红舞台。
“我还没准备好唱。”
小羊打烟,她为了省凉烟钱,拿出绿油精瓶涂在白长寿两侧自制凉烟,抽了两口才说:“时间到了自然会唱。”
小羊没有勉强古阿霞登台表演,时间是最好的酵素。接下来的两天,她们工作结束后,古阿霞带小墨汁转两趟公车回家,小羊骑车跟在后头。在某条不得不分开的岔口前,小羊加速骑到公车前不断挥手说再见,然后打方向灯,让闪烁的黄灯带她进入另一条平行马路。整车乘客看见小羊叼烟又背着日制的 Takamine 木吉他,像是电影《罗马假期》里,潇洒的葛雷哥·莱毕克(Gregory Peck)载着侧坐的奥黛丽·赫本穿越罗马巷弄,连女车掌都着迷。古阿霞低头不敢瞧,抬头瞧时月儿高悬,窗外行道树间的霓虹灯与密集路灯闪得她一脸茫然,对她而言,小羊确实是野性的女人。
有一次,小羊载古阿霞在街头夜游,车把挂一罐啤酒,一路炫耀她的兰美达是向驻台美军买的二手货。那个美军曾骑车环岛,穿过清水断崖到花莲,南下台东,然后骑过惊险的南横、爬过中央山脉才抵达高雄。这令小羊羡慕死了,高喊流浪呀!流浪。
那次她们夜游的目的是在阳明山看夜景,炽亮的台北盆地灯火,快把黑夜烧光了,小羊说:“我最想学意大利的传奇探险家 Cesare,他曾经骑兰美达机车闯过七大洲,绕地球一圈。”她喝口啤酒,说:“可是我离开台北就活不下去,我只懂两种植物,一种是草,一种是树,它们要是在盘子上都叫作蔬菜。”
古阿霞在小羊身上看到台北女人形象。小羊对霓虹灯重度上瘾,对咖啡中毒,强烈的夜猫子生活已习惯在小巷夜行,手上衔着便宜的自制凉烟,想学三毛的波希米亚流浪生活,誓言在四十岁的青春结束前客死异乡。可是她们连台北都走不出去。
“对了,我的猫找到了。”小羊说。
“你不是居无定所,怎找得到它?”
“它居无定所,我也是,这样有缘才相逢。”
“太神奇了。”
“神奇是这样的,我在那盏灯下遇见它的。”小羊指着台北盆地茫茫灯海的某个光点,说,“那时候我从民生西路的路灯下,骑车转过承德路的那盏灯,不久在第五个红绿灯下找到它,然后把它带回那边那盏中山北路二段十六巷的房间过夜。”
“我只看见一片灯海。”
“真的,就像有人懂星图。天上星星的名字与位置很难分辨,还会移动,可是有人把它们记下来了。对我来说,台北的灯海像是个平行世界的星空,这会难吗?”
古阿霞觉得小羊很会扯,还一把罩,说:“那你的猫叫什么?不会是小小羊儿吧!”
“叫小狗,纪念去年养的一只狗。”
隔天下午,小羊来到西餐厅时,一只频频打哈欠的花斑猫从她的袋子露出头。大家说它也是夜猫子频频打哈欠,叫“懒羊羊”好了,不要叫小狗。小羊要大家问问看猫,它说好就好,然后她去准备今天的驻唱工作。小墨汁这天的责任是照顾这只老是在袋子里睡觉的猫,她蹲在柜台边,盯着20英寸东芝黑白电视播映的日本卡通《小甜甜》。她要是回到山上绝对没电视,只剩下冷风、流云与工作。
随后的新闻节目,小墨汁更是全神贯注,她听伐木工说新闻都是捏造,可以抓到穿帮镜头,像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都是在沙漠拍出来。主播说“躲在印尼三十一年的李光辉回台后抽太多烟得了肺癌死去”,小墨汁心想,好假,没听过伐木工被烟呛死。主播说“人类第一艘宇宙探测船‘航海家一号’正通过木星系统,航向土星”,小墨汁知道这宇宙新闻是摄影棚的吊挂玩意。主播又说“惠明盲校的学生吃到多氯联苯毒油,得到类似蟾蜍的皮肤病,会流臭脓”,小墨汁边看边流泪,心想画面中走路的五个人纵队、抓前者肩膀的瞎子演员太会演了。当新闻播放“三腿坐骨连体双胞忠仁、忠义将进行全球瞩目的分割手术”,她大叫说,这假人是真的。她曾在台大开刀前看过他们,他们会动会哭,当时以为自己的白内障眼睛坏掉了,小墨汁赞叹医技已高明得能把两人缝一起,然后再表演性地割开。当她站起来时,到厨房跟古阿霞讲这伟大发现时,看见她人就在身边,袋子里的猫也跳出来。
小墨汁去追猫,被古阿霞紧紧抓下来。餐厅陷入了诡异气氛,出菜的古阿霞看出不对劲。原来是这样的,礼拜六是民歌驻唱时间,有桌女客人点西洋歌,小羊婉拒地说她今天不唱洋人的玩意,还点烟装屌。小羊的规则有原因,她有位菲律宾华侨的大学朋友搞民歌运动,这个人后来见义勇为地跳入淡水河救人,自己却溺死。小羊与他的交情甚笃,礼拜六的忌日不唱洋歌,不喝可乐,不吃面包,要唱也宁愿唱童歌《只要我长大》。
那桌女客不满,看见小羊挂的十字架项链,说:“你今天不唱西洋歌,干吗胸前挂十字架?”
“关于上帝,像是女人的内裤,你别乱扯下来。”小羊一语双关,让台下有些人笑起来。
“难道你洗澡和尿尿时,自己都不扯掉内裤?”女客又挑衅。
“你对内裤很有兴趣。”小羊说罢,引起台下窃笑。她转头看一下古阿霞才说,“好吧!我今天没穿内裤,常常也不穿。”
台下的男士一阵惊呼。古阿霞则捏一把冷汗,数次抛眼神告诉小羊,别这么冲,她担心摩擦会更大。小墨汁哪懂现场的火药味,她担心猫又要跑走了,蹲着身子去抓回来。小羊则调整麦克风,拿起啤酒罐对嘴喝,面朝观众,眼睛却瞥向古阿霞,说:“我的朋友要我低调一些,喝点酒可以压惊,好吧!我们继续点歌吧!”
唱完《小草》,那桌的四个女客又写点歌条,挑衅地点西洋歌。小羊干脆拿打火机烧掉,用来点烟,说:“还有人要点西洋歌吗?你们看看我养的小猫,它都不爽,要逃了。”小羊说罢,一群人看着小墨汁到处抓猫。那只睡饱的猫不想受束缚,想去城市溜达。
接下来,那桌女客又传来点歌条,全写上粗话。小羊亮出一张点歌单说可以唱这首歌,随即拿起吉他,用《小草》的旋律一路唱完只有五个字粗话反复的歌词,笑坏全场。
女客愤而起来,转身走到大门口时,小墨汁硬是把门挡住了,怕猫跑出去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开门。”古阿霞突然大喊,不是怕猫走,是安抚客人,“我会唱英文歌。”
接下来半小时,古阿霞唱了几首抒情英文歌。她的两颊活在人类有鳃时逗留海里的顺畅,两手的肢体语言挥得比鱼鳍还美妙,把现场气氛还原到客人进门时的欢快。大家无比沉浸,把掌声是怎么回事都忘了,要求加码安可曲。驻唱结束前,小羊回到舞台,喝了两口酒,拿吉他唱起今晚的结束曲《美丽岛》,每每歌词唱到“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听众会拍掌两下应和,为美丽旋律与土地滋养的所有生物喝彩,一切值得入梦。
晚上十点半,她们离开餐厅。古阿霞让小羊三贴载回去,希望慢点,不要让小墨汁的眼睛受到撞击。小羊骑得很慢,后头车子都超车,连脚踏车骑士经过时都好奇地询问是不是摩托车缩缸了。这样的速度,令古阿霞以为车子是逆着所有车潮后退,朝世界的反方向离开。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街心,晕蒙蒙的光抵达了这霓虹城市,偷偷跟人,也偷偷地藏到古阿霞的内心,她仰头,看傻了,山上的月亮都在夜空,很好找,在都市找要靠运气。
“小羊姊,你今天不穿内裤,很穷吗?”小墨汁问。
小羊要她注意某个牛仔裤广告,穿着卡文克莱(Calvin Klein)牛仔裤的明星布鲁克·雪德丝说她跟裤子之间没有隔阂,暗示她没穿内裤。没穿内裤不是穷,是挑逗文化,“不相信,你伸手去抓抓看,我的牛仔裤里有没有内裤带。”
“真的没有耶。”
“好了,手不要伸太进去,怕你抓到我的毛了。”
“小羊姐姐,你刚刚说的挑逗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呀!你想抓又抓不到的毛叫挑逗,”小羊大笑,“女人不穿内裤不是穷,是性感的挑逗。”
“所以,你今天不信上帝?”小墨汁想起小羊在餐厅讲过的内裤与上帝的关系,没穿内裤就是心中无神的时刻。
“对呀!我只信一半。”
“另一半呢?”
“没有找到呀!还在找,我的一半是在天上,我的另一半在地上。”小羊语涉双关,前者指上帝,后者指情人。小墨汁却听得糊涂,逼得小羊又说:“这问题,你要问桑瑟葛露。”
“桑瑟葛露是谁?”
“你的阿霞姐姐呀!她说阿霞这名字有点土,我昨天帮她取了桑瑟葛露,就是英文霞(sunset glow)的意思。”
古阿霞没响应,她继续看着月亮,因为过了几条街,月亮就会落在大楼后头了。
古阿霞察觉自己对简明回旋的楼梯有种梦境感觉。红壳塑胶扶手,黑漆铁栏杆,白漆墙壁,梯间放鞋柜,每个楼层转折有个透光小窗,这是台北常见的公寓,为了规避昂贵的电梯设施而建的五楼以下集合住宅。她顺着这个格式的楼梯爬了二十八次,直到第五楼的镂花铁门,然后揿下电铃。
她是来找猪殃殃的。猪殃殃是圣母峰登山的后勤队员,古阿霞曾在伐木林场见过面。素芳姨那封生前交代的信中说,如果任务失败,登山队会在一个月内回到台湾,她担心的是患有忧郁症的猪殃殃,期盼古阿霞上台北比赛五灯奖的时候,能“协助”猪殃殃。现在,古阿霞完全懂“协助”是极具挑战性的,她来了二十八次,里头的人就是不应门。
古阿霞来到台北的隔日便来找猪殃殃,在一楼大门按了三分钟电铃都没有人响应,傍晚又来,同样没响应。到了第三天,小羊载她来,她朝对讲机上的十户人家乱按一通,冲着先有反应的家户喊,“电力公司抄电表,请开门”。古阿霞当下被她机灵的入门技巧吓着,直到她们上到二楼,还有三户人家依序开一楼大门的电锁。
小羊在五楼的门外按了很久的电铃,又是喊,又是伸手从第一道铁门的铁条缝敲第二道木门,说:“没事把自己关这么紧,上帝怎么来?”
“也不知道猪殃殃回台了吗?”古阿霞狐疑着。
“问邻居。”小羊按了对门的电铃。
不久对门打开了,出现个因为天热而打赤膊的中年男子,他略带酒气,看见了略施脂粉的俏发姑娘,来魂似的说:“哎呀!我上礼拜看到那家伙背着一大包登山东西回家,来吧!进来坐,我家很好玩。”
“神爱世人,信上帝得永生,我们摩门教好喜欢串门子。”
砰一声,男子很快甩上门。
古阿霞憋了好久才笑,拧着小羊的臂膀提醒她不要笑太夸张,楼梯都有回音了。她之后要小羊别拿摩门教开玩笑,不要拉神下水。小羊倒是一副大剌剌没关系模样,说上帝不会介意,“而且说真的,关于我的神,我只信一半。”
“那另一半呢?”古阿霞很好奇。
小羊认真地看着古阿霞,“什么都不信。”
“那就是不信了。”
小羊点上根烟,说:“如果神原谅我的罪,我会更愿意当他的羊群。我是在森林迷失的羊,总比在一堆羊群里迷失来得幸福。”
沉默了一段,从梯间小窗映入的阳光填满了两人的缝隙,照亮地上拧去的第二根烟蒂,这时才感到夏阳燥烈。小羊打破沉默,从口袋拿出白纸留下来访字条给“朱先生”,塞在铁门缝。走下楼梯的时候,古阿霞说猪殃殃不姓朱。
“不会是猪八戒的猪吧!”小羊看到古阿霞点头,说:“天呀!好亲切,我小羊遇到小猪亲戚了。”
古阿霞连忙解释,猪殃殃是类似笔名或诨名之类,全名叫“南湖大山猪殃殃”,是生长在高海拔的小草。登山的人喜欢将大自然的花草比附自己。猪殃殃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古阿霞没个底。走到巷子口,古阿霞抬头看猪殃殃住的阳台挂了几株花草,挺有生气,大太阳晒不死。
过几天后来看,猪殃殃家位在一楼梯间的电表转了几格。古阿霞更笃定他在家,可是把人叫出来真难。她放弃了几天没来,直到想起素芳姨的万分交代,才与小墨汁转了公车来,当两人爬上五楼的公寓,小墨汁惊讶说:“他三天都没出门。”小墨汁三天前离开时在铁门与门框缝黏上小甜甜贴纸,没有撕开过。难道猪殃殃不用出门买办?古阿霞狐疑时,小墨汁用肯定的语气说:“我一只眼睛虽然不好,可是听到房子里有人在讲话。”
古阿霞把耳朵贴在铁门,屏气凝神地听出门后的阳台花盆间,出现的是大自然的天籁,是青蛙在叫。
对门这时打开,醉醺醺的男子又出现了,挺着大肚腩:“可爱的小妹妹,你们又出现了,请你们喝酒好不好?”
小墨汁吓坏了,古阿霞连忙说:“神爱世人,信上帝得永生。”
砰!门又关上了,男子在门后嚷嚷:“你们不要再勾勾缠了,夭寿,传教搞得跟魔音穿脑一样。”
古阿霞吐着舌头,拉着小墨汁下楼,有点得意,也有点抱歉把上帝拿来当挡箭牌。在回家路上,古阿霞想起与猪殃殃在摩里沙卡相遇时,他曾说自己对青蛙颇有研究,某次在高山的求生之际杀了盘古蟾蜍,剥除毒皮与内脏,将肉煮了吃。这让古阿霞心生一计,用青蛙引诱猪殃殃开门。她们往小巷钻,在远处找到了水质清澈的排水沟,阳光波跳,诱人想跳下水消暑。有水就有蛙,她们沿水沟却抓不到,它们逃得一干二净。
忽然,古阿霞循着蛙叫声来到某片菜园旁,掀开树荫下的大石头,赫然出现一只盘古蟾蜍。盘古蟾蜍跳跃能力不好,很好抓,却不好惹。古阿霞折了两根长树枝夹起蟾蜍,内心的犹豫,不输被夹得四肢挣扎、眼睛突起、白肚皮夹扁的家伙。小墨汁从来不晓得蟾蜍会叫,吓得鸡皮疙瘩比眼前家伙的瘤疣更耸动,假装到最后才帮忙了,得到了可乐配鱿鱼丝的不营养晚餐。她们离开前,古阿霞灵机一动掀开菜园旁的废储水木桶,五只趴在桶缘的青蛙吓坏了,悉数被逮。
蛙类抓到了,用两个玻璃罐放在猪殃殃家门前,不叫就是不叫,怎么哄就是没用,古阿霞与小墨汁蹲在门口等,蹲得血液循环不良,快成蛙腿。古阿霞把玻璃罐塞在门口,小墨汁将牵牛花藤布置在铁门,趁大肚腩怪叔叔打扰前快闪,去中华路餐厅工作。
隔天下午,小羊载她们来到猪殃殃的住所,上楼梯时,小墨汁很神秘地说她解开昨天“另一半”的问题,说:“你要当修女吧!想跟上帝恋爱,我可以送你头巾。”
小羊大笑,说:“如果男人当神父,他的另一半呢?”
“当然是主耶稣了,难道能跟修女谈恋爱?”
“男人跟男人恋爱,很奇怪。”
“主耶稣不会反对,不过,信徒会反对吧!”小墨汁搔头,“对了,伐木工比较不反对,他们有的人喜欢男人,还有的只喜欢母的动物,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喔!山上的人比较会得这种怪病叫‘索马病’。”
“我会选你当教宗的。”小羊说。
“伐木工会赞成的,”小墨汁突然大叫,“看,青蛙不见了。”
铁门缝的青蛙不见了,徒留两个空瓶,铁门上的牵牛花藤也动过了。小羊说那些青蛙可能被大肚男丢掉,也可能投奔自由了。
古阿霞把中指比在嘴唇上,耳朵贴在铁门上,“你们听。”
大家屏气凝神聆听。门后面果然传来青蛙的叫声。古阿霞听出,那种小狗饥饿时“呱──呱呱呱呱”的叫声是昨日放的盘古蟾蜍呼唤。这说明蛙类被猪殃殃抓进去了。
“我们的木马屠城计成功了,可是忘记训练蟾蜍开门。”古阿霞颇失望地走下来,无论如何敲门,猪殃殃就是不应门。
“破门呢?”小羊发动摩托车,三贴去餐厅。
“也许真的到危险之际,可以考虑。你懂得破门?”古阿霞问。
“我朋友非常懂,我打电话叫人来看看。”小羊把车靠边停,在骑楼下找了公共电话拨号,说,“消防队吗?我朋友在房间待了一个月不出门,我怀疑他会在里头自杀,你们能救人吗?”
古阿霞大惊,说着“你这样太夸张了”,连一旁盯着店家橱窗里童鞋的小墨汁都转过头。古阿霞连忙抢下电话筒,把小羊挤到一旁,抱歉说:“这是真的,不是谎报,但是没有很糟。”
“你朋友有危险吗?包括自杀、快饿死,或情绪极度不稳定?”另一端的勤务中心人员说。
“他有些行动力,只是不肯开门。”
“如果需要出勤,可以随时通报。”勤务人员挂断。
古阿霞在胸前叉着手,有点怒气地告诫小羊。小羊打哈哈,打根烟抽,说她真的有个朋友在消防队工作,不信她可以再拨电话问明白。古阿霞连忙摇头,不准她再碰电话。两人为此起了小争执,谁也不让谁,古阿霞真的有点气,小羊则有点逗她玩。忽然间,要怒火爆发的古阿霞突然熄火了,她听到小墨汁讲起了什么扣动她心弦的话。
小墨汁踮起脚尖,拨下公共电话:“摩里沙卡吗?请问菊港山庄的帕吉鲁叔叔有留话吗?”
“没有,我很努力找了,找不到他来留话。”欧匹将说。
“帮我接火灾指挥基地的工寮,找妈妈。”
“烧掉了,昨天烧掉了,不过你不要难过。大家没事,都安全撤走。”欧匹将又说:“你妈妈到别的基地帮忙,没事。”
古阿霞抢下话筒,斩钉截铁说:“是我!”
“是我自作聪明,是我主动找帕吉鲁,要他留言给你。可是找不到。”欧匹将强调她是无心的。
“没消息?”
“是的,我很努力找。”
三天前在花莲外海发生浅层地震,芮氏六点九,造成了摩里沙卡村内部分老房子龟裂坍塌,造成两伤。一时之间,大家忙着通讯报平安。忙翻天的欧匹将刻意找帕吉鲁留言给古阿霞,却渺无音讯。
“帮我接到前进火灾指挥基地,找赵坤。”古阿霞说。
欧匹将摇了交换机的通话把柄,冲着那头说:“紧急电话,找赵坤,请他赶快复电。”然后,欧匹将又对古阿霞这头说:“他在火场,没办法接电话,你有留言吗?”
“请他去咒谶森林找刘政光,那有个湖,湖中间有个房子,找不到就在森林找一圈,”古阿霞慎重说,“跟他说,这是古阿霞千交代、万拜托的。”
“好的,我二十四小时待命,你知道的,我都在这。”
古阿霞挂上电话,心里多了份惦念与担忧,也为“我都在这”感到温馨。小羊找不到机会跟若有所思的古阿霞拌嘴,骑车时,频频回头问小墨汁,“帕吉鲁是谁?”小墨汁要求给两罐可乐与王子面才成交,电视剧都教人这样套消息。小羊得放慢速度,才能回头听见小墨汁所说的,在某个交通打结的路口,她看见坐车尾的古阿霞红着眼眶,还别过头去不愿与她眼光接触。
小羊不问了,说今天没风又好热,飙车吧!她加速蛇行穿过车阵,为自己也为大家制造风。
礼拜天傍晚,客人坐满了咖啡馆,有些桌的人抽烟吐纳,有些桌的人不时爆出笑浪。古阿霞站在红舞台,有点紧张,总觉得麦克风有问题,猛喝水润喉,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拿出长条桧木屑咬着,这是当初溺水时换穿的帕吉鲁衣服,修改过。她穿黄褐方格洗得褪色的伐木工衬衫,配上紧得露出好身材的直筒牛仔裤,中性穿着创造流行与话题,台下靠小羊的关系找来充场的朋友们假装待会就会遇到歌神前的散漫或雀吵。
小羊拨动 Takamine 吉他的琴弦,扩音器立即传来古阿霞的歌声。那歌声没有纤尘,一开口就让世界安静,全然灵妙,轻轻渺渺地挽过桌间,宛如一条小溪涧已然成形,听得大家在台北酷热下舒服得想要踢掉鞋子伸足在水光里。小墨汁对古阿霞的歌声有免疫力,然而歌声来了,她也回不过神,忘了抚摸怀中那只小羊养的猫。小猫跳下来,赖在桌下听歌。
在歌唱的间休时段,小羊拨弄吉他,说:“各位朋友,从下礼拜开始,桑瑟葛露小姐会在这里驻唱,大家记得来交关捧场。”
“我今天有点小紧张,有些失误。”古阿霞说。
“哇塞,谁找到失误?”小羊嘟着嘴,要底下的朋友给她一根弗吉尼亚薄荷凉烟。
“有失误,那罚。”底下有人大喊。
“罚,”小羊大笑,“有请桑瑟葛露再唱首。”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唱首《娜鲁湾吼嗨呀》,这是家乡的庆典歌,没有什么歌词,期盼大家一起来唱。”古阿霞下意识地调了调麦克风,说,“还有,我叫作法莉妲丝,我喜欢这名字。”
底下爆起笑声,都说“法莉妲丝”这洋名比“桑葚露什么的”来得有气质多了。小羊见苗头不对了,紧急拨动吉他弦,把大家拉入了大合唱歌声中。之后又安可了两首,众人才放了古阿霞。古阿霞喝了两口白开水,找个去附近买喉糖的借口,跑下楼去找公共电话。她今天练唱忙了整天,下午找到机会拨电话回摩里沙卡话务中心,可是电话没人接。她知道现在要是没拨通电话,吃饭、唱歌、喝水都有痰搁在心口不舒服似的。
不久,电话终于通了。
“抱歉,我知道很晚了。你睡了吧!”古阿霞致上歉意,山上习惯早睡。
“我是刚刚去上厕所才没接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说,“阿霞,有很多人留言给你,我得用专门的笔记本记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先讲赵坤的,我想你最想知道。”欧匹将把笔记本翻到首页,说,“他说他去了咒谶森林走了一圈,到湖心木屋,没有发现刘政光。他倒是发现了那只黄狗,到处跑,除了屁股有几撮毛没了,一切很好。他想,狗很好,刘政光也应该很好。”
古阿霞心有所忧,想再打扰赵坤,求他再去找一次,可是她又觉得太叨扰人了,人家忙也帮了,便说:“这样也是。”
“还有二十七个人留言,你知道他们是谁了吧!”
古阿霞点头,那是山上小学的二十七个孩子,说:“我去换些零钱回来,不要电话听到一半就断线。”
“不用这样,他们知道你用公共电话有限制,贴心地整理出结论。”
“结论?”
“他们决定把山上小学废弃了,下学期开始,他们到山下上小学,勇敢地坐流笼下山,要是不敢坐,他们会走一小时半的路穿越万里溪河谷。”
“这个我知道了。”之前帕吉鲁跟她说过了。
“他们知道建校的钱来自咒谶森林,不想森林被砍,他们想保护森林。他们向每户人家要求联署,阻止森林砍下去,他们也写信给政府,希望保留那块水源地。”欧匹将停顿几秒,说,“他们说,古老师,你愿意回来帮忙吗?他们很想念你,非常想。”
足足十秒钟,古阿霞头抵在公共电话的拨盘上,为“古老师”几个字而内心翻搅不已,眼水浮转。骑楼下人潮来往,稍远的马路车流永远不会干燥,台北夜色是充满梦想的光点。古阿霞无法平抚心情,她才在繁华之都找到梦想,即便几天后的五灯奖赛不会荣登宝座,她今天已经在咖啡馆有了自己的红舞台。她知道,如果回山上,自己的驻唱梦想会夭折。
“你在吗?”
“我在。”古阿霞听到了电话断讯前的警示铃声,连忙从口袋找硬币,却找不着。
一只手从后方救援,塞了硬币让电话保持通讯。古阿霞转头看,是小羊,以及她背后一片闪闪烁烁的夜景。小羊递了一条手帕,拍拍古阿霞的背,这让古阿霞不由自主地靠向她的肩膀。
欧匹将说:“你不用被小孩影响。我跟他们说了,这不能勉强古老师。”
“谢谢。”
“他们说会自己来,自己的森林自己救,这是古老师教他们的,请古老师放心。”
挂断电话,古阿霞的脸才离开小羊的肩膀。两人往咖啡馆回去,闪过骑楼人群,一路没有言语,可是古阿霞把那条黄手帕捏得紧,几乎是她的心情写照。到了咖啡馆楼下,小羊去牵车过来,要她在楼下等,一起去吃消夜。
小墨汁先从楼梯走下来,袋子里面装了哩哩扣扣的东西,发出声响。她用惊艳的口吻说大收获,然后打开袋子秀出她搜集的小杂物,有万宝路开罐器、伸缩原子笔、铝皮制猴子骑脚踏车的发条玩具、蓝色小精灵塑胶玩具等,这些有的是她端可乐给客人打赏的,有些是她收拾桌子找到的。这是她来咖啡馆的动力,看电视与搜集小杂物,后者是她回到摩里沙卡后向她愚憨的哥哥“阿达玛”陈述奇幻台北城的线索。一礼拜后她要回花莲了,甚至拒绝古阿霞送她到宜兰苏澳,一个人从台北回花莲,她把这段旅程当作生命中的伟大冒险,她会重复讲,她哥哥则永远跟第一次听到般新鲜。
她们三贴去吃消夜,贴在中央的小墨汁抱着袋子。到了爱国西路的某家骑楼吃了快炒配啤酒,小墨汁搜集了五个啤酒罐铁盖,舔了某个铁盖内侧的酒液,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她会告诉哥哥,台北的酒有苦味。然后,她站起来沿着骑楼走,捡到一根稀罕的可弯式吸管,在下个街口的公共电话上拿到一个不知道谁遗忘的唐老鸭玩具,她继续走下去找,直到有人拉住她。她抬头看是古阿霞告诫不可乱走。
古阿霞没有把小墨汁带走,而是看着街道。小墨汁问,怎么了。古阿霞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隐然觉得,在下两个路口左转后,那有间邮局,最特别的有三个直立式邮筒,还有一排白千层树。
“这路都差不多,让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来过。”小墨汁说。
“不是的,是我来过。”古阿霞说,如果没记错,她曾去过那里。于是,她紧紧拉着小墨汁往前走,并吩咐她不要乱捡路上的东西了。
过了两条街右转,一间邮局、三个邮筒果然在眼前。古阿霞伫立良久,才慢慢过去,她确实来过这地方。去年环岛时,她与帕吉鲁为了省钱就在邮局前的骑楼下席地而睡,黄狗为了追野猫跑出了三条街。他们费了好久才找回调皮的黄狗。然后,隔天他们坐便宜的火车到宜兰苏澳,搭船回花莲。往事并不如烟,历历在目,怎么都逃不开。
古阿霞过了街,来到邮局的骑楼下,蹲下去找什么。她在找去年掉在这里的东西。
“你不准我捡,自己又捡东西?”小墨汁有点生气。
在骑楼角落的水泥墙上,古阿霞发现当初夜宿无聊时留下的原子笔签名,字很小,写在都市只有自己记得的一隅,那是“帕吉鲁与法莉妲丝”。这几个字写得歪歪斜斜,小墨汁蹲在地上才瞧出个大概,连忙问这是什么啦!
“种在水泥地上的两棵树啦!”
“我读懂了,你把自己种在地上了,”略懂字的小墨汁有点乐,“你的名字是什么树?”
“山棕,花香很香的树。”
“那另外一棵呢?”
“面包树。”
“那我知道帕吉鲁叔叔跟你来过这里了。”
“是吗?”
两人往回走,边走边聊,小墨汁问那排行道树白千层,用邦查话怎么说。古阿霞皱着眉头想,然后慎重说,叫白千层。小墨汁说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古阿霞说这些是外来树种,邦查老祖宗来不及取名字就死了。两人边聊边笑,古阿霞还捡到了一把绘有卡通《海王子》的塑胶短刀,小墨汁很乐意收下来,赠送给哥哥来保护她。
小羊有点醉了,坐在快炒店的小藤椅,啃筷子发呆。古阿霞回来的时候觉得她面带微愠,不断道歉。小羊说,人找到就好,回家啰!然后发动摩托车,三贴穿梭在夏夜的车流。古阿霞担心叼着筷子的小羊要是出点车祸,怕筷子刺穿脑袋,因此刹车时都令她脑袋发麻。小羊说刚刚等你们等太久了,把烟抽光了,又没烟,才叼筷子打发,她知道古阿霞担心,把筷子搁在耳朵上。
小羊转了几条路,有时候是霓虹灯大放的高楼,有时候全是低矮的日本老瓦房,有时候是狭窄的小巷子,机车路线走得跟已醉的小羊没两样。古阿霞看不清浑亮的月亮,它总是忽隐忽现地跳跃在城市上空。
小羊忽然停下车,看着远方的巷子有台打挡机车。机车的后铁架放了大铁笼子,塞了几只狗。小羊把机车龙头拗了回来,悄悄骑在后头,准备反击。
那是狗肉贩商,夜晚在大街小巷踅来踅去抓狗。有些缺钱的人看到了狗肉贩,会无良地把宠物卖了。可是,狗肉贩大部分是靠残酷手法抓狗。小羊尾随了一段路程,后座的古阿霞目击了抓狗过程。狗肉贩用肉包子吸引野狗,趁机用铁索套住野狗脖子,甩进大铁笼。要是大只点的狗,用铁索套住后,狗肉贩会加速摩托车拖行一段路,消耗它的体力。几乎快窒息的狗被这样折磨,毫无反抗地塞进铁笼。
“你来骑欧多拜,我来修理那家伙。”小羊说。
小羊养的狗是被狗肉贩抓走,她跑到以吃狗肉闻名的中和秀朗桥找,那边有十几摊狗肉店,中药味重,聚集一堆军营士兵与各地来的饕客。她没找到狗,全身却臭得不得了。这次看到狗肉贩,她要狠狠教训他。
“不要啦!我不太会骑。”古阿霞说。她骑过帕吉鲁的脚踏车,虽然曾学过小羊那台机车,但是换挡不熟,离合器掌握不好,起步常熄火。
“你们先下来,在这等我。”小羊把古阿霞与小墨汁请下车,头也不回地加速骑过去。
古阿霞被赶下车,不知所措,她看着小羊慢慢骑近在抓狗的肉贩,从兰美达机车的前置物箱抽出酒罐,举了起来,狠狠敲下去。狗肉贩专注抓猎物,对偶然经过的机车没防备,况且抓野狗不犯法,冷不防被打,整个人委顿在地。果然是小羊风格,补了一刀不够,多踹几脚,真想把他的屎都拧出来。
古阿霞没有冷眼当观众,她跑到肉贩的机车旁,解开铁笼放出狗。笼子里的狗都被折腾过,哪肯相信人,两只狗对古阿霞咧嘴狂吠。古阿霞心急,惹得一笼狗儿更是惊慌,她聪明的脑袋在瞬间转入战斗系统,跳上机车座,拉了小墨汁上来,要把车先骑走再打算。她骑的是脚打挡循环系统的野狼一二五,跟熟悉的伟士牌手打挡不同,她找到离合器,抓到油门,就是摸不出如何流畅操作。
小羊在20公尺外跟狗肉贩的缠斗,渐处下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见到古阿霞杵在机车上,马上知道状况,大喊:“用左脚往前打挡。”
古阿霞踩入一挡,过于紧张,放离合器与加油门的控制失败,机车起步的瞬间熄火。她踩回空挡,重新发动引擎,深呼吸,冷静下来才能驾驭这只野狼。她宁可慢,不可求快而失败。
小羊冲了过来,在地上刹出了长长的轮胎痕,急喊:“别管了,赶快跳上来走吧!”
“左手拉离合器,然后呢?”古阿霞说,她执意把野狗带走。
小羊的战斗意识被淡定的古阿霞激起了,她把机车紧急回转,车头冲着街尾跑来的狗肉贩,说:“左脚往前踩入一挡。”
“踩入一挡。”
“左手离合器先放一半。”小羊大喊,把自己手中离合器慢慢松放。
“离合器放一半了。”
“右手油门慢慢加油。”小羊决定了,要是古阿霞这次起步失败,她会把机车冲向狗肉贩,一起阵亡。
“油门加油。”
“求主保守法莉妲丝。”小羊紧急催油,把车冲出去。
“求主保守小羊。”古阿霞说。
“求主别忘了还有小墨汁。”小墨汁自喊。
古阿霞顺利起步了,猛地催油,野狼机车往前冲,发出非常吓人的低速挡运转声。古阿霞没有大叫,是镇定地大喊:“小羊回头跟来。”小羊紧急刹车,抽出置物箱的酒罐狠狠丢出去,完美的准头砸到了狗肉贩,她掉头追上古阿霞,教她把机车排入高速挡行驶。两台车逃离现场,甩开了一路疯跑追来的狗肉贩。
两台车并骑,三人大笑,一笼的狗叫着。整个过程紧张得发抖的小墨汁,听到笑声才睁开眼,尖叫地说自己回山上有故事可以说了。在台北夜色中,两人驾驭机车飞驰,呼啸过一座又一座路灯,影子忽前忽后,想寻找个好地方把后座的野狗都放了。
过了两条大街,穿过台北师专,小羊看见有辆工程车从铁皮围篱围起来的公园驶出来,便趁机带古阿霞进了去。那公园非常大,车灯没办法照到底,完全是瞎透的黑,只能靠外头漏进来的路灯看到树木与铁骨鹰架的大建筑,以及两个高达100公尺的塔式起重机。古阿霞把车停下来,打开铁笼子,然后退两步,两只大个子的野狗受不了狭小空间,先跳下来,剩下的三只陆续跳下。这五只狗各自为政地跑来跑去,嗅着彼此体味,不久出现了昂首顾盼的首领,引领其他的四只狗跟着走。
顺着五只狗跑走的背影,是一座巨大仿天坛的八角建筑,古阿霞赞叹那间庙好大。古阿霞是不进庙的,可是小墨汁吵着去看,她需要好故事回山上讲。她们循着被工程车辗得坚硬的黄土车道,一步步踏上堆满栈板的阶梯,站在那扇高耸的大门前。建筑里头黑得发慌,地上东一束钢条,西一堆大理石板,四周都是层层的铁鹰架。
小墨汁忽然内急,跑到大门旁小解。
四周都是杂物,小羊牵着古阿霞前进,真怕脚扎到铁钉。
“好大的神像呀!”古阿霞大惊,当眼睛适应漆黑,依稀看出一尊高达6公尺的大神像在建筑里。
小羊有点呼吸急促,说:“是蒋公,他死的时候,我还去看他的遗体,拿到寿桃吃。”
“铜像有点恐怖,会瞪人。”
古阿霞有点不知所措,不晓得闯进了兴建中的中正纪念堂,陷在浓酽的黑夜中拿捏不到一丝线条,唯独那尊蒋中正铜像发出令人畏寒的冷光。古阿霞连忙回头对小墨汁说,不要在这尿尿,很不敬。
小墨汁大喊,来不及了,她大便大出来了,要卫生纸。
双方对话的回音在建筑里缭绕。古阿霞掉头阻止小墨汁,可是手被小羊拉进了几乎线条与水泥气味失控的建筑,她跌跌绊绊,来到了铜像的大理石基座。
“你在哪里?”小墨汁大喊。
古阿霞要回应,却被小羊的双手紧紧拥抱。她很快理解那是情意,急着挣脱却无效,感到一张酒润发热、呼吸急促的脸庞贴过来。她别过脸去,闪开了小羊的亲吻,让这个女人的脸跌落在自己耳边不断磨蹭,嘤嘤啜泣,什么都没说,可是什么都表达了。小羊哭泣的声有种勾魂摄魄的余香,令人耳朵蘸了,心就软了。古阿霞极力反抗的手松了,安静伫立,让她拥抱。
然后,边喊边找人的小墨汁冲来,死命捶打小羊,大哭:“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把‘索马病’传染给阿霞姐姐,这样会害到帕吉鲁叔叔永远地离开她……。”
遥远之处,传来窸窣,有人走过蕨类与短箭竹的声响。
“啊啊阿,阿……霞……,救我。”帕吉鲁大吼,他渴盼那种声音。对于在咒谶森林离群索居的他而言,往常会觉得这是干扰,现在觉得是上帝之音。
不久,那个声响出现在眼前,是黄狗,它叼了只山羌。帕吉鲁满潮的期待瞬间落空。黄狗与人类走过树林的声音不同。帕吉鲁判断错误,多半出于想获救的渴盼,或是黄狗叼了只山羌,而使步伐声不同。
山羌的喉咙被黄狗紧紧咬着,还有点气息,后肢挣扎地踢蹬。这是黄狗捕回来给帕吉鲁的食物,算表现良好。帕吉鲁把山羌夹在双腿,要给它窒息死亡。寻思间,他转变策略,如果他杀死山羌,山羌血液会停在体内,他很难取得水分止渴。他需要活血,借心脏的跳动输入他的嘴里。他犹豫几秒后,撕咬山羌喉咙吸血,感到脚间夹住的家伙拼命挣扎不停,两度脱离腿缝,他得重新夹紧。两分钟后,山羌身体软掉了,只剩黑眼睛仍像活着时充满泪水与恐惧。
以马内利,他祈祷,愿主赐予宁静与祥和。
当难喝的羌血吸不动了,他躺下来,看着天,感到树冠缝之间的天空是滞涩难闻。但随即来的饥饿,使他拿石片一刀刀划开山羌最柔软的肚皮,内脏失控地挤出来,这样的皮肉水饺馅还真倒胃。他用石片继续割开皮肤与肌肉,露出薄脂肪与白黏膜层。羌皮可以当作夜间的垫子御寒。最后,他啃起山羌的大腿,非常有咬劲,除了韧性强的筋膜,一切还行,如果火烤来吃会更好。
吃了几口山羌肉,便吃饱了。他要跟这具尸体相处多久?黄狗也吃饱了,猎狗脾气来了,咬着尸体甩着玩。山羌内脏流露在地上,肠膜在阳光下泛着饱满的油彩色度。帕吉鲁大声喊停,还出脚踹了一下。这时候,桧木森林在午后常有的景致出现了,雾气悄悄涌上来,蜡蝉声响突然出现难得的高亢,气温下降,树梢凝聚的水珠慢慢地滴透了地面。
地面微湿,他继续中午的工作:拿电锯。他将两条绑腿的布边线拆掉,撕成一半,这样有四条细带子,连结起来约7公尺。他需要有个倒钩的东西绑在绳子尾端,这样能勾住电锯的突出物,比如树枝或……?对了,是骨头,帕吉鲁又对那具尸体有兴趣了。他曾在河谷看过山羌腐烂后的骨骼,后腿关节有倒钩骨头。他用嘴巴与左手撕开后腿肌肉,撕得腮帮子发麻,满脸血腥,山羌肌肉仍牢牢附在后腿骨。
他放弃用骨头当钩子,用石片绑在绑腿绳。但他意识到两件事,一是要把石片固定在绑腿绳,得用系绳,他胸口“彩虹碎片”的项链绳可以用。第二,石头不够重,绑在绑腿上之后,很难抛出去,即使勉强抛出,也容易脱落而失去唯一像样的东西了。保险起见,他在视线内试抛两下,果然如臆测的,只是抛出软趴趴的绑腿而已。
但是,他有备胎计划。他把黄狗叫来,告诉它,把石头勾在原木不远处的电锯上。纵使是有灵性的动物也难以理解电锯是什么。黄狗看着帕吉鲁,一脸不解地歪着头。“我演给你看,这叫电锯。”帕吉鲁喉咙发出电锯声音,把左手当作电锯,往压住他右手的原木做出下锯动作。
“这是电锯,在另一边,懂吗?”
黄狗站着不动,吐舌头,摇尾巴,它完全不懂。帕吉鲁做出更夸张演出,喉咙咆哮,作势拿电锯切割木头。黄狗有反应了,它狂吠几声,前肢下蹲,作势对帕吉鲁的左手反击。
“不是跟你玩,这只手不是熊,是电锯。我要你去帮我拿回电锯。”帕吉鲁大喊。
黄狗狂吠,完全投入这种狩猎似的勤前教育。啪!帕吉鲁气得打了黄狗。它立即逃到远处,尾巴时而摇,时而下垂。“回来。”帕吉鲁招手。黄狗温顺跑过来,舔着他的手,彻底忘了先前的掴掌之痛。
帕吉鲁叹口气,完全理解那些曾教过他的老师对他的绝望。他记得,有个老师怎么打他,他都写不出字,也不肯说话。他当时乖乖被打,也对自己的沉默感到悲愤与无助。这只狗是他年幼时的翻版,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它年轻凶猛又敏捷,但永远不能成为知心朋友,不能分享他的痛苦与快乐。黄狗只是忠臣,随时陪侍在侧,不离不弃,帕吉鲁觉得这样还不够,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时对忠臣感到不耐烦。
他将狗推到原木上,把系着石片的绳子塞到狗嘴巴,命令它跳到那头,去寻找电锯。黄狗跳下去,传来窸窣的跑动声音,接着跳回原木上,嘴中的绑腿不见了。帕吉鲁拉回绑腿,松趴趴,没勾到什么。他再次要求黄狗把绳子衔过去,搭在一种有金属的硬邦邦的家伙身上。耗费一小时,这严肃的命令,成了可有可无的游戏。绳子在某次收回的时候勾到了坚韧的短箭竹,即使帕吉鲁小心扯,那片石头还是松脱了。
雾气带来的水滴越来越密集了。帕吉鲁暂时不找电锯了,用剥下来的扁柏树皮盖在身上,缩进原木与地面的缝隙躲。黄狗躲在附近的倒木空间避雨,稍后跑进雾雨中嗅着,抖身子甩雨珠,慢慢地靠近帕吉鲁。黄狗知道自己怎么样都得不到主子欢心,装得不经意重逢,钻进扁柏树皮下一起避雨。帕吉鲁不赏脸,遮雨空间太小,顾人要紧,他用力搡开黄狗,然后狠狠踹一脚,不然湿答答的家伙老是钻进怀里。
夕阳在七点落下山,可是森林在六点已黑了。帕吉鲁在全然黑夜之前,啃了几口干涩的羌肉当晚餐,他感到口渴,在那摊内脏里东翻西翻才找到了白色的膀胱,费劲咬开韧性强的肌肉壁,喝到了两口羌尿,非常难喝,还是自己的尿好喝。多年前他听过德鲁固猎人跟他说,山羌专吃中药植物,粪便与尿液可吃,帕吉鲁当初听了不可置信,现在他喝了中药汤,只想赶快起身告诉大家还好他没去吃中药丸。
阳光撤离森林之前,他又检查了右臂。这个反复不停的动作,是他在吃喝拉撒睡与想念古阿霞之余,每几分钟会做的事。他手臂废了,肿胀,组织坏死,他解下皮带,紧缠在关节上方约2公分处,那是他能保存这只手的最大值。他相信自己获救后,皮带以下的手会切除。如果能获救,这点损失还算可以,他会放弃索马的工作,待在菊港山庄做些简易工作,然后找个女人结婚,生一窝又吵又跳的死小孩。他梦想婚姻的样子。
晚睡前,他脱下裤子,艰困地蹲起身大便。他跪在地上,双腿只能尽量往外张开,头抵在地,把粪便拉在一片小的桧木树皮,然后奋力往远处丢。这时候帕吉鲁会大声喝止黄狗,防止它冲出去把大便叼回来。他昨天就是忘了这点,黄狗满嘴是自己臭兮兮的排泄物。然后,他用苔藓拭净肛门,躺下睡,身旁有个啃不动的山羌大餐陪他睡。
隔天一早,他不饿,却猛啃山羌腿。他又有新计划了,来自昨晚的煎熬。昨夜寒冷迫使他断续惊醒,人狗紧紧相拥。山林的六七月最热,可是夜晚的森林可下降到摄氏10度以下。帕吉鲁昨夜醒来,看月亮横过天际,清辉无限,他没戴表的习惯,但从经验判断是夜晚十点,他想,古阿霞现在在台北做什么?她也会看到月亮吗?他看着月亮滑过去,泪水滑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过。他想起去年春夏之交,他们环岛行脚的终点在台北,坐火车到宜兰苏澳,搭船回花莲。他侧身想睡去,看着山羌躺在那,黑黝黝的眼睛在月光下看着他,他伸脚把山羌的头别过去,就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什么,连自己都兴奋不止,差点睡不着。
现在,他对山羌猛啃,齿缝塞满了肌肉纤维。这些被咬下的十余口羌肉,他只吃下五口充饥,其余的吐掉。然后,他看见他需要的大腿骨了,连接肌肉与骨头的韧带很难啃掉,他用扭的,慢慢地扭转关节软骨,直到韧带断裂。
他拿到山羌大腿骨了,这是非常粗硬的骨头。不行太急,他告诉自己,好不容易取到这根骨头,搞坏就糟了。他选了原木与地面接触之间较大的缝,把骨头塞进去,用力往上撬,在努力两分钟后,骨头啪一声脆裂。强大力道,使他躺歪了。
他检查骨头,断裂处很尖锐,乐得大笑。他不是要撬开原木,是要制作一把刀子。
现在他有一把鹿骨刀了,他对着太阳笑起来。

愿主保守法莉妲丝不哭哭
古阿霞参加五灯奖赛的日子到了,早上十点前得到达八德路的摄影棚。她六点便醒来,心思翻腾不已,跟着去的小墨汁则帮她提化妆箱。小墨汁往后回到山上之后不断向别人传述这传奇的一天。
小墨汁记得,她们下楼时,有个九岁小孩哭坏了,古阿霞摸了她便不哭。一只猫躲在巷子的车底下不走,急死了要赶着上班的轿车主人,古阿霞蹲下去喵两声就行了。一只受伤的鸟飞向蓝天,一个老太婆咳出痰,一个通勤的学生找到车票,一盏红绿灯突然好了,令两条车流打结的马路通畅。“都是阿霞姐姐经过时发生的。”小墨汁后来向伐木工这样说。
她们搭上公车,往城区去。车掌注意到小女孩提个化妆箱。小墨汁说她们要去参加五灯奖。全车轰动,七月烈阳从车窗落在颤晃的公交车地板,小墨汁脸上是反光,古阿霞的也是。可是,公交车开到五条路之外,车潮塞住了,公交车停在不见前方状况的马路,司机扭开收音机,听到有车祸造成壅塞,“胡说,这是大学生抗议台美‘断交’的游行。”
“我们下车用走的。”古阿霞带小墨汁下车。
“加油,五度五关卫冕。”全车乘客大喊,司机揿着喇叭。
她们沿马路往回走,过了两条街,小墨汁警觉这不是往摄影棚的路,说:“我们走错了。”
“没有错,我不去参赛了,我们去找猪殃殃。”古阿霞要是不能及时救出距离这里有七条街的猪殃殃,她心里有个疙瘩,或许终身遗憾。
小墨汁边走边哭,她不甘心古阿霞这样就放弃了,失去了跟伐木工描述摄影棚内激烈竞赛的故事。过了两条街,她们停在经常路过的制材厂,每每经过,会听到带锯开剖的尖锐声响,以及飘来的各种木头香味。古阿霞会驻足猜想,今天开剖的是亚杉,或是令锯片发出尖锐声响的坚硬铁杉。
这次,古阿霞走进去厂区,想买块木头。她想,也许这块木头能呼唤猪殃殃出门。
在制材厂,可以买到各种有经济效益的原木。不少出入的材商提着保力达 B 与槟榔巴结师傅,制材的费用以分钟计算,稍有拖延,要付更多钱。古阿霞两手空空,也很清楚,自己口袋里的钱连买个东西与师傅攀交情都不太够。可是,她还是进来试试。
厂区有些大,有个堆原木的小土场,还有漂满浮萍与原木的贮木池。原木泡在水池能防止龟裂与腐烂,放二十余年不会坏,池中有几根露出水面部分的木头长满了杂草,俨然是生物岛。古阿霞站在露天厂区,没人搭理,也许这样让她可以优游地走动观察。
工人们从贮木池拉起一根红桧,动力来源是从工厂天车延伸的两根钢索。当钢索拉上10吨原木,池水从木头的朽藕中空处宣泄,里头的龟、鲫鱼、水虿、红娘华等也掉出来,在炽烈阳光下的水泥地跳动。一个小孩用水桶捡起鲫鱼,那是工人们中午的加菜;其他的水生昆虫,成了盘踞在屋顶的乌鹙与白鹭鸶冲下来啄食的大餐。
接着,几个工人使用鹤嘴撬与万字钩,那是以杠杆原理来搬动大原木的传统工具,他们唱着古老的伐木歌,混合日语与闽南语,在抑扬顿挫齐之际使力翻动木头。古阿霞与小墨汁被眼前画面吸引。那根从水池边翻动到屋檐下阴干待用的原木,在水泥地铺出了水痕波光,和工人赤裸上身的汗光构成了美丽画面。
古阿霞牵着小墨汁走进室内厂区,堆满的原木与木材能调节温度,清爽宜人。屋顶有两根惊人的天车横梁,年代久远,孕育出姜茶色。锯台飘出浓浓的润滑油味,沾了油渍与木屑的铁盘呈现深褐色。远处,有两个年轻小伙子把刚裁切的好木材涂上白胶,以免水分干燥过快而裂开。一个大剖师傅带领徒弟在铁轨上推着台车,把上头直径1公尺余的原木推入带锯,伴随尖锐声响喷出的除了木屑,还有爽沁的香味。另一头由工人在锯缝打木楔,防止夹锯。古阿霞从味道判别这是俗称“鸡油”的台湾榉木。好味道,她想。
一旁观察的材商大声喊停,他对大剖师傅抱怨,已经“走路”了。所谓走路是锯路歪掉了,损耗不少材积。
大剖师傅仔细检查带锯之后,手支在下巴,说:“家私拿来。”这句话不是讲给材商听的,是考验跟随的学徒能力。大剖师不明讲拿哪种工具,意思是“为师的看出问题了,徒儿去拿出正确的修理工具”。学徒得做出正确的判断。
锯路跑掉了通常是锯齿咬到木头内的镶嵌硬物,像是小石头,因而歪了,或偏斜。学徒马上拿铁锤,转动飞轮以松开带锯,准备把锯片敲平。
“干,还在眠梦。”大剖师怒喊。
学徒被师傅骂,呆立在原地。这意谓他答错了,重新寻思问题所在,但是他想不到。
站在大剖师背后的古阿霞,不禁笑出来。有半个月,她在摩里沙卡的制材厂待过,监督制材以符合盖学校所需的尺寸。那儿最资深、俗称“摇尺仔”的老师傅对她很好,拿着木尺,告诉她每道流程与问题所在。这时候的古阿霞判断,台车附近的木屑仍散发桧木香,显示上个大剖的原木是桧木。桧木较软,会用较快的马达转速开剖。之后换上较硬的台湾榉,理应调慢,要是材商在旁边要求加快工作速度,而造成台车进材入切的速度过快,会造成“走路”。古阿霞打暗示给学徒,要放慢马达转速。学徒马上去照做。
“困饱了,继续。”大剖师上工,把身后的古阿霞赶走。他明白这是古阿霞的帮忙,却不想知道她为何有这种能耐,只盼不要有人再干扰。
这一切,看在厂区屋檐下休息的老太爷眼里,他从藤椅站起来,走过去打招呼:“平安,圣歌队的女孩,找谁吗?”
古阿霞回头看,是拄拐杖的老人。老太爷约七八十岁,稀疏的头发仍梳得整齐上油,穿棉质薄衬衫、西装裤,一种拘谨服装。古阿霞不懂老太爷为何知道她是教会圣歌队。老太爷解释,他们是同个教会,他每次做礼拜坐在后头,古阿霞才没注意到。
“谢谢你提供我们宿舍洗澡的烧柴。”古阿霞说。
“别客气,”老太爷说,“就为这事来的?”
“我来买木头,”古阿霞带着歉意,“我不是材商,不是一次买二三十才①的那种,我只要一小块。”
老太爷笑起来,笑意是有目的。制材厂通常位在大都市外围,需要大厂区贮藏原木与切材,再供货给城内下单的材商。制材厂很少卖零星。古阿霞懂得那种笑不是讪笑,是掩盖老太爷的内心如何寻思回答。
提着水桶抓鱼的小孩跑过来,抓着乌龟,对老太爷说:“它回来了。”那是只柴棺龟,常栖息在低海拔水塘与河流。
老太爷抓着乌龟后背,翻过来仔细瞧,他告诉古阿霞,几个月前这只乌龟爬到马路外旅行,没想到又回来。
“这些木头都没了生命,不过仍是一座小森林,乌龟还是喜欢待在这。”古阿霞说,“我想,你这里一定有穿山甲,可以吃木头里的白蚁。”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它藏在原木,从山上运到这里。”
“不过,你们不喜欢虎头蜂躲在原木的树洞,应该会在这根木头的另一侧装上纱网。”古阿霞敲敲一棵原木。
“我们会在阴干的原木装纱网防虎头蜂,”老太爷忽而说,“不过这棵原木的另一侧靠墙非常近,你怎么看出来那头有干空?”
这没有考倒古阿霞。她回答,一棵树从砍倒的那刻已有轨迹可循。首先,原木调查人员会测量好该砍的树,做记号。其次,砍倒的树运下山,会经林务局与检尺员的层层审核,在原木刳刻特殊记号,并用铁锤打印。那些看似黑熊爪痕的刳痕,事实上代表树木身份。
“所以,你看得出原木身份?”
古阿霞点头,说这是红桧,由铁锤在树干切面烙了“桧”字。树上刳刻的符号显示:树长5米,直径153公分,属二等材;来自大雪山,因为敲下“雪放”的铁章,还印了表示一端有藕朽的“^”符号,记录洞宽22公分。
有了以上的讯息,古阿霞合理推论说:“我想这样的洞很适合虎头蜂住,你们才会装纱网,防蜂,又通风。”
老太爷大感吃惊,眼前女孩竟然娴熟一切,问:“你从哪来的?”
“摩里沙卡的菊港山庄。”
“歹饮(难喝)咖啡,还有苹果酱。”老太爷点点头说,“令人难忘。”
“谢谢。”
“那我好奇,你要买什么木头?”老人知道,古阿霞绝不可能买一块小木头当纸镇或笔筒。
古阿霞在檐荫下选了棵台湾云杉原木,抚摸五百龄的切面,这棵树进入材质的最佳时段。从年轮,她认真看出云杉生长的坡度与岁月,并请求老太爷拿铁锤朝木头的另一头敲,自己贴上去听。那些清脆水沁的声响传来,穿过无数时间压缩的年轮密隙,再贴近些,能聆听到积迭的年轮对人诉说的语言。树是一座森林与气候的百科全书,凡是贴近它的人在打开扉页之后,其余的书页会被清风连续吹开般简单。
古阿霞睁开眼,走到原木的某个位置,对老太爷说,“就在这位置里头,有个树的心脏,我要买走,去帮助一个朋友。”
“心脏?”
“那是树曾经受过伤的部分,变得比较坚硬,如果要取下得小心,带锯切到心脏,整棵树会裂开了。”
“你认识索马师仔吗?我上次听到树的心脏,是索马师仔讲的,只有他们才用狡怪的话形容树仔,他们把树当人。”
古阿霞颤抖了一下,有什么打桩在心底,拔不走,隐隐咬住了那么丁点的痛楚。
这时候,老师傅与工人们聚过来,他们被提水桶的小男孩跑来嚷嚷“有人来踢馆了”而吸引来。老师傅不相信古阿霞的说法,太传奇,况且那棵台湾云杉价值不菲,能在中山北路精华路段找个10坪店租两年,更重要的是云杉得再放三个月才能安定,目前含水率高,在原木的应力完全未释放掉之前,贸然大剖,所制造的材容易翘边、扭曲或裂开,价值丧失。
老太爷懂得老师傅的劝诫,他们跟了这么多年,制材厂的江山都是靠他们打下来的。然而,老太爷内心也有个骚动,脑海浮现某个奇特记忆。他告诉老师傅与工人们,他还年轻时,跑过全台湾林场买原木,那时日本被美军炸坏了,等到他们经济好起来,愿意花大钱向台湾买高级桧木修复被炸坏的神社。他到花莲摩里沙卡深山,搭帐篷,等待传统伐木师傅“索马师仔”花上两星期,将千年扁柏砍倒。那个“索马师仔”说标下原木不靠价钱,靠缘分,要各方竞价的材商说明那棵原木发生过的故事。谁能说得出来呢!却由老太爷标下。
“要不是我住在树旁,哪会知道那棵喜诺气的故事,这间制材厂能起家,全靠那根原木。”老太爷指着天车横梁上的某块平凡的装饰木雕,说,“我留一小块在那做纪念,吃果子拜树头。”
现场沉默几秒,老太爷知道最后要说服大家,还得靠古阿霞,需要找一个重要的杠杆力量把大家信服得翘起来。他看了四周,眼睛凝视在屋檐阴凉下的一棵10公尺长原木,重达15余吨,这将是最棒的杠杆。他带大家过去,用考验的口吻说:“我想,大家还要点证明,你要是说出这根原木的品种,种在哪,我就卖给你木头。”
古阿霞看了大家,嚼槟榔的老师傅点头,后头的工人与学徒抽烟看好戏,如果她需要拿到那个云杉的心脏,得接受这挑战。古阿霞点点头,转身面对那根原木。她观察了一会儿,这根没有刳刻记号的木头,年轮平均分布。树头出现微微膨胀的支撑木,俗称钉子头,说明这棵树生长在较平坦的区域。
“这还不够。”古阿霞告诉自己,答案还要更仔细,她得从树种下手。找到树种最简单的方式,是味道,每个木材有特殊味道,而取得味道最简单的方式除了剖开,还可用水唤醒。她从水塘捧了点水,抹在年轮面,仔细涂抹,试着把味道赶出来。在她翻箱倒柜的记忆中,拿出了帕吉鲁教她的树味对照表。
要是红豆杉,有两颊酸涩的苦味,铁杉同样有酸味,但是盘桓在鼻腔。
要是云杉,会闻到夏日雨后土壤蒸溽的土味。
要是台湾榉木,会分泌爽雅像是咬甘蔗的味道。
要是香青,冰沁如槟榔花,很快散去,而相同感受的亚杉会停留较久。
红桧的味道偏甜,比较淡;扁柏的味道辛辣,比较强烈,这种味道跟香杉是非常相近,浓郁艳香;不同的是香杉像走过来的味道,扁柏是慢慢离开的。
这是辛辣的离开味道,是扁柏了,古阿霞心想。扁柏有七种味道,每种味道出现在特定区域。比如多雨太平山的扁柏较淡;新竹多风,出现树裂的油脂,味道偏艳;多云的大雪山偏向油茶浓郁;阿里山的有柠檬味;丹大山的有姜味;摩里沙卡的出现香茅的淡淡回甘味……
(你怎么分辨那些细微隐喻的差别呀?古阿霞问。)
(隐喻是什么?帕吉鲁问。)
(算了,跟你很难解释。古阿霞放弃了。)
(你抱着树,抱紧一些,你会发现味道的差别。帕吉鲁说。)
古阿霞摊开手,紧贴在年轮断面,此刻要跟大树恋爱了。她怀中桧木的味道极淡,超出了七种味道,会生长在台湾哪里的平坦之地?她奇特姿势维持太久了,老师傅嚼上第二颗槟榔时刻意的大声呸出第一口槟榔汁,学徒们彼此聊天,工人一边抽烟一边抠鼻孔,唯有老太爷定静地等待答案,重温年轻时在大山等待千年之树倒落前的漫长时光。
五分钟之久,古阿霞回头了,淡淡说:“Hiba。”
现场有人发出小小惊呼,倏忽又坠入安静之中。
桧木只长在环太平洋的北美、日本与台湾,这种扁柏属的针叶木,较能适应寒冷之地,亚热带的台湾是生长纬度的南界。台桧在长久的砍伐浩劫与对日输出,即将枯竭了,只能输入北美桧木填充市场。Hiba 就是北美桧木。
一根漂洋1万公里来的扁柏,教一位女孩抓出身份。老师傅认了,叹气地套上防木屑的围兜,准备上工;学徒与工人讨论起刚刚发生什么事。老太爷上前一步,朝古阿霞点头,终于找到了年轻岁月在大山的履痕,然后他转头对围观的人大喊:
“大剖了。”
小墨汁知道了,这是传奇的一天,她有更多话题回山上说了。
近午的阳光从梯间的小窗照入,古阿霞站在猪殃殃家的铁门前,手里端着云杉的“心脏”。那是打抛过的圆木头,一个小时前从大剖的云杉拿出来的时候,制材厂的人发出惊呼,老师傅说有些原木有类似年轮扭结的团块,形成原因说不清楚。
古阿霞拿着小木棒朝“心脏”敲下去,它发出清脆声响。小墨汁瞪大眼不敢相信,声响几乎像蛙鸣。这完全在古阿霞的预料中,她看过帕吉鲁用某棵七百龄铁杉的“心脏”,盘坐在咒谶森林的水池边,敲了一分钟,跳来了十八只母青蛙误以为求偶。
敲了几下,古阿霞掌握了云杉“心脏”的声响,滴滴的铁荡,类似艾氏树蛙的叫声。古阿霞继续敲,直到快晒伤人的正午阳光从小窗爬出去。这时她听到铁门后有动静了,有人打开了铝门,通过了阳台,往铁门来。古阿霞向小墨汁打了个眼神,继续敲之外,两人沿楼梯走下去,模仿树蛙边叫边跳下楼。
砰!木门与铁门被打开,有人来了。古阿霞躲到楼下敲,不希望猪殃殃倏忽撞见到陌生人而关上门,然后她才上楼。那是她看过最悲惨的男人。猪殃殃从门口爬出来,顺着阶梯往下滑,他头发散乱如火,胡子爬满脸,身上发出不知多久未洗的臭味,总之令人叹气怎么会这样。
猪殃殃看见是古阿霞,突然泪崩,说:“对不起,我们很尽力了,可是还是失败了。”
“是失败了没错,可是素芳姨不要你这样。”古阿霞上前去,坐在阶梯,摸着他的手,“你这样让素芳姨走得不安心。”
古阿霞扶着猪殃殃回到屋内。屋子凌乱,堆了从尼泊尔运回来的登山工具,如雪地眼罩、雪斧、雪鞋、保暖衣物与帐篷,古阿霞猜测登山背包内的罐头或食物放太久而发出臭味,显然山难发生后震撼队员,无暇顾及。屋内另一个角落,堆满了成堆的罐头与泡面,是当初靠古阿霞高呼募来的。猪殃殃这几天来是靠那些食物过活,他把泡面袋撕开来干吃,罐头却没动。
对于冒着风雨远途回来的朋友,热食是最大的抚慰。这是古阿霞的祖母留下的谚语。她记着,更抓住时机做了,从食物堆翻找出泡面,然后到阳台去找些野菜。生机盎然的盆栽长满了龙葵与土人参──猪殃殃登山时,楼上住户按时从阳台往下洒水帮忙照顾。古阿霞弄了盘炒龙葵泡面,炖了碗土人参蛋花汤,上桌时,只见猪殃殃低头的发旋,抬头后只剩空盘与碗。
猪殃殃吃饱了,愣了几秒,排毒似叹了口长气,什么都回神了,“我是不是很窝囊?”
“十分钟前是这样。”
“现在帅得冒泡,可乐加沙士。”小墨汁说。
“当我离开你家的门,你有很大的几率回到十分钟前的样子,”古阿霞知道自己不可能常来这给他打气,“我刚认识一个老兵朋友,住在玉山下的排云山庄,你去待几天,帮他修步道,他会跟你讲素芳姨的故事,好吗?我希望你能马上出发。你这种喜欢大山的人,除了工作,绝不喜欢在城市,去山里吧!”
猪殃殃点头,起身从登山背包倒出拉拉杂杂的东西,捡出一包用塑胶袋包妥的物品,说:“这是素芳要给你的。”
那是尼泊尔籁箫与一个手镯。籁箫有纸扎似的小白花,莲座状似花瓣,这种东亚共享的植物和台湾的籁箫略微不同,相同的是秀丽的小花儿永远暂停在盛开之际。古阿霞打开,闻到一股清香,肺腑沁凉。
“那是在天坡崎(Tengboche,3867公尺)摘的,籁箫的花期还没来,当地一个小孩把去年的整包花给素芳。这花能一辈子清香,给人幸福。素芳把它放在喇嘛僧院,听了清晨的经声与手摇‘玛尼’转经筒的声响。”
“我不会拿来泡茶。”
“至于交代手镯,这是在攻顶前的最后一个营地:第四营区(South Col)的事了。她脱下那个金门 F104战斗联队合送的飞行氧气面罩,安静呼吸。这种练习是受到不久前奥地利人哈伯勒首次不用人工氧气筒登顶。这是痛苦的练习,每几秒她会干咳,第四营区有八千米高度,氧气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要是没有人工氧气辅助,心跳加速,意识下降到无法背完九九表,呼吸时都痛,每口气几乎从脖子的伤口漏掉似的。她接下来的干咳更严重,我才发现她是在说话,却被帐篷外从昆布冰河刮来的强风打扰。”猪殃殃坐在藤椅讲,这时停顿下来。
“她说了绝望的话?”
“不是,而是一种希望。她脱下手套,拿下手镯,要我交给你。她一边咳一边断续地说,要是你成为她的媳妇,这是福气;如果不能,这是缘分。总之她要把这只手镯送给你。”
素芳姨去登山之后,不晓得古阿霞与帕吉鲁之间的情感变化。古阿霞把手镯从籁箫花朵堆拿出来,戴上手腕。人世间的摇摆,佛说缘分,耶稣说安排。这世界奇妙的变化让手镯落在古阿霞的掌心了。
“她把手镯给你,左手腕空了。我把在南崎巴札(Namche Bazar,3450公尺)的藏族市集买的凤眼车磲菩提念珠,送给她。我隔着吸住整张脸的氧气面罩,对她说,不要让手腕空着给风刮过。喜马拉雅山的山胞雪巴人不懂字,不会读经,却在吊桥、石丘、雪墩上挂着五彩经幡,风吹来发出声,大自然帮忙念经了。”
猪殃殃慢慢讲,她淡淡地听。说出来是最好的治疗,说到底了,猪殃殃也沉默了。这时候,古阿霞忍不住问起了报纸的负面评论,指出素芳姨“在最后关键脱离了指挥,失去雪巴向导的奥援,往圣母峰独自爬去,造成不可弥补的山难”。任何置身事外的人,都想知道那一刻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来台湾后,记者也是这样问,他们猛按我的门铃。”
“抱歉,这不是好问题。”原来古阿霞在门外如何敲门都得不到响应,是记者穷追猛打种下的恶果。
“不是的,我没有办法回答那些记者,他们只想抢答案,乱解释。我一辈子忘不了过程,又讲不清楚。”
“我不会把你讲的话藏在心底,我会跟素芳姨的朋友们解释。素芳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她的选择未必是对的,却是勇敢的。我想素芳姨的朋友都想知道她的决定是怎么来的。”
“她是勇敢的。”猪殃殃点头。
接下来的一小时,猪殃殃跌入了亢奋、难过、悲伤等各种情绪,说出了那次攻顶的过程:他们以绳索和铝梯通过了危险的巨大冰块和山壁缝隙,来到了第四营地,任何激烈的活动都会呼吸困难而休克。他们的帐篷搭在倾斜冰谷,一夜辗转难眠,凌晨零点多,雪巴向导加米欧(Jyamjo)叫醒他们准备攻顶。素芳姨吃些干粮,喝了一小杯西藏奶茶。接下来她得花十五小时,爬上落差只有约900公尺高的峰顶,这之间没有平坦地,没有多余时间吃餐点,甚至很难脱掉六件厚如航天员装的保暖衣裤来大小解。
帐篷一隅还留有加米欧敬山留下的灰,猪殃殃在素芳姨颈口挂上藏族的金刚结红绳,握着她三层手套的手祝福。这红绳是在天坡崎的喇嘛庙向大活佛祈求的。
这时,素芳姨幽默说,只有人类才会来这活受罪,只为了证明人类自己的不凡吧!出发时,天气良好,星子清亮,混合队的各国队员出发了,头灯在夜里串联成一线。素芳姨在加米欧的带领下,每次要用雪靴的冰爪刺入冰坡往上爬,五小时后这种机械性动作越来越难,像走在重力五倍的星球般艰难,呼吸只能靠吸管般艰困。天亮之际换上新的氧气筒,她把雪靴上的十二根尖牙狠狠刺入坚冰,逆光往东看,西藏浸润在令人难以逼视的晨光,南面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呈现壮阔的橘红晨曦。
下午三点,事情生变了,从普莫里峰(Pumori,7161公尺)那边刮了风。眼尖的雪巴向导发现那阵风掠过群山时,把地上的雪都刮起来,凭多年经验,天气变坏了,现在退回第四营还行。
“你的队员刘,不肯下山。”加米欧透过无线电向猪殃殃抱怨。
“把无线电给她,我来说。”猪殃殃有点急,一说话又咳,高海拔令他头壳快裂开,他对着拿到无线电的素芳姨说,“不要冒险了,太危险,基地营总指挥下令撤退了。”
“希拉瑞台地快到了。”
登珠穆朗玛峰的传统路线,通过8750公尺高的珠峰南峰之后,再花六十分钟便抵达剩下约100公尺的峰顶了。上帝永远会出难题。攀登者得先通过天险,一道近乎垂直、高约30公尺的断崖“希拉瑞台阶(Hillary Step)”,这是纪念首次攻顶的纪录创造者埃德蒙·希拉瑞。
“听我的,回来。”猪殃殃大喊。
“看到希拉瑞台阶了。”
“你在干吗?我叫你回来。”
“猪殃殃,我走了二十多年,才看到峰顶了,让我走下去。”
过了两分钟,加米欧从无线电那头说:“皮吉(Piggy),刘把无线电放在雪地上,自己往上走。我无能为力,下山了。”
“帮助她,别离开她,不要放弃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沉默一会儿,加米欧说:“我不能与天相争,皮吉,抱歉。”
“加米欧,请帮她换上新的氧气筒,把需要的装备给她,包括无线电。然后告诉她,怎么爬过希拉瑞台阶。”
“是的,先生,这点可以。”
不久,基地营的美国总指挥以无线电询问状况,没有指责,是严正地告诉猪殃殃,刘素芳做出不明智决定,而基地营的全体人员正祈祷一切平安。做出这辈子最重要决定的素芳姨不久来到希拉瑞台阶,从左侧路线找到了之前留下来的绳索与岩钉,“我正通过台阶。”素芳姨从无线电讲完。这时候,猪殃殃从望远镜看见一片云雾把她的小身影盖过去了。
时速六十几公里的风夹杂雪片砸在希拉瑞台阶,失去能见度,温度下降到摄氏-35度。素芳姨抓着绳索,手指僵硬,在风中甩来甩去无法上爬,她把背袋的备用氧气钢瓶放在岩石下,重新上爬,凭着“爬上玉山北壁岩沟四百次抵得上一次珠峰”的毅力,四十分钟后通过天险,朦朦胧胧地顺着坡度往上爬。人类抵达了8000公尺的高山,总会挤出无限的意志力与决心。
“五月十八号下午四点三十三分,登上珠峰了,”素芳姨说,“这有堆小石头,上面绑着些五彩经幡。”
“我记下来了,赶快下山。”猪殃殃说。
“我想把旗子绑在这里,可是找不到东西固定。”
“别管了,下山来。”
沉默了好久,素芳姨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风雪盖住了,天黑了。每一个方向都像回去的路,而且,我好累,没这么累过,连呼吸都累。山顶风大又寒冷,我得找地方躲避。”
“相信我,天亮后,我们会去救你。”猪殃殃知道,天才黑,距离下个天亮还有十二小时。他得这样说才能安慰自己,也安慰素芳姨。
中断了二十分钟,素芳姨说:“我刚刚摔倒了,失去方位。”
“你可以挖雪洞吗?”
“我找不到雪斧,而且底下全是硬冰,”素芳姨声音发抖,连按下无线电通话钮的力量都快没了,“猪殃殃,抱歉,我害你回去之后,会被别人指责。”
“我难过的是,我可能会失去你。”
沉静一会,素芳姨说:“氧气没了,我要脱下面罩。”
“这样你会缺氧的,拜托不要,拜托你。”
断讯了好久,素芳姨说:“我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出现了……一块……蓝天。”
“撑下去,拜托。”
“我看……到我的……朋友了,”素芳姨鼻孔塞满冰雪,躺在雪地冻僵,千万片雪花,像是藏族献给山神的风马纸般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她勉强拨掉脸上的雪,“猪殃殃……记得回去……代我向我的朋友打招呼。”
“我会的,尽量说话,别停。”
“跟我的朋友玉山说,你好。”
“我会的。”
“跟我的朋友雪山说,你好。”
“好,说下去。”
“奇莱北峰,你好。”
“再说……”
“你好,嘉明湖。你好,达芬尖山。你好,库哈诺辛山。你好,帕托鲁山。你好,大水窟山。你好,八通关草原。你好,七星湖。你好,武陵四秀。你好,马里加南山。你好,干卓万山。你好,大霸尖山。你好,丹大溪。你好,塔次基里溪(立雾溪)。你好,锥麓断崖。你好,能高-安东军大草原。你好,美丽的南湖中央尖山与南湖圈谷。你好,南湖中央尖俯瞰的小瓦黑尔溪源头……”
帕吉鲁深吸一口气,割开皮毛了。
他用鹿骨刀刺入皮毛,慢慢划下来。要打开具弹性的皮肤得划出“工”字形伤口,撕开皮肤,他看见深红的肌肉,以及包覆肌群的浅白筋膜。他施力割开肌肉群,忽然感到肌肉束收缩,一股强大的剧烈疼痛传来。
那是他胯下夹着的昏迷小水鹿醒来,朝他一蹬,造成胸疼。他得中断解剖小水鹿,朝它胸口的心脏刺下。鹿血随着拔刀速度喷出来。帕吉鲁把嘴贴上去,喝血止渴,随后他感到涌血随心脏停止不再喷了。主耶稣保佑,他祷告,希望水鹿平静,感谢它奉献了水与食物。
他继续解剖水鹿腿,猜想刚刚是割到某一个神经束,剧痛使窒息的水鹿醒来挣扎。之后,他见到了肌肉包裹下的鹿腿骨,用手肘大力撞下去,完全没办法撞断。自此他有了结论,如果要割开自己的手脱离原木,会切到神经痛死,然后又打不断手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切开关节了。
他先练习切开水鹿的关节,那没有肌肉,最大的阻碍是韧带,它如橡皮筋难缠,相较之下这把鹿刀是钝了点。不过这是他“断尾求生”的最好方法,他的心念,届时会比韧带更强悍。
他观察自己的右臂,皮带绑死的下半截已经肿成两倍大了,坏死的右臂神经常常造成胸痛睡不着,离皮带越远的肌肉失去血液流动,肘关节无法弯曲,浮现尸斑,压在原木下的手已腐烂发臭。他计划要是再等一天没人来救援,手臂也坏死得差不多,鹿骨刀容易切开关节韧带了。
这时候,黄狗从远处回来,在10公尺外的箭竹丛露出头,黑眼珠瞧,好像是说:“主人,我回来,你好吗?”帕吉鲁早已对黄狗失去了耐心,这只他唯一可以跟外界联络的“求生电话”,一直短路,永远接不通,搞不清主人的需求。
帕吉鲁对黄狗回来,没有高兴过。即使忠狗带回了食物与水,包括山羌、水鹿与小野猪,主要是体形大小跟它差不多而能拖回来的动物。帕吉鲁不需要那么多的食物,他被压在原木下,无法动弹,消耗的热量不多,要是猎回来的动物还活着,他会先支开浪胖,再放走,不然又被黄狗抓回来,兽物往往经不起再次的折腾而死去。
不过,这次黄狗抓回了不同的猎物。那是帝雉,在黄狗的嘴里拍翅膀,偶尔发出巨大声响。帕吉鲁看着大鸟拍打着黄狗的头,笑了。自从被压在原木底下,他忘了笑是心情的好调剂。这笑声似乎是对黄狗说:“好啦!我原谅你了。”黄狗扭着屁股过来,使劲摇尾巴,放下帝雉,咧嘴吐舌头。
那只帝雉拥有一袭雍容华贵的金属色羽翮,从猎狗口中松脱之后,敛翅不动,不久死去。多年来,帕吉鲁常在浓雾或微雨中与这种蓝色大鸡偶遇,它总是啄食地上的草籽或嫩芽,转动的颈羽在微弱的雾光中依旧慑人。帝雉机灵,见到的刹那,也是告别的刹那。雨雾常被喻为是森林满出来的梦境,与帝雉的邂逅给人“梦中之兽”遐想。
帕吉鲁将手伸进帝雉的翅膀下,鸟类体温较高,令他感到暖意。他持续抚摸鸟翅下那片柔软的短毛,要不是鸟死了,哪能跟它这样亲密地共享片刻,人与兽能安静相处,来自一方已死。
帕吉鲁的探险帽插了帝雉尾翎,也帮古阿霞做了一顶。他之所以会喜欢帝雉羽毛,源自于小时候的某种偏执,对色彩强烈的事物很好奇,比如瞳孔、水面油膜、铁器锻接处。然后,他把山庄的白铁拿去给山下有瓦斯炉的餐厅空烧,烧出彩膜。他搜集椿象排列整齐的金属光泽的卵蛸。他凝视苹果树下的阿拉伯婆婆纳的蓝花朵。他着迷豆娘的紫蓝翅膀,还有八星虎甲虫与天牛的色泽。他躺在榻榻米,不管喧闹的客人跨过去,怎么样都赖着不走,好观察阳光透过玻璃的七彩光芒。
“笨蛋。”帕吉鲁骂小时候的自己,给人当尸体跨过去不动。
他亲吻蓝色大鸡,好美,羽毛如丝绒平滑,没有任何雾珠能进犯,给了一点阳光便大放蓝亮。他拔下根尾翎,插在原木,这动作有炫耀意味──昨天有一只蓝色长尾巴的丽纹石龙子经过,爬进在盛开的大枝挂绣球的花藤里,帕吉鲁凝视它从出现到消失的半小时──他希望石龙子再度经过,他需要多些朋友,多么讨厌夜晚来吃山羌腐尸的臭虫,埋葬虫。
拔了第一根帝雉羽毛,他拔下第二根、第三根……到隔天下午,他把大部分的羽毛拔下来了,蓝色大鸡成了白色小鸡,羽毛褪尽,露出了皮疙瘩。这是他被压在原木下的第五天了,他决定在这天自行脱困,用鹿骨刀切开右手关节。这切割不会太复杂,他用了两只山羌与一只水鹿练习过。不过,割在动物身上,与割在自己肉身之痛是不同的。他不想无止尽地压在这,不是孙悟空能耗五百年跟五指山在玩扳手指头的游戏。他要结束困局,不是挣脱了,就是死去,如果努力得到的仍是后者,华丽的羽毛会是他死荫之地最美丽的装饰。他对不起,找了几只动物陪葬。
他把蓝羽毛布置在四周,坟墓多美。他想,从扁柏的高度来看,他是发出蓝光的怪物吧!他用绑腿绑牢了两根木条,插在头顶,当作坟墓的十字架。要是离不开,先为自己造坟。他拿起鹿骨刀,困难地在压他的扁柏上刻遗书:“法莉妲丝不要哭哭,一九七九·七”,放上彩虹碎片项链。自从母亲死了,他这辈子牵挂的人只是古阿霞了。
“浪胖,过来。”他对黄狗喊。
卧在远处的狗站起来,愣一下,摇起尾巴,走过来。
帕吉鲁很清楚黄狗对他有点怕了。狗屁股后头的几块秃点,是他拔的。几日来,他要狗去求救,写了信也没用,他狠狠地拔狗屁股毛,期盼它疼痛后会跑回山庄。黄狗从来没有离开他太远。
“靠近一点,浪胖。对不起,对你不是很好。”帕吉鲁用左手抚摸狗脖子,很温柔,很仔细,要摸到狗的心坎了。
黄狗眯眼,继续摆尾巴,沉溺在主人的手劲。
“等我离开了原木,我们就走,好不好?我们离开咒谶森林,永远不要回来了。”帕吉鲁眼泪流了下来,脸颊水光泛滥,不能自已,他哽咽说,“我们去找法莉妲丝,去台北找阿霞,好不好?”
美丽的咒谶森林,是摩里沙卡留给大地最后的情书,无论如何解读,都不能尽其万分之一的言语,为了这个遗憾,帕吉鲁梦了又梦,久久不愿说话。古阿霞则是他最深情的爱人,为了这个喜悦,他梦了又梦,努力跟她说话。于是古阿霞抵达他自小受挫的内心,于是他出卖了森林,帮她盖学校。帕吉鲁了解自己受到了诅咒,被压在原木底下,脱困之后,他不会再回来了。
“台北不好生活,扛水泥也行,爬高楼也行,很简单,像爬山。”帕吉鲁说得哽咽。
“如果我不行了,你可以跟法莉妲丝一起生活,她是你的妈妈。你可以跟她说我的故事,有一辈子的狗时间汪汪汪个不停。”帕吉鲁又说。
“告诉她,有关王佩芬的事,我没有对不起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只有你有机会离开这森林的。”
“我只是忘了跟你说谢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浪胖。”他说了。
呜呜呜,黄狗低吟,感到主子的悲伤,舔着帕吉鲁的脸颊泪水。帕吉鲁抱着狗流泪,久久不说话,他没有哭给狗看过,甚至没有太浓太烫的情绪,这八年多来与狗相处的感情这次全部倒出来了。
“走吧!”帕吉鲁希望狗走远点,他不想待会切断自己关节的时候,让黄狗以为这是游戏而跳下来玩。狗依恋不去,帕吉鲁都搡不开,便狠狠抽了它一撮的屁股毛。黄狗撅着尾巴跑几步,回头盼着,脚步徘徊,最后才渐渐淡出了帕吉鲁的视线范围。它每次都这样。
距离切割还有一小时,落地的光斑在摇晃,也晃在帕吉鲁苍白的脸,一阵细微的风摇晃森林。他尽量往好处想,待会脱身后回山庄,肯定吓坏大家,他会先喝杯难喝咖啡再就医。然后,他尽量往好笑的想,想到古阿霞的鬈发像《星际争霸战》②的史巴克或猪哥亮的马桶盖发型,但是翘起来时像猴栎(栓皮栎)果实有厚厚的刺状栓皮。帕吉鲁笑了,趁好心情提早切关节,他左手握鹿骨刀,呼吸放慢,对着原木说:“大地上的女神头发呀!我是你朋友,我把你砍倒,你又把我压住,我现在要把自己的右手砍断了。我谢谢你让我认识自己,希望你给我力量与勇气。”
一阵窸窣的声响传来,起初细微,继而慢慢靠过来。帕吉鲁对黄狗提早回来有点扫兴,他抬头瞧,却看到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物走来。那是小黑熊,约七个月大,10余公斤,它的好奇心驱使它走向帕吉鲁,彼此近得剩1公尺。小黑熊挺身站立,露出胸前白色 V 字形。帕吉鲁看见它无邪的眼睛上的睫毛。
帕吉鲁突然陷入了惧骇,完全胜过他被压在原木的苦难。他拿鹿骨刀作势要刺小黑熊,做出凶恶表情,驱赶它。小黑熊被吓着了,往后跳了几步,又转身凝视帕吉鲁,慢慢靠近。
帕吉鲁得赶走小黑熊,不然危险迫在眉睫。根据他的经验,一岁前的小熊会黏着母熊,这意味着母熊就在十几公尺的范围内。这猜测很快应验,他听见原木后头有更剧烈的声响,他猜测,母熊正在用爪子刨森氏栎树干,毫不留情地刮下爪痕,让树梢的叶丛发出极大声响。森氏栎树干受到刨伤会发出危机意识,增加秋季的橡果产量。这只母黑熊在教导小黑熊这项预约美食的方法,可是顽皮的小黑熊脱离了母亲视线。而且,发臭的鹿尸与羌尸,盖过了人类味道,鼻子极为灵敏的黑熊没有嗅出帕吉鲁在附近。
帕吉鲁目前无法面对成年黑熊的攻击。黑熊不会刻意攻击人,然而带子的母熊,却是移动的火药桶,为了保护幼兽而主动攻击。帕吉鲁赶不走小黑熊。小黑熊缺少敌我之分,对于遍地兽尸,与躺在地上跟它玩耍的人有新鲜感。赶不走小熊,危险便来了,帕吉鲁机灵地抓了鹿尸放在胸前,这会是挡箭牌。
母熊叫了声,呼唤小熊回到怀边。小熊没有回应。接下来的半分钟,帕吉鲁听到黑熊特有的跖行,身体擦过矮箭竹声响。他屏气等待,咽一下口水,紧握手中鹿骨刀。不久,乌沁沁的大身影绕过了原木那端,这边嗅嗅,那边嗅嗅,全然是一副机会主义者到处觅食的特性。
装死,帕吉鲁放慢呼吸,逃不了就装死,四周的兽尸也帮助了他的伪装。黑熊走过了腐烂的山羌尸,来到帕吉鲁身边,对他身上新鲜的水鹿尸体感兴趣。帕吉鲁暗暗叫苦,鹿尸不是挡箭牌,反而成了“来吃我”的广告牌。
黑熊一步步靠近,他也一步步贴近死亡。熊嗅着帕吉鲁,它体味腥膻,燥热体温与微刺的黑毛有几次贴近帕吉鲁的脸。帕吉鲁的头发发臭,脸上脏兮兮,有着腐臭的右手臂与沾满兽血的衣服。黑熊以为他死了。
黑熊啃了鹿肉,用嘴撕开水鹿肚皮,吃起内脏。森林里的兽类,只有黑熊才会坐在地上,用掌捧着美食,慢慢吃,嚼食的声响令帕吉鲁头皮发麻。小熊从原木较细的那端爬上去,然后跳上黑熊,紧紧抓住母亲的背。母子之情洋溢。不过,它享受食物不想被小熊干扰,把小熊叼起来放到原木上,自个把鹿尸拖到不远处享用。帕吉鲁松口气。
忽然间,小熊从原木跳到帕吉鲁胸口。闭上眼的帕吉鲁惊吓到,完全理不清是什么状况,尤其小熊的跳击触痛了他的右臂神经。嗯!帕吉鲁嘴巴发出微弱一声。
这令现场紧张气氛瞬间提高。
黑熊停下觅食,竖起前脚,不断嗅着空气里的丝微警讯。它牙齿发出咬合的声响,那是恫吓,发出短暂凶狠的斥鸣,一来是提醒小熊危险了,二来是告诉来犯者它不好惹。
黑熊不断地大声咆哮。
破局了,帕吉鲁握紧鹿骨刀,睁开眼,看清楚状况对付。这头母熊约八十几公斤,站起来的身形非常吓人。
黑熊的目标不是帕吉鲁,是某个令它不安的家伙。
是黄狗,帕吉鲁惊觉黄狗肯定在这四周,“来,浪胖。”他大喊,一喊就糟了,不喊更危险。因为他知道黑熊发现他是没死的。
汪汪汪,匍匐在短箭竹丛的黄狗狂吠示警,接着从喉间与鼻孔发出低沉的威吓声,几秒后,又狂吠不止。它从五十几公尺外便闻到黑熊,一路匍匐前进寻求最佳的攻击位置,听到主人呼叫,立即出声威吓。
黑熊把竖起的前脚重重往地上跺,发出吼声。要是往常,黑熊受到干扰会立即离开,但是带子母熊却选择反击。黄狗又叫了几声,趁机往前几步,拉近了战斗距离,眼神凶厉,露出雪亮的牙齿低吼。
愤怒的黑熊跺完前肢,不理会黄狗,转而攻击3公尺外的帕吉鲁。他离小黑熊最近。
帕吉鲁肾上腺素高升,咬紧牙根,随时张开眼睛,才能清楚地把刀子送进黑熊喉间。
黄狗不再低狺,化成黄色橡皮筋射出,把所有能量转换为四肢奔跃,得在瞬间拉近彼此7公尺的距离,然后在最后1公尺跳跃时亮出锐齿攻击。当黑熊将要咬伤帕吉鲁时,疾跃的黄狗咬上去,三方厮杀一堆。帕吉鲁得救了,黑熊被黄狗撞歪,它没有直接咬碎他的头,只咬住了帕吉鲁的右臂。
帕吉鲁痛得大喊,鹿骨刀松手,连忙侧身捂住伤口。他的手臂被熊的利齿撕开了,暴露坏死的黑肌肉,底层仍有少量血液流通的肌肉稍具红润。他的痛苦很快地放第二,先大吼斥退黑熊。
开启战斗模式的愤怒黑熊会颈毛贲张,耳朵后翻,站起来防止被黄狗再度咬伤,牙齿发出磨合声。黄狗低狺,慢慢地对着黑熊转圈子,找机会扑杀。黑熊走过去,站起身迎战,并用前肢快速着地,要是钢刀般的利爪没有剖开黄狗,它会补上利齿。
黄狗躲开了攻击,前肢低伏,随时找机会跳上黑熊的喉间给予致命一击。黑熊攻击无效,回身保护小熊,黄狗抓住机会在它后腿咬上一口后脱身。黑熊忍痛跑回小熊身边,回身把它藏在屁股后头的原木下方,小熊不忍地舔着母亲后腿上的伤口。这激发了母爱,令黑熊防备再起,左右摇动头颈,鼻孔喷气,这是作势攻击。
黄狗不见了,它消失了,没有踪影。黑熊的护子之情没有停止,它转而攻击帕吉鲁。
黑熊跑过来。帕吉鲁拿起鹿骨刀,怒目迎战。
箭竹短草再度响起,急促如流水,脑袋聪明得像草原狼的黄狗从匍匐的角落再度跳跃。这是漂亮的一击,偷袭成功,它咬到黑熊右颈,牙齿穿透熊皮。黑熊打转才甩开黄狗,留下颈部的几道齿痕。
帕吉鲁被打转的黑熊踩伤,迫使自己下意识地滚动避开,力道猛烈。就是在这时候,他坏死的关节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滚了一圈,看见上臂与被压的下臂出现梦中才会有的奇怪联结。
黑熊认为帕吉鲁起身是挑衅,朝他扑击。
危险之际,黄狗没有太多思索,再度跳击黑熊。它行了,咬紧黑熊喉咙,这是成功一击,也是惨烈的一击。或许在黄狗最生物性的本能里,护主心切大过于它的生命。因为正面攻击黑熊喉间是下策,即使咬到动脉或血管,黑熊瞬间用利爪撕开了黄狗身体。
黄狗很快死了,它的皮肤、肋骨被剖开,部分的内脏挂在身上,大部分的血液与内脏撒到地上了。可是,黄狗的头颅没有松开牙,仍咬住黑熊反击。在玉石俱焚的行动中,它终于为主人献上绵薄力量,与生命。
不久,黑熊人立的高大身躯,轰然歪下去,倒在地上喘气。它被黄狗的利嘴咬住气管,快窒息了。黄狗不是白白牺牲的,它即使只剩脑袋瓜,也要用牙齿狠狠地咬紧对方,这样才能保护主人。
战斗接近尾声了,帕吉鲁的战斗才开始。他拿起袜子塞进嘴里紧咬,睁亮眼睛,用鹿骨刀割开关节坏死的韧带,即使没有预期的困难,他仍感到头顶被铁锤重击了。他跪在地上,额头冒汗,全身发抖,频频告诉自己要忍住痛苦。当他站起来的那刻,已为这人类视野的高度奋斗了很久很久,他深呼吸,慢慢走向黑熊倒落的地方,看见那残酷的画面。
它们都是为了爱而战斗,黑熊为幼子,黄狗为主子,谁都不让谁。这战争最残酷的美好,就是一命换一命,黄狗换回帕吉鲁的命了,母熊用性命换到了幼熊的存活。小黑熊从原木缝钻出来,舔着母亲,它得学会丛林法则,再过不久,它会失去亲情。
帕吉鲁涌起无限的悲伤,他扔下鹿骨刀,大胆地再向前去。狗头颅被利掌刨开皮肤,露出白色头骨的凹痕,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凝视他了。帕吉鲁用颤抖的左手抚摸黑熊颈上紧咬的黄狗,良久,才说:“浪胖,放开这妈妈。我带你回家去。”
无法解释的原因,黄狗松开嘴巴,给帕吉鲁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鲁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惫,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头,看见黑熊醒来了,与他深情对望一眼。小熊站起来好奇地张望,它从此对世界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崇敬,因为它给了帕吉鲁更多眼神的瞻顾。这对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只台湾小莺目击了这动人之际,鸣叫不停,声如“你──回去”。
帕吉鲁非常累,身体快崩溃了,于是,接下来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当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来。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祷天父让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为他哭泣,他为爱的战斗要坚持到底。他要是放开黄狗的头,左手能帮他在崎岖的森林自在地扶着树干前进。他不要,不再放弃手中的战友,即便它死了。他见证了它成为英雄的时刻,要活下去把这件传奇说给人赞美。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时,他额头顶着扁柏,走的时候亲吻它。这亲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个眼神所见都是最后一瞥。往昔他总是用“回头见”来取代“再见”,表达他重回森林怀抱的向慕。现在他说起再见,意味永远不再见面了。他要去台北找古阿霞,让这座森林活在雾气、阳光与清风中。
再见了,阿弟牯──表示这棵扁柏年少如牛。
再见了,虱嬷子──这是客语曾孙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树。
再见了,发狂仔──这扁柏总是在微风中摇摆,有一千二百龄。
再见了,鲈鳗头──这扁柏极其雄伟,有一千八百龄。
再见了,溜苔。再见了,海碗。再见了,鸭蹄。再见了,搞头王。再见了,河坝水。再见了,打孔翘。再见了,钉子头。再见了,罗赖把。再见了,黄蜂腰。再见了,鲫鱼嘴。再见了,阿哩阿碴。再见了,青青胡须。再见了,大调羹。再见了,牛背筋……
再见了,咒谶森林,我不会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帕吉鲁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惊飞了附近蹲踞的一只松雀鹰。雀鹰飞向天。他曾在这巨岩上用尽残体字向日本来的木商刻下“给你全部树,给阿霞盖学校的钱”,他没有后悔。他义无反顾地离开,走上森铁,没有在菊港山庄停留,坐流笼下山,搭上火车来到了花莲火车站,也让他看见古阿霞正从金马号公车下来。他冲着她说:“拜托你听我说,你看,我不讲话的毛病好了。”他的舌头有过动症地叽叽喳喳讲不停,抓着她的手要帮她算命,要不是这样他牵不到她的手。
古阿霞骂他,神经病。
帕吉鲁说:“嘘!现在开始,你安静,我来讲话。”
“好呀!”
“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真的,我怕这辈子都不够用,要用好几辈子才讲得完,请你听我说。”帕吉鲁苦求。
“我听,我认真听。”古阿霞坐得端正,扑哧一笑。
“……”
“怎么不说了?”
“突然觉得很累,我可以靠着你就好吗?”
帕吉鲁靠在古阿霞肩上,时光安静朴淡,两人坐在火车站前的面包树下,一如初逢,海风吹来,孩童嬉戏,黄狗绕着喷水池乱叫,春风吹动满城的树叶唱歌而代替他们的千言万语。
从此要讲到地老天荒了。
从此是没有地老天荒了,真的没了。
因为,帕吉鲁没有如愿离开森林,成了咒谶森林的另一则传说。他与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一瞬间梦境。这梦境是他付出生命最后能量才抵达的甜白之境,这梦境是他在铺满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时启动,他走不动,睁眼看天地一灭,慢慢死亡。他死前以坚定的藕断丝连在脑海中见到了想念的人,要是古阿霞后来知道这点,她余生会释怀。她不知道,又老是想到帕吉鲁留在原木上的遗言而做不到。
那只被帕吉鲁惊扰的松雀鹰拍翅,飞出树冠,继续往上飞,朝蓝天盘桓了几圈。午后常有的浓雾从山谷升上来,淹过山峦,松雀鹰失去了来时的踪影,失去森林,失去它扑飞而出时的帕吉鲁位置,朝万里溪河谷滑去。
云海终于形成,台湾东部淹没在苍白之中了。
不久,云海翻过了中央山脉。
①  面积计量单位,30.3厘米×30.3厘米。——编者注
②  即《星际旅行》。——编者注


阿们
七月早晨,苏花公路的清水断崖,绵延的车队正要通过。
这条6尺宽的公路只能单向管制通行,轮胎常压到崖边,或右方的后视镜在转弯时碰到山壁发出声响,引起古阿霞与乘客的惊慌。驾驶倒是神闲气定,随手把烟蒂往左侧悬崖扔,深达百公尺的海岸,几辆抛锚而被推下崖报废的卡车发出金属反光,那是有任何闪失的活照片。古阿霞不敢往下看,却常眺望晨光照耀的太平洋,海水有着从黑潮到透蓝的七种层次,令人流连的美景。
车上的一位十二岁小男孩晕车,身子悬在车斗上呕吐,小墨汁拿出万金油给小男孩止晕。这时候前方车队塞住了,车子停下,小男孩的晕车便好了,与小墨汁聊起来,说独自去大浊水溪找工作的爸爸,那儿出产的大理石与水泥外销各国。他现在也要回花莲。
接下来的一小时,小墨汁非常聒噪,聊起她在台北城的传说,她说,古阿霞如何骑上一匹狼,去解救狗狗们,误闯瘟神庙却没有染上索马病。她又说,古阿霞如何令整座台北城的车子冻结在路上,放弃了五灯奖竞赛去救人,路上她徒手抓出神木里的心脏,用那唤醒一个几乎濒临死亡的男人的求生意识,讲得像是圣经神迹再现。小墨汁被古阿霞白了一眼才收敛,但她继续说,古阿霞放弃了台北的歌唱事业,回花莲的餐厅驻唱,因为打穿清水断崖的“北回铁路”将要通车,新时代将来,会带来更多观光客。这让车上所有的人惊讶地看着古阿霞。
古阿霞为了省车钱,选卡车坐。她爬下车斗向人问塞车的原因。原来是五天前的大地震造成了岩石松动,刚刚的余震使石块掉落,阻碍车行。古阿霞不再等待,她拎起背袋,想快点回到花莲,小墨汁也是。
古阿霞拐过路弯,见到环太平洋最壮丽的断崖海景,临海的清水大山从海拔2000公尺高处直劈入海。海水拍岸,水雾沿峭壁直上,翻过苏花公路,直抵1000公尺多的山腰形成的云朵。古阿霞叹口气,这不只是对巧夺天工的赞叹,更是看到白浪花延伸的尽头是花莲七星潭海岸,那是她邦查的故乡。
她带着小墨汁顺着山壁侧走,半小时后,到了车阵前头的连续三辆金马号客车。车阵向来由铝皮闪亮的金马号领航,后头依序是民营客车、载客货车、载货大卡车等。古阿霞看到300公尺尾端的是摩托车阵,车阵浩大。
现在她们要走回家了,背袋有馒头与饮水,有最机灵勇敢的古阿霞,有最聒噪的小墨汁,这路途不会寂寥。她们蹲下来把鞋里最微小的石头倒出来,能把灰心与沮丧也倒掉,路再长都会到。
“我想帮我们祈祷。”小墨汁说。
“乐意之至呀!”
“上帝听到了,派我来帮助你们了。”
后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古阿霞回头看,是小羊。小羊骑着兰美达机车,头戴皮盔,骄傲地叉腰,车上载了环岛1200公里所需的家当,背景衬着大山悬崖与云雾拍岸的美景,完全是女侠模样。
“你怎么敢骑这碎石路,很危险?”
“最危险是离开台北的第一步,从此都化险为夷,”小羊哈哈大笑,“上车吧!我们来累死这台车。”
“小羊阿姨好厉害。”小墨汁故意说。
“拜托,几天不见你就这么叽叽歪歪啦!叫我小羊姊。”她招呼上车,喊,“走吧!去花莲。”
“回家啰!”
三贴的机车在颠簸路上行走,海风吹来。小墨汁迫不及待要回山上给妈妈看她治好的眼睛。古阿霞面看着远方,快到家了,回到抚育她、滋养她、挫败她的地方。她将从那展开她二十岁的青春了,也许可以完成民歌餐厅的梦想,还可以看到那个名满花莲的剑客入城。
古阿霞期盼遇到帕吉鲁。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都得耗费相同的时间与情绪,她选择前者再来一回。她多么想他呢!
于是,她展示她的招牌微笑,满脸都是阳光,默默向上帝祈祷梦想成真,杀刀王会再次进城的。
奉主之名,诚心所愿,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