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奥古斯都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奥古斯都
作者:约翰·威廉斯
内容简介
本书以书信体形式写成,其中也夹杂了日记、回忆录、会议记录、军事传单等,借罗马众人之笔描绘出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一生。 奥古斯都本名屋大维,是恺撒的甥孙。公元前44年,恺撒遇刺身亡,遗嘱指定屋大维为其养子和继承人。这个男孩纤瘦的身影在空旷的操场上缓缓而行,方向不定,好像要找出一条路来他向谋杀者施援,与旧友为敌,和对手结盟,使派系之争横行的罗马恢复了自由。36岁时,屋大维获得尊号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全力维护着罗马的秩序与和平,甚至将自己的独生女称作我的小罗马。凭着对这二者的爱,他在权谋倾轧的罗马世界中义无反顾地前行着

主要人物
盖乌斯·屋大维Ga us Octav us
本书主人公,又称“盖乌斯·屋大维·恺撒”,尊号“奥古斯都”
【出场序】
尤利乌斯·恺撒Jul us Caesar
屋大维的舅公,前三雄之一,终身独裁官
阿提娅At a
屋大维之母
阿瑟诺多鲁斯Athenodorus
屋大维的老师和朋友,学者
马克·安东尼Marcus Anton us
后三雄之一,屋大维姐姐屋大维娅的第二任丈夫
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Marc us Ph l ppus
屋大维的继父,阿提娅的第二任丈夫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 us C cero
政治家,演说家,马克·安东尼的政敌,曾任执政官
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Marcus V psan us Agr ppa
屋大维的朋友和重臣,屋大维之女尤利娅的第二任丈夫
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Qu ntus Salv d enus Rufus
屋大维的朋友,曾统领屋大维的军团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Ga us C ln us Maecenas
屋大维的朋友和谋臣、文艺赞助人
塞克斯图斯·庞培Sextus Pompe us
后三雄同盟的政敌,称霸海上,其父为前三雄之一的庞培
蒂托·李维T tus L v us
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Marcus Aem l us Lep dus
后三雄之一,行省总督
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Marcus Jun us Brutus
元老院成员,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
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Ga us Cass us Long nus
元老院成员,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
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Dec mus Brutus Alb nus
军官,行省总督,参与刺杀尤利乌斯·恺撒
克莉奥帕特拉Cleopatra
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世称“埃及艳后”,先后是尤利乌斯·恺撒和马克·安东尼的情人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Qu ntus Horat us Flaccus
诗人,著有《诗艺》
富尔维娅Fulv a
马克·安东尼的第三任妻子
屋大维娅Octav a
屋大维的姐姐,马克·安东尼的第四任妻子
斯特拉波Strabo
学者,著有《地理学》
尼古拉乌斯N colaus
学者,为屋大维作传
克洛狄娅·普尔喀Clod a Pulcher
屋大维的第一任妻子,富尔维娅与第一任丈夫之女,马克·安东尼的继女
特伦提娅Terent a
屋大维的情人,梅赛纳斯之妻
斯桂波尼娅Scr bon a
屋大维的第二任妻子,屋大维之女尤利娅的生母
尤利娅Jul a
屋大维之女
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T ber us Claud us Nero
屋大维的继子和继位人,屋大维的第三任妻子李维娅之子,尤利娅的第三任丈夫
李维娅L v a
屋大维的第三任妻子,提比略之母,尤利娅的继母
马尔凯鲁斯Marcellus
屋大维娅与第一任丈夫之子,尤利娅的第一任丈夫
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Publ us Verg l us Maro
诗人,著有《埃涅阿斯纪》《农事诗》《牧歌》
尤卢斯·安东尼Jullus Anton us
马克·安东尼与富尔维娅之子,尤利娅的情人
马尔凯拉Marcella
屋大维娅与第一任丈夫之女,先后成为阿格里帕的第二任妻子和尤卢斯·安东尼之妻
维普撒尼娅·阿格里帕V psan a Agr ppa
阿格里帕之女,提比略的第一任妻子
普布利乌斯·奥维德·纳索Publ us Ov d us Naso
诗人,擅长写抒情诗,著有《变形记》《爱的艺术》
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Sempron us Gracchus
尤利娅的朋友,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Qu nct us Cr sp nus
尤利娅的朋友,元老,曾任执政官,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App us Claud us Pulcher
尤利娅的朋友,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Cornel us Sc p o
尤利娅的朋友,参与企图刺杀屋大维的政变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Gnaeus Calpurn us P so
提比略的朋友,两人曾同任执政官
扫码进入 公元前44——前31年的罗马帝国
献给南希

作者识
曾经有位用拉丁语写作的著名历史学家宣称,他会写庞培打赢了法萨利亚战役[1] ,如果这样才能让一个句子跌宕有势。尽管我没有给自己同样的自由,本书的某些事实错误乃是故意为之的。我改动了几件事的次序;我在记载不完整或不明确的地方有所虚构;我也将身份赋予几个历史未曾提及的人物。有时候我对地名和罗马人的命名法做了现代化,但并没有一概如此:我宁可保留某些古韵铿然的名词,而不要机械化的连贯统一。[2] 组成这部小说的文件均出于我的虚构,只有几处是例外——我改述了西塞罗书信中的数句话,从《奥古斯都功业录》中剽窃了短小段落,并挪用了李维《罗马史》已失传的一卷的片断,它保存在老塞涅卡的著作中。
但如果本书中有真实,那是小说之真,不是历史之真。我有意写成一部想象力的作品,感谢那些会这样看待它的读者。
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一笔奖金让我得以旅行并动手写这本小说;马萨诸塞州北安普敦的史密斯学院让我有能力过一段闲散日子,继续写作;丹佛大学偶尔令人困惑但善良的体谅,则使我能够完稿,均此致以谢忱。

序幕

书信 尤利乌斯·恺撒致阿提娅[3] (公元前45年)


将小伙子送到阿波罗尼亚来。
亲爱的外甥女,我用这样突兀的开头,是为了让你立即缴械,无论你发起什么抵抗,在我有力的劝说面前都会显得草率而虚弱。
你儿子离开了我在迦太基的军营,身体强健;本周之内你就会在罗马见到他。我已指令部下放慢行程,悠然前进,因此,他也许会在你收到此信以后才到达。
时间虽早,现在你心里也一定冒出了各种在你看来颇有分量的反对理由——你是母亲,又是尤利乌斯家族的人,因而双倍地顽固。我恐怕清楚你的反对理由;我们早就谈过这些事了。你会提出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尽管你很快会知道,盖乌斯·屋大维跟随我在西班牙行军回来,比他出行时更健康。你会质疑他在海外得到的照顾——尽管你稍微想想便可放心:相比罗马那些香水袭人的庸医,阿波罗尼亚的大夫更有能力给他对症下药。我在马其顿尼亚[4] 及其周边驻有六个军团;士兵必须健康,而元老死了也无妨,对世界损伤不大。再说马其顿尼亚的海滨天气至少跟罗马一样温和。
你是个好母亲,阿提娅,不过你有我们家的人有时会犯的毛病,被死板的道德缚住了手脚。你必须稍微松开你的缰绳,让你的孩儿真正变成他在法律上已经成为的男子。他都快十八岁了,而你记得他出生时的那些朕兆——我不辞辛苦为他的前程铺路,你是知道的。
我用一个命令开始这封信,你得明白这命令的重要。他的希腊语很可怕,他的修辞术很薄弱;他的哲学还不错,但是他的文学知识不说别的,至少是失之于偏颇。罗马的塾师是否就跟市民一样懒散随便?在阿波罗尼亚,阿瑟诺多鲁斯会督导他研读哲学,改进希腊语;阿波罗多鲁斯会帮助他增长文学知识,锤炼修辞术。我已经做好了必要的安排。
况且在他的年龄,他需要远离罗马;他是个有财富、有地位,而且相貌出众的少年。就算他不被少男少女的仰慕所败坏,也会被奉承者们的野心所腐化。(你看,我用了多么娴熟的手法来打动你淳朴的道德感。)在这个秉持斯巴达式纪律的环境中,他会与当今最博闻的学士共度上午,以辞章陶冶心性;再与我军团的将官共度下午,修炼另一种对男子不可或缺的技艺。
我对小伙子的感情和打算,你多少知道;我将他视如己出,本来也要立他为法律上的儿子,只因马克·安东尼的阻拦而收养不成。此人做着要继承我的美梦,在我的敌人中间耍弄手段,就像一头大象要挤进维斯塔[5] 贞女神殿一般狡狯。你的盖乌斯站在我的右首;但如果他要保住这位子,并接掌我的权柄的话,他得要有机会学习我的优势。这个他在罗马做不到,因为我将最重要的一项优势——我的各军团——留在了马其顿尼亚,明年夏季,盖乌斯和我将挥师进击帕提亚[6] 人或日耳曼人,而我们可能也要用同样的部队,来对付罗马冒起的叛党……说起这个,那位你乐意称为丈夫的人——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最近究竟怎样?他如此糊涂,简直让我心疼他。我当然要谢谢他,因为如果他不是忙着在罗马做花花公子,还联同他的朋友西塞罗如此业余地算计我的话,他也许会做你儿子的继父。你的先夫,尽管自己的家族没有大名,至少明智地生了一个儿子,借着尤利乌斯家族的名字得到晋升;你现在的丈夫却暗算我,要毁灭这个名字,尽管那是他在世界上拥有的唯一优势。然而我但愿自己所有的敌人都这么冥顽不灵。那样我会少敬他们几分,自身却比较安全。
我已经请盖乌斯带两位朋友前来阿波罗尼亚——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和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两位都在西班牙跟我们一起作战过,如今和他一道返回罗马,这两位你都认识,另一位你不认识的,是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你丈夫会立即知道这人来自伊特鲁里亚一个历史久远的世系,有王族血统;即便他为此事怏怏不乐,这一点也会让他得意。
亲爱的阿提娅,关于你儿子的前程,你会留意到舅舅这封信的开头似乎给了你选择的余地。现在恺撒要声明,你没有选择。本月之内我就会返回罗马;也许你已经听见传闻,我会以终身独裁官的地位回来,尽管元老院尚未颁布那道政令。因此,我有权任命一位骑兵统帅,他的权力仅在我之下。这我已经做了;也许你料到了,我任命的人是你儿子。这是既成事实,断不会更改。因此,哪怕你或你的丈夫插手,也只能给你们家招致沉重的公愤,相形之下,我那些私人丑闻就会如同一只耗子那样缺乏分量。
你在普泰奥利消夏的生活想必惬意,如今季节怡人,想必你回到都城了。虽然我这人闲不住,但此时我对意大利是怀想的。也许待我回来,办理完罗马的公务以后,我们可以在蒂沃利过几天宁静日子。你甚至可以带你丈夫来,还有西塞罗,倘若他愿来的话。不管我嘴上怎么说,我其实非常喜欢他们俩,当然也同样喜欢你。

BOOK I


第一章



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残片(公元前13年)


……我和他一起在亚克兴,交锋的刀剑火星迸射,士卒们血洗甲板,染红了蓝色的伊奥尼亚海,长矛嗖嗖横飞,水面上燃烧的船壳嘶嘶有声,许多人无法甩开着火的甲衣,皮肉焦煎,哀嚎四起;更早时我和他一起在穆提纳,还是那个马克·安东尼,他占领了我们的营地,一剑砍向恺撒·奥古斯都卧过的空床,同样在这里,我们坚持不懈,翻转大局,赢得的权力最终给我们带来了世界;在腓立比,旅途的疾病使他虚弱到无法站立,却命人抬着轿子让他能亲自视察部队,也在这里,他的杀父仇人一度威胁到他的性命,还是在这里,他讨伐逆贼,直到现已脱凡入圣的尤利乌斯的刺杀者们毁于自戕。
我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有时称为维普撒尼乌斯,是平民保民官和元老院执政官,罗马帝国的战士和将军,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朋友,他现在是奥古斯都。我在年届五十之际写下这些回忆,传诸后世。回想当年,罗马因党争而撕裂流血,屋大维·恺撒宰杀了作乱的野兽,抛弃它奄奄一息的躯体,又治愈了罗马的创伤,使它重新健全,能够在世界的边疆抖擞而行。我竭尽所能,为胜利出过一份力,谨此笔之于书,为将来探究奥古斯都与罗马的历史学家排难解惑。
我曾经奉恺撒·奥古斯都之命,为振兴罗马履行过不同的职责,因而蒙受了罗马的丰厚奖掖。我三次担任执政官,一次担任市政官和保民官,两次出任叙利亚总督;奥古斯都重病期间,曾经两次将斯芬克斯印鉴亲自交与我。在佩鲁西亚,我率领罗马军团战胜过卢基乌斯·安东尼,我也在高卢对付过阿基坦人,在莱茵河对付过日耳曼诸部落,而推辞了罗马要为我举行的凯旋式;同样,在西班牙和潘诺尼亚,当地的部落叛变和分裂乱局也被敉平。奥古斯都授予我海军主帅的称号,我们在那不勒斯海湾之西建造港口,保护我军舰艇不受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滋扰,这些舰艇其后在西西里海滨的米莱和瑙洛库斯将庞培击败并歼灭;元老院以海战金冠表彰了我的战功。在亚克兴,我们击败了叛徒马克·安东尼,让罗马的躯体恢复元气。
为庆祝罗马解除了埃及叛乱的危机,我兴建土木,落成如今称为万神殿的庙宇及其他公共建筑。我身为受奥古斯都与元老院号令的市政官员,修复了都城原有的引水渠,并铺设新渠,让罗马的市民百姓得以用水,不染疾病;和平降临罗马以后,我襄助了世界地图的测量及绘制,工作开始于尤利乌斯·恺撒任独裁官之时,在他养子的支持下最终实现。
这些事情,我会随着回忆的展开而详细道来。我、盖乌斯·屋大维和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均参加了尤利乌斯·恺撒在西班牙的战争,恺撒胜利归来的第二年,是这些事情发轫的时刻,现在我要说的便是那个时候。
因为我和他是在阿波罗尼亚一起接到恺撒的死讯的……


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亲爱的李维,请你原谅我迟迟未做答复。还是那些抱怨话:退休生活似乎对我的健康毫无补益。医者们明智地摇头,嘟囔些费解之词,然后收取酬金。一切都不见效——非但我服下的那些可憎的药草无用,哪怕我戒掉了那些(如你所知)我曾经喜欢的享受,亦无济于事。这几天,痛风使我无法握笔,尽管我知道你对工作如何锲而不舍,如何需要我对你信上请托之事给以帮助。除了别的疾恙,我亦饱受了数星期的失眠之苦,终日困乏,一事无成。但是朋友们没有离我而去,生命也仍在;这是我应该感恩的两件事。
你问起我和皇帝早年的交往。应当告诉你,我三天前蒙他临幸舍下,关心我的病症,我审慎起见,也向他说起你的请求。他微微一笑,问我说,为你这么一个顽固不化的共和派帮忙,我感到适当不适当;然后,我们这两个自知已届风烛残年的人,便沉浸到了往事之中。我的职业一向要求我每事不忘,然而他记得的事情——各种小事情——比我记得的还要生动。我终于问他,他是否更愿意自己向你寄去他对那时期的描述。他别过眼睛向远处望了一时,又微微一笑,说道:“不了——皇帝可以乐得让回忆说谎,比诗人和历史学家更甚。”他请我向你致以温情的问候,又叫我尽量放开拘束,在信上对你自由地畅谈。
但是我能用什么自由对你讲起当年呢?我们少不经事;而尽管那时还叫盖乌斯·屋大维的人知道命运眷顾他,尤利乌斯·恺撒也打算认他为养子,但无论是他抑或他的朋友们——我、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其实都不能想象我们后来的发展。我没有历史学家的自由,我的朋友;你可以重述人物与军队的活动,追叙国家斗争的复杂过程,结算胜利与失败,谈说出生与死亡——却依然自由,因为你的工作具有明智的单纯,不像我被一种沉重可怕的知识束缚住了:我说不清这知识是什么,但年纪越大我就越接近领悟它。我知道你想要的;你无疑对我感到不耐烦,因为我并未有求则应,给你所需的事实。但你要记得,虽然我为国家服务过,但我是个诗人,没有能力直接抵达任何东西。
你可能会惊讶,我原本不认识屋大维,初次见面是在布林迪西,我被送到那里与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会合,一道去阿波罗尼亚。为何要我去,我至今不解;但一定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安排。我父亲卢基乌斯替尤利乌斯办过一件差事;再往前几年,他到访过我们家在阿雷佐的别墅。我跟他在某个话题上争辩起来(当时我大约是坚持卡利马科斯的诗比卡图卢斯的诗高明),我变得狂傲、无礼,自以为词锋甚健。真是少不经事。不管如何,他似乎被我逗乐了,我们又谈了些时候。两年以后,他命令我父亲将我送去阿波罗尼亚陪伴他的甥孙[7] 。
朋友,坦言相告(不过你可别照录),初次见到屋大维的时候,我并不分外觉得他有过人之处。当时我刚从阿雷佐南下到布林迪西,路上花了十来天,一身客尘,疲惫彻骨,脾气急躁。我来到大家预备登船的码头上见他们。阿格里帕正在和萨尔维迭努斯交谈,屋大维略略站开一点,注视着附近一条停泊的小船。他们对我的走近没有留意的表示。我大概声音有点太大地说:“我是来这里和你们相会的梅赛纳斯。你们哪个是哪个?”
阿格里帕和萨尔维迭努斯感到好笑似的看了看我,报上名来;屋大维没有转身;我觉得从他背上看出了倨傲与轻蔑,便说:“那么,他们说的屋大维只能是你了。”
这时他转了过来,我便知道自己真傻,因为他脸上有一种极度的羞涩。他说:“嗯,我是盖乌斯·屋大维。我舅公谈起过你。”然后他露出微笑,跟我握手为礼,抬起眼睛,第一次看着我。
如你所知,这双眼睛老是被人谈起,往往是在低劣的诗句与更低劣的散文中;我想,到如今他一定听厌了那些隐喻及其他描绘,虽然曾几何时,他的虚荣心可能也得到过满足。但即使当年,这双眼睛也格外清澈,目光锐利深入——眼珠子也许偏蓝色多于灰色,虽然令人想起的是光,不是颜色……你瞧,不是吗?我也未能免俗;我读了太多朋友们写的诗。
也许我退后了一步吧,我不知道。反正我吃了一惊,望到别处去,目光落在屋大维注视过的那条船上。
“就是这条破船要载我们渡海?”我问道。我感到开怀了一点。那是一条小商船,长度不出五十尺,船头的木板已开始朽坏,风帆打着补丁,还有一股臭味飘来。
阿格里帕对我说道:“说是这时候只有这条船能用。”他看着我的神情稍稍含笑,恐怕是觉得我过分讲究,因为我穿着托加袍,戴着好几个指环,而他们只穿了长衣,没有饰物。
“待会儿肯定臭不可闻。”我说。
屋大维严肃地说:“我相信它去阿波罗尼亚是要载一船腌鱼回来的。”
我静了片刻,然后大笑,我们都大笑起来,成了朋友。
也许我们年轻的时候比较明智,虽然哲学家是会与我争辩的。但我对你发誓,我们从那一刻起就成了朋友;那一刻傻气的笑声是最强健的纽带,后来在我们中间发生的一切——胜利或失败、忠诚或背叛、悲伤或喜悦——都及不上它。但青春岁月会流逝,我们的一部分也随之流逝,一去无回了。
我们就这样渡海去阿波罗尼亚,乘坐一条发臭的渔船,最轻柔的波浪都会使它呻吟,船身倾侧到我们得扶稳自己才不会在甲板上打滚,它带我们向着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命运航去……
停顿了两天,我重拾笔墨写这封信;造成停顿的疾恙就不对你叨扰细说了;一切都太令人烦忧。
不管怎样,我发现我所告诉你的东西对你用处不大,因此吩咐了文书去翻检我的一些文件,希望能找出对你的工作更有帮助的材料。也许你记得大约十年前,在我们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建造的维纳斯与玛尔斯神殿(如今俗称万神殿)的献堂礼上我致了词。最初我有个主意——后来舍弃了——要作一篇相当新颖的讲词,几乎是一首诗(倘若能这么说的话),它要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将我们年轻时经历的罗马风貌与这座神殿如今呈现的罗马风貌联系起来。无论如何,为了帮我自己解决这篇预定讲词的形式方面的问题,我做过一些有关早年生活的笔记,现在我便利用这些笔记,协助你早日完成你那部关于我们这世界的历史著作。
你看看能否想象这样四个少年(现在他们于我是陌生人了):对自己无知,对自己的将来无知,对他们开始生活其中的世界又更加无知。一个(那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又高又壮,几乎有张农人的脸——胖鼻子,大骨骼,皮肤像新的皮革;干燥而近乎褐色的头发,粗硬的红色胡须茬子;他十九岁。步子很重,像头小公牛,却也有一种别样的风度。他话语朴实、缓慢、平静,不流露感情。倘若不看那胡子,就想不到他才这么年轻。
相比壮硕结实的阿格里帕,另一个人(这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瘦削灵活,阿格里帕迟缓内敛,他则敏捷轻快。他面孔清癯,皮肤白皙,眸色深沉;他爱笑,活泛了我们其他人装出来的严肃。他比我们都年长,但我们像爱弟弟一样爱他。
第三个人(这是我么?)在我眼中比其他人还要黯淡不清。没人会认识自己,连自己在朋友心目中的样子也不会认识;但是照我想象,在那天甚至随后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一定觉得我有点傻。那时我确实有点耽于浮华,以为诗人就该这样。我衣着华贵,举止做作,还从阿雷佐带了个仆人专门给我弄头发——后来在朋友们无情的嘲笑中,我打发他回意大利去了。
最后,是那个当时叫盖乌斯·屋大维的人。我怎么对你谈他呢?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有自己的回忆。我可以再说一遍他在我眼中是个小伙子,虽然我也只大他两岁。你知道他现在的外表;他一直变化不大。但是现在他君临世界,我的眼光必须越过那一切才能看见当时的他;多年来我为他服务的方式是窥察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心灵,但我向你发誓,当时以我的眼光也预见不到他后来的发展。我觉得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小青年,仅此而已,面相过于纤弱,承受不了命运的打击;态度过于羞怯,难以成就一番事业;声音过于温和,无法发出领袖人物必须说的无情话语。我觉得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有闲的学者,或者是文士;他的名字和家产已经为他铺好了元老院成员之路,但我觉得以他的精力,他甚至连元老都无法胜任。
所以那个初秋的日子,时年尤利乌斯·恺撒第五次担任执政官,在亚得里亚海岸边马其顿尼亚的阿波罗尼亚登陆的,便是这么几个人。港口里漂浮着渔船,人群挥着手;礁石上曝晒着渔网;去城里的路上棚屋成行。城市建在高地上,俯临一个绵延的平原,山岭在后头兀然隆起。
我们每天上午用来学习。不到黎明就起床,第一堂课要点油灯;阳光从东边山岭上照射过来时,我们进食粗糙的早餐;一切话题我们都用希腊语来谈论(这做法今天恐怕快绝迹了),并朗诵前一夜学过的荷马选段,解说文意,最后做简短的演说,内容是依照阿波罗多鲁斯的规定而预备过的。(阿波罗多鲁斯当时便很老了,但性情平和,大智大哲。)
每天下午,我们乘车出城不远,来到尤利乌斯·恺撒的军团操练的营地;日终以前,我们花很长时间跟他们一起训练。我必须说,正是这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低估了屋大维的能力。如你所知,他的身体向来很差,尽管我也体弱,但是亲爱的李维,命运让我在哪怕生病最厉害时看上去也如同没事人一样,不像屋大维那样病容毕现。当时,我自己极少参加实际的训练与列阵;但屋大维总去,像他舅公一样喜欢跟百夫长们相处,跟军团中家世较显赫的军官倒比较疏远。我记得有一回,他的马儿在模拟战中失蹄,将他重重掼倒在地上。阿格里帕与萨尔维迭努斯站在左近,萨尔维迭努斯马上要奔过去帮忙,但阿格里帕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过了一会儿,屋大维起来了,僵硬地站直,喊人给他另备一匹马。待马儿送来,他上马骑了一下午,不耽误训练。晚上在我们的营帐里,我们听见他喘气,唤来军团的医者给他看看。他断了两根肋骨。他让医者给他的胸膛缠上绷带,翌晨照常和我们一起上课,也同样积极地参加下午的急行军。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我熟悉了如今统治罗马世界的奥古斯都。你可能会将我的回忆点化为那部我有幸拜读的历史杰作里的几句吧。然而不能笔之于书的内容很多,是这样的损失让我越来越关切。


III.书信 尤利乌斯·恺撒致盖乌斯·屋大维 自罗马发往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


亲爱的屋大维,今天早上我回忆着去年冬季在西班牙,我们在蒙达围困那个格奈乌斯·庞培带着军团躲进的城堡,久围不克之际,有一天你来了。战斗让我们颓丧疲惫,粮食也已经耗尽,被围的敌人不愁食住,我们却假装以饥馑逼降。我愤恨看似必败的形势,命令你返回罗马(以我看来你那一路上优游安逸);而且说,我无暇操心一个尚将战争与死亡当作玩票的小伙子。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相信你即便当时也知道,因为你不曾言语,只是极其平和地看着我。然后我安静了一点,对你说了真心话(从此我一直对你说真心话),告诉你这场对付庞培的西班牙战事,是为了一举平息从我青年时开始就以各种方式压迫着我们共和国的内乱与分裂,我以为会胜利,现在看来却似乎败局已定。
“那么,我们就不是为了胜利而战,”你说,“我们是为了生存而战。”
这话似乎顿时从我肩膀卸去一个重担,我感觉自己几乎又年轻了,因为我想起三十余年前我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当时苏拉的六支部队袭击了孤处山中的我,而我突破重围到达他们的统帅面前,贿赂了他,让他带我活着返回罗马。从那次起,我知道自己也许能变成我后来成为的人。
回忆当年并且见到你在跟前,我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我将你的青春多少注入我自己,将我的老成多少给你一些,因此我们俩都有了不计成败的奇异而豪迈的力量;我们堆叠起阵亡同袍的尸体,用它们来掩护推进,避免我军的盾牌难以招架敌方掷来的长矛,就这样我们推进到城墙下,攻取了蒙达平原上的科尔多瓦城堡。
也是今天早上,我还想起了我们穿过西班牙追逐格奈乌斯·庞培,饱餐战饭,筋肉疲乏,夜晚的篝火,胜利在望时士卒们的谈话。痛楚与苦恼与快乐统统交融,甚至丑陋的死人都看似美好,甚至死亡与战败的恐惧也仿佛是棋盘的落步!我在罗马这里渴望着夏季到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征讨伐帕提亚人与日耳曼人,巩固我们最后的重要边防……让我告诉你一点今早勾起这些回忆的事吧,你会更加明白我对军旅的怀念,以及对未来战事的期待。
今天早晨七点钟,笨蛋(指的是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你想必感到好笑,因为我已经给了他名义上与你相等的权力,受我的指令)在我门口等候,要控诉马克·安东尼。看来,安东尼有个财政官违背了一条雷必达不厌其详援引的古老法律,对一些本应由雷必达自己的财政官来收税的人课了税。然后,他似乎以为旁征博引的饶舌便是巧妙,又花了一个钟点来暗示安东尼有野心——这评语令我诧异的程度,不下于告诉我维斯塔贞女[8] 有贞洁。我感谢了他,我们还就忠诚的本质交谈了一番,全是陈词滥调,然后他离去了——我敢肯定是去到安东尼面前说,他发觉我对最亲信的朋友都滥加怀疑。八点钟,接连来了三位元老,每人都申诉其他两人收了一笔数目相同的贿赂;我马上明白三人都有罪,他们无法办成受贿去办的事,行贿者随时会将事情张扬出去,那势必招致一场他们想避免的公审,而假如他们没法向足够的陪审员行贿来求得平安,后果可能会是流放。我判定他们买通陪审团的做法可以成功,便将指控的贿金数目乘以三,对他们每人罚以这笔款,并决定对行贿者也做类似的处置。他们表情乖巧,我也不怕他们;我知道他们腐败,他们认为我腐败……今天上午就这样过完了。
我们已经在罗马的谎言里活了多久?从我记事以来,这是肯定的;也许之前多年就是如此了。这谎言是从什么源泉吸来的能量,以至于它比真相更加壮大?我们看见过借着共和国之名犯下的谋杀、偷窃与抢掠——而称之为我们付给自由的必要代价。西塞罗悲叹罗马世风日下,崇拜财富——他自己倒有巨万家财,带着百名奴隶往来于他各地的私人别墅。执政官口称和平与安宁——却集结军队,谋杀那个权力危及他私利的共事者[9] 。元老院口称自由——却向我投来各种权力——我不想要,但为了罗马的存续而被迫接受、使用。难道这是一个毫无出路的谎言么?
我征服了世界,却没有一处安全;我向民众展示自由,他们却如遇疾病一般趋避;我鄙视那些我信得过的人,最钟爱那些会轻易背叛我的人。虽然我领导着一个承继天命的国家,却不知我们正向何处去。
我亲爱的、我愿呼作儿子的甥孙啊,就是这些疑问困扰着那个大家想拥立为国王的人。我羡慕你在阿波罗尼亚度过冬天;我对你学业的报告感到满意;而且我很高兴你跟我的军团驻在那边的军官相处得那么愉快。但是我确实想念我们的晚间谈话。我聊以自慰地想着,今年夏天我们东征时又能再续前言了。我们会行军越野,以大地为粮仓,杀死我们必须杀的人。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不问前程,随遇而安。


IV.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记于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3月)


午后。阳光耀眼、炽烈;十来个军官和我们在小山上,俯视场上骑兵们的操练。马匹奔腾、转身之际扬起一团团尘埃;呐喊、笑声、咒骂,夹着砰砰的马蹄声远远传上来。除了梅赛纳斯,我们大家都是从操场登上来的,此时正在歇息。我卸了甲衣,枕着它躺下;梅赛纳斯长衣未脏,头发不乱,背靠一棵小树的树桩坐着;阿格里帕站在我旁边,汗湿透了全身,双腿壮如石柱;他旁边是屋大维,刚锻炼过的苗条肢体还在发抖——若非他站到阿格里帕这样的人身边,很难发现他原来那么纤瘦——他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耷拉着,颜色深了,贴在额前;屋大维微笑,指着我们下方的什么;阿格里帕点头。我们都有精神爽利之感;一周未下雨,天气回暖,我们对自己的技艺、士卒们的技艺都感到满意。
我快速写下这些词句,且不管空闲的时候能用上哪些片段。我得一五一十记下。
骑手们在下面歇息;他们的马匹兜兜转转;屋大维坐在我旁边,顽皮地把我的头推下甲衣;我们只管眼前,没事也笑个半天。阿格里帕对我们含着笑容,伸展他的粗胳膊;他的皮革胸甲在寂静中窸窣作响。
梅赛纳斯的嗓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又高又细,有点做作,几乎娘娘腔。“小子们玩当兵的游戏,”他说,“实在是无聊到不可名状。”
阿格里帕——嗓音低沉、缓慢、从容,带着他那种深藏不露的严肃:“如果你有力量移开你那个遇着地儿就歇下的肥屁股,你会发现有些痛快是你从奢侈享受中领略不到的。”
屋大维:“也许我们可以劝劝帕提亚人让他做将军。那么我们今年夏天的任务就轻松了。”
梅赛纳斯重重地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我们躺着的地方。以他的体重,他的脚步可谓轻盈。他说:“你们在那边沉迷于你们粗俗的炫耀,我在这里倒是构想了一首诗,将沉思生活跟行动生活做了对比。其中一种的智慧我知道;另一种的愚蠢我也察见了不少。”
屋大维,严肃地:“我舅公有一次告诉我要读诗人的作品,喜爱它们、运用它们——但决不听信它们。”
“你舅公是个明智的人。”梅赛纳斯说。
又再笑谑一时,我们沉静下来。底下的操场差不多空了;马匹已经被牵回操场边上的马厩里。操场下方有个骑马的人从城市的方向全速奔来。我们闲闲地观看他。他到了操场上并不停顿,却纵马穿越,马鞍上的身子摇摇摆摆。我张口说了半句,但是屋大维已经板起面孔,神色有异。我们看见那匹马口沫横飞。屋大维说:“我认识那人。是从我母亲家里来的。”
他快要来到我们面前了;马儿放慢速度,他从鞍上溜下来,拿着个东西,踉踉跄跄地向我们走来。我们周围有的士卒见了就冲过来卫护,剑已抽出一半,可是他们看见那人分明困乏之极,是强撑着走来的。他把东西塞给屋大维,沙哑地说:“这个——这个——”是一封信。屋大维接了信拿在手里,好一会儿没有动。信使颓然坐下,头抵膝间,我们只听见他粗嘎的呼吸。我看了马儿一眼,分心地想到它这样气喘吁吁,恐怕过不了今天了。屋大维待着不动。众人都待着。他慢慢展卷,阅信,脸上没有表情。仍旧没说话。良久,他抬起头,对着我们,面孔如同白色大理石。他把信推到我手里,我没看一眼。他用呆滞扁平的声音说:“我舅公死了。”
我们听了茫然,傻傻看着他。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又说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刺耳嘹亮,充满不理解的痛苦,像是一头献祭时被割喉的小公牛的吼叫:“尤利乌斯·恺撒死了。”
“不,”阿格里帕说,“不。”
梅赛纳斯的脸绷紧,像猎鹰似的看着屋大维。
我手抖得没法看信上的文字。我稳住自己,大声读出来,嗓音在我自己听来很奇异:“三月望日[10] 当天尤利乌斯·恺撒被敌人们谋杀于元老院议政厅。细节未详。民众狂奔街头。今后事态尚不可知。你可能有极大危险。匆此不叙,你母亲恳请你自己小心为上。”信是仓猝间写的,有些墨污,字母也歪歪斜斜。
我看看四周,茫茫然也不知是何感觉。是空虚吗?那些军官围着我们站成一圈;我审视一人的眼睛;他满脸愁苦,我听到一声啜泣:我想到这是恺撒最精锐的军团之一,老兵们敬他如父。
过了很久屋大维才有动静。那信使仍然坐在地上,因精疲力尽而面容迟钝。屋大维在他身边跪下,语声温和。“你知道什么信上没提及的事情吗?”
信使说:“不知道,大人。”便要站起来,但是屋大维用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歇歇。”然后自己起身,对一个军官说:“给这个人安排照顾,提供舒适的住处。”然后他转向我们三个已经凑上来的人。“我们大家稍后谈。现在我得想想这会意味着什么。”他向我伸出手,我明白他是想要那封信,便交给他,他就转身走了。围作一圈的军官退散开来,他走下山去。我们久久望着他,一个男孩似的纤瘦身影在空旷的操场上,缓缓而行,方向不定,好像要找出一条路来。
稍后。随着恺撒的死讯传开,军营里起了巨大的惊恐。传言纷起,荒诞不经,只好概不相信。各种争论,不了了之;几处打架,很快平息。有些在不同军团服过役的、昔日敌人已成今日同袍的老兵们,对这些大惊小怪很是鄙薄,如常地做着自己的事。一个人去了操场彳亍的屋大维依然未返。天黑了。
夜晚。军团统领卢格杜尼乌斯亲自派了卫队把守我们几人的帐篷,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有什么敌人、事态会怎样发展。我们四人一同在屋大维的帐篷里,就着草席或坐或卧,围着地上摇曳的提灯。有时屋大维会起身去一张行军凳上就座,远离光亮,让脸落在阴影中。很多人从阿波罗尼亚来了,探听消息,出谋献策,伸出援手;卢格杜尼乌斯已提出,我们需要时可以调度军团。现在屋大维要求不见外人;他向我们提起找过他的访客。
“他们知道的还不及我们多,言词间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运势打算。昨天——”他稍一停顿,看了看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昨天,他们都像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不能信任他们。”他再次停顿,凑近我们,手按住我的肩膀,“这些事我只和你们三个谈,你们是我真正的朋友。”
梅赛纳斯开了口,嗓子已变得低沉,不再有他偶尔露出的娘娘腔的尖音:“连我们都别信任,虽然我们爱你。从这一刻开始,只在你必须信任的时候信我们吧。”
屋大维蓦然转身离开我们,背向光亮,哽咽地说:“我知道。我连这都知道。”
我们谈到了必需的行动。
阿格里帕说我们必须一无所为,因我们对于理智行动的依据一无所知。在提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凭他的声音和他的严肃,他也可能是个老人。“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起码目前是;这个军团将会对我们忠诚——卢格杜尼乌斯做了保证。审察时势,现在可能有一场大叛变,也许已经有军队派出来捉拿我们,就像当年苏拉派兵抓捕马略的后代——尤利乌斯·恺撒自己也在其中。我们也许不会有他当年那么走运。我们背后有马其顿尼亚的山岭,有这个军团对抗,他们追不过来。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时间收集消息;不管消息好坏,我们也不要因妄动而贻害我们的地位。我们必须在眼前的安全中等待。”
屋大维,轻轻地:“我舅公有一次跟我说,太审慎可能会像太鲁莽一样,是确定无疑的死亡之路。”
我忽然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有个力量凭依着我,我说话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我要把你称作恺撒,因为我知道他愿意让你做他的儿子。”
屋大维看着我;我相信,他未曾有过这个想法。“那是太早了,”他慢慢地说,“但是我会记得第一个用这名字称呼我的人是萨尔维迭努斯。”
我说:“如果他愿意让你做他的儿子,他也会希望你像他那样行动。阿格里帕说了,我们在这里有一个效忠的军团;如果我们当机立断要求联盟的话,马其顿尼亚的其余五个军团也会像卢格杜尼乌斯一样响应的。因为如果说我们对后续的事态一无所知,他们更甚。照我说,我们不如带着手中的军团开赴罗马,接掌那里现有的权力。”
屋大维:“然后呢?我们不知道那边有什么权力;我们不知道什么人会反对我们。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人杀了他。”
我:“我们得到那权力就可以改变它。至于什么人会反对我们,我们无法知道。但如果安东尼的军团和我们联手,那么——”
屋大维,慢慢地:“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人杀了他。我们不知道他的敌人,便无法知道我们自己的敌人。”
梅赛纳斯叹息,起身,摇头。“我们谈到行动,谈到我们将要做的,但是没有谈到行动要达到的目的。”他注视屋大维,“我的朋友,且不论我们的行动,你希望完成的是什么?”
屋大维一时没有言语。然后他轮流看了看我们每个人,神情专注。“现在我对你们大家也对众神起誓,如果命运让我活下来,我会向谋杀我舅公的人报仇雪恨,不管他们是谁。”
梅赛纳斯,点着头:“那么我们第一个目标是保证那种命运,以便你能践行誓言。我们得生存下来。为此我们必须审慎地行动——但我们必须行动。”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讲话的态度仿佛我们是学童。“我们的朋友阿格里帕建议大家安全地留在这里,直到得知行动应采取的方向。但是留在这里便是留在无知之中。罗马会有消息传来——但那会是混杂着事实的谣言、混杂着私利的事实,最后私利与党争就会成了我们一切所知的来源。”他转向我。“我们冲动的朋友萨尔维迭努斯提议马上出击,趁着也许正是世界大乱的时刻抢占优势。在黑暗中跟怯懦的对手赛跑,或许能帮你赢得比赛,但也或许让你坠入一个你看不见的悬崖,或者将你带到一个你不愿看到的地方。不成……全罗马都会知道屋大维接到了舅公的死讯。他会悄然返回,带着朋友,怀着悲痛——但没有带着可能让敌友双方都高兴的兵卒。没有军队会攻击四个给亲人奔丧的小伙子和少数仆人;他们周围也不会聚集势力,勾起敌人的警惕,并促使他们下决心。况且如果会有谋杀,四个人比一个军团能逃跑得更快。”
我们都已各陈己见,屋大维沉默着,这时我想到,我们忽然间都听起他的决策来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真奇怪。是我们感到他有一种气势,而先前不知?是当下这一时使然?是我们自己的某种欠缺?以后我会再思索原因。
屋大维终于说:“我们会照梅赛纳斯说的办。我们要将大部分财物留在这里,就像打算回来似的;明天,我们就尽力兼程赶回意大利。但是不经过布林迪西——那里有个军团,我们无法知道他们的立场。”
“奥特朗托。”阿格里帕说,“路程横竖更近。”
屋大维点头。“那么现在你们必须选择了。跟我一同回去的,就是跟我生死相随的人。没有他路可走,也没有可能回头。我也不能向你们承诺什么,除了我自己的机遇。”
梅赛纳斯打了个呵欠;他故态复萌了。“我们是跟你坐了那条臭烘烘的运鱼船过来的;倘若耐得住那个,我们又有什么耐不住的。”
屋大维微微一笑,有点悲哀。“好久以前了,”他说,“那一天。”
我们没有再谈,彼此道了晚安。
我一个人在帐篷里;写这些词句的书桌上油灯将尽,毕毕剥剥,我的眼睛越过帐门,能看见东边山上拂晓的苍白的初光。我一夜未眠。
在这晨早的沉寂中,白天那些事似乎遥远而不真实。我清楚我的人生道路——我们大家的人生道路——都被改变了。其他人感想如何?他们知道吗?
他们知道我们面前这条路的尽头要么是死亡,要么是伟大吗?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转了又转,转了又转,最后仿佛是同一个。


第二章



I.书信 阿提娅与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致屋大维(公元前44年4月)


孩儿,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到了布林迪西,听说了新闻。就像我担忧的那样,遗嘱已经公开,你被指定为恺撒的儿子和继承人。我知道你的第一个冲动会是将那名字和财富一并接受下来,但是,妈妈请求你等待、思量,权衡你舅公的遗嘱召唤你进入的那个世界。它既不是你度过童年的韦莱特里的淳朴乡间,也不是你在教师和保姆的包围中度过少年时期的府第,更不是你青年时代的书籍和哲学的世界,它甚至都没有恺撒(违背我的意愿)将你带进的战场那样单纯。那是罗马的世界,那里没有人了解自己的敌人或朋友,那里特权比美德更受到敬仰,那里原则已经成了私利的奴仆。
妈妈恳求你放弃遗嘱的条款;你这样做不会有损你舅公的英名,也没有人会看轻你。因为如果你领受那名字和财富,就从杀死恺撒和声称继承他事业的人双方那里都领受了敌意。你会像恺撒一样只拥有群氓的爱;那种爱不足以保护他免于自己的命运。
神明保佑,让你在鲁莽行事之前接到信吧。我们已从危险的罗马全身而退,会留在你继父位于普泰奥利的住宅,直到混乱结束,秩序好转为止。如果你不接受那遗嘱,就可以一路安全地前来跟我们团聚了。心灵和头脑依然是私密的地方,可以悠然容身。你继父还有几句话想添上。
你母亲付与你的全是衷心话;我付与你的话也出自肺腑,但是它同样出自我在人世的阅历,出自我对这几天局势的实际认识。
你知道我的政治观点,你也知道,对于你已故舅公所行的那一套,有时我不能苟同。的确,我跟我们的朋友西塞罗一样,不时发现有必要在元老院的会场申明这样的不赞同。我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向你保证,我促请你依你母亲提议的路子走,并非出于政治的考量,而是出于实际的打算。
我不赞成那场刺杀。假如事前有人要我参与谋议,我一定避之唯恐不及,甚或因此给自己惹祸。但是你要明白弑暴君者(这是他们的自称)当中有一些最负责任而且最受尊敬的罗马公民。元老院现在大部分人支持他们,他们的危险仅来自群氓;他们有些人是我的朋友,而无论其行动如何不明智,他们是好人与爱国者。甚至煽动群氓的马克·安东尼也不跟他们作对,将来也不会;因为他也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无论你舅公有什么美德,他留下的罗马一时是不会恢复元气的。一切都不确定:他的敌人们有权势却犹疑,他的朋友们腐败而无人信任。如果你接受那名字和遗产,举足轻重的人就会抛弃你;你拥有的名字会是一个空洞的荣誉,拥有的财富会是你不需要的;你会是孤家寡人。
来普泰奥利跟我们团聚吧。那些问题即使解决了也不会增进你的利益,别牵扯进去为好。对一切保持超然吧。我们的温情会使你安全。


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却说我们听见了消息,便含着悲伤行动起来。我们匆匆出航,渡海时大风大浪,在奥特朗托登岸时正是黑夜,没有向任何人表明身份。我们在一个普通客栈投宿,打发仆役自去,免得招人怀疑;天未拂晓,我们便徒步向布林迪西出行,俨如乡下人。在莱切,看守去布林迪西道路的两个士兵拦住了我们;虽然我们未透露名字,但其中一人参加过西班牙战事,认出了我们。因他所言,我们得知布林迪西的驻军会欢迎我们,可以安然前往。他们一人与我们同行,另一人先去报知我们的来临,于是我们抵达布林迪西的时候有卫队护驾,入城时士兵夹道迎候。
进得城来,我们见到一份恺撒遗嘱的抄本,指定屋大维做他的儿子与遗产受赠人,又将名下的花园全部送给人民作休憩场所,还从财产中出钱,给罗马公民每人三百枚银币。
我们听说了混乱不堪的罗马传来的零星新闻;我们拿到了恺撒谋杀者的名单,得知元老院无法无天,默许谋杀,让行凶者逍遥法外;我们亦得知人民在乱世偷生,心怀悲愤。
从屋大维家来的一个信使等候着我们,将他母亲及其丈夫写的信交给他,出于感情与关切,他们敦请他放弃他不会舍去的继承权。世界的不安与任务的艰巨令他更加坚决,我们当下便称呼他恺撒,要和他患难与共。
出于对他遇弑父亲的崇敬,亦出于对尤利乌斯的养子的爱,驻在布林迪西的军团与方圆数里赶来的老兵在他身边聚集,呼吁他带领大家向谋杀者复仇;但是他用许多感恩的话劝走了他们,于是,我们怀着悼念之情悄然上路,从布林迪西沿着阿庇乌斯大道向普泰奥利前行,打算在那里等待有利时机进入罗马。


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写于布林迪西(公元前44年)


我们听说了很多;我们懂得的很少。据说,参与刺杀阴谋的多达六十余人。主谋是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盖乌斯·特雷波尼乌斯——全都被认为是尤利乌斯·恺撒的朋友,有的还是我们自幼熟悉的名字。还有一些我们不知是谁的人。马克·安东尼在演说中批评了谋杀者,然后又设宴请他们共进晚餐;同一个安东尼,刚谴责过尤利乌斯·恺撒的敌人,又马上推举赞成刺杀的多拉贝拉做了本年的执政官。
安东尼玩的是什么把戏?我们在往哪里去?


I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致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公元前44年)


我刚听说你的继子带着三个年轻朋友,已经从他数日前才登陆的布林迪西上路前来;我赶紧给你写此信,兴许你能在他抵达之前拆阅。
尽管你已经去信劝诫(多谢你体贴备至地命人送来抄本,我深怀感激),据闻他现在依然打算接受恺撒遗嘱的条款。但愿这并不属实,然而我担忧年轻人的莽撞。我恳请你运用一切影响力劝他别走这条路,要是他已经走了第一步,就劝他放弃。为了这目标,我乐意竭尽所能予以支援;我会打点好一切,数日内离开我在阿斯图拉这里的寓所,以便与你一起在普泰奥利等候他的到达。我向来待他友善,也觉得他对我有仰慕之情。
我知道你对小伙子怀有一些感情,但你要明白他是恺撒家的人,不论那关系多么疏远,倘若任由他自行其是,我们事业的敌人就可能利用他。此乃非常时期,对党派的忠诚必须优先于我们天然的倾向;我们谁也不想小伙子受到伤害。这你得跟妻子谈,尽量让她非相信不可(我记得她对儿子极有支配能力)。
我有罗马的新闻。形势不妙,但也不是绝无希望。我们的朋友仍然不敢在那里露面,就连我亲爱的布鲁图斯也只好避居乡间,没有留在罗马修复共和国。我曾经期望刺杀会立刻恢复我们的自由,使我们重获昔日的光荣,除掉那些如今一心要破坏我俩都喜欢的秩序的新贵。但是共和国没有恢复;应当毅然行动的人好像没有决断能力,倒是安东尼像野兽似的从一堆赃物潜行到另一堆,抢劫国库,大肆揽权。如果我们要忍安东尼,那么我几乎要对恺撒之死感到痛惜。但我们不必忍很久了——我确信。他行动肆无忌惮,断会自招灭亡。
我理想家的气质太重,我知道——连我最亲近的朋友们都不否认。然而我怀着最合理的信念,那就是,我们正义的事业最终会取胜。伤口会痊愈,鞭笞会停止,元老院会重获几乎被恺撒灭绝的古老理想与尊严——亲爱的马尔基乌斯,你我有生之年会看见我们每每谈起的古老美德,再度像桂冠一样戴在罗马的头上。
数星期以来的事件穷追不舍,占去我太多时间,以至于荒疏了私人事务。我的一个地产管理人克律西波斯昨日来访,对我严正指责;我的商店塌了两间,其余也急遽残破,不但租户扬言迁走,连耗子也准备搬家了!幸而我一向以苏格拉底为师——别人会称之为祸事,在我却还算不上烦恼。这些事情多么微不足道呀!无论如何,我与克律西波斯长谈之后有个计划,我可以卖掉几座房子,维修其余,这就可以化亏损为盈利。


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


我见过屋大维了。他正在他继父位于普泰奥利的别墅中,与我的别墅相邻;因为我和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有交情,所以我想见他就能见着。必须马上告诉你的是,他的确接受了我们死去的敌人的遗产和名字。
不过你且莫绝望,让我赶紧对你担保,他的接受绝没有你我设想的那么重大。这小子不过尔尔,我们无须害怕。
他身边跟着三个年轻的朋友:一个名唤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粗壮村夫,凭他那副模样,在翻地前后踩踩犁沟倒比走进会客厅要轻松些;一个名唤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的青年五官长得粗笨,举止却女里女气的,行走像扭摆,还喜欢翕动睫毛,恶心之极;一个名唤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是个瘦削热切的小伙子,笑得有点太多,但这帮人里要数他还差强人意。以我所知,他们全是无名小卒,既无家世可炫,又无资财可言。(说到这些,小伙子屋大维的血统当然也不尽清白;他的祖父只是个乡下的放贷人,再上溯是什么来历,唯有神知道。)
不管怎样,这四人像是无所事事一般在宅子周围游荡,与访客交谈,多数时候只是在惹人厌烦。他们似乎全然无知,任何话题都简直无法引来他们有智力的答复;他们提愚蠢的问题,然后似乎听不懂回答,只是空茫地点头,眼睛望到别处。
但是我既不流露轻蔑,也不流露喜色,在那小伙子面前总是一派俨然。他初来时,我动唇舌表示同情,照例说了一番近亲故世的安慰之词。从他的反应,我判断他的悲伤事关个人,无关政治。然后我旁敲侧击,暗示无论刺杀(你会原谅我这个伪饰之词的,亲爱的布鲁图斯)是多么不幸,究竟有不少人觉得那行动是出于无私的爱国动机。我察觉不到他有任何一刻对这些试探感到厌烦。我相信他对我有点敬畏,如果我手法够巧妙,也许能说服他投向我们这一边。
他是个小子,而且是个没心机的小子;丝毫不懂政治,将来也不大可能懂。他的行动不是由于受了荣誉或野心的催促,而是由于他对那个他愿当作父亲的人怀着一种相当柔和的感情。他的朋友们则只关心哄他高兴所能换来的好处。因此我相信,他对我们不构成威胁。
另一方面,现在的情势也许能为我们所用。因为他确实有权继承恺撒的名字,以及遗产(如果他能拿到手的话)。只为了他采用的名字,有些人也肯定会追随他;其他人,老兵和僚属,则会由于怀念将名字留给他的人而追随他;还有些人会由于内心迷惘或心血来潮而追随。但重要的是记住:我们不会损失任何自己人,因为可能追随他的是本来会追随安东尼的人!如果我们能说服他投过来,我们的胜利会加倍;因为在最坏的情形下,我们也能够削弱安东尼的一方,仅此就是胜利。我们要利用这小子,过后再扔掉他;如此一来那暴君就后继无人了。
你不难明白,这些事我无法对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畅所欲言;虽然他是我的朋友,他处境尴尬。毕竟他和那小子的母亲是夫妇;没有人能完全免于婚姻义务所造成的弱点。何况,他没有重要到必须无事不与言的地步。
你不妨保存这封信以待乱世的结束,但切勿传抄给我们的朋友阿提库斯。出于对我的景仰之情,也出于对我们友谊的自豪,他将我的书信随便示人,尽管并不出版。此中的内容不宜张扬,直到将来事实证明我所见不差。
补记:恺撒的埃及娼妇克莉奥帕特拉已经逃离罗马,是唯恐有性命之虞,还是对自己野心的后果感到绝望,我不得而知;我们将她摆脱干净了。屋大维前往罗马声明其继承权,一路可以确保平安。当他对我说起时,我几乎掩不住愤怒和哀伤;因为这小子及其粗野的同党可以去那里而不用担心人身安全,而你——我们三月望日的英雄,和我们的卡西乌斯,却只好像被捕猎的动物一样潜伏在你们所解放的城市之外。


V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


略书数语。他是我们的人——我敢肯定。他去了罗马,对民众演说,但只限于声明自己的继承权。我得知他没有批评你或卡西乌斯,或其余任何人。他用最柔和的语言称赞了恺撒,告诉大家,他出于义务接受那遗产,出于敬重接受那名字,一旦办完手上的事情便会退隐,过他私人的生活。我们能信他么?我们得信他,得信他!回罗马后我会笼络他;因为他的名字可能仍对我们有价值。


VII.书信 马克·安东尼 致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公元前44年)


森提乌斯,你这快活的老公鸡,安东尼给你送上问候,也送上一份近来琐事的报告——行政的担子如今落在我肩上,我整天应付的就是这些劳什子。天天如此,不知恺撒是怎样忍受的;他是个怪人。
昨天上午,那白脸小崽子屋大维终于前来见我了。他到罗马已有一个星期左右,扮出一副小寡妇吊丧的模样,自称恺撒,各种忸怩作态。看来我那两个白痴弟弟格奈乌斯和卢基乌斯也不同我商量,便准许他在大广场对群众致词,条件是他保证演说不谈政治。你听说过有不谈政治的演说吗?还好,最起码他没有试图煽动大家;所以他也没有蠢透。他博得了一些群众的同情,这是肯定的,但如此而已。
但即使没有蠢透,他某些方面也够蠢的;因为他端的架子在一个小子身上张狂得要命,更别说这小子祖父是个贼,唯一有身份的名字又是借来的。他上午迟迟来到我的府上,没有预先约好,当时等候见我的有五六人,他带着三个朋友,俨然是个不可一世的政务官,有刀斧手随从一般。他大概以为我会放下手中一切奔来相迎,我当然决不。我命文书告知他得要轮候,预计他可能熬不到头,也有点希望他扬长而去。但他没走,因此我让他等了大半个上午,最终放进来见了我。
我得承认,尽管我对他故意怠慢,我还是有点好奇。先前我只见过他两回——第一回是六七年前,他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恺撒让他来宣读他祖母尤利娅的葬礼颂词;第二回是两年前,恺撒在阿非利加取胜后的凯旋游行上,我和恺撒同车并进,那小子乘车跟随。有个时期,恺撒常常对我大谈特谈他,我总觉得也许是我看走了眼。
哼,我没看走眼。我永远不会明白“伟大”如恺撒者,怎么会让这小子来继承他的名字、他的权力、他的财富。众神见证,假使那遗嘱没有事先交到维斯塔贞女神殿并归入档案,我会冒险修改它的。
如果他将那副架子留在前堂,老老实实走进我的办公厅来,我想我不会那般愠怒。他真不规矩,进来的时候那三个朋友陪在左右,他向我逐一介绍,好像我会在乎他们是何许人也。他依礼对我客套了一番,然后就等着我说点什么。我看了他很久,没有说话。他有一样好:沉着冷静。他没有发作,也没有说什么,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因为被迫等待而心中有气。所以我终于说:
“唔?你想要什么?”
到这时他也不眨一下眼。他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是上门来向你致意的,也想问询要采取怎样的步骤,来办理他遗嘱的事宜。”
“你舅公留下的事情,”我说,“是一个烂摊子。在理清秩序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在罗马徘徊。”
他没有说什么。我告诉你,森提乌斯,那小子不知怎的就是令我芒刺在背。他在面前我就不禁惹气。我说道:“我也建议你不要这么随意地使用他的名字,好像它属于你一样。你很清楚,它不属于你,在元老院同意认养之前也始终如此。”
他点点头。“我感谢这个建议。我使用这名字是表示敬意,并非出自野心。但是抛开我的名字,甚至我的继承份额不谈,尚有恺撒向公民予以遗赠一事。我判断以他们现在这种情绪——”
我对他笑了起来。“小伙子,”我说,“今天上午我再给你这最后的一点建议吧。你何不回到阿波罗尼亚去读你的书呢?那边要安全多了。你舅公的事情,我会在我认定的时机,以我的方式来处理。”
你无法羞辱这家伙。他还是那样冷冷地给我一个微笑,说道:“我很高兴我舅公所托有人。”
我从桌边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好小子。”我说,“现在你们几个就告辞吧。下午我还有一番忙碌。”
会面就这么完了。我想他如今见识了天高地厚,断不至于做出很大的图谋。他是个平平无奇却妄自尊大的小家伙,本来无足重轻——只亏了他有权使用那个名字。单是那个不够他施展拳脚,但也够讨厌的。
好了,不说那个。到罗马来吧,森提乌斯,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一个字谈及政治。我们会去埃米利娅府上观赏一出滑稽戏(经一个在此隐去其名的执政官特许,女戏子们演出时可以免除衣衫之累),我们会开怀痛饮,在红粉堆里比比谁更有雄风。
但我真希望小崽子离开罗马,带走他那一帮朋友。


V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公元前44年)


我们见过安东尼了。惶惑;任务艰巨。他和我们敌对,显然;将不择手段阻止我们。聪明。令我们自感稚嫩。
却是极不平凡的人。虚荣,然而顾盼自雄。云白色托加袍(衬出肌肉粗壮而发亮的褐色手臂)镶着亮紫色缎带,边缘上滚着精致的金线;跟阿格里帕一样是大块头,但举止不像牛而像猫;大骨架,深色俊脸,零星细小的白色伤痕;南方人相貌的薄鼻子摔断过一回;饱满的嘴唇,嘴角上翘;又大又柔和的褐色眼睛,生气时会放光;声如洪钟,感情或威势均可将人压倒。
梅赛纳斯与阿格里帕都暴怒,而表现不一。梅赛纳斯死板、冷漠(他严肃起来会抛却一切矫揉造作,连身体都仿佛僵硬了);看不到和解的可能,不要和解。阿格里帕平常那么不动感情,现在气得发抖,涨红了脸,攥着大拳头。但是屋大维(我们现在当着众人得叫他恺撒)竟然一团喜气,完全不恼火。他微笑,活泼地谈话,甚至笑出声来。(这是恺撒死后他第一次这样笑。)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他看上去满不在乎。他舅公在危险时也是这样吗?我们听说过一些故事。
屋大维不愿谈起我们的上午。我们通常在公共浴场洗浴,但今天去了屋大维在山上的家洗;他说,在我们讨论过之前,他不想对陌生人谈起我们的上午。我们互相抛球玩了一阵(注: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一肚子火,玩得差劲,又是脱手飞了球,又是无心乱抛,凡此种种。屋大维玩得冷静,时有笑声,动作娴熟漂亮;我被他的情绪打动,我们俩在其余二人周围蹿跳,最后他们都不知自己是跟安东尼还是跟我们过不去。)梅赛纳斯将球摔开,冲屋大维叫道:
“笨蛋!难道你不知我们有劲敌?”
屋大维停止蹿跳,做出歉疚的样子,又笑了出来,走到他和阿格里帕面前,搂住他们俩。他说:“对不起,但是我禁不住想起我们今天上午跟安东尼玩的游戏。”
阿格里帕说道:“不是游戏。那人认真得可怕。”
屋大维,仍然微笑:“他当然认真;但你们不明白吗?他怕我们。他怕我们多于我们怕他,他自己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便是好笑的地方。”
我开始摇头,但是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奇怪地打量着屋大维。久久的沉默。梅赛纳斯点头,脸色缓和下来;又像以前一样做作地耸肩,假装生气而满不在乎地说:“噢,好吧,如果你决意学着祭司的样子,洞悉人心——”
我们要洗浴去了。稍后晚餐并谈话。
我们意见一致;决不贸然行动。我们谈说安东尼,知道他是我们的障碍。阿格里帕将他视为权力之源。但如何取得权力?即使我们敢抢,我们自己也没有武力可以抢他的东西。我们必须设法叫他承认我们的实力;那将会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微小优势。即使是为了报刺杀之仇,如今召集军队也太危险;安东尼在此事上的立场过于暧昧。他像我们一样想要报刺杀之仇吗?他只想要权力吗?他甚至可能是同谋之一。在元老院,他支持了一条赦免刺杀者们的法令,还将一个行省给了布鲁图斯。
梅赛纳斯将他视为有干劲、重行动的人,而没有能力构想行动的目标。梅赛纳斯的话是:“他只知权术,不知全局。”除非他察觉到敌人,不然就握棋不动。但是必须叫他走棋,否则我们就会陷入僵局。问题:如何使他既走棋又不发现自己怕我们。
我有点迟疑地谈了看法。他们会觉得我太怯懦么?我说以我看来,安东尼投身的目标与我们一致。大权在握,军团的支持,等等。恺撒的朋友。对我们的无礼不可原宥,尚可理解。等待。说服他相信我们的忠诚。我们提出效劳。与他合作,劝说他运用权力去达到我们讨论过的目标。
屋大维慢慢地说:“我不信任他,因为有一部分的他不信任他自己。主动接近他,会将我们牢牢牵制在他的道路上,那条路会将他带向何处,安东尼与我们一样不能确定。如果我们要保持按照初衷行事的自由,得让他来接近我们。”
继续商谈;计划成形。屋大维将要对民众说话——这里那里,小群体,非正式场合。屋大维说:“安东尼已经让自己相信了我们的天真无知,让他维持这个错觉于我们有利。”因此我们不会发出任何煽动之词——但我们会大表困惑,谋杀者们何以逍遥法外,恺撒给人民的遗赠何以没有兑现,罗马何以如此迅速地遗忘。
然后是一场对大众的正式演说,其间屋大维会宣布安东尼没有能力(没有意愿?)打开财库给大家付钱,屋大维愿意自掏腰包,向他们兑现恺撒的诺言。
讨论延续。阿格里帕说,如果安东尼届时不拿出那些款项,屋大维自己将会倾家荡产,有必要用兵的时候,我们就毫无办法了。屋大维回答,如果民心不服,军队横竖无用;我们将会看似不图谋权力而收买到权力;两种情形下,安东尼都会被迫走棋。
计议已定。梅赛纳斯会起草演说稿,屋大维拍板,我们明天着手。屋大维对梅赛纳斯说:“记住,我的朋友,这是一个简单的演说,不是作诗。无论如何,你那学不来的迷宫似的绕弯文章,我还非得捋顺了不成。”
他们错了。马克·安东尼不怕我们,不怕任何人。


IX.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若干年前我的友人贺拉斯向我描述过他作诗的方法。几杯酒落肚,我们谈得很认真,我觉得他描述准确,胜过他近年收录在所谓《致皮索的信札》里的形容——我得承认,那首探讨诗艺的诗并不令我格外心仪。他是这么说的:“我受到某种强烈感情驱使的时候,就决定作诗——但我会等,等到这感情强化为一个决心;然后我会构思一个终点,尽可能简单,让感情可以向着它演进,虽然我经常不知道它会如何演进。然后我写起诗来,用上我能使唤的不拘什么手段。得向别家借的,我尽管借。得凭空虚构的,我尽管虚构。我运用我了解的语言,不逾其规矩。但关键在于:我最后发现的终点,不是我起先构思的终点。因为每一个解决都会引起新的选择,每做一个选择又会造成新的问题,得为它们找到解决,如此往复不已。诗人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诗走到的地方永远感到惊讶。”
今天早晨我再次坐下来给你写信谈早年的生活,想起了那次对话;我想到,贺拉斯关于诗句展现的描述,与我们自己在世界上的命运展现有某些惊人的相似之点(虽然如果贺拉斯听见了,记起自己说过的,他一定会面露阴沉之色,说那全是一派胡言,作诗无非是发现一个话题,然后谋篇布局,以这种修辞反衬那种修辞,以这样的韵律安排烘托那样的词义,如此写下去)。
因为我们的感情——或者不如说屋大维的感情,我们卷入他的感情就像读者卷入诗中一样——缘起于尤利乌斯·恺撒令人难以置信的遇害,这件事越来越像是摧毁了世界;我们构想的终点是对谋杀者们施以复仇,既是为我们的荣誉,也为国家的荣誉。就这么简单,或看似这么简单。然而世界的众神与诗歌的众神实在是智慧的;因为不知多少次,他们将我们保护在我们一心奔赴的终点之外!
亲爱的李维,我不想在你面前摆长辈架子;但是在我们皇帝实现他的天命而成为世界的主人之前,你甚至没有到过罗马。让我给你讲点往事,以便你在这么多年后,也能重构我们当时在罗马遭遇的混乱。
恺撒死了——谋杀者们说,他死于“民众的意志”;然而谋杀者们却不得不在卡比托利欧山上,筑起街垒保卫自己,阻挡“下令”刺杀的民众。两天后,元老院向行刺者们致以感谢;然后也没有喘口气,就对恺撒那些造成他被杀的提案予以批准,立为法律。不管那件事如何可怕,密谋者们的行动有勇亦有力;可是做完第一步,他们却像女人受了惊吓一般四散而逃。安东尼身为恺撒的朋友,煽动人民对抗行刺者们;然而三月望日的前一天晚上,他设宴款待谋杀者们,事发之时,被看见和其中一人(特雷波尼乌斯)正在密切交谈,两夜之后又跟同样这些人共进晚餐!他再次煽动大众,以焚烧和抢掠来抗议谋杀,然后以违法罪名,批准逮捕他们并处决。他命人公开宣读恺撒遗嘱,然后竭尽全力阻止其执行。
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我们不能信任安东尼,我们也知道他是个可畏的敌人——不由于他的狡诈和老练,却由于他的轻率和冲动。因为尽管今天有的年轻人用悲情的眼光看待他,其实他并不十分睿智;他只有当下的意欲而没有远大图谋,他也不特别勇敢。他甚至做不到体面的自杀,在情势无望以后偷生了很久,最终了结时已经没有尊严可言。
一个人全无理智,不可捉摸,却由于畜生般的精力和时来运到,把持了最慑人的权力——你要如何反对这样一个敌人?(回首往昔,尽管我们最明显的敌人都在元老院,我们却立即将安东尼而不是元老院设想为敌人,倒是耐人寻味的;大概我们本能地感到,如果安东尼这样一个笨拙汉子能应付他们,一旦时机来临,我们要对付他该也不那么困难。)我不知道你如何批评他;我只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我向你道来吧。
我们已经见过安东尼,领教过了他无礼的逐客令。他掌握着罗马最大的权力;我们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我们判断我们的第一项必要任务,是令他承认我们的实力。既然我们释出友好的信号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只能试试敌对的信号了。
首先,我们谈话——在安东尼的敌人中间、在他的朋友中间。或者不如说,我们提出幼稚的问题,似乎想努力弄清时势:照他们估计,安东尼何时会落实恺撒的遗嘱?弑暴君者——布鲁图斯、卡西乌斯诸人在哪里?安东尼是投向了共和派的一边,还是仍然忠诚于恺撒的人民派系?诸如此类。我们精心安排,确保谈话的报告传回安东尼的耳中。
起先他那边没有回应。我们锲而不舍,然后终于听说他恼怒的故事;他辱骂屋大维的话散播开来,针对屋大维的谣言和指控口口相传。然后我们做出一个举动,逼迫他现身。
屋大维写了一篇演说稿,其间我略帮了点小忙(我的文件当中也许会有一份抄本;假如我的秘书能找到,一定奉上给你),他在讲稿中哀伤地向群众说道,安东尼没有依照遗嘱将恺撒的财富交给他,但是既然他(屋大维)继承了恺撒的名字,就要践行恺撒的义务——自己出钱将遗赠付给他们。他做了演说。里面其实没什么煽风点火的东西,语调带着哀伤、遗憾与纯真的迷惘。
但是安东尼轻率地行动,正中我们下怀。他立即要元老院制定法律,让合法认养屋大维一事不能成功;他跟多拉贝拉联盟,此人和他一起担任执政官,先前与刺杀者们过从甚密;他争取到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的支持,此人在刺杀发生后立即逃离罗马,去了他的高卢军团那里;他还公然拿屋大维的性命来威胁。
你要明白,当时许多士兵和市民处在非常困难的境地——至少以他们看来是这样。富豪和权贵几乎全都反对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们反对屋大维;士兵和中间阶层的市民几乎全都喜爱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们青睐屋大维;但他们知道马克·安东尼是恺撒的朋友。现在两个会为他们出头反抗富豪和贵族的人眼看着争斗起来,似乎大祸临头了。
于是阿格里帕凑巧出现,他比我们大家更熟悉士兵的生活、语言和思路,去到那些我们知道征战多年并忠于恺撒的小军官、百夫长和普通士兵中间,恳求他们运用自己的职位和共同的忠诚,平息马克·安东尼和屋大维(他对他们称之为恺撒)无谓地扩大的争执。他们得到屋大维爱惜他们的保证,也相信安东尼不可能将其举动视为反叛或不忠诚,便行动起来。
他们(有好几百人,我相信)依照劝说,首先步行到屋大维在山上的房子。他们非得先去那里不可,你待会儿就明白了。屋大维假装诧异,听取了他们叫他跟安东尼修好的请愿,然后对他们做了简短的演说,表示原谅安东尼的辱骂,同意弥合两人深化的裂痕。不消说,我们确保安东尼会听说这些请愿者的事;倘若他们毫无预兆地去到他的府前,他大可能误会他们的意图,以为他出言威胁了屋大维的性命,因此有人带了他们来还击。
但他知道了他们要来;安东尼的府邸曾经是庞培的住所,恺撒遇刺后被他据为己有,我常常想象,他在那大宅子独自等待他们的时候不知多么愤怒。因为安东尼知道,他除了等待别无选择,他对于自己人生的前途可能也萌生了预感。
在阿格里帕的促动下,老兵们坚持要屋大维和他们同去——他去了,不过没有走在显眼之处,只由别人护送于队伍的末尾。我必须说,我们走进安东尼的庭院时,他表现得相当理智。一个老兵向他呼喊致意,他走了出来,对大伙儿敬礼,然后听取了那一席屋大维已经听过的话——不过,他同意和解时话语有点短促,脸色也阴沉。然后屋大维被推到前面;他向安东尼问好,得到回敬,老兵们发出欢呼。我们没有盘桓;但是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时我站在很近的位置,我始终觉得,他们握手时安东尼脸上露出了不情愿的、然而是欣赏的淡淡微笑。
所以那就是我们最初获得的小权力。我们正是在此之上越筑越高的。
我乏了,亲爱的李维。精神好的话,我会很快再写的。可谈的还有。
相信你会慎重地采用我告诉你的事情。又及。


X.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9月)


连月来的事件令我沮丧之极。屋大维与安东尼争吵;我看到希望。他俩抛弃分歧,和解后双双出现;我感到恐惧。他俩再度争吵,关于密谋的谣言漫天遍地;我感到困惑。他俩又一次修复裂痕;我觉得不是滋味。这一切意味何在?他俩之中有人知道自己走向何方么?与此同时,他们的分分合合叫全罗马不得安宁,也叫暴君遇刺的记忆在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经过这一切,屋大维的实力和声望与日俱增。我有时几乎觉得,也许我们误判了这小伙子——但我随即说服自己,是情势的偶然令他看上去比实际更有能耐而已。我不知道。这太晦暗不清了。
鉴于形势,我冒着一定风险在元老院做了批评安东尼的演说。屋大维在私下的谈话中给我支持,但并未声援。无论如何,安东尼如今知道我是他的死敌。他横加威逼,使我不敢向元老院做第二次演说;但讲词将会出版,届时便举世皆知了。


X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10月)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安东尼调动了马其顿尼亚各军团,已经前往布林迪西与之会合;屋大维正在坎帕尼亚招募恺撒军团的退伍老兵。安东尼图谋进军高卢打击我们的朋友迪基姆斯,表面上是为刺杀而复仇,实则是为了将高卢军团尽收囊中,自增军力。传说他将要挥师穿过罗马,展示他对付屋大维的实力。我们又要在意大利开战了么?我们可以将我们的事业交托给一个如此年少而有恺撒名字(他已自称恺撒)的小伙子么?噢,布鲁图斯!罗马现在需要你,你在哪儿?


XII.执政官饬令 致驻阿波罗尼亚的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 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 并书信一封(公元前44年8月)


奉罗马元老院执政官、马其顿尼亚总督、牧神节祭司团祭司长暨马其顿尼亚军团主帅马克·安东尼之命,兹令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指挥马其顿尼亚各军团将官调遣部队,预备渡海前往布林迪西,渡海事宜应尽力从速,抵达后按兵原地,俟候最高指挥官到来。
森提乌斯:兹事体大。他去年在阿波罗尼亚度过不少时候,可能跟一些军官有交情。这一点要仔细查明。若发现有人倾向他,立即将他们调出军团,或以其他方式摆脱之。但务必摆脱他们。


XIII.谤文 在布林迪西向马其顿尼亚各军团散发(公元前44年)


致追随遇刺的恺撒的群众:
你们要去高卢进击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还是去罗马进击恺撒的儿子?
问马克·安东尼。
你们是被调遣去歼灭你们已故领袖的敌人,还是去保护他的谋杀者?
问马克·安东尼。
已故的恺撒嘱咐向每位罗马市民赠以三百枚银币,遗嘱今何在?
问马克·安东尼。
刺死恺撒的谋杀者与合谋者因为元老院的一道法令而得到自由,这是马克·安东尼批准的。
谋杀者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获得叙利亚总督一职,是马克·安东尼给的。
谋杀者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获得克里特总督一职,是马克·安东尼给的。
遇刺恺撒的敌人中间,他的朋友今何在?
恺撒的儿子向你们呼吁。


XIV.处决令 于布林迪西(公元前44年)


发与: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发自:马克·安东尼,军团主帅
事由:第四军团与玛尔斯军团的叛国情状
以下军官将于十一月十二日黎明时分被带至军团主帅驻营之地。
P.卢基乌斯Cn.塞尔维乌斯
Sex.博尔蒂乌斯M.弗拉维乌斯
C.蒂蒂乌斯 A.马略
是日黎明,当斩首处决上列诸人。此外,当从第四军团及玛尔斯军团共二十个步兵队中抽签选出每队十五名士卒,与上述军官一同以斩首处决。
全体军官与马其顿尼亚军团全员必须出席并见证这场处决。


XV.恺撒·奥古斯都功业录(公元14年)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


第三章



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亲爱的老朋友,这些你要我写的书信——我预料不到它们会以这种方式带我回到往昔的日子,而这趟旅程又会让我经历多么奇异的百感交集!如今这些退休赋闲的年岁里,我在世上的日子快过尽了,一天天越发显得仓猝;只有往日是真切的,我宛如重生一样回到往日,就像毕达哥拉斯说我们会进入另一时代、另一身体中重生那样。
那么多事情盘旋在我脑际——那些混乱的日子!没有人像你这样熟知我们这世界的历史,我能对哪怕是你说明白么?即使我说不明白,你也肯定能懂我对你说的,这给了我安慰。
马克·安东尼去了布林迪西与他调集的马其顿尼亚军团会合,我们知道我们非行动不可了。我们没有钱:屋大维罄空了资财,变卖了许多自己的地产来支付尤利乌斯给人民的遗赠。我们没有威望:依据法律,屋大维十年内连跻身元老院的资格都没有,而安东尼当然断绝了元老院本来会给他的每一项特权。我们没有权力:仅有数百名在罗马的恺撒军队的老兵清楚地声明支持我们。我们有一个名字,还有断然的决心。
因此屋大维与阿格里帕立即南下,去到恺撒安顿他许多老兵的坎帕尼亚海滨的农庄上。我们知道安东尼招兵的入伍赏金是多少;我们给的是那数额的五倍。我们要给我们没有的钱,这是孤注一掷,却是必要的赌法。我留在罗马撰写信件,散发到名义上听令于安东尼的马其顿尼亚军团中间。先前我们得到过他们的许诺,有理由相信如果情势合宜,有些人会投诚而来。如你所知,这些信起了作用——纵然与我们预期的作用不尽相同。
因为安东尼此时犯了他的许多个重大错误的第一个。由于两个军团——我相信是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和玛尔斯军团——有些摇摆,他处死了三百名军官及士兵。不消说,此举比那些信件更让我们得利。开赴罗马时,这两个军团离开原路去了阿尔巴朗格,传话给屋大维说愿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想,他们并非愤慨于安东尼行为的残酷;军人见惯了残酷与死亡。他们只是不愿将自己交给如此一个行事鲁莽、滥开杀戒的人。
与此同时,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小获成功,募集到一支初具规模的军队来应对安东尼的威胁。约有三千名持械的士兵(尽管我们的宣传将数目夸大了一倍)投奔到他麾下;还有三千名没有武器的士兵也投效了我们。从三千人当中,屋大维带了很大一部分向罗马进发,其余留给阿格里帕统领,并指派他带兵前往阿雷佐(你会想起那里是我的出生地),一路上尽量再招募些人马。这可怜的军力远不足以和我们的强敌相颉颃,但它多于我们初时拥有的。
屋大维把军队驻扎在罗马城外几里的地方,只带着做他保镖的一小队人马进了城,向元老院和人民表示他愿意为对抗安东尼而效劳;当时大家只知道安东尼在进军罗马,无人能确定他目的何在。但是元老院意见分歧,软弱无能,拒绝了提议;而人民出于迷茫和恐惧,也各执一词。结果,我们费尽代价募集的军队流失四散,在罗马只剩不到一千人,另有几百人跟着阿格里帕向阿雷佐进军(我们觉得也会徒劳无功)。
屋大维向他自己、他的朋友们乃至民众发过誓言,他将会对谋杀他父亲的人复仇。如今安东尼正将军队开拔至罗马,预备前往高卢——(他说)旨在惩办刺杀事件的同谋者迪基姆斯·阿尔比努斯。但我们知道(罗马则惧怕)他真实的目的,那就是将迪基姆斯麾下的高卢军团据为己有。有了那些军团,他会变得不可战胜,世界会像一个无人看守的宝库一样屈服于他掠夺的野心。恺撒为之牺牲的罗马濒临死亡,这便是我们面对的情势。
你看到我们当时的处境么?我们只能防止一个我们自己发誓惩办的罪人受到惩办。出乎意料地,我们面前豁然露出另一个终点——这终点大于复仇,大于我们自己的野心。世界与我们的任务都在眼前自行扩张,我们感到自己望进了一个无底的裂谷。
没有钱,没有民众的支持,没有元老院的授权——我们只能听天由命,等待变化。屋大维带着残余部队撤出罗马郊外,慢慢追随阿格里帕的小队人马去阿雷佐——尽管现在看来,要阻拦甚或拖延安东尼进军高卢的步伐都没有指望。
就在此时安东尼犯了第二个重大错误。
他由于爱慕虚荣、胆大妄为,带着他的军团进了罗马城,人人全副武装。
罗马市民足足有四十年——自从马略和苏拉的屠杀以来——没有见过武装的士兵出现在城墙内了;健在的老人当中,有人记得铺路石上面发黑的血迹,元老院当中,则有人年轻时看见过演讲台上面垒着当时元老的首级,也记得大广场上抛弃的尸体任凭野狗吞噬。
于是过境罗马的安东尼大摇大摆,纵酒寻欢,手下士兵闯进他敌人们的家里抢劫;元老院畏畏缩缩,不敢反对他。
然后,来自阿尔巴朗格的消息传到安东尼耳中:玛尔斯军团变节,投向了我们。据说消息传来时,他喝醉了;反正他的行动像个醉汉。他轻率地召集元老院会议(别忘了他仍是执政官),做了一个很不理智的冗长演说,要求将屋大维宣判为公敌。但是他一席话未完,又一个消息传进城里,元老们在安东尼演说之际就已经窃窃议论起来。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继玛尔斯军团之后,宣布效忠屋大维,效忠恺撒的派系。
安东尼愤怒之极,丧失了本就不强的判断力。他让武装部队进城,已然是藐视制度之举;现在他藐视法律和惯例,夜间召集元老院开会,并不惜恐吓来阻止反对者参会。这场非法的会议让他取得以下的成果:将马其顿尼亚给了他的弟弟盖乌斯,阿非利加、克里特、利比亚及亚细亚行省给了他的几个支持者。然后他奔赴蒂沃利他余下的军队那里,由该地开拔前往里米尼,打算在那里做好准备,去高卢围攻迪基姆斯。
因此,屋大维由于谨慎做不到的,安东尼由于莽撞替我们做到了。我看见了绝处逢生的希望。
现在,老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件无人知晓的事;倘若你愿意,不妨采用在你的史书里。众所周知,在这些事件期间,屋大维带着散兵游勇慢慢向阿雷佐行进;没有人知道的是,就在安东尼公然蔑视元老院和法律的时刻,我揣摩出元老院和人民的情绪,紧急捎信给屋大维,叫他秘密返回罗马,好让我们制订自己的计划。安东尼大张旗鼓离城之际,屋大维悄然而来。
我们布置了让我们赢得世界的计划。


I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 发往狄拉奇乌姆(公元前43年1月)


亲爱的布鲁图斯,从雅典传到罗马来的新闻,让我们这些捍卫共和国的人深感喜悦与希望。倘若我们其他英雄行事都有你这般的勇敢与果断,国家绝不至于陷入当前这样的混乱。不可思议啊,马克·安东尼将马其顿尼亚违法地交给他弱智的弟弟盖乌斯才是不久前的事,这盖乌斯如今在阿波罗尼亚畏缩不动,你的军队却在壮大、在积蓄力量,有朝一日以此拯救我们!假使九个月前你的从兄迪基姆斯在我们三月望日的宴会之后,也有同样的决断与手腕多好!
关于安东尼最新的狂态,远在狄拉奇乌姆的你想必也听说了惊人的新闻。他罔顾一切法律和惯例,在全城实行恐怖统治;现在他引兵高卢,对付迪基姆斯。直到数星期前,我们都觉得他胜券在握。
但是青年恺撒(现在我这么叫他,尽管我厌恶此名)和他的青年朋友梅赛纳斯带着一个计划,秘密地来找了我。这小伙子先前问过我的建议,也对我献过殷勤;不过只有到了最近我才相信他可能大有前途,对我们极有助益。虽然他难以置信地年轻,态度也过于踧踖,然而这短短几个月里,他的成就很可观。
他甚为正确地向我指出,他握有能阻挡安东尼的唯一实力——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带领的一支军队正在开赴阿雷佐,那是安东尼进入高卢的必经之地;另一支谨慎地驻扎在罗马城外数里的军队也追随其后;神明知道,他们一路上会招来多少新老军人。然而(是这一点令我开始信任这青年领袖的)他不愿违法行事;他得有元老院和人民的批准。他提出要求,请我运用我的影响力(照我想象,这依然不容小觑)来取得这样的批准。
基于双方谈妥的条件,我答应去做此事。他那方面,青年屋大维·恺撒要求元老院:批准他组建军队的行动;对于投奔他的老兵,以及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和玛尔斯军团,正式授以荣誉并致以人民的感谢;对于他募集的军力,合法地给予他统率权,而且不给予任何人以高于他的军权;国家开销他军队的支出,并发放他在士兵入伍时许下的赏金;士兵服役后分配土地;元老院(因循先例)撤销年龄限制,当他成功在穆提纳解救被包围的迪基姆斯之后,就让他以元老身份返回罗马,并获得竞选执政官的资格。
处在别的时机或形势下,这些要求可能看来是过分的;但如果迪基姆斯垮台,我们就会一败涂地。实不相瞒,亲爱的布鲁图斯,我几乎什么都会答应;但是我板起面孔,也提了一些我的要求。
我讲明,他或他的人马不得以任何方式对迪基姆斯施以他早前威胁过的报复;他不得以元老身份,反对我为了迪基姆斯在高卢的合法地位而交给元老院通过的政令;他不得利用经元老院授权的军队,黩武进击在马其顿尼亚的你,或者我们在叙利亚的朋友卡西乌斯。
他对这些条件一概同意,而且说只要元老院信守协定的承诺,他便不会运用自己的权威采取行动,或准许他的部下这么做。
以上是我们事业的进展。我已在元老院做了呈上这些提议的演说;然而如你所知,我没有十分的预备决不敢发言,为此我依然殚精竭虑,未得安歇。


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记于罗马(公元前44年12月)


我坐立不安,等待命运的到来。盖乌斯·屋大维秘密地来了罗马;阿格里帕开赴北边;梅赛纳斯找一切人暗中商量,无论敌友。昨天他跟富尔维娅相处了一个下午回来,那红脸老泼妇正是我们要引兵对战的安东尼的妻子。元老院给了屋大维·恺撒我们在一个月前梦都梦不到的权力:明年履任执政官的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军团,归了我们;屋大维的军权已无人能及,一旦我们从高卢战场上回来,他便能晋身元老院阶层——我则得到了一个军团的统率权,经元老院批准,由屋大维亲自授予。这个光荣,本是我多年之内都不敢想望的。
然而我坐立不安,充满不祥的预感。我第一次怀疑我们的道路正确与否。每一个成功都揭示出我们未曾预见的困难,每一个胜利都扩大了我们可能失败的规模。
屋大维变了;他不再是我们在阿波罗尼亚的那个朋友。他很少发笑,几乎不饮酒,我们以前从姑娘那里得到的无害消遣,他似乎也不屑一顾了。就我所知,我们回到罗马以来他就没有要过女人。
我发现我写了“就我所知”。我们曾经对彼此无所不知;现在他变得内敛、克制,近乎诡秘。他曾经视我为莫逆之交,无所不谈,和我分享内心最深处的梦想——现在我不再了解他了。是不是他对舅公的哀思挥之不去?是不是哀思已经强化成了野心?是不是因为某种我无以名之的东西?他被一种冷冷的悲哀笼罩,跟我们疏远着。
如今我赋闲在罗马,等待执政官的军队调集起来,有空想到这些事情,并且思索。也许到我比较成熟睿智的时候,我会明白的。
盖乌斯·屋大维谈西塞罗:“西塞罗是个没有希望的阴谋家。他不写信告诉朋友的事,就讲给家奴听。”
猜忌始于何时?——如果是猜忌的话。
始于屋大维和梅赛纳斯向我宣布计划的那天早上?
我说:“迪基姆斯是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人之一,我们要援助他?”
屋大维说:“我们要援助自己,以便生存下来。”
我不说话。梅赛纳斯一直没有说话。
屋大维说:“你记得那天晚上在阿波罗尼亚,我们——你、我、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一起立下的誓言吗?”
我说:“我没有忘记。”
屋大维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我们得救援迪基姆斯,虽然我们恨他。我们得因为那个誓言救援迪基姆斯,我们也得因为法律而救援他。”他冷冷的目光一时停留在我身上,虽然我觉得他没有看见我。然后他又微微一笑,仿佛才回过神来。
猜忌始于那时?
事实:迪基姆斯是谋杀者之一;屋大维对他施援。卡斯卡是谋杀者之一;屋大维同意不阻挠选举他为平民保民官。马克·安东尼是恺撒的朋友;屋大维现在反对他。西塞罗公然为谋杀欢呼;屋大维与他结为同盟。
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和盖乌斯·卡西乌斯在东方集结军队,抢劫行省的宝库,实力日益坐大;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安然踞守西边,拥兵等待——无人知道他用心何在;在南方,塞克斯图斯·庞培任意航行诸海,集结着可能会令我们全部毁灭的野蛮人的军队。我统领的那个军团——意大利各个军团加在一起——任务是否太艰巨?
但是盖乌斯·屋大维是我的朋友。


I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驻军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 发自罗马(公元前43年)


亲爱的雷必达,西塞罗向你问好,并请求你记得自己对元老院与共和国的责任。倘若我没有感念于你许多次的帮忙,我现在也不愿提起自己有幸给你带来的许多荣誉。就像我们从前对彼此证实的那样,我们的分歧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是出于我们对共和国相同的爱。
尽管我不大相信传闻,但罗马盛传你将要与马克·安东尼联兵对付迪基姆斯。我并不会认真思量这种可能,我只将传闻视为人心惶惶的反映,这是如今困扰我们可怜的共和国的一种病征。然而我觉得要让你知道传闻经久不息,因此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和荣誉起见,你可能得采取最紧急的手段来证明它没有根据。
青年恺撒蒙受元老院与共和国的祝福,率军去了穆提纳,对付那个包围着迪基姆斯的法外之徒安东尼。他可能用得到你的援助。为了你的地位与罗马的安全,我知道你会一如既往,遵守法律的秩序,拒绝无法无天的混乱。


V.书信 马克·安东尼 致驻军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 发自穆提纳(公元前43年)


雷必达:我正在穆提纳对付恺撒的谋杀者们的雇佣军。迪基姆斯被包围了,他无法突破。
我听说,西塞罗以及和他臭味相投的人都给你写信,怂恿你背叛我们遇刺的尤利乌斯的遗志。据说你心意暧昧。
我不懂委婉,我不懂奉承,但你也不是傻瓜。
你有三条路可以走:你可以开拔军队到我这里来,一同铲除迪基姆斯、恺撒的敌人们,因此获得我永远的友谊,以及民众的爱戴会给你带来的权力;你可以在营地独守安逸,冷眼旁观,因此不招来我的指责,以及民众的憎恨——或者爱戴;你可以驰援叛徒迪基姆斯和他的“拯救者”——我们领袖的假儿子,因此招致我的敌意和民众的长年鄙薄。
我希望你聪明地选择第一条路;我担心你会谨小慎微地选择第二条路;我恳请你,为了你自身的安全打算,不要选择第三条路。


V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我们来到的罗马是勾心斗角之地。马克·安东尼一面伪装成遇刺的尤利乌斯·恺撒的朋友,一面与谋杀者们为伍,不容许我们如今称为屋大维·恺撒的人得到他父亲遗赠给他的荣誉和权力。屋大维·恺撒一旦摸清了簒夺者安东尼的野心,就前去他父亲的老兵们耕种的乡间,我们将追求已故领袖遗志的人编成军队,反抗以国家理想之名行窃的人。
马克·安东尼用违法手段征用马其顿尼亚的军队,开入罗马,又从罗马去了穆提纳,将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围困城中。虽然迪基姆斯是行刺恺撒的人之一,屋大维·恺撒出于国家大局的考虑,同意捍卫他高卢总督的合法职位,抗击法外之徒安东尼的军力;得到元老院的感谢和授权后,我们聚集兵力,开赴安东尼扎营围堵迪基姆斯军团的穆提纳。
现在我要谈起那次穆提纳的战事,那是我首度受屋大维·恺撒和罗马之命,执掌军权。
率领元老院军团的是两位年度执政官,盖乌斯·威比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后一位是我们的尤利乌斯·恺撒生前信赖的将军。屋大维·恺撒率领玛尔斯军团和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不过,后者的军事指挥权由我执掌。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则被授权指挥我们在坎帕尼亚乡间招兵组成的新军团。
安东尼对迪基姆斯实行全面包围,以静待动,只等迪基姆斯的军团挨到饥馑虚弱之时,不得不尝试突围。我们判定迪基姆斯在穆提纳城内屯粮充足,因此我们驻在伊莫拉过冬,离穆提纳行军仅两个钟点,即使迪基姆斯要打破安东尼军队的包围,我们亦能引兵驰援。但是他龟缩在安全的城墙之内,并不应战;到了春季,我们猜想必须自己突破安东尼的阵线,援救那个不欲自救的迪基姆斯了。四月初,我们决定行动。
穆提纳四周遍布沼泽而地势起伏,交织着溪谷与河流;安东尼扎营在这片沼泽以外。为了找到横穿的路径,我们秘密勘察地形,发现了一条无人把守的山沟;夜深时分,我与屋大维·恺撒、萨尔维迭努斯三人带着玛尔斯军团和别的士兵跳进这山沟,潘萨及其军团的五个步兵队也参加,大伙儿事先在刀与长矛上蒙了布,不让敌人发觉我们的走近。满月当空,但浓雾沉沉,我们前方迷蒙一片;于是排成一列,手搭前人肩膀,在熹微的雾中盲目地寸步挪动,不确定去了何方、会遭遇何人。
我们趁夜潜行,早晨来到沼泽间的一条大路上;我们等到雾气消散,看不见前方有敌人。然而树丛中有一道光蓦然闪现,传来一个压低的嗓音,我们便知道自己被围住了。战角吹响了打仗的号令,士卒们在地势较高处排开战阵。潘萨命令年少的新兵站到一旁,不会妨碍老兵们战斗,但随时可以应需上阵。
因为这些老兵来自玛尔斯军团,他们记得如今对战的安东尼在布林迪西屠杀过他们的同袍。
我们战斗的地方狭小到两军的前阵无法一线相接;因此,众人像竞技场上的角斗士般两两厮杀,尘埃扬起,浓如昨夜的雾,空气中铿然交锋,没有人呐喊。我们只听见受伤者的呼叫与垂死者的低沉呻吟。
整个早上和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战斗,一行士卒精疲力竭就让另一行顶上。有一回屋大维·恺撒自己差点丧生,当时他抓起了我们受伤的鹰旗手失落在地的旗帜;执政官潘萨在这趟交手中负了致命伤。安东尼命令全新的兵员投入战斗,我们一点点退却;但是在萨尔维迭努斯的指挥下,新兵作战与老兵一样勇悍,我们得以回到我们前一夜出发的营地那里。夜幕降临后,安东尼不再进攻,我们便进入散落着同袍尸体的沼泽,将伤兵抬了回来。那天晚上,我们看见沼泽对岸安东尼军中的营火,听见他胜利的士兵们在哼唱。
我们忧虑次日会有惨重的死伤,因为我们疲惫不堪,兵员减了一半;我们还知道,安东尼尚有未曾使用的兵员。但是在夜间,执政官希尔提乌斯的军团已向我们增援而来;我们联合进攻安东尼的军营,那里的人陶醉于虚妄的必胜信心,一时大乱。鏖战连日,安东尼的军团折损了一半之数,我们的损失则很轻微。潘萨性命垂危时,萨尔维迭努斯接掌了他的军团,指挥娴熟,统率勇敢。最后,我们的军队攻进了安东尼本人的营地;勇猛的希尔提乌斯在安东尼不久前歇息的营帐外,被安东尼的一个卫兵所杀,安东尼却已经逃走。
遭此挫败,安东尼失去了信心;他收拾残部,向北边阿尔卑斯山方向进发,因攀山越岭又折损了兵力,才终于跟一直避守纳博讷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会师。
安东尼逃走后,解了围的迪基姆斯才敢出到城墙之外。他派了使者去见屋大维·恺撒,感谢他的援助,并声明他牵涉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事件,是由于受了其他密谋者的蒙骗;他要求屋大维·恺撒在他人见证下和他谈话,以便他能相信他感谢的诚意。但是屋大维·恺撒拒绝了他的感谢,说道:“我不是来援救迪基姆斯的;因此我不会接受他的感谢。我是来援救国家的;我会接受国家的感谢。我也不会和我父亲的谋杀者交谈或会面。看在元老院的权威份上,他可以安全地离开,那不由我说了算。”
半年后,迪基姆斯遭遇了高卢某部落一个酋长的偷袭,因此丧命。酋长将迪基姆斯的头颅割下,送去给马克·安东尼,换来一份小奖赏。


VII.元老院会议记录(公元前43年4月)


本月三日:向元老院宣读对付叛徒马克·安东尼的高卢战事的快报:由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宣读。
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得以解围;马克·安东尼的军队遭到重创,一时不再对共和国构成危险;安东尼军队的残部凌乱地北逃;执政官奥卢斯·希尔提乌斯与盖乌斯·威比乌斯·潘萨身故,他们的军团暂时被等待于穆提纳城外的C.屋大维统领。
本月六日: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的议案。
兹议,宣布举行五十日感恩祭礼,届时罗马市民将为了马克·安东尼的战败与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的解围,向众神与元老院军队致谢。
兹议,为辞世的执政官希尔提乌斯与潘萨举行最隆重的公共葬礼。
兹议,竖立公共纪念碑,铭刻希尔提乌斯与潘萨所部军团的彪炳战功。
兹议,为英勇击败叛徒马克·安东尼的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举行元老院凯旋式。
兹议,将以下指令送与驻军穆提纳的盖乌斯·屋大维(附抄本):
“诸位裁判官、诸位平民保民官、元老院、罗马人民百姓,向暂时统领执政官军团的盖乌斯·屋大维致意:
“鉴于你援助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有功,英勇地击败了马克·安东尼的叛军,元老院向你致以感谢,并要你知悉,依据元老院政令,迪基姆斯·布鲁图斯已经就任各军团的唯一统领,负责继续追击安东尼的部队。因此你受令向迪基姆斯·布鲁图斯交出希尔提乌斯与潘萨的执政官军团,不得延迟。你同时受令解散以你个人力量组建的军团,并传达元老院对他们的谢意,元老院已经成立委员会,研究是否应当对他们的服务予以奖赏。以上事宜,元老院委派了一位专使前往穆提纳执行;你应将权力交接留给他的吏员办理。”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的全部议案由元老院表决通过。


VI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我们早已听说了西塞罗的隽语:“我们会给小伙子搞来荣誉,我们会给他搞来赞美,我们会把他搞到垮台。”但我觉得哪怕是屋大维,也不曾料想元老院和西塞罗会发出这样一份露骨而轻蔑的免职令。可怜的西塞罗……虽然他给我们带来过麻烦,而且有伤害之心,我们始终挺喜欢他。多么愚昧的一个人,可叹;他的行动是出于热忱、虚荣和信念的。我们早早知道我们付不起这些的代价;我们伺机而动,步步都出于计算、策略和必要。
不消说,穆提纳那边发生事情的时候,我人在罗马;如你所知我也有过治军的日子(容我说一句,成绩也不全坏),但是我向来感到治军颇为无聊——不舒适就别提了。因此如果你需要实际战斗的细节,只好另请高明。倘若我们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能完成他那部对我们扬言已久的自传,里面也许会有对你有助的资料。但是可怜的家伙,他现在烦恼缠身(你一定懂我的意思),竣稿渺渺无期。
当时屋大维需要在罗马有个这样的人——他能仰赖他,及时获知元老院反复无常的动向、最新的阴谋、联姻,诸如此类——这比一个漠不关心的将军于他有用得多。我觉得这份工作非我莫属。那个时期(要记得那是近三十年前了)我自诩看透世情,认为任何野心都俗不可耐,积习不改地终日说长道短,根本无人将我放在眼内。我天天给他寄一封密信通报新闻,他则让我知晓高卢的事态进展。
因此,他对西塞罗和元老院的行动是不无准备的。
亲爱的李维,我时常责备你同情共和派与庞培派的倾向;尽管那是温情的揶揄,我敢说你知道,我的指摘里也有一分认真。你在北方宁静的帕多瓦长大成人,那里世世代代没有遭到斗争的侵染;一直到亚克兴之战与元老院革新以后你方才踏足罗马。如果本来有机会,你甚或会加入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的一方与我们对抗,就像我们的朋友贺拉斯多年前在腓立比做过的那样。
甚至到如今,你都似乎不愿看清一点,那就是:支撑旧共和国的理想不符合旧共和国的实际;这个辉煌的字眼遮蔽了恐怖的行为;传统与秩序的外表掩藏了腐败与混乱的真相;自主与自由的呼声使众人——连呼吁者在内——对贫困、镇压与授权的谋杀视而不见。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做自己所做的,不能被那些欺世的皮相所吓倒。
一言以蔽之,屋大维置元老院于不顾。他没有解散他组建的军团;他没有释出兵权,将希尔提乌斯与潘萨的军队交给迪基姆斯;他没有给罗马专使以接近迪基姆斯的机会。他等待到夏季,元老院震动了。
迪基姆斯犹豫不决,一事无成;他的软弱激起麾下士兵的反感,成千上万的人投向了我们。
我们的罔顾令西塞罗惶惶不安,他让元老院命令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率领他的军队从马其顿尼亚返回罗马。
我们等待着,得知安东尼已经进入高卢,让他的残余兵力与雷必达的军队联合。
我们有八个军团,有足够的骑兵支持他们,还有数千人的轻装辅助部队。屋大维将其中三个军团及辅助部队留在穆提纳,由萨尔维迭努斯统领。他派人给母亲阿提娅与姐姐屋大维娅捎了信,命令她们到维斯塔贞女的神殿避难,防止遭人报复。我们向罗马挺进。
你得明白,这是一个必要的行动;哪怕屋大维愿意放弃我们赢得的权力,从公众生活退隐,也几乎可以肯定他会付出生命代价。因为看得出元老院已经开始了虽有延迟、却必定继刺杀而来的工作——肃清恺撒的党徒。执政官的军队,加上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如今(应元老院之邀)陈兵于亚得里亚海对岸东方、企望占领意大利的更大的军队,将会歼灭安东尼;而毁灭屋大维的方式则有多种,可以是元老院的政令,但更可能的是暗杀。由于这个情势,安东尼的事业突然变成了我们的事业。这事业是生存;生存取决于结盟;结盟取决于我们的实力。
我们的军团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向罗马进发,我们前来的消息像风一样抢先而至。屋大维在城外的埃斯奎利诺山扎营,以便民众和元老抬眼向东,就能知道我们的实力。
不出两日便全部结束,罗马人滴血未流。
我们的士兵拿到了早在穆提纳战事之前便承诺发放的赏金;尤利乌斯·恺撒收养屋大维被写入法律;屋大维获得希尔提乌斯空出的执政官一职;我们麾下有了十一个军团。
奥古斯都月[11] (虽然它当时还叫第六月,如你所知)望日后第四天,屋大维来到罗马就任执政官,主持了相应的祭仪。
一个月后,他庆祝了二十岁生日。


IX.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43年8月)


你说得有理,亲爱的恺撒;我为国家操劳多年,这是应该享受宁静安闲的时候了。因此我会离开罗马,退隐到我深爱的图斯库鲁姆,余生潜心治学,我对治学的爱好仅次于我对祖国。倘若我从前对你的判断有欠公正,那是出于爱国之情,它时时残酷地强人所难,使我们俩违背了自己较人性、较自然的倾向而行事。
无论如何,你容许菲利普斯和我本人离开,使我加倍地欣喜;因为那意味着既往不咎,来日可追。


X.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在阿维尼翁附近的军营(公元前43年9月)


屋大维:在穆提纳经你释放归来的我的朋友和副官德基乌斯告诉我,你怀着仁慈和尊重对待所俘获的我军士兵。我为此向你致谢。他还告诉我,你向他表示自己对我没有敌意,以及你拒绝向迪基姆斯交出部队,等等。
我觉得我们不妨谈谈,如果你认为可能有益的话。你跟我志同道合的地方,肯定大于跟元老院那些趋炎附势之徒。顺便问问,他们在罗马广场给我们的朋友雷必达竖立雕像才不过数月,现在他们真的(像我担心的那样)将他宣判为公敌了么?已经没有什么能令我吃惊了。
你可能已经听说迪基姆斯死了。一桩蠢事:一小队高卢野蛮人突袭了他。我本来要亲自对付他的,过些时候。
我们可以下个月在博洛尼亚会面;我在那边有事要办,主要是关于迪基姆斯的余部,他们决定向我投诚。我提议我们的会晤避免大军压阵——也许可带几队卫兵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倘若我们带着全部兵力相会,士卒兴许会哗变。这事少不了雷必达在内;你应该会见到他的。不过这些细节可以交给我们的人去张罗。


XI.元老院会议记录 昆图斯·佩蒂乌斯与屋大维·恺撒执政之年(公元前43年9月)


废除对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与马克·安东尼的放逐宣判,并向二人及其军队的军官送去和解与道歉的信函。
经元老院表决通过。
元老院审判:起诉尤利乌斯·恺撒遇刺案的谋杀者及其同谋。检察官:卢基乌斯·科尔尼菲西乌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
剥夺缺席谋杀者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剥夺缺席谋杀者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对于畏罪而从元老院缺席的平民保民官P.塞尔维利乌斯·卡斯卡,剥夺其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为惩处。
对于缺席的同谋者兼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剥夺其作为罗马公民的权利,以放逐惩处。
元老院陪审团裁定所有谋杀者及其同谋罪名成立,各受惩处。


X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2年)


亲爱的李维,你用提问从我灵魂捕捞出来的所有回忆里,这一段回忆最为悲伤。我知道非得再次面对那旧痛不可,拖延了好几天才写信给你。
当时我们要去博洛尼亚会见安东尼,我们从罗马以五个军团殿后前往,事先已商定,安东尼与雷必达所带兵员不得超过我们。会谈地点在拉维尼乌斯河的一个小岛上,那是出海前河道变宽的地方。小岛有窄桥与两岸连接,周围地势平坦,双方军队都可以停驻在滨河稍远的地方,又始终遥遥相望。在两边桥头,双方各有大约百人的卫队驻守,我们三人——我、阿格里帕、屋大维慢慢前行,那边雷必达与安东尼分别带着两个随从,也用同样的速度行来。
落着雨,我记得——灰色的一天。离桥几码外的地方有一座粗石小屋,我们向那里走去,在门口跟安东尼、雷必达相遇。进门之前,雷必达打量我们藏了武器没有,屋大维微微一笑,对他说道:
“我们不会互相伤害。我们为了消灭刺杀者而来,不是来模仿他们的。”
我们弯身进了低矮的门,屋大维坐到房间正中粗糙的桌子前,安东尼、雷必达在他两边对坐。不说你也懂,我们早在会面之前就达成了大致的协议:屋大维、安东尼与雷必达会效仿尤利乌斯·恺撒、格奈乌斯·庞培与克拉苏在将近二十年前制定的模式,组成三雄同盟;三雄权力会延续五年。这权力会让他们能治理罗马,包括任命城市政务官、指挥行省军队。西部行省(东部行省在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手中)会由三雄瓜分。我们已经接受了三份中明显偏小的一份——两个阿非利加,以及西西里、撒丁与科西嘉三岛——就连能否占有这些都很难说,因为塞克斯图斯·庞培非法地据有西西里,控制着几乎整个地中海;但我们想从协定中获得的不是土地。雷必达保有他既得之物:那旁高卢、内外西班牙。安东尼则分得内外高卢,是全部份额中最富庶、最重要的,远超其余。这一切背后的因素当然是我们武力联盟的必要,以求征服东边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从而惩办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者,让意大利重归安定。
雷必达很快显出他是安东尼的鹰犬。此人浮夸而愚昧,但是没开口的时候仿佛甚有威重。你认识这一类人——他看上去像个元老。安东尼任他唠叨了数分钟,然后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们可将细节押后再谈,”他说,“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望向屋大维,“你知道我们敌人众多。”
“嗯。”屋大维说。
“即便你离开时整个元老院都卑躬屈膝,保准他们现在也在算计你。”
“我知道。”屋大维说。他等着安东尼继续。
“还不止在元老院里。”安东尼说。他站了起来,浮躁地在房间里踱步。“罗马到处如此。我总是记起你的舅公尤利乌斯。”他摇了摇头,“你谁都不能信任。”
“是的。”屋大维说着柔和地一笑。
“我总是想到这些人——虚弱、肥胖、有钱,越来越有钱。”他攥拳敲了桌子,有些纸张从桌上沙沙落到泥地上。“我们的士兵却受着饥饿,交年之前还会更饿。士兵不愿空腹打仗,也得让他们对将来的和平有点盼头才行。”
屋大维注视着他。
安东尼说道:“我总是记起尤利乌斯。如果他对付他那些敌人时更决断些就好了。”他又摇了摇头。
有一阵长久的静默。
“有多少?”屋大维安静地问。
安东尼咧嘴笑了,再次在桌边坐下。“我有三四十个名字。”他满不在乎地说,“雷必达该也有几个他的名字吧。”
“你和雷必达讨论过此事。”
“雷必达同意。”安东尼说。
雷必达清了清喉咙,伸直胳膊,手枕在桌上,背向后靠。“我怀着很大的遗憾得出结论,这是我们能走的唯一一条路,虽然它可能不会令人愉快。我向你担保,亲爱的小伙子——”
“不要叫我亲爱的小伙子。”屋大维没有提高声音;他的声音与他的脸一样不露感情,“我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儿子,我是罗马的执政官。你不会有机会再叫我小伙子。”
“我向你担保——”雷必达说着望向安东尼。安东尼笑了起来。雷必达挥着双手说:“我向你担保,我没——没有意愿——”
屋大维对他转过脸去,向安东尼说道:“那就是会来一场整肃[12] ,如同苏拉当年。”
安东尼耸了耸肩。“随你用什么说法。但那是必要的。你知道是必要的。”
“我知道,”屋大维慢慢地说,“但是我不喜欢这样。”
“你会习惯的,”安东尼欢快地说,“假以时日。”
屋大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从桌边起来,走到窗前。落着雨。我能看见他的脸。雨点敲击窗扉,溅到他脸上。他不动,他的脸仿佛是石头。他良久不动。然后转向安东尼说:
“将你那些名字给我。”
“你会支持的。”安东尼慢慢地说,“即使你不喜欢这样也会支持。”
“我会支持。”屋大维说,“将你那些名字给我。”
安东尼打了响指,随从递上一张纸。他略加扫视,然后抬眼向着屋大维,笑容满面。
“西塞罗。”安东尼说。
屋大维点头。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他给我们惹过一些麻烦,还冒犯过你。但他向我承诺了会退隐。”
“西塞罗的承诺。”安东尼说完对地上一唾。
“他是个老人,”屋大维说,“不会还有很多年了。”
“还有一年——半年——一个月都嫌长。他势力太大,虽败犹然。”
“他给我带来过伤害,”屋大维仿佛自语地说,“可我喜欢他。”
“我们在浪费时间。”安东尼说,“任何别的名字——”他弹着纸卷,“——我都会跟你讨论。但是西塞罗没有商量余地。”
在我看来,屋大维几乎要微笑。“没有,”他说,“西塞罗没有商量余地。”
然后他似乎没有兴致再听他们说了。安东尼与雷必达为名字而争吵,偶尔征求他的同意,他会心不在焉地点头。安东尼一度问他是否不想在名单里添上他心目中的名字,屋大维回答:“我年轻,还没有到树敌甚多的岁数。”
那天深夜,借着遇风摇曳的油灯光,他们拟就了名单。十七名最富裕、最有权势的元老将被立即判处死刑,财产充公;紧接着会再整肃一百三十人,名字张榜公布,避免罗马人感到无边无际的惊恐。
屋大维说:“实在要进行的话,事不可迟。”
然后我们像普通士兵一样,身裹毛毯,在石屋的泥地上就寝。——事先有约,协议细则全部商定之前,我们都不得与自己的军队交谈。
如你所知,亲爱的李维,整肃引起过许多议论和文字,指摘和揄扬皆有;事情的执行后来确实泛滥无度。安东尼和雷必达一直往名单里添加名字,有几个军人也利用整肃了结私怨、一饱私囊;但这些都在意料之内。事关激情,无论是爱情抑或战争都难免过度。
人们在河清海晏之时争论事情应当受到揄扬还是指摘,向来让我迷惑不解。其实以我看来,这两种判断都不恰当,同等地不恰当。因为做判断的人,与其说是在辨别是非,不如说是对情势的严酷要求发出抗议,或是对它表示认可。而情势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东西;它就是过去。
我们迟迟睡下,黎明前起身——现在,我的朋友,我要谈到这封信开头讲的那个伤痛了。也许是因为害怕接近它,我才岔开主题去谈轻松的哲理——相信你会原宥我的。
整肃名单拟就,三雄还要做的便是决定罗马未来五年的事务。各方已经同意,屋大维会放弃最近才从元老院得到的执政官任期;地位使然,三雄都有相当于执政官的权力,各人感觉到,运用副手去行使那些元老院义务更为明智,从而可以扩大在元老院的权力基础,又可以让三雄放开手脚践行军事任务。次日的事项是选择十名执政官,在未来五年中治理都城,并在三雄之间瓜分现有的军团。
我们吃了粗面包与椰枣的早餐;安东尼抱怨食物太简单;雨还在落着。到中午,军队已被分派完毕,除了我们已经统领的十一个军团外,屋大维在交易中再获三个。我们打算用下午来选择执政官。
你知道,这是一场重要的商讨;在我们达成一致的事情之外,马克·安东尼与屋大维·恺撒的意图仍有虽未言明的、却是显著的分歧。所选的执政官们将会在罗马代表三雄个人与整体的利益;我们需要选择既是我们信任的、又是其余各方接纳的人物。此事之微妙,你可想而知;我们进行到第四年,时间已将近黄昏。
这时屋大维提出了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的名字。
预感的神秘体验,你一定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有过——这一瞬间,不问情由地,一个字眼、一眨眼皮,或任何触机,会让人忽然得到一个兆示——尚不知道兆示着什么。我不是虔信者;但我有时会感到信仰的诱惑:也许众神确实会对我们言说,而我们只在没有防备的时刻才会倾听。
“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屋大维说;这时我感到心脏向上一提,一阵眩晕,仿佛从高处跌落下来。
安东尼一时没有动静;然后他打了个呵欠,昏沉地说:“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你确定他是你的人选?”
“他是我的人选。”屋大维说,“你对他应该没有异议。我来之前把军团交给了他统领,不然他现在会和我一起,跟阿格里帕、梅赛纳斯一样。”屋大维平淡地说,“我相信你记得,他在穆提纳与你对阵打得多么好。”
安东尼咧嘴而笑。“我记得。四年……你不觉得他在四年之间也许会耐不住?”
“我们需要任用他来对付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屋大维耐心地说,“我们需要任用他来对付塞克斯图斯·庞培。如果我们打完这些仗仍然健在,那职位便是他挣来的。”
安东尼疑惑而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就像决定了一件事。“好吧,”他说,“你可以将他写上——是在执政官还是整肃的名单上,由你选择。”
屋大维说:“我不懂你的笑话。”
“这不是笑话。”安东尼打了响指;有个随从递上一张纸。安东尼满不在乎地将纸搁在屋大维面前。“我将他交给你定夺。”
屋大维拾起纸卷,展卷而读,脸上神情没有变化。他读了很久。他将纸递了给我。
“这是萨尔维迭努斯的笔迹吗?”他安静地问。
我读了。我听见自己在说:“是萨尔维迭努斯的笔迹。”
他从我的手指之间抽走书信。他看着前面坐了很久。我盯着他的脸,听见雨水嘶嘶落在稻草屋顶的喑哑之声。
“这不是一份厚礼。”安东尼说道,“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协定,我用不上他。既然你我已经结盟,我不可能信任他。这样的秘密对我们两人都无益。”他指着那封信,“我刚到阿维尼翁和雷必达会师,他便给我送来这个。我要承认我心动了,但我决定等待,直到我看见这场会面的成果为止。”
屋大维点头。
“我们要不要在名单里加上他的名字?”安东尼问道。
屋大维摇了摇头。“不。”他低沉着声音说。
“你得习惯这些事。”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他现在对我们是个危险,或者会变成危险。名单上应该有他。”
“不。”屋大维说。他没有提高声音,然而这一声充溢了整个房间。他的眼睛转向安东尼,目光如蓝火。“他不遭受整肃。”然后他扭头不看安东尼,目光黯淡下来。他耳语似的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他沉默了。然后他对我说道:“你要写信给萨尔维迭努斯,告知他不再是我军队的将军,不再为我服务,还有——”他停了停,“——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再看那封信;我不必看。词句全都印到我脑海里,过了不止二十五年,如今它们也还在那里,像个旧伤疤。让我将词句照信上的原样写给你:
“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向马克·安东尼致以问候。我统领三个军团的罗马士兵,囿于形势按兵不动,因为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正在调集兵力,大约要追击你的部队和你本人。屋大维·恺撒被元老院出卖,他回了罗马,不会成事。他的决心令我绝望,我们的未来令我绝望。唯独你让我看到毅力和果断,足以惩办尤利乌斯·恺撒的谋杀者,使罗马摆脱豪强的专横统治。因此,我愿意将我的军团交给你支配,条件是你同意授予我与你相等的统率权,而且同意继续追求令我投身支持屋大维·恺撒的、却已经被野心与妥协出卖的事业。我随时可以带兵前来你的阿维尼翁驻地。”
于是我悲伤地写了信给那个曾经是我们兄弟的人;替我做信使的迪基姆斯·卡尔福勒努斯,在穆提纳之战中与萨尔维迭努斯一同领兵。其后的事是卡尔福勒努斯自己告诉我的。
卡尔福勒努斯所为何来,萨尔维迭努斯已有风闻,便独自在营帐等他。卡尔福勒努斯说他脸色苍白,但态度镇定。他新刮了胡子,遵从仪轨,胡子陈放在桌上敞开的小银匣里。
“我革除了男孩的身份。”萨尔维迭努斯指着匣子说道,“现在可以接你的信了。”
卡尔福勒努斯震动无语,将信件交给他。萨尔维迭努斯站着阅信,点了点头,然后在他的桌前坐了下来,依旧对着卡尔福勒努斯。
“你想作答吗?”卡尔福勒努斯终于问。
“不想。”萨尔维迭努斯说道,然后又说,“嗯,我要作答。”缓慢而没有迟疑地,他从托加袍的褶间抽出一把匕首,用他的体力,当着卡尔福勒努斯的面,将匕首插进胸膛。卡尔福勒努斯向他跃去,但是萨尔维迭努斯举起左手挡住他。他低沉着声音,略有点气喘地说:“告诉屋大维,如果我活着不再是他的朋友,我死了会是。”
他继续坐在桌前,直到目光暗下去,身子倒在尘土里。


XIII.书信 匿名者致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在罗马(公元前43年11月)


有个替你珍惜退隐生活可能有的宁静安闲的人,敦促你离开自己所爱的国家。你留在意大利一天,就随时有性命之虞。迫于残酷的情势,有个人违背了自己较为人性和自然的倾向。你必须马上行动。


XIV.《罗马史》蒂托·李维 残片(公元13年)


三雄抵达前不久,马尔库斯·西塞罗自知他就像卡西乌斯与布鲁图斯躲不过屋大维·恺撒那样,躲不过安东尼了,便离开都城:初时他逃到自己在图斯库鲁姆的别墅,随后穿越乡间道路去了他在福尔米亚的别墅,打算从加埃塔乘船。他几次出海,却被逆风吹回岸边:当时风浪大作,他不能再忍受航船的颠簸,终于厌倦了逃命,折返他那地势较高的、距大海一里余的别墅。
他说道:“就让我死在我多次拯救过的祖国吧。”
据说他的奴隶们出于忠勇,要为他拼命:但是他命令众人放下轿子,平静地承受了命运难违的结局。他从轿子探身向外,引颈就戮,被砍了头。但是凶残的士兵并不满足于此:他们亦剁下他的双手,因为这双手写过反安东尼的文字,当受此辱。他的头被送到安东尼面前,他下令将头颅置于两手之间,放到他以执政官及前任执政官身份演讲的台上,这一年就在那里,他抨击安东尼的滔滔雄辩赢得过空前的景仰。众人不忍地抬起泪眼,注视这位国民残损的遗骸。


第四章



I.书信一束 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13] 致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 发自罗马(公元前43年)


亲爱的尼古拉乌斯,谨愿你安康,我俩的故人和导师提兰尼昂也要我致意。我上星期才到了罗马,如今从此地给你寄来问候。我自亚历山大港取道科林斯前来,旅程遥远,极其累人,一路上借助风帆桨力,也乘坐板车货车,或者骑马,有时甚至徒步,背着我沉重的书籍蹒跚而行。众人观览地图,如何能体会世界的辽阔与繁杂。这是一种全新的教育,不必教师指点即可获取。真的,勤于游历的学生也许会变成老师;我们的提兰尼昂乃是博识通才,他已经不厌烦难,屡屡问起我旅途的见闻了。
我和提兰尼昂一起住的房子在依山而筑的成群屋舍之列,俯瞰罗马城。这大概算得上是一种聚居地:好几位闻名的教师(罗马人不称之为哲学家;哲学在此地颇受怀疑)便住在这里,也有数名年轻学者,如我一般,是应邀前来跟随自己从前的老师一同起居学习的。
让我意外的是,提兰尼昂带我来到的这里离城市甚远;更让我意外的是他说出的理由。看来,罗马的公共图书馆一无是处;藏书之少已经难以置信,还每每传抄错讹,而且,用这种可怕的拉丁话写成的卷册竟然跟我们希腊文的书一样多!但提兰尼昂向我担保,我会用到的书册均有,虽然要从私人图书馆借取。他有个和我们同住的朋友,就是我们在亚历山大港常常听说的塔尔苏斯的阿瑟诺多鲁斯;提兰尼昂保证,此人对罗马最好的私人图书馆全都熟门熟路,那些地方向来欢迎我们这些游学之人徜徉其中。
我要多写几句这位阿瑟诺多鲁斯。他是个极不平凡的人,比提兰尼昂年长几岁——也许五旬过半,却会让你觉得古往今来的智慧无不在他掌握之中。他冷峻严肃,但是心地善良;木讷少言,从不参加大家自娱的辩论游戏;虽然他并不以领袖自居,我们也好像是他的信徒。据说他有权贵朋友,虽然他绝口不提;以他气质的威重,即使他不在场的时候我们也不大敢谈论此事。然而,尽管他在权贵之间、学者之间都极具影响力,他身上却有一种哀伤,我无法探明这哀伤从何而来。尽管我战战兢兢,我还是决心要与他交谈,让自己获益长进。
其实,你收到我这些信要多谢他的荫庇;他有权使用每周一次送往大马士革的外交邮袋,也让我知道他愿意将这些信包括在内。
所以,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我就这样开始见识世面了。我会定时给你写信的——这是我的承诺——将我的一切新知与你分享。真可惜你未能和我同行,希望让你羁留于大马士革的家事能很快解决,使你能来这个新鲜奇特的世界与我同在。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糟糕的朋友,还是个更糟糕的哲学家。前者我不是,但我也许有变成后者的风险。我决意每周都给你写信,可我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提笔了。
然而罗马是所有城市当中最超凡的,最强健的心智都有被它吞没之虞。一天天接连翻滚而来,其狂乱是你我在宁静的亚历山大港一同求学的平静岁月里不可想象的。你在心爱的大马士革被氤氲昏沉的熏香包围着,我怀疑,也许你甚至未必能想象我试图告诉你的特色。
我偶尔会产生一种疑虑(也许只是种感觉):我们希腊人对自己的历史和语言过于洋洋自得,也过于轻易就假定自己比喜欢以我们的主人自命的西方“蛮夷”优越。(你瞧,我减了点儿哲人气质,多了点儿世故之心。)我们那些省份无疑各有其魅力和文化;但是罗马这儿有一种活力——若在一年前,我不会领略它有任何迷人之处。一年前,我只是听说过罗马,现在亲眼看见了;当下此刻,我不敢保证我还会回到东方,或是生养我的本都行省去。
你不妨想象一座城市,它大约只有我们少年求学的亚历山大港面积的一半,然后你设想,它的城区之中容纳着比拥挤的亚历山大港多一倍的居民。这便是我居住的罗马——据说,这城市有将近一百万人口,跟我见过的一切地方迥然不同。他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黑种人来自阿非利加的炎炎沙漠,金发白肤者来自冰封的北地,还有肤色深浅居间的各种人。这里的语言是何等的大杂烩!不过人人都会说一点拉丁语,或是一点希腊语,谁也不必有流落异邦之感。
而且这些罗马人呀,他们可真能凑在一堆。城墙以外有些田野美丽得无与伦比,但是大家却在这里像落网之鱼一般挤挤挨挨,狭窄蜿蜒的街道胡闹似的延伸个没完,人满为患。白天的时辰,这些街道全都被人潮堵死,沸反盈天,恶臭扑鼻。伟大的尤利乌斯·恺撒去世几个月前颁布了法令,从黄昏至黎明的夜间时辰才准许货车、板车和负重牲口入城;法令颁行之前,牛马和各种各样的运货车,就跟人群一起在这些不成街道的街道上混杂,难以想象。
可见住在城中心的普通罗马人一定夜夜无眠。白天的噪音变成了夜晚的嘈杂,牲口贩子用粗话咒骂着他们的牛马,巨大的板车在鹅卵石地上嘎吱咔嗒曳过。
天黑了谁也不敢独自出门,除非是迫不得已的生意人,不然就是富豪,雇得起保镖。即便月光之夜街上也漆黑,因为摇摇欲坠的分租楼房盖得太高,连游移不定的月光都无法一直照到路面上。街巷里还不乏赤贫的地痞,他们会杀人越货,只为了夺走你的一身衣服和也许会有的少许随身银子。
然而居住在快散架的高楼上的人也不比夜行人更加安全,因为他们随时面临失火的风险。晚上,我在我依山的安全屋舍里,能够看见远处各个起火的地点,像花朵在幽暗里绽放,也能听见远远传来惊恐或疼痛的叫喊。固然有火警队,但一概腐败,而且数量太少,难以济事。
然而在这盘乱局的中央,坐落着这城市的大广场,它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它的形制跟我们在行省城市常见的一样,却气派多了——巨型的大理石廊柱托起那些官方建筑;雕像有几十座,神殿的数量也不遑多让,供奉着罗马从别处借来的众神;政府各部办公的较小的屋宇则更多了。大广场十分旷阔,而且不知何故,周围城区的噪音与臭气与烟雾似乎透不进来。众人在这里的阳光下漫步,轻松地谈话,交流小道消息,并观看元老院议政厅周围多个演讲台旁边张贴的新闻。我几乎天天都到大广场这儿来,一来就觉得自己处在世界的中心。
我逐渐明白罗马人何以蔑视哲学了。他们的世界是个直接的世界——讲求成因与后果、流言与事实、得利与失势。就连我这个将一生奉献于追求知识和真理的人,也多少能理解造就了这种轻蔑的世情。他们将学习看成仿佛是达到某个目标的手段,将真理看成仿佛是一个可用的物件。甚至他们的众神也服务国家,国家并不服务众神。
今天早晨在罗马每一个重要的城门上,大家发现了以下这首诗。我不打算翻译,照着拉丁文原样抄下来:
旅人啊,走进这农舍之前请停步,
并照看好自己吧。这儿住着一个
有男人名字的小子。你同他共餐
风险自担。噢,他会邀请你的,别恐慌;
他邀请每一个人。上个月他的父亲死了;
如今这小子仗着他的自由胡作非为
任凭牲口越过破栅栏撒野,除了
一只被他带进家宅的宠物猪的崽子。
你有女儿么?也照看好她。这小子一度
喜好过像她这般可爱的姑娘,兴许会再变。
让我照着我们从前那些老师的办法加一节注释。“有男人名字的小子”当然是指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给了他这个名字的“父亲”是尤利乌斯·恺撒;“崽子”名叫克洛狄娅,是被敌人们戏称为“猪”的富尔维娅的女儿,此人乃马克·安东尼的妻子,屋大维与安东尼时而敌对,时而和好。最后一行提起的“姑娘”是塞尔维利娅,一位前任执政官的女儿,屋大维曾与之订婚,后来(据说)迫于自己和安东尼两边部队的压力,他接受了一项与安东尼继女结婚的协议。这契约无疑是形式大于实质;以我所知,那姑娘年仅十三。但婚约显然安抚了期求看到屋大维和安东尼友善相处的部队。诗中无疑有别的暗指,是我这个外邦人所不明白的;几乎能肯定它是某一派不愿见屋大维和安东尼亲善的元老的授意之作;文字很庸俗……但有点儿真实感,不是么?
我的惊诧接二连三。现在人人嘴上都挂着屋大维·恺撒的名儿。他在罗马;他离开了罗马。他是国家的救星;他会毁灭国家。他会惩办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凶手;他会奖赏他们。不管真相如何,这神秘难测的青年俘获了罗马人的想象力,我自己也未能幸免。
我知道我们的阿瑟诺多鲁斯久居罗马城内和周边的地方,昨日晚餐后,便乘机请教了他几个问题。(他对我已经渐渐随和,如今我们每次也许能有多达五六个词的对话。)
我问他,这个自称屋大维·恺撒的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同时也将我先前寄给你的那首诗出示于他。
阿瑟诺多鲁斯看着诗,薄薄的鹰钩鼻几乎碰到纸上,薄薄的腮帮子瘪着,薄薄的嘴唇微启。然后他递还了我,就像递回一篇我为了请求斧正而呈给他的论文。
“格律不稳当,”他说道,“题材琐碎。”
我早已跟阿瑟诺多鲁斯学到了耐心。于是再次问起屋大维这个人。
“他和别人一般无异,”他说,“他会在个性力量和命运偶然的塑造下,成为他会成为的人。”
我问阿瑟诺多鲁斯是否见过这青年,交谈过没有。阿瑟诺多鲁斯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
“我是他的老师。他舅公遇害时我在阿波罗尼亚和他一起,后来他走上了那条将他带到今日的路。”
我一时以为阿瑟诺多鲁斯说的是隐喻,等我看见了他的眼神,才知道是实话。我期期艾艾地说:“您——您认识他?”
阿瑟诺多鲁斯几乎露出笑容。“上星期我刚和他一同进餐。”
但是他不愿继续谈他,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似乎觉得问题全都无关痛痒。他只说他从前的这个学生可能成为优秀的学者,如果他选了这条路的话。
所以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为靠近世界的中心。
我参加了一场葬礼。
逝者阿提娅,是屋大维·恺撒的母亲。一个传令官穿街过巷而来,宣布次日早晨会在大广场上为她送葬。就这样,我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个如今在罗马权力最大、因此(我猜)也是在全世界权力最大的人。
为了争得一个便利观看的地方,我早早到了大广场,守候在屋大维·恺撒即将发表悼词的演讲台前面。及至上午第五个钟点,大广场已经几乎站满了人。
这时候送葬的队伍来了——引路人全都擎着火把,吹管的、吹角的奏着徐缓的出殡曲,遗体架在葬台之上,众人举哀——队伍后方,一个瘦小的人踽踽独行,我先还以为是个少年,因为他的托加袍镶着紫边;不曾想到他可能是元老院成员。[14] 然而我很快明白他就是屋大维,因为他经过时群众骚动,想将他看个清楚。扶灵的人将葬台陈放在演讲台前,主要的举哀人在前方的小椅上就座,屋大维·恺撒便慢慢走到葬台那里,看了看母亲的遗体,随即登上演讲台,望向聚集起来参加葬礼的群众——数目该有一千,也许不止。
我站得很近——不出十五码。他看上去很苍白,很静止,仿佛他自己才是尸体。只有他的眼睛是活泛的——呈现出一种最可怖的蓝色。人群变得很沉默;从那个距离,我能听见城里那些低微随意的嘈杂声,像蠢兽一样如常进行着。
然后他开始发言。他的话语很平和,声音却又清晰又分明,以至于聚集的群众人人都听得见。
我给你附上他的讲辞;抄写员们带着蜡板当场工作,次日,城里的书铺子便家家都有演说的抄本出售。
他说:“阿提娅,您曾是罗马的化身,但罗马再也不会见到您了。唯有您典范的美德令我们能禁受这个损失——它告诫我们,悲伤太深或悲伤太久,都会辜负您此生的意义。
“您是我生父盖乌斯·屋大维的忠诚的妻子,他乃是马其顿尼亚的裁判官兼总督,天不假年,死于到罗马就任执政官之前。您是您女儿屋大维娅和我的母亲,寓慈爱于严格,如今屋大维娅在您灵前流泪,我则最后一次站在您的跟前,说出这些可怜话。您是尤利乌斯·恺撒尽责知礼的外甥女,使您幼年丧父的儿子最终得到他这个父亲,而恺撒遭奸人谋杀的地方,与您享受哀荣之处近若咫尺,声音相闻。
“您出自一个备受敬重的罗马名门,富有那些千百年来抚育了我们民族的古老的乡土美德。您躬亲纺织,供应自家的布匹;您对待仆役有如己出;您敬奉自己家庭和城市的诸神。温柔敦厚的您没有敌人,除了时间,它现在将您带走了。
“罗马啊,请瞻仰如今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看看你们天性与传承的精品吧。很快我们就要将这副遗骸带到城墙之外,在那里,火葬堆会烧灭阿提娅的躯壳。但是我呼吁你们,各位公民,不要让她的美德跟她的骨灰一起埋葬。相反,让那美德融入你们的罗马人的生命,那样尽管阿提娅的人已成灰烬,她精神的风采也会存续,埋藏在继她而来的全部罗马人活着的灵魂中。
“阿提娅,愿祖先们的魂魄保佑您安息。”
良久的静默笼罩着群众。屋大维在演讲台上站了片刻,然后步下台阶,众人抬着遗体出了大广场,再出到城墙之外。
我近来看见的景象、听见的传闻,都令人难以置信。这场混乱中没有官方的消息;元老院议政厅的墙壁上没有任何张贴;连是否仍有元老院都难说。屋大维·恺撒已经与安东尼和雷必达结成了可称为军事独裁的联盟,尤利乌斯·恺撒的政敌们遭到整肃。上百名元老——元老——被处死,地产和家财一并充公。比这个数目多上许多倍的罗马富裕公民(每每出身显贵)或遭人谋杀,或逃出城外,地产和家财落入三雄之手。残酷无情。受整肃的人包括雷必达的同胞兄弟鲍鲁斯、安东尼的舅舅卢基乌斯·恺撒,连声望素著的西塞罗也榜上有名。我揣测这三人和别的一些人已经逃离罗马,或许能够脱身。
最血腥的工作似乎是由安东尼的部下执行的。我亲眼见过元老们的无头尸体狼藉地散落在一周前还让他们引以为荣的大广场上;从我居住的安全的山上,也听见过富人的惨叫,他们因守财之心而犹豫不决,最终无法离开。除了贫民、小康之家和恺撒的朋友之外,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忧自己的名字明天就会被张贴示众。
听说屋大维·恺撒闭门在家,既不露面,对于昔日同僚的尸体也不去视殓。也听说是屋大维自己主张要将受整肃者立即法办,概不开恩。无人知道相信哪一种说法才安全。
我本以为自己开始懂罗马了,经过这个多事之秋,它还能是我心目中的那个罗马么?我对这些人有丝毫了解么?阿瑟诺多鲁斯不愿与我谈论此事;提兰尼昂则哀伤地摇头。
也许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成年学士,而是个无知少年。
西塞罗没有逃脱。
昨天,一个清凉而阳光灿烂的十二月下午,我在大广场背后的商店区的书铺子之间游荡(街上现在已经安全了),忽然听见一种杂沓的巨响;我知道不该妄动,但出于我那种有朝一日会让自己要么成名要么丧命的好奇心,我走进了大广场的门。密匝匝的人,将元老院议政厅左近的演讲台围得水泄不通。
“是西塞罗。”有个人说,这名字便如同一声私语的叹息传播开来。“西塞罗……”
我挤向人群的前方,茫无头绪,却也忧惧于将见的景象。
元老院演讲台上,马尔库斯·西塞罗枯干缩小的头颅,整齐地摆放在两只砍断的手之间。有个人说是安东尼亲自下令放在那里的。
在同一个演讲台上,才不过三星期前,屋大维·恺撒那么深情地谈起他故去的母亲。如今那里展示的是另一种死亡;刹那间,我不禁感到一种难言的安慰,觉得那母亲死得其时,不用见证她儿子带来的这一切。


II.书信 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士麦那(公元前42年)


我不信你真的明白自己处境的严峻。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好感,我也不会愚昧地伪装我对你好感较大;我给你写信不是由于关怀你本人,而是关怀我们的国家。我不能给安东尼写信,他是个疯子;我不能给雷必达写信,他是个傻子。你二者皆非,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席话。
我知道我和卡西乌斯被宣判为法外之徒并课以放逐,乃是拜你所赐;但这样一个判决只能靠一个秩序混乱而萎靡不振的元老院来姑且维持,让我们都不要以为它会有长久的法律力量。对于这样一个法令的持久性或效力,我们都不要伪装。我们就谈谈利害吧。
整个叙利亚、整个马其顿尼亚、整个伊庇鲁斯、整个希腊、整个亚细亚[15] 都是我们的。整个东方都反对你,而东方的权力与财富不容小觑。我们稳稳操纵着地中海东部;所以你别指望你已故舅公的埃及情妇会拿出财富与人力来支援你的事业,她爱莫能助。尽管我对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没有好感,我知道他正在从西边挖你的墙脚。因此,虽然目前看来战争会一触即发,我也并不为自己或自己的军力担忧。
但我确实为罗马担忧,也为国家的前途担忧。你和朋友们在罗马发动的整肃便是这担忧的实据,我个人的悲哀与之相比则属于次要了。
因此让我们对整肃和刺杀一同释怀吧;如果你不对我追咎恺撒之死,或许我也能不对你追咎西塞罗之死。我们不可能做彼此的朋友;这是我们两人都不需要的。但也许我们可以做罗马的朋友。
我恳请你,不要和马克·安东尼联合进军。我担忧,罗马人之间再打一仗就会毁灭国家所剩无几的美德。安东尼少了你是不会进军的。
如果你不进军,我担保你将会赢得我的尊敬和感谢;你的前途也能有保障。即便我们不可能出于彼此的友谊而合作,我们倒也不妨为了罗马的福祉而合作。
只是我要赶快添上一句:如果你拒绝修好,我一定会全力抵抗;那时你就会败亡。我怀着伤感说出这个话,但是我话说在前。


I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三雄既已形成,尤利乌斯·恺撒与恺撒·奥古斯都在罗马的敌人也已经覆灭后,西边尚存在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武力,在东方,神圣尤利乌斯的谋杀者们——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也仍然威胁着罗马的安全与秩序。恺撒·奥古斯都信守诺言,决心惩办杀父凶手,匡复国家秩序,并将塞克斯图斯·庞培的问题延迟办理,对庞培仅采取旨在保障当前安全的必要行动。
此时,我以全副精力投身在意大利为军团招募新兵、配置武器,这些军团将会在东方围困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同时注重建设补给线,让我们将能够在遥远的土地上战斗。安东尼打算派八个军团去安菲波利斯,在爱琴海之滨的马其顿尼亚,骚扰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军队,防止他们找到作战的优势阵地。但是安东尼推迟了军团出发的时刻,以至于他们被迫在腓立比以西、布鲁图斯部队安全歇息的地方,找了个处于劣势的低矮阵地。安东尼必须从别处调遣部队,以支持马其顿尼亚的这些军团,然而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舰队却在布林迪西港口周围盘桓;于是奥古斯都授命我去保障安东尼能安全通行。凭借我从意大利筹集的船舰与军团,我们冲破了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的海军,十二个军团在马其顿尼亚海岸上的狄拉奇乌姆登陆。
然而奥古斯都在狄拉奇乌姆染了重病,我们担心他的生死,本欲按兵等候;但是他叮嘱我们继续前进,知道如果我们延迟攻击那些叛徒的军队就会全盘皆输。于是我们的八个军团便越过乡野,去支援马克·安东尼的受困于安菲波利斯的先遣军。
我们的行进被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骑兵所阻,路上兵员折损严重,抵达安菲波利斯已是人马疲惫,士气低落。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的军队在腓立比的高地上筑了防御工事,北边受高山屏障,南边受从营地伸到大海的沼泽所保护,阵地牢固,我弄清这一切之后,决定紧急投书恺撒·奥古斯都;因为在士兵看来,我们绝无取胜的希望,我知道非得重振军心不可。
所以尽管奥古斯都身患重疾,他仍然强支病体越野前来增援,虚弱到不良于行,便在担架上深入士卒中间慰问;尽管他脸色像死人,目光却炽烈笃定,声音也坚强,令大家恢复了信心和意志。
这时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占据海路,不愁补给,我们则逐日坐吃山空,因此决心立即果断出击。一方面,奥古斯都的三个军团在我的率领下假装专注于修筑堤道,企图通过保护着敌人南侧的茫茫沼泽,因而吸引了很大一部分共和派军队攻打我们,另一方面,马克·安东尼的军团果断出击,突破了卡西乌斯变得薄弱的阵线,并趁着卡西乌斯尚未从突袭中回过神来,洗劫了他的军营。当时卡西乌斯与少数几位军官并立在小丘上,(据说)他望向北面,看见了布鲁图斯的军队,觉得是在溃逃,又知道自己的军队吃了败仗,以为全军覆没,颓丧之极,便将刀刺入胸口,在腓立比的战尘与血污中自尽身亡;两年另七个月前神圣的尤利乌斯之死,仿佛是借了凶手之手来复仇。
卡西乌斯有所不知,布鲁图斯的军队并未逃亡。他揣摩我们的计策,猜到奥古斯都的军队由于声东击西而分散,便赶快攻打我们的军营,捣入其中,俘获许多士卒,杀人则更多。养病的奥古斯都本人神志尚不清醒,无法走动,由其医者抬离营帐,藏身沼泽地,直至战斗结束,夜幕降下,才被偷偷抬到残余部队退守之处,与马克·安东尼的军队会合。那医者发誓他事前做了个梦,兆示他要转移养病的奥古斯都,这才救了他的性命……


IV.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父亲 发自腓立比以西(公元前42年)


亲爱的父亲,如果您接到这封信,便知道您的贺拉斯,一天前在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军中服役的自豪士兵,此时在这个寒冷的秋夜,坐在营帐里,借着一盏提灯摇曳不定的光线写着家书,对自己深以为耻,尽管也许该对他的朋友们引以为荣。但是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奇异的自由,解脱了几个月以来的疯魔;如果他不快乐,至少他开始知道自己是谁了……今天我第一次参加战斗;我必须马上告诉您,重大的危险一逼近了我,我就扔下盾牌和刀,逃走了。
为什么我要从军冒险,我不知道;明智如您,当然也不知道。前年您出于我习以为常到有时不觉感念的好意,送我去雅典学习,当时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参与诸如政治这样的蠢事。我投效于布鲁图斯而受任他军队中的保民官,是不是一种可鄙的努力,要超过自己的出身而挤进贵族阶级?贺拉斯是不是因为他是区区一个释奴的儿子而感到自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我年少傲岸,我一直知道您是众人之中最好的人,我不能期求会有更加高贵、慷慨而慈爱的父亲。
我相信原因是,一心学习的我忘记了世道,几乎开始将哲学认作真实。自由。我为了一个词而参加布鲁图斯的事业;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人可能有整整一年蒙昧地活着,而忽然一朝开悟。
现在我必须告诉您,我扔下盾牌弃战不仅仅是出于怯懦——虽然那无疑是原因之一。只是当我骤然看到屋大维·恺撒的一个士卒(也许是安东尼的士卒,我不知道)冲着我过来,手中眼中都闪烁着钢铁的寒光,那就像是时间骤然停住了;我想到您,想到您对于我前程的全部寄盼。我想到您生来是奴隶,努力赎回自由;您早早将操劳和生命灌注在儿子身上,以便他能够过上您从来没有的轻松和舒适和安稳的人生。我看见那儿子在一片他不爱的土地,为了一个他不懂的事业而徒然就戮——这时我感到了儿子的夭折会给您的晚年带来什么——我就逃走了。我跑过遍地倒毙的战士尸体,看见他们空洞的眼睛瞪着他们不复再见的天空;他们是友是敌对我没有分别。我逃走了。
倘若蒙命运的善待,我会重返意大利,回到你身边。我不会再打仗了。明天,我会向你发出这封信,准备启程。如果我们没有遭遇攻击,我就没有危险;如遇攻击,我会再次逃走的。无论如何,这场屠杀引向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终点,我不会再徘徊于此。
我不知道谁将会获胜——恺撒派,还是共和派。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前程,或是我自己的前程。也许我会无奈地让您失望,像您一样当上税吏。不管这职务在您眼中多么低微,您的工作给了它以尊严和光荣。我是您的儿子贺拉斯,我为此自豪。


V.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却说布鲁图斯又一次退到腓立比的高地与防御工事之内,显然,他不打算从那里后撤了。我们知道——也许比布鲁图斯更清楚——我们越来越缺少给养,多等一天都要付出高昂的成本;布鲁图斯的海军扼住海路,什么都运输不来;我们后方是马其顿尼亚平坦而荒芜的平原,前方是希腊敌意四伏而荒芜的山陵。因此,我们大量抄写谩骂的传单散发给布鲁图斯军队的将官,讥讽他们胆小怯懦;晚上我们隔着营火呼喊挑战,让敌方士卒不能安心睡觉,只能怀着愧意,辗转反侧。
布鲁图斯按兵三星期,无所事事的负担终于让他的将士们狂躁,不肯继续等待;布鲁图斯担心,他的部队会因逃兵而耗尽,便命令人马离开可以保命的防御工事,下山攻打我军营地。
他们在将近黄昏时冲下山来,犹如一股北方风暴;他们咬着牙关,没有呼吼,我们只听见随他们而来的如云沙尘中传来马蹄和人足的践踏声。受敌之初,我命令我们的阵线退却;当敌人涌进我们中间之际,我们才合拢两边的阵线,迫使他要两翼同时作战。我们将敌军破为两块,再破为四块,以至于他无法重新组阵来抵御我们的进攻。及夜,战斗已然结束;伤兵的呻吟直上云霄,星辰漠然俯视着那些不再动弹的肉体。
布鲁图斯带着他军团的残部逃脱,由于我们已攻陷他在腓立比的防御工事,只好遁入更远的荒野。他本要用剩余兵力再次出击,但他的军官们拒绝卖命;十一月月圆次日,拂晓时分,他在几个忠心将官的陪伴下拔刀自杀,地点是一座孤山,俯临那个由于他一意孤行而造成的屠戮场;共和派的军队至此覆灭。
于是尤利乌斯·恺撒之死得到复仇,于是叛国与分裂的混乱归向了多年的秩序与和平,统率一切的是我们国家的皇帝,盖乌斯·屋大维·恺撒,如今称为奥古斯都。


V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腓立比之战以后,他仍是活死人一般,只能一路上走走停停,缓慢地返回罗马;他已经从海外的敌人手中拯救了意大利,尚待他去做的,是弥合这个内中碎裂的国家。
他们将他秘密抬回他在帕拉蒂尼山上的宅子,连月暌违,我再次第一眼看见他那时候的震动,亲爱的李维,实在是无以形容。不消说,我是奉了屋大维的命令,在战事期间一直留在罗马的,既为了监视动向,也为了尽我一己之力,防止雷必达出于阴谋或是因为无能,完全扰乱意大利内部的治理。
那年冬季他打仗回来还不满二十二岁,但是我对你发誓,他看上去有四十四岁——六十六岁的年纪。他面如蜡色,身材本就清癯,体重大减之后更是瘦而见骨,皮肤松弛着。他说起话来嗓音粗嗄,气若游丝。我看着他,恐怕他活不长了。
“别让人知道,”他说,然后停了很久,似乎说出那半句已精疲力竭,“别让人知道我病着。无论民众还是雷必达。”
“朋友,我一定会保密的。”我对他说。
这病其实上一年就有了,是整肃期间染上的,后来日益严重;尽管视诊的医者们得到丰厚的酬金,而且被告诫要严守秘密,否则生计难保——虽不至于性命难保——疾病的谣言还是悄然传开了。医者们(一群败类,彼时和今日一个样儿)不请来也罢;他们无能为力,只晓得开出有毒的草药方子、冷热交替疗法。他几乎无法进食,不止一次吐血。当他身子越来越弱,他的意志倒好像更坚强了,生病期间比健康时还要不遗余力。
“安东尼,”他用他吓人的嗓音说,“暂时还不会回罗马来。他去了东方收揽战利品,巩固他的地位。这我赞同——我宁可他到亚细亚人和埃及人那儿偷,强于从罗马人这儿偷……他大概认为我快死了;虽然他巴不得我死,我怀疑他还是不愿事情发生在他在意大利的时候。”
他重新在床上躺平,浅浅呼吸,眼睛闭合。终于他又攒足了力量,说道:
“把城里的新闻讲来听听。”
“歇着吧。”我说,“你精神好些的时候我们再讲不迟。”
“新闻。”他说,“虽然我的身子使唤不动,脑子还能使。”
我可以告诉他的事情大都恼人伤神,但我知道假如我加以美化,他是不会原谅我的。我说道:
“雷必达正在和那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秘密媾和;我相信他有个跟庞培结盟的主意,以此对付你或是安东尼,视哪一个较虚弱而定。我手里有证据;但如果我们当面和他对质,他就会发誓说他的和谈只是为了给罗马带来和平……腓立比之战的英雄,是安东尼,你成了懦夫。故事是安东尼的猪猡夫人和他的秃鹫弟弟散布的,说什么你缩在盐沼里害怕发抖时,安东尼勇敢地惩治了恺撒的敌人。富尔维娅对军人做了演讲,警告说你不会付给他们安东尼承诺过的赏金;与此同时雷必达在乡间煽动地主和农夫,扬言你会抄没他们的家产,用来安顿老兵。你还想听下去吗?”
他甚至露出微微的笑容。“如果非听不可的话。”他说。
“国家已经濒于破产了。雷必达能收上来的少数税金里,存入国库的是一个零头;其余进了雷必达自己的钱袋,据说也进了富尔维娅的钱袋——也是据说,富尔维娅准备在合法属于安东尼的军团之外,另外组建独立的军团。这个我没有证据,但我揣度是真的……倘若如此,你回罗马便是吃亏的买卖了。”
“我宁可要罗马的虚弱也不要东方的全部强权。”他说,“不过我确定安东尼并不这么想。他认为我即便不死,也会被这里的问题拖垮。但我不会死,我们也不会被拖垮。”他稍稍坐起来了一点,“我们要做的很多。”
次日他仍旧虚弱,却起了床,将疾病置之度外,仿佛它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他说,我们要做的很多……腓立比之战以后那些年的动荡与静待、胜利与失败、喜庆与绝望,亲爱的李维啊,你那部可敬的史书能够各传其神么?它不能做到,无疑也不应做到。但我不可以离题,即使是为了赞赏你,因为你会再次责备我的。
你要求我更具体地谈谈我给我们皇帝操办过的事情,似乎我在你的史书里忝有一席之地。以我的薄才,你对我是奖掖过分了。然而在我远离公务的退休生活里仍有人记得我,这让我感到高兴。
我给我们皇帝操办过的事情……坦白说,如今有一部分在我看来是荒唐可笑的,尽管当年不然。拿婚姻作例子好了。由于我们皇帝的影响与敕令的作用,如今一个有资财有雄心的人,可以出于理智的缘故而缔结婚姻了——倘若描述这么一种奇怪而且(我有时觉得)不自然的关系,用上“理智”一词不会太矛盾的话。这样的事,在我谈及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罗马如此,对公共圈子的人亦如此。当时人结婚是为了利益与政治需求——不错,我自己也是这样,虽然我的特伦提娅在某些场合是个风趣的同伴。
不得不说,我相当擅长张罗婚事——我也得坦白,结果那些婚姻没有一桩带来了利益,或哪怕是满足了政治需求。我向来猜想,多年后屋大维制定那些不完全成功的婚姻法律,是因为他深明于此,而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是“道德观”所致。他常责怪我在早年给他的建议,因为每次都是错的。
比如说吧:我给他撮合第一桩婚事是在极早,那时还没有三雄。姑娘叫塞尔维利娅,她父亲是P.塞尔维利乌斯·伊扫里库斯,此人在穆提纳之战以后西塞罗反对屋大维的时期,答应竞选资深执政官[16] ,与屋大维联合对抗西塞罗——娶他的女儿是我们的担保,保证他有需求时能够得到我们的武力支持。结果,塞尔维利乌斯与西塞罗打交道很软弱,对我们没有帮助;这婚姻终未成事。
第二桩婚事甚至比第一桩更荒唐可笑。对象克洛狄娅是富尔维娅的女儿、马克·安东尼的继女,这婚姻是三雄组成时的一项协定条件;士兵们希望这样,而我们也没有理由扫他们的兴,不管那多么缺乏意义。那姑娘年方十三,跟她母亲一样相貌丑陋。我相信屋大维见过她两面,而她从未踏进他的家门。如你所知,这桩亲事一点也没让富尔维娅或是安东尼消停;他们继续进行其阴谋与叛国活动,以至于腓立比之战后,安东尼人在东方时,富尔维娅公然摆出要重开内战对抗屋大维的样子——我们只好以离婚来表明我们的立场。
但是叫屋大维近乎怨恨的,我想是我在第三次联姻中的责任;对象是斯桂波尼娅,结婚时,他与克洛狄娅离异未足一年,那几个月也是我们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似乎要么是安东尼党羽在意大利煽起的暴乱,要么是塞克斯图斯·庞培从南方进来的侵略会将我们碾碎。我尝试进行了现在看来是慌不择路的调停,去西西里与塞克斯图斯·庞培议和——实在是无法对付的使命,因为庞培就是个无法对付的人。我觉得他有点疯狂——七分像野兽,三分像人。他确实是个法外之徒,无法无天;在我交谈过的人之中,他是极少数令我厌恶到几乎无法打交道的。亲爱的李维,我知道你景仰他的父亲;但父子两人你都没有见过,而且你肯定不了解那儿子……无论如何,我与庞培谈了,并取得我认为是协定的成果——给这契约封缄的是一个婚姻安排,对象是斯桂波尼娅,庞培的丈人之妹。斯桂波尼娅,斯桂波尼娅……她在我眼中始终是妇人的缩影:冷淡的多疑,礼貌的坏脾气,狭隘的自私。我的朋友到底也原谅了我的这个安排,可惊可叹。也许是因为那场婚姻给我朋友带来了他像爱罗马一样深爱的东西——他的女儿,他的尤利娅。女儿出生那天他就跟斯桂波尼娅离了婚,他还会再度结婚,同样可惊可叹。他真的那样做了,但那次联姻与我无关……事实证明,与斯桂波尼娅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暗藏欺诈;因为我跟庞培议和之时,不知他跟安东尼商谈已久,那婚姻契约只是麻痹我们的一个诡计罢了。亲爱的李维,这便是当时政治的本相。但是我得要说(虽然我不会在我们皇帝面前再说一次),回首当年,这些事确有引人发笑的一面。
我负责张罗的婚事中只有一件使我有愧;如今我早该将它放下,却依然没有释怀——不过,我估计它没有带来很大的伤害。
大约在我与庞培和谈,谋划迎娶斯桂波尼娅一事的时候,由于富尔维娅与卢基乌斯·安东尼的挑动,蛮夷的摩尔人在外西班牙起事,反对我们的总督;同样因为富尔维娅与卢基乌斯煽风点火,我们在阿非利加的将军们开始举兵互斗;卢基乌斯假装他有性命之虞,带着他(与富尔维娅)的军团开赴罗马。我们的朋友阿格里帕将他们击退,并围困在佩鲁西亚城中,那里的居民(多数是庞培派与共和派)热烈而踊跃地支援他们。我们虽有疑心,究竟并不知道马克·安东尼对这一切参与了多少;因此我们不敢消灭他的弟弟,担心如果马克·安东尼是同谋,他就会以此为借口从东方向我们攻来;如果他是无辜的,则会误解我们的行动,对我们报复。我们没有惩办卢基乌斯,但是对支援他的人很不留情,处死了叛逆最重的人,对于不那么危险的人则处以放逐——不过我们饶过了一般百姓,他们的财产有被我们损毁的,甚至予以赔偿。流放者之中(亲爱的李维,你对反讽意味具有也许过分发达的敏感,你会对此感兴趣的)有一个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他获准到西西里去,带着他的新生子提比略,以及他非常年轻的妻子——李维娅。
意大利连月动荡,其间我们常给安东尼写信,一边诉说他妻子与他弟弟的活动,一边也想探明这些变乱中是否有他的插手;尽管我们接到安东尼的来信,却没有一封答复了我们发去的信件,就像他没有收到那些信一样。我们写信最紧急的关头当然是冬天;海上通航的路线很少,也许他确实没有收到。无论如何,春天过了,夏天也过了一部分,他仍然没有确切的口风;然后我们从布林迪西收到一个紧急的消息,说安东尼的舰队正航向港口,庞培的海军亦与之应合,从北而来。我们也听说早几个月前,富尔维娅乘船去了雅典见她丈夫。
我们前景茫茫,却别无选择。我们的军团正在收拾边疆和本土的种种变乱,兵力四散,力量虚弱不堪,但我们还是进军布林迪西,只担心安东尼已经登陆,会带着军队跟我们遭遇。然而我们得知,布林迪西城拒绝让安东尼航入海门,于是我们扎下营来,等待事态变化。假使安东尼全力进攻,我们一定是无法活命的。
但他没有进攻,我们也没有。我们的士卒忍着饥饿、缺少装备;安东尼的士卒倦于流徙,只想见到意大利的亲人。假如任何一方不识分寸而强行用兵,大约会招致哗变。
然后一个混进安东尼队伍的我军间谍回来,带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安东尼与富尔维娅在雅典大吵了一场,安东尼愤然离去;现在,富尔维娅猝然去世,原因不明。
我们鼓励一些信得过的士兵去跟安东尼的军人称兄道弟;很快,两边军队都有请愿团去见各自的统领,要求安东尼与屋大维再次抛开分歧,让罗马人相杀不再重演。
于是两位统领会面,避免了又一场战争。安东尼抗辩,富尔维娅与他弟弟是擅自行事,没有经过他的授权,屋大维指出,他考虑到两人是安东尼的近亲,对于他们的行为未加报复。双方签了条约,宣布对罗马从前所有的敌人概不追究,还安排了一场婚事。
婚事是我谈的;男女双方是安东尼与屋大维娅,她是我们皇帝的姐姐,数月前新寡,失怙的儿子马尔凯鲁斯是个婴孩。
亲爱的李维,你知道我的品味——但是我几乎相信,如果有许多女子像屋大维娅那样,我也能爱女人。我当时就像现在这般仰慕她——她温文尔雅,全无心计,容貌相当美,我一生只认识两位女子对哲学与诗所见既阔、领悟又深,她便是其一,另一位是屋大维的女儿尤利娅。你明白,屋大维娅不是一个玩物。我的老朋友阿瑟诺多鲁斯从前常说,如果她是个男的,还没那么聪明,也能成为一位大哲学家。
屋大维对姐姐解释(如你所知,他深爱姐姐)婚事的必要时,我也在场。他说话的时候都不敢正眼看她,但屋大维娅只对他笑笑,说道:“弟弟,如果非办不可,那就办吧。我会努力做安东尼的好妻子,也继续做你的好姐姐。”
“这是为了罗马。”屋大维说。
“这是为了我们大家。”他姐姐说。
这大约是必要的吧;我们期望,这样一场婚姻会将我们带向长久的和平,我们知道,它能给我们几年时间。但是我得说,我现在依然感到心头的一阵悔恨与哀痛。屋大维想必曾经饱受折磨。
不过结婚以后,安东尼是个聚少离多的丈夫,这也许还让她的处境好受了些。但是她对安东尼从来没有一句恶评,到了后来也一样。


第五章



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雅典(公元前39年)


安东尼向屋大维致以问候。我不知道你想要我怎样。我与亡妻决裂,毁掉我弟弟的前程,因为他们的行动令你不快。为了巩固我们的共同统治,我娶了你姐姐,尽管她是个好女人,但并不投合我的品味。为了向你保证我的诚意,我将塞克斯图斯·庞培及其海军送回西西里,虽然(你很清楚)他本要与我联合对付你。为了扩大你的权力,我同意削去雷必达据有的全部行省,只让他保留阿非利加。在和你姐姐成婚以后,我甚至同意给神化的尤利乌斯做祭司——不管给一个一同纵饮寻欢的老朋友做祭司多么奇怪,也不管我接受祭司一职,让你的名声获益匪浅,对我的名声却意义不大。最后,我已经离开了本土,以便在东方筹钱确保我们未来的权威,并将陷于混乱的东方各省理出秩序来。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想要我怎样。
不错,我容许希腊人哄他们自己我是巴克斯再世(也许你宁可称为狄奥尼索斯?),[17] 那是因为他们的爱戴会让我多少能操纵他们。你批评我“扮作希腊人”,而且在雅典娜节戏装登场,俨然巴克斯重生;然而你要知道我答应这么做的时候,坚持要天神雅典娜给我一份还礼——由于这一坚持,我较之于征税更大地充实了我们的财库,同时避免了征税必然造成的厌恨。
至于你闪闪烁烁提起的埃及诸事:首先,我确实接纳女王的某些臣民做了我的助手。这对我的工作既有帮助,对我的外交手腕亦属必要。但即使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痛快,我也不明白你何以反对:阿蒙尼乌斯你自己认识,他是你已故舅公(或者“父亲”,你现在可以这么叫他了)的朋友,忠诚地为我效劳,就像他对尤利乌斯和对他的女王一样。至于埃琵马科斯,你称之为“巫师”,流露了(恕我口不择言)你对这些东方事情的深切无知。这“区区一名巫师”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他是赫利俄波利斯城[18] 的大祭司、托特[19] 的转世,和《魔法书》的掌管者。他比我们自己那种“祭司”重要得多,于我也有用,再说他还是个诙谐的家伙。
其次,我与女王两年前在亚历山大城的交游,从来不是秘密。但我要提醒你那是两年前的事,我们都预料不到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内兄。克莉奥帕特拉向我引见那对双胞胎的事,用不着你来提起;他们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的孩子,是与否都没有关系。我撒的种遍布世界,这我也同样不曾掩饰;这些新来的孩子,对于我不比其余更重要或更次要。摆脱公务的时候,我花时间消遣,哪儿有乐子就从哪儿获得。我会继续这样做。最起码,亲爱的内弟,我不隐藏我的习性;我不是伪君子;我还应该指出,你自己的风流账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为人知。
以你对我的了解,怎么会如此不智,认为我拥立克莉奥帕特拉执掌埃及王权,牵涉到我和她的交情(其实你在装假,不过扮作相信罢了)。因为如果拥立对我有利,它对你同样有利。埃及是东方最富庶的邦国,倘若我们需要,它的财库会向我们敞开。它又是东方唯一一个谈得上有军队的邦国,这军队至少一部分的兵力会由我们调配。最后,跟一个有手腕、稳坐王位的君主打交道,比起跟五六个软弱无能、自身难保的君主打交道要轻松。
你不是傻子,这些事情乃至很多别的事情,你自应有数。
无论你以为自己玩的是什么游戏,我决不会接招。


I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公元前38年)


那该死的放肆的虚伪小人!他的虚伪可笑,他在虚伪之下不知藏了什么底细又可怒——笑与怒都快让我吃不消了。
难道他以为雅典没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他做任何事都不会令我错愕,我也不会像他那样爱装出一副道德君子的口吻。他要跟多少个斯桂波尼娅离婚,悉随尊便,哪怕是在她生出他的亲女儿(打谅斯桂波尼娅也没别的可能)当天也罢;甚至他不出一星期又娶了个怀了前夫骨肉的妻子也罢。他尽管冒犯公众而构成丑闻好了(包括你向我禀报的较为隐私的丑闻),我犯不着劝诫他;他私下的癖好再怪异也无所谓。
但是我了解这个最近成了我“内弟”的人,我了解他做事从来不会是出于激情或心血来潮。他是一尾冷血的鱼,冷到我几乎要佩服他。
人人都清楚他跟斯桂波尼娅离异,意味着我们不再和她的亲属塞克斯图斯·庞培有默契了。我该如何应对?为什么没有先向我咨询?这表示我们要对塞克斯图斯开战吗?还是屋大维要单独行事?
还有他新娶的这个李维娅呢?你告诉我屋大维曾经将她丈夫放逐出意大利,因为他是共和派,在佩鲁西亚一度与他作对。这场新的婚姻,是否意味着他又在笼络共和派的残余势力?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要时常来来信呵,森提乌斯;我必须消息灵通,再说如今我能信任的人很少了。我真想回到罗马,但又不能抛下这儿的事不管。
我这一向劝自己说我目前过的这种生活不是白费心机。我如今的妻子实在是冷淡而守礼,她弟弟也来这一套,却是伪装的。至于享乐,虽然我偶尔也能有,却得处处小心,以至于几乎再无乐趣可言。我天天都恨不得打发她走路;但是我没有理由,她又怀了孩子,何况现在跟她离婚便是与她弟弟反目,我付不起那代价。


III.报告摘录 赫利俄波利斯城大祭司埃琵马科斯 致伊西斯[20] 转世、埃及诸界女王克莉奥帕特拉(公元前40年——前37年)


向尊贵的王后请安。此日,马克·安东尼起初为了娱乐,后来因为誓不甘心,与屋大维·恺撒掷骰作戏。两人游戏近三个钟点,安东尼不断输局,得胜次数也许四居其一。屋大维甚是满意,安东尼颇为烦躁。我用沙做了占卜,入恍惚境界,其间讲了欧律斯透斯故事,以及那赫拉克勒斯如何因诸神播弄,成了他的仆人。[21] 您下次写信给他时可对此暗示,说起您梦见他要纡尊降贵,替一个比他虚弱、不及他卓异的人办差事。我的语气是郑重而警诫的;您要采用诙谐而轻快的口吻。
我的法术没有奏效;他娶了敌人的姐姐屋大维娅。这是表明承诺的举动,可以讨好民众与军队。
奉上蜡质人偶两具。请您在宫殿中物色一个偏远的、只有一个门的房间。安东尼的人偶应放在房间有门的一侧,屋大维娅的人偶则放在无门的一侧。必须是您躬亲施行,无人代劳。然后命人修筑一道厚重的墙分隔人偶,从地面抵及天花板,不可有缝隙。每日朝阳升起与夕阳落下之时,您要让我的祭司埃匹蒂塔斯在房间外施咒。他知晓如何进行。
我们带着屋大维娅去雅典,她怀着孩子,三月之内将分娩。我向安东尼进献了一对难分彼此的灵缇犬,他赛犬作戏,益加钟爱之。屋大维娅的孩子出生当日,我会令双犬失踪。后续几周内您要写信给他,谈及您关于双犬的一梦。
屋大维娅生下的是个女儿;因此他名下无嗣。太阳神依了我们的意愿,听从了我们的要求。
他与屋大维争吵;屋大维娅的说情使两人和解,她维护丈夫而责备弟弟。安东尼对她的疑虑几近消除,而且似乎不由自主地喜爱她,尽管对她的寡言与平静仍感到不耐烦。埃匹蒂塔斯是否已照您的吩咐,忠诚地施了咒语?
他梦见他的营帐起火,自己却被绑在当中一张躺椅上。军中士卒路过焚烧的营帐,不理会他的呼叫,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最后他挣开捆绑,但四面烈火熊熊,不见逃生之路。他吓醒了,传唤我过去。
我戒食三日,将梦的预示告知他。我对他说,火代表屋大维·恺撒在罗马堆积而后点燃的阴谋。我说,他身处营帐,揭示了两点:他的处境(他在罗马人的世界没有安全而永久的位置),他的本性(他是军人)。他被绑在他的躺椅上,我说,意味着由于无所事事,他背离了本性,让自己变得软弱,因此在针对他的阴谋与命运的形势面前束手无措。士兵们不理会他的呼叫,意味着由于他背离本性,大家便也脱离了他的掌握;他本来是个行动者,不是说客;众人会顺服于他的举动,不是他的言词。
他沉思默想,研究了地图。我对他默无一语,但我相信他在重新考虑讨伐帕提亚人的事。为此,他将会发现他需要您的援助。请谨慎地让他知道,援助随时可得。如此您便可再次将他拉入我们的事业,确保埃及前程似锦。


IV.书信 克莉奥帕特拉致马克·安东尼 发自亚历山大城(公元前37年)


亲爱的马克,你要原谅我长久的沉默,就像我原谅了你的沉默一样。你也要原谅我现在作为一个女子给你写信,尽管我身为女王,又是你忠诚的盟友,随时将实力交给你差遣。因为我这几个月病得很重,本不愿让你担心我的疾患;其实我现在也不该写信给你的,只是我的脆弱与心意压倒了国君的身份。
睡神不肯合上我的眼;我接连发烧,精力不济,连医术高明的奥林普斯都束手无策;我没有胃口;绝望像一条蛇,蠕蠕钻进我空虚的神志。
噢,安东尼,这一切一定让你腻烦之极!不过我知道你的善良,也知道你会纵容一个故人的软弱——她常常想到你,往事一齐涌上心来。
也许是那样的回想,而不是奥林普斯的劝告,说服我踏上了从亚历山大城去忒拜[22] 的旅程。奥林普斯说,那里供奉着至高无上的神阿蒙-拉,他会祛除我的疾病,恢复我的精力。你总爱嘲笑我对这些埃及神祇的敬重,也许你是对的,你在许多事情上都很有见地。本来我差点拒绝了他,随即想起另一年春天(恍如很久远了),你和我沿着尼罗河顺流航行,并肩靠在躺椅上,观览土地肥沃的河滨漂移而过,感觉着清凉的河风吹拂在身上;农人和牧人跪了下来,连牛羊都似乎停下来向我们致敬,仰头望着我们经过。在孟斐斯,他们举行斗牛来欢迎我们,还有在赫尔墨波利斯和埃赫塔顿,你和我是男神欧西里斯[23] 和女神伊西斯。还有百座城门的忒拜,那些昏昏欲睡的白天和欢愉的夜晚……
这么回想着,我觉得渐渐又开始有精力了;我告诉奥林普斯我会启程前往,造访阿蒙-拉的神庙。但如果我重获健康,那是因为在旅途中,我从这些贵若生命的回忆里得到了滋养。


V.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37年)


你撕毁了我们与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条约,当初条约上也有我的保证;传闻你打算与他开战,虽然你没有咨询过我的意见;你阴谋破坏我的声誉,虽然我没有辜负你或你姐姐的地方;你企图颠覆我在意大利拥有的那一点势力,虽然我出于忠诚,给你带来了你如今拥有的大部分权力;简而言之,你用背叛回报了我的忠诚,用卑鄙回报了我的操守,用自私自利回报了我的慷慨大度。
你在罗马尽管任意妄为吧,我不再关心了。先几个月我们同意延长三雄同盟的时候,我曾希望我们终于能合作起来。我们无法合作。
我将你姐姐和她的孩子们送来你处。她到了你就可以告诉她,她不用回我这里来。虽然她是个好女人,但我不想跟你们家做亲戚。至于离婚,我交给你全权决断。我知道你将会根据你的私利来决定。我不在乎。
我不跟你遮遮掩掩;我不必如此;我既不怕你,也不怕你的阴谋。
今年春季我就要远征帕提亚,你答应了派出军团,但没有交给我。我已召唤克莉奥帕特拉去安条克。她将会提供我需要的军队。
如果你裹住罗马的网使她奄奄一息,我给埃及的力量将会使她繁荣。我把遗骸留给你,我自己宁可要一个活的躯体。


V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克莉奥帕特拉(公元前37年)


尼罗河的元首、现世太阳女王和我心爱的朋友——请从冯泰乌斯·卡皮托那里接过这封信;我要求他亲手传递给你本人。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信里没有涉及的事情都可向他询问。我是行动者,言词非我所长,正如你经常睿智地评论的那样。
所以言词说不出我得知你患病时感到如何绝望无措,也说不出我得知你从我们都记得的忒拜返程途中,健康就像鸟儿回家一样重临你的身体,那时我又如何转忧为喜。你纳罕我怎么知道?我得坦白——我在你中间安插了善良的间谍,他们出于对我俩的爱护,并看在我牵挂深切的份上,时时向我报告你的康健。因为尽管我们由于形势一直分隔两地,我对你的关心从未动摇;如果我有时音书不勤,那是因为写信会勾起我俩从前的幸福回忆,使我怅然若失,痛苦不堪。
不过冯泰乌斯会告诉你,我现在就像从一场梦中醒了一般。噢,我君临一国的小猫儿,你可知道我们的久别给了我多大的怨苦?你当然知道——我也知道你明白。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你父王在你少女时代为了国祚打算,要将你嫁给年少的弟弟,以便你们生育子嗣来延续托勒密王朝的血脉,那时你很不快乐。然而你的女子之身占了上风;正如伊西斯得变成女子,赫丘力士[24] 也得变成男子。一直做着男神与女神、国王与王后,是太重的负担。
我将会在安条克等候你,你会让冯泰乌斯带你过来么?即便你对我的爱已经消逝,我也要再见你,让我自己亲眼看到你安好。即使你不希望有感情的牵绊,我们也有军国大事可以商谈。哪怕只看在我俩不可忘怀的事情份上,你也来我这边吧。


V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腓立比之战以后,三雄之一的安东尼忙于在东方世界冒险,恺撒·奥古斯都却还得修复内战疮痍,让罗马治下的意大利恢复秩序。他一路粉碎共事者安东尼的阴谋,不曾失足;在佩鲁西亚,我率领的军队平息了安东尼弟弟挑起的叛乱;虽然他罪行重大,但恺撒·奥古斯都仁慈宽宏,放了他生路。
恺撒·奥古斯都要恢复秩序,拯救罗马,必须克服重重的障碍,最严峻的障碍是叛徒兼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祸患,他窃据了西西里与撒丁二岛,他的舰艇肆意航行海上,抢劫并毁坏为罗马的生存提供粮食的商船。塞克斯图斯·庞培劫掠猖獗,以至于都城面临饥馑的风险;慌乱的民众上街骚动,没有目的,只是宣泄越来越深的绝望。恺撒·奥古斯都怜恤人民,向庞培议和;因为我们无力与他一战。条约签定之后,粮食一度又源源而来;恺撒·奥古斯都委派我前往山外高卢就任总督,预备让我在那里组织高卢军团对付蛮族部落与日俱增的敌意,依照计划,次年我才会返回罗马,就任执政官。
但是条约签署未久,塞克斯图斯·庞培便开始与安东尼密谋,很快条约破裂,塞克斯图斯重操其强盗旧业。不及年底,恺撒·奥古斯都就将我召回罗马;鉴于都城饥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准备战争。
罗马的天才在于它的土地、它的土壤;它在海上从未感到轻松自如。但我们知道如果要战胜塞克斯图斯·庞培,我们必须在海上作战;因为他像一切违反自然的生物那样以海洋为窝巢,即使我们将他赶出他占领的土地,他也会潜伏海上。恺撒·奥古斯都和元老院任命我为罗马海军元帅,授权我建立我国历史上第一支强劲的罗马舰队。我责成建造凡三百艘舰艇,补充恺撒·奥古斯都麾下已有的少数战船;奥古斯都又对两万名奴隶赐予人身自由,换取他们在战舰上的忠诚服务。鉴于我们无法在大海上操练——海盗庞培的船只偶尔会航行到容易望见意大利海岸的地带——我下令在卢克林湖与阿佛纳斯湖之间开掘深沟,使两个水域连为一体;又用混凝土加固了赫丘力士大道(相传为赫丘力士亲手营建),使大道两端滨海,形成了今天所说的尤利乌斯海湾,它得名于我那位统领和友人。
这海湾四面被陆地屏障,不受天气影响或敌船滋扰,在我执政官任期的全年及次年的部分时间,我于此地操练海军,准备与海盗庞培富有经验的海军作战。夏季,一切就绪。
在近年被冠以神圣尤利乌斯之名的月份的第一天,[25] 我们向南方西西里起航,预备在那里与安东尼发自东方、雷必达发自北方的辅助舰队会师。我们遇上不合时令的猛烈风暴,兵力受损;虽然安东尼与雷必达的舰队靠岸避风,由奥古斯都与我分头指挥的罗马舰队依然冒着风暴前进,终见云开;尽管有延迟,我们仍在西西里北部海岸的米莱遇上了敌舰,并予以重创,使之撤退到我们无法追击的浅水中;我们也攻破了米莱城,海盗的部队从那里提取过许多补给。
我们的实力令庞培舰队措手不及,在我军攻击下溃散;我们运用一个我设计的抓钩,得以抢上许多敌舰的甲板,我们俘获的舰艇数目多于击沉者,令我军舰队愈加充实。我们还攻下两个滨海的堡垒——希耶拉与廷达鲁斯,此时庞培判断,除非他能打赢一场决战并摧毁我们的船只,否则他给养所系的沿海要塞均会落入我军手中,令他一败涂地。
因此,他在有利于自己舰艇的水域,押上舰队的全部实力来保卫港口城市瑙洛库斯,我们攻克的第一个要塞米莱在其南边几里之遥,所以要取得瑙洛库斯才能巩固米莱。
庞培的技术虽老练,面对我们更厚重的舰艇,他无法扭转劣势;尽管他的调度能力可以高于我们,他也终于技穷,只能尝试将我们赖以前进的排桨成行地打断,这样做确实报废了一些船,却折损了更多他自己的船。庞培舰队共有二十八艘船被击沉,船员全部覆没;其余舰艇或被俘获,或被毁坏到无法运行的地步。整个舰队仅有十七条舰艇躲过我们的攻击,塞克斯图斯·庞培带着它们向东航行,阵容溃乱。
有人说,庞培东航是希望与身在海外的三雄之一安东尼联兵,他想重新煽动安东尼对抗恺撒·奥古斯都;也有人说,他是想与帕提亚的蛮族国王弗拉特斯联兵,此人在跟我们的东方行省交战。无论如何,他到了亚细亚省,重操抢掠的营生。他在那里被他救过一命的百夫长蒂蒂乌斯擒获,并像区区山贼一般处死。罗马统治下的意大利四面的海患自此解除。
战争已经令我们的军人疲惫不堪,但我们依然要攻破曾经向庞培提供给养的西西里其余的海滨城市,其中最主要的是墨西拿,庞培大部分陆军驻守的地方。按照恺撒·奥古斯都的命令,我们准备封锁这个城市,如果必须交战,也要等他到了再进行。然而恰在此时,未曾参加任何海战的三雄之一雷必达,却终于率领舰队在墨西拿与我们的战船相遇;他对我传达的恺撒·奥古斯都的命令拒之不理,反而开始与本地统领谈判;安然从阿非利加徐徐航来的他,告诉我他以他自己的权威,解除我的统领权;然后,他在墨西拿接受了庞培军团的投降,要求他们宣誓对他本人的权威效忠,还将这些军团纳入他的麾下。我们在疲惫与痛苦之中等待恺撒·奥古斯都前来。


VIII.军令(公元前36年9月)


发往:L.普林尼·鲁弗斯,驻墨西拿的庞培军团军事统领
发自: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罗马大元帅[26] 暨三雄之一、阿非利加总督暨阿非利加军团主帅、罗马元老院前任执政官暨祭司长
事由:庞培军团在西西里的投降事宜
本日你已经将战败的塞克斯图斯·庞培所部军团,向我本人的权威投降,请对先前归你统领的军官与士兵通报如下:
(1)他们在本日以前针对罗马合法权威所犯的罪行,均获赦免,将不会在我或他人手中受到惩罚。
(2)他们不得与非我统领的任何军团的军官或士兵进行商讨或谈话。
(3)他们的安全与幸福由我负责保障,对于我本人与我指定的军官之外其他人所下达的命令,他们不得遵从。
(4)他们应当与我统领的军团自由交往,应当视彼此为同袍战友,而非敌人。
(5)他们可以借攻克的城市墨西拿发财致富,与我自己的士兵享有相同待遇。


IX.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亲爱的李维,我今天早上才接到消息——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在他度过了二十四年的退隐之地(估计也是黯然之地)奇尔塞伊去世。他从前是我们的敌人——然而事过境迁,旧敌之死与旧友之死便异样地相似了。死讯是皇帝告诉我的,他也和我一样伤感,还说倘若雷必达的后人愿意,可以在罗马给他办一场老规矩的公开葬礼。因此,经过如此多年,雷必达会回到罗马,重获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的那天他在西西里捐弃的荣誉……
我想到,这是我信中还没对你写到的事情之一。假如我一星期前写了出来,笔触无疑会相当轻松;它在我眼里属于那些不乏滑稽的回忆。但是这一死讯却给那段回忆投下了不一样的光线,使它在我眼里异样地哀伤。
经过旷日持久而令人灰心的血腥战斗,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终于兵败——击败他的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屋大维指挥的舰队和陆军军团,据说还有雷必达的协助。本来雷必达与阿格里帕应当从西西里海岸上封锁墨西拿城,以免塞克斯图斯·庞培四散的军舰找到安全的港口来修补阿格里帕与屋大维造成的重创。但是该城统领——名唤普林尼者,听说塞克斯图斯已经战败,就应雷必达的要求,没有交战而拱手投降,交出了城市和庞培的八个军团。雷必达受了降,不顾阿格里帕的抗议,把军团尽收麾下;还准许庞培军团跟他自己的十四个军团一样,洗劫这座由于投降而归他保护的城市。
你知道战争从不甜美,亲爱的李维,士兵难免会现出残忍的一面。然而阿格里帕在那抢掠之夜过后跟着屋大维进了城中;阿格里帕对我说过一点,虽然我们皇帝向来绝口不提。
富人与穷人的房子都不问情由,同遭兵燹;城里数百无辜者——错就错在他们的城市不幸为庞培军团所占据——老人、女人甚至孩子,都遭到军队的折磨与屠杀。阿格里帕对我说,杀戮次日,时已近午,他跟我们的皇帝骑马进城时依然听见垂死者与伤者的呻吟哭叫,就像只有那个声响一样。
我们皇帝调遣了许多手下的人去照顾受苦的城中民众,才去找雷必达对质,当时他悲不能禁,一时说不出话;那无知可怜的雷必达,忽然坐拥二十二个军团,将士精力充沛、粮食充足,自以为不可战胜,冲昏了头脑,将屋大维的沉默误解成荏弱,用轻蔑和威吓的语气,先发制人一般命令这个同僚撤出西西里,还说如果他希望保住三雄席位的话,他(雷必达)愿意将阿非利加让给他,有这个就知足吧。一番话异想天开……
我说了,可怜的雷必达。他的妄想真是奇怪。我们皇帝对雷必达荒唐可笑的宣言不置一词。
次日,他在阿格里帕及六名保镖陪同下进城,去了那小小的广场,向雷必达的士兵们和塞克斯图斯·庞培降服的军队致词,他告诉大家,没有他的赞同,雷必达许诺的一切就是空谈,如果他们执意要追随一个虚假的领袖,就是误入歧途,恐怕将失去罗马的保护。他有恺撒的名字,这大概足以让士兵们恢复理智,哪怕雷必达没有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当时雷必达的卫队当着他自己的面,向我们皇帝袭来,若非有个保镖挺身保护皇帝而被一杆投来的长矛击中牺牲,皇帝本人就可能身负重伤,甚至没命了。
阿格里帕对我说,那卫兵在我们皇帝跟前倒下的时候,一阵奇异的安静笼罩住人群,连雷必达的保镖们也一动不动,没有乘势进逼。屋大维悲痛地看了看他倒地的卫兵,随即抬起眼睛来面对群众。
他语调安静,但声音抵达全场:“所以在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的容许下,又一个勇敢而忠诚的、没有伤害过同袍的罗马士兵,死在了异邦。”
他让自己的其余卫兵收敛遗体,抬高;像在葬礼上一般,他在卫队前方领头,无人保护地走过人群;迎面的士兵们分开一条路,像遇风的禾杆。
塞克斯图斯·庞培的军团一个个离弃了雷必达,加入我们驻在城外的军队;然后雷必达的军团由于蔑视自己懒散无能的领袖,也投奔过来;最终雷必达只剩几个忠诚的部下,坐困城内。
雷必达一定预想着自己会被逮捕并处死,屋大维却没有行动。以别人看来,他落到这步田地大概会一死了之,但雷必达没有自杀,反而派了使者见屋大维,请求宽恕,请求免他一死。屋大维应允了,他只设了一个条件。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而天气寒凉的初秋上午,屋大维号令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与塞克斯图斯·庞培各军团的所有军官和百夫长,以及他所部军团的军官和百夫长,在墨西拿的广场上集会。雷必达当众请罪,恳求宽恕。
风吹动他稀疏的灰头发,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托加袍,没有官服的颜色,没有随从,慢慢走过广场到了前头,登上屋大维站立的讲台。他在那里跪下,请求原谅他的罪行,公开放弃他全部的权力。阿格里帕说,他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他的声音仿佛属于一个身处恍惚境界的人。
屋大维说:“这人获得赦免了,他可以安全地走在你们中间。谁也不许伤害他。他将被流放到罗马之外,但受到罗马的保护;他将被摘去所有的头衔,除了祭司长——只有众神才可以从他身上夺走那个头衔。”
雷必达不复再言,立起身,回到他的住处。但阿格里帕对我说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他走开的时候,阿格里帕对屋大维说道:“你给他的比死亡更坏。”
屋大维微微一笑。“也许,”他说,“但也许我给他的是一种幸福。”
……我不知他在奇尔塞伊流放的晚年过得如何。他是否如意?一个人曾经手握大权,没有抓住,却继续活着——他会变得怎么样?


X.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残片(公元前13年)


却说我们返回罗马后,蒙我们解救而免于饥馑的罗马人民感恩戴德,意大利各地的城市,从北方的阿雷佐到南方的维博,都在神殿里供了屋大维·恺撒的雕像,民众也将他作为灶神崇拜。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在大广场竖立了一座金像,纪念战乱结束、海陆升平。
为了庆贺,屋大维·恺撒蠲免了所有人的债务与税负,并向他们保证,马克·安东尼在东方平定帕提亚人之后将有终极的和平与自由。他向罗马的坚毅致以感谢之后,亲手将饰有我军舰队图样的金冠戴在我头上,这是一份空前绝后的荣耀。
因此,正当安东尼在遥远的东方追击野蛮的帕提亚部落时,恺撒·奥古斯都在意大利专心巩固因连年内乱而疏于整顿的本土边疆。我们征服了潘诺尼亚诸部落,将侵占达尔马提亚海岸的部落驱逐出去,断绝了意大利的北方边患。屋大维·恺撒亲率部队作战,身上光荣地多处负伤。


第六章



I.书信一束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 发自安条克与亚历山大城(公元前36年)


亲爱的斯特拉波,我见证了一件事,只有你——我最亲爱的朋友——会理解它有多么重要。今天,罗马三雄之一马克·安东尼成了埃及的大元帅——实际上的国王,尽管他不这样自称。他娶了克莉奥帕特拉——伊西斯转世、埃及女王以及尼罗河全境的君主。
我给你的消息,大概整个罗马都还无人晓得,哪怕是那位你深深景仰的、常在信上提起的罗马世界的青年统治者;因为婚事来得突然,在这个东方世界也只是在举行婚礼前几天才为人所知。噢,我的老朋友,我几乎愿意放弃一些我们俩多年以来奋力追求的智慧,只要我能看见这一刻你脸上的神情!你一定会露出惊讶——还有一点懊恼?你会原谅这个对你又是责备、又是打趣的人;你在世上的幸运曾经令我这做朋友的艳羡不已,如今我也不禁想让你羡慕羡慕。因为你一定知道你那些罗马来信让我多受刺激。在大马士革,我常恨不得与你同在,去你唤作“世界中心”的地方与你提到的大人物时时交谈,亲密无间。现在,我也踏入了这世界;蒙幸运眷顾——我仍感到难以置信——我得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职位。我当上了克莉奥帕特拉的孩子们的老师、王家图书馆的馆长,兼王室学校的校长。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令我几乎不能相信,我至今没有完全明白何以选中我。也许是因为我名义上是犹太人,又是个没有宗教狂热的哲学家,也因为我父亲跟希律王的朝廷稍有点生意往来,而马克·安东尼最近加封希律做了犹太全境的国王,希望与之和平共处。政治会影响一个像我这么不问政治的人吗?我希望是我自己太谦逊了;我宁可认为是我作为学者的声誉敲定了此事。
无论如何,我在亚历山大城替我父亲办理一件生意上的事,其间也趁便使用王家图书馆的时候,女王的使者找到了我;使者说明来意,我立即接受了。且不说职位的物质利益可观,王家图书馆是我平生所见之中无与伦比的;那些很少有人用过甚至见过的书籍,将一直能为我所用了。
如今我成了王室的人,随着女王所到之处旅行;就这样,三天前我到了安条克,不过她的孩子们仍然在亚历山大城的宫殿里。我不完全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而不在亚历山大城的王宫里举行婚礼;也许安东尼不希望过于公开地嘲弄罗马法律吧,即使他似乎将运势全部押在东方(我暗忖,据说他并未花费力气跟从前的妻子合法离婚,既然如此,这件事在罗马又有什么合法性可言?);也许他只是希望向埃及人表明,他不会篡夺他们女王的权威。也许没什么原因。
无论原委如何,婚礼是举行过了;对于整个东方世界,女王与马克·安东尼已是夫妻;不管罗马怎么想,他们俩是这个世界的联合统治者。马克·安东尼公开地宣布恺撒里昂(据说这是他从前的朋友尤利乌斯·恺撒的孩子)是克莉奥帕特拉的王位继承人,女王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则被视为他的合法子嗣。不但如此,他还将埃及控制的领土大加拓展;女王如今统治着整个阿拉伯,包括佩特拉与西奈半岛,约旦在死海与耶利哥之间的地带,加利利与撒马利亚的部分地区,整个腓尼基海岸,黎巴嫩、叙利亚与奇里乞亚最富庶的地区,整个塞浦路斯岛,以及克里特岛的一部分。因此,曾经是叙利亚罗马人的我,如今可以自视为叙利亚埃及人了;但是我两者皆非。老朋友,我像你一样是学者,宁可做个哲人;我不在乎罗马人或埃及人的身份,正如亚里士多德不在乎希腊人的身份,而对家乡伊奥尼亚钟情不渝,自豪不改。我会效法这个最伟大的人,满足于做大马士革人。
然而就像你自己常说的那样,多事的人间是个极其有趣的世界;也许我们就连在年轻气盛的时候,也不该完全遁入学业,远离世界的。求知之路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目标在远方;如果人抵达目标的时候要认出它来,一路上应该走过许多地方。
虽然我远远看到过女王,我还没有机会得到我这位雇主的接见。马克·安东尼到处都能见着——快活、随和,丝毫不让人生畏。我想,他有点像小孩——只是头发已灰白,身材也有点胖了。
我想我又会像我们求学那时候一样,在亚历山大城感到快乐的。
上次给你的信里我应该提过,我只远远地见过女王——在她与马克·安东尼结合,并因此与罗马的权力结合的婚礼上,那场典礼只有依附于王室的人才能出席。
安条克的宫殿不如亚历山大城的宫殿宏伟,但是也足够豪华;在婚礼上,我被挤到长形厅堂的后部,这里的视野实在有限,只能看见一个乌檀木台子,克莉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站在上面。我所看见的女王,不过是她在火炬的光线中闪亮的镶珠宝的袍服,和她王冠顶上装饰的大金盘,代表太阳。她的举止徐缓郑重,就像是名副其实的女神。婚礼的仪轨精细繁琐(尽管我有的新朋友说其实相当简单),我不懂得内中的含义;祭司四处行走,用只有他们能讲的古代语言唱诵各种祈祷文,又是施涂各种膏油,又是挥动法杖。一切都神秘兮兮,而且(实不相瞒)颇为不开化,近乎野蛮。
因此我第一次蒙女王接见,前往时感觉很异样,仿佛要会晤的是某位美狄亚或喀耳刻,[27] 不是十足的女神也不是十足的女人,却比两者更加超乎自然。
亲爱的斯特拉波,我对你形容不出我的惊喜,和惊喜给我带来的快乐。我满以为会遇见一个黝黑的、相当壮硕的女人,就像集市上的那种;却只见一个苗条的女子,浅色皮肤,细软的褐色头发,眼睛很大,风度淡定、庄重而又魅力非凡,使我顿时感到轻松,她招唤我到她近旁的一张躺椅上就坐,那椅子相比她的椅子也不减奢华,我就像在一户友善的普通人家做客一样。我们久久谈着一般待客聊天的话题。她常常笑,笑声不大,对这场会晤似乎很专心。她的希腊语无懈可击;拉丁语至少跟我的一样好;还对仆人们轻松地讲一种我不懂的方言。她博览群书,领会深刻——甚至跟我一样景仰我们的亚里士多德,还向我保证,她熟读我关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著作,从中获益不浅。
你知道,我不是虚荣之徒;即便我是,我对这个出类拔萃的女子的感恩与敬佩也会压倒我的虚荣。很难相信这么一个可爱的人,会统治着富甲一方的土地。
我回到亚历山大城三个星期,已经工作起来了;马克·安东尼与女王继续留在安条克,安东尼忙于军事,今年晚些时候要讨伐帕提亚人。我的工作不繁重;管理女王的图书馆,我有足够的奴隶可以使唤,那些孩子没有怎么让我费心。
双胞胎——太阳的亚历山大与月亮的克莉奥帕特拉——才三岁另几个月大,所以还不能受业;但是我奉命天天过去,用希腊语,甚至用拉丁语(这是女王坚持的)跟他们说上一会儿话,好让他们俩长大些的时候,耳朵对这些语言不感陌生。
但是快满十二岁的托勒密·恺撒——民众称之为恺撒里昂——就另当别论了。我觉得哪怕我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会猜到他应该是伟大的尤利乌斯·恺撒的儿子。他自知是天潢贵胄,踌躇满志;发誓他记得自己在他母亲的罗马住宅里见过父亲,时为刺杀之前——只是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肯定还不够四岁。他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无论做什么都异常地专注。看起来他从来没有童年,也不想要童年;他说起女王的语气就像她不是自己的母亲,仅仅是掌握国柄的君主;他等待继承王位的心情并非迫不及待,而是仿佛那和明天日出一般确定。假使他得到了他母亲现在拥有的巨大权力,我相信,我会有点惧怕他。
不过他是个好学生,教导他是一种享受。
今年冬天对于看重预示的人来说充满了不祥之兆——几乎没有下雨,明年庄稼必定歉收;东边连番刮来的旋风横扫叙利亚与埃及的土地,摧毁了一座座村庄才颓然入海。安东尼从安条克进军去对付帕提亚人,据说他的部队是自从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大帝(听说克莉奥帕特拉继承了他的血统)以来最强大的远征军——六万余名饱经沙场的老兵、来自高卢与西班牙的一万骑兵,还有从东方行省诸王国招募的三万辅助部队,用以支援常规军。我那年少的恺撒里昂(近来他对兵法感兴趣)怀着年轻人纯真的无情说,将这样一支军队用在东方蛮族上面是浪费;如果他是国王——仿佛战争真是他现在以为的那种游戏——他就会让军队调头西进,那边可以获取的不止是战利品。
女王已经从安条克回来,途中曾驻跸大马士革,她会留在亚历山大城,直到安东尼结束对帕提亚人的战事。她知道大马士革是我的出生地,体贴地召我去了她的居所,将那边的消息告诉我。位高权重的人也这样细致而重感情,殊不容易。原来她在大马士革的时候跟希律王晤了一面,协商有关香脂树田租的事宜;她记起跟我的一次谈话,便询问了我父亲的健康,又请希律王向他转达他儿子与女王的问候。
问候转达以来,我未曾接到他的音信,但他一定是高兴的。他越来越老,已经到了身体虚弱的晚年。想来人活到这样的年纪都会回顾一生,思忖它值得与否,这时候的人会需要某种宽心的消息。


II.书信 马克·安东尼致克莉奥帕特拉 发自亚美尼亚(公元前36年11月)


我挚爱的妻子,我现在要感谢我的罗马神祇与你的埃及神祇,没有让我顺服于自己的愿望和你的执着,带你陪着我踏上这趟远征。它比我预料的还要艰难;我本来期望在今年秋天结束的战事,显然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帕提亚人是诡计多端的对手,他们机智运用本土地形的程度超出我的预想。克拉苏与文提第乌斯远征此地时绘制的地图一无是处;一些行省军团有谋反之举,妨害了我们的事业;这片可憎的乡野也不能提供足够的食物,来让我的各军团保持健康,度过冬季。
因此我撤出了对弗拉斯帕的包围,我军不可能禁受那里的严寒;我们从里海之滨一路跋涉而过,花了二十七天,如今在相对安全的亚美尼亚歇息,虽然我们身体疲倦,疾病肆虐军营。
然而总结起来,我相信这趟远征是成功的,尽管许多疲惫的士兵恐怕不会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我知道了帕提亚人的花招;我们也绘制了足够精确的地形图,可供翌年使用。我向罗马发回了捷报。
但是你得知道,虽然远征取得战术上的成功,我如今陷在深深的困境里。我们不能在亚美尼亚久留;我并不完全信任我的东道主——阿尔塔瓦兹德国王,他在帕提亚期间于紧要关头抛弃了我,不过我现在不能指责他,因为我们是客人。因此我会带上几个军团开赴叙利亚,等待疲惫的其余部队恢复精神,前来和我会师。
哪怕在叙利亚,我们也需要给养才挨得过冬天;现在我们和乞丐一般无二。我们必须有食物、衣物,以及修复我们受损武器所需的材料。我们也需要补充因战斗或天气而失去的马匹,以便我们能为明年春天的战事继续操练。而且我必须有金钱。我的士卒已经断饷数月,有人威胁要叛变。我们要得很急。随信附上一份我绝对需要的物品清单,以及冬天里迟些可能需要的物品的补充清单。我的描述是绝无夸大的。
我们会在贝鲁特以南不远的小村庄勒乌奇·寇米过冬,可能你没有听说过这里。它有足够大的码头停泊你派来的船。千万小心。就我所知,迄你接到信的时候,疯狂的帕提亚人可能已经在海岸线上游荡了。但勒乌奇·寇米应该没有被封锁的危险。虽然冬天里大海汹涌,我相信这封信会很快到达你的手上;倘无给养,我们能忍耐的时间就以周计算了。
我的营帐外面在落雪,消隐了我们扎营的平原。我看不见别的营帐,听不见声响。我很冷,在寂静中格外寂寞,你无法想象那程度。我渴求你温暖的怀抱、你亲昵的声音。带着你的船队来叙利亚找我吧。我必须和部队一起待在这里,否则他们不到春天就会瓦解,白费我们的一切牺牲;但我受不了再过一个月没有你的日子。来找我吧,我们会把贝鲁特变成又一个安条克,或忒拜,或亚历山大城。


III.报告 赫利俄波利斯城大祭司埃琵马科斯致克莉奥帕特拉 发自亚美尼亚(公元前36年11月)


尊敬的女王:没有人像蒙受您宠幸并赐以共同统治权的马克·安东尼那么勇敢。他战斗的勇悍超出了审慎,他能忍受让最老练的普通士兵也为之折腰的匮乏与艰苦。但是他没有将才,远征是一场灾难。
如果我向您做的禀报与您别的消息来源互相矛盾,也请您了解,我所写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是发自对您丈夫的友谊、对您的崇敬,以及对埃及未来的忧思。
我们在春季从安条克行军至幼发拉底河畔的泽乌玛,从那里沿着食物丰足的河流北进,到达幼发拉底河与阿拉克斯河之间的河套地区,其后折向南边,开赴帕提亚人的要塞弗拉斯帕。但到达弗拉斯帕之前,马克·安东尼为了节省时间,兵分两路,让运载食物、行李、攻城锤与攻城车的辎重车辆驶上较平坦的道路,大部队则疾行奔赴目的地。
然而,大军安然前进之际,帕提亚人冲下山岭袭击了我们分出的缓行部队。消息传来,我们赶往驰援,却为时已晚,一切无可挽回。护送队死于屠杀,补给被点火焚烧,攻城的车辆弩炮毁坏殆尽;只有几个士兵躲在匆促搭起的防御工事后面幸存。这时我们才驱逐了进攻的帕提亚人,他们已经达到破坏的目的,审慎地退到熟悉的山野里,我军未敢追击。
这就是马克·安东尼向罗马报告的“胜利”。我们算出总共有八十个帕提亚死者。
尽管我们全部的围城机械、全部的新增补给、我们的食物遭到毁坏,马克·安东尼坚持要包围帕提亚人的弗拉斯帕城。哪怕这座城对我们没有防备,这任务也非常棘手,因为我们只有随身武器,别无可恃。我们无法引诱他们出来战斗;我们搜寻食物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帕提亚弓箭手袭击了我们的分遣队,杀戮一番,又消失无踪;冬天越来越冷。我们撑持了两个月,安东尼终于从弗拉特斯王那里取得一个保证: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撤出他的国家。就这样,十月中旬,在饥饿与疲惫的交迫下,我们开始返回五个月前出发的地方。
时值苦寒,飞雪吹絮,疾风打旋,我们在山岭和没有保护的平原上跋涉了二十七天;背信弃义的弗拉特斯派了骑马的弓箭手,袭击我军多达十八次。他们从任何地方——我们队伍的尾巴、侧翼、前方——猛扑而来,趁我们措手不及便放出箭矢;然后回到蛮荒的暗处,留下这只深受其害的可怜动物,瞎着眼睛狼犺前行。
就是在撤军期间这些可怕的日子里,您的马克·安东尼证明了他的为人。他抵受着士兵们经受的所有艰苦;军中同袍已经不得不啃咬树根、搜挖朽木里的昆虫为食,他所吃的也是一样;他也不肯穿着比他们更暖和的衣物。
如今我们在亚美尼亚,此地不可久留;这里的国王号称盟友,却不比敌人更值得信赖,他给了我们一点食物。我们很快会去叙利亚。不过我统计了我军折损的情况,奉告如下。
这五个月里面,我们损失了将近四万名将士,不少人死于帕提亚箭矢之下,但更多人是冻死、病死的;其中,二万二千人是安东尼的罗马老兵,据说是世间最优秀的战士;这些人无法替代,除非屋大维·恺撒同意增援——这不大可能。骑兵近乎覆没。我们没有存粮,我们除了身上的褴褛没有衣衫,除了肚里的东西没有食物。
因此,尊敬的女王,如果您希望从军队救出哪怕是一点残兵,就要答应您丈夫的补给要求。他出于自尊心,恐怕未必愿意你知道他身处怎样的困境之中。


IV.备忘录 克莉奥帕特拉致军需长官(公元前36年)


兹授权你采办下列物品,以备装船运往大元帅马克·安东尼驻扎的叙利亚的勒乌奇·寇米港口:
大蒜:3吨
小麦或二粒小麦,依供应而定:30吨
咸鱼:10吨
(山羊)奶酪:45吨
蜂蜜:600桶
盐:7吨
随时可宰杀的羊:600只
酸酒:600桶
除上述物品外,存储于筒仓的干蔬菜如有显著盈余,应将盈余部分一并交付船运。如无盈余,则以上列物品为足。
另须置办足量第二等次的厚重羊毛料(宽幅24万码),以之制作六万件冬季斗篷;足量粗亚麻(中幅12万码)以制作相近数目的军用长袍;并以足量鞣过的(软)皮革——马皮或小牛皮两千张——制作相近数目的成对靴子。
此事尽速办妥为要。你应当调派人数充足的裁缝与靴匠上船,现场制作这些物品,并在八至十日的航程内做完。
船只(12艘,在王家海港待命)将在三日内就绪起航,届时所有的采办及装船事宜必须完成。倘有差池,女王唯你是问。


V.备忘录 克莉奥帕特拉致财政长官(公元前36年)


无论马克·安东尼本人或他的代表向你发来任何命令或请求,未经本王明确准许与授权,不得拨用王家财库的任何钱款。这种准许与授权,只有在熟识的本王钦差亲手交付敕令,并且敕令钤有御玺的情况下,方可遵行。


VI.备忘录 克莉奥帕特拉致埃及军队的各位将军(公元前36年)


无论马克·安东尼本人或他的代表向你们发来任何命令或请求,未经本王明确准许与授权,不得拨用或承诺拨用埃及军队的任何兵力。这种准许与授权,只有在熟识的本王钦差亲手交付敕令,并且敕令钤有御玺的情况下,方可遵行。


VII.书信 克莉奥帕特拉致马克·安东尼 发自亚历山大城(公元前35年冬)


我挚爱的丈夫,女王已经下令向你勇敢的军队提供必需品;你的妻子正在像一个颤抖的姑娘一样飞速前来,只希望这难测的冬日之海不负所愿,将她快快送到你的面前。其实,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她肯定是站在为补给船队引航的第一条船的船头,望眼欲穿,徒劳地张望着叙利亚的海岸,她爱人等待的地方,天气寒冷,就预先想象她柔情的怀抱吧,这能给你温暖。
作为女王,我欣喜于你的成功;作为女人,我悲叹我们迫不得已的分离。但是在接到你的信以来的匆忙日子里,我得出结论(我会弄错了么?),女人与女王终于可以合而为一了。
我将会劝说你与我一起回到温暖怡人的亚历山大城,把你在帕提亚初获成功的战事留待将来完成。劝说你将会是我作为女人的乐趣,也是我作为女王的义务。
你在东方遭遇的背叛,源头在于西方。屋大维依然在暗算你,对那些本应爱戴你才会蒙福的人诽谤你。我知道他企图整掉希律;根据我汇集的情报,妨害你在帕提亚取得更大成功的行省军团的叛变也应该由他负责。我得让你相信,罗马跟帕提亚一样有野蛮人;他们利用你的忠诚与善良,后果比任何帕提亚箭矢更危险。在东方只有劫掠;然而世界在西方,那里有唯独伟人才能想象的权力。
但现在我一边说着,思绪也不断游移。我想念你,最刚强的男人——我又成了女人,什么王国、战争、权力都不关心了。我终于来找你了,一个一个钟点地数着,度时如日。


VI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2年)


亲爱的李维,你的措辞多么委婉;然而在你的委婉底下,那武断的言外之意又多么明显!我们是否“受到蒙蔽”(可见是愚蠢的人),或是“截留了”一部分消息(可见是说谎的人)?我的答复并不会像你的问题这般委婉。
没有,老朋友,在帕提亚的战事上我们没有受到蒙蔽;我们怎么可能受到蒙蔽?即使在我们接到安东尼对远征的报告之前,我们也知道内中真相。我们对罗马人民说了谎。
不得不说,冒犯我的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从中察觉的意味。你忘了我自己也是艺术家,深知有时必须问的恰是常人看来最出言不逊、最自以为是的问题。我自己为了艺术也会毫不犹豫去做的事情,怎么会冒犯我?并非如此,令我稍觉冒犯的倒是我察觉到的你问题的主旨;因为我觉得(但愿我错了)自己闻见了卫道士的气息。在我看来,卫道士是最无用最可鄙的东西。他的无用之处在于他会不遗余力地评判,而非孜孜不倦地求知,因为评判容易,知识艰难。他的可鄙之处在于他的评判反映着一种自我观照,出于无知与骄傲,他将自我观照强加于世界。我恳请你,不要变成一个卫道士;那样会毁掉你的艺术、你的心智。它对于哪怕是最深切的友情,都会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如我所言,我们说了谎;如果我道出说谎的缘由,我的解释也不是为了辩护。我解释是为了拓宽你的理解力,增进你对世界的知识。
在帕提亚大败以后,安东尼向元老院发回一份“捷报”,内容极尽笼统,文过饰非;尽管人不在,他却要求举行一场凯旋式。我们接受了谎言,容忍了谎言的散布,为他举行了凯旋式。
意大利已经遭受过两代人的内战了;这个强健自豪的民族的近世史是一部失败史,因为兄弟阋墙不会有人胜利;塞克斯图斯·庞培失败后,和平出现了曙光;这样一个惨败的消息,对于政局的稳定和人民的灵魂而言,都可能是灾难。因为一个民族也许能承受一连串仿佛无穷尽的晦暗失败而不会崩溃;可是一旦稍歇,对未来产生希望以后,他们也许就承受不了那希望出乎意料地破灭。
那谎言还有一些更为特殊的原因。击败塞克斯图斯·庞培,仅仅是在我们接到帕提亚的消息不久以前的事;辅助军团已经解散,退伍的士兵在许诺给他们的土地里定居下来;他们被再次征召的前景将会彻底扰乱罗马城外的地价,重创已经摇摇欲坠的经济。
最后且最明显的原因是,我们仍希望安东尼会从他的东方帝国之梦中醒来,回心转意做一个罗马人。这是个徒劳的希望,但当时看来是有道理的。拒绝给他一场凯旋式——对全体罗马人说出你所谓的“真相”——会让他永远无法光荣地或和平地返回罗马。
我描述这些事情时一直说到“我们”,但你得明白,塞克斯图斯·庞培失败后,有将近三年,屋大维与阿格里帕只是偶尔在罗马;大多数时间,他们在伊利里亚安定边疆,平定蛮夷部落,那些人先前乘机在达尔马提亚的海滨任意妄为,甚至劫掠意大利本土的濒临亚得里亚海的村落。在此期间,我受命掌管屋大维的官印。决策都是我做的,但我要自豪地说每个决策都得到了皇帝的首肯,虽然先斩后奏是常事。我记得有一次他对付伊利里亚部落时负了伤,回来罗马短期养病,他对我说(我想他只是半开玩笑),有阿格里帕做军队的头儿,还有我做他政府的头儿——即便无名无分——他就感到为了国家的安全着想,自己应该放弃在两个职位上的虚名,转而充当我那一班诗人的头儿,自得其乐。
马克·安东尼……那些历经多年而不息的攻讦与反击啊!但是真相在这些话语之下,虽然世界也许永远不会完全理解它。我们没有玩弄手段;我们不需如此。虽然我们知道罗马元老院有许多成员属于旧派系,他们不理智地倒戈,将安东尼视为复古的唯一希望,这些人与我们敌对,支持安东尼,然而人民是支持我们的;我们有军队;我们有足够的元老院势力,至少可以执行我们最重要的政令。
我们会容忍马克·安东尼在东方做割据一方的总督或大元帅,不管他爱用什么名号,只要他还是个罗马人,即便是个抢掠的罗马人;我们会容忍他在罗马,即便他的放肆与野心一如既往。但我们渐渐无法不面对事实:他感染了希腊人亚历山大的梦,因做梦而病狂。
我们为他举行了凯旋式;这增强了他在元老院的呼声,但没有吸引他返回罗马。我们向他奉上执政官的任期;他拒绝了,没有回到罗马来。我们知道事态的发展趋向,为了避免它,情急之中尝试了最后一着,向他归还了他舰队中曾经帮助我们击败塞克斯图斯·庞培的七十艘战舰,又派了两千士兵去充实他损失巨大的罗马军团。屋大维娅也跟着战舰与军人航向雅典,希望劝说安东尼收敛他可怕的野心,瞻顾他作为丈夫、罗马人和三雄之一的义务。
他接受了战舰,收编了士兵,但是不肯与屋大维娅见面,也不给她在雅典提供住处,却即刻将她遣返罗马。而且仿佛要大家确信他的轻蔑一样,他在亚历山大城——偏偏是亚历山大城——办了一场凯旋式,让几个俘虏现身以充门面,然而他们不是献给元老院的,而是献给外国君主克莉奥帕特拉的,她高踞在金色宝座上,比安东尼位置更高。据说有一场极尽野蛮的庆典紧随凯旋式而来——安东尼装扮成欧西里斯,坐在克莉奥帕特拉身旁,她则穿上了那最怪异的女神伊西斯的服饰。他宣布他的情妇是众王之王,并宣布她的恺撒里昂是埃及与塞浦路斯的联合君主。他甚至铸造了钱币,一面是他的肖像,另一面是克莉奥帕特拉的肖像。
仿佛连带想起的一样,他给屋大维娅发去离婚信,然后随随便便、没有预告地将她撵出了他在罗马的住宅。
这时我们躲不开必然的事态了。屋大维从伊利里亚返回,不管东方发生什么疯狂的事,我们都得兵来将挡。


IX.元老院会议记录 罗马(公元前33年)


是日,前任执政官暨罗马舰队主帅、罗马元老院市政官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为了罗马人民的健康与福利,也为了罗马的光荣,宣布如下事项:
(1)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将会私人出资,不借助公共财力,修葺并复原所有年久失修的公共建筑,同时清理并修葺罗马向台伯河排放废物的公共沟渠。
(2)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将会私人出资,向所有出身自由的罗马居民提供足够一年之需的橄榄油和盐。
(3)公共浴场将会免费开放一年,无论男女,无论自由民和奴隶,均可使用。
(4)为了保护轻信者、无知者和穷人,遏制外来迷信的蔓延,所有占星术士、东方巫师和魔法师不得进入城墙之内,目前从事邪术营生之人必须离开罗马城,违者处死并抄没全部钱财。
(5)在人称塞拉皮斯[28] 和伊西斯神庙的地方,不再容许买卖埃及迷信的器物,违者买卖双方均处以流放;该神庙原为纪念尤利乌斯·恺撒征服埃及而建,今后留作文物,不可视为罗马人民和罗马元老院对东方伪神的认可。


X.请愿书 百夫长昆图斯·阿庇乌斯 致大元帅马克·安东尼的亚洲军团统领穆纳提乌斯·普兰库斯 发自以弗所(公元前32年)


本人阿庇乌斯,是卢基乌斯·阿庇乌斯之子,属于科尔内利亚氏族,原籍坎帕尼亚。父亲务农,在韦莱特里给我留了几亩薄田;我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在那里耕种,换取微薄的生计。我的农舍仍在当地,由我年轻时娶的妻子管理,虽然她是获释女奴出身,但纯洁而忠贞;土地则由我仍活着的三个儿子照看。我没了两个儿子——一个是病死的,另一个是长子,多年前在尤利乌斯·恺撒麾下远征西班牙对付塞克斯图斯·庞培,中途亡故。
为了意大利和子孙后代,我二十三岁入伍从军,那年图利乌斯·西塞罗与盖乌斯·安东尼担任执政官,后者是我如今事奉的马克·安东尼的叔父。头两年,我在盖乌斯·安东尼的军队里是个普通士兵,我军光荣击败过阴谋者喀提林;当兵第三年,我跟着尤利乌斯·恺撒去了他的第一次西班牙远征,虽然我年纪尚轻,但尤利乌斯·恺撒见我作战勇敢,让我做了马其顿尼亚第四军团一名较次要的百夫长。我从军迄今三十年,参加过十八次征伐,其中十四次任百夫长,一次代任军事保民官;指挥我战斗的包括六位依程序当选的元老院执政官;我曾经在西班牙、高卢、阿非利加、希腊、埃及、马其顿尼亚、不列颠和日耳曼服役;曾经在三场凯旋式中游行,五次因救了同袍一命而获得月桂冠,二十次因战斗勇敢而受勋。
年轻时我立过入伍誓言,要遵从政务官、执政官和元老院的权威来保卫国家。我一直忠于誓言,奉行操守为罗马效命。现在我年届五十三岁,希望能解甲退伍,回到韦莱特里隐居,安度余生。
我很清楚,依法律来说,您可以不顾我的年纪和服务,拒绝我退伍的请求,因为是我主动参加这场征伐的;我也清楚,我现在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我陷于险境。倘若如此,我愿意认命。
当我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军队被分拨出来,派到雅典,再到亚历山大城,最终来到以弗所这里的马克·安东尼的军队中,我没有抗议;这是士兵的际遇,我早已习惯了。我曾经与帕提亚人交手,并不惧怕他们。但是数星期以来的事件令我产生深深的怀疑;我一定要向您陈词。当年在高卢,我们在尤利乌斯·恺撒麾下一起战斗过,您待我的磊落行止使我怀有一些希望:您也许会听我陈述,不会对我遽下判断。
显然我们不会对战帕提亚人、米底人,或东方的任何人。我们却拿起武器,却操练演习,却建造作战机械。
我向执政官和罗马人民的元老院立过誓言;我不曾违背这个誓言。
然而元老院今在何方?我实现誓言的依归在何方?
我们知道三百名元老、今年两位执政官都响应大元帅马克·安东尼的召集,来了以弗所这里,却有七百名元老留在罗马,而且罗马有了新执政官取代那两位前来的人。
我的誓言向谁负责?元老院必须代表的罗马人民在何方?
我不憎恨屋大维·恺撒,但如果我有义务,我会迎战他;我不爱戴马克·安东尼,但如果我有义务,我会为他舍命。思量政治不是士兵的本分;憎恨或爱戴不是士兵的工作。实现誓言是士兵的义务。
我是罗马人,曾经和罗马人对战,但我是怀着悲哀那样做的。然而我不曾在一个外族女王的旗帜下和罗马人对战,我也不曾为了对付我的民族和同胞开赴战场,仿佛他们是异邦外省的涂彩的野蛮人,可以掠夺并镇压。
我是个老人,筋骨疲劳,我请求退伍,安静地回到老家。但您是我的统领,我不会违拗您的权威。如果您决定不准许我退伍,我会怀着我自信始终如一的操守,继续履行义务。


XI.书信 亚洲军团统领穆纳提乌斯·普兰库斯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以弗所(公元前32年)


尽管我们有分歧,但是与其说我和您交恶,不如说我和马克·安东尼友谊长久,相识于两人都在您已故而神圣的父亲尤利乌斯·恺撒麾下任将军并且备受信赖的时候。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忠诚于罗马,同时也忠诚于这个和我有交谊的人。
现在我不再能够兼顾我的忠诚了。马克·安东尼像着了魔一般,盲目地追随着克莉奥帕特拉的脚步;她的脚步受到她野心的摆布,那野心无非是征服世界,让她的后裔在各地称王,将亚历山大城确立为那个世界的首都。我劝止不了马克·安东尼踏上这条灾难之路。此时此刻,亚洲所有行省的军队都在以弗所集结,加入安东尼准备用于对付罗马的哀伤的罗马军团;克莉奥帕特拉敞开着宝库之门,打算不惜钱财对意大利作战;她对马克·安东尼形影不离,只会极力唆使他,以便摧毁您来实现她的野心。据说她从此会和他并肩行军,指挥部队,甚至亲临战场。不只是我,他所有的朋友都多次敦促他将克莉奥帕特拉送回亚历山大城,免得她的身影激起罗马军队的憎恨,但他不肯行动,或者不能行动。
因此我被迫选择,要我深爱的国家,就得舍弃一个渐行渐远的朋友。我会回到意大利,放弃这场东方冒险。而且不是我孤身一人。我一生与罗马士兵同甘共苦,深知其心;很多人不愿在一个外国女王的旗帜下战斗,那些在困惑中选择战斗的人,则会心怀哀痛与不忍,那就会削减他们的力量与战士的坚毅。
我带着友谊来见您,我愿意为您效劳;如果您不能接受我的友谊,也许我还是可以为您效劳的。


X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现在,我要谈谈亚克兴之战的前因与战争本身,是它最终带来了罗马翘望已久的和平。
马克·安东尼与克莉奥帕特拉女王在东方聚集了兵力,将军队从以弗所移师至萨摩斯岛,又移到雅典,盘踞重镇,威胁着意大利的和平。在恺撒·奥古斯都第二度担任执政官时,我是罗马市政官;这年的公务尚未结束,我们便将重心转为重建意大利的军队,期求解除东方叛乱的威胁,为此不得不离开罗马多月。我们回来后,却发现安东尼那些与罗马人民为敌的朋友已经倾覆了元老院;我们与之抗争,令他们逐渐意识到破坏意大利秩序的图谋不会得逞,于是,在这年的两位执政官带领下,对祖国寡信薄情的三百名元老从罗马出走,离开意大利去投奔安东尼;恺撒·奥古斯都对此感到黯然,但没有动怒,未加阻拦,也不相要挟。
在东方,有些忠诚的罗马士兵不愿听命于一个外国女王,出奔意大利,起初数以十计,后来数以百计;听了他们的陈述,我们知道战争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因为逃兵令安东尼的阵营越来越虚弱,假如他拖延太久,就得完全仰赖于那些反复无常、经验不足的蛮族军团及其亚洲统领了。
因此,恺撒·奥古斯都在他二任执政官之后的那年秋季,经元老院与罗马人民同意,宣布罗马人民和埃及女王克莉奥帕特拉敌对交战;在恺撒·奥古斯都带领下,元老们肃穆地步行至玛尔斯广场,在贝罗娜神殿,传令官宣读了战争誓词,祭司向女神敬奉了一头白色小母牛,祈求罗马军队在即将到来的全部战役中蒙受福佑。[29]
塞克斯图斯·庞培战败后,奥古斯都曾经向罗马人民保证内战已经结束,意大利子裔再也不会血染乡土。整个冬季,我们在陆上练兵,修复并扩充了舰队,天气允许时在海上操练;春季,消息传来,马克·安东尼在科林斯湾的出海口集结了水陆部队,打算迅速进攻伊奥尼亚海对岸的意大利东部海滨。为了意大利免受战争的创伤,我们奋力迎战。
东方世界陈兵十万来对付我们——其中三万是罗马士卒,五百艘战舰部署于希腊沿海各地;八万储备军待在埃及和叙利亚。我们以五万罗马士卒应战,很多人是参加过对庞培海战的老兵,二百五十艘战舰,由我统领,另有一百五十艘运输船。
希腊海岸上缺少可以防御的港口,因此,我们即将与安东尼陆战的部队轻而易举便登陆了;我指挥的战舰封锁了从叙利亚和埃及运来补给的海路,所以克莉奥帕特拉与马克·安东尼的兵力只能依靠他们占领的土地来提供食物及其他补给。
我们厌恶罗马人的手足相残,整个春季只限于零散的战斗,希望以封锁而不以战事来达到目的;夏季,我们大量转移到敌人布置了最大兵力的亚克兴湾,希望将那些要防止我们佯占的军队引诱到此,并果然得计。安东尼与克莉奥帕特拉率大军来驰援我们无意攻击的船舰人马,我们在他们前行的船舰面前退避,任其航进海湾,深知它们最终还得出来。尽管敌人的优势在于陆地,我们会迫使他们在海上作战。
亚克兴湾的出海口宽度不足半里,但是海湾内阔大得多,敌舰有足够的地方停泊;当敌舰在海湾休息,士兵到岸上扎营时,恺撒·奥古斯都派遣步卒与骑兵将他们包围,并筑起防御工事,以至于他们若要从陆上撤退得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然后我们便等待;因为我们知道东方的军队受着饥饿与疾病折磨,无法凝聚力量从陆上撤退。他们会打海战。
我们在塞克斯图斯·庞培战败后交还给安东尼的战舰,是舰队中最庞大的,我听说,安东尼为了迎战我们而新造的船舰甚至更庞大,有的带着多达十排的船桨,还用铁皮箍住船身以防撞击;在直接交手、没有调度腾挪余地之时,它们对较小的战船而言近乎不可战胜。因此,我早已决意倚仗船只轻便灵活的优势,船桨少则两排,多则六排,决不追求船体庞大;并且决意耐心等待,引诱东方的船舰驶出大海。因为在瑙洛库斯对战庞培那一次,我们不得不在浅水处遭遇敌军,迅捷在那里没有用武之地。
我们等待着;九月一日,我们看见一行行船舰排开战阵,也看见没有划桨手的船舰被引燃起火;我们为次日的战斗做准备。
次日上午,天朗气清,港口与远处的大海平滑如一张透亮的石桌面。东方的舰队升起船帆,似乎希望起风时追击我军;划桨手划动船桨;舰队犹如一堵实心墙壁,慢慢地从水上移过。安东尼兵分三队,本人统率右舷分队[30] ,三队之间紧密到相向的船桨撞在一起,克莉奥帕特拉的舰队跟在中央分队之后,相隔一段距离。
我自己的分队面对安东尼的分队;恺撒·奥古斯都统率的战船处于左舷。我们在海湾出口之外,单薄地排成一条曲线,背后已经没有船舰。
敌人向我军前进之际,我们保持不动;他在出海口停航,一连几个钟点止桨不划。他希望我们上前应战;我们不动,只是等待。
最后,左舷分队的统领要么按捺不住,要么出于鲁莽,向前航来;恺撒·奥古斯都似乎要脱离危险似的后撤;那分队不假思索地追来,东方舰队其余船舰也跟上。我们的中央分队退后,拉长战阵,敌舰如鱼入网一般驶了进来,我们包围了他们。
双方激战到近黄昏时分,但争夺的重点始终不失清晰。我们没有扬帆,得以在庞大的战舰之间快捷穿行;敌船由于高擎船帆,甲板无法容纳投石手和弓箭手有效工作;船帆也成了我军的火弹射向的靶子。我们甲板清空,一旦钩住敌船,数目优胜的我军士兵就能抢登甲板,比较轻易地克敌。
他试图排出一个楔形阵,借以击破我军的战线;我们向他直冲而去,破坏了他的阵法,逼他单独战斗;他试着再次布阵,再次被我军击破,以至于最后每一条船舰都只能自顾求存。海上燃烧着被我们点火的战船,在火焰的轰然声之上,我们听见与船同焚的人的尖叫声,大海被血染得变了颜色,到处漂着尸体,那些人挣脱了甲胄,防御虚弱,未能躲过火与剑与长矛与飞矢。虽然他们与我们敌对,却是罗马士兵;我们对这样的牺牲感到恶心。
战斗期间,克莉奥帕特拉的战舰始终在海港逡巡不前;一阵微风终于吹起时,她张帆迎风,让舰队从鏖战到难舍难分的舰艇中间绕了出来,航向我们不可即的汪洋大海。
这是混战之中一个奇异的时刻,所有的士兵都熟悉这种时刻。恺撒·奥古斯都所在的舰艇与我自己的船十分靠近,我们可以望见对方的眼色,甚至可以隔着喧闹听见对方的呼叫;不足三十码以外,是马克·安东尼被追随过而今被抛下的战舰。我相信我们三人同时看见了克莉奥帕特拉撤退着的旗舰的紫色风帆。我们都没有动;安东尼站在船头,俨如一个艏饰像,注视着他那撤退的女王。然后他转脸向着我们,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们任何一人。他脸上没有表情,像尸体的脸。然后他举起僵硬的手臂,又放下手臂;船帆纷纷迎风扬开,那巨大的船慢慢调转、加速,马克·安东尼随着他的女王远去。我们望着他率领的残余船舰死里逃生,没有试图追击。我没有再见到马克·安东尼。
领袖弃战,剩下的船便投降了;我们照顾受伤的敌人,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焚毁了安东尼部队余留的船;恺撒·奥古斯都说道,曾经与我们为敌的罗马士兵不能由于勇敢而受苦,应该恢复他们的荣誉,使之回到罗马安全的怀抱。
我们知道我们赢得了世界;但是当晚没有胜利之歌,我们也没有人感到快乐。夜深之后,唯一能听见的是海水拍击燃烧的船壳的声音,以及伤兵低沉的呻吟;一种火光笼罩着海港,恺撒·奥古斯都的脸在映照中死板而通红,他站在自己的船头,俯视那些勇者葬身的大海,其中既有同袍又有敌人,两者仿佛没有分别。


XIII.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2年)


答复你的问题:
马克·安东尼有没有请求饶他一命?有。此事最好休提。我有过一份那封信的抄本,后来我销毁了。屋大维没有写信作答。安东尼不是被谋杀的;他确实是自杀,不过他弄得一团糟,死得很慢。让他安息吧;这些事不要追究过深。
克莉奥帕特拉的问题:(1)非,屋大维没有指使人谋杀她。(2)是,她自尽前,他在亚历山大城与她交谈过。(3)是,他会放她一条生路,他不希望她死去。她是杰出的行政者,可以在名义上保有埃及的统治权。(4)非,我不知道亚历山大城那次会面的情形;他从未谈起。
恺撒里昂的问题:(1)是,他年仅十七岁。(2)是,我们决定要处死他。(3)是,我判定他是尤利乌斯的儿子。(4)非,他被处死不是由于他的名分,而是由于他无可争议的野心。我对屋大维提到他的年少,屋大维则提醒我,他自己也曾经十七岁,当时野心勃勃。
马克·安东尼之子安提卢斯的问题。屋大维下令处死了他。他也是十七岁。跟他父亲很像。
屋大维返回罗马的问题:(1)他时年三十三岁。(2)是,这时他领受了三重凯旋式,正是他第五个执政官任期开始的时候。(3)是,他生病同样是在这年,我们又一次觉得他活不长了。
亲爱的李维,你一定要原谅我答复的简短。我不是生气,只是累了。回首往昔,我觉得这些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几乎就像不是真的。实话说,回忆令我腻烦了。也许明天我会感觉好些吧。

BOOK II


第一章



I.讲述 希尔提娅对儿子昆图斯 韦莱特里(公元前2年)


我叫希尔提娅,我母亲克里斯皮娅从前是阿提娅府里的奴隶,阿提娅是神圣的尤利乌斯·恺撒的外甥女,嫁的丈夫是老盖乌斯·屋大维,生的儿子也叫屋大维,就是当今世人知道的奥古斯都。我不会写字,这些话是跟我儿子昆图斯讲的,他在韦莱特里管理阿提乌斯·萨比努斯的田产。他写下来,我们的后人便会了解到他们以前的年代,也会了解到祖先们那时做过的事情。我七十二了,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趁着神明还没有把我的眼睛永远合上,我想把这些话讲一讲。
三天前我儿子带我上了罗马,趁着我的老眼睛还依稀能看见,让我再望望这座我年轻时留下印象的城;在那儿发生了一件事,勾起了我以为早已一去不回的遥远的记忆。五十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如今统治世界的他,他称号很多,我不中用的脑子想都想不过来。可是我曾经叫他“我的大维”,还把他抱在怀里,好像他是我亲生的一样。那个晚些再说吧,现在我得讲讲我记得的当年。
我母亲是尤利乌斯府里的家生奴婢,给了阿提娅,先是做玩伴儿,后来做侍女。她侍候得尽心尽力,倒是年纪很轻就得了自由,可以依照法律,嫁给释奴希尔提乌斯,也就是我的父亲。韦莱特里那些属于屋大维家的橄榄林,全是我父亲一人监管的;靠近别墅有个小农舍,盖在林子上面的山上,我就生在这农舍里,在府里人和善的照拂下长到了十九岁。如今我回到韦莱特里了;众神垂怜,我会死在我度过美满童年的农舍里。
我的女主人和她丈夫不常待在别墅里;他们住在罗马,因为老盖乌斯·屋大维当时是政府里的要人。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阿提娅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体弱多病,他母亲便决定让他远离城里的臭气和烟尘,在乡下的空气里过童年。我母亲不久前生过一个死胎,可以给女主人的儿子喂奶。看着我母亲把这孩子抱到奶子上,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我年幼的心暗暗有了生孩子的梦想,把孩子也当成是我亲生的。
我年纪虽小,也给他洗身体、裹襁褓,他学走路时搀着他的小手,看着他长大。在我童年当妈妈的游戏里,他是我的大维。
这个我当年唤作大维的人长到五岁的时候,他父亲从他长年驻守的马其顿尼亚回来,带着全家过来待了几天;他打算搬到南边诺拉的他的另一个住所,安排我们冬天也过去。但是他忽然病倒,我们来不及启程他就过世了;我的大维失去了他还没认识的爸爸。我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我记得他的小身子微微颤动着;他没有哭。
他在我们的照顾下又过了四年,只是有个老师从罗马被派来跟他做伴,他母亲有时候也来探望。我十九岁的时候,母亲过世了;我的女主人阿提娅过了守丧期,尽妇人的本分再次结婚了,她决定让儿子回到罗马历练,准备长大成年。阿提娅心地善良,为我将来的安稳打算,把足够我一辈子生活无忧的田产交给我料理;还操心我的终身,把我婚配给了她家的一个释奴,此人在罗马以北靠近穆提纳的山间放牧羊群,不算富裕,但生计稳当。
于是我从少女变成了妇人,聚散各有时,我要跟那个我当成自己骨血的孩子道别了。我早已经不玩耍了,但是和大维分别的时候,哭的人是我。他抱住我,告诉我说他不会忘记我,好像我才是那需要安慰的孩子似的。我们发下愿心要再次相见,心里都觉得没有指望。就这样,那曾经是我的大维的孩子走远了,变成了世界的统治者,我也找到了众神给我命中注定的快乐和寄盼。
我认识的他是从前那个娃娃,那个学走路的小孩,那个跟玩伴们一道奔跑喊叫的少年,我一个没见识的老妇,哪能明白他的伟大?如今在罗马城外每一个地方,村子里、乡镇上,他都是神;我的小城穆提纳就有一座神殿在他名下,听说别处也有。他的像,被各地乡人供奉在自家火炉上方。
我不通晓世界和众神的道理;我记得一个孩子,虽然他不是从我肚里出来,也几乎是我自己的;我只能讲我记得的。他头发的颜色比秋天的谷子淡;皮肤很白,太阳晒它也不黑。他有时机敏活泼,有时又安静收敛。一点点事就会惹他生气,他的气也很容易就消了。虽然我爱他,他跟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即便在当年,众神也一定已经给了他后来才让世人知道的伟大,但倘若是这样,我保证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玩伴们是和他平等的,连最卑贱的奴隶的孩子也一样;不管做事情还是玩耍,他都像个平常人,没有架子。是的,他肯定身世超凡,只是神明大智大慧,不让他知道;因为我在后来那些年听说,他降生的时候有很多朕兆。人家说他母亲梦见一个神以蛇的形状钻进了她的身体,这就怀了孩子;又说他父亲梦见太阳从他妻子的胯部升了起来;还说他降生那一刻,意大利各地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我只说我听见过的话,也讲讲我记得的从前。
现在,我要谈到唤起我这些念想的那次相遇了。
我儿子昆图斯常去大广场替他的雇主照管生意,他想让我看看大广场,白天第一个钟点[31] 就把我叫醒了,好趁着街上还不拥挤就穿街过巷。我们看到了新盖的元老院议政厅,走上了圣道,朝着尤利乌斯·恺撒神殿的方向走去,清晨的太阳把它照得跟山雪一样白。我想起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见过这个现在成了神的人,那个我曾经身在其中的世界,那样伟大,让我惊奇。
我们在神殿旁边停下歇息。我这把年纪,很容易就累了。正在歇着的时候,我看见街上有一群人向我们走来,我知道是元老,他们穿的是滚紫色边的托加袍。里面有个人身材瘦小,跟我一样驼背,戴着宽檐帽,一手拿着根拐杖。其他人似乎都在对他说话。我眼力衰弱,看不分明他的五官,也不知是从哪儿来了一种领悟,我就对昆图斯说:
“是他。”
昆图斯对我笑了笑,问:“是谁呀,母亲?”
“是他。”我说着嗓子颤抖起来,“我讲过的那位主子,从前是我来照顾他的。”
昆图斯又望了望他,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去到离大街更近的地方,以便看着他经过。别的市民已经注意到他走近了,我们也挤了过去。
我本来没打算说话,但是他经过的时候,我童年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那个词儿就说出来了。
“大维。”我说。
那差不多只是悄悄话儿,但毕竟是在他经过我身边时说出来的;这个我没打算呼唤的人便停下,看看我,似乎很迷茫。然后他向周围的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朝我走了上来。
“老妈妈,是你说了话吗?”他问。
“是的,皇上。”我说,“请您恕罪。”
“你说的名字是我小时候的乳名。”
我说:“我是希尔提娅,您幼年在韦莱特里的时候,我母亲是您的奶妈。也许您不记得了。”
“希尔提娅。”他说着笑了笑。他又走近一步,看着我;他脸上皱纹很多,脸颊瘪了下去,但我看得出那个我当年熟悉的男孩子。“希尔提娅。”他又说了一遍,拉住我的手,“我记得。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我说。
他有些朋友走近了他;他挥手让他们退开。
“五十年,”他说,“岁月待你仁慈吗?”
“我养过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着,家计兴旺。我丈夫是个好人,我们生活安适。众神已经把我丈夫带走了,现在我很满足我这一辈子也快过完了。”
他看着我,他说:“你的孩子们里面,有女儿吗?”
我觉得这问题很奇怪。我说:“我蒙福所生的只是儿子。”
“他们也让你感到光荣吧?”
“他们让我感到光荣。”我说。
“那么你的一生是好的,”他说,“也许它比你知道的还要好。”
“众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去,我都满足。”我说。
他点了点头,脸色阴沉下来。他说:“那么你比我要幸运,我的姐姐。”语气里有一种我不明白的怨苦。
“但是您——”我说,“——您跟别人不同。乡下人供着您的像来护佑火炉。在十字路口,在神殿里也供着。人世间的光荣不让您感到快乐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他转脸向着站在我一旁的昆图斯,他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有你的五官。”
“他叫昆图斯,”我说,“他在韦莱特里管着阿提乌斯·萨比努斯的全部田产。我守寡以后,就在那边跟着昆图斯一家过活。他们是厚道人。”
他看着昆图斯,很久也没有说话。“我没有儿子,”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和罗马。”
我说:“所有的人民都是您的儿女。”
他微微一笑。“我现在觉得我宁可要三个儿子,对他们感到光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没有说话。
“皇上,”我儿子说,他的声音很不平稳,“我们是卑微的人民,只是经过了一辈子。我听说您今天要向元老院致辞,将您的智慧和建议赐给世界。相比您的洪福,我们的幸运是微不足道的。”
“是昆图斯吧?”他说。我儿子点了点头。他说:“昆图斯,今天我必须用我的智慧,建议——命令元老院从我这里拿去我一生最珍爱的东西。”他的眼睛一时放光,后来脸上柔和下来,他说:“我给了罗马一种自由,只有我享受不到它。”
“您没有找到快乐,”我说,“虽然您给了别人快乐。”
“我的一生都是这样。”他说。
“我希望您变得快乐。”我说。
“我感谢你,姐姐。”他说,“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你吧?”
“我很满足。”我说,“我的儿子们很满足。”
他点了点头。“我该履行我的义务去了。”他说,然后却沉默了很久,没有走开,“我们真的再次相见了,就像我们很久以前许诺的那样。”
“是的,皇上。”我说。
他笑了笑。“你从前叫我大维。”
“大维。”我说。
“别了,希尔提娅。”他说,“这一次,也许我们就——”
“我们就不会再见了。”我说,“我到韦莱特里去,不会回到罗马了。”
他点了点头,嘴唇贴到我的脸颊上,然后转身走了。他在圣道上慢慢地走远,加入那些等候他的人的行列。
这些话我是在九月望日之前三天,对我的儿子昆图斯讲的。我告诉了我的儿子们,让他们传给子子孙孙,那么只要我们家族一天还在,就能够了解祖先在昔日那个叫罗马的世界上做过什么事情。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在我窗外,被午后灿烂阳光映得灰暗阴沉的巉岩之间,数不清的乱石纷纷坠向大海。这种岩石跟潘达特里亚岛上的所有岩石一样,源于喷薄的火山,罅隙多而重量小,踏在上面要小心行走,避免被隐蔽的锐利划破脚皮。岛上有别的居民,但是我没有走访他们的许可。在无人陪同和监察的情形下,我可以朝着大海步行一百码之远,去到狭长的黑沙滩;我也可以从这个我住了五年的小石屋,朝别的方向也走一百码左右。我对这片荒凉土地的形貌比任何地方都要熟悉,我对于它的了解甚至超过和我亲密与共将近四十年的家乡罗马。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去熟悉另一个地方了。
晴朗的日子,阳光或风驱散了海上时常腾起的雾气,我会向东望去;我觉得我有时候能望见意大利大陆,也许甚至能望见依偎在她轻柔而安全的海港中的那不勒斯,但是我不大肯定——那也可能只是一团偶尔罩住天际的乌云。云也好,陆地也好,我不会比现在更加接近它。
楼下厨房里,我母亲对着配给我们的唯一的仆人大喊大叫。我听见锅盆的撞击声,又喊了起来;这些年来天天下午如此,无聊地重复着。我们的仆人是个哑子;尽管耳朵不聋,她也不大可能懂得我们的拉丁语。但是母亲就爱冲她喊叫,不知疲倦,她怀着永不懈怠的乐观,深信人家一定感受到她的不满,仿佛她满意与否真有什么相干。我母亲斯桂波尼娅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她年近七十五,却有少妇的精力和意志,非要把一个从不叫她满意的世界理出某种秩序,叱责它不按法则来——到底什么法则,世界不知,她亦不知。她跟着我来了潘达特里亚,肯定不是出于护犊之情,而是因为她巴不得觅得一种处境,好再次证实她对生活的怨愤。我应该是怀着一种恰如其分的漠然,同意了她陪我前来。
我和母亲生分得很。我小时候只是在少数场合见过她,做姑娘时见面的次数还要少,做了妇人以后,我们只在较隆重的社交聚会上相会。我从来不喜欢她;经过这五年被迫朝夕相处,我对她的观感也没有改变,倒让我觉得放心。
我是尤利娅,至尊的奥古斯都·恺撒的女儿,在四十有三的年龄写下了这些文字。我写的目的,阿瑟诺多鲁斯——我父亲的友人、我从前的老师——肯定不会认可:我写给自己看,并不示人。哪怕我另有所愿,别人恐怕也无缘得见。但是我别无所愿。我不会对世人解释我自己,也不会让世人理解我;我对两者都已漠不关心。因为不管我还会在这个蒙我多年精心服侍的身体里栖居多久,我人生有意义的部分已经完结了;所以我才可以用学者的超然兴趣来观照我的一生——阿瑟诺多鲁斯说过,倘若我不是神圣皇帝的女儿,而是生为男子,我也许会成为学者的。
——然而习惯是多么强大的势力!即便是现在,我在手记的开头写着这些文字,明明知道它们只会被最奇异的读者——我自己——读到,却情不自禁停下细想,寻求一种能让我的论题立足的逻辑,也寻求恰当的论题、构建论题的方式、有效安排各部分的章法,乃至于表达这些部分要用的文体。被我有力的论述说服的是我自己,被我驳倒的也是我自己。这是傻气的,可我相信它是无害的。在软禁我的这个小岛,潮水将浪花打在礁石嶙峋的沙滩不知多少回,我给它数数儿可以打发时间——书写至少也一样。
不错:我的人生大概已经完结了,但是我本来没有完全领悟这有多么真切,直到昨天,近两年来的第一次,我获准接到一封罗马送来的信札。我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都死了,盖乌斯死于他在亚美尼亚所中的战伤,卢基乌斯死于某种性质不明的疾病,当时他正前往西班牙,中途在马赛城去世。读信的时候,我全身感到麻木,冷静地以为这是消息带来的震撼使然,便等待想象中的悲戚随之而来。但是没有悲戚来临;我反而开始审视我的一生,想起某些稀罕的时光,仿佛都跟我无关似的。于是我知道它完结了。不关心自我无妨,但是不关心那些自己爱过的人却是另一回事。某种漠然的好奇心将一切变成它观照的对象,却一切都无所谓了。也许我写这些文字,运用我学到的修辞,是为了找到办法将我从自己陷入的这种广大的漠然中唤醒。我怀疑自己不能做到,就像我不能将这些巨石推下斜坡,滚落幽暗海底。我对我的怀疑都感到漠然。
我是尤利娅,至尊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女儿,九月三日生于罗马城,此年罗马由卢基乌斯·马尔基乌斯与盖乌斯·萨比努斯担任执政官。我母亲斯桂波尼娅的哥哥,是海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岳父,我出生两年后,我父亲为了罗马的安全将庞培歼灭……
这样的开头,是阿瑟诺多鲁斯(可怜的阿瑟诺多鲁斯啊)也会认可的。


III.书信 卢基乌斯·瓦里乌斯·鲁弗斯致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发自罗马(公元前39年)


亲爱的维吉尔,我希望你的病没有加重,非但如此,那不勒斯温暖的阳光还改善了你的健康。朋友们要我给你捎来最好的祝愿,还要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安好仰赖于你的安好;你好我们就好。朋友们还要我转达我们的遗憾,大家惋惜你未能出席昨夜在克劳狄乌斯·尼禄家的宴会,今天下午我才开始从宴集的余兴中恢复过来。这一晚实在不俗,我跟你讲讲吧,这也许能使你浮想联翩,忘却自己的不适。
你认识本来会是你东道主的克劳狄乌斯·尼禄么?他颇为熟悉地谈起你,因此我猜想你至少和他会过面。如果你确实认识他,也许记得仅仅两年前,他还由于在佩鲁西亚与屋大维·恺撒作对而被流放到西西里;现在看来他已经不问政治,而且和屋大维交情甚笃。他年纪不轻了,夫人李维娅看着不像眷属,倒像是他女儿——幸好是这样,你很快会明白原因的。
这是个文学之夜,但我估计不是克劳狄乌斯有意的安排。他为人不错,只是没有什么学识。很快就能看出一切是屋大维张罗的,克劳狄乌斯不过挂着主人的名儿。宴会是为我们的友人波利奥而设的,他对罗马人民承诺多时的图书馆终于快落成了,以后普通百姓中间也可能涌现博学之士。
来宾参差不一,但说到底,这是一场相当幸运的聚会。大多数人是我们的朋友——波利奥、屋大维和(可叹!)斯桂波尼娅、梅赛纳斯、阿格里帕、在下、埃米利乌斯·马克尔;你的“仰慕者”梅维乌斯——他肯定是从克劳狄乌斯那里弄到邀请的,还有谁会如此不知就里;有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奇怪的小个子,本都行省阿马西亚人氏,名唤斯特拉波,大概是某种哲学家;几位我想不起名字的高贵淑女,她们是点缀;让我惊讶(然而大约会让你高兴)的是,那个相当耿直但是迷人的青年、作品有幸见赏于你的贺拉斯也来了。我相信他是梅赛纳斯邀请的,尽管他数月之前在贺拉斯手上吃过排揎。
我得说,屋大维兴致好得出奇,几近贫嘴饶舌,虽然斯桂波尼娅一如既往地拉长了脸。你知道,他刚从高卢回来,也许那边相当艰苦的几个月使他渴求风雅的同伴吧;再说现在看来,他与马克·安东尼和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抵牾,虽未最终消除,也暂时搁开了。但也许他的活泼是由于克劳狄乌斯的夫人李维娅在场,他似乎对这女子神往不已。
不管怎样,屋大维执意做司酒人,调出来的酒比平常浓烈多了,水的比例才占一半,因此第一道菜还没有上桌,我们大多已经微醺。他执意不肯在克劳狄乌斯身边坐首席,谦让给波利奥坐下,自己选了次席的躺椅面对餐桌,在李维娅身边。
我得说,考虑到情形,屋大维和克劳狄乌斯对彼此是异常地客气,简直令人觉得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斯桂波尼娅坐在另一张餐桌前,和诸位淑女说长道短,对我们这边的餐桌瞪了过来——不过天晓得她为什么瞪眼。她和屋大维一样讨厌这场婚姻,人人知道屋大维的孩子一生下来,两人就会办理离婚……世上这些掌权的人啊,他们必须玩什么样的游戏!他们在缪斯眼中该是如何荒唐可笑!最靠近众神的人,被他们摆布得最厉害,想必是这样。亲爱的维吉尔,我们是最幸运的人,不必以结婚来保证我们有后裔,可以让自己灵魂的孩子美丽地迈向未来,他们在那里不会改变,也不会死亡。
克劳狄乌斯很会宴客,这我得承认——餐前有一种非常像样的坎帕尼亚酒,餐后有一种上好的法莱尼亚酒。菜品既没有精致的炫耀,也没有做作的简朴:最早上来的是牡蛎、鸡蛋和小洋葱;烤羊羔、烧鸡和炙鳊鱼;新鲜水果各色各样。
餐后,屋大维提议我们向缪斯们祝酒,并谈论她们各自的司职;他自说自话地辩论了一时,不确定我们应该是向古昔的三位缪斯,还是向近世的九位缪斯各敬一杯;他假装煞费思量,然后决定采取后一种做法。
“但是,”他说着微笑向克劳狄乌斯睨了一眼,“我们对缪斯的尊重不可太浅,不可提及任何政治来玷污她们。那个话题可能会让我们都感到尴尬的。”
大家笑了,只是笑声有点紧张;我这才意识到房间里有多少昔日的敌人,以及潜在的敌人。克劳狄乌斯被屋大维流放到意大利以外,只是不足两年前的事;我们的主宾波利奥,本人是马克·安东尼的老友;我们年轻的贺拉斯,仅仅三年前在叛徒布鲁图斯的阵营打过仗;还有梅维乌斯,可怜的梅维乌斯,他的妒忌沉潜着,没人能躲过他居心叵测的奉承,反之亦然。
波利奥是主宾,由他开始。他向屋大维抱歉地鞠了一躬,赞颂起古代的记忆缪斯谟涅墨;他先将全部人类比拟为一个身体,继而将人类的总体经验比作那身体的头脑;于是他相当利落地(虽然是浅白地)谈起了他即将在罗马建立的图书馆,仿佛它等同于头脑最重要的功用——记忆;并结论说,记忆缪斯以仁政统摄着其余各位。
梅维乌斯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对某个人大声地私语道:“美妙。噢,多么美妙!”贺拉斯睨了他一眼,扬起怀疑的眉毛。
阿格里帕向历史缪斯克莉奥致词;梅维乌斯就阳刚之气和勇敢的话题大声地私语了一阵,贺拉斯对他瞪眼。轮到我了,我说起卡莉俄佩[32] ——恐怕相当拙劣,因为我无法提及我写尤利乌斯·恺撒遇刺的作品,虽然那是一篇诗,谈它却会触犯屋大维免谈政治的禁令。
这一切恐怕都相当乏味,但是屋大维看上去满意,他半躺在火炬的光线中,旁边坐着李维娅;他的活泼和喜悦,让否则不可能的事情成了可能。
他将喜剧缪斯塔莉亚分派给梅维乌斯(我觉得这是讥讽,但顾影自怜的梅维乌斯不会注意到);对于自己被单独挑选出来,梅维乌斯很得意,他讲起了一篇冗长的、闹剧般的故事(我想是从雅典人安提法奈斯那里偷来的),关于从前雅典的自命不凡的家伙——奴隶、释奴和商人——他们自以为应该和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平起平坐,弄到大人物府中宴客的请柬,在餐桌上塞满肚子,滥用了他们高贵的东道主的好心与慷慨;为了惩罚这种擅闯之徒,司掌喜剧精神的女神塔莉亚降祸于他们,使这种人无所遁形,保护了贵族。梅维乌斯说,女神将一部分人变成侏儒,让他们的头发犹如一蓬他们降生其间的干草,让他们的举止暴露其马厩的出身。如此这般,喋喋不休。
很快可以发现梅维乌斯正在攻击你的年轻朋友贺拉斯,只是没有人清楚为什么。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该如何对待;我们看了看屋大维,但他一脸漠然;我们看了看梅赛纳斯,他似乎毫不关心。没有人看贺拉斯,除了坐在他身边的我。他的脸在流蹿的火光中显得苍白。
梅维乌斯说完向后靠了靠,满意自己既讨好了一个恩主,又挫败了一个竞争对手。席间有些喃喃的声音。屋大维感谢了他,说道:
“现在谁来为司掌诗歌的缪斯埃拉托发言?”
梅维乌斯对他自认为的获胜感到飘飘然,便说:“噢,当然是梅赛纳斯了,因为他追求了这位缪斯而且赢得了她。非梅赛纳斯莫属。”
梅赛纳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敬谢不敏。”他说,“几个月前,她已经从我的花园游荡走了……也许我的年轻朋友贺拉斯会为她发言。”
屋大维笑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转向贺拉斯。“我今晚才初遇我们这位客人,交谊尚浅,容我不揣冒昧。你愿意发言吗,贺拉斯?”
“我愿意发言。”贺拉斯说,但是他沉默良久。他不等仆人侍候,自顾自斟了一份未兑水的酒,一饮而尽。他说了起来,我照着记忆将他的话写给你。
“诸位知道希腊人俄耳甫斯的故事,我们今晚不在这儿的维吉尔用美妙的文辞写过他——阿波罗以男子之身眷顾卡莉俄佩,生下这儿子,他继承了金里拉琴,琴向世界释放光芒,让哪怕是石头和树木都熠熠生辉,有了此前的人未曾领略的美。诸位也知道他对欧律狄刻的爱,他怀着那样的纯净和优雅歌咏这份爱,让她觉得自己就在歌者的灵魂里,嫁给了他,许门[33] 为这场婚姻而哭,仿佛它是一种无人能想象的命运。诸位还知道,欧律狄刻如何傻气地游荡出了她丈夫魔法的范围,终于被一条来自地心的蛇所啮,从光明的人世被拽进幽暗的冥府——俄耳甫斯伤心欲绝,他蒙上眼睛来抵挡那一种无人能想象的黑暗,追到冥府里。他在那里美丽地歌唱,给幽境带来了那样的光明,连阴魂们也流下眼泪,伊克西翁恐怖地受刑的转轮也为之停止;[34] 夜的邪灵心生恻隐,说欧律狄刻可以跟丈夫回到光明世界,条件是俄耳甫斯始终蒙着眼布,并且不回望身后跟随的妻子……
“传奇里没有讲俄耳甫斯为何违背誓言;只告诉我们他做了以后,看见了幽冥的地方,看见了欧律狄刻被拖回大地中,看见大地将她合拢,他追不回去了。传奇里还说到此后俄耳甫斯如何歌唱自己的哀愁,有些少女仅仅在阳世生活过,无法想象他踏足的阴间,她们愿意献上自己来麻醉他的回忆;他拒绝了,她们激愤之下,用叫喊盖过他的歌声,驱开了歌声对她们的魔力,便在疯狂中撕碎他的身体,投在赫布鲁斯河中,他的断头继续唱着它的无词歌;河的两岸分开了,扩宽了,让唱着歌的头安然漂流,去到无边无垠的海洋……这就是维吉尔告诉我们的、大家都听过的希腊人俄耳甫斯的故事。”
房间被一种静默笼罩住了;贺拉斯将他的杯子浸入酒缸,舀起再饮。
“如果我们善听,”他说,“会听见睿智的众神将我们的一生都告诉了我们。现在我要对你们讲另一个俄耳甫斯的故事——他不是男神和女神的儿子,却是个意大利人,父亲是奴隶,母亲没有名字。不消说,有人会嘲笑这样一个俄耳甫斯;但这些嘲笑的人忘了所有罗马人都是一位神祇的后裔,用着他儿子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凡尘女子的后裔,带有她的人性。[35] 因此哪怕是头上顶着一蓬干草的侏儒也可能蒙受过神的感染,如果他出生于玛尔斯喜欢的大地……我讲的这个俄耳甫斯没有得到金里拉琴,只从卑微的父亲手上得到一个可怜的火炬,他父亲甘愿不惜生命来让儿子与他的梦想相称。因此,这年轻的俄耳甫斯在童年见识了罗马之光,和权贵的儿子一样;他成年之初,父亲便倾尽所有让他见识了被誉为人类之光源、一切知识之母的城市——雅典。因此他的爱人不是女子;他的欧律狄刻是知识,是世界的梦,他随之歌咏。然而一场内战遮暗了他寄寓知识之梦的光明世界;这年轻的俄耳甫斯投身到黑暗中,要寻回他的梦;在腓立比,他淡忘了自己的歌,与一个他以为代表着黑暗势力的人敌对而战。然后众神或者邪灵——即使现在他也不知是哪一种——送了怯懦给他,召唤他带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梦与知识的力量,逃离战场,召唤他不要回望他逃离之地。但是他也像另一个俄耳甫斯,一旦安然逃脱,便回头而望;这时他的梦就像水汽一般,在时间与情势的幽暗中消散了。他看见世界,知道了他的孤独——没有父亲,没有财产,没有希望,没有梦想……唯有到了这时,众神才将他们的金里拉琴给了他,要他别模仿他们,随他的心意弹奏就好。众神残忍的时候是睿智的;因为他现在唱了起来,从前他不会唱歌的。没有色雷斯少女巴结他,或献上她们的魅惑;他和诚实的妓女苟合,付钱也公平。他唱歌时冲他狂吠的是世间的狗,要将他的声音淹没。他唱歌越多,过来的狗也越多;不消说,他也将会遭受肢解的痛苦,哪怕他用歌声对抗犬吠,而且随波漂流时也一路歌唱,直到漂进接纳我们所有人的遗忘之海……现在,诸位尊长前贤,我这本土俄耳甫斯的冗长故事便讲完了;愿你们珍重他的遗骸。”
亲爱的维吉尔,我没法告诉你那静默有多长,也没法告诉你,那静默的来源是震动还是恐惧,抑或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沉醉着,仿佛那是一把真正的俄耳甫斯里拉琴。快烧尽的火炬忽明忽暗,霎时,我异样地感到我们全都到过了贺拉斯说的那个阴间,正在从里面出来,不敢回望。梅维乌斯稍一动弹,威势十足地私语起来,自知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腓立比,”他说,“果然是黑暗势力!这难道不是反对三雄的叛国?这不是叛国?”
贺拉斯侃侃而谈的时候,屋大维没有动。现在他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坐到李维娅身边。“叛国?”他温和地说,“这不是叛国,梅维乌斯。你再也不许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他从躺椅上起来,跨到贺拉斯所坐的地方,“贺拉斯,我可以跟你一起吗?”他问。
我们的年轻朋友哑口无声地点了点头。屋大维在他身边就座,他们安静地谈了起来。梅维乌斯当晚没有再说什么。
亲爱的维吉尔,我们已经喜欢上的贺拉斯,就这样得到了屋大维·恺撒的友谊。总括说来,这是成功的一夜。


IV.书信 梅维乌斯致福里乌斯·毕巴库卢斯 发自罗马(公元前38年1月)


亲爱的福里乌斯,我真不忍心在信上对你细说去年九月在克劳狄乌斯·尼禄府上的晚宴灾难,那次唯一可喜的是我们的“朋友”维吉尔不在。但也许不说更好;因为那天晚上以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件,让它整个比当时更为荒唐可笑。
其实我记不完全有谁在场了——当然有屋大维,以及他奇怪的朋友们:戴珠宝洒香水的伊特鲁里亚人梅赛纳斯、发出汗水和皮革气味的阿格里帕。表面上这是一场文学晚宴,但是亲爱的,我国文士竟已沦落至此!相比他们,就连卡图卢斯那无病呻吟的小骗子也几乎像个诗人了。波利奥在场,那浮夸的驴子,看在他的财富和政治权势的份上,非得对他和颜悦色不可,而如果一时不智赴了他的宴会,还非得听他没完没了的作品朗诵,对他的悲剧极力忍笑,对他的诗句假装感动;又有梅赛纳斯在场,此人简直将拉丁文运用得如同外国语,诗句惨惨戚戚;马克尔在场,他发现了第十位缪斯——沉闷女神;还有那特立独行的小暴发户贺拉斯,你应该会高兴地得知,那天晚上我相当漂亮地收拾了他。饶舌的政客、衣装华丽的喜鹊[36] 、目不识丁的农民污损着缪斯们的花园。难为了你我,还有勇气坚持至今!
不过那天晚上,社交场的勾心斗角可是比文人的倾轧精彩多了,我来信真正想说的也是前者。
我们都听说过屋大维喜欢追逐女人。那晚之前,我对这种故事实在不大置信——他是这么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一杯不兑水的酒加上一个热烈的拥抱,看来也会送他一命呜呼见祖宗去(且莫管他们是何许人也)——但现在我开始疑心有些传闻是真的。
我们东道主的妻子名唤李维娅,出身于一个古老而守旧的共和派家庭(听说她父亲在腓立比被屋大维的军队所杀)。非常貌美的姑娘,如果你对这个品类情有所钟的话——身材适中得体,头发金色,五官端丽,嘴唇甚薄,谈吐轻柔,凡此种种;颇合乎大家口中的“贵族理想”。她相当年轻——可能有十八岁——但已经给想必有她三倍年纪的丈夫生过一个儿子,而且腹部又明显隆起了。
我得说,我们都喝了许多酒;无论如何,屋大维的举止着实出格。他对她痴痴的,活像一个身陷情网的卡图卢斯,又是摸她的手,又是对她耳语,还像小子似的大笑(当然他其实也就是个小子,尽管他大权在揽),各种胡闹;这一切全在他自己妻子的眼皮底下(倒不是这个有什么要紧,虽然她也有身孕),也在李维娅的丈夫眼皮底下,那丈夫看上去不是没有注意,就是在亲善地微笑,不像是个丢人现眼的丈夫,倒像个野心勃勃的父亲。不管怎样,当时我没有很在意;我觉得这是颇粗俗的举止,然而(我问自己)对一个祖父只是小城里普通放贷人的家伙,还能指望什么。如果上过一辆车以后,他还想登上有乘客的一辆,那是他的事。
但现在,晚宴过后四个月,有一件出格的丑闻在罗马传得沸沸扬扬,再不让你知悉,你就肯定不饶我了。
不到两星期前,他当时的妻子斯桂波尼娅生下一个女婴——虽然他贵为神祇的养子,本来怎么也该出来一个男婴才对。分娩当天,屋大维给了斯桂波尼娅一封离婚信——书信本身不足为奇,人家说,事情早已预先谈妥了。
然而——这是丑闻所在——后面那个星期,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跟李维娅离婚了;第二天又将(身孕犹在的)她给了屋大维做妻子,连同一份丰厚的陪嫁;整桩事情由元老院批准,祭司们祭拜如仪,蠢事件件不缺。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有人把他当一回事?但他们还真当一回事。


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出生的情形,在为我所知以前早已为世界所知;当我终于长大到能领会这些情形的时候,我父亲已是世界的统治者,还是一个神;世界久已明白不管神的行为在凡人眼中多么怪异,于他自己却是自然的,在那些要敬拜他的人眼里也终究会显得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我对那些安排并不以为奇:李维娅是我的母亲,斯桂波尼娅只不过是个偶尔来我家的访客——人人出于某种模糊的责任感,忍受着这个疏远而必要的亲属。我那个时期的记忆很朦胧,我对它们也将信将疑;但是我现在想来,那些年是普通而愉快的。李维娅意志坚定、威严有势,关心人的时候也是冷冷的;我慢慢习以为常了。
我父亲与多数身居高位的人不同,他坚持采用老规矩,在他自己家里将我带大,照顾的人是李维娅,不是保姆;他也要我依从古俗学习家务——纺织、缝补、烹饪;然而又希望我的教育达到与皇帝之女相称的程度。所以在我幼年,我跟着府里的奴隶纺织,又跟着我父亲的奴隶斐德若认字,学了拉丁文和希腊文;后来我跟从他以前的朋友和导师阿瑟诺多鲁斯研究哲理。虽然我那时不知道,但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情形在于我是我父亲独出的孩子。尤利乌斯家族的人有这样一个弱点。[37]
虽然那些年我一定很少能见到他,他却是我生活中最强大的影响。他的来信每天有人念给我听,我的地理便是这样学会的;这些信从他所到之处——高卢、西西里、西班牙;达尔马提亚、希腊、亚细亚、埃及——经专人邮递而来。
我已说过,我一定很少能见到他;但即便是现在,他也好像总是在那里。我闭上眼睛,便几乎能感到自己被抛到半空,听见一个孩子在安全的惊吓中的欢乐笑声,感到那双手从我被掷入的虚空中接住我。我能听见那低沉的嗓音,安慰而温暖;我能感到头顶上的爱抚;我能想起手球与鹅卵石的游戏;我还能感到自己腿儿正在使劲,登上帕拉蒂尼山上我们家宅背后园子里的小山,走到某一处,我们就能看见下方铺开的城市,像个巨大的玩具。但是我不能想起那张脸那时的样子。他叫我罗马,他的“小罗马”。
我最早对父亲的模样有清晰的印象,是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庆祝他在达尔马提亚、亚克兴与埃及获胜的三重凯旋式的场合,正值他的第五个执政官任期。
自那以后,罗马便再也没有那样庆祝过武功了;后来父亲对我解释,他觉得就连他出席的那一次也粗俗野蛮,然而在当时有政治上的必要。因此,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当时所见的壮丽,是因为绝无仅有而被内心夸饰过的,抑或是对当时恢宏景象的真切记忆。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父亲了,在入城的庆典游行前,他也没有机会到罗马来。根据安排,李维娅会带着我以及府里别的孩子在城门与他相见,元老院的游行队伍会护送我们前往,让我们在尊贵的椅子上就座,等候他驾临。这对于我是个游戏;李维娅告诉我,我们会参加巡礼,要我一定保持平静。但是我忍不住频频从椅子上跃起,极力睁大眼睛,要从蜿蜒的路上找到父亲的踪影。当我终于望见他的时候,我又笑又拍手,马上要奔到他跟前,但被李维娅拦住了。等他靠近到认出我们时,他策了策自己一马当先的坐骑,将我搂进怀里,开怀而笑,然后拥抱了李维娅;他又成了我父亲。那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觉得我父亲跟平常人的父亲没有两样。
因为他很快就被元老院的裁判官们带走了,他们给他披上一件紫色与金色的斗篷,领他登上塔台战车,又领李维娅和我站到他身旁;巡游开始,向大广场缓缓行去。我记得我既害怕又失望;尽管父亲温和地揽住我的肩膀让我站稳,身旁的他却是个陌生人。游行队伍前头的号角吹响战斗的集结令,刀斧手们扛着饰有月桂叶环的斧棍,缓缓起步前行,我们便进到城来。民众攒动在我们经过的各个广场,呼声震耳,号角声也为之淹没;在我们终于停下来的大广场上,罗马人密密麻麻,一块铺地石板都无从看见。
庆典一连举行三日。我一有机会就跟父亲说话;虽然李维娅和我几乎时时在他身边,但是在他种种演说、献祭、颁奖期间,我觉得他离我很遥远,他身处那个我第一次开始看见的世界里。
然而他待我始终很温和,我说话时,他应答的态度也像是他一如既往地在乎我。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游行队伍里看见一驾闪着金光与铜光的车,上面有个雕刻的女像,比真人更大,卧在黑檀木与象牙的躺椅上,两个孩子各躺在她的一侧,像睡着一般合着眼睛。我问父亲那女子是谁,他看了我很久才回答。
“那是克莉奥帕特拉,”他说,“先前是一个大国的女王。她是罗马的敌人,但她是个勇敢的女子,她爱自己的国家就像罗马人爱祖国那样深;她放弃了生命,使自己不必看见国家的战败。”
哪怕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在当时的情形下听见这名字而涌起的奇特感受。名字当然是我熟悉的,先前常听人说起。我随即想到我姑姑屋大维娅,她实际上和李维娅一同持家,我也知道她曾经嫁给这个死了的女王的丈夫,马克·安东尼,他也死了。我还想到屋大维娅照顾的孩子,他们是我每天玩耍做活读书的同伴:马尔凯鲁斯和他的两个姐妹——屋大维娅初婚生的孩子、她和马克·安东尼结婚生的两个安东尼娅、尤卢斯——马克·安东尼前一次婚姻的儿子,最后也想到那新来的小女孩,全家人对她百般疼爱,她是马克·安东尼和女王的女儿。
然而并不是这些思绪的奇特感令我怦怦心跳。尽管我尚无法形诸言语,但我觉得,那时我第一次领悟到了女人也可能卷入世界大事,并被世界所毁灭。


第二章



I.邮袋 致人在高卢的屋大维·恺撒书信多封 发自罗马(公元前27年)


李维娅向夫君捎来问候,祈求他平安无虞,并将他表露过关心的诸事遵嘱报告如下。
您动身北上前开始的工作均进展正常。弗拉米尼乌斯大道已修缮完毕,相比您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预定的工期提前两周,在下一趟的邮件中,他会向您陈述工程的详情。梅赛纳斯与阿格里帕每天都和我开会,两人都托我请您放心,人口调查会在您归来之前完成;据梅赛纳斯的设想,改订后的课税基础将会使财政收入增长的幅度,甚至比他预计的更为可观。
对于您决定不去攻占不列颠,梅赛纳斯也托我转达他的快慰;他深信,和谈能有同样大的收效,即便不然,征伐可能付出的成本也会超过追索回来的未付岁贡。出于更温情的、对您安全的关切,我也一样对您的决定感到快乐。
这些报告我一笔带过,因为我知道您会从掌握细节的人员那里得到更详尽的描述,也知道您对我来信的兴趣在于别的方面。您的女儿健康甚佳,她向您致以爱。是的:您的来信天天对她朗读,她常常提起您。
您一定会感到高兴,上星期她对府里仆人的举止有了明显的改善;您谈论这个话题的来信肯定起了很大的作用。今天早上,她在织机上练习了将近两个钟点,并无一次抱怨,也没有对和她一同劳作的人说不恭敬的话。我相信,她终于开始习惯觉得自己既是女子,又是皇帝的女儿了。她的身体非常好,等您回来时又会已经长大很多,让您认生了。
她教育的另一个部分,我本不赞成,在您的坚持下也放手默许了,这部分我会留给别人来讲,他们的汇报也包括在邮袋之中。
说一点儿能给您带来满意和趣味的闲话吧。梅赛纳斯要我向您传话,他终于听从您的心愿,要娶妻了;他叫我告诉您新闻,因为(他说)话题对他来说过于痛苦,无法亲自透露。可能您也预料到,他大作难受之状,但是我想他其实是乐在其中的。他将娶的夫人名唤特伦提娅,家庭背景平平;梅赛纳斯不屑一顾地说,他自己的高贵便足以夫妇同光。这姑娘小巧漂亮,看上去对婚事满足;她似乎全然明白梅赛纳斯别有偏好,愿意听其自然。我相信您会对她满意的。
您姐姐向您致以温情的问候,并托您给她的马尔凯鲁斯以同样的致意,她希望儿子已经是舅舅身边令人愉快的小同伴了。我也要向您致以爱,并请求您给我的提比略以同样的致意。您在罗马的亲人们等着您回来。
致驻扎在高卢行省纳博讷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仆人及忠诚的朋友斐德若敬禀。我称您为盖乌斯,因为我要谈一件家事。
您女儿尤利娅的学习进步迅速,以此看来,我很快就要跟不上她,有负您的期望。我并不情愿这么说,因为您知道,我和她情同父女。您果然证明了我是错的。我曾怀疑女孩子较之于地位相当的男孩子进步不会那样快,那样游刃有余,兼备勤勉与悟性。实在地说,在您好心交给我辅导的亲戚之间的同龄孩子当中,数她进步最快,才十一岁就直奔须另请明师的程度了。她写起希腊语文章来,轻而易举;她娴熟掌握了我让她学习的修辞学精要,虽然我教给她这套不合淑女身份的学问,在她的同学之间引起了小小的非议;您的朋友贺拉斯也偶尔帮助她熟习他母语里的诗篇,因为我虽然通晓这部分文学,还不够资格教导您的女儿。据我看来,她对涵养女德的课程兴趣一般——她的乐器学习差强人意,而她的举手投足虽有一种天然的风致,她却并不喜欢一板一眼的舞蹈课;但我也猜想,这一类趋附时尚的才具本就出乎您本人的兴趣。假使我见识短浅,以为您爱听奉承话,我就该装出不感到惊讶的样子,说世界共主、天神之子的女儿理应具有这样的资质。但我们都知道她有一副坚强的性格,与众不同。
因此,我建议她的教育应当及早转托于一个比我聪明博识的人,那就是和您亦师亦友的阿瑟诺多鲁斯。他了解她的头脑,两人性情相投,而且也同意了接受这个我擅自提议的任务。就我所知,他会给您写信谈另一件事情,同信也会谈及他在这方面的想法。
希望您的高卢之行顺遂,让您和女儿尽快团聚。她跟从我学习的时候,唯独是她对您的殷切思念才会让她分心。盖乌斯啊,我是科林斯的斐德若,是您诚挚的仆人——自信也是您的朋友。
阿瑟诺多鲁斯向屋大维致以问候。我赞同(这想必在你意料之中)你在高卢建立学校制度的决定。你的看法很对,如果当地人要归向罗马,他们必须掌握罗马的语言,并借此了解这些即将把他们带向勃兴的历史与文化。神明在上,但愿罗马这里的时髦俗物——其中一些人你乐意以朋友称之——能像你对边地臣民教育的关怀那样对待自己子女的教育。也许有朝一日,他乡的人会比我们这些留在首善之区的人更具有罗马人的风范。
关于师资的充实,教员并不难觅得;倘若你希望,我可以提出一些具体的建言。自从你给国家带来和平与一定程度的繁荣以来,学问就在必定成为你师资来源的阶层里蓬勃发展,尽管蓬勃一词也许含有夸大。概而言之,我会建议:第一,你别依靠那些轻松地怀有理想的富裕年轻人,他们孤身到了行省里,热情几乎肯定会破灭;第二,你尽量从本民族中选取教师,别依靠希腊人、埃及人或其他人,因为学子们如果真的要领会罗马文化,起码得知道罗马人长什么样子;第三,你别依靠奴隶,甚至也别一面倒地依靠释奴来充实你提到的那些教职。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为何这样建议。我知道,如果一个奴隶学问够好,就可以给他高于士绅的地位,这是罗马的传统。在罗马,只要他能发达,就也无妨保持奴隶的身份;然而他在高卢不会找得到如同罗马那种窃国自肥的机会,因此会忿忿不平。你自己知道,有不少奴隶,尤其是博识而富裕者(我们的朋友斐德若当然不在此例),对罗马及其风俗嗤之以鼻,对于那种他们未曾选择将自己赎出的境况甚至是厌恨的。简言之,高卢不会有此间错综运行着的、迫使他们遵守某种秩序的各种势力。我向你保证,不拘城乡,会有足够的意大利人为了体面的薪金和不错的荣誉,而乐于接受你的使命。
至于你女儿的事情,斐德若已对我说过,我也同意了。我猜你会首肯的。既然我已经教导过屋大维家族的许多成员,如果你另聘他人就会显得不妥当。你是世界的主人,这我并不关心;你在这件事情上依然要由我做主;我希望在尤利娅学业的最终阶段亲自予以指点。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到了潘达特里亚这个岛不久,我就养成习惯在黎明前起床,观望东方破晓的初光,一望便是几年。这样守望晨曦几乎成了一个仪式;我会在朝东的窗子前静静坐着,目测光线从灰到黄到橙到红的变化,最后失去颜色,变作一种照临世界的不可想象的澄辉。光明注满房间以后,我会用上午的时光来阅读一册我获准从罗马带来的藏书。这一室的藏书属于我享有的极少数的奢侈待遇;然而无论再给我什么,也恐怕只有它能让这流放生活将就过得下去。因为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离弃多年的学习中,如果我没有被抛到这样的寂寞中,我可能也不会重新拾起它来;有时我简直觉得,企图惩罚我的世界对我做了一桩它想象不到的善行。
我想到,这样的守望和这样的学习,是多年以前我曾经习惯的一种例课,那时我才不过是个孩子。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决定让我放下童蒙的功课,接受他从前的老师阿瑟诺多鲁斯的教导。在此之前,我除了在李维娅的监督下接受给女子的教育之外,就只练习过希腊文与拉丁文的阅读和写作,这些我学来轻而易举;也练习过算术,这我学来轻松而无聊。那种学习是从容安闲的,我的老师每天任我招之则来,不拘钟点,我也无须依循严格的课程表。
但是阿瑟诺多鲁斯,这位严格而不留情的老师,却第一次让我憧憬起自己之外、家庭之外,甚至罗马之外的世界。他带的学生很少——屋大维娅的儿子们,包括她亲生的和继养的;李维娅的儿子德鲁苏斯和提比略;还有我父亲多名亲戚的儿子们。我是当中唯一的姑娘,年纪也数我最小。我父亲已经向我们大家表明,一切由阿瑟诺多鲁斯做主;不管学生们的家长拥有什么名位职权,一切都凭阿瑟诺多鲁斯说了算,他就是终极的权威。
我们必须黎明前起床,第一个钟点便在阿瑟诺多鲁斯的家里集合,背诵前一天给我们布置的功课——荷马或赫西俄德或埃斯库罗斯的诗句;我们要尝试用这些诗人的风格来写作;中午有一顿简便的午餐。下午,男孩子们投身于修辞术和雄辩术的练习,并研读法律;鉴于这些学科不适合女子,我可以将时间用于研读哲学、阐释我自选的任何拉丁文或希腊文的诗、采用当下吸引我的任何题材作文。近黄昏时,我下学回家,以便我在李维娅的指导下操持家务。渐渐地,下学成了使我愈发厌烦的事情。
因为随着我体内开始发生让我成为女人的变化,我的心灵也开始变化,让我渐渐对一个我未曾想象过的境域有了憧憬。后来,阿瑟诺多鲁斯和我成了朋友,我们常说起罗马人不屑于任何不能达到实际目标的学习,他便告诉我,在我出生一百多年前,元老院曾经下令将所有文学和哲学的教师驱逐出罗马,只不过那道政令无法执行。
如今看来我当时是快乐的,也许,我一生最快乐的就是那时候;但是那种生活不出三年就结束了,我得成为一个女人了。我被逐出了一个我刚打开眼睛的世界。


III.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阿尔比乌斯·提布鲁斯(公元前25年)


亲爱的提布鲁斯,你是个好诗人而且是我的朋友,但你是个傻子。
我要尽可能直白地说出来:你不要写诗祝颂年轻的马尔凯鲁斯与皇帝之女的婚姻。你问起我的建议,现在我像命令一样强硬地给你建议,原因陈述如下。
第一,屋大维·恺撒早已表示——包括面对和他私交亲厚的我与维吉尔——他极不情愿我们在自己的诗中直接或间接地谈说他任何一位家人的私事。这是他执着坚持的一个原则,我也理解这一原则。尽管你做了相反的暗示,他对妻子和女儿都依恋很深;他不愿批评给她们以赞美的劣诗,也不愿称赞可能会冒犯她们的好诗。再说,他生当乱世而继承大统,负担着守土治国的艰难重任,他的家庭生活可谓是他唯一的休息。他不希望这样的休息遭受威胁。
第二,你的天赋才华并不在你描述的这条路子上,你用这题材很可能写不出一首好诗来。我欣赏你写淑女朋友的诗,并不欣赏你写自己的朋友兼统领梅萨拉的那些诗。用一个危险的题材来写一首平庸的诗,这是明知故犯的愚蠢。
第三,即便你可以将自己天赋的倾向扭转到另一条路子上,你信上流露不多的态度也让我深信,你最好别将计划付诸实施。因为没有人能用一个他心存疑虑的题材写出好诗;没有诗人能凭借意志打消疑虑。朋友,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指责你的疑虑;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假使我要自己去写你打算写的这么一首诗,我可能会发现自己有同样的疑虑。
但我相信我没有。你暗示你猜想皇帝对他女儿的感情有些冷漠,而他缔结这场婚事,是在出于国家的目的而“利用”她。后者也许是事实;前者则大谬不然。
我认识屋大维·恺撒超过十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俩是真正的平等交往。就像朋友会做的那样,当我看来他值得称赞时,我曾经称赞他;当我判定他值得怀疑时,我曾经怀疑他;当我相信他应当受批评时,我曾经批评他。这些都是我彻底自由、完全公开的举动。我们的友谊并未受损。
因此,我现在对你说这件事,请你明白我的陈述是跟从前和将来都一样自由的。
你不了解屋大维·恺撒对女儿用情之深;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对她的爱过于深厚。他亲自过问她的教育,其关心超过一个不那么繁忙的父亲对儿子的付出;他也不甘心让她的学习局限于纺纱缝线、唱歌拨琴,以及多数女子念书大抵能达到的浅识文墨。尤利娅的希腊语如今比她父亲更好;她对文学的了解不同于流俗;她师从阿瑟诺多鲁斯研习了修辞术与哲学,此人的智慧与学问甚至能使你我也受益,亲爱的提布鲁斯。
在他不得不远离罗马的这些年间,他女儿每周都能接到父亲寄来的书信;这些信我看见过一部分,上面表露的关切之情令人动容。
在他偶尔摆脱工作,能够享受居家生活的时光里,他将大量的时间倾注在女儿身上,有人会对此不以为然。在她面前,他的一举一动极其简单,又极其快乐。我见过他和她一同滚铁环,仿佛他也是个孩子,又让她像骑马似的骑在他肩膀上,还捉迷藏;我见过他俩在台伯河的岸边一同垂钓,钩上来一条小小的太阳鱼便开怀大笑;我还见过他俩形影不离地走在家宅外的田垄上,采摘野花来布置晚餐的桌子。
如果你灵魂中属于诗人的部分存有怀疑,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打消的,不过我可以将怀疑从你属于男子的心思中抹去。你知道,如果另一位父亲给女儿拣选了像马尔凯鲁斯一般富裕而有希望的青年,你会为他的远见和关心而叫好。你也知道由于尤利娅“青春年少”,换一种情形,她的婚姻会引起另一番关心。当你向那位(你称为黛丽亚以掩饰其身份的)夫人展开有损其德行的攻势时,她什么岁数?十六?十七?更为年轻?
亲爱的提布鲁斯,我奉劝你不要写这首诗。别的题材还有很多,能找到题材的地方也有很多。如果你希望保住皇帝的敬意,继续写有关你那位黛丽亚的诗吧,你那么擅长写她。我向你担保屋大维常读这些诗,欣赏备至;也许这样说会让你难以置信,但他读诗的时候,欣赏的是好文笔,不重视赞美。


I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这一生有过三个丈夫,一个我都不爱……
昨天早上,我心绪茫然,写下了这些话;我久久寻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它们的意思。我只知道,这疑问在我的人生中姗姗来迟,来到的时候,它已经无关紧要了。
诗人都说,青春是热血如沸的日子,是爱的时辰、激情的瞬间;随着年龄增长,一次次智慧的冷水浴就会治愈这场热病。诗人错了。我在人生很晚的时候才懂得爱,那时我已经把握不住它了。青春是无知的,青春的激情空泛无物。
十四岁的时候,我被许配给表兄马尔凯鲁斯,他是我父亲的姐姐屋大维娅的儿子。也许是我的某种无知吧,或者也是一切女人的某种无知使然,这场婚姻当时在我看来无比平常。自从我记事以来,马尔凯鲁斯就跟别的屋大维娅和李维娅的孩子一样,是我们府里熟悉的一个身影;我和他一起长大,但我不了解他。如今,近三十年以后,他的性情,甚至他的外貌,我已经印象浅淡。他大约是个高个子,有屋大维家族的金头发。
但是我记得父亲给我发来一封信,告知我的婚事。我记得那语调。他像是在给陌生人写信一样,语调浮夸而生硬,丝毫不像他。他来信的地方是西班牙,他在那边平定边疆的动乱已将近一年,马尔凯鲁斯虽然才十七岁,也陪同他执行军务。信中说,他被马尔凯鲁斯的坚毅和忠诚折服,同时他也关心女儿的终身,要将她托付给一个品质有口皆碑的人,他深信,联姻十分符合我本人以及我们家族的利益。他祝我幸福,为他无法在罗马主持婚礼而道歉,但是说会恳请友人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代他主婚。他告诉我,李维娅会指导我所要做的准备。
我十四岁,觉得自己是成年女子;我受的教育让我这么觉得。我做过阿瑟诺多罗斯的学生,又是皇帝的女儿,又出嫁在即。我相信我的行止一派淑雅慵懒的姿态,以至于这种淑雅慵懒几乎就成了真的;我对我渐渐走进的世界没有警觉。
马尔凯鲁斯仍然是个陌生人。他从西班牙回来,我们一如既往,只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婚礼的安排进行着,我们的表现却像是我们与自己的命运无涉。当然,我如今知道,我们确实与它无涉。
婚礼是老式的。马尔凯鲁斯当着各位见证人的面,送给我一件礼物——镶嵌西班牙珍珠的一个象牙匣子,我道着仪式的套话接了过来。婚礼前一夜,我由李维娅、屋大维娅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陪着,向我童年的玩具告别,能烧的烧给了家庭祀奉的诸神;当夜更晚的时候,李维娅代替我的母亲,给我编成六根发辫,表示我已经是成年女人,再拿白羊毛带子绑好。
我迷迷蒙蒙地行了婚礼。宾客们和亲属们聚集在院子里;祭司们说了祭司说的话;文件签了名,做了见证,双方各执一份;我讲了该讲的话,将终身托付给我的丈夫。晚上,宴会之后,李维娅和屋大维娅依照礼俗,给我穿上新嫁娘的长袍,领着我去了马尔凯鲁斯的卧室。我不知道自己有何预想。
马尔凯鲁斯坐在床沿上打呵欠;新娘的花儿随便撒了一地。
“很晚了,”马尔凯鲁斯说,又用我们幼年时使用的声音添了一句,“睡觉吧。”
我在他旁边躺了下来;我一定在瑟瑟发抖。他又打了个呵欠,翻身背对我,须臾入眠。
我嫁为人妻的生活便是这样开始的;我和马尔凯鲁斯的婚姻维持了两年,这一切大致没有变化。前面说过,我差不多将他忘了;没什么理由我要记得。


V.书信 李维娅致在西班牙的屋大维·恺撒(公元前25年)


李维娅向夫君致以柔情的问候。我遵照了您的指示;您女儿嫁了,她很好。此事且不多言,我要赶快写到更令我忐忑牵挂的事情——您的健康。因为我听说(别要我说出消息的来源)它较之于您向我透露的更不稳定,我便开始理解您为何迫切地希望看到女儿安然出嫁,同时我也比先前更加羞愧于我对婚事的异议,那一定给您带来了不快乐,我为此感到戚然。请相信我的怨怼已经消释,而且,我对我们的婚姻及其义务的骄傲感,也终于平复了我这母亲寄托于亲生儿子的野心。您是对的;马尔凯鲁斯承祧了克劳狄乌斯、尤利乌斯与屋大维三个家族的名字,我的提比略却只带有克劳狄乌斯这一家的名字。您做了明智的决定,一如往常。我有时会忘记我们的权威没有它表面看来的那么稳固。
我请求您从西班牙回来。那边的气候显然会诱发您动辄发作的热病,在那样蛮荒的地方,您也得不到合宜的照料。您的医者同意我的看法,并以其专业知识附和我出自感情的恳求。
马尔凯鲁斯本星期就会回到您那边。屋大维娅向您致爱,也请求您留心她儿子的安全;为妻的也向您致爱,她在为您的康复和儿子提比略的安康祈祷。请回到罗马来吧。


VI.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 致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发往那不勒斯(公元前23年)


亲爱的维吉尔,我呼吁你尽快到罗马来。我们的朋友从西班牙返回以后,健康每况愈下,如今病得很重。他发烧不退,无法起床,身体消瘦到皮肤看似蒙在柴棒上的布。虽然我们全都强作笑脸,但都在担心他即将不久于人世。我们没有欺瞒他;他也感到自己生年将尽,已经把手头的军队与国家税收的档案托付给共事的执政官,印鉴则交给了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以便他的权威能被适当地继承下来。只有他的医者、亲密朋友与至亲家属可以待在他身边。现在他变得无比平静,仿佛希望最后一次体味他此生在心中最珍重的一切。
梅赛纳斯与我两人都在帕拉蒂尼山上他的私宅里待了一些日子,以便在他要帮忙或安慰的时候,我们能在左近。李维娅照顾着他,像他一向佩服她的那样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尤利娅照他受用的那样,当着他发笑,打趣他,离了他眼前的时候哭得可怜之极;他与梅赛纳斯怀恋地谈起他们的青年时代;而阿格里帕那么坚强的人,和他交谈时都难以保持镇静。
虽然他不会出面要求,也没有这样开口,但我知道他希望你在这里。有时他疲倦到不能和家人谈话,却会让我给他念一些他最欣赏的我们写的诗;昨天他回忆起击败埃及军队之后,从萨摩斯回来时那个幸福而胜利的秋天,那仅仅是几年前,我们全都在一起,你将完稿的《农事诗》念给他听。他还相当平和、不带自怜地对我说:“如果这回我死了,最大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能等到我们的老朋友完成关于我们建立城邦的诗篇。[38] 你觉得他听说了会满意吗?”
虽然我简直无法说话,我仍说道:“我的朋友,他肯定会满意的。”
他说:“那么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
“您康复以后,我会告诉他的。”我说。
他现出微笑。我已无法强抑自己,找了个借口,退出他的房间。
你知道,一切也许就在旦夕之间。他没有痛苦,神志也还清楚,但他的意志正在跟着身体消亡。
本星期之内,如果他没有好转,他的医者(名气很大的安东尼·穆萨,然而我怀疑他的能力)打算采用一种终极而猛烈的治疗。我吁请你在那最后一搏之前过来见他。


VII.医者安东尼·穆萨给助手们的指示(公元前23年)


浴缸的准备。三百磅的冰,于预定钟点送至屋大维·恺撒皇帝的住所。此物可从坎帕纳大道上阿西尼乌斯·波利奥的仓库获取。冰须破为拳头大小的碎块并验看之,不带沉渣者方可使用。在盛水八寸深的浴缸中,放入此物二十五块,静置到完全融化。
药膏的准备。一品脱我的药粉,预先加两匙细研的芥籽在其中;在此混合物内添入两夸脱最佳的橄榄油,加热到临近沸点,然后放凉到与体温相等。
病人的治疗。病人全身除头部外须完全浸泡在浴缸冷水里,在水中待的时间以缓慢计数至一百为准。然后将病人移出浴缸,用预先放在热石上面加温的未染色的羊毛毯子裹身,裹到他大量发汗为止。此时,须在病人全身涂上备好的油膏,然后让他回到预加了足量冰块并恢复到原本寒度的浴缸里。
治疗应反复进行四次,过后病人可以休息两个钟点。此一治疗程序须持续至病人退烧时。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父亲从西班牙回到家里时,我马上知道了我婚姻的缘由。他在西班牙一病不起,未曾指望自己能挨到旅程终结,重见亲人;为了保障我的前途,他将我交给马尔凯鲁斯;为了保障他口中的“另一个女儿”的前途,他将罗马交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我和马尔凯鲁斯的婚姻大致止于程式;严格地说,我破了处女之身,但是这场结合没有怎么触动我,我仍然是个女孩子,或近乎是个女孩子。我是在父亲病重期间才成了女人的,因为我看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知道了它的气味,它近在眼前。
我记得我在哭泣,知道只有我小时候才熟悉的父亲要死了;我领会到离丧是人生之常。这是一个人无法传给另一个人的领会。
然而我试图将我的领会传给马尔凯鲁斯,他是我丈夫,我这样做也是合于妇道的。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然后说无论多么不幸,罗马能承受损失,因为皇帝有远见,对国事做了妥善安排。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丈夫冷漠无情,也清楚他自视为我父亲的权力继承人,已然预见自己成为皇帝的前程;现在我知道,即使他冷漠无情、野心勃勃,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自幼受的教育让他只晓得那种人生。
我父亲从濒死的疾病中康复,被世人看作一个奇迹,他们归因于他的神格,因此是天道使然。医者安东尼·穆萨施行他最后的急救治疗时——他的名字后来成了这种疗法的名字——我父亲的葬礼已经在悄然安排。然而他被救活了,开始慢慢地康复,到了夏末,他体重有所增加,也能每天在我们府邸后面的花园里走几分钟。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归还了交托给他的斯芬克斯印玺,元老院下令罗马举行一个星期的感恩和祈祷仪式,意大利各地的乡人在十字路口竖立他的雕像,庆贺他的健康,并以此护佑途上的旅人。
我父亲的身体状况重新明朗起来时,我丈夫马尔凯鲁斯却由于同一种热疾而病倒,一连两星期,发烧越来越厉害,最后医者安东尼·穆萨嘱咐采用救了我父亲性命的同一种疗法。又过了一星期,就在举世欢庆皇帝康复之际,马尔凯鲁斯死了;我成了一个年方十七的寡妇。


IX.书信 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致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公元前22年)


我们的朋友屋大维的姐姐仍然在悼念儿子;时间没有让她消泯伤痛,那是时间唯一的礼物;而且,我希望给她心灵带来一点安慰的卑微努力,也怕是收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屋大维因为知道我有感于他外甥之死而写了首诗,上星期敦请我再次前来罗马,让他能听我朗诵这篇创作;我告诉他我打算将此诗纳入那部关于埃涅阿斯的长篇作品——他对完成的部分溢美有加——他便提出,让姐姐知道她儿子如此受罗马人民的敬重,会长存于他们的记忆之中,也许能够使她稍感安慰。因此他邀请了她出席朗诵会,也让她知道了这场合的主题。
屋大维府上只有几人出席——不消说,有屋大维自己与李维娅、他女儿尤利娅(她青春少艾的孀居令人不堪多想)、梅赛纳斯与特伦提娅,还有屋大维娅,她像一具行尸般走了进来,苍白可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阴影。不过她一如既往地外表镇静,也和善体贴地对待能宽慰她的人。
我们轻声谈了半晌,回忆马尔凯鲁斯;有一两次,屋大维娅几乎现出微笑,仿佛是出神地想起了儿子的一个可爱的细节。然后屋大维便请我向他们朗诵我写下的诗。
你熟悉这诗和它在我书中的位置,不必我重述了。无论这诗当前的样子带有什么缺点,那场面很动人;一时间,我们看见马尔凯鲁斯再次行走在生者当中,在朋友和国人的记忆里音容如昔。
我诵完全诗,场上寂静无声,随后有轻轻的私语。我看着屋大维娅,希望能从她脸上看见除了悲伤,还有她体会出我们的关怀与骄傲而感到的安慰。但我看不见那脸上有安慰。我看见的无法真切形容;她的眼睛幽幽闪烁,像是在她头颅深处烧着,张开的嘴唇露出牙齿,可怕地似笑非笑。在我看来,这神情几乎是纯然的憎恨。然后她发出一声高音而无调的小小尖叫,身子一歪,倒在躺椅上失去了知觉。
我们赶到她跟前;屋大维按摩了她的双手。她慢慢醒转过来,女眷们扶着她走了。
“我感到歉疚,”我最终说,“早知道这样——我本来以为能给她一点慰藉。”
“请不要自责,我的朋友,”屋大维安静地说,“也许你到底给了她一种慰藉,一种我们都看不到的慰藉。我们终究也不知道我们行事的效果,无论好坏。”
我已经回到了那不勒斯,明天就会重新笔耕。但是我对所做的感到苦恼,也忧念着那位为国家牺牲极大的夫人将来的幸福。


X.书信 屋大维娅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韦莱特里(公元前22年)


亲爱的弟弟,我昨天下午到了韦莱特里,安全但疲倦,后来一直在歇息。我的窗下,就是我们小时候玩耍的花园。至少在我眼里,这儿如今有点杂草丛生之感;大部分的灌木都因为冬季而枯萎着,山毛榉需要修剪,那些老栗子树有一株已经死了。不管怎样,凝视这个地方,回想多年前我们不知世事、无忧无虑的往昔时光,这是愉快的。
我写信给你是为了两件事情:第一,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我们的朋友维吉尔向大家朗诵关于我亡子的诗,为我的举止,请接受我迟迟而来的道歉;第二,我要提一个请求。
下次你有机会和维吉尔通信或谈话,可否明确地代我请求他的原宥?我的行为是无意的,倘若让他以为我是不领情,我会深觉可惜。他是个优秀而文雅的人,我不愿他觉得我对他存有偏见。
但是我更加关心的是我要向你提出的请求。
从我记事以来我便一直生活在繁忙的人世间,现在我希望你准许我隐退,俾能在宁静孤独的乡间安度余生。
有生以来,我一直尽着家庭与国家要求我尽的义务。我自愿地行使这份义务,即便它与我性情相违的时候也依然如此。
童年和少女时代,我在我们母亲的指导下操持家事,甘愿而愉快;她过世以后,我为你更完全地担起了这些责任。当我们的事业要求我们与尤利乌斯·恺撒的敌人和解的时候,我让自己嫁给了盖乌斯·克劳狄乌斯·马尔凯鲁斯,他去世之后,我成了马克·安东尼的妻子。我尽了我的能力,做马克的好妻子,同时继续做你的姐姐,对我们家恪守本分。马克·安东尼与我离婚,自己去闯荡东方之后,我将他别的婚姻所生的孩子们抚为己出,包括那个你现在赏识的尤卢斯·安东尼;他去世之后,我又抚育了克莉奥帕特拉和他生的、活到战后的孩子们。
我对你的两任妻子都以姐妹相待,虽然第一个脾气太坏,对我的善良不领情,第二个自己野心太大,不相信我会对我们共同的事业尽责。我腹中诞下过五个孩子,为我们家族,也是为罗马的将来。
现在我的头胎和唯一的儿子马尔凯鲁斯,在为你服务时身故了;我心爱的二胎、他妹妹马尔凯拉的快乐,又由于你必要的策略而不能保住。你选择我的一个孩子来成全你功业的延续,倘若在十五年前——哪怕是十年前,这会让我自豪。但现在我觉得我的自豪是虚妄的,我也无法令自己相信,声望与权位的占有就值得付出其中的代价。我女儿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婚姻是快乐的;我相信她爱着他;我觉得他喜欢她。你提议让两人离婚,这会叫她不快乐,并非因为她会失去婚姻带给她的权位与名望,而是因为她会失去一个令她尊敬并依恋的男人。
亲爱的弟弟,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为你的决定争执;你是对的。你的继位人和你的女儿同一条心,这是恰当的也是必要的,不管是借助于联姻抑或父辈血统。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你的朋友和副手当中最有才干的人。他不单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始终会是我的朋友。
因此,让我提出无怨无尤的请求吧:对这次离婚予以许可之后,我不必再做与公众生活有关的事情。我予以许可。现在我希望退出在罗马的家庭,留在韦莱特里安居读书,越久越好。我没有放弃你的爱;我没有放弃我的孩子们;我没有放弃我的朋友们。
但是那个可怕的晚上,维吉尔向我们朗诵他的马尔凯鲁斯诗篇时,我被勾起的感情依然在我心头,终此一生都会在我心头;那仿佛是突然之间,我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你身陷其中的世界,看见了我身在其中却浑然不觉的世界。人还有别的活法,别的世界,或许比较卑微、比较默默无闻——但是在漠然的众神眼中又有什么分别?
虽然现在言之尚早,但再过几年,我就会达到不适宜再婚的年龄了。请给我这几年吧;因为我不希望结婚,老了也不会后悔自己没有结婚。我们称为自己的婚姻世界的那个东西,如你所知,是一个根据必要性而捆绑的世界;我有时觉得,最卑贱的奴隶所拥有的自由都比我们女人的自由强些。我希望在此地打发我的余生;我会欢迎儿孙们前来探望。未来的宁静岁月里,也许我能从自己身上或书籍当中找到某种智慧。


第三章



I.尤利娅笔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在认识的妇女之中最佩服李维娅。我从来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但是她一向待我坦诚而礼貌。虽然有我这么一个人在就会妨碍她实现野心,而且她也不掩饰她对我怀有无涉私仇的敌意,但我们相安无事。李维娅彻底了解自己,清楚知道自己的本性;她生来貌美,不带虚荣地利用自己的美丽;她性情冷漠,因此能极其成功地假装温情;她野心勃勃,将自己不错的智力全部用于推进她野心的目标。倘若她是男子,我不怀疑她会比我父亲更加心狠手辣,也更少受到恻隐之心的折磨。以她的本性说来,她绝对是个令人叹服的女子。
尽管我那时才十四岁,不懂个中因由,我知道李维娅反对让我嫁给马尔凯鲁斯,认为这桩婚姻会几乎致命地阻挡住她儿子提比略的继位之路。马尔凯鲁斯与我成婚之后很快身故,当时她一定又野心复燃,感到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遇。因为法定的守丧月份还没有结束,李维娅就来找我了。此前数星期,我父亲拒绝了饥馑发生后授给他的意大利独裁官一职,然后借口叙利亚有事务,识相地离开了罗马,以免元老院和人民由于遭他拒绝而愈加颓丧。这个策略是他一生经常使用的。
照着她的习惯,李维娅直入主题。
“你守丧的日子很快就要完了。”她说。
“嗯。”我答道。
“然后你就有自由再次结婚了。”
“嗯。”
“年轻寡妇久不再嫁是不适宜的,”她说,“于礼俗不合。”
我大概没有接话。哪怕在当时,我也一定感到我的寡居和我的婚姻一样徒具外形。
李维娅继续道:“你是否伤感太深,不愿看到婚姻的前景?”
我想到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会尽我的本分。”我说。
李维娅点了点头,仿佛预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当然,”她说,“是应该如此……你父亲对你谈起这事了么?他来信没有?”
“没有。”我说。
“他肯定正在考虑。”她顿了一顿,“你要知道,我现在是替自己说话,不代表你父亲。但如果他在这里,我会得到他的同意。”
“嗯。”我说。
“我待你一向如同亲女儿一样。”李维娅说,“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做的事情没有违背过你的利益。”
我等待。
她慢慢地说:“你觉得我儿子可有一点使你喜欢?”
我仍然不明白。“你儿子?”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小手势。“当然是提比略。”
我不喜欢提比略,从来就不喜欢,不知什么缘故。后来我明白那是因为他总是从别人身上发现他不愿在自己身上认出的坏德性。我说:“他向来不喜欢我。他觉得我性情反复,喜怒无常。”
“就算是真的,那也无妨。”李维娅说。
“他与维普撒尼娅已经有婚约了。”我说。维普撒尼娅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女儿,虽然她比我年轻,但她几乎是我的朋友。
“同样无妨。”李维娅依然不耐烦地说,“这种事你是知道的。”
“嗯。”我说,也不再多言。我不知应该说什么。
“你知道你父亲宠爱你。”李维娅说,“有人觉得他对你宠溺过甚,但那一点于此无关宏旨。关键在于什么,你也知道,那就是他对你的话比大多数父亲对女儿的话更为重视,十分不愿拂逆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在他心目中极有分量。所以,倘若你不感到嫁给提比略的想法令你不畅快,最好是你来让你的父亲知道。”
我没有言语。
“话又说回来了,”李维娅说,“倘若你觉得这主意讨厌之极,请帮我个忙,现在就让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明一套暗一套。”
我感到天旋地转,无言以对。我说:“我必须服从父亲。我不希望让你不悦。我不知道。”
李维娅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处境了,感谢你。我不会再拿这事烦你了。”
……可怜的李维娅。我相信她当时认为依此安排,她的意愿将会取胜。但那一次她估计错了。那也许是她一生最痛苦的打击。


II.书信 李维娅致屋大维·恺撒 发往萨摩斯岛(公元前21年)


我一向凡事遵从您的旨意。我作为妻子谨守妇道;我作为朋友谨守您的利益。就我所知,我只有一个方面对不住您,也承认它关系重大:我没有能够给您生下一男半女。如果那是个缺点,也是不由我做主的;我提议过离婚,但相信是出于对我这人的感情,您多次拒绝。现在我却无法肯定这份感情了,我感到焦灼不安。
尽管我有理由觉得,相比只是您外甥的马尔凯鲁斯,您应该感到我的提比略更像是您的儿子才对,但我也原谅了您的选择,因为您当时生病,也因为您辩解马尔凯鲁斯流着克劳狄乌斯、屋大维与尤利乌斯三个家族的血,而提比略只有克劳狄乌斯一家的血液。我甚至原谅了现在看来是您对我儿子的侮辱;如果您在他年纪轻轻时就判定他显出了性格的不稳定与行为的放纵,那么我想指出,一个小伙子的性格并不是他长成以后的性格。
但现在您的铺排已一清二楚,我无法对您掩饰我的怨怼。您拒绝了我的儿子,因此也拒绝了我的一部分。而且您给自己女儿的是一个父辈,不是一个丈夫。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他是您多年的朋友;我对他本人没有恶感。但是他出身寒微,他具有的任何美德都只与他自己有关。这样一个缺乏家世的人居然执掌大权,成了皇帝的副手,这也许曾经令世界感到莞尔;现在他被指定为继位人,因此几乎与皇帝平起平坐,世界将不再莞尔。
相信您明白我近来处境的艰难;全罗马都一度指望提比略会与您的女儿缔结婚约,照事情正常的进展,他在您的生涯里将会有个地位。现在您不给他这个地位。
您女儿婚事期间,您始终留在海外,就像她第一次结婚时那样——是情势抑或选择使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会继续对您恪守本分。我的房子会继续是您的房子,对您和您的朋友们敞开。我们在共同的事业中如此紧密相连,别无他途。我还得尝试继续做您的朋友;我从前没有对您虚伪,将来也不会如此,无论是在思想、言辞或行动中。但您要知道,此事给我们造成的距离,比您驻跸的萨摩斯岛更远,以后也会是这样。
您女儿已嫁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迁居他的府第;如今她是她童年玩伴维普撒尼娅·阿格里帕的母亲。您的外甥女马尔凯拉失去了丈夫,如今跟您姐姐住在韦莱特里。您女儿看上去对她的婚姻满意,想必您也如此。


III.传单 雅典的提马格尼斯撰(公元前21年)


君可知恺撒府里哪位更气盛——
是那位世人皆称皇帝和至尊的,
抑或是那位依礼俗应该做他
柔情的贤内助、出厅堂入卧房都一般
尽责的人?看如今统治者如何被统治:
灯火摇摇,宾主喧喧,
笑声比醇酒流荡更迅速。他向
他的李维娅说话,她充耳不闻;
他再说,一个微笑又令他打住。
据说是他不肯给她一根戏杖子[39] ,
怎么却像是台伯河已被寒冰封冻![40]
但是,被统治或统治者,都不大相干。
看哪,某个莱斯比娅从角落投来的一瞥
叫火炬也黯淡;明艳的黛丽亚们
蹙眉于躺椅之间,在微光中都露着肩膀;
但是他全都不屑一顾。因为他朋友的
妻子大胆放肆地来了(这朋友没看见,
因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
火光下起舞的少年)。干吗不?世人的
统治者心想。梅赛纳斯一向慷慨地
付出他的时间;这另一个小东西
他从来不用,当然不会吝惜不给。


IV.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往阿雷佐(公元前21年)


你鼓励并襄助过的、不智地付出友谊并引见到我们朋友府上的提马格尼斯,就是谤诗的作者,正如你猜想的那样。他除了是个忘恩的客人,诗句也蹩脚以外,还极其轻率愚蠢;他一边对那些他以为会佩服他的人吹嘘自己的作为,一边对那些不会佩服他的人试图保密。他同时想要成名的责任与匿名的快乐,这显然不成。
屋大维知道他的身份。他并未行动,只是(说来多余)他家从此不欢迎提马格尼斯了。他要求我向你保证,他认为你在这场背叛中完全没有责任;在此事上,他就像关心他自己一样关心你的感受,希望你没有遭受太多尴尬的苦恼。他对你温情的问候一如从前;他对你不在罗马感到遗憾,而对你决定在缪斯跟前花费时间,又感到温柔的妒忌。
我也如此,遗憾不能多多见到你;但我相信我甚至比我们的朋友更充分明白,你远离这座充斥喧嚣与恶臭的奇特之城,在宁静美丽的阿雷佐必然感到的满足。明天我就要返回我在第艮提亚河畔的小房子,河水的低吟会安抚我的耳朵,让我最终从噪音回到语言。这些事情在那里会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从你避世的地方看来,一定早已是这样了。


V.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21年)


亲爱的老朋友,你这些年来的热情描绘是十分准确的——这是最不寻常的城市,处于最不寻常的时代。如今人在此地,我觉得这里就是有生以来我的命运要我抵达的地方,只是我不能哀叹命途多舛,没有早些让我开眼。
也许你知道,近年我越来越受到希律的重用,他自知他能统治犹太一地,全然是由于屋大维·恺撒的保护;现在我又奉希律之命来了罗马,这使命的不同寻常之处,我稍后自然会向你说明的。暂时我只想说,为了完成使命我必须觐见屋大维·恺撒本人,这令我战战兢兢。因为尽管你在给我的信上常提起你和他相熟,他的盛名与威权还是盖过了你保证的力量。我毕竟曾经替埃及的克莉奥帕特拉做过孩子们的教师,那是他的敌人。
但是又一次给你说中了,就像你向来说中的那样;他立即使我放松下来,问候我的态度之亲热,超出了我作为希律使者的预想,他谈及与你的友谊,说你常常提起我的名字。素昧平生,我不愿马上向他提出我奉命前来的意图;因此,当他邀请我次日晚间去他的私宅宴聚的时候,我格外欣喜——我初次觐见他的地方当然是皇宫,听说他只有办公的日子会在那边。
你在信上对我谈过他家居朴素,我大概不愿置信。我在耶路撒冷的住所里的节制的豪华,会令这栋房子黯然失色;我见过生意不错的商人之家,也还考究些!我相信,他不只是为了提倡节俭才刻意示范;这个可爱而舒服的小房子会让他看上去像是个热心娱宾的东道主,而不像是世界的统治者。
让我效仿我们的宗师亚里士多德在我们从前研读的美妙《谈话录》[41] 里所做的,为你描述场景,重现当晚的精华吧。
进餐已经结束了(三道佳肴,既不寒素也不考究,风味怡人)。兑好的酒倒在杯里,仆役们在宾客之间无声地穿梭着。聚会规模不大,只有屋大维·恺撒的亲友在座。半卧在屋大维身边的是特伦提娅,她丈夫梅赛纳斯这季节不在都城(我惋惜无缘和他一会),在北方专心研究文学;另一张躺椅上的是尤利娅,皇帝年轻貌美伶俐的女儿,和她的新婚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一个魁梧壮实的男子,虽然位高权重,在众人中间竟显得不伦不类;伟大的贺拉斯,年轻的脸周围须发灰白,有点矮胖,将先前给我们表演的叙利亚舞女拉到他身边半躺下,逗得她(紧张兮兮而欢欣雀跃地)笑了起来;提布鲁斯(因情妇不在身边而憔悴)捧酒独坐,失意而和善地看着同伴们;附近坐着他的恩主梅萨拉(据说他一度上了三雄的整肃名单,还曾经在马克·安东尼那边与屋大维·恺撒交战,现在却成了昔日敌人的座上客,轻松自在,宾主两欢!)还有你常常谈起的李维,他计划写成长卷的罗马史,头几册已开始在书铺里每见踪影。梅萨拉提议向屋大维·恺撒祝酒,他则提议向他殷勤陪伴的特伦提娅祝酒。我们饮了酒,交谈起来。东道主首先发言。
屋大维·恺撒 :诸位亲爱的老朋友,我要借此机会介绍我们的宾客。这位是我们在东方的朋友兼同盟、统治着犹太地方的希律遣来的使者,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他还是一位学者和名望甚著的哲学家,因此他共此欢聚,让我们感到加倍的欣喜。我相信,他要给大家亲自带来希律的问候吧。
尼古拉乌斯 :伟大的恺撒,您的热情好客使我诚惶诚恐,不才忝能与您闻名遐迩的亲密友人共处一堂,万分荣幸。是的,希律期望我向引领罗马命运的您以及您的诸位同僚,传达他充满敬意的问候。今晚我见证的友善与相互间的温情令我觉得,我从古老的犹太地方前来担负着什么使命,我应当对您坦诚相告。我的朋友和主人希律对屋大维·恺撒怀着莫大的尊敬——他带领罗马走进秩序与繁荣的光明,他令四海合为一家——希律为聊表寸心,派我前来罗马游说他。为了表达我对今晚东道主恺撒的崇敬,鄙人有意写一部传记,向世间称颂他的令名。
屋大维·恺撒 :我的好朋友希律做这样的表示,我不胜荣幸,虽是这样我也要抗言,本人的成就不值得如此关注。尼古拉乌斯,我们的新朋友,要让你在这样一个不重要的目标上浪掷你可观的才华,我断难同意。因此,出于我自己的荣辱分寸,但也怀着全心的感激和友谊,我要劝你别做这项无谓的工作,以便你能够追求更有意义的学问事业。
尼古拉乌斯 :伟大的恺撒,您的谦抑给您的为人更添了光辉。但是我的主人希律会要我抗议那样的谦抑,并且提醒您,您美誉虽大,在遥远的邦土,有些人只是口耳相传地听说过您伟大的成就。甚至在犹太一地,也只有少数读书人使用拉丁语,更多的人并不知道您的伟业。因此如果能用人人识得的希腊语写成一部您的功业录,那么犹太一地和大部分的东方就可以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他们对您的仁政的仰赖,那么,托了您的洪福与睿智,希律的王国也会更加牢固。
阿格里帕 :伟大的恺撒,亲爱的朋友,从前您采纳过我的建言,恳请您再次听我陈词。信服尼古拉乌斯雄辩的要求吧,为了您宁愿委屈自己也要爱护的罗马,以及您给她带来的秩序着想,放弃您的谦抑吧。远邦的人民将来对于您的崇敬,会变成对您所建造的罗马的爱。
李维 :容我斗胆加上一句来附和您刚才听到的劝告。我知道此时站在我们面前的尼古拉乌斯的声望,由他来传扬您的令名,不作第二人想。请让人类用一份薄礼来回馈您的丰功伟绩。
屋大维·恺撒 :我终于信服了。那好,尼古拉乌斯,你可以自由出入我的府邸,也拥有我的友谊。但是我要恳求你,请将苦功仅仅放在我为罗马做的事情上,不要劳烦读者去关注我那些不重要的私事。
尼古拉乌斯 :我依从您的愿望,伟大的恺撒,我也会尽我卑微的力量,恰如其分地写出您对罗马世界的领导。
……事情便这样谈成了,亲爱的斯特拉波;希律会满意的,我也沾沾自喜,想象屋大维(他坚持我在他家里不要拘束,用这个熟人的称呼)充分信任我撰著这部作品的能力。不消说你也明白,以上描述受到我采用的对话体形式的限制,真实的交谈则随意散漫得多;戏谑很不少,谑而不虐;贺拉斯讲了一些身怀才华的希腊人的笑话,又问我这书打算写成散文还是诗;伶俐的尤利娅从头到尾都在打趣父亲,对我说我可以随便写什么,反正她父亲希腊语不行,很容易将轻蔑当作恭维。然而我觉得我的描述虽未传其形,亦能传其神;因为无论这些人怎样互相开玩笑,也始终不乏严肃——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除了希律委托我写的《屋大维·恺撒生平》之外,我还构思了一部新作,力求善用我待在这里的时间(看来会颇长)。作品拟题为《罗马名流谈话录》,照我的设想,你刚才读到的部分会收录进去。在你看来这主意是否可行?你觉得用对话的形式来构造它是否恰当?我向来珍视你的建议,现在也想听听你怎么说。


VI.书信 特伦提娅致屋大维·恺撒 发往亚细亚(公元前20年)


大维,亲爱的大维——我用咱俩喊的名字呼唤你,却不见你的人。你可知道你不在有多么残忍?我诅咒你的伟大,是伟大带走了你,让你羁留在异国他乡,我恨那些地方,因为你守着它们而不是守着我。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对必要之事感到怨愤是孩子气的;但是你的身体远离了我,你的智慧便也舍我而去了,我只是个躁动的孩子,一心盼着你回来。
自从你爱上了我,你一日不在眼前我就无法快乐,我又能拿什么说服自己要甘心让你远走?拿丑闻,你说过,我跟着你会是丑闻——但尽人皆知的事情又有什么丑闻可言。你的敌人窃窃私语,你的朋友默不作声;双方都知道尽管别人自感有必要循规蹈矩,你却不受习俗的约束。况且这也不碍着别人。我丈夫既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不像地位较低的男子那样怀着占有欲;我们从一开始就有默契,我可以有情人,梅赛纳斯也可以追求他自己的偏好。他过去不是个伪君子,现在也不是。至于李维娅,她似乎安于现状;我在朗诵会上见到她,她对我说话客气;我们不是朋友,但我们和睦相处。在我来说,我几乎是喜欢她的;因为是她选择了放任你,所以你才成了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么?你在我左右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但是你遥不可及的时候——你那将我带入妙境的抚摸又在哪儿?我的不快乐让你得意么?我希望如此。情人是残忍的;如果我知道你也像我一样不快乐,我就差不多是快乐的了。告诉我你不快乐,好让我得到一些安慰。
因为我在罗马找不到安慰;一切在我看来都那么琐碎无聊。我出席我的地位要求我去的节日庆典,那些仪式看上去都十分空洞;我到竞技场去,毫不在乎谁赢了赛马;我到朗诵会去,心思从诗篇游开——哪怕是我们的朋友贺拉斯的诗。这么多个星期以来,我都对你忠贞——哪怕不是真的,我也会这样告诉你。但那是真的;我确实忠贞。这你会在意么?
你女儿很好,也满意她的新生活。我每星期去拜望她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一两次。尤利娅似乎喜欢见到我;我觉得我们成为朋友了。她肚里的胎儿已经很大了,看起来她对将为人母很是自豪。我是否想替你生个孩子?我不知道。梅赛纳斯会说什么?那会是又一桩丑闻,但多么好笑的丑闻呀!……瞧,我想念你时这样絮絮叨叨,就像你在身边时一样。
没有什么太有意思的闲言碎语值得给你讲。你离开罗马前鼓励的婚姻终于都一一实现了。提比略看上去放弃了野心,娶了维普撒尼娅;尤卢斯·安东尼与马尔凯拉结了婚。现在尤卢斯成了你的外甥女婿和屋大维家的成员,他似乎很开心,连性情乖戾的提比略也透着几分喜气——尽管他知道,他娶到阿格里帕的一个女儿并未赢得很大利益,不像尤卢斯娶到你的外甥女那样占尽上风。
今年秋天你会回来我身边么?一旦冬天刮起风暴,再上路就不可能了。还是说你会等到春天呢?你这样长久在外,我不知如何能禁受煎熬。你要告诉我可以怎么禁受。


VII.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往阿雷佐(公元前19年)


我们的维吉尔死了。
方才我接到噩耗,得知追逐我们所有人的无情命运赶上了我们的朋友,现在我感到的是麻木,这麻木想必是最早到来的宿命感,趁着悲伤尚未淹没我的麻木,我得写信给你。他的遗体在布林迪西,由屋大维料理。细节很笼统,我就将已经听说的向你转述吧,因为屋大维的悲伤肯定会让他一时无法给你写信的。
维吉尔为了修订诗稿而离开意大利,但修改过程显然并不顺遂。因此,屋大维从亚细亚返回罗马途中驻跸雅典时,轻易便说服了离家不到半年,却已满怀乡愁的维吉尔,陪同他回意大利去。也或许是他有点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世,不愿病死异邦。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旅程动身前,他说服屋大维与他一道访问墨伽拉;也许他希望看看据说是忒修斯年轻时杀死凶手斯喀戎的岩石山谷。[42]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维吉尔在阳光下待了太久,害了病。然而他坚持继续这个旅程;登船以后,他病势加重,复发一种患过的疠病,抵达布林迪西三天后与世长辞。屋大维守候在病榻前,陪伴他去到那一去无回的旅程上最远的地方。
我听说,他弥留的数日间,多数时候都处于谵妄之中——但我不怀疑,谵妄的维吉尔比多数人清醒着的时候也明智一些。最后他说了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瓦里乌斯。他让屋大维答应,要将他未改妥的《埃涅阿斯纪》手稿销毁。我觉得他不会遵守诺言。
我曾经写道,维吉尔是我一半的灵魂。现在我感到当时以为言重的其实是说轻了。因为是罗马一半的灵魂长眠于布林迪西;我们的损失超出了我们的估量。——但我的心思总是回转到小事情上,那些也许只有你和我会懂的事情。他长眠于布林迪西。我们三人快乐地横穿意大利,从罗马到布林迪西,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年了……历历如昨。客栈的店家在火炉里烧着青嫩的枝条,冒着烟,我至今可以感到自己眼睛的刺痛;我可以听见我们的笑声,就像放学的儿童。还有我们在特里威库斯勾搭的那个村姑,她答应到我房里来,却爽了约;我听见维吉尔打趣我,记得那打闹。也有安静的谈天。也有出了乡间,在布林迪西享受到的奢侈。
我不会再回布林迪西了。现在悲伤淹上来,我无法再写了。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年轻的时候,初识特伦提娅,我觉得她是个心思琐碎、愚笨而好笑的女子,不明白我父亲为何对她钟情。她叽叽喳喳像只喜鹊,恬不知耻地与每个人调情,在我看来,她的脑子也从未用于任何认真的思考。我不喜欢她的丈夫盖乌斯·梅赛纳斯,虽然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也从来不能理解特伦提娅为何同意与他结合。回想当年,我看出我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婚姻也几乎一样奇怪;但那时我年少无知,只关心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懂。
我觉得自己现在终于理解了特伦提娅。她以自己的方式,也许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明智。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这些静静从你生活中溜走的人,都怎么样了?
我现在相信,她爱过我的父亲,也许连他也不懂她爱的方式。也许他懂。她对他相当忠贞,只有他长期在外时才有露水情人。而且,也许他对她的爱意多少是认真的,比我当时根据他那种玩世而宽容的外表所设想的更为认真。他们相处了不止十年,似乎很快乐。我现在明白——也许当时就模模糊糊明白——我做的是得志少年的判断。我丈夫的年纪足够做我的父亲,我父亲在外时,他是罗马及各省最重要的人物;我将自己想象成另一个李维娅,与她一样骄傲持重,陪伴在一个几乎就是皇帝的人身边。因此,我父亲竟会爱特伦提娅这个如此不像李维娅(也不像我,我傻傻地想)的人,在我看来很不合适。但现在我想起了一些当年没有体会清楚的事。
我记得我父亲从亚细亚独自回来,才几天以前,他在布林迪西搂着弥留的友人维吉尔,看着他断了气。唯有特伦提娅给了他安慰。李维娅没有给,我也没有给。我知道离丧之事,但没有领略过那滋味。李维娅对他说了旨在安慰的仪式性的套话:维吉尔对祖国尽了责任,将会长存于国人心中,众神接受他将如同接受一个备受恩宠的儿子。她还暗示,身为皇帝,过度悲伤是不合礼法的。
我父亲肃然看了看她,说道:“那么皇帝会流露适宜皇帝的悲伤。但身为男子,他又该怎么样流露适宜他的悲伤?”
给了他安慰的是特伦提娅。她为他们失去的友人哭泣,忆及从前的种种,直到我父亲成了平凡男子,也哭泣起来,后来还得安慰特伦提娅,这也便给了他自己以安慰。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会想到特伦提娅,想到维吉尔之死。晨光明媚,天空澄净,在我窗外远远的东边,我看见那不勒斯上方的陆地有个岬角伸进大海。也许我是想到维吉尔不在罗马时会住在那不勒斯,也想到他在饱蓄情感的严肃外表下,对特伦提娅怀着钟爱。特伦提娅是个女人,我从前也是。
我从前也是……我不甘做女人,特伦提娅甘愿吗?在我的人间岁月里,我觉得她是甘愿的,对她有种暗暗的轻蔑。现在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


IX.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18年)


希律正在罗马。他满意我的《奥古斯都·恺撒生平》,在海外付诸出版,还希望我无限期地留在都城这里,以便他能与皇帝结成一种可信赖的纽带。你可以想象,这是一件相当微妙的工作,但我有信心不辱使命。希律知道我拥有皇帝的信任与友谊,而且我相信以他的聪明,他明白我不会背叛这两样东西;以他的实际,他至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了,就会对他们俩都不再有用。
承蒙你善意的夸奖,但我最终决定我应当放弃拟题作《罗马名流谈话录》的作品计划。当我了解了这些人,就只能承认我们俩都受过训练的亚里士多德模式根本无法套用于他们。这对于我是个艰难的决定,因为它必然意味着以下两点之一:要么我们学到的模式不完全,要么我对那位大师的研读并没有自己相信的那样透辟。前者近乎不可想象,后者则是不堪细思的耻辱;这个我不会向别人承认,除了向你,我青年时代的朋友。
让我试举一例说明我的意思。
一部最新法律的消息正在让全罗马鸦飞鹊乱,颁行它的元老院最近由于屋大维·恺撒的一个敕令,已裁减为六百人左右。这举措简单说来,是要将这个奇特的国家的婚俗法律化,而这些习俗在近年受承认的方式,可谓是遭到抛弃而非得到遵从。这法律除了别的规定,还给予释奴多于从前的婚姻权和财产权,这引来了某些阶层的埋怨;但是这法律有两个更为惊人的部分,它们激起的愤怒呼声比这种抱怨还强烈。第一部分规定,元老或由于自身财产而有资格担任元老的人,不得娶获释女奴、女戏子或戏子的女儿为妻。同样,凡是元老身份的人,其女儿或孙女不得嫁给一个获释男奴、戏子或戏班中人的儿子。无论地位高低,出身自由的男子不得娶妓女、鸨母、有犯罪前科的人、做过戏子的女人,或任何因通奸曾被捉获并定罪的女人,不管其地位如何。
然而法律的第二部分甚至比第一部分更为极端;它规定,父亲在自家或女婿家中捉获女儿的奸夫,可以(但不是必须)杀掉奸夫而不受追究,也可以杀掉女儿。丈夫则可杀掉犯奸的男子,但不可杀妻;无论如何,他必须检举犯奸的妻子并休掉她,否则可将他本人作为淫媒论罪。
我说了,全罗马鸦飞鹊乱。讽刺文章疯狂地流传;谣言四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个市民都各执己见。有人认真看待,有人不当回事。有人说它应当称为李维娅法,而不是尤利乌斯法,怀疑它是李维娅背着屋大维·恺撒迂回操纵而制定的,以此来报复他跟同时是朋友之妻的某位夫人的私情。其他人将法律归之于屋大维自己;这些人当中,他的敌人佯装对他的假道学感到义愤,另一些人则觉得看见了“昔年美德”的重建而感到鼓舞,还有些人觉得它要么是屋大维·恺撒,要么是他的敌人布置的意图不明的计谋。
一片争议中,皇帝自己举止平静,仿佛全然不知他人所言所想。但他的确知道。他一直知道。
这是他这人的一面。
但还有另一面。这一面是我和他的几个朋友所知道的。它与我展示给你的那一面并不相像。
我多次去过帕拉蒂尼山上他家里的正式宴会做客,那儿是李维娅的地盘。这些场合是愉快的,气氛毫不紧张;若说屋大维与李维娅对彼此并不温情脉脉,倒也相敬如宾。别的场合上,我做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家里的客人,屋大维也来,通常有盖乌斯·梅赛纳斯的妻子特伦提娅陪伴。还有几个亲密而随意的场合,是我在梅赛纳斯自己家里做客,也见到屋大维与特伦提娅。他们三人轻松相处,是老朋友的态度。
但是他与特伦提娅的私情尽人皆知,已经被大家知道了几年。
还有别的。他几乎像个哲学家一样,对国人信仰的古老神明不以为然;又几乎像个农民一样异常迷信。他会不拘目的地运用祭司的占卜,全看他自己的方便,只要用得成功就信以为真;他会(友善地)嘲笑我们国度所信奉的神拥有他所谓的“超越的浮夸”,纳罕一个民族得要多么懒怠才会只发明一个神。他有一次说:“神有很多,彼此像人类一样争斗,这样更恰当……不。我不相信你们犹太人的奇怪的上帝对我们罗马人会有用处。”又有一次我责备他(我们交谊已深)笃信朕兆与梦,他答道:“不止一次我因为相信自己的梦兆而获救,保住了性命。到它不救我时,我就不会信了。”
在一切事情上,他都是最谨慎而稳健的人,凡是可以凭着仔细计划做到的,决不仰赖运气;但他对掷骰子又有超乎一切的喜好,愿意一连玩上好几个钟点。有几次他差人来询问我是否有空闲,我便陪着他玩,尽管相比我们所玩的全凭运气的傻游戏,观察他给了我更大的乐趣。他玩的时候满脸严肃,仿佛这些骨块的滚动会决定他帝国的命运;玩了两三个钟点以后,如果他赢到几个小银币,那一副得色就仿佛他征服了日耳曼。
有一次他对我透露,他年轻时曾经立下做学者的志向,还跟他的朋友梅赛纳斯竞相写诗。
“这些诗现在在哪儿?”我问他。
“遗失了,”他说,“我在腓立比遗失了它们。”他看上去近乎悲伤,然后微微一笑。“我甚至曾经写过一个希腊风格的剧本。”
我稍稍责备了他。“关于你们的一个奇怪的神?”
他笑了。“关于一个人,一个被骄傲蒙蔽的人,”他说,“拔剑自杀的埃阿斯。[43] ”
“这部作品也遗失了?”
他点了点头。“我不敢自大,便让他再次自杀——擦去了蜡板上的字……不是一个很好的剧本,我的朋友维吉尔让我信服它并不好。”
我们俩静默了一时。屋大维的脸蒙上一层伤感之色。然后他近乎粗暴地说:“好了,我们再来一局。”他摇了骰子,掷在桌上。
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亲爱的斯特拉波?没有说出的还有很多。我几乎相信,已经发明的文体里还没有一种可以让我说出我要说的。


X.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17年)


请原谅我未对邀请作答便遣回了您的信差。他已经说明您吩咐他要等我的答复;我将他遣回给您,责任由我来承担。
您要求我为您定于今年五月举行的世纪节撰写合唱颂歌。您要知道,您对我的赏识使我不胜荣幸;我们都知道,那个应当享有这份光荣的人已经死了;我也知道您对这场庆典极其重视。
因此您无疑会感到困惑,为什么我对于接受委托迟疑不决,以至于一夜无眠。我最终决定,依从您的心愿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愉快;但是我觉得该让您知道是什么样的考虑造成了我的犹豫。
您统治着这个我又爱又恨的特殊民族,与这个让我感到恐惧和骄傲的更为特殊的帝国,您工作的艰难,请相信我明白。我比多数人更清楚,您为了我们国家的存续而割舍了多少您自己的幸福;我知道您对于落在您身上的权力怀着轻蔑——唯有轻蔑权力的人才能将它运用得这样好。我知道这一切,而且还不止。因此,当我斗胆对您提出一个异议的时候,我完全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何等睿智。
然而我无法不觉得,您最新的法律将不能给您自己和国家带来什么,除了悲哀。
我知道您想遏止我们都城的腐化,我相信我也知道这部法律的宗旨。据我观察,在您生活的圈子,房事已经成了取得权力的方便之门,无论是交际上还是政治上的权力;一个通奸者可能比一个密谋者更加危险,对于您和国家皆然;一种本来以欢情为终点的行为,成了通往野心的危险途径。一个奴隶可能获得压倒一个元老的权力,因而压倒了普通公民,以至最后伦常颠覆,公义荡然无存。您的法律企图阻止的这些事情,我深有所知。
但是您自己不会期求这部法律以执法所必要的严峻被普遍地施行。这样施行对于您自己,以及您的许多最忠诚的朋友,都会是灾难。尽管了解您意图的人明白您有意界定一种精神、一种理想,您数目众多的敌人却不会明白;您反对通奸的法律,到头来也许会被派上比它要打击的目标更加腐化的用途。
因为没有法律足以塑造一种精神,或充实一种对德行的渴望。那是诗人或哲学家的职能,他们由于没有权力,可以诉诸劝说;您拥有的权力(如我所说,您从前是很睿智地运用它的)不能立法来对抗人类心灵之中的激情,无论这些激情如何破坏着秩序。
不管怎样,我会为世纪节撰写合唱颂歌,也会对这任务感到光荣。我分担着您的关切与希冀,但对于您用来充实这关切与希冀的手段感到忧惧。从前我曾经想错;我希望现在是我想错了。


X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在这个海岛牢狱上,今生已休,我会漠不关心地浮想联翩,想那些如果生活未曾终结,我可能就不会思忖的事情。
我母亲在楼下她的小卧室里沉睡;我们的仆人悄无声息;连平时对着沙滩簌簌低语的海洋也静默着。正午的太阳烧烫了岩石,吸过热的岩石将热度抛回给空气,万物就在沉滞的空气中寂然不动,连海鸥都停止了游弋。这是一个没有动力的世界,我在其中等待。
等待在一个没有动力、什么都不重要的世界,这是异样的。我来自一个什么都是权力的世界,那里一切都重要,人甚至会为权力而爱;爱的目标变成不在于它本身的快乐,而在于权力的千万种快乐。[44]
我与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的婚姻维持了九年;按照世人对这些事的理解,我是个好妻子。在他有生之年,我让他抱上了四个孩子,还给他生了个遗腹子。他们都是他的骨肉,其中三人由于是男孩,本来也许会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结果全都无足轻重。
我觉得,是我的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的出生,初次点燃了我对权力的激情,那是一切激情里最难以抗拒的一种。因为我父亲立即收养了盖乌斯和卢基乌斯,而世人对此的理解是他一旦撒手人寰,首先会是我丈夫,然后是我的其中一个儿子继位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暨第一公民。这时候我二十一岁,我发现,自己是世界上除了李维娅最有权力的女子。
权力是虚无的,哲学家说;但他们不懂权力,就像阉者不懂女人,因此可以端详她们而无动于衷。我的人生学会了寄情权力的快乐,我不能明白我父亲为何不能领略它;正因为权力的快乐,我才会跟可以做我父亲的(李维娅怨怼的时候经常这么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幸福美满。
我经常思忖,如果我不是女子,会如何运用我掌握的权力。习俗使然,哪怕是李维娅这样最有权力的女子也要淡化自己,装出一种每每与本性相悖的顺从。我早早知道我不可能走这样一条路。
我记得父亲有一次责备我不应该用一种不合妇道的傲慢语气对他的一个朋友说话,我回答,尽管他也许忘了自己是皇帝,我不会忘记我是皇帝的女儿。这句反驳在罗马流传了颇有一阵子。我父亲似乎觉得有趣,频频提起。我觉得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皇帝的女儿。我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妻子,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但我首先是皇帝的女儿,最终亦然。人人都承认我的责任在于罗马。
但是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亲密地了解到自己某一部分的自我;它知道我的责任不会换来奖赏,因而拒绝了责任……
刚才我写到权力,与权力的快乐。现在我要思量一个女子发现权力并运用它、享受它的迂回方式。不同于男子,她不能凭借强大的体力或智力或欲望来攫取它;也不能如同男子那样公然以它为荣,那是权力的奖赏和养分。她只能集多人于一身,来掩蔽她的攫取和荣耀。于是我在自己身上构想并向世界散布了一系列的人物,哄骗任何贴得太近的观者: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父亲将无处倾注的爱全都用来宠溺她;那个守德的妻子,她唯一的快乐在于侍奉丈夫;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贵妇,公众对她的兴趣竞相效仿;那个闲暇的学者,她梦想有一种超越罗马人义务的德行,将哲学自我陶醉地当成真实;那个迟了多年才发现欢爱的女人,她利用男人的身体就像是众神的奢华油膏,最后在她一生最强烈的欢爱之中被利用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父亲下令举行世纪节庆典,纪念罗马的建城,我自己也诞下了第二个儿子。我父亲和我丈夫是节日的主祭,向据说是我们建城者的祖先的神明奉上许多祭献。我和李维娅一同主持百位贵妇的盛宴;我坐在狄安娜的宝座上,李维娅在另一边坐着朱诺的宝座,都领受了仪式性的崇拜。我看见罗马最有钱财和势力的女人仰视着我;我知道,她们许多人的丈夫是我父亲的敌人,若不是感到恐惧,早已将我父亲谋杀。她们望着我的奇怪表情是认出权力的表情;那不是爱戴,不是尊敬,不是仇恨,甚至不是恐惧。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一时间感到自己稚嫩不堪。
庆典过后不出数周,我丈夫由于多项任务而要出行东方——去小亚细亚诸行省,去我父亲度过少年时代的马其顿尼亚,去希腊,去本都和叙利亚,去形势需要他的各地。我陪同他当然会违逆一切习俗;世纪节以前,我没有想过我可以不顾习俗地陪伴前往。
然而,尽管我父亲又怒又劝,我还是和丈夫一同启程了。我记得我父亲说:“从来没有妻子陪着资深执政官和他的部队去到外邦的;那是获释女奴和娼妓的差事。”
我回答:“那么我想知道,你是宁可我在丈夫面前显得是个娼妓,抑或是在罗马做个娼妓。”
我的用意只是揶揄,他也当成揶揄;但我记得我过后想到这也许不是个笑话,也许我竟然比自以为的更加认真。无论如何,我父亲服了软;我加入丈夫的随从队伍,带着孩子和仆人,平生第一次越过了乡土的边界。
从布林迪西到阿波罗尼亚,我们横渡了亚得里亚海注入地中海的狭窄海域;在阿波罗尼亚登岸,我们寻访了我丈夫和我父亲年少时相伴的故址。时光闲散怡人,但我急于前行,去更奇异的、罗马人未曾踏足的地方。从阿波罗尼亚,我们穿越马其顿尼亚北进到最近才并入帝国的默西亚,一直来到多瑙河畔;我看见奇怪的人,我们的车驾马匹一靠近,他们就像动物一样躲回森林中,怎么劝诱都不肯出来;他们操着奇怪的土话,许多人用野兽皮毛裹身。我也看见士兵们过着简陋的生活,他们不幸被派到帝国的这个前哨来驻扎,却露出奇怪的满足之色,我丈夫跟他们交谈的情状,也仿佛他们的活法再自然不过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他一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度过的,早在我出生之前。
视察过多瑙河的前哨之后,我们有点匆忙地南下,因为秋天已至,我们希望躲过北方的严冬。我对于自己跟随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前行的决定渐生悔意,想念起罗马的安逸来。
但是我们在腓立比停歇时,我的精神又振奋了。我丈夫指给我看他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军队战斗的地方,给我讲了当年的故事;然后我们不疾不徐地前往爱琴海的海滨,在碧蓝大海的岛屿之间航行而过;随着我们一路往南,天气温暖起来。
我开始知道为什么众神会将我带上这趟旅程,远离我出生的城市。


第四章



I.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自耶路撒冷(公元前14年)


三年来,在写给你的信上,我不解我们的朋友屋大维·恺撒何以坚持要我陪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及其妻子踏上这趟漫长的东方之行;单凭我和希律的交往,让我长久离开罗马也说不过去。现在我渐渐明白他的理由了;而在你得知理由以前,你也会不解我何以写信给过着退隐生活的你,却不是写给屋大维·恺撒本人。且听我道来吧,你会渐渐明白的。
我写信给你的地方是耶路撒冷,数月以前,希律王邀请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跟随我前来这里,让我们在行程中得以歇息。然而,阿格里帕在耶路撒冷停留的时间不长,因为他甫抵达即传来消息,博斯普鲁斯发生了严重的叛乱。那里忠于罗马的老国王薨逝,他年轻的寡妻狄娜弥斯无疑将自己想象为北方的克莉奥帕特拉,但也许是没有在意那女王如何命运不济吧,总之,她勾结了一个名唤斯桂波尼乌斯的野蛮人,藐视罗马的政策,宣布她和情夫君临她丈夫的王国。甚至有谣言说她受了情夫的煽动,丈夫之死与她有干系。无论如何,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深知这个王国是抵御北方蛮族的最后堡垒,决定前往敉平叛乱;此时他正忙于戡乱,使用希律提供的船只和兵员。
尤利娅当然是不能陪他上路的。她并没有真的表示想要如此;但她也不接受希律要她留在耶路撒冷等丈夫回来的请求,也没有表露要回罗马的意向,反而是不顾我们相劝,等她丈夫一动身去北方,自己便带着全部随从出行希腊,目的地是她与丈夫最近才去过的北部诸岛。我从她目前所在的地方收到一些忧心的消息;亲爱的梅赛纳斯,这就是我提笔写信给你的原因。
两年来,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两人在南行去爱琴海诸岛以及希腊与亚细亚海滨城市的消闲之旅中,都领受过与屋大维·恺撒皇帝的使者相称的荣誉。但由于尤利娅是皇帝的女儿,她受到分外的吹捧,那是唯有海岛上的和东方的希腊人做得出来的谄媚。
这谄媚起先也平常。安德罗斯岛为她竖立了一尊雕像,以志其访;而在莱斯博斯岛上,米蒂利尼城的居民听说安德罗斯岛居民的礼敬后,便造出一个更大的、将尤利娅与阿芙洛狄忒女神并列的雕像;其后,各岛各城为了迎接尤利娅与阿格里帕的来临,庆典变得愈发铺张,最终尤利娅被看成阿芙洛狄忒女神重返人世的化身,受到民众(至少仪式上)的崇拜。
你肯定会觉得,这些铺张之举在文明人看来或许荒唐可笑,却也没有什么害处;因为在这些公开的仪式中,希腊人聪明地改良了最怪异的部分,杜绝招人反感的东西,让典礼看上去几乎罗马化了。
然而在此期间,我一向(如你所知)相当喜欢的尤利娅这个人,渐渐发生了相当特殊的变化。就像是她渐渐显露出仪式将她比拟的女神的某些性情一样,她变得专横跋扈、不可一世,仿佛自己确实并非凡人。
她的性格给我这个印象远远不止一时半刻;但最近我收到亚细亚的消息,悲哀地证实了我先前的怀疑。
据报告,尤利娅白天在伊利昂游逛了特洛伊废墟,晚上要乘船渡到斯卡曼德河的对岸。由于某种不明确的情况,尤利娅及随从乘坐的筏子翻了,大家被河水冲往下游,命悬一线。她最终获救(不清楚是谁救起的),但是她气愤地指控村民见危不救,以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名义,对村子课以十万德拉克马的罚金,算下来是每人被罚款将近一千。这对穷人实在是个沉重负担,他们许多人操劳终生都没有见过一千德拉克马。
据说村民耳闻呼救,也到了河边察看,但没有施以援手。我相信这大概是真实的情形。无论如何,尽管村民看起来确实有错,我必须调停。我要请希律做个人情(他欠我好几个人情),托他去劝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免除这笔罚金。我这样做并非出于怜恤村民,而是出于担忧屋大维·恺撒家庭的平安。
其实尤利娅那天在伊利昂并不是单纯地游览消闲;她渡河,也不是单纯地返回住所。
先前我提到这些公开典礼——兼有宗教、政治与社会的效用,尤利娅在其中被捧上了阿芙洛狄忒的神坛。我娓娓道来,大概是为了迟迟不提另一种典礼,它不是公开的,对于这个文明时代来说是秘密、未知而颇为可怖的。
这些海岛上的和东方的希腊人有一种秘密的邪教,膜拜一个(至少对教外之人而言)不知名字的女神。据说她是所有男女众神的主神,法力超乎人类认识的全部神祇之上。某些场合会运用仪式来祝颂这女神的法力——但无人知道是什么场合,因为这邪教出于狂热或羞耻而神秘兮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周游时陆续听人说起这个邪教,早已让我对它的性质充满厌恶,对它的影响感到忧虑了。
它是一种女子的邪教;虽然有男祭司,但他们是阉人,曾经让自己被用作献给女神的牺牲。这些牺牲是女祭司选出来的——据说有时女祭司会选亲生儿子做牺牲,因为根据其怪异的教义,做祭品是男子最大的光荣与幸运。他必须年龄不到二十;是童男子;是自愿做牺牲的。
我不知道祭礼的确切性质;但是我从远处亲耳听见过从举行这些仪式的圣林传来的笛乐与颂唱。据说一连三天,邪教的信众与成员戒食一切肉类,以此“净化”自己;相传仪式开始的时候,崇拜者们借着跳舞、唱歌、饮用某些祭洒物——无人知道是酒抑或更神秘的物质——来迷醉自己。接着,在音乐与舞蹈与奇异的饮料给崇拜者们带来癫狂后,祭礼开始了。一个或多个祭品被带到当选大母神临祭化身的女子面前。他除了腰间松松地缠着一点野兽皮毛之外一丝不挂;手腕与脚踝统统用月桂枝叶编成的绳索被固定,捆绑在一个用某种林中圣木制成的十字架上。他被放置在女神面前,崇拜者纷纷绕着他跳舞;传说他们一边跳,一边癫狂地甩开身上衣物。然后女神接近小伙子,用祭刀松开他遮身的兽毛;若是她对祭品满意,就割开捆缚他的月桂枝叶,领他去圣林的一个山洞,那里已经为女神与凡人的“婚事”布置就绪。
那应当是一场仪式性的婚事;但它是一种女子的邪教,也是秘事,为法律与风俗所不容。女神与她的祭品在山洞中待三天,不见外人;相传女神会用她喜欢的任何方式享用祭品;饮食摆在山洞入口处,外面那些崇拜者便在迷狂中行淫放诞。
三天以后,女神与她钟爱的凡人从山洞里出来,渡过一片水域去另一个圣林,那里就成了蒙福者之岛;而被爱的凡人会在那里得到不死之身,至少从那些崇拜者们野蛮的心灵看来是如此。
从伊利昂到莱斯博斯都盛行这一邪教,尽人皆知,那些地方连最富裕最有教养的家庭都有人信奉它。尤利娅翻船时,她正在从我描述的这样一个仪式返回,她已经完成了规定的仪式,要渡往蒙福者之岛。她当过了女神的化身。村民憎恶这些阴暗的习俗,(他们认为)那些人生活的世界超出其理解和经验之外,他们无法克服对怪诞之人的恐惧。我不能让罚金加之于其身;否则,那一层(现在保护着尤利娅、不知情的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屋大维·恺撒,乃至罗马的)隐秘就可能一扫而空。
除了这些传闻发生的伤风败俗之事,还有一件甚至更加严重的事;邪教的信徒必须发誓弃绝权威,让自己的欲望做主,不遵从任何人或法律,或世间习俗。因此,它不仅鼓动淫欲,也会鼓动谋杀、叛国,各种能想到的违法情事。
亲爱的梅赛纳斯,现在你想必明白我为何不能给皇帝写信,为何不能对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谈起,为何我非得拿这个问题麻烦你,即便你早已退出了公共事务。你一定得设法说服你的朋友兼主人迫使尤利娅回到罗马。如果她继续留在她发现的这片奇异的土地上,那么哪怕她的堕落尚未积重难返,也会很快如此的。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用不容违背的语气,命令我回罗马。他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解释他的强硬;他只是说,第二公民[45] 的妻子长期远离爱戴她的民众,于礼不合,而且只有我和李维娅可以履行某些社会和宗教的职分。我不相信这是召我回去的真实原因,但是他不许我追问下去。然而他不会不知道我讨厌回去;我才平生第一次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回罗马在我当时看来无异于流放,往后我的生活只能是聊以尽责,而不会再有什么意义了。
不管怎样,是尼古拉乌斯从耶路撒冷一路来到莱斯博斯岛上的米蒂利尼找到我,将消息带给我的。父亲不知何故喜欢并信赖这个古怪矮小的叙利亚犹太人。
我生了气,对他说:“我不会去的。他不能强迫我回去。”
尼古拉乌斯耸了耸肩。“他是你的父亲。”他说。
“我的丈夫,”我说,“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你的丈夫,”尼古拉乌斯说,“你的丈夫在博斯普鲁斯。你的丈夫是你父亲的朋友。你父亲是皇帝。他大概是想念你了。我们回到罗马的时候,会是春天。”
于是我们从莱斯博斯起航,我看着海岛逐一漂走,像梦中的云朵。我想,是我的人生漂到身后了;这段人生里我是女王——不止是女王。一天天过去,我们临近罗马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归来的女子与三年前离开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我也知道自己回来后会过上不同的人生。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同,只知道它会不同。现在哪怕罗马也不能使我敬畏了,我想。我记得我思忖过,不知见到父亲时会否还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我回罗马那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李维娅的儿子、我丈夫之女维普撒尼娅的丈夫——是执政官。那年我二十五岁,做过了女神,回到罗马却只是做女人,满怀怨怼。


III.书信 普布利乌斯·奥维德·纳索 致塞克斯图斯·普罗佩提乌斯 发往阿西西(公元前13年)


亲爱的塞克斯图斯,我的友人和老师——不知您在自己选择的忧郁的流放生活中过得可称心?您的奥维德恳求您回到罗马来,都城的人恻然想念着您。这里的事情不像您推想的那样阴云密布;罗马的天空升起了一颗新星,那些聪明而懂得及时行乐的人又可以欢欣享受了。说真的,过去这几个月的经历,让我相信自己只愿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
您是我艺术上的老师,也比我年长——但您可否确定自己比我明智?您的忧郁也许是本自性情,并非罗马使然。回来我们这儿吧;我们在黑夜降临之前还有快乐可受用。
但是请原谅,您知道我不善于庄重的言语,而一旦说了开头又无法持续。我写这封信的初衷只不过是向您述说可爱的一天,希望可以借此劝您回到我们身边。
昨天是屋大维·恺撒皇帝的诞辰,因此是罗马的一个假日;然而这天开始时我运气很坏。我到办公处的时间早得可耻——着实是第一个钟点,太阳才从东方挣扎爬起,穿过罗马的楼宇之林,让城市渐渐跪倒在它的脚边——因为虽然在这么一个假日里不必为案件辩护,人还是躲不掉次日的义务,而我要预备的提纲偏又特别棘手。大致上,聘任我的科尔内利乌斯·阿普罗尼乌斯要控告法比乌斯·克雷提库斯在某些土地上赖账,克雷提库斯同时也要反诉,宣称地契作伪。两人都是强盗,都在无理取闹,因此,提纲的技巧与辩护的说服力很重要——当然也要看法官方面的运气了。
不管怎样,我整个上午都在工作;洋洋洒洒的词句一行行从我头脑中冒出来,我致力于沉闷之事的时候向来如此;我的文书特别迟钝,手忙脚乱;从大广场传来的吵闹刮着我的耳膜,比平常更咄咄逼人。我越来越烦躁,第一百遍赌咒要放弃这个愚蠢的职业,长远来说它只能使我获得用不着的财富,并厕身无聊的元老行列。
正在我郁闷之时,一件奇事发生了。我听见门外有喧哗,还有笑声;虽然我听见叩门,门却一下推开,我眼前出现平生所见最惹人注目的阉仆,鬈发洒了香水,穿着优雅的绸缎衣裳,戴着好几个翡翠和红宝石戒指,就在我面前站着,仿佛他比释奴甚至市民更尊贵似的。
“这不是农神节[46] 。”我生气道,“谁让你擅闯进来的?”
“我的女主人。”他用尖利的娘娘腔说,“我的女主人要你跟我来一趟。”
“你的女主人发了臭也不关我的事……”我说,“她是谁?”
他微微一笑,仿佛我是他脚边一条鼻涕虫。“我的女主人是尤利娅,至尊者暨罗马皇帝、第一公民屋大维·恺撒的女儿。还有什么你想知道,讼师?”
我大概目瞪口呆;我没有说话。
“照我看,你会跟我来一趟了?”他盛气凌人地说。
我的烦躁顿时烟消云散。我笑了,将我紧抓不放的那捆纸扔给了文书。“这些交给你好好处理。”我说完转向正在等候我的奴隶。“你的女主人要你带领我去哪里,我都愿意奉陪。”然后跟随他出了屋门。
跑题是我的习惯,亲爱的塞克斯图斯,让我稍稍插个话。几星期前我已经不拘礼节地见过这位夫人了,那是在我们双方都认识的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做东的一场大宴会上。当时皇帝的女儿从一次路程迢迢的东方之行回来仅一个月左右,她是陪着她奉有使命的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前往的,丈夫依然留在那边。我当然急切想见见她;自从她回来,罗马的时髦人谈话里三句离不开她。因此,和她交情似乎不错的格拉古邀请我赴宴时,我当然一口应承下来。
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在别墅办的这场宴会,来宾着实有数百之众——规模如此庞大,我本来估计会不够好玩,但也别有一番愉快。宾客虽多,我还是有缘认识了尤利娅,彼此谈笑了一会儿。她是个令人着迷的女子,容貌娟秀,而且读书颇多,甚为聪慧。她亲切地表示拜读过我的一些诗篇。我由于知道(你也知道,我可怜的塞克斯图斯)她父亲有操行端正的名声,便试图苦着脸对我“放诞”的诗道歉。但是她对我现出她那种摇惑心旌的微笑,说道:“亲爱的奥维德,如果你想要说服我尽管你诗写得放诞,生活却很纯洁,那我就不会再跟你说话了。”
于是我说:“亲爱的夫人,倘若如此,那么我会试图从反面来说服你。”
她笑了起来,转身离开了我。虽然这是个愉快的插曲,但我没有想到她会记得我,更别说两个星期后还惦念我。然而她确实不忘;昨天,在前述的场景发生后,我便和她再度会面了。
我屋门外边,来了也许有五六乘轿子,都有紫金二色的丝绸华盖,轿夫们在旁伺候;轿上的人动作纷纷,笑声响彻街道。我站着,一时眼花缭乱;导引我的阉仆已经走开,向一些地位较低的奴隶训话去了。然后有人步下了一乘轿子,我立即认出是她——美妙地打断了我早晨的沉闷工作的尤利娅。另一人随即也从轿中走下来,和她同行,那是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他对我微笑,我便走了过去。
“你救了我一命,让我不必死于无聊。”我对尤利娅说,“现在这生命属于你了,你打算怎么用它呢?”
“我要轻浮地用它。”她说,“今天是我父亲生日,他准许我邀上一些我的朋友去竞技场,跟他一起坐在他的包厢里。我们会观看竞赛,打赌输钱。”
“竞赛,真教人向往。”我的本意是说一句平正的话,但尤利娅却听出反讽的意味。她笑了起来。
“我们对竞赛倒不怎么关心。”她说,“出席是为了看与被看,以及发现不那么常见的娱乐。”她瞟了森普罗尼乌斯一眼,“你也许会有所得的。”这时她转脸对其他人(有些已经走下轿子来伸展腿脚了)高声道:“你们谁要与爱情诗人奥维德同乘一轿?他写的正是你们为之奉献一生的那些事。”
轿子那边很多手臂在摆动,我的名字被人喊在嘴上。“来吧,奥维德,跟我们一起坐——我的姑娘需要你的建议!”“不,是我需要你的建议!”笑声纷纷扬扬。我最终选了一乘可以容纳我的轿子,轿夫们扛起负荷,我们便缓缓穿过熙来攘往的街道,向着大竞技场而来。
我们中午到达,正值站席的群众蜂拥而出,赶在赛事重开前匆匆午餐的时分。这些百姓一认出我们行进的轿子的颜色,就往两边分开,像耕犁的前进让大地分开一般,我得承认这使我感到异样。然而他们很欢喜,对我们又是招手又是叫喊,友好之极。
我们下了轿,一行人由尤利娅、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以及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领头,沿着那些像蜂巢一般围绕竞技场的拱廊走向台阶。在这些拱廊的入口,偶尔有占星术士对我们招手呼唤,我们队伍中就会有人吆喝道:“我们知道自己的前程,老头子!”扔给他一枚钱币。又有妓女见到谁形单影只,便对他卖弄风情,这时也许会有某淑女对她故作惊恐状,叫道:“噢,别呀!不要从我们这儿偷走他,他也许再不回来了!”
我们登上台阶;当我们走近皇家包厢的时候,有些人发出呼吁安静的嘘声,表示对屋大维·恺撒亲临的尊敬。但我们到达时他不在包厢内;我要承认,尽管这群可爱之至的同伴令我乐在其中,我仍不免略感失望。
因为你知道,塞克斯图斯,我和你不一样,我既不是梅赛纳斯的腻友也不需要那份亲密,所以从未与屋大维·恺撒相识。当然,我跟罗马的百姓一样远远见过他,但是对他的了解却限于从你那里听来的事。
“皇帝没有来?”我问。
尤利娅说道:“我父亲不喜欢观看某些流血场面。”她指着下面空旷的赛场,“通常要等围猎猛兽结束后,他才姗姗来迟。”
我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差役们正在将被杀死的猛兽拽走,将染血的土地用耙子翻翻土。我看到几只老虎、一只狮子,甚至一头大象被拽过地面。早在初到罗马时,我已经观看过一场这样的围猎,当时觉得它平庸乏味之极。我对尤利娅并不讳言。
她微微一笑。“我父亲说不是蠢人死就是蠢兽死,两样都无法让他悬心。况且,这些猎手和猛兽相竞的比赛没有赌注可押。我父亲喜欢押注。”
“时候不早了。”我说,“他会来的,是吗?”
“他不能不来。”她说,“竞技会是为了庆贺他的诞辰;他是不会对任何这样荣耀他的人失礼的。”
我点了点头,记起这竞技会是新任裁判官之一尤卢斯·安东尼献给他的。我正要对尤利娅说点什么,却想到尤卢斯·安东尼的身份,赶紧打住了。
但是尤利娅一定察觉到我的意图,因为她露出了微笑。“嗯,”她说,“我父亲尤其不会对一个旧敌的儿子失礼。那是他已经原谅的人,而且他对这旧敌之子的喜欢,比对一些亲属犹有过之。”
我(以我自己看来)明智地点了点头,不再谈说此事。但是马克·安东尼的儿子令我沉吟。他父亲的名字至今依然受到罗马许多市民的尊敬,尽管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但是在这些活泼的同伴中间,哪有多少工夫去沉吟那种事呢。仆人们用金灿灿的盘子端来一点点精致的食物,用金灿灿的杯子斟了酒;我们吃菜喝酒,一边闲谈,观望着群众散漫地回到座位等待下午的战车赛。
到六点钟,站席也满了,以我看来大有罗马城万人空巷的气势。这时,在群众自然的嘈杂声之上忽又起了一种喧闹;许多平民站着,对我们半躺其中的包厢指指点点。我扭头一看,只见包厢后部阴影里站着两个人,一个相当高挑,另一个矮小。高挑的穿着刺绣长衣、镶紫边的托加袍,是执政官的打扮;矮小的穿着素白长衣、普通市民的托加袍。
高挑的人是提比略,皇帝的继子和罗马执政官;矮小的人自然是皇帝屋大维·恺撒本人了。
他们走进包厢,我们站了起来,皇帝对我们含笑点头,示意我们各自就座。他坐在女儿旁边,提比略(是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一脸不愿在此的样子)则找了个独处一隅的位子,不和大家说话。皇帝和尤利娅一时凑近交谈;皇帝对我瞥视,向尤利娅说了点什么,使她微笑、点头,还招手让我上前同坐。
我走上前去,尤利娅将我介绍给她父亲。
“幸会。”皇帝说。他面带皱纹,神情疲倦,淡金色头发有点斑白,眼睛却很亮,目光锐利而机警。“我的朋友贺拉斯谈起过你的作品。”
“我希望他口下留情,”我说,“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跟他相提并论。我的灵感恐怕比较细小而琐碎。”
他颔首。“无论什么缪斯选择了我们,我们都要服从……你今天有属意之选吗?”
“啊?”我茫然道。
“战车赛。”他说,“你有属意的马匹吗?”
“皇上,”我说道,“我得坦白,与其说我是为了马匹,不如说是为了交游而来的。我对马匹所知甚少。”
“那你不押注了。”他说,看上去有点失望。
“什么都押,只是不押在竞赛上。”我说。他点点头,稍一微笑,然后转向某个在他后面的人。
“你选了哪队夺冠?”
但他搭话的那个人并没有工夫理会。赛场的另一头,闸门打开,喇叭吹响,巡游队伍进来了。为首的是尤卢斯·安东尼,那位出资举办竞技会的裁判官;他穿着猩红色的长衣,外衬镶紫边的托加袍,右手托着金鹰,看上去像是随时要脱离底下的象牙杖飞走一般;他还戴着一顶月桂叶金冠。即使从我所在的位置望去,我也要说他在他威武的白马牵引的战车上显得仪表不凡。
巡游队伍绕着赛道缓缓而行。尤卢斯·安东尼身后走着典礼的祭司,他们陪着那些被愚夫愚妇认真当作众神代表的神像;然后参赛的马儿来了,披挂着白红绿蓝各队的光灿灿的装饰;最后来了一队舞者、滑稽戏演员和小丑,他们在赛道上跳跃翻腾,与此同时,众祭司在平台上放好了他们的偶像,待会儿参赛者便会绕着平台驾驭战车。
随后,巡游队伍朝着皇帝的包厢行来。尤卢斯·安东尼停了车,向皇帝致敬,然后献上祝贺他诞辰的竞技会。我要承认,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尤卢斯一番。他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结实的胳膊晒得黝黑,脸上肤色深,脸型微丰,牙齿皓白,黑头发鬈着。据说他跟父亲长得很像,只是他没有那么容易发胖。
献礼告终,尤卢斯·安东尼来到包厢前,对上方的皇帝叫道:
“我让大伙儿开始以后就上您这儿来。”
皇帝颔首,看上去很满意。他转脸向我。“安东尼了解马匹,也了解驭手。听他说话,你会学到一点赛马的知识。”
我得承认,塞克斯图斯,伟人的行事做派超乎我理解。主宰世界的皇帝屋大维·恺撒似乎只关心悬而未决的赛马;对于他在战场击败并迫使自杀的敌人之子,他又热络又亲切自然;而且他对我说话的语气,仿佛彼此都是最普通的市民。我记得自己匆促地想了想是否要以此题材作一首诗,但同样迅速地打消了念头。我确信贺拉斯能作一首,但这不是我(或我们)所擅长的。
尤卢斯·安东尼消失在赛场远侧的一个门中间,未多时,在高踞起点门之上的席位中重新现身。群众里响起一片欢腾;尤卢斯·安东尼挥了挥手,俯视他下方列队的选手。然后他扔下白旗,栅栏落下,战车纷纷扬尘出发。
我偷偷瞥了皇帝一眼,吃惊地发现这时候开了赛,他对赛事居然不甚关心。他感到了我的瞥视,对我说道:“聪明人是不对第一场押注的。巡游已经将马匹弄得紧张兮兮,它们很少会立刻跑出自己的实力。”
我点点头,仿佛确实听懂了他的话。
战车还没有跑完七圈中的第四圈,尤卢斯·安东尼来了。看来他认识包厢里大部分的人,朝他们友好地点头,还对几个人直呼其名。他坐到皇帝和尤利娅中间,三人很快核对了各自的押注,三人都笑了起来。
下午便这样过去了。仆人们端来更多的食物和酒,又奉上湿毛巾,让我们揩去脸上沾着的赛道扬起的尘土。皇帝每赛必押,有时候同时跟几个人打赌;他输了满不在乎,赢了喜上眉梢。最后一场赛事正要开始,尤卢斯·安东尼起身离开,说他要去起点的栅口最后做点事;他向皇帝道了别,然后向尤利娅鞠了一躬——我看出含有微妙而私密的反讽意味——使尤利娅扬头一笑。
皇帝皱了皱眉,但默不作声。少顷,群众涌出竞技场以后,我们也起身离开。我们有几个人晚间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家里小聚,这时我得知尤卢斯·安东尼和皇帝之女两人那一小段场边戏的来由,是尤利娅自己告诉我的。
尤利娅的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曾经娶过小马尔凯拉——皇帝胞姊屋大维娅的女儿;尤利娅新寡的时候,皇帝劝说他跟马尔凯拉离了婚,再跟尤利娅结婚。不久以前,尤卢斯·安东尼将曾经是阿格里帕之妻的马尔凯拉娶了过来。
“这令人糊涂。”我空泛地说。
“其实也不会。”尤利娅说,然后她笑了,“我父亲将一切都写了下来,让人人知道自己是谁的眷属。”
亲爱的塞克斯图斯,我的下午和晚上就是这样。我见了新鲜的,也见了古老的;罗马又一次在变成可以栖居的地方。


I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无酒可饮,食物是农民的粗食——黑面包、干蔬菜、腌鱼。我甚至养成了穷人的习惯;一天终结时洗个澡,吃俭朴的一餐。有时我和母亲一同吃这一餐,但是我较喜欢在我窗前的桌子上独自进食,望见大海随着晚潮滚滚而来。
我学会了品味粗面包的纯朴风味,这是我的哑仆人漫不经心地烘焙的,带有一种土地谷物的味道,配上我聊以代酒的冷泉水则更佳。我吃着面包,想到活在我之前的一代又一代成千上万的穷人和奴隶——他们是否像我这样,懂得品味自己纯朴的膳食?抑或是他们吃到嘴里的食物,由于他们梦寐以求的那些食物而索然无味?也许人都要像我这样——饱尝过最名贵最奇异的珍馐,再回到这些极尽朴素的食物——才可知其中的真味。昨天晚上,坐在我现在书写的桌边,我试着回想那些食物的味道和质地,却想不起来。当我泛泛回想我永远不会再体验的一切时,我想起了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别墅中的一晚。
不知我为何偏记得那一晚,然而,在这个潘达特里亚的黄昏里,那场景蓦然浮现在我眼前,就像在剧场的舞台上表演着,我还来不及抵挡,回忆已经涌了进来。
那之前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东方回来,在罗马和我团聚,待了三个月,我怀上了第四个孩子。日子没过多久,年初,我父亲委派阿格里帕北上潘诺尼亚,那边的蛮族部落又在威胁着多瑙河边疆的安全。这边厢,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为了庆祝我的自由并迎接春天的来临,要办一场宴会。他对每个人保证它将会别开生面,为罗马所未曾见。我丈夫在罗马时与我暌离的朋友们全都会出席。
与后来流传的诽谤相反,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不是我当时的情人。他是个浪荡子,待我率性随意(他待许多女子皆然),那些不实之词可能便因此而生。那时候我还惦念着我父亲期望我占据的位置;我在伊利昂做女神的光景恍惚若梦,在等待实现的机会。有一段日子,我成了并非我自己的另一个人。
三月初,父亲就任因雷必达之死而虚位的祭司长;他下令举行一天竞技会志庆。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说,如果老罗马得有一位男祭司长,新罗马也应当有一位女祭司长;因此,森普罗尼乌斯就定在三月底设宴,城里各有传言,说着宾客将有什么待遇。有人说会有驯象迎送宾客,来往各处;有人说会从东方找来一千名乐师,一千名舞者;期待滋长狂想,愈发异想天开。
但是离宴会还有一星期,消息传到罗马:阿格里帕平定了边疆的叛乱,比任何人的预计都更快,已经取道布林迪西回到意大利。他打算越野去我们在普泰奥利附近的别墅,让我在那里和他相会。
我没有和他相会。我不顾父亲的恼怒,提出不如先让我丈夫消了旅途的劳乏,我下一星期才过去团聚。
我提议时,父亲冷冷地看着我。“我看你只不过是希望出席格拉古举办的宴会。”
“是的,”我说,“我将会是主宾。日子这样迫近才推辞是失礼的。”
“你的责任在于你丈夫。”他说。
“也在于您,在于您的事业,还有罗马。”我说。
“你常与相伴的这些年轻人,”他说,“你可曾想过将他们的行为,跟你丈夫和他的朋友的行为比一比?”
“这些年轻人是我的朋友,”我说,“您可以放心,我老的时候他们也一样会老了。”
这时他稍稍露出笑容。“你是对的,”他说,“人总是忘记。我们都会老的,也全都年轻过……我会向你的丈夫解释你在罗马有事走不开,但是你下星期会去和他团聚。”
“嗯,”我说,“到时我会去的。”
因此,我没有南行去我丈夫那边;因此,我出席了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宴会。它确实成了罗马多年间最著名的宴会,其中的原因,却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没有驯象运送宾客往来各处,也没有传闻提到的任何奇观;它只是一个有一百余名宾客的聚会,到场的仆役乐师舞者大致也同样众多。我们进食,我们饮酒,我们说笑。我们观看舞者舞蹈,也在其间翩翩起舞,令他们又欢喜又惶惑;随着铃鼓与竖琴与双簧管的伴奏,我们徜徉在花园里,喷泉放大了音乐,火炬之光在水上嬉戏,舞出人的身体技艺不可企及的另一种风姿。
晚宴在压轴阶段安排了一场乐师和舞者的特别演出,诗人奥维德也会朗诵一首为我而写的新作品。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为我造了一张特别的黑檀木椅子,安放在花园地上的一个缓坡中,让所有的宾客都能够(格拉古带着他一贯的反讽语气说)向我致敬……
我坐上椅子,看见大家在我下方;起了一阵微风,我听见它穿过柏树和悬铃木的簌簌响声,一边感到它触着我绸缎的长衣,像爱抚。舞者们在跳舞,男子油亮的肌肉在火光中摆荡;我想起了伊利昂与莱斯博斯岛,我在那些地方曾经不止是凡人。森普罗尼乌斯半卧在我的宝座旁,在草地上;有一瞬我就像曾经体验过的那样快乐,全然自我。
但是在快乐之中,我发觉有个人站在我左近,身子低俯,试图让我留意他;我认得他是我父亲府里的一个仆人,便做个手势要他等到舞蹈结束。
舞者们跳完,宾客也懒洋洋地鼓掌以后,我让那仆人上前。
“父亲需要我做什么?”我问他。
“小的是普里斯库斯。”他说,“事情是关于您丈夫的,他生病了。您父亲一个钟点内便启程去普泰奥利,请您也随同前往。”
“你觉得事情严重么?”
普里斯库斯点头。“您父亲今夜便启程,非常关切。”
我对他转身,望了望我那些朋友,他们正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花园草坡上轻松欢快地消闲。他们的笑声比带动舞者的音乐更细腻动人,乘着和煦的春风飘飘而来。我对普里斯库斯说道:
“回禀我父亲,告诉他我会到丈夫那边去。告诉他不用等我。告诉他我须臾便会离开这里,自行操办动身的事。”
普里斯库斯面露犹豫。我说:
“你但说无妨。”
“您父亲希望您和我回去。”
“告诉我父亲,我对丈夫向来尽责。我不能现在离开。稍后我会去见我的丈夫。”
于是普里斯库斯退下了,我正要将获得的消息讲给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奥维德却已抢先一步,开始朗诵起他为我写的诗;我不能打断他。
这首诗我曾经默记于心,但现在一个词也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有悖情理,因为那是一首精彩的诗。我相信奥维德从未将它收到集子里;他说,此诗独独属于我。
我没有再见我丈夫一面。我父亲到达普泰奥利时他已经死了;诸位医者从未确诊他所患何病,但那是急病,很快令他殁去,但愿是一种福气。他是个好人,待我也和善;恐怕他从来不清楚我知道。我相信,父亲一直没有原谅我那天夜里不跟他同行。
……是松露。那天晚上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别墅里,我们有一道松露佳肴。那些松露的土地气息被这黑面包的土地气息召唤出来,使我想起我再度成了寡妇的那一夜。


V.献给尤利娅的诗 相传为奥维德之作(约公元前13年)


躁动不安的我,漫无目的地浪游,经过诸神栖居的
神殿与树林——当过路人停步于我们凡人保有的记忆中
不曾有斧子饥饿地啮过枝柯与灌木的古代树林,
诸神会招唤路人的崇拜。
我可以在哪儿停步?我行近雅努斯[47] 又走过了他的身旁——步子快得无人察觉,除了他。
这时,维斯塔来了——她可靠,又别有一种和蔼,
我想;于是我呼唤起来,然而她却没有应答我。
维斯塔正在照看火焰——无疑在给某个人煮食。
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依然对她的热炉子俯首。
我悲伤地摇摇头,继续前行。这时朱庇特打了响雷,
眼睛对我迸射着光。啊呀?他是否坚决要我发誓改弦更张?“奥维德,”他雷鸣道,“你这谈情说爱的
生涯,这琐碎的作诗凑韵,空虚的装腔作势是否无休无止?”我试图回答,但雷鸣没有中断。
“依靠历练吧,可怜的诗人;披上元老的袍服,为国家思考——怎么也得试试。”雷声震耳欲聋,其后
我听不见了。我悲伤地走过。这时在玛尔斯的神殿前,我疲惫地停住脚步,比任何人更敬畏地看见他左手
在给一块田地播种,右手在空中挥剑——至高无上的玛尔斯!活人与死者的老父亲!我喜悦地
向他呼喊,盼着我终于能得到欢迎。但没有。护佑并命名了我出生的三月的他,[48] 不愿接纳我。
我叹息;众神啊,莫非就没有我可以归向的地方?
我古老的祖国里最古老的诸神不理不睬,我在绝望中漫游越过他们的地域,让
各方的微风载我去它们想去的地方。而终于
传来了声响——轻柔、遥远而甜蜜:是双簧管与铃鼓与长笛;
笑声的音乐;风;鸟鸣啁啾;暮色中簌簌的叶。
这时听觉在导引着我;我要追随而去,以求
眼睛可以瞥见音乐应许的一切。忽然之间,
一道溪流在我面前敞开,涌泉迸流侵入了山穴与洞窟,又悠闲地蜿蜒在仿佛悬空般颤抖的
百合花间;我告诉自己,这里肯定有神在栖息——一个我未曾知道的神。
宁芙们穿着薄如蛛丝的衣袍庆祝春天与夜晚;然而在超乎众人的高处,艳光四射的一个女神
让所有的眼睛为她停驻。她领受喜悦的膜拜、欢声的祈祷,
微微一笑就令暮色转明,比我们的黎明女神动作更轻柔;她的美
会让高贵的朱诺也黯然失色。我想:这是新的维纳斯步下凡尘;没有人曾经见过她,然而人人知道
他们必须崇拜她。向女神致敬!就让我们将旧有的诸神
安全地留在树林中。就让他们对世界皱眉,责备愿意聆听的人吧;
一个新的季节于此诞生;一个新的国度于此建成,
在我们从前所爱的罗马的灵魂深处。我们必须欢迎新的,
活在它的喜悦中,欢欣鼓舞;夜晚很快要降临,我们很快要歇息了。但是这一刻我们蒙受美的驻在,
女神的恩赐给神圣的树林带来了生命。


V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丈夫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举行宴会那天晚上死了;即使我像我父亲希望的那样退席,也不会赶得及看见他。我父亲终夜马不停蹄,次日到达普泰奥利时,他的老友已经撒手人寰。听说他近乎冷冷地看着我丈夫的尸身,良久无语。然后他带着他那种冷冷的干脆,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各位助手交谈,他们做出一脸哀戚的样子。他下令装殓遗体,用出殡的队伍将它运回罗马;他吩咐向元老院传回消息,指示行进;然后他也没有歇一歇,就陪着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遗体,踏上缓慢而肃穆的罗马归程。看见他入城的人说,他在队伍前头跛行,面容如石。
我父亲在大广场的葬礼上宣读悼词,我自然是在场的,见证了他当时的冷淡。他在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灵前说话,仿佛那不是一个朋友的遗体,而是一个纪念碑。
但是我也见证了世人所不知道的。葬礼完毕后,我父亲退避到帕拉蒂尼山上他私宅里自己的房间,一连三天拒绝见人,也拒绝进食。重出房门时,他看上去老了很多,说话时带有一种漠不关心的柔和,那是他从未有过的。随着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逝世,他内里的一部分也逝去了。他不再完全是同一个人。
我丈夫向罗马市民永久地遗赠了他掌权多年来得到的各处花园、他建筑的各个浴场,以及修缮它们所需的资金;此外,他还给市民每人遗赠一百枚银币;他将余下财产遗留给我父亲,明白这一部分也会被用来造福国人。
我对我丈夫没有哀思,觉得自己冷漠无情。在习俗要求的例行哀痛的表面下,我感觉——我几乎没有感觉。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讨厌他,我大概是喜爱他的。但是我没有哀思。
当时我二十七岁,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怀着第五胎。我第二次成了孀妇。我曾经是妻子、女神,以及罗马排行第二的夫人。
如果我在丈夫去世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那是轻松。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去世四个月后,我生了第五胎,是个男孩。我父亲给孩子起名阿格里帕,纪念他父亲。他说等孩子长到一个岁数,他会认他作养子。对这件事我漠不关心。我只为摆脱了一种令我如在牢狱的生活而感到快乐。
我没有摆脱。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去世一年又四个月后,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了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他是我的丈夫之中唯一令我恨过的人。


VII.书信 李维娅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潘诺尼亚(公元前12年)


亲爱的儿子,此事你要照我的建议办。
你要遵从我丈夫的命令,与维普撒尼娅离婚,并与尤利娅结婚。事情已经谈妥了,我没有少花费精力。事情出现这样一个转折,如果你要对谁感到愤恨的话,我必须承受你一部分的愤恨。
我丈夫确实没有用收养来荣耀你;他确实不喜欢你;他派你去潘诺尼亚顶阿格里帕的缺,确实只因为他手边没有别人可交托这样的权力;他确实没有让你继位的意图;他确实正在利用你,如你所言。
这一切都无妨。因为如果你不肯让自己被利用,那是自毁前程;我这些年来为你最终的伟业之梦所做的经营就会白白浪费。你将会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失去恩宠,遭受轻蔑。
我知道我丈夫只希望让你来做他孙儿们名义上的父亲,我也知道,他希望他俩长大成人的时候,能有一人担得起继承帝位的重任。但是我丈夫的身体向来不强壮;没有人知道众神还会让他在世上多久。你有可能出乎他的意愿,成为他的继位人。你有高贵的名字,又是我的儿子,况且到我丈夫不幸身故之时,我会自然而然继承到一些权力。
你讨厌尤利娅,这无妨。尤利娅讨厌你,这无妨。你对自己,对国家,对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份责任。
过些日子,你会知道我这些看法是对的;过些日子,你的愤恨便会平复。不要由着性子行事,给自己惹祸。我们的前程比我们本人更为重要。


第五章



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知道李维娅的本事,我也知道我父亲那些策略的必要。李维娅对她儿子的野心,在我所知的野心当中是最锲而不舍、异乎寻常的;我始终不懂她的野心,大概我永远也不会懂。她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人;嫁给我父亲之前的丈夫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提比略保留着他父亲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自豪于那个古老的名字,李维娅对提比略的天命深信不疑。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比表面上更喜欢前夫,也在儿子身上看到他的性情。她是个骄傲的妇人,我有时揣测她也许感到和我父亲的结合是一种难以言诠的俯就,当时他的名字确实不及她的名字尊贵。
我父亲曾经设想让他姐姐的儿子马尔凯鲁斯继承皇位,因此将我许配给他。马尔凯鲁斯死了。然后他设想阿格里帕能继承皇位,或至少能将我的一个儿子(我父亲已经收养了他们)养大到成熟的年龄,接掌他的权力。阿格里帕死了,我的儿子们尚在幼年。屋大维家族一个子嗣也不存,他又没有信任的或能够支配的其他人选。只有他厌恨的提比略,尽管他是他的继子。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后未久,我不可避免的未来就像一个感染的伤口,我再怎么不愿承认它,它也依然在我体内发作起来。李维娅对我得意地微笑,仿佛我们有个共同的秘密。我守丧的一年将近结束的时候,父亲才召我过去,说出我早已知道的话。
他亲自在门口迎接我,屏退随我而来的仆人。我记得那屋子的安静;时近黄昏,却仿佛四下无人,只有我父亲。
他领着我穿过庭院,去到他卧室旁边他用来办公的一间斗室里。里面家具寥寥,只有一面写字台,一张高脚凳,一张单人躺椅。我们坐下谈了一会儿。他问及我儿子们的健康,抱怨我很少带他们来探望他。我们说起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他问我是否仍旧哀念他。我没有回答,彼此都沉静下来。我问:
“只能是提比略,对吧?”
他看着我。他深吸一口气,呼出,看着地板。他点了点头。
“只能是提比略。”
我知道只能是他,我早就知道,却仍旧全身起了一种恐惧般的震动。我说:
“我自从有记忆以来事事都听您的。那是我的本分。但是这件事上面,我几乎要违抗了。”
我父亲默然不语。我说:
“有一回您要我拿我的一些让您不赞成的朋友跟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比较。我说了玩笑话,但是我确实比了;结果不说您也知道。现在我请求您拿提比略跟我的先夫比较,问问您自己我怎么能忍受这样一场婚姻。”
他抬起双手,仿佛要挡住一个攻击,但依然不言语。我说:
“我为您的策略,为我们家族,为罗马服务了一生。我不知否则的话我会变得如何。也许我会变得微不足道。也许我会——”我不知要说什么了,“我非得继续吗?您不让我歇歇么?我非得交出我的人生?”
“是的。”我父亲说。他依然不看我。“你非得如此。”
“那只能是提比略了。”
“只能是提比略。”
“您知道他生性残忍。”我说。
“我知道,”我父亲说,“但我也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提比略是不敢给你罪受的。婚姻之外,你会有自己的生活。过些日子你会习惯的。我们全都会习惯自己的人生。”
“没有别的方式?”
我父亲从他坐着的高脚凳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浮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注意到他如今跛得更明显了。
“如果有另一个方式,”他终于说,“我会采用。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去世以后,已经有过三个企图杀死我的阴谋。这些阴谋构想拙劣而且操作不当,所以容易被识穿击破。我至今没有让这些机密泄露出去。但是还会有别人的。”他攥紧的拳头轻轻敲在摊开的手掌上,敲了三下,“还会有别人的。守旧派不会忘记是一个暴发之徒统治着他们。他们对他的名字和他的权力同样耿耿于怀。而提比略——”
“提比略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人。”我说。
“是的。你的婚姻不能保证我权力的稳定,但有助于巩固它。假如贵族阶层相信是他们自己人、一个有克劳狄乌斯血统的人,会继承我的地位的话,他们的威胁就会小一点。那至少能令他们等待观望。”
“他们会相信您要让提比略继位?”
“不会,”我父亲低沉着声音说,“但他们会相信我也许会让一个克劳狄乌斯家的孙儿继位。”
虽然我心中早已默认这场婚姻是不可避免的,但直到那一刻,我都没有接受它真的会发生。
我说:“所以我为了罗马的快乐,要再做一次生崽的母猪。”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父亲说。他向我背转了身,我看不见他的脸。“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会要求你这样。我不会容许让你嫁给这样一个男子。但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的,”我说,“这我知道。”
我父亲仿佛自语地说着:“你还有跟一个好男人生的孩子们,那会给你带来安慰。你拥有的孩子们会让你记得你的丈夫。”
那天黄昏我们谈了更长时间,但是我想不起来说了什么。我大概笼罩在一种麻木里,
因为我记得过了最初的一阵怨怼,我就没有感觉了。然而我并不讨厌我父亲做他必须做的,换了我处于他的地位,我无疑也会做同样的事。
然而,到了我该告辞的时候,我问了父亲一个问题。我提问时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看上去会像自怜的情绪。
“父亲,”我问,“这值得吗?您的权威、您拯救的这个罗马、您建造的这个罗马,值得您付出那一切吗?”
我父亲久久看着我,然后别过眼睛。“我得相信是值得的,”他说,“我们俩都得相信是值得的。”
我在人生第二十八年嫁给了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那年之中我尽了本分,生下一个孩子,身上流着克劳狄乌斯与尤利乌斯两个家族的血液。这本分让提比略和我都勉为其难;如此难行,终究还是一场空,因为那孩子,一个男婴,出生未满一周就夭折了。从此以后,提比略和我分居异地;他大多数时候身在海外,我也在罗马重新找到了一种活法。


II.书信 普布利乌斯·奥维德·纳索 致塞克斯图斯·普罗佩提乌斯(公元前10年)


你早已说明你不打算回来这个地方,还向我保证你对这里不再有丝毫兴趣,那我为什么还写信告诉你这里的新闻?是否我不信你的决心?抑或是我仅仅(而且无疑是徒劳地)想要动摇你的决心?在你远离我们都城的五六年间,你完全没有写出作品;虽然你声称自己满足于身处阿西西的迷人田园、埋首书堆,我不会轻易相信你已经抛弃了曾经令你佳作迭出的缪斯。她在罗马等着你,我敢肯定;我希望你会回到她跟前。
这个季节很安静。一位可爱的夫人(名字我不提了,你知道的)离开我们的圈子已经一年有余,少了她,我们的欢乐和人性都大为消减。年轻寡居的她被说服再次结婚,而我们都知道她新的婚姻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不快乐。她丈夫尽管位高权重,却是个极尽阴郁又极难亲近的人;他既对快乐没有感觉,也受不了别人快乐。年纪相当轻——也许三十二三岁——但假如不看外表,以他那么暴躁的、凡事看不顺眼的脾性,简直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头子。估计他这种人五六十年前在罗马很常见;这恰是许多“古老家族”钦佩他的原因。他的确是个讲求原则的人;然而就我观察,强硬的原则在性格阴郁的人身上可能会造成残忍无情的品行,因为他出于阴郁性格而做出几乎任何事情,都可以自认为有理。
但我们对未来怀着希望。我所说的夫人最近诞下一子,出生未满一周即夭折;现在大家知道那丈夫要离开罗马,受命前往北方的边疆;也许她能再次回到我们中间,运用她的聪明、活泼和人性,使罗马摆脱它属于往昔的虚伪沉闷。
亲爱的塞克斯图斯,我不想逼迫你听我长篇大论;然而年深月久,我越来越感到罗马人引以为荣并认为是帝国伟大之根基的那些旧“美德”——地位、威望、荣誉、义务和虔敬——无非只是夺走了人身上的人性。在伟大的屋大维·恺撒的耕耘下,罗马现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难道它的市民们如今也无暇放纵自己的灵魂,就像他们栖居的城市一般,追慕一种未曾知晓的美丽与优雅?


II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潘诺尼亚(公元前9年)


亲爱的朋友,谨此附上你要求我搜集的报告。至于这些报告的众多来源,眼下我对你就暂且不提了,以防万一还有别人看到。某些情况下,我一字不差地抄录了报告,别处则是概述,但是有关的信息都在这里了。你也可以放心,原始档案都由我妥善保存着,以备你将来有不时之需。
报告涵盖的时期是十一月全月。
此月第三天,白天的第十和第十一个钟点之间,由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家奴所扛的一乘轿子到达了夫人的住所。这显然早有安排,因为夫人很快步出府邸,乘坐此轿穿过都城去到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别墅,出席宾客济济的宴会。宴席上,夫人与格拉古同坐一张躺椅;据观察,两人交谈良久,情状亲密。谈话的内容则无法获知。席间众人畅饮,以至宴会结束时许多宾客皆异常活泼。诗人奥维德为了助兴,当众念了一首他的即景诗,换言之,词句充满暗示,有伤风化。朗读过后,一个滑稽剧团上演了《通奸的妻子》,只比平素更肆无忌惮。其后有音乐。音乐演奏到中途,渐渐有人走出大厅,其中有夫人和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夫人未再露面,天将晓时,才被人看见她登上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住所外等候她的轿子,乘轿返回家中。
此月望日前两天,夫人自行张罗,招待了她的一群朋友,男性访客中有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和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陪客包括诗人奥维德、希腊人狄摩西尼——演员之子,近年才成为罗马公民。饮酒开始甚早,不到第十个钟点,持续到深夜时分。虽然部分客人在初更[49] 后告辞,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这些流连忘返者在夫人的带领下,离开房间和花园前往城内,在大广场的街道和建筑之间停下轿子。尽管大广场此时业已人迹寥落,仍有少数市民、商人及警察看到这群人,必要时可劝说他们做证。他们不断饮酒,演员之子狄摩西尼为了逗乐大家,在元老院议政厅旁边的演讲台上发表了戏仿雄辩的演说。当场发挥之词无法记录,不过它似乎嘲讽了皇帝在同一地点经常做的那种演说。演讲后,酒阑人散,夫人由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陪同回到她的家中,时近黎明。
其后六日,夫人的活动没有牵涉不雅之事。她在父母府里参加了一场正式晚宴;又和母亲一起与四位年纪较长的维斯塔贞女在剧场同席看戏;她出席了平民竞技会,谨慎地留在她父亲及其朋友的包厢内,当中有这年的执政官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以及资深执政官尤卢斯·安东尼。
望日之后第四天,她在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位于蒂沃利的别墅做了主宾。前往蒂沃利的路上,陪着她的有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以及仆从多名。天气和煦,宴会在户外举行到夜深。众人畅饮,席上有男女舞者(表演的地方不限于该处的剧场,而是在四处游荡的宾客中间近乎裸体地跳舞),乐师演奏了希腊和东方的音乐。有一次男女宾客们(包括夫人在内)纵身跃入游泳池,火炬的光虽然微弱,也能看见他们衣衫尽去,恣意地一同凫水。游泳以后,只见夫人与希腊人狄摩西尼一同退隐至花园里多树的地带,几个钟点不归。夫人在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的别墅里逗留了三天,各晚情形大致相同。
亲爱的提比略,相信这些报告将会对你有用。我会继续搜集你索要的信息,尽我所能地小心谨慎。你也可以信赖我应变的能力。


IV.书信 李维娅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潘诺尼亚(公元前9年)


这件事你要依我说的去办,而且是马上办到。你要全部销毁你费尽心机收集来的“证据”,并告诉你的朋友卡尔普尔尼乌斯,不要再替你做这种性质的事情了。
容我问一句,你拿着自以为掌握的“证据”打算干什么?你打算拿它来办离婚吗?倘若如此,原因是否你的“名誉”被玷污了?抑或你妄图借着离婚的途径来推动我们的事业?你所有这些狂想都错了,大错特错。只要你仍在海外,你的“名誉”便不会遭受玷污,因为人人都清楚在这样一种情势之下你的妻子并不受你的管束,由于你在为国家和皇帝效劳,更其如此;另一方面,如果你被大家发现你扣留着收集到的“证据”,一边坐等良机的话,那么你就会被人当傻子,你可能获取的所有荣誉都会化为乌有。而如果你幻想能借着坚持离婚来晋身,那么你又看错了。一旦踏出这样的一步,你就与我们俩都梦寐以求的权力切断了联系;你的妻子也许会“名声扫地”,但是那给不了你任何收获;你会丢掉我们已经打下的基础。
不错,此时看来你没有机会实现我们共同的野心;此时看来,就连我丈夫的旧敌之子尤卢斯·安东尼都比你官运亨通,他和权力之巅的距离也和你相当。除了你的名分。我丈夫年事已高,将来如何我们无法逆料。我们得以耐心为武器。
我知道你的妻子与人私通;可能我丈夫也知道。但如果你抬出他制定的法律,逼迫他以此惩处亲生女儿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还不如当初别牺牲了自己的生活。
我们必须静待时机。如果尤利娅会使自己名声受损,那必须是她自作自受;你千万不要牵涉在内,而唯当你有意地留在海外,你才可以始终置身其外。只有你继续身处家室之外、罗马之外,我们的事业才继续有希望。


V.书信 马尔凯拉致尤利娅(公元前8年)


尤利娅,亲爱的,下周三请过来我们家共进晚餐吧,之后会有一点简单的消遣。你的有些朋友(我想说,他们也是我们的朋友)也会在——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一定会在,或许还有别人。当然,你想带谁就带谁过来啊。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又成了朋友,我实在高兴。我常常想起我们小的时候,无限地怀恋——那么多孩子!我们玩的许多游戏!有你,有可怜的马尔凯鲁斯,有德鲁苏斯,有提比略(抱歉!)以及我的姐妹们——我现在连想起他们都想不齐全……甚至尤卢斯·安东尼在他父亲过世后也跟着我们住过一段日子,你可记得?我母亲照料过年幼的他,虽然他不是她亲生的。现在尤卢斯成了我的丈夫,世界真是奇异。值得我们追忆的事情多不胜数。
噢,亲爱的,我知道是我造成了我们俩的疏远。但是舅舅(你父亲!)逼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和我离婚,好让他能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别扭。我知道你和那事无关——但我究竟年轻,感到自己再也不会有马尔库斯那样显赫的丈夫了。那时我的确对你记恨,尽管我知道错不在你。但是我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可能更好了;也许屋大维舅舅比我们所知道的更为睿智。我对尤卢斯很满意。噢,尤利娅,不瞒你说,我对他的满意还超过了对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他年纪更轻,相貌更英俊,几乎也和马尔库斯一样显赫。或者说他会一样显赫的,我敢肯定。舅舅似乎非常喜欢他。
噢,我又在喋喋不休了吧?我还是从前那个话匣子。这么多年了,我们变化并不大,对吧?我真的希望我的话没有什么冒犯到你。也许我不比从前聪明,但是我年龄大了一些,已经明白女人为了婚姻为难彼此是很傻的。婚姻其实跟我们无关,不是吗?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噢,你千万要来我们的宴会啊。你不来,人人都会无精打采。要不要我派仆人来接你?还是说你宁可自己安排出行?请一定告诉我。
还有,想带任何人过来都请便啊——虽然这里会有一些别致的人物。我们完全明白你的处境。


V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日耳曼(公元前8年)


我的朋友,我急于写信给你——赶在你从别处得知消息之前——以免你在所知不足的情况下行动。我已经跟你母亲谈过;尽管我们最近对于我送去给你的那些“报告”看法有分歧,我相信我们对于你现在应该做什么看法全然一致。你要明白她无法直接发言;她不愿以任何方式背弃丈夫的信任,也不愿暗中建议她无法公开建议的事情。
数日内你会接到你继父的来信,提议你担任明年的执政官。我会得到联合执政官的任命提议,这于你应该是个喜讯。在寻常的时机、寻常的情势下,这也许可以视为一种胜利;但现在的时机与情势皆不寻常,因此,你务必极尽慎重地行事。
当然,你必须接受这项执政官任命;推辞既不可想象,亦会祸及你对前途怀抱的野心。
但是你不可待在罗马。你继父的目标当然是要你如此,但是你不可。离开日耳曼来这里就职以前,你必须做好安排,让你的尽快返回变成势所必然。假如你没有可信任的人,就必须将你的军队故意放到危险情势之中,好让你必须回去援救。我相信你一定能做某种安排的。
你必须选取这条似乎很奇怪的道路,现在让我来尝试解说原因。
你的妻子一年多以来我行我素。她公然蔑视与你的婚姻契约,丝毫不顾你的名誉。她父亲想必对她的行为有所风闻,却丝毫未加管束——是出于策略、感情抑或盲目,我无从得知。虽然有婚姻法律的存在(也许因为这法律正是皇帝本人创立的),没有人真敢公开检举。谁都知道那法律是一纸空文,也知道现在敦促实施它是不识时务之举,特别是要拿它来针对你妻子这样一个又有权势又受欢迎的人。
因为她的确有权势;的确受欢迎。无论是有意还是巧合(我疑心是有意),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罗马一部分最有权势的青年。这就是危险所在。
如今和她定期相伴、如胶似漆的人都是你最危险的敌人,他们可能也反对皇帝,但这一点并没有削减他们对你地位的威胁,恰恰还加重了威胁。
你很清楚,你拥有的权力在于你的追随者,构成他们的多半是诸如我家这样的望族,借用你继父的话来说,我们是“老共和派”。我们富有,我们古老,我们紧密相连;但是近三十年来的政策却是要确保我们的公共权力受到掣肘。
我觉得皇帝怕是要你回来充当派系之间的缓冲——他是一派,爱戴尤利娅的青年们组成的又是一派。
如果你回来,任凭自己被摆布在两者之间,你只能被嚼烂,然后唾弃。这样你继父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干掉一个危险的对手。更重要的是,他将会使整整一个派系名声扫地,同时又没有抬高另一个派系。因为只要青年派系继续喜欢他女儿,他相信他面临的危险就是可以忽略的。
但是你会被摧毁。
权衡可能出现的前景吧。
其一:在你我的带领下,克劳狄乌斯家族及其追随者可能会取得足够的权力,使帝国回归原先的轨道,并重新树立昔日的价值与理想。这样的机会很微小,但我仍认为是可能的。然而,哪怕我们做到,我们也很可能会刺激你继父的新派民众和那些新派的青年结盟反对我们。此一联盟会引致的后果,仅仅是设想,都足以让我们不寒而栗。
其二:如果你留在罗马,你妻子就会继续消损你的利益——是处心积虑还是一时兴起都一样。她会这么做的。显而易见,她觉得她的权力来自皇帝,并非来自你的名分地位。她是皇帝的女儿。你在她的意志面前会无能为力,而如果你硬要挑战她却不成功,就会显得自己愚蠢可笑。
其三:她继续过着纵情放荡的生活,就会继续在你的敌友双方中间授人以口舌。假使你反击她这种生活而执意离婚,势必给屋大维带来家门之玷,招致皇帝及其支持者的永久怨恨。要是你不反击,则会显得是个懦夫;你甚至会被指控为她罪行的同谋。
亲爱的提比略,只要形势未变,你回罗马来就不要抱有任何居留的打算。幸好我将会跟你一同担任执政官,当你人在外地时,也能确定我会保护你的利益。以我平平的资质,居然能够比你更加安全有效地做到这一点,多么讽刺。我们的人生将我们推到了什么地步,这就是一个最伤心的注释。
你母亲托我转达她对你的爱。在你接到皇帝的音信前,她不会写信来。虽然她没有明说,我满怀信心地觉得她赞成我向你提出的这一项紧急建议。


VII.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7年)


十四年来,我心满意足地居住在罗马,首先侍奉希律和屋大维·恺撒,其后侍奉屋大维·恺撒一人,并享受他的友谊;你从我的来信不难推断,我渐渐将这座城市当成了家乡。我和海外的纽带大多已经断绝;自从双亲过世,我既无愿望,亦无必要返回出生之地了。
但是过几天我就会进入人生的第五十七年;数月——也许更久——以来,我归属此地的感觉已经越来越稀薄。我渐渐感到,在这座待我如此友善的、使我和一些当代巨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城市里,我是个陌生人。
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在我看来,现在的罗马骚动着一种不祥的气氛;你想必知道屋大维·恺撒崛起初年的迟疑躁动,和现在截然不同,它同样也不是我十四年前踏上此地时感染到的浮躁兴奋。
屋大维·恺撒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和平;自从亚克兴,罗马人之间不曾再动干戈。他给城乡带来了繁荣;罗马城里即便最穷的人也不缺食物,行省人民则由于罗马和屋大维的仁政而发达。屋大维·恺撒给人民带来了自由;奴隶不必再畏惧主人的肆意残忍,穷人不必再畏惧富人的贪赃枉法,据理直言的人不必畏惧自己的话会招致灾祸。
然而现在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担心,它对于这城市、这帝国,乃至于屋大维·恺撒本人的统治来说都是凶险的预兆。派系作对,谣言漫天;皇帝带来的舒适和有尊严的生活似乎不能令人满足了。这些非同寻常的罗马人……他们仿佛无法忍受安全与和平与舒适。
因此我会离开罗马,这座多年来带给我丰盛的人生的城市。我会回到大马士革,守着我的藏书、守着我也许会写的任何文字度过余生。我会怀着悲伤与爱——没有愤怒或指摘或失望——离开罗马。写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明白我指的是我会怀着这些感情,离开我的朋友屋大维·恺撒。因为屋大维·恺撒就是罗马;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悲剧。
啊,斯特拉波,实不相瞒,我觉得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短短几年他承受了任何人都不堪承受的痛苦。他脸上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镇静,它只能表示这人知道他的一生已经结束,只等肉体的衰败来证实那终局。
我认识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重视友谊;我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友谊。他真正的朋友是那些他在尚未掌权的青年时期就认识的人。大概一个掌权者只能信任那些在他当权之前就认识且信任的人吧,或者有别的原因……现在他孑然一身,他谁也没有了。
五年前,他招为女婿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异邦返回意大利时,孤独地去世;屋大维·恺撒甚至赶不及与他诀别。下一年,他姐姐屋大维娅,贤淑的夫人,在韦莱特里的一个简朴庄园中去世,当时她早已决绝地避开都城与她弟弟,离群索居。现在他最后的一位老朋友——梅赛纳斯也死了;屋大维·恺撒孑然一身。他年轻时的亲信没有一个还活着,因此他感到没有人可以信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说起这些萦怀的人与事。
梅赛纳斯过世后的下一个星期,我见到了皇帝;变故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外地,一听见噩耗便赶了回来。我尝试吊唁。
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了看我,在他褶皱的脸上,眼睛年轻得令人惊讶。他唇上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的喜剧快要结束了,”他说,“但是一出喜剧里也可以有很多悲哀。”
我无言以对。“梅赛纳斯,”我开始说,“梅赛纳斯——”
“你了解他么?”屋大维问道。
“我认识他,”我说,“但应该是不了解他。”
“极少有人了解他,”他说,“不是很多人喜欢他。但是我们曾经都年轻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也年轻——那时我们都是朋友,还知道我们终此一生都会是朋友。阿格里帕、梅赛纳斯、我自己、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萨尔维迭努斯也死了,但他是许久以前死的。也许我们全都死了,就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感到警惕,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我朋友语无伦次。我说道:“您失去挚友,悲伤过度了。”
他说:“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们的朋友贺拉斯也在。他去得平静,始终神志清醒。我们谈起从前在一起的日子。他要求我多关心贺拉斯的安乐;他说,诗人有比起照顾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贺拉斯大概在抽泣吧,他将脸别转过去了。这时梅赛纳斯说他累了。然后他就死了。”
“也许他是累了。”
他说:“嗯,他是累了。”
我们一时沉默下来。然后屋大维说:
“另一个也就快了。另一个累了的人。”
“朋友——”我说。
他摇了摇头,仍旧微笑。“我不是说我自己,众神不会如此慈悲。是贺拉斯。我看见他过后的神色。维吉尔,然后梅赛纳斯,贺拉斯说过。他让我后来想起许多年前有一次,他写诗将多病的梅赛纳斯取笑了一下——他在诗里对梅赛纳斯说——我能想起来么?——‘大地会在同一天把我们俩掩埋。我立下士兵的誓言——由你带领,我们要同行,准备随时走上那条结束一切道路的道路,形影不离的朋友。’……我觉得贺拉斯不会比他多活一年半载。他不想多活。”
“贺拉斯。”我说。
“梅赛纳斯文笔欠佳,”屋大维说,“我一向对他说他文笔欠佳。”
……我无法安慰他。两个月后,贺拉斯死了。那是某日早晨被仆人发现的,在他俯临第艮提亚城的小宅里。他遗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屋大维命人将他的骨灰埋葬在埃斯奎利诺山的远端,在梅赛纳斯的骨灰旁边。
如今他在活着的人当中只爱他女儿。我对这爱感到忧惧,无法抑制的忧惧。因为他女儿似乎一个个月地愈发不成体统了;她丈夫不愿回来和她生活,宁可待在海外,尽管他是年度执政官。
我不信罗马能禁受屋大维·恺撒之死,也不信屋大维·恺撒能禁受自己的灵魂之死。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那时我在罗马的生活几乎无拘无束。提比略人在海外,连他担任执政官那一年都在日耳曼度过,指挥那里的前哨堡垒抵御蛮族部落的侵犯。极偶尔,他必须回罗马的时候,会礼节性地到一到,又很快借口有事告辞。
在他执政官任期的翌年,我父亲自作主张派人去日耳曼前线接替他的工作,命令我丈夫回罗马履行他的义务。提比略拒绝了。我当时想,他做过的事情要数这一件最值得佩服;对他的勇气,我几乎肃然起敬。
他给我父亲来信,指出他不愿过公众生活,愿望是退隐到罗得岛——他家族在那里广有土地——余生用来从事文学和哲学的私人研究。我父亲假装动怒;我想他暗自得意。他以为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所行的这一着正中下怀。
我常常思忖,如果我丈夫给我父亲的信上言语由衷,不知我的人生将会如何。


第六章



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罗得岛(公元前4年)


亲爱的提比略,朋友们都惋惜你不在罗马,这里似乎满足于它停滞不前的现状。然而就当前来说,停滞也许是幸运的。去年没有出现可能会深深影响我们前程的新闻,在这种时候,我猜想我们能期求的莫过于此。
犹太人希律终于死了,这对我们大家可能都是最好的消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无疑是疯了,而且越来越疯;我知道皇帝对他已经变得极不信任,也许正在打算让他垮台;如果此事发展为战争,必然会变成皇帝凝聚民众的最有力手段。死前数日,希律处死了一个他疑心要谋反的儿子,皇帝不禁又发了一句妙语,说:“我宁做希律的一头猪也不做他的儿子。”不管怎样,他另一个儿子继了位,并真诚地向罗马示好;看来这时候动武的机会不大了。
有件事比希律之死早些发生,也有所关联:一向甚得皇帝宠爱的那个讨厌的小人物——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离开了罗马。这件琐事本来不值一记,但我相信它对我们的前程会有影响,因为皇帝对他的离去深感悲伤,令人始料不及。现在和他亲近的老友皆已作古——他的怨苦似乎与时俱增,人越来越内倾自省。当人起了这样的变化,他拥有的权力和威信必然会动摇。
那确实有动摇的迹象,虽然还没有显著到可以放胆希冀的地步。譬如今年,他不顾元老院群情汹涌,以年迈体衰为由,对第十三任执政官一职推辞不就。当元老院看清他意志坚决,便要求了解他心目中的代任人选——而他竟然提名了盖乌斯·卡尔维西乌斯·萨比乌斯!你可记得这名字?此人是个恺撒的老党徒,比皇帝本人还老,大约三十五年前在三雄同盟下出任过执政官,还在皇帝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麾下参加过对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海战!另一位执政官名唤卢基乌斯·帕西安努斯·鲁弗斯(倘若你能想象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担任执政官的话),你未必听说过他。此人是新贵之一,到底他跟皇帝的家庭有何联系,我毫无头绪。我猜想无论是谁掌权,他都会支持政府的。由此看来,今年的执政官们并不能巩固那股阻挠你最终掌权的反对力量。一个垂垂老矣,一个默默无闻!
更令人沮丧的消息是(不过我们知道它迟早要来的),皇帝为你的两个继子举行了成年礼。盖乌斯和卢基乌斯(尽管两人都不到十六岁)现在已是罗马公民,穿着成年人的托加袍,而且毋庸置疑,皇帝一有胆量,就会至少在名义上向两人各授以一支军队的指挥权。幸好,此时他不敢有另外的举动;我们也无法逆料将来的变化。他的一番布置,有意让他已故的老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处于中心,哪怕是借由他的两个儿子。
亲爱的提比略,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必使我们惊扰;大部分是意料中事,至于其余我们意料不到的,也对我们尚无祸害。
然而,我停笔前要作的一些试探性的评述,恐怕得引起你的警惕。你也许猜到这些评述与你妻子近来的活动有关。
对你妻子的非议已经有所消退,原因有几个。第一,公众习惯了她的行径;第二,她常被称为灵动而迷人的特点,大大柔化了群众对她的观感;第三,年轻人拥戴她的程度有增无已;最后(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点,原因详下),她不顾礼法的胆大妄为似乎收敛了,而且是明显的收敛。我要说的正是这最后一项。
她人尽可夫的放荡生活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从我搜集的消息看来,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已经不再是她的情夫,但仍然是朋友;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与另外几个有名的人也是如此。她抛弃了一度用来消遣的几个可鄙的面首(比如狄摩西尼,虽说是公民,其实比释奴强不了多少);她似乎以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变得认真了,尽管她保有足够的机智与幽默与放恣,轻浮少年也对她爱戴如故。
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再通奸;她依然有。只是她似乎选定了一个情夫,比她从前青睐的痞子较有资质,也更加危险。他是尤卢斯·安东尼,其妻子(曾是尤利娅的腻友)凑巧比从前多了许多出门在外的时候。
当然,她和老友们仍旧聚会;但尤卢斯总是陪着她,根据报告,那些谈话的性质远不及以往轻浮——虽然以我看来还是甚为轻浮。至少,我认为我手头的报告在这方面是准确的。他们谈哲学、文学、政治、剧场,诸如此类。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此事,罗马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父亲有没有听说这桩新的奸情;倘若有,那么他是姑息;倘若没有,那么是他糊涂,因为任何罗马公民都没有这么懵懂无知。我不知道她近来的行为对我们有帮助还是有妨害。但是请你包在我身上,我会充分追踪进展,并向你通风报信。我在尤卢斯·安东尼家中已经有一些眼线,还会继续发展一些——不失谨慎地,这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你妻子家中发展这样的眼线,那对于你我以及我们的事业而言都过于危险。
相信你会销毁这封信——倘若不然,请务必将它封存,以免落入不友好的人之手。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的老朋友和导师阿瑟诺多鲁斯有一次告诉我,古昔的罗马祖先认为洗浴超过每月一两次于健康有碍,他们的日常清洁限于洗去手臂和腿脚上因白天劳作而蒙上的污垢。他(怀着一种反讽的骄傲)说,是希腊人给罗马人带来了天天洗澡的习惯,也是他们让这些未开化的征服者明白,原来洗浴仪式可以怎样极尽精致之能事……虽然我从农人的食物里发现了简单的美好,也无疑在这方面由此回归于祖先的活法,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采取他们的洗浴习惯。我几乎天天洗浴,虽然没有仆人用香油和香水侍候我,而且我的浴室只有一面墙——是海岸边隆起的石壁,在这个我栖身的小岛上。
我嫁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第二年,他兴建了据说是罗马城有史以来最豪华的浴场,给民众提供舒适。在此之前,公共浴场我去得不多;相信这是因为我年幼时,李维娅以祖先美德的典范自况,她不赞成浴场的奢华,我也深深受了她的影响。但我丈夫在希腊医者的作品中读到洗浴不应仅仅被视为一桩豪举;任何拥挤的城市隔一时便会爆发原因不明的瘟疫,而洗浴可能确实有助于预防疫病。我丈夫希望尽可能鼓励平民百姓援用这样的卫生手段,说服我偶尔舍弃自己私密的浴室,去到民众当中,让大家看见光顾公共浴场是时髦的事。我当成义务那样去做了;但我得承认,那变成了一种快乐。
先前我从来不了解民众。当然,我在城里见过他们;他们在店铺里伺候过我;我跟他们说过话,他们也跟我说过话。但是他们向来知道我的身份是皇帝的女儿。而我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他们的生活离我那么远,说他们是另一个物种也不为过。然而在浴场里赤着身子,周围是几百个女人又喊又叫又笑,这时候,皇帝的女儿跟香肠师的妻子并无差别。而这个皇帝之女,尽管她自矜身份,在这无差别之中也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快乐。所以我变成了浴场的行家,一生不变;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后,我发现罗马有一些我梦想不到会有的浴场,那里能提供我似乎一度熟悉的,然而却只在梦中的快乐……
现在,我还是几乎天天洗浴,我想象士卒和农人干完活儿,如果附近有条小溪,他们也会这样做。我的浴场是大海,浴池的大理石是黑色的火山沙,在午后阳光下闪耀。有一个卫兵守候我——他大概受了命令,要提防我溺死自己——他木然地远远站着,观望我沉浸到水中,毫无好奇心。他是个阉人。我并不介意他在场。
在大海平和的那些宁静午后,水面就像一块镜子,我能看见它倒映出我的脸。我的头发差不多都白了,脸上显现皱纹,使我惊奇。我向来对我的头发甚感虚荣,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的头发便开始转为灰色。记得我父亲有一回驾临,正赶上我的一个女仆在给我拔灰头发,他说:“你希望自己变成个秃子?”我答说不是。他说:“那么你为什么允许仆人变本加厉呢?”
……头发接近全白,脸有皱纹——我这样躺在浅水里,自己看见的身体似乎跟那张脸毫不相干。肉体如同二十年前一样紧实,肚子平坦,乳房胀鼓鼓的。乳头在冷水中坚挺,如同它们从前被一个男人爱抚之际;水的浮力使身体起伏,如同它从前在迎受欢愉。这身体啊,它对我服务,已经很多年了——尽管它开始服务可以更早。它开始得晚,是因为别人对它说它没有权利,克制它自己去服从号令才是天经地义的。等到我明白身体有它的权利,我已经嫁过两回,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然而那最初的知识像是一个梦,有许多年我并不相信它。那是在伊利昂,我作为女神受敬拜的时候。哪怕现在,它也像是个梦;但我记得我起先以为一切只是可笑的傻气,一种野蛮而迷人的傻气。
我发现不是那样……那天我在圣林里选中的青年,顶多十九岁;童男子;我见过的男孩子当中数他最美。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他的脸,几乎感觉到他身体柔软的结实。我相信自己领着他进入山洞时,并没打算完成仪式。那不是必要的;我是大母神,我的权力是绝对的。但是我完成了仪式,而且发现了我的身体以及它的需求有多大的势力。从前的生活令我以为这势力不存在……他是个甜美的男孩子。不知道他进入女神,相与缱绻之后,下落如何了。
我相信我后来始终活在某种梦幻中,直到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后,我方才醒来。我不能相信自己所发现的,然而它一直与我同在。我忠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我无法感到那个在伊利昂有过情人的女神是阿格里帕的妻子;我没有忠于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要等到那个好男人——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过世以后,尤利娅——奥古斯都的屋大维·恺撒的女儿,才发现了那股一直藏在她内部的势力,发现了她可以支取的快乐。而那种她可以支取的快乐变成了她的权力,在她看来,这个权力超然于她和她父亲的名分之上。她变成了她自己。
是的,这身体对我服务,我仰卧在我的海洋浴室中,看见它在水里影影绰绰。就在看上去服务着别人时,它其实在对我服务。它永远在对我服务。游移在这两条大腿上的手,为我而游移,我授以快乐的情人,做了我欲望的牺牲。
有时,洗浴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些给这身体带来过快乐的人——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狄摩西尼、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很多人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了。想起他们,他们的脸和身体会彼此融合,以至于他们仿佛有同一张脸、同一个身体。我已经六年没有被男子碰过了,我的手、我的唇已经六年没有爱抚过男子的肉体了。如今我四十四岁;四年前,我步入了老年。但是和从前一样,念及肉体,我就感觉心跳在变快;我几乎感觉自己是有活力的,尽管自知不然。
曾有一时,我是我全部快乐的秘教女神;后来我变成一个女祭司,我的情人都是信徒。我觉得,我给了我们很好的服务。
终于,我想起那个令我的快乐达到极致的人,别的人都是他的前奏,以便我做好准备。我深切地知道他肉体的滋味和分量,比什么都深切。我不能相信已经过了六年。我想起尤卢斯。海潮轻轻涨了,水从我身上滑过。如果我待着不动,可以想起他。我想起尤卢斯·安东尼。


II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罗得岛(公元前3年)


我的朋友,我要开门见山地说,我内心充满忧虑,虽然不知是否忧得有理。让我告诉你几个原因,你来判断我的观感是否可靠吧。
以我所知,你的妻子专注在一个人身上已经一年有余。你知道,此人即尤卢斯·安东尼。她总是被看见与他形影不离;这件奸情广为人知,他们俩都已经不再遮掩。尤利娅在他家中会客,指挥他的仆役料理家务。至此她父亲一定已经心知肚明,但是他对女儿、对尤卢斯·安东尼始终客气。更有传闻说尤利娅打算与你离婚,让尤卢斯做她的丈夫。但我觉得我们对此不必采信。屋大维·恺撒决不会容忍离婚。他深知,那样的正式结合只能摧毁他悉心维护的权力均衡。我提起这桩传闻,仅仅是为了向你指出奸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
虽然尤卢斯·安东尼跟皇帝之女的关系是一件丑闻——但这事也许还帮了他的忙:谁能清楚民众之心?——他的声望依然日益增长。就权力而言,他大致可以说是坐着罗马的第二或第三把交椅;他在元老院有大群追随者,我也得说,他十分慎重地运用他们。然而尽管他慎重,我还是信不过他。他没有采取行动来拉拢对军队有影响力的元老;他与人为善;他甚至跟敌人和好了。然而我怀疑,他和他父亲一样野心勃勃;而且和父亲不同,他有本领在世人面前包藏野心。
说来可叹,你的民望似乎逐渐在消损。这一方面是你必要的远离都城所致,但那并非全部。诽谤你和讽刺你的文章正在广为散布;这当然司空见惯,任何名人都免不了末流诗人和文丐的捉弄。然而以我记忆所及,这些诽谤流传之广是多年仅见的,内容也特别歹毒,简直像是有一场蓄意污蔑你的阴谋进行着。当然,那是办不到的;你过去的朋友一个也不会因为这些诽谤而变成你的敌人,但以我看来这是事变的前兆。
我还得悲哀地告诉你,尽管你的母亲和朋友多方恳求,皇帝对你的不喜欢依然如故。因此我们不必指望能从那方面得到纾解。
无论如何,你留在罗得岛仍是明智之举。让讽刺诗人去杜撰他们淫秽的歪诗好了;只要你一天待在海外,就没有什么能逼迫你行动。人类是健忘的。
尤卢斯·安东尼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帮诗人——当然,远远没有皇帝从前的文友那样闻名遐迩;我怀疑那些诽谤和讽刺的诗文一部分是他们执笔的(当然是匿名)。有人写了诗吹捧尤卢斯本人;他也放了话,他的外祖母来自尤利乌斯家族。这人充满野心,我断定。
请别忘了你在罗马有朋友;你缺席于罗马,并不意味着你在我们的头脑中缺席。伺机等待是个令人沮丧的策略,却是个必要的策略;不要失去耐心。我会一如既往地向你报告都城这里有关的一切。


I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尤卢斯·安东尼与我成为情人之前,常对我谈起他的早年、谈起他父亲马克·安东尼。尤卢斯没有得到父亲的钟爱——受宠的是他哥哥安提卢斯——他对他记忆微茫,几乎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年幼时,尤卢斯被我的姑姑屋大维娅抚养,虽然她是养母,对他来说却比生母富尔维娅更亲近。常有些时候,我跟尤卢斯·安东尼及马尔凯拉闲坐聊着天,会想到世事的奇妙:从前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大家都在一起,在我姑姑屋大维娅家里做游戏。当时我没有真切地记起童年,现在依然回忆不起来;我们一说到彼此的童年,努力搜索记忆的时候,就仿佛是在为一个剧本而杜撰出人物和事件,依据往事的俗套来编排成形。
我记得有一天很晚,不多的其他晚宴宾客都走了,我们三人还依依不舍。天气闷热,我们便从餐室出来,在庭院消闲。星星透过软风闪着光,仆人都已退下,我们的音乐是隐藏在幽暗中的无数昆虫的唧唧细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漫谈着,谈到我们人生里的种种偶然。
“我经常思索,”尤卢斯说,“假如我父亲没有那么冲动,设法战胜了我的朋友屋大维·恺撒的话,我们的国家又会如何。”
“屋大维,”我说,“是我的父亲。”
“是的,”尤卢斯说,“他也是我的朋友。”
“有些人宁愿他不在获胜的一方。”我说。
尤卢斯转脸向我,微微一笑。星光下,我看见他阔大的头脸和细致的五官。他的相貌与我见过的他父亲的胸像并不相似。
“他们错了,”他说,“马克·安东尼有个天生的弱点,他太相信他本人的威势。他迟早会犯错,会失败。他没有皇帝具有的韧性。”
“看来你钦佩我的父亲。”我说。
“我钦佩他多于钦佩马克·安东尼。”他说。
“即使——”我没说下去。
他又微微一笑。“是的,即使屋大维处死了我父亲和我哥哥……安提卢斯非常像马克·安东尼。我相信屋大维看到这一点,就做了他必须做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安提卢斯。”
夜晚并不凉,我却感到浑身一颤。
“如果当时你岁数大几岁……”我说。
“他就很可能也将我处死,”尤卢斯安静地说,“那是必须做的事。”
这时马尔凯拉带着点睡意撒娇道:“噢,我们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了。”
尤卢斯向她转了过去。“并没有谈,我亲爱的妻。我们谈的是世界,和世界发生过的大事。”
两星期后,我们成了情人。
我没有预料到我们会那样成为情人。我觉得我那天晚上就下了决心,我们应该做情人,而且相信我对尤卢斯·安东尼的征服不会有什么新鲜之处。虽然我喜欢他的妻子——也是我表妹——我知道她是个浅薄的女人,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令我感到无聊;尤卢斯,我则觉得跟一切男人一样,他们渴求爱情的欢乐,就像渴求征服的权力。
在并不娴熟于这个游戏的人眼里,一场步步相承的引诱也许显得荒唐可笑,但这些步骤并不比一支舞的舞步更为可笑。舞者舞蹈,其快乐在技巧之中。一切皆有定规,从一开始的眉来眼去直到最终的合欢。这精致的游戏,一个重要的部分在于参与者双方都要假装——假装在激情的负荷下无援无助,而每一次推进与撤退,每一次同意与拒绝,都属于游戏达到圆满相合的必由之路。但这样一场游戏之中女人总是胜利者;我也相信她一定会对她的对手感到一点轻蔑;因为他是被征服被使用的一方,却自以为是征服者和使用者。在我生命里有过一些时候,我由于腻烦而放弃游戏,直接发起了进攻,像一个入侵的士兵对待一个村民;每当此时,无论那男子是多么老于世故,多么会掩饰,他都总是非常震惊。结果是一样的,但是对我来说,那样的胜利并不完全;因为我没了瞒着他的秘密,于是就没有操纵他的权力。
因此,我仿佛一个计划攻击敌人侧翼的百夫长,精心策划了对尤卢斯·安东尼的引诱,尽管我觉得,在这场遭遇的仪式中,敌人一直盼望被征服。我的目光扫过他,又匆促地望到别处;我的身体触到他,又似乎迷茫地退开;终于,一天晚上,我安排了我们两人在我的家里单独相对。
我懒在我的躺椅上;我所说的,招引着倾听者来安慰我;我让衣裙稍稍露出腿部,像是因为不留神。尤卢斯·安东尼从对面移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假装心乱,让呼吸加紧了一点。我等待着抚摸,还准备了一小篇我多么喜欢马尔凯拉的感慨。
“我亲爱的尤利娅,”尤卢斯说道,“无论我觉得你多有魅力,也得立即告诉你,我不打算做你马厩中的另一匹公马。”
我相信自己是吓了一大跳,在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我一定是吓了一跳,因为我说出一句平庸之极的话:“你是什么意思?”
尤卢斯微微一笑。“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你的马厩。”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说。
“他们是我的同僚。”尤卢斯说,“他们有些时候帮助过我,但我是不会跟这些马匹竞跑的。他们也配不上你。”
“你像我父亲那样不赞成。”我说。
“你就那么恨你父亲,不肯听他的话?”
“不,”我很快地说,“不,我不恨他。”
这时尤卢斯专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颜色很深,几乎是黑的;我父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但是尤卢斯的眼睛有同一种专注透彻的光,好像眼睛后面有个东西在燃烧。
他说:“如果我们成了情人,那得是在适合我的时候,而且是在对我们俩都更有利的条件下。”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站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在他离开我的地方坐了良久,没有动。
我不记得如此被拒绝之后的心情;它从前没有发生过。我一定是生气的,但我觉得,我另一方面一定也有释然和感谢。我大概已经开始感到乏味了。
因为后来的几天,我一个朋友都没有见。我拒绝了好些宴会的邀请,还有一次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突然登门,我就让我的女仆福柏去告诉他,我正在生病,不接待访客。我也没有见尤卢斯·安东尼——是因为羞惭还是生气,我不知道。
将近两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他。后来有一天,下午将尽时,我悠闲地洗了浴,呼唤福柏给我拿香油和干净衣裳过来。她没有应答。我裹上一条大浴巾,步出庭院,空寂无人。我又唤了一次。少顷,我穿过庭院,走进卧室。
尤卢斯·安东尼站在房间里,黄昏的太阳斜斜穿过窗子,照得他的长衣很明亮,他的脸落在光线之上的朦胧中,脸色很暗。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没有动。我关上身后的门,前移了一点。尤卢斯依然没有说话。
然后,他走上前来,步子非常缓慢。他握住我裹身的大浴巾,缓慢地将它解开。非常轻柔地,他拭干了我的身体,仿佛他是个侍浴的奴隶。我依然不动,也没说话。
然后他退开一点,看着站在原地的我,好像在看一尊雕像。我大约在发抖。然后他走上前来,双手碰到我。
那天下午以前,我不认识爱的快乐,尽管我觉得我认识。随之而来的几个月,快乐滋养着自己,加倍生长;我渐渐认识了尤卢斯·安东尼的肉体,比我生命中别的都更为熟悉。
哪怕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我也能尝到那身体苦涩的甜美,感到我身下坚实的暖意。我能够这样也是奇怪,因为我知道尤卢斯·安东尼的肉体已经化成烟,随风散去。那身体不在了,而我的身体还在大地上,这意念也奇怪。
自那天下午起,没有别的男子碰过我。我在人世一天,也不会有男子再碰到我了。


V.书信 鲍鲁斯·法比乌斯·马克西穆斯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2年)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写信给您,是和您有交谊的罗马前任执政官,还是您身为前任执政官的朋友。但我必须写信,尽管我们几乎每日都晤面;因为此事我无从对您启齿,我也无法将我得说的话,放入我定期给您的官方报告中。
因为我必须对您披露的事情既触及您的公众生活,也触及您的私人生活,而且在这件事上,两者恐怕已经无法分隔。
起先您委派我去调查那些持续而扰人的谣言时,我得承认,我认为是您过虑了;传谣已经成了罗马人过日子的一种方式,如果将吹进耳朵的每件事都费时调查一番,那么,人不会有一刻工夫放在正经事务上面。
因此,如您所知,我在调查之初抱着很大的怀疑。现在我要悲伤地向您报告,您的警觉是正确的,我的怀疑是错误的。事态甚至比您当初猜测或想象的更加值得警惕。
有一个严重的政变阴谋,早已策动多时,并接近完成了。
我会尽量不带个人感情地讲述我的发现,但请您明白,我冷漠的措辞底下有几乎难以抑制的感情。
七八年前,我将一个我先前予以自由的奴隶,名唤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者,让给尤卢斯·安东尼——这一年他是执政官——做图书管理员。阿列克萨斯一向聪敏,多年来对我忠心耿耿,我确定他是个朋友。他听说我正在进行调查,忧心忡忡地来求见,携带着从尤卢斯·安东尼的机密档案中抽取的一些文件,揭发出一系列令人极度不安的情事。
内中无疑有一个谋杀提比略的计划。在提比略退隐的罗得岛上,密谋者已经取得他周围一些党徒的支持,要仿照尤利乌斯·恺撒当年遇刺那样刺杀他,并虚张声势,仿佛真有一场反对罗马权威的动乱。据此计划,他们将会托词情势危急,由元老兼前任执政官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出面组建一支军队,其表面的目标是保卫罗马,但真实的目标却是为密谋者的派系夺权。如果您反对这支军队的组建,他们就会让您显得要么是怯懦,要么是漠然;如果您不反对,您的地位和人身安全便有不保之虞,遑论罗马将来的秩序。
因为强有力的证据显示,在针对提比略的计划实施之际,会有一个要取您性命的直接行动。
密谋者包括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以及——尤卢斯·安东尼。我知道最后一个名字会让您备感痛切。我以为尤卢斯是我的朋友,也以为他是您的朋友。他不是。
但是我要讲的事情还没有完。
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还向我披露,尤卢斯·安东尼家中有个奴隶其实是提比略安插的探子,但主人蒙在鼓里。探子知道这阴谋,正是他透出的一点风声,首先引起了阿列克萨斯的怀疑。在此事上,探子直接向提比略通风报信。就我所知,提比略也有一个计划。
他对于这阴谋掌握的证据显然与我掌握的一样多;他预备利用这些证据。他预备在元老院揭发此计划,代替他发言的将会是曾经和他同任执政官的元老——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卡尔普尔尼乌斯将会坚决要求进行叛国罪审讯;元老院将会被迫批准;随后,提比略将会在罗得岛组建军队,返回罗马,表面上是为了保卫您与共和国。他会成为万人拥戴的英雄,而您会显得昏庸不堪。您的权力会被削弱;提比略的权力则增长。
但是仍有另外一件事情——这才是痛入肺腑的——我必须报告。
我深信,自从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远离此地,数年来您对您女儿的活动并非全然不知。我深信,出于对她境况的怜恤、对她本人的感情,您——这么说吧——听之任之,您多数朋友甚至一些敌人亦然。然而我掌握的文件显示,尤利娅一直与每个密谋者都过从甚密;她去年以来的情人是尤卢斯·安东尼。
事件一旦公开,尤利娅几乎肯定脱不了同谋的干系;提比略手中很可能握有伤害力大于我们想象的文件。
无论阴谋以何种方式被公之于众,她都难免牵涉其中;她的牵涉可能很深,以至于论罪时会和密谋者的叛国罪等同。大家知道她憎恨提比略;大家知道她爱着尤卢斯·安东尼。
我谈及的文件已经被我妥善保存。除了我和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当然还有密谋者)看过,其他人皆不得而见。文件由您支配,如何使用全依您的判断。
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躲藏了起来;尤卢斯·安东尼家里现在肯定已经发现文件失窃,他担忧自己的性命安全。他是个极不平凡的人,我信任他。他向我担保,尽管他忠于尤卢斯·安东尼,他更敬重皇帝和罗马。必要时他可以作供。但是我要提出一项私人的恳求。假如有必要用拷问来证实他的供词,请安排仪式性的拷问,不要真的用刑。我毫无保留地信任此人,而且,他的检举已经令他近乎一无所有。
亲爱的朋友,本来我宁可自尽也不愿做这个报信人。但是我不能自尽。为了您的安全与罗马的安全打算,我必须放弃一死了之的安慰。
我等候您交给我的任何指令。


V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现在是潘达特里亚的秋季。北方的风很快就会扫荡到这个荒岛。风会在岩石间呼啸呜咽,我住的屋子虽是本地石头筑的,在猛风中也会微微抖动;大海会以它应季的狂暴击着岸滩……这里一切都不变,除了季候。我母亲依旧冲着我们的仆人呼喝,不知疲倦地指挥她——只是在我看来,她从一个月前开始就变得虚弱了些。我思忖,也许她也会死在这个岛屿上。若然,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可没得选。
我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写这本手记;我一度觉得我没有更多事情要告诉自己了。但是今天我获准接到另一封发自罗马的信札,新事触动前情,令我记起我身在世间的日子。因此我再次对风说话,风将会用它麻痹的威力吹走我的词句。
当我写到尤卢斯·安东尼,我省悟自己应该停笔,这些手记漫无终点的铺陈是时候结束了。因为如果说尤卢斯·安东尼在大约一年里给我带来活在人间的感觉,他也将我抛到了潘达特里亚,让我看着自己衰朽,慢慢死去。我不知他是否预见了可能发生的事。没关系。我恨不起他来。
即使在我得知他毁了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还是恨不起他来。
所以我得再写一件事。
至尊的屋大维·恺撒与马尔库斯·普劳提乌斯·施瓦努斯担任执政官那年,我,尤利娅,皇帝的女儿,被集会于罗马的元老院控以通奸罪名,触犯的是我父亲大约十五年前以敕令通过的婚姻与通奸法律。指控我的人是我父亲。他详细讲述我的不轨情状;罗列我情人的名字、我幽会的地点与日期。细节大致是确切的,只是他遗漏了几个不重要的名字。被他点名的有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还有尤卢斯·安东尼。他形容了大广场的酒醉狂欢,以及就在他首次宣讲这些法律条文的演讲台上的放浪行径;他谈到我经常光顾多处妓家,言外之意是我出于怪癖,卖身给任何愿意要我的人;他还描述我去了声名狼藉的浴场,那些地方容许男女共浴,鼓励各种淫行。这些是夸大之辞,但其中也有点属实的成分,足以令人信服。最后他要求依据他的尤利乌斯法律,将我永远放逐出罗马的辖区,并请求元老院下令将我安置到潘达特里亚岛,在那里反省罪行,度过余生。
如果历史记得我,历史记得的我将会是这样的。
但是历史将不会知悉真相,就算历史有过能知悉真相的时候。
我父亲知道我的韵事。这些事也许叫他痛苦,但是他知道,也明白其中的原因,没有对我苛责。他知道我爱着尤卢斯·安东尼;我也觉得,他几乎为我感到高兴。
在盖乌斯·屋大维·恺撒与马尔库斯·普劳提乌斯·施瓦努斯担任执政官那年,我被判处流放,那是为了我不必由于背叛国家的死罪而被处决。
现在是潘达特里亚的秋季,六年前在罗马的一个下午,我生活终结的那天,那也是秋季。之前我已经三天没有尤卢斯·安东尼的消息了。我送到他府上的字条被原封退回;我遣去的仆人吃了闭门羹,茫然而返。我努力想象一个沉浸爱河的人喜欢瞎猜的各种情形,却做不到;我知道事不寻常,另有蹊跷,并不是一个嫉妒的情人在故意试探对方。
但我发誓我不知底细。我没有起疑,也许是不肯如此。沉寂持续到第三天下午,一个传信人、四个卫兵登门,带我去见我的父亲,即便这时我也没有起疑。我甚至没有明白卫兵的意味,只当他们是例行公事,要保护我的安全。
轿子抬着我穿过大广场,上了神圣大道,经过皇宫,登上山坡来到帕拉蒂尼山我父亲的宅邸。宅子里空空荡荡,卫兵们陪着我走过庭院前往我父亲的书房,周围几个仆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大概这时候我才开始疑心事不寻常。
我被领进房间,我父亲站着,似乎在等候我。他做了个手势让卫兵们退下;看了我很长的时间,方才开口。
在这段时间里,我不知何故很仔细地观察着他。也许,我到底是知道的。他脸上布满褶子,淡色的眼睛周围有疲惫的皱纹;但是在光线微弱的房间中,看上去如同我童年记住的他的面容。我终于说:
“为什么这样奇怪?您为什么要我过来?”
这时他上前,非常温柔地亲了我的脸颊。
“你要记住,”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一直是爱你的。”
我没有说话。
我父亲去到房间一角的小书桌前,背对我,俯身片刻。然后他站直身体,没有转过来,说道:
“你认识一个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
“您知道我认识他。”我说,“您也认识他。”
“你这一向和他过从亲密?”
“父亲——”我说。
这时他转身向着我。他的神情痛苦到我不忍注视。他说:“你得回答我的话。求你,回答我的话。”
“是。”我说。
“阿庇乌斯·普尔喀也是。”
“是。”
“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也是?”
“是。”我说。
“还有尤卢斯·安东尼。”
“还有尤卢斯·安东尼。”我说,“其余的人——其余的人无关紧要。那都是轻狂。但是您知道我爱着尤卢斯·安东尼。”
我父亲叹息。“孩子,”他说,“这件事和爱没有丝毫关系。”他再次对我转过身去,从书桌上捧起一些文件,递给了我。我看着文件,双手颤抖。我没有见过这些文件——其中有书信,有图纸,还有一些像是时间表的东西——但现在我看到了认识的名字。我的名字。提比略的名字。尤卢斯·安东尼。森普罗尼乌斯、科尔内利乌斯、阿庇乌斯。这时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召见我。
“倘若你仔细看了那些文件,”我父亲说,“你会知道现在有一场叛变罗马政府的阴谋,阴谋的第一步是谋杀你的丈夫——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我没有说话。
“你可知道这个阴谋?”
“不是阴谋。”我说,“不是。没有阴谋。”
“你可曾对你这些——朋友——当中的人谈起提比略?”
“没有。”我说,“可能提起是有的。人人知道——”
“知道你恨他?”
我沉默了一时。“知道我恨他。”我说。
“你可曾谈起他的死?”
“没有。”我说,“没有您所指的那样。可能我对——”
“对尤卢斯·安东尼说起过?”我父亲问,“你对尤卢斯·安东尼说了什么?”
我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我稳住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清晰地说:“尤卢斯·安东尼和我希望结婚。我们谈论过婚姻。有可能在说起的时候,我一厢情愿地说到过提比略的死。您不会同意我和他离婚的。”
“嗯,”他悲伤地说,“我不会。”
“只是那样。”我说,“我说的只是那样。”
“你是皇帝的女儿。”我父亲说,随即静默了一时。然后他说:“坐下吧,孩子。”示意我去他书桌旁边的躺椅上。
“现在有一个阴谋,”他说,“这是不容置疑的。有我点了名的你那些朋友,也有别人。你也牵涉在内。我不知道你过错的程度和性质,但是你牵涉在内。”
“尤卢斯·安东尼,”我说,“尤卢斯·安东尼在哪里?”
“那且慢再说。”他然后道,“你是否知道在提比略死后,我也要被暗算?”
“不。”我说,“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是真的。”我父亲说,“但愿他们不会让你知道,会让事情看起来是一桩意外,一场病,诸如此类。但事情是有的。”
“我不知道。”我说,“您得相信我不知道。”
他抚着我的手。“我希望你根本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尤卢斯——”
他抬起手来。“且慢……假如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封锁消息,按照我的方式查办。但是不止我一个。你丈夫——”他像口出秽言一样说出那个词,“你丈夫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他在尤卢斯·安东尼府上有个眼线,消息灵通。提比略的计划是在元老院揭发这个阴谋,让那边替他说话的人呼吁举行审判。那将会是叛国罪的审判。他还计划组建一支军队并返回罗马,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和罗马政府,反击敌人。你知道那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恐怕会大权旁落。”我说,“意味着重开内战。”
“是的。”我父亲说,“它还会意味着别的。它还会让你送命。几乎肯定会让你送命。而且哪怕是用我的权力也未必能阻止。那会是元老院的事情,我不能插手。”
“那么我完了。”我说。
“是的。”我父亲说,“但是你不会死。我不能忍受自己由得你早早死去。你不会面临叛国罪的审判。我写了一封信,要向元老院宣读出来。你会依据我有关通奸罪行的法律被控告,你会被流放,离开罗马城和罗马治下的行省。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是挽救你和罗马的唯一的办法。”他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我看见泪水在他眼睛里打转,“你可记得,从前我将你喊作我的小罗马?”
“记得。”我说。
“如今看来我是对的。一者的命运可能是另一者的命运。”
“尤卢斯·安东尼。”我说,“尤卢斯·安东尼会如何?”
他再次抚着我的手。“孩子,”他说,“尤卢斯·安东尼死了。今天早上他确切得知计划已经败露,就自杀了。”
我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我曾经希望……我曾经希望……”
“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父亲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别挂心。”我说。
他再看了我一次。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他别转了脸。少顷,卫兵们进了房间,带我离去。
此后我没有见过我父亲。我知道他不会提起我的名字。
今天早上我接到的消息里有这么一个:过了这些年,提比略从罗得岛返回,如今人在罗马。他已经被我父亲认作养子。如果他不死,就会继承我父亲的地位,当上皇帝。
提比略赢了。
我不会再写了。

BOOK III


书信 屋大维·奥古斯都致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公元14年)


八月九日
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我要向你致以热情的问候,也要感谢你最近寄来那些我喜爱的椰枣,你这么好,一送就送了多年。这枣子成了最重要的巴勒斯坦舶来品之一,我用你的名字来称呼它,罗马和意大利各省已经无人不晓。我叫它尼古拉枣,买得起的人就将名字沿用了下来。你的名字为世人所知并不是因为你甚多的著作,倒是因为一个温情的代称,希望这一点令你莞尔。想来你我都到了明白自己的生命终于沦为琐碎的年纪,可以从中体会某种反讽的愉快了。
我从我的游艇上给你写信,许多年前,我们时常坐着它悠闲地漂流在我们的西海岸之外星罗棋布的小岛之间。我坐在我们常坐的位置——甲板中前部擎起华盖的平台——位置高,海洋不舍昼夜的缓慢运动便可一览无遗。我们是今早从奥斯提亚扬帆出航的,当时天未拂晓,吹着不合时令的寒风;现在我们正向南漂流,朝坎帕尼亚海岸而去。我决意让此行节奏徐缓。我们会借助风的推驶前进;倘若天风不作美,我们就会在浮力巨大的海洋上漂浮,等待顺风的到来。
我们的目的地是卡普里。数月前,我在那里的一个希腊邻人邀请我做主宾出席一年一度的海岛少年的体育竞赛;我以事务繁忙为由推辞。但是不久之前,另一桩任务让我有了南行的必要,于是我索性给了自己这个轻松享受的假期。
上周我妻子带着她始终不褪去的拘礼的态度来访,请求我陪她和她儿子一同前往贝内文托——提比略要用到他新的权威在那边办点事。李维娅向我解释了我本已知道的——民众不相信我喜欢这个养子,我展示的任何感情或关怀都会有利于提比略将来顺利地接掌皇权。
这件事李维娅谈来没有那么露骨;她性格刚强,却一向有外交家的手腕。她就像我应付了大半生的那些亚洲使节一般,希望不挑明就让我知道,我已经来日无多,必须预做准备,让世界能够承受我撒手人寰时一定会出现的混乱。
当然,李维娅在此事上就像她多数时候一样,看法合情合理。我年已七十六,本不曾盼望要活这么长,这种对人生的腻烦固然无益于延年。我的牙齿几乎落尽;一只手偶尔会发作哆嗦的毛病,每次都让我惊讶;四肢发软,毕竟是上了年纪了。有时候我行走着,会异样地感到脚下大地好像在移动,仿佛我踏住的石头或砖块或泥地,会忽然抽离,使我坠向人在时间用尽后要去的不管什么地方。
因此我允诺了她的请求,条件是我的陪同是礼仪性的。我建议既然海行会让提比略身体不适,他与他母亲不如行陆路去贝内文托,我则乘船前往;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一位希望放出丈夫或养父与自己一路同行的消息,我不会提出反驳。这是个令人满意的安排,而且我觉得这样掩人耳目,相比公之于众更加皆大欢喜。
是的,我妻子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我大概比世间多数丈夫都要幸运。她年轻的时候容貌甚佳,年长以后也端庄如昔。我们只有结婚最初那几年相爱,但始终和气相待;我觉得我们最终变成了像朋友一般。我们懂得彼此。我知道在她共和派的内心深处,她向来感到她是屈尊下嫁的,她出让了一个崇高古老的头衔,换来集于一人的强权,此人由于出身不高,本来不配拥有那样的权威。我认为她如此是为了她的长子提比略着想,她对提比略向来有难以解释的钟爱,对其前程也怀着至为不懈的野心。是这份野心造成了我们最初的疏远,这疏离愈来愈深,以至于我们这辈子有个时期,我跟妻子只谈那些我悉心做了笔记的话题,免得让我们额外背上误会的负担,无论是真实抑或想象中的误会。
然而长远看来,尽管那份野心造成了我和李维娅相处的种种困难,它到底有益于我的权威,有益于罗马。李维娅的智力令她始终知道,她儿子能否继承大统,取决于我能否保持无可争议的权力:假如没有先皇遗命留给他一个稳定的帝国,他必败无疑。如果李维娅能够平静地拟想我的死亡,我敢说,她对她自己的死也会做同样的一番拟想;她真正关心的是秩序,我们两人只不过是成全秩序的工具。
因此,出于我同样关心的秩序的考虑,并作为这趟旅行的预先安排,三天前我在维斯塔贞女神殿存放了四份文件,规定在我驾崩时启封,将内容在元老院宣读出来。
第一份文件是我的遗嘱,其中将三分之二的私人地产和财富赠与提比略。尽管提比略用不上它,这遗赠却是必要之举,可保障继位的顺利。余下部分——除了为公民以及一些亲戚朋友写下的次要条款之外——归李维娅所有,而她的利益尚包括被过继到尤利乌斯家族,并继承我的头衔。尤利乌斯家的名字不会令她满意,但那些头衔会的;因为她明白她儿子会由于她拥有的头衔而地位加固,如此一来,实现她的野心便会轻易得多。
第二份文件是我葬礼的程序。执行此事的人无疑会超过我的指示办理,而即便是我的指示也够铺张庸俗的;但这种奢华会让民众满意,因此就有必要。我能安慰自己的是,这最后一次的炫耀我不必出席了。
第三份文件是帝国情况的陈述——现役军人的数目、国库里现有(或说应当有)的金钱数额、政府对行省长官和无公职公民的财政义务、在财政或其他方面负有责任的行政官员的名字——这些事宜都必须公之于众,以保障秩序并防范腐败。陈述有一份附录,它是我给继任者的一些相当强硬的建议。我劝诫,不要太任意或太广泛地放开成为罗马公民的资格,以免损伤帝国的中心;我建议,高级行政官员均应当由政府雇用,付以固定薪酬,以减小滥权与腐败的诱惑;最后我命令,不要在任何情势下拓展帝国的疆域,军队仅可用于防卫既有的边界,尤其是防御日耳曼蛮族,他们对无聊的进犯似乎孜孜不倦。我不怀疑长远而言这些建议会遭受忽视,但数年内当不至于,这是我至少能给国家留下的可怜的遗产。
最后,我将一份陈述交给神殿里那些尊贵的女子保管,它交代了我对罗马及其帝国做过的事情和事务,同时指令,这份陈述要刻写在铜表上。在那座我敕令安放本人骨灰的铺张夸饰的陵墓外边,矗立着几乎同样夸饰的廊柱,这些铜表便会贴放在这些廊柱上。
现在我面前就有一份这文件的抄本,我不时浏览,好像它是别人写的。因为我记载的一些事件已经过于久远,撰述之际,我偶尔不得不参考各家著作。人老迈到必须倚仗他人著作来探究自己生平的地步,这也是非同寻常的。
我查阅的书籍里,有你初来罗马时写下的我的《生平》,也有我们的朋友李维所著的《建城以来史》当中讲述我早年活动的部分,以及我自己的《自传札记》——如此多年后,读来也像是出自他人之手。
如果你原谅我的冒昧,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我想说所有这些著作,如今在我看来有一个共同之处:它们是谎话。相信你不会在字面上较真,当成这是对你本人作品的评论;你想必懂我的意思。它们全都没有不实之词,弄错的地方也寥寥无几,但它们是谎话。近年你在遥远宁静的大马士革研究与思考,不知是否也领悟到这一点。
因为如今在我看来,我读到这些书,写出我的词句,我读的写的仿佛是一个挂名是我,却很难让我了解的人。哪怕现在的我再费力气,也难以看见他了;当我瞥见他一眼,他就像在雾中一样消隐,躲开了我最锐利的审视。我思量,倘若他见了我,会认出自己变成的样子么?所有人都会变成自己的滑稽肖像,他认得出这幅画像么?我不信他认得。
无论如何,亲爱的尼古拉乌斯,撰就这四份文件并且存之于维斯塔贞女神殿,可能是我必须做的最后一项官方举动了。此时此刻,我其实已经放弃了我的权力与我的世界,向着南边的卡普里漂流,并向着我许多朋友已经先我而至的那个地方更缓慢地漂流过去。我终于可以有一个无牵无挂的假期,不会感到尚有事情未办。在至少几天的时间里,不会有传信人赶来报与我知道一场新的危机,或一个新的阴谋;不会有元老极力纠缠,要我支持一部图谋私利的愚蠢法律;不会有讼师在我面前,为了都一样腐败的主顾的案子而求情。我无拘无束,只消顾及这封我在写的书信、轻松托举着我们这条脆弱小船的大海,和意大利的蓝天。
因为我差不多是独自旅行。船上只有几个划桨手,我早已吩咐,除非突然刮起风暴,否则他们不用就位干活;几个仆人在船尾消闲,发出懒散的笑声;我新雇的年轻医者、雅典人菲利普斯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始终关切地察看着我。
我的医者都没有我活得长久;知道自己活不过菲利普斯,我多少觉得安慰。而且我信任这小伙子。他知道的似乎很少;行医的年头不长,还没学会那种一边哄骗病人,一边中饱私囊的厚颜虚伪。他不给我的老年病提供解药,也不让我经受那些许多人乐于花钱买的皮肉之苦。我感到他有点紧张,毕竟他未能免俗,也将面前这个人肃然看作世界之主;但是他不谄媚,而且关心的是我的舒服,不像别人会自以为是地替我操心所谓的健康。
我乏了,亲爱的尼古拉乌斯。年纪的缘故。我的左眼已经几乎没有视力,但如果我合上它,便能看见东边意大利海岸我心爱的柔和轮廓;隔着那么远,我也能分辨某些屋舍的形状,甚至能望见人在陆上移动。闲暇的时光,我会遐想这些淳朴之民过着的神秘莫测的人生。一切生命大概都是神秘莫测的,包括我的生命。
菲利普斯坐立不安,正在警觉地看着我。显然,他认为我在工作而非娱乐,希望我停下来。我会拦住不让他张罗服侍,停顿一会儿,做出休息的样子。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因此,在盖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任执政官时,元老院通过嘉奖令选我为其成员,同时使我拥有同于执政官的投票权,并授予我指挥军队的权力。元老院命我为代理大法官,与执政官一起“防范国家遭受损害”。同年,由于两位执政官阵亡,人民又选我为执政官和重整国计的三人之一。
我迫使那些刺死我父亲的人流亡域外,依法律程序惩办其罪;之后他们向共和国开战,我两次在战场上将之击败……
这便是我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在信中向你提起的那篇自述的开头,它叙说了我对罗马做过的事情和事务。有一个钟点,我卧在躺椅上假装打盹,好让菲利普斯少费点儿心,其间我再次想起这份自述,想起撰写时的情势。它将被铭刻在铜表上,贴放铜表的廊柱位于我陵墓的入口。廊柱有足够的地方承载六个这样的铜表,每个铜表可排列五十行,每行六十字。因此,我的自传必须限制在一万八千字的篇幅之内。
我不得不在这样的条件下写自己,这些条件也许看似武断,在我看来却全然恰当;因为,正如我的自述得去适应这样一种公共的必要性,我这一生也如此。正如我一生的行动那样,这些词句掩盖的真相至少不少于它们所揭示的分量;真相将会潜藏在铭文底下的什么地方,在铭文环绕的致密石头里。这也同样恰当;因为,我在隐秘中度过了大半的人生。透露心迹于我从来不是上策。
少年不认识自己的无知,这是幸运的;因为如果他认识,就不会有勇气去养成隐忍的习惯。也许是血肉之躯的某种本能预防了这样的认识,才让男孩可以变成男人,用一生来看见自己生存的荒诞。
十八岁那年春天我在阿波罗尼亚学习,接到尤利乌斯·恺撒的死讯,那时我自然是无知的……我对尤利乌斯·恺撒的忠诚常常被人称道;可是,尼古拉乌斯,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这个人。他遇刺前一年,我跟随他在西班牙作战;他是我舅公,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至为显赫;他的信赖让我深受荣耀;我也知道他打算收养我,立我为继承人。
尽管时隔近六十年,我还记得我在操练的野地上接到我舅公尤利乌斯死讯的那天下午。当时梅赛纳斯、阿格里帕,还有萨尔维迭努斯都在。我母亲的一个仆人将信件交到我手里,记得看了信,我就像受痛一样叫喊了出来。
但是起初那个瞬间,尼古拉乌斯,我并无感情;那痛苦的叫喊像是从另一个喉咙发出的。然后我全身发冷,离开了朋友们的身边,避免让他们看见我有什么感情,没有什么感情。当我在野地上独自走着,努力唤起心中痛失亲人的恰当感情时,我忽然精神大振,好比一个骑手感到他身下的马匹紧张跳跃,自知能够驾驭这头生气勃勃而精力过剩的、要试探主人的可怜兽类。回到朋友们那里,我知道自己变了,与从前已经判若两人;我知道我的命运,但不能向他们说起。然而他们却是我的朋友。
虽然我当时大概不能讲清,但我知道我的命运不外是:改变世界。尤利乌斯·恺撒登上权力之巅的那个世界,其腐败超乎你的理解。不出六个家族统治着它;罗马统治的城镇、地区、行省无不贿赂成风,各人中饱私囊;借着共和国的名义与传统的伪装,在权力、财富与名望之路上前进的习以为常的手段,是谋杀、内战与无情镇压。任何人只要资金充足,都可以组建军队,并借此扩充财富、增大权势、提高名望。因此罗马人相杀不已,视权威如无物,不过是武器与财势的较量。普通公民在这种派系之争中苦苦挣扎,其无助情状,恰似落入猎户陷阱的野兔。
别会错了意,在我青年时代(乃至今天),文辞里对普通人的感伤蔚然成风,我一向不买这种滥情的账。人类群体令我觉得粗野、无知而浇薄,不管这些性情是掩蔽在元老的白底紫边托加袍底下,还是农人的粗布短衣底下。然而在最软弱无力的人身上,在他们形单影只、现出本色的时刻,我却发现过难得一见的品质,犹如黄金矿脉从剥落的岩石中显露;最粗鄙的人也会偶现温柔与悲悯,最虚荣的人也有一转瞬的朴素与优雅。我记得在墨西拿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我勒令这个失去头衔的老男人,公开请求宽宥他的罪行,饶恕他的性命;他在曾经由他统领的军队面前这样做了之后,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带羞耻或后悔或恐惧,反而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我,直着腰杆大步走向他的寂寥残生。在亚克兴角,我记得马克·安东尼站在他的船头,望着克莉奥帕特拉带领她的舰队退走,撇下他面对必然的战败,那一刻他知道她从未爱他;然而他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妇人的神情,是旷达的温柔与原谅。我还记得西塞罗,最后他知道自己愚蠢的阴谋已经失败,而且我秘密地告知他有性命危险的时候,他面露微笑,仿佛我们之间没有争斗,然后说:“你不要发愁。我是个老人了。不管我犯过什么错,我爱过国家。”后来我听说,他带着同样的风度引颈就戮。
因此,我决意改变世界,并不是怀有轻松的理想,以为正义在手,舍我其谁,这种心态必然会招致失败;我决意改变世界,也不是为了增加个人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向觉得超出个人安适的财富是最乏味的资产,超出实用的权力则是最可鄙的。近六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在阿波罗尼亚,是命运抓住了我,而我选择不躲开它的怀抱。
但是,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令我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他首先得改变自己。如果他要服从命运,他就必须在内心找到或开创一块坚硬而秘密的地方,这里无论对他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命运要他重塑的世界都漠不关心——重塑的依据并不是他的个人愿望,而是他在重塑过程中将会发现的一种本质。
然而他们却是我的朋友,恰恰就在我的心将他们舍弃那一刻,他们对于我是最亲爱的。人是多么自相矛盾的动物,自己拒绝或抛弃的偏偏至为珍惜!选择以战争为职业的士兵,打仗的时候渴望和平,太平无事的时候又渴望短兵交接与混乱的喋血战场;奴隶希望摆脱他未曾选择的奴役,凭借勤奋而赎买了自由,却依附了一个比旧主人更冷酷苛刻的主顾;抛弃情妇的爱人,在他终生不泯的幻梦中想象着她的完美。
这种自相矛盾我自己也不能豁免。青年时代,我大概会说我的孤单与隐秘是不由自主的。那样说是错的。像多数人一样,我选择了我当时的生活;我选择画地为牢,做着我半成形的、独踞高处的命运之梦,从此断念于那种平凡到不被谈及、因此鲜受珍重的人类友谊。
关于行为的后果,人不欺骗自己;人自欺之处在于以为他能背着这些后果轻松活下去。我知道决定封闭我内心的后果,但是我无法预见这是多么沉重的损失。因为我对友情的需要变得巨大,以至于我拒绝了友情。我相信我的朋友们——梅赛纳斯、阿格里帕、萨尔维迭努斯——永远不能完全明白那种需要。
不知未来的年轻人,将生活视同于史诗中的历险,一次奥德修斯之旅,穿过陌生的汪洋与无名的岛屿,其间他将会试炼并证明自己的力量,从而发现自己有不死之身。中年人活过了自己一度梦想的未来,将生活视为一场悲剧;因为他懂得了无论自己力量多大,也敌不过偶然的势力与他名之为众神的自然规律,也懂得了自己终有一死。然而晚年的人,如果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他得到的角色,一定会将生活视为喜剧。因为他的各种胜利与失败汇合了起来,一边不比另一边更成为自豪或羞耻的理由;而他既不是战胜了势力的英雄,也不是被势力摧毁的主人公。像任何一副总在演戏的贫乏可怜的皮囊,他领会到自己演过的角色太多,以至于不再有本人可言。
这些角色我今生都演过;现在,到了我演最后一个角色的时候,如果我自信已经逃脱了构成我一生轮廓的那出蹩脚喜剧的话,这也许只是最后的幻象,是剧终前作为压轴的反讽机关。
青年时代,我演过学者的角色——意思是,一个审视他没有知识的事物的人。我与柏拉图及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一起,漂越过灵魂据说在它寻找新的肉身之际漫游其中的迷雾;有个时期,我深信人与兽譬如兄弟,不肯食肉,对我的马匹有了一种我不曾梦想的亲缘之感。与此同时,我又毫无困难地同样全然接受了巴门尼德与芝诺的相反学说,安心自在于一个绝对实在而没有运动的世界,一切意义都限于此世,因此它可被无限地操纵,至少对沉思的头脑是如此。
当我周围接踵而来的事件改变了情势,我戴上军人的面具演出指派的角色,也没有觉得不宜。在遍布世界的海域与陆地,我进行过内外战争……我两次举行小凯旋式,三次大凯旋式,二十一次被敬称为胜利大元帅。 然而,如他人暗示那般(也许我还不值得这样委婉),我是个漠不关心的军人。我名下有过的任何胜利,都得归功于用兵比我擅长的人——先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后来是他所发明的战术的继承者。在我军旅生涯早年传开的诽谤和谣言与事实相反:我不比别人更胆怯,也不乏忍耐征战之苦的意志力。我相信我当时对自身存亡比现在更近乎漠不关心,而对于战争严酷的忍耐,给了我一种此前此后我在别处都找不到的奇特的快乐。但我向来觉得战争一事不管多么必要,总有一种怪异的幼稚。
据说古昔的时候,我们祖先给众神献上的牺牲不是兽类,而是人祭;今天我们骄傲地相信这样的做法早已销声匿迹,只记载于不确定的神话传说中。我们摇着头,诧叹那个时代相距开明而人道的罗马精神如此之遥(话是这么说),对于给我们文明打下基础的野蛮,我们啧啧称奇。我也不能免俗:古时奴隶或农人在祭刀下受苦,成了某位狂野之神的牺牲,对此我也感到某种辽远而抽象的悲悯;但我总觉得自己的观感有点蠢。
因为有时在我的睡梦中,成千上万不再行走大地的身体会在我面前巡游而过,较之于以死亡取悦古昔神祇的那些牺牲,这些人也同样无辜;当时,在梦境的暗昧或明晰中,我感到自己就是那祭司,从我们种族的黑暗往昔出现,以宣叙领起落刀的仪轨。我们告诉自己我们已经变成了文明的种族,怀着虔诚的惊恐谈起昔时一个谷物之神为了他暗昧的功用,索要一具人的肉体。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乃至我们的时代中,众多罗马人侍奉的那个神,不也跟古时那个同样黑暗恐怖?即便为了摧毁他,我做了他的祭司;即便为了削弱他的势力,我对他无所不从。然而我并没有摧毁他,也没有削弱他的势力。他在人类心中躁动地睡着,等待自己醒来或被唤醒。一边是向一种未命名的恐惧祭献一条无辜生命的野蛮,一边是向一种我们命名过的恐惧祭献成千生命的文明,两者之间鲜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
然而我早早判定,人敬奉那些源自幽暗本能的神祇于秩序有害。因此我鼓励元老院宣布尤利乌斯·恺撒的神格,并在罗马建起一座祀奉他的神殿,让黎民百姓可以感受他精神的临在。我确信在我死后,元老院参照前例,也将会宣布我的神格。如你所知,意大利的许多城镇和省份已经将我看作神,尽管我始终不允许这种崇拜在罗马实行。它是愚昧可笑的,但无疑有其必要。无论如何,我一生要扮的所有角色中,有死之神这个角色令我最不舒坦。我是人,和多数人一样愚蠢荏弱;如果我比同类有优势,那优势就在于我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因而知道他们的弱点,也从来不以为我会在自己身上发现比别人更多的力量与明智。这种知,是我权力的源泉之一。
下午了,太阳开始慢慢向西边沉落。大海笼罩在平静中,我头上高挂的紫色帆松弛着,对着苍淡的天空;我们的船在波面上轻轻摇摆,但是没有任何可察觉的前移。闲散了一整天的划桨手们从无聊中打醒精神,望着我,期待我会结束他们的轻松,催促他们干活,打破让我们停滞不前的平静。我不要这样。过半个钟点,或一两个钟点,会有一阵风起来的;那时我们会前往海岸,找到安全的港口落锚。此刻我乐意漂流在大海要带我去的地方。
年老的各种诅咒之中,我日益加重的失眠是最麻烦的。如你所知,我一向容易犯无法入睡的毛病;但在壮年,我能将夜间不歇的心智派上用途,每到仿佛举世皆睡,独我有暇观察它休息的时候,时光对于我几乎是享受。白天,许多人会依据他们对世界的视野——换言之,依据他们对自己的视野——向我出谋献策,远离那种催促,我有了沉思与静默的自由;我最重要的政策,不少是我凌晨时分清醒地躺在床上决定的。但近年我经历的这种失眠又不一样。从前的情形是心智太专注于自己的运作,因而戒慎于会夺去其自我意识的睡眠;如今这种失眠则不然,它是等待,是悠长的一刹那,其间灵魂在准备进入一种心智或身体都从未知晓的安息。
今夜我还没睡着过。近日落时,我们在离岸一百码左右的小海湾停泊,它庇护着一个无名村落的寥寥可数的渔舟,村子的草舍都盖在一座小山的坡地上,离海边也许有半里路。暮色越来越深,我望着昏暗中微微发亮的各处灯火,一直望到逐个熄去。现在,世界又一次入眠了;船队里很多人趁夜纳凉,睡到甲板上;菲利普斯在船舱中,在他以为我在内休息的房间隔壁。小波浪轻柔而隐匿地拍打着船身,夜风对我们卷起的船帆细语,我桌上的油灯明暗不定,因此,我要不时花费眼力才能看见我这些写给你的语句。
在这长夜里,我想到这封信没有达到它的原定目的。动笔给你写信时,我起先不过想要感谢你送来的尼古拉枣,要重提我对你的友情,也许由此能给我们的晚年带来一点相互的安慰。但是那些友善礼貌的音问,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别的一样东西。它成了另一趟旅程,令我始料不及。我去卡普里是为了度假;但以我这时看来,在今夜的沉寂里,在星辰组成的神秘图形下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只手画出一个个奇特的字母,经过另一个神秘的过程,你将会读懂它们——以我看来我去的是另一个地方,如同我去过的任何地方一样神秘。明天我再继续写。也许我们能发现我旅程的去处。
八月十日
昨日我们从奥斯提亚启航时,水上有潮湿的寒气,我颇不智地待在甲板上,希望能望见意大利海岸在薄雾中消隐,并动笔给你写这封信——原先信中只打算为了尼古拉枣表示我的谢意,也告诉你虽然我们暌隔已久,我的情谊始终不渝。然而到如今你一定明白,这封信已经扯远了;不知我接下来还会发现有什么要说,只求老朋友担待听完。无论如何,那寒气使我受了风寒,发起烧来;我又身体欠安了。我没有告诉菲利普斯这个新起的微恙,反而要他对我的健康放心;因为我似乎非写完这封信不可,不愿意菲利普斯的操心将我打断。
对我的健康问题,我一直没有旁人那样关心。我自幼体弱,各种病症层出不穷,由此致富的医者有多少,我宁可不知道。我怀疑他们的财富属于无功受禄,但我也不吝惜我给的赏赐就是了。我的身体频频将我推到死亡的边缘,以至于在我年届三十五岁第六次任执政官时,元老院下令,执政官和圣职祭司应四年一度为我的健康立下誓言并奉献牺牲。为践行这些誓言应举办赛会,让民众不忘祈祷,并应鼓励所有公民,或单独或全城集体,在各所神殿为我的健康而不断献牲。 这当然愚昧可笑,但是它对我健康的用处,至少不亚于我的医者们施于我的各种药方和治疗,同时也会令民众感到自己与帝国的命运息息相关。
这个封闭我灵魂的墓室,一生之中六次将我推至凡人终会陷入的永恒黑暗的边缘,却六次都退了回来,仿佛有一种它无法凌驾的命运要求它这样。我比朋友们都长寿得多,然而却是在他们身上,我比较完全地生活过。所有人都死了,我那些早年的朋友。尤利乌斯·恺撒卒年五十八,比我现在年轻将近二十岁;我一向相信他的死不只是由于刺杀者的匕首,也同样由于表现为疏忽大意的厌倦。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卒年二十三,他自认背叛了我们的友情,宁死不愿蒙羞,于是自尽。可怜的萨尔维迭努斯。我早年的朋友中间,他最像我。不知他是否明白我才是背叛者,他只是受了我的污染,做了无辜的牺牲品。维吉尔卒年五十一,我在他床边送终;当时他神志不清,自叹壮志未酬,要我答应销毁他写罗马基业的伟大诗篇。还有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卒年五十,一生从未染病,猝死于才华横溢之时,我赶不及与他告别。又过了几年——我记忆中的年岁错杂融合,如同大鼓与鲁特琴与喇叭交鸣,合成一个声音——梅赛纳斯与贺拉斯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除了你,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他们是我最后的老朋友。
如今随着我自己的生命点滴流失,我看出他们的人生具有我一生所没有的某种匀称。我的朋友们死于才华横溢之时,事业已有成就,但依然有再度建树的憧憬;他们也没有不幸地发觉生命是枉费的。现在我看出,我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是枉费的。亚历山大就幸运在英年早逝,否则他会领悟到征服世界是一件渺小的事,统治世界更是不值一提。
如你所知,无论景仰我还是诋毁我的人,都喜欢将我比作这个雄心勃勃的马其顿青年;今天的罗马帝国确实由最初是亚历山大征服的许多土地构成,我确实像他一样青年当国,我也确实在最初是他以铁蹄兼并的许多土地上旅行过。但是我从来没有期望过征服世界;说我是辖治者,还不如说是受辖治那么真切。
我纳入我们帝国的那些土地,是为了保障边陲的安全才纳入的;倘若没有这些新的疆土,意大利也能平安无事的话,我会乐意保持我们古时的疆域四至。现实是,我消耗在异邦的人生时光比自己乐意的要更长久。我的足迹遍及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黑海出海口到西班牙最偏远的海岸,从日耳曼蛮族活动的潘诺尼亚的寒冷荒野到阿非利加的炎热沙漠。然而更多时候我出行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作为使者去跟统治者和谈,他们可能不像是一国之主,更像是部落酋长,往往拉丁语、希腊语都不会说。我的舅公尤利乌斯·恺撒能从这样的远行中汲取重振精神的活力,我则感到远邦并非吾土,总想念意大利的乡间,连罗马都怀恋。
但是我渐渐对这些我不得不相与交涉的奇怪种族有了尊重,甚至有了一些感情,他们跟罗马人迥然不同。那北方部落的族人,半裸的身体包裹在他亲手杀死的动物的皮毛里,隔着营火的烟呆呆看着我,多少也像那在别墅招待我的阿非利加黑汉子,他的住宅之豪华会让不少罗马府第都黯然失色;那戴头巾的波斯酋长,蓄着精心卷曲的胡子,穿着怪异的裤子,斗篷刺绣着金线银线,眼睛机警如蛇,多少也像那狂野的努米底亚酋长,手持长矛与大象皮的盾牌站在我面前,一张豹子皮松松包着他乌檀木色的身体。偶尔,我将权力交给了这样的人;我让他们在本土做国王,给他们以罗马的保护。我甚至赐给他们罗马人的身份,以便罗马的名号给他们王国的稳定带来裨益。他们是蛮夷,我不能信任他们;然而更多时候,我发现他们值得敬重之处不少于令我厌恶之处。而且了解他们使我更加懂得了本国的人——他们在我看来常与异国他乡的种族一样奇怪。
罗马的纨绔子弟讲究香水与发式,穿着违禁的丝绸托加袍,在悉心照料的私家花园款步行走——这副派头下面仍是一个推犁前行的粗鲁庄稼人,劳作的尘土蒙在脸上,如蒙油膏;最豪华的罗马宅第的大理石墙面,内藏着一座稻草盖顶的农人屋舍;依照庄重的仪式宰杀白色小母牛的祭司身上,有那操劳的父亲的影子,他给全家挣来餐桌的肉食与冬季的御寒衣物。
有个时期,我必须巩固人民的爱戴与感激之情,养成了举办角斗士竞赛的习惯。当时大部分竞技者都是犯人,以参赛来抵偿他们本该受到处死或驱逐的罪行。我让他们自决,要么选择竞技场,要么选择罪行的法律后果,并进一步规定斗败者可以求饶,竞技三年仍存活的人,不论原犯何罪皆可获释。其罪当诛或是发配矿山的犯人选择竞技场并不让我意外;永远让我意外的是,被判逐出罗马的犯人竟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竞技场,而不是去相对安全的异邦谋求活路。我从来不享受这些竞赛,但是我逼着自己出席,让民众觉得我与众同乐;这种杀戮带给他们的快乐也使我叹为观止。他们观看一个命运不济的人丧生,就仿佛借此吸收了某种奇特的生命养分。不止一次,我因为让某个勇敢搏斗的可怜家伙捡回一命,不得不安抚群氓的欲望;我也察见过欲望未实现的郁郁脸色,千人犹如一面。曾几何时,我终止了让一方竞技者毙命的比赛,代之以意大利人与蛮人相斗的拳击;但是群氓不满意,而企图收买人心者则大肆制造血腥放纵的奇观,令我只好放弃替代,再次对国人的欲望顺水推舟,以便操纵他们。
我见过从竞技场回到住处的角斗士,满身汗水灰尘和血污,因为某件小事而像妇人一般哭泣——自己豢养的猎鹰死了;接到情人恶语相向的来信;丢了一件心爱的斗篷。我也见过站席上最体面的女主人,为了让某个倒霉的斗士流血而把脸都喊歪了,随后回到自己安静的家,却柔情脉脉、温和备至地照顾孩子,关心仆人。
因此,如果说最见过世面的罗马人身上流着农人祖先的村夫血液,他身上也流着最野性难驯的北方蛮族的血,两者都虚掩在他修建的墙面之内,他筑墙与其说是为了令他人不识真容,不如说是令自己认不出自己。
我们向南慢慢漂去之际,我发现没有赶路之忧的船队用不着我吩咐,本能地让船一直与陆地遥遥相望,尽管风向已变,我们要花费功夫纠正航向来贴近蜿蜒的海岸线。意大利人内心深处对大海有一种不喜爱,它如此强烈,有些人认为是近乎不正常的。它不只是恐惧,也不只是农人的天性——一心耕地,避开陌生事物。你的友人斯特拉波追寻奇异,忘乎所以地漂泊于未知汪洋的殷切之情,会让一般罗马人迷惑不解,唯有战争这样不得已的情势才会让他们冒险远航。然而在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经营下,罗马有了世界上历来最强大的海军,几次击败敌人而挽救国家的战役也都是海战。无论如何,不喜爱依然如故。它是意大利人性格的一部分。
诗人们对这种不喜爱是晓得的。你知道贺拉斯写给载着他的友人维吉尔去雅典那条船的小诗吗?他在传说的基础上发挥文思:众神以深不可测的海洋分隔诸土,让土地上的民族各各不同,人却不问天高地厚,将一叶扁舟抛入这种不应触碰的浩瀚元素里浮沉。至于维吉尔自己,他那篇关于罗马基业的大诗每次谈及大海,无不是最不祥的口吻:埃俄路斯将他的风雷发到大渊上,波浪高高翻腾,遮暗了群星,打断了木板,众人茫茫无所见。即使今天,过了那么多年,读了那么多次,我一想到诗中的舵手帕利努鲁斯还是会泪上眼眶,他被睡神欺骗而落入汪洋溺死,埃涅阿斯为他扼腕,想到他过分相信海与天的平静,终被赤条条冲到异乡的岸边。
如今看来,梅赛纳斯替我办过的许多事情之中最重要的是这一件:让我认识了那些跟他结下友谊的诗人。他们占据我今生认识的最出众的人物之列;若说罗马人胆大放肆,常常蔑视诗人,那是一种掩藏着恐惧的轻蔑,而这恐惧和他对大海的感情亦差可比拟。数年前诗人奥维德牵涉一桩危及国家安定的阴谋,我下狠心将他放逐出罗马;鉴于他在阴谋中起的作用可定为文辞轻薄、有害社会,算不上有恶毒的政治意图,我从轻发落;我很快会撤销放逐,准许他从寒冷的北方返回气候较温和怡人的罗马。但哪怕是在流放地,在那个靠近多瑙河河口的半蛮荒小城托米斯,他仍旧写诗不辍。我们偶尔会通信,关系足称友好;尽管他想念罗马的逸乐,他对自己的境况并不绝望。不过在我认识的几位诗人里,奥维德是唯一一个我不能完全信任的。但我还是喜欢他,至今如此。
我信任诗人是因为我无法给予他们想要的。皇帝可以送给一个平民令最有奢华品味的人都难以消受的财富;他可以留下遗命,托付以极少有人敢反对的权力;他可以对一个释奴大加荣耀,令执政官都得敬他几分。我曾经邀请贺拉斯做我的私人书记官,这职位会将他变成罗马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而且,哪怕他只是节制地受贿,他也会变成最富有的人之一。可惜他答复说遗憾之至,碍于体弱,他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我们俩都知道这职务不过有些典礼应酬,毫无繁重的工作,况且他的身体好得很。我无从恼火;他有一个梅赛纳斯给他的小庄园、几个仆人、他那些葡萄树,也有足够的进账去买一种舶来的美酒。
我猜想,我敬佩诗人是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是最自由,也因而最有情的人,我对他们感到亲近,是因为我看到他们给自己的任务,与我多年前给自己的任务有几分近似。
诗人沉思着混沌的经验、迷离的偶然,和无法参透的可能性领域——那也就是我们所有人如此切身地生活其中,以至于极少有人费心审视的世界。沉思结出果实,让诗人发现——或发明——某个和谐与秩序的小原理,它是从遮蔽它的紊乱中抽绎出来的;这样的发现经过诗歌律法的调理,最终成了诗。统帅让军队操练精密的阵法,论细致,却也比不过诗人依照格律严整的必要来部署他的词语;执政官用一个集团制衡另一个集团来达到他的目的,论精明,却也比不过诗人用一行与另一行的映衬来揭示他所见的真实;皇帝费尽心机组织他统治的世界,将各各不同的地区合为一个整体,却也比不过诗人将他诗中的细节逐一呈现,让另一个世界在人的心灵宇宙运转,它也许比我们栖居的变动世界还要真实。
我先前说过,我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也许我应当说世界是我的诗,我承担任务将它的零件组合成一个整体,将这个集团归置于那个集团之下,用与其相称的各种美感将它装饰起来。但如果我塑造的是一首诗,那么它是一首很快会过时的诗。维吉尔在弥留之际认真地恳求我毁掉他那部诗篇;他说它没有完成,也并不尽美。他自认壮志未酬,就像一个将军看见自己有个军团被摧毁,却不知道另外两个军团已经胜利一样;然而他关于罗马基业的诗篇无疑会比罗马本身生命更长,绝对会比我归于一统的可怜之物生命更长。我没有毁掉那部诗;我不觉得维吉尔以为我会照办。时间会毁掉罗马。
我的热度没有减退。一个钟点以前,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发作,左边胁下剧痛,后来身上麻麻的。我发现自己向来有点虚弱的左脚,现在几乎不能移动了。它还能支撑我的体重,但只能曳行,很不济事;我拿铁笔戳它,疼感只若有若无。
我尚未将病况告诉菲利普斯;他没有什么纾解的法子,我也宁愿不逼迫他徒劳地操心并因此蒙羞,这身体正在溃败,他能施用的一切于我早已药石无灵。经过这么多年,我不能恼恨身体不争气了;虽然它虚弱,对我一直是服务周到的;我来守候它的消亡也许是相宜的,就像守候一个将死的老朋友一样,尽管灵魂会飘向不朽的存在,我想到,凡人的灵魂生时不能与做了它宾客的动物分离。如今我能够——几个月以来都能够——将我自己大致超脱出容纳我的身体,观察这一副我的外表。这种能力也不是前所未有,只不过如今它于我更加自然了。
就这样,我超脱于溃败的身体,几乎忘了它常驻的疼痛,在深不可测的大海里漂向南边的卡普里。高悬的太阳下波光粼粼,我们的船头剖开海面,白浪嘶嘶地扩散,随波荡漾开去。我要停笔了,这也许能让我恢复一点元气。今晚我们在普泰奥利停泊。明天我们将会在卡普里上岸,我将在那里践行我的可能是最后的一件公共事务。
我们到了港口。中午甫过,雾气还没有模糊海行人眼中的岸边陆地。我继续坐在桌前,写信消闲。始终从船头他的位置上守望我的菲利普斯,想必看出了端倪,疑心我的健康已经急转直下。一种疑虑的神情出现在他五官细腻的年轻面孔上,他犹如女子般笔直精巧的眉毛下的淡褐色眼睛时不时向我一瞥。我不知还能对他掩盖多久自己的病况。
我们落锚的地方是普泰奥利往北一些一个小海湾;再往北是那不勒斯,多年前,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在那里修筑了一条堤道,连接起大海与卢克林湖,以便罗马舰队安全操练,既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亦不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海盗舰队滋扰。曾几何时,多至二百艘战舰在那内陆港口练兵,战斗力由此转强,其后击败塞克斯图斯·庞培,拯救了罗马。然而承平日久,淤泥任由堆积,阻塞了这个练兵场所的入口;据我所知它现在改成了牡蛎养殖场,给罗马富人增添生活享受。我从我们泊船处看不见这港口——看不见也好。
最近这些年我想到,人的适当境况——意思是他们在这种境况下最为可敬——或许并不是我倾力给罗马带来的繁荣、和平与和谐。执掌大权初年,我发现国人甚有可敬之处:他们在匮乏中从不抱怨,有时几乎是快乐的;他们在战争中对同伴的生死超乎对自己的关心;他们在乱世中保持毅然,忠诚于罗马的权威,无论他们认为谁代表那个权威。我们已经在罗马的和平下生活了四十余年。罗马人不再与罗马人相杀,蛮族不再通行无阻地践踏意大利的土壤,士兵不再被强征入伍。我们在罗马的繁荣下生活。住在罗马的人,不管地位多么卑微,都能领到每日的口粮;行省的国民不再任凭饥馑或天灾摆布,在紧急关头必有赈济;任何国民不论出身,都能凭着勤勉与时运致富。我们也在罗马的和谐下生活。我规范了罗马的法庭,以便每个出庭面对法官的人都有信心获得至少是一点的公正;我将帝国的各种法律编成法典,所以即使行省有滥权贪污之风,当地人也能有所保障;我将尤利乌斯·恺撒去世前颁布的叛国惩处法付于实施,防止野心膨胀让国家陷入危难。
然而现在罗马人的脸上有一种神色,使我担忧是不祥之兆。他们不甘心安分守己,极力想要回到差点令国家倾覆的糜烂昔日。我让人民免于暴政与权势与家族的压迫,让他们自由陈词免于惩罚之忧,尽管如此,元老院与罗马人民一起授予我独裁官之位,第一次时我人在东方,刚在亚克兴击败马克·安东尼,其后是在马尔库斯·马尔凯鲁斯与卢基乌斯·阿伦提乌斯任执政官时,我刚用自己的财力将意大利解救出粮荒。两次我均未接受, 虽然招来了人民的不满。而那些元老的儿子,他们,本来应当服务群众,哪怕只是争取自己的荣誉也好,如今却叫嚷着要上竞技场拼命,与普通角斗士对阵,以为那是危险的运动。罗马之勇就这样沦落在俗尘里。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港口如今为罗马的骄奢之人供应牡蛎,正直的罗马士兵的遗体做了肥料,滋养他们修剪整齐的常青灌木与柏树的茂盛园林,阵亡者的寡妇的眼泪汇入他们的人造溪,在意大利阳光中欣欣流淌。野蛮人在北方等待。
野蛮人在等待。五年前,日耳曼边陲莱茵河上段区域出了一场灾难,罗马尚未从中复原;它也许是罗马命运的预兆。
从黑海北部海滨至日耳曼洋的南岸,从默西亚至比利时,一千多里的地带没有天然屏障可将日耳曼各部落拒于意大利的门庭之外。他们无法被打败,他们也无法被劝服而罢手于抢掠和谋杀。我的舅公未能做到,我掌权这些年也没有做到。因此必须巩固边防,立即保护起罗马的北方行省,最终也就是对罗马本身施以保护。这条防线最棘手的部分在于莱茵河以下的西北地区,因为它保护的是特别富庶肥沃的土地。于是,从总共二十五个军团凡十五万士兵之中,我将五个由最有经验的老兵组成的军团派往那蕞尔之地。他们的统领是普布利乌斯·昆克提利乌斯·瓦卢斯,他曾经是胜任的阿非利加资深执政官与叙利亚总督。
我对那场灾难大概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因为我禁不住劝说,将日耳曼帅印交给了瓦卢斯。他是我妻子的远房亲戚,从前也替提比略做过些事。那是我人生最严重的错误之一,而对一个我不知底细的人授以那样的大权,也是我记忆中绝无仅有的。
瓦卢斯到了那北方行省简陋原始的边疆上,仍然想象自己可以生活在叙利亚般的豪华舒适里;他对军中士卒依旧不闻不问,却开始信赖那些精于逢迎的日耳曼外省人,让他们张罗出一种与他在叙利亚习惯的声色享受差可比拟的生活。这些奴才里最主要的一个是切鲁西人阿米尼乌斯,他曾服役于罗马军队,受赏获得公民权。阿米尼乌斯虽是蛮族出身,却能说流利拉丁语,他博取了瓦卢斯的信任,企图进一步实现他本人对分散的日耳曼各族的权力野心;当他摸清瓦卢斯的轻信与虚荣,便给他虚假的情报,说远处两支部落考契人与布鲁克特里人起兵叛变,正向南方横扫而来,危及行省边界的安全。狂傲鲁莽的瓦卢斯罔顾他人劝告,抽调夏季扎营于威悉河畔的三个军团,朝北边进军。阿米尼乌斯早有精心的策划;正当瓦卢斯带领军团穿越森林与沼泽向莱姆戈行来,按照阿米尼乌斯的预告而准备就绪的蛮夷部落冲向了疲惫的军团。突然袭击令我军措手不及,无法维持有序的抵抗,密林与雨水与沼地也使他们晕头转向,终于全军覆没。三日之内,一万五千名士兵被杀或被俘;有的俘虏遭蛮人活埋,有的被钉上刑架,还有的被蛮族祭司奉献给北方诸神,随即被斩首,首级搁在圣林的树上。仅有不足一百名士兵从袭击中逃脱,他们报告了灾难的经过。瓦卢斯或是被杀,或是自裁而亡,说法不一。无论如何,有个名唤马若波杜乌斯的部落酋长将他的首级交还到罗马给我,这是出于惶恐的虔敬抑或狂喜的讥讽,我不得而知。我将瓦卢斯可怜的遗骸体面地收葬,倒不尽是为了他的灵魂能够安息,更是为了那些由于他的权威而陷于灾难的士兵。野蛮人依然在北方等待。
在莱茵河获胜后,阿米尼乌斯没有乘势追击的聪明;在北方他已经势不可当——从莱茵河河口几乎到它跟易北河交汇处——却仅仅满足于抢劫四邻。次年,我让提比略统领日耳曼各军,因为当初是他说服我任命瓦卢斯的。他自知对灾难有责任,也清楚他的前途取决于能否平定日耳曼人,让战乱的北方诸省恢复秩序。他成功做到,大半是由于仰赖了久经行伍的百夫长与军团保民官的经验,而非自行谋划的缘故。因此现在,北方有了一种不安的和平,只是阿米尼乌斯未被收服,仍在他扰乱过的边界之外的某处荒野里。
辽远的东边,比印度更遥迢、罗马人未曾踏足的未知世界之中,据说有一片土地,那里接连无数个朝代的国王们修筑了一道坚壁长墙,在他们北方全境的边疆上延伸千百里,保护他们的王国不受其蛮族邻居的侵犯。也许这传说是某个冒险者的狂想;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片土地。无论如何,我承认,在我们那些既征服不了、又安抚不了的北方邻居令我头疼时,我想到过这样一个计划。但我知道它没有用处。时间的风雨终究会粉碎最结实的石头,至于人类心灵,任何筑起的墙都无法防范它自己的弱点。
因为造成一万五千罗马士兵被屠杀的,不是阿米尼乌斯的匪帮,而是瓦卢斯的弱点,同样也是这个骄奢的罗马人,从阴间招致了更多人成千地被屠杀。野蛮人在等待,而我们在温柔乡之中日益虚弱。
又到了夜里,是航行的第二夜,我也越来越清楚,它也许会变成我最后的一夜。相信我的头脑尚未和身体一样不中用,但我得承认,我还来不及留意黑暗的入侵它就漫了上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呆呆向西望着,一无所见。此时菲利普斯再也难抑焦灼,走到我面前,带着他那种略显粗暴的态度,让他自己的害羞与不自信暴露无遗。我准许他用手贴着我的额头,掂量发烧的程度,还回答了他几个问题——其实没说实话。但是当他试图坚持要我下到舱中房间歇息,避开夜凉的时候,我就扮起任性乖谬的老头子,假装发火。我中气十足,倒让菲利普斯相信了我没事,传人从舱中取来毛毯,我答应会裹在身上。菲利普斯决定待在甲板上,随时观察我的情况;但他迅速打起瞌睡,此时此刻,他蜷缩在光光的甲板上,头枕在交叠的臂弯里,睡梦中仍带着青年那种动人的信念与完整,确定他明早会醒来。
我现在看不见它了,但先前,黄昏的雾气还没从海上腾起笼罩住西边的天际,那时我觉得我能辨认出它的轮廓,大海环绕之中的一个暗点。我相信自己看见了潘达特里亚岛,我女儿被流放而受苦多年的地方。她已经不在潘达特里亚了。十年前,我判定情势已经可以让她安全回到意大利大陆上来;她如今住在卡拉布里亚的村庄雷吉奥,靴形意大利的足尖上。已经有不止十五年,我没有见过她,没有提及她的名字,也不许别人当着我谈起她还活着。那对于我太过痛苦。但是那沉默只坐实了又一个将我困囿于自己一生的角色。
大约三十年前我颁布了一套经元老院通过的婚姻法律,在我的敌人们看来,我最终作茧自缚般用上了它,他们感到快心的原因不难明白;就连我的朋友们也感到必须对我抱怨这些法律。贺拉斯有一次对我说,法律没有力量管束人类心灵之中私密的激情,而唯有不去支配人类心灵的人,譬如诗人或哲学家,可能劝服人心去追求德行。也许在此事上我的敌人与朋友都是对的;那些法律并没有使大家践行美德,而我从贵族集团中的古板守旧阶层赢得喝彩所换来的政治优势,也转瞬即逝。
我不至于糊涂到以为自己关于婚姻与通奸的法律会被遵守;我就没有遵守,我的朋友们亦然。维吉尔呼唤缪斯襄助他写《埃涅阿斯纪》,并不是实实在在地相信自己所呼唤的女神;那是他学到的一种开启诗篇的方式,一种宣告意图的方式。所以我颁行的那些法律,意图并不是要人遵守它,而是要人仿效它;我相信德行不可能没有德行的观念便产生,而有效的德行观念,必然要先存在于法典之中。
我当然错了;世界不是诗篇;这法律没有实现其既定的意图。然而最终它对于我是有用的,不过我未曾预见是那样的效用;我立法以来始终没有追悔。因为是这法律救了我女儿的性命。
当人年龄愈长,世界对于他愈发变得不相干以后,他会愈来愈多地思索那些驱动他穿过时间的力量。对这个向自己的宿命挣扎而去的可怜生物,众神无疑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对他言说的方式如此拐弯抹角,最终他必须自己决断他们预示的含义。我履行祭司职务时,验看过上百只兽类的肝肠,并在占卜师的辅助下发现或发明了在我看来切合我意图的各种朕兆;我得出结论,如果确实有神明,他们也无关紧要。倘若说我鼓励了民众信奉古老的罗马神祇,我这么做是出自必要,并非怀有教义的信念,果真觉得众神各自司掌归于他们的那些势力……也许你究竟是对的,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也许只有一个神。但如果确是如此,你的命名错了。他的名字叫偶然,他的祭司是人,那祭司唯一的牺牲最终必定是自己,他可怜而分裂的自己。
诗人明察诸事,比多数人更其知道这一点,尽管他们表达这种知识的方式在某些人看来是琐碎的。从前我同意过你的看法,他们过多谈论爱,对一件至多不过是愉快消遣的东西估价过高;但我不再确定那同意是明智的了。我又恨又爱,卡图卢斯这样谈起克洛狄娅·普尔喀,她的家族使罗马满城风雨,在她死后还长久祸及我们的时代。那是不够的;但又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会让我们开始发现那个对世界所给的从不完全满意或不满的自我?
请你原谅,尼古拉乌斯;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也无法讲出你的不同意;但我近年有时觉得,也许可以围绕爱的观念构建一个神学体系甚或宗教,如果这观念能拓展到比通常的想法宽广,而且是从特定的途径去接近的话。现在我没有能力这样做了,不过,这股神秘之力以其众多式样在我身上存在多年,我始终在审视它。也许我们给予这股力的名字不恰当;但若是这样,我们给予所有较为简单的神祇的名字,说出的和不说出的,也都同样不恰当。
我逐渐相信,每个人一生中迟早会有个时刻令他知道——无论他还懂别的什么,无论他能否说清自己所知——那件恐怖的事实:他是孤单的、分离的,他除了是他可怜的自我,就不能是别的什么了。现在我看看我细瘦的小腿、手上枯槁的皮肤、布满老人斑的松弛肌肉;我很难相信,这身体曾经借着另一个身体来出离自己,另一个身体也借着它如此。有人向这瞬间的快乐献上他们全部的生命,当身体出现必然的衰退时,就变得怨怼而空虚。他们怨怼而空虚,因为他们只认识那快乐,却不认识那快乐的意味。因为与我们可能以为的相反,情欲之爱是全部种类之中最不自私的一种;它追求与他者合一,从而逃离自我。这种爱当然会最早消亡,随着承载它的身体衰退而衰退;无疑由于这原因,许多人觉得它是各种爱之中最卑下的一种。但是恰恰因为它会消亡,我们也知道它会消亡,它才更其珍贵;而且我们一旦认识了它,我们就不再无可回归地受困并放逐于自我之内了。
但是单有它不够。我爱过许多男人,但从不像我爱女人那样;男人对少年的爱是罗马的一种风俗,你不无惊奇地观察过它,我相信你也不无反感,而我对这种行为的宽容使你困惑,更困惑你的也许是,尽管我宽容它,自己却没有参与其中。然而这种实际是友谊的爱,在我看来,最好是与肉体的快乐不相掺和;因为抚摸属于自己性别的身体即是抚摸自我,因此便不是自我的逃离,反而是囚禁于自我之中。因为人爱一个朋友时,并不变成他者;他还是他自己,沉思着一个他永远不会成为的人的秘密、那些他从未成为的自我的秘密。爱一个孩子也许是这秘密最纯粹的形式;因为那孩子里面有他难以想象的各种潜质,那个自我,最大程度地远离着观察者。我对养子们和孙辈的爱在熟悉我的人当中是一件笑谈,被看成是一个别方面理智的人的放纵、一个别方面负责任的父亲的感情用事。我并不这么看。
好些年前的一天早晨,我从圣道走向元老院议政厅,准备在那里演说,对我女儿定下终生放逐的罪名。路上我遇见了一个童年的相识,她叫希尔提娅,是我从前的奶妈的女儿。希尔提娅待我如同己出,十分爱护,因其忠诚的侍奉获得自由身。我五十年没有见过她,要不是她脱口说出一个我当年的小名,也不会认得她。我们谈起彼此童年的日子,一时间,我身上的成熟稳重都消失了;我在悲伤中差点对希尔提娅讲出我必须做的事。但是她说着她的孩子们、她的一生,还说起她回去过出生的地方,好让自己能带着往日青春的美好回忆终了此生,我看着她平静的脸色,我说不出来。为了罗马与我的权威,我要对亲生女儿定罪;我想到,假使希尔提娅有权力做这个抉择的话,罗马会倾覆,孩子会留下。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希尔提娅不会明白我的迫不得已,那会给她短短的余生带来烦恼。一时间,我又成了个孩子,在我感到深不可测的一种智慧面前哑口无言。
跟希尔提娅那次重逢以来,我想到,与他者的融合由于其感官快乐而迷醉我们,却有一种爱比它更加有力与持久,而较之于我们从中沉思他者之秘密并因此变成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爱,这种爱也同样更加有力与持久;情妇会变老,或撇下我们而去;肉体会衰退;朋友会死;孩子会实现——因此叛离——我们最初从他们身上看见的潜质。这种爱,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你一生有很多时候沉浸其中,我们的诗人在它之中最为幸福;学者对他的文献、哲学家对他的观念、诗人对他的词语,都是这种爱。因此奥维德流落在北方的托米斯并不孤单,你选择在遥远的大马士革将余生投入著作,也同样不孤单。如此纯粹的爱不需要一个活着的对象;于是它被公认为形式最高级的爱,因为它的对象是接近绝对的。
然而从一些方面看来,它也许是形式最卑下的爱。因为如果我们剥去常常堆砌在这概念上的词藻,显露出的只是一种权力之爱。(原谅我吧,亲爱的尼古拉乌斯;让我们假装再一次进行着我们从前喜欢借以自娱的那种争辩。)哲学家对于其读者脱离形体的心智有这种权力,颂诗人对于其听众活生生的头脑与心脏有这种权力。如果被这种指定权力迷住的心智与精神昂扬奋起,那也是偶然的,并不属于这种爱的根本,甚至不属于它的目的。
我开始明白是这样一种爱多年以来驱策着我,虽然我一直出于必要掩盖事实,令我自己也像别人一样不知。四十年前,我三十六岁的时候,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向我奉上奥古斯都的称号;二十五年后,我六十一岁的时候,也是我将女儿放逐出罗马的同一年,元老院和人民给了我祖国之父的称号。它相当简单贴切;我用一个女儿交换了另一个,收养的女儿对此予以承认。
西边,在黑暗中,有潘达特里亚岛的所在。尤利娅住过五年的小别墅如今无人栖居,依我的命令废置。风吹雨打之下,它正在被时间慢慢腐蚀;再过几年就会开始倾圮,时间会像消灭一切那样,将它消灭。我希望尤利娅原谅了我免她一死,就像我原谅了她想过要我死那样。
因为那些你肯定听说过的传闻是真的。我女儿参与了那场阴谋,目标是刺杀她丈夫,并谋杀我本人。于是我搬出那些尘封不用的婚姻法律对她处以终身流放,好让她不会由于她那希望用叛国罪审判她的丈夫提比略的秘密手段,而被处以死刑。
我经常思忖,不知我女儿是否认识到她自己有多么难辞其咎。我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尤利乌斯·安东尼的死讯令她迷乱而悲伤,她当时无法承认。我希望她永远无法承认,终此一生都相信自己是激情的牺牲品,因激情而沦落,不相信她参与了一场阴谋,这阴谋肯定会造成她父亲的死,也几乎肯定会毁掉罗马。第一件事我可能容许,第二件事我不能。
我对我女儿可能感到过的怨恨,我都抛开了,因为我逐渐明白了虽然那阴谋她有份,尤利娅身上有一个部分始终是小孩,爱着那个也许太宠惯她的父亲;必定有一个部分让她害怕地退缩,不做她感到自己最终被迫要做的;有一个部分让她在雷吉奥的孤寂中,依然记得她曾经所是的那个女儿。我逐渐明白了人可以盼着另一个人死,同时不觉稍减地爱着牺牲者。曾有一时我习惯将她喊作我的小罗马,这称呼受到很大的误解;其实,我是寄盼我的罗马会成全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潜质。最后,两者都背叛了我;但是我无法因此减少爱她们。
我们停泊处的南边有卢克林湖,从前为了让罗马舰队能保护民众,正直的意大利人疏浚了这湖,如今它向罗马富豪的餐桌供应牡蛎;尤利娅在荒芜的卡拉布里亚海岸的雷吉奥憔悴委顿;而提比略将会统治世界。
我活了太长时间。那些可以继承我的事业来为罗马的生存而奋斗的人已经全都死了。马尔凯鲁斯,我最初将女儿许婚的人,死在十九岁;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了;我的孙儿们,阿格里帕与尤利娅的儿子盖乌斯、卢基乌斯,死在为罗马服务之时;提比略的哥哥德鲁苏斯既比弟弟能干又较为平和,我将他抚为己出,他死于日耳曼。如今只有提比略还活着。
我毫不怀疑,我女儿落到如此命运,提比略比任何人更加负有责任。他不会犹豫让她涉入算计他和我的性命的阴谋,他也会乐于看见元老院通过对她的死刑判决,同时装出哀痛与懊悔的举止。我对提比略除了鄙视没有别的态度。他灵魂中央有一种怨毒,无人可知其深,他的为人有一种刻骨的、没有一定目标的残忍。无论如何他不是个弱者,也不是个蠢人;而残忍在皇帝身上是比软弱或愚蠢要轻微的缺点。因此我将罗马遗留给提比略的恻隐与时间的偶然。我别无选择。
八月十一日
夜里,我没有离开躺椅,注视着星辰在它们永恒的旅程中缓缓移过巨大的天穹。拂晓时分,几天里第一次,我睡着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我处在梦境的奇异状态,自知是梦,却感到其中有一种真实,嘲弄着清醒时的人生;我希望记住那另一个世界的轮廓,但我醒来以后,梦的记忆便在明亮的早晨消弭无踪了。
是船上人员的窸窸窣窣,还有一种遥远的歌声将我唤醒的;迷糊中,我一时想到荷马写得极美的众海妖塞壬,想象自己被绑在这条船的桅杆上,听见一种超乎想象的美妙呼唤,无力抵抗。但那不是塞壬;是一条从南边亚历山大港向我们徐徐航来的运粮船,埃及水手们身穿白袍,头戴花冠,立在甲板上用他们本土的语言唱歌,一面靠近我们;早晨的轻风将熏香在烧的麝香味道向我们送来。
我们有点迷惑不解地注视他们靠近,直到那条令我们的船相形低矮的巨船来到近处,我们才看清那些人黝黑的笑脸,然后那船长起步上前,向我呼名致敬。
我有点艰难地(但我大概连菲利普斯都瞒过了)从躺椅上起来,走到甲板边缘,倚在阑干上对船长的问候回礼。看来,这条船在普泰奥利与那不勒斯之间的港口卸了货,听说御驾去此不远;水手们希望在启程返回他们遥远的乡土埃及之前,向我致以问候与感谢。两船相距很近,我不必喊叫,也能清楚看见船长的深色脸。我问了他的名字;他叫坡忒利俄斯。水手们继续低沉地唱歌之际,坡忒利俄斯对我说道:
“您给了我们航行诸海的自由,因此给了罗马以埃及丰赡的物产;您清除了海上的匪盗,他们的行径,曾经令那种自由只是空谈。因此埃及的罗马人得以繁盛,可以放心地返回乡土,知道唯有风浪的变故能危及他们的安全。为了所有这些,我们向您致敬,祈求众神让您的晚年享有幸运。”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坡忒利俄斯对我讲的是一种生硬的、却也还过得去的拉丁语;我想到倘若在三十年前,他讲的会是埃及人的通俗希腊语,那么我就要摸不着头脑了。我答复了船长的感谢,对水手们说了几句话,又指示菲利普斯去张罗,让船上人人都得到一些金币。然后我回到躺椅上,从那里注视着巨大的货船徐徐离开我们,向南驶去,在风中张着满帆,水手们又挥手又欢笑,为自己平安的归航而高兴。
现在我们也同样向南航行,我们不那么笨重的船在波浪上跳舞。阳光逮着小浪尖儿上的晶莹白沫,波浪轻轻拍打我们的船身又对它私语,蓝绿色的深海几乎好像在游戏;我现在可以说服自己了:我的一生到底有某种匀称、某种意义;对这个我现在可以无憾离开的世界,我一生带来的恩惠大于伤害。
罗马的秩序如今在世界各地盛行。也许日耳曼野蛮人在北方等待,帕提亚人在东方,其他人在我们尚未知晓的边疆之外;假如罗马不沦陷于他们,它终究会沦陷于谁也逃脱不过的野蛮人——时间。但是现在,若干年之内,罗马的秩序会盛行。它盛行于每个重要的意大利城镇、每个殖民地、每个行省——从莱茵河与多瑙河到埃塞俄比亚的边界;从西班牙与高卢的大西洋海岸到阿拉伯沙漠,到黑海。在世界各地我都开设了学校,让拉丁语和罗马制度为人所知,也保障了那些学校的兴旺;罗马的法律调和了外省风俗的无序残忍,正如外省风俗也对罗马的法律有所修订;世界敬畏地仰视着我前来之时用塌陷的泥土堆起、如今用大理石建成的罗马。
我先前那些绝望之词,现在看来与我的成就并不相埒。罗马不是永恒的,这无妨。罗马将会沦陷,这无妨。野蛮人会来征服,这无妨。曾经有过罗马的一瞬,它将来不会完全死灭;野蛮人将会变成他征服的罗马;那语言将会驯服他粗野的土话;他毁掉的景象将会在他血里流淌。盐海不舍昼夜载着我这孤舟浮沉,在和它一样不知止息的时间里,那代价是无有的,小于无有。
我们靠近卡普里岛了。它在晨曦中珠宝似的闪光,像湛蓝大海中升起了一颗深色翡翠。风歇了,我们仿佛在空气中飘游,接近那个让我度过许多愉快时光的闲静之地。岛上的居民——他们都是我的邻人朋友——已开始纷纷聚集在港口上;他们挥着手,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呼唤。欢欣地,他们欢欣地向我呼唤。很快我就要起身回答他们了。
那个梦,尼古拉乌斯;我想起了我昨夜的梦。我梦见我又去了佩鲁西亚,那是卢基乌斯·安东尼反叛罗马政府期间。我们整个冬季封锁着那城镇,希望迫使卢基乌斯投降,避免罗马人的流血。我们的士卒因为长时间等待而厌倦沮丧,有哗变之虞。为了鼓舞军心,我下令在城墙外面建一座祭坛,向朱庇特献上牺牲。梦是这样的:
一头从未套轭犁田的白牛,被助祭的众人牵到祭坛前;它双角镀了金,头上挂着月桂叶编的环。绳索很松,牛自愿上前,仰着头。[50] 它眼睛是蓝色的,似乎看着我,好像这只兽认识谁会是它的行刑者。助祭人在它头上敲碎了盐饼;它没有动;助祭人尝了酒,然后将祭酒倒在它的双角之间。那头牛仍然没有动。助祭人说:“该动手了?”
我举起斧头;那双蓝眼睛对着我,目光没有游移。我落了刀,说道:“完成了。”牛抖动着,慢慢跪了下来;它的头仍然仰着,眼睛对着我。助祭人拔出匕首,切开喉咙,用高脚杯接血。就连血在流的时候那双蓝眼睛也似乎凝视着我,直到最后呆滞无光,身体向一旁倒下。
那是五十多年前了,当时我二十三岁。我会在那么久以后梦见此事,耐人寻味。


终章



书信 雅典的菲利普斯致卢基乌斯·阿奈乌斯·塞涅卡 发自那不勒斯(公元55年)


亲爱的塞涅卡,接到您的来信,我又惊又喜;相信您会原谅我迟来的答复。我收到您的询问之时正是我离开罗马当天,现在我在新居里也才开始安顿。我终于采纳了您当面以及在文章中给我的建议,从我忙乱的职业退休,以便自己专注于宁静庄重的学问之事,将我经年累月的一点知识传授给他人。我在那不勒斯城外的自家别墅写着这些词句;露台上顺着棚子抽芽儿的葡萄藤分散了阳光,让它在一行行填满的纸上婆娑。你曾经许诺我的退休生涯会很快乐,为了您的保证与它和现实的吻合,我要感谢您。
这些年来,我们的友谊实在过于断续;您还记得我,而且体谅我在您不幸遭流放到寂寞荒凉的科西嘉岛的时候没有为您出言力争,我只有感激。大概您比多数人都更加明白,一个位卑言轻的可怜医者——哪怕是一百个这样的人——并不能拂逆像我们的先帝克劳狄乌斯那样反复无常的意志。现在您又能运用天才使您挚爱的罗马生辉,我们这些仰慕您的人即便默默无言,也都欣喜万分。
我有缘与您交谈的机会相当稀罕,那些时候,我们谈到过我与恺撒·奥古斯都皇帝的短暂相识,现在您要我写一写此事,我乐意从命。不过您要知道,我心里充满了朋友的好奇心:这作品会是什么,一篇新论?一册书信录?甚或是一部悲剧?您打算如何运用我不多的回忆,切盼告知。
从前我们谈起皇帝时,也许因为我希望引起您持续的好奇心,以增进我所渴求的友谊,便闪烁其词,多有保留。然而如今我已六十六岁,比屋大维·恺撒辞世的时候年轻十岁。我相信我终于克服了那种您时常抨击的虚荣——但您宅心仁厚,从不为此批评我——我会将我记得的事情告诉您。
如您所知,我担任屋大维·恺撒的医者不过数月之久;但是在那几个月,我总是在他左右,往往就在随唤随到的距离以内;我是亲眼看着他辞世的。即使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在知道自己只剩几个月的时候会选择我来服侍他;比我著名,比我经验丰富的人很多;而且当年我才二十六岁。无论如何,他选择了我;尽管我年轻时无法想象,但现在我猜测他喜欢我,只不过他喜欢人的方式与众不同,淡然超脱。虽然我在他病重那几天已经无能为力,他还是做了安排,让我在他辞世后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那时我们从奥斯提亚出发,向南悠然航行了几天,在卡普里登岸;尽管他的身体显然越来越坏,他还是顾全礼节,没有忽略等候他的人群。他跟许多人闲聊,说出他们的名字,可是他已经虚弱到好几次只好靠我搀扶。卡普里岛的居民大多是希腊人,他对他们讲希腊语,不时为自己颇奇怪的口音道歉。最后他心满意足地跟邻居们道了别,我们便前往皇帝的别墅,那里望得见几里之外的那不勒斯海湾,景色壮丽。我劝他休息,他乖乖照办,似乎很乐意。
他答应过岛上的年轻人会去观看他们的体育比赛,选拔出来的人将代表岛屿参加下星期的那不勒斯竞技会;他不顾我的严词抗议,坚持要践行诺言;而且再次违背我的愿望,邀请他们晚上全都到他的别墅来,他要设宴替他们庆功。
他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他现编了希腊文的淫秽警句诗,鼓动那些青年抱怨写得差;他加入他们孩子气的活动,将面包屑互相扔来扔去;又罔顾他们下午奋尽全力的赛事,始终戏称他们为“怠民”而不是“岛民”,因为他们平素过着闲散的生活。他许诺会去那不勒斯出席他们要参赛的竞技会,又坚称他会拿全部家产来赌他们会赢。
我们在卡普里逗留了四天。大多数时候,皇帝静静坐着,凝视大海,或凝视东边的意大利海岸。他脸上有沉静的微笑,不时轻轻点头,仿佛记起了什么。
第五天,我们乘船前往那不勒斯。其时皇帝已然虚弱不堪,只能让人搀行。虽然如此,他坚持要将他带去他答应了青年们会出席的竞技会;我得坦白,尽管我知道他时候近了,我还是赞成他去。那显然只是三数日之内的事,没有多大区别了。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烈日下,为卡普里岛希腊人的胜利助威;竞赛结束时,他发现自己无法从椅子上起身。
我们用轿子将他抬出运动场,他表示,他希望立即去诺拉那边一处他童年的家宅。鉴于路程只有十八里,我同意了;清晨,我们到了他的旧居。
我知道时候近了,于是遣人去贝内文托报信,李维娅和她儿子提比略已经在那里待了数日。依从皇帝的嘱咐,我申明他不愿见提比略,不过他容许放出消息说,提比略在他弥留之际陪伴在病榻前。
他去世那天早晨,他对我说:
“菲利普斯,时候近了,是吧?”
他的态度中有点微妙的东西,不许我对他掩饰。
“说不好,”我说,“不过时候近了,是的。”
他平静地点头。“那么我得尽我最后的责任了。”
很多他的相识——我相信他已经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了——在罗马接到他病重的消息,纷纷赶来诺拉。他接见众人,与他们诀别,训谕他们要协助将他的权力有序地交接,告诫他们要辅佐提比略接掌国柄。其中一人故作姿态地哭泣时,他面露愠色,说道:
“你不厚道,在我甘心瞑目的时候哭。”
这时,他表示要和李维娅单独相见。但是当我开始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示意我留下。
他跟李维娅说话时,我察觉他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向她做了个手势,她便跪了下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你的儿子——”他说,“你的儿子——”
一时间他呼吸粗重,下巴松开;随后,他显然用了意志的驱使,稍稍缓了过来。
“我们不必原谅我们自己。”他说,“这是一场婚姻。它比大多数婚姻都好。”
他倒在床头,我冲到他旁边;他还呼吸着。李维娅摸了摸他的脸颊。她在他身边徘徊了一阵,出了房间。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
“菲利普斯,我的回忆……回忆现在对我没有用处了。”
这时,他的心绪似乎一时岔开了,因为他突然叫道:“年轻人!年轻人会比他们领先!”
我将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他又看了看我,用肘弯支撑起自己,露出微笑;然后那双不同寻常的蓝眼睛变得呆滞无光;身体抽搐了一下,向一旁翻倒。
这就是至尊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的驾崩。他卒于八月十九日午后三点钟,这一年塞克斯图斯·庞培与塞克斯图斯·阿普列乌斯担任执政官。往前七十二年,他的生父老屋大维在他离世的同一个房间离世。
关于屋大维写给他在大马士革的朋友尼古拉乌斯的那封长信,我要说一件事。信件是托付给我,准备让我传递的,但是我在那不勒斯接到消息,尼古拉乌斯本人两周前已经去世了。此事我没有禀告皇帝,因为我当时看来,他对于老朋友会读到他的绝笔感到欣慰。
他死后几个星期,他的女儿尤利娅也死于幽禁之地雷吉奥。有人传闻是她的前夫提比略皇帝扣留饮食,将她饿死的。这流言我不知真伪,健在的人中间大概也没有谁知道。
很多年轻的公民会居高傲下地谈说屋大维·恺撒统治的漫长年代,这是今时的风尚,也是三十余年以来的风尚。至于他本人,在他一生即将终结的时候,也认为他全部的工作都已经付诸东流。
但是他开创的罗马帝国禁受了提比略的冷酷无情、卡利古拉的残暴不公,以及克劳狄乌斯的昏庸无能而依然存续。现在我们的新皇帝,少年时蒙受您的教导,登基后仍然与您亲近;我们都应当感恩,他的统治将会辉映着您的智慧与美德之光,也让我们向众神祈祷:在尼禄君临世界的年代,罗马终将实现屋大维·恺撒的梦想。
罗马,北安普敦,丹佛,1967——1972年

注释
[1] 这是恺撒与庞培的内战中决定性的法萨卢斯战役,事在公元前48年。原文误为“法萨利亚战役”,其实《法萨利亚》是古罗马诗人卢坎(Lucan)写这次战役的作品。——译注,下同
[2] 作者保留的古韵可以“马克·安东尼”为例说明:一般英文拼写是Mark Antony,原著中则采用拉丁文拼写Marcus Antonius,为英文读者酝酿异域情调。然而这种异域情调对于中国读者并不会起到同样的效果,“马尔库斯·安东尼乌斯”只显得冗长而陌生,因此译本沿用约定俗成的译名。
[3] 罗马男性的名字往往带“乌斯”(-us)后缀,女性的名字则带“娅”(-a)后缀。“尤利娅”是有尤利乌斯家族血统的女性。书中还有屋大维的姐姐叫屋大维娅,马克·安东尼的女儿叫安东尼娅,等等。
[4] 马其顿尼亚(Macedonia)是罗马帝国设立的一个行省,面积甚广,包括伊庇鲁斯、色萨利全境与伊利里亚的一部分等等,地域范围不同于亚历山大大帝出身的马其顿王国,也不同于当今的马其顿共和国。
[5] 维斯塔(Vesta)是灶神,司掌家庭事务的女神。
[6] 帕提亚帝国(公元前247——公元224)在中国古籍里称为“安息”,是古波斯地区的一个王朝。
[7] 小说中屋大维与恺撒互称对方为“uncle”“nephew”,实际上两人是“great-uncle”相对于“great-nephew”的亲属关系,省去“great”则减了一辈,由“舅祖孙辈”变成“舅甥辈”,不但显得亲热,也表现出恺撒对甥孙的极力提携。但鉴于屋大维、恺撒的亲属关系在中文资料里时见错误的传述,不宜传讹,译本仍采用按照史实的称谓——“舅公”“甥孙”。
[8] 主持对维斯塔女神国祭的女祭司,奉圣职期间须守贞。
[9] 罗马的执政官有两人,每年经选举换届,可以连任。叙事纪年时习称“某某与某某担任执政官那一年”。
[10] “望日”(ides)是满月当空的那一天,故亦可译为“满月日”“月圆日”。据古罗马历法,它是三月、五月、七月、十月的第十五天,其余月份的第十三天。“望日”译名借自我国农历:初一称朔,十五称望。
[11] 奥古斯都月(August)是现代公历的八月,罗马人原先称它为第六月(Sextilis),因奥古斯都而易名为“奥古斯都月”,名字沿用至今。
[12] 拉丁文proscriptio(英文proscription)的意思是“宣告为公敌”,即以国家的名义颁布命令,将当事人处死或放逐。
[13] 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63——公元21年后)是希腊裔的地理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生于今天土耳其的阿马西亚,当时属罗马的本都行省。有著作《地理学》传世。
[14] 出身自由的未成年男孩子与高级官员所穿的托加袍都是白色的,上面镶着宽阔的紫色边。
[15] 此为古称,指罗马共和国晚期的亚细亚行省,不是今天的亚洲。
[16] 资深执政官(senior consul/proconsul)是曾任执政官的外省总督。
[17] 狄奥尼索斯(Dionysus)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又名巴克斯(Bacchus)。
[18] 赫利俄斯(Helio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有时与太阳神阿波罗混同,“波利斯”(polis)是希腊语的“城邦”,因此赫利俄波利斯意为“太阳城”。
[19] 托特(Thoth)是埃及神话中的月神,诸神的文书,知识与艺术的保护神。
[20] 伊西斯(Isis)是古代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
[21] 希腊神话中,欧律斯透斯(Eurystheus)和赫拉克勒斯(Heracles)同为英雄珀耳修斯子孙,赫拉(Hera)施计使欧律斯透斯占了本该属于赫拉克勒斯的王位,后使赫拉克勒斯在疯狂中误杀妻儿。赫拉克勒斯为了赎罪不得不为欧律斯透斯效力,完成十二项任务。
[22] 埃及与希腊都有一个叫忒拜(Thebes,又译“底比斯”)的城市,这里指埃及的忒拜。
[23] 欧西里斯(Osiris)是古埃及的冥神,伊西斯之兄和丈夫。
[24] 赫丘力士(Hercules)是罗马神话中的英雄,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25] 指七月(July)第一天,罗马人原先称这个月为第五月(Quintilis),公元前44年,它被冠以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的名字。
[26] Imperator(又译“最高统帅”“英白拉多”等)原意是“指挥官”,在罗马共和国时期是士兵们向获胜将军致敬的呼语;至罗马帝国时期,它变成国家元首的称呼,因为一切战争胜利都是以元首的名义而赢得的。英语里“皇帝”(emperor)一词演化自拉丁文imperator。本书既有imperator又有emperor,前者译为“大元帅”,后者则依照惯例译为“皇帝”(“元首”译法恐难避免纳粹德国的联想),尽管罗马“皇帝”的权柄与中国古代的专制皇权大相径庭。
[27] 希腊神话中,美狄亚(Medea)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后裔、国王的女儿,也是魔法强大的女巫,对寻找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一见钟情。喀耳刻(Circe)是赫利俄斯的女儿,善用魔药制造幻象或使人变成兽形,曾经爱上英雄奥德修斯,使他在她栖居的岛上滞留。
[28] 塞拉皮斯(Serapis)是古埃及的地下之神,传入罗马并被广泛崇拜,在埃及之外的神庙中常取代欧里西斯被当作伊西斯的丈夫。
[29] 玛尔斯(Mars)与贝罗娜(Bellona)都是战神。
[30] 海事术语“左舷”(port)、“右舷”(starboard)本来分别指一条船左右两边的船舷。这里揣摩文意,右舷分队应当是指摆阵后靠近外海一侧的分队,左舷分队则相对靠近海港(port)。
[31] 罗马人采用24小时制,分为白天12个钟点,从黎明起算;夜晚12个钟点,从黄昏起算。在昼短夜长的季节,他们会缩短白天每个钟点的时间而维持白天12小时不变;反之亦然。因此第1个钟点是黎明。
[32] 卡莉俄佩(Calliope)是司掌英雄史诗的缪斯。
[33] 许门(Hymen)是婚姻之神,有人据英文读音译为“海门”。
[34] 伊克西翁(Ixion)是希腊神话中的色萨利君主,因追求天后赫拉而被主神宙斯缚在永远旋转的车轮上受罚。
[35] 相传罗马城是一对被母狼喂乳长大的双胞胎罗慕路斯(Romulus)和瑞姆斯(Remus)建立的,他们的父亲是战神玛尔斯,母亲是一位女祭司;罗马因罗慕路斯得名。
[36] 喜鹊一词的常见比喻义是聒噪多话的人。
[37] 当指子女稀少是尤利乌斯家族的一种遗传。
[38] 这部作品是维吉尔的十二卷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它以荷马史诗为范本,讲述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在故国沦陷后流浪各地,辗转来到意大利,最终成为罗马人祖先的故事。第六卷写到埃涅阿斯在女先知带领下进入地府,在那里预见了罗马的未来与奥古斯都的盛世。
[39] 原文bauble可指小丑的戏棍,代表权杖。
[40] 原诗含有文字游戏,以“台伯河”(Tiber)与“封冻”(agrip in ice)分别嵌套了提比略(Tiberius)与阿格里帕(Agrippa)的名字。
[41] 据学术界推断,亚里士多德本来有对话体的作品,今已佚失。
[42] 忒修斯(Theseus)是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国王,他年轻时在去雅典夺回继承权的路上杀死了包括斯喀戎在内的多名强盗。
[43] 埃阿斯(Ajax)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膂力及骁勇仅次于阿喀琉斯,但他在争夺阿喀琉斯甲胄的继承权时落败,愤而自杀。
[44] 原文的“动力”与“权力”都是power,但译文很难用一个词来体现自然与人世在尤利娅思维中的贯通。
[45] 皇帝是罗马所谓的第一公民;他的副手阿格里帕坐第二把交椅,是第二公民。
[46] 罗马人祭祀农神萨图尔努斯(Saturnus)的节日期间,依照习俗,众人可以暂时逾越社会等级尊卑的森严界线,甚至主仆可以像胡闹一般互换角色。
[47] 雅努斯(Janus)是罗马神话的双面门神,一张脸望着过去,另一张反面的脸望着未来。
[48] 三月(March)因战神玛尔斯(Mars)得名。
[49] 罗马人将一夜分为四更,每更三个钟点。
[50] 即将被祭献的牺牲顺从地(“自愿”)被领到祭坛前属于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