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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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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_2
明兰顿了一秒呼吸,随即,神色如常:“正是。”
太夫人抚掌而笑:“那可真是一位好先生,你们姐妹能聆听他的教诲着实有福分!怪道听你说话极有章法,原来师出名门;以后你几个妹妹可要向你学学,没的脑子不清楚胡乱说话,今日你可别怪你灿妹妹,她自小叫我宠坏了。”
廷灿终于忍不住了,耳边的青金石坠微微漾动,朝着太夫人嗔娇道:“娘,都是你!从小也不与我请位好先生,如今却来说我们姐妹!”
太夫人脸色一变,却不好当众斥责她,一旁的煊大太太却笑了:“你呀你!那庄先生岂是教闺阁小姐的,人家是教举人进士的!要怪就怪你几位哥哥不知道之乎者也!哎……指望他们是不成喽,好在贤哥儿和五房的几位侄儿都争气,以后怕是要指望他们了!”
这番话说的五老太太和朱氏都脸上生光,众人俱满意,明兰暗暗多看了几眼煊大太太,只见她言谈间虽略显直白粗鲁了些,行止却爽利周到,很是看顾身旁的小姑子,填房四老太太唯一的女儿廷荧;相比之下,五房的大儿媳就不怎么出挑,颇有几分怯懦,反倒是五房的庶出女儿廷灵,极是大方,谈笑晏晏。
说起来,廷灿,廷荧,廷灵,这三个堂姐妹生的都生的相貌甚美,廷灿宛若一支孤崖上的灵芝草,清灵孤高,廷荧则更为端庄柔顺一些,而廷灵则是一朵解语花,婉约可人。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丫鬟婆子们也把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眼看出门在即,太夫人却来请明兰到内堂去,明兰心头一沉,暗道:又来了,这次是什么。
顾廷烨脸色有些发沉,低头思虑了片刻,抬头直视着明兰道:“待会儿我与你一道去,你少说话,我来处理。”
明兰点点头。
正院西侧厢房中,太夫人正坐上首,两边只有邵夫人和朱氏陪坐,三人正说着话,只听门口丫鬟传报,正笑着相迎,却见顾廷烨也来了,颇有几分吃惊。
太夫人神色依旧,朱氏忙起身叫丫鬟看茶,然后坐到邵夫人身旁去,顾廷烨朝太夫人和邵夫人拱手行礼,明兰也敛衽福身,随即顾廷烨到右侧上首的椅子坐下,明兰再次发傻,是应该坐到儿媳妇那一边去呢,还是坐到顾廷烨那一边去呢。
顾廷烨重重咳嗽两声,一个眼色抛过来,明兰立刻跑过去坐好,见他们二人这般举止,邵夫人和朱氏对视一眼,各有深意。
“你怎么也来了?”太夫人放下茶碗,亲切道,“这事儿你媳妇知道便成了。”不等顾廷烨回答,她又轻轻叹息,“也是,你一道来了也好;你媳妇儿进门还没一天呢,就有这许多事儿,难免她拿不住,怕是你也知道我叫你们来什么事吧?”
顾廷烨背脊笔直,静静道:“是为了蓉姐儿的事吧。”
明兰心头一动,原来是这事,这她倒知道。
太夫人微笑着颔首,朝向妈妈点头,向妈妈转身出去,她再转头道:“既然你都想到了,我也不啰嗦了;唉……我本想着过几天,待明兰安顿好了才与她细说,可如今你们即刻要走,我便得这会儿说了。”
顾廷烨站起身,朝太夫人和邵夫人深深鞠身,沉声道:“我年少无行,做出荒唐之事;这两年间,都亏了嫂子扶助,帮着照看蓉姐儿,廷烨铭感在心。”
邵夫人连忙站起来回礼,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蓉姐儿也是个好孩子,和娴姐儿极是亲厚的,真说起来,我也没帮上什么,蓉姐儿都是红绡带着的。”
顾廷烨再次沉了面孔,坐下后,没等他开口,帘子翻动,向妈妈引着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进来,中间随着小女孩。
那两女子朝众人盈盈下拜,便敛首垂手站在下首。
明兰仔细看去,只见左侧女子穿一件杏色如意镶边的斜襟长袄,约十八九岁,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杏眼桃腮;右侧女子身着一件家常牙黄色对襟玫瑰色如意边的袄儿,她年龄较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容长脸颇见几分丽色;中间那小女孩约七八岁,穿着浅红镶深红宽边的羽纱袄子,身骨瘦弱,脸色怯怯,眉目间颇有几分当年那个曼娘的秀丽。
太夫人温和的朝明兰道:“蓉姐儿,还不来拜见你爹娘?”
那小女孩拿眼睛直去瞟邵夫人,见她轻轻颔首,才一步一颤的走上前,恭敬的跪下磕头,唤道:“……爹。”
顾廷烨看着她,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还有你娘呢?”太夫人笑着提醒。
蓉姐儿怯生生的,偷眼去瞄明兰,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明兰很想发表一些意见,于是去看顾廷烨,只见顾廷烨轻轻挥手,对容姐儿道:“你还是叫夫人吧。”
在座众人脸色俱是一变,邵夫人忍不住道:“还是叫母亲吧,蓉姐儿,快叫呀!”
偏偏蓉姐儿怎么也叫不出来,那右侧女子张了几次口,看了看左侧女子,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顾廷烨不理众人,只直直的看着蓉姐儿,道:“你若不想叫母亲,就叫夫人。”
蓉姐儿一脸倔强,脱口而出:“夫人!”
邵夫人一脸惋惜,不再说话,朱氏则低头吃茶,太夫人深深的看了明兰几眼,明兰觉得很冤枉,自己从头到尾什么都还没说呢。
一旁来了个婆子,把蓉姐儿领到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递了茶果给她吃;随后,太夫人又指着那两个女子对明兰道:“这两个是烨哥儿的屋里人,这个是巩姨娘,这两年蓉姐儿多亏了她;这是秋娘,烨哥儿自小的丫头,后做了通房。”
那两个女子连忙上前给明兰行礼,明兰抑郁了,这次她没带荷包来,只好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响,褪下两只金镯子,一人一个赏了下去。
抬头谢恩时,她们俩都忍不住去看了眼顾廷烨,巩姨娘眼神幽怨,如泣如诉,秋娘却是一脸激动喜悦,差点儿热泪盈眶;谁知顾廷烨却皱着眉在看那边的蓉姐儿。
介绍完毕,太夫人对着明兰道:“既然你们要别府另居,她们也得跟过去了。”
明兰点点头,还等她没开口,又被顾廷烨抢在前头:“自然要跟过去,不过这些日子那边儿怕还有些乱,索性过几日,待那边都整顿好了,我就派人来接。”
太夫人眼神闪烁,一时静默,巩姨娘却冲着明兰跪下,道:“奴婢愿意现在就过去,奴婢虽然蠢笨,但夫人料理家事时,跑腿传话也能帮上一二!”
顾廷烨淡淡道:“你不是要照看蓉姐儿的么?”
巩姨娘脸色煞白,旁边的秋娘当即想说话,顾廷烨看了她一眼,口气和软了许多,道:“你们留下,回头再来接你们。”秋娘立刻不再说话,眼神间却极是激动。
明兰在袖子里摸着手腕上一串的镯子,暗想:怎么才两个?怎么也得把她两个手腕子上的镯子都赏完了才符合顾二爷在外头的名声呀?
思忖之间,明兰明白了,当初顾二爷离家出走类似被逐出家门,那些通房姨娘见没奔头了,搞不好另寻出路去了,当然,也可能是被主子打发掉了。
何必为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并且基本不可能回来的浪子养着许多张嘴呢。那么,这两个留下来的呢?嗯,好深的水呀。
太夫人本想拉着明兰多说几句,但见顾廷烨在场,众女眷都有些发憷,便迅速散了,秋娘和红绡似乎想跟过去,谁知顾廷烨走的极快,明兰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走出东侧院,直入一条侧门小径,顾廷烨才慢下脚步,扶着明兰慢慢喘气,待她喘匀了气,两人才沿着林荫小道缓步行走。
“你……可有话要说?”走了一会儿,顾廷烨才道。
明兰憋了很久了,立刻问出疑虑:“那秋娘瞧着比巩姨娘稳妥年长多了,为何她还未抬姨娘?因她身份不够,所以才不能抚养蓉姐儿?”
顾廷烨没想到明兰先问的是这个,似乎神色一松,低声道:“红绡是余家的陪房丫头,是嫣红亲自抬的姨娘;秋娘……,她能留下来便是不易了。”
两句话,两个人,两种态度,明兰暗暗记下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顾廷烨等了许久,忍不住道:“你,没别的话要说了?”
明兰正在低头思考,木木的抬起头来,奇道:“说……什么?”
顾廷烨停住脚步,定定的瞧着明兰,陈述口气:“你在不高兴。”
“为什么我要不高兴?”明兰一脸奇怪。
顾廷烨细细看着明兰,眼神幽深漆黑,缓缓道:“因为秋娘和红绡,所以你不高兴。”
明兰笑道:“哪有这种事?你看错了……”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不喜欢她们,是么?”顾廷烨直直的往下问。
明兰摇着手笑呵呵道:“我哪是那等不容人的,我觉得……”又被打断。
“你是在吃醋么?”顾廷烨眉头深深皱着。
“不是啦!你听我说,《女诫》有云……”明兰努力解释,可再次被打断。
“你住嘴!”顾廷烨忽然低吼起来,吓了明兰一跳。
顾廷烨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阴鹜,眼睛暗黑的深不可测,身上自然迸发威势,高大的身形宛如大山般压下来,明兰吓的不敢说话,他缓缓道:“我说过的,我这一辈子听的假话够多了,我要你说心里话,真话!”
明兰暗道,可她不能全说真话,不然会被当妖怪去烧掉!
明兰低头不语,顾廷烨就静静等着,只用沉寂的压力逼迫着她说话,明兰终于吃不过,轻轻叹气,另辟蹊径,含蓄道:“本朝太祖高皇帝最喜赐美人于臣下,可他每赏美人时,总避开那些尚了公主的帅门将相,何也?一样打天下,一样封侯拜相,一样功勋卓著,为何赐彼不赐此?!”
顾廷烨瞳孔微微张缩,眼神闪动,明兰微笑着看着他,静静道:“便是高皇帝那般的不拘小节的豪迈英杰也心知肚明的事,其实你们男人心里清楚的很,何必多此一问。”
自己女儿自己心疼,要是妻子见丈夫纳妾真的高兴的不得了,皇帝干嘛不先紧着公主?
皇帝赐美人的历史由来已久,当初房玄龄的老婆最后喝了疑似毒药的米醋才算了结,开启了悍妇抵抗御赐美女的先例。
太祖是个风流丑男,由己度人,是以最喜赐美女,据说当时英国公夫人拎着两把菜刀站在门前,扬言那美女若敢进门就让她们血溅当场,然后她以命相偿,英国公吓的魂飞魄散,趴在金殿的阶石上苦苦哀求了三日,高皇帝才收回成命。
太宗武皇帝也偶尔赏赐过美女,当时的韩国公夫人更猛,把幼子幼女带在身边,铺上柴草火油,言道若那美女进门,他们娘儿几个就不活了,韩国公吓的魂魄飞天,抱着武皇帝的大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求了半日才算熄火。
当然,还有更多的男人喜孜孜的收下了美女,并以此为荣,其实问题都在男人身上。
这番言论很新奇,顾廷烨静静点头,直直的看着明兰:“可我已有妾室。”
“是呀。”明兰眉眼弯起,笑眯眯道:“所以我会照料蓉姐儿的,和秋娘还有红绡和睦相处,我会很贤惠的!真的!”
古今的男女并没有进化多少,福布斯富豪榜上男人的老婆能够忍气吞声,但摆地摊的老婆呢,就算不离婚,起码也要拎起菜刀闹一番,原因无它,权势财富消长而已;现在她是四品官的庶女,他是正二品的显赫勋贵,他的拳头比她大,所以她只能‘贤惠’。
事情就这么简单。
明兰的话很真诚,顾廷烨也能相信她的话是可靠的,可他的脸色却更难看了,眉头深锁,目光无端凶狠起来,恨恨的瞪着明兰,好像想一口吃了她。
明兰很警觉,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再次打保证,只差拍着胸脯发誓:“我绝对不会使坏心眼的!你要相信我,我会好好的待她们的!不信你瞧着吧!”真是命苦,想当年若她申请入党时有这么诚心,早成功了!
顾廷烨脸黑如锅底,眼中阴云密布,神色阴沉,鼻息粗重的喷在明兰面上,两人闷闷的对站了一会儿,明兰惴惴不安,想着是不是要发个重誓表达一下自己十分诚挚的心情呢。
过了好半响,顾廷烨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牵过她的手,低头闷声的继续往前走;明兰呆呆的,小心翼翼的去看他的侧脸,她觉得自己说的够含蓄的了呀,也表达了坚定的决心,他干嘛什么生气?
男人和女人果然是不同星球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称呼。
第一,红楼梦里,贾政和贾赦两兄弟没有分家,可他们的儿子确实分开排列的,贾琏叫琏二爷,宝玉叫宝二爷;而女儿却是一块儿排列的,迎春是二姐姐,探春是三妹妹,惜春是四妹妹,我不是很明白其中缘故。
第二,祖父辈叫老太公,老太公的弟弟叫叔公;父亲叫老太爷,老太爷的弟弟,叫叔爷;鉴于潘金莲管武松叫叔叔,所以小辈对叔叔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四叔或者四叔父。
第三,古代孩子的夭折率很高,所以男孩女孩都先‘X哥儿’‘X姐儿’的叫着,男孩等到了进学年纪才取大名,女孩取大名有早有晚,晚的甚至会等到及笄才取大名。
第四,有些地方的亲戚称呼可能不很严谨,为了让读者看着明白,我尽量采取比较明白易懂的称呼。

第108回 新婚三日

京城公侯伯府林立,但只有开国功勋封爵时所赐的宅邸能拥有整条街道,例如向南隔两座坊的襄阳侯府,向北隔三条街的英国公府,而后再因军功或皇亲受赏封的爵位宅邸便不多有这种风光,例如东昌侯府和当初炮灰的富昌侯府,虽气派豪贵,却不过占地多些而已。
这个明兰很理解,那会儿刚开国,地多人少,皇帝当然出手阔气,等到后来京城繁荣了,房地产寸土寸金,开国勋贵们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哪还有那么多地儿呀。
当然还有像华兰婆家忠勤伯府这么悲催的,作为开国功臣,也是亭台楼阁重院层层的占去了大半条街,却因卷入逆案而被夺爵封宅,好容易起复,却也要不回当初的御赐宅邸了。
顾家因几代侯爷都奉命驻守戍边,是以侯府所占的宁远街也不如何阔长。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世上永远都有例外的,例如沈国舅,他既是皇后娘家,又有军功在身,所以他的威北侯府生生占山扩林,前有壁后有靠,山水环绕,端是京中一绝。
这个明兰也很理解,这两年犯错误的勋贵不少,几轮清算血洗下来,没收充公罪臣家财无算,新皇帝最近手头宽裕的很,自然要狠狠赏赐小舅子,呃,外加跟班的马仔。
所以当明兰看见抚远顾都督府的恢弘壮阔时,并不十分吃惊,她吃惊的是这座宅邸居然和宁远侯府只隔着半爿山林和一座刚被皇家收查的罪臣园子。
“如何?这宅子可还如意?”顾廷烨看着明兰一脸惊疑,笑道。
明兰望着那座云蒸霞蔚满山花树的山林园子,几乎张开了嘴,半响才道:“就这么近的路,还争了这么久?”颇觉得适才白费了许多力气。
顾廷烨却挑了挑眉:“路再近,也是两户人家;旁人管不到这儿来。”
明兰面上微微露喜,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用早起了?
新婚头日,忙碌了一整天,加之全身酸痛,明兰着实累的狠了,回到都督府时天色已昏暗,她连自己新家长什么样都没看清,由丹橘扶着回了屋,一通梳洗过后,直接换了一身家常轻便的衣裳,一头栽进锦绣团丝绣龙凤的大红被褥里。
本只想歇息一会儿,然后起来用晚饭,谁知却这一合眼就死死的睡过去了,也没人叫她,直睡到半夜,明兰才将将醒过来,昏头昏脑之际还当自己在娘家,半抻着身子就往床头小几上摸去,谁知黑暗中,却摸到一个光裸微糙的胸膛。
明兰眯着眼睛木木的,反应不过来,这人是谁?她又摸了几下。
一只大手捉住她的手,男人掀起荼靡团花锦绣的厚缎床帘,随手勾起在窗边的铜勾上,床边雕花紫檀小圆几上摆着盏昏黄的羊角宫灯,就着昏昏的灯光,明兰才看清眼前人。
顾廷烨半散着漆黑浓厚的长发,半披在雪绫缎的肩上,内裳衣襟俱散开了,露出整片淡褐色宽阔厚实的胸膛,昏暗中明兰眯眼看去,似有好些伤痕在上头;屋里点着淡淡的熏香,透着粉色的迷魅,却盖不住身旁男人浓重的气息。
“怎么?”顾廷烨似也睡的迷糊,半眯着眼搂过明兰。
“我要喝水。”明兰歪着脑袋,一颊的堆雪砌玉,粉唇柔嫩,却满眼迷糊,“我要丹橘。”
顾廷烨本就警醒,便是这几天累了,这会儿也清醒过来,他看着明兰一脸朦胧,便伸展长臂,从床几上的暖笼里拎个茶壶出来,泻了杯温茶在一个细瓷卉盅里,递过去给明兰,明兰两只胖爪子捧着咕嘟咕嘟就喝完了,呆呆道:“还有么?”
顾廷烨看了看,再倒了一杯给她,这回她却喝不完,只喝了半盏便不要了,把杯子连茶还回丈夫手里,然后很自觉的倒下,背过身钻进被窝继续睡。
顾廷烨手中捏着茶杯,看着睡的宛如小猪呼呼的明兰,半响无语,索性把剩下半杯茶一口仰尽了,放回茶杯后,转头去扒明兰的被窝;温软馨香的女孩身子,肉丰骨纤,顾廷烨搂的甚是满意,紧了紧怀抱,顺着里衣的胸襟处摸了进去,更觉触手滑腻。
一开始大约只是摸几下,谁知摸着摸着便来了兴致,他附身上去,寻到女孩的柔唇,适才喝水,唇上还留下湿润的水渍,他探唇进去越吻越是燥热,手下一阵急乱的抚弄。
明兰觉着身下不对了,这才扭动着醒过来,迷茫的睁着一双眼睛,嘴唇微张,不知所措的微微挣扎,却被他一把扣住在身下,牢牢压住。
身热似火,恍惚间被重重的顶了进去,明兰一开始还忍着,可她到底初识人事,后来越觉得酸痛涨热,腿也没什么力气的挂着他臂膀上,哀叫着只盼着他快些结束。
谁知他却是睡足了颇有精神,足力发劲挞伐,一气的揉着她的身子,直吻的她几乎化成了水,明兰抵受不过便又呜呜哭着求饶起来,一通细细软软的哀叫祈求,却更引的他兴起,噬咬着她的白皙柔嫩的小肩头,低低吼了起来。
明兰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粗重低喘,身体跟烧着了一样,火烧火燎的难受,终吃不住的昏了过去。
……
第二日一早,待崔妈妈赶去新房时,只闻得屋里一阵靡靡浓香,男女交欢气味弥漫着整屋,丫鬟们红着脸已服侍明兰沐浴过了,崔妈妈一脚踏进去,却见他们夫妻俩并排坐在床沿上,明兰一脸没睡醒的样子,顾廷烨却精气神十足,正饶有兴致的把明兰一只白玉般的小脚放在膝盖上,慢慢的给她套袜子。
崔妈妈上前,忍着没去瞪新姑爷,迅速拿过那袜子,福了福道:“姑爷,赶紧去梳洗吧;姑娘这儿我来就是。”
顾廷烨也不生气,长身立起,披着一身长袖广衫的中衣,往侧厢里屋去了;崔妈妈直看着他离开了,才蹲下身子给明兰穿鞋着袜,给她穿外袄时不经意撩起衣襟,却见明兰一片暧昧的青红痕迹从肩颈直蔓延到胸口。
崔妈妈顿时一股火气上涌,只暗暗忍着,等三朝回门时好告状。
明兰直觉得这个觉睡了比不睡还累,腰都直不起来了,还饿的前胸贴后背,一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早点,顿时眼冒绿光,破纪录的连喝了三碗粥,差点撑破肚皮;顾廷烨也胃口甚好,不但自己吃的不少,看着明兰吃的样子,还眉开眼笑的给她添菜。
明兰觉得他像个黑心的养猪场伺养员,正努力催肥等着吃猪肉,她狠狠一眼瞪过去,却见他笑的眉眼暧昧,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明兰脸红的要滴出血来。
她连话都不想说了,想着这宅子里反正没其他长辈,赶紧吃完再去睡个回笼觉,目前她睡眠不足脑袋不清醒,没法子和他斗,先恢复战斗力再说。
本来这日,顾廷烨预备叫明兰认识府里的几位管事,并且把家里的事交代给她的,但瞧明兰几欲站着睡过去的样子,便把一概事情都先推后,自去外书房处理些急务。
大约是阴阳调和,顾廷烨觉着这日天光分外晴好,整座宅子鸟语花香,天地和谐,也记不起昨日的不快,一整日嘴角含笑,只想着快些理完事好回屋;哪怕不能怎样,讨些别的便宜也是好的。
白日的歇息略略补回来些力气,明兰总算缓过些劲来,打算晚上和新婚丈夫谈谈星星月亮人生理想还有家庭管理问题;可惜顾廷烨有完全不同的打算,还未等明兰开场话题,便急急把她拖到床上,兴奋的弄了大半夜。
新婚第三日清早,顾廷烨在一旁忧心的看着明兰,瞧她蔫的垂头垂脑的样子,颇为心疼,渐有些后悔,今日要三朝回门的,昨夜不该那般发兴才是。
明兰身骨酸软的趴在桌前,抖着手腕捧着粥碗,心里不禁老泪纵横——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她十分认同夫妻有X生活的义务,也非常同意X生活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并且她也愿极力配合,可是,可是……呜呜,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新婚三日,顾同志似乎对明兰完全没有更高的要求,也不要求她理家,也不要求她立刻承担家务,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需求,就是希望她在床上表现良好。
明兰苦着脸端起莲花瓷碟,不无悲催的想到:人家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干的脑力活,斗智斗勇,可她干的却是体力活,还是重体力活!这,这,这算什么,采阴补阳?
越想越觉得窝囊抑郁,明兰心头大怒,她现在正是嫩生生的小萝莉,怎敌的他筋骨强壮,那啥……尺寸不匹配不说,体格耐力还相差悬殊,他不过是胜之不武罢了!哼!有本事等到她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时,看他老顾到时候还行不行!
明兰一边喝粥,一边阿Q脑补,心里大是痛快,一不小心牵动身体,腰腿间又是一阵酸痛,只能嘶嘶的抽冷气——丫的,咱们走着瞧!

第109回 回门

明兰出嫁前,好些上门来贺喜的太太奶奶夸她嫁的显赫,她当时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只觉得顾廷烨送来的彩礼很暴发,很土财;直到三朝回门那日,夫妻俩至盛府门口下车马,长柏和长梧哥儿俩在门口迎,此时,恰好墨兰和如兰夫妇也到了。
明兰由丹橘扶下车轿,看着如兰的平头小轿,还有墨兰的平顶独驾小车,再回头看看自家那显眼富贵的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明兰开始有些不自在。
如兰凝住了笑意,目光冷淡,墨兰也僵了僵姿势,随即神色如常;明兰忍不住看了眼顾廷烨,这马车……没逾制吧?
下车见过礼,顾廷烨对梁晗淡淡一笑,并不说什么,明兰却能细微体察出来,他似并不喜梁晗,一行人鱼贯往府里走,新夫妇自是要先去寿安堂拜见老太太的。
老太太端坐上首,明兰和顾廷烨跪倒在蒲团上便拜,虽只隔了几日,老太太却似半辈子没瞧见明兰,直拉着她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脸色越黑。
不过才两日,明兰就跟脱了层皮一般,眼睑下泛着淡淡青黑,宛如深青的螺子黛晕染的,薄薄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神情萎靡不振,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媚意;再看一旁的顾廷烨,神清气爽,眉眼舒展,眼底神色却透着隐约餍足。
老太太一股气上涌,心疼里夹杂着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拿钢刀般的目光把顾廷烨狠狠锉上几遍,顾廷烨面色如常,依旧淡然镇定,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太肚子里过了好几遍气,才道:“赶紧给你爹娘磕头去,正惦记你们呢。”
明兰舍不得老太太,依在她怀里轻声道:“磕了头我再回来,和您好好说话。”
老太太笑着点头,目送着小夫妻俩出去;不过须臾,她脸色便变了,给房妈妈使了个眼色,房妈妈领会,转身下去,直去寻崔妈妈来问话。
崔妈妈素来淡泊,一辈子与世无争,几十年从不饶舌寻衅,这回怕是她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告状欲望,不等房妈妈问上门来,她早在寿安堂偏厢抱厦等着了。
“寻常新婚夫妇亲热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的!……也不管有人没人,一瞧见姑娘就跟那山坳子里的狼似的,嗷嗷的两眼直放绿光,一没人瞧着就动手动脚,白日黑夜的胡闹!”崔妈妈轻拍着桌子,咬着牙,“姑娘身子才长开呢!怎好……这样?!”
房妈妈听的目瞪口呆,神情有些尴尬,若不是她素知崔妈妈性子寡言耿直,怕是不肯信的:“六姑爷都这个年岁了,还毛头小子似的,房里……难不成也没个人?”
说到这个,崔妈妈总算气平了些:“可怜姑娘这几日也没功夫管事,不过我出去团团问了一圈,姑爷原有的一房姨娘和一个通房都留在宁远侯府了,说是过阵子再接来。六姑爷忙碌的很,整日的在外头办差,并不怎么回府,是以府里还算清静,只有个叫‘凤仙姑娘’的女子住在偏院,听说是什么将军送来的。我不曾见过,听闻姑爷……没怎么理会过她。”
房妈妈听了,也不知是喜是忧,隔了半响:“姑爷宠爱姑娘是好事,可是……”她也不知怎么措辞,最后只能道,“还是回了老太太罢。”
……
盛老太太性素喜静,从不爱叫七大姑八大姨在寿安堂聚会喧闹,因此一干亲戚便在王氏的正院坐等吃茶,顾廷烨和明兰直进了正堂,只见康姨妈夫妇,允儿,墨兰,如兰,挺着大肚子的海氏,还有长梧,长柏,长枫,长栋,梁晗,文炎敬,袁文绍,俱在那里。
大家互相见了礼,明兰便和顾廷烨先进了东次间,盛紘和王氏正坐在临窗炕床上,含着笑容受了他们俩的跪拜磕头。
王氏笑容可掬的望着顾廷烨,道:“我家明兰,没给将军添麻烦吧?”
闻听此言,对旁的盛紘身子僵了一僵,他真佩服自己这位太太,除了华兰,剩下三个女儿三朝回门,王氏全都用一样的台词开场。
差别不过是,对着梁晗,她是吊梢着眉毛,一脸收债的口气冷哼:“我家墨兰没给你添麻烦吧?”对着文炎敬,她是火热着眼神,一脸热切期盼的柔和威势:“我家如兰没给你添麻烦吧?”最后对着顾廷烨,她半含讨好,半带敬畏,口气绵软。
盛紘无语。总算明兰是他最后一个女儿,是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这话了,谢天谢地。
顾廷烨的回答很上道:“明兰知礼懂事,温雅恭顺,家中老少极是喜爱她。”
明兰低着头翻白眼,她私以为,这两天她最精彩的表现全在床上了。
“……瞧你们一个个成家立室,为父也放心了。”盛紘捋着胡须,朝顾廷烨微笑道,“若以后我和她母亲都不在京城,你可要多担待明兰这孩子。”
“父亲……您要外放了?”明兰心头一动,轻声道。
盛紘满意的看着明兰,要说他这女儿的确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他笑道:“你大哥哥在翰林编修已满期,前几日传来消息,不是授侍读侍讲,便是入六科为给事中历练历练,我们父子同朝为官多有避讳,还是老父让一让罢,哈哈……”
他这话虽是朝明兰说,眼睛却是看着顾廷烨的,顾廷烨心里透亮,沉吟片刻后道:“岳父所虑极是。翰林院清贵,进讲经史,草拟机要,六科给事中务实,抄发章疏,稽察违误,俱是位卑权重之所。则诚舅兄为人慎敏,不计哪处,必能应当。”
盛紘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后神色更加和蔼可亲,携着顾廷烨又多说了好些话。
明兰明白盛老爹的打算,盛家若能出一个阁臣,那就身价百倍了。据她所知,进内阁大致有两条路,一条是由进士入翰林,从皇帝身边的侍读侍讲一路熬资历到翰林大学士,直至入内阁,还有一条是翰林庶吉士期满后,入六部或六科实力办差,再一路熬资历升职,期间或可能外放一两任历练,然后累积资历直至六部侍郎或尚书,接着就可能进内阁。
长柏行事内敛谨慎,本来他的顶头几位上司大学士都是海家门生,有他们照看平步青云定是无虞,谁知在‘申辰之变’中几乎全军覆没,是以盛紘需要顾廷烨稍微表个态。当今天子强势,长柏又根正苗红,科途正当,纵算没有内阁人脉,只要皇帝心里有数,什么都好说。
明兰心底默念,这就是家族的力量!在不断联姻中结成势力,古代贵族阶层中,再没有比血亲姻亲更直白有力的权势纽带了,听着很庸俗可笑,但却是真理。
古代礼法以宗族为单位,讲究举贤不避亲,因为一人犯错,可能牵连三族,范围宽些要九族,运气不好碰上个别特有性格的皇帝,第十族的学生老师也可能炮灰。既然注定要一起倒霉,自然要有福同享。是以,只要亲戚不是太烂,或有才能,帮人就是帮己,相互提携,帮衬,家族才能前后相继,长盛不衰。
贾史王薛四家覆灭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四个家族自第三代起就全都后继无人,没一个能拿得出充场面的,贾家好歹出了个贵妃女儿,王家多少有个官至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唯一能读书的贾珠早早挂了,其余呢,为几把扇子弄的别人家破人亡的贾赦?打死人的薛蟠?勾搭王爷男宠的贾宝玉?惹祸生事倒是一个比一个能。
没有后继者的家族,衰败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明兰能听懂,所以安静待着,王氏却不甚明白,不禁有些无聊,她本想摆摆嫡母派头,当着显赫女婿的面教训明兰一番,可却被盛紘抢去了话头,从国家命运到民族前途,一句接着一句,她始终插不上嘴。
好在过不多久,外头正堂上等着的众人就涌了进来,袁文绍和长梧等人笑着进来起哄,言道酒菜都快凉了,盛紘瞧着也说的差不多了,便笑着随众人到外头吃酒去了。
明兰则被女眷们拉着在内堂宴饮,丫鬟们摆上供七八人坐的如意黑漆木圆桌,待上菜后,大家围坐着边吃便说笑起来,王氏拉着明兰坐在身边。
在座都是妇人,看了眼明兰这幅模样,心里俱是有数,或有艳羡,或有酸意,或有欣慰,各人各有深思。
墨兰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明兰看,但瞧明兰一身大红真丝织金鸾凤云纹广袖翟衣,罩着薄如蝉翼的金丝绣花团凤褙子,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缀着流苏赤金耳环,拇指大的红宝石明晃晃的人眼花;临出门前,顾廷烨还往明兰手上塞了六七个金玉宝石戒指,弄的明兰都不好意思伸出手来。
这身装扮不止华贵显赫,且非上品级命妇不可穿戴,墨兰看的心里极不舒服,脸上偏要装着十分愉快,频频与明兰搭话。
明兰忍着头晕,索性端起酒杯来转身,看着王氏的眼睛,清声诚挚道:“这第一杯酒,女儿先敬太太,明兰幼时病弱,若无太太和大姐姐悉心照料,怕这条小命早交代了!明兰这里谢过太太了!”说着,酒杯一仰而尽,这番话至少关于华兰部分是真的。
王氏顿时眼眶湿润,一口喝干了酒,拉着明兰颇有几分感动,絮叨着:“你这孩子,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胡话!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自小就听话懂事,比几个大的都省心,我如何不疼你?!”情绪来了,说的她自己都当真了。
墨兰脸色一白,低头不语;明兰侧眼瞥了她一下,只见墨兰装扮的极是庄重精致,粉黛薄施,发髻规矩,连耳坠都是严整的环形,一动不动,样板般标准的正室太太范儿,却掩饰不住眼角的疲惫紧张,眉心中间渐现出一道思虑的深痕来。
明兰微微叹息,她不是想秋后算账,只是希望墨兰心里放明白些,别太拿自己不当外人,明目张胆的来提要求才是真的,这里先打个预防针。
看她们母女和睦,康姨妈有些酸溜溜的:“明丫头如今出息了,以后家里指着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可要记着你母亲对你的好处,不可忘本呀——!”她有一半嫁妆是折在庶子庶女手里,本想将就几门亲事算了,偏康家仗恃着门第显贵,穷要摆派头。
明兰嘴角翘了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如兰却不高兴了,她本是个直肠子的,自康兆儿嫁入王家后,她便视康姨妈为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允儿的面上,她早说‘盛家女儿回门关你康家什么事?有事没事的上门来蹭饭’之类的难听话了。
“姨妈,您说的对!六妹妹你可要记着,对你好的,就得回报,便是不能回报,也不能恩将仇报!”如兰一身滚粉绒边银红水绸妆花小袄甚是亮眼,更映着她面颊红润,气色颇好,显是婚后生活还不错。
康姨妈神色很不自然,低下头吃酒,允儿知道来龙去脉,也深为母亲的作为感到歉意,长梧待自己极好,这些年来又不断帮衬康家,而自己婆家与盛紘家是再亲厚也不过的了,她自不愿惹人厌恶,只盼望母亲少说两句。
她一边拉着如兰低声说话赔礼,一边给王氏连连夹菜,明兰看的心中一叹。
海氏瞧着气氛有些僵,便出来打圆场:“前几日,母亲去袁家瞧了大姐姐,说那肚子比我的还大,明明月份比我小的,别是里头有两个罢?大姐姐常喊肚子疼,没准儿是两个健壮的小小哥儿,正在里头练拳脚呢!”
说着,众女眷都笑了起来,王氏最是高兴,得意之极,连着喝了好几杯,酒色上涌,说话都大舌头了;酒过两回,外头进来一个丫鬟,在明兰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兰起身,笑着与大家道:“老太太怕是要提点我几句,我先过去了。”
王氏已不甚清楚了,海氏笑道:“去吧,老太太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呢。”
明兰笑着道辞,转身随着那丫鬟离去,一出了门便加快脚步,直奔寿安堂,待一脚进了大门,拐进左次间,果然里头摆了一桌子饭菜,老太太正坐在窗边等。
明兰心里感动,笑嘻嘻的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摇着撒娇:“我和祖母心有灵犀,我就知道祖母等着我呢,特意空着肚子来的!”老太太板不住脸,笑骂道:“都是为了你这猴儿,等着我都饿了!”明兰扑到老太太怀里,讨好道:“我给祖母揉揉肚子!”
老太太拧着明兰的脸颊:“空肚子有什么好揉的,怕还不够饿的痛么?!”明兰扶着老太太坐到桌边,亲自给她满满盛了一碗冬瓜排骨菌子汤:“您吃,您吃!”
房妈妈瞧着眼眶发热,道:“老太太多久没这么高兴了!”
“什么多久?!”老太太回头瞪眼道,“不过才两天罢了!”
明兰捧着自己的小脸,一派明媚忧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哎呀,这么多个秋了,祖母定是想我想出相思病来了!这可如何是好,谁叫我这么招人疼,没法子呀?”
老太太终于撑不住了,几乎笑出眼泪:“你个不知羞的尽往自己脸上贴金!要脸不要!”
明兰歪着脑袋,把一张俏生生的脸伸过来,笑道:“不要!您拿去吧!”
老太太笑的直拍明兰,两个笑倒在一块儿。
这顿饭,老太太一直听着明兰叽叽喳喳讲述顾府人众,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的,明兰心里难过,知道这日以后怕不能常见老太太了,便着意粉饰太平,活灵活现的把新嫁的日子说的有趣好玩,好似顾家一片幸福美满。
老太太也含笑听着,用完饭,房妈妈吩咐丫鬟把桌子碗碟都撤下,合上房门出去。
“我有话问你,你坐好!”老太太肃了神色,明兰和她相处多年,知道她是要说正话了,连忙奉上茶盏递过去,然后乖乖坐好,等待训话。
看着明兰极力扮出的笑容下隐藏的倦意,老太太不禁纠结,自从听房妈妈转述崔妈妈的话后,她也十分为难,这种房帏私密之事并非旁人好过问的,最好看见也当没看见;老太太心绪百转千回,最终开口:“他……待你可好?”
明兰努力不让自己的思路歪掉,绯红着面颊,低声道:“蛮好的。”您问哪方面?
老太太开合了一下嘴,不知怎样问下去,索性调转话题:“你府里现在何人管事?”
明兰迟疑了一下:“呃……这个,孙女不大清楚。”
老太太目光中似有责备,想了想后叹了口气,柔声继续问:“你府里房舍园子可好?听说那儿原是先帝重臣之宅,荒废了快有十年了,是否需要修缮?”
明兰一脸茫然:“唔……这我不知道。”她连卧室都没怎么出,府邸长啥样都还不清楚。
老太太眼睛有些瞪大,脸色再度发黑,急声追问:“那你府里现有多少定产?”整日和夫婿窝在一块儿,至少得说些啥吧!
明兰扭捏道:“这……孙女也不晓得。”床上并不需要说很多话,不是睡觉就是运动。
一问三不知,老太太仰天无语,呆呆的看着小孙女,她培养出一个十八般武艺全能的,到末了却一概没用上,这位新姑爷只需要技术层级最低的本领就够了。
明兰羞愧难当,满心慌乱的想了半天,嗫嚅道:“祖母别忧心,其实他待我真的蛮好的。”
老太太浑身无力,只长长叹息。
“……祖母,明兰晓得您的意思,明兰会当心的。”明兰知道老太太是在担心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处境其实很麻烦,不是她不想奋斗,而是这两天实在没功夫。
“罢了,说说看,这两日你姑爷可有什么不顺心的?”老太太不叹气了,又问。
不顺心?明兰觉着他处处不顺心,后妈难缠,老哥半死,一家子极品亲戚,她想了想,忽轻声道:“祖母,依我看,他……似是想承袭宁远侯的爵位。”顾廷煜病入膏肓,能活多久都是问题,这时不可能再生出儿子来了。
“哦?”老太太来了兴致,目光兴味,“何以见得?”
明兰捧了碗茶到老太太面前,斟酌着语气:“孙女也是亲眼见了,才知道他对顾家人不是寻常的不和,几可说是‘厌恶’了;京城这许多地方,若他真想与顾家一刀两断,少些往来,没的住这么近做什么,皇帝赐哪里不成?”
老太太点点头,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茶沫:“有理。”
明兰坐到老太太身边,轻轻皱起眉头:“孙女不懂就在这里;年前就听说皇上有意让他袭爵,还连连召见襄阳侯,他为何……?”
话没说明,但老太太已明了,微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他真想袭爵,襄阳侯府岂不更妙,财帛既丰,又可摆脱那起子污糟人,可是这么意思?”
明兰点点头,其实她是讨厌应付那些极品亲戚。
“你到底还年轻,不明白里头的干系。”老太太轻轻笑起来,拍拍她的手,温蔼道:“你想想,一样是头上压着石头,是继室后母好应付些,还是礼法周严的嗣母好应付些?”
明兰心头恍然,似有些明白了。
老太太眼中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闪动,笑道:“你姑爷本就是宁远老侯爷的嫡次子,长兄无嗣,他袭爵是天经地义,不用承任何人的情,只消皇帝推一把便成了。虽说如今是襄阳侯府显望,宁远侯府冷清颓落,可凡事不能光看外头,这会儿省心了,以后有的是麻烦呢。”
明兰大受启发,恍然大悟。秦太夫人是继室,别说顾廷烨,就是自己,正经的婆婆其实是已过世的白太夫人,只消礼数上过得去就行了;可如果顾廷烨想承襄阳侯的爵位,他以外系入本宗,以后不论是襄阳侯老夫人,还是一干同宗兄弟,他都得厚待着,照看着,否则便会叫人说‘忘恩负义’的闲话,以后烦心事不断。
老太太慢慢的向后靠去,舒适的卧躺在炕头上,闲闲道:“你姑爷这人,怕是个性子桀骜的,生平最恨受人掣肘的吧。”老太太经典点评,明兰用力点头,这句话真是没错。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忽道:“这般性子的男人,你只记住了,一是莫要和他硬着来,……呵呵,不过,你也硬不过他!”明兰苦笑着叹气,老太太接着道,“还有,看他几番作为,应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明白人,你想做什么就直去说,莫要弄阳奉阴违那一套,不要藏着掖着,假作‘贤惠’,夫妻反生隔阂!”
明兰垂下眼睑,点了点头——崔妈妈,你传话好快。
老太太看明兰神情,知她还未全明白,索性一言说开了,她盯着明兰,语气发狠:“‘贤惠’这东西,不过是黄泥塑的菩萨,孔夫子的牌位,嘴里拜拜便是,你若真照做了,有你悔一辈子的!……你记着,你男人是你至少半辈子的依靠!你就是不喜欢他,也要拿住了他!别叫旁的女人得了空隙!不要摆什么清高的臭架子,便是男人没那花花心思,也得你有能耐看住了!”她似是说的急了些,喘了口气,嘴角苦涩,才道:“你,不要学我。”
明兰顿时泪水涌出,伏在老太太膝头哭泣起来,从很早前她就知道,老太太对她的种种教诲多少是在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她对明兰的幸福期盼,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的一种寄托。
明兰轻轻抚着老太太苍老皱褶的手,轻声道:“当年庄先生说史,孙女最喜《前金史·韩柏》一篇。韩大将军以孤城千卒抵御数万大军,众人皆劝其降,他坚不从,眼看兵败城破,他横剑于颈项,只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谋,未以搏一命。话音未落,对头峰坳山洪爆发,敌军被淹过半,危难自解。”
明兰的声音渐渐清朗,一字一句道:“孙女谨记祖母教诲,会用心过日子的。不论顺境逆境,决不轻慢,决不托大,决不骄横,决不疏忽,不怨天尤人,也不轻言放弃。谁知道呢,兴许老天开眼,孙女终能……春暖花开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家族的兴衰,有好些老话,什么富不过三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综合起来看,总归是以读书人家兴盛的时间长久些。
经典范例,范仲淹家族,从北宋到民国初年,八百年长盛不衰,基本上所以几百年显赫的家族都是走范氏家族的模式,设立族学,公置族产,培养族人,彼此帮扶,前赴后继。
其中学的比较到位的是海宁陈家。
‘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余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
而红楼四大家族从本质上来说,是皇亲官僚集团,从家族立身的根本来看,本就比书香世家缺少一份正直和清明,更不要说约束族人的行为方面,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如果薛蟠或贾赦生在这种人家,估计很快就被打死,或者逐出宗族了,当然也可能他们很快就改好了。

第110回 明兰的表白,顾廷烨的理家

直至午后未时末,天空一片渲染金黄,夫妇俩才起身告辞而归,顾廷烨侧眼瞧见明兰眼眶红红的,低垂的纤长睫毛还湿漉漉的,知她定是哭过了,他心里不禁心中一软。席间与众人吃酒不少,他本就有两份酒意,见状,索性故作蹒跚几步,长柏等人一瞧不对,连忙叫人将他也一道送进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尽有香炉小几,铺着薄薄的蓉覃毯,明兰扶着顾廷烨歪歪的靠在垫袱上,找了把扇子轻轻摇着,替他散散酒气,马车一下一下微微晃动,晚春的午晌颇有几分闷热,小几上的紫铜熏炉里吐着淡淡的柳岚香,若有若无,笼在半密闭的空间里。
顾廷烨本是装醉的多些,可这般光景反倒叫他生了睡意,不知睡过去多久,迷蒙间睁眼,只见明兰轻握着把粉面镶珊瑚珠鲨绡缎的团扇,微阖着眼睛也懒懒靠着。
明兰正迷迷糊糊的,忽觉眼睑上一阵痒痒的,睁眼伸手去摸,只见顾廷烨正静静看着自己,他的指腹略带几分粗糙,沙沙的抚摸在自己眼睑上,他道:“醒了?”
明兰点点头,放下团扇,撑着身子坐起来,嘴角翘出个梨涡:“可要喝水?”
顾廷烨正觉得唇齿干燥,遂点头,明兰从小几上的磁石茶盘里斟了杯温茶,扶着顾廷烨凑到唇边,让他缓缓喝下,刚放下茶盏,明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叫顾廷烨翻身压在蓉覃毯上,鼻尖对着鼻尖。
浓重的男性气息带着酒气重重的喷在明兰脸上,加上高大的躯体压着,明兰险些背过气去,努力推搡道:“……重,重……”顾廷烨挪开些身子,却始终盯着明兰,浓密的睫毛几乎戳到明兰的眼睑,他忽道:“你哭了?为何。”
明兰艰难的喘着气,低声道:“以后……不能常见祖母了?我难受。”
“不是这个理,你到底为何哭?”他多少清楚明兰的性子,大凡没有皮肉之苦,她都硬气的很,没事不会伤春悲秋磨磨唧唧,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把眼睛都哭肿了;就算祖孙分别有些伤感,以她的性子估计也是逗趣了之。
顾廷烨眸色深黑如夜,静静的盯着明兰,明兰心里惴惴的,莫名就有一种压力,只好结结巴巴道:“祖母,祖母训我了……”胸腔的压力稍微轻了些,明兰见眼前的男人没有挪开的意思,只好继续道,“祖母整日担忧我过的不好,训我这个不妥当,那个不周全,怕我惹你不喜,怕,怕她日后没法看顾我了……”
顾廷烨微微侧开自己颀长的身体,搂着明兰半坐起来,靠在绒垫上,语音上扬,颇有几分怪意:“所以,她便与你寻了个贺家?”
明兰头皮发麻,忽然羡慕起那些盲婚哑嫁的夫妻来,尽管妻子对丈夫不清楚,可是丈夫对妻子的过去也不清楚,哪像这位兄台,啥都知道。
“本觉着他家好来着?”明兰嘟着嘴低声道。
“后来呢?”顾廷烨只深深的望着她,眼中没有情绪。
这个问题很深刻,而且问非所问,意非所指。
明兰微微侧颊,忽另起一个话头,低声道:“那日,太夫人让巩姨娘和红绡出来拜见,你挡在我前头说话,其实……我很高兴。那日,你免去了我许多无措,又叫她们俩以后再进府,好叫我先掌了府务。你护着我,待我好,我明白的。”
顾廷烨眼中隐隐的阴霾都化去了,笑意浮起,他似是想掩饰,却又压不住想弯起的唇角。
明兰静静望着空气中袅娜的淡烟,轻轻道:“老太太曾说贺家公子好,可是,当曹家来逼迫我时,他明明晓得我不乐意,却让我一个女儿家自去应付;对着曹家姑娘,我对也是错,错更是错!”想起那时的愤恨冤闷,明兰不禁语气哽咽,然后慢慢转过眸子,怔怔望向顾廷烨,目色如水般澄澈:“可是你不一样!你站在我前头,挡在我面前,替我遮去风雨和难堪,我那时就觉着,便是前头有刀山火海,但凡有你在,我是一概不怕的!”
刘曜曾笑问羊献容‘我比司马家男儿如何’,羊献容毫不犹豫,当即言道:自我嫁了你后,才知道天下间什么是真男人!——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作为一个年华不再的再嫁皇后,羊献容能两朝为后,且独占胡皇刘曜的宠爱,以后生子而册封太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表白是个技术活,不能光喊口号,不能扭捏矜持,要言出有物,要恰到好处,该光明正大说出来时,就要清楚明白的大声表达。古代女子规矩严苛,作为一个有‘历史’的女子,明兰必须迅速作出反应,不要仗着丈夫清楚自己的过去,就腻腻歪歪欲言还休。
一个弄不好,轻则夫妻生隙,重则叫有心人乘虚而入。
顾廷烨目中绽开一种真切的光彩,好似一潭静谧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微波涟漪圈圈,霎时间流波溢彩,他心中泛起一层无法言语的喜悦,嘴里故意恶狠狠道:“你个小滑头,想叫我给你扮黑脸是吧?成!爷还就好做个恶人。”
明兰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浅笑的眉眼生晕,高高兴兴的扑过去,在男人脸上飞快的亲了一口:“二表叔,你真好欸……”
顾廷烨只觉侧颊生香,柔唇甜糯,还没来得及高兴,立刻脸色黑了,明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捧着袖子掩口,睁大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其实明兰的眼生的很俏很艳,艳的氤氲透骨,偏有一对柔顺灵秀的柔弯眉,似薄纱般矜持的笼罩着,不经意看人时,漾着半透明的水色,把人裹在里头;顾廷烨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父亲书房里调皮,翻到一幅珍贵的美人古画卷,展开看时,久远而发黄的卷轴上,女子婉约柔艳,流泻出如水迤逦的动人心魄。
不知为何,当时年幼的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他从不知,原来端庄温雅和妩媚俏皮可以这般融合。
“我错了。”明兰认错很快,低头垂手,态度良好。
“巧言令色的小滑头!”顾廷烨低骂了一声,板脸瞪着她,目光中却掩饰不住的笑意。
很快他就知道,这小滑头不但巧言令色,而且还擅长翻脸不认账,白天把好话说的天花乱坠,弄的他心神荡漾,只觉自己成了条嗷嗷色狼,直想狠狠收拾她一把,好容易忍到晚上,她却把小脸一端,一派正经的吩咐丫鬟在床上铺了两床被褥。
顾廷烨只挑眉看着她,低头自饮茶,明兰低头对手指。
……
更深夜漏,明兰挨着枕头,头仍旧昏昏,全身泛红,面颊似火烧,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犹自温存,他粗重的气息极尽暧昧,明兰身子发软,脑子还有一丝清醒,只哑着嗓子软软哀求:“……若是明日我再起不来床,我,我便不活了……”
顾廷烨依旧不肯罢休,只一味哄着她听话,手直往下探,明兰全身酸软,急了就道:“做事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才是,你,你怎……你以后再弄罢,今夜我已好多了……”想着自己刚才的表现,明兰自觉很有进步,简直可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男人听了,忍俊不禁,轻轻嗤笑起来,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呢喃一般:“的确是强多了……好罢,此次便先饶了你。”手下还重重的拧了两下。
到底不能过分,想着她今早那两个黑眼圈,他知须得适可而止了;况且,新婚已过三日,她也要开始理家熟识家务,怎么也得趁那边把手伸过来之前,叫她理清头绪。
第二日,明兰十分坚定的早早从床上爬起,忍着哈气让丹橘给自己梳洗打扮,顾廷烨今日着一件宝蓝色的团花箭袖排穗褂,玉冠束发,端的是身挺如松,不怒自威,高大英俊之极。
早饭后,他拉着明兰进了侧厢房,屏退众人,单独交代府里的事务与明兰。
“……我这几年一直在外头,立府尚不久,府里人众从管事到仆役大多是皇上赏赐,不是罪官罚没来的,便是早年卖身投靠的;这帮人没什么根基,你且瞧瞧,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发卖了。”顾廷烨认真道,侧脸肃然,神色间颇有一种成熟的内敛沉稳,“还有一些……”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眼,“是太夫人和几位婶婶送来的,你,也仔细瞧瞧。”
这最后一句话很有深意,明兰一边捶着酸痛的后腰,一边用心记下;这种交接工作大都由婆婆交代媳妇,她的婚姻真是别开生面。
“府里的田亩账目还有银钱清表,回头我叫公孙先生送来你看,有不明白的,就去问公……罢了,还是问我吧。”顾廷烨思索着缓缓言道。
“公孙先生?”明兰听了半天,终于听见一个熟悉字眼,“莫非是那日水贼……”
“正是。”顾廷烨微笑道,“这阵子他身兼二职,很是辛苦;他怕是最盼着我成亲的人了。”
“你让公孙先生管家?”明兰虽只见过公孙白石一面,但却印象深刻,这种人分明是大冬天摇羽扇,爱故作高深状的谋士呀!呃,诸葛亮有给刘备管过女人孩子后宫之类的事吗。
顾廷烨心里一乐,面上不动声色,端茶轻呷:“公孙先生,很不容易。”
两人又说了几句,顾廷烨到底是男人,于内宅琐事并不入心,讲也不甚明白,明兰连着问了几句都没有明确答案,忍不住道:“……你到底知道些啥呀?怕只有行军打仗闯荡江湖罢。”
顾廷烨被问的略有些恼怒,白了她一眼,怫然道:“你又知道多少了不起的?”
明兰朗声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琴棋书画,八卦算数,医卜星象,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农田水利,商经兵法,我俱知晓且十分精通……”顾廷烨听的眼睛都直了,谁知明兰急转直下,“这都是不可能的!”
顾廷烨目露戏谑,正打算出言嘲讽,明兰却继续道:“可我起码晓得给自己梳头洗脸的人叫什么吧?”顾同志迄今没分清夏竹和夏荷到底哪个是哪个,真乃神人也。
顾廷烨双眉一轩,毫不惭愧,直言道:“他们的身契背书都在我这儿,有甚可虑?做大事不拘小节,你直拿住了大头便是,谁还能翻出天来!”
这句话有一定道理,譬如蒙古对南宋,彼时蒙古已征服半个世界,倾全力攻打,南宋再悲壮,再哀兵必胜,也得over;譬如现在,顾府中人再恨顾廷烨牙痒痒,也无计可施。
顾廷烨也有过不少女人,可不计是逢场作戏的,还是如曼娘秋娘一般的,在一处时,似也不曾这般亲昵熟稔,嬉笑怒骂,瞪眼大笑,什么话都说的出口。大约吵架能提升熟悉度,顾廷烨婚前便已与明兰斗嘴过几次了,是以,他娶妻方三日,却觉得明兰已如长在他心头上的一块肉,又熨帖又喜欢。
“好了。”顾廷烨见说的明兰哑口无言,十分愉快的放下茶盏,侧头看了看窗外,眉头尽展,笑意晏晏,“明日起,我便得如常上朝,到时军都府里繁忙怕没什么功夫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完事儿了,爷带着你在府里转转,后山的园子颇大,你瞧着什么喜欢,爷给你寻匠人来,可种些果树花卉,还有那片山林子,我觉得可圈起来养些鹿鹤雉鸡之类的,哦,你还要问,好罢……问些大气的,别拿些犄角旮旯的来烦爷。”
明兰放下举起的手,想了想,神色颇有些犹豫,认真问道:“每年,府里大约可花用多少银子?”——其实她想问的是,您收入如何?
婚后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点。

第111回 当年事,当年情,当年人,还有当年的银子

都督府原是太祖高皇帝钦封忠敬候之府邸,与宁远侯比邻而居,是以,门前这条大街又称为忠宁街,然忠敬候府于太宗武皇帝时卷入谋逆大案,事败身死后,夺封爵,毁铁券,抄家灭族。此后,宅邸则被赐给了武朝名臣熊麟山大人,更名为‘澄园’,熊大人告老致仕后,上折请还此园,仁宗皇帝收了园子,在熊大人故里复赐宅田无数。
前后山林不算,澄园占地总和约九十亩左右,可分为前后两部分。
前院又被称为外园,是男人们处理政务之处,前头正门是三扇七七四十九个铜钉的朱漆大门,两旁是东西角门,往里铺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笔直而下,对称有两排四所外书房,再外侧是马厩车房,及一干奴仆居所的几排倒座窄院房,过了外仪门,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两旁配有暖房耳房还有茶水房之类的。
通过三扇内仪门往里,方是内院。
因顾忌避讳,明兰坐在覆着轻纱薄帘的滑竿上,迅速把前院走了一圈,顾廷烨指着几处地方略略认了一下,一待进了内院,顾廷烨立刻要求明兰下地步行。明兰委婉的表示,她身娇体弱,不堪长时间步行,还是坐滑竿的好;男人立刻眼神异样,凑到她耳边更加委婉的表示:你莫非是为了保持体力……?
明兰想了想:“我还是走路吧。”
男人的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似乎在无声的笑她。
内院最前面正中是五间配有鹿顶耳旁的大厅堂,堂前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朝晖堂’;明兰暗暗叫了声好,转头道:“熊大人到底是两朝元老,清流宿耆,书香门第,也没用什么喜庆的字眼,只‘朝晖’这两字便尽够了!”
顾廷烨看着这三个字,也是点头。
朝晖堂左侧的小院子,圈成顾廷烨的内书房,右侧是一间偏厅及草木穿堂,其后,隔过一条白石甬道和一道垂花门,是七间七架的正院,两旁有三重厢房,三重耳房,前后三叠抱厦,一大跨所足有二十多间屋子,气派宏大,装饰广丽,上书三个大字——嘉禧居。
明兰看着眼熟,多看了几眼,才认出今早她就是从这里启程的。
嘉禧居后门三间倒座抱厦后有两道角门,一道通着后廊,那里还有一处小小的议事厅,大约是让内眷们理事会客用的,还有一道连着穿廊,通向一座大花厅。
明兰看的发晕,还两腿发软,顾廷烨看着她头晕眼花的样子只觉的好笑,便拉她先去用午饭,待歇过午觉后,夫妻才接着逛。
以嘉禧居为中心,朝北,朝东,朝西,分别围有五处院子及排房,这些地方大约是让老太爷太夫人还有哥儿姐儿们住的,可惜,现在都空着。
近些院子的和正院以抄手游廊相连,远些的隔着南北夹道,再后面就是一片花草芳菲的园子及山林,明兰团团走了一圈,最喜一处莲花池,波光粼粼,水色清幽,湖面莲蓬花香,水下隐约见莲藕节节。这池塘一头连着藕香亭园,一头直连着那座大花厅。
明兰走的累了,索性走进藕香亭中歇息。
“这么大宅子,就我们两人?”明兰看了看周围的八面门窗槅扇,趴在莲池边的琅玕廊上,有气无力的问道。
“这算什么大。”顾廷烨站在庭廊上,面朝着宁远侯府方向,那里如今是一座小山林,静静道,“你也去过襄阳侯府,那里可有这儿两个多还要大。”
明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头暗想:这家伙想搞合并!只希望不是违规扩建。
……
姚依依那时代,每逢寒暑假结束即将开学之时,飞龙活跳了一个假期的学生们都会老实的呆在家里,忙着赶工作业;时隔这许多年,姚依依很神奇的又看见了这个场景。
这天夜里,用过晚饭后,顾廷烨从外书房搬了一大堆文折进屋,在连通主卧的西次间文案上铺陈了一桌子,摆砚蘸墨,低头认真细看,一边看,一边还写注释些什么。
明兰看的目瞪口呆——明天要上朝奏对见皇帝了,所以连夜补功课吗?
看顾廷烨低头深思看文折,明兰原想说‘您慢慢用功,我先去睡了哈’,谁知顾廷烨却拿出厚厚一大叠账册和仆从名单来,放到明兰面前,希望和她‘一起努力,共同进步’。
明兰忍着哈欠,只得坐到另一旁的小翘几后,摊开账册清单来看;夜灯冉冉,顾廷烨见红袖相伴,大感到愉快,转眼瞧见一旁呆呆立着的丹橘,便道:“橘子,去沏壶酽酽的茶来。”他依稀记得明兰身边丫头的名字,好像都是水果之类的。
这个不错,好记。
丹橘心疼明兰,原已备好了中衣热水,想让明兰早些歇息,见状只得转身出去沏茶备点心,抱厦里正看着炉火的秦桑见她一脸闷闷不乐,便问道:“怎么了?”
丹橘心里不痛快,嘴上却不露分毫:“把今早刚送来的新鲜葡萄拿出来,再把那水蜜桃切开几瓣。”说着,自去柜里取茶叶茶壶。
秦桑闻言便起身去了,一旁的绿枝颇觉奇怪:“姑娘不是说想早些睡吗?”
“要叫‘夫人’!”丹橘板着脸,拿出一套崭新的‘喜鹊登枝’薄胎官窑粉瓷茶具来:“老爷和夫人有话要说,府里还有好些事没交代完呢。”
碧丝捂嘴轻笑:“说起来老爷真好笑,昨日他居然对着秦桑姐姐叫‘枣子’,对着小桃叫‘桃子’,还对着我叫‘李子’,丹橘姐姐,老爷叫你什么了?”
丹橘从门边的炉子上提着大水壶过来泡茶,沉声道:“刚离了管束才两天,你嘴里就不三不四起来了?老爷也是你能编派的!叫这府里的人听见了,还当盛家出来的都没规矩呢!”
秦桑端着切好的新鲜水果进来,绿枝拿出个六寸见方的莲花样子水晶碗,两人洗了手摆放起水果来,边摆水果,绿枝边道:“把这小蹄子狂的,回头叫崔妈妈狠狠罚一顿就好了!”
彩环看着她们动作熟练默契,着实插不上手,便笑道:“碧丝妹妹年纪小,不懂事疏忽了也是有的,都是自家姐妹,可别告诉崔妈妈了。”
绿枝一窒,丹橘目带不忍犹豫,只秦桑抬头,微笑道:“碧丝,给你提个醒。咱们都是打小跟着夫人的,她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如今咱们刚来这里,正是给夫人做脸面的时候,你可别糊涂了。”语带深意。
碧丝神色一凛,立刻闭上嘴,彩环颇觉奇怪,又不好追问,故意道:“以前在盛府时,都说三位姑娘中,六姑娘脾气最好,待人最宽,便是咱们做错了什么,怕也不会狠罚的吧?”
丹橘对几个绿的情义深厚,日常不好过分责罚,对彩环却有几分提防,看着彩环,缓缓着:“夫人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什么掉碗摔杯的都好说,便是办砸了一两件差事,但问明情由,罚过便好;可只有一桩,却是断断不能的。”
“哪一桩?”彩环紧张的追问,转眼变脸笑道“姐姐与我说了,我也好长个记性。”
“心术。”丹橘盯着彩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计是什么,但凡心里起了什么对不住人的歪念头,便是千好万好,也不能要了。”
彩环心里一颤,面上却一脸敬服,连声笑道:“夫人说的正是,咱们做丫头的,最要紧的便是忠心,旁的什么都是次要的!”说着,想到一事,轻声问道,“……对了,原先不是还有位叫燕草的妹妹么?她怎么没跟来?”
丹橘瞥了她一眼,干脆道:“她年岁到了,老子娘求到老太太跟前,自去配人了。”
彩环还想再问‘不是还有位尤妈妈么’,绿枝已高声叫道:“小桃翠袖这两个蹄子,不过收拾几件箱笼,怎到现在还不回来?!”
……
丹橘端着盘子去了正屋,临走前,想了想,又放了个红艳艳的大石榴在里头,笑眯眯的将茶水果点在屋里摆放停当,她见明兰衣着单薄,又从里头拿了件家常的月白底子雪里红梅的襦衫出来,轻轻给明兰披上,最后把屋里三盏羊皮宫灯都拨的亮些,才慢慢出去了。
这些年来,明兰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一边翻看账册清单,一边摘抄些要紧处(旁人看不懂的鬼画符),嘴里还轻轻念着,顾廷烨抬头瞧了眼明兰,只觉盈盈烛火下,她玉面映红,桃腮樱唇,目色璀璨,分外好看。
他握拳清咳一声,明兰抬头去看他,只见顾廷烨神情镇定,淡然道:“你明日先帮我把内书房收拾出来,要搬的东西我已交托给公孙先生,旁的不要紧,给我找两个可靠的丫头看着,……最好不识字。”
明兰正想说没问题,忽听到最后半句,想了想,才道:“这里的人我不熟,我的丫头全识字的,只一个小桃笨笨的,识字不多,但为人可靠,断是可信的,先叫她看着罢,回头我再慢慢物色,可靠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可得的;这些日子……你若不嫌弃,我给你收拾书房罢。”
其实重点不是识不识字,而是可不可靠;因为不确定是否可靠,所以才要找不识字的。一个识字的丫头若想偷看点儿什么,看一眼记几个字就够了,若是不识字的,那就只能夹带私联了,这样难度较高,也比较容易被捉住。
顾廷烨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轻轻皱眉:“怎么都识字?你教的?有否必要。”
明兰点点头,一本正经:“丫鬟们都识字,好显得我蕙质兰心。”其实当初是为了让她们看懂暮苍斋规章制度来着。
顾廷烨挑眉,身上披的暗青绸袍上的暗金丝浮纹微微闪动,皎然的月白中衣更映着他俊朗澄明,他握拳抵唇,轻笑着:“不错,不错,盛大才女,给为夫的磨个墨罢。”
明兰笑着过去给他磨墨,一边故意苦着脸,摇头晃脑的叹气:“牛刀呀牛刀。”
顾廷烨看的呵呵直笑,望着明兰皓腕如雪,研磨的动作缓慢幽美,不由得微微怔怔,过了良久,直至明兰磨好了浓浓一砚墨要坐回去时,他才一把拉住明兰,静静问道:“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明兰莫名,呆呆道:“问……什么?”
“府里。”顾廷烨道,“你没什么想知道的吗?”顾府情势诡异,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她这几日居然什么都没问。
明兰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清澈:“原本有的,但老太太说,有了不懂的先别紧着问,先自己想想看;这样会显得我很聪明。”
顾廷烨冷峻的眉头也松了下来,不禁一笑:“好好,你冰雪聪明,那说来听听罢。”
明兰扯开顾廷烨抓自己的手,拖过一旁的小杌子来坐下,轻轻道:“……当初刚见你家里人时,我第一个觉得奇怪的就是年纪。第一,过世的公爹是长子,作为侯爷世子,公爹成亲只怕只早不晚,可是,煊大哥哥和炀大哥哥的年纪比煜大哥哥大出了好多。这是为何?”
顾廷煜只有二十八岁,且上头没有兄长,可是四房五房的长子,顾廷煊和顾廷炀却都有三十三四了,迄今为止,大房嫡孙只有顾廷炜的儿子,两三岁的小豆丁贤哥儿一个。
而四房和五房呢,别说打酱油了,顾廷煊的大儿子看酱油铺已是绰绰有余,而顾廷炀的大女儿已够年纪当酱油铺老板娘了。
顾廷烨眼神渐渐发亮,嘴角含笑,明兰看着他,不无叹息道:“我想公爹定是与第一位太夫人鹣鲽情深,情意极其深重。”
顾廷烨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推演其中意思,若老侯爷对第一位秦夫人感情很深,那么对紧接着嫁进来的白夫人就不会很接受,而对现在的秦太夫人,则会爱屋及乌。
顾廷烨轻轻搂过明兰,挨在怀里,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五婶说起过头位太夫人,说她与父亲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因她体弱多病,父亲自请圣命去戍边,好躲开京中的长辈啰嗦干涉;如今的太夫人更常把她挂在嘴边,说她美貌高贵,端雅温慧,心慈柔弱,是位世间难能岂及的好女子;父亲,更是记了她一辈子。”
明兰撅了撅嘴,她伏在男人怀里,淡淡道:“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是太夫人的年纪。”她明显感觉男人肌肉一紧,接着道,“从太夫人的属相来看,她今年四十四岁,你出生之时,她已有十九岁,一年后嫁入侯府是二十岁;也就是说,头位秦夫人亡故之时,她也十六岁上下了,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老侯爷真对第一位秦夫人感情那么深,想要寻秦家女儿来续弦好照料顾廷煜,那时就可以娶秦太夫人了,为何中间要隔上一个白夫人?
明兰觉到顾廷烨身体的僵硬,慢慢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却轻声道:“当时,公爹有什么理由,非要娶婆母不可么?”这个问题有些难堪,却是如今一切问题的根源。
顾廷烨久久盯着明兰,不知说什么好;这些年来,顾廷烨心中沉懑,可却始终家事难言,真到要说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明兰并不问半句,却见微知著,很清楚的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明兰从没见过顾廷烨这幅神情,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窝深陷入阴影中去,眼神很阴郁,很危险,却又带着淡淡了然,似乎无可奈何,过了半响,他才慢慢开口了:“我外祖那边是海宁白家,你听说过么?”
明兰很想表示一下仰慕之情,可她真没听说过白家,海宁那儿最有名的是一门七进士的陈家,父子三翰林的赵家,以及前任阁老的徐家,另外还有些宿著的世家大族,反正没有白家,于是,明兰只好老实的摇头。
顾廷烨自嘲的笑了笑:“自然没听说过,白家既非世族,也非书香,乃是,盐商。”
明兰愣了,士农工商,他老妈来自最低等的商家也就算了,反正还有儒商,义商,可却是商家里让人看不大起的盐商,这个……怎么向白家表达敬意倒是蛮困难的。
顾廷烨接着道:“你可知盐商家里什么最多?”
“盐。”明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即引来一个指节在脑门上敲起,她立刻捂住脑门轻呼道,“银子!是银子最多!”
顾廷烨屈着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似笑非笑的瞪着明兰,她就不能严肃伤感些么。
明兰心有余悸的看着那两个犹自弯曲的手指,怯怯道:“你可别说,你爹是为了银子娶你娘的!”商人地位低微,哪能要挟权贵。
“正是为了银子,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后来我仔细查了一番,才知道前后。”顾廷烨沉下面孔,放下手指搭在膝盖上,眼神阴冷:“那一年静安皇后过世,武皇帝忧愤过度,性情忽转狂暴多疑,杖毙了许多宫妃婢女不说,还赐死了当时的皇贵妃,且要诛她全族。当时皇贵妃的族叔分掌户部,清算之下,查出户部欠有三百多万两的亏空,俱是多年来权爵功勋所为;原本也不是什么动摇国本的大事,慢慢把银子还上也就是了。可当时,武皇帝迁怒之下,竟厉行重罚,勒令半年内不还清的便要夺爵!”
明兰完全怔住了,半响才道:“宁远侯府欠了多少?”
“不多。”顾廷烨嘴角带讽,“整好八十八万两白银。”
明兰险些背过一口气去,八十八万两白银?!这群败家子!有这么花银子的么?!
顾廷烨长长出了一口气,仰望着雕栏画栋的屋顶,面色晦涩:“顾家连夜清算全部家当祖产,可怎么算也是不够的,眼看着期限将至,荣国公府已被抄家没产,家人贬为庶民,情景凄苦,顾家上下都急疯了;那时,不知是谁……提起了白家。”
明兰已被惊呆了,只愣愣的听着顾廷烨继续道:“我外祖父也算是个人物,海上跑船出身,攒了些本钱后上岸,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打通了官场脉络后,竟做起盐商来!二十年累积下来,家产极为富足,他早年与本家兄弟不亲,偏又只有我娘一个女儿。”
明兰不想说话了,只长长叹气——没有兄弟依靠,卑微的出身,却有丰厚的财产,这位白夫人只差没在脑门上写着‘肥肉’二字了。
“所以,公爹就娶了婆母?”说这话时,连明兰都没意识到自己语带讽刺。
顾廷烨苦笑了一下,却盖不过那份阴冷:“接下来的事儿,十个人有十种说法,我听的多了,自己都不清楚;不过……说最多的一种,是当时父亲向白家提议迎娶母亲为偏房,哼哼,想她一个商家之女能入侯府为偏房已是天上掉下的福分了。可白家偏不肯答应,定要做正室,威逼之下,生生逼死了头位秦夫人。”
明兰倒吸一口凉气,当即一下站起,挺直了摇杆,斩钉截铁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哪个疯子这般颠倒黑白?!”
顾廷烨抬头看着明兰,目光清冷,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你怎知道?兴许是真的呢。”
明兰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没错,是有富庶的商家之女入权贵家为妾。可这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以姻亲换钱权罢了!许出一个女儿,商家换得行事方便,权贵得银钱分成,两厢皆好。可白家却不然,白老太公只有一女,贩盐生意还有谁接着做下去,因此他并不需借权贵势力,且因没有兄弟帮衬,他更想找一个可靠女婿才是!怎么会‘威逼’顾家来娶自己女儿?还‘生生逼死’正头夫人?这不是结仇么。胡言乱语!梦话都比这可信!”
明兰尚觉气不过,心里暗道:有那么大笔嫁妆,白夫人嫁谁不行?难道天下男人死绝了?非你顾老爹不可?说实话,这不是白家扒着顾家,恰恰是当时陷入绝境的顾家求着白家才对。
带着银子来救命,还要人家做妾?!拉到吧!天方夜谭还更写实些。
顾廷烨斜倚着椅子,短短的冷笑数声,静静看着明兰,眼神渐变清明:“为着这传言,自小大哥就最厌恨我,我也不怪他,反正我素来闯祸生事,是家中最不肖的。直到许多年后,母亲当年的奶母常嬷嬷来京城看我,跟我说清了前因后果。原来,那位秦夫人本就体弱,加之府中传言迎娶白氏女即可解围,她思虑伤怀之下,这才难产而亡。白家本不知这些,我外祖才把母亲嫁过来的;从那时起,我便常常顶撞父亲,脾气也愈加坏了……”
明兰瞠目看着顾廷烨,生平第一次觉得他可怜了。娶商家女为侯夫人,本是顾家的奇耻大辱,白夫人的存在是昭显顾家曾陷入绝境的标志;为此,老侯爷任凭污蔑白夫人的谣言传播,却不曾为她辩白,看着顾廷烨愤懑绝望,一步步堕落,却不曾坦言说明。
当然,那位大秦氏也很可怜,可她到底是享过福,过过好日子的,况且大难来临,作为侯夫人,本就要一同但当的,还引的顾老侯爷日后多少迁怒白氏和顾廷烨,也算够本了。
“……父亲本就思念前位夫人,母亲脾气又急躁,在府里处处不如意,两人便更加不睦了,母亲怀第二胎时和父亲吵了一架,早产,血崩而亡。”顾廷烨平静的叙述着,好似是旁人的事,神情异常平淡,“现在想来,父亲对我并不坏,的确是我自己不争气;如今我这般慢待他的妻儿兄弟,怕是他在地下也不瞑目吧?”说着,连连冷笑,目中尽是阴冷嘲讽。
“怎样?”顾廷烨看着发愣的明兰,挑唇道,“我可是多有不该?”
“为什么不该?”明兰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顾府往事太传奇了,背叛,欺骗,阴谋,谣言,还有基督山伯爵式的反攻,一时之间不大好消化。
明兰匪夷所思的反问,还积极例举理由:“这件事上,人人都好,只你们母子不好。顾家得了体面周全,秦家姻亲如旧,可白家得了什么?做娘的,平白一盆污水泼在身上,死了还不太平,做儿子的,被逼出家门,孑然一身,独闯江湖。你有没有想过,若当初四王爷不谋逆呢?若他安分的接受三王爷为储呢?”
顾廷烨陡然眼神如火,顷刻间焚灭所有自嘲讥讽,他定定瞧着明兰,从心头迸发出冷笑:“若四王爷不谋逆,三王爷就会顺当即位,就没八王爷什么事了。然后,宁远侯府一切照旧,那些吃着白家血肉存下来的依旧富丽繁华,那些踩着我们母子的继续安享尊荣。父亲过世了,我又不在,怕是没多久连我娘的牌位都会从祠堂移走,而我,则继续在下九流里混江湖。”
明兰大大点头,直视回去:“所以,你若愤恨,绝然是没错的。”语气比当年她请求入党时还真诚恳切。
顾廷烨莫名失笑了,常嬷嬷也时时一脸忿然的咒骂宁远侯府,但他并不觉得有共鸣,反倒有些厌烦;在他看来,白家也有不当,明知齐大非偶,依然贪心的攀了这门亲事,期望奇迹发生,白夫人明知前途多舛,也不多筹谋策划,只早早死去。
每次想起这些来,他更多的是冷笑和淡漠。
年少时的愤怒委屈,到了今日已不那么热烈,多少江湖风霜,见惯了荣辱生死后,也就不那么容易激动了,好像再炽烈的火焰燃烧过后,也只剩下一些灰烬而已,如今,他唯独觉得不甘,难道他来到这世上便全然是一笔银子的缘故么?
时至今日,听明兰适才那一番话,顾廷烨冷漠许久的回忆才再度灼热起来,是的,其实他一直都在暗暗憎恨着,只是恨之却不得宣泄于口,只好冷漠嘲笑一番了事。
顾廷烨叹了口气,原来承认痛恨自己的亲戚,也没那么难。多年难以诉之与人的辛密,今日竟然这么干脆的都说了出来,心里即使舒坦痛快。
看来有个能帮自己找理由去憎恨亲戚的老婆,着实不错。
“对了。”明兰扭着手指,问的有些犹豫,“那个……婆母,到底带了多少嫁妆?”
“大约一百万两银子吧,还有些田庄铺子。”顾廷烨顺口道。
明兰呆了,几乎想捶胸大叫——天呀,地呀,一百万两银子!若她有这笔钱,还有个疼爱自己的老爹,干什么不好,雇上一队护卫团,寻个忠心可靠的师傅,海外旅行,西域猎奇,世界多美好!打死她也不嫁那么个有拖油瓶还深爱前妻的鳏夫!
白女士呀白女士,白老爹呀白老爹,你叫大家说你什么好呢?
最后——
“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明兰轻轻道,神情哀伤,垂手依依而立。
顾廷烨轻轻拉过明兰抱在怀里,心中颇为感动,搂着她抚慰了半天,才道:“你别伤心了,已过去很久了。”

第112回 当家主母的家务活(上)

这夜,两人说了许久,直到更深露重,才就了寝。
明兰睡的很心痛,连梦中都恨不得捶胸顿足一番,顾廷烨也没怎么折腾,只搂着她沉沉睡去,明兰暗忖,大约是刚回忆完亡母他不好意思那啥啥吧。
男人体热如火,生生圈着明兰在怀里,明兰好似挨着个炉子睡,没多久就捂出一身汗来,稀里糊涂中想踢被子,却只踢的脚趾疼,迷糊中呜呜了几句‘脚趾疼’,然后感到一只带薄茧的大手去揉自己胖乎乎的肉脚趾。一开始的确是揉疼,但揉着揉着就变了味道,那只大手顺着光滑的小腿慢慢往上摸;明兰扭动腰身想甩脱那只手,她很说‘想想你可怜的娘吧’,但没这胆子,只好说:“明日你要早朝呢。”
男人似乎顿了顿,难受的扭了扭,愈发把明兰箍的死紧,在自己身上磨蹭了好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明,明兰半眯缝着眼睛,茫然的望着床帘,伸手去摸,身边已空空如也,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轻呼道:“……老爷呢?”
薄绸水红金丝霭霞锦帘被掀起,丹橘微微的笑脸过来,道:“等您?老爷早迟了!老爷如今怕是已在朝上了。”
明兰木木的坐在床头,早朝是寅正开始,算上路程,顾同志恐怕没睡两个钟头就起来了,难怪昨晚这么容易就消停了;古代当官真不容易呀。
“谁服侍老爷梳洗的?”明兰的声音还有些飘渺。
“我们也起晚了,亏得夏荷她俩还记得;回头姑娘给排个值,好轮着服侍老爷上早朝。”丹橘瞥了眼明兰埋在锦缎堆里的身子,光裸的肩头旧痕未褪新痕又上,一片青紫暧昧,脖颈间只有一条殷红的玲珑如意绳,下头是一件葱黄绣葱绿鸢尾细花的肚兜。
丹橘看着明兰眼圈依旧发黑,又恼怒又心疼,拿过一件白绢棉的中衣给明兰披上。
明兰呆呆的由着丹橘扶着下床,忽然想起一事,甩开丹橘,赤着两只小脚丫踩在厚实的地毯上,蹬蹬走到更漏前看了看——咦?才卯初。
明兰木木的发起呆来,现在情况很诡异,这府里没人需要她请安,也不需要点卯,老公又上班去了,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再睡会儿?
想到这里,她直直的跑回床上,翘着光脚丫子,一掀被子又往里钻。
这套动作丹橘再熟悉不过了,她气急败坏的把明兰拎起来,轻嚷着:“姑娘,你可不好再睡了,今儿您事可多着呢;适才前头的妈妈已来传话了,说一众丫头婆子下人会在前堂集合,等着姑娘训示呢。你再睡……再睡?我可叫崔妈妈了!”
明兰痛苦的起了身,在宽大的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舒坦了些,屋内柔和的羊角宫灯渐渐失去了光彩,天已渐亮了;明兰坐在镜台前叫丹橘梳头妆扮时,小桃进来传:“管事的赖妈妈和廖勇家的来了。”
“叫她们进来罢。”明兰轻道,“丹橘,今儿不出门,梳个利落的纂儿就成,边上散些吧,没的勒紧我头皮疼。”
丹橘的手艺得房妈妈亲传,十年来服侍明兰早就熟了,动起手来极是干脆,三下五除二就绾好了纂儿,还把余下的头发细细编好,绕成几个小花髻堆在纂儿下面,慢慢往上头别着小小的珠花和金珠发钗。
过不一会儿,一个圆脸敦实的矮个中年妇人还有一个瘦削微黑肤的媳妇子进来了,她满脸笑容的冲明兰福了福,姿势显得很恭敬,明兰微微颔首:“赖妈妈,廖勇媳妇。”
两人这才起身,赖妈妈首先笑道:“给夫人请安了,夫人今日觉着可好;本来老奴早就该给夫人请安了,可这几日夫人忙也不好打扰;昨日老爷吩咐说今日夫人要看家里奴才。”
明兰笑了笑,颇为和气:“还成,大家都来了吧。”
“夫人头回训示,大家伙儿早早就起了等着呢。”赖妈妈笑的十分恭顺,“不知……”
明兰看了看一旁的滴漏,道:“半个时辰后,朝晖堂见罢,你们把家里的人分一分。”
赖妈妈愣了愣,这时那个廖勇媳妇忽抬头了,谨慎的问道:“敢问夫人,该怎么分?按着差事分,还是按着一家子分?”
明兰略带赞赏的看她一眼,道:“按着差事分,一宗差事的站一块儿。”说着,看那赖妈妈似想说话,明兰转而道:“赖妈妈原先是太夫人处当差的吧,便由您领个头,把宁远侯府过来的人,另站一块儿。”
那赖妈妈勉强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分呢;临走前太夫人特意吩咐了,说夫人最是好脾气的,叫我们好好服侍。”
明兰慢慢从镜台前转头,静静的看着她,直看的赖妈妈心里发憷,看了一会儿,明兰嘴角噙着轻淡的笑意,语气带着冰冷的礼貌:“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便是。”竟一句理由也不给。
廖勇媳妇颇有些讶异,飞快的偷瞄了明兰一眼,然后低下头去,赖妈妈看着明兰美若冰雪的面庞,无端生出一股敬畏,低头应声。
两人出了嘉禧居,两人笑着互相辞了,分头朝两个方向而去。
廖勇媳妇年轻,脚程快,顺着穿堂迅速走出夹道,那边等着一群媳妇婆子,见了她立时便涌了上来,拥着她进了一个角落,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脾气可好?”……
廖勇媳妇沉声道:“真瞧不出来,年纪轻轻的,娇滴滴的花朵般模样,竟这般有威势!适才赖婆子已碰了个钉子,你们都放老实些,别自讨没趣!”
那一头,赖妈妈也回了仆妇院落,面对旁人的提问,她只重重的一句:“怕是个厉害的!”
……
明兰独自坐在右梢间用早饭,一边轻皱着眉吃着并不怎么可口的炸糕,一边慢慢回忆昨晚看的东西,账目先放一边,先看人,明兰掠过人员清单后,大脑里迅速整理信息。
都督府里的仆役共计62口,对于这么大的府院来说,人其实是少了点。
这些人大致可分成三类,一类是顾廷烨立府后最近从外头买来的,没什么根基,但可能已巴上哪方势力也说不定;第二类是皇帝赏赐的,大多是罚没的罪臣家奴,要命一点的,里面还可能夹杂了个别前小姐公子,这得注意;第三类,就是宁远侯府送过来的四房人,分别是太夫人送了两房人,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各送了一房。
哦,对了,还有她自己陪嫁过来的那些人。
用过早饭,明兰略略整理了一下妆容,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对襟褙子,外头是一件轻烟淡柳色系襟纱衣,明丽的一身,由一群丫头引着,去了朝晖堂。
此时天光大亮,四面槅扇齐齐都打开,东西两面墙上挂着四幅中堂画,坐北正墙上则高悬着当今圣上所赐的匾额御宝,下头上一张极光亮鲜丽的红木八仙桌,两旁是同木材扶手大椅,下头两排笔直着排放了好些矮背宽椅,每两把椅子之间就隔一个小小的如意雕花方几。地上是打磨的极其光亮的青石板,正中铺着暗红短绒地毯。
好一间正府大厅堂!气势宏大,气宇磅礴,昂扬四顾。
明兰看着那把红木高背大椅,暗忖这种椅子其实由盛老太太那种年纪的人来坐会比较有气势吧;不过她现在就这府的主母,除了她还真没有旁人可坐了。
她沉稳的迈着步子上前坐下,已有婆子端着茶盘在一旁等着,忙上茶请安,明兰微微一颔首,抬眼看去,只见厅堂外头,自阶梯以下起已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清楚的分成了几大块,有几块站的很整齐,有几块站的很松散。
廖勇媳妇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禀夫人,府里的人都在这儿了,除了留了四个看着前门,连厨房的几个也来了。”
明兰很满意她这种干脆的作风,颇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廖勇媳妇似是得了鼓励,指着外头那几排人,简略介绍道:“这几个是专生洒扫清理的,……这几个是针线上人,这几个是管采买的,这些是护院的,这些是……”介绍了半天,她又指着边角上十来个岁数尚小的女孩们道,“这几个还没个正经差事,常嬷嬷说待夫人进门后,慢慢教好了规矩再使唤,现下先打杂帮忙着。”
那几个小女孩瑟缩的偷眼望了望明兰,见明兰清亮如水的眸子看过来,立刻低头站好。
明兰顺着廖勇媳妇的手指一一看去,发现皇帝还是蛮靠谱的,发送来的奴仆大多青壮,没有那种特别老迈的,女孩们看着也水灵;明兰细细记下那一工种的人看着整齐,哪些看着松散,然后记下他们的领头。
最后,廖勇媳妇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还有,后边跨院里荆扉阁……呃,伶仃阁的那位凤仙姑娘,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不是府里的,是以……没来。”
明兰微微皱眉:“那院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廖勇媳妇反应的很快:“原先叫荆扉阁的,后来被凤仙姑娘改成伶仃阁了,……老爷没功夫理睬,大伙儿也就跟着叫了。”
明兰并不置一词,只看着她笑了笑,廖勇媳妇心头陡然一突突,低头退下;明兰心中暗笑:看来这位凤仙姑娘蛮清高的,非但没疏通打点,还惹了不少人厌。
然后,明兰转头去看赖妈妈,只见偏门边的台阶上站着几个明显衣着光鲜多的人,赖妈妈笑着介绍:赖家和花家是太夫人送来的,田家是四房送来的,刁家是五房送来的。
介绍完毕后,众人齐齐拜倒给明兰磕头行礼,齐声呼道请安。
这么大的磕头齐呼场面,明兰有些不适应,但她很努力的忍住了,镇定的微笑叫起,轻轻放下茶碗,闲适的将两手交叠在腿上,朗声道:“老爷曾说,这朝晖堂平素是不轻易开的,逢年过节或是贵客来访才开,我便想了,今日我与大家伙儿头回见面,也算是件大事儿吧,便斗胆开了这厅堂,也算正式与大伙见了。”
下头众人反应皆有不同,或有感动的,或有欣喜的,或有疑惑,或有假笑的,不一而足。
明兰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接着微笑道:“以后,咱们便是自己人了。然,这之前,我并不认识各位,是以,今日我也不说旁的,但只叫我熟悉熟悉诸位吧。”
这番说过,阶下众人俱是一脸糊涂,不知何也。
明兰也不解释,只朝后头挥挥手,丹橘早准备好了,叫人在堂中摆一个小几,上头摆有笔墨纸砚,然后若眉上前执笔而坐,丹橘站在一旁,夏竹怯生生的走上前去。
丹橘微笑道:“别怕,我来问你,你今年几岁,出生在哪儿?”
夏竹愣了,木木道:“十三岁,土……墩村,通州西边的土墩村。”
“家中几人?都在做什么?”丹橘手执一张纸,利落的问起来。
“爹,娘,姥姥,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我最小;家里都是种田人。”
“怎么来府里的?”
夏竹看了看明兰,明兰朝和气的点点头,她才鼓起勇气道:“十一岁那年,天老不下雨,田里收成不好,哥哥们又要娶媳妇,爹爹就找了人伢子把我们姐妹三个卖了给人做丫头,我运气好,来了这里,天天有好吃的!”
下头已是嗤嗤轻笑,明兰淡淡一眼扫过去,声音全无,众人肃立;若眉飞快的记录着这些,只闻簌簌笔刷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后来呢?”丹橘温和的问。
夏竹渐渐胆子大了:“后来常嬷嬷挑了我,教了我大半年规矩,然后进屋服侍。”对面丹橘她们,夏竹天然有一种自卑感,就好像一个单位里初中生看见硕士生的那种羡慕。
接着,若眉停下笔头,面无表情问:“来按个手印吧,以后若发现你有欺瞒主子,这便是实证,到时别怪旁人。”
“不会,不会!”夏竹连连摇头,连忙按了手指印。
明兰含笑道:“好了,你很好,过来我这儿吧。”
夏竹如闻大赦,松了口气小步跑到明兰身边站好,堂下众人已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些脸色发白,有些面有疑虑,还有些似有不服。
明兰不去理他们,朝着赖妈妈那儿看了看,然后朝一个漂亮女孩招招手,那女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水灵妩媚,颇有几分姿色:“对……,就是你,过来吧。”
那女孩满面疑虑的看了看身旁的一个中年婆子,然后深吸一口气上前来,丹橘满面温和的笑容,拉着她站在跟前。那女孩胆子似乎颇大,也不羞怯,一双眼睛还频频朝明兰这儿打量,绿枝看着不高兴了,走过去拉开丹橘,转头笑道:“夫人,我来问这位姐姐可好?”
明兰微笑着点点头,并且叫身边的秦桑上去换了若眉。
还没待绿枝问,那女孩就笑言言的开口了:“奴婢叫明月,我是……”
“这名字不成!”绿枝倏地打断她,“这名字和夫人冲了,回去叫你老子娘给改一个,去掉前头那个字!”
明月当即脸红了,回头看了看赖妈妈身旁的那个婆子,目光中似有不忿,绿枝不去管她,径直继续问起来。
“今年几岁?”
“十五岁半。”
“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
“家生子!”明月颇有些自豪,“我娘就是刁妈妈,原是五老太太的陪房,我爹是……”
绿枝再次打断她:“他们可在这府里?”
“自然!”明月骄傲的回头一指,赖妈妈身旁的婆子和后头一个中年汉子上前点头哈腰。
“那你就不用说了,回头问到他们时自然会知道。”绿枝好像判官一样的口气,“家中还有其他人吗?他们现在哪儿?”
“有。”明月咬了咬牙,“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兄长,姐姐在灵姑娘身边服侍,哥哥们……目前还没差事,等着二老爷和二夫人发话呢。”
秦桑一脸凝重的记录着,绿枝依旧没有表情:“就是说,你并非全家跟过来的?好了,你呢,之前当过差吗?”
明月得意道:“我原被挑去服侍惠姑娘了……”
“几等丫头?”绿枝打断她已经十分习惯了。
明月脸色发窘:“三……三等;可是我常在姑娘身边……”
“进府服侍时几岁?”
“十……十三岁;可是我……”
“便是说你只服侍了一两年了咯,什么时候抬成三等的?”
“……是……半年前,可是炀大老爷常夸我……”
“识不识字?”
“识得一些……”
“识得多少?说清楚些!三字经可看过?千字文呢?”
“……三字经读了一半,其余的没有……”明月看了看面前下笔如飞的秦桑,还有适才的若眉,脸红如猪血了。
“这期间可受过什么赏赐?银子?首饰?衣裳?”
“有!”明月憋红了脸,“大奶奶赏了我好些新衣裳,说叫我来好好服侍二夫人和二老爷,还夸我……”
“可有受过什么责罚?受骂?挨板子?为了什么缘故!”
“绝对没有!”
“你可想清楚了!”绿枝冷冷的,“这可是要按手印的,你之前犯点子小错不打紧,反正挪新地方了,可若头回见了夫人就说谎,那便是不能用了!”
明月一阵发窘,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回头看了好几眼刁妈妈,脸色变的灰白,才蚊子叫般的轻声道:“只被大奶奶责骂过几回,因我弄损了惠姑娘的东西,其他没有……”
“成了!”绿枝一拍手,表示问话完毕。
明月面色十分难看的按了手指印,慢慢退了下去,眼眶中似有泪珠滚动,一回去就搂着刁妈妈轻轻哽咽。
明兰朝绿枝点点头,表示满意,她事先提点过,府里这么多人,如果各个都讲上一段长长的故事,那估计要问到半夜,所以此次问询的宗旨是,事件要尽量明确严肃,个人履历要尽量清楚,什么苦衷呀悲惨往事呀都暂时省略,等有需要时可以再问。
这时,她眼角一瞥,瞧见厅堂边上站了一个颇眼熟的身影,她低头一思索,暗暗好笑。
这两个人问过,余下众人全都明白明兰的用意了,有些表示无所谓,有些则十分愤慨的样子,还有些则有些鬼祟,总之下头一片嗡嗡声。
明兰看着差不多了,站起身来,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明兰含笑道:“大伙儿都瞧见了吧。你们中大多人以后是要当用的,要用人,自得知道你们的能耐,以前做过些什么差事,做的如何?这般才能叫各位一展所才,不是么?”
这些话说过,下头大多数人渐渐安定下来,不少人甚至面色坦然起来,尤其是廖勇媳妇和她身边的几个婆子媳妇,反而觉得这样对她们这些外头来的更有利。
廖勇媳妇上前一步,大声附和道:“夫人说的极是!这法子既省事又明白,夫人原本就不认识咱们,与其叫我们稀里糊涂的互相试探暗问,还不如这般明光正道的!”
赖妈妈那边的人有些脸色难看,却一时之间不敢反驳,只低头互使眼色。
明兰朝廖勇媳妇微微一笑,上前走出几步,居高临下站在众人面前,语气依旧温和:“待这件事儿办完了,我便要布置府内人手了。这之前,我得先说一句。我觉得,主仆相待,贵在一个‘诚’字,以后咱们要天长日久的处着,上下互重,方是道理。是以,我只盼望诸位莫要糊涂,若落了‘欺瞒’这桩罪过,我顾家可是不敢用的!这丑话,先撂这儿了。”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端立上首,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可下头众人却谁也不敢小觑了去。
赖妈妈那一众人,面面相觑,自来这里起,他们早想着揽事揽权,谁知先是遇上个活阎王似的顾廷烨,整日黑着个脸,什么都不许他们过问;太夫人逼了两句,他当着全府众人的面,疾声厉色说什么内宅之事当由主母安排,可是那时还没有当家主母呀?!
于是他们等呀等呀,终于等到了明兰进门,原想着看明兰年轻不知事,新嫁娘又面皮薄,他们几个作为顾家的老人儿,仗着顾府长辈的脸面一通讨要便能成事;谁知明兰在屋里躲了两日才出来,一出来也不说怎么分派差事,先来了一番‘查底’!
赖妈妈脸色转了好几圈,终忍不住上前,大声分辨道:“夫人考虑的十分周到,与外头进来的人自是要清楚盘问的,可是咱们几个却是顾家几辈子的老人儿了,何必如此?夫人但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呀!”
明兰敛去笑容,只淡淡的看着她,目光冷冽清明,只隐隐含着一股寒意,赖妈妈额角慢慢沁出汗来,她实在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厅堂上下一片寂静,众人都等着看。
明兰盯着赖妈妈,缓缓道:“赖妈妈,今日你已是第二回驳我了。”
赖妈妈立刻跪下,颤声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提醒夫人。”
明兰冷冷道:“我以为,长辈们送你们来,是来做帮手的,不是来给我做祖宗的。”
赖妈妈背心一阵出汗,连声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明兰微微眯起眼睛,说的很慢,声音里还带着一种冰冷的甜蜜:“赖妈妈,今早你驳我之时,我与你说了什么?”
赖妈妈抬头,眼神瑟缩了一下,嗫嚅着不敢说话,明兰微笑着低声补充:“别说你忘了,这么会子的功夫,这么记性不好,还是回去养养老罢。”
赖妈妈一个激灵,连忙道:“夫人说……夫人说,夫人说什么,咱们便做什么便是!”
明兰璀然一笑,梨涡隐现,明艳不可方物:“赖妈妈真好记性。”随即,隐下笑容,淡淡道,“下回,可别再忘记了。”
赖妈妈连连磕头,退了下去,已是浑身汗湿。
明兰似有些累了,倦倦道:“廖勇家的,你说,这府里谁最尊最贵?”
“自,自然是老爷。”廖勇媳妇赶紧回答。
明兰又问:“那我是谁?”
廖勇媳妇大声道:“您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
“……很好。”明兰面上浮起淡淡的倦色,又缓缓坐下在上首的高背大椅里,端茶轻呷,“记不住这点的,这府里可用不起。”
这番一来,还有谁敢废话半句,丹橘绿枝等人心头俱是大喜,还带着异常满足的骄傲,连看人时都带着盛气凌人,原本她们还担心明兰一个四品文官的庶女,在这般高门大户里受欺负,被人瞧不起,连带她们都心下惴惴的。
谁知明兰心如铁石,丝毫不畏惧,神色自若,浅笑轻斥,连脾气都没发,连话也不多说半句,就镇住了场面——她们忍不住两眼放光。
众人依次退下去应答发问,厅堂外头渐渐空了出来,明兰身边留下小桃和夏竹两个服侍,外加几个刚被唤来的账房先生,还有好几个跑腿小厮侍立在一旁。
明兰懒懒的坐在椅子上,转头轻声道:“公孙先生,您可瞧够了。”
原本站在厅堂角落的一个青袍长衫的中年文士,这才施施然的出来了,走到明兰面前一拱手,低低一鞠,笑道:“狂生无礼,给夫人请安。”
明兰起身敛衽,恭敬的还礼,然后请公孙白石下首第一座坐下。
“夫人何以如此?”公孙白石端起茶碗,笑容有些老奸巨猾,“我原当夫人今日是要派差事的。”
明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小时听过个小故事,古时有一个不太昏庸的皇帝,偏他有群极颟顸奸猾的大臣。皇帝明明只是想挑两个美人,下头人却在全国大肆搜索美女,弄的民怨四起;明明皇帝只是想修座小园子,下头人却举国搜刮银钱,弄的民不聊生……没过几年,国家就亡了;那皇帝被砍头时,还觉得自己很冤枉。”
公孙白石颇有兴味的望着明兰,等她继续说下去,明兰接着道:“从古至今,多少事就坏在‘用人不当’这四字上,上面说东,下头却做西。是以,欲理事,先治人;不计何事,若无可信合适的人去做,想的再好也是无用!”
明兰转头看向厅外,神色悠闲:“要用他们,起码得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吧。”管理一个企业,一份详细确实的人事档案十分必要;而且如果他们敢撒谎,她就有借口赶人了。
公孙白石的神色渐渐肃穆起来,静静的看了明兰好一会儿,才恭敬的一拱手,低声道:“都督有幸,得娶佳妇。”

第113回 当家主母的家务活(中)

内仪门旁的穿堂间十分热闹,问话的共分三组,其中十几岁的小丫头都归由小翠袖问碧丝写,剩下人众则由丹橘若眉和秦桑绿枝这两组来问;每人问话时间长短不一,年轻些的经历简单,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年长些的则有一摞的故事要说。
丹橘心细,从里头拿了几架屏风出隔着,这样问的话若关个人隐私,也可不叫旁人听了去,例如针线上的郝大成媳妇是二嫁的,前个男人多年前在主家抄没时便被生生打死了,而外院管事郝大成也是个死了老婆的罪臣家奴,于是鳏夫寡妇走到一起,还生养了儿女。
朝晖堂气象太大,明兰总觉得像博物馆的展览厅,是以挪步去了朝晖堂旁的偏厅,听公孙先生交起账来。公孙白石一派悠然模样,捋五络长须的样子比盛紘还正点,下首站着几个管事和账房,明兰指着账本稍微问了几句,他们都一一答来,显得十分妥帖恭敬。
“先生辛苦,”明兰转而道谢,“先生何等人物,如今却来理这般琐事,真是为难先生了!”
公孙白石看着明兰手指点着的账册,面露苦笑:“我本疏狂之人,这些非我所长,自从都督立府以来,老朽实是苦不堪言哪。”
明兰指着小桃过去端茶,微笑道:“先生何须此言,这些琐事便是叫都督亲来管,怕也是如此;所谓杀鸡用牛刀,可大凡真用牛刀去杀鸡,大多是杀不好的。”
公孙白石嘴角一歪,不禁莞尔:“此言甚是!”
言谈间,他发现明兰谈吐清雅,思路活跃迥异,他颇觉几分趣味,不过到底男女有别,他又非顾府纳契奴仆,说不多会儿,便起身告辞,走时留了个小厮领明兰去内书房。
“小的叫顾全,夫人叫我小全子便是了。”顾全十三四岁大,圆脸细眼,笑起来一脸麻利,瞧着十分机灵,他走在侧前边给明兰领路,笑嘻嘻的说着话,“……爷是小的再造恩人,当年小的在街上要饭,若不是爷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明兰很想说,也未可见得,说不定你能混成帮帮主呢。
顺着朝晖堂外的一条东西夹道,穿过一道花木屏障的垂花门,明兰到了内书房门前,这是左右打通成一气的两间大房,左右配有耳房,前后还有两间小小的暖房和抱厦,尽供歇息之用,明兰暗暗点头,如果将来顾廷烨和自己吵架了,完全可以赌气睡在这里。
一脚踏进去,只见内中书案、画案、琴桌、供案,案几,一应俱全,朝南六面窗机明净,显是刚洒扫过,地上放着两口硕大的铁皮包角榉木大箱。依墙而建的四面书架上空空如也,明兰转着看了一遍,苦笑着叫顾全把箱子打开,把里头的书一摞摞全拿出来,然后照着长柏书房的样子,略略整理一下分好类,由明兰指挥,小桃和顾全满头大汗的把书依次搬进书架。
手指抚摸过崭新的书本封皮,《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淮南子》……非常齐全的书房配备,明兰还很惊喜的发现了几本孤本,不过从上面灰尘积累的情况来,这些所有书籍的用处都只有一个——摆设。所以,她也不必费心重新设定书架分类了,倒是空着这么多格子不好看,赶明儿去外头多淘换些有趣的野史杂文来才是真的。
铺排完书架,明兰开始整理书案,湖州的紫石砚,苏南的云烟墨碇,琼林的水墨白玉笔洗,一架由斗笔至小清一色的紫犀毫,桌旁一旁叠上三摞雪白细腻的燕子笺泥金笺,明兰亲手一一摆放好,一边摆一边暗叹——水嫩嫩的鲜花哟,你一心只爱牛粪为的是哪般呀。
收拾完书房,明兰刚回屋捶着腰腿歇息时,顾廷烨随身的另一个小厮顾顺打马飞奔回府,前来禀报明兰道,顾廷烨今天中午不回府用饭了,让明兰自己吃。其实明兰并不介意,事实上除了生孩子外,大多数事女人独自也可以干,一个人吃午饭也并不影响食欲。
但作为一个贤妻,明兰还是要问几句意思意思的:“那老爷去哪儿用饭呀?”
顾顺拿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喘着道:“听说今儿朝堂上可热闹了,足足争到巳时末才散朝,一下了朝,皇上就召了老爷及另几位将军进宫商谈,说是饭也在里头用了。”
明兰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什么表情,倒是看着顾顺累的可怜,叫小桃给顾顺绞了块凉凉的湿帕子揩汗,小桃买一送一,还倒了碗茶给他喝。
顾顺一口灌下茶水,顺了口气,笑着道谢后,看明兰神色郁郁的,又加了句:“夫人不必担忧,这事儿以前常有,有时是皇上召见,有时是叫旁的将军大人拉了去的。”
明兰只是有些累了,并非不虞,闻言笑道:“瞧把你累的,要是这事儿再有,那你岂不得常常这么劳累了?待会儿还得回去寻老爷罢。”
“夫人说哪里的话?!”顾顺嗓门通亮,满脸激动,“小的命都是老爷给的,说什么累不累的!只消老爷夫人哼一声,小的便是把腿跑断也不吭一声!”
明兰失笑:“还是留着你那腿吧!小桃,赶紧给小顺哥些果子吃,再抓些钱给他买零嘴。”
小桃赶紧跑进去,出来时,一手托着一整素瓷碟子的金丝蜜枣,一手抓着满满一把的铜钱,一股脑儿全倒进顾顺的衣兜里,顾顺满面笑容的谢恩出去。
丹橘脑子还算灵光,知道先找厨房的来问话,早早问完后就打发她们赶紧捅炉子做饭,是以并不耽误午饭,明兰对着一桌子菜,轻声问道:“叫若眉她们也先吃饭吧,歇口气,下午晌再慢慢问也不迟。”
小桃规矩的把袖子折起三层,抬腕子给明兰盛饭舀汤布菜,嘴里边道:“姑娘放心,绿枝那蹄子机灵着呢,不会饿着自己的。”
一旁的彩环也笑道:“夫人放心,适才我已叫小丫头去问了,听说厨房的几位大娘亲自扛着饭菜屉笼去送饭了。”
明兰这才拿起筷子笑道:“你倒聪明。”
彩环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才来,人又笨,还不懂夫人这儿的规矩,只好多瞧着学着了;万望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明兰斯文的咽下一口鱼肉,笑笑:“不急,慢慢来就好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彩环恭敬讨好的笑了笑,又道:“以前在太太那儿时,总听太太夸说夫人几位姑娘里头最出挑的,心明眼亮,知人善用,院子里的姐妹们最是省心规矩。”
明兰放下筷子,拿起羹匙轻啜了一口汤,瞥了彩环一眼,淡淡笑道:“规矩本事只要不是笨的无药可救,且肯用心,慢慢学着总能练起来;要紧的是情分,她们几个跟我快有十年了,自是亲近些。我知你是个好的,慢慢来,咱们多处一段便是;好了,你也去用饭吧,下午晌叫小桃看门,你陪我去前头看看。”
彩环顿时脸色一亮,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待她出去后,明兰放下羹匙,沉吟一会儿,低声问道:“……你说,这人怎样?”
“话多,爱打听。”小桃撅撅嘴,“不过针线倒是不错,人也勤快,什么都抢着做。”
明兰拿筷子戳着米饭:“爱打听倒也寻常,新来的总是想多知道些,就是怕……算了,也不能草木皆兵。小桃你记着,别叫她进我屋里就是,外头活计不少,够她做的。”
小桃正色应下:“她要是聪明的,就不会自作主张;好好的,姑娘也不会亏待她。”
“希望吧……”明兰信心缺缺,法律工作者的通病。
吃完饭,明兰摸摸自己可怜的一把小骨头,觉得还是赶紧睡一觉催催肥比较靠谱,以后在床上也耐抗不是;于是打着哈气滚进床铺里去了;迷迷糊糊之际,脑袋里走马灯似的转着这两日看的想的。
京城米珠薪桂,自海氏进门后,盛府里共主子十口,另姨娘三人,通房四人,总计十七口,下头连丫鬟婆子仆役管事在内五十八人;海氏渐渐管事之后,明兰常去帮着照看全哥儿,有时听见只言片语,知道这样一户人家,一年算上一般的人情往来,大致用度是四千两左右。
王氏精明,海氏节俭,家用颇为适足,尚有丰裕,算上田庄铺子的盈余,还有宥阳老家的份例,每年能攒下不少银钱,以备子孙婚嫁之用。
至于自己的新家呢?顾廷烨正二品官年俸一百五十两,禄米六十一石,不过这种陈米是连盛府奴仆都不吃的,通常直接拿去米铺折成银子,因是武官,另有军事补给两百二十两,俸禄一项统共能得约五百两,按照惯例,应该还有冰敬和炭敬。
明兰目前拿到的田亩册表示,顾廷烨在京郊延卯河一带有两座田庄,一座叫黑山庄,有八十多顷的良田,另一座叫古岩庄,有上百顷良田,皇帝还在京城西山赐了他半个山头,一座温泉庄子,统统加起来,总计出息约有五千两。
皮埃斯:似乎还没有商业性产业。
那日明兰问顾廷烨府里可花用多少时,顾廷烨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除了这些固产随明兰支配外,他在账房还放了五万两银子,说叫明兰这阵子先看着使,不够再去问他。
从月钱只有一两半的庶女,到可以支配这么钱的富婆,明兰忽然有一种傍上大款的感觉,恨不得立刻天天叫上三碗燕窝粥,吃一碗,看一碗,再倒掉一碗。
顾府就这么几个人,哪用的了这么多呀!明兰反复提醒自己,这钱自己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不可以乱用的……不过,可不可以拿些少少的,嗯,管理费呢。
明兰鄙视自己,看来自己很有当贪污犯的潜质。
顾廷烨和明兰外加蓉姐儿三人算是正头主子,另姨娘二人,凤仙姑娘一位,按照宁远侯府的份例,明兰属于太太夫人这一级别的,月钱三十两(婚后工资涨了二十倍),若是少奶奶(明兰将来的儿媳妇)级别的就是二十两,蓉姐儿和姨娘都是二两。
麻烦的是凤仙姑娘,若是通房就月钱一两,偏偏顾廷烨一点处理她的意思都没有,那日明兰问起时,他居然茫然了片刻,提醒过后却是一脸阴沉。
后来明兰偷偷问了夏荷才知道,这位凤仙姑娘原是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听的秦桑手指关节响了好一阵),因尚是清倌人,大半年前被甘老将军弄来送入顾府(据说有合法手续)。
起初,号称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她,在被顾廷烨忘在脑后七八日后终忍不住,某晚弹了半夜的‘清水流觞’曲。可惜阳春白雪遭遇纨绔子弟,顾廷烨自小多学拳脚,擅长街头斗殴和阵前杀敌,文化素养不过关(明兰暗忖若她唱的是十八摸没准顾廷烨还能打个拍子啥的),加之当时他疲累之极,睡梦中被吵醒愈加恼怒,当即踹翻了两扇门,爆吼声可传出半里外去。
第二日一早,顾廷烨就叫人把她搬到府中最偏僻的西侧角去了。
又过了个把月,凤仙姑娘终于发觉对于男人而言,可能视觉比听觉更直观,更重要,于是又在某一晚,她白衣飘飘衣衫单薄的前来送宵夜,运气很背,她没遇上秉烛公事的顾廷烨,倒碰上了恰巧在屋里收拾的常嬷嬷。
盐商家里的奶母修养能高到哪里去,常嬷嬷脾气暴躁,嘴巴刻薄,传闻早年还操过杀猪刀,她当即冷嘲热讽一番,从凤仙姑娘的祖宗十八代一直问候到子孙十八代,并且把她和青楼粉头的技术水平进行了生动形象的比较,引的全府仆妇都来嬉笑围观。
常嬷嬷骂的唾沫星子飞溅,犹自觉得不痛快,还一路追去荆扉阁继续骂;这下凤仙姑娘彻底歇菜了,羞愤痛哭的几乎要上吊(最终没上吊,教坊司里都没自尽,想必神经坚韧),明兰猜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把屋名改为伶仃阁的。
明兰严重怀疑常嬷嬷这样是出于顾廷烨的授意,这家伙混过三教九流七十二暗口,心思远比旁的高门大户的爷们来的促狭阴损;对于老前辈上司送来的‘礼物’,打不得撵不得,索性以毒攻毒,找个辈分高资格老的嬷嬷来羞辱一番,叫她自己没脸出门。
此后,凤仙姑娘的确不大出门了,转眼就是半年。
到底该给她多少月钱呢?明兰越想脑袋越昏沉,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金乌渐偏,日头暖和,明兰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是叫小桃摇醒的。
“怎么了?”明兰眼睛还是眯的,侧着眼缝一看,正午已过。
小桃却是一脸兴奋,凑到明兰耳边,低声道:“五老太太来了!”
“这么快?”明兰顿时眼睛大睁,清醒了,“就她一个?”
“还有她的两个儿媳妇,炀大太太和狄二太太。”小桃低头咬耳朵,笑嘻嘻的,“姑娘料事如神,我叫了几个门房看着,的确是有人出去过,就是那刁家的!”
明兰呆呆的坐在床上,微微叹气:“住的这么近,怎能不来串门子呢?”——她想明白了,这么卖力工作,无论如何都该收些管理费用的!

第114回 当家主母的家务活(下)

穿戴妥当,在小桃幽怨的目光中,明兰扶着彩环的手缓缓跨门槛出去了,彩环低头垂眸间,瞥见明兰腕子上的珍珠手串,颗颗都有拇指大,滚圆明净,璀璨耀眼。
她心中一惊,暗忖顾府果然富贵,这般大的珠子,形色又好,便是王氏也只得几颗镶在钗簪钏镯上罢了,没想明兰拿足一整串,就这么随意挂在腕子上。
彩环心里还未想完,主仆二人已到了嘉禧居偏厅,大红柱子旁是翡绿茂密的两棵海棠花树,便是三四月天气,也带着一股舒爽的清凉,寻常人家少见的玻璃,这里却整块整块的嵌做窗扇,透明如琉璃般,整个厅堂便十分的明朗清亮。
踏进厅里,只见五老太太和她两个儿媳俱已坐在里头,丫鬟正捧着茶盘上茶,明兰笑着进去,缓身福了福:“五婶婶来了,明兰来迟了,万望勿怪。”
五老太太端正的坐在上首,一身紫红色绣海水如意三宝纹的锦缎对襟褙子,比上回见面更显富贵祥和,她闻言,淡淡道:“你今日忙的很,别怪我这老婆子上门叨扰便好。”
明兰微微一笑,只简单说了一句:“岂敢。”随即转头与另两位妇人福了福,温婉的道了声好,炀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俱是恭身回礼。
见礼过后,四人都坐了下来,狄二太太年纪颇轻,不过二十六七岁,生的白净标致,端庄富贵,脸上笑盈盈的,她见厅里气氛有些冷落,便道:“说起来,这还是我头回来这儿呢?好气派的宅子!我原先还想,这宅子都多暂久没人住了,还不定得怎么整饬呢!看来倒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了!”
明兰谦和的笑道:“不单二嫂子这么想,我也是的。后才知道,这里原是御用监着人看管的,虽多年无人居住,但修缮的颇为整齐,倒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五老太太目光一闪,嘴角似有微微不屑,斯文道:“既然皇恩浩荡,怎这屋里的摆设还这般简陋?瞧着空荡荡的,也是不好的。”
明兰见招拆招,略带不好意思的低头:“这是您侄子的意思,他说待把府里各处的人手定下来,再慢慢开库房不迟,免得事出匆忙反出了差错;我,我也不好驳他……”
狄二太太掩口轻笑:“烨二兄弟还是这副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这倒不能怪你。”
明兰凑趣,也跟着笑了几声,厅里一时气氛倒也融合些许了;明兰轻侧瞥了旁边的炀大太太一眼,只见她依旧一副拘谨的样子,只缩在一边吃茶,也不大敢说什么。
明兰颇觉得奇怪,明明顾廷炀是五房的嫡长子,怎么……
寒暄过几句,五老太太始终脸色冷淡,听到明兰说起宅邸中事时,她放下茶盏,拿帕子轻轻摁了摁嘴角:“既这宅邸还需这许多布置,你怎么不早些派遣人手做?只做些没用的。”
明兰装糊涂,继续谦和的微笑:“侄媳妇笨的很,又怕出错,反正也不紧着赶着,索性慢慢来,先把人弄清了再说旁的。”她很好奇这位自恃斯文的欧巴桑怎么开启吵架话题。
五老太太面色一沉,一只手在案几上捏成拳头:“你可知我今日来做什么?”
“自是来看侄媳妇的。还能为了什么?”明兰笑的十分可爱。
五老太太窒了一下,阴阳怪气道:“不敢当!烨哥儿如今飞黄腾达了,怎么还会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别踩在脚下便是很好了!”
明兰笑吟吟的用茶盖撇去茶末子:“婶子又说笑了,什么眼里脚下的?侄媳妇不明白。”她侧眼去瞧另两个,却见那两妯娌动作十分一致的低头吃茶。
五老太太被憋了一口气,脸色转过几遍,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好!我来问你,烨哥儿硬要别府另居也就罢了,咱们不敢拦着,原想着怕你们小两口没个合心意的人手使唤,偌大的家宅不好经营,才好心送来几房人家!你们倒好,干干的撂了好几个月不说,你一进门,还没几天,便跟审人犯似的,审问起那些老家人来了!”一边说,一边连连冷哼。
明兰冷眼看着五老太太的作为,并不生气,说实话,自从上次争执去留问题时起,她就发现顾家这两个老婶婶的性格十分有趣。
四老太太看着热闹爱说笑,其实却十分谨慎,不该说话时多一句也不说,而这位五老太太看着斯文清雅,实则性子冲动,一有不如意,或叫人挑拨上几句,便立刻出手出口。
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道是为什么?原来是这个。”明兰不再摆弄茶碗,只静静看着五老太太,忽然高声道,“人都叫来了么?”
“都来了,夫人。”外头一个恭敬的女声响起。
“都请进来吧。”
杏黄色的薄锦穿雕花竹片的帘子轻轻打开,夏荷进来,低头反手撑住帘子,外头鱼贯进来一行中年妇人,正是赖花田刁四个婆子;她们一见五老太太也在,神色变化起来,四个人面色各异,互相看了几眼;夏荷放下帘子,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张,恭敬的递给明兰。
明兰接过后,略略看了看,微微一怔,心里暗笑下,随即收起纸张,抬头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那四个:“五老太太好快的耳报神,你们上午才问的话,这会儿婶婶便来了。”
那四个妈妈脸色变的更厉害了,其余三个都直直的看去刁妈妈,目光似有责难,众目睽睽,刁妈妈面皮发紫,头几乎垂到胸前了;见状,五老太太十分不悦,她没想到明兰这般利索,说话间就把人叫过来了,竟有当堂对峙的架势。
“怎么?我问不得么?”五老太太大声道。
明兰似乎觉得很有趣,声音依旧甜美:“我不过问了几句,婶婶何必如此介怀?婶婶适才还说这几房家人是给了我的,如今我便连问两句都不成了么?”
五老太太更是大怒,站起身来:“你若只问两句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却是刨根问底,恨不得把她们祖宗八代都挖出来,你说,你是不是信不过咱们?!若是,你便说一声好了,我即刻领了人走,也不留着惹你的眼!”
明兰继续装傻:“这有什么?问几句话干信不信得过什么关系?”
“长辈送给你的人,你有什么好盘问的?!”五老太太索性无赖起来。
明兰缓缓把茶碗放下,端正姿势,对着五老太太恭敬道:“婶婶,不知您知不知道,当今皇上自即位后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哎……,便是叫吏部交了一份近十年的百官考绩。”
五老太太愣了,看着明兰,不知她什么意思,明兰继续道:“照婶婶的意思,皇上这般,岂不是信不过先帝?”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五老太太下了一大跳,怎么话题跑到那里去了,她一时急了,大声道,“你莫要乱扣大帽子!”明兰笑的很愉快:“可是百官也是先帝留下的呀,皇上还要查问,婶婶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五老太太咬着嘴唇,胸口被憋的一起一伏,明兰笑的更加灿烂了:“哦,对了,我听庄先生说过,先帝爷即位那年,也是一模一样叫吏部交了一份百官评绩来着?哎呀,莫非……婶婶觉着先帝也信不过武皇帝?哦,也许婶婶没这个意思,难道是五叔的意思?”
五老太太听的头皮发麻,心中又惊又怕,便不敢再置气,赶紧摆手道:“你莫胡说,我绝无此意!……问问就问问,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我也没说什么~!你就问吧!”
明兰知道不好太过,见好就收,随即摆正架子,正色道:“我虽为一介女流,可也深觉先帝和当今圣上极是英明,所谓监察,便是为了保政论之清明,护万民之福祉,是以吏部三年一考评,五年一考绩,便是为了天道昌明!婶婶,您说是不是?”
——你都扯上皇帝英明不英明了,五老太太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连声应是,直说的满头大汗,一旁的狄二太太也帮着婆母说话,明兰当然也笑着收了。
旁边站立的四个婆子面面相觑,目光中露出警惕,低下头去。
笑归笑,明兰觉得若不再刺这个欧巴桑一下,没准她下回又来打扰自己午睡,于是拿出那叠纸张,笑道:“今日婶婶既然来了,我正有个不解之处,万望婶婶解惑。”
五老太太见明兰转了话题,松了口气:“侄媳妇你说罢。”
明兰语气依旧温文,指了指旁边,面带微笑道:“这位刁妈妈自跟着婶婶进了宁远侯府,统共领过五个差事,分别是三个月的厨房采买,两个月脂粉头油采买,半年的后园林子看管,四个月内院值夜管事,最后还有五个月的新进小丫头管教妈妈。侄媳妇颇觉奇怪,怎么刁妈妈没一个差事是做足一年的?”
按照油水程度来排序的话,刁妈妈是从重油基地一路滑向清水衙门。
这番话说出来,一旁的刁妈妈差点跪下了!五老太太的面皮也紫黑紫黑的,神色尴尬,轻轻咳嗽了几声,却不知如何说好,转头去看两个儿媳妇。
狄二太太忙一看情势不对,忙道:“弟妹有所不知,刁妈妈早年服侍婆婆,受了些辛苦,身子……有些不好,是以婆母体恤她……”这话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推荐帮手给顾廷烨夫妇,却推荐过去一个病歪歪的?!是去帮忙还是去塞麻烦呢。
谁知明兰居然点点头,一副很相信的样子:“原来如此!幸亏侄媳妇问了一问,如若不然,叫刁妈妈去做那辛苦的差事,岂非叫她病上加病了?”
刁妈妈顿时急了,赶忙道:“二夫人,容老奴插句嘴罢!老奴早些年的确是身子不好,可这几年已然养好了的!”
明兰十分宽宏大度的挥挥手,指着那纸张上的字句,笑道:“妈妈不必急,我知道你的忠心好意,可从这些差事的年头上来看,妈妈你‘身子不好’足有十几年了,两年前才有起色,还是多养养罢,莫叫外头人说咱们顾家不体恤下人!”
刁妈妈嘴里如含着黄连,额头发汗,另三个婆子都偷眼去看明兰,只觉得她虽年轻,却着实有手段,不由得心中生出惶恐来,没想到这个新夫人这么硬。
明兰依旧那副温雅谦和的神情,十分好心的口气:“婶婶您瞧,还是应当多问些话吧?”
五老太太一肚子窝火,却一句说不出来,艰难的点点头。
明兰言笑晏晏,转过头去,目光定定的落在赖妈妈身上,赖妈妈叫她瞧的发慌,颤声道:“二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明兰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拨动茶盖:“好端端的日子,平白叫婶婶生了气,说起来也是冤;你们几个,我一没打,二没骂,不过问了几句,婶婶便寻上门来,扯什么我不信侯府。哎……你们个个都是尊贵体面的,我还真有些用不起呀。以后若一有个风吹草动,又有人来替你们出头,我也不用管家理事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赖妈妈身上,目光如针刺。
赖妈妈只觉得心头突突的跳着,谁知明兰又道:“不过也是,到底是服侍多年的,心疼你们也是有的;赖妈妈……”赖妈妈一个激灵,立刻恭敬站好,只听明兰道:“今日一天,我总共说了你两回,你可有不服?”
赖妈妈连忙道:“二夫人训我的是,老奴怎敢有不服?”
“你是办事办老的了,怎会有不是?”明兰目光清亮,意思很清楚。
赖妈妈一咬牙:“都是老奴糊涂,仗着自己有些岁数,便敢驳斥夫人,实是以下犯上!”
明兰很满意的点点头:“那你说,我到底有没有错?”
赖妈妈赶紧断言道:“夫人自然是没错的,老奴不该的!”
“不对。”明兰摇头,“便是主子错了,你也不该当众驳斥。”众人愕然。
明兰接着道:“尤其是第二回,你明明晓得我刚进门,此时威望不足,正是要立个面子的时候,别说我说的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便是我真错了,你也不该当着许多人的面驳斥我,该事后缓缓劝我才是!嫂子,您说是吗?”
狄二太太看着明兰的眼色颇有几分深意,笑道:“弟妹说的再对也没有了。”
明兰抚掌笑道:“有嫂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看来太夫人是不会来训我了。”
五老太太面色一沉,知道适才那些话,其实说给她听的,一来,她不该在她头天理事就来下她面子,二来她又不是她婆婆,瞎教训什么!
这时,忽然外头一阵女声嘈杂,明兰眉头一皱,彩环极有眼色,看见刚才的架势,已知明兰不是好惹,立刻自发自动的出去,转身回来后禀道:“夫人,外头是……是凤仙姑娘的丫头,她想见您。”
屋里众人神色不一,炀大太太一脸担忧的看着明兰,狄二太太神色自若,五老太太则流露出明显的期待,好似想扳回一成般,一脸的期待。
明兰好笑的看着她,觉得自己若不叫那丫头进来,这位欧巴桑必然又有一番话,索性道:“叫她进来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进来,生的粉面俏丽,一身水红比甲衬着水蛇腰十分纤细,她一抬头便给明兰跪下了,道:“给夫人请安。”
“起来吧,有什么事快说,这儿有客呢。”
那丫头欲言又止,但看明兰没什么妥协的意思,只好道:“我们姑娘知道夫人忙,也不敢打扰。原想着,夫人既已见了府中所有的人,轮也该轮到咱们姑娘了吧,是以姑娘叫我来向夫人求见,好歹也向夫人敬杯茶。”
明兰笑笑,并不回答,反而转头朝着那四个婆子:“几位妈妈,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赖妈妈额头一跳,她不是很明白明兰的意思,还没等她想清楚,旁边的花妈妈已是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你这小丫头也太不知礼了!夫人的茶是可以随便敬的么?上要长辈同意,下要老爷点头,还要夫人满意,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完了么?”
明兰面上愉悦,笑着看花妈妈,那花妈妈被这目光一看,顿时挺了挺胸,颇有几分骄傲。
看那丫鬟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田妈妈也想明白了,立刻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大声道:“你家姑娘如今算什么身份?妾不算妾,通房不算通房,你叫夫人怎么见,拿什么礼数见?别废话了,赶紧给我下去,待老爷发了话再说!”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丫鬟推搡出去,叫夏荷把她拖出去。
明兰看了这番,十分满意,笑容满面:“这凤仙姑娘是外头送来的,我不好说什么。亏得你们,到底是多年的妈妈了,果然既懂礼数,又晓得厉害!”虽未指明是谁,可她的目光只看着花田二位妈妈身上,她们俩立刻目露感激,连连谦虚。
古时候规矩,上梁山要交投名状,这四房人属于转单位,在让新主子信任之前,得表现出些什么来,例如能力,决心,忠心等等,总不能平白无故就让新老板重用吧;像刁妈妈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最是不能用的。
四个妈妈退了出去,明兰依旧笑着叫丫鬟续茶上点心,可五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她今日可说一败涂地,什么也没捞着还被奚落了一番,偏偏又不能生气,不然就是认为皇帝不英明;皇帝怎么会不英明,所以只有她闭嘴了。
明兰看着她阴晴不定的面孔,心里很能理解:她们三个妯娌中,只有五老太太是原装的原配,有儿有女,儿孙满堂,夫婿也算有功名,而太夫人是二任填房,四老太太不但是填房,更只有一个女儿,真论起来,她的腰杆比她们俩都挺。
是以,她做事往往少了一份算计。
她今日来寻衅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看着顾廷烨的高涨气势不满,想着要压明兰一头,拿住明兰的错处,以确定宁远侯府对顾廷烨的优势,并且有权做出要求。
这一点上,她看不明白,可是刚才花田两个妈妈看清了。
明兰和狄二太太凑着趣,又说笑了几句,五老太太一行人便要离开,临行前,明兰只低声说了一句:“婶婶,今日明兰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你只想一想,为什么整个宁远侯府,只有您一个人来?”
这句话就算老欧巴桑听不懂,希望她的两个儿媳妇能听懂。
回去途中,五老太太照例是和心爱的二儿媳妇一车的,她气冲冲道:“哼!她还想挑拨,你四伯母是没用的,没儿子要瞧别人脸色,自不敢来!你大伯母却是再好也不过的了,烨哥儿明摆着不待见她,她怎么好意思来说他媳妇!当然只有我来了!”
狄二太太却没有附和,谁挑拨谁,这个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顾廷烨更有势力,对自家儿女更有帮助,……最好还是别得罪。
炀大太太独自在后头的小马车里,身旁的贴身丫头轻声道:“这位新夫人可真厉害,一句句把老太太逼的无话可说,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可……可真解气。”
“不得胡说!”炀大太太一改适才的懦弱,沉脸斥责,又道,“你不晓得今日这位新夫人有多凶险!”看贴身丫鬟一脸不明,她低声道:“其实婆婆去寻晦气,并不足当由头,真说起来,也没几分能说通的理由。真正要紧的是,所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长辈便是有错,做晚辈的也不好直面反斥。她一个才刚进门几天的小媳妇,一上来便跳着脚与叔母吵闹,不论谁对谁错,一旦传了出去,那就都是她的错!”
那丫鬟轻呼:“哦,我晓得了。这件事若烨二夫人忍下了,那老太太便做实了这错处,拿着把柄好说话;若烨二夫人不肯忍气吞声,与老太太争执上一番,便是不敬不孝!可惜,新夫人也聪明的紧,一直笑呵呵的,半点都没生气。”
炀大太太长长吐了一口气,抬眼仰望着车顶,自言自语的呢喃:“那人真是厉害,处处算计……”随即她又轻笑两声,“不过,那位也不是好拿捏的!当初听说要娶个庶女,她那么高兴……呵呵……”

第115回 上班回家的男人

送走了这三个婆媳,已是申时初刻,明兰也不想再睡了,回屋里换过衣裳,小桃端了一碗温温的三鲜猫耳朵汤来,明兰便一边吃着,一边拿着刚送来的仆役卷宗慢慢翻着。
“我瞧着,夫人倒喜欢这种汤汤水水的吃食。”彩环跟着小桃去了梢间收拾,笑道,“亏的你会做。”
小桃弯着腰把正午刚晒干的散碎衣物收拢起来,一一叠起:“要说这个呀,还是咱们原府里的裘妈妈做的最好,那面耳朵擀的劲道有嚼头,我不过学了些皮毛。”
“我要学的怕还是多着呢。”彩环拿了添好木炭火的焦斗过来,“在这里烫吗?”
“不,咱们出去烫。”小桃放低声音,抱着一大堆衣裳轻手轻脚出去,直到耳房才停脚。
这时彩环才道:“咱们都出来了,叫夫人一个在那儿可不好呀。”
小桃拿起一件雪绫缎的中衣,慢慢铺平:“这是咱们姑娘的规矩,除非有客在旁,否则只她一人待着时,她不爱旁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彩环牢牢记下,又问:“那她若要个茶水甚的,怎办?”
小桃接过焦斗烫起衣裳来,边道:“是以平日里,我们中总有一个留在隔壁屋里,姑娘若要什么会叫我们的;我们赶紧烫完衣裳,就去梢间里罢。”
彩环犹豫了半响,觉得这规矩有些古怪:“那……若老爷要什么呢?”
小桃很奇怪的抬起头来:“老爷要什么,关我们什么事?”
彩环被顶了一下,尴尬一笑:“这倒是,咱们先是夫人的丫头,再是这府里的人。”
快到傍晚时分,忽然乌云滚滚,天空无端暗下半边,接着一道炸雷从远处响起,豆大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暴雨哗啦哗啦的,好似倒水一般瞬间浇湿了地面。
看着外头雨水如注,明兰转过头,拍着小桃的肩膀连连夸奖:“幸亏你午后就收了衣裳,果然料事如神。”小桃不懂谦虚,居然点头道:“奴婢觉得夫人说的很对。”
明兰很耐心的教她:“不对,你要说‘这都是您教的好’才对。”
小桃很受教,还举一反三:“都是夫人教的好,主要是夫人料事如神!”
明兰笑眯眯的点头表示嘉奖。
“那你可料到你男人会淋雨?”
一个戏谑的男声在门口响起,主仆俩一道回头,只见顾廷烨浑身湿透的站在门口,一身朱红贮丝罗纱的麒麟补褂朝服还淌着水,滴的地上湿了一片。
明兰吓了一跳,把这个湿嗒嗒的男人上下看了遍,惊讶道:“料,料到了呀;我午晌就觉着今日闷的很,是以叫小顺子带了伞具过去了呀。”她觉得自己简直太贤惠了。
顾廷烨脸黑了一半,瞪了她半响,才闷出一句话来:“……我骑马上朝的。”
明兰眨眨眼睛,脑袋转了一圈半后,才想到骑马不比骑自行车,不流行一手牵马缰一手打伞,她满脸羞赧,低低的哦了一声,然后善意的提示:“要不……下回,你还是坐轿子去罢,刮风下雨咱都不怕了。”
顾廷烨听了,剩下那一半脸也黑了。
他不再说话,迈步进到里屋去,明兰立刻吩咐道:“小桃,你去把夏荷叫……”顾廷烨顶着一张黑脸回转过来,一把扯起明兰:“自己男人不会服侍么?叫什么叫,还不给我进来!”一边说,一边拖着明兰进了里屋。
明兰张口结舌,只好赶忙回头一句:“小桃,准备热汤沐浴,还有,去把姜汤端来!”
进得里屋后,顾廷烨在屏风后张开手等着,明兰摸摸鼻子,低头过去给他解扣,脱下湿淋淋的衣裳,露出精壮挺拔的躯体,他接过明兰递来的长袍子披上,入净房沐浴去了;水声哗啦,不一会儿,他一身雪绫缎的干净中衣出来,端正的坐在床沿,修长的十指搭在膝上,沉如山岳,一声不响的冷眼看着明兰。
明兰无知的回看过去,呆了一小会儿,趋吉避害的本能终于觉醒,明兰捧了块干帕子过去,乖乖帮他擦拭浓黑的湿头发,顾廷烨鼻端幽然馨香,如兰似麝,只干干净净的,他揽住小妻子纤细的腰肢,把半湿的脸颊贴过去,心头一阵舒服熨帖。
“别气了罢。”明兰隔着干绒布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顾廷烨揽着明兰的腰肢,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浑厚的长臂圈她在怀里,一双幽黑的眸子看着她:“你道我为何不悦?”
明兰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我应当使人驾车轿过去迎你,对吧。”
顾廷烨看着明兰迷茫的眼睛,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罢了,淋几滴雨死不了的;今日你怎么样?府中一切可好?”
麻烦话题结束,明兰大松了一口气,连忙从案头拿起一叠纸张,捧到顾廷烨面前,道:“你瞧,这样可好,我聪明吧?”
顾廷烨翻看了几页,不由得失笑:“你倒想的出来。”抬眼看着明兰,颇有几分好笑。
明兰知道他心中定在暗暗笑她,扁扁嘴辩驳:“我不乐意使唤不清楚根底的人。”
顾廷烨随手翻了最上面的几份,笑道:“呵呵,咱府倒也卧虎藏龙,居然连前头令国公府的采办和匠工都有?哦,这几个厨子次了些,都是二灶的……赖妈妈的几个儿子竟已都脱了身契了?花妈妈倒是越混越回去了;四婶很大方嘛,把田婆子一家都送了过来……”
看过几份后,顾廷烨渐渐笑不出来了,不得不承认明兰的做法很有针对性,简单的履历上能反映很多事,出身来历,奖惩状况,家人们的去向还有历年的差事,寥寥数语,干脆利落,却暗含深意,台前幕后许多事情,都浮出水面了。
“这个法子好!”他简短道,眼神暗带狠厉,“府里一定要弄干净,没的乱七八糟,口头手脚不干净,你要罚要打还是要发卖,都无妨!若有人闲话,你统统推给我便是!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算计到我府里头来!”
明兰听他言语有异,知道今日朝堂上怕有些风波,但她也不好多问,只连连点头,并轻问道:“有人……要算计你?”先给个心里准备吧。
顾廷烨皱了皱眉,对于明兰刚才最后一个字眼微感不满,沉着一张脸道:“若不当心些,头天晚上说的话,第二日便都传出去了。如今外头事情多,不可后院起火。”
明兰颇兴味的看着他,其实她今日的最大收获,不是这一众奴仆的底细,而是这个男人的行为模式,嗯,十分有趣。
早从几日前起,明兰就觉着顾府内宅行事颇没个章程,人事混乱,仆役懈怠,管制很没条理,明兰一番查问下来,发现与其说是仆役们的问题,不如说是顾廷烨的问题。
他立府一年多来,似乎根本懒得理睬府中事务,只安了几个管事料理日常运作,然后从军营里调了一队亲兵严厉看守府院大门,几把一众仆役当人犯来看管。只要他们不犯错,不生事,没有可疑举动,其余什么吃食穿戴生活质量他一概是不管的。
在库房大门上押上几把重重大锁,明明里头赏赐成山,珠玉满箱,他也懒得摆放出来;任凭府邸装饰简陋的好像破落户,把公孙先生的小院看的死紧,门口日夜有人看守,就差设两暗号,进一趟外书房比进天牢探囚还难,进出要搜两回身。
明兰思忖了半日,忽然想起了长柏哥哥。
长柏的谨慎似是与生俱来的,不需什么提点,行止间自然而然就会小心一二,羊毫在他身边服侍了十几年,何其熟稔,但只消文笺略有翻动,长柏立刻会知道,这大约是成功文官的必修课,精细,谨慎,盛老爹少年时代经过一番修炼,也有这般功夫。
但顾廷烨并不是一个天生谨慎小心的人,许多事情防不胜防,所以只好另辟蹊径。
这种行事风格看似粗糙,其实很聪明,手段刚硬直白,却很有效。顾廷烨知道自己府里不太平,也知道可能有人安插耳目,甚至也清楚宁远侯府送来的人未必安好心,但他既没功夫管也懒得管,是以,他索性来了这么一招。
反正,这个光荣的任务最终会有旁人来接手——想到这点,明兰颇有些牙痒。
“你放心,我晓得厉害。”明兰撑着男人的胸膛,努力表现的沉稳老练些,“回头我先把人手理出来,再安排差事,若有不懂的,我来问你可好。”
顾廷烨略点点头,看明兰这几日的行事,他也知她是可信之人,当初观盛府情状,府中治理井然,家声颇佳,嫁去袁家的盛大小姐,也很有几分管家能耐,明兰应该也查不到哪里去,若是着实不成,反正还有他。
这时小桃端着茶盘来了,明兰忙起身端过姜汤送到顾廷烨手边:“赶紧喝罢,去去寒气!”
顾廷烨端起浅啜一口,立刻尝出这姜汤绝对是红糖姜料且火候十足,入口淳厚,进腹后周身便如文火轻烤,腹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赞道:“这姜汤倒够劲!”
明兰笑道:“自然,我亲自看的料,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呢!你要喝两大碗,发出些汗最好,今日跟你出去的那些护卫伴当我也叫人送去了,你放心。”
看着明兰细致温柔的絮叨模样,好像一只周到忙碌的小母鸡,屋内直有一股暖意洋溢,顾廷烨举碗至唇,一仰而尽,抬左腕抹唇,他忽然很想问一句‘你是知道应当记挂我呢,还是真记挂我’,又觉得自己今日着实发傻,竟生了这些小儿女之感,颇是好笑。

第116回 CEO工作报告一日记录

顾廷烨神情餍足,健硕的臂膀连同锦被一道抱起明兰,亲亲她温热柔腻的小脸,明兰累的眼都睁不开,含糊的咕哝了两声,直把脑袋往被子里缩;顾廷烨瞧着好笑,唤人来换上朝服后便出门去了。外头地还是湿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明才渐渐止住,三月的天气清爽舒心极了,雨水顺着窗沿划出透明的弧度,屋檐下滴答着轻快的水声。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丹橘才进来,孔武有力的把蜷缩在锦被里的娇小身躯挖出来,服侍她沐浴更衣,并且努力不去看明兰雪白腰腿上累叠的淤青指印,还有布满半个身子的青红吻咬痕迹,只开了窗散去屋内的暧昧气味。
明兰忍着烧红的脸,极力忽视丹橘满眼的怜惜,所谓劳动最光荣,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一样是光荣的!
昨日大致理清人事后,这便要分派府中事务了。
顾府这些子人手,若单只伺候明兰夫妇俩那是绰绰有余,但若要料理好这偌大的都督府却是不够,光是后园子的花卉草木和池塘,还有那一大片山林,便至少需十来个人看管照料。整座府里,包括正院别院偏院还有厢房客房在内,零零总总好多些屋子,便是没主子住着也得找些个小丫头来看屋子,免得空着荒芜了。
以后要来蓉姐儿巩姨娘还红绡姑娘,她们也要配备一应使唤人手,还有库房,值夜,针线,浆洗,采买,大小六七处厨房,上房使唤丫头一二三等,别院丫头,打杂小幺儿,粗使婆子,内院管事,外院管事,马房,门房,回事处,小厮……明兰掰着指头算了两遍,怎么也不够,是以她昨日修书一封送了去给海氏,请她荐个可靠的人伢子来。
海氏快要临盆了,本就不能多挪动,正闷的发慌,收到明兰的来信就立刻动手;这日一大早,两个人伢子便手持海氏的名帖,领着一大堆人上门了。明兰叫人开了外院偏厅让他们在厅堂上等着,自己缓缓走过去。
这两个人伢子都是三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打扮的干净利落,言语妥帖恭敬,素日都是惯与显贵官宦人家打交道的,是以谈吐间很有分寸,既不过分吆喝也不拿眼睛四下乱溜,后头站了两三排男孩女孩,大小不一,大多在十岁到十三四岁之间,都垂首恭立着。
明兰颇觉满意,她就知道像海家这样的京中高门,海氏身边的管事能荐些好的人伢子来。
所谓行行出状元,在古代,人伢子这一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低等的专做哪些见不得人的娼寮生意,黑心一点还兼拐卖良家走失孩童(倒霉的曾英莲女士),这种人伢子贩卖来的孩子,往往手续不清过往不明,一个弄不好就会惹出事来(更加倒霉的冯公子)。
真正的高门大户人家要买人,都是由固定的人伢子来张罗的,要求保证货源清白,手续干脆,绝无后顾之忧;更高级点的人伢子,还会把从灾区荒地采买来的男孩女孩预先调教一番,教的规矩些了再拿出来卖;如今站在这里的孩子中,基本没有特别淘气野性的。
所以小燕子的确只能去卖艺,她恐怕连人伢子也看不上的。
崔妈妈紧紧抿着唇,目光严厉的一一扫过这些男女孩,提了几个问题,太伶牙俐齿的不要,太妖娆漂亮的不要,瑟缩鬼祟的不要,有那口齿清楚的,手脚利落的,针线不错的,最要紧的是老实勤恳的,只要不太歪瓜裂枣就好,一气挑了九个女孩,五个男孩。
明兰在旁微笑着看,对一众看向自己的或谄媚或巴结或打探的目光俱都装瞧不见,虽然有几个清秀柔顺的她看着也蛮喜欢,但还是要照规矩办事,叫崔妈妈把人带下去,连同府院里原先的一干孩子们或家生子们都从外围做起,先调教着看看,以后再往各处分了去。
办完了这件事,明兰召集了一干婆子媳妇后往后园分配差事去了,差事有肥有瘦,理论上来说,应该把肥差留给‘自己人’,可明兰并不认同,她觉得真正要紧的是卡紧了关键部门才是真的。更何况什么叫‘自己人’?和珅对乾隆自然是忠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大把捞钱;可见忠诚和贪污并没有绝对关系。
还是用事实说话,到底哪些人可用还是先试试看,且先按着他们的擅长才能分配。
明兰坐着二人抬的竹竿敞轿,一旁的丹橘领着两个小丫头捧着册子随行,簇拥着一大群人,一处处走过府院的地界,便分派起来了,她昨日已做足了功课,按着早想好的,清楚明白的把园林池塘分成包干区,然后一片片的指派人手管理打点。
以前养竹子的就继续料理竹林,竹林要高挑风雅,上交些鲜笋菌菇便成,最好弄出片阴凉的地方来,以后可用竹子搭座避暑小院;以前养花的还叫继续料理花园子,除了四季分派供给各房主子之外,还需把园子整顿的好看,除了冬日,旁的日子都要芬芳满园花团锦簇才好……其余的,如池塘,梅林,后舍也都一一派了人手;接着是各处空房子的看守,库房值夜内院外院等其余要人的地方。
这般逐一分派之后,不但上赐的那些人大吃一惊,连赖花田刁四房人也暗暗惊急。
说实话,明兰的外表行止看起来实在和‘精明干练’之类的形容词无关——要知道,人家厉害的主母天不亮就开始理事了,发放对牌,核对账目,交付银钱,检视各处事务等等。
而明兰则摆明了一派富贵闲人模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娇媚温雅,说话慢条斯理,待人和颜悦色,甚至日常生活中还带了几分慵倦懒散,日日都要睡足五个时辰,饭后散步半个时辰,时令的煲汤炖品各有说法,讲究吃食休憩等养生之道;整日的把自己调理的皮光肉滑白里透红的,时时舒心爽气,其它一干事务俱要靠后再说。
面对这样一个‘不勤快’的主母,一干仆妇们不说起了轻忽之心,倒有几分怠慢之意,更还有那存了偷奸耍滑心眼的,可那日明兰一出面先细查了一回个人底细,当场发落了赖妈妈,众人才隐隐惊觉这位夫人并不好糊弄。
到了今日,听明兰分派起事务来头头是道,且各按所长,合乎情理,并不曾因为亲疏关系而有所偏颇,只一个陪嫁来的刘满贵做了外院的一个分管事,像看管园林等差事甚至还预先留了盈利的余头以作激励。
明兰清楚的重申了一遍‘内外院不可两头大’的家规,因崔妈妈在内院管事,是以老崔头一家仍在外料理明兰的嫁妆田庄山林,计强因性子老实木讷,则帮着料理车轿马房。
众人一时倒也敬服。
“所谓日久见人心,大家伙儿的能耐本事慢慢就都知道了。”明兰伏在雕绘花廊上,懒懒的微笑着,“我年轻,分派的许是不尽全乎妥帖的,先做一年瞧瞧罢,若有不合适的还可以调换差事,不然还可与我来说……”
一干媳妇婆子心头一惊,再不敢小觑明兰,更生了几分敬畏之心,各自领了差事,拍胸脯狠狠保证一番后,恭敬的退了下去。
不过最受冲击应该还是赖花田刁那四房人,他们原想着明兰年轻脸嫩,府里又没个镇得住的长辈,那些罪臣家奴未必可靠,新买来的还未可用,明摆着人手不够的当口,她们当能牢牢占据要紧油水的位置,谁知明兰虽看着很‘装饰性’很没用很娇滴滴,但却不慌不忙,心中早有算计,有条不紊的把事务都分派调配好,从头到尾都没路过怯或慌过手脚。
不懂就问,问了再核实,核实完了过一天就有完整的方案,根本不需要她们插手帮忙,瞧着明兰将府务渐渐理清,各人各司其职,只见仆妇往来忙碌,偌大的一个顾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她们才开始惊慌起来。
坑都被占完了,她们这些老萝卜该怎么办?尤其是赖妈妈和刁妈妈,深悔一上来就得罪了明兰,如今花妈妈负责整理将来给蓉姐儿住的蔻香苑,田妈妈也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只她们俩,一个赋闲,一个‘养身体’,这可怎生是好。
明兰不去管她们的幽怨,径直带了人去开库房,先将里头的物件一一造册入账,分类放置整理,登记完毕后,便按着预先拟好的单子起出一长列物件,如鼎,炉,瓷器,金器,玉器,珐琅,青铜,屏风,玉石盆雕等摆设,又取了二三十匹上好的料子交给针线房,给众人做两身新夏衣。此事一传出去,府中仆役俱是一阵欢喜,可怜他们去年的四季衣裳俱是外头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料子次等不说,还不合身——这年头成衣业并不普及。
说起库房,明兰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昨日她开启库房查看时便闻到一股隐约的药味,绕过了好几间大屋,才在某个冷僻角落发现一大堆贵重药材,什么人参,当归,犀角,牛黄,麝香,鹿茸,冬虫夏草,虎骨,豹骨,猴枣,海狗肾,熊胆……零零总总,好像杂货店一般,足足堆了半间屋子。
明兰看的两眼发直,有些药材因放置不当已有些散了药性,面对这样的浪费,她愤然质问顾廷烨,谁知顾廷烨居然很愉快道:“……还有虎骨和熊胆么?极好!成潜兄弟快要去苗疆戍守了,他膝盖受过伤直未好透,南边又瘴湿蛊毒,我正想配两剂上好的虎骨膏给他带上,你明日便与我寻出来罢!”
明兰无语,这家伙完全没有抓住自己话里的重点,不知他听皇帝说话时是不是也这样。
一边叹气摇头,一边把药材都整理出来,细细点录在册,累的筋疲力尽也不是没有收获,明兰找到几个很胖很结实的老山参,便把最大的一根送去给了盛老太太,又找了些产妇和新生儿得用的药材和补品分送了海氏和华兰。
这一忙便到了砍头的时辰,明兰惊觉今日午饭是要晚吃了,大大违背了自己的养生之道,连着会影响之后的午睡,不由得深恨之,当即严正宣布:今日办公已毕,有事下回分解。
梳洗一番后,坐在小圆桌旁看着满桌的菜肴,喝下一口汤,明兰才觉得松快了些,放下汤匙,小桃引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进来。
那婆子四十岁上下,生的人高马大,粗眉大眼,皮肉肥胖油腻,衣裳尚算干净整洁,样子也直爽,只见她战战兢兢的进来给明兰请了个安,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一碟菜放在桌上,青花白瓷薄胎的八角圆盘上覆盖着翠绿的荷叶,一揭开荷叶,顿时屋内浓香四溢。
“夫人,这荷香糯米蒸排骨好了。老奴照着夫人的吩咐,先用姜汤滚水去了血丝和腥味,再用调料腌了一个时辰,接着用滚油轻爆了下,最后跟泡软了的糯米还有米酒浸过的荷叶一道上大蒸笼,蒸足一个时辰,放在笼屉里热着,这会儿刚拿出来的。”那婆子嗓音粗大,却生生压低嗓门,显得的十分讨好。
明兰先看了看色泽形状,轻轻点头,那婆子似有微松口气,然后明兰下筷轻尝了一口,面上缓缓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婆子总算松下肩膀。
“葛妈妈辛苦了。”明兰放下筷子,微笑道,“这道菜要紧就在一个‘透’字,糯米要透着肉香,肉要透着米香,整道菜要透着荷叶香;要把调料腌透,把排骨和糯米蒸透,这样才酥软入味。真正做的好了,这排骨上桌不久,上头的糯米便会和肉一道慢慢塌下来。”
葛妈妈满脸堆笑:“多谢夫人指点了,老婆子是个粗人,只望着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粗人不粗人倒不妨事。”明兰端过茶碗来轻啜了一口,漱去口中味道,动作斯文极尽雅致,“做吃食的地方是个要紧处,我如今把自用的厨房托付了你,也只望着你能尽心尽力,莫要轻忽才好。”
葛婆子笑着连连弯腰应声,明兰又道:“我没什么旁的要说,只一个,干净。吃食要干净,人手要干净,账目要干净;尤其是我与老爷的饮食,若有个什么不好的,你莫要来与我说这说那的,我先拿你开刀!”
明兰面色冷然肃穆,葛妈妈一脸赤胆忠心,大声下保证,嗓门大的几乎震塌门廊。
“罢了,回头我就拨几个媳妇丫头给你打下手,你且下去吧。这道菜不错,晚上再弄一份给老爷尝尝。”明兰挥挥手,葛婆子连连鞠躬离去。
看着葛婆子走远了后,小桃才上前给明兰布菜,一边低声道:“她长的好肥。”明兰失笑:“自来厨子都是这般的,便是不吃肥,也叫油烟给熏肥了。”
“不过,手艺倒是不错的。”小桃看着那糯米排骨颇为心动,“不计小姐您说什么菜式,她都能做的八九不离十。”
明兰瞧左右无人,便换过一双筷子,往小桃嘴里塞了一块糯米排骨,笑道:“废了的令国公府原是出了名的骄奢享受,她性子又耿直,不耐烦和人对黑账,便被排挤去了下厨房;如今我也没什么更好的人手了,先使着她罢,左右她一家子都在我手里。”
小桃吃的满嘴生香,嘴里含糊道:“夫人别急,过不多久,翠微姐姐便可从金陵上来了,到时候您便有人手了,省的叫那几个老东西废话!”
“日子真快,好似她嫁人还在昨日,这会儿自己也做了娘了。”明兰想起翠微,不由得神思久远,随即又敛神道:“上回那几个说到哪儿了?你接着说吧。”
说起这个小桃立刻来劲儿了,她生就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样,是以不少人都愿意与她说话,且说话时还常不设防,以致于她往往能收集到许多八卦;要说打听消息的能耐,真是无人能出其右;这两日她和那四房人频繁接触,得了好些宁远侯府的消息。
“花妈妈是顾家的家生子,她脾气直,但我问她也还肯说的,不过说的很少,不肯背后闲话主家;田妈妈倒很好说话,没等我开口,她就聊天儿似的什么都说了,不过也说的很……有分寸;可是另两个就不大肯说了。”小桃汇报起来,明兰提着筷子慢慢吃饭,认真听着。
“无妨,我今日已分派了差事,过段日子瞧瞧,怕还有说的更多的;你只说说我叫你问的那几件事儿。”
“哦,好嘞。”小桃赶紧开始回忆,“先是那个巩姨娘。她不是一般的丫头出身,原是个秀才的闺女,和余夫人的娘亲那一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后来家里遭了难便投奔了余府,说是余夫人的丫头其实情同姐妹,连名字都同了一个字;后来由余夫人做主抬了姨娘——这些话是花妈妈说的。”
“那田妈妈怎么说?”明兰很有兴味,拿筷子拄在碗里。
小桃的复述绝对原汁原味,她笑的很兴奋:“田妈妈说,旁的她不知道,只晓得是余夫人去外头闹了一通后,姑爷回府就嚷着要休妻,叫老侯爷给压下来后,巩姨娘才抬的姨娘。”
明兰哦了一声——余嫣红要打卖曼娘母子,顾廷烨生气了,所以余嫣红拿巩红绡补偿。
小桃站的腿酸,明兰好心的拉她在旁坐下,她继续道:“后来姑爷离京了,余夫人也没了,屋里旁的人都散去了,只有这个巩姨娘和一个叫秋娘的一直守着,说要等姑爷回来;太夫人就拨了个小院子给她俩住着。”
明兰静静的听了,目光些微闪动;很早以前她就留意过,那些被爷们收过房却没能修成正果的女子们,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一般来说,如果主子仁慈,会给一大笔嫁妆,择个老实可靠的另嫁,不过嫁不了很好,不是府里的小厮长随,就是府外的庄稼汉或市井之流,当然还有戏子(蒋玉菡)。
如果主子比较冷漠心狠,或者她根本就是惹了嫌犯了事才被撵出去的,那就命运叵测了。
巩红绡是聪明人,至于秋娘,也许是情深意重吧——明兰微微笑了笑。
“再是蓉姐儿的事。”小桃看着明兰神色悠然,便接着说下去了,“她是近三年前送进宁远侯府的,那会儿老侯爷刚过世,姑爷又离了京城,侯夫人和太夫人心肠好,便给留了下来。原是在侯夫人身边带着的,说是跟娴姐儿做伴。大约一年前起,太夫人忽叫巩姨娘和秋娘带着蓉姐儿,一应吃穿用度的份例都照着娴姐儿来了。这些都是花妈妈说的。”
明兰又笑了,这位花妈妈是妙人,说话很有趣。
“哦,还有其他几房的事。”小桃说的口渴,明兰笑眯眯的盛了一碗汤给她,以资鼓励,“那位五老太太的确不喜欢炀大太太,这儿媳妇原是指腹为婚的,是五老太爷一个同年的闺女,本来也是管家小姐,可是十几年前她娘家老子犯了事,丢了乌纱帽不说,还罚没了不少家产,如此一来,五老太太便不愿意结这门亲事了。”
明兰拿回空空的汤碗,笑道:“我晓得了,定是五老太爷执意守信,才结了这门亲的。”
小桃翘起一个大拇指:“夫人真聪明!”
明兰扁着嘴摇头,这种亲事也不容易,就算进了门生了儿子,五老太太还是不待见她。
“五老太爷倒挺看重炀大太太,好几次炀大老爷在外头闯了祸,都是炀大太太苦求五老太爷才饶过的;不过,炀大爷虽不争气,可炀大太太的大少爷却是很好的,读书识理,很受几位先生夸奖。”小桃挤完最后一点记忆。
明兰捧着饭碗,抿着筷子笑了——每个混蛋的老子面前,大都有一个成功的儿子;阿米豆腐,希望这个定律的反向可不要成立呀。

第117回 诰命之前

快傍晚时分,明兰见顾廷烨还未回府,便叫厨房先热着晚饭等着,葛妈妈乖觉,这几日已渐渐知觉出明兰的饮食喜好,便先上了一碗香橙酿丁香鱼丸汤,那丁香鱼本就细小,鱼丸也只搓成指头大小,酿入香橙的酸甜味,既不塞胃也略能抵饥,明兰吃着甚好。
谁知刚吃了两口,顾廷烨便大步踏进屋来,明兰赶忙放下汤盏,起身去帮他更衣梳洗,谁知他一闻着汤盏里的香味,也不进里屋,直接伸手捞过来便喝,也不用汤匙,咕嘟几口便将一碗鱼丸汤喝完了。
“呃,那个是我吃了一半的……”明兰张大了嘴,这家伙怎么好像饿死鬼投胎。
顾廷烨放下汤盏,伸手摸摸明兰的小脸:“自己婆娘吃剩的怕什么。”
明兰跟着他进了里屋,帮着解扣更衣,顾廷烨身材高大,明兰每每站在他面前颇觉有泰山压顶之势,正全神贯注解着扣子,左颊上忽的温热一下,明兰才知道叫顾廷烨亲了一口,只见他眉宇舒展:“我媳妇真好看。”
明兰玉面微红,很谦虚道:“你真有眼光。”
顾廷烨错愕了下,随即朗声大笑,一把抱起明兰娇软的身子原地转了两个圈,明兰扒着他的肩头往下看地面颇有几分害怕,遂用力捶了他两下,反惹得顾廷烨把她箍到怀里,顺着她的脸颊和脖子没头没脑的胡亲一气。
明兰柔嫩的皮肤被微糙的胡茬来回刷了几遍,顿时觉得又麻又痒,伸手用力撑开他的脑袋,大怒道:“你属狗的呀!”——每天下班都来这么一回,她都快皮肤过敏了!
顾廷烨大笑着把她放下地,依旧揽在怀里摇晃着,又亲了亲她的小嘴,低头抵着明兰的额头,浓重的气息喷到女孩脸上;男人低声道:“呆娃娃。”
语气尽是亲昵宠爱之意,明兰面上一阵发烧。
梳洗过后,明兰索性把顾廷烨的发髻打散了:“就散着吧,自己屋里也没人瞧见。”
顾廷烨一开始有些顾忌,但一整日束紧了头皮很是不适,加之明兰十根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中,纤巧灵活的手指按着头皮揉摩了几下,他顿时觉得一阵舒坦,便也从善如流了。
饭桌摆在次间,宽阔的房间里正中是一张雕花梨木四季富贵的圆桌,南面敞着三扇大窗,只见外头的天色六分明艳四分浅黯,天边浓霞似火,渲染的满地金霞,窗外的海棠树已然明艳似锦,半开的花苞缀满枝头,虽说是海棠无香,却也自有一番果木清爽之气,顺着习习晚风飘散入屋。顾廷烨换过一身轻软的雪绫中衣长袍,披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款步走到桌旁坐下,此情此景,只觉心宽气匀,一日的繁惫尽消。
桌上菜色不多,不过五菜一汤,正中摆放着一道松露白芷多宝鱼汤,汤色呈乳白色,遍散翠绿葱段,一道酸辣炸藕粉肉末丸子,一道香酥牛腩配铁板烘烤薄饼,一道荷香糯米排骨,一道酱香风腊小柴鸡,最后配了一道清炒的芝麻菠菜。
顾廷烨胃口大开,埋头便吃,明兰吃的几筷便停嘴了,他却一气干掉了两大碗米饭,大半碟薄饼裹牛腩,偏每道菜分量都不多,他颇觉得意犹未尽。
明兰见他吃的香,也觉得高兴,指着鱼汤自卖自夸起来:“这鱼可是我亲手钓的!池塘里的鱼大约太平太久了,都呆呆的,一点鱼饵就都上来了……咱家后园子蛮大的,我预备种上几种常开的花果树木,你若有什么喜欢的赶紧说,我好打发人去买种子……”
顾廷烨静静的看着明兰开朗的神采,心里泛起涟漪——
小桃领着丫鬟撤下饭桌,丹橘奉上两碗清茶,待人退下后,顾廷烨盯着明兰,忽然沉声道:“你莫要忍着,若有不痛快的都告诉我。”
明兰愕然,好好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但凡是这个府里的,有谁惹你不痛快你都可惩治!”顾廷烨嘴角弯曲出一个狠厉的弧度,目色阴沉,“不用怕这怕那的,有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我倒要看看哪个狗胆包天的敢和我对着干!”
明兰眨了眨眼睛:“我……没什么不痛快的呀?”这两日她权威渐重,府里的人基本没有敢啰嗦半句的,除了偶尔赖妈妈和刁妈妈搬出长辈的名分。
“你昨日为甚不与我说五婶的事?”顾廷烨面色发沉。
明兰有些明白了,但还是道:“我说了呀,五婶来串门了。”
“来串门?不见得罢,怕是来寻衅的。”顾廷烨眼神更见幽暗了,冷哼道,“她宝贝儿子在外头惹了一屁股的祸事,原先也就罢了,人家看在宁远侯府的名头上也不敢如何;如今连牌匾都摘了,若不是我撑着,她还能这般消停的过日子?哼!不知死活!”
明兰又微笑又叹气,过去拉着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那日五婶来说了我几句,都叫我顶回去了。”明兰见他气犹未消,又道,“你可别乱发脾气,你如今人在官场上,多少眼睛盯着,莫要给人以口实才好。你放心,你家叔叔婶婶那点子招数我还不放在眼里,至不过装傻罢了,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顾廷烨忍不住暗笑,又盯着她看了良久,才道:“那就好。我娶你不是让你来受气的。”
明兰心里颇觉感动,但这种感动只维持到就寝,顾廷烨容不得旁人欺负她,但自己动起手来却毫不客气,一入了夜,明兰便叫他压在床上折腾,只觉得腰都快断了,哀求告饶了半天,顾廷烨很客气的往她腰下塞了个锦缎垫子,赤着眼睛,继续粗喘着揉搓她。
过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散了云雨,明兰抱着个枕头哀哀呜咽,顾廷烨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细细抚摸着她柔润的皮肤,神情愉悦。
明兰断断续续:“安歇吧,明日你还要上早朝呢。”顾廷烨低头亲了她一口,微笑道:“明日我告假了,不上早朝。”
“为什么?”明兰陡然警觉起来。
顾廷烨看她这副样子,宛如一只刚脱胎毛的小猫崽子,爪牙稚嫩,却一脸戒备,他笑道:“明儿一早宫里会来宣旨,完事了我陪你去宫里谢恩。”
“宣……什么旨?”明兰愣愣的。
顾廷烨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男人给你讨了个诰命。”

第118回 太后,太后,皇后,嫔妃,国舅一家子……

次日一早,明兰叫人从库房里搬出一条紫檀木的香案来,细细擦洗抹干后放在穿堂间晾着,只见纹理细腻光润,木色发亮,隐隐泛着暗紫的光泽,端的是有年头的好东西。
“用这样的货色来接旨,够诚意了罢。”明兰抚摸着木质,暗暗赞叹。
顾廷烨一身朱红麒麟刺绣袍服,端坐正房上首,眉眼含情,嘴角带笑,语出深意:“夫人自是有诚意的,为夫的岂能不知。”
明兰面孔一红,昨夜这家伙以此事邀功,要求明兰用实际行动对自己表示感谢,作为一名赏罚分明的法律工作者,明兰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奖励了他一番……揉着发酸的后腰,明兰抑郁,总算这家伙记得第二日要进宫,多少留了些分寸。
大约辰时初刻,便有太监宫卫打伞鸣锣前来宣旨,顾廷烨不慌不忙的携明兰出去,大开朝晖堂,设香案下跪接旨,那宣旨太监姓夏,约二十来岁模样,面方眉直,笑容和善,似与顾廷烨认识,也没怎么啰嗦,直接开始宣旨。
圣旨和新闻联播差不多,格式经久不变,先是表达皇帝的恩典,再是表扬明兰‘静容婉柔,淑慎维则,秉顺恪恭’,最后是宣布敕封为二品夫人,over。
明兰双手接过锦鸾狮子纹面犀牛角卷轴的诰命敕封文书,另一盘珠冠霞帔的托盘,恭敬的磕头叩谢天恩,起身后,顾廷烨叫明兰赶紧去换装,他自己请夏太监进堂用茶,那太监谦和的推辞两下便进了屋。
“原来是你。”一进了屋,顾廷烨便换下肃穆表情,携着夏太监坐下,笑道:“年前听说你要去尚膳监采办萝卜白菜,怎么这会儿跑起腿来了?”
夏太监居然也眉开眼笑,叹道:“哎呀……那肥差哪轮得到咱呀,还是先跑跑腿罢;倒是二爷这些日子过的红火呀。”
顾廷烨瞪了他一眼,谑笑道:“外臣不好与内宦结交,我就不留你了,如今宫里戒备严,你自己要多当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什么物事塞到夏太监手里,“知道你好这一口,早给你预备下了,本想今日进宫时给你的。”
夏太监褪下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二爷是个实在人,小的心里有数。”
两人说过几句后,顾廷烨亲自送人出门,转头回屋时,却见明兰已穿戴好了。正装外裳上披着深青织金云霞凤文霞帔,下端垂着的凤纹金坠子,腰上围好玉革带,头上绾一个结实牢靠的圆髻,戴上珠翠花鬓双凤衔珠鸾凤冠,一时满头琳琅晃动。
这日顾廷烨没有骑马,和明兰一道坐进三驾马的宽敞车轿中,里头设有一躺铺,上设一小茶几,夫妻二人隔着茶几端正而坐——为了不弄乱仪容。
顾廷烨稳稳的从头上把乌绫纱展角幞头:“进宫后要先去慈宁宫叩见太后。”。
“……拜见哪一位?”明兰扶着脑袋上沉重的珠冠,眼神调皮的闪烁着。
顾廷烨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弯曲:“两位一起拜见。”
明兰捧着珠冠,仰着脑袋望着马车顶发呆,马车壁外传来市井阵阵的喧嚣声,好些店铺似乎吆喝着开张了,“……为什么要立两位皇太后呢?”她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我还当你不会问呢?”顾廷烨伸长胳膊把明兰的脑袋给扳回来,帮她扶正珠冠,只见她薄施脂粉,妆容端庄文雅,掩去了她一半的清艳容色,虽依旧美貌,却显得十分温敦谦恭,这是他第二次瞧她涂脂抹粉,头一次是揭喜帕时——他明白明兰的意思。
明兰看他瞧着自己发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倒是说呀。”
顾廷烨笑了笑:“说起来圣德太后也是运气不好,据说当年在四王爷谋逆前一夜,先帝已拟旨立三王爷为储君,德妃娘娘为皇后,仅一日之隔,一切尽皆泡汤。先帝觉着对不住她,便册立她为皇贵妃,并于病榻之前叮嘱皇上多加照看德妃一族,先帝驾崩后,朝中有人上奏折提请也立德妃为太后,两宫并立,皇上便准了。”
明兰木木的呆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皇上真是孝顺哦。”
顾廷烨盯着明兰,似笑非笑:“你面上的神色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兰眯着眼睛,摆足了高深的架势,缓缓摇头道:“帽子和脑袋还是匹配些的好。”
顾廷烨拧了一把明兰的小手,目光陡然发亮,嘴角含笑——自古以来,所谓太后,要么是皇帝的嫡母,要么是生母,这位德妃娘娘可是两边都不靠的。
“不过,”顾廷烨又道,“圣德太后到底代掌凤印多年,其根基之深厚非旁人可比。”
明兰听的一阵紧张,顾廷烨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急,敕封诰命不止你一个,今日来谢恩应当还有威北侯夫人和御林军左副统领郑骁的妻子。”
明兰捧着脸蛋,惊喜道:“莫非皇上是为了等你才到现在敕封诰命的?”——二叔在皇帝面前这么有面子?!
顾廷烨把她的胖爪子轻拍了一把,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她们一个是国舅夫人,一个是皇后的亲妹子,原就要封的,不过添上一个多余的你!”
明兰小受打击,揉着自己的爪子,嘟囔道:“不是说妻以夫贵母以子贵的吗?那,那皇后的妹子……”御林军副统领可不够等级呀。
顾廷烨笑着扯过她的小手揉着:“皇上是有为之君,自有分寸,只封沈氏为三品淑人。”
明兰连声赞皇帝英明,突发奇想:“你为何不娶了那沈皇后的妹子?那岂不是都成一家人了么?”话一说完,明兰就好似小兔子般赶紧躲开。
顾廷烨没怎么生气,反倒暗暗好笑:“皇上两年前才回京,于京中根基不深,郑骏执掌禁军多年不说,于三大营也多有关系,英国公更是国之重辅,这两家素来不掺和储位之争,自是要笼络的。”
明兰点点头,她完全明白了。
圣安太后只有一子,且母子俩冷落门庭多年,除了妻族,皇帝身边并无很多可信之人,而顾廷烨原本就算自己人,若顾沈联姻,不但是资源浪费,从长远来看,对皇帝也不是好事。更深入些来说,顾廷烨娶个普通文官的女儿,究其根本而言,也许更符合皇帝的利益。
车辘滚滚,明兰听见外头声响,知道是进了外皇城,再驶了一会儿,到了内城大门口,夫妻俩下了马车,换上早等候在那里的青幔小轿和马匹,夫妻各自上马上轿,又走了一会儿,一到东华门便都得步行,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
一路上,明兰不敢抬头乱看,只跟着顾廷烨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进了一处侧殿,一位身着石青色锦缎绘暗纹的中年女官出来含笑禀道:“顾大人和顾夫人快请进来,太后正等着呢。”
顾廷烨侧眼看了看明兰,只见她此刻反倒异常镇定,未有丝毫紧张慌乱之色,他心中略定,两人随着那女官缓步走去,绕过两处宫廊,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正殿。
紫铜熏炉里燃着珍贵的龙涎香,如袅袅青烟般细细散开,弥着屋内异香扑鼻,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直欲照出人影来,上首端坐着两位太后,左侧边上坐着一位明黄服色的宫装贵妇,大约二十七八岁,想是皇后,两边设着屏风,后头隐约脂粉漫香,珠钗响动,下头还能看见锦绣裙裾,大约是一众女眷或宫妃。
顾廷烨和明兰先跪下叩首,口称喏声谢恩,听上面一个柔和的声音:“起来吧,你们可来晚了,皇后的嫂子和妹子都早到了。”
皇后转首轻笑:“母后莫怪他们了,谁叫他家住的远呢,一道发的旨意,必有早晚。”
明兰起身,飞快的抬头一打量,只见适才的声音来自右边,这位太后容貌秀丽白皙,举止华贵,笑容温柔可亲,而左边那位太后虽保养的也不错,却略显老态,举动间微见局促。
当下,明兰基本明白她们哪个是哪个了。
圣德太后打量了顾廷烨两遍,笑道:“成了亲的到底不一样,瞧着可和气多了。”
皇后容色并不十分美艳,只眉目间一股开朗明丽之意,一边的脸颊上还有个深深酒窝,她未语先笑:“母后好眼力,我也觉着二郎和气多了,当年皇上在蜀边时,二郎一年到头都蓄着把大胡子,远远一瞧真是凶煞极了,每回他一来,慧儿都吓的不敢出来,偏载福和载顺都喜欢他。这下有媳妇了,以后可要好好过日子,母亲,您说是吧。”
一旁的圣安太后只笑着支吾了两声,并不怎么说话,圣德太后没怎么理睬明兰,只对着顾廷烨长篇大论的说起‘齐家治国,忠君爱国’的教训来,一会儿孔子,一会儿孟子,一会儿还扯上了荀子;明兰侧眼看去,只见顾廷烨十分配合,没流露半分不耐,还十分感念皇上新赐的七万两银子和七顷田地,外加锦帛无数。
圣德太后很健谈,皇后偶尔帮句腔,圣安太后和明兰处于听众位置;说着说着,就说到边贸问题,圣德太后提起她父兄富宁侯家在边关的守备职务:“当初羯奴来来犯,皇上事急从权,便叫我父亲兄弟从边关上退下来,如今边关太平了,不知边贸可复否?”
顾廷烨道:“羯奴虽已打退,然边军损失颇重,若边贸无军力想护,恐难行之得利……”
这时外头来了个内侍,传道:“皇上在御书房与众位大人奏对,问顾大人来了没有?皇上有事召见,请顾大人谢恩后即刻过去。”
圣德太后似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道:“既皇上有正事,你就先去吧;留你媳妇在我这儿说说话。”
顾廷烨躬身应声,里去前侧头看了眼明兰,目光中似有担忧,明兰微微颔首,示意放心,他才随着那内侍离开慈宁宫。
顾廷烨一走,皇后立刻叫撤去两旁的屏风,只见左边走出三个少年贵妇,右边走出四个宫装美人,她们笑意盈盈的走过来,慢慢簇拥在上首座位旁,朝下打量明兰;明兰心里哀叫,得!目标转移了。
“来,过来些,叫哀家瞧瞧。”圣德太后微笑着朝明兰招手。
明兰闻言,缓缓挪步过去,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走的这么认真,照着孔嬷嬷的教导,走动间裙角不动,不能显得刻板做作,却要把满心的恭敬和亲近都化作动作和表情表现出来。
圣德太后拉过明兰的手,细细打量她,叹道:“都说顾二郎的新夫人是位美人,今日一瞧,果然好模样。”
明兰不好答话,只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作害羞状,心道,您长的也不错,有机会介绍您认识宫雪花女士。
皇后也拿眼睛反复端看明兰,见她举止行动颇为流畅,毫无差错,忍不住道:“二郎好福气,相貌还在其次,看她规矩得体,我很是喜欢;你家可曾请过教养嬷嬷?”
明兰恭顺的回答:“好几年前请过一位。”
“哪位?可是宫里出去的?”皇后闻言道。
“是宫里出去的,是原尚宫局的孔嬷嬷。”
“孔嬷嬷?”圣安太后头一回主动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风寒咳嗽未愈的样子,“可是面孔方方的,个子高高的那个?”
“是的。”明兰微笑道,“她左额头上还有颗痣。”
圣安太后略显苍老的容颜上泛出笑意:“孔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为人慈和方正……是个很好的人;她如今可好?”
“她时有来信,说她已在老家置了田产,整日悠闲度日,侄子也孝顺,过的很好。”明兰侧眼瞟了下圣德太后,只见她似作不在意的低头喝茶。
圣安太后似乎很惦念孔嬷嬷,问了明兰好些话,但事实上,孔嬷嬷的身体早已衰败,不过熬着过最后几年罢了,明兰不好直说,只能斟酌着用委婉的语气表达一下。
圣安太后眼神落寞,语气低沉:“她在宫里熬了一辈子了,能过个舒坦的晚年也好,过的几年是几年罢。”
明兰静静看着她,圣安太后身上见不到宫廷里惯有的那种圆滑,反而带着一种本能的天真直率,她似乎知道自己说不周全话,所以就索性不大说话。
又说了几句,皇后给各人都看了座,明兰这才有机会歇歇酸软的腿脚,一边听着她们说话,一边暗暗辨认:那四个宫装美女都是宫妃,其中一个特别冷艳妩媚的女子是如今最受宠的容妃,另一个小巧娇媚肤白若雪的是新封的玉昭仪,另两个是皇帝自潜邸起就有的侍妾,一为婕妤,一为才人——总结一下,因为皇帝要守孝还没广选秀女,所以如今的后宫还是很有奋斗空间嘎,不知有没有穿越女有意向来此发展。
另三个倚在皇后身边说话的少年贵妇,其中那个服饰最华丽说笑最飞扬的,自然是皇后亲妹小沈氏,她生的与皇后颇为相似;后头一个眉目清丽的少妇则是沈国舅的新夫人,也是英国公府的小姐;最后那个娇柔婉约的女子明兰一直猜不出是谁,过了好久才听出来——竟是沈国舅的偏房邹氏!前头原配夫人的妹妹。
她居然也封了个五品宜人?!还跟皇后态度亲昵,英国公府这么好说话?!
昨夜顾廷烨给明兰恶补了一番皇后家世。
八王爷是不受宠的皇子,藩地还是极偏僻的穷山恶水,因此没什么权贵之家肯与之结亲,沈皇后的父亲本是晋中名士沈旺,家族也是当地名流望族,可惜父母早亡,沈家兄妹只能依附族人生活,后由叔父做主许配于八王爷。
当时明兰就断言:“沈家人肯定对他们兄妹不好!”
顾廷烨很愕然:“你怎么知道?”
明兰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际,沈家却没有其他人入仕的,显见是何等隐恨!”
顾廷烨用一个熊抱对她表示奖励和肯定。
按照递减原则,八王爷的妻家已不怎么样了,估计沈从兴的妻家更不怎么样了。
邹家不过是普通书香门第,祖父是县令,几年前过世了,父亲是举人,长女嫁入沈家生儿育女,直到如今,家中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人才。
但他们家最倒霉的,不是子弟中没有人才,而是好容易大女婿的妹夫一朝登基为帝,大女婿荣登国舅爷,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之际,女儿却挂了~~~邹家上下几乎要吐血三升,这是何等样的悲催呀!
如果沈从兴只是个普通鳏夫,那娶小姨子为续弦是木有问题的,可是如今沈家是鲜花着锦的第一外戚家族(圣安太后出身卑微,早找不到娘家了),邹家的档次显然差太远了。
明兰轻轻看了国舅夫人一眼,再看看和皇后说笑的小邹氏,她心思透亮,一转眼立刻就明白了,最后的妥协结果原来就是这样——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顾廷烨的生母白夫人,她陡然对这位沈夫人生出些许怜悯来。
英国公府需要沈家来牢固和新皇帝的关系,沈国舅则需要根深叶茂的英国公府来提升自家的势力,邹家需要继续和沈家继续保持姻亲关系,并保护大邹夫人子女的利益,大家各取所需,所以产生了这么个畸形的和谐局面。
明兰无端心绪低落起来,闷闷的很不舒服,她扪心自问,如果她落到这么个境地,她能抗拒家族压迫而毅然决然的反对婚事吗?明兰咬咬牙,古代真它X的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聊了大约一盏茶功夫,皇后瞧着差不多了,便带着明兰等四个新封的诰命向两宫太后告退,走出慈宁宫,皇后叫明兰和小沈氏先回去,她要和沈夫人还有小邹氏去坤宁宫说话。
小沈氏扯着皇后袖子,撒娇道:“姐姐好偏心,你那里莫非有好吃的,要先紧着两位嫂嫂不成?!”
皇后指着她笑骂道:“你都多大了,还整日想着吃喝?回头我告诉你婆婆,叫她好好管教你!……好了,别叫大家瞧笑话了,我与你嫂嫂们有话说,顾夫人今日头回进宫,你领着她走出去,一路上也好亲近亲近。”
小沈氏笑着应声,明兰恭敬的行了个双福,姿势优美端丽,也不见她怎么侧身婉转,却自有一番迤逦风姿,小沈氏似乎看呆了,利落的和皇后告辞,挽着明兰的胳膊走开去了。
一路上,只听得小沈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一个劲儿的向明兰介绍沿途的风景,明兰只含笑听着,时不时的凑趣几句,渐渐走出了慈宁宫的范围,向东华门走去,小沈氏莫名的问了一句:“……你说,皇后娘娘找我两位嫂嫂有什么事呀?有什么话是我不好听的。”
明兰心头顿了一下,微笑道:“大约是姑嫂谈心罢,人少些能说说心里话。”
这还不好猜?刚才在慈宁宫中,沈夫人端雅温文,小邹氏受礼恭敬,两人看似和睦,却从头到尾不曾有过目光接触,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外命妇又不能天天进宫,所以皇后大约是趁这机会,想对国舅爷的大小老婆进行一番思想教育,教诲她们妻妾相处之道吧。
可是……明兰觉得好笑,首先破坏妻妾规矩不就是沈家么。
妾室敕封诰命本就罕有,除非是儿子着实优秀出色,为国家为社稷建功,那么母凭子贵可得敕封,历朝历代以来,有几个未生子的妾室能得诰命的?!
大约是沈家觉得愧对邹家于困顿之际的扶助,便以此弥补一二,不过到底顾忌着英国公府的势力,不然小邹氏应当能捞个平妻做做,可是,看今日这架势,这小邹氏这偏房的派头也跟平妻没多大差别了。
小沈氏本来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御花园,忽然停住脚步,定定的看着明兰:“你是不是觉着沈家很不知廉耻?我兄长既娶张氏,又纳邹氏,前不顾糟糠情分,后又贪图富贵权势?”
明兰被她扯着倒退了几步,听完后,淡淡的微笑道:“这些风言风语大多是眼红嫉妒之辈传言的,大可不必当真。”——废话,想得两份的好处,自然要受双倍的议论。
“那你是怎么看的?”小沈氏还是牢牢的扯住名啦,逼她表态。
明兰眼望着前方紧闭的宫门,那里守军肃穆,宫娥太监忙碌行走,她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我觉着,这种事情若有了为难,得益的,大体是男人,而吃亏的,多是女人罢了。”
小沈氏神色一变,敛去一身的淘气爱娇,正色肃然起面孔,良久盯着明兰看,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你这人有趣,我喜欢,以后我要常来找你玩!”
明兰被这话逗乐了,失笑道:“荣幸之至。”
——能问出这番话来,说明小沈氏也不是全然无心的,能有这番泼辣爽朗气概的女子,尚算值得一交罢。

第119回 如果我死了,你会娶我妹妹吗?

至晌午明兰才回了府,丹橘替她仔细卸了钗环霞帔,一件件收好打算放进橱柜里,明兰板着脸半开玩笑道:“那诰命文书和珠冠霞帔可不能丢了,不然你夫人这诰命可就不算数了。”
谁知丹橘却当真了,她细细翻着物件,认真道:“这珠冠和霞帔我瞧着也不稀奇,只消有料子,都可做的出来;倒是文书卷轴最要紧,我去寻个厉害的大锁来。”随即一脸严肃的出去了。
吃过午饭后,明兰赶紧溜上床睡午觉,丹橘柔柔的替她揉着酸胀的小腿,混混沌沌中明兰便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被重重的压着什么,明兰睁眼一看,却是顾廷烨。
他只着一身月白内衣,搂着明兰呼呼睡着;男人臂膀铁环一般,明兰没法从他身子底下爬出去,索性闭上眼睛继续睡。
这一觉直睡到金乌西坠,他们俩才木木的从床上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夫妻俩俱是一脸饱睡迷蒙。顾廷烨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英俊的面孔倒添了几分慵懒可爱,明兰白玉般的小脸上还有红红的印子,神情呆呆的,肉肉的小拳头正不住的揉着眼睛。
顾廷烨看着喜欢,忍不住拖过她来,脸颊上脖颈上狠狠的亲了两口,明兰小猫崽子般呜呜喵了几声,才渐渐醒过来。
“昼寝一下午已是不雅,何况夫妻双双昼寝,欸……”明兰捧着被子,歪着脑袋,唉声叹气的掉起书袋来——她的意思是,午睡最好还是分开,免得叫人说闲话。
“真名士自风流,理外头人说甚。”顾廷烨犹自揉着明兰软软的身子,不住亲吻她雪白的颈项;明兰斜眼看他:“名士风流和睡午觉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所以门禁要把紧些。”顾廷烨揽她在怀里,拖了个枕垫靠在床头,一脸正色,“没人知道,就没人说咱们了。”
明兰瞪眼看着他,他也看着明兰,看了一会儿,明兰别过头去——彪悍的脸皮无需注解。
午睡后略觉口渴,明兰滚动身子,想掠过顾廷烨去床头小几上喝水,顾廷烨把她按回去,把整个茶壶拎回来给明兰,明兰两只小手捧过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嘟咕嘟喝起来,顾廷烨含笑看着明兰,好似一只偷油吃的小胖松鼠。
晚饭后顾廷烨还要去外书房寻公孙先生说事,反正已经睡了大半个下午,夫妻俩索性破罐子破摔,吩咐丫鬟去备晚饭后,两人依旧躺回榻上;男人揽着明兰的纤腰,半枕在她怀里,让明兰柔软灵活的手指在太阳穴和头上按来按去。
明兰的这招数可是房妈妈亲传,且在盛老太太身上得到充分实践的结果,顾廷烨眯着眼睛假寐,很是惬意舒适。
明兰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上午在慈宁宫里的见闻,顾廷烨微阖着眼也凑了几句:“……沈兄的原配邹夫人我是见过的,实是位勇毅仁厚的奇女子。蜀边偏远荒凉,为着沈兄记挂皇后娘娘,她一介弱女子,全力支持夫婿远离故土去蜀边定居。沈兄在边军中谋了个差事,邹夫人平日就常去开解陪伴皇后,间或帮扶乡邻,悯恤穷苦,在当地颇有德名。我曾闻得,那年大皇子早产出世,一时间,王府竟连个周正的奶母也寻不到,彼时邹夫人也恰逢产子,她硬是撇下亲儿先给大皇子哺乳,悉心照料,妇人家月子里没休养好,那时便落下病根了。”
明兰听了也唏嘘不已,所以说,奉献也要讲分寸的,千万不要把性命也奉献出去。
“那你又是怎样结识八王爷的?”
顾廷烨把手伸进明兰的中袄,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微睁眼含笑道:“那年我接了笔买卖去蜀地,路经八王的藩地,正巧遇上八王府的管事去请蜀王府的太医,谁知那太医好生可恶,竟推脱不肯去。我生平最恨这种捧红踩低的势利之辈,一怒之下,当夜我就蒙上面巾,领着一伙兄弟砸开那太医家的大门,连人带药箱一道抢了出来送去八王府!”
“你……?!蜀王势大,这会不会连累八王呀?”明兰张口结舌,“后来怎么样?”
顾廷烨一脸无惧,笑道:“官有官道,匪有匪路,我自有办法。这种人自来是欺软怕硬的,我一把刀架在太医脖子上,威吓他说,若他敢去向蜀王告状,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宅邸田庄,还要宰他几个小妾儿孙来出气。他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躲的过自己,躲不过一大家子!我是路见不平的江湖好汉,来无影去无踪,抓我不到的!”
明兰听的眉开眼笑,捂嘴笑倒在男人身上:“你个黑心的促狭鬼!”
想起往事,顾廷烨也觉得畅快好笑:“事毕后,我本想走了算了,谁知早年皇上未就藩时,于京城中曾见过我几次,我一时不防,居然叫他认了出来!……之后嘛,一来二去的,我就成了八王府的常客,有时捎去些山珍海味,有时带去点儿风物书画什么的,有时替皇上办些事。我若病了伤了乏了,就老实不客气的去王府住上三五日——常来服侍我的人里头就有那位小夏公公。那会儿皇上日常寂寞,我就去天南地北的胡说八道一通;沈兄若得空,咱们三人便小酌一番,酒后骂上两句,倒也解气痛快。”
“皇上眼神真好,隔着面巾也能认出你来!”明兰抚掌笑道,“你这样很好呢,帮人家点儿小忙后就去蹭些吃喝,有来有去的,反倒能叫人家和你真心要好。”
顾廷烨牵过明兰的小手,在唇边亲了亲,赞赏的看着她:“江湖上打滚,总算知道些人情世故,施恩太过,大恩即成仇。且八王到底是天潢贵胄,我想着不要叫他心存不适才好。何况也不全是故意的,有几次我染了时疾,若无王府照料,怕也不易痊愈的。”
明兰想到他自小被奴仆环绕伺候着长大,彼时却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怕是休憩行事乃至一茶一饭都极不习惯的,也不知当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出头的,居然也撑下来了;这么想着,明兰的目光中就不自觉带着些怜惜和钦佩,顾廷烨看了,心中一动,低声道:“当时怎么也料不到会有今天,我只想着赚多些银子,好歹混出些名堂来,不要叫人看扁了……”
想不到的人何尝他一个,在几场争斗中丧毁前程性命的官员何止繁几,明兰低低叹息道:“那位邹夫人真是可惜了。”
“可惜归可惜,可沈兄此事做的不妥。”顾廷烨利落道。
明兰听的一怔,过了一刻才道:“……沈大人怕也是无奈吧,没法子呀。”
谁知顾廷烨不可置否的摇了摇头,嘴角微斜,目中似有不满,转而忽问:“你今日也见到那小邹氏了吧,你觉得如何?”
明兰支吾起来,她不愿对一个初见面的人下断言,只好道:“看着和皇后情分颇好。”
“这便是麻烦!”顾廷烨目光冷峻,“我曾见过那小邹氏几次,看似柔弱,实则好强,皇后又念着先邹夫人的情分,处处厚待,不忍苛责于她,如今又敕封了诰命。沈夫人到底是张家嫡女,高门下嫁,沈兄如此行事,把英国公府的面子往哪儿放?!”
“你……认为沈大人不该纳小邹氏?”明兰目光狐疑,她觉得顾廷烨的态度里似有些迁怒成分,莫非他也联想到了白氏了?
“不。”谁知顾廷烨一口否决,“不论沈兄娶哪个,都是有理的,要紧的是沈兄处事不妥。”
顾廷烨坐起身来,宽厚的肩膀靠在床头,低叹道:“沈兄重情义是好事,但世上有些事是不可两全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要么他就好好娶了张家女,要么他就去娶邹家姑娘,以邹夫人当年的厚德仁爱,皇上念着情分,也未必会硬逼着沈兄去娶张家女。完全可叫沈家小妹嫁入英国公府,然后叫段兄弟的闺女与郑家联姻,又何尝不可。沈兄就是太拖沓了,又想兼顾情意,又想前途顺遂,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明兰头一次听到还有这个内幕,心里澎湃不已,顾廷烨又道:“好罢,若是沈兄实在想和英国公府结亲——也是人之常情——那就把事情做漂亮些!若是顾忌着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纳姨妹为妾也成,但得拿住了分寸。前头早有嫡子嫡女,英国公府还是送了嫡女来做填房,已是十分诚意了,沈家还这般一再抬举小邹氏,唉……你且瞧着吧,早晚闹出事故来。真惹急了英国公府,到时候皇上又能说什么?怕是还会累及皇后。”
对旁人而言,国舅家事可能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但对顾廷烨来说,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英国公府并非只有一个选择,如果真和沈家闹翻了,很可能会转而投资其他嫔妃,作为好友,顾廷烨也不愿意看见沈从兴因内宅之事而有所损毁。
明兰歪头看着顾廷烨,其实她对沈家并不如何关心,她感到兴趣的反而是顾廷烨的思维模式和行事风格,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两只小爪子趴在男人肩头,甜蜜蜜的悄声道:“欸……我来问你呀,若你是沈国舅,你会娶哪个?”一边是前途无量,一边是发妻情深,稚儿可怜,该怎么办呢。
顾廷烨失笑道:“这怎么知道?”自打江上救了明兰后,他就镇日苦思冥想着打她主意。
“你好好想想,假若我死了呢?你会另娶高门吗,还是娶我的妹妹,好照看孩子们?”明兰眼神发亮,不依不饶的问着;顾廷烨慢慢眯起眼睛,眼神略带危险,明兰吞了吞口水,往后退了退,顾廷烨盯了她良久,才缓缓道:“我自是要另娶高门的,骄悍厉害一点也无妨,反正她能给我再生孩儿。”
明兰惊愕,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好容易缓过气后,抬脚飞起光秃秃白生生的小肉脚丫,一肉团踹在顾廷烨肩上,恨声骂道:“你你你……,你混蛋!”
顾廷烨劈手捉住她的脚丫,顺手抱住她光滑柔腻的小腿,咧出白森森的牙齿,就着她的小腿半轻不重的咬了一口,明兰呼痛,拿拳头去捶他,他却乐的朗声大笑:“所以,夫人最好别死,千万保重!起码比为夫的活长些。”
【作者有话要说】
一位亲问我,为什么英国公不直接把女儿送进皇宫给皇帝做妃子呢?贾家不是把元春送进宫了吗?不是比把女儿送去沈家更好吗?
其实,红楼梦是照着清朝的皇室习俗来写的,看贾府里面的男人,大多遵循的还是满清习惯,而明朝和这里是有些微不同的。
偶是有历史根据的,有明一朝,那些非常显贵的勋爵之家基本很少把女儿送进皇宫的,其中以英国公张家为例子,好像只在早年时,把一个旁支的侄女送给朱棣做妃子过了,这之后就再没听说有张家女儿进宫为后妃的。
这是朱元璋定下的国策,也是有具体政治考量的。
其实经过这么多朝代,很多显贵家族也看明白了,送女儿进宫的最好结局是什么,不就是外孙当皇帝,女儿当太后,哥哥当国舅,老爹当国丈吗?
可是就算这样,显赫的家族还能更显赫一点吗?再显赫就要篡位了好不好。
而如果在宫闱斗争中失败的话,那结果是非常惨的(嫁给沈国舅还有退路),可谓得不偿失,而如果女儿受宠,宫闱斗争成功了,英国公府反而有了种种顾忌,他们在军中朝中的要职还能继续把持下去吗?
不被文官的口水淹死才怪——作者是这样理解的。
反正明朝基本是这样的,大家可以去查明朝后妃的背景,基本上,三分之一是选秀上来的中等官吏或普通世家的女儿,三分之一是选秀上来的平民女子(基本温饱的小康之家),还有三分之一宫女婢女之类的,哦,还有很少的一部分是朝鲜贡女(咬牙)。
……
满清的宫妃制度又不一样了,以后再说吧,反正本文基本模拟明清制度的,明多一些,清少一些。

第120回 内宅整治,海氏生产,贺家的医药册

明兰依旧是一脸哈欠状,独自坐在早饭桌旁,举粥匙的样子好似在梦游,看的丹橘连连摇头:“好在夫人托生成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儿身,三更读书四更早朝的,夫人可怎么是好?”
明兰差点大笑三声。一个会飞会吐丝的小个子男人告诉我们,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古代男人相较于现代男人有这么多的特权,自然得辛苦一些,话说,她上辈子也不是没有过过半夜伏案天明早起的生活。
唉……真怀念上辈子呀。那个时候,虽然天是灰的,地是黑的,河流是彩色的,但老公偷腥到底还是可以分产离婚的,发现小三是可以打上门的,婆婆寻衅是可以顶嘴的,闺蜜撬墙角是可以天涯的;最最重要的,就算红杏了也不用被浸猪笼啊。
好吧——明兰收回幻想的口水,人还是要回到现实的。
古代著名的三八红旗手王熙凤同志对明兰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峰,这是什么样的奋斗型人才呀,没有多一份工资,没有升级预期,虽可藉职务之便捞些钱,可资不抵债,天天半夜起床,天不亮理事,上下一大家子哄着供着,就这样,她还生怕累不死自己,上赶着去宁国府找活儿干!秀逗。
最后累垮了身体,赔光了嫁妆,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还被人以无子为说头,弄了个偏房尤二姐,难道是为了传说中的‘成就感’?费解啊费解。
明兰的性格和劳模无缘,所以她让廖勇媳妇几位管事妈妈轮流负责卯正点卯,然后安排一日的工作。她自己则在早饭后查点事务,对清账目,而第二日的工作则在前一日晚饭前就分派好,只需时不时的突击抽查一番,迄今为止看来,效果颇佳。
崔妈妈对明兰‘懒惰’十分不满,总要拎着她的耳朵唠叨一番,谁知明兰却振振有词:“既然成果一般无二,为何非要折腾自己呢?”
崔妈妈板起脸:“年轻时辛苦些,待夫人儿孙满堂了,自可以好好歇息。”
“非也非也。”明兰摇着一根手指,“妈妈,您如今爱谁懒觉吗?”
明兰目色清亮,崔妈妈眼光躲闪:“不大爱睡了。”
“这不结了!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睡懒觉也是不等人的。人家年轻媳妇是没这个机缘,我如今若不好好保养自己个儿,岂非暴殄天物?妈妈您说是不是欸……”
崔妈妈因口才不好,素来寡言,只能瞪着明兰干生气,人皆道盛家六姑娘是最乖巧温顺,只有她知道,‘乖巧’应该换成‘乖觉’,‘温顺’其实是‘阳奉阴违’,满肚子听似有理的歪理,笑容可掬的挨着你,眯着弯弯的大眼睛,貌似请教的跟你笑着‘讨论’。
崔妈妈很无奈的承认,从明兰九岁起,她就不是对手了。
明兰在那边察言观色,知道差不多了,便笑眯眯的劝解道:“妈妈的心意我知道,可这样的好日子我也不知能受用几天。若有朝一日咱们回了宁远侯府,我还不得老老实实的天不亮去请安,没准还得站规矩,且趁着如今好好歇息才是真的。”
“会回去么?”崔妈妈狐疑。
明兰呵呵道:“到底是一家人,也说不定会不会回去。”
崔妈妈叹了一口气,当下便不多说什么了,只严厉约束一干府邸丫鬟。
这个明兰没有意见,她是网络时代来的,知道谣言和流言的力量,若放任内宅人事松散,没准会有什么话传出去,要知道如今宁远侯府盯着自己的人可不少。
重中之重就是嘉禧居正院。
内宅丫鬟共有三种来源,明兰带来的,外头采买的,家生子。
前头常嬷嬷曾往内院选过两批丫头,夏日选的,不论是买的还是家生女儿们,都统统叫夏X,其中夏竹和夏荷是常嬷嬷头批挑中了送进来的,后来又选了一批,因在冬日,便都叫冬X。明兰觉着这个法子好,如今算春日,是以刚选进来这批统统叫春X。
小桃朝她翻了翻白眼。
按照立法惯例,初初总有那么几只不谨慎的鸡要被杀来儆儆猴子的。
这些丫头大多调教时间不长,且又是年少好玩的时候,见府里的吃穿用度均极丰厚优越,尤其是进了明兰院里的,宛如当了小姐,个个绸衣缎服鸡鸭鱼肉的,往日里连见都不多见的细瓷美玉的器具,如今也跟寻常般。
每次明兰看见这些支出项,她都暗叹:难怪大观园的丫头们宁肯‘一头碰死了’,都不肯出去,难怪女孩子们前赴后继的想着要做姨娘;一边是粗衣陋室的小老百姓,一边是锦衣玉食的小姐般供养,物质生活的诱惑果然是无边的。
吃穿用度精细不说,便是那金银的首饰赏赐也是不少的,日常活计又不繁重,再见明兰是个和气的主子,便不怎么拘谨起来。
有为脾气骄娇而口角吵嘴的,有为争夺衣裳首饰打闹的,有躲懒忘记当值或疏懒干活的,有擅自进明兰里屋的,还有些心思不规矩的……不过七八天功夫,就撞在绿枝和若眉手里不下五六个犯事的。
法度是惩罚人的艺术,明兰决定当一把三流艺术家。
明确责任,每个人的职责先敲定,再白纸黑字写清那些事不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话不该说,什么打扮不应当;若有违犯,轻则训斥,重则打手板,再重则罚月钱,再重些就赶出去,从内宅出去的人外院也是不留的,或是叫老子娘接回去,或是赶去庄子做活;而驱逐发卖则是最后的保留节目。
每次犯事均有记录,什么缘由,受什么处罚,认错态度如何,一一备注,以便零存整取,累积查问,若是没完没了的犯错,即便是小错,次数多了也是不好留的,免得有些心思活泛的丫头诡辩起来,大家有样学样就麻烦了。
事实上,最严厉的处罚并不是发卖,而是活活打死,但这种方法明兰并不欣赏,不但有伤阴节,还容易弄坏自己的名声,卖到老少边穷甚至蛮荒地区其实结果更惨。
除了罚没月银和驱逐需要禀告明兰,其余均由一干大丫头掌握惩治尺度,其中只丹橘一人执戒尺,她脾气比较稳重和气,不会执法不公或轻下板子,弄的天下大乱;其他几个大丫头以资历排辈负责督促和训斥。
明兰冷眼旁观,眼瞧着丹橘越来越周严,多少放了心,当初她老觉得丹橘太过滥好人,威势不够,现在想来也不能全怪她;当初她自己在盛家不过是个庶出的六姑娘,腰板犹自不硬,又如何叫丹橘雷厉风行呢。
这般规制了几天,该打的打,该罚款的罚款,甚至还撵出去了几个出头鸟,嘉禧居便太平规整了许多,瞧着院内一片清净,明兰也觉得颇满意,小桃很狗腿的跑来拍马:“夫人真能干,夫人真聪明!”
明兰高深莫测道:“在大户人家里,发落几个下人其实不难,难的是下人背后的主子。”所以高门大户里的水才那么浑,总也搅不明白。
小桃其实没怎么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拍马:“夫人真聪明,夫人真能干!”
明兰板着脸转过头来:“你就不能换点儿新词来夸夸你家夫人么?”
小桃为难的扯扯嘴角:“夫人……心意到了就好了嘛,您不是说凡是不要看表面嘛?”
明兰瞪着她看了良久,叹了口气,拍拍她道:“也是。”
过不几日便有人来报,海氏生了个女儿。
明兰提出两串光彩耀眼的小金铜钱,每串都是十九个金灿灿的精致小金钱,上刻有不同的吉祥话,用红丝线串着,下坠一枚圆滚滚的小金元宝。明兰得意洋洋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大姐姐怕也快生了,回头洗三礼时,给大姐姐和大嫂子各一串。”
“会不会……礼薄了些?”丹橘谨慎的提醒,顾家如今可比梁家和文家有钱呀,“而且,都送一样的么?”丹橘咬咬嘴唇,在她看来,海氏比华兰对明兰好多了。
明兰谆谆教诲:“傻丹橘,凡是当众送出去的东西,都不要太显眼了,不然别人当你暴发户呢?而且四姐姐五姐姐怎办?她们该送什么。大姐姐和大嫂子的生产日子这么近,若我给的洗三礼不一样,岂不徒惹麻烦?送礼要送的宾主皆欢,回头满月酒时再好好置办一份厚礼就是了。”
盛家的洗三礼挑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明兰事先和顾廷烨打了招呼,便轻车小轿而去;今日恰好盛紘沐休,明兰便先去拜见了他。进屋时正见盛紘板着脸在数落王氏些什么,如兰低着头站在一旁,神色沮丧。
明兰行过礼后便笑嘻嘻的站起来,乖乖的巧笑道:“爹爹,您的胡子又长了哦;嗯,快赶上申首辅那把好胡子了呢。”
盛紘忍不住嘴角歪了歪,颇有自得的捋着辛苦保养的长须,犹自装腔作势道:“浑说什么?都嫁了人的,还这般孩子气!”
明兰上前一步,讨好的乖笑着:“爹爹说的是,女儿最近恰好寻到一把滇边犀牛角做的小胡梳耙子,特意给爹爹留着,回头给送来噢——这句话不孩子气了吧。”
盛紘的脸板不下去了,笑骂道:“给你姑爷留着罢!”明兰摇头晃脑:“别了,他是武职,除了关二爷,女儿就没听说过胡子老长还能打好仗的?骑在马上多累赘呀,女儿瞧着,您那姑爷离关二爷的本事还差的远呢!”
盛紘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明兰摇头不已。
明兰又转头瞧着王氏,笑道:“多日不见,太太瞧着可年轻许多呢?嗯,都说女儿是债是愁,把我们四个打发出去了,太太果然轻省了。”
王氏紧绷的嘴角松了松,如兰忽看见里屋帘子掀开一角,刘昆家的拼命给自己打眼色,她估摸着盛紘的脸色,便也凑上笑着:“那是自然了,你是最后一个叫母亲头痛的呢。”
明兰转头上下打量如兰,恍然大悟道:“我忽想起来了,便是五姐姐一出阁后,太太便立刻开始心宽神舒了呢。”如兰嗔笑着去拧明兰:“坏丫头,你又来编派我!”
如此屋里的紧张气氛便消散了,刘昆家的暗暗称奇,说来这六姑娘也是了得,面对盛紘和王氏从来就不拘谨,不论何时和老爷太太在一屋里,都笑语嫣嫣,举止自然大体。
尤其是对盛紘,明兰从不曾因薄待而怨恨,也不曾因冷落而生疏,仿佛他真是一个慈父一般,见面就开开心心的,又会来事儿讨喜,这些年来盛紘倒也颇疼爱她,但凡有些什么好东西,也从不漏了明兰。
说了几句话,王氏便带着一行人前去海氏屋里,一路上王氏犹自沉着脸,簇拥着丫鬟婆子走在前头,明兰和如兰挽着胳膊走在后头,轻轻咬着耳朵。
“你怎么啦?一回来就惹爹爹生气?”明兰瞥了瞥前头的王氏,故意错开几步。
如兰叹了口气:“翰林院清苦,最近有个外放的差事,我瞧着相公颇有意思,可那是川中乃富庶之地,我怕……”明兰有些明了,拉着如兰越走越慢:“所以你便来求爹爹和兄长?”
“不是的,我只不过与娘抱怨了几句,谁知娘亲自与爹爹提了,连累我也叫训了一顿。”如兰垮下小脸,颇有几分埋怨王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意思。
明兰看了看前头绷着双肩的王氏,暗叹了一口气,这女人真是……
如兰心里烦恼,扯着明兰袖子道:“你说你说,爹爹也是,能帮就帮一把嘛,不能也算了,做什么骂我?”明兰是连自己半夜幽会都知道的姐妹,如兰和她说话素来直白。
明兰凑到如兰耳边:“五姐夫有说过希望爹爹和兄长帮忙么?”
“没有。”
“那他可有故意在你面前暗示什么?比如长吁短叹,比如烦恼给你看?”
“也没有。”如兰摇头,“相公什么都不瞒着我的,那一日他下值,不过与我谈笑着说起这事?还笑道,不知同僚里头哪个能跑通这门路。”
“所以五姐姐做错了。”明兰点点头:“一来,五姐夫未必有意叫妻家插手此事;二来,你没经过他同意,便自来寻爹爹帮忙,没准反叫五姐夫不快的,说不定五姐夫自有法子呢;三来,兄长和爹爹若觉得好,自会帮姐夫寻门路的,若觉得不好,你硬去说,反叫爹爹兄长觉着五姐夫无能,只想靠妻家出头的呢。”
明兰一口气说出三点缘由,把如兰给镇住了,她喃喃道:“你……说的好像有理。”
明兰看了看前头的人似乎越走越远,声如蚊啼般提醒道:“我小时候曾听老太太提起过,很久以前,太太和爹爹原是极好极好的,夫妻相敬,和乐美满,就是因为太太老喜欢插手爹爹外头的事儿,后来爹爹才与太太生分了,是以才叫林姨娘钻了空子。”
其实内宅女眷插手丈夫儿子的公事并非罕例,问题在于插手的好不好,恰当不恰当,似王氏这般不懂大义只顾私利的,只怕当初给盛紘惹了不少麻烦。
这个案例太经典了,造成的结果也太惨痛了,如兰自认是这件事故中最严重的受害者,她顿时如梦初醒,以拳锤掌心道:“这个我也隐约听说过。那……六妹妹,我该如何呢?”
明兰自己现在过的很好,所以真心希望如兰也能过的好,便道:“先瞧着五姐夫如何,他若一提再提这事,你就去找大嫂子说,她是海家的女儿,最清楚里头的门道,然后她与兄长一通气,能或不能帮忙,自有个说法。以后这样的事,你都可如此。”
“这个法子好!”如兰笑着连连点头,对海氏这个大嫂,她还是很信服的,接着又问:“若相公不再提起呢?”
明兰白了她一眼:“那就说明五姐夫并不很中意这差事,你就别多事了;别老想着翰林院清苦,你若是连五姐夫的仕途都要抢着拿主意,当心他不喜欢你了!”
如兰很重视这份‘爱情’,相比之下,当个区区翰林夫人也无所谓了,闻言努力点头。
过了会儿,如兰忽然想到:“对了,我也可以找你帮忙的呀?都说六姑爷如今了得的很!喂,你会帮忙吧?”她斜着眼睛,叉着腰,口气蛮横起来,还是未嫁前的样子。
明兰挽起她的胳膊,笑呵呵道:“咱俩谁跟谁呀;你开口了,我自然会去说的。不过你可想清楚了,文官武将分管不同,同样一件事,若叫爹爹兄长来办,走齐了章程,那是风过水无痕,全不着痕迹的,若叫你妹夫来办……呵呵,到时候尽人皆知了,你可别怪我噢。”
如兰心下惴惴,文人最爱面子,受岳家提拔也就算了,还要连襟帮忙,要连襟帮忙也就算了,还要帮的人人都知道,这可就不好了。
明兰微笑着看如兰,在这个人人长了十八个水晶心肝的古代,能遇到如兰这样的直肠子,真是不容易呀不容易。
“六妹妹,我虽蠢笨,但不是不分好歹之人,你说的都是为我好的肺腑之言,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有时候脾气坏,你别往心里去。”如兰忽然低低道,静静握着明兰的手。
明兰忽然心虚了一下,也握着她的手,温言道:“自家姐妹说什么生分话?对了,五姐夫待你可好?”说着便去打量如兰的样子,只见她一件是大红百蝶穿花样的刻丝褙子,虽有些过分隆重了,却显得人面桃花,气色极好,想来过的不错。
果然,如兰骄傲的一仰脖子,粉面绯红,羞涩道:“自是好的。相公待我好极了,一有空便与我写诗做画。”
“画的是你么?”
“自然是我!”如兰凶狠的瞪眼,“敬哥哥说我面容爽朗,举止自然,最好入画的!”
“是是是,一点也没错。”明兰连忙补救,“那……你婆婆呢?”
如兰也很是得意:“那老婆子一和我打麻烦,相公就躲去翰林院,若是说的厉害了,他就说‘你既看不上人家闺女,如何好意思住着人家宅子,赶紧搬出罢’,婆婆便不大说了。”
明兰当即笑了出声,引的前头王氏回身来看,她连忙敛住笑声;这个时代女子多有不易,她真心为如兰的幸福而高兴,文炎敬到底是盛紘和长柏看中的,想来也不会太差。
唉……要是她所有的姊妹都像如兰这样,又好搞定,又幸福直爽,该多好呀;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明兰很快见到了她另一个姐姐,墨兰。
墨兰坐在海氏房里,和来贺喜的其他女眷搭着说话,清丽文秀的面庞显得有些晦暗,一身紫红缠枝牡丹团花褙子,贵重是够贵重了,但却映着她似老了几岁,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更是珠光四射,整个屋子都叫她耀花了眼。
如兰看见她,立刻撇了撇嘴,故意凑到明兰耳边:“她装什么装?全京城谁不知道如今永昌侯府的日子不好过,皇上申饬了好几回,连她公公永昌侯爷的军职都叫停了,四姐夫如今能保住原职便不错了,升职是不用想了。”
墨兰也看见她们了,只僵硬的颔了下首,似想上来和明兰搭话,但叫如兰不动声色的隔开了,明兰脸上不显,只和屋里一众女眷说笑了几句,便去看新生的女宝宝,只见她眉眼纤细,嘴巴微翘,颇像海氏。
夫家于大理寺任职的柳夫人看着小婴儿,笑道:“这小丫头生的好,像她母亲,将来定是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海氏脑袋上裹着布条子,斜靠在绯紫色寿山福海暗花绒垫上,微笑道:“像我有什么好?像她几个姑姑才好,个顶个都是美人坯子。”
另一位刘家太太笑道:“都好都好,你们姑嫂都是有福气的。”她忍不住去看明兰,大家都知道海氏是希望女儿像明兰。
如兰看着那小婴儿,忽然想起一事,扯着明兰低声道:“过阵子大姐姐也要生孩子了,你可有做些小衣服小鞋子,呃……可有我的份?”
明兰愕然回瞪过去,压低声音:“你都嫁人了,还来蹭我针线活儿?我告你婆婆去!”
如兰扑过去,狠狠的低声威胁道:“你敢?!我捏死你~!”
明兰赶紧讨饶:“备了,备了!……不过说好呀,就这一年了,明年没了!”
墨兰看她们姐俩笑闹,手里的帕子扯成一团,心里暗恨。
一屋子差不多有七八个女眷,虽嘴里都说着话,但都不住的拿眼睛去瞧明兰,众人都知道,如今盛家这位最小的庶出姑娘,却是嫁的最好的。不但夫婿英武显贵,且如今单独辟府而住,上无公婆啰嗦,下无妯娌掣肘,偌大的府邸随她布置,满账房的银钱随她调配,全然无人来管,前不久又封了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当是极好的福气。
众人眼看过去,只见明兰穿一身浅碧色锦纱百合如意袄儿和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头上挽了一个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三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十分低调,只腕子各一对白玉绞丝套镯在清脆作响,一眼看去却是清一色的羊脂白玉,温润雅致,最为难得的是,这四只镯子俱是一样的成色纹路,端的是贡御的珍品。
众人看了几眼,只觉得明兰生的极是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女眷们忍不住暗暗赞叹。
王氏坐在上首,看着明兰一派富贵显要的举止,再看女眷们都似无意般的围坐到明兰身边,言语间颇有恭维讨好,不由得心头忿忿;不过瞧着明兰和如兰一直扭在一会儿,嘻嘻哈哈的说悄悄话,一副姐妹亲密的样子,到底心又平了些。
不过坐在她身旁的康姨妈却被冷落许久,屋里的女眷都不大愿意和她说话,海氏又不咸不淡的,瞧着明兰一介庶女却这般风光,她心有不悦。
“我说明丫头呀。”康姨妈忽高声冷言道:“你有今日,可不能忘了你母亲和盛家,别说你得了个诰命,便是再得意,也不可在这里摆派头!不然,便是忘本。”
明兰微微惊疑的抬起头,看了下康姨妈,只见她面带不自然的笑容,嘴角扭曲,众女眷也是一脸惊异,互相看了看,这时,明兰才微笑道:“哦,我知道了。”
康姨妈见明兰态度恭敬,语气却冷淡,不由得更加生气,冷了声音道:“你如今虽是别府另住的,但不可失了规矩。你婆婆住的也不远,你应该每日晨昏定省,早晚问安,叔伯兄弟之间多有走动,孝顺长辈,不可忤逆!别仗着自己有诰封,便不把长辈看在眼里,若你在自己府里不守规矩,丢了你母亲和盛家的脸面,我头一个不饶你!”
允儿吓的脸色都白了,不住的去扯康姨妈的袖子,康姨妈却不理,犹自说的痛快。
屋里一时冷了下来,众女眷面面相觑,只听康姨妈滔滔不绝的数落着明兰,王氏却在一旁不作声响,明兰只慢慢的自顾自的喝茶,待她说了告了一个段落,才慢条斯理道:“姨妈,您说的明兰都记下了;可惜元儿表姐去奉天了,什么我们姐妹整齐的聚一聚吧。”
此言一出,康姨妈立如一只戳破的气球,顿时泄了气,允儿脸色难看极了,康元儿和婆婆王舅妈一日三吵,闹的不可开交,把王老太太都气病不说,连休书都快出来了。
明兰定定的瞧着康姨妈,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容,若康姨妈再敢放肆,她绝不忍耐;自来古代后,她忍这忍那,忍东忍西,如今连这么个便宜姨妈也要忍,她也不必混了。
康姨妈气急,转头去看王氏求助,王氏收到,立刻沉脸道:“明丫头,你……”
“娘!”如兰十分恰巧的打断王氏,笑道,“别老说些不相干的事了,赶紧行洗三礼吧,别把我侄女冻着了,回头爹爹和兄长找你算账!”
她虽笑的很开心,但眼睛却用力的瞪着王氏,重重咬字在‘不相干’和‘爹爹兄长’这几个字上,王氏明白女儿意思,盛紘素来厌恶康家,回头叫有心人说上几句,她怕又要挨数落了;咬了咬牙,遂不再啰嗦,直接宣布开始洗三。
众人都笑着拥上前去观礼,只把康姨妈一人撂下,把她气了个绝倒。
礼成后,明兰独自去了寿安堂,依旧是清雅幽然,依旧是佛香隐隐,明兰站在大桂花树下,深吸一口气,只觉心神怡然,笑着轻快的往里跑,险些撞上门口的房妈妈。
“六姑娘!别跑别跑,当心叫人瞧见~~~”房妈妈一边往门外张望,一边轻呼。
明兰一头栽进老太太怀里,扭的像颗麻花糖,撒娇道:“祖母,明兰可把你想坏了!”
“谁坏了?我可好端端的!”盛老太太寂静的面容似乎也绽开了喜悦,搂着明兰直笑着揉着,房妈妈赶紧去端果子点心。
相别絮叨了好一会儿,明兰问起家里一切可好,盛老太太津津有味的叙说着。
“……这回你大嫂嫂怀相不好,身子受了些病,且得养一阵子,是以太太重新管家,全哥儿就放到我这儿了。”老太太气色旺健了不少,手指轻轻指着里屋的帘子。
明兰连忙跑去里屋瞧了瞧,只见一个白胖的娃娃躺在老太太的床上,一只白玉般的小拳头只枣子般大小,放在红嫩稚气的脸边,小娃娃睡的呼吸匀称,还微微的打着酣。
明兰赶紧出来坐在老太太身边,她大为高兴,对着老太太道:“这敢情好,祖母有全哥儿陪着,便不寂寞了!呃……不过,太太怎么会愿意呢?”
盛老太太很不厚道的乐起来,最近王氏吃了个暗亏。
林姨娘败走麦城,女儿们都出嫁了,王氏又不用管家,顿时空闲下来,忽然发现儿媳妇日子过的很滋润,顿时心眼发酸起来。
因海氏有了身孕,王氏便想给儿子塞个通房,说他读书工作辛苦了,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长柏就说爹爹挣钱养家更辛苦,您有好的先紧着爹爹吧;然后也不知谁传的消息,盛紘就立刻表示他对书房伺候的两个丫头很有好感。
王氏气的半死,鸡飞狗跳的闹了一阵;最后盛紘多了两个通房,王氏多了几条皱纹。
然后,王氏想给羊毫抬姨娘压压海氏,长柏就问老爹当年几个通房哪里去了;王氏脸色发青,拍桌子大骂你小子敢顶撞老娘活腻味了是吧,长柏就说好的他是儿子他不能顶撞可他又实在好奇那就去问问老爹和老太太吧。
王氏几乎吐血,尽管如此,但海氏听说了之后,还是心情抑郁了一阵,导致孕期不稳,又请太医又找贺老夫人救急的,闹了几天才算完。
盛紘对海家很看重,从而对大儿媳妇也很看重,于是不待见王氏,他见海氏无有精力照顾孙子,索性将全哥儿送来寿安堂,请信得过的老太太代为教养。
王氏一有反对,或是去寻衅海氏,盛紘就会立刻顺杆子的表示,他又很有好感的发现了几个很有理想很有才华身世凄苦的俏丫头,王氏只好转移注意力,奋战到妻妾斗争的第一线上去,没有功夫闹腾儿孙了。
明兰笑的只打跌,把脸埋在老太太的胳膊里笑的发抖,抬起头来时却是满脸通红,她抹抹笑出来的泪水。长柏羽翼已成,海氏又嫁妆丰厚,加上王氏的家底,就算盛紘再多几个庶子庶女,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地位。
更何况,有王氏这尊门神和菊芳这个受宠的美妾在,怕那几个通房也不容易生孩子。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也轻笑个不停,她又说起全哥儿来,说他乖巧懂事,开朗爱笑,是个极省心的好孩子,她常弄儿为乐,老怀甚慰,说到高兴处时,目光温慈欢喜。
明兰看了,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老太太能够过个不寂寞的晚年,真是苍天有眼。
“你大哥哥与我说了,如今孙媳妇身子不好,养不得两个孩儿,不论是哥儿还是姐儿,总归要送一个来寿安堂的,他那性子,难为他说了好些话,说要麻烦我帮着照看了。”盛老太太语气悠然,神色宁静,嘴角含笑,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孤傲,多了几分柔软。
“祖母,这真是太好了!”明兰伏在老太太膝头上真心道。盛老太太的性格,最不喜欢强求,心里再喜欢,若是人家不开口,她是绝不会要求的。
祖孙俩笑着说了一会子话,房妈妈端上碗碟茶果后,又从里屋拿出个匣子,盛老太太接过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本小小的厚册子,递到明兰面前:“拿着,这是贺家老夫人送来的。”
“……这是什么?”明兰奇道,接过来翻看。
“一本医药册子,专讲妇人病的。”盛老太太微笑道,“里头特意讲了如何孕前调理,如何孕期保胎,如何产后抚育孩子并保养自己身子的,还有吃食注意。她最精到这些,我已瞧了,写的很简明,很可一看的;最后一页上,她还荐了好几个瞧妇人病得力的大夫,还有她张家的几个媳妇,回头若有需要也可去请。”
“……谢谢贺老夫人了。”明兰翻看了一下,就知道这东西十分实用,心里不禁感慨。
盛老太太见明兰一脸感怀,便悠悠道:“你不必觉得对不住贺家老夫人,她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人了,说实话,当初你一许嫁顾门后,她怕立刻就动了旁的心思。”
明兰点点头,怅然道:“贺老夫人知道纠缠无益,索性把事情做漂亮了,让咱家念着贺家的好处。她心思灵敏,虑事周到,预之先机,真可说是了不起。”
盛老太太微笑,似有轻嘲:“她自是了不起的。圣上已准了贺老太爷的告老折子,她快要离京了,可贺家还有儿孙在仕途上,还需寻些帮手才是。如今我们都感念她的好处,以后能不帮忙么?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明兰心里感动,重重的点点头,又轻轻叹息道:“无论怎样,贺老夫人总是于我家有恩的,可惜家里却出了那种事……”
盛老太太又轻笑起来,指着明兰道:“你真是傻孩子!你以为贺老夫人是什么人?她十五岁高嫁入贺家,夫婿自诩风流,却还能稳稳站住脚跟,到如今儿孙满堂,俱是她的骨血;阖家敬重,没两下子能成么?”
一旁的房妈妈听了,也忍不住插嘴道:“那才是个真正厉害的,脸上跟弥勒佛一般,下手却利索干净,哪像咱们老太太,脸上装的凶,却再心慈手软不过的了。”
这话遭来盛老太太的一记白眼,她白完眼,回头与明兰道:“我早年也瞧不惯她的做法,如今看来却是没法子的!她常说一句话,‘别人要我死,我自可要别人死,天公地道’,你也听着点儿!”
“那如今呢?”明兰呆呆的点头道。
“如今?如今贺老爷子载誉告老,弘文哥儿又远在天边,她儿媳妇的面子也给了,那曹家贱婢也是贺家的人了,她有的是法子关起门来慢慢收拾。”老太太讥笑道,“曹家想依仗着妹妹和女儿,多揩贺家的油,没那么容易。”
……
祖孙俩正谈论着的贺家,如今正上下一片忙碌的收拾包裹行礼,连着收拾了几天,已然差不多了;而贺家正院内厅里,却是一片冰冷氛围。
屋内共有五人,贺老夫人端坐上首,两旁各立一个心腹管事妈妈,下头跪着两个女子,贺母和曹锦绣,她们已是满脸泪水。
“娘,求求您了!”贺母哭泣道,“媳妇有什么不对的,您尽管责罚,不要如此待锦儿呀!”
“我怎么敢罚你?”贺老夫人面如冰霜,“你是弘哥儿的亲娘,说一不二的,要娶谁就娶谁,要纳谁就纳谁,我不敢拦着你!不过曹姨娘既进了我家的门,我便可管的了了;好了,曹姨娘,你也别愣着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罢,过几日便与我一道起程,回白石潭老家!”
曹锦绣吓的面无人色,她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她瑟缩道:“不不,老太太,求您了,我舍不得离开我姨妈,如今表哥不在,我要照顾她呀!”
贺老夫人一脸讥讽:“这用不着你操心,你表哥长年累月的出远门,也没见你姨妈活不成了,便是你这外甥女比她亲儿子还要紧,想必她也活的下去!”
贺母只觉得这声音冷漠之极,稍稍抬头去看,只见贺老夫人目如坚冰,一片愤怒,她知道自己是不受婆母喜欢的了,这二十年的婆媳情分已是完了,她忍不住瘫倒在地上,可却没有人去扶她,只曹锦绣呼天喊地的。
贺老夫人冷冷的看着她们俩:“我今日把话说明白了,曹姨娘,我是非带走不可的;她坏了弘哥儿的一桩大好姻缘,我可不能叫她坏了弘哥儿的一辈子!我已为弘哥儿看了一门亲,那姑娘也是医药家族出身,虽家门不显,但性子爽利,泼辣干练,很能支撑家门,只她父亲过世不久,她还守着孝,我略略算了日子,待一年后弘哥儿回来,恰好可以成婚。”
曹锦绣心肝欲裂,不敢置信的看着贺老夫人:“您,您为表哥说了亲事?”这么快?!
“正是。”贺老夫人厌恶的看着她,“所以,我不能叫你留在这里,给他们小夫妻添堵,给贺家门里找乱子。”
“不会的,我不会给表哥表嫂添堵的!”曹锦绣立刻回过神来,连连磕头,“我会好好服侍表哥表嫂,如姐妹般的过日子。”
贺母也哀求道:“娘,锦儿都这么说了,您就……”
“我不信!”贺老夫人干脆道,“你们两个我都不信。”
曹锦绣和贺母惊恐的看着贺老夫人,只听她缓缓道:“当初我记得清清楚楚,曹姨娘进门,曹家指天咒誓,说什么从此再也不来麻烦贺家;可是不过才几个月——”贺老夫人死死盯着贺母,“老三媳妇,你又给了曹家多少银子呀?哼!你当我不知道,曹家给曹姨娘写信哭求,然后你把银子给曹姨娘,再转给曹家,你倒聪明,钻了我话里的空子!”
贺母知道婆母素来精明,当下不敢辩驳,只哭哭啼啼道:“到底是我亲姐姐,难不成看她饿死!母亲,您宅心仁厚,就可怜可怜他们吧……”
“饿死?!”贺老夫人冷笑一声,“当初他们离京时,你就给足了银子,若是置上田地,怕也有上百亩了,加上你后来陆陆续续给的,便是到乡下当个土财主也不在话下!可是他们呢,我已去信问了,曹家的男人们,整日里寻花问柳,偷鸡摸狗,你那好姐姐吃香喝辣的,还放起了利子钱,逼的人家卖儿卖女!你叫我可怜可怜他们?我今日这里说一句吧,我可怜猪,可怜狗,可怜皇城根下的要饭的,也绝不可怜这家子人!”
曹锦绣被说的脸色惨白,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了,忍不住辩驳道:“老太太,您是不是误会了?我爹娘他们说,他们一直好好耕种来着……”
“哦,是吗?”贺老夫人忽然笑起来,“这次你和我回老家,路上恰好经过你娘家,你大可去瞧一瞧,若我说错了,就立刻把你送回来,若叫我说中了,你这一辈子就永远呆在白石潭,如何?”
曹锦绣被生生噎住了,抽泣着支吾了几声,再也不说了,低头跪着。
贺老夫人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恨恨骂道:“你个两面三刀的贱婢!便是臭水沟的癞蛤蟆也比你体面些!你也配和我说话?还想陪伴弘哥儿,做梦?!”
曹锦绣委顿于地,满面通红,羞愤难当,轻轻抽泣起来。
贺老夫人又转头看向贺母,沉声道:“老三媳妇,你虽少年守寡,可贺家也不曾亏欠于你,无论什么,样样都是你这一房占大头的。我不是迂腐之人,妾室再嫁原没有什么,可她,还有她一家子,都是人品低劣卑鄙无耻之辈,若弘哥儿叫她们缠上了,那一辈子就完了!”
她喘了口气,提高声音道:“今日我跟你说清楚了,弘哥儿虽是你生的,可也是贺家的子孙,由不得你拿去给曹家做人情!”
贺母面色发青,已然惶惑的只会发抖了,她伤心的抬头看着贺老夫人:“母亲,您怎么这么说儿媳?这叫儿媳怎么有脸活下去?!”
“你自然活的下去!”贺老夫人冷硬道,“曹姨娘,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与其看着弘哥儿碍于孝道被你生生拖累死,我宁可当一回恶婆婆,看着你去死!”
贺母再也哭不出来了,恐慌的看着贺老夫人,只见她笑的很古怪:“兴许你觉着曹家比你亲儿子要紧,不过我却是个黑心肠的,只觉得自己孙子才是顶顶要紧的!”
贺母呆滞的伏在地上,全身冰凉,头上响起贺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话:“你给我记清楚了,我贺家是贺家,你不过是贺家的媳妇,轮不到你拿贺家的钱去贴补曹家!贺家的门楣已叫你糟蹋了一般,我可再也信不过你了!你回头把弘哥儿的产业先交与我收着,回头我直接交给弘哥儿媳妇。你要拿着你自己的陪嫁做人情我挡不住,不过你想明白了,没有陪嫁留个儿子的媳妇,我贺家是不稀罕的!还有,若曹家再来夹缠不清,我就直接报了当地衙门,该杀就杀,该打就打,有报应,我受着!”
贺老夫人凌然威势,直看着贺母和曹锦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苦苦害怕哀求,可惜贺老夫人心如铁石,听都不听一句,曹锦绣忍不住想骂道:“你这个老虔……”忙被贺母按住了嘴巴,曹锦绣也许不知道,可贺母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位婆婆手里是有人命的,多少妾室通房还有庶子庶女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贺老夫人微笑着看着她们俩,开解起来:“你们也别太伤怀了,我也不是要困住曹姨娘一辈子的,待弘哥儿生儿育女了,过个十年八年的,我就把你送回来了,你们一家团聚便是。”
贺母看着婆母的眼神,心头冰凉,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她是决计活不过十年八年的,她原想着趁自己还有口气,让儿子和曹锦绣好好培养感情,待自己死了,曹锦绣也能立住脚跟了。婆母如今这是——要生生耗死自己?!
到那时候,自己死了,儿子夫妻恩爱,有儿有女,就算把人老珠黄的曹锦绣送回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口饭吃,不饿死罢了。
贺母茫然不知所以,忽然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贺老夫人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悠然的端起茶盏,缓缓道:“你最好别挑唆着弘哥儿媳妇来求我,倘若你媳妇或你儿子跑来和我说想要接回曹姨娘。我是个糊涂的老婆子,也不管前后是非,是不是你逼迫的,直接把你外甥女送进庵里去完事。嗯,说起来,白石潭那儿好似也有铜杵庵一般专门收容犯错女眷的地方罢……”
曹锦绣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贺母眼神呆愣,傻在当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贺老夫人的行为解说——有人说她的行为有些突兀,或者觉得很奇怪。
我这里稍微补充几点。
贺老夫人是个明白的老人,她很清楚内宅斗争之道,可她为什么不早出手呢?
首先,我们要理解,古代妇女和现代妇女的思想是有很大不同滴,现代女性觉得给老公纳妾那是天崩地裂般的惨剧,可是古代女子却未必觉得要死要活了。
贺老夫人一开始对曹家的不作为,并不是有意要打压明兰,而是她压根就不认为纳妾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不过明兰是她多年老姐妹的孙女,她觉得婚前就给纳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尤其那纳的妾还是表妹,以后明兰不容易拿捏。
但本质上,她不觉得贺弘文不该纳妾,非让明兰一枝独秀不可。
《红楼梦》里,贾琏在王熙凤生日当天,和鲍二家的在房里滚床单,还商量要弄死王熙凤,王熙凤告到贾母面前,贾母却只道‘到底年纪轻,馋嘴猫似的,都打那么过来的’。
贾琏什么处罚都没有,一方面固然是贾府腐败,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些问题;因为读者们都是现代人,所以过高的估计了纳妾这件事在古代人心中的分量。
再者,贺母青春守寡,贺老夫人一直很怜惜的,一边是二十年的婆媳情分,一边是尚未进门的孙媳妇,作为一个长辈,怎么能削了媳妇面子,只抬举孙媳妇呢?
更何况‘不过是个不能生育的妾嘛’,加上贺母寻死觅活的闹腾,所以最终,贺老夫人在曹表妹进门问题上,是做了妥协的。
这和盛老太太不一样,她当初低嫁探花郎,是冲着‘真爱’去的,所以伤心绝望,可包括贺老夫人在内的绝大多数古代妇女,都是不是冲着所谓的‘爱情’去经营婚姻的。
那个时候贺老夫人想的,以明兰的身份,不过是多跟盛家说些好话,婚后多帮着些明兰,加上贺弘文本就心系明兰,明兰又会持家,这桩婚事最终会有好结果的。
事实上,如果没意外,明兰的确是要嫁进贺家的。
可是,有人半路截糊了,那家伙姓顾。
到了这个时候,贺老夫人才悔之晚矣,心中愤恨可想而知,加上曹锦绣进门后依旧不消停,贺老夫人警觉起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果,这才下了雷霆重手,她一下手,立刻就是杀招。
贺老夫人不是什么好人或圣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代成功女性,她没有理由无条件的硬挺一个未过门的孙媳妇(贺家男人都有妾,凭什么你盛家女儿就特别金贵了?一个妾都容不下),她根本不认为一个妾室是问题,有问题是的曹家无休无止的纠缠和拖累,她的着眼点是放在贺家门楣和儿孙幸福上的。
……
然后说说贺母,有人说她白花的太离谱了;作者这里透露,贺母这种人在现实中是有原型的,天涯八卦版区里的极品人物屡屡可见,所谓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

第121回 下馆子,家事,国事,华兰,砍人……

“我不是与你说了嘛,我自己个儿回去,你来做什么?”
石青薄绸毡的三驾马车里,明兰抱着一个茶罐,板着小脸低声质问。
因产妇未出月,是以洗三礼大多是女眷参与,且一般不作大肆宴饮,王氏只稍微设午饭款待便了了,午饭后小憩片刻,各家女眷纷纷离去,正当明兰也要道别时顾廷烨却来了,他和盛紘聊了几句后,便夫妻双双告辞了。
顾廷烨啼笑皆非,适才他去盛府接老婆,明兰一脸羞答答的小媳妇样,还十分贤惠的款款暗示他——‘相公,骑马来回太累了,不如做马车回府’。
瞧着明兰粉面泛红,明眸似水,顾廷烨心头一阵发热,兴冲冲的就上了马车,谁知一上车就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顺路罢了,有什么要紧?”顾廷烨颇觉好笑的瞧着明兰一脑门子发急,他手指一时发痒,很想去捏她一把。
“你当我不识路。”明兰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忽悠,立刻在拿出三个茶杯在小几上摆起来,“皇城在这儿,我们家在这儿,我娘家在这儿……怎么‘顺便’路过呀?!”
缩略比例,顾府大致坐落在一环,盛家在二环,顾廷烨的工作单位在中南海。
顾廷烨瞧着明兰鼓鼓的脸颊,摆弄茶杯位次的样子好像小孩子在搭巧绘板,终忍不住,伸手拧了明兰的脸颊一把,笑道:“早朝后我陪薄老帅去西山大营巡视了一圈,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来寻你了……给你在娘家撑面子还不好?”
“不是很好。”明兰捂着脸颊,一脸认真道,“你最好在人前待我疏离些,只要面子上过了礼数,其他关切最好不要。”
顾廷烨瞠目,讶异的望着明兰,他依稀记得,那年他没去接回娘家的余嫣红,后来她闹的几乎把房顶都掀了——话说,第一次婚姻给他留下了许多深刻的教训。
“你适才没瞧见我家太太姨妈还有姐姐的脸色么?黑的锅底一般了。”好在还有个上道的文姐夫,他曾于某日翰林院早休,特意跑到山门口接去上香的妻子,因此如兰倒没什么反应,洋洋得意的自夸了几句后,只打趣了明兰几下便罢。
明兰看顾廷烨一脸惊奇,十分耐心的解说起来,“我不是太太生的,嫁的比几位姐姐都好也就罢了,又封诰命,又辟府另居,如今见夫婿还待我好,好事岂不都叫我占全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事有不平,必生怨怼;没的叫我白受些闲气才是真的!”
这种道理闺妇道理顾廷烨头一回听闻,他略一思索,想起站在王氏身旁的那个面相酸刻的中年妇人,似叫什么‘康姨妈’的,那妇人目中隐然有戾气,顾廷烨瞧着明兰,沉声道:“有人……眼红你?欺负你了?”
明兰摇晃着脑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谓和光同尘,本是一家人,大家日子过的都差不多最好,不好显得太个别了。这是一则,二来,我若显得在你面前太有体面,回头有人求我来找你帮忙,什么升官考绩外放举荐拉拉杂杂的,我帮还是不帮呢?”
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亲戚面前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别乱炫耀,哪怕真有资本也别胡吹,不然,借钱的,借住的,求办事的,求这求那……稍有为难,不愿同意的,便有火山一样的讥讽冷言等着你——谁叫你当初吹来着!
顾廷烨楞了半响,才迟疑道:“因此……我不该在你娘家太紧着你?”
“正是。”明兰见他终于开窍了,喜上眉梢,“最好再显得很严厉,凶巴巴的才好。”
顾廷烨看着明兰,觉得匪夷所思:“那你的面子呢?”
“亲戚长辈来跟你告状,你会来训斥我吗?”明兰笑问。
“不会。”顾廷烨一口否决。
“我管理家事,你会来驳我的权限么?”
“我吃饱了撑着?!”顾廷烨失笑。
“我想做的新衣裳,打新首饰,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会不许么?”
“只消你不生歪心思,做什么都成!”顾廷烨板着脸,目中却含笑。
明兰挥挥袖子,讨好的抱着丈夫的壮实胳膊,笑呵呵道:“那不就结了。里子都有了,面子就随意啦!外头看着我在你手下讨生活不容易,没准反倒待我更好呢!”
顾廷烨眼神微闪,俊眉轻扬,把乐呵呵的明兰拖到面前,一边一只手抓住,微笑道:“在下给你总结一下。你的意思是说,要为夫的给你扯一张白白嫩嫩的羊羔皮子来,好让你个狡猾的小狐狸崽子严严实实的披上,是吧?”
明兰一双澄净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天真,很无辜:“夫君统领军队,当比之以兵法,所谓‘敌明我暗,善之上法’也。”
这还扯上兵法了!顾廷烨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扯着明兰抱在怀里,双臂一使力,只箍的明兰像只没断奶的幼兽般呜呜哀叫,小小挣扎,然后埋头在她肩颈间,触及一片温软清香,他只闷闷发笑。
待抬起头来,他笑道:“午饭可吃好了?”
明兰捂着鬓发挣脱出他的铁臂,努力收拢妆容:“偶尔回一趟娘家,怎么好跟饿死鬼一般猛吃。”——更何况对面还坐着一脸尖酸的康姨妈。
“这可好!薄老帅四十年的老规矩,在军营里,非得和士卒一般吃喝不可,我借口要看兵械库躲了出去,这会儿还没吃呢!我带你去天香楼吃去!”顾廷烨朗声笑道。
明兰一脸戏谑,用葱削般的食指点着男人,唇畔笑涡深绽,故意细声细气道:“你个纨绔大少,一点苦头也吃不得,当心叫薄老帅知道了,狠狠收拾你!”
“有我这般英武能干的纨绔么?!”顾廷烨佯瞪眼道,“少废话,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明兰连忙道,面上喜不自胜,“都说天香楼的香酥鸽子和佛跳墙是京中一绝,就是没机会尝尝。”天香楼是京中名酒楼,专事款待豪贵官宦,楼上特特设有女眷设宴的厢房雅座;王氏带如兰去过,林姨娘也带墨兰去过,华兰知道后曾想着要带明兰去的,结果那日华兰将出门之际,她婆婆忽又发作了些事,只好作罢。
看明兰一脸雀跃欢喜,顾廷烨心中微涩,但面上却不显,只搂着明兰笑道:“京城汇聚天下美食,回头我再带你去别的馆子,‘四海飘香’豆瓣鱼和麻辣花椒鸡真乃绝味,还有‘口水阁’的东坡肉和蜜汁叉烧……”他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的点评了一番。
明兰在一旁笑嘻嘻的拍手叫好,心里暗乐——叫这家伙纨绔实在不算冤枉,要是自己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哥们,估计这会儿他可能领着自己去逛红灯区去了,没准还能把京中著名青楼评出个一二三等,顺便按着服务态度收费标准还有货源质量来排个标普榜。
“可是……”明兰忽想起一事,迟疑道,“都这个时辰了,那天香楼可还有位子?”若她是个男子,自不介意坐大堂,可这世道,女子怎好抛头露面,也不知还有没有雅座包间。
顾廷烨正说的意气飞扬,闻言嗤笑一声,一扬首傲气道:“你当我是谁?没有也得有!”
这句话颇有几分伏牛山好汉劫富济贫的味道,明兰恍然大悟,不能怪她想象力贫乏,可怜她上辈子还没见过一只活的权贵,然后就因公殉职了,投胎后,盛紘爱惜官声,从不肯越雷池一步,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还能有幸当一把特权阶级。
她一脸激动,两只胖胖的小手扑在顾廷烨的臂膀上,双目中跳跃着激越的光彩,兴奋的凑过去结巴:“难道,难道我,我们……可以把天香楼的客人赶走,然后坐他们的位置么?”
“我可以把天香楼的厨子赶走,让你在里头煲鱼汤!”顾廷烨轻笑一声,嗤之以鼻,还白了明兰一眼,斥道,“想想自己的身份,你也有点出息罢!”
明兰眼睛一亮,更加振奋了,努力克制结巴:“那,那……我们可以吃饭不,不给钱么?”吃霸王餐是所有影视剧里,纨绔恶霸的第二大必修课。第一大项是啥?这还用问吗。
顾廷烨险些呛着口水,盯着明兰看了足有一刻钟,才喟然长叹道:“夫人呀,你能否,稍微再有出息,那么一点点?”
……
自那次下馆子后,顾廷烨见明兰吃的开心,回府时便常带些名酒楼的招牌菜来,一忽儿是翠绿荷叶包的酱烤姜汁肋排,一忽儿是竹筒鱼羊三鲜羹,甚至还有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路边摊寻来的鸭血粉丝汤和野山菌菇馅儿的大馄饨,野味生香,鲜美之极,明兰险些连汤匙都吞下去。顾廷烨果然不负盛名,至今未曾重复带回过一道菜。
明兰边吃边深深感慨:这世上果然不缺乏美,缺乏的是发现美的眼睛——嫁个纨绔也是有好处的,至少长柏哥哥就寻不到这么好吃的焦香银鳝桶来。
每次明兰大快朵颐之时,顾廷烨便在一旁笑呵呵的看她吃,明兰正忙着吃,没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奇怪的探究,似乎隐含窥伺之意。闲来之余,夫妻俩天南地北胡侃一番,从江湖趣闻到朝堂风波,顾廷烨很喜欢这种温馨俏皮的气氛,往往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一扯就远了,在外书房久待不至的公孙先生,忍不住要差人来叫顾廷烨。
几次下来,公孙先生忍不住长叹:“怪道放翁先生之母非要休了唐婉不可!”夫妻感情太好,男人往往就会忘了奋发进步。
谁知明兰眼睛一亮,忙问道:“听说那位唐夫人后头嫁的夫婿,比之陆游,无论家世才貌,都还强些,这是真的么?”姚依依依稀听说过这段八卦。
公孙先生正要开口,只见一旁的顾廷烨目光炯炯,只好轻咳一声,正色道:“绝无此事,唐婉夫人二嫁后一直郁郁不快,终日思念陆务观。”
顾廷烨微笑着替公孙先生续了杯茶。
公孙白石原是陕南中层小士绅之家出身,于八股科举失意之后,索性寄情山水,反正上有长兄尽孝,又家资富足,无生计之忧,一路遍访名士,纵论时政。二十年来走遍名胜古迹,于是越走越偏,几年前在一处荒郊野岭遭遇一伙不讲职业道德的山贼,不但劫财还要灭口,幸亏顾廷烨路见不平,救了他一命。
公孙先生知恩图报之余,就给顾廷烨做起师爷来,后听说长兄亡故后,小侄子公孙猛也不爱科举读书,祖父母管教不了,是以干脆把他发配过来,由叔父亲自教养,顺带跟着顾廷烨历练些本事。本不过是闲暇戏作,权作旅游中场休息,谁知后来顾廷烨时来运转,连带着公孙白石也水涨船高,如今他是顾廷烨身边头号幕僚,在京中也小有名气。
身居高位后,自恃武艺高强的顾廷烨本不耐烦带保镖护卫,在公孙猛的坚持下,出城必有军中亲兵随行,于城内行走时必有护卫跟从,由屠龙屠虎兄弟随从一众好手,公孙猛便跟着屠氏兄弟学些武艺,有空再读点书。
“若是一片太平,老朽也不这般多事了,可如今皇上……”公孙先生忧心忡忡,亭子里微风习习,他拈着一枚白子,对着棋盘迟迟不下,“大理寺,刑部,诏狱,都是日夜不停,每个月都要提人进去审问,有些……就没再出来,直截了当的进了牢子。”
明兰略一思索,道:“荆王谋反,羯奴来犯,要紧关头,三大营却有一半调动不利,隐隐绰绰牵连了大半个京城;好在皇上留了后招,幸尔有惊无险。皇上怕是不肯就这样罢休的。”
公孙先生点点头:“如今统领诏狱禁卫的是刘正杰,他原是八王府亲卫校尉,颇得皇上信重,行事最是凌厉;当初皇上借为先帝守孝,发落了一批亲贵,本便有震慑之意,可叹有人却看不清,反倒愈加发兴。昨日皇上不过陈了几个封疆大吏之过,朝堂之上顿时激辩滔滔,可见这底下水深。再说军营,都督初掌统军,便发现军中多余弊病,吃空饷,盗军粮,占用民田,拿军饷放利钱,私开边贸,器械库泰半皆空……林林总总,骇人听闻!”
明兰微笑,似并不在意:“先帝仁厚,轻徭薄赋,节俭恭谦,与民休养生息,善待百官亲贵,颇有文景之风;如今国库富满,百姓尚算饱暖。”
“可是豪强愈加苛索民财,只谋私利,中饱私囊……”
“所以抄起家来,也加倍收获丰厚呀!”明兰赶紧补充,“一捞就是一大票呀!一个安徽巡抚的家财,能抵半年的盐税,从逆的两位伯爵和一位侯爵抄了家,便是大半年的国库盈余!”
公孙先生忍俊不禁,笑的胡须飞起几条:“这倒是!连打了两场杖,也不见国库虚空。”
明兰笑着调侃:“盛世之下,总有些小毛病嘛;先帝政纲以仁厚为主,当今皇上却是刚毅果敢,一张一弛,正是我朝兴盛之气象。‘荆谭之乱’祸及三省四地,可皇上一口气把几位藩王和从逆的田地都分了给百姓,如今不也渐渐恢复起来了。”搞政治的人,总爱一脸忧国忧民,她又道:“更何况,都督若不跟着皇上干,还能如何?”
公孙先生想了想,只能苦笑着点头——没有八王爷,顾廷烨还是个江湖豪客罢了。
“只消行事谨慎,别太奋勇直前,得罪人太多总是不好的。”明兰低声道,Chairman Mao说的好,战略上要轻视对方,战术上要重视。
公孙先生轻松笑道:“这倒无妨,都督此人粗中有细,况他也结交过三教九流,不是那般没城府的毛头小子。”
连下三盘,明兰和公孙一胜一负一平,双方都很不满意,他们原都以为自己是棋林高手来着,忿忿不平之余,两人约定来日再决胜负!公孙老头自恃记性了得,嘴里念念有词,空手负背而去,明兰就谦虚多了,叫小桃捧着棋盘回屋,打算研究这番残局。
这时,外头有人来禀报:翠微带着夫婿孩子来了。
几年未见,翠微生了个女儿,足足胖了两圈,圆润红朗的面孔瞧着气色不错,她一见明兰就哭,还拉着小桃绿枝几个一道哭,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的,直说想大家想的不行,女孩们俱是一阵欢喜,七嘴八舌的问着近况。
“我还当老太太要把姑娘多留一阵子才嫁呢?怎么算着也该是明年,谁知道姑娘嫁的这么早,倒叫我赶不及回京了!”翠微抹着眼泪,微笑着。
“谁叫咱们夫人招人喜欢呢!老爷一早就上门提亲,紧赶着要成婚呢!”绿枝笑嘻嘻的。
翠微笑着瞪眼:“嘴皮子还这么利落,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绿枝一阵脸红,大怒着去捶人,丹橘一脸实诚,立刻表示安慰:“绿枝妹妹你别急,夫人定会给你寻个好女婿的!”绿枝更加窘迫,直撵着她们满地追打。
一阵笑闹后众丫头退下,明兰单独叫了翠微夫妇俩来说话。翠微的夫婿名叫何有昌,原是在金陵看老宅的老何管家的儿子,一张圆圆的面孔,干净利落,忠厚周到的样子;夫妻俩站在一块儿,倒颇有几分神似。
“你爹是老太太的人,我素来是信得过的,你到底年纪轻,先从门房做起,以后再学学管事,瞧着怎样眉眼高低,言语体面,好歹先把外院的事体摸清楚了再说。”寒暄之后,明兰端着一碗茶,缓缓微笑道,“你们的孩子还小,翠微不好整日整夜离开,便先在廖勇媳妇身边帮忙,帮我看着些,她是个明白人,知道怎么做的。”
翠微和何有昌都是聪明人,对顾府情状多有知道,如今明兰在内院外院都并无可信之人,他们便要做她的耳朵眼睛,替她摸清楚各个管事的底细性子,内外事件之间的相互牵连,将来自会有提拔赏赐。
夫妻俩出来后,一路笑盈盈的看着顾府景致,一边低声说话。
“夫人倒是个念旧的人,我听说原本太太要送另一房人给夫人陪嫁的,夫人央了老夫人,硬把咱们从金陵要过来。”何有昌叹道,他正值青壮,自然知道在金陵看老宅和来京城权贵之家当差,差别何其之大,“也是托了你的福。”
“……咱们可得好好当差,替夫人分忧。”翠微温柔的看着丈夫,抬头又道,“那年我去她院里时,她曾对着我和丹橘她们几个道‘予你们权值管治这群小丫头,既是约束她们,也是考验你们’。如今看来,她怕是一早就瞧出燕草不妥了;咱们办事可要秉着公心,办错了办砸了都好说,倘若存了歪心叫夫人知道……夫人眼睛亮着呢,她眼里可不揉沙子!”
何有昌颇敬重妻子,笑道:“这是自然!咱们出门前,爹训了我足足两夜呢;他说,能遇上个明白的好主子最好,但凡存了一颗忠心,便不会吃亏的。”
其实,明兰希望翠微不要太忙,女儿年幼要照料不说,最好趁年轻多生几个儿子,将来也有指望;没办法,古代嘛。比如说海氏和华兰,如果只有一个男孩让明兰选择,她会选让华兰生儿子,海氏生女儿,无它,华兰处境更糟糕,海氏过的算是舒坦了。
没过几日,有人来报,华兰真生了个儿子。
为了不迟到,洗三那日明兰一早就起身装扮,简单穿一件素净的月白刻丝暗纹宝妆花长袄,外罩外罩着绯紫色弹花暗纹比甲,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后髻底部若隐若现三四颗拇指大的滚圆明净的大珍珠,再压上一只十分精巧的大赤金五彩嵌紫宝蝴蝶簪,那蝴蝶的点翠触须不住颤动。小桃捧来刚剪下的新鲜花蕾,微颤颤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明兰挑了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花,侧插在鬓边;揽镜而照,暗香萦然,鲜润清媚,更增丽色三分。
明兰第N次的深深感叹,顺带胡思乱想:这幅皮相真是八错!这要是穿去乱世,大约当个妖妃问题不大,只是不知道会跟昏君一起完蛋呢,还是继续为新君服务。
忠勤伯府位于三环地段,明兰大约在马车里颠了快两个时辰才到,小桃爬进车子替明兰整理好妆容,主仆俩才下车;王氏见明兰来的颇早,面上微露笑意,康姨妈依旧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如兰一见明兰,就扯着她的袖子,凑到她耳边笑道:“今日相公会来接我!”说完,便斜眼瞄着明兰,笑意盈盈,一副炫耀的好不得意。
明兰几乎仰天无语,一咬牙,也凑到她耳边:“也不枉你半夜跑出去会他。”
如兰顿时满脸通红,恨恨的瞪着明兰,偏嘴角又掩饰不住想笑的意思,只好在明兰胳膊上用力拧了两把,明兰忍不住轻声哎哟,昨儿个那头狼掐出来的还没好呢。
墨兰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待见了华兰,明兰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华兰斜躺在床榻上,头上裹着一条春暖花开的织锦帕子,虽是着意整理过的,衣裳干净整洁,却依旧掩饰不住面色蜡黄,憔悴病瘦;对比海氏的白胖圆润,华兰简直不像是生了孩子,倒像是生了场大病。
王氏当时就急忙扑了上去,一口一个‘儿啊’叫起来,华兰只笑笑:“……这次怀相不大好,慢慢养着便好了。”说话有气无力,还不住喘气。
再看那小婴儿,也是病恹恹的,形容瘦弱,连哭声都不大闻得,给他脱换衣裳洗三时,只小病猫般的呜咽了几声,就不大动弹了;明兰记得海氏的女儿洗三时,那胖胖的小手小脚挣扎起来,甩的满地水花,叫一个起劲!
在座众人俱是一脸怀疑,转头去看袁夫人和袁大奶奶婆媳俩,只见袁大奶奶似有些局促,低头与一旁的亲娘章姨妈说话,袁夫人却神色自若,见别人目露疑惑,居然还轻描淡写道:“我早和二儿媳妇说了,这胎怀相不好,得多当心着些,她偏偏……”
说着说着,竟数落起华兰自己不当来,众女眷们也不好搭话,只笑笑听着。王氏暗恨,偏碍着在座人多,她不好当场质问,只能咬牙忍着;墨兰不动声色的低头喝茶,颇觉痛快。
明兰微转视线去看华兰,却见她低着头,目光中隐隐愤恨,明兰心中难过,坐到华兰床头,轻轻抚着她干瘦的手背,忽然滚烫一下,只见手背上湿润一滴。
明兰一阵酸楚苦涩,紧紧握住她的手。
如兰神经大条,比旁人反应慢一拍,好容易才看出华兰身上不妥,一经发现,她就立刻发作,一下站起来,对着袁夫人大声道:“我姐姐怎么这般瘦,是不是生病了?”
此言一出,屋子立刻一片安静,有时候蛮的就是怕横的;如兰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袁氏婆媳,袁夫人立刻脸色一沉:“亲家姑奶奶怎么说话呢?妇人家怀孩子,自有个好歹的!等你自己生了孩子就知道了!”
这话用来堵一般年轻媳妇是管用的,可惜如兰不是,她可是半夜爬山石去幽会的当代崔莺莺,果然,她上前几步,愈加大声道:“不用等了,我来问你好了!你是不是又往我姐姐房里塞一大堆妾室通房了?”——这是华兰头次流产时袁夫人的杰作。
“你胡扯什么?!”袁夫人面色涨红,手上的茶碗不住叮咚,周围已是嗤笑四起了。
“那就是你又逼着我姐姐挺着大肚子给你站规矩!”如兰的手指几乎指到袁夫人鼻尖—这是华兰怀庄姐儿时袁夫人的创意。
“放肆!你也太欺人了!”袁夫人浑身颤抖,女眷们嘲讽的目光愈加露骨。
“不然就是你硬叫我姐姐怀着身子替你管家?”袁夫人又不是盛紘,如兰丝毫不惧——这招是华兰怀实哥儿时才出的新招。
“你你你……”袁夫人头一次遇上这么个心直口快的泼辣女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明兰心里暗叫痛快。
在座的夫人太太中,除了回老家办事而没法来的寿山伯夫人和出嫁的袁文缨,不少都是常与忠勤伯府来往的女眷,知道袁家底细的着实不少,大多暗笑着看白戏,只有几个轻轻皱起眉头。
袁大奶奶赶紧扶住婆婆,尖声道:“亲家姑奶奶,你也积些口德吧,难不成弟妹有个好歹,便都是我们的过错?!”
谁知如兰一脸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反正我姐姐若有个不好,定然是你们婆媳欺负她!你看看你们两个,吃的这么白胖,下巴都两层了,若你真待我姐姐好,应当是照看她照看的也消瘦了才对!”
明兰几乎喷笑,遇见这么不讲理的人,王氏又不加制止,袁大奶奶也只好哑然,暗摸下自己的双下巴,羞愤难言的转身低头坐下;华兰虚弱无力道:“如儿,别说了……”
袁夫人缓过气来,厉声道:“你们盛家姑娘金贵,咱们袁家伺候不起,不过赶紧接回去罢!”
众人见事至此,知道不好,纷纷劝了起来,叫袁夫人消消气,袁夫人却冷着一张脸拿乔,华兰又气又急;明兰唬的站了起来,冰冷的瞪着袁夫人:“亲家夫人可把说明白了!什么叫‘接回去’?亲家夫人可是要出具休书!”语气冷硬。
袁夫人做梦也料不到盛家人居然敢直接质问回来,还当盛家会说几句好话,然后下了台阶了事,她一时噎住了,说是也好,说不是又下不了面子。
明兰微眯眼睛,目光凌厉,一字一句缓缓道:“袁夫人把话说清楚了!是不是要休妻!”
以盛家如今的声势,虽比上不足,比袁家却是有余的;袁夫人心知肚明,倘若华兰前脚被休出门,自己后脚也是要被赶出去的;她忿忿的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章姨妈一瞧不对,连忙上来打圆场:“亲家姑奶奶说什么气话呢,我老姐姐的意思,不过是叫外甥媳妇回娘家养养身子,也能好好调理不是?”
“原来如此。”明兰目中轻蔑,轻笑,“倒是我误会了。”
明兰慢慢走过去,拉着气鼓鼓的如兰坐下,一边温雅微笑道:“各位太太奶奶,莫怪我这姐姐说话无状,她最是心直口快的,心里有什么纳闷都藏不住的。”
明兰如今是钦封正二品诰命,在座妇人中数她位份最高,众女眷只有巴结,哪有质疑的,有几个还凑着笑道‘是呀是呀’;袁夫人气呼呼的背过身子。
明兰又浅笑道:“也怪不得我五姐姐胡乱猜测,奈何也太巧了,每每我大姐姐怀身子时,总有些故事要生出来。知道的会说‘真是巧了’,不知道的还当亲家伯母特特刻薄我大姐姐,偏心自己外甥女呢!不过咱们自己人是知道的,亲家伯母定然不会这样!”
废话!就算婆婆是无意之过,媳妇几次都在孕期出事后,也当主意当心了,哪有这么上赶着找事的。袁夫人气的胸膛一起一伏,心口几欲炸开,偏又说不出什么;周围女眷们,或冷漠,或嘲笑,种种目光射来,她更是要气晕过去了。
“亲家姑奶奶果然是伶牙俐齿,”袁夫人恨声讽刺道,“娶了你们盛家闺女的,可真福气!”
明兰笑眯眯道:“不敢当,我不过是照实说罢了。倘若晚辈有什么言语不妥的,请亲家伯母莫要怪罪,指明出来便是,晚辈下回一定改!”
王氏面色大善,暗暗吐了一口气,总算舒服了些,高声道:“亲家不必替我家操心了,我家这辈的闺女,不多不少,上个月刚好嫁完!如今老盛家就一个待字闺中的,就是我那只十几天大的大胖孙女,离出嫁且还早着呢。”
说完,屋内一阵哄然大笑,众女眷们见气氛缓和了,赶紧凑着趣的说笑起来。
袁夫人看看龇牙欲骂的如兰,再看看一脸温煦的明兰,一个是破落户,一个是笑面虎,知道今日绝讨不了好去,索性不再说了;因她心里生气,竟连午饭也不留了,只嚷着头痛身子不适,众女客见袁家出了逐客令,便都纷纷告退。
明兰冷眼旁观,见女客们有不少微露不满之意,还有几个索性出言讥讽,知道这袁夫人的人缘也不怎么样。
文姐夫果然来接如兰,明兰怀疑他是一直偷偷等在附近的,特意来给如兰长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如兰愉快得意的高调离去,正当明兰也要走时,忽一个袁家小厮来传话:“二爷说了,过会儿他就与顾都督一道回来;今日才听说薄老帅的夫人病了,是以请顾夫人且留一留,待二爷和都督回府了,一道去探病。”
薄天胄自交还兵符之后,就处于半退隐状态,一直住在京郊庄子里颐养,离忠勤伯府反而路近;明兰略一沉吟,便去看袁夫人,笑道:“这可怎办呢?”
王氏连忙添柴:“若亲家太太不方便,我家明兰可在门口等着。”
袁夫人今日气的非同小可,一阵一阵的让她几乎脑溢血,若今日明兰真在门口等了,那明日袁家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她牙关咬了又咬,好容易忍下来,对着身边的丫头大骂道:“还不去给顾夫人备茶!”
……
明兰缓步走回华兰的屋子,华兰早已得信,笑着叫妹妹坐到自己身边来,一边招呼丫鬟上茶果点心,一边不断问着明兰婚后可好。听到明兰过的有趣之处,华兰拿帕子捂着眼角,替她高兴,明兰说到烦恼之处,便给她出馊主意,两姐妹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一会子话。
明兰四下看了看,示意翠蝉去门口看着,低声道:“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你真不打算说了么。自打贺老夫人叮嘱过你要紧事项后,你是不会在孕期轻忽自己身子的。”
华兰一愣,眼眶顿时湿润,想起产妇不能哭,连忙忍住,只哽咽道:“我就知道……旁人也就罢了,你,我是瞒不住的。”
“到底怎么了!”
华兰忽高声道:“翠蝉,去把实哥儿抱来,再把庄姐儿领来;银姐,把门窗看严实了!”
外头应声。
华兰紧紧握着明兰的手,声音断续哽咽:“那,那……那死老太婆!真是欺人太甚!自打我怀了身子后,她就提出,要把实哥儿养在她屋里!”
“真的?”明兰惊呼。
华兰恨恨道:“寻常人家,祖母抚养孙子,也是常事;可,可……那死老太婆一直存心拿捏我,我如何能放心?!……你姐夫也不肯,就这么一直拖拖拉拉的敷衍到两个月前,这死老太婆忽哼哼唧唧的装起病来,还寻来个道婆,口口声声说实哥儿的八字旺她,若要她病好,非得把实哥儿养在她身边不可!一顶‘孝顺’的大帽子扣下来,你姐夫如何抵挡的了?!”
明兰默然,这招真它X的下作无耻!
挑华兰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发作,她肚里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实哥儿是华兰唯一的儿子,把实哥儿带走,华兰就得日夜提心吊胆,如何能好好养胎;婆母但有吩咐,她怎敢不从。
华兰抹抹眼泪,神情凄楚,继续道:“那两个月,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实哥儿出事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几要发疯了!”
明兰心生怜悯,握着华兰的一只手轻抚;虽然知道袁夫人未必会对自己孙子不利,但真若要有个万一,难不成还能叫祖母给孙子偿命吗?不过一句疏忽了事,这个哑巴亏吃定了。
“约十天前,前院忽然喧哗起来;我一问,差点死过去。”华兰面容惨淡,“那起子黑心肝的婆子,竟让实哥儿独自午睡,也不留个人看着,她们全去外头喝茶聊天去了!实哥儿如今很会爬了,他醒过来后便满床乱爬,偏床边放了个熏炉,小孩子不知道,打翻了熏炉,还滚落床下,那熏炉里的火灰就落在实哥儿身上!”
“啊!”明兰惊叫起来,“可有伤着?!”
“可怜我那实哥儿,哭了好一阵都没人理睬。”华兰声音中充满了恐惧,轻颤道,“幸亏有庄姐儿……”
“关庄姐儿什么事?”
华兰面上泛起一阵羞愧:“……都是我不好,只记挂实哥儿,疏忽了她;这孩子知道我放心不下,就常甩开她奶母,每日都偷跑去前院瞧她弟弟,她人小,旁人又不防备,是以也无人知觉。她奶母来告状,我心烦,还狠狠斥责了她。那日,庄姐儿又偷偷跑了去,她听见屋里实哥儿在哭,连忙跑进去一看,只见她弟弟滚在地上哭号,一头一脸都是烫起的泡!庄姐儿抱不动她弟弟,只好把她弟弟身上的火灰全都掸开,可怜她的手,也烫起了好几处……啊,快进来,庄姐儿,快来见你六姨母!”
一个小小的女孩急急的跑进来,明兰一把抱住,在她脑门上用力亲了一口:“乖孩子,叫姨母看看你的手。”
庄姐儿稚气的面庞也泛起了成人才有的惊惧,怯生生的伸出两只小手,幼短白嫩的指腹上有几处深玫瑰色的暗斑,小女孩羞涩的缩回手指,稚嫩的声音:“姨母,我早不疼了,弟弟身上才烫的厉害呢。”
明兰连忙去看翠蝉怀里抱的男孩,他正熟睡着,只见他秀气白皙的面庞上,额角上触目惊醒的一处红肿,应当是摔出来的;沿着右边眉毛往脸颊下,一排细碎的深红色烫疤,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处,恰恰在他右眼皮上!倘使当初有个万一,他一只眼睛怕要废了!
男孩似有醒觉,微微呜呜了两声,庄姐儿忙上前轻拍了弟弟两下,奶声奶气哄道:“乖,乖哦……”小小男孩似知道是姐姐的声音,又沉沉睡了过去。
明兰一阵心疼,再也忍不住,一把用力抱住庄姐儿,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华兰看着这两个孩子,悲从中来,伏在床头也闷闷哭了起来,翠蝉连忙把男孩交给旁边的奶母,忙着扶起华兰帮她擦眼泪,连声道:“二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哭,这可是要落一辈子毛病的!”
明兰赶紧抹了眼泪,抱起庄姐儿,满脸骄傲道:“好孩子,你能替母亲分忧,能救护弟弟,是个顶顶好的女儿,顶顶好的姐姐,六姨母很是为你高兴!你不要怕欺侮困难,你是袁家的嫡长女,盛家的长外孙女!看哪个敢欺负你!”
庄姐儿小小的绽开一个笑容,用力点点头。
翠蝉把两个孩子带了出去,明兰目送着他们出门,回头含泪笑道:“姐姐把孩子教养的极好,将来姐姐会有福气的!……呃,后来呢?”
华兰也满是自豪,欣慰而笑,平复了情绪后,缓缓道:“我当那死老太婆会心中有愧,谁知她竟反咬一口,说是庄姐儿打翻熏炉,弄伤实哥儿的!还要罚庄姐儿!”
“屁话!”明兰也爆粗口了,“说一千道一万,总是屋里没人伺候着,才会出事,若是有人在,哪怕是庄姐儿打翻了熏炉,也伤不到实哥儿!”
“谁说不是!”华兰苦笑着,“家里乱作一团,你姐夫回来后,气的半死,要拿鞭子生生抽死那几个婆子,偏被他娘拦了下来,大骂儿子不孝,还说要去祠堂跪祖先!公公知道后,立即发落了那几个婆子,还要送婆婆去庄子里‘静养’;婆婆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腌臜伎俩,竟找出一条绳子要上吊,口口声声‘天下没有为了儿媳妇而慢待发妻的道理’,把公公也气的险些晕厥!这事便不了了之了,好在儿子总算要回来了……”
明兰听的无语,华兰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你姐夫看了实哥儿的伤处,也是吓的一头冷汗,着实气不过,又无处发泄,于是……呵呵,”她笑的古怪,“那死老太婆往我这儿前后送七八个通房侍妾,你姐夫当晚就把那两个最出头的,每人各打了五十板子,打的半死后丢出忠勤伯府大门!又把另两个剥光了衣裳,叫她们赤身跪在院里一整夜,第二日她们就病了,然后被挪了出去。剩下那几个如今老实的很,连头都不敢露,生怕叫你姐夫迁怒了。”
明兰失笑:“竟有这事。”
“死老太婆知道后,又来闹了一场,我当时就捏着一把簪子指着喉咙,我说‘她要再敢提一句抱走我孩儿的事,我立时就死在当场’,她只好去打骂她儿子,直把你姐夫抓的满脸都是伤,几天都没能出门见人。”
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说完后,两姐妹久久无语,头靠头挨在一起倚着,俱是伤怀;过了好久,华兰才道:“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我如今镇日害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也……不是没有办法根治。”明兰悠悠的一句。
华兰立刻挺起身子,两眼发亮,抓着明兰低叫道:“有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明兰沉吟不语,华兰急了,连连追问,直把明兰晃的头晕,明兰为难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个馊主意罢了。”
“馊主意才好!正配那老太婆!”华兰目光炽热。
明兰咬了咬牙,好吧,她生平第一次大型阴谋诡计开始了;她道:“前阵子,我听闻家里出了一档子事。太太……她想给大哥哥纳妾,大嫂嫂当即就病了。”
华兰嘴角轻讽:“我那弟妹好福气,比我强多了,纳个妾室也死不了的。”
明兰心里轻叹,也能理解华兰的心态,继续道:“别说哥哥不愿意,爹爹也觉着太太没事瞎闹,于是……咳咳,他一气收用几个通房丫头。”
华兰似乎有些明白,轻轻问道:“所以……?”
明兰摊摊手,为难的说出最后的结论:“太太如今没功夫去管嫂嫂了。”
华兰睁大了眼睛,她明白了。
“这,成吗?”华兰迟疑。
明兰淡淡道:“袁家是否可能休了你婆婆?”
华兰颓然坐倒,摇头道:“不可能,她到底生儿育女了,忠勤伯府丢不起这个人,那休书也不过是吓吓她罢了。”
“那你公公是否可能把你婆婆一辈子丢在庄子里‘静养’?”
华兰眼神绝望:“也不成,别说旁人;就是你姐夫,也不忍心婆婆永远在庄子里吃苦。”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其实,话倒过来说,袁家也不可能休掉华兰就是了。
“没错!没错!”华兰重重捶着床板,低声道,“叫她日子过的这么舒服!该给公爹纳几房年轻美貌的妾室了!……可是,公爹房里的妾室都叫婆婆看的死死的呀!”
明兰摇着左手,用力压低声音,凑过去道:“第一,哪有儿媳妇给老公公纳妾的,传出去岂不笑死人;第二,不用随便纳妾,要纳一个你婆婆不能轻易打杀的妾。”
华兰何其聪明,沉吟片刻就明白了:“你让我去找大姑姑?”
“对。”明兰道,“去找寿山伯夫人。”
“她肯帮我吗?”华兰怀疑,虽然她很喜欢自己,但是……
明兰干脆道:“不是帮你,是帮她自己的娘家!等她从老家回来后,必然会来看你,到时候,你屏退众人,把一切跟她摊开了说。先说你的苦楚,你的委屈,把受伤的孩子给她瞧,把伤处往厉害了说!然后再和她讲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故事……”
“我知道!”华兰眼中终于泛起了光彩,“春秋时的郑庄公和共叔段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是因武姜太后偏心,一意偏袒共叔段,倒行逆施,终于酿成兄弟阋墙!最后……”
“最后,郑庄公亲手杀了他弟弟共叔段!真论起来,这泰半是武姜太后之过!”明兰补上,“这不单单是你们婆媳之间的纷争了,要知道再这样让袁夫人癫狂下去,袁家两兄弟不离心也要离心了,到时候,袁家非得分崩离析不可。”
这句话一说,整个事件立刻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变成了维护家族团结。
华兰把事情来回度量了两遍,觉得很有可行性。让寿山伯夫人找个门第清白的贫家女子,美貌温柔,头脑清楚,她会知道二房才是她的助力。做大姐的给身子不好弟弟送个妾室来服侍,只要老伯爷自己同意,谁也没资格说什么,若袁夫人闹腾,就是犯了‘七出’——她给儿子塞女人时,就老喜欢拿这个来堵华兰。
清苦了大半辈子的袁老伯爷多半会喜欢那女子的,就算生下庶子也不打紧,反正有没有庶子,二房都分不到什么财产。说到底,做婆婆的可以天天为难儿媳妇,可做儿媳妇的不好天天去找公公告状;索性安个得力的枕头风来吹吹,到时候看袁夫人还有力气天天来寻衅!
华兰越想越觉得美满,神采大好,几乎要下地走两圈了。
明兰微笑着看华兰。
第一,既然华兰不介意长柏纳妾,想必和袁夫人关系不好的寿山伯夫人也不会介意弟弟忠勤伯纳妾;第二,袁家大爷读书不成,学武不行,只喜欢躲着清闲,而袁文绍却精明强干,眼看着前途大好,寿山伯夫人应该知道,将来她和她的孩子能倚重的是哪一房。
——这才是最终的关键。
“这件事只能有三个人知道。”明兰忍不住提醒,“你,寿山伯夫人,待事成之后,你还可以摊给姐夫知道,你们夫妻情分不错,不要为了这个伤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待人了进了门,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姐夫。”华兰笑的很狡黠,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时她唯一的功课就是怎么给林姨娘下几个绊子,“放心!从头到尾,都没你什么事。”
明兰放心了,跟聪明人合作总是特别愉快。
其实,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和地位,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儿子,对父亲纳妾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何况到时候华兰抱着满身伤疤的两个孩子,跪在丈夫面前一哭一求,措辞婉转些,巧妙些,基本不会有大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顾袁二人回来了。当袁文绍笑着去请明兰出府时,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适才短短的时间内,他的人生弧线稍稍弯曲了角度;很久以后,他有了一个很听话很忠诚的幼年庶弟,还有一个很幸福很太平的后半生。
而此刻正坐在炕上,恶狠狠咒骂自己命苦的袁夫人不会知道,她真正命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在外院门房处,顾廷烨扶着明兰上了马车,见她情绪低落,神色漠漠的,颇觉奇怪,他转眼瞧了下袁文绍还没出来,便也钻进马车去问怎么了,明兰简单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
顾廷烨轻轻皱眉:“文绍襟兄也忒优柔寡断了,这般愚孝,不但委屈了自己妻儿,还纵容家宅不宁。”
“谈不上优柔寡断,不过是值不值得罢了。”明兰斜倚着车壁,神色淡然,“姐夫自然知道姐姐度日艰难,但他认为千依百顺他的母亲更重要;三妻四妾的男人佯装家宅和睦,并非他们不知道妻子在伤心,不过是自己的风流快活胜过妻子的悲伤罢了。……不过这也不算错,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紧了。”
顾廷烨微惊愕的看着有些异样的明兰,心头蔓起一阵很不适的感觉,他压抑住这种感觉,静静问道:“那你呢?伤心了该如何呢。”
明兰想也不想,就笑道:“伤着伤着……就好了呗,总能熬过去的。”
到了这个古代,才知道古代女人的生活方式才是最明智的,管理好财产,保证物质基础,然后爱自己,爱孩子,爱善意的娘家,偶尔爱一点男人,不要太多,上限到他找别的女人你也不会难过,下限在你能恰到好处的对他表现出你的绵绵情意而不会觉得恶心。
最好不要动不动就产生厌恶情绪,无可奈何的和一个自己深深厌恶的男人过一辈子,是很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明兰正在努力练习中。再过几天,待顾府整顿完毕,她得办顿上梁酒宴请亲朋,那之后她就得时不时的去宁远侯府给长辈请安问好了。休假要结束了,希望那时也一切顺利。
“你倒什么都敢说?”顾廷烨眯眼,隐含凌厉目光。
明兰歪着脑袋,静静的:“你说你喜欢听真话的,何况……我也瞒不过你,叫你逼着说真话,还不如自己说呢。”
“你并没有指着我过日子?”顾廷烨挑高了一边的眉毛。
“不。”明兰掰掰手指,摊开,“我指着你过日子的,可是……”她沉静的眸子直直看着男人,清澄的叫人难过,“若你变心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顾廷烨眸色晦暗,忽又问:“那你会怎么办?”
明兰支着下巴,苦苦思考:“不知道,等那时再说罢,大约不会去寻死吧。”
她对姐妹的最初期待,不过是她们莫要害她,只要满足这点,华兰如兰都是她的好姐姐;她对盛紘王氏的唯一期许,也不过是他们不要拿自己换太多好处,只要他们多少还为她的婚嫁幸福考虑,那他们就是好父母。
如今看来,基本上,盛明兰这个生物的生活,还是愉快的;她一定会寻找一种让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不论是不是离开他。
顾廷烨一瞬不眨的看着明兰,昏暗的车厢里,只有车帘透出一丝光线,笼在她如美玉般白皙的面庞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黯淡水晶般的光彩,弯曲的颈项无力的靠着,脆弱的,颓丧的,茫然的,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嫉世愤俗。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生灵,充满了自我嘲讽的调侃伤怀,她热爱生活,她唾弃生活,她乐观热忱,她颓废冷漠,她似乎时刻都在肯定,又时刻都在否定,矛盾的完美对称——把湿漉漉的她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好奇着她,他从没有这样着迷过一个人。
“若是你遇上了你姐姐这般的事,当如何处之?”男人忽然发问。
沉寂的眸子灵动起来,像湖面漫开秀丽的涟漪,她拍着小几,俏皮的笑道:“官逼民反,这还了得!我立时就去拎两把菜刀来,一把押着自己的脖子,一把押着那人的脖子,一声断喝——不让我活,也不叫你们好过!”
然后她呵呵的笑倒在猩红华丽金线刺绣的垫褥上,像个孩子般淘气。
顾廷烨深深看着她,他没有笑,他知道她不是在说笑,她的眼睛没有笑——好几次都是这样,相反,她目中还带着一种异样的绝然;美丽的像扑火而去的飞蛾。
他一把拖起她,粗暴蛮横的抓她到怀里,用力箍住,拼命的箍住,直勒得她快断气了,才慢慢放开,明兰抬头大口喘气,被闷的满脸通红,险些断气,木木的看着他。
顾廷烨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似乎很生气,气她不信任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顾虑也很对。末了,他只能抚着她秀美的眼睑,轻轻叹气,低低的沉着声音:“不用菜刀,你想砍谁,我替你去砍。”反正他亲妈早没了。
明兰木木的,茫然不知所以——他在说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砍的比较好。”
明兰呆呆的笑了几下,表示同意;顾廷烨忽然又是一阵大怒,狂暴的掀翻了车厢里的小几,一拳捶在车壁上,震得马车摇晃,明兰吓作一团。
顾廷烨压低恨声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成亲还不到一个月,你就成日想着该找什么样的退路!你个小混蛋!”
说着,一把提起明兰的胳膊,麻利的掳起她的袖子,照着她雪白粉嫩的肘子,啊呜就是一大口,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明兰吓的花容失色,扁着嘴,泪汪汪的看着顾廷烨忿忿的转身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幕僚的演变。
某关一直对狗头师爷之类的角色很有爱,颇有意思构思关于此类小说的大纲。
所谓师爷,也就是幕僚,又叫幕宾,幕友,里面的老大一般叫幕首;他们并不是正式的政府编制官员,而是某些官员自行聘请的参谋型人才,他们为主家出谋划策,参与机要,草拟奏折,甚至裁行批复,联络官场,处理案卷。
他们和所谓的‘清客’是截然不同的,清客主要的功能是捧捧主人的臭脚,吟诗作对,说说风月等闲事。
有些高官大吏的幕僚师爷,其权力几乎比一般官员还强大。
这种情况最初源于春秋战国,那时幕僚有另一个名字,叫‘门客’;当时各国国主或权贵,都争相养士,孟尝君一口气就养了三百个,其中有会武艺的,有会吟诗作对的,有会纵横辩驳的,还有会偷鸡摸狗的。
进入秦汉之后,中原渐成统一之势,社会要求稳定,门客渐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文士型幕僚,他们大多是怀才不遇的隐士高人,或者干脆就是科举失意的读书人。
其中明朝是幕僚师爷的发展形成期,标志性事件是绍兴胥吏帮的兴起,也就是绍兴师爷的萌芽;而清朝则是师爷制度的鼎盛时期。
清代各级地方官员无有不带师爷上任的,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人;其中许多师爷在历史上都是鼎鼎大名的。
例如康熙时期的水利专家陈潢,雍正时期的田文镜的师爷邬思道,乾隆时期的顾礼琥和汪辉,甚至著名的文学家蒲松龄,著名的学者章学诚,著名的政治家林则徐,李鸿章,左宗棠,都是当过师爷的,并且把师爷当的举国闻名。
这些厉害的幕僚师爷,其实就是没遇上刘备版本的诸葛亮,他们虽身在市井草莽,但上可以准确揣测圣意,下可以自如安抚地方,举凡河运水利盐漕官司甚至官场派系皇家夺嫡,都往往有精准的判断力,能帮助主家(又叫东翁)顺利为官。
那为啥他们自己没做官,很简单,他们科举考试成绩八好。
某关仔细调查了明清两代的幕僚师爷制度,发现明朝时的官吏还基本能靠自己来处理政务,师爷并非必需品,但到了清朝,没有师爷简直没法赴任当官了。
为啥咩?理论上来说,明朝对文人的八股毒害还没有那么严重,基本上,科举成绩还是能多少反映个人能力的,一般来科举成绩好的也能基本完成当官任务。
而到了清朝,八股毒害人心思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考出来的大多是高职低能型的书呆子,他们只精通八股文,却丝毫不懂国计民生,不通政务,昏聩无能,这从客观上造成了他们对幕僚师爷书吏的依赖性。
最要命的是,外任官员的师爷们是没有编制的,不能像正常官员一样受到国家机器的监督,不需要换届调任,不需要考察考绩,往往官员们来了又走,他们却几十年盘踞当地。
他们位卑而权重,到了晚清末期对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危害。
最后,师爷制度终止于张之洞老先生,他不是讨厌师爷,事实上晚清著名才子辜鸿铭就是他十分喜爱的幕僚,就是因为他正面认识到了幕僚的重要性(实际办事人员),索性在大帅府下设了各类科室,让这些师爷学有所长,各自发挥才能。
师爷制度反而渐消失了。
这里,某关摘录了几个有趣的师爷故事,师爷与雇主的关系无奇不有,有的是儿子当官,父亲在底下当师爷;一位女师爷更传奇,分别担任过父亲、兄长、丈夫的师爷。
父子档
清代有父为子幕的:清代浙江有个少年进士,年方十八就得高中,不久被授为某一县的知县。他的父亲是一位精通刀笔的老牌师爷,担心儿子年纪太轻,不熟悉政务,就与儿子一同赴任,深居衙内,为儿子出谋划策,处理各种公文案牍。每天晚上,老师爷都在灯下与儿子讨论一天的政务得失,指导如何施政,而这位少年知县也因此政绩卓著,名声远扬。(《折狱奇闻》卷四)
兄弟档
此外,也有不少为弟为兄幕的故事。例如清朝同光之际,著名戏剧家及戏曲评论家杨恩寿,就曾是他六兄杨麓生的师爷。当时杨麓生调任广西北流县知县,该地在经过太平天国动乱后,统治秩序混乱,州县残破,官员外快也很少,有的甚至出价八十两银子,聘请兼任刑名、钱谷、书启三项事务的师爷,因此很少有人愿意到广西去应聘。
杨麓生自己忙着下乡清剿盗匪,因此县衙里必须有靠得住的师爷当家才行。于是他急召原来在湖南家乡当师爷的杨恩寿赶到任所来帮忙。杨恩寿在县里一个人既管刑名,又管钱谷,县考时要批改考卷,平日还要兼管当地的税关事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以致旧病复发。他在日记里大吐苦水,直说“曷胜焦灼”。后来,杨麓生又请另一个兄弟老三来帮忙管税关,杨恩寿方才略微轻松一点。近两年后,杨麓生以当时的广西第一高价——每年六百两银子,聘请到另一名师爷,杨恩寿才得以脱身回乡。(《坦园日记》)
清代女师爷传奇
父为子幕、弟为兄幕不稀奇,清代还有妻为夫幕的故事。据清人笔记记载,乾隆年间,直隶就曾有一位巾帼幕友。她是某知府的女儿,自幼随父赴任,耳濡目染,“自刑名钱谷,及书札往来、财赋出入”,无不精通。当父亲年老多病,精力不济时,她就代为主持政务,成了一名“女师爷”。
知府去世后,这位巾帼幕友又随兄赴任,成为哥哥的师爷,“兄倚之如左右手”,一直到三十九岁时才由兄长作媒,嫁给一位新任知县。结婚后,她嘱咐夫君只需管“堂上事”,自己则在内院设“内签押房”,以四妾承宸誊抄,两个老妇把门、传递公文,“案无留牍,邑无废事”。丈夫因此政绩卓著,被上司提升为直隶州知州。然而,她却劝告丈夫说:“君之才能只够治理一个县,不够治理一个州,而我要管理家务,也没有精力来帮助你。我们还是急流勇退、告病归乡的好。”说完就取出早已起草好的禀文,请夫君过目签押,然后夫妻俩回乡颐养天年。(《清代吏治丛谈》卷一)
PS:据说上面这则女师爷的故事,就是港剧《铁齿银牙》里面女猪脚的原型。
……
这里再解释文中两点有些读者不理解的地方。
首先,对明兰才学的设置,是参考某关自己的一位女同学,她就是某不错大学政法系的毕业生,毕业后直接考了公务员,进了法院混日子。
事实上,像这种受到严格政治法律教育的专业人才,固然有只会背律条的书呆子,但也有不少真学到分析判断能力的家伙,例如吾友,平常看来很温顺可爱,一旦对着国际国内新闻播报,评论起来真叫一个毒舌犀利,见识超群。
再结合上面女师爷的故事,其实古代也有许多贤内助,她们自小受到父辈家族的耳濡目染,见识卓越,洞察世事,往往很有先见之明,她们的丈夫有时候信任她们更甚于自己的幕僚,常和妻子谈论时政局势——因为老板是可以换的,而老公基本很难换。
不过是这样的女子大多隐居内宅,不大出名罢了。
例如,戚继光的老婆就很懂军事,常和老公谈论行军布阵,说到高兴时夫妻俩还对打一场;翻开古代后妃史,那些无师自通国家大事的女子数不胜数,妇好,述律平,刘娥,武则天……偶就不多说了。
……
再来,关于袁夫人,很多读者都说她的描写太过了,祖母怎么会去烫伤自己孙子呢;不是的,乃们仔细看文啦。
袁夫人并没有要害孙子的意思,不过是想拿捏华兰罢了;不过她的确有疏忽轻慢之责,导致下面的婆子不把小主人当一回事,主观上她没有害人之心,但客观上她是需要负责的。

第122回 卤肉肘子的风波

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顾廷烨飞马绕了一趟百年老店德顺斋,捎了一只胖胖的水晶冰糖酱肉肘子回府,碧绿的荷叶包裹着酱香四溢的卤肉肘子,明兰看的两眼发直。
她忍不住四下瞅了瞅,见恰好无人,扑上去往那卤肉肘子上狠狠啃了一口,然后掳起自己的袖子把胳膊比了比,明兰抿着嘴角笑的很满意;随后挥手叫小桃,让把肘子端去厨房切了,一半照旧留给葛妈妈她们学习,一半给晚饭加菜。
谁知此时顾廷烨恰好从外书房回来,瞧见小桃端着荷叶肘子在廊上跑,他忍不住喝止了,过去掀开一看,顿时脸色绿的跟荷叶一般:只见那油光水滑的红焖肘子上,两排小巧滚圆的牙印,很深,很凶恶。
涵义不言而喻。
顾廷烨仰头望天,好气又好笑。
当晚开饭,明兰一直光顾那碟肘子,愈吃愈开心,还殷勤的招呼丈夫也吃,顾廷烨不可置否的看看她,嘴角轻轻弯起;明兰也没注意,只埋头苦吃,这百年老卤味果然名不虚传,滋味极是道地,她居然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结果,当晚她就闹起积食来了,胃涨的难受,眼泪汪汪的伏在床头轻轻哀泣;顾廷烨披散着浓黑的头发,敞着雪绫长褂,隐露着健硕的胸膛,屏退旁人后,他自己托着一盏消食的神曲茶,正哄着明兰喝,可明兰哪喝的下。
顾廷烨见她顶的难受,急的几乎要半夜去找太医,被明兰拖住了衣角,呜呜道:“叫外头人知道我吃撑了,我我我……我就没脸见人了!”
顾廷烨气急败坏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冷着脸骂道:“该!居然一气吃了半只肘子!满京城去打听,哪家夫人小姐似你这样的!”
明兰摸着胖胖的肚皮,一边抽泣一边小小的打着嗝,活像只吃撑了的小松鼠,捂着脸轻声呜呜,又委屈又羞愧:“……谁叫你咬我来着。”
顾廷烨更怒,瞪着眼睛骂道:“你个欺软怕硬的!不然咬我,只敢咬肘子!”
明兰闷闷的低着小脑袋,暗自唾弃自己。
因明兰平躺不舒服,顾廷烨这夜只好搂着她半靠在榻上,一边给她揉着肚子,一边低声咒骂,明兰睡的不甚清醒,恍惚间,只看见案几上那只雕绘繁复的洞鼎石盘龙熏炉,云云绕绕的吐着青烟,耳畔是男人沉沉的心跳声。
迷蒙中,她忽然觉得很安心,很可靠。
次日天未亮顾廷烨便要起身早朝,正待翻床而下时,忽觉襟口一紧,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衣襟,透明的指甲因微微用力而带上淡淡的粉红色,像花苞里的海棠花瓣,稚嫩柔软。
大约难受了半夜,此时的明兰睡的很沉,白里透红的秀美面颊上一片宁静,顾廷烨莫名一阵欢喜,他低头亲亲那只白胖的小拳头,小心的解开衣带,褪衣后轻悄离去。
待天尽明后,明兰才打着呵欠从床上爬了起来,蓦然发觉手中扯着一件衫子,上头隐然男人浓重的气味,明兰怔了怔,丹橘一眼看过来,又看了看明兰的脸色,忍不住笑道:“姑娘,要说姑爷待你……真是极好的。”
明兰愣了愣,笑的很怅然:“是呀。”
一日日的,眼看着庭院后园都渐渐成了样子,明兰开始筹备开府筵席,宁远侯府那边也特意遣人过来相询可否需要帮助。
明兰正忙的焦头烂额,一瞧见太夫人派来的向妈妈,立刻老实不客气的提了,要了人手,要了宁远侯府历年办筵的菜席旧例,还要了桌椅酒器碗碟杯盏等等。
向妈妈都含笑应了,一趟趟穿梭于宁远侯府和顾府之间,一来二去,倒也和明兰聊上了。
“……这么说,大姑太太这几年都不在京城?”明兰端着一盏凉凉的枸杞车前草茶微笑——这茶的方子还是贺老夫人给的,说起来,她还从未见过长房的庶长女顾廷烟呢。
“正是。”向妈妈浅浅喝了口茶,抬头道:“冯家也是书香门第,大姑爷如今正于福建任上,大姑太太也跟着去了。”
明兰低头吃茶,忽轻抬头,笑道:“不怕妈妈笑话,说了半日,我还不知该叫大姑太太‘姐姐’还是‘妹妹’呢。”
向妈妈目光一闪,答道:“大姑太太比二老爷稍大了四个月。”
“那我该叫一声‘大姐’了。”明兰心头一动,脸上依旧笑的很温煦——顾廷烟的生母是已过世的一位姨娘。大秦氏,到底是留了后手的。
“不知二夫人可拟好了宴饮名单?”向妈妈微微试探道,“若有不明白的,尽可问太夫人,免得到时候怠慢了亲戚。”
明兰放下茶盏,双手轻轻搁在膝上,姿势优美,她笑吟吟道:“妈妈说的是,我也怕有不周,我已请大嫂嫂叫身边的管事妈妈送一份咱家常往来的亲戚单子来……不过,都督说,如今朝堂上事多,咱们还是轻省些的好,莫太招摇了,只少许请些亲朋便是了。”
向妈妈眼神一闪,笑道:“二老爷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她顿了顿,又笑道,“也不知送来的那几房人,二夫人使的还惯么?不计是太夫人,还是四老太太五老太太,都是把身边可信的人送来的呢。”
明兰轻笑道:“还好,还好。”她向丹橘打了个手势,丹橘立刻捧了本册子来,明兰翻出其中几页,递给向妈妈看,向妈妈看了立刻脸色大变。
明兰淡淡道:“也没什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大约是我这主子德行不够,震不住她们罢。”
……
“她真这么说?”幽静的内室里,太夫人秦氏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向妈妈低声道:“那几个不成器的,才这么几日功夫,就叫她拿住了这许多把柄,赌钱的,克扣丫头月钱的,私自递东西出府的……一样样都写的清楚,下头有她们自己的画押指印,一旁还有人证的录入,我只瞧的心惊肉跳。”
房间比邻花圃,一阵清香透窗传来,太夫人敛眉道:“你这几日常去那府里,觉着如何?”
“怕是有些门道。”向妈妈拿着玉夹子拨了拨香炉里的火灰,低声道,“我私底下细细打听了,二夫人瞧着和善随性,却是规矩极严。单说她那正院,丫鬟们都分了岗次的,每日每个时辰每个地方都有谁当值都做了表格,白纸黑字写的清楚,当值期间不得肆意玩笑打闹。尤其她那几间正房和里屋,闲人寻常都进不去,时时有人守着,屋外十步方能有人,哪怕是同院的丫头,闲等也不可乱走。”
“刁家的还与我说。”向妈妈回忆道,“她家春月,哦,就是原来那个明月,她这几日叫连着罚了两回,一次是擅自进正房,一次是在屋外徘徊了半天。春月如今已叫罚出正院了。”
太夫人突然睁开眼睛,唇畔露出一丝微笑:“她倒聪明,到底是侯府小姐带大的。”
向妈妈摇头道:“她这人颇懂赏罚之道,说一不二,赏就重赏,罚也重罚;每每处罚都道明缘由,若有抵赖狡辩的罪加一等,若有推诿旁人的愈加重责。若情有可原的,也能从轻。这段日子下来,府中众人自管事到杂役,俱是敬服,把个府邸弄的跟铁栅栏般,只进不出,连询问些消息都不容易;哎……以后怕再难打听了。哎呀呀,真是没想到,这么点儿年纪,还是个庶出的,就这般威势能耐!”
太夫人神色渐凝重,冷笑道:“原以为牵了头羊进来,没料到……哼,他们夫妻处的如何?”
“说不好。”向妈妈有些犹豫,“好的时候固然是如胶似漆,但也常吵嘴,二老爷有时骂人的嗓门直传出屋外来,昨日还对着二夫人身边的丫头发了通脾气,细的我也打听不出来……不过,二老爷倒是什么都肯与二夫人说,内外书房她也是可以随进的。”
太夫人皱着眉,握佛珠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她可有身孕了?”
“当是还没有。”向妈妈苦笑着,“春月被撵出去之前,她刚换洗过……可便是那几日,二老爷也歇在她屋里。”
这句话说完太夫人就不再问了,只闭上眼睛微微养神,向妈妈就静静的站在一旁,过了良久,太夫人忽然睁眼,轻笑道:“如今我倒佩服起一个人来了。”
“您说的是谁?”
“亲家公,盛紘老爷。”太夫人拍着膝头,微笑着,“当初我还闹不明白,好好的怎么这么大单子,硬是把嫡女嫁去文家,却拿庶女来充数。如今瞧来,亲家公是个极明白的。”
“那我们如今可怎办?”向妈妈微微着急道,“自打二老爷知道了当年的事,他心里可憋着一口气呢!”
“什么怎么办?”太夫人微笑自若,“什么都不用办。白氏又不是我害死的,他有气也不用冲我来!如今更着急的,怕是老四和老五。我到底占着名分,只消我什么错都不出,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咱们别急,单瞧着老四老五他们闹罢。”
“那您为何还要屡屡与她为难?”向妈妈不解道,“好好哄着她,叫她信您敬您重您,不是更好么?”
太夫人缓缓拈起佛珠来:“她是庶女,哪里有胆气违抗夫婿,而廷烨已对我有了戒心,我越是示好,他越会怀疑,索性就依了他们的猜测,扯他们几下后腿,反倒叫他们安心了。”
“那……以后呢?”向妈妈迟疑道。
太夫人把佛珠小心的摆在案前,对着佛龛里的观音像缓缓微笑道:“做婆婆的要为难媳妇,还用挑时候么?不必赶着此时。如今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得了些宠爱,待过了这阵子,咱们再慢慢筹算。”

第123回 人情世故

为了筹备筵席,这段日子明兰忙的几乎脚打后脑勺;首当其冲就是银钱问题。
当初,大约新婚方四五日时,顾家有一门远房姻亲要办喜事,因此门亲戚属于七拐八弯之列,无需明兰夫妇亲到贺喜,但又因这家人目前混的尚算不错,朝堂之上也算碰的上面的,是以也不好丢了这门亲缘,明兰便随了份贺礼送过去。
这种风俗,叫做随礼。举凡牵连些干系的,有点儿厉害交往的,只要人家送份喜事筵席的帖子来,不论你去不去吃酒,都应送份贺礼,厚薄另计。
宁远侯府自开国而始,人丁虽不算特别兴旺,但也是根深叶茂的大族之家,姻亲远亲无数,京里京外都有,另加上顾廷烨的僚友弟兄明的暗的关系一大堆,哪怕不算外地的,也是一个十分客观的数字。
成亲堪堪一个月,明兰虽还未公开出席过任何宴饮,却已送出去了十一笔半的贺礼,其中人家长辈大寿的四笔,嫁女娶媳三笔,嫡子满月两笔,升官摆筵一笔,外加丧事一笔半——那半笔是和宁远侯府凑着份子一道送去的。
明兰她终于知道为何古代大家族喜欢群居生活了。那些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子,大可以从老太爷过生日一直收礼收到曾孙子娶二房,红白喜事延绵不绝;当然了,礼尚往来,你来我往,大户人家的礼钱基本也不会出现太厉害的收支失衡就是了。
这样一算,顾府明显吃亏吃大发了:
办大寿?顾家老头老太们都在隔壁。
娶媳妇?顾廷烨刚刚才娶过,明兰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嫁女儿?蓉姐儿刚能上小学,就是古代也没那么摧残的。
满月酒?就是夫妻俩加班加点日夜努力,这会儿也来不及呀!
一概礼钱收入俱无,可因另立府宅门户,送礼却得单独一份,明兰对着账簿直抽冷气,心口一阵阵绞痛,她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心如刀割’!她几乎想劝顾廷烨住回宁远侯府算了。
顾廷烨见明兰好好的却无端忧郁起来,不由得奇而发问,明兰郁郁道:“夫君离家远走江湖之时,可曾为那黄白之物烦扰过?”
顾廷烨俊目含笑,展开左臂侧搭于紫檀木的椅扶上,端茶缓饮:“那是自然。有阵子我还吃过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
明兰点点头,忧伤的望着他,叹息道:“夫君可知道,这些日子来,咱们统共随礼出去了六十五万三千四百多碗阳春面,唉……还是应当去赴宴才对,好歹吃些回来。”
顾廷烨差点从鼻子里喷出茶水来,连忙放下茶碗,失笑道:“无妨。回头都能收回来的。”
明兰嗤之以鼻,刮着男人高耸俊秀的鼻梁,笑嗔道:“大都督怕是不理庶务久了罢,如今这宅子里上无老,下无小,除非大都督行纳妾之喜,否则哪来名头呀!”
顾廷烨用很怜悯的目光看了眼明兰,谆谆教诲她的无知:“为夫的来教你一句,若是热灶,便是当夏六月,也会有人赶着来烧的。”
这句话深思起来很有哲理,但难掩自得之意,明兰立刻对丈夫刮目相看,由衷敬佩道:“夫君果然高见!”满眼都是敬佩崇拜;这目光顿时让顾廷烨自觉雄伟英明了不少,一时心里快活,忍不住嘴角翘起。
“可……”下一刻,明兰忍不住又道:“若火烧的太旺了,岂非把灶给毁塌了?”
顾廷烨点点头,微笑道:“正是。所以得把好了灶门,不能谁想来添把柴都行。”
明兰放心了,挥挥小手:“嗯,夫君当心些就是了。”
顾廷烨笑眯眯的从后面提起明兰的脖子,好像拎着一只喵喵呜咽的幼猫:“贤妻,为夫的提醒你一句,咱俩如今在一个灶上呢。”
明兰缩起脖子,看了顾廷烨一会儿,立刻从善如流:“那咱们俩一起当心。”
……
顾廷烨料事很准,果然,自五六日前起,门房处便陆陆续续来了贺礼,京里京外的都有,远一点的有边关戍守的将领,近一些的有京畿官宦,还有七八竿子才能打到的亲朋,大约的意思都是‘贵府大喜,奈何身有旁务,未能亲自道喜,特此,略备薄礼’云云。
明兰看了那些名帖,忍不住纳闷——上头有不少人她压根没有下帖呀,这来道的哪门子喜?然后她拿礼单去给顾廷烨看。
顾廷烨一一掠过名单,有些名字他看了挑挑眉,不置可否,有些他深思片刻,似有疑虑,还有些他则目露鄙夷,冷哼一声,但只消不是太过的礼钱,他叫明兰一概全收了。
“连‘薄礼’都不收,怕是有人要急的跳起来了。”顾廷烨面沉如水,转身去了外书房。
明兰也不追问,只赶紧回自己屋里把那些名单都记下来,并一一注上顾廷烨当时流露出来的些微意味,以备所需;至于礼单则由回事处备档,不用她操心了。
再回头看看那些大箱小笼的‘薄礼’,明兰忽觉得这些钱十分扎手,恨不得能立刻退回去,好换一个心安。想到这里,明兰悠悠长叹一声,到今日她才觉得自己有些穿越女的范儿了,她居然也开始视金钱如粪土了?!
又过了两日,宫里也颁了赏赐,一大盒南海进贡的珍珠,颗颗饱满硕大,滚圆明净,一丛尺余高的珊瑚树,通体朱红润泽,鲜妍欲滴,两样俱是珍稀异常的宝物;外加一袋用明黄绫缎包裹的三百两银子。
赏赐只是象征,皇帝的意思是:哥们瞧见了没,丫这姓顾的是朕罩的。
明兰把大约一袋大米重的银两抱在怀里,居然丝毫不感觉到累,反而很诗意的感慨道:“到底还是吃国家的饭来的心安理得呀。”
这具不是劳动的身体着实娇嫩,大约是捧银子的时间长了些,到晚上,明兰两条嫩生生的小胳膊就肿了,顾廷烨拿了药膏子一脸狰狞的进来,一记凶狠的眼神把想接过膏子的丹橘吓跑了,然后亲自给明兰揉胳膊,两只筋骨分明的大掌上下交错,边用力揉搓边气急而骂:“……你没见过银子啊!”
“呵呵,没见过皇帝赏的银子。”明兰抽着嘶嘶的冷气,胳膊又酸又涨,却不敢叫疼,侧眼看去,只见顾廷烨脸色发沉,她忍不住道,“怎么了,圣上的赏赐有何不对?”
顾廷烨沉声道:“皇上如今难得很,实不用这般赏赐,他的难处我们如何不知。”
“不是说国库满的很吗。”明兰奇道,身后留下一个丰满的国库,可是先帝的一大政绩。
“账面上的文章,自然满的很。”顾廷烨冷笑起来,“北边的戍疆南边滇缅苗司,还有兵乱后的两淮整复,处处都要钱,偏户部又支不出来,一群混账东西,只会做空账!”
“皇上为何不下令申饬,如今天下人还都当国库是满的呢。”明兰面色凝重起来。
顾廷烨冷哼一声:“一来,若皇上一即位就捅开这事,未免显得先帝不贤,好在如今皇上三年守孝将满;二来……”他不知是否该对明兰讲,略一迟疑。
“二来,新帝即位头几年,总是以稳为要,何况皇上长年就藩,于京城里毫无根基,自不好立时整顿。”明兰接上去,缓缓道,“况且,比起腐蠹蛀虫来,当时收拾如荆王谭王这般犯上作乱的更加要紧。”
顾廷烨觉得心头一阵敞亮,手掌中捏着明兰滑腻瓷白的胳膊,动作渐放缓,低声道:“皇上也是不容易,……所以这回筵席,咱们还是简办些吧。”
明兰郑重的点点头。
说是简办,却依旧列出好长一张名单,这些人是非请不可的,开筵前两天发下去一叠纸张,每张上头都有一个大圆圈,绕着圆圈周围依次列着许多人名,显然是模拟饭桌位次的,廖勇媳妇虽觉得孩子气,但却也暗叹这心思倒也巧妙。
“人手都已安排下去了,外院男客十五桌,内院女眷八桌,另有备席五桌,夫人瞧着可还有不妥?”廖勇媳妇恭敬的低头回禀,“府里也没搭戏台子,只请了几个女先儿和一班弹唱小戏在外院备着,客人门想听了,即可叫出来;还有车马停放的位置,客人带来的仆众们歇息吃饭的地方,外院引客,唱席人手,都一一布置下去了……”
明兰端坐案前,一项项勾兑菜单账册,支出银项,布置人手,一边轻声叮嘱,一边提点要项,下头站着一派婆子媳妇,听明兰说的有条有理,顿时收起轻忽之心,老实应答。
越临近日子,明兰越见肃然,成日板着脸,顾廷烨下朝后无事,老喜欢逗着她调笑玩闹,如今也不受搭理了,他细细查看了她几天,疑惑道:“你莫不是心里没底?”
明兰松开了咬紧的腮帮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苦笑道:“您老眼力不错。”
现在的情况很个别。像明兰这样的庶女,大多嫡母不会自小带在身边口传耳授如何理家宴客亲朋交际等等,庶女们关在内宅默默长大,学些针线读写,然后乖乖嫁人,所以真正的高门大户人家一般都是不娶庶女做嫡媳的。
和嫡女相比,无论见识手段才能品性,那简直都不是一个档次的。当然,其中也会有无需后天调教就自学成才的奇葩(请大家为庶女界的杰出代表贾探春女士热烈鼓掌)。
明兰垂下脑袋,暗暗垂泪,她恐怕……不是奇葩。
在庶务上,盛老太太倒也调教过明兰一阵,然而她自己也是疏漫洒脱之人,且这十年来,祖孙俩对明兰的人生规划都只是一个中等官绅富户人家的小媳妇。
预计中的新婚生活,明兰需要独立办理的最大场面,大约就是请些个把姐妹妯娌小姑吃顿七菜一汤的便饭,在自家小院里说说八卦磕磕瓜子顺带唠嗑一下你家小崽子新长了几颗牙我家的男人又纳了个小狐狸精云云。
然后在漫长的婆媳拉锯中,庶女出身的儿媳跟在婆婆身边,边挨骂边委屈,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一应事宜——可惜这条路明兰也走不通。
原本只打算当个乡镇企业的车间主任,谁知一跃成为福布斯前排名的集团财阀的CEO,就业预期和现实严重脱节,董事长还是个甩手掌柜,连岗前培训都没有!
说是吃便饭,可是明日上门的宾客大多非富即贵,其中还有些等着挑刺的,明兰只好加倍打点精神细细筹办,计划写了一张又一张,预案列了一条又一条,来回思忖宾客身份及如何应对招待,桌椅围褡并酒饭器皿要有人清点,点心茶水席间服侍不能落了疏忽,厨房明火小心看管等等。明兰不断和几个管事逐条推敲可有疏漏之处,直到最后两天才多少定下心来。
“办砸了怎么办?”明兰忧心忡忡。
“砸就砸呗。”顾廷烨好笑的去亲她愁眉苦脸的额头,被明兰一掌撑开,鼓着脸颊嚷嚷道:“敢情不是你砸。”
顾廷烨捉着她的小手不住啃着一颗颗柔嫩的手指,明兰很想空手入白刃,扳下他两颗大门牙来,不过看着他白森森的齿见,明兰望而却步。顾廷烨笑着揽住明兰纤瘦的腰身,一手定住她的小脸,正色道:“你莫怕,我来问你,这顿饭你办砸了我会休了你么?”
“这……不至于吧。”明兰歪着脑袋,昨夜他热情的恨不能死在她身上了,闹的她的腰腿这会儿还处于肌肉三级拉伤状态。
顾廷烨对她迟疑的回答不满意,大手掌用力捏了她一把,明兰哀叫一声扭腰想跑,被他一把箍住,微微含笑道:“那皇上可会治你的罪?”
明兰迅速摇头:“也不会。”皇帝就是吃的再撑也不会这么闲。
“那你怕什么?”
“有人会笑话我。”明兰咬着嘴唇,低低道,“会说我闲话的。”——说她是小家子出身的,果然是个没能耐的庶女云云。
“若你办的十全十美,就无人说你了?”顾廷烨挑起一边的眉毛,静静的问。
明兰愣了,顾廷烨抱着她斜靠在床头,英挺的唇角略带讽刺,轻笑道:“对你心存善意的,便是略有疏漏,也能谅解你;着意寻衅的,就是九天仙女下凡,还嫌你怎么一口能吃下半个肘子呢,忒能吃了,啧啧,若七仙女似你这样的,董永砸锅卖铁也养不起……”
“你你,你……!”一开始明兰听的连连点头,听到最后几句时,顿时气急羞愤的红了脸,扭头不睬男人——那是盛明兰素来小心谨慎的人生中最抑郁的污点,她很愿意永远的忘掉,偏这可恶的男人老是提起来。
顾廷烨朗声大笑,看着她茜红的粉颊似火烧一般,窗台上摆了几盆御贡的西域奇卉,四五月的天气中愈显的浓香馥郁,叫春风吹散了,萦绕在午后的屋内,叫人心神舒畅,佳人在怀,他忍不住搂紧了她,把头扣在她头顶,低低柔声道:“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问我。”
明兰躺在他怀里,想了想,从袖中拿出那张宾客名单,指着其中用朱砂勾线出来的一排名字,道:“他们几个我没听说过,是你外头的朋友和同僚吧,与我说说罢。”
顾廷烨拈过纸张,闲闲的说道起来:“……这位符勤然兄弟是长兴伯家的旁支长子,当初与我一道在家塾读书的,他虽迂腐死板了些,人却是不错的。”
“嗯,一起同过窗。”明兰点点头。
顾廷烨笑了笑,又点着另几个名字道:“成泳兄弟是老段的幼弟,他,他,还有这几个,是一打始就在五军营里跟着我的。”
“嗯,一起扛过枪。”明兰继续总结。
顾廷烨顿了顿,想想也对,继续道:“这几个原是皇上潜邸的校尉都统,后调去了宣府和北疆戍守,如今回京述职,记得在八王府那会儿,常一道出去饮酒戏耍……”
嗯,还一起嫖过娼——没等他说完,明兰就心中暗暗补足。
“……其实这都是糊弄外人的。”顾廷烨忽然口风一转,“蜀边不太平,盗匪祸害作乱,他们顾忌着蜀王,怕给皇上添麻烦,日常憋屈的很;便假借和我出去游玩,换了衣裳偷溜出去,杀几个贼人来出气;有一回,老耿险些断了条胳膊,她媳妇提了把菜刀要和我们拼命。”
顾廷烨悠悠说完,微笑神往,似在回忆往昔热血;明兰听的张口结舌,一阵脸红,默默低头,很惭愧的反省自己的小人之心。
顾廷烨瞧着明兰的神情变化,然后轻轻拎着女孩一只软软的粉红耳朵,他嘴角咧出一个危险的微笑:“小丫头,你适才是不是又想歪了?”
明兰猛打一个激灵,立刻昂起脑袋,义正词严道:“绝无此事,妾身素来觉着夫君侠肝义胆,高风亮节!”
顾廷烨松开手下的耳朵,虽说知道这丫头说话素不靠谱,但依旧觉着心里舒服,忍不住瞪眼笑骂道:“你不去当狗腿师爷,可真是浪费了。”

第124回 宴饮前后(上)

第二日天堪未亮,顾府中人便忙碌起来;明兰破天荒起的比顾廷烨早,起身前亲亲他挺拔的鼻子,柔声道:“难得沐休,回头你还要陪宾客们宴饮,现下多睡会子罢。”
顾廷烨却不依,搂着她纤细的腰身,翻身压住,一只手不老实的直往她衣裳里探去,手法熟悉之极,这几日他体谅明兰筹备辛苦,夜里鸣金收兵,但一番蹭摸啃咬下来,也几次险些擦枪走火,于是他只好‘手把手的’教妻子另辟蹊径。
没想到明兰悟性奇高,举一反三,反弄的他销魂蚀骨不已。
明兰被男人庞大的身躯压的气短,不客气的在他腰上狠拧了一把,却反叫他咬了一口在耳垂上,满身热气的扑上来,扭缠了半天,好容易才捂着耳朵挣脱下床,叫人伺候穿戴。
她素不喜欢沉重的正装,想到今日的工作量,她尽量以轻便的装扮为主,上穿着簇新的浅紫镶缠枝玉兰花镶两指宽的明紫缎宽边斜襟长袄,一派修身窈窕,下系着绯紫月华百褶裙,头上款款挽了一个婉约的堕马斜髻,一对赤金累丝的凤凰头上镶拇指大的祖母绿,簪子迎着日头熠熠生光。
若是新房子乔迁,免不了要半夜祭神天明上梁什么的,不过澄园属于老宅翻修整顿,是以不必把这些全贯子活计演齐,只选了个天光大亮的吉时,大开朝晖堂十六扇朱红大门,用红漆祭盘摆上全猪全鱼全鸡全鸭,另南北鲜干果品十二盆,二十四样有名堂的荤素菜肴。
堪堪张罗完毕,顾廷烨才施施然的出来了,一身靛蓝刻丝暗金松纹的长袍,愈发衬的人品俊挺非凡,猿臂蜂腰,修长高大,缓步慢行间颇是一派优雅贵气。
明堂上点着红晃晃的香烛,顾廷烨领头焚香祭拜,身旁只跪着老婆一枚,周围全无亲人,只仆役侍立两旁——明兰曾提议叫蓉姐儿提前搬过来,祭拜时也不那么冷清了;谁知顾廷烨却摇头不语,看着他面色沉静怅然,明兰也不好多说。
谁知过了片刻,他忽又兴起,站在宽阔高宏的朝晖堂,笑道:“待过个十年八年,这堂屋里便会满是我顾廷烨的儿孙!”
然后,他用充满鼓励的目光万分热切的注视在明兰身上,明兰一个哆嗦,差点张口就是‘一定不辜负领导对我的栽培期望’云云,再看看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朝晖堂,她又觉得自己委实任重而道远,急需申请分工合作。
祭拜完毕后,顾廷烨便领了人往外院去了,明兰则纠缠于一群仆妇的请示汇报中:茶果桌椅都团团摆好,丝竹乐工都时刻准备着,门口排列好引客的仆役们……这时前门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后,二门的旺贵媳妇来报:“侯府的四老太爷五老太爷并几位爷都来了,已在前堂说话了。”
作为本家宁远侯府自然应该最先到,在这一点上,他们还算靠谱,因此明兰在招待侯府的女眷时也多卖了几分力气。
把一众人引入花厅,端上茶果点心和各色时新小吃,众人便说起话来,明兰一边招呼仆妇待客,一边拿眼睛细细点算,知道除了大房的邵夫人,各房的太太奶奶几乎却全到了,一时间,屋内珠光宝气,笑谈声声。其实明兰和这些妯娌姑嫂也没见过几次面,除了‘大家吃好喝好’外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拿出她得心应手的第一千零一招——装呆。
四老太太夸她‘府宅气派,风景雅致’,明兰就把这些夸奖翻上一倍,然后返还给宁远侯府的建筑;朱氏赞她‘理家和睦,门庭严谨’,明兰就满口谦虚的表示‘都是长辈们以身作则,给下头做了良好的榜样’,顺带拍拍三位老太太治家有方;五房的狄二太太拿她的新婚生活打趣,说他们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一般,明兰就低头红脸做不好意思状。
“烨二兄弟如今可出息了,皇上亲赐奴仆银两帮着立府,可是天大的恩典!”四房的炳二太太一阵高声娇笑,铜铃般(注意,不是银铃)的嗓音直震得明兰耳膜疼,她挽着明兰的胳膊,一双细柳眉飞舞个不停,“将来可得提点提点自家兄弟,好叫咱们也沾沾光。”
这句话道出了在座好些女眷的心声,众人都去看明兰,只见她盈盈低头,轻声细语道:“二嫂嫂说的是。”
这就完了?众女眷都哑然。
炳二太太不肯罢休,径直拉着明兰又笑道:“我可把你的话当真了,回头我求上门来,你可不许推脱哟!”顾廷炳虽是庶出的,但四老太爷的宠爱尤在嫡长子的顾廷煊之上,且生母尤在,是四老太爷身边颇得宠的一位刘姓的老姨娘,统共生了二子二女,可惜夭折了一半。
明兰心头微有不快,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抬眼往四下众女眷们轻扫了一遍,目光中隐然为难和求助;炳二太太对明兰的回答不满,犹待再说,这时四老太太轻咳了一声,不悦道:“你今日是来吃酒的还是来逼债的?还没完没了了。”
炳二太太脸红了一下,不甘的闭上嘴,轻蔑的偷瞥了四老太太一眼,但还是坐了回去;顾廷烟看过来,然后拉着一群堂姐妹,在百宝阁后头径自说笑。
明兰的目光越过人群,朝四老太太微笑示谢,四老太太缓缓一点头——明兰早就知道宁远侯府从来不是铁板一块,顾廷烨如今正当权,自然会有人靠过来。只看哪个聪明的,知道在明兰最需要的时候出头了。
四老太太是一个,她的大儿媳妇也是一个。自打头回见面,煊大太太就摆明了跟她示好,当下说话间,她还站出来帮明兰挡下许多或合理或无理的调侃。
“哟!人家嫡亲妯娌妹子还没说话呢,你倒护上了,煊大嫂子就是会做人!”狄二太太捂嘴笑道,眼睛故意扫过朱氏和顾廷灿。
煊大太太一手单叉着腰,笑骂道:“好你个泼猴!你不记得自己刚进门那会儿了罢,不也是我老了脸皮护着你?那时后家的恭哥儿几个要闹你洞房,还不是我死活拦着的!你这会儿倒会耍赖!”众女眷一阵大笑,纷纷笑闹起来。
明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浅溪,朝着煊大太太微笑,直是亲近感谢之意;煊大太太会意,也满脸堆笑的挽住她的手。
太夫人一直慈和的微笑着,瞧大伙儿说的热闹,便把明兰拉到身边:“你大哥这几日身子不得劲,你大嫂子就不过来了,你莫要见怪。”
明兰面带忧色:“说什么见怪呢,都是这阵子忙糊涂了,大哥身子不妥,我也没去探望,真是不当。”
太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养着还成,只是你大哥忧思太重了,总为这个家操心,都是劳心劳力累出来的。”
明兰一阵警惕,顾廷煜的身体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几乎半个京城都知道他是数着日子过的,两年前太医院院正张景松大人就已暗示顾家人要有心理准备了。
她脸上笑着跟太夫人应和,心里却冷笑:顾廷烨没落魄江湖时,你恨不得满天下哭诉顾廷煜已‘病入膏肓’,如今顾廷烨出头了,你又说顾廷煜只是‘忧思太重,养着还成’,还是为家族‘操心劳累’出来的病,哼哼,什么意思?!
明兰看了眼静坐一旁的朱氏,想了想道:“想麻烦弟妹件事儿。”其实朱氏比自己年长许多,但还是得叫她‘弟妹’;朱氏闻言,站起身道:“二嫂请说。”
“待忙过了这下子,我就去把蓉姐儿她们接过来,大嫂子要照顾大哥,到时候烦扰弟妹给收拾张罗一下了。”明兰客气的言道。
朱氏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抿嘴而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不过举手之劳,回头二嫂吩咐一声就是了;我早就和蓉姐儿说了,新宅子得整理过才好住人,到时候她就单独有一个规整漂亮的院子住了,蓉姐儿早就盼着呢。”
明兰满脸笑容道:“那先谢过弟妹了。”也是不省油的。
过不多久,明兰的娘家女眷来了。因老太太最不喜喧闹吵嚷,一早说过不来的,华兰和海氏还没双满月,不好到处走动,是以只来了王氏如兰和墨兰三个,明兰赶紧亲迎了进来,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问候。
王氏一路往里走,只见园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气派恢弘阔敞,装点高雅绮丽,她不由得心头一黯,看了眼正和明兰嘻哈说笑的如兰,暗暗叹息;墨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郁郁,扫过眼前的景致,想起永昌侯府里自己小院那一亩三分地,只觉得又酸又涩。
“可惜了……”王氏道,“华儿一直记挂着你,偏你的好日子她却来不了。”
明兰轻笑安慰道:“我早和大姐姐说过了,今日不过是图个名头摆几桌酒,其实如今园里的花树大都还秃着呢,没什么看头;待大姐姐和大嫂身子都妥帖了,到时候花也开好了,人也齐全了,把祖母和侄子侄女也拖了来,咱们自家人聚拢来赏园子,岂不更好?”
王氏心里舒服了:“总算不枉你大姐姐自小疼你。”
如兰闻言,撅嘴道:“大姐姐疼六妹妹可比疼我多多了!”明兰一点不脸红,还得意的自吹道:“没法子,谁叫妹妹我招人疼呢。”如兰瞪起眼睛,立刻要去拧她。
王氏不禁莞尔,呵呵的骂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胡闹!”
待进了堂屋,明兰把王氏安在上首座位,和太夫人并排而坐,两位亲家母见过礼后,顾盛两家女眷便叙起话来,大约巳时三刻起,宾客们陆续到了。
男客直接到前院和顾廷烨汇合,女客们则往内院来了,明兰起身跟亲戚们告罪失陪,央煊大太太和朱氏帮忙款待,自己则去前头迎客。
一时间,三间不隔断的高阔花厅里欢声笑语,衣香鬓影,人头攒动,高门贵户的女眷们天生就有社交的本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说到一块儿去。
女眷社交的重头戏之一,自然是欧巴桑相看小姑娘;某位先知曾说过,女人有两个天生的本能,当妈,还有当媒婆;当这两个职务合二为一之时,爆发力惊人。适才安静温雅的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三个,这会儿面容也红光了,精神也抖擞了,拉着廷烟,廷荧和廷灵在几位贵夫人中说话,炳二太太拉着自己的小姑子廷炆也凑在里头。
其实大多数女客明兰都不认识,不过好在顾廷烨事先拜托了郑骁大人,于是小沈氏就很尽责的站在明兰身旁,帮她细细介绍;一会功夫,明兰就结识了两位公夫人,两位侯夫人,四位伯夫人,三位总兵夫人,五位都统夫人,两位阁部夫人和一位翰林夫人——还有这些夫人带来的家属团。
明兰笑的腮帮发酸,小沈氏介绍的行云流水,还时不时的凑到明兰耳边添两句八卦,例如‘这位耿夫人曾拎着两把菜刀去过红灯胡同,把耿大人打的满地叫娘’,‘这两位是段家兄弟的夫人,妯娌俩恰是表姐妹’,甚至还有‘她居然还有脸来?镇南侯府每年都得抬出几条有身孕的尸首’……话说小沈氏来京城也不久,居然短短时间内就有这样的业务素质,明兰深深为她感到惋惜,她不去应征普拉达女王的小助真是可惜了。

第125回 宴饮前后(中)

宾客盈门,喧嚣繁富,众女眷济济一堂,眼见顾府家具厚稳端庄,摆设简单朴实,细看却俱是极贵重的好东西,一派安详舒适中不露声色的富贵,桌上茶盏碗碟杯器都是淡粉的官窑芙蓉玉瓷,素净清爽又不失俏丽剔透,春日里用着十分应景应情。
服侍茶水点心的丫鬟们都穿着一色的白底青花裙袄,束着不同颜色的锦绦腰带,进出端茶招待之际,脚步轻巧安稳,低头回话得体妥帖,连眼睛都不敢多瞄客人一眼。
一圈看下来,众女眷纷纷暗赞,对明兰也收了小觑之心,心想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虽是庶出的,治家的规矩倒是挺严,偌大一个宅子,没有长辈看顾着,她年纪轻轻,独自一人,却也把里里外外料理的干净利落。
连带着对王氏也高看了几分,几位贵夫人走过去和她主动攀谈起来,王氏在平宁郡主手里受足了教训,深知跟这帮贵妇打交道的门路,不卑不亢之余也颇有风度。
明兰把年纪最大也是最晚到的卢老夫人安在最上座,然后团团招呼了一阵,瞅见坐在角落的小沈氏,走过去谢道:“今日若没有你,我可不晓得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谢了。”然后亲自给说的口干舌燥的小沈氏斟了碗茶。
小沈氏毫不客气的接过茶碗,笑呵呵道:“谢就不必了,不过费些唾沫罢了;我是暴发的乡下丫头,不会谈诗作画吟风弄月,学不得你们这番麻烦的规矩,以后你别嫌我就是了。”
“这话从何说起?”明兰回头看了眼满厅堂的宾客,只见小沈氏的大嫂郑骏夫人正站在寿山伯夫人身旁说着话,她心里一动,转回来笑道,“皇后的妹子,国舅爷做娘家,您别嫌我才是真的;来,你与我介绍了半天,这会儿你也来见见我的姐妹。”
小沈氏看了看郑夫人那边,不声不响的跟着明兰往寿山伯夫人那儿去了,见面后,明兰笑着福了福:“姑姑,好久不见,我大姐姐说您回了趟乡,一路上可好?”
寿山伯夫人素来爽朗,英气勃勃的面孔上尽是笑意:“都好都好,趁着我身子骨硬朗,赶紧回乡把该办的事儿办了,免得回头走不动;没想着我一趟回来,你都嫁了人了,倒害的文缨没吃上你的喜酒。”
一旁的袁文缨笑吟吟的挽住明兰的胳膊:“说,你怎么赔我一顿酒?”
明兰那食指点了点袁文缨的额头,嗔笑道:“呸,你个颠倒黑白的,你自己误了我的喜酒,还有脸说呢!你倒是说说怎么赔我才是!”
小沈氏瞧了寿山伯夫人身边的妇人,低声道:“大嫂。”
郑夫人年约三十三四,容色端庄,颇有几分凌然威势,只缓缓点了点头:“你娘家嫂子怎么没来?”她问的是威北侯夫人张氏。
小沈氏低头道:“我兄长说了,她身子不适,今日不来了。”
郑夫人冷电般的目光扫了小沈氏一眼,淡淡道:“姑母在那儿,你与我过去见见罢。”
小沈氏连忙应声,面上微露喜色,朝明兰感激一笑,然后妯娌俩跟寿山伯夫人告了罪,转身走到堂屋那一头去了。
留下明兰和袁文缨婆媳俩,三个女人互相看了看,面上各自神情不一,还是袁文缨率先开口,呼气道:“好厉害的嫂子哟,比婆婆还威风呢。”
寿山伯夫人悠悠道:“你不知道,郑老夫人体弱多病,早已多年不管事了,听说那郑骁几乎是嫂子一手拉拔大的,自是长嫂如母了。”
明兰摇头道:“就算是婆婆,小郑夫人也怕的太厉害了些。”
袁文缨连忙道:“是呀,是呀。”
寿山伯夫人瞪眼道:“你们两个不懂事的,知道什么,你们是没吃过婆婆的苦头!”
明兰缩着脖子呵呵笑道:“瞧您说的,我就先不说了,文缨姐姐确是福气极好的,姑姑做了婆婆,受疼爱还来不及呢,哪有苦可受?”
“娘!你看明丫儿这嘴!”袁文缨撒娇的扯着寿山伯夫人的袖子,冲着明兰发嗔瞪眼,寿山伯夫人笑着把她们俩拉在身边,轻轻搂着,笑道:“好啦好啦,你们都是有福气的好孩子!”说笑了几句,她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沈家不对,虽说不上宠妾灭妻,可也太抬举那位邹姨娘了,今日国舅夫人没来,怕是又气着了。”
明兰不解道:“这与郑家有何干系?”为什么郑夫人要给小沈氏脸色看。
寿山伯夫人瞧了瞧左右也没什么人,便道:“英国公早年是领兵的,他们张家又根基深厚,凡军中混过的,有几个和张家没干系?更何况,当年老公爷还救过郑老大人一命呢。”
明兰明白了,转头望了望那边的郑家妯娌俩,轻叹道:“说起长嫂如母,我听说,小郑夫人也几乎是国舅爷前头那位邹夫人一手拉拔大的,姑嫂情谊深厚。”
各有各的情义,各有各的苦衷,说到这里,寿山伯夫人也叹了口气,轻摇着头,这时袁文缨眉毛一动,忽又想到什么,忍不住道:“其实不止如此,还有……”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位年约四五十的贵妇走了过来,她生的圆脸富态,偏又一身酱紫色的金钱纹褙子,满头珠翠,实是富丽太过的样子,明兰赶忙站过去福了福:“甘夫人。”
甘夫人笑容可掬,握起明兰的腕子,亲亲热热道:“你这孩子,瞧瞧,这都瘦了一圈了,怕是忙坏了吧!你也是,若是累了,大可吱一声,别人不说,我最是好事的,铁定来帮忙!不过你也是个能干的孩子,瞧瞧这屋子,这园子,啧啧……”
甘夫人声音高亢,偏又喜欢尖声说话,她一开口全屋子都听见了,只听她挨个儿把屋里屋外狠夸了一遍,持着明兰的腕子不住赞叹——明兰生平虽受过无数赞叹,但此刻这番夸赞却是她最消受不起的,她只觉得耳畔一阵嗡鸣,头皮发麻的厉害。
甘夫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还尽往亲密了说,明兰不由得纳闷,她什么时候和这欧巴桑这么熟了?
甘夫人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明兰的鬓发,一副亲厚长辈的模样,明兰极力忍着不适,努力维持着微笑,她倒想看看这老太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足足半刻钟时间,甘夫人说的天花乱坠,一般人怕是招架不住,偏明兰不喜不怒,只低头微笑着,甘夫人说上十句八句,她也只回三两个字,虽冷淡,语气却温和恭敬,绝无半分不恭逾矩。甘夫人渐忍不住了,然后话题一转,只听她道:“……你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呢!呃……我那义女凤仙儿如今可好?”
明兰心头一紧,暗自冷笑‘终于来了’,她笑道:“挺好的。”多一个字她也不说。
甘夫人顿了顿,忍了气,笑道:“诶哟哟,我今日可遇上个惜字如金的了。”
明兰还是微笑不语。
甘夫人暗咬银牙,对着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应是很好糊弄才是,偏生她只觉着有力无处使,不论她说什么,明兰一概这么不咸不淡的,她只好再道:“我那义女原也是官宦小姐出身,可惜命苦了些,如今她进了顾家的门,算是脱了苦海了,还望你瞧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多加照拂才是!”
明兰依旧微笑着:“那是自然。”
甘夫人有些气竭,她努力再笑道:“凤仙儿会读书习字,也学了些诗词歌赋,不过怎么没法和你比的,她若有什么错的,你尽快教训,不必给我面子!可若你们能相处和睦,以后家里家外的,也能给你添个帮手不是?”
明兰垂下眼睑,温煦羞赧的声音:“这个好说。”
甘夫人瞪视了明兰良久,终于撑不住脸了,有些不悦的提高声音道:“瞧你今日忙成这样,我这做长辈也是于心不忍,不如叫凤仙也出来帮个忙,顺带好叫我见上一面!”
话音一落,周围的谈笑声骤然轻了几分,她们俩的说话虽不是全屋都听见,但四边的几堆女眷却是都听见的,明兰分明感觉到周围无数探视的目光射过来,她们虽都装作不在意这里,但都明着暗着打量着事态发展。
不少贵妇都暗暗摇头,觉得甘夫人欺人太甚,哪有正头夫人宴客之时,非逼着叫把妾室通房叫出来的,还这般当着众人的面。
明兰静静的直视甘夫人,目光陡然锐利明澈,甘夫人被这样的目光一照,顿时有几分心虚,但也有几分窃喜。
一旁的袁文缨婆媳颇为焦急,这样大的宴客场面,主家是断然不能发火的,更加不好和宾客争执,偏着甘夫人是出了名的牛皮糖,不怕臊不怕丑,惯会纠缠,就怕明兰推脱不过,只能把那女子带出来,到时候甘夫人领着那女子在众人面前一见礼,那就算过了明路;到时候,只怕后患无穷!
“帮忙?”明兰微笑着反问。
甘夫人一阵笑声:“是呀,都是一家人,总不好你忙累的一把骨头,她却自个儿享福吧。”话音一转,她又忧心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成呀!”明兰打断她的话,很爽快就答应了,四下众人俱是吃惊,有些暗暗讥讽,有些面露嘲笑,还有些只在看好戏。
甘夫人大喜,正要说话,明兰忽笑的如春芳丽华,柔声道:“早就听说凤仙姑娘才艺过人,当年乃教坊司一绝,今日我正怕那几个女先儿镇不住场面,不如请凤仙姑娘出来弹唱歌舞一番,甘夫人,您说如何?”
此言一出,半个屋子都静了,女眷们都直愣愣的看过来,有几个惊呆的连嘴都张大了,一旁的寿山伯夫人却抑制不住笑,赶紧拿帕子掩住,袁文缨伏到她身后,双肩不住抖动——妙!太妙了!对付这般不要脸的牛皮糖,索性干脆拉下脸!
明兰的话里寻不出任何差错来,说的都是实话,教坊司是事实,才艺过人也是事实,哪怕那凤仙姑娘是过了明路的妾室又怎样?大户人家的爷们也有拿小妾出来歌舞宴客的。
甘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却见明兰直直的对视过来,眼中坦然坚定,丝毫不惧。
甘夫人只能收回目光,她做梦也想不到明兰会这样直截了当的把那层纸捅穿了,她还当明兰这样的小媳妇羞于启齿,只能忍下这口气呢;她脸色变了好几遍,气的脸色发黑,咬牙切齿之际,还隐隐听见四周传来讥笑嗤嘲的声音,顿时脸色又转成猪血红了。
其实在座的许多贵妇也瞧不惯甘夫人的作为,不过是事不关己,没必要置喙罢了,但瞧笑话却是不遗余力的,她们既没人帮明兰,自然也不会来帮甘夫人了。
甘夫人正不知如何下台之时,一直在最上首装聋作哑的卢老夫人忽大声道:“六丫头呀,我说何时可开宴,要是把我老婆子饿坏了,回头寻你祖母告状去!”
这句话逗的旁边不少女眷都笑了起来,明兰不好意思的微红着脸:“哎呀,今日结识了这许多人,一时说的兴起,差点儿就忘了!老夫人别见怪,咱们这就开席。”
卢老夫人摆摆手道:“无妨,小丫头头回办事,这已是不错了!”
说话间,明兰叫仆妇们引着众女眷出了花厅,往摆了饭的莲池偏厅走去,卢老夫人这一打岔,不少女眷颇为失望,好戏是看不成了,甘夫人却是松了口气,就坡下驴跟着出去了。
煊大太太瞧着一场纷争消弭无形,赶紧帮着引路带客,明兰在宾客后头压阵,正要出门前,却被身旁的袁文缨一把扯住,只见她笑的满脸通红,凑在明兰耳边低声道:“你可知道,这不要脸的女人统共送出了多少‘义女’?”
明兰奇道:“很多个吗?”
袁文缨兴奋的点点头:“你家一个,沈国舅家一个,小郑指挥使一个,还有北疆的几位总兵!听说是一次宴饮上,当时在座的将领都被甘将军送了!”
明兰大吃一惊,她刚才已看出甘夫人的厚脸皮来,没想到甘家厚颜到这个地步:“可,可可……沈郑两家俱是刚新婚呀!”
把事情做的这么招眼明显,怕也只是个马前卒,不知后头的靠山是谁。
“没错!本来我一直不敢跟你说的,如今看你是不怕的,我就放心了!”袁文缨露出米粒白的细细牙齿,兴奋的两眼冒光,“沈国舅家的那位邹姨娘厉害,转手就把那女子送了人;郑家就要命了,不愿和甘家闹翻,可小郑夫人又刚新婚,哪肯呀,哭死哭活的闹了半个多月。郑骏大人生怕惹来皇后不快,就决意替弟弟收了那女子,这下子郑夫人不干了!郑夫人出了名的端庄严厉,最看不惯那种妖娆女子,她二话不说给丈夫纳了个良妾,说纳妾可以,但纳这样的妾万万不成,于是又闹了一阵……”
“后来呢?”明兰听的兴起,追问道。
袁文缨笑的几乎抽过去,断断续续道:“呵呵……后来郑老夫人出马了,她,她……呵呵,她替郑老大人收下了那女子为妾!呵呵……郑老大人卧榻多年,连动都动不大得了……”
明兰一阵叹服,张口结舌:“天哪,天哪……这,这……”
“所以呀,郑家两妯娌才这般僵的。”袁文缨终于缓过气来了,抹抹笑出来的眼泪,“我家大嫂和大郑夫人原是手帕交,她自己娘家路远,是以常来我家做客,她把这事儿说了后,我们都觉着气愤呢!哼,哪有这样不要脸的!”
两人捧着肚子笑了半天,笑够了,赶紧一起往外走,她们都是爽朗风趣的性子,很是投缘,走着说着,一路欢笑,明兰随口问道:“对了,你可回过娘家,瞧过新侄子了没?”
袁文缨顿时唉声叹气起来:“哎,我去过了,二嫂很好,小侄子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只有我娘不好。”
“怎么了?”
袁文缨愁眉苦脸道:“前阵子姑姑给我爹送了个妾,我娘闹的差点把屋顶掀翻了,可还是没辙,前日已敬茶进门了。”
“啊?!这么……”快?!
明兰喜出望外,差点露陷,话到嘴边赶紧改口:“姑姑怎么这样?”
“是呀!”袁文缨忧心道,“也不知姑姑怎么想的,弄的个二十来岁的老姑娘,说也是规矩人家出来的,只是父母双亡后,为了抚育弟妹耽误了婚事,模样性子都不错,还会读书写字,爹爹……”她重重叹了口气,“爹爹很喜欢。”
明兰深深敬佩寿山伯夫人的效率,真是高素质人才呀,一点就透。
忠勤伯爷上了年纪,又生性严谨肃穆,十几岁的小姑娘未必能让他入眼,反而是这种有人生阅历的温婉坚强女子更合适;何况,能为了抚育弟妹而耽误自己婚事的女子,想必人品也不会太差,将来不至于真闹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这下子华兰的婆婆该有事忙了,希望华兰能过上舒心些的日子,明兰暗自松了口气,侧眼瞥了下袁文缨,又觉得心虚。
她摸摸鼻子,低头皱眉,挽起袁文缨的胳膊,一脸沉痛的往前迈步,坚定的表示:作为闺蜜,她们将同悲伤共命运,你妈被小三了,等于我妈被小三了,在这个充满合法小三的世界里,让她们一起努力,共创美好明天。

第126回 宴饮前后(下)

此时偏厅已然摆好饭桌,敞阔的十二扇厅窗全开,也不见摆设如何富贵,但只八角落地放半人高的白底青花汝窑大花瓶,插上各色新鲜花卉,古朴温厚,又不失灵动妩媚。
窗外的五月春光,染的天气润和舒适,厅畔莲池方向,传来幽幽清风,随风而来的是潺潺水声,伴着水面飘落的淡色栀子花瓣和几片翠叶,厅中凉爽温润,清香盈然,众女眷俱是怡神爽朗,赞叹不已。
冷菜鲜果已布齐,明兰引着众女客全都落座后,便吩咐上热菜温酒,还给小姐们预备了较清淡的果酒和新榨酿制的果子露,然后仆妇们流水价的端碟传碗上桌,众人提筷就箸。
顾府首次办筵,葛大娘全力以赴,拿出看家本领,鸡鸭鱼肉等常规大菜不说,山珍海味也是不少的,一道山蘑木耳爆炒鸭珍,一道甜酸凤梨排骨,一道竹筒芝麻银鳝羹,还有一道双菇酱闷里脊肉,格外鲜美可口,吃的众人颇是满意。
女眷不比男人要喝酒划拳,加之有外客,顾家女眷也不好来灌明兰酒,又因长辈母祖都在身边,女孩子们也矜持着,未曾提议行联诗酒令,大家只斯斯文文的吃菜说笑。
待吃得一会儿,明兰叫人在厅前的小小八角亭中开了戏,一班乐工带着鼓板,曲笛和三弦等乐器,另装扮好的几位女先儿鱼贯入亭,依次请年长女客点过曲牌后,这便开弦起鼓,那油粉戏装的伶人依依呀呀的唱了起来。
厅亭之间隔有一脉浅池碧水,其间只用两尺余宽的青石板铺了条五六步长的短桥,水声浮动,隔着旖旎花影碧树,隔水而望,淡若烟华,景致音色俱是极好。
听了一会儿,太夫人忍不住赞道:“这几位女先儿请的好,曲子唱的好,你这地方安排的也好;叫我们饱了耳福,也饱了眼福。”
明兰听了,起身微笑谢赞,一旁的狄二太太幽幽的道:“都是皇上的厚恩,这般赏赐,弟妹实是有福气的。”
坐对面的煊大太太赶紧接过话茬,笑道:“那也得有这心思才成呀,若要是我呀,就是给了我这么个好地方,我也想不出这么个好点子!弟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王氏大感得意,忍不住笑了,明兰玉颊微红,谦虚道:“煊大嫂子谬赞了,这点子可也不是我想的,原是前头那位熊麟山老大人留下的布图这么安置的,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煊大太太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也忒老实了,我这正夸你呢,你漏什么馅呀!”
众人俱是哄堂大笑,明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炳二太太趁机道:“弟妹这园子叫我瞧了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来了就不想走了!我瞧这偌大的宅子也空旷,也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和弟妹做个伴?搬来一道住着,也热闹些不是。”
明兰微微而笑,看了看在桌的顾府女眷,只见她们颇有些不自在,大多都目带责怪的去瞪炳二太太,偏炳二太太装作不知道,还一个劲儿的等明兰答复。
煊大太太脸上发烧的最厉害,她心中大怨,炳二太太这般没脸没皮的,不但在外客面前丢顾家的脸,也在全家面前丢了她们四房的脸。
她用力扯了下炳二太太的胳膊,强笑着低声道:“你胡咧咧什么呀?公婆尚在,你往哪儿搬呀!”炳二太太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径直道:“那咱们这房都搬过来不就是了?”
这下连太夫人也不悦了,眼看着四老太太面带怒气,正要开口责骂,谁知那边和袁文缨坐在并排的如兰,忽凑在袁文缨耳边道:“不是早就分家嘛了,怎么还赖着住一起?莫不是想省饭钱吧。”她刚一说完,就叫袁文缨用力推了一把,猛丢眼色叫她住嘴。
这句话的声音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看似是和袁文缨的‘悄悄话’,却又叫人都听清楚了,外客女眷们顿时乐了,笑吟吟的看着顾府内宅的好戏,都暗自心道:就算要搬过来,也当是同房的邵夫人和朱氏,轮着你一个分了家的堂妯娌什么事?
顾廷煜是候爷,自不能搬离侯府,顾廷炜是太夫人亲子,要服侍寡母,也不能搬;她们本支同房的都没动静,倒是四房的惦记上澄园了,真是见着不要脸的了!
如兰这话一出,一时间,除了太夫人和朱氏以外的顾府女眷全都一阵尴尬,忍不住对炳二太太怒目而视起来。尤其是四老太太,适才闲谈相看时,几位贵夫人见廷荧落落大方,谈吐明朗,颇是喜爱,她们家中都有几位品貌上佳的子侄,眼看着好亲事有眉目了,却叫炳二太太狠丢了一回人,她这会儿吃了炳二太太的心都有!
这般目光集中注视,饶是炳二太太的脸皮厚度也抵受不住,只好低下头去。
明兰侧头不语,关于分家,这里头的隐情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当初库银案发,顾家老太公眼看山穷水尽,生怕全家覆灭,所以赶紧把家产分了,好歹能藏下一些是一些,谁知几个月后白氏进门,大祸消弭于无形,长子顾老侯爷又常年戍边在外,所以四房和五房依旧住在侯府;待顾老侯爷回京后,分出去另过的事也没再被提起。
正当此时,始终微眯着眼睛听戏的卢老夫人,忽而发话了,她有气无力的哼哼:“唉……老婆子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你们这一说话,我就连唱的是什么也听不出了。”
四老太太松了口气,赶紧道:“都是我们扰着您了。”然后狠狠瞪了眼炳二太太,脸上装笑,重重道,“你们别多嘴了,赶紧听曲儿!”
这般一来,厅内这才静下来;明兰暗暗摇头,叹了口气,转头去望着那水上蓬莱般的曲亭,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静下心来好好听赏。
因不曾搭有戏台,是以女客们大多点的都是文戏段子。
卢老夫人点了《单刀会》的‘训子’一段(听说她那年逾五十的儿子最近不大乖),太夫人点的是《东窗事发》的‘归案’一章(讲的是婆媳妯娌先误解后和好的故事),王氏点了《琴台记》中的‘还珠’(丈夫在沾花惹草无数后终于认识到妻子的好处,洗心革面,夫妻恩爱白头),然后旁人也都陆续点了自己喜欢的曲目。
其中点击率最高的莫过于《琉云翘传》,好几个女眷各点一段,明兰略略一算,几乎把整出《琉云翘传》都点齐了。
这出戏自前朝起,近百年来始终盛演不衰,女眷们尤其钟爱。
剧情概要如下:话说某朝中期,一位名妓因缘际会结识了一位少年探花郎,两人虽贵贱殊途,但却一见如故,倾心相爱;后探花郎虽将名妓赎身并入了良籍,然家门容不下烟花女子。这名妓倒也刚烈,直接留信出走,并劝探花郎另娶高门淑女为妻。
探花郎遍寻爱人不得,只得从父母之命,多年后,新鳏的探花郎被点为巡边御史,于边疆巡视之际恰遇羯奴大举进犯,探花郎率领军民极力抵挡,然敌众我寡,眼看援兵迟迟未到,就要城破身死,探花郎都已把剑架在脖子上了,这时忽然羯奴中帐大营大乱;探花郎抓住时机,赶紧吩咐守城官兵趁机急袭,果然得手,危机自解。
战后清点才知道,原来是一女子斥重金急购了五百牛羊马匹,然后于尾部点上火,效仿田单的火牛阵,让牲口群从毫无防备的羯奴后方冲过去;探花郎见疑,细细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女子赫然就是那名妓。
最后当然是大团圆结局,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这故事很烂俗,但却很动人,因为这出戏是真有其事,讲的是前朝一段奇缘。
那探花郎姓高名覃,乃江左名门子弟,他少年得志,十六岁就科试簪花,先后辅佐了三位皇帝,一生大起大落,福泽百姓无数,后被录入正史《名臣传》。
而他的妻子更传奇,因为,她的确是秦淮河畔的歌妓出身,后世称之为‘琉璃夫人’。本来嘛,这样不大好见光的身份,就算瞒不了当时人,好歹在书面上做些文章,糊弄一下后人也好,偏偏这位高夫人实在太有名了,而他们的事情闹的也太大了,就算正史上不写,野史上那也是铺天盖地。
——这时,八角亭那边忽响起一阵轻鼓,由缓至急,四个乐工一起十指疾拨三弦,如泣如诉,若满地泻珠,惊心动魄,明兰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朱氏,再看看几位妯娌,只见她们都是一脸激动心醉,明兰知道,最精彩的一段来了:高覃从边城回家苦求高堂,双亲终于同意纳琉璃夫人进门为妾,谁知琉璃夫人不干,她对着情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名言:“吾爱汝甚,然吾也爱己甚。”
她说,她受了半辈子的白眼轻视,脱了贱籍后,已决计后半辈子挺起脊梁做人了,是以开作坊,招学徒,经商行贾,已经替自己挣下尊严的生活,并且她现在过的很愉快。
高覃坚决要娶她,江左高家却死活不答应,这件事闹的天下皆知,连市井街坊都热衷谈论;最后,高覃毅然放弃似锦前程,弃职去衔,还被高家开除宗祠,赶出家门。
然后,遭受天下人非议的夫妻俩隐居于雍州山野,清贫度日,相濡以沫,高覃潜心读书,著书修学,教诲子弟,琉璃夫人则带着贫困的当地百姓,开山凿矿,蓄水为田。
整整十年,皇帝都换任了,高覃以扬弃程朱理学的几本鸿篇巨作而再度名满天下,四海学子莫不仰慕,纷纷前来求教,朝廷三发诏令,让高覃复职还朝,此后青云直上,出将入相,三归乡野,又三次还朝,官位直至太师,且门下弟子无数,最后入了《名臣传》和忠良祠。
而高夫人呢,从歌妓到超一品的诰命夫人,琉璃夫人的一生简直比传奇还传奇。
当时明兰读了这段书(正史+野史),曾疑问庄先生:“矿山可以私开的吗?官府不管?”
“别的矿不可以,然琉璃夫人却可以。”庄先生道,“因这矿非金银,非铜铁,非煤盐,而是一种奇异的‘石英’,可烧制琉瓦玻璃,官府都不知道那东西作什么用的。”
玻璃!是的,玻璃。
明兰瞳仁微缩,看了眼四周敞开的窗户,上面镶嵌着明净瓦亮的玻璃,有些是整块整块的透明玻璃,有些是小片小片镶成花鸟图案的彩琉玻璃,光华绚烂,厅堂敞亮。
在技术水平低下的古代,琉璃夫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精密实验,先烧些玻璃小玩意挣些前期资金,十几年后造出凸透镜片,以作千里镜或放大镜,再十几年后,终于彻底革新了技术,烧制出大面积且平整结实的薄玻璃。
这位琉璃夫人应该是穿来的——明兰微微出神的望着玻璃窗——从她目前残存的实验手稿来看,她还是学理工的。
这专业可真好呀,明兰低头叹息,十分羡慕。
厅内响起一阵轻轻的喝彩声,只听那女先儿的唱腔陡然低沉深衍,眼神中直是天荒地老的信息,就是明兰这样的伪文青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出好戏。
因为这戏是前朝一位大才子所作,而他正是高氏弟子,在他七十古稀那年,午夜梦回少年求学时代,那时他们常能见到白发苍苍的高覃夫妇,携手缓行江畔,依旧是恩爱情深。
老人满脸是泪的醒来,满怀感激和敬慕,挥笔写下这部传世之作,用以纪念已逝的恩师和师母,大才子出手自然与众不同,《琉云翘传》曲调婉转动人,唱词清雅隽秀,里面许多词句几乎可以直接入诗,端的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明兰再看周围女眷们的脸上,有艳羡的,有忧思的,都多少带了几分感慨,一旁的朱氏轻叹道:“唉……一个女子能做到琉璃夫人这份儿上,算是值了。”
琉璃夫人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告诉女人们原来世上的确是有这样深情的好男儿的,只是自己没碰上而已。
而对于明兰,琉璃夫人则是个信号,告诉她,她是有老乡的。
从祖母那里,明兰曾陆续的听说过一些关于静安皇后的事。
知道她出身显赫,生就美貌,又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画(应该是魂穿),一手诗词惊采绝艳(唐诗宋词),十五岁选作皇子正妃,二十岁册封皇后;盛老太太少女时代曾进宫见过她,可不过两年后,三十七岁的静安皇后就薨逝了。
“她为何去的这么早?”幼年的明兰曾问道。
“因为她根本不该进宫为后。”盛老太太满脸怅然的怀念,“她的品格像山崖上的雪莲一样高洁无暇。她不是轻信,而是待人真诚,她不是不懂机巧,而是不屑。而宫里那见不得人的地界儿,不是是弄脏了她。哼!那起子奸人,还真以为自己胜了?还不是各个都不得好死!”
那是明兰唯一一次见到祖母流露出那般深刻的怨毒痛恨。
官方的说法是,因奸妃小人挑唆,帝后生隙,其后皇后沉迷于制镜奇技,于宫内另辟一小作坊,终日忙碌,再不问宫闱之事,也不愿再见皇帝。
“做镜子?”明兰惊道。
“是呀。”盛老太太笑道,“静安皇后说是从古籍中寻到一个方子,可以在玻璃上做出镜子来,比铜镜强上百倍,她是极聪明的,不过一两年就大有眉目,可惜……”盛老太太沉下了脸,明兰不敢再问了,没等静安皇后制出镜子,她就过逝了。
“她曾说过,她这辈子最后悔之事,就是少年早慧,才貌闻名天下。”盛老太太语带哽咽,忧伤道,“真是盛名之累!”
听孔嬷嬷说,静安皇后临终前,把从小到大所有诗稿图纸全都焚毁,不肯留下一字一纸。
接下来的事,是孔嬷嬷的独家透露。
闻得后逝,武皇帝像是失了魂,坚不肯信静安皇后是病故的,当即把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捉了起来,叫他们验尸,查不出一个杀一个,一直杀到第十个太医时,终于验出毒素,并推断得出,应是慢性毒药,静安皇后差不多已中毒三年了。
凤仪宫里,武皇帝在尸体旁坐了一天一夜,不过短短几日,原本豪迈英武的武皇帝骤然变的暴怒多疑,至此之后,他心性大变,谁都不信,不但彻查宫廷,杖毙宫人宫妃近千余人,还掀起几起大案,将无数官吏投入大狱拷问。
皇贵妃赐死,族诛;淑妃,丽妃勒令自裁,父兄赐死,族人贬为庶民,庄妃打入慎刑司,严刑拷打后处死,然后也是族诛……凡是正三品以上的嫔妃几乎都没逃过一劫,运气不好的还要牵连家人。四妃里只留下一个贤妃,但几年后也被吓死了;九嫔里面只逃出一个王充仪,不过后来也神志不清了,一下子,后宫空出一大半。
凭良心说,害死静安皇后的人里当然少不了她们,但也有不少的确是冤枉的,不过那个时候的武皇帝,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见谁咬谁,谁也不敢规劝;还好,静安皇后还有个温敦的小儿子,也就是先帝仁宗,总算他的规劝武皇帝还能听两句。
这般腥风血雨,足足闹了三年;武朝末期,皇帝甚至开始迷信术士之说,彻夜祭坛招魂,不过皇帝不是笨蛋,斩杀了许多江湖骗子后,他几近绝望。
某日深夜,他忽梦醒,彻夜纵马去孝陵,跑到静安皇后的棺椁旁痛哭一场,絮絮叨叨说些胡言乱语,然后清晨再纵马回来上朝;自此之后,就养成了习惯。
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叹气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太医曾断言,以武皇帝的健康状况,活个七老八十绝没问题;不过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天天COSPLAY黄老邪呀;一次武皇帝偶感风寒,发起些低烧,内外臣工都规劝不住,他依旧彻夜驰马去孝陵看老婆,次日回来后就高烧不止,不久就驾崩了。
这个故事,明兰听来唏嘘不已,盛老太太讲起来却十分解恨!
因为这个缘故,镜子的出现晚了好几十年,一直到几年前,新帝继位,被两代皇帝封存的静安皇后的遗物终于解禁,皇帝叫内务府的工匠照着静安皇后的手稿开工,很快就制出清可见人的镜子。虽然过程很费事,还不能普及,但作为皇帝左右手的顾廷烨立刻就分到了一面立身大镜和两面珠翠珐琅镶嵌的小手镜。
琉璃夫人和静安皇后,天差地别的投胎,明兰相信她们都是十分可爱的人,可惜,一个成功了,一个却失败了。这就是明兰迄今为止能确定的两个老乡。
此外,十几年前曾有一桩奇事,时任户部尚书家有一位千金,一次大病过后便荒唐起来,镇日吵着要开店做生意;及笄后又纠缠于几位亲王郡王乃至世家公子间,行止不检,放诞不羁,还常以狂悖之言鼓动年轻世家子弟。
名声烂的一塌糊涂,众人避之如污秽,到二十岁还无人问津婚事,连累父亲仕途断绝,姐妹都嫁不得好人家,后来她被禁闭于宗祠庵堂之内,谁知却被她逃了出去,还自卖身于青楼,当起了花魁,她扬言‘琉璃夫人能做到,为何我做不到’。
不过她始终没有遇见一个高覃,倒碰上了不少元稹之流,男人把她玩完就走了,还在外头宣扬和这位自甘堕落的高门千金的风流韵事,把整个家族的名声都搞臭了。
古代的宗法制度,作为一个父母长辈俱全的女子是没有‘自卖身’的资格的,她的家族一找到她,就把她弄了回去,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据说,是被沉塘了。
明兰疑惑这种癫狂的行为,到底算是穿越式的脑残,还是古代既有式的脑残,因为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自己的老乡。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她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碰不上老乡;她的老乡中,有名满天下的,也有籍籍无名的,而她,大约就是属于后一种吧。
或者说,同在这个年代,在不同的地方,也有像她一样认真努力生活的老乡,不敢惊世骇俗,不敢冒进出头,认真生活,努力承担责任,融入这个社会,平静安耽的过完这一生。
这样,也很不错嘛。
想到这里,明兰忽轻笑起来,这笑容落在朱氏眼里,觉得既陌生又奇怪,明兰眼神离合之际,贝齿细细咬着嘴唇,仿佛暗怀着一种有趣的秘密,偷偷隐藏着,独自愉悦着,眼角眉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娇媚,有一点坏心眼,还有一点淘气。
朱氏低头暗忖:怪道二哥被迷住了。

第127回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直至未时末,女眷们才陆续告辞,明兰揉着笑的快抽筋的腮帮子爬上软榻,眼睛一闭就人事不醒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际,腹部和胸口出现十分熟悉的压迫感。
明兰十分淡定的睁开眼睛,眼看窗外日已西斜,男人沉重的身子半趴在自己身边,大腿搁在明兰肚子上,手臂横在胸口,脖子处挨着一颗脑袋,正冲自己喷着濡湿的热气。
明兰艰难的吐了口气,先扭腰,再努力从薄毯下伸出两条胳膊,好像举杠铃一样把男人的胳膊顶起两三寸,然后连扭带爬的从软榻上滚下来,这一整串动作行云流水,熟练之极。
闻闻自己衣裳上的味道,明兰赶紧进了净房,丹橘帮她散头发松衣裳,小桃忙着打热水投帕子,她们二人瞧明兰脸色忿忿,互看了一眼,丹橘忍不住道:“夏竹和夏荷照了您的吩咐给老爷铺了床的,不过谁知……”小桃心直口快:“可是谁知老爷一进屋就问‘夫人在哪儿’,然后醉醺醺的往东厢房去了。”语气颇有些忿忿。
明兰微叹气:“你们不用说了,我还不知道吗。”
一番梳洗,明兰换上干净的里衣,外穿一件鹅黄绣梅花的薄棉袄子,对镜揽妆,后对小桃道:“把小全子和小顺子叫来,叫说说今日外院的情形。”
小桃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两个男孩就来了。
顾全口齿伶俐,顾顺稳重周到,小的约莫五年级,大的也不过刚上初一,明兰抓了把果子给他们,温和的发问。顾全咧出两颗喜气的小虎牙,挨个儿的说起来,他年纪虽小,记性倒不错,哪几位大人喝醉了给抬回去的,哪几位大人一沾酒就没个形状,自然也有酒品很好的,小男孩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家兄弟堪称是海量,被抬出去的人有一半都是叫他俩灌醉的,其中包括自称老当益壮不肯致仕的甘老大人,据说他当时正拉着顾廷烨说话,结果叫一顿猛劝,就泡倒在酒坛里了。
薄老将军捋着胡须,微笑着表示:年纪大了,要注意适当饮酒。
“甘老大人到底几岁?”明兰好奇道,古代没有标准退休年龄。
“看着有五六十了吧。”顾全不甚清楚,一旁的顾顺轻轻补上,“小的听说,甘老大人前年刚办过六十整寿。”
明兰满意的点点头:甘夫人不过四十上下,除非她是宫雪花的同门,不然她应该是续弦。
筵席基本上是成功的,不但酒菜丰盛,一应筹子,箭瓠,签筒,酒令牌等酒桌玩意儿都齐备,甚至还预备了醒酒茶和醒酒丸子;令明兰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父兄,原本以为席间多是行伍出身的将领或有爵之家的纨绔,盛紘父子会十分无趣,谁知情形恰好相反。
开席没多久,表情严肃的长柏就遇到了表情更加严肃的鸿胪寺右寺丞符勤然大人,然后凑上还在国子监熬日子的裘恕,三人坐到一起,端庄肃穆的谈起话来,不知道的人瞧见,还当他们是在开追悼会。
而盛紘则和五老太爷‘一见如故’了。两人谈起少年时的苦读,谈起科举的艰难,谈起为官的不易,居然越说越投机。五老太爷生平最倾慕景仰那些有学问的大家,可偏偏正途科举出身的文官大多看不起权爵子弟,而盛紘却是那种非常懂交际的人,谈吐风雅,气质不俗,不论他心里怎么看待对方,总能表现出十分令人舒心的态度。
五老太爷说他痴长了十余岁,却屡屡科举不利,真是惭愧惭愧;但盛老爹立刻真诚的表示反对,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何以成败论英雄呢,兴许恰巧那考官不喜您的行文风格也说不定,然后他立刻举例了古往今来许多科举不顺的文豪大家。
五老太爷眼眶一时发热,顿时把盛老爹引为知己。
明兰听了,不由得腹诽:废话!没两把刷子能在官场上一路顺顺当当走到今天么,多少官场老油子都叫盛老爹给忽悠了。
然后他们俩的话题就转到教育问题上了,若论祖宗,盛紘自不如五老太爷,若论儿孙,五老太爷就是开蓝宝基尼也追不上盛紘,说着说着,五老太爷就渐渐自卑起来了;犹如学校开家长会,垫底的学生爹妈在成绩优异的家长面前,大多抬不起头来。
明兰听的直乐,捧着茶碗不住抖动肩膀。
直到顾廷烨醒来后,明兰还没乐过劲儿,一边张罗着摆饭,一边笑呵呵的说这事儿。其实这会儿已经酉时末了,因为中午吃酒的厉害,两人都脾胃不适;明兰便叫厨房弄个绿豆杏仁粥,再是酱牛肉配芝麻烧饼,几个清淡爽口的素碟子,还有葛妈妈拿手腌制的小菜,用香油拌了,或两滴香醋,极是下饭。
其实顾廷烨中午也没吃什么管饱的东西,一开始他还恹恹的,吃的几口后便胃口大开,呼噜噜的扒了三大碗粥,吃了五个酥软滑嫩的牛肉夹烧饼,顿觉舒服不少;再听的明兰说的有趣,也不禁笑起来。
“这回我那几位堂兄可要吃苦头了!”顾廷烨幽深的眸子里闪动着幸灾乐祸,随即口气又一变,冷冷道,“不过也不必担心,我那五婶有的是发自解困。”
明兰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这些日子她也从几位妈妈处也打听不少宁远侯府的消息。其中五房的几位爷最不成器,尤其是大老爷顾廷炀,婚前就跟通房丫头生了一儿一女,还在外包粉头争戏子,各色荒唐事一样没少做,不过每每五老太爷发火,总有五老太太保下来。
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呀;明兰偷偷抬眼看了下顾廷烨。
“呃……”明兰岔开话题,“我预备明日一早就去给太夫人请安,顺带把蓉姐儿她们接回来,你瞧着如何?”
顾廷烨眉头一皱,放下碗筷:“这么快?”
“早晚都是一样,何必叫人多些说头呢。”明兰叫人端水盆和上茶,笑道,“还有,明日起,我打算每隔五六日就去侯府给太夫人请安。”就是一周一次,一月四次。
顾廷烨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还在眉心结起来了,他神色不悦道:“这又何必?平添许多麻烦,这样不远不近的便可以了。”
明兰知道不妥,只好温言劝解道:“因旁人犯错,自己也跟着犯错,直如弃珠玉而就草签,反而会叫自个儿也没嘴说人家。”
“这话谁说的?”顾廷烨把话咀嚼了两遍,兴味的问,“可是你家老太太?”
明兰笑道:“不是,是我爹爹。”心里腹诽,你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话。
顾廷烨吃了一惊,轻笑道:“岳父颇有见地。”盛紘劝人的方式倒很实在,没说什么礼仪廉耻的虚文章,只从后果来分析。
夏竹和小桃捧着茶盘和铜盆热水进来,明兰叫她们放下东西,自己下去,然后她一边笑吟吟的绞帕子递过去,一边道:“小时候,有一回大伙儿聚着去听庄先生讲见闻野趣,四姐姐故意拿墨汁弄脏了我的新衣裳,我一生气,就趁着换衣裳,从厨房里偷了两块肥猪油来,厚厚的抹在四姐姐座位的椅垫下……”
话还没说完,顾廷烨就把脸闷在热帕子里,嗤嗤的笑了起来,看明兰冲自己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连忙翘起大拇指,大声夸道:“干得好!”然后一把拉过明兰,放在自己腿上坐着,刮着她的鼻子,笑道,“后来如何?”
明兰红着脸,却又有些得意,含糊道:“四姐姐不防,一坐上去,就吱溜一声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摔了四仰八叉。”
——重点是,齐衡也在场!素来以斯文为卖点的墨兰摔成了仰天蛤蟆状,齐公子当时张大了嘴的吃惊表情,墨兰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好长一段日子都没脸出现在齐衡面前!
顾廷烨呵呵直笑,看明兰忍着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圆润小巧的耳垂,笑着咬牙道:“你个黑心的小坏蛋!”然后伸手去揉她的耳朵,“后来呢?可挨罚了?”
明兰老实的点点头:“好在有五姐姐作证,我和四姐姐各罚抄书三百遍,那句话就是爹爹那会儿训我的。”
她隐瞒了些许事实,其实如兰的话盛紘怎会全信?明兰本打算找长柏作证的,谁知齐衡一下课就飞快的去寻盛紘,委婉却明白的说清当时的情形,言明了是墨兰先故意欺负妹妹的,盛紘这才公允处罚了她们俩。想到这里,她心头微微一痛。
明兰一早就瞧出,其实齐衡从很早以前起就看透了墨兰的作为(平宁郡主的教育很有效),只不过他自小受的教养,让他用优雅温煦的笑容掩盖住所有讥讽和不喜。
最可笑的是,墨兰始终不知,还一径的在齐家人面前装模作样。
明兰的笑容中带了一种莫名的怜悯,她圈着顾廷烨的脖子,轻声道:“我们和宁远侯府住的这么近,却不去请安,岂非我们的不是?所以,我得去。”
顾廷烨依旧沉着脸,勉强的点了点头;明兰微笑道:“你不要担心,其实我也是打过算盘的。像卢家,自卢老大人搬入御赐的宅邸后,卢大爷夫妇还留在老宅里看家,因路远,他们每五日去给父母请安一次;还有韩家,他家虽父母尚在,却已给次子和三子分了家,那两个儿媳是半个月去请一次安的……我想了想,咱们算是辟府另居的,可偏离的这么近,但又不是嫡亲的,索性就学了卢家的规矩好了。”
顾廷烨看她一脸精于算账的模样,不禁好笑,低声道:“我本不想叫你去蹚那浑水的,当初受赐宅邸时也没想这么多……”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歉意。
“别介呀!我又不是脆瓷做的。”明兰调笑着,很深明大义的样子,“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嘛,哪儿能没有浑水呀。”
顾廷烨心头一片暖意洋洋,抚着明兰的脸颊,柔声道:“这句话别又是泰山老大人说的吧?……你很敬慕岳父?”可他听说,明兰并非盛紘最宠爱的女儿。
明兰也不好否定,想了想,坦然道:“祖母老觉得爹爹偏心,可我觉着爹爹是个好爹爹。小时候,给我的玉佩叫姐姐们半道劫走了,爹爹至少会给我枚大金锁做抵偿;不论多忙,他定是每月要来探问的……”
尤其是后来明兰搬入暮苍斋,盛紘见着明兰,总要问她过的可好,衣裳物件可有缺的,伺候可否周到什么的——当着王氏的面,以示敲打。
盛紘是庶子出身,很清楚刁奴欺主,欺上瞒下那一套,他从来不会听信王氏说‘孩子们都很好’就什么都不管了,但凡儿女们说哪个丫鬟妈妈有所怠慢,就要被换出去。早在姚依依穿来之前,王氏就和林姨娘就已明争暗斗过几回合了,因这缘故,林姨娘得以把王氏安在长枫和墨兰身边的人手都清出去,然后换上自己的人。
当然,也只有林姨娘有这胆子,香姨娘就不敢了。
在盛紘的约束下,盛家的庶出儿女都能平安健康的长大,有相对不错的待遇;虽然他常会偏心眼,但比起那许昏聩自私的多只管生不管养的男人,已是强上许多了。
在这个时代,他实是个不坏的父亲。
顾廷烨看着明兰怀念的神色,俏皮的嘴角还含笑翘着,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了:“我爹……他,他待我十分严厉;我自小顽皮,吃了他不少家法。”
明兰吃了一惊,头一次听他提起过世的顾老侯爷,她轻声道:“公爹待你可好?”
“……好吗?这也说不清。”顾廷烨顿了很长一会儿,才淡淡道,“老爷子最爱折腾责罚我,数九寒天,大哥和三弟可以在屋里取暖,我就得日日早起练功;可……兄弟中,只我是他亲授功夫的,一招一式手把手的教,但有一点出错,便是一顿狠打,谁来劝都不听。”
“那大哥和三弟呢?”明兰轻问。
“大哥身子弱,不用说了,三弟是叫外院的护卫教的。”
明兰觉得不能昧着良心,便低声道:“公爹是为了你好,嗯……太夫人对你好吗?”其实顾廷烨心里明白的很,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极好。”顾廷烨十分迅速的回答,嘴角弯出一抹讽刺,“每回我和三弟争东西,她一定向着我,我要多少花销银子,她从无二话,我院子里的丫鬟不但最多,也是最标致的,我做错了事,她定是头一个出来袒护我的。侯府上下俱夸她温厚慈和,待人宽仁。”
明兰暗自切了一声:老招数啦!没新意。
顾廷烨嘲讽的轻笑了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大多人都想的到,我渐大了后就觉察出不对来,不过那时老爷子已不肯信我了,父子说不上几句就要吵。再后来,常嬷嬷来寻我,说了我生母之事……”他忽然气息一阵急促,面上隐隐露出愤恨之色,“那时我才真恨起来!那么多年了,老爷子明明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由得那起子刁奴在背后笑话我生母出身低微!由得四叔五叔每每斥骂我时,总拿我母家说事!”
“……你气愤也是有缘由的。”明兰叹息道。
话一出口,后面说起来就容易了,顾廷烨自嘲道:“我在外头胡闹,老爷子知道后来训斥,我就对他冷笑,还说‘没我娘那笔银子,你这爵位还不定保不保的住呢,这全府都是靠着我娘才能风光至今,摆什么臭架子’。老爷子气倒了了,全家人都骂我不孝;不过,我气老爷子也不止这一回就是了。”
明兰揉着他粗硬浓密的头发,一言不发。
“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顾廷烨静静陈述着,他把头靠在明兰的胸口,温暖柔软的感觉,“三日三夜我不敢阖眼,累死了六匹骏马,还是没赶上。”
他的语气很淡,明兰却觉得一阵隐隐伤痛。
人类的情感可能是这个世上最麻烦的东西,因其无逻辑性,是以再精密的仪器都很难测算,顾老侯爷也许并不爱白氏,但他对这个次子却是有歉疚的,可是前有大秦氏的情分,后有家族的体面名声,他无法做任何明面上的补偿。
明兰不是心理专业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柔声开解道:“公爹过世这些年了,我也没机会给他敬碗茶,你不如说些他的事与我听听。”
顾廷烨目光茫然了一下,过了半响,才道:“……鹅毛大雪的清晨,我大概七八岁吧,冻的直哆嗦,真想回被窝去暖着,可老爷子还不依不饶的,我挥着白蜡枪杆,心里直骂娘。雪很大,簌簌落下来,积在老爷子头上,眉毛上,肩膀上,他半个身子都白了,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招式。他说,你和你兄弟们不一样,你得靠自己。”
昏黄烛火下,他俊挺的面庞泛起一种奇特的怅然。
明兰还是只能叹气,两人坐了一会儿,明兰觉得有些犯困,正考虑是否让他一个人静静时,顾廷烨忽然轻轻笑起来,一室寂静中,这笑声颇有些渗人。
他脸上现出一种狠厉的神情,轻笑变成了冷笑:“哼哼,凭什么?!”
他转头朝着明兰,口气尽是讥峭冷峻:“凭什么我就得刀头舔血去挣日子!他们就比我金贵,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爵位上等祖荫?满门顾家人,都是靠着白家的银子才能体面至今,凭什么我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丧家犬般流落在外!”
顾廷烨猛的站起来,浓密凌乱的黑发披散在雪青的绫缎袍服上,映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惨淡光泽,英挺的面容隐没在烛火的阴影中,笔直的立在当中,浑身充满了一种切齿憎恨的危险气息,直如一头要噬人的凶兽。
他不住冷笑,声如金铁,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我如他们的意,一辈子就无声无息了,这笔账自然就没过了;可如今偏叫我出了头,这是老天爷在叫我清算这笔账!”
明兰把身体缩在太师椅中,整个人都覆盖在他高大身体的阴影下,心里惴惴的害怕,她很想说‘也许老天爷有别的意思,你误会了呢’,但没敢开口。她知道,其实他并非贪图那点儿爵位财帛,只是生性高傲倔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哎,不过,又有多少人能淡然面对这种亏待呢。
这时,明兰忽然心中起了个念头,猛然抬头,试探道:“你打算做什么?”
顾廷烨转头,目光已一片清明冷静,优雅的一拂袍服前摆,斜斜的靠在软榻上坐下,又是一派贵气从容,他居然还温柔的笑了笑:“娘子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明兰呆坐着,疑惑的看着男人,忽又释然了——人是复杂的,她还不很了解他,正如他也不很了解自己。

第128回 去接小老婆的大老婆

因忆起亡父,顾廷烨这夜倒没作怪,只搂着明兰平躺着,两人半夜无话;明兰这一日累极,居然在男人火炉一样的怀里睡着了。顾廷烨细细抚摸着明兰细柔的乌发,玉洁娇嫩的面庞上已现出淡淡的疲倦,他颇是心疼,想起明日就要来的蓉姐儿,还有远在别处的昌哥儿,这两个他从不曾想要的孩子,他不由得一阵唏嘘——其实他也不是个好父亲。
手掌下移,抚摸到明兰柔软的小腹,他忽起了一阵希冀。
第二日天还未亮,顾廷烨起身洗漱着衣,出来时看见明兰正着艰难的从被窝里奋勇挣扎出来,他不由得笑道:“多睡会儿吧,这阵子累坏了。”
明兰很坚决的摇头道:“既要去,索性把规矩做足了;那头是辰正请安。”
顾廷烨瞧了瞧漏壶,皱眉道:“可这会儿才丑时?”
明兰颇眷恋的看着枕头,咬牙扭头下地,道:“难得早起一回,也不差多少时候,干脆多做些旁的事情;平日里便可睡晚了。”
这些旁的事是:陪顾廷烨吃早餐,然后温婉贤惠状送他出门,这举动惹来顾廷烨一阵嘲笑的白眼,明兰全然当做没看见,继续笑的很贤惠——就算唬不住顾廷烨,唬唬府中奴仆也好,起码建立个良好的口碑影响。
接着巡视仆役点卯,监理府内事务及各位管事办差如何。在这次突击检查中,有些忠心勤恳的受夸奖,也有偷奸耍滑的挨了罚,效果倒也不错,待到丑时二刻,明兰上轿出门往宁远侯府去了。
澄园和宁远侯府属于同一条街上的并排两户人家,中间隔了内务府的半座林子(另半座林子在澄园内)。俯瞰下去,澄园内院和侯府内院之间的位置很像一把弓箭的两端,若明兰沿着弓弦直走,就是直接从林内的小径过去,那只消十来分钟脚程就可到侯府了。可惜如今为了某种原因,明兰只能沿着弓脊的曲线绕着走,先出内院再出外院到大门,坐轿到侯府大门,然后再从外院至内院的一路进去。
明兰一脚踏入足有两进三排屋的萱祉居时,整好辰时,门口的向妈妈笑着来迎明兰,却不往屋里请,只在院中道:“二夫人昨日说要来,今日太夫人一早就等着了。”
明兰顿了一下,脸上带着几分赧然,歉意道:“都是我的不是,叫太夫人睡不好了,向妈妈,我刚来,不懂事,烦请您告知我太夫人素日是何时起身的,我也好来对时候。”
——丫的,难道她不来,你主子就不用起床了?邵夫人和朱氏难道不用每日请安?糊弄洋鬼子呢!
向妈妈愣了愣,反应极快的道:“瞧二夫人说的,都是老奴多嘴了,说起来太夫人年纪大了,一忽儿早起一忽儿晚的,睡时也没个准头……”
“那也无妨。”明兰柔柔的打断她,“以后若我来早了,就到厢房处等会儿便是了,待太夫人都好了,我再进去请安就是了。”
哼哼,最好让她等,有胆子最好让她像罚站一样在院子里等上个把时辰!此招数为袁夫人最爱,让华兰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此招数亲妈好用,后妈难用,只要来上一次,看不谣言满天飞去!到时候美誉遍顾府的太夫人如何再‘以德服人’呢?
想道这里,明兰不由得暗暗期待起来——完了,她发觉自己越来越扭曲了。
向妈妈勉强笑了下,不敢再小觑,赶紧请明兰进屋去。
明兰进去时,瞧见邵夫人和朱氏已经在了,两人正坐在炕边和太夫人说话,邵夫人皮色蜡黄,神情忧虑,太夫人一个劲儿的开解她:“……煜哥儿福大命大,自小到大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次必能逢凶化吉。”
“二嫂来了。”朱氏见明兰进屋,起身见礼,笑道,“原本大嫂给母亲请完安就要回去照看大哥的,就为了等二嫂呢。”
明兰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向妈妈,用很单纯的目光表示疑惑:你们一个说她来早了,一个说她来晚了,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向妈妈脸色尴尬,低下头去。
朱氏何等机灵,一看向妈妈脸色不对,就知道自己的话怕是说的不妥,也不等明兰答话,赶紧笑着把明兰拉到前面去,明兰也不多说了,只恭敬的给太夫人和邵夫人敛衽见礼,然后太夫人看座奉茶,寒暄几句后,刚好可以凑一桌麻将的四个老少女人便说起话来。
“……咱们正说着你大哥哥的病呢。”太夫人眉目慈和,指着炕几上的一碟新鲜果子,叫丫鬟递给明兰,“都说病歪歪的才长寿呢,我正劝着你大嫂。”
明兰也跟着劝慰了几句,还道:“我那库房里还有几支上好的老山参,回头就给大嫂送来,若还却什么药材,大嫂尽管开口。”
邵夫人见明兰说的真诚,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来:“先谢过弟妹了,你大哥这病,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
太夫人轻叹着,满脸都是怜惜之意,对明兰道:“你大嫂和我已没别的法子,我今日托你件事,你回去跟廷烨说说,他路头粗,人面广,他大哥如今都成这样了,叫他想想法子,怎么也得寻个灵光的大夫呀。”
此言一出,邵夫人无神的眼睛立刻亮了,满脸祈求的看着明兰,明兰心头一咯噔;自打进这屋子,她就竖起了全身的警惕。明兰想了想后,温文道:“这是自然的。不过,嫂子不如先和我说说之前大哥都瞧过那些大夫了,免得二爷寻重了,反倒误事。”
邵夫人想想也是,连忙一个一个的数起来,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沮丧了——从京中的几大名医世家,到直隶山西山东河南河北的著名医馆,从太医院院正,到悬赏的乡野赤脚郎中,这二三十年来,几乎该请的大夫都请了。
说罢后,她看见对面的明兰脸上现出为难来,自己也知道是强人所难了。
“自是要去寻的,不过……”明兰思忖了片刻,斟酌道,“所谓人以类聚,二爷在外头认识的大多是行伍的弟兄,真叫他去寻大夫,怕也是治跌打外伤的。太夫人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三弟妹的娘家也是京城久居的,还叔叔婶婶他们,不若大伙儿都想想还有什么好的大夫,到时候二爷去请来就是了。咱们一大家子一块儿想辙,总比一个人摸瞎强些。”顾廷烨未必直到什么高明的大夫,可一旦知道了,估计可以以势压人一下。
邵夫人听出这个意思,也算同意了,默默的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太夫人目光一闪,看了明兰一眼,又叹道:“他们总共兄弟三人,只盼着廷烨得空了,也常来瞧瞧他大哥,没准还能好些。”
明兰笑的有些腼腆:“我回去就与二爷说。”
看她这么痛快,其余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朱氏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个新妯娌,只见明兰静静坐着,大多是在听别人说话,只时不时凑一句打趣,她的话不多,只说该说的,而且每句话都留三分,绝不说死,看似都应了,实则什么都没答应。
朱氏暗暗苦笑,觉得自己婆婆的意图怕要落空了。
这时外头丫鬟高声禀到:蓉姐儿来了。众人转头,只见巩红绡和秋娘一左一右的进来,前头是一身淡黄绣菊薄绸小袄的蓉姐儿,她还是一副瘦弱的模样,低垂着脑袋,也不说话。
“还不快给你母亲请安?”朱氏含笑道。
蓉姐儿垂首行了个礼,蹲的很不到位,歪歪扭扭的,然后她很低很低道:“给夫人请安。”
看她这么倔,一旁的秋娘几无可查的轻叹了声,柔柔的福了福,而巩红绡则伶俐的上前一步,殷勤的行礼,俏声道:“给夫人请安。”
明兰都微笑的点了点头:“听三太太说,你们大都已收拾好了大件箱笼,待会儿赶紧再整理下,今日咱们就要回澄园了。”
秋娘喜出望外,目光里尽是喜气,巩红绡抬眼看了看明兰,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明兰嫌麻烦,打算装看不见,不过太夫人和气的开口:“二夫人是厚道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巩红绡连连福身,语气谦恭道:“妾身想,想带两个丫头一道过去,金喜和五儿……她们俩是与我一道陪嫁过来的,我,我舍不得她们……”声音越说越低。
明兰很敏锐的注意到蓉姐儿微一侧头,飞快的看了下巩红绡,然后又立刻垂头不语。
太夫人听了,笑着去看明兰,目光示意询问,明兰微笑道:“只要太夫人和大嫂子答应,我自是没有不肯的。”
太夫人满意的点点头,指着她们俩对明兰柔声道:“这两个也不是不容易,廷烨一走这许多年,也没个音讯,大家伙儿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偏就死心眼,一定要等着。唉……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在这份心意上,她们日后若有不当的,你多担待些。”
语意满是悲悯的善意,红绡和秋娘一时感激,一齐眼眶发红的望着太夫人。
顾廷烨离家三年多,她们俩前两年和后一年的待遇差别至少两颗星,这会儿太夫人居然能把这番话说的这么流畅自然,明兰心里大是佩服,决心向榜样学习。她学足了太夫人的真诚语气,再添上一点温顺的薄嗔,眉眼秀美,笑道:“瞧您说的,就是您不吩咐,我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
太夫人拉着明兰的手,眼中带着慈煦的笑意:“你这孩子!”
朱氏抿嘴而笑,邵夫人一脸宽慰,红绡和秋娘恭顺的表示感谢,红绡还拿帕子摁了摁眼角,以增加煽情度,两旁的丫鬟都凑趣的轻笑,好似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真的,果然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明兰觉得今天自己过的真是太和谐了。
第129回 关于妾室通房以及非婚生女儿的住房问题解决办法若干因要等巩红绡和秋娘整理行囊,明兰只能陪着太夫人继续说话,邵夫人惦记着丈夫先回去了,把娴姐儿领出来见明兰算作代替,朱也叫奶嬷把贤哥儿抱了出来。
明兰仔细端详这姐弟俩,不由得大是感叹:要说还是地主家的小崽子长的好呀。
贤哥儿话还说不利落,在乳母怀里啊啊哦哦的,很是肥白可爱,娴姐儿虽只有五六岁大,但却和蓉姐儿差不多个头,小小年纪,却已是一股秀丽端庄的举止,说话行礼都很有分寸。对比刚才的蓉姐儿的畏畏缩缩,明兰忍不住问道:“蓉姐儿那孩子可吃着药?”
朱氏也知道蓉姐儿瞧着很不成样子,叹道:“没吃呢,也叫大夫瞧了,说是身子无碍的,只需开解心绪,好好调理就是了。”
明兰低头沉吟不语,一旁的娴姐儿见她这般神色,奶声奶气道:“二婶婶莫急,蓉妹妹只是爱挑食,又整日的发呆,身子却是好的;上个月换季,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和贤哥儿都着凉了,她都没事呢。”
明兰看她说话妥帖,态度娇憨,心里很喜欢,便笑道:“我们娴姐儿真懂事!回头待你爹爹身子大好了,婶婶接你去和蓉姐儿一道顽,园子里有刚做好的小秋千。”
娴姐儿小小的脸上绽出初芽般的微笑,用力点头,大声的应声:“嗯!”
太夫人慈祥的看着娴姐儿,轻叹道:“难为这孩子一片孝心了,自打她爹病了,她就没怎么出过门,连自家园子都不大去的。”
明兰陡然心生怜悯,按照邵夫人刚才罗列的那一长串名医来看,恐怕顾廷煜是希望不大了,就算是个现代都有不治之症,何况这个时代。
贤哥儿在祖母身边呆不住,在炕上扭着要往明兰身边冲,明兰笑着接过孩子,朱氏当时就一惊,却见明兰十分熟练的撑着贤哥儿双肋,让孩子坐到自己腿上,呵着他咯吱窝,又摩着他的小胖肚子顽,贤哥儿乐的呵呵大笑起来,直在炕上打滚。
太夫人笑道:“瞧不出你抱孩子倒有一手。”
“我娘家侄子和贤哥儿差不多大,还有我大姐姐的哥儿也是这么大。”明兰吃力的把贤哥儿还给乳母,拿帕子摁了摁额头上的细汗。朱氏抱过儿子,眉开眼笑的哄着他顽:“回头叫他们几个小哥儿凑道一块儿,想来乐的很。”
这时,外头有个丫鬟打帘子进来,看见太夫人有些发怯,低声道:“姑娘说了,她今早忽得了诗兴,要好好酝几首诗出来,就不来见二夫人了,这里告个罪。”
太夫人立刻脸色一沉,呵斥道:“她二嫂难得来一趟,她怎么这般不懂事?!”
屋里的丫鬟无人敢答话,过了一会儿,她转头朝明兰笑着表示歉意,道:“你莫要见怪,你廷灿妹妹自小是老爷子启蒙的,就喜好个诗词字画,又教你公爹宠坏了,很有几分读书人的酸气,一来了劲,谁的面子也不卖。”
明兰笑笑,轻轻摆手道:“早闻妹妹才名,知书达理,为京城闺阁美谈,何况自家亲戚,什么时候不得见了,不妨事的。”遭遇一位极有范儿的女文青,作为只能做打油诗的明兰对这个经典借口很是仰慕。
这个话题太夫人不想多谈,毕竟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再美谈也谈不出什么花儿来;为了做两首诗而不见嫡亲的嫂子,到哪里都说不通的,不过从这件事来看,这位灿七姑娘在顾老侯爷跟前应该很得宠。
让娴姐儿回屋后,朱氏便说起了贤哥儿的种种趣事,引的大家哈哈大笑,太夫人时不时提起顾廷烨和顾廷炜幼时的胡闹,一脸慈爱状,明兰听的津津有味。这婆媳俩似乎很想引明兰多说些顾廷烨的事,不过可惜,姚依依同志是久经保密条例考验的优秀司法人才,深谙敷衍之道,离题千里,话题都偏到花果山去了。
“……我日常吃着也不觉得,没想到竟有这许多门道。”朱氏自己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和明兰扯到河虾的七个品种和十六种做法上去了,她抚着自己的脸轻呼,“和丝瓜一道炒着吃,居然还能养颜?”
“记住了,虾仁背上那条线定要去掉,下油锅前要上浆。”明兰一直觉得对不住上辈子的身体,也没好好待它还让它淹了泥石流,搞不好都没能挖出来尸首来,自打来了古代后,她最热衷的事就是养生。对男人好,可能被小三;对丫鬟好,可能被爬床;对姐妹好,可能遭背叛;想来想去,只有对自己的身体好才是大吉大利,百无一失。
朱氏看着明兰娇艳明媚的面庞,细润瓷白,透着淡红的菡萏色,饱满柔嫩的皮肤像是用水掐出来般,眉眼生晕,莹然光华;不计容貌,单论皮肉气色,比之同龄的自家小姑子,何止胜出一两分,当下更觉明兰有说服力,忍不住细细讨教起来。
“我家祖母说过,女人这一辈子太累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前后左右,哪处不烦心。”明兰轻叹着,“每生一回孩子,那就是伤一次身子,生下来后还得接着操心,平安长大,读书上进……唉,都说女人比男人老的快,这么着,能不老么?”
“谁说不是呀!”朱氏立时起了忧患之心,男人怕穷女人怕老,其实她这会儿才二十岁,可在明兰面前已自觉像个大妈了。古代女人很悲催,二十来岁前生儿育女,过了三十就差不多歇菜了,等过了四十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基本要靠礼佛修身来打发日子了。
一旁的太夫人见她们俩越说越偏,朱氏差不多都自己忘记该说什么了,她忍不住微微皱眉,想着这才头一天,便按捺下种种心思,只微笑着听她俩说话,偶尔长者风范的笑骂她们几句,倒也一室和乐。待到红绡秋娘她们整好箱笼,差不多巳时三刻了,太夫人笑道:“都这时候了,倘若不叫你吃了饭再走,岂不叫人怪我这婆婆刻薄。”
明兰想想也是,便欣然同意,但吃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下惴惴——饭菜里没毒吧?
饭后用过一盏茶,明兰瞧着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外头早已套好了马车,连人带箱笼一道上了车,辘辘着往澄园行驶过去,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下车后,明兰叫廖勇家的帮着卸箱笼行李,自领了蓉姐儿三人坐上几顶青顶软轿往内院而去,到了内仪门才下轿。
一路往里走,红绡只觉得园内风景甚好,处处花鸟亭台小桥流水,虽富贵不足,雅致清隽却犹有过之,她很是艳羡。而秋娘见一路上的丫鬟仆妇全都轻声悄语,见主子经过,便避过一旁,恭敬的站着,待进了嘉禧居偏厅后,于看座奉茶之际,她见几个丫鬟进出有致,行止端方,竟无一人拿偷瞧她们一眼。
她心下不免暗惊:都道新夫人年幼,却不想理家这般得法,她有几分为顾廷烨高兴,到底新夫人比之上一个,不论哪处都强上许多;想到这里,她一时又多了几分怨艾,怕顾廷烨已用不上她了。
明兰在上首坐定后,端茶浅呷一口,深觉得今天劳动量过大,这般劳心劳力实在不利于和谐生活,决心速战速决,赶紧把事情料理了,好回去睡午觉。
她放下茶盏,转头道:“翠微,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夫人您都吩咐多少回了。”一旁侍立的翠微忙上前笑道,“屋子和人手全都好了,连热水都烧好了,只等着小姐,巩姨娘,还有秋姑娘一过去,立时就可以洗漱休憩了。”
秋娘连忙起身谢礼,红绡慢了一拍,也起身笑道:“有劳这位姐姐了。”
秋娘看了眼明兰,惶恐道:“我不过是个奴婢,伺候老爷夫人还来不及,怎么好这般!夫人您宽厚,可真折杀我了!能来老爷夫人跟前伺候着,奴婢住便知足了。”
明兰轻轻挥手:“你是老爷跟前的老人儿了,不过叫几个小丫头服侍,没什么好折杀的,况且,这也是府里的体面。”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秋娘千恩万谢的坐下了。
明兰顿了下,朝坐在下首的蓉姐儿微笑道:“今日你们也累了,我就长话短说罢。这家里人口简单的很,你们来了也热闹些。蓉姐儿,我原打算把蔻香苑给你,这里先问问你,你觉着是自己一个院子的好,还是愿意住我跟前呢?”到底她年纪还小,明兰自己也是上了十岁才分院另住的。
蓉姐儿依旧低着头,瘦弱的身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半天也不见她开口,秋娘急了,过去轻轻拉她:“快回话呀,夫人问你呢。”蓉姐儿忽抬头,飞快看了明兰一眼,目光中满是戒备和敌意,然后又低下头,就是不说话。
红绡见情形尴尬,忙打圆场道:“夫人莫怪,蓉姐儿自进府就是这般的,平日和我们也不大说话,不过她心里可明白着呢。”
“那你的意思呢?”明兰看着红绡,微挑唇角。
“我怎敢做夫人的主意,不过嘛……”巩红绡心里早有了打算,当即便笑道,“姐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呢,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孤了些,且又多年没见着老爷,父女连心,骨肉天性,我想着,还是叫蓉姐儿在夫人跟前稳妥。”
明兰想了想,脸上也无什么异色,只微微一颔首,红绡见状,顿时一脸喜气,不等明兰开口,她又忙道:“……还有一事,夫人请恕红绡无礼了。蓉姐儿到底是太夫人交托于我的,红绡不敢有负嘱托,自不好和蓉姐儿分开……”
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明兰的神气;一旁的翠微已经不笑了,看向红绡的目光有些发冷。
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轻笑起来了:“所以你也要住我跟前?可你已是姨娘了,澄园里空阔,又不是没地方,我原打算单独给你一个院子的。”
红绡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夫人的好意红绡怎能不知?不过,总不好为着自己舒坦享受而误了大事。”
听她说的条理分明,也不知事先肚里过了多少遍,明兰颇觉佩服,不过她也不怕,这世上道理都是人说的,尤其是家务事,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巩红绡固然有一箩筐的理由要住进来,但她也有不少说法,加之她是主母,权威凌驾一切。
她就不信了,给妾室分座院子住,还有人来挑她的不是?
——“这样不妥。”
明兰正要开口时,忽从一侧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偏厅里的大小女人齐齐转头,只见顾廷烨缓步从侧门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朱红朝服。
“老爷回来了。”明兰温柔的起身,动作很得体,很标准,引来顾廷烨微弯着嘴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待他自己身旁坐下后,明兰亲自给他斟了碗茶,微笑道,“蓉姐儿回来了,我正和巩姨娘商量住处呢。”
巩红绡秋娘还有蓉姐儿也从座位起身,一齐向顾廷烨行礼;礼毕后,蓉姐儿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父亲,秋娘眼眶发红,目中隐隐泪光,激动的望着顾廷烨,满眼的关怀,再不肯把眼神移开,红绡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柔柔的望着顾廷烨,清丽的面庞浅浅而笑。
顾廷烨对这种目光似早已习惯了,并以为意,只静静的看向蓉姐儿,蓉姐儿一缩脖子,又低下头去;顾廷烨愈发脸色发沉,却并不说话。
明兰暗暗扁嘴:你丫倒是说句话呀!
“二少……二老爷。”秋娘含泪半响,终于忍不住了,声音轻颤,“您身子可安泰?这些年没个人在身边服侍着,您在外头过的可好?”
顾廷烨正在想事,差点随口要答两句,忽想起明兰坐在身旁,他抬眼了看了看她,只见她面上并无多少不悦,只端着茶碗微微皱眉;他顿时觉得秋娘有些失礼,随即他不虞的看了看秋娘,秋娘见顾廷烨非但没答话,还眼神冷淡,心头一凉。
明兰没有反应,但一旁的翠微却看的清楚,上前一步,恭敬的朗声道:“秋姑娘,恕我多句嘴,老爷夫人都在这儿呢,你怎好随意开口言语?”她脸上客气,心里却很是忿忿——这也是个贱人!刚才还说自己是奴婢,有做奴婢的在主子面前随便说话的吗!
秋娘惶恐的发抖,无助的去看顾廷烨,却见他正定定的看着新夫人;她心头发苦,嘴里连声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多年未见老爷,有些失态了。”
“刚才老爷说不妥,到底指什么?”明兰极力忍住发困,端庄的微笑道。
顾廷烨的视线扫了一遍下首低头而站的几个,被秋娘这么一开口,他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主意,他淡淡道:“我细细想过了,还是叫她们三个都去蔻香苑住的好。”
这句话好像一颗投进湖面的石子,立刻把下面三个大小女子惊了起来,红绡脸色发白,头一个忍不住要开口,顾廷烨长臂微抬,目光冷峻,一股威势无声而起,众人俱不敢说话。
他沉声道:“你们不必说了,我意已决。谁若不愿,大可以去问问太夫人的意思。”话是朝着所有人说的,可他的目光却独向着巩红绡,隐然几分讥诮。
红绡陡然一凛,想起往事,立刻低头站好,不再抗辩。
秋娘身形如风中乱叶,泪光更盛,抖着声音喃喃道:“这怎好……奴婢怎能住到别处去?那奴婢怎么服侍老爷夫人,怎么打水,做针线,值夜……”
听到最后两个字,明兰额头顿起几根黑线——秋女士,您也太直奔主题了吧!
对着秋娘,顾廷烨目中多了几分温和:“你素来行事周全,很会照顾人……”他看了眼蓉姐儿,再道,“你跟过去照看蓉姐儿,我就放心了。”
这话一说,红绡肩头一僵,头垂的更低了,秋娘苍白的面孔却泛起一阵晕红,羞涩的望了望顾廷烨,眼中尽是深情厚义,然后静静的接受了安排。
明兰却忍不住瞥了顾廷烨一眼:看不出这家伙这么会说话,这样一来就算秋娘不接受也不行,她总不能说‘她只会伺候男人不会伺候小孩’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翠微低着头,抑制住满心的喜悦,很殷勤的过去给她们三个张罗搬家事宜。顾廷烨目送着她们离去后,没等明兰开口,就转头说了句‘他去外书房寻公孙先生了’,就匆匆离去了。
明兰决定把疑问按后,先回屋洗漱,然后一头栽进床铺去见周公了。自凌晨起床后一直忙碌到午后,心力俱疲,实在是累极了,是以明兰很快睡去,醒来时差不多是未时末,她大吃一惊,自己居然睡了三个钟头。
丹橘乐呵呵的服侍着明兰穿衣梳头,一边道:“适才翠微姐姐已来禀过了,蔻香苑的那三位都整顿好了,箱笼行礼都妥帖了;翠微姐姐安排了人手,服侍着她们先歇下了;叫夫人莫操心,一切都好的。”
明兰点了下丹橘的额头:“傻丫头,该叫何有昌家的了,老也教不会!”
丹橘心情甚好,也不还嘴,继续傻乐。明兰暗叹了口气,知道她这几日也一直忧心这件事,生怕来的妾室不省心,又怕明兰受委屈,如今至少不用在跟前惹眼了。
收拾妥当后,明兰喝了盏淡淡的清茶,唇齿留香,心情愉快之际,更觉今天过的很不容易,便撇开账本先不看,叫丹橘拿了纸笔,打算描个新花样子出来。
丹橘瞧了眼搁在一旁的针线篮,里头放的是给顾廷烨的几件白绫缎子的里衣,忍不住道:“夫人,您还是先把那几件活计做完罢,这都拖了多少日子了。”
明兰拿墨线笔轻点了下丹橘的鼻子,笑道:“傻丫头不懂。”她刚才忽然就有了灵感。
“夫人越发爱闹了!”丹橘嗔叫一声,羞恼的跺了跺脚,捂着鼻子扭头洗脸去了。
顾廷烨进来时,正瞧见明兰聚精会神的趴在桌前,他特意放轻脚步走到近前,看见白纸上用工笔细细描着两只土狗正在争抢一根肉骨头,那骨头尤其描绘的肥壮多肉。
“这是何意?”
明兰吓的差点跳起来,转头看见男人微挑着剑眉发问,她心虚的把画纸随手盖住,讪讪笑道:“画着顽的,没什么意思。”
顾廷烨看着明兰的神情,心中起疑,抬手把画纸掀开,细细看了一番,脸上若有所思,盯着明兰的目光渐渐恼怒起来。
明兰被这目光盯的头皮发麻,一阵呵呵呆笑,讨好的凑上前去,顾廷烨不肯坐下,明兰只好踮着脚尖帮着他更换袍服并松开发冠,顾廷烨瞪了她一眼,倒身侧靠在床榻上,斜睨着明兰道:“你接着画罢。”
明兰哪有这胆子,很自觉的坐到桌前拿起账簿,核对起昨日宴饮的花销出入来,顾廷烨静静的看着她,忽道:“今日在侯府……可好?”
明兰知道他的意思,莞尔道:“才头一回去,哪能有事?不过……我在那儿吃了顿饭。”她一脸担忧,“应当无事吧?”
顾廷烨楞了下,笑骂道:“这会儿才忧心,就是有事也没治了!”
明兰看他心情好些了,怀里捧着账簿,呵呵傻笑着凑过去,小心的问道:“蓉姐儿她们已住过去了,翠微会料理好的;我想以后就叫花妈妈看顾那边,你说呢?”这段日子观察下来,花妈妈还算得用,重点是,她是长房送来的。
“你拿主意罢。”顾廷烨神色冷淡。
明兰知道最好不要问,但耐不住心里猫爪似的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只说了一个字,她就顿住了,该怎么问。
她正为难着,谁知顾廷烨倒开口了,他眼望着雕绘着石榴百子的檀木床顶,似乎在自言自语:“蓉姐儿性子倔,曾拿石头砸破个大水缸,是四岁罢?还是五岁。”
明兰大吃一惊:司马缸砸光?!
“倘若以后叫她眼睁睁的瞧着你我的孩儿,想来更是难受。”顾廷烨目光幽深,“我必会疼爱你后生之子胜于她,这是料定的,又何必装模作样呢。”
明兰惊异的看着顾廷烨:老哥,您也太实诚了。
“以后……给她寻一门好亲事。”顾廷烨轻叹着,“读书明理,理家掌事,你能教的就教些,不能教也算了;她只消能得了秋娘的本事,学点女红算账,以后在婆家也能应付了。”
明兰顿坐在床头,眼睛睁地大大的,盯着男人英俊的侧面看了良久。
顾廷烨的确是个聪明人。蓉姐儿出身不明,非嫡非长非宠,这样的女儿对嫡母是没什么威胁性的,只要嫡母脑子清楚心肠又不很坏,基本不会为难她的,待成年后添上一份嫁妆送出去就成了;又得了好名声,又不费事。
倘若顾廷烨一意维护怜惜于蓉姐儿,反倒会惹了嫡母不快,而嫡母若成心想为难某个孩子,男人大多是护不了周全的——这点顾廷烨深有体会。
秋娘作为侯府嫡子房里的大丫鬟,个人素质绝对是过关的,真说起来怕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强些;蓉姐儿只要能学会这些,再耳濡目染些高门气派,就很能见人了。
并且,若真学的眼界太高,也许反而会害了她。
不过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下,明兰斜眯着眼睛看男人——他怎么能肯定她脑子清楚,又心肠不坏?万一她人很坏呢。
明兰暗暗咬牙,忽起了一阵坏心,她很想做一次恶毒的后妈让他看看。
“……这样秋娘也算有靠了。”顾廷烨又轻轻补上半句,从头到尾他都没提到过巩红绡。
难道他想把蓉姐儿记在秋娘名下,那他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秋娘抬成姨娘呢?还有,红绡怎么办?明兰心思转了半天,才想到这事还有另一头,当她再次慢慢咀嚼顾廷烨的话,忽的有些明白,莫名一阵高兴,然后喜孜孜的低头继续看账。
顾廷烨隐约察觉到明兰的喜悦,凶恶的瞪眼过去,轻掐着她的脸蛋,努力板起脸训道:“你得意什么?!说,是不是不乐意秋娘过来?”
明兰忙捧着自己小脸躲开,很正气的直言:“没错,我不乐意叫没见过几面的人见我光着身子的样子。”通房的用处太广泛了。
“只是如此?”顾廷烨不悦的挺眉。
“自然。”明兰很理所当然,还指着顾廷烨的鼻子,笑嘻嘻的调笑道:“夫君是从小到大叫她看惯了,我可没有。”
顾廷烨脸上浮起一阵可疑的薄红,也不知是气是怒,被看光了可恶还是老婆更可恶;只闷闷的转身背对着明兰;明兰见他真恼了,也不敢多打趣他了,拱在他背后扭来扭去的像条小鱼儿一样讨好卖乖。哄了他好一会儿,顾廷烨才冷着脸翻过身来躺。
明兰赶紧引他说话:“朝堂上的事,都和公孙先生商议妥当了?”
“嗯。”男人半死不活的哼哼。
“没什么麻烦的吧?”
顾廷烨顿了半刻,才缓缓道:“……今日朝堂之上,有人参了老耿一本。说他肆意结交权贵,败坏纲纪,以谋私利。皇上当场申饬了老耿一顿。”他顿了一下,“年前于北疆,老耿身先士卒,身上的伤这会儿还没好全呢。”说起来颇有几分唏嘘,他又道,“我如何不知皇上也是用心良苦,不过是略加警示……老耿也是!”
“哦。”明兰慢了好几拍。
这事她也有风闻。
说穿了一点都不稀奇,老耿同志犯的错误在我党建国时期很常见,一辈子勤恳尽忠老实巴交,到了花花世界却没能经受住糖衣炮弹的考验。顾廷烨是世家公子出身,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故旧那是没办法,就这样他还东躲西闪的尽量低调,你一个蜀边寒门出身的武将,居然也弄的好像菜场歌友会,整日的门庭若市,这不存心丰富御史言官们的写作素材嘛。
“也不能全怪老耿。”顾廷烨忍不住想替那倒霉的同志说两句话,“他并非想结交权贵,大多是军中弟兄的亲戚上门,他哪抵得住那阵仗。”可惜京中权贵几乎都有或嫡支或旁支的子弟在军中。
“你说呢?”辩护两句后,顾廷烨习惯性的问了明兰一句。
其实明兰并不同情老耿同志,但她知道也不好直说。
她瞥了下顾廷烨的脸色,甩甩手中的账册,斟酌着语气:“外院有郝管事潘管事,内院有廖勇媳妇旺贵媳妇,下头还有几个分管事跟一干婆子丫鬟。”
顾廷烨微皱眉,表示不解,明兰笑着继续道,“我觉着吧,倘若他们一众人全都情深意重情比金坚情深似海情义无价,”她缓了口气,“——那我这主母就不用混了。”
世界上所有的领导都喜欢直线忠诚,不喜欢下属们横线交好,这个道理顾廷烨自然也明白;只不过从心理上,他还没有完全把‘八王爷’过渡成‘君王’罢了。
顾廷烨没能把脸彻底板住,扑哧笑了出来,他见既已破了功,一把将明兰像捉小猪一样拖上床,按到自己怀里,朗声大笑着好一顿揉搓。
笑声阵阵,隐隐传到院门口,秋娘顿时脸色苍白,丹橘脸上的笑容很客气,也很虚假,她微笑道:“秋姑娘,倘若你有急事,我这就替你通传去。”
“不,不,没什么要事,我这就回去了。”秋娘连连摆手,踉跄着退出嘉禧居。

第130回 关于非婚生女儿的教育方针,以及房妈妈的两个凡是

人类是一种反思型生物,对于自己当年没能做到或者没能做好的事总是耿耿于怀。
如果老天爷给房妈妈一个穿越的机会,她铁定要穿去盛老太太新婚前后,要么索性坏了这门婚事,要么整死那帮小妖精,每当想起这些,房妈妈就恨不能盛老太爷从坟墓里爬出来纳上几个不安分的妾室,好让如今的她练练手。而这种抑郁情绪的结果就是……
“……随即那秋娘就忙不迭的走了。”晚饭后,小桃趁着顾廷烨去书房,赶紧把下午秋娘来嘉禧居的事细细汇报了一边。
明兰还没怎么清醒,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那又如何?”
只是有些不安分罢了,想与久别重逢的主子兼男人谈谈心说说情,可惜物是人非,袭人还是那个袭人,顾廷烨却从来不是宝哥哥。
“这事可不简单!”一旁的丹橘恨铁不成钢的低叫道,明兰被吓了一跳。
“她怎么知道老爷什么时候回府?怎么来的这么巧,老爷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来了。显见的是叫小丫头去路口盯着,一有消息就去传报的!”丹橘眼放精光,推理的天衣无缝,“哼哼,这才头一天呢!她哪来的人手,怎么知道老爷走哪条路的!”
“所以……”明兰帮她续话。
丹橘暗暗咬动腮帮子:“我翠微姐姐一说,她就立马去查了,那几个搬进蔻香苑后,巩姨娘和蓉姐儿倒是歇下了,那秋娘却偷偷去找了赖妈妈说话!哼!这几个不消停的!”她素来温厚的面孔上竟也满是忿忿。
“可那又能如何?”明兰失笑道,“赖妈妈和秋娘原就是太夫人那儿来的,她们要说话也不算有错;至于打探消息,除非叫蔻香苑的都禁足,否则她们要去哪处园子哪条路口,便是我也管不着。只消把这院里的门房看牢些才是真的。”
要串连也早就串连好了,不过,她也不怕串连。
小桃呆呆的发愁:“莫非就没有治她们的法子了?”
“光是在路口盯着,或是找个妈妈说话,可算不上过错。”明兰摇头道,“平白的争闲气非但没意思,还叫人看笑话,说我不容人呢;如今家规院规都在那儿,只消拿住了错处,要发落还不容易?”
“要是她们不出错,干恶心人呢?”丹橘反应的很快。
明兰干笑了下,吐出一句:“那……就只能让她们恶心了。”这个时代有几个大老婆没被小老婆恶心过,个别性情敏感激烈的,还容易呕点儿血啥的。
恶心的事很快就来了。
第二日一大早,明兰还在床上磨蹭,巩红绡和秋娘就带着蓉姐儿来请安了,丹橘和小桃一阵手忙脚乱,好歹把明兰收拾好了去见人。
“给夫人请安。”红绡盈盈下拜,一身桃红色的缠枝石榴花湖缎褙子很是艳丽,她抬头看见明兰身着一件湖水蓝暗花织锦束腰小袄,映着一张莹玉般的丽颜素净又端庄,身姿纤细窈窕,她忍不住赞道,“在侯府时就常听人夸夫人品貌出众,如今搬回了澄园,我可算有福气了,日后好跟夫人学些门道,也不会整日的一身俗气。”说着还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明兰摸摸自己松松的发髻,刚才匆忙的连珠花都没带,再看看一脸真诚的红绡,她有些无语,淡淡道:“我瞧着你这般打扮挺好的,况且……我有时也穿这色儿。”
红绡有些讪讪的,退而坐到小杌子上。
一旁的秋娘见丹橘端了一盏清茶进来,连忙起身,从茶盘中接过茶盏,恭敬的递到明兰:“夫人请用茶。”明兰点头,接下茶盏,轻呷了一口,丹橘低头撅撅嘴,转身到里屋和小桃一道去收拾去了。
明兰的眼睛转到蓉姐儿身上,只见她低垂着脑袋,缩着坐在一角,明兰忍不住问道:“蓉姐儿,你刚搬了屋子,昨夜睡的可好?”
蓉姐儿木木的抬起头,看着明兰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然后低下头去,还是不说话,秋娘急了,赶紧道:“夫人安置的极好,床铺被褥都是极上等的,丫头们服侍的也尽心,我昨夜和蓉姐儿睡在一个屋里的,她一整夜都没醒过。”
明兰朝她微笑了下:“难怪老爷一直说你是个妥帖的人。”
秋娘猛然抬头,目有水光,哽咽着:“我只怕有负老爷的托付。”
红绡似有几分尴尬,面上十分镇定,只是不断缠绕腰间绦子的手指有些过于烦躁。
明兰又喝了一大口茶,努力忍住早起的不适,随意笑道:“以后不必这么早来请安,咱们这儿人口少,也没那么多规矩,明日起辰时二刻后再来吧。”还是八点上班吧。
秋娘目光殷切,连忙道:“这怎么好呢?知道夫人是体恤咱们,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乱了规矩;况且老爷天不亮就去上朝了,夫人要服侍老爷,自也不得歇息,我们又怎好逾矩呢?”
明兰大囧,她什么时候为了服侍顾廷烨上朝而放弃睡懒觉了,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里头的小桃却忍不住,几乎要破口‘你才乱规矩你全家都乱了规矩’,被后头的丹橘死死拖住,然后她们俩听见明兰柔和的声音:“又不是不来请安,不过是晚点儿而已,这点儿主我还是能作的!况且也不为别的,只是为着蓉姐儿;这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这般瘦弱,且得好好调理呢。”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蓉姐儿,蓉姐儿的头愈发低了,几乎埋到膝盖里,姿势笨拙不雅,明兰微微皱了下眉头,似无意的看了红绡一眼,她微微一笑,温言道:“她都八岁了,总不好还不如五岁的娴姐儿罢;以后若有亲戚客人来了,瞧见蓉姐儿这样,该怎么说?”
蓉姐儿肩头震了一下,没有抬头。
红绡和秋娘俱是面红过耳,双双起身道罪,秋娘惶恐的嗫嚅着,连连道:“都是我的疏忽。”红绡轻声哽咽道:“夫人想的是,以前……唉,也不必说了,如今到了自己爹娘跟前,必能好好调理的。”
“小孩子正是爱睡呢,好好将养着,再进些上好的温补吃食,开解些胸怀,多活动活动,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明兰慢条斯理的拨动着茶盖,“早上叫她多睡会儿,待吃过了早饭,人都活泛开了,再过来请安也不迟。回头我每日会叫人送炖品过去,你们要盯着蓉姐儿吃,秋娘,这事儿就多烦劳你了。”
秋娘忙应声,连连答是。
明兰又转向红绡,面色温和道:“这孩子五岁就到你跟前的,如今她可会读写?识得几个字了?《三字经》可学完了?”
红绡当即一颤,看了明兰,再看了看蓉姐儿,张了张嘴,才支吾道:“这个……这……蓉姐儿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多督促着,好像……似乎……略识十来个字罢。”
明兰脸带了几分不虞,红绡惊慌的站在一边,不敢说话,明兰放缓语气道:“咱们这样人家,就算比不得她廷灿姑姑诗书满腹,蓉姐儿也不能做个睁眼瞎吧。你们没来时,我就听人说巩姨娘是书香人家出来的,最是知书达理;我当时就想了,我们蓉姐儿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姨娘在身边教着,以后言行举止读书认字,那是不用愁了。可是,如今……”
她长叹一口气,略带责难的目光扫过去,直盯的红绡抬不起头来,明兰顿了顿继续道:“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从今日起,你要多看顾些!难道以后亲朋好友来了,蓉姐儿也这般模样?总不成一辈子关在内院不见人罢。”
红绡被数落的头也抬不起来,昨日她才说过‘太夫人托付’云云,今日就打嘴了;秋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明兰语气略略凝重,威严道:“蓉姐儿和我认生,那是常理,可她与你们却是一个屋檐下待了多少年的。你们俩既受了托付,就要担起责任来!”
红绡和秋娘战战兢兢的应声,明兰又吩咐了几句,才打发人送她们三个回了蔻香苑;里头的小桃和丹橘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丹橘笑吟吟的出来,手上拿着几朵珠花,一边慢慢替明兰带上,一边道:“便是当初的林姨娘,在太太跟前也从不敢开口闭口规矩的,她们还真长胆子!夫人正该震慑她们一下,不然都欺负您面慈心软呢。”
明兰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其实很讨厌以势压人,但有些人似乎还就吃这套,你好声好气对她们,反而叫她们蹬鼻子上脸。“以后最多只能睡到辰正了……”她不无遗憾的叹息。
丹橘当即板起脸,数落起来:“不是我说您!自打嫁过来后,您的日子过的也忒懒散了,就是以前在娘家也没那么舒坦的,以后您可得打起精神来!多少人盯着您出错呢!”
看着丹橘充满斗志的面容,明兰不禁讪讪。
到了快午晌,顾廷烨下衙回府,明兰替他松了朝服发冠后,换过常服后,又叫人在临窗的炕几上摆饭,炕上早已铺了蒲苇棉麻和丝帛编成的炕席,迎着风凉的花草气夫妻俩吃起饭来,顾廷烨抿了一口清酿淡酒,含笑道:“今早可好?”
“好的很。”明兰眨眨眼睛,“我生平头一回也有人请安了。”
顾廷烨见她颊上一抹娇媚的粉色,便笑道:“这又何难?回头咱们生它十七八个儿子,待他们娶上媳妇后,要给你请安,还得挨个儿排队,那岂不甚热闹?”
明兰瞪了他一眼道:“敢情不是你十月怀胎,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这么一摆活就完事了?”她并不排斥生孩子,但生育的身体条件她要掌握好,要知道古代可没妇产科,她可不打算生个孩子就去掉半条命。
顾廷烨压低声音,眉目隐含挑逗:“我可不止动了嘴皮子。”
“正吃饭呢!”明兰当即涨红了脸。
“食色性也,娘子说的好。”顾廷烨悠然道。
明兰瞪了他半天,自己先破功了,笑了出来:“你!你……唉,你闺女要是有你一半脸皮就好了!”
顾廷烨慢慢黯下了神色:“蓉姐儿……她还那样?”
“不说话,不理人,这么大了,也不读书认字,也不学针凿女红,接物待人是不用说了,就跟没人管的似的。”明兰沉吟着,“你说她小时候性子很烈,如今这样萎靡不振,想来是当初……呃……这几年……现下到了我们身边,自能慢慢缓过来的。”
“……曼娘,一直都是个狠得下心的女中丈夫。”顾廷烨嘴角微露一抹讽刺,又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明兰利落道,“等她长大了,等她自己想明白,这世上没什么人熬得过岁月,一个月,一年,好几年,总能慢慢变好的。我今日吩咐了,还叫秋娘照看她吃穿起居,叫巩姨娘照管她读书知礼,先养养身子,待她年岁长些了,就能另请些好师傅来教了。”她一个现代人,不也十年岁月熬成了古代闺阁么。
顾廷烨皱着眉头,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他小时候不听话,或使性子,顾老侯爷就直接上板子竹棍,女孩却不好这样的。
明兰神色带着几分无奈:“自来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大多是养出来的,锦衣玉食的供着,绫罗绸缎的堆着,再呼奴引婢的恭敬服侍着,居移气,养移体,自能慢慢尊贵起来,有了威势,有了体面,潜移默化的就好了。”
顾廷烨慢慢的点了点头,露出赞成之意,明兰这话虽粗糙,却极是在理,而且处处见实在的善意,他微笑道:“就怕她是个倔性子,不肯孝敬你。”
“我不用她孝敬。”明兰一脸不以为然。
顾廷烨惊异不已,过了片刻,沉声道:“你不必气馁,孝顺嫡母是礼之大法,她若不孝顺你,我自会狠狠责罚于她!”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兰失笑道,“我也不会教孩子,只不过……”她慢慢正了神色,诚恳道,“我只是望她明白,人活着,不是为了赌气,不是为了消沉,更不是为了怨恨,而是要好好活着。她还有一辈子要过,将来她也要生儿育女,过去的事不是她造成的,她也不该老揪着过去不放。天大地大,海阔天空,把心胸开阔了,把眼界放远了,日子才能过长远了。”
顾廷烨心里似化开了一片,双目发亮,抑制不住要翘起来的嘴角,他一手扯过明兰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的腰身轻轻摩挲着,淳郁的声音满是笑意,低低道:“虽说你哄过我,唬过我,还常忽悠我,但我素来知道,你心思是极正的。”
明兰斜着眼睛看过去,故作不悦状:“你这是在夸我呀?”
这句话后,久久不见顾廷烨说话,却见他正似有些出神的看着明兰的襟口,眼神愣愣的,不复平时凌厉,明兰拍拍他的脸颊:“怎么啦?”
顾廷烨才回过神来,拿手掌在明兰胸口上按了两下,又揉了三下,叹息道:“不知什么时候,这儿倒长了不少肉。”手还在她柔软的胸口流连来回。
明兰羞恼之极,当下便涨红成了只虾子,捂着胸口要扭身跑掉,却叫顾廷烨捉回来,明兰伸爪子去呵男人的腰窝痒痒,两人嘻嘻哈哈倒在炕上闹起来,最后盛女侠不敌顾将军,被男人按在炕上吻了好久。
待小桃去进去时,还瞧见明兰嘴唇有些红肿,她不免奇怪:难道菜太烫了?
饭罢了,夫妻俩下了盘棋,便准备着要午睡;小桃和两个小丫头收拾好饭桌,端着碗碟杯盏走到庭院中时,正瞧见丹橘在不远处拦着一个人说话。
丹橘微笑的很正式:“秋姑娘……”
“你就叫我秋娘吧,妹妹若不嫌弃,我也叫你丹橘妹妹。”秋娘忙道。
丹橘额头重重抽了一下,脸上继续微笑:“秋娘姐姐,这会儿老爷怕是要午睡了,你若有要事要见老爷,我这就替你去通传。”
“午睡?”秋娘脸色茫然,“他从不在午晌歇息的呀。”
丹橘酸痛的腮帮子十分坚强的维持着微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自打我们夫人嫁进来,老爷只消有空,都会午睡一小会儿。”
秋娘神色怅然,手中挽着个小包袱,手指攥的紧紧的;丹橘心中冷哼了两声,转身进里屋去通报。明兰刚帮顾廷烨宽了外衣,闻听此言,顾廷烨眉头不自觉的一皱,但还是道:“叫她进来吧。”
秋娘进去时,却见顾廷烨一身雪白绫缎的里衣,强忍不耐的坐在床沿上:“有什么事?”
“这个……老爷……多年不见您了;我……我……”秋娘一听这口气就知不妙,瞥了眼坐在床头叠整朝服的明兰,心里为难,支吾了几下,却说不清的缘由,顾廷烨不耐烦了,直问道:“到底有什么事?赶紧的。”
秋娘只好长话短说:“这些年我给老爷做了些衣裳鞋袜,可是几年没见了,就怕尺寸不很妥当,想叫老爷试穿下,看好不好穿。”
明兰努力忍住住嘴角的轻嘲,继续专注的整理衣裳,还抽空温和的朝秋娘笑了笑。
顾廷烨轻轻一晒,斥责道:“这点小事也说了半天!这几年下来,你怎么反倒不如往日爽利了?!回头找几件我的衣裳鞋子比对了,不就完了?我哪有功夫一一试穿。”
明兰微笑道:“秋娘顾虑的也对,小桃,听见了没。”守在里屋门口的小桃,憨憨的笑道:“好嘞,秋姑娘,您以后要比对衣裳尺寸,尽管来找我,我拿给你好了。”
秋娘心中酸苦,无言以对,只能连连应声。
顾廷烨对明兰道:“我未时初要出门,你最迟午时末把我叫醒。”
明兰扭头去看滴漏,柔声答道:“成。你赶紧歇会儿,养养精神,办差事也清楚些。”
顾廷烨嘴角含着一抹嗔笑,温柔的看着明兰:“你可别睡过头了。”
明兰笑的很无耻:“便是我睡迷糊了,还有丹橘小桃她们呢。”
他们俩这么一问一答,便如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平淡宁静,却又隽永美好。
秋娘一阵心酸,忍不住插嘴道:“我给老爷和夫人守着罢,我来叫醒老爷。”
顾廷烨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不是叫你照看蓉姐儿么,你怎么……!”待要斥责几句重话,却也想着在明兰面前,也给秋娘留些面子,这便住了口。
秋娘是侍婢出身,惯会看脸色的,知道顾廷烨现下不悦,她也不敢再待了,最后说了几句话,赶紧退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主屋。
……
在左侧厢的耳房,绿枝正瞪着眼睛道:“你还真替她通传呀!你糊涂了?”
丹橘狠狠的咬着线头:“我才不糊涂!她不是整日惦记着老爷么,我特特叫她那个功夫进去,老爷能有好气给她?哼!做梦!”
绿枝这才缓了面色:“那女人一脸老实巴交的厚道样儿,我还当你被唬住了呢。”
“怎么可能?!”丹橘看了眼对屋,彩环正站在庭院中,笑着要送秋娘出门,她压低了声音,恨恨道:“绿枝,你可还记得房妈妈与我们几个说的话?”
“自然记得!”绿枝的目光也顺过去,看见彩环和秋娘,她顿时目露凶光,“前阵子,她还扭捏着与我们说什么‘要给夫人分忧’。我呸!分她个鬼忧!瞧着老爷待夫人好,她眼热了,起了不该的念头,打量她那点子心思旁人瞧不出来呀!房妈妈早就说过了,凡是有事没事往老少爷们身边凑的,都是存了歪心思的;凡是上赶着想做通房妾室的,都是贱货!”

第131回 对于一连串恶心事的应对策略

红绡和秋娘来了没几天,明兰愕然发现,关心顾廷烨床上生活的人着实不少。
某日,赖妈妈兴奋的跑来,先是满口谄媚奉承,把明兰夸的跟朵花儿似的,直说的明兰耳朵发麻,才奔向主题:“……夫人年纪轻,怕是不知道,咱们这样公卿之家,妻妾之间也要讲个规矩的,夫人瞧着什么时候有空,排个日程出来,叫老爷轮着去各房里歇息,以后家里就一切太平了!”
明兰半响无语,她头一回实打实的生了气,瞬间冰冷的目光直射过去,赖妈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惶惑的住了嘴,她看明兰面色不善,讨好的笑着:“夫人别怪我多事,我也是为了夫人着想,免得夫人落了个‘善妒’之名。”
明兰心中冷笑,真当她是什么都不懂么,居然这么明晃晃的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妻妾轮值这套,实质上防的是妾室,是怕男人被迷昏了头,作出宠妾灭妻的勾当来,简单的说,是为了约束男人不要专宠某个小妾才作兴出来的约束型规矩。
可事实上,这套规矩没多少大户人家真能贯彻。
明兰好容易才缓下冰冷的目光,摆出淡淡的微笑:“我确是不知道规矩,妈妈想是知道的。我便要问上几句了,第一,当年老侯爷的头位夫人,可曾排过这日程?”
赖妈妈当即卡壳了,大秦氏在时,别说妾室通房,顾老侯爷连母苍蝇都没碰过。
明兰再问:“那白氏夫人和如今的太夫人可曾排过?”
赖妈妈梗着喉咙说不出话来,白氏就不用说了,就是以贤惠称著的小秦氏也没排过。
明兰开始冷笑了:“那我大嫂子和我弟妹房里,可曾排过这个?妈妈可去劝过?”
赖妈妈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明兰淡淡道:“敢情妈妈只‘关照’我一人来着。”
赖妈妈这才知道麻烦了,这位年轻的夫人心思通透,言语厉害,比一般主母还难糊弄,她惶恐的要下跪,明兰一个眼神过去,小桃突发大力鹰爪功,生生把人给拦住了,明兰微笑的十分温柔:“妈妈金贵,我当不起。”
赖妈妈不禁额头冒冷汗,却也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把人送出门后,丹橘气极了:“夫人,不能这么算了,她们太欺负人了!”小桃赶紧出馊主意:“咱们寻她个错处,狠狠的责罚她,最好能打一顿板子,叫她不消停!”
明兰沉着面孔,紧紧攥着拳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才道出低低一句:“果然厉害,若我真狠狠发落了她,只怕正如了那头的意;她越要这儿出事,我越要‘一团和气’。”
丹橘和小桃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明兰抬头问道:“赖妈妈来府里这些日子,可与人有过争执?或是吵架?”
“怎么没有?”小桃道,“那几个妈妈都仗着是服侍过长辈的,各个鼻孔抬的比天还高,没事就爱数落旁人几句来显摆自己身份呢!赖妈妈尤其可恨,又因没落着什么巧宗儿,总寻那些有差事的麻烦,结下了不少梁子。”
“那就好。”明兰淡淡道。
隔日下午,明兰就提拔了后园的王五媳妇,叫她暂领了林旁一处荒地的栽种差事。
府中上下人等均是不解,这肥差多少人抢破了头的想要,那王五媳妇素来耿倔,不善钻营,怎么就轮到她了?其实这差事明兰原是预备留给翠微丈夫的,谁知那何有昌在前院待人学管事刚学出些味道来,便自动辞了。明兰一时之间心里没有合适人选,便拖到如今。
“那王五媳妇要来谢恩。”翠微进来禀道。
明兰摆了摆手,反问一句:“你确定她是最适当的?”
“我和崔妈妈冷眼瞧着,在那帮人里头,她算是最不错的。”翠微点点头,“嘴巴利,性子直,但还算明白,也有几分机灵,我四下问了,她在府里人缘不错,大多是为着打抱不平才和赖妈妈吵起来的。不过,我到底识人不久,也说不好有什么其它的毛病。”
“哪有十全十美的?”明兰苦笑着,“不过是暂时借她一用罢了,她若做的好,那便把这差事真给她了;若不好,随时可以掳了。”
一旁的丹橘在门口细细张望了,转身过来轻声道:“夫人放心罢,昨夜咱们不是瞧了卷宗么?王五媳妇虽自己没料理过土地,但她男人却是在庄子里做过农活的;旁的几个虽会农活,却爱搬弄是非,有些不知分寸。”
明兰点了点头,下定决心,道:“翠微,你叫她不用来谢恩了,只与她说两句话。一是,好好办差,不要叫人拿住了把柄,我瞧着呢;二是……”明兰微微一笑,“赖妈妈是侯府的老人了,脾气极好,为人又和善,叫她‘好好敬着’。其它的,什么都不要说。”
翠微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出去,丹橘也似有明白,只有在炕几上拼着锦缎布头的小桃呆呆的:“这能成吗?”
明兰缓缓道:“若真是个机灵的,就该明白。今日之后,这件事你们不要再提半句,看见赖妈妈也要好声好气的,决不可拌嘴,有什么消息只来通报我就是了!”
两个女孩一齐郑重应了。
翠微的眼光不错,王五媳妇果然是个明白人。
她一边料理差事,一边和赖妈妈寻衅吵架,两不耽误,分寸掐的很好;府里有些心明眼亮的也渐渐瞧出门道来了,原先都让着避着赖妈妈的,如今都不忍着了,每每一有事端,便是一大群人上去挤兑赖妈妈,从她家男人喝酒赌钱,一直讥讽到她家大闺女嫁了个脑满肠肥的老财主,云云笑料,不一而足。
赖妈妈气的浑身乱颤,却又无可奈何,单嘴难敌众口,就算拉上个刁妈妈帮手,也是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嚎丧哭号,没有对方嗓门大,打起架来,更不过是闹个鬓发散乱粉油糊汗的丑态,况且赖妈妈到底年纪大了,常气的脸色发紫,一口气哽住了,手脚乱颤。
这时,明兰就会大张旗鼓的去请大夫,好汤好药的慰问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投,再‘语重心长’的责备那几个吵架仆妇几句,不轻不重的罚几个厉害的,以示‘控制冲突尺寸’。
等赖妈妈缓过劲儿来了,再循环一遍上述流程。
待到明兰第三次去给太夫人请安时,太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赖妈妈在你那儿可好?”
“好呀。”明兰巧笑嫣然,“赖妈妈是您用过的人,那还能错的了?”
“可我怎么听说……她常与人拌嘴?”太夫人迟疑道。
明兰微笑着:“哪有这事儿!不过是赖妈妈管事严谨,对下头人严了些,难免斥责两句。”话头一转,明兰忽道,“若说有事,赖妈妈还真有些事。”
太夫人目色一闪,不动声色的问道:“什么事?”
明兰不安的低声道:“都是我没顾着赖妈妈的身子,想来她到底是岁数大了,我却总麻烦她管这管那的,害她累病了。这都请了两回大夫了,一位是城南萱草堂的张世济老大夫,一位是小郑夫人荐来的李崇大夫。他们都说是老人家不堪劳心劳力,还有些被气着了。唉……怎么这样呢?若她真有个好歹,我,我怎么对得住您呢?”明兰一连声的低声致歉。
太夫人神色一惊,倏忽一闪而过,倒是邵夫人看明兰十分自责,温言说了两句:“弟妹别太往心里去了,这两位大夫我都知道,医术医德都是极好的,赖妈妈也算有福气的了。再说了,自来管家理事的,哪有不受气的,便是我,上有婆婆看顾着,下有弟妹妯娌帮衬着,当初也受了不少下头人的气!”
太夫人容色慈蔼,微笑道:“你嫂子说的对,你别往心里去了。”又好言好语抚慰了明兰许多话,又试探道,“若是赖妈妈实在不得用了,不如我再给你几个人……?”
“瞧您说的!”明兰开朗了神色,故作生气的玩笑着,“我有了这许多帮手,蓉姐儿她们又是极省心的。几位妈妈都帮扶了我快两个月了,我就是再不济,难道还能理不顺那一亩三分田?!再见天儿的向您求这求那的,不知道的人,还道我娘家不会教闺女呢?那我以后也没脸出去见人喽!”
“你这丫头!”太夫人似乎被逗的很乐,指着明兰直笑,邵夫人也掩袖轻抿唇,朱氏笑的最开心,但她的眼睛却不断去瞟太夫人。
……
“一点没吵?”煊大太太压低嗓门道。
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媳妇凑着道:“不但没吵,屋里还阵阵笑声,很是融洽呢。”
煊大太太瞧了眼紧闭的门窗,长长出了一口气,赞道:“我这堂弟妹果然了得,大伯母是遇上对手了。要不是田妈妈偷着来报我一句,我还真当她们什么事没有呢。”
那媳妇子似是适才跑的急了,拿帕子不断揩着汗,轻声道:“澄园那儿叫看的跟铁栅栏似的,轻易不好打听,亏得您觉着赖妈妈请大夫有些古怪,托人去问了田妈妈。”
“我这弟妹也太谨慎了,就算流出些言语又如何?”煊大太太笑的眯起眼睛来,“她这般周全作为,如今外头谁不夸她仁心宽厚,善待老仆!”
“我要是赖妈妈,索性撕破了脸,闹了出来!总好过这般受气,听说她也去赔过罪的,却叫烨二夫人都堵了回来!”那媳妇子道。
“你知道什么?!里头的缘由哪是可以明说的!”煊大太太瞪了她一眼,笑道,“难不成赖妈妈来侯府喊冤,说烨二夫人因她劝了几句要妻妾轮值便恼了,然后挑唆下人给她气受?呵呵,这话要是一说,赖妈妈几辈子的老脸算完了。”
“好姑娘教教我,这话怎么说的?”那媳妇子奇道。
煊大太太愈发低了声音:“你瞧瞧咱们府里,哪屋是妻妾轮值的?像炀大嫂子跟守活寡似的,她倒是想排个日子,也得男人愿意亲近呀?”她笑的厉害,忙捂着些声音,“我婆婆,五婶婶,这把岁数了,还有各房的老姨娘和那些失了宠爱的。这日子该怎么排?赖妈妈这话要是说出去,是当真呢,还不是不当真呢?要是当真,她们倒是乐了,府里却是一场大风波!”
“原来如此,还是我家姑娘通透!”那媳妇子很凑趣的摆出一副受教的钦佩模样,顺带拍马两句,“就算姑娘您排了日子,咱们姑爷也不肯去的。”
煊大太太眉开眼笑,十分受用:“再说了,如今人家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新婚,赖妈妈不但寻衅,若还出去乱嚷嚷,人家不会说我那弟妹半句不妥,反倒会怪赖妈妈柿子捡软的捏,阖府的太太奶奶都不劝,只去‘劝’一个新媳妇?嫡子都还没生呢,就紧着给妾室挪日子?若真如此,我那大伯母就说不清了,呵呵,人可是她给的。既然什么话都不说,就只能看着人家做戏,由她落个好名声。”
那媳妇子跟着一起赔笑:“这么说,赖妈妈便是完了?”
“她若是聪明的,就赶紧一边儿缩着去,别出来现眼,兴许这事就淡过了;不然,呵呵呵,弟妹不是说了嘛,妈妈是太夫人给的,除非犯了什么‘大事’,不然只有敬着的道理。”
那媳妇子连连点头,又是一顿马屁山响,煊大太太乐够了,才又喃喃道:“……大伯母这招是落空了,也不知弟妹怎么治那两个小的。”
明兰的妯娌顾虑的很有先见,有些事情容不得明兰不去管,因为最近澄园里热闹的很。
话说古代的小老婆如果不受宠的话,其实也不大容易见到男人。从头一天请安起,明兰就明确的说明了,她自小跟随祖母礼佛,清净惯了,所以每次请安时,问完该问的,说完该说的,明兰就会端茶送客;所以她们通常等不到顾廷烨下朝回府。
而迄今为止,顾廷烨又没有任何去睡她们的意思,明兰自然也不会脑壳摔坏去帮忙拉皮条,她们既不能打手机过去‘喂,哈尼呀,在你老婆身边待腻了吧,到我床上来嗨皮吧’,也不能到单位门口去等,风情万种的抛个媚眼‘甜心呀,给你个惊喜’。
如果蓉姐儿是个男孩,秋娘和红绡还可以藉着顾廷烨考教儿子功课的机会和男人碰个面——当然顾廷烨是否具备足够的墨水另当别论。
几天下来也没机会和男人见上面,于是,这两个女纸幽怨了。
红绡多少还知趣,知道自己不受顾廷烨待见,便躲在屋里,整日想着怎么引蓉姐儿多说两句话,而秋娘却耐不住了,颠颠跑去嘉禧居的路口等着,曾堵到过顾廷烨两回,可惜,两旁的小厮忒不识趣,睁大了四只无知的眼睛一齐灼灼的看着,这叫秋娘如何诉说情怀。
来回几次下来,秋娘宛如‘望夫石’一般的经典造型叫不少人瞧见了,渐渐传出了风言风语。内院的女人们不过暗骂两句‘骚’,再讥笑两句算完;可外院有几个嘴巴不干净的光棍说话就难听了,什么‘想男人想坏了吧’,‘快三十了吧,这三十如狼虎哟’,‘老爷再不去消受一番,怕是要另寻法子了’……
没办法,娶不上媳妇的男人总是比较富于想象力的。
外院这些流里流气的言语传的人也并不算多,是以传到内院时,已是好些天后了。
秋娘知道后,大哭了一顿,几乎要寻死,丹橘赶紧去传报,明兰勃然大怒,当场吩咐查下去,找出几个乱说乱传的,狠狠发落了一顿,发卖了两个原就平日不规矩的,其余的均是革了两个月银米,再捆起来打上二十板子。
众人见明兰如此威势,都知道了厉害,就是在外院里也不敢胡传主子家事了。
罚完了仆役们,明兰立刻提了秋娘来质问。
秋娘自知丢了人,噗通就跪下了,苦苦求饶认错,明兰冷冷道:“老爷在我面前多少次夸你,说你厚道知礼,善解人意,你来了这才多少日子,就闹了这么一出,哪里学来的毛病?!”
秋娘连连磕头,哭的泪水滂沱:“我是一时迷了心窍,多年不见老爷了,记挂的厉害……”
“你记挂不记挂我管不着。”明兰肃然打断她,直接道,“可你想过没有;如今老爷身居高位,多少人眼睁睁盯着,这些腌臜言语但有一丁点儿传出澄园大门,岂不叫旁人笑话老爷内宅不肃?!居然由得一个通房满府撵着,去追堵男人!”这该多饥渴呀。
秋娘哭的瘫软在地上,明兰断然发话:“你先不用来请安了,小桃,拿本《心经》给她,回去抄上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了再来!”
看着秋娘委委屈屈的背影,明兰气都不打一处来,她从来没有替人瞒下过错的美德,所以当晚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顾廷烨,还叹气道:“也是我治家不严,若在盛家,不论内宅如何了,哪个敢传到外院去?!主子的是非也是别人能议论的?!到如今,我才知道祖母为何说我家太太理家是把好手,唉……着实是不容易呀。”
以前她对王氏多少有些轻视,如今她自己当了家,才敬佩起王氏的本事来。
“不关你的事!”顾廷烨沉着脸,“你当家才几天,再能耐也不是这一朝一夕的功夫能成的!你且狠狠的发落,好好整顿一番。”顿了顿,他淡淡道,“秋娘越来越不懂事了”
声音很平静,但明兰知道,这是他真生气了才会这样。明兰走过去轻轻趴在男人的肩头,柔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有个差错的。这次她知错了,以后会好的。”
顾廷烨把明兰搂在怀里,轻轻揉着她的松开的长发,屋里静默了良久,他才露出淡笑,刮着明兰的鼻子,逗弄道:“怎么是抄佛经呢?不是该抄《女则》什么的么?”
明兰得意道:“我早想过了,倘若有人问起,我就说秋娘受了我的熏陶,也有向佛之意,我这儿正给她启蒙呢!省的有人又拿咱们府里的是非说事。”
顾廷烨楞了下,顿时朗声大笑出来,笑的胸膛发震,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笑意,用额头抵着明兰的脑袋,居然很正经道:“《心经》字数忒少了,也不找本厚的!符勤然有小半套《大藏经》的誊本,那小子当年为了练字狠抄出来的,回头我替你去借!借整套的!”
明兰倒吸一口凉气:“夫君,你可知整套《大藏经》有多少部多少卷多少字?”
顾廷烨无知者无畏,一脸坦然:“不知道。”他只知貌似这套经书很牛。
明兰无语,决定给顾同志扫盲,叹道:“这么说吧,倘若秋娘每日笔耕不缀,并且能眼不花手不抖的活到七老八十,刚好够她抄到入土为安。”

第132回 惊见一片炮灰

秋娘红着眼眶回了蔻香苑,蓉姐儿正在里屋睡觉,她一见红绡就直淌泪,两人好歹相伴多年,也算的上患难姐妹,便相互拉着手去侧厢房说话。
“叫妹妹瞧笑话了。”秋娘抹着泪水,不尽凄然,“都是我的不是,累的老爷叫人说闲话。”
红绡心中暗讥‘被说笑的明明只有你一个’,嘴上却热乎道:“这哪能怪姐姐呀,老爷和姐姐是自小的情分!老爷待姐姐也与旁人不一般,夫人一时哪里明白。姐姐也别往心里去,夫人不也说了嘛,老爷就是在夫人面前也是不住口的夸你呢!这是多大的体面呀。”
秋娘含泪叹气,过了良久,才道:“我都人老珠黄了,难道还会与夫人去争,不过是想看看老爷过的好不好,夫人到底年纪轻,我怕她有个照管不周,委屈了老爷可怎么好……”
“谁说不是,咱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二心,夫人也是多心了。”红绡跟着一道叹息,陪着秋娘垂泪诉说了好一会儿,才各自回屋。
“她走了?”一个梳着双鬟的丫鬟起身,迎上去,只见她眉目灵秀,俏丽可人;红绡进屋后,直歪在美人榻上半躺着:“回去抄经书了,五儿呢?”
金喜笑着给红绡沏茶:“还能去哪儿,大约是找人闲磨牙去了。”
“……要说这位秋姑娘,也是个极有趣的人。”红绡两眼微眯,端着茶盏,面上露出一抹玩味,“要说她蠢,那是极蠢,居然瞧不出如今的老爷早不是当初的二少爷了,还一进府就去寻赖妈妈问门路;可要说她乖觉,却也惯会装傻充愣,一副厚道呆蠢的样子,这么多年来竟也平平安安的待住了。”
金喜低声道:“是呀,不然我们姑娘也不会容下她了。”
红绡面露讥诮:“就是以前,也不见得老爷如何喜欢她,不过仗着自己是打小服侍的贴心人,摆出一副忧心主子的忠婢样,老爷念着旧日的情分罢了,可这些年过去了,早变天喽!聪明的,这会儿就该赶紧去巴结夫人;还当是以前呢。”
秋娘毕竟不是搞文字工作的,又不敢乱写一气,未免进度有些磕磕巴巴,即便奋笔疾书,也过了两日才罚抄完毕,第三日捧着作业去给明兰请安,明兰提点了她几句‘注意行止’,话说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这事就算揭过了。
第二日,明兰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烦躁不快,原来是亲戚上门了。
丹橘照例架起小沙炉子,用红糖熬了药草茶给明兰灌下去,小桃去葛妈妈那儿炒了一袋滚烫的热盐巴,用几层油纸和布袋细细包了,最后裹上厚厚的绒缎让明兰捂在肚子上。
足足两天,明兰都恹恹的靠在软榻上,远远望着风景如画的窗口,眼神忧郁,宛若临湖蒹葭,姿态优美娇弱……呃,如果手上捧的是本诗集而不是账册,就更好了。
身子不适,账册也看不出什么花,明兰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来,因前阵子流言闹出风波来,廖勇家的含蓄的来提醒明兰,综合大意是:府里旷男怨女多了,不利于团结稳定。
按照万恶的封建身契制度,澄园的仆众,无论有否父母兄姐,其婚配都需经过主人同意,明兰吩咐下去,凡有亲长的,都可各自报了婚配。还剩几个没人管的,明兰叫丹橘捧了卷宗来,加上廖勇家的解说,比对了差事和人品,照资源优势配置的原则,搭起对子来。
才说了几句男婚女嫁的话,丹橘就羞红了脸,躲闪出去了,小桃倒是兴致勃勃的想继续听,被翠微两记白眼打发出去了。
“这丫头!还跟孩子似的。”翠微看着小桃出去的背影,摇头叹气,转头与明兰道,“夫人,旁人都还无妨,咱们屋里的几个,您心里可有数?”
明兰半撑起身子,来了些精神:“我已打听了,公孙先生知道几个家境贫寒的年轻人,似乎不错,老爷手底下也有几个得力的军士,还有府里几位老管事的儿子,这回他们都没报上来要婚配,我预备给院里的丫头留着呢。”
翠微觉着好笑,轻笑着:“夫人如今果是不一样了,唉,这帮丫头算是有福气了……”说到这里,她似想到什么,忽话头一转,压低声音道,“夫人,你得多留心若眉那丫头。”
“哦,她怎么了?”明兰奇道,若眉向来自诩清高,从不爱和众丫头混着玩闹,为了表示避嫌,只要顾廷烨在,她是连面都不露的。
翠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说起来,若眉年纪是这屋里最大的。我好几次瞧见她老往前院凑,还常与外书房服侍的丫头小厮热乎来往,我瞧着……她怕是起了心思。”
明兰吃了一惊:“是外书房的那些相公书吏?”
翠微无奈道:“若眉那丫头您是知道的,她素来爱摆弄个诗词文墨的,府里的……她怕是瞧不上。”她看明兰有些发愣,连忙又道:“先不论外头人是否愿意讨个丫头做媳妇,但给不给恩典是夫人您的事,在这之前,咱们可容不得私相授受那一套!一个不好,要坏了一屋女孩和夫人的清誉。”
明兰才想说笑两句,但见翠微一脸紧张的模样,便赶紧点头道:“我虽觉得她们千好万好,但也得遇上明白人家,好罢,横竖还有几年,慢慢看着。回头你去说若眉两句,还有丹橘,这丫头老毛病又犯了罢,她们住隔壁屋的,定是早知道若眉这事,不过为着姐妹情分,又心软瞒下了,回头我去说她。”
翠微脸色微微不自在,苦笑着:“夫人,您心里清楚就好,唉……”
说话间,庭院里响起一阵‘老爷回来了’的声音。
随着一阵风声鼓动,帘子被打起,顾廷烨阔步昂首迈进屋内,翠微福了福,道声安后便告退了,明兰想起身,却被按了回去,顾廷烨见明兰面色苍白,低声道:“你歇着,别起身。”
明兰也不坚持,只叫了夏竹来帮着更衣,她斜斜靠着,见男人眉色飞扬,显是心情愉悦,便微笑着问道:“老爷这么高兴,莫不是……?”
顾廷烨挺立间,紫金高冠上镶嵌的暗红宝石闪烁璀璨,锦袍玉带更显成熟英武,气质出众,他转头就瞧见明兰睁大一双期待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明亮。
他当即瞪眼笑骂道:“不是升官发财!”
明兰被看穿了,讪讪的笑了笑,又无精打采的靠回软榻,顾廷烨换上一身石青色银纹薄绉缎家常服,挥手叫夏竹下去后,坐到明兰身边,摸摸她的肚皮上暖包,问道:“还疼么?”
明兰垂下软软的耳朵,摇摇头:“只是没力气。”
顾廷烨轻抚着明兰的脸颊,慢慢凑过去头挨头并排靠着,他的皮肤被日头晒的微微发烫,微沙的粗粝,刺刺的胡茬,贴在明兰柔嫩沁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过了许久,夫妻俩同时轻叹一口气,不约而同一起开口,内容却截然相反。
“还是晚些生孩子吧。”
“还是早些生孩子吧。”
话一出口,两口子愕然相视,彼此目光俱是惊异好笑,顾廷烨先开口了:“你个傻丫头,先好好调理身子,生孩子有什么好急的?日子且长着。”
明兰连带红晕,白腻已极的肌肤上如染出一层绚丽的胭脂:“才不是呢,过来人都说,生了孩子后,小日子就不难过了。”
“是么?”顾廷烨颇有疑虑,“不是怀孩子太早太急会伤身子么?”
“谁说的?”明兰失笑道,“老人家都说过的,只消身子调理妥当了,就好生孩子了。”
应该说,这男人在床上虽然很生猛,但有些地方却很体贴。自打明兰照着贺老夫人的簿子开始调理起,她就委婉的提出要求,每个月能不能休战那么几天,最好等两轮汤药吃完了再怀孩子。提出这个要求时,明兰本有些惴惴不安,这个时代讲究越早有孩子越有福气;谁知顾廷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反复吩咐明兰要好好调理身子。
“鳏夫当一回就够了,还指着你多撑几十年呢。”当时顾廷烨如是玩笑道。
当然,体贴的结果是,剩下的日子里战斗格外激烈,直杀的天昏地暗,热情四溢。
听了这话,顾廷烨微微松开眉头,揉着明兰的小手,宽慰道:“你自己当心些,在外头时……”他顿了顿,很欣喜道,“我曾听,说有些庄户人家的妇人,到了五十还能生孩子呢。”
明兰大是羞恼,发力的拧了一把男人的臂膀,不料碰上硬硕的肌肉,反倒弄得手指发麻,她佯怒着低骂道:“你羞也不羞!”
夫妻俩调笑了一阵,愣愣的才想起来一开始在说什么话题来着?明兰又问了一遍,顾廷烨面上喜色道:“常嬷嬷明日要来。”
“我的佛,总算来了。”明兰笑着双手合十,“嬷嬷再不来,我都要找上门去了。”
自从顾廷烨回京后,常嬷嬷便带着寡居的儿媳和孙子孙女,从京郊搬到了猫耳胡同住下,常嬷嬷因独子过逝要服三年齐衰,到顾廷烨成婚那时还差一两个月的孝期,为着怕冲了新婚夫妇的喜气,便一直避着不来。
“常嬷嬷也忒多虑了,哪那么多讲究的。”明兰对这位常嬷嬷一直狗仰威名。
顾廷烨笑道:“嬷嬷是乡下大的,最信这个,她性子又执拗,反正不差多少日子,便依了她罢;明日她来时我若还未回府,你且留她一留。”
明兰微笑着应下,夫妻俩又挨着絮叨了些私话,这时外头丹橘传报:“秋姑娘来了。”
顾廷烨怔了一怔,浓墨般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
明兰赶紧把男人推开,整了整刚才亲昵时弄乱的衣裳鬓发,才发话:“快请她进来。”一边还要下软榻,却又被顾廷烨按了回去。
秋娘挽着个小包,一身秋香色的束腰纱软袄,款款缓步而来,见到明兰坐躺在软榻上,顾廷烨双手搭膝,端坐榻旁,她赶紧低下头,先福身请安,明兰笑着请她坐下。
“你来有什么事?”顾廷烨耐着性子道。
秋娘满脸尽是温柔,微侧着脸颊,抬头看向顾廷烨,柔声道:“眼见着日子愈发热了,我记得老爷素来苦夏,新做了几件凉快的夏衫裤袍给老爷送来;还有几个小香囊,我放了老爷喜欢的沉水香,还有驱蚊虫的松香和艾蒿。”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小包袱抖开来,轻轻往前一送;可是顾廷烨却一动不动,秋娘有些尴尬。
明兰看气氛不对,赶紧解围:“你去拿过来,回头我瞧瞧这针线,丹橘……出去看看午饭可好了。”还是少叫人看着比较好。
丹橘接过包袱,轻轻的放到一旁的翘几上,恭敬的出去了。
秋娘怔怔的瞧着顾廷烨沉静的神情,轻轻道:“老爷……我……”
顾廷烨只看着秋娘,明兰看着他俊挺的侧脸,眼底是深深的沉思,他看着秋娘,缓缓道:“这些东西,你可给蓉姐儿做了?”
秋娘呆滞了一刻:“我我,我预备着做完了您的,就给蓉姐儿做。”
“你回府至今,可有给夫人做些针线?”顾廷烨再问。
秋娘赶紧站起来,朝着明兰就跪下了,惶恐道:“是我的疏忽了,这几日忙着抄经书,只来得及给老爷做了。”
因为没有丫鬟在场,所以没人去扶秋娘,明兰只好微笑着劝慰道:“这没什么,你照看蓉姐儿要紧,赶紧起来吧。”
秋娘却不敢起来,膝盖朝着顾廷烨的方向挪了挪,张口欲言,顾廷烨抬手打断了她,忽问了一句:“今早你给夫人请安了吗?”
秋娘连忙道:“这是自然的,奴婢如何敢忘了本分。”
“那你为何不在今早把东西交给夫人?”
秋娘听了这句话,不敢置信的猛然抬头,见顾廷烨目带责难,甚至还有几分暗讽,她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眶一红,眼看着就要掉泪。
屋里一片安静,明兰万分尴尬,很想溜掉算了,偏偏半幅裙子叫顾廷烨坐住了,动弹不得,只能微偏开脑袋,捡起软榻旁的一本山海志,假作看起来。
“你若不想留着,我可置份厚产于你,叫夫人给你寻个好人家,你出去好好嫁了便是。”顾廷烨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不!”秋娘厉叫起来,满脸惊恐,连连磕头,涟水簌簌而下,“我对您绝无二心,我的心意,我的心意……老爷如何不知!我我……我就是立刻死了,烂了尸首,化了脓,烧成了灰,也绝不出去!”
明兰满身不自在,恨不得捂起耳朵,这样凄厉坚决的表白,她上下两辈子都是第一次听见,她心头发麻,忍不住侧眼去看身旁的男人。
“这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你的意思。”顾廷烨毫无所动,似还有些怅然,眼神沧桑悠远,不知想到以前的什么事,他缓缓接着道,“你的心意我知道,我原当你也知道我的心意,看来是我错会了。”
秋娘低低抽泣起来,明兰几乎把头埋进书册里去。
顾廷烨语气肃穆,却十分平静:“你这几日上蹿下跳,不知礼数,出丑卖乖,我看在往昔的日子,一句话也不曾说,莫非你真当自己是正头主子了,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秋娘颤着嘴唇,冷彻心扉,再不敢仰视男人,赶紧低头;她自小服侍顾廷烨,素知他性子刚戾,如今虽稳重许多,但骨子里却没变过的,他要么不发作,一旦发作就是极狠的。
这也是明兰头一次听顾廷烨发作,这样平心静气,这样字字见血;一片和风煦日,却隐隐含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素来忠心周全,该你的体面和富贵,我不会少你的,百年之后,也会有人供你一碗饭。”顾廷烨愈发淡然,“可你也当知道惜福,我把蓉姐儿托付于你,你该当如何待她,不用我来教你罢;你若不会,有的是人会。”
秋娘跪在地上,忍着眼泪,不敢抬头。
“下去罢,好好想想本分。”
顾廷烨说了这句后,秋娘一边拭泪一边低头出去,到门口时,顾廷烨忽又叫住她,秋娘满脸希冀的回过头来,却听顾廷烨道,“以后你再有东西,直接交给夫人。”
这句话是最后一根稻草,秋娘瞬间面如死灰,踉跄着出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都没话说,过后良久,明兰长长叹了口气:“你就算要训她两句,也该叫我先出去,这样子……她面子上岂非下不来。”多尴尬呀。
顾廷烨微一后仰躺下,脑袋枕着明兰的大腿,简短道:“她贪心了。”
明兰心里默认,秋娘把过去多年的患难之情,错以为可以发展成男女之爱,作为一个通房妾室,这何止是贪心,可恼,也可怜。
顾廷烨看似狠心,其实却也是为了她好,一个大男人,居然对着一个通房这样苦口婆子,也是念情分了,比起宝玉把丫头们宠的无法无天,然后女孩们落的凄惨下场,这样似乎反倒好了许多。
“你怜悯她?”顾廷烨看着明兰,轻轻问道。
明兰点点头,又摇摇头。
人是社会型动物,比较才有结果。
明兰以前老觉得自己投胎很憋屈,活的猴累猴累的,但是如果和那些丫鬟小厮还有食不果腹的穷苦人家比,却已是不错了;秋娘的确可怜,但是和很多不得善终的通房丫头比,却又很走运的,因为她的主子到底有些担当。
盛家已算是积善人家了,盛长枫也算个多情种子,但可儿死了就死了,根本不会有人指责长枫薄情什么的,长枫身边剩下的通房们也是命如浮萍,端看将来的主母如何发落了。
哪个了不起的人曾说过,第三世界的人们没有爱情。这个社会等级分明,身处低位的人,似乎也没资格追求奢侈的情感,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顾廷烨见明兰一言不发,面色有些古怪,他又问:“你生气了?”
明兰摇摇头,再点点头。
顾廷烨皱起眉头,扯住明兰的耳朵,沉声道:“说话。”
明兰只好叹道:“明明是该尚书替皇帝干的差事,一个小小的郎中却处处抢在前头,把心都操去了,你说尚书会高兴么?”不被贬官免职才怪,而身为通房妾室,若表现比主母还关心热恋那个男人,那就是在找死。
顾廷烨忍不住失笑:“这个比喻不错。”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道:“看你心慈手软,我还当你会‘大度’的劝我去她屋里。”
明兰立刻把头摇成拨浪鼓,反问一句:“若你是卫青,可会把帅位让给似李广一般一辈子落寞的老将?”
顾廷烨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会。别说这样不妥,再说,军功是我自己一刀一枪拼来的,凭什么让给别人,又不是我叫他一辈子‘难封’的。”
“太好了,我也是这个意思。”明兰拍手,笑的一脸璀璨,“一来不是我叫秋娘做通房的,二来不是我叫她等你的,三来,我一辈子就嫁一个夫婿,凭什么叫我拿自己的男人去贴补她?!”
就算拿老公当老板,请问哪个CEO会容许一个暗藏居心的行政助理在董事长面前和自己争宠别苗头。拜托!敬业一点好不好。
就算在古代,也要讲职业道德的,哪怕装也要装出很紧张男人的样子来。
顾廷烨爬起来,瞠目而视明兰,明兰无辜的看回去,两人互瞪了半天,然后一齐扑哧的笑了出来,两人直笑的满脸通红。顾廷烨重重压在明兰身上闷笑,震动的胸膛传到明兰身上,两人的鼻子互相抵着,热气濡湿了面颊。
男人低低道:“你最后一句,说的极好。”
明兰眨着眼睛:“哪句?”
眼看着顾廷烨一瞪眼,就要去呵她的咯吱窝,她连忙娇声讨饶,闹了半响,两人气喘吁吁的躺在榻上,明兰喘匀了气,把脸贴在男人胸前,悠悠道:“除了一个人,谁也不能叫我让出自己的男人。”
顾廷烨笑问道:“谁这么厉害?”
“你。”明兰苦笑着叹息,如果男人要变心,那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早早考虑对策才是真的,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女孩明眸澄净如清空,玩笑着打趣的样子,眼底却是隐然无奈。
顾廷烨静静的看着她。

番外 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台版出书番外)

一个女子,一生究竟有几个三年?秋娘只知,自己最无助、最美好、最甜蜜、最惶恐、最绝望的那几年,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进府那年,她甫七岁,因手脚勤快,又会一手好针黹,没多久便被拨到宁远侯次子的院中服侍。直到多年后,秋娘才知道他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是她的“二少爷”。不过,知道了也没用,反正她也不识字;不像新进门的盛氏夫人,不但识文断字,还有见识,那一手字,据说叫簪花小楷,秀气好看极了。
她去那年,二少爷尚不足十岁,但院子里已满是漂亮的女孩子了,因侯府份例丰厚,什么花儿、粉儿是从不缺的,便都个个争奇斗艳的打扮——三个头等丫头、六七个二等丫头、十来个三等丫头,外加使唤的小么儿、粗使的媳妇、门房的婆子……众星拱月只围着一个主子。
可惜俏眼做给了瞎子看,二少爷自小喜欢骑马习武,并不怎么爱跟女孩子厮混。
这也不关她的事,那会儿她不过是个不起的小丫头,平日做些洒扫缝补的琐碎活计,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主子一面。不过她生得既不出众、口齿也不伶俐,反倒少了许多念想,没人注意她,她也没有什么盘算,只是耐心等待,盼着家人来接她出去。
一晃三年过去,家里依旧没什么消息,倒是胸前胀鼓鼓的开始发疼,恰在某夏日的晌午,彷佛命中注定的一般,她正持帚在庭院扫着,二少爷一阵风的回来了。
直到几十年后,秋娘还清楚记得他当日的模样——修长英挺的小小少年,一身朱玄二色珠丝厚锦箭袍,腰束镶玄色双龙抢珠葛绣嵌玉腰带,额上是一指宽的金蠎抺额,乌黑厚厚的头发松松的束着,俊气的面庞微微冒着热气的汗水。
少年似有些奇怪,这般暑热的中午居然还有人在扫地,漆黑明亮的眸子略扫了她一眼,随即便大步流星的回屋盥洗换装去了。
秋娘拄着扫帚呆愣在当地,连盛夏毒日都没晒红的脸颊,忽然烧了起来。
她的少女时代,就这么开始了。
二少爷不像寻常的贵家子弟,满身的光彩和英气,二少爷那么朝气蓬勃、那么器宇轩昂,上马能弯弓神射,下马能使十八般兵器,空手圦走拳如疾风奔雷,笑起来爽朗洒脱,行事雷厉风行,便是整个京城里,顾家二郎也是响当当的名号。那些来做客的斯文公子哥儿,在他跟前一站,不过是苍白无力的阉鸡土狗。
院中的女孩们都跟苍蝇饿狼似的盯着主子,秋娘哪敢吐露心声,只尽量找机会多找些事来做,好能多看他一眼,倘着哪日见着了,她就会脸红心跳半天。
那段日子,她最大的心愿,便是每日能见少年一眼;入睡等天亮去扫地,天亮等少年出门,天黑后再等第二日……这般,又等过了三年。
她渐渐有了少女模样,鼓鼓的胸脯、窈窕的腰身,可当她在菱花镜中看着自己平淡的容貌,又会一阵沮丧,别说院里已是二少爷房里的那几个,就是漂亮的青鸳、娇媚的朱凤,还有同屋的黄莺姐姐,都厚艳得跟牡丹花般,让人挪不开眼。认清了现实,秋娘愈发本分,少说多听、不理闲事、埋头苦干,木然的旁观着女孩们如火如荼的明争暗斗。
她虽愚笨,但也知道这样不好,只纳闷怎么无人来管束,后来听扫地的嫂子说,太夫人……哦,那时还是侯夫人,为人宽厚,又因是继室的缘故,甚少约束二少爷院里的人。是以,随着二少一日日大了,女孩子间的小心眼、别曲头则演化成了阴毒伎俩。
二少爷房里的紫雁,服侍得最久,也最得信重,竟被查出有了身孕!
老侯爷大发雷霆,连太夫人也骂了,立时叫捆了人亲自责问,紫雁哭求解释,说她明明不曾漏下汤药,定是有人暗算她;这一查,便又扯出许多底下的阴私,直把老侯爷气了个踉跄,指着二少爷大骂“好色败家,不堪大用”!
少年呆呆的站着,起先是茫然不知,随后一脸倔强,秋娘躲在角落里,望着她眼底的受伤,好生心疼。血气方刚的十四、五岁少年郎,群花环绕,蜂蝶招引,他便稀里糊涂的闹了几场,从来没有人教他、提醒他,他怎会知道其中门道。
彼时,老侯爷正给二少爷寻摸亲事,倘若婚前便有了庶子,那里还能攀到好岳家?
少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强撑着要担当,要护住紫雁,直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老侯爷气得不行,把他捆了狠打一顿,太夫人抺着眼泪,在旁抽泣的劝着。
不知为何,秋娘忽然很讨厌这个只会做好人的太夫人。
给紫雁灌药赶出去后,老侯爷又亲自发落了旁人,尤其是打发掉许多貌美女孩,一时间,二少爷房里空了大半。老侯爷出门时,抬头瞧见正默默扫地的秋娘,见她本分老实,又生得不招眼,便随手一指,叫她去屋里服侍。这样,像做梦般,秋娘来到少年身边。
二少爷重情义,自己伤还未好,便打发人去询问紫雁的下落,知道她已被迅速的发嫁外地后,他沉默了许久,足几个月不肯与老侯爷说话。秋娘自知嘴笨,不懂得开解,便只默默的悉心服侍,日子久了,少年开始信任她、重视她。
尽管老侯爷和二少爷愈发不和,外头也把二爷的名声传得愈发不好,可秋娘却幸福得发晕,心上人日日在眼前,对她又温柔和气,出门回来还会带些小玩意给她——虽然他说的话,她大多不懂。
卫青、霍去病是谁?似乎得了不起,二少爷常提起他们。既然骑兵厉害,索性叫兵伍都骑上马不就完了?迂回进击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不要紧,不论来了多少美貌灵巧的新人,不论二少爷在外头寻欢闯祸,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日日服侍着他,她便心满意足了。那是她最美好的三年——直到曼娘出现。
秋娘知道他在外头置了人,为此,父子间无数次争吵打骂,但她从不敢发表意见,只能默默地呆在一旁。很奇怪的,她并不怎么吃曼娘的醋,尽管二少爷为她闹得天翻地覆,但她潜意识能感觉到,二少爷并没外头传的那么喜欢这个外室。
在她看来,当初二少爷没护住紫雁,落下心病,这次便定要护住曼娘,又和老侯爷赌气得厉害,越不许他做什么,他越要做……当然,多少也是喜欢的罢。
这样担惊受怕的,又过了三年,忽然一日传来消息,那个外室竟然已生下一子一女?
秋娘很不愿回忆那段日子。曾经那么英气明朗的二少爷,渐渐染上一抹沉默阴鸷的颜色,仿佛破罐子破摔般的和老侯爷对着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出来了。
情形越来越糟,秋娘夜夜对月祈求,让二少爷赶紧娶位善良和气的奶奶回来罢,这样一切就会好了;哪怕叫那外室进门也无妨,待新奶奶生下嫡子,那时,她也能有一儿半女了。
日复一日的祈祷中,又过了三年,新奶奶终于进门了。二奶奶余氏,小字嫣红。绚美如焰,可进门不过三日,秋娘只盼当初自己从没许过那个愿。
不过几个月夫妻,二少爷和二奶奶却似把旁人一辈子要吵的架都吵完了,余氏脾气大,二少爷也不是好惹的,隔三差五就要鸡飞狗跳的闹上一场。至于侍妾通房,余氏更不会放过,那段日子秋娘就跟做噩梦般。亏她生得寻常,又是老侯爷亲自指来的,总算逃过一劫。
二少爷在府里在也待不下去,终于离家而去,秋娘躲在自已屋里瑟瑟发抖,凡事不敢过问,没多久,二奶奶和老侯爷先后过世。期间二少爷回来奔丧一趟,可惜她没见着。
当常嬷嬷来问一干通房侍妾的去留时,旁人都以为二少爷不会回来了,便纷纷求去,只她和红绡要求留下来,常嬷嬷便拨给她们边角上的一小院,叫她们自去住,顺便抚养孩子。
寂寞如庵堂,冷清如死寂,连小小的蓉姐儿都整日阴沉着脸,平日吃穿用度不免被克扣许多,三人这般闷闷不乐的过起了日子,一晃眼,又是三年。
知道二少爷衣锦荣归,秋娘欣喜得不能自己,府里的下人们也得了风声,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好吃好喝服侍得几分殷勤,红绡十分受用,秋娘却并不在意,只盼早见主子。
可真见他时,秋娘却忽然不敢上前了。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再无以前的亲密,只有纯粹的关照和补偿。她的二少爷,完全变了。
这是一个岳峙渊淳的成熟男人。曾经嘴角的尖锐、眉梢的倔强,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讥嘲、冷静的沉默,和不动声色的心计。沉淀了岁月的磨砺,如桂花陈酿严发酵,沉香浓郁,男人愈发完美出色。
更重要的。他身边站了位年少貌美的新夫人,弯弯如垂柳,言笑如容风,很和气、很良善;夫妻俩站在一起。璧人登对,这正是她曾经日夜祈求的主母。
可她高兴不起来。不知为何,甫见新夫人,她几十年未曾发酵过的醋意、莫名酸了起来。
看着新人美知玉。秋娘忍不住摸自己脸颊。她原本就比二少爷大一、两岁。此时更自惭形秽,沮丧中,她不住的鼓励身己,不会不会,自己原本就生得不出色,二少爷也没嫌弃过。
之后的生活,完全不如她的想像。二少爷根本没有跟她再续前缘的打算。
老爷眼里心上都是新夫人,夫妻俩一聊起来。便是旁若无人、投缘投契。每每见到这种情形,秋娘心里就又会疼上一阵。
新夫人就什么都懂,老爷感慨李牧,她就会说“内政不清,君主不明,徒有良将也无可奈何”。老爷甫升职,鄙夷各司衙净是尸位素餐之辈,新夫人就开解他“不懂政事的将军,不是好将军”直把他说得心平气和、通达豁然。
秋娘一阵酸楚,难道没人理解她的心吗7她绝不会和夫人争宠的,若是夫人不喜,她愿一辈子做个通房丫鬟,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待在二少爷身边就成。
可便连这些小小心愿,都不能实现。
被自己的心上人当众斥责,被夫人责备得无地自容,被几次三番扇了颜面: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残损粗糙的容颜,秋娘终于死了心——不是新夫人容不下她,是二少爷心里再没有旁人的位置了。
她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不过胜在一个好处,她愿意认命。
刚进侯府为奴时,家人久久不来接她,她难过了一阵,就过去了;院里争芳斗艳,心上人从不注意她,她就满足于每日偷看两眼,也过去了;到了主子身边,知道他在外头有人,失落一阵,她又过去了。
其实,她本已打算残羹剩饭的为顾廷烨守一辈子了,现下锦衣玉食的供着,澄园里无人敢轻慢她,膝下又有蓉姐儿傍身,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好好教养蓉姐儿,过不了三年,该为她打算婆家了。
再过三年,蓉姐儿到年纪出阁了,再过三年,大约她也能见着外孙了……
就这样罢。

第133回 常嬷嬷其人其事(上)

是夜,明兰睡的极不踏实,半梦半醒,老觉着有一股视线看着自己,迷糊间睁了一下眼,却见顾廷烨微侧着身子,半俯在自己身边凝视着;明兰困极了,含糊了一句‘怎么还不睡’,顾廷烨过了半响,才轻道:“你好好睡吧,这些日子累坏了。”
语气中满是深切的怜惜和疼溺,还有隐隐的歉意。
女孩纤长的睫毛忽的一颤。
她的确很累。
管理偌大一个府邸很累,应酬送礼待人接物很累,整日提防别人算计更加累,一句话要在肚里过三遍才敢说,一件事要来回思量七八遍才敢做;怕人挑剔,怕人指责,更怕被人抓住痛脚而给他惹来麻烦,再这么下去,她就可以直接飞跃疯人院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佛祖面前发下誓言,她会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每日,无论多忙,她都要抽出时间来休憩,赏花,读书,下棋,画画,做自己偷着乐的‘背背山系列’针线,面对清空如洗的湖光山色一遍一遍默诵佛经,那些妩媚旖旎的诗词,那些海阔天空的山河志,愉快的像吹过山脊的清风,由着奇异的抚慰力量。
微笑着,祈求着,望佛祖垂怜,只愿平安喜乐,心如明镜。
人皆道她是有福的——但至少,这个男人知道她的疲心和艰难。
明兰歪歪的把自己靠过去,像小土狗似的一扭一扭钻进他的怀里,清冷的初夏深夜,似乎只有身边这个男人的怀抱才是温暖的。
用过早饭后,蔻香苑的三个照例来请安。
秋娘眼睛肿的像大核桃,显见的是哭了一整夜,神情萎靡不振,红绡倒是依旧笑吟吟的说话,好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于蓉姐儿,日日好吃好喝养着,到底有些白净的样子了,不过嘴里还是只蹦单词或phrase。
明兰亲切的和她们进行了交谈,每人各三句主动语气,剩下的让她们各自发挥,通常由红绡女士担纲主角,不过今天,明兰多说了几句。
“今儿下午常嬷嬷要来,到时叫花妈妈把蓉姐儿领过来。”
秋娘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蓉姐儿也抬了抬低垂的脑袋。红绡一脸惊喜:“常嬷嬷要来,以前常听老爷说起这位嬷嬷;如今都住在京城,就能常来常往了。”语气十分期待。
明兰看了她一眼,抬起茶盏,淡淡道:“老爷吩咐过,说常嬷嬷曾照看过蓉姐儿,是以叫蓉姐儿出来见见嬷嬷。”
秋娘脸色愈发难看,蓉姐儿低着小脑袋思索的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红绡眼神微一滞,立刻又满面笑容的岔开话题,明兰让她自由发挥了五分钟,便端茶送客了。
人走后,明兰抬头望着雕绘裹锦的房梁,呆呆出神;要说这常嬷嬷,也是个奇人。
她是夭折了初生女儿后便去白家做奶娘的,很尽心妥帖,白老太公提出收下常家夫妻俩,谁知常嬷嬷宁可少落些好处,也婉拒不从。随着白老太公越来越发迹,常嬷嬷因忠心用事,很受重视,家境渐渐好了,待到白夫人出嫁时,多少奴仆都抢着要跟去侯府‘享福’,但她却没有跟去,而是回老家经营自己的小家庭。
顾廷烨青云直上之后,常嬷嬷依旧没急着依附过来,而是很坚定继续做个自由的平头百姓,即便是澄园初立之时,她也是应顾廷烨要求,来府里帮着整顿过一阵子,到公孙先生从南边赶来后,她就又回自己家了。
甚至这次上门,她也讲明了是午后才来。
这事很玩味,古代去别人家里做客大多在上午,明兰暗自揣度常嬷嬷的考量:一来是下午上门,碰上顾廷烨的可能性更高些;二来嘛,若上午来,主家必然会留客吃饭。
常嬷嬷再有体面辈分,到底是做过白家奶母的,总落了半个仆人的身份,因此她拒绝上桌和主家一道吃饭,但若真要她明明白白说出来这层‘仆不与主共桌’的意思来,她似又不愿自轻自贱,是以,索性下午来。
这位老人很守等级规矩,却也很骄傲。
大约未时二刻左右,明兰午睡醒来洗过脸,正在梳妆时,外头有人来报:常嬷嬷一家四口来了。明兰立刻让小翠袖去蔻香苑教蓉姐儿,自己穿戴妥当后,便到小花厅去等着;过不多久,廖勇家的就领人进厅了。
只见当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身着一件镶两指宽黑绒边的暗青无纹锦缎褙子,团团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孔,不言不笑的;后头跟着一个四旬不到的妇人,一身铁锈红的薄缎暗团纹的长袄子,再后头是一对小儿女,穿杏黄绣遍地缠枝花小袄的女孩大约十五六岁大,一旁的男孩看着才十岁出头,浅色素净的小小儒生长袍。
这身打扮明兰很眼熟,家中的长栋小弟也惯常这么一身,然则料子刺绣则上乘的多了。
明兰缓缓起身,笑着上前给常嬷嬷福了福:“嬷嬷来了,我可盼着好久了,老爷不知多少次提起嬷嬷呢。”
常嬷嬷微微侧身,避开了明兰的见礼,同时弯了膝盖,给明兰行了个正经的福礼,端肃道:“老婆子见过夫人。”
一边说,她一边也在打量明兰,只见眼前的少年夫人正当韶龄,一身浅紫云纹折枝莲花样的纱袄,头上发髻挽了倭堕髻,简单簪了只羊脂白玉莲花头的如意簪,如晨间初凝的露珠,清艳明媚,不可方物,言笑间,态度和气温雅,眼神善意清亮,气质高洁。
甫一见面,常嬷嬷便不由得暗暗点头。
她微转身,指着身后的人道:“这是我儿媳,娘家姓胡。”那中年妇人低着头,上前给明兰屈膝行礼,明兰微笑着还了半礼:“常嫂子好。”
“夫人安好。”常胡氏微抬起头,她生的还算有几分姿色,只是皮色微黑,且老垂着嘴角,显得一脸苦相,她张嘴就讨好,满脸堆笑道,“早惦记着要来见夫人了,都说夫人是仙女托的生,我原来还不信,今日一见,哎哟,王母娘娘怎么舍得夫人到凡间来哟!”
明兰刚一看见常胡氏这身打扮,就忍不住歪了歪嘴角,皮肤黑的人还敢穿暗红色,果然够胆气,闻听此言后,忍不住扑哧出来:“常嫂子好生风趣!快请坐。”
常胡氏却不急着坐,看了自家婆婆一眼,见常嬷嬷指着后头两个孩子:“这是我家孙女常燕,这是孙子常年;燕子,年哥儿,还不见礼。”
姐弟俩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来躬身行礼,明兰这次可以安然受礼了,待姐弟来抬起头来时,明兰不由得一怔。
姐弟俩生的颇像,都是皮色微黑,眉目清秀,但气质却相差迥异。常燕不过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大约这几年住在京郊乡下的缘故,还带了几分乡野村气,但常年却是一派书卷磊落,说话口齿清楚,举止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平家子弟初见富贵的拘束。
众人坐下说话,连常家小姐弟也叫端了杌子坐。
常胡氏母子三人似是头一回来,待坐定后,便忍不住四下打量厅中摆设,尤其是常胡氏,只见厅中摆设静雅,贵极反见清隽。
尺来高的一只羊脂白玉瓶子,通体洁净无瑕,只简单的放在百宝格架中,两溜雕花紫檀木椅子,木色暗沉,光泽明亮,她不住用手摩挲座下椅子,不断赞道:“夫人这儿真是好地方,我竟觉着到了仙府里头;哎呀呀,瞧着盆景……呃,莫不是玉石料做的吧,还有这凉毡席子,这是什么竹子编的呀……”
妇人的言行有一股子市井气息,不大上得了台面,一旁的常嬷嬷微微皱了皱眉,看了儿媳一眼,忍下没开口,再看明兰,她也没露出不屑不耐的神色,但也没特意讨好自己,只浅笑着打趣,仿佛常胡氏的话的确很有趣。
“我也不怎么清楚。”明兰努力回忆,“似是川中的竹子,参天的大毛竹削成片,只挑里头纹理最细最韧的几片,然后抽成长长的竹签粗细,用粗细圆白石一遍遍打磨,怕要磨过上千次,磨成竹丝那么细,然后再编出来的。”这样编出来的毡子席子,才会柔软洁白如棉缎。
常胡氏倒吸一口凉气,眼露艳羡之色,呼道:“我的黄天祖宗,这要多少功夫呀!该多少金贵呀,怪道这么摸着这么滑溜两块,哎呀,咱们平头百姓家就这福气用上了……”
这明兰倒没法谦虚,古代不是商品社会,有时候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因为皇权社会中,真正最好的上品都是御贡的,是由宫廷专门的作坊工匠制作的。
自打渐入夏来,宫里不断赏赐的避暑物品,好些东西明兰以前见都没见过,像这竹丝凉毡席子,要不是怕竹制品放久了要发霉,明兰都想把东西藏进库房里去。
常嬷嬷眉头都打结了,回头横了儿媳一眼,成功的制止了常胡氏的喋喋不休,明兰倒没什么,随了几句后,便转而和常嬷嬷说话:“……听说嬷嬷如今住在猫耳胡同,不知宅子可住得?进出路途方便不?”
常嬷嬷满脸的皱纹柔了下来:“多亏了烨哥儿,宅子很好,前后有两院两进,别说是我们孤儿寡母四个,就是将来年哥儿讨了媳妇生儿育女了,也够住了。两边的邻居也是规矩的好人家,胡同前后都通着大路,不计马车还是轿子,都容易来去的。”
“那就好,老爷和我也放心了……”
明兰拈起青瓷盘里的一枚鲜艳的果子,微笑着正要说下去,谁知常胡氏又插嘴道:“也不都是好的,位置到底偏了些,地方也冷清了些,要给年哥儿买些笔墨书簿,或是给燕子添些新衣裳,都得赶上半天路,要是能……”
“住口。”常嬷嬷脸色开始难看了,把茶杯在几上重重一顿,“说什么胡话呢!”
常胡氏立刻噤口,明兰很好奇的看过去,只见她虽闭上了嘴,但却也没什么羞恼的意思,似是皮厚脸粗,很习惯被婆婆斥责了,并不怎么怕被当众下脸的样子;还若无其事的吃起点心果子来。
常嬷嬷瞪完了儿媳,才转头向着明兰道:“夫人千万别客气,我们已麻烦烨哥儿不知多少了。唉……老婆子也不怕丢人,便说了吧。”她叹了口气,语气低沉,“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读书不成,却去学人做生意,叫人坑了,家里赔了个干净还不够,人也给打的半死,眼看要祸及家人。我这才舔着老脸,拖着一家人求到京城来,谁知我那大姑娘早十几年前就没了,眼看山穷水尽,亏在有烨哥儿!帮着我们置了田地和屋子,这才能活到现今。”
这话一出,明兰掩饰不住惊讶。
她并不是因为常嬷嬷说的话而吃惊,而是常嬷嬷会这样直言不讳,自爆家丑。
这些事情,顾廷烨从没跟明兰提过半句,但明兰早就揣度过了。
古代讲究的是守土守业,叶落归根,并不作兴背井离乡,若常嬷嬷在海宁过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拖家带口迁徙京城呢?和旧主家断了联系近十几年了,也不见得会是忽然忠心爆发吧;貌似常家也没有要赴京赶考的学子,或要来开分店的商业计划。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常家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是来投奔旧主家的。
成亲至今,明兰虽然心中有许多不解,嫣红的死,曼娘的来龙去脉,还有另外一个孩子,若顾廷烨自愿说,那她就听,但她从没主动问过什么。即使是夫妻,有些隐藏心底的阴私,也不方便亲口说,而顾廷烨显然没有任何提起的意思。
常嬷嬷来京已快十年了,肯定知道所有内情,她正是突破口,所以从很久前起,明兰就有意的揣摩常嬷嬷的秉性作为。
那么,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134回 常嬷嬷其人其事(下)

听婆母都说白了,常胡氏这下才尴尬起来,端正了一下坐姿,不说话了,常嬷嬷又瞪了她一眼,才又缓缓道:“我那短命鬼儿子没了,也是烨哥儿派了人护送着,我们娘儿几个才敢把棺木送回老家,让年哥儿他爹入土为安的!”
说着语气哽咽起来,眼眶也红了,明兰忙劝道:“嬷嬷莫太伤心了,注意身子要紧,常嫂子母子三人还要依靠嬷嬷呢。”常燕常年姐弟俩也一左一右过来劝了几句。
“瞧我这样儿,真叫夫人见笑了。”常嬷嬷回复了常态,拭着帕子笑道。
这时,花妈妈领着蓉姐儿来了。
“蓉姐儿,看谁来了?”明兰笑道,“来,给嬷嬷见个礼。”
蓉姐儿穿着一件浅红色珠光绫缎纱袄,显得小脸儿嫩白如水豆腐般,她见了常家人,目光从嬷嬷到常家姐弟脸上扫了一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低声道:“嬷嬷好。”
常嬷嬷神色很复杂,似是怜悯,又有些厌恶,眼光换过几遍,才道:“你……长大好多了,样子也白净了,这样很好。”
蓉姐儿抬头看了眼明兰,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
常嬷嬷看着明兰,直言道:“蓉姐儿能遇上夫人是她的福气,她脾气倔的很,夫人您也不用往心里去,只管该教的教,该说的说就是。”
明兰点点头,没说什么,只叫蓉姐儿坐到一旁去。常嬷嬷看了看她,又转回头来,对着明兰笑道:“说了好一会子话,也没问夫人如今怎样?烨哥儿可好?”
明兰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种真正深切的关心,心里感动,温言道:“一切都好,我初初掌理家务,什么都得学起来;老爷就是公事忙了些,不过精神倒好。”
常嬷嬷听明兰言语诚恳,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团:“这就好,这就好,我早就说过,烨哥儿是大有出息的,有朝一日,定然要光宗耀祖的!”
明兰的视线转到下首的几个孩子,见常燕正坐在蓉姐儿身边轻声说着话,常年端坐着听大人讲话,明兰微笑着问道:“说了半天,还没问过燕姐儿和年哥儿呢?如今做什么消遣。”
常嬷嬷瞟了一眼孙子孙女,笑道:“燕子是个丫头片子,略识得几个字,能做点儿针线,回头嫁个好人家便是了;倒是我家年哥儿,如今正读着书。”
明兰转眼看了常年一眼,常年见大人们谈到了自己,便起身恭立着,明兰看着这个小少年,玩笑着试问:“始恶恶臭,如好好色。出自何处?”
常年似有吃惊,看了明兰一眼,稚气的面孔浮起正色,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始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出自《大学》。”
“何解?”明兰再问。
常年对答如流:“所谓诚意,不知待人诚,也要待己诚,要像厌恶臭气和喜爱美丽的颜色一般,这才是真正的诚实。”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童音,但态度朗朗,言之有物。
明兰挑了挑眉,不做评价,还问:“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何出?”
常年笑了笑,露出两颗讨喜的小虎牙,朗声道:“善剑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这段出自《道德经》。”
然后不等明兰再次发问,常年就解释起来:“将德行扩至自身,自家,自乡,自邦乃至天下,道德就能无限延伸;而用自己来观察别人,用自家来观察别家,用自己的国家观察别的国家,那么天下的事,就可尽知了。”
这次明兰笑了,心里暗暗吃惊。
打个简单的比方,在科举考试范围中,四书五经就好比是必修课,这之外的种种典籍,如《道德经》之类的,属于选修课,没想到他一个小小少年,只在乡野学习,学识竟如此扎实。明兰记得当初她学这段文章时,注释内容抄足了一满页,而这个男孩只用寥寥数语就概括了,释文简介,语出明朗,很不简单。
明兰转头深深看了眼常嬷嬷,她眼中那种明确的赞赏和微惊让常嬷嬷十分舒服,骄傲自豪的看着孙子,脸上都是幸福的光彩。
“年哥儿如今在何处上学?”明兰问。
常嬷嬷叹了口气:“原先在老家时,跟着位乡下的老秀才读了几天书,后来了京城,咱们人生地不熟,便在乡下一位先生的私塾里学着,不过,年哥儿大多时候都是自己读书的。”从他们祖孙俩的表情来看,这位刘先生显然不很让人满意。
明兰低头沉思起来,读书这种事果然有天分之差,不是她灭自家威风,盛家的读书氛围可说是极好的,不但全家男人都有功名,老爹还整日在后头挥鞭子吆喝,但凭良心说,长栋学的不如眼前这个常年。
常年虽比长栋还小,但举止谈吐,磊落光明,见到高位之人并不露怯,来到富贵之乡也无愤慨或艳羡等情绪,只带着一种朗然的欣赏态度去愉快赏鉴,不卑不亢,颇有古君子之风。
到现在,明兰才明白常嬷嬷为何这般行事。
如果常年将来要科举入仕,那么他就不能在身份上有硬伤,否则容易在官场上遭人攻击,他的祖母可以做过奶娘,但不能入奴籍,或许,当年常嬷嬷就是这样为自己的独子考虑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常嬷嬷见明兰始终低头不语,便试探道:“夫人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听说夫人的兄弟们学问都极好……”明兰抬起头来,微笑道:“书香门第谈不上,但家父诚然看重学问,我娘家幼弟和年哥儿差不多大,如今也正读着书。”
读的还是大名鼎鼎的海家私塾,一大群的廪生秀才进士甚至退休的老学士还有来做客长住的名士文人,轮着番的教,小长栋每次回来,都是一圈一圈的蚊香眼。
常嬷嬷颤着声音道:“若夫人能帮着给寻个好先生,老婆子真是感激不尽了!”
古代教育并不普及,没有电灯柱上铺天盖地贴的家教广告,如果不是内行人,很难知道哪位先生教的好,像庄先生,整个儿一隐士做派,家住一条没有门牌的小胡同,当初盛紘可费了盛紘姥姥劲儿才打听到他,又费了爷爷劲儿才把他请到登州去。
明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可请我大哥寻寻看,不过还得看年哥儿自己的造化。”
她已知常嬷嬷的意思,不过她并不反感,就是放在现代,为了孩子能读上好学校,家长们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常嬷嬷抖着手指,嗫嚅着很激动,明兰微笑了下,温和道,“这样罢。我出个题目与年哥儿,他写篇文章来,回头我送去给我大哥看;然后请他估量着办,如何?”
常嬷嬷迟疑道:“现在?不如回去慢慢写。”
小常年第一次急了,连忙道:“无妨的,我愿意现在就写。”
明兰朝他微笑了下,略一思索,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过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半个时辰可够。”
常年微黑的脸色浮起一抹红晕,恭敬的一揖到地:“学生领命。”
明兰心情很愉快,在这个贬低女性的时代呆久了,她自己都快怀疑自己智商了,她微微提高声音:“丹橘,领着年哥儿去我书桌上,服侍他磨墨书写。”
丹橘笑着上前,应声领人而去。
这样的即时考试,不但考书法,考基本功,还要考心理素质,倘若在这种情形下,常年写出的文章还能叫长柏认同,那么就真是可造之材,给自己娘家多拉个有前途有天分的学生,也不是坏事,没准将来在官场上也能添个帮手。
就算不成,找个比乡下私塾强些的学堂,总没多大问题。
接下来,常嬷嬷怎么也坐不住,一个劲儿的往门外看,常胡氏一直不敢说话,刚一张嘴,就被常嬷嬷恶狠狠的瞪回去,而她自己说话则是前言不搭后语,明显不在状态。
明兰也不急着和她们说话,只笑吟吟的有一句每一句的扯着,这时,顾廷烨总算回来了。
顾廷烨连朝服都没换,直接捋前摆往偏厅里大步迈进。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门口一出现,常嬷嬷就站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喜悦:“烨哥儿!”
“嬷嬷快坐!”顾廷烨龙行虎步,几步走进厅内,扶着常嬷嬷坐下,明兰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顾廷烨和常嬷嬷坐的近些,她自己坐在上首另一侧。
常胡氏带着女儿还有蓉姐儿,一齐给顾廷烨行了礼,起身后,常燕面带红晕的偷眼瞧了瞧男人,但顾廷烨似不喜,只对常胡氏淡淡点了点头,便撇开头,自与常嬷嬷说话了。
“烨哥儿如今瞧着可精神多了!”常嬷嬷摸着顾廷烨的袖子,上下的打量着,眼中含着水光,连连道,“好好好,这样才好,成了亲,以后就是大人了,要好好的!”
顾廷烨笑的很厚颜无耻:“这是自然。”
“这哥儿!”常嬷嬷瞪了他一眼,朝明兰笑道,“瞧瞧,有了可心的新媳妇,我这老婆子可碍眼咯!罢了罢了,我还是赶紧回去罢。”
“这可不成;年哥儿还押在我书桌上呢,嬷嬷不要孙子了?”明兰打趣道。
常嬷嬷故作懊恼的笑道:“这下没辙了!”
屋内常胡氏母女和屋内几个丫鬟一齐笑了起来,顾廷烨不解的看向妻子,明兰轻声解释:“我见年哥儿学问不错,便叫他写篇文章来,回头给我哥哥瞧瞧,看能不能给寻个好先生。”
顾廷烨笑着大赞,对常嬷嬷道:“这极好,嬷嬷瞧我这媳妇娶的不错吧。”
明兰大羞,面色微红,常嬷嬷指着顾廷烨笑骂道:“你就吹吧!你媳妇好还用你说?!”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常嬷嬷眼见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儿媳又想开口,连忙对明兰道:“她们几个都是头回来这儿,不如叫人陪着她们在园子里逛逛,我么也好说说话。”
明兰看了眼顾廷烨,然后点头道:“这倒是好,旺贵媳妇口齿伶俐,不如叫她陪着常嫂子和燕子一道游玩下园子,蓉姐儿若想跟着去,便一道吧。”
常嫂子很想多说两句,但看着婆母眼光凶恶,只好带着女儿和蓉姐儿出了厅堂。
待旁人都走后,常嬷嬷便静下来,细细问顾廷烨身体可好之类的,又吩咐了明兰好些话:“唉,以后烨哥儿就全靠你照看了,他是头没上嚼子的野马,一发起性来便不顾惜身子,他背上肩上有好几处伤,夫人您多看着些,该吃药吃药,该擦药就擦药,得好好养伤才是!”
顾廷烨笑着插嘴道:“嬷嬷你又来了,都猴年马月的旧伤了,皇上早找御医给我瞧,如今都好的差不多了,不妨事的。”
“胡说八道。”常嬷嬷瞪眼道,“前几年冬日,你伤处发起寒来,疼的直冒冷汗,我拿生姜和药油日日给你擦着,足足擦了半个多月才见好,别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明兰低头细想,顾廷烨的肩上和背上果然有几处刀枪伤疤,其中一条从左肩延至后背的特别吓人,便暗暗记下,回头也去配几副虎骨膏和药油来。
顾廷烨看明兰恨不得立刻去拿纸笔记下来的样子,心里好笑又感动,便道:“前回你不是说想去庄子里瞧瞧么?”
“是呀。”每天看账本不过是纸上谈兵,明兰手里攥着几座庄子,虽然出入项写的清楚,但因没见过那庄子,总觉得不踏实。
“我陪你去,把几座庄子都去走一遍。”顾廷烨神色轻松,语气愉快,“嬷嬷,不如您一道去?”却叫常嬷嬷笑着一口回绝,“你们这些金贵人才稀罕农田庄子,我们刚从乡下搬进城来,什么山水林泉的早跑腻了。”
明兰又惊又喜:“怎么?你有假了?”古代的休假制度简直令人发指。
“这倒没有。”顾廷烨笑道,“皇上今日颁旨,要在西郊大营巡视大军操演,这几日我得先过去预备着,那里离庄子更近,咱们晚上就歇在庄子上。你不是要拿鱼鳞册子去对田亩,盘查庄户么?慢慢来,待皇上巡视完了,我能得两天空,然后咱们就上西山泡温泉去。”
常嬷嬷听的张大了嘴,笑着叹道:“哥儿也会疼媳妇了!好好好,你们小俩口也该散散心,每日的忙车轱辘转,岂不闷的慌。”
明兰听顾廷烨说的头头是道,心知他一定是心里思量了好几遍的,感动之余,也是一脸喜色,笑言言的望着顾廷烨,目光柔软。
常嬷嬷见此,知道他们夫妻和美,心里也是放心。
……
一顶小小的灰油布马车载着常家人往回家的途中,马车外是老车夫的吆喝声,车里是一场热烈友好的家庭交流。
“年哥儿,侬写的咋光景呀?”常嬷嬷迫不及待的问道。
常年笑的很自在,并不见紧张:“与往常一样。”
“格尼哪能呢?”常嬷嬷急了,“侬定要写了顶好才顶事!”
常年安慰祖母道:“阿嬷勿要慌,我觉着顾夫人是有心要帮我的。”
常嬷嬷松了口气,多少放下了点儿心来,坐在对面的常胡氏忍不住埋怨了:“姆妈做啥拨阿拉屋落事体统统讲出去?顾爷又勿会子嚷的!反倒叫顾夫人看阿拉笑话!”
常嬷嬷气不打一处来,破口道:“侬晓得啥?!这事体瞒了眼前,瞒得过一辈子伐!”
常年见母亲犹自不服气,劝道:“姆妈,阿嬷讲的对,我适才看阿嬷讲话时,夫人的样子勿像勿晓得。”
“胡讲!我看夫人格拉时光蛮吃慌的!”常胡氏固执道。
常年摇头又劝:“夫人是吃慌,不过我看不像勿晓得这事体,而是阿嬷直不笼统讲出来,她才有些吃惊。”
“还是年哥儿看的明白!”常嬷嬷很自豪的看着孙子,回头就骂儿媳,“侬个不长志气的东西!勿要看夫人年纪小,以为好糊弄人家,我听说这些日子澄园叫夫人看的跟铁栅栏一样!阿拉事体她迟早晓得,到时候叫人家看勿起,不如自家讲出来!”
“那……燕子呢?您以前不是还说过让燕子嫁过去吗?”常胡氏看了女儿一眼。
这句话一说,常嬷嬷顿时火冒三丈:“有你这么做姆妈的吗!格种事体是大人自己商量的,你格恁好跟燕子讲?这事么有了!你们以后提都不要提了!”
常胡氏急出火了:“为啥?!如今顾爷的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做啥子反而不让燕子去了?”
常嬷嬷大骂:“放你娘的屁!侬骨头没四两重,又开始发昏了!当初我儿子好好在读书,就是侬,看人家屋里富贵,眼睛发红,糊弄年哥儿他爹去做生意,弄的家破人亡!现今刚过了两天舒心日子,侬又开始骨头痒了是伐?!”
常燕常年姐弟俩一看祖母发火,都闭上嘴,常胡氏被骂的红了脸,嗫嚅道:“姆妈,孩子们都还在。”意思是给她留点面子。
常嬷嬷想起了儿子,怒气直上冲,直着嗓子大吼道:“侬个败家精!上勿了台面的东西!当初我真是瞎塌眼睛,才会讨你进门做儿媳!不少你吃不少你穿,偏偏侬要发毛病,害死我儿子!要勿是看在燕子和年哥儿面子上,我一早就拨侬赶出门去,侬还不知天高地厚!侬以为烨哥儿好看侬啊?他早晓得侬是啥货色,才懒得理睬侬!”
常嬷嬷一火大,从来不管什么地方,要骂就骂,如今正兴起,更是骂的带劲,手指几乎戳到常胡氏脸上:“我当初有那个意思,是看烨哥儿没人疼,才想着让燕子去照顾,现在烨哥儿讨了个好媳妇,正过着好日子,侬又来凑啥闹热!老娘一辈子倒霉,都讲人生有三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嗓子,老娘上辈子不修,三件都赶上了!现在只盼着燕子能嫁个好人,年哥儿能出息,侬再给我闹三闹四,我立刻把你撵家门!侬格种阿娘,还是没有的好!”
常胡氏被喷的一头一脸唾沫,也不敢还嘴,只能低头忍着。
常燕看母亲被骂的头也不敢抬,忍不住道:“阿嬷呀,顾爷跟侬亲,要是我拨他做小,他也会待我好的!”
常嬷嬷瞪圆了眼睛,一把扯住孙女的耳朵,大骂道:“侬生的跟侬阿娘一色样子,眼皮子都格恁浅,我来问侬,这么多年了,顾爷跟侬说过的话有十句伐?”
常燕捂着耳朵哎哎叫疼,红着脸道:“顾爷当我是小孩子,不大搭理我的。”
“我呸!”常嬷嬷龇牙道,“侬今日看夫人年纪多大,跟你差不多吧,烨哥儿咋不当她小孩子?!我跟侬讲,趁早死了心,今日见了夫人,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比比人家做派学问样貌,你们俩,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田里的蚂蝗!”
常燕委屈的红了眼睛,嘟着嘴道:“勿就是讲讲嘛!不去就不去!”
常嬷嬷犹自不解气,继续骂道:“反正你老子的孝期也满了,回去就给你说人家,别出去丢人现眼!你和你阿娘已经见识过澄园了,以后就不用再去了!拨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然吃我的棍棒,一人打一顿!”
“你们以为大户人家的女人好做呀,当初白家老太公就是想不明白,结果拨大姑娘送进侯府,才几年光景,人就没了!”常嬷嬷吼的痛心疾首,又去扯孙女的耳朵,“就侬这个德行,进了格种深宅大院,连骨头渣子都剩勿下来!”
常家母女都被骂的闷声不响,常嬷嬷叹气道:“凭着我这张老脸,你阿弟的前程终能有个讲法!要是年哥儿能有出息,到时候你们做阿娘阿姊的不也有风光?唉……考科举不容易呀,当初我阿爹就讲,平头百姓上面没有引路人,想考科举就要多费几十年功夫呢。”
“阿姊呀,阿嬷讲的对,侬就算了吧,我看隔壁的阿青哥哥交关欢喜侬,格拉屋里也蛮好的,有田有店,勿会叫侬吃亏的。”常年自丧父后,渐少年老成,也低声劝道,“何况,我看顾爷交关钟意夫人,旁人他勿会看的。”
“哦,侬也看出来了?”常嬷嬷兴味道,她素来信任这个自幼懂事的孙子。
常年点点头,笑的很腼腆:“我把文章交给夫人时,看见夫人把咬了一半的果子放在盘里,后来,顾爷拿起就吃了。”

第135回 明兰的见识

当天下午,明兰就给长柏哥哥写了封推荐信,附上即时作业一篇,立马叫人送了过去,看长柏是否有时间接见一下常年小朋友。
然后,明兰掰着指头酸了起来。
古代文官重视上班时间,但下班时间却颇松散(注1),可如今长柏还在翰林院混,为怕皇帝突然宣召学士奏对,是以从不敢早下班;因此就算长柏有空见人,也只能等沐休(注2)了,等他再去寻合适的学堂,把人推荐过去……怎么算也要好些天。
接着明兰就把府里的一干管事仆妇叫起来一通训示,各个落实责任,交代一番,宣布自己不在几天里,如遇难决之事,一概由崔妈妈总理,若有必要,可快马报至京郊。
“各位都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想来主子在与不在也无甚不同。”明兰微笑着高坐上首,“待我这趟回来,再瞧瞧如何了。”
下头一干站立的男女管事都心头雪亮,如今他们的职务上不少还有‘暂代’两字,倘若这回明兰离府期间表现不好,说不准就给立刻掳了,当下一众人也是点头是捣蒜。
明兰又叫单独留了花妈妈和廖勇家的说话。
“你单只一个差事,看好了蔻香苑便是。”明兰对着花妈妈轻声细语道,“尤其是蓉姐儿,若有个头痛脑热的,赶紧去萱草堂请张大夫,并同时来报我。”
花妈妈暗道好手段,她特意叫自己这个太夫人送来的照看蔻香苑三个主子,若有个好歹,太夫人也逃不脱说法;她轻瞥了旁边的廖勇媳妇一眼,心想这里里外外夫人不知下了多少眼线,倘若自己有什么动静,恐怕赖妈妈的下场就是榜样。
事到如今,还不如学了田妈妈,索性投了二夫人才是。她当即郑重应了。
“你我就不多说了。”明兰含笑瞧着廖勇家的,“该当心的你自己当心就是。”
廖勇家的肃了脸色,低头道:“夫人的吩咐,我都记下了,马房我已去关照了,若有什么,最多两时辰内即可叫夫人知道。”
她一早心里透亮,他们这些人不比世仆,有积年的情分和体面,有错也不过是撵回老家去;他们本就是连着宅子送来的犯官家仆,名声已是不好,若再有个长短,叫立刻提脚给卖了,也不会有人说明兰刻薄不体恤。
况且明兰嫁来澄园,身边人手有限,必得启用新人,这当口谁能表现上乘,立刻就能受提拔,且崔妈妈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翠微又太年轻,倘使自己好好办差,能得夫人信任,起码十年的体面是跑不了的。
她暗下决心,定要叫仔细看着府邸才是。
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吃晚饭,丹橘还在指挥丫鬟收拾箱笼,从衣物细软到鼎炉香笼,甚至洗澡的圆木桶,都要打点上车。
顾廷烨见了,很是新奇,微笑道:“你倒干脆,说走就走,还道你要到后日才能出行呢。”在他心中,女人大多拖拉冗慢。
“我明日一早卯正出发;丹橘留着继续收拾,待差不多再出门。”明兰拿着一支笔,细细在卷面上勾兑着,“大约午饭前我就可到小雨庄,盘桓一下午,这时黑山庄应已预备好了,我们晚上就歇在那里,叫阿猛护送丹橘押着行礼直接去那儿便是,过几日再去古岩庄。”
小雨庄是她的陪嫁庄子,由老崔头打理,盛老太太每年都会去看个两回,自己也去过好几次,一直运作良好,这次只是婚后去晃一趟,表示交接;但另两个庄子,不但占地甚为广阔,且从管事到佃户,明兰概不认识,很有必要下点功夫。
“不过是个庄子,一年到头也出息不了几个银子,你不用太上心。”顾廷烨微微皱眉,似乎不大看得起田里的收成。
明兰很不赞同,理家的概要就是,除了田地等固定产之外的收入,全不能当正常收入计算,一个大家庭的支出应该和固产持平,这样那些额外盈余就可以宽泛着使用了。
不过她如今要整顿两个庄子,却是另有缘故,于是她摇头道:“我不是在乎几个银子,而是怕我们疏于管理,到时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却要我们来担着,兴许还会叫人参上一本。”
她小时候随盛老太太去巡视田庄时,曾见过路旁乞讨的佃户家小孩,那时盛老太太就絮絮教导要防着被奸仆拖累名声;遇上刻薄的主家或欺上瞒下的管事,实不把佃农当人待,欺男霸女不在话下,弄出了人命也是草草掩过。
明兰当时用心记下了。
顾廷烨浑厚的背脊安闲的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册子翻着,昏黄的灯光下,贪看明兰白玉般细致的面庞,只见她穿着白绫缎里衣,更显得身形娇小稚弱,却一脸严肃的拿着一支青玉笔管的紫毫在纸上涂写着,握笔的手指白如宣纸般,指尖处似乎都叫青玉给染绿了,整个人好似扮大人的娃娃一般可爱。
他不以为意,笑道:“草木皆兵。”
明兰冲他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搁下笔起身过去坐到床沿,顺着顾廷烨的胳膊,靠在他怀里,忽问了一句:“你说的对,田地是出息不许多,那什么行当才最挣银子呢?”
顾廷烨楞了一下,笑道:“这你可把我问住了;杀猪?打劫?”
为什么杀猪后面就是打劫?明兰很疑惑,但她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依旧摇头道:“不对,我曾听庄先生说过,这世上最挣钱的买卖无非五样,盐务,开矿,漕运,边贸,海运,换言之,都是朝廷点头才能行得通的买卖。”
顾廷烨慢慢敛去笑容。
明兰继续道:“那么这些大宗的买卖,先今都在谁手里?”顾廷烨脸色有些难看,明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在谁手里,但应该不在皇上手里。”
顾廷烨神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没觉着什么?但那一日公孙先生漏了句话给我,说国库居然都是空的,我这才觉着麻烦了。”明兰低声道,“我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瞧得出皇上是有大志向的。”
通常伴随大志向而来的,就是权柄回收,而要集权统治,首要的就是钱袋子和军权,钱是有的,只不过不在国库,兵也是有的,只不过不大听皇帝指挥。
那么下面的事就简单了,不是他们肯老实的交出钱权,就是皇上‘请’他们交出来。
“年前北疆大捷,歪打正着,叫你们打开了个缺口。那里的军务既然不顶事,皇上就能名正言顺的裁换人手,这样一来,那些沾着边贸的怕要心惊肉跳了。”明兰扭着身子从男人的身上爬起来,端正的跪坐在床上,正色道,“你不是说,原先皇上打算派耿大人去北疆镇守的么?随后,他就被参了。”
顾廷烨眉头紧皱,肃然道:“也是他自己素行不检。”言下之意,明兰的猜对了一半。
一个言官后面是一群言官,一群言官后面是整个清流士林,他们以师生同门同年为纽带,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关系网;在先帝爷二十多年的仁治之下,他们中的不少已渐和权爵世家连结在一起,堪比朋党,他们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无论是内宫,朝堂,军中,地方府县,都有其势力所在。
天上下雨地上流,倒霉的是庄稼,明兰不想做炮灰家属。
“公孙先生说的很是。”顾廷烨停顿了好一会儿,静静的看着明兰,才道,“他说你善思明辨,襟怀豁达,虽是女子,却可堪一谋。”
“先生过奖了。”明兰脸上浮起一阵羞红。
“可你从不问我朝堂之事?”顾廷烨奇道。
明兰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讪讪道:“祖母说了,不要乱问男人公事,你若觉着该叫我知道,自会告诉我。”有好几次,其实她很想问的。
顾廷烨瞧了她很久,眼神幽深难测,才缓缓道:“幼时,老爷子曾与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少精于行军打仗的将领,都死在太平年代;若我有机缘上战阵,定要注意行止,免得叫捉住了把柄。”
明兰听的心惊,手指陡然攥紧男人的手臂,顾廷烨抚慰着搂过她,按在自己怀里,轻轻道:“你放心,言官虽爱名,但也不傻,知道哪些人可参,哪些人不可参,皇上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别说我本就无事,就是老耿也没什么。”
他双臂环着明兰,两人的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静静的躺了会儿,彼此心跳可闻,顾廷烨笑起来,亲了下明兰的小脸:“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嗯!”明兰笑着点头,凑上去用力亲了下他的鼻子,眨着眼睛道:“你在外头劳心劳力,我帮不上什么忙,起码不叫家里给你添乱!”
顾廷烨心中感动,揉了揉明兰的头,忽低声道:“岳父有远见,教养的儿女都很好。”
明兰在他怀里拱出脑袋来,颇有几分得意:“当初庄先生就说,若我生为男儿身,定能有番作为。”两人纠缠间,明兰的襟口衣已松开一大片,露出一弯雪白粉痕,半搭连着嫩黄色绣翠绿莲瓣的肚兜,里头微颤着丰盈的滚圆。
顾廷烨直直的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叹道:“你还是做女子吧。”
……
次日一早,明兰就由屠氏兄弟领着家丁和护卫出了门,前后呼喝大约有三四两马车,明兰坐在第二辆,身旁的小桃兴奋的一夜没睡着,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
“八辈子没出过门呀!”绿枝忍不住奚落,“小雨庄咱们又不是没去过。”她转而对明兰道,“夫人可要再睡会儿?免得到时没精神。”
明兰迷糊着点点头,她素爱晚睡晚起,这会儿都还没醒过神呢,小桃麻利的垫好铺被让她半靠着躺下,才转头与绿枝小声道:“秦桑姐姐和小翠袖这次不能来,可委屈了,我出门时,小翠袖眼睛都红着呢。”
绿枝偷眼看了下明兰,见她似是睡着了,压低声音道:“咱们总不能一股脑儿的出来,要留人看屋子的呀!翠微姐姐又不能整日镇着,你放心旁人呀!”
“这我自然知道,用你来说!”小桃咬着耳朵,“可是这回若眉不是想留下么?干么非把她带出来,看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绿枝撅撅嘴,轻轻不屑道:“那丫头如今心思不消停,夫人怕她犯浑,索性带出来,没准……给她在庄子里寻个女婿?”说着说着,话头一转,故意打趣小桃,“顺带给我们小桃妹子也寻桩亲事!”
谁知小桃呆呆的想了会儿,居然点点头:“那倒不错。”
绿枝咂巴下嘴,无语的扭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元代的《至元新格》谓:“诸官府皆须平明治事,凡当日合行商议发遣之事,了则方散。”
注2:本文暂定这帮古代公务员,是一旬休息一天。

第136回 小雨庄——黑山庄;偶尔失手的演技派

俣俣碌碌,路行近半日,出城门后不久便到了小雨庄。
这座庄子毗邻京郊,前河后山,地段极好,是当年兴盛时期的勇毅侯府为唯一的嫡出大小姐置办的嫁妆,后来盛老太太为着盛紘仕途需要用钱,曾典卖掉一大半。
待盛家境况渐好后,这里的地却很难赎回,是以盛紘又给老太太在别处另置了庄子,可老太太到底心里惦记,便时时注意打听哪家急用钱,几年下来,老太太又陆陆续续买回些许田地,统共五百八十亩。
老崔头本就是千挑万选后陪嫁过来的,老实勤恳不说,庄稼手艺又好;崔妈妈是他童年失散的青梅竹马,两人多年后重逢,叫老太太知道了,费了好些力气和银钱把崔妈妈从另一户人家里弄出来,他们俩得偿所愿,成亲生子,更对老太太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老夫妻诚意报效之下,是以小雨庄看着,总比旁处田庄打理的兴旺些。
明兰蒙着帷帽,坐着抬轿,缓缓巡视庄子和佃户,只见满眼的田垄一望无际,间中有黄牛白狗,蔬菜粮食垂垂累实,庄户们大多认识,见了明兰的乘轿过来,都放下锄头农活,笑着或鞠躬或磕头,一派盛世田园。
明兰颇觉满意。
“如今庄稼可好?”回到宅院后,明兰高坐厅堂上首,细细垂问,老崔头笑眼眯着,垂首恭敬道:“都好都好,今年风调雨顺,大约可比去年多收些庄赋;前几年旱的厉害,又逢上江淮那块兵乱,京中粮价飞涨,老太太和六……哦,和夫人都没想着催租加赋,还体恤他们的日子,多加安抚。他们都说,外头哪有咱们这儿这么厚道仁慈的主子呀!”
明兰翻了翻桌上的田册,抬头笑道:“老崔管事,口齿可见伶俐呀!这么能说会道的,回头叫老太太瞧瞧,定然有趣。”
老崔头粗黑的脸立时红了,他素知明兰的本事,索性也不装了,便把心里的意思说了出来,明兰大吃一惊,轻呼道:“要买地?”
老崔头用力点头,脸上露出兴奋之意:“这阵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白通河这一带有好几处大片的庄子要脱手,我细细探了,地是好地,反正这几年庄子里有积余,不如扩些吧。”
明兰思忖片刻,简短道:“照老样子,你把要买多少田地,田地的主家,还有价钱等一干事宜都细细写了,回头叫人送来山对边的黑山庄给我,我瞧了妥当,再与你说。”
老崔头当下恭声应了。
明兰瞧他大喜过望的样子,心里失笑,大概古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买地。
“……夫人不知道,老太太的庄子原本可有二三十顷大呢!后头那一整座山林也都是咱们的!”老崔头湿润着老眼感慨道,“若能将这里还成原先的模样,也不枉老太太的一番恩情了。”
明兰沉默了下,低声劝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万事都得依着道理来,有好地能买就买些,但不可用强,免得惹出祸事来。”
老崔头连连哈腰笑着,拍胸脯保证:“就是借小老儿俩胆,也不敢哪!老太太的规矩,这么多年来,哪回不是契书上写的清楚明白,夫人放心,绝出不了错!”
大约申时二三刻,明兰一行人便离了小雨庄直奔黑山庄,走时多带了几个人,虽不甚远,但路却不如城内的好,一路颠颠簸簸,直到天色黑的渐看不清路了才到。
小桃凭着车栏远眺,只见黑沉沉的田庄大门已影影在望,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点着,再近些,却瞧见丹橘和全柱媳妇还有一个矮矮黑黑的汉子当前而站,后头跟着一大群人。
马车行驶到门口,那矮矮黑黑的汉子立马上前跪下,大声道:“小的巴老福,给夫人请安了,夫人这一路辛苦了,里头一应屋舍都预备好了,就等着夫人呢。”
小桃和绿枝跳下车子,拱手而立,朝对面的丹橘打了个眼色,丹橘微微点头。
马车内传出端丽的语音:“巴管事快请起,你辛苦了,黑着天还这么等在门口,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哪里的事!”火把映着,巴老福一脸逢迎讨好,“夫人是贵人,能抽空来瞅瞅庄子,那是咱们的福气,咱们盼还盼不来呢!”
明兰并不多话,只问:“老爷可来了?”
巴老福起身答道:“老爷下午就使人来传了,说晚些就到。”
“成了,你留几个人在门口等等老爷,我们先进去了。”明兰略略放心。
巴老福高声应了,立刻着人大开前门,马车缓缓进庄,后头一应丫鬟仆妇跟从。
庄里的主屋早已灯火通明,只见里头桌椅几架俱被擦拭的干干净净,器物也摆放的整齐大房,明兰微微点头,转身进里屋,发觉里头已收拾一整。常用的羊角宫灯放在床头小几上,梨花木圆桌上摆着一套青玉葵瓣的暖瓷茶具,壶口还微微冒着茶香,明兰屏息一嗅,正是她素日爱喝的金桂茉莉花茶。
明兰疲惫的坐到炕边,笑了起来:“我们家丹橘姑娘可愈发能干了呀,这么半日就收拾的如此妥帖,嗯,学成了,好嫁人了!”
丹橘一点也不害羞,板着脸过去给明兰解衣带:“您省省吧,这一整日把你累的,说话都变音了,当我听不出来!还有这一脸的土,髻子也乱了,好在您没下车叫人瞧见!赶紧先洗洗吧,有话叫全柱家的去传。”
秦桑从内屋进来,温温笑着:“热水都好了,夫人去洗吧,幸亏我带足了两匣子沐浴香精,不然怕不够用的。”
明兰累的全无力气,在大圆木桶里狠狠泡了小个时辰,丹橘不住的往里加热水,直把筋骨都泡松软了才出来,摊在床上喃喃着:“果然娇贵了,这点子苦也受不住。”
上辈子最后一年,山沟沟里没有自来水,姚依依要自己去井边打水,粗粝的井绳把她用来握笔的手掌磨出了一道一道的伤痕,然后伤痕退了,结成茧子;一天要走五六个小时,晚上一脱掉鞋,就是满脚的血泡,浸的凉水里,透心的疼,以前穿高跟鞋疼的脚掌,现在穿运动鞋走路疼的是脚跟,小腿肚子哆嗦的像弦子,躺在床上,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
都市女孩累的沾枕就睡,可心里十分踏实,她觉得自己帮到了人,晚上做梦还想着,等下回开同学会,一定要在那帮连小葱和韭菜也分不出来的死丫头面前炫一把。
她姚依依可是连篱笆都会扎了!
可如今,虽前呼后拥,一大堆人伺候着,她却再也不复当初那种疲惫到满足的愉悦,便是累极了,也是满心的思虑和不安,如今的朝堂并不安稳。
古代仕途皆流血,她见过被披枷带锁押解京城的官吏,见过被抄没至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曾一起吃过茶说过笑的闺阁女孩,却转眼因父兄获罪,而被罚入教坊司,甚至沦为官妓。
每每想起这些,明兰都无比感激盛老爹,他从不贪功冒进,从不投机钻营,也不挥霍家业,为官算是清正,做人颇为圆滑,无论他有多少别的缺点错处,他总归尽到了古代男子的义务,给妻儿老小营造了一个安全富庶的生活环境。
说起盛家,前几日,因端午节快到,明兰使人提前送节礼回娘家时,小桃探来消息,说是为着给长枫说亲的事,盛紘最近又和王氏闹别扭中。
长枫虽是庶出,但胜在卖相好,俊秀风雅,谈吐不俗(酷似少年时的盛紘,当年一眼迷住了王家老太太),很讨人喜欢,年纪轻轻又已是举人,父兄得力不说,姐妹们的亲事大多结的不错,估计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是以盛紘一放出风声,倒也有不少人家响应。
不过盛紘到底心眼明白,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于是提出,家世只要说的过去就成,须以女方人品为第一考虑,务求一位端方识礼贤能淑德的儿媳,最好性子还有点烈。
“枫哥儿那性子,就得有人提着他的筋过日子!”盛紘说的很含蓄,“既能替他撑住场面(顶得住刻薄婆婆欺负),又得能压得住他胡来的(不让他风花雪月耽误正事)!”
王氏傻眼,这要求也太具体了;她无不讽刺的玩笑着:“老爷不如替枫哥儿找个娘吧!”
“本也没指望你。”盛紘没好气道,即便他敢信任王氏的心肠,也信不过她的眼光。
——明兰把脸埋在床铺里,闷闷的发笑,她几乎可以想象这场景。
可盛紘又不能自己跑去相看人家闺女,于是只好去求老太太出马。偏老太太最近养养重孙子,逗逗重孙女,过的十分和谐,根本不想再蹚浑水,如今正和盛紘磨着呢。
其实若不是林姨娘自毁长城,盛紘真的是非常疼爱墨兰和长枫,人生在世,果然不能贪图的太过了……丹橘端着晚膳进来时,却见明兰抱着一本册子,已沉沉睡去了,便替她掩好被毯,轻轻退了出去。
到了戌时末,顾廷烨及一行亲卫扈从才快马疾驰而来,眼看着一排十余个刚从校阅场下来的戎装男儿,俱是飞骑骏马,高大魁梧,脸上还残留着军戎战阵上的杀气,巴老福更老实了,连笑脸都僵了,一路点头哈腰的把顾廷烨迎进庄内,往主屋去了。
庄中仆役都忙着替整队亲卫牵马入槽,余下的骑卫去早已备好的厢房歇息,一路走着,却见公孙猛并屠氏兄弟快步迎上前来。
“谢大哥!”公孙猛朗声大喊,上去搭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骑装青年的肩膀,热络道,“你们可来了!”谢昂回头而笑,大掌拍着公孙猛,笑道:“阿猛!”转眼瞧见后头两人,又大声道,“屠大哥,屠二哥!”
屠龙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一条刀疤斜斜从额头延伸至鼻梁,一笑起来颇见狰狞,他大笑道:“你别乐!小阿猛不是惦记你,他惦记的是今日校场上的风光。”
闻听此言,阿猛果然闷闷不乐:“我叔偏不让我去,我想护着夫人也是要紧的,谁知夫人却叫我陪几个小丫头押送行礼!”
“你小子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屠虎笑的很痞,“你老叔是为你着想,你好好读书习武,回头正经考个武举才是真的!似咱们兄弟西瓜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那是没指望了!”
公孙猛虽个子不小,实则才十四岁,少年心性,很快便释怀了,只缠着谢昂问这问那。
“对了,谢大哥,都这么晚了,你们作甚非要赶回来?”
谢昂边走边笑道:“都督不放心这儿,这庄子里的底细咱们可不清楚。”
“您别遮着掩着了,有这许多兄弟护卫着,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屠虎屏低了声音,咧嘴笑道,“怕是爷舍不得夫人吧!”
“顾爷的事你也敢乱嚼舌头。”屠龙当即瞪了兄弟一眼,骂道,“这事还不清楚?约莫夫人要整理庄务,爷怕夫人年轻,威势不足,来给她撑腰呢罢。”
“哪里威势不足呀?!”公孙猛怪叫,“夫人训我读书比我老叔还狠,我一句也还不上来。”
他回忆某日,明兰笑眯眯道:庞涓和孙膑本都是鬼谷子门下,庞涓不爱读书,中途跑出去当官领兵了,孙膑就好好学习,天天用功,学成后出山,三下两下就把庞涓给灭了。阿猛呀,你想做庞涓还是孙膑?
阿猛呆了呆,忍不住问:“难道庞涓打不过孙膑,是因为不好好读书?”
他那老叔在一旁捋着胡子笑着说‘是呀是呀’。
还有昨天,他嘟囔着想护送顾廷烨或明兰,不愿干押送行李的差事,明兰依旧是笑眯眯的劝着:“阿猛呀,你说是物件要紧还是人要紧呢?”
“自是人要紧。”
“那你说是你功夫好还是屠家兄弟功夫好呢?”
“自是屠家两位哥哥了得。”
然后明兰就不说话了,只用看五岁幼儿的神情看着自己,还很怜悯的摇着头。
自家老叔继续捋着胡子依旧笑道‘是呀是呀’。
每每此情此景,公孙猛忽然觉得自己凭空小了十岁,无端沮丧下来,缩到墙边发呆,需要哀悼半天才能缓过来。
“还是有夫人的好!”屠虎感叹道,“我记得那会儿府里乱糟糟的,咱们跟着爷东奔西走,回外院自己屋后,吃的穿的也没个人张罗,爷只会给银子,害的我们兄弟几个十天半个月的吃住在窑子里……”
“滚你娘的蛋!”屠龙不悦的打断道,“敢情你逛窑子都是爷没娶媳妇的过错了?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回去就找个媒婆给你说亲!寻个厉害的媳妇来管管你!”
屠虎颇敬畏长兄,不敢回嘴,只轻轻嘀咕‘俺们是同一个娘下的两只蛋’。
……
“这是怎么回事?!”
明兰正帮着顾廷烨宽衣,却见锦袍肩臂部分有一处触目惊心的血渍,她当时就惊了。
顾廷烨低头看了下,才回想起来,淡淡道:“今儿是头日,无甚要事,大伙儿一时兴起,便比了几场矛术……你放心,都是去了枪头的。”他见明兰一脸惊惧,又加了后半句。
“你这人!”明兰嗔怒着,她放轻了手脚,迅速帮他脱外袍,“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你以为夺命书生是怎么死的?
“咦……?”
外袍脱下来了,里面的雪白绫缎里衣却并无血迹,明兰再撩开他的领口,顺着半个膀子把衣裳褪了下来,只见光裸着的淡褐色皮肤上,肩臂处贲张着健硕的肌肉,却并无损伤,只肩上有块淡淡的青紫。
她不解。
“没错。”顾廷烨轻轻叹息道,“以后还是得在枪杆上包了布头才好,我一时发兴,没收住力道,险些把那小兄弟的胳臂对穿了。”
明兰呆了呆,心里暗笑自己,原来是别人的血,她哦了一声,抱着换下来的袍子就交到小桃手里,才又问道:“伤重么?”
“最后我偏了些力道,所幸只是皮肉伤,我特从外头请了好大夫给他瞧了。”
“那就好。”明兰点点头,微笑着过来给他松发冠,“能把你逼的全力而为,想来那小兄弟的功夫已是极不错的了。”
“嗯,年少有为,性子也豁达,是可造之材。”
顾廷烨身躯高大,坐在床沿上也只比站着的明兰低半个头,他环着她纤细的腰肢,把脸颊贴在女孩轻软的胸前,静静听着她的心跳声。
明兰笑了,其实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却满口老气横秋;正想打趣,却见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中银光一闪,细细看去,原来是鬓边生出几根白发,平时梳起头发来看不出。
不知怎的,明兰忽然就心软了,低头过去,柔柔的亲了亲他的鬓发。
顾廷烨顺势把她拉坐在自己腿上,胸口贴着她的脸颊,缓缓道:“买地的事,你也不要太谨慎了,京中权贵捞钱的路数多了去了,若连几亩地也不敢买,我算白熬了这些年。回去后,你请公孙先生使人去找顺天府的吕通判,让他做个官中,契书和银钱过手清楚就成,手续齐全的,咱们也不怕什么。”
“嗯。”明兰柔顺的应声,“再吃些宵夜吧,我去给你摆饭。”
她起身就要走,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拎住了耳朵,又被扯着坐回他腿上。
“我有话问你。”只见顾廷烨唇边带着一抹兴味,“适才,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受了伤?”
明兰呵呵笑了两下,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衣袍上的确有血迹,”顾廷烨长眉一轩,眼中是微不可查的笑意,“可衣料却是完好的,并无破洞,你没察觉么?”
明兰怔住了,没有枪头的木杆捅出来的衣料破洞该多大呀,她亲手替他换的衣裳,过程中竟丝毫没有发觉,一直到看见皮肉无伤,才松了口气。
“你,为何,没有察觉?”男人低淳的嗓音,似乎在引诱着什么答案,他素知她胆大心细,并非慌乱之人。
“是呀,为什么呢?”明兰眨了眨大眼睛,也很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呀。”
顾廷烨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盯着她看,明兰努力装着无辜的样子,可在他灼灼如烈日的目光下,两颊无可避免的绯云上涌,渐渐支持不住表情。
男人见她的脸颊已涨成了大红苹果,抑制不住的笑声从胸膛中震动出来,一把搂住女孩娇小的身子向后一仰,两人团团的滚到床上。
女孩懊恼的捂着自己发烧的脸蛋,被男人重重的压在身下;抬头间,正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他忍着笑,用力瞪她。
“骗子。”
他如是说。
散乱着浓发,大笑着,像拆穿了戏法的小孩子一样开心。

第137回 黑山庄佚事

山里夜凉,加之月事未完,明兰蜷缩成一团的睡着,顾廷烨似大山般环抱着她的身子,一整晚捂着她发凉手脚,她发凉的身子贴着小火炉般的男人躯体,顿时舒服不少。
这夜,男人睡的极惬意,想起睡前明兰被自己逼问的样子,满脸涨红像只烧熟的小胖章鱼卷,偏咬死了一口小白牙,最后死撑不住,几乎窘迫的要爬窗而逃,男人便是在睡梦中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明兰就会恼怒的狠捶他胸膛。
次日天不亮,顾廷烨便率着谢昂等一众亲卫飞马往西郊大营去了。
“若忙了,便不要夜里急着赶回来。”明兰睡眼朦胧的嘟囔着,“有这许多护院在,你尽可放心。”
“知道了,有什么事你自己拿主意罢。”顾廷烨亲了亲她温热的脸颊,才离了庄子。
明兰所料非差,有屠龙那张狰狞的面孔放着,边上再站两溜魁梧彪悍的护院家丁,黑山庄一众管事庄头俱老实的很,明兰远远的坐在屏风后头,径直吩咐事宜。
似巴老福这种掌理庄子的大管事,自知主家来查问时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一早带了一群分管事和庄头来给明兰请安,堆上满脸的笑容,备了一肚子的材料要说与明兰听,谁知明兰一句都没问,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巴老福闲聊。
巴老福等人摸不着头脑,只得一一回话。
“夫人,他们都来了。”这时,全柱媳妇低眉顺眼的进来回禀。
隔着屏风,明兰清朗的声音十分和气:“按着册子里的次序,叫他们进来吧。”
丹橘便从案几上,拿过适才巴老福交上的名册,缓缓读起来;众管事还不明白是怎么了,只见公孙猛指挥着几个家丁抬着个半人高的大箩筐进来。
哐当一声,俱是铜铁之音,重重放在厅内地上,众人转头过去看,几乎吓的要跳起来——居然是满满一整箩筐的铜钱;映着晨曦的光线,满堆着的一绕一绕大红粗绳串的铜钱泛着令人心动的亮青灰色,众人顿时一阵目眩。
明兰轻飘飘道:“这一年到头的,他们也辛苦了,如今这庄子姓了顾,我头一回来,略赏几个钱,也叫大伙儿高兴高兴。”
“夫人,这……”巴老福隐隐觉得不妙。
还没等众管事反应过来,全柱媳妇已经高声唱喏起名字来,进来一个佃户便给发送一贯大钱,然后问家中可有六旬上的老人,有一个就多给三百个钱,发完后,丹橘勾掉一笔钱和一个名字;那佃农抱着那重重的钱串,犹自云里雾里,脚步虚晃着离开大厅。
前几个庄户进来时还或有气无力或战战兢兢,待到发了五六个后,在后头等着的佃户都听得消息,得知今日竟有东家白赏钱的好事,这一下顿时似盐撒进热油锅,前院中一片喧闹,他们进来时红光满面,出门时喜气洋洋,满嘴吉祥道谢的好话。
众庄头管事面面相觑,不解明兰的意思,有些脸上忿忿不平,有些转而大声谄媚明兰的善举;巴老福却额头渐见汗丝。有这么一众瞪大了眼睛的庄头在旁盯着,明兰倒不怕这些佃农在家中老人上头说谎。
黑山庄在册的田地共有六十二顷,登有记录的佃农三十三户,加上各家老人,明兰一上午共发送掉了六七千钱,差不多空了一箩筐。
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听闻有钱可发,后来又来了好几户佃农,他们口口声声也是黑山庄的佃农,可他们的名字却并不在册;巴老福立刻淌下豆大的汗珠。也不见明兰生气,只微笑着也给这几户佃农发钱,还没等巴老福想出说法来,明兰已吩咐崔平崔安两兄弟带上几个庄头,并一队护卫家丁,出门丈量土地去了。
巴老福这才明白明兰的用意,顿时吓的面无人色,待想辩解一二,明兰却懒洋洋的挥挥手,叫人散了,自去歇息。
一回到里屋,夏竹便忍不住道:“前日夫人吩咐账房备了好些散钱,原来是这般用的。”她不敢多嘴,但面上明显惋惜心疼之色,用眼神向明兰诉说自己的心情。
小桃倒是一脸坦然,她从来觉得明兰做什么都是对的,丹橘替明兰沏茶宽衣,轻声道:“夫人为何不查问庄里的事,几日您一句也没问几位管事们呢。”
明兰恹恹道:“他们想说与我听的,未必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他们未必肯老实说。”
“他们敢欺瞒夫人!”丹橘皱起眉头,气愤的起伏着胸口,随即低声道,“您想知道什么,回头咱们自己去打听。”
明兰轻呷一口温茶,细细赏玩手中的官窑脱胎粉彩盖碗:“也没什么,不过想知道这庄子到底有多少田地,到底有多少佃户。”
除了这两件,其余的,例如隐瞒账目吞没租钱等等,都可以关起门来慢慢料理,况庄中从管事到庄头,一应身契俱在明兰手里,又没有积年的辈分,想怎么处置都成。
明兰的钱没有白发。
当崔家兄弟去丈量田地时,原本还有些顾忌庄头管事的佃户们,都热情的很,更有些心眼灵活的,窥得些当中端倪,众人纷纷引路指点,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抖搂出来,几个管事和庄头急的团团转,却在屠家兄弟凶神恶煞的目光之下偃旗息鼓。
不过短短两天,崔平崔安哥儿俩就把偌大的田地量清楚了,还细细记录了农田的厚薄情况,公孙猛则拖了个会写字的管事,把那些没有登录在册的佃户一一访遍。
众庄头管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日子顾廷烨只回来两夜,似是校阅之事渐忙了起来,好些军营都有吃空饷的情况,查检兵库司也不甚妙,每每回了庄子后就问明兰可有为难之事,明兰不欲打搅他,便道一概无事,顾廷烨日夜奔忙的极是疲惫,基本倒头就睡。
到了第三日,查点完毕,崔家兄弟和阿猛上交卷册,情况一目了然:黑山庄又多出了六百九十亩良田,外加四五户佃农,并且被‘某些热心人’告了密,包括巴老福在内的几个管事都在外头置了自己田产,不过是落在亲戚名下。
巴老福等一众管事汗水涔涔的跪在明兰门前,一下也不敢擦拭。
明兰坐在里头,慢慢的翻着卷册,只淡淡的一句:“你们是罪臣家奴出身,当初国公府被抄时,和你们一般的都叫发卖了,你们是随着庄子赏赐下来的,如今国公府已叫抄干净了,你们倒还藏下了这许多家私,果是好奴才。”
语气很淡,意味却极是厉害,众人俱是磕头不止,连连恳求,巴老福磕的额头青肿,抬头道:“都是小的们猪油蒙了心,小的们知错了,只盼着夫人开恩,咱们立刻就将外头的田庄给卖了,银钱交公……”
“胡说!难道夫人是贪图你们几个钱么?!”丹橘大声斥责。
几个管事们继续磕头,明兰瞧了他们会儿,缓了语气:“罢了,你们原是令国公府的老人,积年累月的辛劳,攒了些积蓄也算不了什么——”
下头几个听明兰语气缓和,忍不住面上微松,谁知明兰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你们隐瞒庄上的田亩,私蓄佃户,这却是犯了家规的,若就这么算了,以后人人都如此,顾家岂非乱套,这可真难办了……”
众庄头管事们心头惴惴,只等明兰发落,明兰看他们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差不多了,温和道:“这样罢,待老爷公务忙完了,再说吧。”
说完这么一句,带着所有的账册和名卷,又留下两个从府里带出来的管事查账和几个护卫看守,明兰就离了黑山庄,当晚夫妻俩便在古岩庄相聚,明兰见顾廷烨还有几分精神,把事情略略讲了些。
“多出来田地要交换给皇上么?”明兰的表情很正直,她小时候捡到钱从来都交公的。
男人本来紧缩的眉头忍不住松开了,笑道:“皇上赐庄子时可有说田地有多少?”
明兰摇摇头。
“咱们自己查出了欺上瞒下的奴才,又不是侵占民田,你怕什么。”
明兰觉得也是,便专心的给顾廷烨擦起湿漉漉的头发来,顾廷烨见她神色轻松自在,微有异色:“他们这般欺瞒,你竟不很气?”
“……的确不很气。”明兰抬头想了想,“他们虽贪了些银钱田地,但却还算有分寸,并不曾往死里逼迫佃农。”
这几日四下查点,明兰发觉庄中的佃户大多过的日子还不错;没有卖儿卖女,也没有饿死人。黑山庄这帮家伙给明兰的印象是,胆子并不大,集体热爱小偷小摸。
不过也是因为如此,这个庄子的奴仆恶名不彰,便没有被发卖,而是直接转赐了功臣。
当然,本质上,是因为明兰并不认同古代这种奴仆效率。
那些有身契在主家手里的奴仆,若是在宅邸里做服务性工作还好,有固定的月钱,若得了主子赏识还有额外赏赐;但是叫这些奴仆去管理田庄,问题就复杂了。大锅饭制度的失败证明了一件事,人类是利益性动物,要长远的稳定的出效益,没有激励性奖惩是不行的。
那些经手大笔田产银钱的管事,通过辛勤努力,把田庄打理的红红火火,可是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却不能有自己的财产,这绝对是违反经济规律和人性原则的。
重点是巴老福他们到底吞了多少,若在一定范围内,倒不是不能原谅,毕竟这几天看来,黑山庄打理的还可以,况且……
明兰叹了口气:“咱们身边的可信之人也少了些,你不如想想侯府可有什么忠诚的老家人,若是可靠的,也不防……”她就不信太夫人能一网打尽,那些累代在宁远侯府的世仆呢,说起来顾廷烨也是正头的主子。
顾廷烨沉默了良久,才微微点头,又转开话题道:“黑山庄的名声还成,若有不好的,你想定了怎么处置,回府后叫郝大成去办就是了。”顿一顿之后,指指地面,“这庄子不一样,明日我留一队兵卫给你。”
明兰手上动作停了下,歪头笑道:“不用了,人手我已够了。”
她目前对屠氏兄弟的威慑力很满意。
顾廷烨俊眉一挑,微笑着不作答:她头脑明白,见事明确,却还少了几分历练。
他反手拉过明兰,翻身压在床上,重重的亲了她殷红的小嘴一口,单薄衣衫下凝脂滑腻,他不禁心中一动,低哑着声音道:“身上可好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衣襟里探去。
明兰被他揉的半身酥软,满脸通红:“……还,还还……还还……”
身上那只大手越摸越不老实,她慌了,忙道:“你你你……你一日要换三匹马,明日还忙呢,还是别……那啥,你好好歇着吧。”
“小结巴,慌什么!”顾廷烨不禁莞尔,翻转平躺在床上,揽着明兰在怀里,含笑着,“我不过是问问,你可想歪了?”幽黑而戏谑眼眸故作正气。
明兰:……
——她好想挠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一直在查关于古代豪门田庄的资料,这里来解说一下。
首先,古代是个农业社会(这不废话嘛),古代劳动人民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劳作,并获得生活资料,所以像佃户的记录簿里,不会记录所有人的名字,而是只记录这个家庭最重要男人的名字,其余的老人女人还有儿女,都属于这户人家。
家族往上发展,就成了宗族,所以古代经常看见什么王家村李家村,就是说,一整个村庄基本都是一族人,古代有‘同村不通婚’或者‘外来媳妇女婿’的说法,其最初的原因就是防止血缘过近了。
古代村庄是怎么形成的呢?(大家可以问度娘,又废话)
我归纳了一下:一般来说,古代人力弱小,一家一户很难抗拒大自然的力量,比如打井,开荒,狩猎,护卫盗贼等等。
于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居住,渐渐形成村庄,因为要互相信任依靠,自然是越亲越好,所以古代村庄多以沾亲带故的为主。
古代中国70—80%的土地都是村庄,通过里长,保长,或者其他什么村落制度来进行治理,平常县老爷在城里待着,城里的事有衙役和县丞帮忙,若有别的事,就通知耆老族长或里长保长来往下传达给小老百姓。
所以,明清的缙绅力量是很强大的,往下,他们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佃农,往上,他们家族中往往有子弟入仕,在朝堂中有说话的力量。
这种半自治的村落模式,被很多古代大学者誉为美谈。
然后事情没这么美妙,兼并土地几乎是我国几千年所有王朝都发生过的事,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没当一个王朝延续两三百年后,土地兼并严重到了临界点,然后就起义,造反,或成功或失败,接着改朝换代。
这个话题太大了,若真要说,我可以写一篇论文,《论古代土地兼并演变过程和农民起义的渐进及对王朝兴衰的各种影响》。
回到正题,还是说豪门的田庄。
古代的那些大家族,比如有爵位的(宁远侯),比如世代为官的(海家)……这些家族有广大的田地产业,那么他们是怎么经营的呢?
尤其是京城里的豪门,他们的田庄往往里自己家有一段距离,不能每天去查看,这时,他们就需要帮手,也就是类似于总经理的角色,代替主人去管理田庄。
事实是这样的,古代的奴仆大多在宅邸里为主人服务,但还有一部分,他们深受主家信赖,他们管理着田庄上的佃户(没有自己土地的农民),管理着收庄稼,收田租,然后整理后上交给主人。
(详见红楼梦里那个‘老砍头’给贾珍交年赋的情形。)
管理田庄通常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庄子的管事十分得力忠诚,他们勤于管理庄稼,自己采买种子,自己采购农具耕牛,自己觉得种什么品种,然后只雇佣帮工来下田干活;另一种,则是把田地分成一块块,分别租给佃农,然后到了时候就去收租,其余一概不管。
前一种只出工钱给帮工就成了,所有收成都可收上来;后一种则是黄世仁和喜儿她爹的关系。后一种情况比较多,前一种作为辅助。
佃户只是租着田地来种,并不是那家的奴仆,所以不需要向明兰下跪,但这只是很理想的想法。
比如说,因为自然原因,因为家人生病,那家佃农这年忽然交不上租子了,或者拖欠些租子,这个时候庄头就会叫他们写欠条,累积下来,你说这些佃农会不会怕庄头。
尤其这些庄子还是豪门所有,佃农根本不敢反抗,久而久之,佃农虽人身自由,但其实也是半个奴仆了;甚至有许多活不下去的佃农,十分愿意让主家收了去。
因为一旦成为主家的奴仆,最最起码,有一口饭吃,不至于挨饿受冻。
主家有好有坏,管事庄头也有好有坏,这里我们讲讲后一种。
当主家长年疏于管理时(一家子都是纨绔,不肯读书,不理庶务),那么这些庄头管事就会做小动作,例如隐瞒些田地,隐瞒些佃户。
这样一来,那些明明挂着XX家族的名头,其实这些田地却是给庄头们自己种的,那些佃户也成了庄头私家的佃户。
当然,大家族的老奴仆在多年服务之后,累积了些积蓄,也会偷偷去外面置办产业,古代礼法上,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一经发现就可以没收(很好的买卖)。
所以,真正会在外面置办产业的奴仆并不多,除非有十分可靠的亲戚在外面,否则他们宁愿藏银子。
这些在庄上管理的奴仆,只要能混上管事的职位,其实日子是很舒服的,虽然在日常生活的精致层面比不上在府里的享受,但能受主人重视,而且在山高皇帝远的庄园里,可以过的很自由。
但是如果作为奴仆,你不是管事,只是在庄上帮忙(劈柴,烧饭,打水,间或种田),那就很惨了,日子很不好过。
有些在内院犯了事的丫鬟,被罚至庄上,如果没有爹娘兄嫂罩着,那就属于劳改,从天到地,从副小姐的享受到农庄的丫头,这是十分悲催的惩罚。
运气不好,遇上不好的爹娘,还会想着把女儿乱配了以获得利益(倒霉的晴雯)。
……
总而言之,佃农的生活并不愉快,曾有一个历史学家说过,几千年的农民起义为的就是一块地!
古代农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自己的土地,越多越好(人人都这样想,怎么可能不土地兼并呢)。
好了,田庄的事讲到这里,下面我把本文设定的铜钱购买情况列一下。
一两金子 = 十两银子
一两银子 = 一千文铜钱(一贯,一吊)
一串钱 = 十文钱
一石大米 = 十斗大米
一斗 = 一斛
北宋初期的米价大约在每石300文到600文一石之间,中期(仁宗年间)在600文到700文之间,南宋初期米价则在2贯左右。
根据推算,古代一石大米约有59200克,即59.2公斤。
如果这样大家不甚清楚,我说个简单的。
刘姥姥说大观园一顿螃蟹宴是她家一年的吃用。
一顿螃蟹宴二十两银子,刘姥姥家算是村里的中等人家,还有自己的田地,那么贫农更少些,佃农更更少些。
明兰赏赐的铜钱,约莫估算起来,差不多是某佃农家一半或三分之一年收入。
不要和我说,那些钱买不了多少大米。
乃以为古代农民天天都能吃大米,各个都能吃白面?!别做梦了!
那是过年吃的,平日都是粗粮掺进去的,遇上年成不好的贫苦人家,挖野菜刨树皮那是常事!
古代的农民是很苦的,只有短暂的太平盛世才能过上好日子,朝代末期呀,兵荒马乱呀,最倒霉的就是小农民!
(这里说句题外话,我查资料时,看明朝的话本《三言二怕》,对比清朝老百姓的生活,我很想说,好像明朝老百姓过的更舒坦些呀。算了,还是去查资料吧。)

第138回 古岩庄风云

前日因是夜里到的,不曾看清,可这日一早一众庄头来给屏风后的明兰请安时,明兰立刻觉出不对了。总管事吴光一个举动一个颜色,后头众管事齐刷刷的下跪磕头唱喏,向明兰问好;安静时,周围无一人插嘴,回明兰话时也大多有条有理。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好像以前姚依依单位迎接领导莅临或卫生大检查一样,古岩庄众人事先排练过,要么嘛……
甚至适才她提出要丈量田土,吴光也神色自若的应声,还备了相应的鱼鳞册和庄户名册,下头一众庄头立刻张罗着帮忙。
明兰垂下眼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黑山庄那样宣日朗朗的动作,随便一个小厮或佃农都可能说出去;同样的招数不能用老,黑山庄可以叫她打个措不及防,但古岩庄就不成了。再说了,她原本也没想防着。
和黑山庄不同,古岩庄是多年前就被抄的罪臣家产,没产为皇庄业已十来年了,这块产业为御派的管庄太监掌理,皇字当头,庄里不论出了什么事,也少有人过问。
明兰倒想看看,这古岩庄的水有多深,这太平景象能被粉饰的多好。崔家兄弟照老样子下去丈量土地,公孙猛受命去遍访佃农,明兰则拖着大管事吴光说话。
“……原来吴管事是管庄司吴公公的族亲,真是失敬失敬。”明兰微笑和煦如春风。
“小的岂敢,不过是九拐十八弯的亲戚,沾着个名头好混口饭吃。”吴光恭敬的躬身回道,“皇上赏了这庄子后,原本公公叫小的司里当差,可小的在这庄子前后这许多年头了,里外也有了情分,便想着若夫人和都督瞧得上小的,小的愿留下效劳。”
“这怎好意思呢?吴爷到底是吴公公的族亲,说出去未免不合规矩,若外头有个言语,便不好了。”明兰露出一抹迟疑。
吴光目光闪烁,语意圆滑道:“小的算哪门子爷,不过……我那老叔爷与宫里的诸位公公都甚有交情,都说都督素来豪迈大方,不拘小节,大家伙儿都乐意与都督结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言语。”
这段话深深浅浅,说的很有水平;明兰笑了笑,端起茶杯:“吴管事说的有理,我一介妇道人家,这事儿还得和老爷商量着办。”
三天查点下来,崔家兄弟和公孙猛来细细禀报,还有屠家兄弟派撒下去的耳目暗中打听来的消息,明兰听罢,眉头拧成一个结,只短促的吩咐去叫吴光来。
寒暄几句后,明兰温和道:“这事儿我前后细想了,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但顾家从无有叫外头人管理庄务的道理,且满京城去打听,又有几户人家敢使唤原皇庄的管事,说来说去,到底于理不合呀。”
吴光青白的三角脸陡然阴暗下来。
“……我若真留了吴爷,不说外头人怎么笑话顾家没规矩,便是顾家亲长怕也要立时来骂了。”明兰微笑着打趣,透着鲛绫纱屏风细细看他神色,她赌他总不肯卖身为奴吧。
吴光脸色沉了沉,很快恢复,叹道:“夫人说的也有理,可是这五六十户佃农如今还欠着庄上的租子和债钱呢,前帐未清,小的不好向上头交代呀。”
明兰心中微惊,她没想到这厮的胆子发育的这么健壮良好,这时厅堂侧边槅扇后头微有响动,她侧眼看了下,又道:“统共欠了多少?”
吴光早有准备,张口就是:“佃农们历年拖欠的租子,估摸着约有两万两,人吃五谷,总有个头疼脑热,佃农家里支领不开时便要借钱,算起来也有一万三五千两。”
明兰吃了一惊:“这么多?!”
“唉……”吴光故作大声叹气,“别的也就罢了,那些借出的款项才要紧!小的哪有钱呀,多是上头的贵人的银钱;况且,细论起来,年前这庄子才赏赐下来,那些拖欠的租子也是皇家的!”
明兰手指握的死紧,咬的牙根都发疼了,缓过气来,一副为难的口气:“这事可难办了,吴管事也帮我想想辙吧……”
吴光心里一松,果是妇道人家,年纪轻胆子小,他这几日观察,知道顾廷烨不大管庶务,又极宠这位少年夫人,诸事多有依从;他想到这里,忙殷勤道:“夫人放心,只消有小的在一日,这些拉里拉杂的总能给夫人办的妥妥当当!”
明兰微笑着打发他离开,摊开手掌,俱是指甲痕。
接下来,她也不作声张,依旧继续叫人查点庄务,便是屠虎和公孙猛气极了,要去寻吴光等庄头的晦气,也叫她拦了下来。
又过了两日,这日下午,顾廷烨忽的回来了,换下赘重的袍服甲胄,沐浴过后,身着常服坐在炕上轻松惬意的端着茶碗:“……兵械归拢,军操整齐,虽不能与当年薄老帅的军纪严明相比,也能见人了,今日歇息半日,明日皇上就来校阅。”
明兰亲自拿井水湃过的果子过来,闻言轻笑道:“这不是面子功夫么?皇上若真以为军中事事顺利,要用起兵来,岂不糟糕。”
顾廷烨略略苦笑:“就这么几日功夫,我们又不会仙术,皇上如何不知底细。”不过新皇头一次校阅军事,做门面也是要紧的。
“如此说来,老爷现下可以松口气了?”明兰微笑着给他剥枇杷果。
顾廷烨吃着甜甜的果子,见明兰嫩白如椰乳般的纤细手指,在金黄清香的枇杷果间灵活翻飞,便似手指也香喷喷的好吃了一般,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庄子里出了什么事?”
明兰抬眼看着顾廷烨,鼓着脸颊闷闷,歉意道:“原想等你忙完了再说的。”
“说吧。”男人拧拧她的脸蛋,温言道,“有多了不起的事,说来听听。”
明兰咬咬嘴唇,终于把这几日所见所闻以及来龙去脉都说了,顾廷烨越听脸色越沉,渐渐不可忍耐,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拳头捶在炕几上,上头的枇杷果齐齐跳了跳。
明兰赶紧敞开胳膊拢住想往下窜的圆果子,侧头看了眼门外,好在谢昂领着亲卫把这几间屋子都围住了,不然就这地方,她还怕隔墙有耳。
“……我本来也没定主意的,直到阿猛他们陆续报来消息,我真气极了。”明兰把枇杷果一颗一颗捡回白玉竹梗编的小篮里,“不但田租比旁的皇庄高出两三成来,姓吴的还动辄役使佃农们给他干私活,逢年过节索钱要人,遇上由头还要加租,一干庄头们仗势肆意凌辱人家妻女,真正禽兽不如。区区一个管事,竟然不顾天理,盘剥至此,我,容不得他!”
“他们说的那些事,我听着都渗得慌。”明兰丢回最后一颗果子,面带不忍,“数九寒冬一家人没柴火,只靠几件单衣御寒,小孩子冻病而死的有,因为租钱繁重,老人舍不得吃,生生饿死的也有;便是如此,有劳力的男人妇女还得一日不缀的下地干活——”
病的咳出血了还得干,冻烂了脚还得干,孩子在屋里冻饿哭的撕心裂肺了还得干……佃农们何尝不想奋起一搏,可上有通了声气的巡检司衙门,下有狼才虎豹的打手庄头,佃农们被看的死死的,又不知道去寻御史言官告状,几次闹起来被压下去后,反叫迫的更狠了。
明兰眼眶渐湿,她无法想象这种情景,心中油然而生怒火,来古代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痛恨过什么人,那些内宅的女人做幺蛾子,还可说是生存所迫,社会和制度的缘故,可像吴光这样丧心病狂的呢?明兰好想枪毙他们,一个一个的!
顾廷烨面上疾风骤雨,阴沉戾气,他对明兰道,“我曾略有耳闻,也不知到底如何,没腾出手来料理这帮畜生,我留了人手给你便是叫你发落他们的!绑了送有司衙门就是。”
发了顿脾气,顾廷烨深深吐息几次,冷笑道:“居然还敢要挟主子,这泼皮东西,怕是活腻了!舒坦日子过久了罢!什么司里的宫里的,天下哪来这么多贵人!不过是仗着先帝爷仁慈,各个拿耗做大,摆谱逞凶,一座一年出息就三五千两的庄子,不过十二三年光景,居然有两万两的欠租?!这些年这里闹灾了么,我怎么不知?看谁敢出来理论!”
明兰低着头,久久不语,轻轻叹息着:“若能这般爽快发作,我早发作了。”
“你顾忌什么?”
“不是顾忌,只是……”明兰轻轻的叹道,“多年前,爹爹有位姓邱的同年,邱伯伯认定了三王爷能登大宝,可便是独具慧眼又如何?没等三王爷被立储,邱伯伯就早几年前被人弹劾下狱,后死于军流。三王爷没有皇帝命,邱伯伯白白死了,到如今也没个人替邱家翻案。”
顾廷烨渐息了怒气,当年延续了近十年的夺嫡争斗几乎闹翻了半个京城,牵连在内的文臣武将不计其数,连日累年的互相攻讦之下,哪怕是站对了边的也未必能落好下场。
他心有所感,安静的听着明兰的话。
明兰愈发低了声音:“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先帝虽崩了,但那些太妃和公公们未必一点势力都没了,这会儿他们兴许没法子抗争,但只要打蛇不死,长年累月的,若他们怀恨,念着报复,逮着机会在背后来一下,便难说的很了。毕竟,撕破脸和不怎么来往,是两回事。”
在盛家,这种提点的话大多是盛老太太规劝盛紘的,可惜顾廷烨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
顾廷烨闭了闭眼睛,窗外的大槐树上细细鸣着蝉声,一声长一声短,便如明兰的心跳,不安又惶惑,过了良久良久,顾廷烨才艰难的呼出一口气。
“——你顾虑的有理。如今你想怎办?”
“我不知道。”明兰脸上迷茫起来,“那些可恶该杀的坏东西,我真恨不能砍他们的头,可惜处处掣肘,又不好动他们,我也不知道怎办。不过,我想,最最起码,总得把他们撵走,这庄子才真算是咱们的了。不然养着这帮渣滓,还要整日担心替他们背黑锅,我连觉都睡不着,是以……”
“如何?”
明兰咬了咬牙,一口气说完:“咱们能不能替佃户们还了这笔债,一次了结清楚,把那些人送走完事!”
话一说出口,明兰就赶紧去看他的脸色,只见他似是先吃了一惊,但又沉下神色思索起来,明兰心下惴惴,自己也知道这个提议蛮败家的;一般程度的钟鸣鼎食豪门一年花用也不过五六千两上下,现在却要顾廷烨一口气拿出三四万两的银子!
不是买官,不是疏通,甚至不是享受;这个素质要求委实高了些。
顾廷烨没再说话,只缓缓从篮里捡出一颗特肥硕的枇杷果,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剥着果皮,不一会儿,一颗坑坑洼洼的枇杷果肉被拈在男人修长的指尖。
明兰眼前一花,嘴里就被塞了颗果子,顾廷烨好笑的去戳明兰鼓鼓的脸颊。
“这主意好极。”他展眉微笑,神色舒朗,“这钱,我出。”
没等明兰讶异的回过神来,他已转头高声吩咐小桃去叫人;明兰只好进里屋去旁听。
……
“郝大成。”
“小的在。”一个中等身材的管事上前一步,躬身而立。
顾廷烨一手搭在炕几上,身姿沉岳如山:“你领上一队人,把吴光他们八个看起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劝着,不许他们出屋子,不许和人接触;阿猛你也去,若有人敢硬闯,把你的功夫拿出来亮亮,总之,给我看严了!”
郝大成拱手,朗声应了;公孙猛兴高采烈的跟着出去。
顾廷烨点点头,转头朝向屠龙,沉声道:“你回府请公孙先生写名帖,去请顺天府的吕通判派两位县丞和书吏来,并请小夏公公派两位公公来提人,还有这地方上的州巡检司也要请人来做中。三日可够?”
屠龙素来稳妥,当下抱拳应了。
“爷,那我呢?”屠虎早等急了。
“老虎你领人把庄子上下看好了,若有人敢闹事……”顾廷烨捡过炕几上素丝帕子,轻轻擦拭手指,“我顾某人可没雇过打手帮闲,别弄出人命来就成。”
男人手中的洁白绢帕,染上浅金色泽,还泛着淡淡果香。

第139回 蜜月

“……果真如此,顾家二郎真长进了。”老人缓缓道。
“儿子细细打听了,确然如此。”长椅边上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低声回道,“顾都督一把火烧掉满箱子的欠条借据,庄子里的吆喝声便是几里外也能听见。最了不得的,都督还给那几个混账东西一笔厚厚的遣散银子。”
十丈见宽的方形兵器房内,三面大墙上竖着高高的榉木架,上头悬挂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各式兵械,外头日光明朗,顺着高窗照入屋内,直映着满屋的兵器的刃锋精光耀眼。
薄天胄今年已六十有七,却依旧身形魁伟,筋骨强健,少年时养成的习惯,一日不摸兵器便难受的紧,此时他坐在临窗长椅上,用清油和绒布反复擦拭着一柄两尺余长的百锻钢制斩马长剑,身旁立着一微发福的中年男子。
“校阅三天,他竟半点不露声色,真也沉得住气。”薄天胄放下绒布,一手抚须而叹,“怪道能于草莽之际混出名堂来!如此,把你二小子放他帐下便是不错的了。我这把岁数也不求什么,只望着儿孙平安,若能在闭眼前给你们再留个袭封,便是死也值了。”
“父亲千万不要这么说!”薄钧噗通就跪下了,双目含泪,“都是儿子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叫父亲偌大年纪还要为儿孙操心!如今天下太平,父亲便好好在家将养享福,莫要再劳累了!父亲这么说,岂不折杀儿子了,儿子,儿子……”他低头垂泪的厉害。
“罢了,罢了,起来!”看着一把年纪的儿子哭天抹泪,薄天胄忍不住瞪眼,“没考个功名回来,倒学了一肚子酸规矩,世上谁人不死,你老子难道不是人,难道不会死?死前多捞些好处给自己骨肉有什么不对!大老爷们还动不动掉金豆,闭嘴!起来!把脸抹干!”
薄钧堪堪收住眼泪,抽搭着匀平了气息,压低声音道:“……父亲刀枪血海五十余载,二弟三弟连媳妇都还没娶就死在了边关上,咱家若论功劳,早该封个袭爵了……”
薄天胄想起英年早逝的两个儿子,心头一酸,不去理大儿子,又拿起绒布细细的擦起剑来,自言自语着:“先帝温厚仁和,在他手下当差,虽无大封赏但也平安,便是有些过错也能含糊过去;可当今天子却不一样……”
薄钧怔怔看着父亲,小声揣测道:“所以父亲急流勇退,早早解了兵符与皇上。”
“急什么流!勇什么退!真退了还怎么挣袭封?前儿申首辅要致仕,是人家儿孙女婿都得力,我有什么?不过有个你这么愣头青的杠头儿子!”
薄天胄吹胡子瞪眼睛,却见敦厚鲁钝的儿子连句讨巧的辩解也不会说,只呆呆的站在那里挨骂,老头子瞧了,无奈的叹息着,“你要记住,有时候退不是真退,也有以退为进的,如顾二郎这回的作为,便是极好的例子。”
薄钧是个老实人,不懂就是不懂,也不会装,老头子看儿子一脸不解,长长叹口气,耐心的教导起来:“那顾小子明面看起来,不但吃了大亏,而且窝囊,你也这么想吧?”
“正是。”薄钧点点头,到老父身边拖了把小杌子坐下,替父亲轻揉着积年的老寒腿,“先帝仁慈,早给所有皇庄都下了‘不加赋’的明令,那几个庄头却敢那般为非作歹,三五千两年赋的庄子,不过十年左右,不但弄的佃农不得聊生,还落了三四万两的租钱和借款,哪有这般荒谬的事!天理国法俱是难容!”
“废话!”薄天胄暗叹总算儿子虽不机灵但也不糊涂,他干脆道,“这点子道理你能想明白,难道顾家小子会想不通?人精着呢!”
老头子觉得口干,抬头从一旁的小平案几上提过一把隐泛光泽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长吸了一口茶,才接着道:“这事儿确实经不住推敲,蒙谁都不成。顾小子自然可把这事抖出去,叫巡检司或州衙门来审,或叫管庄太监来问话,可这样一来,难题就推给皇上了。皇家有多少庄子,因仗着先帝爷宽厚,又有多少手伸在里头,若别的庄子也闹将起来,那皇上该怎么办。彻查?严惩?牵枝连叶的,有多少人呢,如今还早!”
薄钧接过老父手中的茶壶,轻轻放在一边,听老头子继续道:“这官司皇上不能明打,只能慢慢的一拨一拨换掉先前的人手,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朝到后宫,再到其他地界儿,皇上有自己的人要安置,先头的人也该挪位置了。”
“顾小子叫那几个不长眼的当场报账,又一口气抬了三四万两的银子出去,顺天府的,地方巡检司的,还有宫里的人可都眼睁睁的瞧见了。”薄天胄抚着手中长剑,剑锋森然泛着青光,他布满苍老皱纹的面容上浮起一阵奇异的笑意,“一来,这事传扬出去,人们把账一算,谁都知道庄子里原先多黑了,一个庄头能有什么胆量,自是后头有人了;二来,这事就此打住,那些后头的人也不很得罪了;三来,还能博个体恤慈厚的美名。真是一箭三雕。”
“是以前几日校阅之后,皇上在例行颁赏后,又暗赏了顾都督五万两银子,想来皇上心里都是明白的,便抚恤顾家一二。”薄钧这才明白了些。
薄天胄朗然笑出声,威严粗重的眉毛展开来:“顾小子不声不响的把那些皇庄管事的黑心账抖搂出来,皇上心里这会儿不定多痛快呢!以后皇上要裁换人手也容易些。”
薄钧全明白了,暗自惭愧自己愚笨,过了会儿,又忍不住道:“只便宜了那几个歹毒的庄头,就这么叫他们走了!唉……不过那些佃农总算熬出头了,我听闻顾都督的夫人是极仁善的。她说庄里的老人家辛劳了一辈子,不能叫老无所养,便下令以后凡庄上佃农的直系亲长过六旬的,每年都能发些银米衣裳。”
“二郎那小媳妇的品行是没说的,你娘很夸过几次,就是听说年纪轻轻的,性子却有些疏懒,不大爱走动。”薄天胄想起老妻的话,轻轻点头,目光微闪间,喃喃低语,“便宜了那几个么?怕不见得。”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片绵延数千里的山岭群落,春绿满山,夏夜月荷,秋赏红枫,冬日晴雪,这般好景致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来踏青游春,西山偏东最好的一处山头便建有避暑行宫,其他丛丛落落的山丘小岭便零散分布着不多的几处庄子,只那些有头脸的皇亲国戚或达官贵人才能在此落户。
那日和顾廷烨商议完事后,他就叫明兰先来这温泉山庄。
一路上明兰揭开车帘偷偷看了几眼,满眼俱是明媚景致,已是心醉一片;待进了庄子,见四处风景幽美,远望前后山丘起伏缓和,宛如忽至桃源,且屋内布置也颇高雅精致,明兰便十分喜欢,很是夸奖了庄里管事一番。
这管事原是顾廷烨军帐内一员老勤杂,随军多年,素来办事周全,忠心勤恳,后在乱军中落了残疾,偏家无恒产,满屋子俱是病弱孱幼,一时家计没了着落,他就索性投了顾廷烨。
自进了这温泉山庄,明兰生平头一次脱了拘束的常态,不是或乘着凉竹轿子满庄子观赏景致,就是戴着帷帽去后庄采摘新橘;日常吃的是现摘的蔬果和刚打下来的山野风味,各种连名字也叫不齐全的林中菌菇,翻着花样的入菜;重点是,庄中共有三四处泉眼,常年不歇的咕嘟冒着温泉,在温腾腾的水面上漂一个木制托盘,放上用冰凉凉的井水湃过的水果和蜜酒,她每日去泡上半个时辰,直是通体舒畅。
不用管家理事,不用摆样子撑场面,没有时不时上门拜访的贵妇亲眷,几天下来,明兰只觉得天上人间,全身的骨头都松散开了,心想就这样过下去倒也不错。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四天,然后顾廷烨来了。
刚处理完外事内情的男人很疲倦,校场检阅不是小事,这时又没有红旗牌轿车,加之这次皇帝是下决心查点全军,便是只检阅一天也要骑马奔上百多里;更别说此次校阅副总指挥使的顾都督,前后差不多每日都要奔马三百里左右。更别说还要和一帮老兵油子磨耐性,军中门道不必官场上少,明刀暗枪,处处机心,累心的很。
明兰瞧着男人脸上的疲态,低头对手指:所谓好男人不是用嘴吹的,就这样每日忙的连轴转,他还坚持每晚回庄子过夜……心疼之余,她也打起精神好生服侍。
见男人筋骨疲惫发僵,明兰便自告奋勇的要给他上按摩。
当年姚依依有个死党是SPA按摩的爱好者,不但常去美体馆做,还自己研习,耳濡目染之下,明兰也小有精通,在她看来,古代内宅那种小拳头锤锤或美人锤敲敲的按摩根本是隔靴搔痒,完全没有真正祛除疲劳的效果。按摩真正的精髓在于手指和手掌,用戳,按,揉,推,摩,揪等几个基本动作来完成,捶敲这两个动作只是辅助。
后来跟着贺老夫人学了些人体穴位后,明兰更有信心了,盛老太太便对小孙女这手功夫赞不绝口,谁知到了顾廷烨这儿,发生了意外。
男人比女人皮粗肉厚是不用说了,常年习武,从肩臂到腹部和修长的双腿,俱是健硕结实的淡褐色肌肉,全身匀称的全无一丝赘肉,密度高,硬度强,明兰揉按的满头大汗,也不顾技术含量了,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又打又捶,顾廷烨依旧眉目不动的表示‘没什么觉头’。
明兰黔驴技穷。
这时男人忽道,他在岭南地区曾见过船上人家的小孩子踩在大人背上按摩。
明兰拿帕子揩汗,没好气道:“你闺女在京城呢,你儿子我不知道。”
顾廷烨默默的趴回枕头堆里,过了会儿,发声表示明兰可以代劳。
“这怎么成?”明兰愕然反对,并认真表示她是个恪守妇道的好妻子,让她踩在丈夫的身上?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是要被罚抄《女诫》的。
“咱们偷偷踩,不让别人知道就成了。”
“我可不是小孩子,你倒不怕被踩死。”明兰眯眼吓唬。
顾廷烨立刻起身抱了抱明兰,掂掂重量,表示他完全没有问题;一边催促着,他还动手帮明兰脱鞋袜,露出两只白胖粉红的小肉脚,十只肉秃秃的小脚指头,明兰咬牙扶着床顶的栏杆,战战兢兢的踩上男人的背。
明兰起先只敢放一只脚,男人又说轻,明兰恼羞之下便把两只脚都放了上去,心想他要是再喊不够力,她就在他背上跳兔子舞,看不跺死你丫的!
男人的背部很宽阔,背肌平整有力,明兰踩的很稳,脚趾戳戳,脚掌按按,脚跟揉揉,顾廷烨眯着眼睛,瞧着很惬意。
药草沐浴,温泉泡澡,适宜初夏的各种温补炖品,还有野生蜂蜜和新鲜果肉酿的清凉果品,一日三餐仔细调配着,什么参芷红枣炖乳鸽,龙井虾仁鱼皮,竹荪燕窝合鸡盅,海蜇凉拌莴笋丝,白菜牛百叶汤……口味或清淡,或浓厚,不一而足,闻之便舌上生津。
不过三两日,男人原地满血复活,这段日子来的疲乏一扫而空,不但再度龙精虎猛,精力充沛更胜平常,随即两眼直冒绿光,饱含暗示的目光看着又萎顿恹恹了的明兰。
明兰的耳朵无端抖了三抖。
顾廷烨正值盛年,又茹素颇久,这会儿再度开荤更是没个节制,天还未全黑便紧着把明兰往床上撵,起初明兰也热情了几天,但男人的反应惊人,她深深觉得,若不是为了循环使用,估计他会把她连皮带骨吞下去;随后她便告吃不消,再次开始哭天抹泪的讨饶生涯。
燥热湿润的屋子,低垂的石青色绡纱帐幕,里头弥漫着一股带有浓郁情色意味的喘息,细细的哭泣声,也不知是哀求还是呻吟,满床的凌乱不堪,肢体还在纠缠。
男人伏在她身上,一手握着纤细的腰肢,腾出另一手来抹过她脸上的泪水,托高她的臀部,愈发折腾的厉害。明兰身如火烧,双手捂着眼睛,呜呜细哭,被男人拖开双手,却见她媚人的大眼湿润的像要滴出水来,满脸的潮红,殊不知她这副模样,直是火上浇油。
男人看的眼睛发红,牢牢持着她一条腿,重重的顶了进去,明兰哀哀叫着,他着意温柔的揉着她的身子,只盼她好受些。
她颤抖的厉害,胸前两点殷红的如樱果鲜润,他俯身去吻它,吮着便如要含化了它们一般,玉雪细腻的身子泛起层层红浪,抹了胭脂般诱人,双腿软软的挂在他腰上也没什么力气,他作势要把她的腿抬上肩,她知道厉害,吓的哆嗦,连忙圈紧了他粗壮的腰,这一下,内里一阵收缩,反激的他低低的嘶吼起来,发了狂般吮咬她颈项,大手用力揉着她的胸。
天地混沌间,明兰抱着俯在自己胸口的头颅,男人漆黑浓厚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了,两人喘着哑着,她身体酥麻的厉害,直如化作一汪水般,一遍遍娇声哀叫,‘好哥哥好二叔’的一通乱求讨饶,什么好听的说什么,只希望他快些结束。
喘息渐停,顾廷烨重重呼出一口气,搂着她发烫的身子不住的吻着,暧昧的附在她侧颊,低哑粗重的喘着:“傻孩子,哭什么,不知道这事快活么?”
明兰酸软的瘫在床上,脱了力一般,哀哀的断续道:“……少来几次罢,我腰酸……”
“咱们去泡泉,便不酸了。”顾廷烨揉着她胸前柔软的雪团,滑腻温润如鲜羊乳汁般。
明兰脸上又烧了起来,抵死摇头,埋头在薄绫缎的被褥堆里,自打上回被他堵在温泉里,光着身子被他按在泉畔的水石上,在池子上下胡天胡地了两个时辰,她就再也不敢下泉了。
总算他从皇帝那里要来的休假不长,过得几日,两人就打道回府了。
严格说起来,这次他们看过山水花鸟,家养的,爬过半座小土坡,后庄的,顾廷烨答应带她去看山顶日出也泡汤了,但好歹也算手拉手一道游玩过了,呃,算是蜜月吧。
明兰忽然想起她上辈子的表姐,婚前兴冲冲的策划了豪华完美的海南岛六日蜜月,结果回来后急着找姚依依帮忙PS一套照片——蜜月期间,他们‘忙’的几乎没去什么景点。
想来大多数蜜月都是如此吧;明兰终于了然了。
一路上顾廷烨骑在马上春风满面,指着沿路景致时不时的说几句,明兰躲在马车装死,躺在垫褥中,一句话也不想说;直到马车穿过澄园大门,换过乘轿时,明兰抬头,见他站在垂花门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她莫名的心虚了下,陡然脸红,像滴出了血般。
刚回屋子不久,明兰还没替顾廷烨卸下金镶的青玉冠子,门口就有人急急来报,来的人竟然是向妈妈,只见她神色有些发急,但还算镇定,只道宁远侯府请他们俩过府一叙,十万火急,请赶紧过去。
明兰一脸不解,身旁的顾廷烨却半句没问,只稳稳道:“想来是有急事,我也不问了,向妈妈请先回去,我们换过衣裳就去。”
向妈妈安安的行了个礼,应声出门。
明兰转身进里屋换贴身衣裳时,秦桑轻悄悄的钻进屋来,脸上带着急,她凑到明兰耳旁道:“夫人可知,你们出门没两日,官差就去了侯府提人问话了!”
明兰额头一跳,心口紧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顾廷烨,隔着竹帘缝隙,只见他定定的坐在床沿,神情自若,抬脚让夏荷和夏竹替他脱换靴子。

第140回 恩怨

“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来报我?!”明兰转回头,低声质问着。
“报了的。”秦桑惶恐,低声道:“老爷出门时,把外院的事托了公孙先生的,先生说这事要紧,便打发顾全先去营里报老爷,再去报您。谁知晚上顾全那小子却回来了,说是老爷吩咐了,说您正忙着呢,不叫把这些事烦您。只这样回侯府那边的人——说皇上校阅是大事,老爷忙着军务,离不开,您虽急的很,但也没法子。”
明兰心头一松,这男人很有良心,把她摘干净了,不枉她这几日床上床下累死累活。
穿戴妥当后,明兰也没功夫再问秦桑两句,只好赶紧跟着顾廷烨出门,刚走出两重垂花门,在一条浓翠嫣红夹的白石小道上,却见蓉姐儿正站在小道那头,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小脚在地上划来划去,身旁只站了一个不住劝她回去的小丫头。
她一看见顾廷烨和明兰走过来了,立刻躲闪着往树荫里靠,顾廷烨微一顿足,见她依旧是一副瘦弱畏缩的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再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有功夫多学几个字,外头乱跑什么。”
明兰见蓉姐儿身子一瑟缩,面上灰暗沮丧,连忙柔声道:“这时辰的日头最毒,你爹爹是怕你晒着了;现下我与你爹爹有事,你先回屋去,晚上来我屋里说话。”
蓉姐儿深深垂着小脸,一声不吭。
顾廷烨的眉心有些刻了进去,也不知说什么好,嗯了一声,便往前走去;明兰转身给丹橘打了眼色,自己赶紧跟着顾廷烨走过去了。
丹橘明兰,立刻上前拉着蓉姐儿的小手,笑道:“这回去了趟山里,老爷和夫人一直惦记着蓉姐儿,给姐儿带了好些东西,有两只巴掌大的小白兔,一只会唱歌的百灵鸟,还有好些好吃的果子……”
当明兰和顾廷烨快消失在路口时,蓉姐儿忽然飞快的抬头,直直的盯着那边。
丹橘见了,轻轻叹了口气,蹲在蓉姐儿面前,愈发和气道:“姐儿呀,这半个月,老爷和夫人去办要紧事去了,不然不会丢下姐儿的;姐儿回头把这几日练的字给老爷瞧了,老爷见姐儿长进了,不定多高兴呢……”
不等她说完,蓉姐儿就猛的推开丹橘,飞也似的跑掉了;丹橘慢慢站起来,叹道:“到底是亲爹,终归惦记着;就是不知有没有念着夫人这些日子的好。”
后头的绿枝走到丹橘身边,扁扁嘴道:“好吃好穿供着,三不五时的过问起居,丫头婆子们但有半分慢待,转眼就叫打发出去;夫人也算尽心意了,这么多日子连声‘夫人’都叫的不情不愿的,说来不过是个……”忽记起明兰的脾气和规矩,她连忙咬住嘴唇。
说话间,夫妻俩已一前一后乘软轿往宁远侯府而去,甫到门口,还没下轿,明兰就觉出府邸冷清来了,顾廷烨先下了轿,隔着轿门,低声道:“待会儿你什么也别说,只随着我应和便是。”明兰正惴惴着,听了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应声。
一直到了内仪门,也只出来两个寻常打扮的仆妇侯着,向妈妈站在那里,正伸着脖子等着,见了顾廷烨夫妻俩来了,赶紧把人往里迎。
“二老爷,二夫人,大家伙都在萱宁堂等着呢,请随我来吧。”
明兰囧了下,脚步一滞,跟着前面的‘二’老爷继续往里走。
一路往里走,四处噤声,人丁冷落,小径上残叶枯枝落了好些,池塘上浮着许多青黄的萍藻,明兰愈发觉出一股深深的萧索之气。顾家几代下来,那些有门路的,或积攒了余财的下人,不是自己跑了,就是求主子赎身出去,剩下的也人心惶惶,生怕受主家连累,到时候发卖流放也未可知,又哪有心思打理宅院。
明兰心里惴惴,偷眼看顾廷烨英挺的侧脸,却见他神色自若,依旧阔步慢行。
来到萱宁堂,却见里头已坐了不少人,除了体弱的顾廷煜起不了身,满府廷字辈的几乎都在了,最上首坐的是太夫人,次座上是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两对夫妇,以下的各房男丁依齿序而坐,厅堂里侧的雕花红木大槅扇后头坐着几个女眷。
一见顾廷烨来了,他们忙起身寒暄起来。
“二哥来了!这下可好了。”
“烨二弟总算来了,大家别烦了,这便无事了!”
“二兄弟,这回你可一定要帮忙,全靠你了!”
……
顾廷烨居然没有不耐烦,态度温和的拱手和诸兄弟们一一回礼,明兰则往里侧走去,却见那里已坐了五个妯娌,加上自己统共六妯娌,每房两个。她们似乎脸色不打好,又不敢叽叽喳喳,只以眼色来示意;朱氏似是想对明兰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
煊大太太算是最镇定的,笑着拉过明兰坐在身边:“听说你这阵子去京郊整理庄子去了,如何?一切可好。”
“是呀,都说烨兄弟的那几座庄子大的吓人,理起来怕是不容易吧,弟妹若有个支使不过来的,我这儿倒有几个得力的,都是多年知根知底的了。”狄二太太笑道。
“谢两位嫂子惦记了,二嫂子这话我可记下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要人呢。”明兰微笑着欠了欠身,狄二太太满意的笑了笑。
当初顾老太公分家后,按说每房都有自己的产业了,但五老太爷一味附庸斯文,五老太太也是自诩高雅,夫妻俩都不擅打理庶务,偏长子顾廷炀又是个花架子,炀大太太更不用说了,便如个锯嘴葫芦。有这么三座大山在,实际管事的狄二太太也不好周转。
是以不论是田庄还是铺子都不如长房和四房经营的好,日子久了,家中的管事难免少了差事,僧多粥少,人员冗置,油水又薄,就算那些管事的自己不说,家中的妻小难免不满,渐渐有些埋汰抱怨出来。
明兰如今正缺人用,早就留心顾家下人的情况,平日也常着人打听一二;若真有可用的,明兰倒不介意招几个过来,天下没有不变的忠心,找几个底细干净的,肯干能干的,却比外面再去买的好,怎么说也是知道人家三代祖宗的。
但明兰也不明着答话,只转过话题,自嘲道:“以前娘家老太太和太太老捉着我看田亩册,每年还叫我听庄头管事的回报,那会儿我只觉着烦的很,不若学些女红诗词,既清静,又风雅,这会子轮到自己了,才知道长辈们的一番苦心。”
煊大太太轻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应和道:“谁说不是!做姑娘那会儿哪知道做媳妇的名堂这么多,还当一本女诫一根绣花针就能顶事了呢。”
炳二太太听她们说了半会子话,掩不住焦急,插嘴道:“弟妹可真是个大忙人,咱们使了多少人去寻你,见不着人也就算了,我说你到底跟烨二兄弟说了没?咱们这儿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跟不知道似的,敢情不干你的事!”
明兰很想说‘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煊大太太立刻接上道:“弟妹也是个妇道人家,外头的事儿怎么晓得,这几日他们俩一个在营里忙,一个在庄子里忙,怕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弟妹哪有功夫过问!还是听听爷们怎么说吧。”
女眷们想想也是,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烨哥儿,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太夫人的声音还是斯斯文文的,只含了几分焦虑。
顾廷烨侧身,轻描淡写道:“想来只是问两句罢了,把话说清楚了,便也无事了。”
四老太爷最是焦灼,听了这不冷不淡的话,怫然道:“你这说的什么话!那日刘正杰领着一队禁卫如狼似虎一般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大哥的书房一通乱搜,又拘了我们几个在小院子里审问,一屋子弄的鸡飞狗跳,丝毫情面也不给。当我们顾家是土窝瓦肆了么?!”
明兰微一思忖:真丝毫情面也不给,就该像墨兰的公爹还有几个夫兄一样,被提去大理寺问话,而不是在自家问。
“正是!”五老太爷一拍案几,怒道,“不过仗着皇上宠信,便这般目中无人,那姓刘的,不过一寒门小吏,一朝升天,功勋承爵之家居然也要来便来,要出就出,实在忒可气了!”
然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纷纷开了话匣子,无非是咒骂大理寺和刑部那帮负责此案的官员昏聩无能,乱审乱判,以及负责拘人下狱的禁军上三卫嚣张跋扈,不顾权爵世家的体面,然后哀叹两声顾门不幸,重点是激起顾廷烨的同仇敌忾之心。
可惜顾廷烨不动如山,自顾淡然,待众人说的差不多了,才道:“那刘正杰是皇上的近臣心腹,他上门来问话自是禀了上意的;至于几位审理此案的大人,不是皇上钦点,就是宿著名吏。咱们这儿这般诋毁皇上股肱,未免不敬。”
此话一出,众人俱静,顾廷烨缓缓活动着搁在扶手上的手腕,漫不经心道:“前头的令国公府等十几家,都是拿明证据,确是涉入了‘先帝四王爷谋逆案’的,早就落罪了。如今案子还在审理,查到略有牵连的再提去问话,永昌侯府,永平伯府,还有其他几家,查明无事的,放人回去,不就没事了么。人家都问得,凭什么咱们家就问不得了?”
这话说的倒也有理,两位老太爷一时无话反驳,可旁座的顾廷炳却一气站起,大声道:“什么叫略有牵连?!不过是他们没本事审案,便寻别人晦气,好显得自己能耐怎的!咱们顾家几辈子忠心事主,再老实不过了!二兄弟,你如今在御前也有体面,咱们老顾家叫人欺负到跟前了,你也不使使劲儿,难不成就这么叫人瞧咱们家笑话!”
“自我知道此事后,我也寻机打听了。”顾廷烨淡淡一笑,“说是刑部拿了人证物证的,反复验查,确有疑点,皇上这才着人上门问话的。堂兄觉着这可是笑话?”
顾廷炳一阵语噎。
里侧的明兰听了,忍不住心里暗叹:这帮叔爷大哥们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唱高调,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呀!
从顾廷烨愤而离家起,顾家和顾廷烨就是两码事了,尤其是顾老侯爷去世后,顾廷烨最后的牵绊也没了;而那几年京城夺嫡争斗白热化时,顾廷烨正吃着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在江湖上风尘雨露刀口舔血的混生计。他们牵连夺嫡而倒霉,关顾廷烨什么事?
这时身旁却一阵响动,只见炳二太太忽的站起,直往厅堂上走去,走到顾廷烨面前哀声恳求道:“烨二兄弟,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大事,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如今你叔伯兄弟有事,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说着便垂泪欲哭。
明兰大赞,要说还是女人的第六感靠谱,什么大道理都不用说,苦苦哀求以情动人才是硬道理,果然,顾廷烨皱起了眉头,起身避过炳二太太的施礼,转身向四老太爷道:“不如请诸位嫂子弟妹先回去,这不合礼数吧。”
四老太爷却并不在意:“都是骨肉至亲,不必讲究这许多规矩,你嫂子着急,也是常情。”
炳二太太抹着眼泪,恭敬的站到一边去。
其实除了分家析产这种大事,古代的内宅女人不能随便露面,便是自己夫家的叔伯兄弟也是不好轻易见的,为的便是礼数避讳。
明兰眯眼,这是什么意思?软硬兼施?
顾廷烨微一挺眉,便道:“好。既如此,我便直说了。”随即大马金刀的坐下,朗声而言:“先帝之四王爷早被定罪谋逆,从逆的几个首要人犯俱已落罪量刑,现下查的是当初曾助逆的从犯,和逆王过从甚密者,与谋逆情事有牵连者。”
仁宗皇帝心软了一辈子,死前总算明白了一回,为了给倒霉的三王爷和德妃一个说法,也为了让后来即位的八王爷路好走些,钦定了四王爷的大逆罪名。
这番话一说,厅中众人俱是一惊,五老太爷总算白混过官场,沉声道:“当初四……逆王权倾半座京城,与王府来往之人何其之多,便是来往亲密了些,难不成就算是从逆?”
“自然不会。”顾廷烨端起小几上的茶,呷了一口,“皇上是有德明君,特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定案怎会草率。当初逆王犯上作乱之时,外有五成兵马司应和,内有几支禁卫内卫策应,殿上还有人帮着写伪诏,先逼死三王爷,后迫先帝禅位,几股力量一齐发作,里外勾连,这才酿成大乱。”
“爹在军中打滚二十年,戍边十余年,虽说后来不管事了,但当初提拔过的关照过的,后来却有不少成了器的;这么多年来,各军各营分散着,大多有些不大不小的军职。如今要紧的是,这些人中可有参与谋逆的?咱们家可曾帮逆王去招揽过这些人?若有,便算连结串逆之罪。”
顾廷烨的目光异常清冽,缓缓扫过在座众人,众人心中便如过了冰水般——助逆笼络,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便是只介绍个人给四王爷认识,往大了说,兴许有些人就是因着顾家的情面,而卷入夺嫡斗争也说不定。
“这这……”太夫人终于明白厉害了,颤声道,“你爹的为人你清楚,他是断不会的!”
顾廷烨也不答话,只拿目光继续扫视其余众人,言语愈发缓慢,似是一字一句在凌迟着:“我人不便离开京郊大营,但却去信问过刘正杰,他别的不好透露,只说了个消息给我,说是当年曾有人帮着逆王采买过几批江南女子。”
“这……也算罪过了?”始终心不在焉的顾廷炀惊问。
顾廷烨放下茶盏,淡然道:“后来,这批女子泰半送入了朝臣武将家中,以作拉拢收买。”
五老太爷看了四老太爷一眼,低头沉思不语,顾廷炜神色不稳,转头去看身旁的顾廷炳,只见他面色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明兰正听的入神,手上却被捏了一下,转头看见煊大太太面有嘲讽之意,她把声音压的极低,微微冷笑着:“发财的行当轮不上咱,犯事的买卖自也搭不着。”
明兰呆呆一笑,也不好做声。现在很清楚了,顾老侯爷谨慎小心,不会去勾连,顾廷煜体弱多病,估计没体力去勾连,顾廷炜有老娘看着,大约也不会很离谱;而其他人就难说了。
她也读过古代几年刑律,平常跟着父兄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门道,照适才顾廷烨说的,就算把勾连的罪名落实,顾家到底是开国勋贵,加上顾廷烨的面子在,估计也不会也杀头充军这么惨。那么,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呢?
明兰朝外面看去,除了顾廷烨神色定然的喝茶,其余众人都是或惊慌,或惶恐,或焦灼,形色不一。
长房最担心的,自然是被申斥个治家不严,罚没家产(御赐田庄),甚至夺爵;四房和五房最担心的,应该是罪名一旦落实到个人,到时说不定要受罚,或劳改,或坐牢,或流放,都不是好受的。那么顾廷烨想要什么呢?
明兰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个端坐的男人。仅仅是想看当初欺侮过他的人倒霉吗?
“二侄子说了这许多,扯了一大通,莫非是存心推脱!”五老太爷一咬牙,直直的盯着顾廷烨,“你就安生瞧着自家叔伯兄弟去受罪!你便给一句话吧,到底帮是不帮。”
“五叔也给句话吧;适才我说的,莫非真确有勾连其事?”顾廷烨悠然道。
五老太爷被噎住,他不能否认,可也拉不下脸来承认,免得招惹顾廷烨一顿‘忠君爱国’的数落,他是读书人,到底要面子。
四老太太本不想插嘴,可若四老太爷出事,自己女儿也别想嫁风光了,便柔声道:“烨哥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便是你叔伯兄弟偶有做错,你也当帮扶一二,到底是一家人不是?”
顾廷烨看了她一眼,道:“我自不能袖手。”
明兰暗自揣摩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嗯,话题又绕回原处了。
四老太爷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抬头冲顾廷烨道:“烨哥儿呀,说起来咱们家如今就你是顶事的,你大哥身子不好,也担不得什么事,这爵位和一家子的重担,还要你做栋梁扛起来才好……”
太夫人赫然抬头去盯四老太爷,目中隐然愤恨。
“四叔慎言!”顾廷烨立刻放下脸色,肃穆道,“长幼有序,岂可妄言!乱了祖宗家法,坏了兄弟情分,四叔可是不该了!”
四老太爷讪讪的坐了回去。
明兰眉头一皱,四老太爷也忒露骨了,可算是无耻了,而且他们始终没有弄明白顾廷烨的心思。他不是为了要爵位而要爵位,他是为了咽不下那口气,为了早死的亲娘,为了这么多年来受的委屈。从这个角度来说,四房和五房其实比别人更可恶。
“烨哥儿,你倒是说句话呀。”太夫人瞧着不对,直发问道,“这事儿到底该如何了结?”
顾廷烨看她焦急的样子,缓缓道:“若查明无事,那是最好;若是……”他无奈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五老太爷冷冷盯着顾廷烨,森然道:“我只要顾家平安无事,顾家人各个都能全身而退!”
——切!这还‘只要’?您要求可真低。明兰腹诽。
顾廷烨也静静看着他,声如冷泉:“既要平安,何必当初。五叔不必动气,倘若廷烨至今在外未回,五叔又当如何?”
厅中众人俱是心头一震,当年顾廷烨离家之时,气病的老侯爷床前围满了人时,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曾如此劝慰:就当顾家没这么个子孙!
众人一时无言,太夫人垂泪而泣:“烨哥儿,都是我的不是,当初叫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若有气,都冲我来便是,是我没照看好你,叫你负着气就出去了……”
到底是继母,这么哭起来也不好看,明兰思忖着是不是要出面去劝一劝。
顾廷烨已转身上前,扶着太夫人,温言道:“便是有事,我自也会去疏通打点。”
“可否能无事?”太夫人不死心。
顾廷烨简短道:“如今一切俱不清楚,还不好说。”
这话便到此为止了,人家已承诺会帮忙,你还能说什么。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无可奈何,今日的顾廷烨竟是软硬不吃,打起太极拳来了。
“不过,”顾廷烨微微一笑,环视在座众人,“别的不敢说,至少性命,我总要保无虞的。”
语出别有深意,不少人心头一惊。

第141回 对策(上)

从宁远侯府回澄园,夫妻俩一路无话。这日顾廷烨在外书房一直议事到深夜,先是和公孙白石议政,又口述条令,叫七八个书吏笔拟,直到丑初,才带着一身湿冷的露气回了屋。
进屋后,伸手轻搭床帘,却见锦绣堆里露着半丛乌云般的秀发,整个身子却埋的看不见,只有被角边上露着一只白嫩透红的小脚丫,胖胖的脚趾还微微翘着。
他轻笑了下,忍不住戳了戳那秃头秃脑的小脚指,转身去了净房,洗漱完后,换过一身绫缎里衣回到床边,却见明兰已经醒了,正歪在脖子靠在枕头上,迷糊着眼睛看他。
“你醒了?”男人嘴角含笑,掀被角上铺。
明兰点点头,好像刚睡醒的猫仔,呆呆的抻着小胳膊:“你挠我脚痒痒时,我便醒了。”
顾廷烨脸上微滞了下,若无其事的揽过明兰在怀里,两人互拥着躺下,明兰把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嘴里低低咕哝了一声,顾廷烨没听清,闭眼随口问了句。
明兰把下巴搁在男人胸口,直直的看着他:“侯府那边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不然哪那么巧,偏就这个时候带着她去巡视庄子。
顾廷烨睁开眼,见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自己,便笑了笑:“刘正杰是给我递过话,不过也是两下赶巧了,我索性带你出去避一避。”
明兰从被窝里坐起来,抱着纤巧的双膝,叹道:“虽说我这和尚是逃得逃不了庙的;不过避得一时也好。然……”她顿了下,转头瞧他,低声道,“你真打算全然袖手么?”
顾廷烨眸子深黑,过了会儿,才道:“一样勾连罪逆,多少公侯伯府,抄家的抄家,夺爵的夺爵,便如程国公府算功过相抵,也被罚了三年诰赏和五年禄米,凭什么宁远侯府就能例外?”丰泽的嘴角露出一抹讽刺,“我不添把柴便不错了,还想藉我免责?”
明兰悠悠轻叹了声,顾廷烨又道:“不过我还是动了点儿手?”
明兰睁大眼睛,表示不解。
“我打过招呼,让把宁远侯府的事先缓缓,先审理其他案犯。”
“欸?”
顾廷烨一脸坦然:“好歹待我成了亲,免得喜堂上冷清了。”
明兰咂巴了下嘴,无力的趴回去。顾廷烨见她耷拉着耳朵,把自己抱成一个小团团,在被窝里晃悠悠的,他觉得又可爱又有趣,伸手扯过来,搂在怀里,点了下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究竟在忧心什么?之前不是你做的孽,之后也不会是你袖手,你做什么这副模样?”
明兰忽如醍醐灌顶。
对呀!这件事从头到尾,她既没有插手,也不知情,她心虚什么呀!
“夫君说的有理!”她陡然生起勇气。
顾廷烨不禁莞尔,忽又想起一事,随即道:“今日这事没完,以后大约还有不少麻烦,我在外头还好,你却要被磨上许久,怕要头痛了。”
明兰豪气干云:“有什么好头痛的,不过是叫我来劝你出手帮忙,我便一概都应下,你帮不帮,或是能不能帮成,那就另论了。”
男人挑挑英挺的长眉,表示欣赏她这种乐观的勇气。
很快,明兰就知道自己的豪言壮语没什么力度;第二日,侯府女眷就上门了。
她们或是妯娌婆媳一道来,或是领着稚龄儿女来,或是凑成一堆集中轰炸,或是一拨一拨此起彼伏。明兰端起饭碗时,她们来了;预备和管事对账时,她们来了;想午睡时,她们又来了。要是赶上了饭点,还得待客请吃饭,可是在饭桌上,对着一群哭天抹泪的怨妇,各个拿哀怨的目光盯着你,你如何吃的下去!
这种恶性行为严重打乱明兰健康规律的生活作息。
一忽儿哭诉,一忽儿哀求,扯着明兰的袖子软硬兼施,从孩子若是没了爹该多么凄苦可怜,一直说到将来孤儿寡母生计堪忧,各种精彩表演。
五老太太拍桌子呼喝起来,手指几乎点到明兰鼻尖,根本不听明兰的解释,就差没要她赌咒发誓保证顾廷烨一定会出面摆平。狄二太太和炳二太太便如对好了暗号般,一个眼神过去,小孩子们哭的震天动地,旁边还有其他女眷或明或暗的祈求和劝说。
两耳发麻,头晕眼花,不过短短三天,明兰就被闹的疲惫不堪,宛如霜打的茄子,蔫的有气无力,被逼急了,一口气接不上,她连装都不用,直接就可以晕倒,偏偏人家晕的比她还快,动作情真意切不说,还险些一脑门撞上桌角。
明兰吃不住了。
顾廷烨瞧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提议道:“不如你回娘家躲几日?说起来,自成婚后,你连对月也没回去住过。”
“这个……合适么?”明兰大是心动,却有些犹豫。新婚那会儿,澄园紧缺掌家主母来理家,她离不开,自然只好省了住对月的风俗,可这会儿回去住……
最后明兰决定还是先回去探探风。
次日一大早,夫妻俩就驾车驱马往盛府而去。
入寿安堂拜见老太太,王氏笑吟吟的端坐一旁,海氏垂首含蓄的侍立在后头;外嫁的姑奶奶和姑爷算是娇客,是以见礼过后,便起身就坐。明兰见海氏依旧站着,颇觉不好意思,便道:“嫂嫂你也坐吧,都是自家人。”
海氏素来守礼,自不肯坐下,只笑着转了身子,周到的张罗茶水和凉水帕子,又拿了她娘家从南边送来果鲜和绿豆桂花点心待客。
“来也不先说一声。”老太太眼里透着担心,“这么突然就上门了,可有什么事?”
王氏怕顾廷烨不高兴,忙道:“瞧老祖宗说的,自家姑娘和姑爷,什么时候来不得了?”转头又朝顾廷烨笑道,“姑爷别往心里去,老太太说话惯常这样的。”
顾廷烨微笑着:“这有什么。”
明兰轻笑着,视线扫过盛家女眷。
王氏还是老样子,自打有了孙子孙女后,愈发富态的像个地主婆了;海氏则基本克服了产后肥胖,身段渐渐恢复了窈窕,一身雨过天青绣折枝梅花的绉纱袄子,丰腴的腕子上拢着一只羊脂玉手镯,更见几分雍容清贵。
明兰低下头,可怜华兰连产后肥胖都没有,生完孩子就是一身伶仃瘦骨,回头再去库房寻些好温补的送去才是。
倒是老太太的样子叫明兰有些吃惊,一阵子未见,老人家非但未见老,反倒精神了,说话嗓门也大了,明兰视线一转,瞧见被乳母领着站在一旁的全哥儿。
快两周岁的小肥仔,乐天开朗,白胖可爱,小胳膊小腿都圆滚滚的有力,一把甩开要扶护着他的婆子丫鬟,走路蹬蹬的,见了顾廷烨也不怕,大大方方的行礼叫人,还睁着黑亮的圆圆眼睛,好奇的打量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
顾廷烨刚硬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摸了摸小肥仔的脑袋,全哥儿居然乐呵呵的去掰他的手腕,笑的咧出一嘴小小的米白细牙和一个小酒窝,顾廷烨微微一笑,从大拇指上退下一枚暗绿色的古玉扳指给他。
在座的婆媳三人都是识货的,海氏连连道:“这可怎么好?太贵重了,要不得的!”
顾廷烨微微避礼,并未说话,明兰笑着接口道:“嫂子别推辞了,这玉听闻有些说法,兆头好,给全哥儿戴着,保平安康泰。”
老太太接过那枚扳指,细细看了,便直言道:“如此,甚好。”
王氏十分高兴,瞧着顾廷烨的眼神颇有几分复杂,海氏敛衽谢过,便叫婆子拿绦子去穿了那扳指,好给全哥儿挂着。
明兰见气氛好了许多,便笑着说起前些日子在庄上的所见所闻,挑了些有趣说给大家听:“……后来又在山上住了些日子,挑了些山野的新鲜蔬果给送来了;里头有一味极好的竹荪,不计熬汤还是炒着吃,都是鲜美的紧!”
海氏掩口轻笑:“老太太和太太这下可放心了,六妹妹还是老样子,一说起吃的就这么有劲儿;全哥儿自打能蹦两个字了,整日吵吵着都是要翻花样倒腾吃的,原来都是随姑母了!”
明兰微红了脸,嘟囔道:“嫂子便说我是个吃货罢了。”
顾廷烨一直不大说话,只微微笑着看她们打趣,但瞧明兰似有些窘迫,便忍不住道:“能吃其实挺好。”
这话一出,堂屋内的女人们都抑制不住的笑了出来,王氏抹了抹眼睛,满脸堆笑的转头朝老太太道:“瞧瞧,姑爷这般护着自个儿媳妇,老太太这下可放心了!”
老太太眉头渐渐松开,含笑看着小夫妻俩,对着顾廷烨的目光就和善多了。
女人们说话,顾廷烨却一直再看全哥儿,只见他也不吵闹,只迈着小短腿在大人间不断挪动,一会儿去扯王氏的裙摆,一会儿拉海氏的手指,时不时的走到顾廷烨面前,抬着脑袋看他一会儿,过了会儿,似是记起明兰了,又见她和气亲热,便顺势爬上她的膝头,用力响亮的亲了她的脸颊一口,然后捂着小嘴一溜烟的躲到老太太身后去。
这些举止惹的哄堂大笑。顾廷烨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含笑着去看明兰,眸子幽深明亮。
明兰搂过小胖仔,得意洋洋的夸耀道:“我家小侄子可人疼吧!”
顾廷烨如深潭般的眸子,漾起几抹淡淡的嗔怒,转过头去,似是埋怨某人的不解风情。
又说过几句话后,顾廷烨便起身告退,去外头拜见盛紘了;他一走,女人们说话便更自在了,王氏却轻叹了几口气,她见顾廷烨气宇沉静,高伟轩昂,待明兰又是颇为看重,心头有些酸酸的。
海氏极有眼力劲儿,见王氏看着顾廷烨出门去的背影叹气,神色还有些怅然,她移步到婆母身边,笑道:“说起来,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福气的,前些日子,五姑爷陪着五妹妹回来,小两口子那模样哟……啧啧,便是掉进了蜜罐子里也赶不上喏!”
王氏立刻眉眼展开,真心笑了出来:“你五妹夫倒是个实诚人,待你妹妹也是没说的,这进门才多少日子,就胖了几圈了!”随即瞧了眼一旁的明兰,却见她依旧没长几两肉,下颌还是尖尖的,神情还有几分操持倦怠,听闻顾府里头也是不太平,想来要操劳的糟心事不少;王氏心里又舒服不少。
老太太也正瞧着明兰,眉头微蹙,随口道:“你今日来了正好,省的再去送消息,如丫头有身孕了。”

第142回 对策(下)

明兰先是一愣,随即展颜大喜,连声贺喜。
说起这个,王氏高兴的眉飞色舞:“早就有喜讯了,就是日子短,还不敢声张,如今胎坐稳了,便回来叫家里人瞧瞧。说起来,也是老太太委实看紧了些,才刚得了信,就遣了两个得用的妈妈过去,叫仔细看着如兰,小心吃用歇息。”
王氏这人就是这点讨厌,明明是祖辈心疼她女儿,见好就收便是,她却楞要装13,此刻正扭着身子嗔怪盛老太太,道:“母亲也是!知道您疼爱如儿,可这般作为,亲家太太怕是要不高兴的,我前几日去文家,瞧着她脸色不好看!”
海氏有些为难,明兰很习惯低下头,当做没听见:老太太虽信佛,却并不吃素,王氏以前不是没有zhuangbibility,不过下场基本是遭雷劈。
果然,老太太淡淡的目光瞟过儿媳得意的面容,端茶浅呷,叹道:“我以前也是为着面子,不大爱插手这些事,可如今想起华兰那孩子,我只想着,闺女身子康健才是第一要紧的,便是对亲家有些失礼,也顾不得了。如丫头的性子还不如华儿呢,若在文家有个拌嘴争执的,不是伤了和气,就是伤了身子,还不如把这恶人叫我来做!”
想起华兰那病弱的模样,王氏眼眶一湿,低头不语,其实文家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不过是盛家底气足,儿子又一心向着如兰,软件硬件都没的拼,这才消停的。
老太太放下茶碗,语重心长的对着儿媳道:“你也是有儿孙福的,如今华兰有了两个哥儿傍身,好歹能缓口气了,旁的几个丫头不说,如兰是你一手带大的,我年纪大了,有看顾不着的地方,你平日多提点着些才是!”
“到底是人家的媳妇了,不要一天到晚往娘家跑,说出去还道我们盛家跋扈;待夫婿要体贴谦恭,千万不能摆出施了恩惠的嘴脸,除非她以后不想过日子了!待婆母妯娌更要和气温厚,该忍就得忍!别一点小事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哪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只她是镶金嵌玉的不成?我看五姑爷不是个凉薄的,若如兰不越了分,便是以后发达了,姑爷也会好好待她的。”盛老太太的口气也不是特别严厉,却都中了要害,明指暗指的,一句一句的,跟戳了王氏的肺腔子一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她半句话也回不出来。
“母亲说的是,儿媳都记下了,回头就跟如儿好好说说。”王氏僵着脖子,半天才憋出这么句话来。
海氏低下头,学着明兰的样子,一脸肃穆认真的数着茶碗里的茶叶。
老太太瞧王氏面色如土,觉着有七八分畅快了,又话锋一转:“倘若咱们礼数上有了过错,便有天大的理也要减三分!而若如兰把礼数做足了,那亲家再有什么不当的,盛家也不是好拿捏的!”说着说着,她心头也有几分气了,心爱的大孙女受罪她何尝不心疼,但那好歹算是高嫁的,这若低嫁的也要委曲求全,盛家便成笑话了。
所谓亲家,自是平交最好,又不是骗婚欺婚,没有谁非得忍气吞声才是。
明兰数到第三遍茶叶时,便出来岔开话题,她朝海氏道:“嫂子打算什么时候给慧姐儿办满月?我这拉着脖子已等了好久了。”
海氏心明眼亮,立刻微笑道:“因生姐儿时,我怀相不好,娘体恤我,便决定海氏办双满月了,这样不论见亲朋,还是吃酒,我和慧儿也都有劲儿些。”
王氏点点头,满意的看了自家儿媳一眼,转头对明兰道:“正是这个理儿。到了那时,你大姐姐也出了月子,如儿也坐稳了胎,我们也好一家人聚聚。”
明兰看了看上首端坐的老太太,只见她不动神色的拨弄盘子里的蜜橘干,嘴角似有一抹轻讽,明兰强忍着笑,对着王氏道:“到底是太太,见识多,想的也周到,我们做小辈的且得多学学呢。”一双秀目望着王氏,语意恳切,表情真诚,这套功夫明兰是惯做熟了的,哪怕王氏说的再离谱,她也能眼都不眨一下的表示百分之百赞成。
王氏轻掩朱唇,为了显得自己也很谦虚,便转过一个话题:“说到你大姐姐,前几日我去瞧她,人瘦虽瘦,精神却不错。”
“这可好了,上回洗三时瞧大姐姐,我只觉着那衣裳穿在她身上晃荡呢。”明兰忧心忡忡,也不知那‘妙计’管不管用。
王氏难抑得意,喜色道:“哈!现下袁夫人自顾不暇,你大姐姐如今日子好过多了,还叨念着说想你呢,你若没什么事,得空去瞧瞧罢。”
“自顾不暇?袁家怎么了?”明兰心里跳了下,又兴奋又不安。
王氏正想开口,却不防盛老太太重重的咳嗽一声,她才醒过神来,想着在小辈面前自己不好议论别家长辈。海氏何等机巧,立刻笑着接口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前阵子忠勤伯袁伯爷迎了位新姨娘进门,袁夫人想着新人不懂规矩,不会照料伯爷日常,须得教导一二,这才忙了些许。”瞧瞧,同样一番话,人家这说话水平,王女士呀,学到老活到老哦。
明兰好似头回听说的样子,慢慢应了一声:“欸……”哦也!
虽说往人家夫妻中间塞小妾很缺德,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老太婆老折腾她华兰,她往华兰房里都快塞足一支女排了,如今也叫她尝尝这滋味。该!明兰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袁夫人可真贤惠呀。”明兰眼神很纯洁。
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孙女一眼,明兰忽一阵心虚,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全哥儿被乳母抱上罗汉床后,一直捧着胸前红绳串的古玉扳指玩儿,一根小胖手指伸进去,太宽,两根伸进去,还是太宽,最后他一伸小肉拳头,四根手指往里一送,呜哇,小手掌卡在扳指里了!古玉温润,倒也不怎么疼,全哥儿连连甩小胳膊,甩又甩不掉,掰也掰不下来,便举着小拳头往老太太怀里钻,要求解围。
盛老太太只好哄着帮他把扳指褪下来,这时外头丫鬟高声传报:“老爷和三爷来了。”
厅堂中女眷,除了老太太以外,俱是齐齐站起,敛衽行礼,盛紘和长枫一前一后进屋来了,这时全哥儿趴着老太太的肩头依依哦哦的,张开短短的胳膊,冲着盛紘欢喜的叫了起来。
中年发福的盛老爹一见了小孙子,心头立刻酥软了一般,给老太太行礼请安后,笑着伸手抱过全哥儿,坐到罗汉床的旁座上,把小肥仔放在膝头逗弄起来。
“除,粗父!”小肥仔口齿不清,很熟练的去抓祖父的胡须。
“嗯!我的乖宝贝!”盛紘眉开眼笑,由着小孙子来抓胡须。
老太太手上犹自捏着那枚扳指,见这祖孙俩这幅八百年没见的亲热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这小没良心的!”
盛紘搂着全哥儿,呵呵的一阵笑,全哥儿扑在他脖子上,用口水亲满了他半张老脸,王氏笑道:“都说隔辈儿亲,果是千真万确的。”
到底小辈们都在,盛紘也不好和小孙子太乐呵了,逗了会儿,便把全哥儿交还给身旁的乳母,老太太对海氏道:“这不消停的,不去外头蹦跶两圈不肯停当,今儿日头好,你领他出去再玩会儿罢。”
海氏柔柔的应了声,一旁在乳母怀里的小胖墩机灵的很,好似听懂了这话,乳母刚一弯腰,他就双腿一蹬,稳稳当当的落在地上,欢快的蹦蹦跳跳出去了,后头赶忙跟上三五个丫鬟婆子,追着出去了。
海氏颇有几分不安,急急福了福:“这孩子,忒没规矩了……”
“不妨事的!”盛紘含笑望着小孙子出去的门口,连连摇手,“男孩子小时还是皮实点儿好,将来不计十年寒窗还是行伍习艺,都靠一副康健的身子骨。”
“正是。”老太太心里喜欢,嘴里却故意道,“身板壮壮的,将来他老子要打他板子,咱们也不用揪心了!别跟他六姑母似的没用,一顿手掌板子也挨不住!”
“祖母!”明兰大窘,嗔道,“您,您,就那么一次,您还……?!”
满屋大笑间,海氏福礼退了出去,众人依着辈分重新落座;盛紘和王氏分列罗汉床两侧,明兰和长枫对面而坐。
“六姑爷呢?”老太太笑的有些喘,缓了口气后问道。
盛紘正要捋胡子,却只摸到一丛被孙子抓乱的鸟窝,只好改捋为梳了:“在书房与我说了会子话,便去五军都督府了,这两日皇上不在宫里,早朝是免了,可差事也不老少。”
明兰看看自家老爹,尽管一早就翘了班,但他的表情依旧很忠君爱国,明兰很配合,立刻接口道:“两宫太后微恙,去西山行宫疗养调理,皇上隔几日就去探望,真乃至诚至孝!”
盛紘很满意的点点头,几个女儿中,就数明兰最乖觉,特别懂得配合。
他是官场老油子了,早上去监察院点了个卯,瞧着没什么事就回府了,反正皇帝不在也不会有什么急事,这当口还忙的连轴转的,大多是近臣重臣宠臣之流,例如刚才匆匆离去的新任六女婿。
“适才母亲聊什么呢?老远就听见笑声了。”盛紘心情甚好,恭敬的跟老太太凑趣。
老太太笑着指了指明兰:“她们姐妹几个的事,华儿想明丫头了,如儿也能走动了,回头趁着慧姐儿双满月摆酒,叫她们姐妹聚聚。”
盛紘也笑着附和了几句,忽又怅然起来,轻轻道:“说起来,墨儿嫁的更早,怎么这会儿还没消息?”
这话立刻把厅堂内的温度降低了些,王氏不屑的撇撇嘴,不予理睬,一直沉默的长枫忽抬头,面上似有几分牵挂,老太太看了这父子俩一眼,淡淡道:“前有因,后有果,如儿的福分她瞧不上,有什么法子。”
王氏心中痛快,盛紘只能长长叹口气,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心头一软,温言劝慰道:“你是个好父亲,已尽足了做爹的本分,墨丫头的路是她自己要死要活,宁可累及爹娘家人也要挣来的,如今……她谁也不用怪。”
明兰低头不语。墨兰的事她也有所耳闻,过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差,虽不如恩爱夫妻的甜如蜜糖,却也没像悲催的迎春那样受打骂羞辱。
墨兰又会做面子功夫,里外也基本能罩住,大约属于相敬以上,受宠未满。
庶女多像杂草,能好好存活下来的庶女,生命力都不会弱,连娇宠着长大的嫡长女华兰都忍过来了,她们做庶女的还能金贵到哪里去?兴许没了林姨娘的庇护和错误的方针指点,墨兰反而能挣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呢。
想撒娇,任性,倔强,使气?不好意思,除非你背景硬的好像花岗岩,还有无条件支持你的娘家。古代女子嫁人有几个能圆满的,理想等级也不过是互敬互重,我替你管小妾孩子,你负责养家挣钱,撑起门户,大家搭档着过日子呗。
大家都在挣扎着过日子,明兰不打算去同情怜悯谁。
老太太不想再纠缠这话题了,朝盛紘道:“今儿你来,可有事与我说?”
盛紘想起来意,不由得又高兴起来,笑道:“母亲料对了,今日,我是来说件喜事的。”他看了眼长枫,接着道,“前几日我们不是去柳家赴宴么,谁知几日前柳兄忽来寻我,说有意与我家结亲。”
老太太眼前一亮:“哪位姑娘?”
说起这个,盛紘更高兴了:“是嫡次女,恰好也行三。”
王氏张大了嘴,明兰也大吃一惊,老太太忙追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柳兄说话素来顶真。”盛紘捋着胡子,笑眯眯的看着一旁的儿子,越看越觉着玉树临风,风采不凡。
长枫脸红了,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期期艾艾的低下头,明兰坐在他对面,杌子又矮,侧眼看去,只见他神色很古怪,似是羞涩,又似不愿,隐隐带着认命般的感慨。
话说这位柳铭柳大人,是少数和盛紘一路从同窗,同科,同年,然后变成同僚,又一直交好至今的知交,如今正任着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虽品级官位都不如盛紘,但却是延州柳氏正牌嫡房子弟出身,真正的世代书香官宦,绵延一两百年的世家望族。
延州柳家从前朝起,族中进士举人从没断过,出过两位从一品,三位正二品,其下子弟出仕为官的更是无数,虽不曾位极人臣或封疆大吏,但也是代代簪缨。
据说摆在柳家祠堂里有官职的牌位就是打副牌九也绰绰有余了,虽说势力名望不如海家,但到底是有根基的,盛紘每每谈起柳家,总是掩不住一脸艳羡,同时再唏嘘两声。
当初盛紘曾动过心思让柳家儿子娶如兰,可惜柳氏大家族规矩大,祖父直接给定了亲。不过,这样人家的嫡女怎么会……?明兰不着急,把脑袋微微转向王氏,慢慢等着。
“他们怎么瞧的上枫哥儿?”王氏果然耐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发问,“老爷可得问仔细了,别是里头有什么差错罢?”
盛紘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怃然瞪了她一眼,老太太也微皱眉头:“柳家三姑娘?我怎么隐约记得,她似乎定亲了?”
长枫头更低了,死活不肯抬起头来,王氏惊呼:“莫非亲事黄了?”
盛紘又瞪了她一眼,转头继续跟老太太回话:“母亲放心,我如何会在儿女的亲事上轻率,柳兄在您面前是执子侄礼,他的为人您也清楚,他通盘都与我说了。柳家闺女是订了亲的,是定安蒋家,就是致仕的蒋阁老的嫡幺孙。”
老太太眯着眼睛,点点头:“倒是门当户对。”
盛紘看着老太太气有些缓,喝口茶润润嗓子:“原本年前就要成亲的,可那年定安不是发时疫么?蒋阁老之子过逝了,那位蒋公子便得替父守孝三年。”
“这是正理,如此,亲事便得搁一搁了。”老太太道。
盛紘放下茶碗,叹道:“于是两家便约定了,待孝期一过便办亲事,谁知,就在几月前,柳家打听到一事……”他长长叹了口气,“那蒋公子,竟然,竟然孝期与丫头苟且,竟还生下儿子来了!”
老太太沉了脸子,王氏鄙夷的扁扁嘴:“定安蒋家也不外如是。”
“柳家嫂子也是大族出身,生平最是持礼严整,一听闻这事,特特去了趟定安问怎么回事,那蒋家自是连连赔礼,不过理论了半天,聘礼也加了不少,可也没见有个说法。柳夫人便不愿把闺女嫁过去了。”盛紘低声道。
屋内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道:“若是我,我也不愿把闺女嫁过去。”
明兰心里暗暗点头,这柳夫人倒是个明白人。
其一,蒋公子孝期做出这等事情来,显是不孝无德之人,人品和自制力都高明不到哪里去;其二,居然连孩子都生下来了,足见蒋家家规不严,至少蒋夫人逃不掉一个溺爱放纵之责,摊上这么个婆婆,也是麻烦不小;其三,到现在也没答应去母留子,估计那丫鬟颇有几分本事,让蒋公子喜欢的很。
这三条一出来,就算嫁过去估计日子也不好过;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嫁过去后,主动权捏在蒋家手里,不如趁现在没嫁,好好想清楚才是。
“不嫁便不嫁呗!”王氏讥讽道,“柳家这样的人家,闺女会嫁不出去?”
“哪那么容易?!”盛紘苦笑。
王氏正待反唇相讥,明兰忙出来劝架,轻声道:“这事的确不容易。蒋柳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就算做不成亲家,也不好结仇不是。这亲事若黄了,柳家若要撇清自己,便得说出蒋家公子的不孝行径,我朝最重孝道,如此一来,那蒋公子以后的前程便要坏了;可如若不张扬,那破除婚约的错处就得落在柳家姐姐身上了,再说亲事就不容易了……”
她话音柔柔,王氏听了,也不禁怔住了:“这……倒是个麻烦。”
盛紘愉悦的看了明兰一眼,转头继续对老太太道:“正如明儿说的,眼看着闺女岁数要过了,柳兄急的很,这才来寻我说亲。旁人不知底细,但咱们却是知情的,此事根本是蒋家理亏,何况那柳家姑娘您也是见过的,您不是常夸她的人品德行么?”
说到这里,老太太已然十分心动了,眼神和盛紘对上,一阵交流,母子俩心下了然。
这桩亲事极好。
本来长枫作为庶子,至今只是个举子,进士还不知哪年能中,盛家又不是世家大族,求娶柳家世族嫡女属于高攀,但这次柳家自己求上门来了,将来便是讨了这个儿媳妇,也不用担心长枫会丈夫气短,或是受岳家眼色。
老太太一拍罗汉床上的扶手,断然道:“这亲事可行,柳家三丫头的人品,那是没说的,端是持家良妇,你回头就去问八字,若合适……”她顿了下,“我亲自上门提亲。”
王氏脸绿了一半,满肚子忿忿,还不等她开口,盛紘就紧着接口:“母亲所言甚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不能真叫女方倒着来提亲。”
“这亲既然要结,就得做漂亮了。”老太太言语果断,“就对外头说,是我实在喜欢柳家闺女的品格,是以明知是高攀,也厚着脸皮上门求娶了。”
“然后让柳兄故作为难一下,叫蒋家自己出面,寻个什么守孝护陵之类的借口,说怕耽误了人家姑娘,把婚约给了了,这样在外头有个说法。”盛紘早有全盘计划了。
“这事难免有人议论,咱们吃点面子亏,让柳家把脸做足了,他们念着好处,以后定然会多多提携枫哥儿!”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别人插嘴的机会,王氏呕的要命,只恨脑子不灵光,一时之间想不出个反对的理由。明兰很坚定的低着头,不和王氏的目光接触,这的确是门好亲事,就是她,这会儿也想不出不妥之处来。
老太太转过头,满怀慈爱的去看长枫,好歹也是自己看大的,也盼他能一生顺遂,柳家族人出仕不少,就算官位不高,好歹人多力量大,将来长枫也能有个靠山。
盛紘忙叫他给老太太磕头谢过。
“孙儿不孝,又要劳烦祖母了,叫祖母这么大年纪,还为孙儿的婚事奔波,孙儿真是过意不去。”长枫说话永远是很动听的,红着脸,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
老太太笑呵呵着:“能给你讨个好媳妇,我便跑断老腿也是乐意的。”
大家又调侃了长枫几句,盛紘便叫他回屋读书了。
长枫面红若云霞,颊若桃花,眼中泛着几抹幽怨和悲催,他不敢和长辈对眼,只在离开前,用力的看了明兰一眼;明兰正大声向盛紘和老太太表示贺喜,凑着趣的说喜庆话,乍然看见长枫这样的眼光,她忍不住心头虚了一下。
她知道长枫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敢提出来。
长枫出去后,老太太和盛紘接着谈婚事要项,越说越投机,明兰见王氏脸色黑灰,想来是心头极不痛快的,赶紧跟她说些山野趣事,什么逮野兔子,筐野麻雀,泡温泉……
王氏渐渐提起了兴致,问道:“那温泉庄子也在西山上?都说那是好地方,水温山暖,最能调神理气,泡温泉还能治病痛,你大姐姐身子不好……”她拖长了调子。
明兰很上道,立刻笑着道:“太太说的是,我早就想着这个了,我已吩咐了好好拾掇庄子,回头待大姐姐身子利落了,我就请大姐姐去温泉庄子里歇两天;还有老太太和太太,咱们一道去。可惜五姐姐怀着身孕,不好泡温泉的。”
王氏见明兰温顺听话,心里很舒坦,又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咱家在京里就那么几个亲戚,你就是嫁人了,也不能忘了康姨妈,也让她们沾沾你的光……”
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盛老太太重重的把茶碗顿在床几上,面如寒霜:“嫁出去的闺女,是人家家的人了。华兰身子不好,须得调理,那也就算了,娘家的七姑八姨一窝蜂的往顾家庄子上跑,算怎么回事?投靠呢,还是打秋风?盛家还要脸面不要了?!”
盛紘素来爱惜羽毛名声,刚才听着王氏说那话还不觉着什么,这会儿却是一脸不悦。
王氏的脸色难看极了,低声嘟囔着:“不就丁点大事嘛,明丫头如今风光了,还不兴帮扶着些娘家呀……”
老太太短短冷笑了几声,盯着王氏,慢慢道:“成亲这才多少日子,往华儿处,往你和柏哥儿媳妇处,还有如丫头那儿,她前前后后都送了多少厚礼了!那些貂皮雪参,吃穿戴用,我忍着不说,你便当是路旁捡的,恨不能多要些才好?”
当着小辈受数落,王氏羞愤之极,她听出老太太的怒意,不敢再回嘴,明兰恭敬的站起来,端正的立在一旁,她一点也不想说话,盛家人也还罢了;至于康姨妈嘛,她只希望能少见她几次,见一回被训斥一回,她又不是M,被打了左脸还凑右脸。
厅内静谧一片,老太太缓缓扫了遍盛紘夫妇,似有深意的说了一句:“便如今日枫哥儿了,若真是好亲事,我便是拖着老骨头也会去张罗!可顾家?池子深,水浑得厉害,这亲事当初可不是我中意来的。”
这句话说的王氏脑门冒汗,盛紘嘴里发苦。
老太太看了眼明兰,低头站在一旁,只见她尖尖的下颌,心头一阵冒火,提高了嗓子道:“明丫儿是个懒散自在的,合该找个本分的寻常人家;那顾家却是个事堆儿,明丫儿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刚成亲,又没个贴心的长辈看顾,处处不知底细,提着嗓子眼过日子,不知哪天就出了差错,她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脚跟都还没站稳,就有人惦记着‘沾光’了?”
王氏面皮发烧,盛紘狠狠刺了她一眼,不是自己闺女,就不心疼了?幸亏长枫的婚事是他亲自去张罗的,不然,还不知成什么样呢。
明兰眼眶发热,努力不让眼泪冒出来,她知道这是老太太在给她立门槛,免得王氏一天到晚来替这个那个提要求。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把水分挤出眼角,抬头走到老太太身旁,巧笑着:“老太太心疼我,怕我把婆家搬空了给娘家,回头叫人给撵回来!”
老太太忍不住嘴角一弯,明兰挽着她的胳膊,甜蜜蜜的哄着:“不过是几池子温泉,别人就罢了,咱们自家人定然是要去的!到时候我给老太太和太太搓背捏肩,我的手艺,老太太最清楚了,到时候别舒服的爬不出池子咯。”
老太太被她摇的发晃,用力拧了她一把,含笑瞪了她一眼,明兰转头对盛紘,表情认真,口吻严肃:“女儿虽有心尽孝,然男女有别。爹爹还是指望哥哥和姑爷们的本事罢,不过我先提醒您一句,您那六姑爷是使三百石强弓大箭的,双臂皆可控弦,您可悠着点儿。”
盛紘愁容尽去,一个没绷住,失笑出来,指着明兰连连摇头:“你这丫头!”
老太太终于乐了,反手搂住小孙女,抱在怀里狠狠拍了几下:“就知道贫嘴!”
笑闹了一阵子,盛紘和王氏双双告退,厅堂里只剩下祖孙二人,老太太慢慢敛去笑容,立刻下了罗汉床,直拉着明兰往里屋去了。
“说吧,顾府出什么事了?”老太太神色肃穆的盯着明兰,“你是我带大的,肚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清楚,少废话,说!”
明兰知道瞒不过去,索性直说了,从头到尾,足足说了两盏茶功夫才算完。
“所以你想回来躲两天?”老太太的声音直往上扬,目光好像在看一颗榆木脑袋。
明兰面有赧色,支支吾吾的:“……就是想想,我也知道,这样不妥的。”
“算你还不傻!”盛老太太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明兰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耷拉下耳朵。
老太太拉过明兰,缓缓道:“你说老实话,你可是觉着你夫婿这事做的过了?你心里不同意,所以不想在那儿待着,对不对?”
明兰眸子清澈,直直的看向老人的双眼,过了良久,她才摇摇头,低声道:“不,其实,我觉着他做的没错。”
老太太眸子闪了一下,明兰把头靠在祖母的肩上,一字一句道:“那些人,虽然哭天抹泪的喊可怜,但我知道,他们远没有到末路。廷烨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其实清楚的很,无非是‘公道’二字,可他们偏偏只字不提。”
“廷烨并未要逼死他们,他们无非舍不得荣华富贵罢了。既想仗着廷烨的势,继续安享尊荣,又不愿真心悔过当年和这些年对白夫人和廷烨的亏待,他们哭着,嚎丧着,耍着无赖,就是想逼迫着廷烨心一软,手一松,就把他们抬过去了。”
明兰微微出神,“我想躲出来,只是,只是……”嫌烦,不愿冲锋陷阵的去作战。
老太太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苍老的声音像太阳下棉絮一样柔软温暖:“你是个聪明的,很多话不用我说,你心里都明白,回去后,好好过日子罢。”
明兰扬起明媚的面庞,搂着老太太的脖子,重重的应了一声:“嗯。”
……
这日她在盛府饱饱的吃了一顿,狠狠睡了一下午,斗志昂扬的回了澄园。
端正态度后,明兰心情愉快许多,万般体贴的服侍顾廷烨更衣梳洗,晚饭照旧摆在凉爽的庭院里,屏退四周丫鬟,只留夫妻二人浅酌一杯。
“我还当你留在那儿了?”他嘴角含笑,几分微醺。
明兰摇头晃脑:“祖母说了,我和你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便是你要杀人放火,那我就帮着毁尸灭迹。”
顾廷烨俊眉微挑,举杯往前一送,朗声笑道:“老人家高见!”
一仰而尽,放下酒杯,顾廷烨心头一片畅快,又道:“还有你三哥的这门亲事,颇是不错。柳铭此人,貌似耿倔,不识时务,直则外方内圆,这些年京畿风云,大理寺革撤杀头了多少,他能平安至今,算是个人物。”
明兰倒不奇怪,所谓物以类聚,为什么盛紘在工部待了没两天,就和当时的工部尚书卢老大人相见恨晚,本质上,他们就是同一类人。
本来卢老大人已经打算在工部尚书的任上告老了,谁知碰上了变乱的机缘,这才顺势入了内阁,而如无意外,盛紘打算以卢老大人为学习榜样了。
和盛紘能交好这么多年,明兰估计柳铭大人COS海瑞也有限。
“亲事不错,你怎么这般模样?”顾廷烨瞧明兰似有几分感慨,“莫非你三哥不愿?”
明兰:“怎会不愿呢?这位柳三姑娘可是品貌皆酷肖乃父。”
顾廷烨听出些味道了,看了明兰一会儿:“品,貌,皆似?”他脑海迅速浮现了一张并不很美妙的面孔。
“酷似。”
不是说柳三姑娘丑的惊天动地,而是……咳咳,明兰每回看见她,就会想起高中那位严肃的训导主任,戴着假发,插着珠钗的尊荣。
顾廷烨眼神亮了亮,问:“你三哥可知道?”
“自然知道。”
两家女眷常往来,就算长枫不记得柳姑娘小时候的模样了,如兰难得见到一个和她外貌如此悬殊的闺秀,每回去柳家做客回来,都恨不能用高音喇叭来直播。
明兰眼神忧郁,“所以我三哥高兴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第143回 生孩子的指导方针:活到老,生到老

鉴于打算和顾氏妇孺们长期抗战,当夜熄灯落帐后,明兰严正拒绝了某人的种种挑逗,坚定的把背转向他,像虾米一样抱着被子,一夜好眠到天亮;顾廷烨又好气又好笑,他并非嗜欲之人,揽过她的肩头睡下了。
次日一早醒来,明兰发觉怀里的被子变成了一条壮硕的臂膀,肚子上熟悉的搁了一条长腿,她揉了半天眼睛,然后手脚并用的推(踢)醒男人——通常不用早朝的日子,明兰都会努力和他一起起床,用早餐,送他出门。
一番梳洗过后,正揽镜自照,顾廷烨从净房里出来了,神色有些奇怪,挥手屏退房中丫鬟,阔步跨到明兰面前,一撩袖子,幽黑戏谑的眸子盯着明兰:“你若想吃肘子了,与我说便是,何须如此?”
壮硕的上臂,微微贲张的淡褐色肌肤上有三个浅浅的滚圆牙印,很整齐的排列成品字形,三枚牙印好似咧开了嘴,一起冲着明兰大笑。
明兰一阵心虚,她完全不记得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想吃肘子了,硬着头皮道:“那个……大战前,不是要祭旗的么?这个,这个牙印,不过略表吾之决心。”
顾廷烨本想放过她算了,谁知这家伙竟负隅顽抗,还嘴硬抵赖,他眯了眯眼睛,故意板起脸来:“说的好!我也表下决心罢。”
最后,顾廷烨伸胳膊和她的肩颈一比对,两组品字形的牙印,大小匀称,他表示十分满意;明兰捂着水豆腐般的嫩肩头,一脸委屈的瞅着男人,用眼神表示控诉:呜呜呜,坏人,人家在睡梦中是无心的,你是有意的。
她一脸愁眉苦脸的小包子表情把顾廷烨给逗乐了,搂着她亲昵了好一会儿,手上一阵乱摸,险些摸出火苗来,结果不够时间吃早点了,男人只好胡乱塞了两口酥卷烧卖就出门了。临出门前,明兰好心提着帕子要给他揩嘴,男人却故意在她脸上胡亲了一起,明兰躲闪不及,叫他蹭的满脸都是点心渣。
丹橘捧着水盆,重新服侍明兰梳洗上香膏花脂,脸上忿忿的,嘴里喃喃两句责怪的意思,一旁的崔妈妈却笑皱了一张老脸,瞪了丹橘一眼:“小丫头知道什么!不许妄言。”
新婚燕尔,就是要这般蜜里调油才好;前阵子她瞧明兰闷闷不乐的,连带着顾廷烨也心绪不佳;崔妈妈心下多少不安,如今见夫妻二人又好的更胜往昔,她这才放心。
待侯府那边的人再上门时,便发现明兰今时不同往日,态度更加和蔼了!
面对女眷们的诉苦,明兰表示深切的同情,并且乐观的鼓励她们‘定然不会有大事的’(不会掉脑袋),随即气定神闲的自管自处置宅务,或是发问管事,或是发放月钱。
当中还开了两次库房,一次是取了几张上好的皮子,另早预备好的礼单,一起叫送去薄老将军府上,恭贺人家弄瓦之喜。薄家素来低调,估计洗三满月都不预备大办了。
第二次开库房则是往里放东西。
自打那回上梁开府之筵后,明兰终于知道了身居高位的好处,这些日子来,她陆陆续续收了七八笔厚礼,有顾廷烨以前的老部下,如今在地方上任职的,每年冬夏或年节必会送来‘土仪’,也有顾廷烨现如今的僚属,以种种名目送来‘贺仪’,还有七八竿子堪堪能打着的亲朋,更是说不清楚。
这种情形明兰并不陌生,只不过以前是盛家备下礼单送往各位世叔世伯处,也不算行贿受贿,不过是多多联络感情,指望人家提携一二罢了;人家未必贪图你这些好处,但这些恭敬的举动能表示你‘知情识趣’,不是那等得了好处也没响动装糊涂的。
而现在,情形倒了过来,明兰成了收礼的;她当上特权阶级的时间还不久,对于理所当然的收东西,她颇不习惯。
“伏大人多礼了。”明兰手持一张礼单,微笑着朝立在当前的一个仆妇说话,“伏老大人是和我家老侯爷一道刀尖上打滚出来的,老辈子的交情了,何须这般客气。”
“夫人说的极是。”那仆妇约三十多岁,穿戴的十分体面,恭敬的福了福,“我家老太爷爷身子不好,疏于走动,这些年来淡了些故交的情分……;老太爷当年便说都督大人将来必有大好前程,如今看来,果是如此。有子如此,老太爷也为故去的老侯爷高兴。”
明兰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炳二太太和朱氏,见她们二人面色十分难看。
这些日子来,原先和宁远侯府往来密切的好些人家,都渐渐转了风向,顾廷烨跟公孙白石商量了许久,属于被牵连的人家,能帮就帮一把,有些咎由自取的,就拒之门外了。
这家老太爷与顾老侯爷原来份属同僚,伏家也是世代将门,在连串风波中不可避免的被扫到些台风尾。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明兰叫那仆妇带了些药材补品回伏家。
回礼也很有讲究,若是人家送来的礼原封不动的退回去,意思是‘别来烦我,我跟你不熟’,若是收下礼物后,迅速回赠一份同等价值的礼,意思就是‘谢谢你的爱,但咱们还是保持些距离吧’,像现在这样,只稍稍回送一点意思意思,表示愿意接受对方的善意。
那种大喇喇的收下不用客气的,一般来说,要么是通家之好的亲密关系,要么是上下属的照拂关系,再不然就是其它特殊原因,总而言之,也是互通有无。
送走客人,明兰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自觉地婚后又学了不少新东西。
不理会炳二太太的冷言冷语,明兰热络的招呼朱氏尝尝新上的点心:“这是拿北边新送来的酥酪做的,听说北边人是直接吃的,我觉着味儿重,还有些膻,便叫做成点心,这样反而香浓滑软呢。”
朱氏僵硬着面皮,拿着点心艰难的尝起来,炳二太太咬着嘴唇:“弟妹真是好闲情逸致,自家叔伯兄弟都急难的要抹脖子了,你还这般不咸不淡的,也不知心肠是什么做的!”
“说的好,我的心肠和世上一般女子自然无二般。”明兰慢慢转过头,唇含浅笑,“二嫂子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今日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罢。”
明兰缓缓捋平衣裙,看着她:“外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原也插不上手,然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若我家二爷有别的顾虑或考量,难道我还能硬逼着不成?”
炳二太太气鼓鼓的,明兰正色道:“说到底,毕竟是出嫁从夫,夫为妻纲,便是娘家在夫家面前都得退了一射之地;二嫂子满天下去问问,有几个嫁妇,会为了旁人和自己夫婿对着干的?我知道这话不好听,可实在道理大多是不好听的。”
炳二太太心知是这个理,她辩驳不出,嘴巴开合了几下,刚想张嘴,明兰就微笑着接上:“兴许二嫂子有这胆气,但明兰甫进门不到半年,膝下犹空空,只能本分谨慎为人,绝不敢越雷池半步,望二嫂子见谅。”说完,再苦笑两下,表示无奈。
拒绝而又不想得罪人的关键就是:态度要温和,原则要坚定,话要讲明白,以示非战之罪,力不能及,乃是天意呀天意。她们是妯娌,估计在以后不可能不见面,还是缓和些的好。
况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不用再说旁的了,她们这样来纠缠也是有限度的,估摸着大约再来几天,她们瞧着没戏,也就消停了。
明兰笑眯眯的继续请她们饮茶吃点心,有事办事,没事就抱着个小针线筐子做些活计,显示自己很贤惠;终归她们不能冲上来打她一顿,那么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这针脚真细密。”还是朱氏会看脸色,凑到明兰身边,拈起一件小肚兜,赞道,“啧啧,这花色,这针线,真是没说的。”
明兰微红着脸,轻轻捻着线头:“我娘家大姐托人带话,说她想寻我说话,我预备明早过去,这活计还差几针,索性做得了,一道给送去。”
朱氏微诧,随即又面色如常,调笑道:“哎呀呀呀,到底是自家姐姐,不知我家贤哥儿有没有福气穿上这么好针线的活计。”眼波一转,故意盯着明兰,添上一句,“替人家孩儿做,终归不如替自己做的好,不知什么时候你自己生一个哟?”
明兰脸红了一大片,嘴角含笑,娇羞满面,‘轻轻’推了朱氏一把:“哎哟!讨厌啦,你,你,你,真是的!哪有这样说人家的……”
朱氏不曾提防,一个趔趄,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胳膊撞疼的金星直冒。
……
次日去忠勤伯府时,明兰把这段子跟华兰说了,只逗的她笑弯了腰,伏在炕床上,伸着尖细的质监点明兰的脑门:“你呀你!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似的!这般耍着,便快活了么?”
明兰满不在乎的晃着脑袋:“这些日子叫她们折腾的够呛,还不许我讨回些来呀;她们就偷着乐罢,这若换做了五姐姐,怕是要扫帚菜刀伺候了!”
华兰拿帕子轻掩着嘴,笑的花枝乱颤。
明兰细细打量她,华兰的确是精神了,虽然人还是有些瘦,但眉眼舒展,愁容尽去,神态轻快之间,似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无忧无虑又骄傲高贵的盛家大小姐。
好容易歇了笑,华兰叫送上了一大盘点心:“喏,来尝尝,翠蝉也许久没做了。”
红艳艳的豆沙小花糕,金灿灿的蜂蜜果子干露,韧韧的红糖糯米藕,还有白胖甜糯的酥酪奶豆卷,明兰一尝之下,口味美妙熟悉,叹道:“祖母还是最疼大姐姐呀,把最得房妈妈手艺的翠蝉给了姐姐,我自出了娘家,好久没吃着这味儿了。”
一旁的翠微佯嗔着:“感情姑娘是嫌弃我们几个了,罢了,翠蝉姐姐,要不你与我换换吧,免得我们姑娘瞧着我们生厌了!”
翠蝉捂嘴笑着,华兰指着翠微笑道:“小蹄子,谁不知你家姑娘对下头是极宽厚的,你少在那儿得了便宜卖乖!”
“翠蝉姐姐呀!”一旁的小桃瞧着那些熟悉的点心也颇心动,舔着脸凑过去,“既然我家姑娘这么好,不如你就过来罢!”
翠蝉生性温柔,也不争辩,只站到华兰身旁,柔柔道:“我和我家姑娘是一道大的,说好一辈子服侍姑娘,便是姑娘打我骂我撵我,我也是绝不走的。”
明兰表示眼红,啧啧了半天,华兰嘴里虽不说,心里却大是得意,又说了几句,叫翠蝉领着翠微和小桃出去吃点心了。
“大姐姐最近不错呀!”明兰往嘴里放着点心,笑的有深意,“这点心工序繁复,配料麻烦,锅碗瓢盆的一大摞,想来大姐姐是有自己个儿的小厨房了?”
华兰大眼瞪的俏皮,瞧明兰吃的满嘴渣子,笑着给她揩了揩嘴角:“房妈妈年纪大了,我知你不好意思多烦扰她;以后想吃点心了,就跟姐姐说,叫人送个信就成了,我叫翠蝉做了送过去。”
明兰幸福的依偎过去:“还是大姐姐待我好!”
华兰笑成了一朵迎春花,帮着捋了捋明兰的鬓发:“傻丫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华兰的性子她最清楚,属于大姐姐型,喜欢关照比自己弱小温顺的人,这种因为照料别人而获得的成就感,比帮了她大忙还能让她高兴。
“那个……”明兰想起一事,十分好奇,便试探着,“如何了?”
当初出的馊主意,现在也不知如何了,明兰只在刚才进来时粗粗看了两眼,新姨娘生的端庄秀丽,虽韶华已过,但难掩和煦温柔,她话不多,言谈间甚是守礼,很本分的跟在袁夫人身后,却也不见过分的卑躬屈膝。
华兰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心里所想,当即得意道:“计已售出。”
寿山伯夫人并不想弄个真的很风骚很爱娇的小妖精来弄的家宅不宁,是以她寻来的这位张姨娘虽不够年轻漂亮,却明理贤惠,从不提无礼的要求不说,言谈举止也能上台面,还温存小意,体贴万端,待上下俱是和善仁慈,忠勤伯爷那干涸已久的心灵,刹那间宛如受到尼亚加拉大瀑布般的滋润。
张姨娘是良家所出,又是寿山伯夫人亲自聘来,袁伯爷点头答应的,正是典型的贵妾;袁夫人阻止不了她进门,便想着过后慢慢折腾她。不过张氏的言行偏偏寻不出什么错处来,待正房夫人始终恭敬有加,便是被无故掌嘴罚跪,她也一概受了,然后晚上顶着一脸一身的伤痕去给袁老伯爷看。
至于处罚原因,袁夫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来来去去只有一句‘不恭敬,惹怒了我’,拿不出明白靠谱的说法,袁伯爷怫然大怒,直指她‘善妒’,七出之一,罪责定性比欺负儿媳妇严重的多了。
最要命的是,张氏和老伯爷现在几乎夜夜睡一个被窝,哪怕袁夫人学容嬷嬷祭出神针绝活,老伯爷晚上也能发现伤痕。
在祠堂反省了两夜后,袁夫人忍着气恼,不敢再过分为难张氏。
柿子捡软的捏,她又以袁家子孙渐多,屋舍不够住,要在伯府后园扩建院落,向华兰提出‘周转’些银子。
张氏何其乖觉,她深知要在伯府立足,必然需要靠山,光是老伯爷的宠爱是不够的,何况进门前,她早已得了寿山伯夫人的授意——制止袁夫人的肆意胡闹,免得把袁家弄散了。
之前每每发生这种事情,老伯爷虽觉着不对,但经不住袁夫人哭诉名目繁多的用钱之处,百倍夸大持家艰难,一顿胡搅蛮缠,老伯爷一头痛,也就过去了。
华兰纵算觉着不对,也不敢老是去告状,‘非议长辈’也是不孝。
不过,张氏就聪明多了,她只提出一个疑问:忠勤伯府少有灰色收入,田庄,铺子,还有俸禄,几笔进出项目都是明明白白的,袁家又素来节俭,从不大肆操办,怎么说这些年来,也该有些盈余才对,怎么一要动土,就不够银子了。
这就好比一户人家,年收入为十万,一年正常花销为五万,如果在几年里,没有大型庆典(例如元妃省亲盖别院),没有重症病人(华兰病弱和袁文绍走关系都属于自理项目),没有顿顿翅参鲍肚人人绫罗绸缎;总而言之,在没有大笔支出之下,那么无论怎么花销,都不应该有亏空才对,不但不应有亏空,还应有积蓄吧。
“妾身进门不久,不敢妄言,可今日夫人说的厉害,似是二奶奶不拿出银子来,咱家就揭不开锅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老伯爷也是苦过的,他心头一惊,加上枕头风一吹,第二日就要求查点伯府账目。
袁夫人吓的半死,先是撒泼哭闹了半天,拒不交账,这样一来反倒叫人起了疑心,最后老伯爷亮出了家规,逼着拿出了账本,一查之下,竟然发现袁夫人每年都从账上提走不少银钱,一开始只说是拿去接济娘家了,后一逼问,才知是被娘家兄嫂忽悠去‘做生意’了,当然,‘生意’都失败了。
袁伯爷险些气的吐血,袁家多年勤俭,辛苦攒下的积蓄,竟被亏空去近一半。
说实话,本来华兰只是想让公爹知道伯府的经济其实还宽裕,根本无需克扣儿媳私房,不过是袁夫人的刁难刻薄儿媳罢了。华兰原想着,这样查过账后,自己也能消停一段了。
“真没想到,我那婆婆居然这般胆大!”华兰也吃惊不已。
最终处罚是:袁夫人永远的失去了财政大权。以后袁府银钱出入和账目明细由两个儿媳共同掌控,若有分歧或决断不下,就去请张姨娘通传老伯爷,总之,袁夫人不得过问!
袁夫人当晚就披头散发的闹腾着要上吊,还拉着两个儿子为自己说情,类似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云,老伯爷气的半边身子发麻:“你嫁来之前,袁府的家底也比现在厚,你究竟苦劳了些什么?!”
最后被闹急了,老伯爷要挟要开祠堂:“我也不要这张老脸了,把叔伯兄弟们都叫来,叫他们看看你配不配做这个宗妇!到时候,要休书还是送庵堂里去,都说了算!”
袁夫人这才有些害怕,她在宗族里的名声并不好,真要开了祠堂,那基本是死路一条。
“我说姐姐怎么气色这么好呢。”明兰明白了。
华兰觉得这几日气儿都顺了,走起路来也抬头挺胸,虎虎生风:“这回,连我那大伯子都不帮着我那婆婆了!”她笑的得意之极,一派阳光灿烂。
“那也是自然的。”明兰不奇怪,说到底,袁夫人败的算是袁家大爷的家产。
“这几日那两口子正闹别扭呢。”华兰指指东边,意指袁家大房,“大哥怪她帮着婆婆瞒下了所有事情,还说,若不是这会儿查出来,怕是将来他袭位时,袁家已是个空壳子了!”
袁家兄弟俩虽一个能干,一个平庸,但感情倒是不错,尤其是袁文绍几次向兄长表明愿少分家产,将来靠自己本事立业。
“你说,我要不要叫张姨娘送两个丫头过去。”华兰细细的牙齿轻咬着红唇,一脸坏坏的笑,“叫那边也热闹热闹……”
“别别别,千万别!”明兰连忙打住华兰的烂计策,“你大嫂那房现在这样很好。”就让兄弟两房的妾室通房数目维持这样悬殊的比例。
“是么?”
华兰满脸怀疑,她这会儿正兴奋,十年的憋屈气直想一朝出尽。
“你大嫂两口子吵架跟你有什么好处?大姐姐能多长两斤肉么?”明兰压低了声音,一脸狗头军师模样,“损人不利己是断然不可取的!损人,那就一定要有利于自己!”
华兰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奈何心头郁结。
明兰见她领口露出的肩颈,秃秃耸立的锁骨,端是可怜,她心中怜惜:“大姐姐眼光要放长远,你婆婆是不会消停的,她在别处吃了瘪,回头定要找你出气,你又不能顶回去。你如今身子不好,她若以此为借口,又要给姐夫纳妾呢?”
华兰缓缓的点头:“没错。若我婆婆以后再敢开口,就请张姨娘把事情捅到公爹面前去!两个儿子,两个儿媳,没有这般偏心法的!”她受了十年的委屈,如今总算拢住了丈夫的心,又有两个儿子傍身,怎么也有些底气了。
想到儿子,她眼光一转,一把捉住明兰的襟子,低声道:“我说,你可有消息了?”
明兰端着没沾唇的茶杯,木木的看着华兰,这女人思绪转的也太快了;她无奈道:“我成亲这才俩月呢,哪那么快呀。”
她例假周期比一般人长,四十天才一回,相对的,排卵期也就少了。
“你少装蒜!”华兰瞪她,夺下她手中的糕点,“你拿着贺老夫人的手札,想怎样?说,到底想什么时候生?”
明兰知道瞒不过华兰,苦笑着:“本来想半年后再生的,可前日刚叫祖母训了一顿,我想着这轮药吃完就算了,大约再个把月罢。”
盛老太太的意思是:就算生了,也未必一举得男,差不多了,就赶紧生罢。
华兰满意的点点头:“你知道就好!女人究竟还是要靠儿女傍身的,你别不知死活,仗着二郎这会儿喜欢你,就稀里糊涂的!”
明兰大冤枉,举起双手低呼:“哪有呀!我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贺老夫人早说过了,头胎最要紧,要好好调理身子,以后几胎就都顺了。可那会儿我刚嫁进顾家,明的暗的不知多少坑洼,不把窝里窝外料理干净了,来伺候的人长什么心眼都不知道,连吃的用的都没底,我敢放胆子生娃娃么?”
以贺老夫人的医术,当初也没能保住幼子的性命,无非是暗箭难防罢了。
“你就耍嘴皮子罢!”华兰揪着明兰的耳朵,眼睛瞪的老大,“少废话,赶紧生个儿子!”
明兰救下自己的耳朵,板着脸道:“大姐姐别老说我了,你也该好好调理身子了,自己身子不好,什么都是虚的!若有个万一,你放心姐夫续弦?你放心外甥和外甥女落到别人手里?我这回带来的药都是按着方子来的!你还是老实点顾着自己罢!”
华兰改去捏明兰的小包子脸,笑骂着:“好!你能耐!你有本事学着贺老夫人,一口气生个四男四女八个孩儿出来!我做姐姐的,以后就服了你!”
明兰也不怕脸红,很认真的点点头:“没错,我正打算跟贺老夫人学,多生娃,生好娃。”
华兰:……

第144回 顾廷烨,你大哥喊你去谈判

明兰所料非差,她越是愁眉苦脸坐立难安,侯府的女眷便如看到了希望,变本加厉的哭诉责问,纠缠不休;但当她摆出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们倒无法了。
大约五六天后,世界又清净了。
这就好比一正在调戏大姑娘的小流氓,原本只想占点儿手脚便宜,若此菇凉紧捂襟口,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小白兔状的高呼‘雅蠛蝶’,没准那流氓一受激励,立马升级调戏版本了;倘若此菇凉把衣裳一敞,一脸彪悍狰狞‘小子嘿,有种你就上,你要不上你丫就不是纯爷儿们’,兴许会有吓跑流氓的可能性。
明兰自觉十分高明,便把上述见解跟顾廷烨炫耀了一番,男人十分感兴趣,立刻关门掩窗,很有学术精神的要求当场试验此理论效果如何,还很自觉的帮她去扯衣领。
遭遇大流氓,她只好落荒而逃。
一空出功夫来,明兰就想起一事急要办,这日她特意步行至蔻香苑。
自打上回明兰罚了个嚼舌头的婆子后——二十大板,立刻撵出去,蔻香苑上下再不敢小觑蓉姐儿,衣食住行无一不敢尽心的,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个把月下来,蓉姐儿脸蛋儿圆润了,身子也抽高了些,畏缩之气也少了不少。
明兰好似一位尽职的饲养员,把蓉姐儿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才满意的冲巩秋二人笑了笑:“蓉姐儿气色可瞧着好多了,你们也有心。”
秋娘木木的笑了笑,目含清愁,巩红绡则活泛多了,立刻道:“瞧夫人说的,姐儿是老爷头个闺女,咱们府里上下能不用心么?”
明兰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用碗盖拨动茶叶:“第几个闺女不要紧,你们只消记得,无论将来如何,蓉姐儿总是这府里的大小姐,是实打实的主子就是了。”
蓉姐儿飞快了瞥了眼明兰,又低下头去,巩红绡楞了一拍,平日里夫人都是很好说话的,今儿怎么忽然尖锐起来了?她尴尬的笑了笑,老实的站到一旁。
明兰温和的微笑,叫她们俩都坐下,又问了几句蓉姐儿的起居,便提出要问蓉姐儿的功课,巩秋二人同时呆了呆,互看一眼,蓉姐儿有些局促的挪了挪的小脚。
秋娘面有不安,但还是很快从里屋取出一个小小的阵线笼子,拿出几块布头给明兰瞧,声音中难掩惶恐:“这……日子还不长,姐儿只学了这些……”
明兰拿过几块布头细细看了,微微点头,要知道蓉姐儿刚来澄园时,女红水平止步于刚能缝合几道小裂口子,如今已能绣几片歪歪斜斜的叶子了,缝纫和刺绣其实是差别很大的两个概念,虽说进步不大,但好歹算是上手了。
“你不用这么束手束脚的,我瞧着这不错了,万事起头难;蓉姐儿不是个愚钝的,但凡你肯用心,总有进益。”明兰微笑着安抚秋娘,又语重心长道,“我瞧过你给老爷做的衣裳,的确是好手艺,蓉姐儿若能学得你一半,于将来的前程也有助益。”
秋娘柔柔的应了声,脸色看着好多了。
然后轮到巩红绡了。
蓉姐儿刚来时,明兰曾仔细问过,知道她识字不过二三十许,其中三分之一认识但不会写,三分之一凑在一起能认出来,分开就不保险了,诗只会背《静夜思》的前两句和《鹅》的头一句(明兰腹诽:颇有乃父之风),从教育理论来说,这种情况下,文化教育的开展应该有很大的发挥余地,所以明兰一脸期待的望着巩老师。
巩红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的丫头金喜慢吞吞的把一叠‘薄薄’的纸张递上来,明兰接过一看,顿时脸上不好看了——字还是那些熟面孔,笔画还是那么烂,连错别字都还错在老地方。明兰不死心,又细细点了一遍字数,终于忍不住有气了。
“都一个月了,才新识了十一二个字,嗯?”最后一个字,尾音高高吊起,声音发冷,“是你没多教,还是姐儿没能学进去呀?”
要三天才能认一个字?顾廷烨的基因没这么差吧?
巩姨娘强笑着,想和稀泥过去:“姐儿是个聪明机灵的,但似是对书袋子没兴致,是以……”蓉姐儿忽然抬起来来,满脸倔强,似是不服,巩红绡看见了,尴尬的顿了顿,“也是我的不是,没心思教,这阵子府里不是忙嘛……”
她也很为难,她原本就跟蓉姐儿感情一般,又做不来秋娘那般软语轻劝的,整个蔻香苑又都是明兰的耳目,只消动了蓉姐儿一指头,明兰就会立刻知道。
打不得,哄不了,劝不进,她嫌麻烦,就偷了下懒,谁知明兰会突然来检查。
明兰淡淡道:“哦,忙什么?”
巩红绡俏目闪烁,似是为难措辞,咬着嘴唇道:“虽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但到底是顾家的事,如今各位太太奶奶急的急,慌的慌,镇日的进进出出,我这心呀,怎么也放不下……”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明兰目光冷漠。
明兰先不说话,只示意丹橘领着蓉姐儿先出去,她慢慢的放下茶碗,清脆的底盏在磁盘里敲出声响,才道:“巩姨娘果然耳聪目明,这件事儿连我都插不上手,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放心不下’了?”
“你操心的可真不少呀?!”明兰冷冷的注视着她。
巩红绡惶恐的站起来,一旁的秋娘瞧着,也跟着站起来。
明兰轻轻收回目光,在巩秋二人的面上溜了一圈,语气放缓:“我年纪轻,也没养过孩子,原本没想这么多,几日前我去了趟忠勤伯府,却见我那小外甥女,不过五岁多点儿,写出来的字,说出来的话,已是很能见人了!”
想到庄姐儿小小年纪,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小人儿,说话朗朗清楚,态度落落大方,有问有答,不怯不骄,再看看已快九岁的蓉姐儿,明兰就一阵头痛。
按照华兰的培养计划,大家闺秀五岁前后应该做好启蒙教育了,十岁上就可以拿出手被相看了(女红,谈吐,姿态,文化程度),到了十五岁上下,亲事就该定下了。
明兰听了,当时就一阵心虚内疚,觉得蓉姐儿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自己根本没想这么多这么长远,觉得才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再多快活两年也不打紧,完全没有预估到形势的严峻。
明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也不指着你给我教出个诗词歌赋的才女来,可你也不能一味疏忽,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姑娘家连本《女诫》和《闺训》都看不了吧?!说出去平白笑话了!”
明兰顿了顿,放重了语气:“太夫人把蓉姐儿交到你手里,你也当多用些心才是!蓉姐儿的学业如今这样,你还有功夫管旁的闲事么?!”
话说这段日子,侯府那头出了事,秋娘倒还算老实(也许是情场失意,心灰意冷),红绡却里外奔走,热闹的很,想想也正该敲打一下了。
巩红绡面色如土,额头沁出冷汗来,这次她被训的真是一句话也还不出口,双膝一软,就跪下了,一个劲儿的认错,直承认是自己疏忽了。
明兰说的有几分痛快了,略略出了些这段日子的窝囊气,最后吩咐了几句,便起身回自己院子了,临到蔻香苑门口,却见花妈妈正领着蓉姐儿站在那儿。
蓉姐儿小小的侧抬脸看了下明兰,咬着小嘴唇,明兰等着她,她终究没说出话来,一扭头又跑了,花妈妈瞧着蓉姐儿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对着明兰福了福。
“夫人,您别往心里去,姐儿……”她也不知如何说才好,“我是瞧着她进府的,这些年来……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她不糊涂,她知道您待她是真好。”
明兰苦笑了下——其实她对那女孩并不算很好,不过是怕担责任,所以责权下放,自己只尽到时时监察的义务罢了。有时候她甚至很庆幸蓉姐儿一直疏远戒备着自己,若她真的来亲近自己,自己又该如何待这孩子呢?
这年代的孩子早熟,八九岁的女孩,其实大多已都知道了,何况人家亲妈还活好好的呢,明兰要是上赶着表现温煦抚慰的母爱,还当她对取代她母亲位置很有兴趣呢。
明兰无奈的长呼了口气。
她的母爱本就不充沛,这些年早已预支给华兰和海氏的孩子了,那几个胖嘟嘟的可爱娃娃,会甜甜的叫她,软软的来搂她脖子,还满身奶香的扑腾着来亲她脸颊;明兰一想起来他们,就一阵窝心的柔软,喜欢的要命。至于满身棱角的蓉姐儿,明兰觉得自己相处无能,想她的生活已经充满刺激的挑战性了,不需要再自找难题,但求好好照顾她,问心无愧就是了。
对这个孩子喜欢不起来,她也没办法,感情又不是自来水,想开就开,说有就有。
好吧,她的确是个自私的人。
反省完毕,训好小妾,关心完老公的非婚生女,生活还要继续;侯府那边虽不怎么再来纠缠,但事态却越来越严重了。
来发问的使者越来越不客气,频率也越来越密集,到了五月底时,大理寺索性把人提去有司衙门审问,顾廷炀和顾廷狄兄弟俩被问完后放回来,脸色青白。
六月初二,刘正杰亲自带了一队禁卫,把四老太爷和顾廷炳父子俩带走了,四老太太和煊大太太炳二太太就去质问五房的兄弟俩当初在里头都说了什么,是不是把罪责都推四房头上了,女人们越说越激动,当下就骂了出来,最后口角引发拳脚,闹的甚是厉害。
据说混乱中,顾廷炀的脸被不知谁的指甲划破了,鲜血直淌,一段日子没法见人了,如今正躲在家里养伤,五老太爷的胡须也被拽掉了半丛。
听到这个消息时,顾廷烨只弯曲了唇角,讥讽的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两日后,顾廷炜也被带走了。
隔了一日,侯府使人来请顾廷烨夫妇过去一趟,来的是邵夫人身边的妈妈。

第145回 顾廷烨,你爸喊你回去分遗产

往宁远侯府去的路上,明兰心下惴惴,这就好比不肯借给人家钱应急,还要上门去看戏,那边都被逮进去三个了,他们夫妻俩还这么大摇大摆的去,保不齐会被暴揍一顿;明兰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再微掀一缝帘子去看轿前行马的顾廷烨,身形高大,鹤势螂形。
明兰安心的放下车帘,这哥们看着巨有安全感。
萱宁堂里一片愁云惨雾,顾府中人齐坐一堂。
脸色苍白的顾廷煜高坐上首,忧心忡忡的邵夫人正替端着一碗东西站在他身旁,次下就坐着满面愁容的太夫人,男女分坐两旁,众人肃穆以待,倒有几分黑社会开堂口的意思。
四老太太低调的端着一碗茶,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炳二太太的样子十分骇人,双眼红肿,咬腮怒目,神情满是怨毒,狠狠的瞪着侧边的五房婆媳三人。
炀大太太是做小伏低惯了倒没觉着什么,只消把头低下,别人说什么她都能忍下,可五老太太和狄二太太却被这刀砍针扎一般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煊大太太和朱氏坐在一起,正半扶着她轻声抚慰,朱氏神色哀凄,一直轻轻抽泣着依在她身边。
对面便坐着顾府男人们,四房只有顾廷煊一人,五房倒父子三人俱在,都是面色发沉,神情凝重。
偌大的厅堂,这许多人,竟没什么声响,只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衬着外头一路而来的寥落庭院,这往日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宁远侯府愈发显得冷清,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轻轻渗入肌骨,直到顾廷烨和明兰坐定了,厅堂里依旧没什么人说话。
众人都瞧着上首的顾廷煜,似在等他说话,可偏偏这会儿顾廷煜有些气竭,不住的低声的咳嗽,邵夫人心疼如绞,服侍他慢慢喝着汤药;旁人不说话,顾廷烨自也不会先开口,只淡淡看着手中一盏三月陶柳的粉彩茶碗,碗盖翻覆在盏沿,清脆作响。
明兰坐下后,瞧着身旁的朱氏形容憔悴,皮色蜡黄,两边的颧骨微耸起来,面颊却有些浮肿,明兰犹记得她当初的俏丽芳华,不由得大吃一惊,她定力不够,做不到装作没看见,便忍不住道:“你……你也别太焦心了,这般不当心身子,回头三爷回来了,可怎么好?”
朱氏泪往上涌,哽咽道:“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回来!”
说着,便扑在煊大太太身上低声哭了起来,煊大太太一边拍着她,一边对着明兰低声道:“你不知道,就在前日,大夫刚诊出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明兰一阵尴尬,此情此景,她不知该不该说‘恭喜恭喜’,含糊的嗫嚅了几句‘回头给你送些补养的药材来’之类的。
还没等她说完,朱氏已从煊大太太怀里猛的抬身,挣扎着起来,泪眼婆娑的要下跪:“我求求二哥了,不论以前如何,他,他……到底是二哥的嫡亲兄弟呀!您如何能眼睁睁的瞧着不管,也不知这两日,他在那阎王地界里……到底如何了?”说着,哭的愈发厉害起来。
顾廷烨似早料到会有这一问,微微倾了下身子,道:“弟妹不必着急,前日我一知道这事,便立去大理寺打探消息了。”
“怎么说?”太夫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了,焦急的问道。
顾廷烨颔首以示恭敬,道:“也不是极要紧的,不过是从别处搜出几封信,上头有御敕钦诰的宁远侯印鉴盖戳。”
这句话把全神贯注给丈夫服药的邵夫人也惊着了,颤道:“印鉴?不不,这几年你大哥一直缠绵病榻,寻常连园子里走一走都是不易的,如何会……?”她止住话语了,眼神已转向太夫人了,嘴唇不住颤抖。
顾廷煜强忍着气喘,抬起头来,恰好和顾廷烨的目光对上,那样镇定有力,充满生命力,他心头一阵恼怒,更咳嗽的厉害了。
顾廷烨收回目光,继续道:“大理寺的几位大人细细盘问一番之后,才知道大哥这几年一直在养病,一应庶务都是三弟在管,这才把三弟叫了去问话的。”
朱氏听的发怔,急急道:“那……你三弟他……”
“有几个人犯对不拢口供,还有几个为着能脱轻些罪责,正在七扯八扯的拖旁人下水,不过我已去招呼了,几位大人都是做了一辈子的老刑名,目光如炬,待查清了便无事了。”
顾廷烨缓缓道,“弟妹放心,只要三弟不曾深涉其事,不过是‘不慎’或‘攀附’罢了,还算不上结朋党营私利;这样的罪名,大碍是没有的。”
朱氏住了眼泪,神情茫然,太夫人却听出话里的意思,紧张的追着问道:“那落罪呢?会不会流放?充军?”
顾廷烨轻轻皱眉:“这……就要看查下去如何了。”
太夫人用力盯着顾廷烨,却见他岳恃巍然,坚不可动;她颓然倒在座位上,老态毕露,一时心乱如麻。
炳二太太一直咬牙忍耐着,听到这里,猛的站起身来,走前几步,指着五房父子三人,尖声道:“你们!你们!炜兄弟替他大哥掌理些庶务,也只有咱们自家人知道,大理寺怎会晓得,定是你们贪生怕死,把炜兄弟也抖搂出去了!”
她怒极之下,发丝散乱,目光凶狠,似恨不得扑上去咬五房父子几口。
明兰不同意她的说法。既然顾廷炜替长兄做事,自然免不了与外头的人打交道,人情往来再所难免,外头人知道的估计也不少,未必是五房父子说出去的。
五老太爷不复往日神采,一直恹然不乐,听闻此言,只吹了吹稀稀拉拉的胡须,半响没说出话来,倒是五老太太严斥道:“侄媳妇,休得胡言,有这么对叔伯长辈说话的么!”
“什么叔伯长辈?!哼哼,要紧关头,一个个只知自保!”炳二太太急红了眼,愈发说的厉害,一边哭一边骂,“我家那个,不过是替逆王暗中办了两桩不轻不重的差事,不知早几辈子的事了,外头人怎知是顾家的哪个?都是你们怕担事端,一个个缩了王八脖子,一张嘴全吐了个干净!虽说办事的是我家那个,可当初在王府喝酒吃肉,你们难不成少去了?!”
“你个泼妇!颠倒黑白!”顾廷炀一拍桌子,终于高声还嘴了。
从进来起他就一直保持着45度的完美侧脸,这时转头,明兰才看见,他侧颊上有三道明显的血痕。
“当初四王……逆王可没瞧上他,是他自己上赶着要去巴结,争来差事办!如今叫查出了证据,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炳二太太气的脸色酱紫,大怒道:“难道那些差事你没沾手?如今你屋里那两个小妖精不是当时一道弄来的么?哼哼!若是我男人有个好歹,我亲去大理寺揭了你们的老底,争个鱼死网破,大家谁也别想摘干净!”
明兰低头揉着裙角,她晓得了:虽然顾家兄弟都是一个牌子的产品,但却有档次差别,顾廷炀和顾廷狄是嫡出的,可以出入王府饮宴交际,顾廷炳是庶出的,四王府难免有些看不上,但挡不住顾廷炳热情似火,上赶着巴结些暗中的差事来效劳。
一明一暗之下,所以先被逮去的是五房父子,但后来被收押的却是四房父子。
炳二太太想到自己娘家本就只是寻常富户,若丈夫再没了,她们母子今后没了依靠,日子怕要难过,当下便哭的更加厉害,一边蹬着脚跺地,发力捶着胸膛,连哭带叫的直嚷嚷‘哎呀老天呀,我不活了……’
见她当场撒起泼来,厅堂里一时混乱,众人劝的劝,骂的骂,扶的扶,好生闹了一阵子。
“好了!”
太夫人终于发威,提高了声音斥了一声,“今日是叫你们来闹事的么?都是自家人,事情总有个说法,都给我坐下!”
顾廷煊父弟都被带了去,四房只剩他一个,心中最是焦急:“大伯娘说的是,大家好好说话才是!弟妹,你也且先坐下!”
过了半响,厅堂才消停下来,五老太爷面色愠红,沉声道:“大侄子,今日是你叫我们来的,到底所为何事?赶紧说了,我们好回去!一个个杵在这里,尽受气么?!”
书画甚是不客气,邵夫人看着孱弱瘦骨的丈夫,心中不忿,转头怒视了五老太爷一眼,顾廷煜艰难喘匀了气,好容易才开口:“没错,我是有话要说。”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看向顾廷烨。
“大哥请说。”顾廷烨侧过身,姿态十分恭敬有礼。
顾廷煜抖着发紫的嘴唇,撑着骨瘦如柴的身子,死死盯着顾廷烨:“我只问你一句,凭你今时今日的能耐权位,若一意想把顾家拉出来,可是能办得到的?”
明兰暗叹一声:厉害!这句话才是问到点子上了!到底是一个爹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顾廷烨凝视长兄,并不答话;兄弟来互看一会儿,顾廷煜笑了一声,颇有几分凄然之意,依旧直视着他:“你能办到。或许十分艰难,要四处托人,要到处卖情面,兴许还要求到御前……但,你能办到的,对么?”
顾廷烨轩眉一挺,依旧不语。
太夫人和五老太爷一见此情,当时就想说话,但叫顾廷煜抬手制止了,他盯着顾廷烨,继续道:“可凭什么你要去求皇上托同僚呢?就为了我们这些亏待你,欺侮你,甚至把你赶出家门的叔伯兄弟?”
这话一说,五老太爷难堪的笑了笑:“大侄子,说什么呢?都是自家人……”
顾廷煜不耐烦的打断他,笑声中满是讥讽:“我说五叔,你也想明白些吧!你以为当初的事,你不提我不提,便可当没发生过么。余家弟妹为甚进门才三日就和二弟闹起来了?有人勤快的通传消息罢了;他们又为甚愈闹愈厉害?有人给她撑腰仗势罢了。”
厅堂里几个女眷顿时眼神闪烁,低下头去。
顾廷煜对着自家叔伯兄弟笑了笑:“后来,二弟又为什么会连京城也呆不下去,直至离家远游,数年不归?还有父亲过逝,是谁拦着不叫二弟进灵堂来拜祭?”
顾廷烨神色不变,但搭在扶手处的手却渐渐捏起拳头来。
五老太爷讪讪的,转头不语,顾廷煊面有惭色,顾廷狄不安的看了顾廷烨一眼,顾廷炀咬牙大声道:“你别说的跟没干系似的?难道你没份么?你……”
“没错!”顾廷煜冷笑起来,皮包骨头的面孔上,高耸的颧骨显得有几分可怖,“我有份!大大一份!我也没想撇清!”
太夫人瞧气氛紧张,赶紧道:“唉……煜哥儿,说这些做什么?便是舌头和牙齿也有打架的,到底是自家人……”
“嫂子说的是。”四老太太也来当和事老,“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
“四婶觉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只消说笑两声,含糊两下,便能过去了?”顾廷煜这么说着,眼睛却瞧着五老太爷,目中满是讥诮。
四老太太本就底气不足,立刻不说话了。
五老太爷刚要张嘴,又无可奈何的闭上了,顾廷煜深吸一口气:“五叔,两位婶婶,你们觉着,如今的二郎,还是过去的二郎么?难不成你们觉着,吓唬两句,或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便会乖乖就范了?”他的目光把厅堂内众人都扫了一遍,最后落在顾廷烨身上。
顾廷烨微微一笑,松开掌心,姿态缓慢优雅的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缓缓啜了一口,仍然片言不发,好整以暇的双手搭膝,静坐以待。
顾廷煜心中苦笑——好定力,果然已非吴下阿蒙。
他转回目光,对着厅堂中众人,一字一句道:“若想自己亏待过的人回头帮忙,便硬气些!别想着能糊弄过去,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大家心里也就明白!”
明兰疑惑的看着顾廷煜,鉴于‘终极大BOSS总是最后出场’定律,顾廷煜应该不会只是忏悔或哭诉一顿,想来应该有杀手锏吧。到底是什么?
顾廷煜手指枯瘦如柴,似想从袖中取些东西,但手腕抖的厉害,邵夫人忍着泪水,帮着丈夫在袖中拿出几个焦皮信封,共有三封,封口上火漆已开,里头隐约有白色信纸。
大约是适才说话耗费了太多力气,顾廷煜气喘吁吁的往后坐倒了,示意妻子把信交给顾廷烨,邵夫人走前几步,把手中的信交到顾廷烨手上。
厅堂中几个老的一瞧,顿时大惊失色,五老太太失声道:“这信?你怎么还没……”她随即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
顾廷烨缓缓的看了她一眼,朝着邵夫人微躬身,然后干脆抽出信纸,展开来匆匆而读;从明兰这个角度自然看不见这信的内容,却见忽然间,顾廷烨神色大变,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读完一封,又连忙拿了另两封来看,似是越看越惊心。
明兰大奇,转头去看煊大太太,见她也是一脸疑惑。
顾廷煜见此情景,微暗哑着声音,缓缓道:“这信是父亲临终前所写,统共三封,一模一样,分别寄给金陵和咱们老家的三位堂叔伯;这件事,他谁也没说,瞒尽了所有人。”
他缓了口气,一口说完:“里头写着,二弟生母,先白氏夫人嫁入顾门时曾有陪嫁,南边有上等水田九百三十亩,余杭铺面地皮五间,另通汇铺号里存银五万三千两,待父亲身故后,不论是否分家,这些银两田地铺面都先给了次子顾廷烨。父亲信里还说,要三位堂叔伯,当着族人和亲朋故友的面,一起在灵堂上读出来。”
朱氏和煊大太太等女眷从未听闻过这话,一时目瞪口呆,炳二太太却似乎知道,轻手轻脚缩到一边去,明兰也惊讶的不能言语,她赶紧转头去看顾廷烨,却见他如石化了般,沉默的端坐在那里,只有拈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
厅堂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四老太太和太夫人满面羞惭,五老太爷夫妇闪避着众人的目光,侧过头去。
“那,后来呢?”过了良久,顾廷烨才问,声沉如山涧回声。
顾廷煜冷笑着:“父亲过逝前,九房的大堂伯恰出门摔伤了腿,一时难愈,没法来奔丧,便遣了两个儿子来;他们年轻,一次吃酒露了口风,叫套出话来。我们这才知道有这么三封信,当夜,我们几个就软硬兼施着,把这三封信给要到了手,这事就此没过。”
他的声音没有半点欺负,不知是在讥笑别人,还是讥笑自己。
太夫人轻轻抽泣起来:“当时我就说这事做不得,到底是老侯爷临终的意思,怎好违背?你们偏要……唉……”
五老太太怒着瞪了她一眼,四老太太轻轻叹气。
顾廷烨低着头,神思惘然,目光直直的看着多宝格的雕杆,重重叠叠翻覆的雕花重翠,底下压着一排威严的乳白色大理石小兽做压脚,日已近黄昏,光线隔着薄薄的竹帘,一缕缕的照进屋里,所有的桌椅架槅,都蒙上一层璀璨的金色。
侯府这样的石头小兽很多,每间屋每处厅堂都有,他记得自己四五岁时日日想着到外头去,老父气急败坏的训了他几顿也不见效,只好哄他‘什么时候把家里的石头小兽数遍了,就好出去玩儿了’,他就真的蹲下小身子,一只一只数过去。
数了一天又一天,怎么也数不完,可他不信邪,执拗着一定要数完,叔叔婶婶和兄弟们都笑话他‘又傻又二’,可老父却望着他微微叹气,什么也不说,只轻轻摸着他的头,长满老茧的虎口磨着他的皮肤,他就扭着身子躲开去。
记忆模糊一片,他依稀记得那时父亲的目光,似是高兴,又很伤怀。
“这……”邵夫人从不知道此事,她只忧心丈夫身体,见顾廷煜笑的比哭还难看,又不断咳嗽气喘,忍不住出来解围,“二弟,你别误会,我想着,大约是长辈们替你先看着这家当,怕你胡乱花用罢……”
顾廷烨猛然从回忆中清醒,目光澈然如冷泉,邵夫人说不下去了。
“那可真是多些叔叔婶婶,还有各位了。”
他傲然一笑,语气难掩狂傲,便是邵夫人也听得出顾廷烨声音的气愤讥讽。
厅中众人俱是不安惶恐,女眷们面面相觑,五老太爷沉着脸不说话,顾廷炀恼怒的瞪着顾廷煜,暗骂这个痨病鬼为什么把这些都说出来,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这下子别说帮忙了,别往下踩两脚就不错了。
明兰一股一股的气往心上涌,再不肯保持微笑的友好态度,只绷着脸坐在一旁——这帮王八羔子!哦,不对,他们若是王八羔子,那她老公也是了。
“大哥要说的话可说完了?”顾廷烨心中狂气发作,再不想看这帮人的嘴脸,也不管炳二太太和太夫人,昂然起身,面无表情,“若完了,我这便告退了。”
“慢着。”
顾廷煜气喘着高声道,苍白的面孔都发青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邵夫人忙去扶他。
“我还没说完,现在,你跟我去个地方,待去过了那里,你想怎样,都由你。”

第146回 顾廷烨,你祖先喊你去聊天

顾廷烨迟疑半刻,随即点头,顾廷煜吃力的站起来,一旁的邵夫人忙收起摁泪的帕子,急上前几步扶住丈夫,便率先往门口走去。顾廷烨刚抬步,似是想起一事,回头对着明兰,轻描淡写道:“你也来。”
明兰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立刻起身,微笑着用十分标准的‘Pardon me’表情跟女眷们告别,缓步跟上大部队。
一路往里走去,直往侯府最西侧走去,好在萱宁堂原本就靠西,是以穿过两扇垂花门,顺着一条穿花小径直走过去,便到了。
明兰抬头一看,低头微扁嘴,没创意,她早就想到了。
顾氏宗祠,高耸的屋脊,飞扬的檐角,漆黑桐油涂遍的熟铁大栅栏,将这个院落团团围了,里头是面对面的两排五间高大正堂,北堂为正堂,另有三间抱厦和月台,南堂为副堂,只两侧有小耳房,院中遮天盖日的四棵巨大桐柏,分立于东南西北四方,据说从宁远侯府立爵那日种下的,取枝繁叶茂,根深延绵之意。
一走进这里,明兰不由自主的低头肃穆,油然一股庄严感,无人敢高声说笑。
青城顾氏本只是当地寻常人家,不过渔樵耕贩,聊以度日,但恰逢改朝换代,战乱四起,田垄荒芜,百姓背井离乡;而青城又地处要冲,兵家必争之地,不少当地子弟便入伍为戎。
风云际会,顾氏先祖顾善德为护驾而亡,遗下二子,遂被提为少年伍士,征战二十余载,血火拼杀,两兄弟有勇有谋,从龙建功,分别立爵,顾氏这才飞黄腾达。
这之后,顾家便着意修缮老家祖坟宗祠,又将几代子弟遣往青城立业,是以现在顾氏在青城已是不折不扣的大族了;后来,宁远侯府与襄阳侯府闹了一场立嗣风波,顾家索性把祖庙立在青城老家,然后两侯府各立一个宗祠,都拥有开除宗籍或分家别府的权力。
一行人走到院中,顾廷煜忽对身旁的妻子道:“你和弟妹就留步罢,二弟与我进去。”一边说着,一边就推开邵夫人的手,跟在身旁的贴身丫鬟就递上一根手杖,顾廷煜轻嘲的笑了笑,接过手杖,微抖着手臂拄起手杖,蹒跚着朝北堂里走进去。
顾廷烨回头看了眼明兰,也跟了上去。
院落中剩下两妯娌和一个小丫头,邵夫人满面忧心的望着顾廷煜走去的方向,转头朝明兰勉强一笑:“不如弟妹与我去耳房吃杯茶吧。”
明兰瞧出她惦记丈夫,便微笑道:“这里阴凉的很,日头一点也照不到,便在院中坐会儿等着,不知大嫂子意下如何?”
邵夫人一直盯着丈夫慢慢走开去的背影,如何肯离开,听闻明兰此言,立刻松口气道:“如此甚好;侍雯,你去……”
那小丫头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搬来两把藤木杌子和小几,团团放在树荫底下,又去张罗茶水点心了。
见邵夫人愁容满面,明兰很想安慰她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邵夫人紧缩愁眉:“……也不知里头有没有座椅茶水伺候?”
明兰木了木,也答不出来,期期艾艾道:“这,我也不知道欸,我统共去过一次。”就是新婚第二日,祭先祖,入祖谱,认宗亲,只此一次。
邵夫人瞧明兰好似答不出先生问题的小孩子,一脸懊恼,便是心中愁绪不解,也忍不住莞尔:“我也只进去过两回。”
望族豪门的大户人家规矩,除开族中的重要大事,为着叔嫂避讳,男女有别,女眷并不能随意进宗祠,便是逢年过节,需要祭拜祖先,也是男女分开在南北祠堂进行祭拜活动的。
妯娌俩才说了两句,只听一声轻响,一个看守祠堂的老仆已把北堂正门轻轻关上了。
硕大广阔的祠堂,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台处余下几丝微弱的亮光。
“你点灯罢。”顾廷煜道,“我没力气。”
顾廷烨挪步上前,从香台左侧第三格木架下摸出用层层油纸包好的火石与引绒,利落的转身,看也不用看,似乎对这里东西的位置熟悉之极,抬手就把两侧高高的黄铜烛台上的巨烛点燃,如此暗淡光线,也不曾使他动作慢半步。
顾廷煜瞧顾廷烨动作流畅的放回火石,不由得轻轻嗤笑:“说起这祠堂,怕是我们兄弟中,谁也没你熟悉。”
顾廷烨微一踯躅,自嘲道:“那是自然。三天一小惩,五天一大罚,总免不了来这儿跪上一跪,若是到天黑还没叫放出去,怕黑的小孩子,只好自己摸火石了。”
随着烛火燃起,堂屋里明亮许多,处处干净光洁,想来是时时擦拭清扫的缘故,一旁的茶几上还摆着个茶盘。祠堂用的是上等香烛,影影重重的光线,弥漫幽幽檀香,环视四周,横六丈竖三丈共八层的高台香案上,林立着顾氏先祖的牌位,厅堂高阔大敞,这是为了能容纳百名顾氏子弟一同祭祖而建的。
此时,偌大的地方,只有两兄弟。
顾廷烨的目光定定的注视着香案上最新的那个牌位:顾公偃开之位。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就终结了他从小到大的所有愤怒,不平,委屈,疑问,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去质问他了。一切都结束了。
两边高直入梁的大柱子上各竖挂了一副楠木匾额,八个醒目大字,深深镌刻入木:祖德流芳,万代荣昌。——用的是圆润凝重的颜体。
第一代宁远侯顾右山一生最爱奔放不羁的狂草,醉酒时能一口气写出四种草体的《将进酒》来,人问他:为何此时倒用上中规中矩的颜体了?
他答道:余一生好酒莽撞,肆意妄为,入土前,唯望子孙平安,无灾无难。
顾廷烨笑了笑。
他记得小时被逼习字时,父亲总爱拿先祖右山公自习书法成才的例子来激励不听话的次子,他听多了就嫌烦,曾咬着笔杆嘀咕:习狂草?别是为着写错了字也没人瞧得出吧。
当时顾偃开圆睁双目,高举大掌,眼看就要打下来,手却迟迟没落下,还脸上表情古怪,想骂人又想笑的样子,小廷烨混不畏惧,居然还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莫非父亲您小时也这么想过?
下场是多罚抄了二十遍《劝学》。
顾廷煜拄着手杖站在侧边,一直静静的瞧着顾廷烨,其实他们兄弟三人中,自己和顾廷炜都似秦家多些,唯有顾廷烨最似父亲,一举一动,一笑一怒,且年岁愈长,愈酷似。
父亲是不是也早发觉了?所以才那样关注他。
“……如今你这么出息,祖宗们和父亲若地下有知,定然高兴的很。”语气黯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顾廷烨勾起唇角,似是揶揄:“若是大哥能身子大好,想来父亲能更高兴。”
顾廷煜凝视着他:“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诉我,我生母秦夫人是叫你娘害死的;不单如此,还有我这副病秧子,也是那时埋下的祸根。”
顾廷烨淡淡道:“府里但有坏事,便都是我们母子的过错,这我早已知晓了,还用大哥来提醒。”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库银亏空之事发时,我早已出世,我的身子怨怪不着任何人。”顾廷煜平静道,“家母身子本就不好,本就不该生育。”
她为着情深意重的夫婿,拼就性命生下一子,究竟掏空了自己,孩子也不甚康健。
顾廷烨轻讽着挑了挑眉头:“多谢大哥明鉴。”
“你与弟妹情分甚为不错。”顾廷煜没在意他的讽刺,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若今日,家逢大难,要你休妻另娶,你当如何?”
“大哥问的真有趣。”为了这帮人休弃明兰?顾廷烨忍不住笑了出来。
“咳咳,自然了,咳咳,为了这会儿萱宁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顾廷煜轻轻咳嗽起来,他掏帕子擦了擦嘴,抬头凝视顾廷烨,“若是父亲呢?如今若为了救父亲性命,要你休妻另娶,你当如何?!”最四个字,他忽然提高声音,尖利如刀剑,猛刺入对手心房。
顾廷烨心头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随即立刻稳住,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大哥是个极聪明的人,窥探人心,伺弱寻机,思虑慎密周全,若不是身体太差,一朝能得出仕朝堂,端是一位极厉害的高手。
很小的时候,他状似无心的随意一句话,便能让父亲对自己怒不可遏,变本加厉的处罚自己,从小到大委实多吃了不少苦头。
他微微眯起眼睛:“大哥究竟要说什么?”
顾廷煜气喘的厉害,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没错,顾府上下都对不住你们母子,可也不是人人如此罢。煊大哥从小到大偷着往祠堂里给你送了几次吃食;你被拦在灵堂外,是谁顶着亲老子的打骂替你说话的。还有……父亲,他未尝不知,你们母子是受了委屈的,他也不好受……”
不说这话还好,顾廷烨听了,更加一股怒气上涌,挺直背脊,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狂傲的冷笑:“父亲便是知道又如何?这二十几年来,他还不是瞧着别人拿话糟践我娘!再拿我娘来糟践我?!他若有半点不忍,怎连一句话都没说?!大哥怕是弄错了,这区区几句话便能叫我改变心意么。”
顾廷煜丝毫不动,直视过去:“不是蛔虫,我也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些年来,父亲待你如何?父亲军务繁忙,一天到晚能得空两个时辰便是不错,几乎都拿来教你文武,他花再你身上的功夫比我和三弟加起来翻一番都多!”
想起老父一日忙碌之后,总不忘紧着追问‘廷烨今日如何了’,一得了不好的消息,就扯着嗓子拎着家法去追着教训顾廷烨。
顾廷煜不禁心头剧烈酸痛,父亲对自己虽好,却不怎么愿意和自己待在一起,有时望着自己的面孔和孱弱不看的躯体,老父就不免伤怀离去。
“父亲如此教养你,不是疼爱于你,还能是什么?你倒是说句真话,倘若当年之事轮在你身上,无可奈何之下,你能如何?!”顾廷煜抬高了声音,涨红了青白的脸,怒吼着,“你想想今日你待弟妹之意,再想想父亲!”
到底多年自制已成习惯,顾廷烨虽心头翻滚的厉害,依旧能冷静而答:“我从不想‘倘若之事’。我不是父亲,没那么多牵挂,会落到‘无可奈何’的地步,本就是不该!”
身为统军将帅,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去想该牺牲前军冲锋好还是牺牲后军来殿后,而是根本不应该让这种‘被迫选择牺牲’的情况发生。
作为顾家长男,上有老父,下有幼弟,只顾着和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情深意长也就罢了,好歹也该想想家族境况,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是,纵算一时筹不出银子,也要找好借口或托词,只消挡过一时,拖了一年半载,武皇帝就过逝了,新帝仁慈,上折求情一二,多半能徐徐图之了。
想起大秦氏,顾廷烨虽知她早逝可怜,但依旧不禁心生厌烦,他能理解父亲的一往情深,可毕竟她毕竟是冢妇,嫁入顾门近十年,只知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夫家的隐患她竟一点不知。
这样柔弱的女子就不该嫁给长子嫡孙,就不该为宗媳;若是个有担当的聪慧女子,绝不会一味成为夫婿的负担,就像……明兰。
他心里忽的温软一片。目光转向兄长,嘴角露出几抹酷烈,冷笑着:“大哥领我来祠堂的意思我明白,然,对着祖宗和父亲,叫我反省。我可说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顾氏宗族也不会没落。”
顾廷煜目光激烈,狠狠盯着他,顾廷烨并不退缩,同样血缘的两兄弟,便如棋逢对手的两个高手,比杀着智谋,对阵着心机,看谁熬得过谁。
过了会儿,顾廷煜长叹一口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指着香案道:“那儿有个盒子,你去看看罢。”
顾廷烨俊目冷然划过一道光芒,走到香案前。
这是一个深色沉重的大木匣子,宽尺余,长二尺,四角包金镶玉,这也罢了,顾廷烨一触手,就惊讶的发觉,这竟是极珍贵的沉香金丝楠木,这么大一个匣子,怕是万金难换。
锁扣早已打开,一翻盒盖去看里头,明黄色的衬底,上头摆着一个双耳卷轴,金黄色上五彩丝线绣龙凤纹,且有瑞云,仙鹤,狮子点缀上头,是圣旨。一旁又放着个黑黝黝的东西,是一块厚厚的拱形铁片,上头刻着竖排的文字,并以朱砂填字,卷首以黄金镶嵌。
顾廷烨微楞了一下,是丹书铁券。
往常,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放在香案上拜一拜,跪在后头的子孙根本看不见;这也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件顾家的至宝。
“你把那铁券拿出来,看看上头最前面那四个字。”顾廷煜艰难的出声。
丹书铁券本是个中空的桶状,宣旨封爵当日,从当中对半剖开,由朝廷和有爵之家各执一半,是以落在顾廷烨手中这沉沉铁片,形状似瓦。
顾廷烨慢慢转动铁片,视线挪到卷首,最前头以黄金锲成四个凝重的大字:开国辅运。
顾廷煜抬起头,望着香案上那高高林立的众多牌位,烛光下影子重叠成荆棘一半的丛林,落在顾家兄弟身上,便连面目也看不清了。
“先祖善德公,以草莽卑微之身,得识于太祖,遗寡妻少子而亡,右山公更建下赫赫功勋,此后,太祖东征,太宗西伐奴尔干,南平苗司,三靖北疆,顾家子弟前前后后共送了十一条人命在战场之上……这些都不用我说了吧。”
“我知道你的打算。”顾廷煜说的有些喘,抚着胸口,继续道,“父亲就是为着侯府才娶了你生母,才生了你,你恨,你怨,是以你就是想眼看着宁远侯府倒掉,叫夺爵毁券,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把你积年的怨愤好好出上一出。待过个十年八载,而你慢慢积攒军功,皇帝再赐你个爵位,那时候,你便算是为顾氏光宗耀祖了!那些亏待你的人不是死光了,就落魄潦倒了,你什么仇都报了!”
顾廷煜一边说一边笑,笑的直气喘:“可皇上不能直接夺了我的爵位给你,哪怕有罪名压在那儿,也难免有欺凌弱兄寡嫂之嫌,皇帝最重名声,他不会的,为了你,他也不会。可你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你索性釜底抽薪,倒了宁远侯算了!是不是?”
顾廷烨看着狂笑个不停的兄长,冷冷的,一言不发。
“可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顾廷煜终于止住了笑声,神色凄然,“待多年后,你再得来的丹书铁券,上头可有这四个字?”
“这么多年了,太祖时肃清了那么多功臣,太宗即位时的‘九王之乱’,再后来几宗谋逆,大兴诏狱,乃至现在……多少开国功臣都被掳爵位了!你可知如今满天下去算,还有几个有爵之家持有这样的丹书铁券?”
顾廷煜忽然激动起来,“我告诉你,只有八家!八家!其余的,什么守正文臣,宣力功臣,在咱们家面前,都不值一提!咱们才是真正一脉相承,不曾断过的!连襄阳侯府也没了这个,便是如今红的发紫的沈家,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阵发力,忽然扑到顾廷烨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顾廷烨的前襟,大吼起来:“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得重任?当初新帝刚登基,你便只带了一队人马去接防,江都大营也服帖的听你号令;皇帝身边那么多潜邸的亲信,一样领了兵符圣旨去接军务的,除了皇帝的小舅子还给点面子外,哪个有你这么顺遂的?!你比旁人快出兵,比旁人更早服众,所以你才能建功立业!我来告诉你,因为你姓顾!顾家几辈子人都埋在军里了!因你姓顾!你……”
顾廷煜一阵气竭,剧烈咳嗽起来,抖的几乎跌倒在地,顾廷烨脸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把搀起兄长,放回到座位上去,从茶盘里倒了杯水递给他。
顾廷煜咳的几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压下去,用力喘气,才渐渐平了些;他望着香案上那泛着铁青色的丹书铁券,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当年事发之时,父亲已官至左军都尉,无论武皇帝还是为当时太子的先帝,都颇为器重;即便没了爵位,他的前程总是有的。他最终抛舍下我娘,为的,就是这四个字。”
顾廷烨默不作声。
他小时候,不止一次见过父亲躲在书房,对着大秦氏的画像痛哭。
烛火把兄弟俩的影子拉的长长的,一者高大健硕,一者伛偻蜷缩;顾廷煜厌恶的瞪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倏然又释怀了,到底,这么多年来,他是因为以前的事怨恨着,还是为了现在而嫉妒着?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我知道你为生母不平,为人亲子,这也无可厚非。”再开口时,顾廷煜心头一片宁静,“可你不止有母,还有父,身上有一半血肉,是姓顾的,是宁远侯府的。”
“我不会立嗣子的,至于还有多久,你可以去问张太医,想来没多少日子了。”顾廷煜枯槁如死水的面容,竟如孤立峭壁上松枝清绝,“你可以顺理成章的承袭爵位,想怎么收拾外头那帮人,都由你。他们多年依附在父亲的羽翼之下,满身皆是骄娇二气,以你今时今日的手段,抓些把柄来拿捏他们,并非难事。”
听到这里,顾廷烨笑了出来,讥诮的撇了下唇角:“不知大哥何时这般明白了?想当初,大哥还跟四叔五叔好的如父子般。”
尤其在对付他的时候,挑拨离间,煽风点火,配合的天衣无缝。
顾廷煜不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只淡淡道:“人快死的时候,总是看的明白些,况且他们是什么货色,我是早明白的。”
“你倒不记挂妻女?只一味想着维护顾氏爵位。”顾廷烨讥讽道,“果然顾氏好子孙。”
“你嫂子对你不错,你不会为难她的。你不是这种人。”顾廷煜回答的干脆,“弟妹进门这些日子,我瞧着也是宽厚的。”
顾廷烨暗晒一声,这人到这时还要耍心机。
“大哥的口才见长,做弟弟的竟无半句可说的。”顾廷烨冷漠的微笑着,“不过,我本就是顾家的不肖子,就为了那四个字,就要我咽下这些年的气,大哥未免说的太轻巧了些。也是了,毕竟受罪的不是你。”
“被父亲绑了差点送去宗人府的是我;顾廷炀污了父亲房里的丫头,逼着人家自尽,被冤枉的是我;顾廷炳欠了嫖资赌债,跟青楼赌坊串通好后,写的是我名字的欠条,父亲几乎打断我的骨头;我气不过,去寻青楼赌坊来对质,反惹了没完没了的麻烦,落下满身的荒唐名声,气的父亲吐血。我赌气,越闹越凶……最后,父亲伤心失望;被赶出家门的还是我。”
顾廷烨说的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那个时候,顾府上下,有几个人为我说过话?煊大哥倒说过几次,后来也不敢了,尤其事关他亲兄弟;旁人么,哼哼……”
昏暗广阔的祠堂沉入一片寂静中,兄弟俩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良久,顾廷煜才叹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过遵着父亲的嘱托,极力维护顾氏门楣罢了。你想出气也罢,想雪恨也罢,终归能有别的法子,别,别,别毁了顾氏这百年基业。”话到最后,越来越微弱,几乎是哀求了,他虚弱已极,不堪重负:“该说的,我都说了,余下的,你自己想罢……”
顾廷烨抬头,直直望着香案最上头的两副大画,正是第一代宁远侯顾右山与其妻之像。
顾家儿郎成年后,大多都有一对深深的眉头,压着飞扬挺拔的眉毛,似把一切心绪都锁在浓墨的隐忍中。
他忽想起那屈辱的一日,他好容易才能进了灵堂,隔着棺椁,最后看老父一眼,曾经在幼小的他眼中,想山岭一样高大魁伟的父亲,却缩的那样干瘦单薄。
十五岁前,他活在自卑和倔强中,自觉出身低人一等;遇到常嬷嬷后,他知道生母嫁入顾门的真相,更是满腹愤恨如喷薄的岩浆般滚烫,却无法诉说,至此,他连父亲也暗暗恨上了,一开口便咄咄不驯,父子之间就闹的更僵了。
他知道顾廷煜说的话不能信。他是什么样的货色,从小到大,自己还不清楚么?
若他真承袭了长兄的爵位,能亏待寡嫂么?
而若是真夺了爵,别房也就罢了,好歹有男人在,可她们孤儿寡母,就只能依附着别家亲属过日子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有宁远侯府屹立始终,顶着已故侯爷遗孀弱女的名头,她们才能过受人尊重安享富贵的好日子。
更别说娴姐儿的婚嫁了,那更是天差地别。
今时今日,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可以随意欺凌或瞒骗的顾家二郎了,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里也都明白的很。
顾廷煜想安排后事,想照顾妻女的将来,他就要乖乖听话吗?
不知不觉,头顶一片亮光,他已走出了祠堂,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熟悉明媚的面孔迎上来,满是焦急和担忧;他最喜欢她的眼睛,那样干净坦然,尘埃不染。
身后是一片暗沉沉的过去,前面是明亮清冽的将来。

第147回 何不上明君,青旌当金铸(上)

六月天已燥热起来,所幸昨夜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枝头刚开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纷散,雨后的空气清洁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头舒畅。
秦桑高举着双手,用力把竹帘卷得高些,回头笑的温柔:“趁着日头还没上来,赶紧叫屋里透透气,省的里头尽只闷热了。”
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湿漉漉的小竹篓站侍着,桌上放着各色小小的果盘,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小桃拢着袖子把各种还沾着水珠的果子一一往盘子上摆,抬头咧嘴笑道:“昨夜那雨下的可真吓人,呼啦啦的,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我听着那水声落地,心里都一颤一颤的。”
若眉素着一张秀丽的面孔,闻言,轻皱眉头:“再吓人,也没老爷吓人。我……从没见老爷发这么大脾气过,吓死人了。”
“活该!”绿枝从外头一步踏进来,放下手中的茶盘,三两步走到桌前拿水来喝。
秦桑瞥了她一眼,笑道:“夫人用罢饭了?诶哟,别急呀,慢着点儿喝,谁跟你抢了?”
绿枝放下水杯,犹自不足,又斟了一大碗喝下,“今儿早上,夫人饭桌上那道椒盐酥炸鹌鹑蛋,味儿可真好,夫人赏了我吃,我一个没收住嘴,多吃了几个,咸的我呀……啧啧,一直忍道翠微姐姐和丹橘回来,我才敢出来。”
“你才是活该。”小桃瞪了她一眼,“叫你吃独食,也不匀下点儿给我们。”
绿枝放下茶碗,一叉腰,瞪回去:“今早夫人留了大姐儿吃饭,我瞧着她吃的很不少,便是我不吃,也留不下给你们的。”
“成了成了,为了几个鹌鹑蛋吵什么,夫人平日还缺了你们好吃好喝多么?”若眉挥挥手,随即又低声问道,“你们俩到是说说,昨夜你们奉夫人的命去给老爷送饭,那儿到底怎么回事?我去的时候,只瞧见五儿叫拖了下去,身上都血淋淋的,忒渗人了。”
绿枝拿帕子擦拭着嘴,看了下窗外门外,走到里头坐下,若无其事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昨夜,蔻香苑那位见老爷连这儿都没来就进了书房,夜了都不出来,便起了幺蛾子,叫人提着个食盒去书房‘关怀’老爷。小顺子拦着不叫五儿进去,她就故意嗲声嗲气的放高声音,好叫里头的老爷听见,谁知……”
她捂嘴一笑,“谁知反惹的老爷大怒,当场叫叉下去打了三十板子。哼,活该!”
“原来如此。自作孽,与人无尤。”若眉脸上浮起一抹轻蔑,不屑道,“巩姨娘身边那两个,仗着生的好些,成日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往这儿凑,进进出出探头探脑的,恨不得叫老爷瞧见了才好。真不自重自爱。”
秦桑和绿枝互视一眼,暗笑一下:这人虽有些自高自恋,话里常一股酸味,惹人讨厌,却还算心地干净,但凡顾廷烨在,她不是躲在后屋不出来,就是在别处暂时不回来,尽量不在男主子跟前露面。
“老爷脾气本就不好,只是在夫人这儿才收敛着些。昨夜老爷一个杯热茶砸出去,溅了好些热水碎瓷起来,小顺子和外院的侍卫们一动都不敢动。”小桃随口说道。
她放完最后一个果盘,又从一旁取过刚用进水清洗过的翠绿枝叶,细掰了几小束,慢慢往水嫩嫩的果子上点缀着,边道:“不然你们道伶仃阁怎这么老实?我听说呀,原先她带来的是四个丫头,不是为着什么事,一个当场打死了,一个打了半死,没熬过几天咽气的。凤仙姑娘当时就吓病了,好几个月才下床……好了,春芽,把这些丢出去,再把晾在外头的提笼拿来。”
她拍拍手,直起腰来,把零碎果叶都拢了拢交给那小丫头,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圆圆的脸盘,乖巧的应声出去。
说话的人毫无自觉,听话的人却心里发颤,屋里众丫头一时悚然,半响无语,过了好一会儿,绿枝才惊呼道:“你怎么不早说!昨夜老爷迟迟没回来,彩环那死蹄子一直心心念念着,说要‘替夫人’去看看‘老爷如何了’。”
小桃呆呆的:“……你没问我呀?”她虽然爱打听,但绝不饶舌,明兰是她唯一的听众。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包打听,不单要有憨厚老实的外表,还要时时谨言,这样,任凭谁对她漏嘴出去的八卦,都可以放心绝对不会外传。
正说着,春芽回来了,两只小胳膊上挽着两个紫竹精编的乌纱提笼进来,小桃便掀开一层层的提笼,把摆好的果盘装进去。
“……早知就让她去了,害我拦的猴累猴累。”绿枝犹自忿忿。
秦桑忍不住道:“你别多事,老想着动心眼,惹出事来,仔细翠微姐姐再打你手板!”
绿枝想起以前,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若眉长叹一口气:“还是别动心眼了。老爷是行伍出身,自不如那读书人怜香惜玉,性情温善。幸亏夫人得老爷喜欢,不然……”神情忧郁,半支着手肘,如浣纱西子般清愁。
绿枝和秦桑再次互看着扁扁嘴。
小春芽听了这句,抬头天真道:“老爷脾气已好多了呢。听说夫人没进门前,有一回,内院一个姐姐误走了外书房,老爷一句话没多说,当时就叫人押下去。”
众人听的入神,忙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了呀。”春芽给提笼盖上箱盖,呆呆的不得要领。
众人大怒:“怎么会没有了?那人后来如何了?”
哪有这样传八卦的,还留个未完待续的尾巴。绿枝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脑门上,春芽抱头哀叫:“我不知道呀,后来那位姐姐就再也没出现过。”
众女孩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句话充满未知的可怖,比打板子卖掉之类的发落更怕人,屋内寂静,过了良久,绿枝才想起了什么,瞪着春芽道:“这事你怎么知道?”
春芽一脸憨憨的,很顺嘴道:“我听小顺子哥哥听公孙少爷听谢护卫听屠二爷说的。”
绿枝一阵闹晕,若眉张大了嘴,秦桑啼笑皆非,指着小桃和春芽道:“真真近墨者黑,天天跟着她,你也学了这个德行,快快离了这蹄子,还是来跟着我罢。”
小春芽立刻抱着小桃的胳膊,甜甜道:“谢秦桑姐姐了,可我舍不得小桃姐姐,姐姐待我好着呢,省了好吃的好穿的,都给我娘和妹妹送去了。”
小桃笑眯眯的揽过小春芽:“你这孩子怎么恁直呢?我人再好,也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呀,做人要谦逊些才好。”
众女孩晃了晃,一时绝倒。
小婢无知,嬉笑开怀,明兰就没这么好运了,此时,她正头痛欲裂。
昨日自侯府回来,顾廷烨就一言不发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晚饭也不曾回屋吃,只有中间曾请了公孙白石商量了好一会儿。
除了叫人送饭递茶,关怀一下之外,明兰始终没有过去。
作为一个意志坚定的成熟男人,顾廷烨这会儿应该是在考虑问题,而不是伤怀感慨,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而不是奶妈子的安慰。
他选择去外书房而不是内书房,就很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明兰就静静在屋里等着,对着烛花坐到半夜,实在撑不出才倒头睡去。
谁知半夜却满头冷汗的醒过来,一睁开眼,满室漆黑间,却见一个暗影重重的高大身形坐在窗边,一双发亮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着自己,目光森然深邃。
明兰吓醒了一半。
男人什么也没做,只这么盯着她的脸庞看,外头雨声骤急,暴烈激狂的拍打在地面上,一下下似敲在心上,明兰更觉不安,不自主蜷缩起来。
他知惊醒了她,便把她连人带手脚都搂成一团在怀里,也不知如何抚慰,便如乳母哄小囡睡觉般摇晃着明兰,姿势极不专业,但效果很好,明兰含含糊糊的问了他两句,他没答话,只摇的更起劲些,她困极,又睡过去了。
这一夜她睡的深深浅浅,始终处于极不安定的状态,早起头痛是自然的,待醒过来时,枕畔已空,床边的矮榻上留着昨日换下的衣裳,双面织就的薄绸袍服,用苏绣成的苍松磐石暗纹,发亮的绣线似在隐约闪动,他就这么随便一团丢着。
盛家子弟均不敢如此,盛紘决意以诗书传家,素令子弟修身自省,便是再累,也不可乱丢东西,加之有长柏这个标准典范做榜样,效果更好。
可这男人却生来一副大少爷脾气,少年时锦衣玉食,高傲肆意,流落江湖更是无人看管,待入了军伍后,又有人从头到脚服侍着。
明兰暗下决心,将来决不让孩子学他们老子,忽惊觉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
对镜梳妆时,明兰叫翠微送了三部佛经给巩红绡,让她这几日不用来请安,老实待在屋里,把佛经各抄一百遍,以戒‘管教不严’。
“老爷的外书房是可以随意去的么?”翠微面罩寒霜,奉命训话,“里头有多少要紧的东西,便是当场打死了那丫头也为过!姨娘也该管管了。”
正房主母培训课程之‘如何在妾室仆妇面前保持严明权威’第三节,盛老太太云:永远不要在她们面前喜怒形于色,夸奖时要言简意赅,斥责时尽量不要自己出面,让体面的媳妇婆子去开口,你只管端坐上方,赏罚分明即可。
——明兰精炼总结,很好学的摘下笔记。
秋娘带着蓉姐儿来请安时,明兰见她有些战战兢兢,便赏了她两串新得的红麝香珠,另宫里新赐的上等宫扇一柄,御坊里做来的,便是寻常东西,也异常精致珍美,秋娘顿时破颜而笑,忙不迭躬身,连声谢过。
蓉姐儿年纪还小,这些物件也不上心,只是丹橘领两个丫头进次间摆早饭时,香气飘来,她歪着脑袋多瞟了两眼,明兰便随口一句留她吃饭,谁知她竟低声应了,秋娘只好先回去。
不啻如此,小丫头还胃口极好的扒掉了两碗绿豆银耳粥,半盘子酥盐鹌鹑蛋,另一大块金丝枣泥糕。明兰端着饭碗,瞧的微愣。
大家小姐本不该这么老饕似的胡吃海塞,但明兰瞧她一把骨头,尚未养出几两肉来,便暂且按下先不说了。当年盛老太太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自己养的又胖又圆,白里透红,想来当日,矜持斯文的老太太瞧自己的吃相,大约也是再三忍耐了吧。
撤下饭桌后,明兰觉着蓉姐儿到底还是吃多了,便考了她几个字,简单示范她握笔的姿势,然后叫小桃领着她到园子里散会儿步,才送回去。
明兰看着蓉姐儿出去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要不要把巩红绡挪出蔻香苑呢?
一夜没睡好,还要考虑这种问题,头痛又隐隐袭来。
明兰靠在蓉竹席铺就的湘妃榻上,对着窗边的亮光看了会儿书,想补补觉,忽的眼光一扫,瞥见一旁的针线篓子。她叹了口气,从里头捡出件还未拷边完工的婴儿肚兜来,虽懒的要命,但既知如兰有了身孕,她好歹得做一点儿意思意思,偏生如兰对她的绣工熟悉的很,连找人作弊替工也不容易。
大约太久没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绣出一丛连节翠竹的轮廓,就花去快一个时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线筐里翻出翠绿湖绿和墨绿三色丝线来。
这时,窗边人影一闪,顾廷烨自己甩开帘子,阔步进来了。
明兰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赶紧去看漏壶,才刚过巳时初刻。
“今儿怎么早回来了?”明兰笑着要起身。
顾廷烨迅速上前几步,把明兰按回到榻上:“你昨夜没睡好,做什么针线,还不谢谢。”随即他自己也坐到榻边,又道,“我顺道回来换身衣裳,回头还要去校场。”
明兰就要叫夏竹进来给他更衣,却又被他拦住:“不急,你陪我坐会儿。”
明兰只好安坐在榻上,一侧头,见外面日头渐高,明丽旭烈的光线,透过新糊的浅绯色纱窗,流淌在朱红绚丽的朝服,淡淡的落在他身上,脸上,俊挺的眉目,却笼了一层阴霾。
她正犹豫着如何发问,他却开口了:“今日早朝一落,我就进宫面圣了。”
“……哦。”明兰。
“我向皇上求情了,说他们虽罪有其行,还请皇上网开一面。”
明兰垂着头,暗问自己,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房中寂然,次间梢间也是一片宁静,但凡他们夫妻在一起,丫鬟们都会很有眼色的悄声出去,只在外头耳房或水房留几个听使唤的。
“……并非我心软了。也不是被他那三寸不烂说动了,他们,断不值得怜悯!可,可……”顾廷烨一阵烦躁,猛的站起来,挺拔高大的身形,在屋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只困兽,满身的凶狠酷烈,急欲发泄些什么。
明兰揉着太阳穴,头痛的更厉害了。
“可是,可……”他本性刚烈果敢,此刻,似乎满心的不忿,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镜的檀木桌面上,上头的粉瓣水青瓷茶盏俱跳了一跳。
“我恨不能叫他们也尝尝那颠沛流离,冤屈不白的滋味!”他灼热的目光中,咬牙切齿的愤恨,过了好一会儿,他胸膛起伏渐平。
“……只是这样做,”他颓然坐倒在明兰身边,“对以后……会好。”
明兰有些明白他的愤怒了。
从他内心来说,他的确想见死不救,但昨夜思虑再三之后,他权衡利弊,最后还是按捺下了性子,于是,他就屈的厉害,只恨老天太流氓,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偏偏要捆绑销售。
他这会儿回来,不是来换衣裳的,而是心头憋的狠了,想找个地方说说。
其实,明兰也思考了好些天,当年四房五房针对顾廷烨,原因无非有三:一则,看不起盐商的儿子,觉着辱没了自家高贵的门楣;二则,留着个有资格讥嘲他们的人,白家的钱他们用着不安心;三则,自家儿子不争气,怕在老侯爷面前失了面子,需要个顶缸的,哪有比顾廷烨更好的靶子。
几下一凑,他们就愈发轻视敌视顾廷烨了。
可是,这些混蛋虽然可恶,但却没有原则性深刻的矛盾,真正刀出见血的争斗,恰恰是在长房自己里面。
“我家四姐……你知道吧。”明兰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就是嫁入永昌侯府的那个。”
顾廷烨微惊,点点头。
“我与她从小就不对付。”明兰伸过手去,去拉他的大手,触手处一片冰凉,她缓缓道,“她不喜欢我,因我抢了她在祖母面前的体面,抢了她在先生跟前的风光,抢了父亲对女儿的关怀;而我,也不喜欢她,她这人……心地不好。”
顾廷烨侧着脸,他虽不知明兰为何要讲这番话,却静静听着。
“有一次,我花了半个月给父亲祝寿的新鞋,她借口看花样,故意给剪坏了,我只好连夜赶制,熬了几夜不睡重做一双。”
明兰语调平静的叙述着,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柔柔的揉着顾廷烨的大手,“从小到大,她算计过我不知多少次了。在父亲跟前说我坏话,在太太处挑拨离间,我往往要花加倍的力气,才能转圜的回来……”
为了提防墨兰,她从来不敢送吃食给父兄,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
“你怎么不狠狠还回去。”
顾廷烨沉着面孔,反手握住明兰的小手,掌心温软滑腻,心中微疼,想她生母早亡,虽有祖母庇护,但到底生父跟前没有说话的人,上有脾气不好的嫡母和嫡姐,下有工于心计的姨娘和庶姐,也不知这些年怎么过来。
“一开始是没能耐,想不出好法子来。”明兰仰着脖子,苦笑着回忆,这是真话,“后来大了些,我也暗中欺负了她几下出出气了,可惜,败多胜少。”
顾廷烨冷硬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点了一下她的俏鼻子,轻骂:“你个没用的。”在他看来,小姑娘之间的斗气到底只算是闹家家。
“有一次,她差点拿碎瓷把我的脸划破了,那次,我气极了,就想着,将来她倒霉时,我一定狠狠落井下石。”明兰轻咬朱唇,笑的小小淘气。
顾廷烨面色遽变,不待他开口,明兰复又归于平静:“可现如今,我却不那么想了。”
她顿了顿,淡淡道:“只要我过的比她好,她每瞧见我一回,就会难受的要命,就会彻夜反复睡不着觉。”
以她对墨兰的了解,眼看着自己风光锦绣,看着如兰幸福美满,会比杀了她还难受,嫉妒和悔恨的毒牙会夜夜噬咬她的心,折磨的她辗转难眠。
顾廷烨微微眯起眼睛,他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明兰的意思。
四房五房长年处于老侯爷的庇护之下,早不懂得如何应付外头的风雨,下头子孙也没看见特别出息的,长房的顾廷炜读书到如今,还只是廪生。
对比顾廷烨如今的声势,可以预见的未来,定然此消彼长。
“你不要气愤,也用不着憋屈,我们一定会过的比他们好。”明兰正色看着顾廷烨,语调柔软坚定,“只要让他们看着我们好,便什么气都出了。”
“你真觉得,我做的对?”顾廷烨低语,神情迷离,目光中竟有几分迟疑,急切的望着明兰,似乎等一个保证,“弃亡母的冤屈于不顾,只为自己……?”
“你做的对。而且,婆母的冤屈不会就这么过去的。”明兰异常坚定的点点头,“你可以为她请封,为她建祠,请德高望重的族老为她重新立谱,让顾家以后的子孙都知道先白氏夫人于顾氏的恩德。要知道,顾家以后的话,由你说了算。”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多少失败者的故事被淹没在尘封往事中。
以后,顾廷烨要怎么光耀赞美白氏都可以,说的难听些,以后那些混蛋必然还有求着顾廷烨的地方,到时候,索性让他们组团去白氏灵前磕头忏悔好了。
“说的好。”
顾廷烨目色一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面上的迷惘渐褪,嘴角复又自信,缓缓绽开沉静的笑意,“该怎样坐,我就怎么做,不用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绕路另走。”
明兰知道他想开了,连连击节称赞,表示对他的英明抉择热烈欣赏。
他俊目如星,朗眉修眼,静静凝视明兰,轻轻抚着她柔嫩轻软的脸颊。
明兰顿时脸红了,忍不住去看窗外。
他犹自不觉,侧过英挺的面颊,微笑的端丽如画。他低声道:“你真好。”
明兰脸更红了。
随即,忽的长袖一展,明兰还没意识到,便被密密的拢在他怀里,鼻端嗅着熟悉的男人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沉水香,褐金丝线缠绕的袖口,如葛藤枝蔓依附着蝉翼薄纱。
沉若羯鼓的男人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低声道:“我要你,在这府邸之内,在你闺阁之外,凡尽我所有,以我所能,事事皆要如你意,顺你心。”
明兰被宽大的朝服袍袖罩得满头满脑,什么也看不到,暗自默念十八遍‘男人的甜言蜜语信不得’,却抑制不住心头扑扑乱跳。
……
待他更衣离去后,明兰还趴在软榻上,窗台上放着的一盆青郁水嫩的君子兰幼苗,她望着微微出神。
他那么聪明敏锐,阅历丰富,什么道理想不明白,什么利益关系又理不清,可是,再充分的道理,总要要先过了心里那一关。
顾廷煜终究还是有些本事的。
她想的出了神,慢慢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是今早从他的衣物中掉出来的。
“……子不教父之过……生性直率真挚,今日之顽劣,尽是吾之过错……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矣……万望兄长照拂一二,不叫此子困于寒暖危殆……拜之谢之,恳求……”
纸张微微发黄,纸质脆弱已极,似被反复揉皱后,又展开压平的,上头的墨字有几处圆圆的皴皱水迹,一滴一滴的,晕染开那苍老颤抖的笔迹。
她忽然心头微微发疼,钝钝的疼。
其实,他是很好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答复问题:
1、顾廷烨是不是真的沾了宁远侯名声的光?
是的。也许大家不愿意听到这个。我本来以为大家能想明白的。
我家大表哥是军事迷,在写顾廷烨于变乱中脱颖而出,建功立业时,我特意去问了大表哥这个问题:一个只在军中当了几年小军官的人,能否指挥着一只基本陌生的军队,忽然立功?
大表哥说,如果这人有背景,有才能,那就可以。
大家看过美剧《兄弟连》吧?
E连原来的连长是索贝尔大哥,他一手把E连训练出来的,可是因为他极其糟糕的现场指挥能力,E连的阿兵哥们宁可触犯军法,也要联名把他赶走,要求有能力的温特斯来带领。
当年大表哥跟我仔细讲解过这个缘故。
当兵求的是两件事,一是保命,二是升官发财。
尤其是在古代,其他岗位,空降下来一个头目,大家接受也就接受算了,但是将领的位置,尤其是立刻要出门打仗的将领,就非同一般了。
当初新皇帝要抓兵权,可他在军中根本没有嫡系(刚从边区来的),变乱将起,他一口气放下去好几个将领。
请问那些部将凭什么服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把他们领向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顾廷烨就有先天的优势,他本就是将门虎子,家里往上数几代都是带兵的,而且他老爹在军中待的时间不算短,也建过不小的功勋,顾廷烨就算没有碰上老相识照顾,也有人听说过他们顾家。
一个毫无来历空降上司和顾廷烨,如果你是阿兵哥或部将,在都不认识的情况下,你会选择多信谁一些。
带兵打仗是差不得一点时间和机遇的,因为顾廷烨早一步编排好了军队,能够如意指挥,才有了后来的功勋。
所以我说,顾家在顾廷烨的成功上占了大约百分之五或十比例。
这就好像我们去找工作面试,才能差不多的两个人,可面试的是其中一个老爸的旧友,他会选择谁?不用说了吧。
当然顾廷烨自身的才能也是很重要,不然全靠祖荫是不行的,可是他身上武艺,兵法,排兵布阵又是谁辛苦教出来的呢?
加上古代父子君臣的伦理道德,父子俩难有隔夜仇,就是这个道理。
……
2、大秦氏是怎样的女子?
某段时间,我看言情小说,总会看见这么一类型的女子,她们美丽,柔弱,忧愁,可以最大限度的激发男人的疼爱。
她们不是菟丝花,是真的很柔弱,真的很没用。
她们必须要大量的呵护,巨额的体贴,才能存活;稍微有些忽视,慢待,她们就会伤心至死。琼瑶笔下的殷彩芹就有几分这个意思了。
我只能说,爱上这类女子的男人,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
3、顾家本来混的怎么样?
顾家原本就混的不错,如果没有那天外飞来的横祸。
像这种大家族会欠下这样大的亏空,其实大都不是因为奢靡过度,而是‘接驾’。
例如,曹家的亏空多是因为接康熙的驾太多了,贾宝玉家是因为要接元春的驾。
本来收拾基本平衡,就算有亏空,也是小亏空,这样一来,就欠大发了。
因为种种原因,古代宗亲皇室权爵,常有亏欠国库的事,通常只要不着急,是不会逼着人命要还钱的,可以慢慢的还钱(给个肥差)。
所以,顾家本来就是混的不错的,只是倒霉了两场。
至于四房和五房,他们一开始并没想弄死顾廷烨(又没重大好处),只是看不起,和想让他顶缸,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对骂中,积怨越来越深罢了。
……
4、顾老侯爷是怎样的爹?
这两天大家对老侯爷义愤填膺,其实我想说,古代和现代的父母观念是有天差地别的概念区别。
现代是,你生了我,就有养育我的义务,不养,属于遗弃罪。
古代是,你生了我,养大了我,是极其巨大的恩德,可以买卖责打(古代卖儿卖女,老子打死儿子的)。
现代是,父母对我不好,我可以记仇,我可以脱离父子关系,可以寄些赡养费。
古代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你让你老子不爽,你老子可以去状告你忤逆,然后,顶着这样罪名的儿子,基本很难在官场上混了。
最后,老侯爷的确是真心爱着大秦氏的,非常非常爱的那种,人心都是偏的,所以,他有愧疚,也会先对着大秦氏母子愧疚,然后再对白氏母子愧疚。
事情就这么简单。
何况本来顾廷煜的嫡子地位就比顾廷烨的嫡子地位要高。
道理加感情,若老侯爷偏向次子而不帮着长子,才是奇怪的事呢。

第148回 何不上明君,青旌当金铸(下)

做了非出己愿的事,顾廷烨心里终归不痛快,明兰少不了好言开解,扯些乐事来逗他开怀,她不大会说笑话,只好用曝光自己幼年糗事来达成此一目的。一直聊到更深露重才歇下,第二日明兰不免睡晚了些,还没等她睡到‘自然醒’,宫里就来人宣旨了。
丹橘气急败坏的冲进来,明兰当即被活活吓醒,连滚带爬的下床梳妆穿衣,要是因为自己晚睡而耽误了接旨,那估计自己立刻会沦为满京城的笑柄。索性外院的郝管事颇会来事,好茶好点心加一火车的奉承把那宣旨的哄住了一会儿,明兰这才穿戴好珠冠霞帔出来接旨。
那来传谕的内相奉的是懿旨,明兰脑袋还不甚清楚,一通骈四俪六下来,她只听出貌似在夸自己‘温纯娴静’‘孝悌淳雅’云云,并赏赐若干。
宣毕,明兰连连称谢,叩谢皇恩浩荡,都没敢多看那些盖着明黄锦帛的箱子一眼,先紧着行贿,不着痕迹的塞了个素色锦囊过去,里头是她急忙之下随手抓起的一对沉甸甸的澄赤琥珀镶金环,她嫌暴发俗气,一直没戴。
那内宦大约三十岁上下,生的老实敦厚,体型发福,他手法娴熟的松开锦囊一瞄,目中划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满意,不动声色的躬身:“夫人也忒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一件小玩意儿罢了,我瞧着怪好看的,大人可别嫌弃了。”明兰笑的腼腆,这是她第一次和太监正面打交道,加倍的说话小心。
“夫人别多礼,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小的哪敢当,夫人叫我一声‘小佟’便是了。”那内宦总算开了笑颜,随手把锦囊纳入袖中。
明兰知道自己没称呼错,心下微平定,要知道有些宦官并不喜欢人家叫他‘公公’。
她笑容更加和煦:“这么大清早的,劳烦佟大人跑这一趟了,可用过早饭了?您要不嫌弃便在舍下用些罢。南边新送来了稻米,熬了糯糯的清粥,配上前几日山里打来的酱熏獐子肉和小腌菜,蛮可口的,大人不如用点儿?”
端庄年少的贵妇人笑容可掬,语气亲切柔缓,并无半分逢迎之意,仿若遇到自家亲朋,热忱的招呼吃早饭一般,纯系自然的真诚关怀。
那佟姓内宦不由得心生好感,眉开眼笑道:“小的倒是想叨扰一二,可惜要赶着回宫复旨,今日便算了罢。皇后娘娘往日提起夫人,常是夸赞的。”
明兰不好意思,赧然道:“娘娘谬赞了,臣妾惭愧;这么无功无劳的,怎么好意思领受这般重赏。”
拍了半天马屁,这句话才是重点。
不是她说自家的丧气话,成亲这两三个月来,她只管自扫门前雪,没有布施赠济过贫人,不曾进香捐钱来许愿国泰民安,也不热衷参加贵妇圈活动,闲来不是睡觉就是看账本,除了收宫里的赏赐时念两句‘天恩浩荡’之外,从没想起过皇帝皇后一家子。
就她这样的,既没上进心又懒散,没有任何由头忽然天降重赏,她不免多想。
佟内宦何等人精,颇有深意的笑了笑:“夫人不必惶恐。夫人虽深居简出,然慧名远扬。昨个儿皇上还说顾都督办事沉稳练达,颇有名臣之风,想来是多亏夫人贤德,以使都督家宅无扰,安心勤于王事才是。”
明兰满是敬仰的目光望着佟内宦,这话说的,真有水平——她一个宅女还慧名远扬?!好比说北约是和平组织那么不靠谱。
待送宣旨的仪仗队走后,明兰满腹心事的踱步回屋,叫丹橘打开赏赐的几个贴金沉香木的箱子,先是霞红,水蓝,天碧,暮霭,四色贡缎各十匹,宝光流动,潋滟臻美。
丹橘一边查点,一边喜孜孜的回头:“这颜色真鲜亮,纹花也漂亮,待这热天儿过了,找锦织阁的老师傅给姑娘做几身新衣裳,穿回去给老太太瞧了,她定然高兴。”
她一乐,就又忘记新称呼了。
另白玉点翠金丝三镶福寿吉庆如意一柄,通体温润洁净,毫无一丝瑕疵。这两样也还罢了,最要命的是那十六只水天一色成套的碧澄翠玉碗,竟似是一整块翡翠雕出来的,每只不过三寸大小,碗边雕琢着精致的花鸟渔樵耕织图案,托在手心里便如一汪沁凉的碧水,流光四溢,目眩神移,这般稀罕东西,估计价值好几个城。
小桃看的两眼发直,躲得离那套翠玉碗远远的,生怕有个碰碎蹭裂的,就是把她卖上十八次也抵不过,只敢站在十步开外咽着口水看。
“你个没用的!”丹橘狠狠瞪了她一眼,颤着手指把翠玉碗一只一只小心翼翼的放进丝绵厚绒铺的匣子里,这才松了口气,又叫碧丝和秦桑把锦帛送去库房,自己亲把玉如意和翠玉碗锁进明兰里屋的壁橱柜子里。
明兰心如猫爪,坐立难安。
司令无缘无故给杂牌兵团补充弹药装备,那十有八九是忽悠你去等集结号;领导无缘无故给你好处,是为了叫你多出力工作;男人无缘无故给你好处,泰半是外头做了亏心事。
那皇家呢?或者说,其实是有缘故的,只是她不知道。
“小桃!”她霍的站起,提高声音,“去请公孙先生。”
……
这个时辰,不知能不能请到公孙白石。
自对科举死心后,他便决意要做个身在乡野心忧朝堂的隐士,既是隐士,自得有隐士的派头,例如,睡觉要到日上三竿,看书要半躺半靠,吟诗最好是披头散发,写东西一般是半夜,他仰慕的是嵇康之流的魏晋名士,可惜胆量不足,不敢真的脱光光裸奔或去人家坟头上唱歌,最多不过是卷起两条袖子在自己小院的粉墙上练狂草。
因森严的礼法所限,没能更好的用实际行动向偶像们致意,他一直很痛苦。
顾廷烨听了明兰对公孙白石的这番‘深刻理解’后,当时就笑的直不起腰来,大觉与明兰心有戚戚焉,在他看来,公孙白石其实是叶公好龙。
那些魏晋名士何等狂放不羁,放浪形骸,三天两头喝的酩酊大醉胡说八道,而公孙白石看似随性散漫,实则节制谨慎,见人防备三分,遇事只说半成。
为了保证邀请效率,明兰派了孔武有力的小桃去;想了想,鉴于这次是要请教人家,还是客气些比较恰当,明兰又叫了崇敬文化工作者的若眉跟上去。
在偏花厅里放上两盘冰盆子,并搭好牵线摇帘,桌上摆好一应茶水点心和井水湃过的水果,明兰静坐而待。约半个时辰后,公孙白石优哉游哉的踱步过来,前头是大步流星满脸不悦的小桃,后头跟着亦步亦趋恭恭敬敬的若眉。
偏花厅临水而建,四周以槅扇围拢,宾主双方各行礼数后,便隔着一张条桌各自坐于两头的圈椅上。明兰屏退一干人等,丹橘应声退出后,把闲杂仆妇丫鬟隔开二十步。从大敞的四面扇窗,外头只能看见里面两人远远对面而坐,外加水声风声,却不能听见里头讲了什么。
这个创意她想了很久,大受顾廷烨赞赏。
寒暄几句后,明兰开门见山的发问:“先生可知今日一早,宫里来颁赏赐了?”
公孙白石晃悠着折扇:“适才夫人身边的人已告知我了,在下这里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
明兰捏着帕子,顾不得面子,急道:“应该不是为着我,大约是都督的缘故,可我又猜不出到底为何?特来请教先生。”
公孙白石满脸的老褶子都愉快的扭做一团,折扇挥的加倍起劲:“夫人多虑了,这定是皇恩浩荡,夫人美名直达天听,福泽深厚之故。”话虽这么说,可他眼里明显流露戏谑之意。
明兰连续被噎了两下,她咬着唇,强力忍住想挠花这老家伙脸的冲动,虽然他的老脸已经被皱纹纵横经略的十分花哨了。
高智商人才,简称高人,这种罕见而神奇的生物一般有种通病,就是喜欢故作高深,在老实回答问题之前,总要狠狠吊你一番胃口,不知当年刘皇叔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没一巴掌拍死那个爱摇羽扇的家伙。
调整下思绪,两次深呼吸后,明兰正色而问:“几位叔伯兄弟行事不慎,犯事未有说法,都督已向圣上求情宽宥,敢问先生,您可赞成?”
“……夫人问的好。”公孙白石终于不再打趣,他缓缓收拢折扇,“这些日子,我屡次劝说仲怀去向圣上求情,仲怀直至前日才应允了。”
明兰肃了神色,端正的站起道:“都督和先生所虑之事,想必甚为要紧,这本非我一个妇道人家该过问的,奈何如今事已延及内宅,明日我还要进宫谢恩,吾唯恐将来在外有所言误,万望先生指教。”说完,她朝公孙白石深深福了一福。
公孙白石立刻站起,微侧避身,恭敬的拱手道:“夫人过谦了,夫人温雅谦和,治家有方,堪称仲怀之福,夫人但有所问,老朽当知无不言。”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发觉她是个极自律的女子,她明明十分受信任宠爱,却从不越雷池一步,但凡与朝政大事相干的,她一句也不会多问(其实她是懒)。
顾廷烨权柄甚大,但纵然每日上门巴结逢迎之人不断,她也从不拿权牟利,或趾高气扬,待谁都客客气气,谦和有礼(她是没受贿的胆儿)。
两人再次坐下,明兰沉思片刻,发现提问也是个难题,该从哪里问起呢?
“先生为何劝说都督为侯府求情呢?”这个切入点似乎不错。
公孙白石捋了捋颔下稀疏的胡须,缓缓道:“夫人觉着当今圣上是如何样的人。”
这一问一答完全牛头不对马嘴,明兰再次扭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吧,我们要习惯高智商人才的思维路数。
“都说为人臣子,不该妄测圣意,这话只对了一半。”公孙白石也没指望明兰回答,他微微仰首望着梁顶:“不揣测圣意,怎么把事办好?一样的出身学识的文臣武将,那些揣测的好的,准的,便能青云直上。”
明兰侧脸望着公孙白石,其实这老头今年还不到五十,却因半生奔波游历而风霜满面,微皴的脸庞布满皱纹,苍老宛若花甲之龄,只一双眼睛精练强干,熠熠生辉。
“仲怀尚不足而立之年,一不是圣上姻亲,二非潜邸旧臣,三不是宿将权宦,却能领重兵,掌高位,凭的是什么?段成潜,耿介川,钟大有,刘正杰……还有沈从兴,他们在潜邸起就跟着皇上,足足十几年风里雨里,他们哪个对皇上不是以命相护?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明兰苦笑着:“便是论资排辈,也轮不上都督在前头。”
公孙白石放平视线,嘉许的朝明兰点点头,继续道:“圣上即位之初,为着安抚军队,于几位老将礼遇有加,频频加封。于是,潜邸那些人就不敢动了。我当时就向仲怀进言‘新帝即位,必有用兵之处。要么你就安耽做人,指着圣上念着当年那点情分,赏你个一官半职,也能平安度日,要么你就放手一搏,在圣上心中争个位次’。”
“他自是选后一条路了。”明兰毫不意外。
“仲怀果敢刚毅,雷厉风行,顶着被罢免的风险,重刑严律,砍了好些脑袋,紧着在头几个月里就把手中的军队操演出来。皇上虽斥责了几次,但实则这般行事,正中圣上下怀。”
公孙白石呵呵捋着胡子,笑声中满是自豪之意,“后来,果然出了变乱,战事一起,其余众将领不是都首尾相顾,拖延委言,就是有心无力,难以迅速有效的驱使军队,唯仲怀的大军能令行禁止,挥师南下。当时军中,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行军战阵之中暗使绊子,敷衍推搪军令。两军对战,生死顷刻,如何能有半点差错,仲怀当即便杀了一半,又捆了一半,这里头就有甘老将军的一个老部下和一个同族侄儿。”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掩饰不住惊讶。
“被弹劾了又如何?被记恨了又如何?天下之事,多是一俊遮百丑!皇上灭了荆谭乱军,坐稳了江山,便是天子明君,百官庆贺;仲怀打赢了仗,便是定鼎首功!沈段耿刘钟等人,只能心服口服!”公孙白石目光炯炯,语调高亢,便如万丈豪气在胸。
明兰很敬佩顾廷烨的胆识和魄力,不过她更想问‘您老说的这一大堆拉拉杂杂跟我刚才问的有毛关系咩’?但高人大多脾气坏,明兰怕他甩袖而走,只好忍着不提醒他今日的对话已经离题千里了。
“可这是奇兵,是险招,然而,奇兵非正道,险招,是不能常用的。”公孙白石扶着椅背,顺着气慢慢坐下,“终究,仲怀还得循序渐进的来。慢慢累积人脉,沉淀勋功,得罪人太多,过于激进了,到底不是好事。”
明兰习惯性的连连点头。……欸,等等,这个好像她以前哪里见过,一个爱喝红茶的名将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所谓必胜之道,就是集结多过于敌方的军队,犯比敌方少的错误,然后,好好打。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并非用兵之常道,正道。”
公孙白石听这话,微惊着笑出声:“夫人这话说的有趣,不过话糙理不糙,正是这个理。”
明兰干干一笑,她都快把上辈子的专业法律条文忘光了,居然还记得这个,党和国家的多年栽培还不如一本帅哥多多的小说让人印象深刻,惭愧啊惭愧。
“仲怀不过一新贵武将,授官二品,无勋衔,无加封,无根基,虽得皇帝信重,可头顶上还有一群可以指手画脚的尚书,阁老,大学士……要站住脚,甚至更上一层楼,并不容易。”老迈沙哑的叹息,摇曳了一室。
明兰默然。没想到,他立业这般不易。
“那么,咱们说回原处,圣上到底是个怎样的君主。”
公孙白石端起茶碗,轻轻撇去茶末子,喝几口润润嗓子,继续道,“皇上十几岁就藩,久居蜀边,从军中到朝堂到宫闱,一概全无援手;应当说,潜邸里的那几位幕僚颇为得力,自归京后,皇上行事,步步精妙,处处占理。”
这个明兰知道,她曾听父兄提过只言片语,便顺嘴道:“这个理,就是‘孝’字罢。”
“正是。”公孙白石笑道,暗忖到底是书香门第,教养不凡,“皇上在先帝床前打了半个月的地铺,服侍汤药,对着文臣武将就能气势足;皇上为先帝守孝,三年不选秀女,素服简食,他就可下狠手责罚那起子寻欢作乐的贵胄子弟。光惩治不肖这一记,清流就会叫好。”
明兰慢慢沉下心,她的问题,他似乎什么多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了。
她紧攥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仰头静静听着,静的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领受权谋心术的魅力,微澜不兴,却惊心动魄。
“先生的话还未说尽罢。”
声音冷静轻柔,便如雨后的檐下,轻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阶上。
明兰臻首看着角落的冰盆子,“什么‘处处占理’,什么‘理直气壮’;皇上是先帝明旨钦封的储君,便是不这样又如何?至多不过被上几封奏折谏言,还能有人不认他这个皇帝么?先生,您,或者别人,到底在怕什么?”
她抬起眼睛,澄清澈然,如一波静谧的清泉,直直的照着对面之人。
公孙白石手上的折扇一顿,敛去脸上笑容,定定看了会儿明兰,淡淡道:“夫人说的是,然,先帝所册的储君,并非只有今上一人呀。”
明兰不解其意,三王爷四王爷都死了,五王爷叛乱被诛,六王爷被贬为庶人,七王爷幼年夭折,八王爷登基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们在顾忌什么。
她有些迷糊,明明没事,心中却隐隐不安,耳边如有一阵低沉涌动的鼓声在缓缓敲打,沉沉的鼓皮响动,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刹那她脑中一闪明光而过,脱口而出:“是豫王!是六王爷过继给三王爷的那位小王爷!”
公孙白石暗赞一声,朝明兰正色的拱了拱手:“夫人蕙质兰心,心如明镜。正是那位不满十岁的小王爷。要知道,当初过继小王爷是圣上钦旨的,立三王爷为储君也是过了明旨的,就差大告天下,谁知陡生变乱。”
说到这里,老头只有叹气了,“先帝病重之时,多少人在他病榻边上叨咕哭号,劝立小王爷为储。好在先帝到底明白,知道国赖长君的道理,这时局,若再立个儿皇帝,引的外戚权臣争夺,怕是立时就要生出大乱子。这才顶住了圣德太后的哀告哭求,生生立了今上生母为六宫之主,随即再立太子。唉……这些宫闱秘事,没多少人知道。”
明兰一凝思,断然道:“这不是徒留祸患么?就没人提点先帝做的干净些。”三王爷一脉在京城经营了多少年,明里暗里盘根错节,其人力财力如何是八王爷比得了的。
“内阁里耿介忠直的硬骨头都叫砍了,申首辅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何况,便是先帝想到了不妥之处,也忍不下心。到底三王爷是惨死,三王妃素来温良善惠,颇得圣心,圣德太后陡然失恃,端是可怜。若再褫夺了她们的嗣子,未免三王爷香烟无继。先帝心有不忍,这也难免。唉……自先帝殡天后,前朝后宫无一刻风平浪静,皇上也是不容易。”
其实公孙白石也觉着这事不靠谱,但人家既是死人又是先帝,不好多非议。
明兰不说话了。她的政治教授曾说过,每个主张后面都有一股势力在支持。
八王爷即位,他从边区带来的草台班子就能青云直上;三王爷即位,鼎力扶住的力量就能得掌天下;一旦尝过权势滋味的,谁也不肯再放下了。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皇帝紧着让沈国舅和英国公府联姻了,不过是两股力量在抢夺中间选票;皇帝又为什么老抓着四王爷谋逆案不放,不过是寻着个由头,牵丝绊藤,借机铲除部分对头势力罢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势力,大致可分四股。皇上一股;圣德太后和豫王一股;清流文官也算一股,还有地方上的不稳。”公孙白石紧紧皱着眉头,捏着拳头,似是苦苦思索,“大约如此罢,兴许还有些说不清的隐晦,老朽尚不可知。”
“先生不必过忧。”明兰听的入神,渐渐进入状态了,“我瞧着皇上行事颇有章法,总能有法子的。先是清流的读书人,他们……”
她斟酌了下措辞,这帮人其实才是最狡猾的,她家就有两个。他们打着受圣人教诲辅佐君王的幌子,永远站在有理的一边,坚决不犯路线错误。
“皇上日渐坐稳帝位,他们自会渐渐靠拢了来,至于地方上嘛,只消中央稳固,慢慢的总能削平的。最麻烦的是……咳咳,况且,我听闻先帝临终前曾当面嘱托皇上多加关照圣德太后和豫王爷母子。”
公孙白石拍着大腿,重重叹气:“谁说不是。真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不过,也不妨事,只盼着皇上别心急,待过个十年八年,掣肘渐少之时,当能慢慢料理了罢。”
“兴许待过了十年八年,大家也都认命了,不再闹事了也说不定。”明兰很乐观的预测着,这种利益集团又不是邪教组织,脑子敲伤了,死忠的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别把话题说远了,赶紧绕回来,还是说说咱们自己。”公孙白石一脸‘你们年轻人就是注意力不集中’的表情,明兰大囧,是谁把话题从水帘洞岔到火焰山去的呀。
“如今,大乱虽已平,其间却暗潮汹涌,朝堂上更是波谲云诡。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测圣意,还要估量时局走向。”公孙白石站起身,背过身遥望窗外山水,叹道,“皇上若不好,仲怀必然不好,可皇上若事事安泰顺心,仲怀却未必会好。”
“此话怎讲?”明兰蹙起秀气的眉毛。
公孙白石转过身来,无奈的笑了笑:“当年仲怀纵与皇上有些交情,但比起那些护卫在皇上身边十几年的潜邸心腹,却是还差了些。更何况,八王爷和皇上,那可是两码事呀。”
“……天子无家,家事即国事;天子无友,只有君臣之分;天子无私,心中只当有江山社稷。”明兰忽想起庄先生的话来,低声念道——就是小玄子和小桂子也没迈过这道坎儿。
“夫人能这般明白,我便省心多了。老朽费了不少力气耳提面命,也不知仲怀听进去多少。做臣子的,就要自己当心些,别以为皇帝会什么事都替你兜着。”公孙白石微笑着点点头,“正因如此,侯府那头出了事后,我便一力主张仲怀去求情。”
这个弯转的太快了,明兰眨眨眼睛,表示不懂。
“一则,仲怀这般岁数,却身居高位,不免引人侧目,他甫一发迹,便置本家至亲于不顾,不论有理无理,人言便可畏。”老头子摇头晃脑道。
明兰缓缓点头,这也是她当初的一大顾虑。
“二则,在这件事上,到底圣心如何?”
公孙白石玩味的眯起眼睛,“其实侯府犯的那些子烂事,圣上并不放在心上,处置也罢,不处置也罢,不碍大局;要紧的是,圣上想要个怎样的臣属?易牙,竖貂,公子开方。管仲劝谏齐桓公之言,殷鉴不远呀。”
明兰大为赞叹,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她扪心自问,她管家理事的时候,是喜欢那种六亲不认的多些呢,还是顾念家人的多些呢。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状态。
“其三,也是最头痛的。”公孙白石再次坐下,从玛瑙盘子里挑了几颗葡萄,慢慢剥起来,“仲怀的委屈,我知道,夫人知道,侯府那边知道,可外头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仲怀纨绔之名尤在,侯府那头却无甚离谱的把柄在外。唉,积毁销骨,几十年的成见呀。”
明兰嘴唇动了几动,又闭上了。
“仲怀能把当年之事抖搂出去么?也不能,不然便大不孝。”公孙又道。
明兰细细揣摩其中含义,缓缓点头。
当年白氏之事乃顾府之耻,为着钱娶了人家,却又不好好待人家留下的儿子,百般逼迫而离家出走,这些事情若说出去,顾老侯爷的名声便完了,侯府也会沦为笑柄。
可子不言父之非,倘若顾廷烨真去大肆张扬,坏了亡父的名头,那真是没错也错了。
“有这三不可,我便一直劝仲怀把眼光放长远些,不要纠缠一城一地的得失,日子长着呢,他有的是时间替白夫人翻案,替自己讨回公道,何必急于一时呢。”
公孙白石拿起一旁的冰镇帕子擦了擦手,抚须道,“前段日子仲怀正在气头上,我不好多说;两日前你们从侯府回来,我瞧他有些松动,便赶紧又去了,好说歹说,总算是劝服了。”
明兰心里感动,觉得这老家伙实是真心替他们着想,才会这样不屈不挠的去劝说。
“……先生辛苦了,明兰,明兰真不知如何道谢。”她诚心诚意的向老头子躬身行礼。
公孙白石连连摆手,笑道:“不妨事的,仲怀与我是忘年之交,脾性颇合胃口,况且我也不是白劝的,我叫仲怀一概别去找旁人,也别辩驳,只寻圣上求情,说到伤心处时,要是能哭一场,就更好了。”
明兰微微张开嘴,好玄妙的心术呀。
就是说,顾廷烨不是去替那些混蛋开脱罪责,他们确有其罪的,不过是请皇帝瞧在自己的面子上从轻发落罢了。
或者说,这次劝说,重点不在结果,而在行为本身。那些混蛋能不能脱罪不要紧,重点是要让皇帝明白顾廷烨的难处和苦楚,让他看见一个重情义,会心软,宅心仁厚的顾廷烨。
明兰开窍了,笑的十分狡黠,小声问:“那他哭了没?”
“这呀,老朽还想问夫人呢。”公孙白石佯作瞪眼,吹起了胡子。
明兰捂嘴轻笑,觉着这死老头子蛮可爱的,最终还是敛衽福礼,微笑道:“都说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亏了先生不嫌小女子愚笨,不辞劳烦的细细讲解,今日我算是长了见识。我这里给先生道谢了。”
“不必,不必,我这也不是白说的。”公孙白石笑着摇头道,“这次仲怀虽去听了劝说去求情,但却窝了一肚子火。大丈夫行事,必得心气通畅才好,不然不是得罪别人,就是憋坏了自己。昨日午晌,他与夫人说了会子话后,出门时便神色好了许多,昨夜……咳咳,我听小顺子说,今早仲怀出门时,眉目开朗,已似无恙了。”
老头连连嘉许,倒把明兰弄的十分脸红,垂首羞涩。
“我又不能唠叨他一辈子,你们才是要白头偕老的,早些和夫人说明白了,总是好的。”公孙白石笑的十分豁达。
“总之,多亏了先生大才。”明兰羞极,连忙挑开话头。
“也是仲怀自己想的明白,才能叫我劝服的。”公孙白石也很谦虚。
明兰巴不得说些别的,忙问:“先生怎么说?”
“仲怀气不过,问我可有既能出气又不碍事的法子,我说,有。”公孙白石一脸高深莫测,“只消仲怀肯做孤臣。”
“孤臣?!”明兰大惊,不要呀,她不想做孤臣的家属欸。
“对,做一个无亲无挂,矢志忠心,一生只依靠皇帝信重的孤臣。”
明兰半响无语。结党营私当然是不对的,但朝堂之上,也不能半个朋友都没有。
据她所知,漫长历史中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孤臣们,有一半没好下场,经典案例:商鞅,吴起,晁错;有一半自己倒是善终了,但子孙后代就无人照拂了(老爹把人都得罪光了),家族盛况一代而终,经典案例:‘酷吏’田文镜。
“夫人放心。”公孙白石看明兰一副愁眉苦脸,忍笑道,“我那话刚落,仲怀便一口否了。”
明兰松了口气,抚抚自己饱受惊吓的小心肝——很好很好,幸亏顾廷烨是个纨绔转型的貌似栋梁,思想觉悟没跟上政治素质。
公孙白石侧眼瞧着明兰,默然微笑着抚须。
其实,当时顾廷烨的原话是:他讨媳妇,是为着叫她过好日子的,不是跟他受罪的。
……
七八日后,一日深夜。
邵夫人端着一碗热药,从门口进来,却见顾廷煜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迎枕上深思着什么,她顿时愁锁眉心,轻呼着:“怎么又起来?赶紧躺下罢。”上前便要去扶丈夫。
顾廷煜挥挥手:“白天黑夜的躺着,累了,起来歇会儿。”
邵夫人默默无语,只能坐在一旁轻轻吹药。
“适才,姨母又来了。”顾廷煜望着床顶,面色憔悴不堪,眼神却很利。
邵夫人微不可查的叹了下:“她怎么又……唉,明明知道你病着,做什么左一趟右一趟的来扰你呢。”
“她是急了。”顾廷煜嘴角微现一抹讽刺,“趁着我还没死,她想把那事了了。”
邵夫人欲言又止,终归还是忍不住道:“太夫人的话,你就不想想……?”
顾廷煜焦黄的面孔泛起一阵病态的红晕,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带起了咳嗽,邵夫人紧着去拍背,好半天才压下咳嗽。他喘着气道:“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可听说了什么?”
邵夫人想了想,道:“那日禁卫来宣旨,说侯府与逆王串连确有其事,但念在二弟有功,四叔年迈,三弟又牵连不深,就都给放回来了,只有炳兄弟,有好几个人都指认他,唉……要去那冰天雪地三年,弟妹这几日都哭闹的厉害。”
“就这些?”
邵夫人又想了想,摇摇头。
“你呀!”顾廷煜笑了,“就是个老实头。”他艰难的直起身子来,低声道,“你就没听闻这段日子的风言风语?说姨母是后娘,心肠狠毒,当年是故意逼走二弟的,为的就是把我熬死了,好叫三弟袭了这爵位。”
邵夫人还是摇头:“那些子没影的话理它作甚。”
见灯光下,丈夫枯槁似骷髅的容颜,不禁心酸。
顾廷煜缓缓靠在床头,微微讥诮着道:“适才我与姨母说了,如今二弟羽翼已成,有手腕,有心机,不会听了我两句话,就真的信以为真,乖乖等着的。便是我反悔,他也有后招等着我。如今他既保下了侯府,更不肯拱手让出爵位的。我叫她死了心,过继贤哥儿之事休要再提。”
邵夫人怔怔的:“你是说,这风言风语,是二弟……”
“也不见得是风言风语。”顾廷煜自嘲的笑了笑,“姨母未尝没有那个心思。”
过了会儿,邵夫人睁着疲惫泛红的眼睛,忽然落下泪来:“以二弟如今的本事,这爵位还能溜出他的掌心?何必如此相逼。我们想过继个儿子,不过为着你以后香烟有继,坟头供碗饭吃,是不会和他抢爵位的呀,他,他……这也容不下么。”
顾廷煜怜惜的望着妻子,轻声道:“你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这事也不能怪二弟,他憋屈了二十几年,如今出了头,自想光明正大的得了这爵位,若我留个嗣子下来,那就是永远给人一个说头,一个把柄。一旦挑起事来,就没完没了。何况,别人也就罢了,过继贤哥儿?那岂不是遂了姨母的心愿,哼,二弟如何肯?”
邵夫人也知事无可挽回,只能轻轻垂泪,顾廷煜艰难的抬起手臂,替她拭泪:“别再想过继的事儿了,我是从不信死后如何的。如今,我唯一挂念的就是你和娴姐儿。唉,你跟了我,也是毁了一辈子的。”
“你别说这样的话!”邵夫人悲鸣一声,扑在丈夫腿上,哭道,“我无才无貌,家世平平,能嫁给你,便是莫大的福气了。”
顾廷煜轻轻抚着妻子的头发,孱弱的开口:“我现在吩咐你几句话。你要记住了。”
邵夫人抬头,用力的应下。
病弱如枯枝的男人,极力沉下声音,正色道:“第一,我死后,不论谁来撺掇,你都切不可再提过继之事,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了娴姐儿。只消我没有嗣子,二弟和二弟妹便会善待你们,便是娴姐儿出嫁了,也会护着她。比那不知心眼本事的过继儿子强多了。”
邵夫人哭的涕泪满面,伏在床边,只能不断点头。
“第二,以后若二弟妹和太夫人有个什么不对付的,你切不可掺和进去,尤其是姨母叫你做什么,你一定要慎之又慎。”顾廷煜尤其加重了后几个字的声音。
邵夫人淌着泪水,一脸疑惑。
顾廷煜不无悲哀的笑了笑:“我到这几年才看明白姨母,她这人最惯会拿别人做靶子的;以前是四房和五房,闹的二弟和他们势成水火,她却一味在老爷子面前做好人。便是我,哼哼,怕也是着了道的。”
邵夫人愣愣的擦着泪水:“不会吧,我瞧着太夫人是极好的。”
“老爷子最后怕是也瞧出来了,是以才留了书信给金陵和青城的族叔们。”
顾廷煜冷笑道,“你道四叔五叔为何那么卖力的去逼问族叔,便是截留下老爷子留给二弟的家产,这也是长房的事,与他们何干。不过是姨母说,愿把这笔产业三家平分。哼,拉拢旁人,专对一头,她这辈子最会耍的,便是这一手了。”
听着这宛如遗言一般的话,邵夫人全身发冷,伤心的几欲裂开,却淌不出泪来,似乎已伤心过了,只会木木的点头。
“我瞧着二弟妹不是个跋扈刻薄的,你只要做足这两点,再待她客气些,想来也能过下日子了。……不对,我得想想,不若再送他份大礼?也不能得罪了她。好罢……这样也好,你们娘儿俩能过的好些,娴姐儿的婚事也不用愁了。”
顾廷煜疲累之极,声音越说越轻,几乎是自言自语了,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微笑,嘴里低低的念念有词。
“爹,娘,我快来了,你们别急。老爷子可是高兴了罢,小二如今出息的很了,讨的媳妇也好看的紧;娘,你瞧,我给你丢人了,一样都比不上小二……”
……
崇德三年,六月十九,宁远侯顾廷煜过逝。
同年七月,谕旨钦封顾廷烨为宁远侯,衔超品二等爵,加封其妻盛氏为正一品诰命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牵线摇帘:一种古代风扇,风力比较小。
还有一种厉害的。
《西京杂记》,卷一中有这样的记载:汉朝时“长安巧匠丁缓……作七轮扇,连七轮,大皆径丈,相连续,一人运之,满堂寒颤”。由此可知,早在汉朝时,已经有人制造出一种以轮叶拨风的大型扇凉器具,其取凉效果非常可观。
由于这段文字的描述很简单,我们无法准确得知这种古代大型风扇的真容究竟如何。不过,依情理可判定,它的拨风方式应该是轮形旋转拨风,即在巨轮上安上叶片,七个轮连在一根轴上,轴的一头设有摇动手柄,只要摇动手柄,七巨轮作快速旋转,室内空气被搅动起来,达到一屋凉快的效果。这种大型风扇其时当属高科技专利产品,是皇家贵族专享的“豪华家电”,民间难以见到,自然也就不会有“山寨”版仿制品出现。久而久之,这种古人的聪明才智只能见于古籍了。
……
注二: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晚年重新三个奸臣,分别叫易牙,竖貂,公子开方。
易牙是个著名的厨师,为了齐桓公,把自己年幼的儿子做成了肉羹给齐桓公吃,齐桓公很感动,但管仲却说:爱儿子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儿子都能牺牲,那还有什么人是不能伤害的呢?
竖貂原本是个男人,为了留在齐桓公身边,把自己阉了,进宫伺候,齐桓公很感动,但管仲却说: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身体都不在乎的人,会在乎别人吗?
公子开方是某小国的世子,为了留在齐桓公身边,放弃世子之位,连爹娘死了也没回去奔丧,齐桓公又很感动,管仲又说:连爹娘孝道都不顾的人,会顾及其他人吗?放弃世子的宝座,是因为他有更大的欲望。
我想管仲一定没读过虐恋情深的BL小说,在那些小说里,以上所有行为都是可能的。
最后不幸被管仲这个乌鸦嘴言中,这三个奸臣毁灭了齐国的大好局面,最后齐桓公死在深宫,尸体都长蛆了都没人收。

最终卷 那人却道,海棠依旧

第149卷 顾廷烨的仕途

顾廷煜一死,邵夫人身心俱垮,多少累积下来的疲惫伤心一股脑儿发作,当即病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躺倒了;而太夫人也表示‘伤心过度’,只能在床上哼哼唧唧。
明兰晓得情势不妙,思量半响,遂暗下决心,顾廷煜的丧事她坚决不能揽过来办,且不说顾家的规矩她不熟悉,此情此景,她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嚼舌头,可作为新出炉的侯夫人,又很难推脱,思来想去,便郑重去请煊大太太来帮忙。
“不是我躲懒不肯出力,可我就这点子年纪,何曾经过什么大事,大哥的白事何等要紧,若是出了错,还不定有人怎么说呢。”明兰倒也坦率,索性一概说开了,“这府里的人,也就大嫂子您叫我贴心放心了,您若不帮我,我便不知寻谁去了。”
煊大太太本就好事之人,素爱揽事,又见明兰这般诚恳,满口倚重,心里舒坦之下,当即便应下了,回去便与丈夫商量。
“这么大的事,你就答应了?”顾廷炳这两天就要往西北去了,顾廷煊正忙着四处打点,一回来就听得这消息,顿时以为不好,对妻子急道,“长房的事咱们还是少搀和吧,别弄的又惹上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知道什么!”煊大太太白了丈夫一眼,凑近了细说,“这事我前后想了,固然是烦了点,但却是有好处的。一则,弟妹她的确是有难处,这白事若办大了,未免烨二兄弟不乐意,若办小了,不免有人说闲话。我替她把事揽过来,她必会记得我的好处。二则……”
她端了被温茶给丈夫,放低了声音,“瞧咱府里这情形,分府另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咱们可得事事靠自己了。可这些年,公爹大事小情都叫二弟去办,咱们要门路没门路,要人头没人头,银子也不多。趁这回办白事,你我多结交些有用的才是。”
顾廷煊不以为意,摇头道:“咱家就那么些亲戚朋友,你不早认识了?”
“你呀!”煊大太太用力点了下丈夫的额头,“原先那些和这回冲着烨二兄弟面子来上门祭拜的,能一样吗!那可大都是拿实权的呀。他们见弟妹肯将这般大事托付于我,还能不另眼看待我们?!”
顾廷煊素来怕事,可想着儿女们都渐大了,要说亲的说亲,要求学的求学,将来免不了还要谋差事,总不好事事依赖顾廷烨,他最后叹息的点了点头。
为表示诚意,第二日明兰就亲去邵氏处求取侯府的对牌和库房钥匙,费了半天唾沫才把自己的苦衷和请外援的必要性讲清楚,谁知邵氏气若游丝:“……都在娘那儿……”
怎不早说!明兰立刻又杀去太夫人处。
太夫人额头上缠着米黄翠丝细棉帕子,正病恹恹躺着吃药,明兰第二次声情并茂的述说完毕后,她似是楞了下,盯着明兰看了许久,眼睛略带红丝的直看的明兰心头发毛,才叫向妈妈去拿东西。
明兰暗抹了把冷汗,心满意足的把对牌和钥匙交给煊大太太,她咬死了‘自己年纪轻,还不能独当一面’,又吃定了太夫人不敢叫朱氏把事情接过去办。
如今外头谣言满天飞,直指这几十年来太夫人这后妈当的‘别有用心’,这当口若再叫朱氏揽这事来办,那就更有说头了——这都揽权几十年了,藉口长子病弱叫大儿媳好生照看,到了这会子还不肯放手哪!
煊大太太是个爽利人,加之无人掣肘,顺风顺水之下,把这场白事办的十分漂亮,低调又不乏尊重,礼数周全却又不繁琐,该哭丧时,全府哭声雷动,半里地外清晰可闻,该待客时,仆役穿插里外,井井有条。
而明兰只需要要揣着半瓶桂花油,一天去顾廷煜灵前哭个几次就成了,还有力气熟悉熟悉宁远侯府的人事关系,顺带往她好奇已久的府库房瞄上两眼。
她深觉得请对了人,每隔一天都要对煊大太太表示一番感谢,天天换辞,绝不重样,夸的煊大太太快活之极,浑然忘记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的疲劳辛苦。
除此之外,剩下的时间明兰大都耗邵氏屋里。
根据太医院正的说法,太夫人的病属于‘心情’调养问题,邵氏却病来如山倒,气势汹汹几有油尽灯枯之态,明兰吓了一大跳,想着与其去外面装悲伤,还不如照顾活人更有成就感,而且将来也好相处些。
邵氏并不愿搭理明兰,不论明兰说什么做什么,她一概阖目冷颜以对,明兰也不生气,只温言体贴的照看她,看方子,试汤药,把外头灵堂宾客的情形捡些要紧的和她说,又把蓉姐儿带了来和娴姐儿做伴,日日从澄园搬来好吃的好玩的,让小孩子暂忘悲伤,好歹能吃能睡些。邵氏原就不是心硬之人,看明兰小心翼翼的关怀,她不禁心软,想来这些陈年恩怨怎么也不该迁怒到才进门几个月的新媳妇身上,便渐渐转了颜色,对明兰客气温和许多。
明兰见她心灰意冷之下,不思痊愈,只一味悲伤,病体愈加沉重,便有话没话的说些自己幼年之事,百倍夸张当初卫氏新丧之后,自己的‘恐惧’,‘彷徨’,‘孤单’和种种无助。
“……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明兰红着眼眶(刚才又去灵前哭了一圈),轻轻哽咽,“我家太太是极好的,可她到底要照管里外一大家子和几位兄姐……若不是祖母垂怜,我,我真不知……”后面留一段长长的省略号,让邵氏自行想象。
邵氏果然听的心惊肉跳,她再觉得太夫人是‘好人’,也不放心把女儿托付过去;想着女儿已无父,若再没了母亲,还不定将来怎么样呢。心志一坚定,病就好了大半,到了出殡那日,她居然能起身出来向亲朋道谢了。
当然,明兰也受到了巨大的好评,太夫人微笑着夸了她两句,明兰一边表示谦虚,一边心中暗道:以您为榜样,我会好好学习的。
说起来,这还是明兰生平第一次这么认真周全的给人服孝,不但院里的丫鬟们不许穿戴鲜艳,连蓉姐儿也给新做了两身素色新装,她自己更是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来。
四色浅单色柳枝纹褙子,一整套雪亮的米珠银饰,不见半分颜色,连鞋尖尖上的珊瑚缨穗都去掉了,明兰把这身装扮在顾廷烨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如何。
顾廷烨翘着唇角:“大约我死了,也就这般阵势了。”
侯府门口的灯笼俱罩了一层素白,明兰想着澄园门口也该挂两个小白灯笼意思下:“挂三个月差不多了吧。”谁知顾廷烨又道:“老爷子没了那会儿,不过就挂了百日,挂这么久,不知道的还道是我死了。”
明兰叹了口气。
好吧,这家伙最近脾气不好,说话阴阳怪气,动不动就冷嘲热讽。
好比你攒足了力气等着找仇家的麻烦,谁知还没等你真正发招,人家就自己死了,死后还能风光大葬,那些卖你面子的大多不知内情(还没来得及造势),更恨不得在灵前表现一个比一个悲痛,他又不能去说‘我跟我哥是前世冤家今生对头,你们不用太卖力的’云云。
其实明兰也不大痛快,办丧礼也就罢了,可那些流水价送进侯府的礼钱……她心中绞痛,大房还没有分家,所以这些金银财物都得归入府库,可将来这些人情账估计多得她去还,也不知将来分家能落下多少渣。
但她还是宽宏为怀的劝道:“到底死者为大,人都死了,你跟他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从我会懂事起就知他活不长。”顾廷烨面无表情,“也没见他少出幺蛾子。”
他童年时代对长兄最深的印象,就是顾廷煜一边半死不活的让人扶着喝药,一边闪着不怀好意的目光向老爹进谗言,从小到大他吃了这位病人的不少苦头,在他看来,生病不能抵消作恶,而同情也不影响憎恶,做了坏事的人,就是在病床上也应该拖起来接受惩罚。
这种观念颇有几分现代意味,明兰立刻表示万分赞赏:“夫君果然恩怨分明,真丈夫也。”
顾廷烨横了她一眼,心情好了不少,笑骂道:“伶牙俐齿!你不去殿上跟那帮读书人耍嘴皮子真是可惜了!”
最近他对读书人意见很大,好吧,这是他进来抑郁的第二个原因。
自六月起,他正式兼任五军都督府副总都督,领左军都督,加封太子少保,地位提升的结果就是他开始直接参与军国参政讨论。随着时局稳定,所有的暗潮汹涌渐渐转化为文斗,前堂正殿成为了各派人马的角力场,一伙子人天天在那里口沫横飞。
给先帝上谥号,他们要吵;给两宫太后的仪仗待遇不同,他们要吵;人事变迁升降,他们也要吵;至于行政部署国策决断,他们吵起来更是连饭都可以不吃。偏本朝祖制是文官节制武将,武官大多是奏报,辩驳议论属于文官的活计。
以前顾廷烨只管自己一亩三分田时,站在殿上旁听时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反正重要的东西大多会另抄数份发送重臣自行研讨。可如今,他算半文半武了,只得竖尖了耳朵认真听,因为皇帝被文官撅住了说不出话时,最喜欢问一句‘X爱卿,你以为此事如何?’
——这位X爱卿通常由沈从兴,姚阁老,还有顾某人轮流担当,其它人有情出演。
以为个头啊以为!他要是有拽文的本事,何必干这行,靠刀口舔血混饭吃。
先帝的谥号里要不要多加一个‘文’字,有个毛关系啊?就这点事,素有恩怨的两派就能摆齐了人马,从天亮吵到天黑,满嘴的之乎者也,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一直吵到先帝晚年宠幸小荣妃的不当。
这种吵架还算温和,好歹皇帝没很大意见,看着下头人掐架也颇有风味。
新帝显然太嫩,不知这朝堂之险恶,当两派人马争论不下时便求皇帝仲裁。
皇帝若不答应,那就是不孝。老皇帝临终前亲自把你从不毛之地拉上来,栽培你,支持你,立储继位,你居然还觉着老皇帝不好?!你良心大大滴坏了!
然后不拉不拉不拉,一连串引经据典。
皇帝若是答应了,那就是不明。因为老皇帝拖拉立储大事长达十余年,导致整个帝国腥风血雨,京城都叫血洗了一遍,多少忠臣良将死在前后两次变乱里头,就这样还不给个说法?皇上呀,你要为了天下苍生的公道人心而敢于牺牲自己个儿的区区孝名呀!
然后不拉不拉不拉,再一连串引经据典。
新天子绝倒,唉呀妈呀,躺着也中枪。
好在他也有帮手,前后吵了半年,费了姥姥劲儿才把这事给平了。
前阵子,朝堂上又为着两宫太后的待遇问题闹起来。
皇帝自然希望为生母要求更高的待遇,可一大帮文臣不答应,说先帝临终前,于满屋顾命曾有口谕‘待身后,要善待皇贵妃,一概典仪皆与皇后同’。
其实当时老皇帝都病糊涂了,眼看要咽气了,昏沉之际只认得长年相伴的德妃;按照现代法律观点,这种情况下的口头遗嘱,其实不能算数的。
足足吵了半个月,皇帝气的咬牙切齿,那群家伙非但寸步不让,还口口声声道要以年资论算,要求让圣德太后住到更大更尊贵的东侧后殿。
当时正开着小差的老耿,被皇帝偶然点名发言,他一时不慎,顺口说了句‘亲娘自然比不亲的尊贵些’。这话捅了马蜂窝了。
老耿同志当即招来了火山灰一样铺天盖地的斥责痛骂,‘不学无术’,‘不通礼仪’,‘荒唐无知’……这还算轻的,严重些直接说他‘居心叵测’,‘用意不轨’。
可怜的老耿同志被骂的晕头转向,魂不守舍,据说是被钟大有扶着回家的。
根据顾廷烨的揣测,皇帝其实很同情老耿。
在民风淳朴的蜀边,常见的解决模式是快意恩仇,有问题大家一齐掏刀子上,三刀六个洞捅完了事。估计老耿同志没怎么见识过文官的这种攻击性极强的生物,他们大多外表斯文儒雅,内心凶残彪悍,从不动手,坚决动口,一直秃笔能把你从祖宗一直骂到小姨子家二舅的侄子最近逛了趟青楼没给钱,绝对的杀人不见血。
第二天,参他的奏本就跟雪花片一样飞向内阁。
按照古代宗法礼教规矩,血缘上的妈没有礼法上的妈要紧。倘若庶子有了大成就,也是嫡母受褒奖诰命,没那小妾妈什么事(可能日子能过好许多);倘若非要让小妾妈也荣耀一把,那也得先嫡母,再递减到小妾妈身上。
老耿很冤,他根本没有跟强大的礼法对着干的意思。
其实仔细分析,皇帝家的情况并非如此。
圣安皇后不是从妃位直接晋级太后的,她是明证典礼的册封过皇后的,反而是皇贵妃(德妃)是从妃位跳级成为太后的,她又没儿子当皇帝,凭什么?!
那帮文官明显是混淆视听,抓住了老耿的一处把柄就缠七缠八,吵闹不休,一句话牵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当初新帝甫登基,就是一时没抗住他们的人海战术,被漫天的唾沫星子迷昏了头,册封了两宫太后,如今后宫处处掣肘,想来直是悔之不已。
大约有人在后头点拨了一番,皇帝想明白后愈发坚定立场,为了亲娘,也为了自己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些,便是圣德太后去太庙哭先帝了,他也一个字都不肯让。
一口气罢免了五六个特别冲锋在前的官员,又降了十余个官位,这才打压下那一股子人的气焰,顺带把圣德太后病倒的罪责也甩给那帮家伙,罪名是‘挑拨天家情分,居心不轨’。
此战大胜。只可怜老耿同志,至今还称病在家,扭捏着不大敢出来见人。
不过姚阁老说了,这种硬派功夫不好多用,这次皇帝多少占着理,况且于真正的社稷利益牵扯还不大,倘若皇帝回回都以势压人,那名声就不好听了。
明兰点点头,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姚阁老这话到点子上了。
还是应该多听谏言,多采纳臣子的意见,群策群力才好,毕竟皇帝和顾廷烨这群人历事尚浅,许多国政还在学习中,东西南北民情差异极大,官场派系纷繁。倘若一意孤行,万一坏事了,连个推搪的借口都没有,全是皇帝你一个人的错了。
于是顾同学只好粪发了。
为了不让皇帝失望,更为了不重蹈老耿同志的覆辙,他晚上要多看文责卷宗,分析揣摩,上班时提着精神听读书人掐架,一刻不敢懈怠,下班回府还得去他那冤家大哥那儿哭灵,就算挤不出眼泪,也得干嚎两声意思一下。这样子,不抑郁才怪了。
好在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待他那死鬼大哥满七七前后,他已可在朝论时插两句嘴了,而且——按照姚阁老的话来说——插嘴的十分有水准。
几天前,朝堂上议起盐务话题。
这些年来盐务混乱,私盐成风,官盐收不上税,账目做的天衣无缝,上下一心,先帝曾派过几拨人去查,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把自己陷在那儿,最后坐着囚车回京复命。
当今皇帝想要整顿,百官照例争吵不休,大致意思都是不能折腾了,一闹起来牵丝拔藤的,天下又要不稳了。
顾廷烨听了足足一上午,逮了那个嚷嚷的最起劲的,一脸谦虚的问道‘先不论其它,只问这盐务到底要不要整’。
那官员涨了半天脸皮,又啰嗦了一大堆后果呀影响呀难处呀。
顾廷烨又问‘那你的意思就是别整顿?就让它烂着?’
不论那群嘴皮子怎么绕话,顾廷烨只问一句:于国于民,到底该不该整顿盐务。
盐税占国库收入五分之一,如今连五十分之一都没有,盐务糜烂至此,哪个官儿都不敢说不整顿,一时朝堂默然;见此情形,皇帝气势大振。
很好很好,既然大家都认为应该整顿盐务,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整’,‘派谁整’,‘是徐徐图之还是快刀乱麻’的问题。
明兰非常赞赏,顾廷烨果然上道,还没学两天策论,就知道分离辩论法了,不过待到朝堂上讨论起整顿盐务的人选时明兰又不免惴惴:“你……想去么?”
顾廷烨挥袖端坐于太师椅上,含笑道:“我今早就与皇上说了,这种细致活我做不来。”
明兰拍拍胸膛,大大松了口气。
古代女人真难做,既不愿老公当海瑞,又怕老公变严嵩,最好还是谭伦那样的,忠义两全不说,故旧遍天下,还能高官厚禄的善终,最后福延子孙。
顾廷烨瞧她这样,笑着捏捏她的耳垂,温言道:“你别忧心。皇上此次是瞧准了的,年前的两淮兵乱刚过,各地卫所驻营换了好些人,都指挥使一级大多效忠皇命,皇上这才决意动手的。”
明兰抱着男人的胳膊,笑眯眯的像朵牵牛花,把脑袋挨着他浑厚的肩膀,低声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稀罕。”语气柔涩,身子温软。
顾廷烨只觉心头痒痒的,反手搂住明兰,目色发暗,嘴角含笑,一只手慢慢往腰下摸去。
明兰按住他愈往下的手,脸色发红:“正服着齐衰呢。”
没有一种避孕是百分百安全的,何况这会儿她正值危险期。
顾廷烨沉着脸,抱着明兰揉了半响,终于直身站起,大步往外走去,明兰见他脸色不好,追在后头小声问了句。
“去扯灯笼。”

第150回 他们若不走,我就不拆澄园的墙

照大周朝的礼法,嫡亲兄长过世后,弟弟们要服一年的齐衰不杖期,实为九个月,可顾廷煜不是一般的长兄,而是顾府宗子,袭侯爵位,曾位属家长级别,所以头三个月为重孝,禁房事,停宴饮,断乐享。
如花似玉的老婆当前,看得吃不得,摸得动不得,眼看着朱氏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男人脸黑如锅底,更觉自己生来就和秦家八字不合。
某日东昌侯府来邀,请他们夫妇去品茶尝新梅,自遭到了断然拒绝。
太夫人红着眼眶寻明兰去说了一通。
“侯爷着实太难过了。”明兰如此解释,“积痛于心,难以遣怀,竟连白灯笼也见不得了,睹物思人……就怕想起了大哥会伤心。”
太夫人胸口一闷,想起最近的事,更是愤懑,险些又晕过去。
安抚完‘体弱’的婆母,明兰悠悠哉的回了澄园,却得了盛家报信:说长柏要外放了,约月底就走,请六姑爷和姑奶奶回府一叙。
明兰满腹疑虑,转头道:“我记得,要外放的是爹爹呀,怎么成大哥哥了。”
顾廷烨斜靠在窗边,手持一卷书,失笑道:“老泰山倒心明眼亮,也不独申时其这个老狐狸机灵。”
话说这位政坛不倒翁也是个人物,放哪儿都不得罪人,既会看皇帝的脸色,又能把握百官的暗潮,新皇帝使着颇觉手感不错。
但近来的官场越发不好混,不是得罪这边,就是得罪那边,不是得罪朝臣,就是得罪皇帝,未免晚节不保,临老栽阴沟,申时其从年初就开始上折子‘乞骸骨’。皇帝自然不同意,申时其索性装病不出,一装就是半年(期间躲过了两场空前激烈斗争的朝议),公开旷工。
皇帝拔河拔不过他,只好准奏。
照皇帝的预想,与其来一个不得心的首辅,不如叫这老滑头继续干着,待时候差不多了,顶上自己的心腹即可;皇帝信重的姚大人进内阁不久,资历尚浅,申时其这时候撂挑子,皇帝心中的人选还顶不上,能顶上的皇帝不放心。
老狐狸很上道,一获了准奏,立刻向皇帝推荐了个人选,波云诡谲的朝堂中,皇帝一眼就瞄见了半瞌睡状态中的卢老大人——得了,就你吧。
“这老家伙……”顾廷烨提起他,就免不了咬牙切齿。
其实卢老大人比申时其还老,人家就淡然多了,该说说,该做做,只要皇帝不讨厌他,他就为国贡献到棺材。
临走前,申时其把最看好的一个侄子和一个孙女婿都外放到安全的地方上,朝中有他外甥和门生看顾,精神抖擞的办完了这些事情,他才一副鞠躬尽瘁的劳心模样,登上回乡马车。
大约是盛紘从卢老大人那里听说了什么,或是自己看出了些什么,觉着与其叫刚入政坛的儿子被牵扯着趟进浑水,不如先避一避,看看风向如何,免得折了大好前程。
顾廷烨十分赞成。以他官位显赫,圣眷隆厚,且武将不大涉朝议(他还是以武为主),都尚有人下绊子,何况盛长柏。
待夫妻俩去了盛府,才知道盛紘有事托顾廷烨。
“泽县山高路远,地处偏僻,我倒不怕你大哥吃苦,年轻人吃些苦是好的;就怕这一路草莱荒僻,官道尚不太平……”
顾廷烨立刻明白:“岳父顾虑的有理,我这就给舅兄寻几位得力的护院,定能保得安稳。”他顿了顿,心里转了一圈,又道,“陈州府离泽县近,我恰有几个旧识,回头我去几封信请他们也关照一二,莫叫蟊贼扰了舅兄。”
盛紘松了一口气,欣慰道:“府中家丁的那点儿能耐,我一向信不过,你但凡开口,只要本事好性子忠厚,盛家断不会亏待了他们,若能缘分长久,生老病死一概有说法。”
顾廷烨点头道:“如此甚好。”
“有劳妹夫。”长柏拱手而鞠。
内里屋中,王氏正哭的跟个泪人一般,扯着明兰的袖子不断哭诉:“你说你爹到底安着什么心,如今咱家又不是没本事,就算要外放,也寻个好地方,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地方……我只怕,我只怕……”
上首坐的盛老太太脸色发沉,很是不悦,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明兰抚着被掐疼的手腕,不断安慰:“太太且宽心些,爹爹素来明达,他自是为着哥哥好,才出此下策的。”
“什么为他好?我看他是老糊涂了!”王氏哭的肝肠寸断,“你大哥哥自小是金玉堆里大的,哪里吃过苦头,这可怎么好哟!”
明兰头痛之极,劝了半天,王氏依旧哭个不停,还越哭越大声。
盛老太太终于忍耐不住,一拍案几,呵斥道:“你有完没完!外头还坐着姑爷,你不要脸了?!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外头是男人的事,你少过问,免得又生事端!”
王氏捂着帕子,略略降低声音,抽泣道:“外头的事我自不敢过问,可这是柏哥儿的事呀!他,他……听说那儿的人多蛮荒,柏哥儿这辈子何尝见过这样的……”
“住口!你知道什么?!”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手指紧紧攥着茶碗,恨不能砸过去好扔醒她,“那泽县虽穷僻,亦非要冲,可越是这种不显眼的地方,越少些利益纠葛,只要柏儿安健无虞。待好好经营地方,与民休息,修桥铺路,鼓励农桑,反而能做出一番成绩来。要去那么舒坦的地方做什么,捞钱么?”
王氏听的发愣:“真,真是如此……?”
老太太见此情形,只有叹气的份儿了,“你当那些富庶之地的知县好做么?鱼米之乡,盐铁滨海,各种关系纠缠,后头层层势力,咱家根基尚浅,柏哥儿动不得,碰不得,才是不好过。”
王氏泣声渐止,犹自神色忧心,似还未全信,老太太不耐烦了,直接道:“反正这事已定了,你也少说些耸人听闻的,叫柏哥儿两口子出门的安心些,别吓着他们。”
“两口子?大奶奶也去?”王氏的注意力很神奇,一边揩着眼,一边就抓住了个次重点,不满道,“人家儿媳妇都是留下服侍公婆的!”
“自是一起去!”老太太瞪眼骂道,“你当那穷山恶水是什么好地方,大奶奶不去照看着,你能放心?难不成你要叫柏哥儿独个儿赴任?你别张嘴,我来说。别急吼吼的抬姨娘,没的路上添别扭,寻几个周全体贴的婆子丫头给他们两口子倒是真的。”
王氏被说的一脸青红,讪讪的垂下头,老太太面带讽刺的添了一句:“你放心,要是爷儿们有了那心思,做媳妇的能拦得住?这当口了,你就别兴什么幺蛾子了!有功夫,多去瞧瞧如丫头,眼看她就快临盆了。”
明兰始终低着头,恭敬的站在一边,祖辈训斥父母辈,做晚辈的不好说什么,何况她觉得老太太也没骂错。王女士宛如一只呆呆的钟头,不上紧发条,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又说得几句话,盛老太太打发王氏出去招呼顾廷烨,总不好姑爷难得来一次岳家,连岳母的面也见不上罢;王氏闻言,赶紧回屋洗脸,重新梳妆去了。
老太太独留了明兰一个在寿安堂,问了几句家常后,直入主题:“听说你们侯府要分家了?圣上不是拨了建府的赏银么,这都快两个月了,你们怎么还不并府?”
明兰苦笑,她就知道老太太会问这个,便索性说开了:“分家我们原就想过的,廷烨断断不愿和那些人住一块儿的了。可是怎么开口,怎么赶人,还没想好,正想辙呢……唉。”
这件事真是没人想到。
当时顾廷煜眼看着不好,金陵和青城老家的族亲也陆续赶到了,谁知就在病床前,当着众人的面,他忽挣扎着起来,从枕下拿出两张纸。
一张纸上,写着他自袭爵位后,侯府的财产明细,一应田庄,库银,铺面,还有祖辈传下来的贵重物件,以及历代的书画收藏累积。
当时,太夫人脸色隐隐发青。
另一张纸则是旧年的文书,写的是约三十年前,顾廷烨的祖父母给几房子女分家时写的文契,上头明白记录了三房嫡支(大房,四房,五房)各分了多少,几房庶支(早分出去的庶子)又分了多少,房产,银两,田地,都写的十分清楚。
四房和五房等人立时变了脸色。
顾廷煜趁着还有力气,叫几位族叔堂亲一一过目,核对上头的印鉴。
他虽病的快死了,头脑却十分情形,话说的十分漂亮:“二弟常年在外,家里的事不清楚,如今好歹交代一番,将来家事顺畅,我也对得住父亲临终的嘱托了。”
一片静默中,众人心里雪亮。
“……顾家这位大爷,着实是个人物。”盛老太太缓缓道,双目微阖。
明兰叹息道:“廷烨……心里很不痛快。”
虽知道十分艰难,且免不了招人诟病,但顾廷烨有信心能摆平那帮子混蛋,可如今顾廷煜替他做了,冒着得罪太夫人的风险。
这个人情,他记也得记,不记也得记。
“他们肯走么?”老太太静静靠在椅背上,低声问。
“不肯,也得肯。”清脆的声音异常冷漠。
老太太倏然睁开眼睛,直盯着明兰,目中精光陡生,沉声道:“你待如何?”
明兰身姿傲然,淡红的嘴角微弯:“如今,丹书铁券,御敕匾额,俱在我这儿。他们若不走,我就不拆澄园的墙。想并府,做梦。”
“所以……”老太太缓下神情,兴味道。
“我拖的起,廷烨拖的起,大家伙儿都拖的起,唯独……”明兰忽淡淡的笑了下,“廷灿妹妹却等不起了。”
顾廷灿若想说门好亲,就得赶紧了,不然真要成老姑娘了。
小秦氏此人,一辈子都惯会躲在后面装白花,却拿别人做靶子冲前头。
这回,明兰要让她自己动手去了帮手,水落石出,浮出来的就是各自真实的面孔,以后若要再斗,就得自己赤膊上场。她一概奉陪!
过了良久,老太太才略开了笑颜:“这是你想的?”
明兰眼神坚毅:“他予我尊荣和信任,我不能只安享富贵。”

第151回 小姑子的婚事

托盛老爹的福,明兰曾有幸亲眼观摩一流白花表演近十年。林姨娘可以用各种原因轻而易举的挑起王氏的怒火,有几次明兰几乎可以确定她是上赶着挨罚的,或站或跪,弄出点伤来更好,然后盛老爹就会和王氏大吵一架。
后来房妈妈暗地里说,如今的林姨娘已大不如前了,想当初(姚依依没穿之前),林姨娘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人前人后偷偷抹泪(表示各种委屈),或哀春伤秋一把(伤怀身世),甚至只要神色落寞,那时的盛紘就会热血沸腾,正气凌然的为她去抱不平,或去训斥王氏,或补贴林氏大把好处。
明兰总结:凡是白花,都需要一个或几个正气凌然的不平党,他们总能轻易的被白花的各种委曲求全或深明大义而‘感动’,继而前去打倒邪恶势力。
其实明兰觉得林姨娘还不够本事,她最多只能哄得盛紘为自己去冲锋,真正顶级的白花,可是能连原配的亲生儿女都‘感动’的站在自己亲妈的对立面,去为个破坏自己家庭的小三抱不平,这是何等功力。
总而言之,白花的战斗模式决定了她们必然隐藏后头,需要借助某些‘正义人士’,如果亲自上阵出招,张牙舞爪,那就不叫白花了,该叫食人草。
所以此时的明兰陷入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她明知这几日会有许多麻烦纠缠等着自己,她依然兴兴头的期待着;她十分好奇,当身边再无可借使之人后,那位‘贤明达观’的太夫人会如何行为。
葬仪结束之后的某日,顾廷烨手持当年那份分家文契,当着济济一堂,以漫不经心的口气直接道:“不知四叔和五叔何时迁居?若要帮手,言语一声,小侄自当听命。”
最近过的憋屈,五老太爷当场就怒了:“你小子这就赶人了么?!”
顾廷烨连话也懒得说,只拂袖起身,携上在一旁装老实的明兰,双双离去。
所谓大浪淘沙,这种关键时刻,才能看出各人的真实心性。
面对顾廷烨的倨傲,尚带着几分文人傲气的五老太爷最有骨气,二话不说就嚷着要搬家,还说了两句痛快话‘就算你小子留我,我还不愿呢’,五老太太心急如焚,多次劝说不下,只好拿‘那宅子多年无人居住,尚需修整时日’云云来拖延时间。
顾廷炀自在诏狱里吃了些惊吓,回府后就躲在屋里和美妾娇婢饮酒作乐,再也不肯出来了,炀大太太照例缩脖子不发言;由于意见不同意,顾廷狄夫妇也只好拖拉的张罗着搬家。
明兰听了,微微一笑转头道:“你瞧怎地,叫我说中了罢。五叔是真清高,五婶婶却是个西贝货。”顾廷烨道:“当初娶炀大嫂子时,就说五叔纵算不通世故,到底重信守诺,不失君子之风;五婶却有些慈母多败儿了。”
明兰大为赞成,忍不住问道:“这么明白的话是谁说的?”
顾廷烨黑了脸,半响,才幽幽道:“是老爷子。”
比起五房的混乱,四房倒难得的平静,四老太爷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养病’,便如没听到那日顾廷烨的话,整房人从上到下一概缄默不语。
明兰扁扁嘴,心里鄙夷,并不予评价。
这么耗了半个月,太夫人渐渐‘病愈’,走东家串西家,到处劝说安抚,诚恳挽留两房,还自说自话的表示顾廷烨那日的话不过是说说而已,请大家不要当真。
并趁明兰来请安时,提起了这事。
“如今煜儿已出了百日,便是动土修建也不碍事了。皇上把澄园和侯府中间那片地也赐了下来,你和烨儿打算何时拆墙并府?”
明兰心里了然,微笑道:“地和墙都在那儿杵着,也跑不了,这事不急。”
太夫人眸色一闪,慢慢拨动着腕子上的念珠:“不急是不急,可也要有个定程,总不好一日拖一日,到底是一家人,隔着堵墙算怎么回事?”
明兰掩袖轻笑:“瞧您说的,金陵和青城和京城三地,隔了何止一堵墙,难道咱们就不是一家人了?血缘亲情乃是天性,要紧的时候,还不是出人出力。是不是一家人,又不在一堵墙,您多虑了。”
太夫人怔了一怔,强笑道:“这话倒也是。”顿了顿,又愁容满面,“还有一事,你四叔和五叔当初出了错,如今已事过境迁了,也该把侯府的匾额挂上去。这几日,我夜里老梦见烨儿他爹,心中多少惶惶不安。如今靠着烨儿的本事,把咱家的声势重新振起来才是。不然,不然……我以后去了地下,也没脸见他们的父亲了!”说着,眼眶中便有泪珠闪动。
长辈这般情状,多少叫人动容,可明兰却眼望窗外,慢悠悠道:“老侯爷的心愿么?我瞧也不尽然吧。他临终的心愿,不也没人当回事么。”
这话一说,太夫人脸色骤变。
顾廷烨从不是忍气吞声的主,这回既替侯府求了情,还得替顾廷煜办丧事,气堵憋屈之下不好发作,待宾客走后,索性当着金陵和青城族人的面,把事情抖搂出来,算是出口恶气。
当初那几位受托的族叔羞愤难言,尤其是青城长支的嫡房堂伯,更是当场发难:“当初你们叫我等交出书信,百般狡辩,明明说是替廷烨侄子看顾产业,免得他胡乱糟蹋了。就算以前廷烨侄子荒唐不懂事,可他领军职后可算出息了,你们为何还捂着不拿出来!”
四房和五房一阵尴尬,不敢开口应答,只有顾廷炀不知死活的嚷嚷:“大伯那会儿都病入膏肓了,谁知道他脑子清醒不清醒?万一他老糊涂了呢……”
话还没说完,就遭来一顿鄙视的目光,然后他被五老太爷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脸上。
众人责难之下,连太夫人的不锈钢般的好名声也受了磨损,虽然她一早就交还了其中三分之一的产业。金陵的一位堂叔母素来尖刻,作为同辈的妯娌,她常被和‘贤惠慈爱’的太夫人做对比,这次总算逮着机会了,当即酸讽:“还真当她是百年难得一回的好后娘呢!”
听了这些,顾廷烨大爽,连后来五老太爷交还了那三分之一的产业都没怎么注意。
只有四老太爷皮厚不怕开水烫,依旧装傻中。
太夫人变了霎脸色,硬邦邦的开口:“不论如何,总得定个日子吧!”
明兰不紧不慢的拨动茶叶,缓声道:“您说的是,不过侯爷说了,破土动工不是小事,待他空了,要亲自督工检查,如今他忙的很,待过几年他空了,再说不迟。”
太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几年?莫不是说笑!”随即大怒,“我们顾家的面子往哪儿放!”
明兰依旧不快不慢的口气:“您别急。侯爷说,这次动工怕要大整,不单单是把墙推了完事。侯府历经几代,有些房舍屋子都老旧了,索性趁这次机会,把门面围墙和有些地方好好翻修一下。”
太夫人目光闪动:“那两位叔叔的房屋,更是要动工咯?”
“这我亦不知,得听工匠师傅的。”明兰装糊涂。
太夫人定定的瞧了明兰好一会儿,目光森然。
明兰笑的温柔和气:“连圣旨都说‘并府事宜,一应权宜’,您何须着急呢?况且,我们就在隔壁,半炷香的腿脚就可到,这边有什么事,尽管叫人传话就是。”
太夫人面色阴晴不定,明兰朗目以对,无有半分异色。
“……你说的有理,的确不急。”
她也不再罗嗦,只舒缓了神色,再度靠回罗汉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了家常;明兰也不再多提,十分配合的听她唠嗑。
这次便这样过去了,但明兰心里警惕:这块骨头很硬,要当心牙齿。
此后,明兰照常生活,时不时去关心一下邵氏的身体,带些小点心小玩意哄娴姐儿玩,然后理家治府,检查蓉姐儿功课,婉拒别府宴饮帖子,安分的在家服齐衰。
八月初,挥泪送走了才长柏两口子,因怕穷山恶水缺医少药,一儿一女就留下了,全哥儿留在寿安堂由老太太教管,小女孩则由王氏照看。
官方理由是,老太太年迈,不堪重累,所以王氏分担一二。
晴姐儿生的玉雪可爱,粉嘟嘟的娃娃整日笑呵呵的爬来挪去,极招人疼爱,倒也抚慰了王氏那怨妇一般的心情;大约是有了寄托,明兰某次回娘家时,居然发现王氏面盘子也胖了,人也和蔼了,搂着小孙女一刻都舍不得放手。
这是好事。有利于团结和谐。
这段日子平淡无味,一应消遣娱乐活动都停了,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蓉姐儿那北海冰山一般的烂功课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
某日上午,明兰考蓉姐儿《女诫》第三篇‘敬慎’,蓉姐儿非但一气全背了出来,还期期艾艾的自告奋勇,表示能够默写了。
通篇无错,虽笔触尚滞板呆愣,但每个字都端正规整,显然颇下了几分苦功夫——前几日这小丫头片子还把‘有虞陶唐’默成‘鱿鱼淘汤’。明兰既惊且喜。阿米豆腐,可怜她都快绝望了,好歹让着小丫头在出阁前学完《女四书》吧。
明兰当场狠狠的夸奖了她一番,直夸得蓉姐儿小脸涨红,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当她从匣子里翻出一对水晶盘玫瑰金丝搭扣的精致小耳坠给她做奖品时,蓉姐儿强忍着喜欢推辞了,嗫嚅着表示:能不能请娴姐儿来澄园住两天玩玩。
明兰第一次对这孩子刮目相看。
蓉姐儿生性倔强好动,不喜读书,不过能为了小姐妹这般来求自己,倒也不易,况且明兰也喜欢娴姐儿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孩。自父亲过逝后,她小小年纪,忍着无助和悲伤反去宽慰寡母,严厉约束屋里下人,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接她来散散心也好,明兰当下就答应了,思忖着说服邵氏的说辞。
蓉姐儿大喜之下,之后的几日功课直线上升;待小客人来了后,她宛如周到的小主人一般,天天扯着消瘦不快的娴姐儿散心玩耍,一忽儿斗棋,一忽儿拼布,十天就拆了四个九连环,新添了三副七巧木,满园烂漫盛极的夏日花卉醉人心魄,更是她们的游乐场。
明兰怕她们大夏天老往外跑晒坏了,便把她们的兴致往吃食上引。
小姐妹俩便去池塘便采莲蓬,然后一颗颗挑出莲子来熬银耳汤,镇上冰珠,极清凉味美,她们又去折莲藕来做冰糖糯米藕片,淋上香滑的蜜露,颇有风味……种种夏日冰品,还能送去隔壁侯府孝敬一二。
明兰又在蔻香苑的一块柔软的草地上搭了架双人秋千,不过注明了使用时不能有太阳公公在场,倘若犯规,立刻拆掉,小姑娘们郑重答应。明兰甚至找木匠给她们箍了个硕大的木盆,足有两尺半高,五尺方圆,好叫她们在屋里头稍微凫下水,古代小姑娘哪见过这个,顿时玩水玩疯了,穿着肚兜小衣,一泡在里头就不肯出来。
一日日下来,娴姐儿到底是小孩子,愁绪留不久,渐开了怀,脸上也有了笑容,又没有严厉的长辈约束规矩,她们便如过暑假的小学生般,整日唧唧喳喳的跟小麻雀似的,整个澄园忽的热闹了许多。
小孩子还是该有玩伴呀。
明兰拖着腮发呆,看着她们丰润许多的小脸蛋,微微有些晒黑,晶亮的眼睛满是健康生气,她也觉得很高兴,还不足十岁的小姑娘,还不用紧着学规矩吧。
何况有娴姐儿在,蓉姐儿的功课反倒更好了。
夏日悠长,待到明兰和顾廷烨再度动手动脚,投入如火如荼的造人大业时,太夫人也恢复了之前的活跃,带着女儿积极应对各家的邀约帖子,并频频把明兰带上。
这种拜会明兰很熟悉,当初没嫁前她也出席过。
事关小姑子的终身大事,她不好推辞,权当做拓展些人面了;况且,炎炎暑气,对着顾廷灿小姐冰雪清雅又高傲斯文的面孔,还颇有几分降暑功效。大约太夫人觉着带明兰在身边,可以显示顾府实在很一团和睦。
不过可惜了,就算明兰肯配合,廷灿小姐却还嫩,她装不出和明兰亲昵的样子,各府女眷不乏人精,自能瞧出顾家姑嫂之间那种陌生和隔膜,就算不是人精,只要消息不闭塞,也知道顾家尚未并府,还是各自居住。
这就很令人寻味了。
其实明兰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这种贵妇圈子的聚会,颇有些论资排辈的意思,那些没出个的大姑娘基本是不大说话的,必须‘温良恭顺,寡言慧心’才好,至于明兰这样的年轻小媳妇,尚未生育,进门不久,更不能显得太活泼倜傥了。
明兰只好以端坐的姿势,始终保持着温和腼腆的微笑,充当一盆漂亮的盆景,时不时的应景凑上两句即可。
最讨厌的是,有些不识相总要问“……你们怎么还住开着呀?”或者“你们怎么还不并府?”之类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太夫人就会很慈爱的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等着明兰如何当众回答;应该说,她人缘不错,提类似问题的不少,有些可能是纯粹好奇,有些则……
“破土动工,建宅修府,这不是小事,我想着问过了风水师,堪舆师,算算黄历,再瞧什么时候动手好。”一次在忠敬侯府的茶会上,明兰如此回答。
忠敬侯府的老侯爷乃郑老将军的胞兄,虽早年分家出去了,但两家情分甚好;郑家素来谨慎守身,于朝事并无牵连,且还有走对了领导路线的郑骏郑骁两兄弟,颇得皇帝赏识。
不论心里怎么想,听明兰这般解释,大多数人就不会再多问了——到底是人家家事,却也有几个嘴快的,笑道:“不用这般费事吧!不过是开堵墙嘛。”
明兰一脸忧色道:“唉……我也知道忒费事了。可侯爷是行伍之人,刀头舔血挣功名的,我素日一直放心不下,开土破墙这样的大事,说起来也事关运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在座之人不少是武将家眷,听了这话顿时心有戚戚焉,理论上来说,需要上阵拼杀的武官家眷总比文官家眷往寺庙里跑的更勤些。
连素来端正肃穆的郑大夫人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老耿同志的夫人更是抚着胸口,连声念佛:“顾家妹子这话不错,我这几日也请了位天师,给我家宅子瞧风水来着。”
自老耿进京后,他家诸事不顺,无怪耿夫人心有疑虑。
这话题一开,众女眷顿时来了兴致,一个个探讨起哪位天师灵验,哪座寺庙香火鼎盛,哪位大师佛法高深之类。明兰低头,暗自忏悔:她可不是故意宣传风水迷信的。
众人说的热闹,太夫人脸色发沉,却又不好露出神色来。
真正端庄持重的贵妇不会老追着问人家家事的。偶尔有过分不识相的破落户,明兰要么微笑着低头不语,连话都懒得说,人家见她不欲谈论这个话题,也有会见风的岔开说别的,偶尔遇见一两个特别无理纠缠的,明兰就用眼睛去看主家。
主家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她以后就少和这家来往便是。基本还没解决不了的。
想来太夫人人缘再好,人家也不愿过分得罪顾廷烨的老婆。
最难堪的那次,是去太夫人娘家东昌侯府。
不知哪里来的旁支媳妇,一直不依不饶,甚至冷嘲热讽明兰‘推三阻四,小题大做’。
对这家人,明兰毫不忍让,当即反击,笑的冷漠:“这位大嫂子倒热心,人家家里的修房垒屋的琐事,我和侯爷都不急了,你急什么?这般好管闲事,是哪家的规矩!”
那妇人颇有几分市井的泼辣劲儿,还待吵闹,和这种人多说一句都是自贬身份,明兰二话不说,当即站起来要走;反正她也不打算和秦家结交。
东昌侯夫人,即太夫人的长嫂,见势不妙,立刻出来打圆场,这才揭过了这事;太夫人也不敢过分,她要并府是希望叫廷灿攀个体面的亲事,若真吵翻了,却也适得其反。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明兰基本明白太夫人的心意。
如今她中意的女婿人选有三,一为忠敬侯府的世孙,也就是郑家兄弟的大侄子,年长顾廷灿一岁,体健貌端,性子豪迈热忱;另一为长兴伯府的次子,母家为一门两总督三学士的梁家嫡女;还有一个是葛老尚书家的三子,年纪轻轻,已有功名在身。
豪门娶媳,尤其是宗妇,自得问清品性人才。
郑家问的是小沈氏——因她与明兰多少有些交情,她张口就是:“她怎么知道?她们姑嫂就没说过几句话。”
“怎么会?”郑家的世子夫人惊讶道,“我听说顾夫人颇守规矩,三五天就去请安,你也说她照管寡嫂身子,悯恤侄女,怎么……”
“嫂子您想哪儿去了?”小沈氏嗔笑着,“顾都督够可以了,皇上统共三支雪参,赐了我大哥和他各一支,他也送过去给寡嫂和太夫人补身子,还能怎么着呀?到底只是继母罢了。是那位顾七姑娘,明兰去请安时大多不出来,便是出来了,也没说几句话。”
世子夫人不说话了。
符家关心的是儿子将来的前程,于是就抓了堂侄符勤然来问。
符勤然沉默半天,只吐出一句话:“二郎与七姑娘兄妹……不甚熟悉。”
符夫人还不死心,又问:“那姑娘性子如何?”
符勤然道:“长诗书,会歌赋,能画擅写。”
人家问的是品性,他回答的是专长。这两句话就够了。符侯爷和符夫人颇失望。
而葛家似乎更中意靖海侯家的姑娘,目前正若隐若现的磨蹭到一半。
其实在明兰看来,以顾廷灿的性格,还是稍微找不那么显赫的家世好,这样若有个争执吵闹的,娘家还能上门去说说,或者找相公脾气好一些,能忍让廷灿的高傲性子。
几次接触下来,太夫人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含糊其辞,只好退而求其次。
其实除了这三家,也有很好的人选,例如某总兵家,某总督家,以及某地方的世家望族,但却需要远嫁,未免不美。
可惜,那些不熟悉或没交情的人家,因无法确切知道女孩品性,就往往会只看外在的风评,他们知道宁远侯府如今一家两居的情形,也有些犹豫。
明兰悠哉依然,太夫人却渐渐坐不住了,她几次去请安,明兰都能感觉到她平静外表下隐藏的焦躁情绪,无论她怎么明示暗示,明兰一概装不知。
有几次,她几乎是放下身段恳求明兰了,语气哀戚,一片慈母心肠,着实叫人不忍。
明兰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肠原来可以很硬,她一点心软的意思都没有,只和颜悦色的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太夫人选择那样对待顾廷烨,就不要后悔今日;顾廷灿选择冷待漠视明兰,就不要怪自己不能替她说好话,因为她的确不‘了解’这位小姑子。
归根结底,她们不算冤枉。
掰着手指,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明兰报告顾廷烨太夫人如今的态度已松动了,顾廷烨便示意族中耆老提出分家。

第152回 宅斗的老师

人情似水,世事如云。
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做梦也想不到,昨日尚需仰自己鼻息的族人,今日却敢这般说话。
请来的族中耆老,齿摇发落,却犹自咬文嚼字,振振有词,从商鞅颁布‘分异令’一直顺溜到历代礼法,什么凡族系繁盛之家,概需立府分支,既有益于各家兴盛,又能互相帮扶……骈四俪六了一大堆,一句话概括:既分了家,就该各住各的。
您说老侯爷?父母过世后,兄弟感情好,愿意住到一块儿也是有的。不过,有听说过依附父母叔伯,依附嫡长兄弟的,却没听说过做叔叔的去依附侄子的。
哦?您说太夫人尚健在?可这位二续弦的长嫂比您二位小叔子年轻多了,您可千万别说不肯搬离侯府是因为‘舍不得’嫂子哟。
您说顾廷煜呀。他身子孱弱,难以支持起侯府门第,需要长辈帮扶也无可厚非嘛。不过人家顾廷烨活蹦乱跳的很。
侯府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你们的积极参与,这些年来,谢谢你们的支持,谢谢你们的帮助,谢谢你们无微不至的照顾,现在你们好功成身退了。你们的光辉形象和高尚情操会永远留在我们心中的。
拜拜,慢走,不送。
五老太爷气的浑身发抖,软在太师椅中起不来,四老太爷拍着桌子立起:“老子要留就留,要走就走,什么时候轮得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他本就是个横人,索性耍起无赖,指着坐在后头那几个缩脖子的,破口大骂道,“你们几个不要脸的,往日跟狗皮膏药般贴着,靠捡老子的牙缝漏子过活,如今瞧着老子落了势,就来落井下石!告诉你们,老子就还不走了!他烨小子有本事就自己来撵人!”
气势很雄壮,可惜,他有张良计,人家有过墙梯。
没一会儿,顾廷煊满头冷汗的从屋外走进来,在父亲耳边轻声言语了两句,四老太爷随即脸色大变,咬牙顿足半响,颓然坐倒在椅中,不再抗辩。
这般的判若转折,其实内情毫不稀奇,不消明兰打听,四房就自己漏风出来了。
话说顾廷炳被判了流徙,但同样的三千里,向北和向西相差甚远,京城向北三千里就是口外,那里不但冰天雪地,人情荒旷,还时不时有羯奴侵扰进犯;别说想过好日子了,能全须全尾的回家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而向西三千却不同了。自打武皇帝平定努尔干都司,晋中及汾原基本肃清安宁,加上朝廷几十年经营,初见成效,开垦良田,屯兵戍边,便是再往西也有了不少村庄和县城;除了娱乐业差了些之外(青楼女性的从业人员平均年龄为三十五周岁以上),其余俱可。
除了极少数几个明旨宣判流放地点的(倒霉的林冲同志),其余从轻发落的人犯还是有商量的余地,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每年朝廷判流徙刑徒下来,刑部和有司衙门就会生意大好,热闹的险些叫人挤破门槛(好单位呀好单位)。
顾廷煊是个厚道的兄长,这些日子他提着银子四处奔走,想方设法叫顾廷炳一路走的舒服些,可卸枷锁,可坐车马,还可带两个家仆随行,且目的地是个较太平的西北小镇,不用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眼看疏通的差不多了,谁知忽然出了岔子。
当初逆王牵连颇广,好些世家大族都多少有些牵扯,其中不乏与顾家犯事相似的,属于半轻不重,巴结以上,串连未满,从逆不至于;家门还有些势力人脉,一番奔走疏通中,就把顾家给扯出来了。
请问古代什么罪最重?通敌卖国(叛国罪)和谋反(意图颠覆国家)。
一般来说古代阶级森严的社会,倘若你处于金字塔顶端的权力中心,背景硬有底气,稍微强抢个把民女,纵马践踏民田,甚至贪污腐败几下,这些都好说,至多不过是伸头一刀,抄家没眷那是到顶了(遇上皇亲国戚,这一项就免了)。
只有上面那两条,一旦犯了,那真是族诛没商量,至于诛灭三族九族还是十族,那要看当时皇帝的心情和人品。
偏偏逆王犯的还就是谋反。
从这个角度来说,顾家判的有些轻了,毕竟他们是实打实的替逆王办过差牵过线的。
顾家只扯进去一个顾廷炳,人家却是父子叔侄好几个。只流徙三年?人家可是动辄十年以上的刑期。这些人家自然不服。
什么,顾家只置办了些美女?我们家也只帮着弄了几班伶人戏子呀!难道卖艺的比卖身的社会危害大出这么多?!有没有良知和天理呀!采买俊童小倌的人家也强烈表示不满!这是对菊花红果果的歧视,难道用法不是一样的么!
——好吧。以上是明兰的脑补。她听了小桃打听来的精彩传闻后,一脑袋栽倒在榻上,很无良的捶床无声狂笑。
事情一掰扯开来,刑部也觉着头痛。
顾家的案子虽是皇帝钦定的,但具体量刑的却是刑部,当初接旨时揣摩上意,将顾廷炳轻判了,如今却……倘若事情闹大了,碰上几个好事的言官(你们刑部看人端菜碟呀),未免麻烦。被谕旨免责的是没法动的,但定了罪的却可以重罚。
没过几天,刑部就传来风声。说顾廷炳要重新量刑,要么多流徙两千里(高危边疆呀),要么多流徙七年,凑个整数,十年,不打折。四老太爷还需要出一大笔‘赎过’银子。
四老太爷这次是真的怕了。
想使银子吧,已然填进去不少了,眼前就是个无底洞,还不知能否奏效;想走路子吧,自从他原本荫袭的五品虚职叫掳了后,光杆白身一个,连刑部正堂也进不去。
得了消息后,刘姨娘和炳二太太当时就一昏一傻,清醒过来后双双去求四老太爷救命,又是扯袖子抱大腿,又是哭天抹泪的,白天黑日的闹腾。四老太爷束手无策,自己拉不下面子,便叫大儿子去找顾廷烨帮忙。
也不知顾廷烨在书房里说了什么,顾廷煊垂头丧气的出来了;回去后禀明事情,又叫暴跳如雷的四老太爷劈头盖脸的责骂了一顿。
这般如此又捱了两日,这一日,蓉姐儿和娴姐儿正站在屋中,朗朗背诵着《桃花源记》,明兰笑吟吟的坐在上首听着。《桃花源记》辞藻清丽素净,悠然娴雅,明兰素喜其风骨,加上小姐妹俩声音清朗,玉面可爱,满室和乐。连边上娴姐儿的乳母瞧着,也是高兴。
背完了,明兰赞赏的连连点头;娴姐儿乖巧的依过来,抱着明兰的袖子晃荡,撒娇道:“二婶婶,我们背出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明兰笑容嫣然,抚着娴姐儿的小脸蛋:“自然算数。回头我就叫丹橘把笼子给提过去;还叫郝管事给小白兔们盖座小屋子,可好?”
扭捏在娴姐儿身旁的蓉姐儿也眼睛一亮,小小声道:“可不可以……两层的,上头可以盖草叶和花朵。”明兰失笑,故意道:“成呀。不过你们可得再学点儿什么才成。”
“成成成!您指一篇罢,我一定看着蓉姐儿背!”娴姐儿已抢着答应了,蓉姐儿也是跃跃欲试,小脸红扑扑的,璀然而笑,目光一片清亮天真。
明兰心中几分欣慰。
倘若是自己亲生的,她早就掐着脖子爆吼‘你丫个小兔崽子学是不学’或者‘不好好学就扒了你的皮’之类的;哪用这么糇累糇累的!蓉姐儿对书本原就没兴致,脾气又倔,实在不好引导;唉……如今好歹算有条路了。
刚送走小姐俩,还没喘口气,外头就一阵吵闹。
“炳二太太瞧着脸色不好,夫人,您……当心。”绿枝快脚一步窜进来,低声禀报。
原来是四房的女眷组团杀来了,明兰心中一凛,立刻抖擞精神,振奋起来应战。
迎客进来坐下,双双打了个照面。
其实绿枝说的太保守了,何止炳二太太脸色不好,而且整个四房的女眷都脸色灰败难看。
奉茶寒暄后,炳二太太也不顾着丫鬟还在场,就急急忙忙把顾廷炳的事情诉说了一番,并求明兰帮忙。明兰听了,并不作答,只挥手屏退众仆,只在里屋留了绿枝和小桃,以备万一,要是打起来也有保镖。
“二嫂子。”明兰低头吹了吹茶,鹅黄豆沙绿底的粉彩盖碗轻轻拨动着一茶碗的琥珀色波光,她温和道,“我上回就说过了,爷儿们外头的事,我不插手的;侯爷若出手,那自是好的,若不能,那侯爷也必有‘不能’的道理。二嫂子与我说这些,也是没用的。”
炳二太太便如崩断了最后一根弦般,倏的站起来,满眼红血丝瞪着明兰道:“你这番话也说的出来!是不是要我们这一房的死绝了,你们才称心?!好好好,我这就去死!”
明兰瞥了她一眼,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微笑着:“二嫂子又说笑了,二堂哥这还好端端的,你却要去寻死,可不知几个侄儿侄女该怎办?”寻死这一招对她是不管用的。
四老太太面色疲累,静坐着也不言语,煊大太太似乎气鼓鼓的,瞧这番情景,高声对炳二太太道:“你还不坐下!你有火冲弟妹发什么?所谓出嫁从夫,烨二兄弟自小主意就大,关弟妹什么事?!开口闭口说什么死呀活的,不晦气么!”
炳二太太原本也不想死,就着这个台阶下来了,伏在椅子上哭道:“那可怎么办?!”一边哭一边冲着明兰:“我知道我家那位得罪了侯爷,可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是一个祖宗的,怎么好瞧着他兄弟受罪呀!侯爷也忒狠心了,这么见死不救……”
砰地一声,明兰重重的把茶碗顿在小翅几,面若寒霜:“二嫂子说话可要凭良心!什么叫见死不救!”她挺直背脊一下站起来,目光在三个女眷面上掠过,最后落在炳二太太身上,冷笑道:“二嫂子去外头打听打听,和咱家犯了一般情事的,如今都是怎么落罪的!有抄家的,有流放的,还有杀头的!便是徒刑,那又扯进去多少人,多少年?!”
声音高亢,语音带着怒气,明兰走前几步,紧迫的盯着炳二太太:“如今咱们家里,四叔没事,五叔没事,几位兄弟也都没事,统共折进去一个,还左右打点往轻了判!哼哼……这都是谁在奔波,谁在出力!二嫂子倒好,一句话全抹杀了!”
她娇媚的眼睛又大又长,眯成一种讥讽的神气,“我原先还觉着侯爷有些不近人情,现下看来,哼,果然做好事也不见得有人念好,还落的埋怨!”
说完便负气的侧身坐到一旁,不肯再说话。
本来这种时候,通常是煊大太太出来打圆场,不过今日她似乎也有气,故意晾着不开口,炳二太太见此情形,一扭身扑向煊大太太,又拉又扯的哭道:“大嫂你倒是说话呀!你素和弟妹好的,倒是也说几句呀!难不成瞧着你兄弟去受罪!”
煊大太太被扯着袖子咯吱作响,她恼怒的推开妯娌,不冷不热道:“我能说什么?不过是隔房的嫂子罢了,又不是太岁爷爷!”
炳二太太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野,当时就指着煊大太太吼道:“我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打量着弄死了我那口子,你们黑心肝的夫妻俩好独占家产!”
煊大太太也怒了,霍的站起来,从袖子中掏出几张纸,重重拍在桌上,大声道:“你来瞧瞧这是什么?”众人目光顺过去,只见是几张花花绿绿的当票。
煊大太太气的脸色绛红,脖子也粗了:“这些日子为着替二弟打点,到处要用银子,可这些年来,什么都攥在二弟手里,我们连一文钱都没摸上!如今要用银子了,公爹整日嚷着手头紧,我家那楞子就只好拿家里的东西去当!”
她越说越气,最后恨恨道,“我说二弟妹,这些年来我从你手里何曾拿到过一针半线,也罢也罢!我做嫂子的算对得起你了,你把嘴巴放干净些,惹急了我,大家都别过日子了!”
炳二太太张口结舌,她自己舍不得出银子,想着给孩子和自己留些本钱,原想指望公中的,谁知四老太爷也这么吝啬;她淌着泪,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眼看四房自己内讧起来,四老太太终于坐不住了,直起身子,满面恳求:“明兰,你进门日子虽短,但我也瞧得出你心底淳厚。如今你炳二兄弟都这样了,他下头的孩子还小,你就没有半分恻隐之心?”
明兰抬起头来,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四老太太:“敢问四婶,当初侯爷离家时,你们可知他身上带了多少银子?出去可有人投靠?江湖人好勇斗狠,他可平安?那么些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偌大一个侯府可有人知道?可有人问起?”
她问一句就顿一下,一字字如同刀凿剑刺,尖利异常。说的难听点,那几年顾廷烨就是死在外头了,怕连收尸的人也没有。明兰肚里轻蔑的厉害,只淡淡道,“如今炳二爷有父母替他操心,有兄嫂替他奔走,可比侯爷当初强多了。”
这番追问,四老太太一句也答不上来,半响后,她面露愧色,低声道:“我也知……当初这孩子,是受委屈了。”
明兰嘴角微弯,略带讥意:“侄媳妇觉着吧,我还是先心疼自家的男人,再去心疼人家的男人比较好。”她的同情心限额很低,只发放给少数人群。
炳二太太瞧着连四老太太都不说话了,不由得急了,正要开口,明兰转过头去,抢先一步开口:“二嫂子,话说直白些吧。依着侯爷和炳二爷的‘情分’,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她特意咬重‘情分’二字,炳二太太呆了呆,明兰瞧她神色,微笑着又道:“事到如今,二嫂子与其来求侯爷,不如回去求求四叔罢。”
“求,求什么?”炳二太太眼神闪烁。
明兰心中轻蔑,淡淡道:“二嫂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不是万灵药呀。”
五房就干脆多了,如今已经开始全面收拾家当和人手了,大约过十天半月就能搬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要不是故意,都清楚明兰的意思了。
炳二太太颓然坐倒,她也不像分家呀,大树下头好乘凉,尤其如今连四老太爷的荫袭虚职也没了;煊大太太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四老太太左右看了下两个媳妇,叹了口气,拉起明兰的手,哀声恳切道:“我知道侄子心里有怨气,这些年来……他四叔和炳哥儿也确实不好的;可是,明兰呀……”
她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咱们一定会搬走的,可是,好不好瞧在你荧妹妹的面上,再缓两年呢?她眼看着要寻人家了,若是能从侯府出阁,那……”
明兰静下心绪,转过身子面对着她,放柔了声音:“四婶,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别说两年,就是两个月,怕是侯爷也是不愿的。你不要怪他心狠,你且想想当年那两桩银钱事。”
四老太太蓦然抬头,断续着:“什么事……?”
明兰目光盯着她,静静道:“一桩红袖阁的事,一桩万盛钱庄的事。”
炳二太太陡然抬头,尖声道:“没错。那两件事是我家那口子捅出来的,还指认了烨兄弟,难不成他就这般怀恨在心!他……”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明兰冰冷的目光如刀锋般看过来。
明兰紧紧盯着炳二太太,一字一句道:“这件事谁是谁非,我今日不说了。但是这事究竟如何,天知地知,炳二爷知道,还有旁人知道。二嫂子若是坦荡,但可去菩萨面前赌咒告那黑心无胆之人!”
炳二太太一阵心虚,前一桩事时她尚未进门,但后一桩事她却是知道的,当时她还暗暗庆幸有个背黑锅的,自家既可没下银钱,又能免于责罚。
煊大太太睁大了眼睛,她本来有些模糊不清的,如今在肚里来回揣摩及遍,渐渐露出明白的目光,便愈发鄙夷的去看炳二太太。
四老太太心中叹息,这两件事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就算当时她不知内情,后来慢慢也想明白了,四房那俩父子的行径的确下作,不怪顾廷烨含恨在心;当初自己明哲保身,也没替顾廷烨说过话,又如何来要求人家呢。
“难道,这仇怨便结下了?”四老太太颤着声音道。
明兰长长叹了口气,温和的幽幽道:“就是不想把这仇怨结下去,这才要分开过呀。如今侯爷正火烧火燎的,总的先把气出了罢。待天长日久,侄儿侄女们都大了,儿孙满堂之时……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侯爷心地仁厚,又怎么会跟小辈记恨呢。”
她本就也不想跟无辜之人过不去,顾廷荧虽是四老太爷的女儿,但她依旧希望她能嫁的和美平顺。
听到‘小辈’二字,煊大太太心头猛跳了一下,她生平唯虑者便是膝下三个儿子,其实前阵子明兰已透了消息给她:顾廷烨替她的长子顾士衢在千卫营谋了个差事。
以后有叔父提携着,自己再加把劲,好歹将来有些保障。不过此事这会儿打死也不能说,不然立刻要被整个四房骂作‘吃里扒外’,待到分宅后再宣布才好;也正因如此,顾廷煊觉着对不住父亲和弟弟,拼命帮着奔走。
煊大太太早瞧着顾廷烨和自家公爹积怨已深,若住在一起整日闹事争吵,那时顾廷煊是帮哪头好?帮老子,得罪顾廷烨;帮顾廷烨,不孝的帽子也够呛。
还不若住开了,想来顾廷烨和四老太爷也不会再怎么见了,到时顾廷烨念着顾廷煊过去的好处,她和明兰常来常往的,反而能获得更多的帮扶。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是赞成分宅别居的。
这次谈话过后,四老太爷再傻,也知道蒙混不过去了;又拖了三四日,眼看太夫人依旧‘卧病在床’,没替四房和五房说话,他也死心了;便向族中耆老放了话,他这就搬走。
于是四房也开始忙忙碌碌的收拾起家当来了。
几十年纠葛在一起,财务要分割清楚,家仆要捋清干系,该带走的带走,该留下的留下;一通鸡飞狗跳,一时间,顾府颇为热闹。
秋光正好,空气干爽清新,开开的敞着扇窗,明兰斜倚在柔软的浅紫云纹迎枕上,捧着一盏温温的雪梨窝冰糖银耳羹,一勺一勺慢慢舀着,嘴角晚出一个浅浅讥诮的笑容。
她虽见过已过世的顾老侯爷,但想来他定是个仁厚慈爱的大家长,所以才会把两个弟弟一直护在羽翼下,到今日这般天真无知。
这两位叔父,一个蛮横无赖,只会窝里横,一个自命清高,目下无尘。
他们俩但凡有一个老道的,在顾廷烨崛起的那一刻,就该想着如何冰释前嫌,如何小心赔罪,如何把过去的恩怨抹平了才是。他们倒好,一味的逞长辈威风,既想着利用人家,又想着维持面子,结果……嗓门再大管什么用,顾廷烨甚至无需动手,他们就吃不住了。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他们的张牙舞爪显得何等虚弱。
况且,这次要求分宅居住,顾廷烨是占着理的。
天朝上国从秦汉起,以儒家立说,就讲究一个‘权力终端的唯一性’。
这个理论放在国家层次上,就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放在后嗣问题上,就是嫡长继承制;放在婚姻上,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古人通过无数血的教训,清楚的认识到,一旦权力终端被分散了,那么接下来的就是无休无止的纷争和麻烦。所以从汉景帝到汉武帝非得削藩不可,把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堂侄来回和谐了十几遍,让他们彻底老实。所以花心的古代男人主动制定了妻妾规则,用礼法规矩来约束自己,让内宅处于正室的管理之下,才能安心在外,以免后院起火。
而分家也是这样。父母在时,儿子们可以不分家,因为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有足够的权威处理家族内部的矛盾;兄长在时,弟弟们不分家,也是因为有‘长兄如父’的说法;可是等到连兄长也过世了呢。
当侄子成为一家之主时,如果叔叔们还留在家里,一旦家族内部发生意见不合时,按照宗族礼法,侄子有决定的权力;可按照尊老的风俗,侄子应当尊重叔叔的意见。
于是,权力终端就会发生破坏,这对一个家族十分有害。
因此四老太爷赖着不走,是得不到任何礼法上的支持的,加上顾廷烨今日的权势,可以说,四老太爷必败。顾廷烨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要冷眼旁观就行了。
真正的麻烦是太夫人。
她一向风评很好,即便有人怀疑她的居心,但若她以长嫂的身份出来哭诉,一副楚楚可怜,害怕继子薄待欺负的模样,向族中耆老苦苦哀求留下两位叔叔,那才是难办了。
“这单买卖,咱们得先和那位做了;后头的,不是问题。”
顾廷烨英俊的面庞晦涩难测,幽深的眸子似海子般,透着无尽的冷漠。
一日日等待,一步步看着,直到太夫人缩脖子不再管这事时,其实是表示她已默许了;这时,顾廷烨才提出分宅别居。不用自损八百,他就要伤敌一千。
他生来一副暴烈刚猛的直性子,尘世如沙,至柔至韧,多少坎坷磨难,才慢慢把烈火冰河研磨成了深渊般坚忍耐性。
“你性子太正了,阴毒的伎俩怕防不胜防。”他在她耳边絮絮着,目光似海般沉静,又怜惜又不忍,“人多,就事多,待去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你慢慢理清便是。”
明兰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护不住她。
她心头一片柔软,伸臂去抱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微带刺茬的面颊,温暖到心里去了。
在宅斗的道路上,不够天分的她,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说左右丞相什么的,他们不是权力终端,朝廷需要制衡,但权柄最后只能落在一处,为此,宗室,太后,摄政,朝臣,还有外戚,此起彼伏的斗争。
但家庭内部不能搞这套,弄两个正室老婆,搞制衡,立刻家庭纷乱了好不好。
不要说春秋战国时代的种种奇闻异事,类似晋文公的贤惠老婆们互相让来让去正室的位置,还有文公的女儿让贤给大老婆什么的。
事实上,那会儿因为继位制度不明确,血雨腥风的及其厉害,兄弟互相斫杀简直是家常便饭。
只说秦汉之后的中国,一夫一妻制度基本确立了。
但古代还是有平妻这个说法的,但除了个别特殊情况外,大多发生在商贾之家。
因为古代交通不便利,商人需要来回奔波,到处置办店铺之类的,于是就需要多几个妻子管理,这个在两宋时比较流行。
中国最后一个把平妻制度发扬光大的是胡雪岩同志。
他因为生意越来越大,无法信任职业管理人的情况下,便信任小妾,纳了很多巾帼英雄,帮着管理各处生意,大家不分大小,和平共处。
但是,事实证明,老祖宗的话是对的,在胡雪岩败落之后,他仅剩的家产也因为妻妾争夺,乱成一团,连最后复兴的希望也没了。
相比之下,繁盛了几百年的晋商似乎更有发言权。他们就坚决摒弃平妻这个说法,有些家族甚至连纳妾都是不许的。
现在看来,‘娶妻娶贤’这句话。
其实从一开始,古代就把妻子定位为家庭共同管理者的角色,而不是单纯的相夫教子。

第153回 一场期待已久的遭遇战的现场观摩

于被迫分宅一事,五老太爷只觉着满腔屈辱,自觉颜面尽失,便终日躲在书房,拒绝去看‘那个不肖侄子’的暴发得意嘴脸,坚待收拾毕后搬家那日才露面。不过无边愤恨之下,艺术成就倒直线上升,挥笔写就的大字,淋漓奔放,一股忿忿之意直欲脱纸而出,即兴赋就的诗,激昂豪迈,平仄自如。这次,不用清客来拍马,他自己也看得出进益极大。
“……太白半世失意,流离山野大川,怀素一生清苦,弃俗尘草泽度日,古来圣贤无不如此,莫非真要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方能有大成……?”
他喃喃着怀疑自己始终读书为官皆不成会不会是因为日子过的太舒服了?莫非他也得去吃些苦头,才能有所成就?(您终于真相了)
同样是气愤难抑,五老太爷还能寄情艺术,四老太爷就没这般看得开了,镇日骂骂咧咧的寻人晦气,动辄打骂,整个四房里便如罩了一层黑雾;这日得刘姨娘提醒,四老太爷终于脑门开窍,想到了便是要走,也得多篓点儿好处再走。
“老五这人……”四老太爷迟疑着,“怕是不肯为着几个银子与我去争。”
刘姨娘保养的极好,快五十岁的人了,瞧着还只三十多,风姿绰然的笑了笑,她凑近道:“这不还有五老太太么?五叔的性子您清楚,只消挑起了火头,顾不得因头,不争也争了。”
能在内宅的争奇斗艳中脱颖而出,刘姨娘自是有两下子的,果不出她所料,五老太爷开始不肯去,但挡不住五老太太诸般哭诉家计艰难,叨叨着独立门户不易,无奈只得应了。
这日明兰亲自把娴姐儿送了回去,邵氏见女儿笑脸盈盈的回来,旁边跟着个依依不舍的蓉姐儿。再看女儿面色红润,个子也高了,扒着母亲的袖子,唧唧呱呱如小黄鹂般说个不停,满心满眼的开朗健康。邵氏早听了跟着去的嬷嬷传话,知道女儿在澄园过的着实不错,心下对明兰好生感激。两妯娌拉着手说了好些话,才起了身。
明兰留下蓉姐儿小姐俩再说会儿体己话,又和邵氏一道去了太夫人处坐,对着肚腹隆起的朱氏好生关怀一通,太夫人斜倚着迎枕凑趣几句,倒也一屋和睦。
“……你大嫂子身子也渐好了,如今我万事不愁,就只你妹妹的婚事。”太夫人忧心忡忡的叹着,“这眼看着岁数不小了,却还没个着落。”
邵氏大病初愈,轻声细语道:“娘别着急,妹妹是什么样的品格,模样人品就在那儿放着,满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不过是天公不作美,接二连三的遇上事儿,这才耽搁了。”
这话叫太夫人很受用,她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大嫂子说的是。”朱氏侧过身子,温言道,“娘且放宽心。中山侯家的大姐儿都快十八了,还有韩国公家的几位小姐,严尚书家的……细细瞧来,这两年京里叫耽搁的贵女也不止妹妹一个。”太夫人愁容褪去,轻笑着:“你们就会说话哄我开心,真是这般就好了。唉……明兰,你说呢?”一边就拿眼睛去看明兰。
这两三年风云变幻,一会儿国孝,一会儿兵乱,京中权爵人家起落了好几茬,被耽搁婚事的贵家小姐的确不少;所以似顾廷灿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确不算特别醒目。
明兰似有些不好意思,赧赧的笑着:“我,我不晓得。妹妹这般品貌,必能得桩好姻缘,不论如何……我等着给妹妹添妆就是。”
看她这幅呆样子,邵氏忍俊不住,嗔笑道:“你这孩子,给咱妹子说亲事,你脸红什么!到底是新媳妇,还面皮薄呢。”明兰就要这个效果,愈发垂首,长长的睫绒不住轻抖。
太夫人眼中一闪,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兄嫂给快出嫁的妹子添妆,素有定俗,明兰既没说帮忙,也没说添妆多少,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明兰见过了关,刚松口气,本想赶紧开溜,谁知还没说几句,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来了。
打头的是四老太爷,一边是殷勤搀扶着他的刘姨娘,另一边随着面色不怎么好的四老太太,后头是昂首挺胸的五老太爷夫妇,太夫人一见这阵势,眉头微皱,当即肃正了神色,直起身子端坐。明兰心头一跳,和邵氏朱氏一道,恭敬的站了起来。
一进来瞧见她也在,五老太太就重重咳了声,声音里尽是不悦,明兰不理她,当她是鱼刺卡住了喉咙;四老太爷则用怨毒的目光瞪了她两眼,明兰把头扭开,当他是年纪大了眼皮抽筋,自管自站的纹丝不动。寒暄过后,互道安好,四老太爷便开门见山提起经济问题。
“再分一回家?”饶太夫人是早有心理准备,听见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也不禁大吃一惊,“四叔这话从何说起。过世的公婆不是已分过家的么?”
四老太爷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这几十年来,咱们三房人吃住一起,天长日久的,银账纠葛怎说得清。若非要分个一清二楚,未免伤了情分;索性再分一回家罢。本来我也不愿提起,可如今家计艰难,也只要老着脸皮说了。”
这话一说,素清楚庶务的朱氏当即气红了脸,便是与世无争的邵氏也暗暗生气;依着‘年轻媳妇不好多露面’的规矩,明兰低头站在邵氏身后,暗道‘终于来了’,随即屏气凝神的等待大战爆发:她早就好奇太夫人火力全开时的战斗力了,别让她失望呀。
康姆昂,卑鄙!
太夫人面无表情,一只手按在炕几上,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条帕子,指间一枚嵌白玉点翠盖宝珍的细银指环隐约闪亮,她沉思片刻,温和的转头:“明兰,你来说说看,这事怎办。如今若论正经说起来,你才是宁远侯府的主母。”
“我才多大年纪,能知道什么。”正等着看戏的观众冷不防被扯上舞台,明兰眨眨眼,谦虚的低头福了福,随即柔柔的抬头,轻叹道,“说到家计艰难,澄园也是不容易的。唉,既应付人情来往,庄子又一时收不上银子,过几日还要兴土木修整府邸,银子跟流水似的,幸亏五叔父和太夫人将老侯爷留给侯爷的产业送回,还能应应急。四叔父,您看……”
四老太爷就怕明兰提这个,当初当着族人的面,他们都说是替顾廷烨保管财产的,如今更不好贪下不给,他一时语噎,不过好在反应快,立刻调转枪头:“侄媳妇这话怎么说的,如今你男人已是侯府之主了,煜哥儿临终前不是把产业说的清楚么。银子还不够使?我说老嫂子呀,你指缝把的也太紧了。”
太夫人若有所思的瞥了明兰一眼,缓缓道:“这事以后再说。明兰,你先来说今日这事。”
明兰挑挑眉,她也不打算往死里讨债上门,他们不要脸,她还要脸呢。不过她要永远保持的讨债权力,以后可以常拿出来用,倒蛮好的。
她稍稍走前两步,守礼的站定,微笑道:“我进顾家门尚不足一年,陈年往事如何知道内情。四叔父这般说,想来必有由头……莫非过世的公爹曾向两位叔父借调过银钱?”
她先看了四老太爷一眼,再微微侧头对着邵朱两位妯娌。
四老太爷一窒,不肯说话,邵氏冷着脸:“据我所知,不曾。”
朱氏心头上火,直言不讳道:“非但不曾呢。光我知道的,爹就拿过三四起子银子给四叔周转,每回都不下五千两。”
明兰倒抽一口凉气,表情和声音都配合的十分到位,‘惊讶’道:“真的么?!”然后拿眼睛直直的去看四老太爷,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被一语道破,四老太爷老脸挂不住了,恼羞成怒之下,对着朱氏怒喝道:“长辈说话,有你什么事?!顾家几十年的老事儿,里头纠葛多了去了!你才进门几年,知道什么?!”说着一转头,“老五,你瞧瞧,果然是人走茶凉,大哥走了才几年,人家就不吧咱哥俩当回事儿了!你昨儿还碍着面子不肯来,瞧吧,若再不教训,咱们就更没站的地儿了。”
五老太爷沉着脸,一拍扶手,斥道:“炜侄儿媳妇,你也是大家出来的,怎这般没规矩!没见你几位嫂子都没来么;这事儿也是你们小辈能插嘴的?”
朱氏眼眶一红,扶着肚子站到一边。
五老太太用尖尖的指尖拨着碗盖,阴阳怪气道:“我说侄媳妇呀,你别怪你叔父说话不留情面。顾家门里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二十年来,举凡节庆,待客,红白喜事,三房都一道出入账,更别说几房之间时有个周转银钱的。你进门才多久,知道什么!”
太夫人强按捺心中怒气,眼神却愈发沉了。
明兰瞧朱氏面色惨白,心中不忍,便道:“弟妹是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站的,不如回屋歇息会子罢。”说着便要扶朱氏走,未免战火波及自己,最好能脱身,再找个隐蔽地点看戏。
谁知太夫人轻轻追加一句:“素芯陪她到后头坐下吧,你们听着些就成。明兰,你到我旁边来坐,如今你们两口子才是这侯府的当家主子。两位叔叔,这话没错罢。”
四老太爷冷哼一声,五老太爷高傲的转头不语,明兰扭扭手指,自认倒霉的挪脚步到太夫人身旁的圆凳上坐好,邵氏扶着朱氏坐到屏风后头去了。
太夫人冷淡的视线转向五老太太:“我进门没五弟妹早,照适才五弟妹的话,莫非我也没有说话的份儿咯?”
到底是多年长嫂,积威犹在,五老太太强挤出个笑容来:“……嫂子说的哪里话。您要是都不能说,还有谁能说。”
“既如此,那我便说了。一次说个明白,省的以后又牵扯不完。”太夫人意有所指,五老太爷脸上一抹讪讪,四老太爷反而更加忿忿了;明兰赶紧竖起耳朵。
“顾家自我们这辈,统共分过两次家。头一回分家时,我还没进门,是爹娘叫了族老来帮着分的家,一应文书俱全。因老侯爷那会儿在戍边,是以大房分得的产业始终由爹娘握着。那年爹过世,娘眼看着也不成了,所幸皇恩仁厚,召了老侯爷回京,我随着进京后,大房才亲手从娘手中接过产业。直至此时,我们三房的产业还明细清楚,我说的这些可有错?”
四老太爷置气不说话,五老太爷低低道:“大嫂说的是。”
太夫人坐直了身子,目色肃穆,接着道:“后来,娘过世前把我们叫到床边,亲口说了,待她过世后,爹的那份三房平分;而她的陪嫁和体己银子统统给老侯爷。这话我们是亲耳所听!可四叔不服气,娘在的时候不说,待娘过世后,却硬说娘当时病糊涂了,说的话不能当真;还找了几位出嫁的姑太太来灵堂吵了一通!这事不假吧!”
五老太爷面上愧色更重,不再开口;四老太爷却梗着脖子回嘴道:“那会儿娘病的连人都认不出了,说的话自不能当真!都是一母同胞的儿子,凭什么这般偏心!”
太夫人语声凌厉,劈头道:“糊不糊涂也罢,偏不偏心也好;可你大哥为着弟妹们不伤和气,当场就把娘留下的分了,你们统统有份,反倒大房一分钱没落着!我可有一字作假!”
明兰听的咋舌不已,哪家弟弟摊上这样神奇的老哥,真是攒了八辈子的人品。
这会儿便是连五老太太也低头不说话了,只四老太爷还粗着脖子,大声道:“那是大哥自己的意思,大嫂心里不痛快,当时怎么不说!况且,末了,我和老五也没落下多少!”
太夫人讥讽一笑:“出嫁从夫,你大哥的意思我怎会违逆;况且那些七姑八姨是四叔你叫来的,怨不着谁。”
四老太爷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刘姨娘小心的扯扯他的袖子,他气鼓鼓的坐下。
过了半响,屋里只听见四老太爷一对大鼻孔呼呼出气声。
太夫人素净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一抹忧伤,哀戚道:“我们三房虽私下账目是分立了的,可但凡在府里当着差事的,洒扫,针线,值夜,不论身契归了哪房,都是到大房来领月钱分例的。这些年来,四季衣裳,车马仆役,还有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大房出的!多少年了,四叔你在外头吃酒,五叔买了字画,在酒楼铺子记了账就走,事后也是你大哥一笔笔付了的。”
明兰惊讶的几乎合不拢嘴,反正掩饰不住,索性不掩饰了,这次吃惊是真的了。
四老太爷的脸上便如抹了一层酒糟色,不知是恼是羞;五老太爷却一脸不输明兰的惊讶,腾地转头去看五老太太,直愣愣起身:“我跟字画铺子明明说清了的,怎么你……?”
众目睽睽,五老太太酱红了脸,不敢直视丈夫的眼睛,只低头扯着帕子。
五老太爷似是明白了,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适才五弟妹说节庆,待客,红白喜事,人情往来是一道的;要不要请诸位瞧瞧账目,到底是哪房吃亏,哪房占了便宜!更别说这些年来,替几位侄子张罗差事,走人情,银子都是谁出的!”太夫人愈战愈勇,气势凌厉逼人,只瞪得五房夫妇再也不敢抬头。
便是四老太爷也不敢接这话茬,他不像五老太爷夫妇那般清高,他是知道些账目和庶务,就怕牵扯越多,就越发现四房五房是在无理取闹。
太夫人目光笔直,端严凛然。
这幕戏,她俨然一个光明磊落的正面角色,大公无私,仁爱慈善,慷慨大度,做好事还不留名;而以四老太爷为首的一干人等,则扮演了十分不光彩的配角,贪财刻薄,寡廉鲜耻,几十年占善良兄嫂的便宜不说,还忘恩负义。
明兰几乎要鼓掌了。
太夫人一定忍这帮家伙很久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但她忍功无敌,为着在圣父丈夫面前树立良好形象,生生忍住了所有怨毒和不满。明兰其实很佩服这种人,当劣势无法改变时,绝不倔着性子硬顶着来,只伺机而动,尽可能捞回最多的好处。
既甩不掉这对活宝兄弟,索性就变废为宝,尽量利用这种局面,把眼光放长远,用他们把真正的眼中钉去掉,只要她的亲生儿子能承袭爵位,到那时,该算账的算账,该踢开的踢开,反正她攒足了这俩活宝满手的把柄,真张扬出去,道理尽够她说的。
战役进行到此时,基本胜败明朗了,只有四老太爷还在负隅顽抗,他霍的站起来,双目充血,咆哮着:“我今日才瞧出大嫂竟是这般女中豪杰,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以往真是失敬了!你可别忘了,当初在娘病榻前,娘拉着我们哥仨的手说的话,大哥可是亲口答应好好要照看我和老五的!怎么?如今大哥不在了,你就翻脸不认了?现出原形了啊!”
这次连明兰都要笑了,从屏风后头发出两声清楚的嗤笑,想来邵氏和朱氏也忍不住了。
太夫人掩饰不住嘲讽之意,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怨恨和嫌弃,冷冷道:“娘要多给大房些银子,四叔就说娘病糊涂了,可娘要大房照看两位弟弟,四叔倒记得牢牢的。都是娘临终前说的,怎么前一句糊涂,后一句就不糊涂了?四叔真是好记性,好能耐呀。”
明兰暗叹:这位顾家老祖母倒是明白人,可惜一番慈母心肠,全叫不肖子孙丢给狗啃了。
四老太爷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了,气的浑身发抖,一屁股坐下后,恨恨捶身旁的茶几一下,差点震下一个茶碗。
四老太太眼瞧着情势不对,赶紧开口,满声歉意道:“我知道嫂子这些年年受苦了,为着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操了多少心。他四叔这几日为了炳哥儿的事烦着,是以口气不好,嫂子别见怪。可话说回来,一笔写不住两个顾字,如今咱们要分出去了,委实有些艰难,多少请大嫂子帮村些才好。”
好本事!明兰赞赏了偷瞄了四老太太一眼,这也是个高手。
谁知这话一说,反倒惹出太夫人的一番伤心,她红着眼眶道:“四婶说的可笑。两位叔叔都是昂藏七尺的大老爷们,下面几位侄儿也是正当年,这些年来过日子,四房和五房在大房这儿只进不出,到如今还要来折腾我们孤儿寡母的,难道我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么?!”
这句话说的太有深意了,顾廷烨和太夫人的关系素来不冷不热,众人心知肚明。明兰面皮有些火辣辣的,只能坚决不敢接口,免得引来祸水。
眼看局势底定,太夫人可以鸣金收兵了,谁知斜里杀来一匹黑马,刘姨娘眼看着众人无话,心里着急,当即跳出来嚷嚷道:“这里原本没我说话的份儿,可我好歹在这屋里熬油几十年了,怎么也有点老脸罢。”
她一身霭红色镶两指宽墨绒的对襟褂子,嬉皮笑脸的作怪:“太夫人说的话句句有理,咱们房和五房的确在您这儿受惠许多,可难道老侯爷不知道么?我瞧老侯爷是个再宽厚不过的人了,他心里明镜似的,不过就是做弟弟的占哥哥些便宜罢了。老侯爷这是明摆着叫两位弟弟过好日子呢!既老侯爷是这个意思,太夫人您怎好不从呢?”
这话说的既无赖又无耻,但却还有几分歪理,四老太爷顿时受了提示,一下跳起来,大声道:“没错!大哥就是这个意思!自家兄弟分什么彼此,大哥从不和我们计较,偏你算计的门儿清,你口口声声出嫁从夫,若真还顾念着与大哥的恩情,便该依旧行事才对!”
明兰无语了,她现在明白顾廷烨为何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多说半句;面对这种无赖,大约只有拳头和权势最有效吧。她心里叹气,又暗去瞧太夫人的脸色:一个隔房的妾室敢出来挑衅正房大夫人,十个里面有九个会义正词严的狠狠训斥一番罢。
谁知……
太夫人脸色变幻,发红的眼眶湿润了,铁娘子立时变成朵水汪汪的老白花。
她哀哀的扑在炕几上,转头冲五老太爷哽咽着,句句伤心:“五叔,你是顾家门里最知书明理的。你倒是说句话,这些年来,你老嫂子可有亏待过你们,好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如今没落着半分好不说,居然还叫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踩到我脸上来了!满京城去打听打听,哪有隔房姨娘这般嚣张跋扈的!我这几十年的长嫂算是白当了,还不如随你大哥去了干净!”
五老太爷早就坐不住了,这下子更是脸皮发烫的羞愧,他一拂衣袍倏的站起来,对着刘姨娘和四老太爷怒目道:“不成体统!哪家的规矩!”
到底是兄长,不好多骂,随即挥袖大步离去,五老太太连忙跟上。
明兰目送着他们离开,再回头看看太夫人,心里明白了。
要把敌人区别对待,五老太爷好面子,五老太太有把柄,直不起腰来说话,这一房人是可以争取的对象,怀柔击退为上策;而四房,既无赖又不要脸,才需正面击破。
面对这样多变善忍的对手,明兰深深为自己战术的单一呆板而惭愧。
屋子空了三分之一,四老太爷尴尬的立在那里,旁边站了个被骂作‘东西’的刘姨娘。
太夫人抹着眼泪,慢慢直起身子,对着他淡淡道:“四叔若有不服的,大可以叫齐了族人耆老开祠堂,叫大家伙儿来论论理,把账目摆开了算清楚。若四房真有吃了亏的,我一文不少,翻倍陪给四叔!如若不然……”
她瞥了明兰一眼,柔声道:“烨哥儿落在四叔处的那份产业,也该说道说道了。”
明兰低头,她被当枪使了。
四老太爷噎了噎,咬牙瞪视了良久,终于败下阵来,晦气的甩头走人。
众人走后,屋里一片寂静,缓缓的,邵氏搀着朱氏出来,她们看看太夫人,再看看明兰,面上表情变化各异。
明兰看了下邵氏,她也正用眼睛看过来,两人目光一对。
“那啥,我去瞧瞧蓉姐儿,……不如大嫂子一道来。”
邵氏笑的温雅:“也好。”

第154回 后搬家时代

这阵子,小桃觉着自己的人缘陡然飞跃了好几个层次。
那些素不相识的丫鬟媳妇,头一天与她‘偶遇’闲聊起来,当日就‘相见恨晚’,恨不能义结金兰,第二日就倾心诉说‘埋藏心中已久的苦衷’或‘忠诚厚道老实可靠的情怀’,然后第三日就明示暗示希望能留在侯府,最好能到澄园服务。
分府在即,到了这个时候,只要不是瞎的,都晓得留在侯府方有好日子过,从丫鬟小厮到婆子管事,不免都忙碌着去寻人说项。似廖勇家的这般明兰得用的管家媳妇和外院几个当头的管事,既容易接触到,又便宜开口,便是首选。
“倘若真有好的,留下也无妨。”
明兰温和的微笑着,一旁的丹橘心中微微惊讶,因她晓得明兰素不待见这帮倚老卖老的世仆,使唤未必得用,可偷闲躲懒,在外头仗势欺人,倒很专业对口。
“不过夫人这儿有个规矩,人谁无过,犯点子小错还好说,但倘若留了那秉性奸猾的恶仆,可要一并追究荐上来的那人的。大家伙儿可要想清楚了。”翠微梳着整齐的原髻,一板一眼的跟众人说明,颇有几分管家媳妇的模样。
这般一来,来说项的管事不由得暗暗踌躇,生怕连累了自己,明兰的行事风格可并不如她瞧着这般柔弱无害。何况他们到底不是明兰娘家带来的,自己都还处于急欲获得主母信任的阶段,哪里敢为不熟识的担责任呢。
而明兰的陪嫁家人,统共那么几个能说上话的,大多还都猴精猴精的,根毛不肯沾身,只小桃最好说话,可惜,她的行事风格却是——
“安永家的?你认识他家人?”明兰问。
“不认识呀。”
“有何才干?”
“不知道欸。”
“品性如何?”
“三日前才识得的啦。”
“一问三不知,你个傻丫头说哪门子项?”明兰怃然。
“人家来托我的嘛。”圆脸小丫头一派与人为善,“我收了三筐水蜜桃和一篓螃蟹,旁的没要哦。”脸上居然还有几分‘我很正直清廉’的意思。
“呆子!”绿枝恨恨的低下头,低声轻骂。
“你吃的不比她少。”丹橘嘴唇微动,不留痕迹的把目光转向别处。
屋里留了一脸黑线的女主人和一枚呆桃子,丹橘和绿枝相携着去后头抱厦瞧瞧,一进当中那间水房,却见里头只有翠袖和小春芽两个在。
绿枝开口就不客气:“这群蹄子,不知又哪儿野去了!”
丹橘心头一盘,皱眉道:“这会儿不是碧丝和彩环当值的么?人去哪儿了。”
翠袖起身,笑呵呵答道:“适才旺贵媳妇来问侯府那边取车马用的事,环姐姐先过去瞧了;碧丝姐姐闹肚子,说回房一会子,叫我们先看着。”
绿枝轻嗤一声,丹橘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罢了,这阵子起风,着凉也是难免,她大约回屋添衣服去了。旺贵媳妇那儿怕是彩环支应不过来,不如你去瞧瞧吧。”
绿枝嘟着嘴,挪脚走了。
丫鬟的下房就在嘉禧居主屋后头的一列排房,虽说是下房,但明兰待下甚厚,澄园也用度宽裕,便全照正经厢房来砌墙垒炕,铺地布置,尤其是几个大丫头的屋子,更是陈设精致明净,比之寻常人家的小姐屋都强上些,每日还有小幺儿和粗实婆子来打扫浆洗。
“你总算还不糊涂,知道事前来问问我。”若眉斜斜歪在床上,胳膊下头垫了个鹅黄春梅鸣喜鹊的亮缎子厚枕,粉面晕红,似是午睡未醒。
“我这不正犹豫着嘛。”碧丝眉头上凝着愁绪,“彩环说不妨事的,今儿个小桃也去夫人那儿说项了。她去得,为何我去不得。”
若眉语带讥讽:“哟,您可真会抬举自己个儿,咱们几个和丹橘小桃两个在夫人心中的情分,那能比么?便是绿枝,这会儿也就刚挨上个边儿。”
碧丝脸红,嘟囔着:“我知道我比不上小桃。可是彩环说了,那几个来求说情的,都是侯府几代的老家人了,有的是势力人手,倘若我今日卖了他们一个好,一个有的是好处,倘若我不给面子,以后就……”
她说的起劲,若眉却冷笑连连,直翻白眼。
碧丝见她这幅神气,又连忙道:“彩环又说了,若论人品能耐,小桃比得过我们谁了。针线不成,行事鲁莽,惯会装傻充愣,不过是夫人重情义,所以才给她体面。我虽不如她,但却服侍夫人这许多年了,便是不成,大约夫人也不会……”
若眉终听不下去了,一下撑起身子在床上坐起来,虎着脸道:“左一个彩环说,右一个彩环说;她是你祖宗奶奶呢!你这般爱听她的话,来寻我做什么,照做便是!”
碧丝素来没有主心骨,平日没少挨丹橘绿枝的排头,秦桑几个又说不到点子上,只这若眉,不但言语爽利,且自恃身份,不屑传话搬弄,日子久了,反倒觉着好相处。她见若眉生气,连忙一迭声的‘好姐姐’的求饶。
“那蹄子的话你敢听?”若眉一脸冷若冰霜,“你看她一脸妖娆,整日上赶着在老爷跟前晃荡,打量着她那点子龌龊心思,是夫人瞧不出呢还是当我们都睁眼瞎!若不是丹橘厚道,时常拘着她,她早八辈子就教崔妈妈寻个名头撵出去了。时至今日,咱们夫人贵为一品诰命,难不成娘家太太还会为了一个小丫头跟夫人过不去?!你瞧着吧,崔妈妈如今虽不大管事了,可还有个何有昌家的,她可是跟着房妈妈大的,下手难道会客气了?”
她们几个自小就是受翠微管教的,余威尚在,碧丝不禁缩了缩脖子,若眉瞪着眼教训:“我早跟你说了,少听那蹄子的,你若定要听,以后出了过错,别来寻我哭!”碧丝讪讪笑了笑,又是一连声的赔罪。
若眉心里舒坦了,才接着道:“我来问你,你纵算比不上丹橘和小桃的资历,可绿枝呢?你可还比她大着些呢!如今她都能进夫人里屋了,你还在二层排着呢。便是秦桑和夏荷,夫人使唤她们也比你多,你老觉着自己能耐,怎么混到这个份儿了?”
碧丝被她说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低了头道:“望姐姐指教。”
若眉看她这般做小伏低,被捧得舒服了,才肯指点:“咱们是什么人,是宁远侯夫人屋里的贴身丫头!只要夫人不发话,满府里哪个管事妈妈头顶生疮,敢发落到我们头上来?!你有甚好怕的?”换言之,只要把夫人伺候好了,旁的就不必理会了。
碧丝心头大亮,坐到床边去挽若眉的胳膊,讨好道:“姐姐说的是!都是彩环那蹄子胡沁沁,我还当在暮苍斋那会儿,时时要瞧别人脸色呢。”
若眉傲然一笑,背脊挺的更直些:“我告诉你,你别瞧不起小桃,她这是大智若愚呢!不论听到什么,看见什么,不论好的坏的,香的臭的,但凡她知道的,一概全倒给夫人,分毫不留。她在夫人面前自在无忌,没别的,就这一条,她肚里就没半分自己的小心思。说的直白些,她这是至忠呢。”
碧丝又不服气道:“她笨的很,一点主意都不会拿,离了夫人就一问三不知,又不圆滑,能当的了什么事?难怪不能管事!”
“不能管事又如何?可夫人喜欢她,信重她呀!”若眉用力戳着碧丝的脑门,“回头给她寻个得力的女婿,不论在府里当差,还是外放出去管庄子或当掌柜,那多少威风富贵呀!傻人才有傻福呢。”说着,她慢慢回忆起来,“我小时候听爹爹说过,那些有头脸的王府和公伯侯府的大管事们,在外头多少风光,多少有品级的小官儿都争着巴结呢……”
碧丝听的一片神往,这些东西她在盛府时就有听说过,可不如眼前说的这般直白。
若眉似是想起一事,忽凝重了声音:“你素爱揣个小心思,这便是你最大的毛病!你可别忘了燕草的教训!”碧丝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个名字,顿时心头一凛。
“燕草的行事性情难道不比你强,她也爱揣个小心思。那会儿姑娘都还没说人家呢,她就急吼吼的想着后路,托人传了信给她老子娘,想着要留在盛家。”若眉最瞧不上这种人,说起来更不客气,“姑娘一概都晓得,却只说了句‘人各有志,随她去吧’。虽平日并不发作,不过那点子情分也算完了,后来燕草再哭诉闹腾,姑娘也懒得理她了。你可千万别重蹈覆辙,咱们夫人人虽厚道仁慈,但也不是好糊弄。”
“……夫人的确心狠,就这么一次,就断了情分。”碧丝心里扑扑跳的厉害。
明兰每次回娘家,燕草总想着寻机会求见,好叫明兰忆起旧情。也不知明兰怎么想的,虽也赏了些银两锦帛,但却坚不肯见她,一面都不见。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里透亮。
“狠什么狠!做丫头的心里有了别的念想,还叫做主子当自己人看待么?”若眉冷哼着,“咱们这位主子,要说难伺候,那是绝难伺候的,她心明眼亮,底下人万难隐瞒;但要说好伺候,却也好伺候,只消你真心待她,她必不会亏待了你。像丹橘小桃这样全然忠心奉主的,夫人自然要为她们好好打算,像你和燕草这样的,整日打自己的小心思,呵呵,碧丝姑娘您这么有心眼,会得盘算,那夫人就让你自己去盘算前程喽。”
碧丝唯唯诺诺,半呆半傻,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很快五房便率先搬离宁远侯府,又过了三四日,四房也搬出去了,临走前,四老太爷还对着宁远侯府门口那两头石狮子冷笑两声。
自然的,刑部那头也很快消停了。再有人拿顾家说事,刑部就能很理直气壮道:人家顾氏门里有争气的儿郎;于社稷有功,受朝廷倚重,功过抵消些许,从轻判罚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为着四老太爷那两声冷笑,顾廷烨严肃考虑是否该把顾廷炳弄的再远些。
“别过火了,到底是自家兄弟。”明兰不认为顾廷烨真的想挂掉顾廷炳。
谁知顾廷烨却道:“祸害遗千年,他且死不了呢。”他昨日刑部去瞧瞧,顾廷炳精神十足,对自家大哥嚎丧生活待遇问题时,依然中气十足;他扭头就走时,还听见顾廷炳在嚷嚷着流放路上要再随行两个丫头一个婆子。
顾廷烨额头狠狠跳了两下,新愁旧恨涌上心头——他当这是去游春踏青呢!
明兰眼见侯府乍然空了一半,立刻就想着要履行当初的口头承诺,当即就张罗着要寻个合适的泥瓦班子来开工,拿架子要见好就收,继续保持良好的舆论倾向。
“四叔父的账也没收回,顾家祖产也没给你交代,你这就算了?”顾廷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可真是个实诚人。”
“盗亦有道,说话得算数。”
“对无信之人也讲信?”顾廷烨笑笑。
明兰红着脸,讪讪的解释:“次次都守信,偶然不守信那么一下,就极管用。”
顾廷烨失笑,向后仰了下身子,赞道:“这话妙!颇得兵家诡诈之精髓。”
受了赞赏的某人,高高抬起脖子,宛如一只得意的胖青蛙,故作悠然的轻松道:“天下凡是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
男人挑起飞扬的眉头,口气戏谑:“倘若户部陈尚书听得这番高见,定然击节相赞。可惜,国库不给面子。”
明兰囧,港剧台词果然不适合古代。

第155回 主角与配角

其实明兰并非胡吹大气,倘若真能彻底摆脱那帮极品亲戚,那她决计肯放弃顾家祖产的;银子可以慢慢赚,可是这种亲戚却是甩也甩不脱的麻烦。
这一日,明兰照常去萱芷园给太夫人请安,言谈间便说起了并府之事;太夫人原先以为明兰还待推脱,谁知她竟爽快的很,三言两语就说起进程来。
“这位张天师是耿夫人荐来的,京中不少风水堪舆都由他办的,说是为人实诚,口风紧,不是那骗人钱财的走江湖。”
朱氏捧着的大肚子在一旁道:“这位张老道我也听说过,那年我娘家扩了两座园子,也请了他去瞧的,说是极灵验的。管保能家宅兴旺,一应婚嫁人丁都顺遂。”
太夫人听的高兴,插口问:“泥瓦班子可寻好了?”
明兰笑吟吟的答道:“这回多靠了郑家大夫人给荐了一个。年前他家迎娶皇后妹子时,刚翻新了半座宅子,屋墙梁顶牢固坚实,地龙炕床通风透热,如今二夫人住着也说极好。那班子不但手艺好,人还踏实,没在材料上乱拟价钱。我叫人拿着郑家的名帖去了,人家班主也应下了,预备着这几日就来丈量堪地,先规整出张图纸来瞧瞧。”
太夫人拨弄碗盖的手腕忽停了一下:“……前日刚说要动土,今儿就一桩桩盘算的门儿清了,你手脚倒快。只是,这么一群生人进顾府内宅,怕是不好吧。”
邵氏窥着婆母的脸色,轻声道:“母亲可觉着什么不妥?”
“郑家荐来的,能有什么不妥?不过……”太夫人放下茶碗,轻抚着腕子上的佛珠,“明兰你刚过门,不知道我们顾家惯常用着一个泥瓦班子,从你公爹那会儿就用老了的。我原还想着叫莫总管去与你说说这事儿呢。”
明兰一脸又惊又愧,轻轻掩口道:“哎呀,这可我真不知道了。这可怎么好,我都已跟郑大夫人说了,这会儿再换人手,怕是不好吧。”
太夫人凝视她良久,才缓缓道:“都说你年纪轻,没经过事,我瞧着也不然。烨哥儿忙着差事,没功夫打理。这么大的事儿,我原先想着你一个年轻媳妇不好办,谁知家里的长辈妯娌你一个也没过问,自己个儿就把事儿都给办了。果然后生可畏……”
明兰装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学着王氏在盛老太太面前的样子(人家是真听不懂),一脸无知的憨笑:“都是托了您的福。”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盛老太太现在训王氏越来越直白了,一个白目又不好辞退的儿媳,的确能把一个矜持含蓄的侯门大小姐变成一个泼辣婆婆。
邵氏似不大适应这种气氛,微微把头侧开。朱氏低着头抚摸自己的肚子,一个年富力壮且有权势的继子,一个原有嫌隙的继母,还能要求继儿媳妇能有多恭顺呢。
太夫人自知此刻不宜翻脸,也索性装聋作哑,想着先把女儿嫁出去再说。
明兰自也不会主动找茬,她如今忙的很,除了一应理家事宜,还要照管拆墙动土。侯府和澄园之间隔着一处空置的小院落和一片山林,最初步的工作就是把堵隔在两府中间的大部分围栏高墙全都拆了,把两府的围墙连接起来,把中间的空屋和山林都包进去。
这还算好办,真正费银子的是里头的工耗。荒僻的山林要规划,该围起来的围起来,该整平的就整平栽种些果树花草,空地上留下铺路的宽余后,什么亭台楼阁的也不老少。
且慢慢来吧,明兰不急,打算一点点完善,一切量力而行,有多少银子办多少事。
因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总管郝大成便只好一天十几趟的里外两头跑,明兰更是常说的口干舌燥,只有作为男主人的顾某人,前后只去视察过两次施工现场(还是顺路的),统共翻过三遍图纸,只留了句‘门开小点儿’的废话,就甩着袖子继续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去了。
生活总要继续,工程不紧不慢的继续着。
秋风劲,秋蟹肥,宫里颁下赏赐,一应王爵人家俱得了团圆饼,芋头,栗果和簪菊等物,以示皇恩浩荡;而此时正得圣心的几家,还有旁的赏赐。
明兰就得了黛墨,金黄,明紫,浅粉,绯红,及素白,六色大盏巨爪贡菊,另十篓新鲜贡蟹,这种超出循例的赏赐,照例要进宫谢恩。
宫里贵人见不见她另说,但作臣子的须遵循礼数,否则便是大不敬;向内务府投递名帖后获准(真遗憾),次日明兰只好起个大早,穿戴妥当后驱车进宫。
穿过皇城内门就得下车,顶着沉甸甸的行头,瘪着半空的肚皮,在天大地大的宫城里徒步远足,还得保持面部表情时刻处于一种惶恐并感恩着欣喜的扭曲状态——实在很受罪。
明兰宁肯少被赏赐几次。
在宫人的引领下,好容易走进一间宫室,里头已坐候着两位俱穿戴着一品诰命服饰的贵眷,一个年约四十许,面白文静,明兰不认识;另一个竟是许久未见的国舅夫人张氏。
两人举止亲近,容貌几分相似。
明兰努力朝她们挤出文雅的微笑,然后以宫廷礼仪所能容忍的最快速度挪到一个位置上坐下。然后才优雅的微抬臻首,朝眼前的贵妇笑笑,刚和张氏寒暄了两句,还没来得说别的,外头却走进一位女官,朗声道:“请诸位移步颐宁宫。”
明兰心头一沉,颐宁宫是圣德太后所居处。三人立刻起身,行走前,张氏朝明兰笑笑:“这位是我娘。”明兰心里已猜到七八分了,忙顿足行了礼:“见过英国公夫人。”
“别这么客气。”英国公张夫人仪态端方,亲切的挽过明兰的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明兰,轻声笑道,“果然好样貌。外头都说二郎是娶着媳妇了,我瞧了才知不是虚言。”
明兰红着脸谦虚了几句。
宫里不好多私下说话,三人安静的随着宫人往前走,不一会儿便到了颐宁宫,宫人通报后,三人鱼贯进入,跪拜行礼过后,便恭首肃立一旁。
孔嬷嬷曾教过盛家女孩几种可以用低头恭敬的姿势,不着痕迹的打量周围的姿势,明兰选了一种,微侧脸颊,眼睑不动,只移动视线,就能清楚看见周遭情形。
济济一室宫装女子,明兰抓紧时间一瞥,却见正当中是圣德太后坐上首,次座上是皇后,身旁立着她的妹子小沈氏,两姐妹脸色都不好看。观圣德太后神态言语,颇为爽利自在,想来年轻时是位明艳活泼的美人儿。她朝着新进来的三人笑道:“我新得了一种茶,便邀了皇后姐俩来吃茶,倒累得三位夫人多跑一趟了。”
明兰等三人连忙谦辞,喏声谢恩了好几遍。
小沈氏撑起笑容走下来,来到张家母女跟前,对着嫂子和亲家伯母躬身行了个礼,皇后在上头笑道:“正念着你们呢,我那儿还有些御膳房新做的八宝乌饭蒸糕,是蜀南的方子,京城里怕是没这味儿的,你们回头带点儿去尝尝。”
张夫人领头谢恩,明兰和张氏随后。张夫人笑道:“都说南边小吃风味多变,似我等一辈子在京城的,今儿算是托了娘娘的福了。”
皇后也笑眯眯的客套了两句,看了眼身旁挺着肚子的玉昭仪,轻皱眉道:“你身子不便,还是回去歇着吧。”玉昭仪因有身孕,容色娇艳更胜往昔,只笑着道:“皇后体恤臣妾了,不过臣妾自小嘴馋,难得有机缘能蹭些好茶,如何肯走?”
圣德太后眉开眼笑:“你这淘气的!这张嘴就是招人喜欢,怪道最近皇上皇后都疼你!”
“太后瞧您说的,难道您就不疼臣妾了?”玉昭仪娇嗔着不依。
圣德太后身旁坐着位瘦削女子,是她嫡亲的儿媳妇豫王妃,她也不失时机的凑趣几句,殿内笑乐成一片,只皇后脸色愈发难看,强自维持端庄。
明兰迅速收回视线,低头。
因皇帝怕自己亲娘受委屈,所以特意把两宫太后分开了住,好叫圣安太后过的舒坦些,只累了皇后,每日一早要跑两个地方给两个婆婆请安,然后再回宫接受嫔妃请安。
英国公素为诸国公之首,朝中地位超然,人皆敬重,圣德太后便给张夫人颁了个座,明兰和小沈氏以及张氏也沾了光,得了个挨边的杌子坐坐,明兰心中大呼万幸。
刚一坐下,只听圣德太后朝张夫人半笑道:“在你跟前我也不遮着掩着了,你来瞧瞧这两个……”她一指身边两位宫装女子,明兰顺着视线过去,也忍不住微微吃惊,好一对绝色佳人!此二女均是二十不到的年纪,虽已过豆蔻年华,却端的是丽色逼人,光华美艳。
“她们俩在我身边伺候多年了,温文乖巧,守规矩,知道理,我很是喜欢。眼瞧着岁数不小了,我意欲为她们寻个归宿。……唉,为着我舍不得,原想着就叫她们服侍皇上了,谁知皇后竟老大不高兴的。”圣德太后唉声叹气的,目光却直直瞧着张夫人。
这是在指责皇后‘妒’呢。
明兰默默数着衣裙上的珠串,暗念一百遍‘我不是主角,只是没台词的龙套’。
张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和蔼的笑了笑:“皇上如今子嗣兴旺,想来都是皇后仁德贤良之故。太后自然是一番殷殷美意,不过皇后也有旁的思忖罢。这二位姑娘既如此出众,太后不如为她们另择年貌相当的青年才俊,岂不更妙?”
听了这话,皇后脸上隐现微笑,含笑的眼睛看了看张夫人,以示嘉奖。
太后碰了个软钉子,不咸不淡的笑了笑:“才俊不才俊的,我也不想了。既不能留在宫里,索性给她们寻个近点儿的,不若国舅爷,郑将军……”她眼光冰线般在殿内划过,瞧见明兰,“还有顾都督,收了做小星罢。我也能常见着。”
明兰心里一阵哀嚎——躺着也中枪呀,太后的目标明显在沈家,顾廷烨大约是顺带的。
小沈氏头一个跳起来,随即强力压制惊色,语气努力镇定:“这如何使得。太后身边的人都是金贵的,自要好好寻桩亲事,哪里能做妾?”
圣德太后呵呵笑了起来,愉快的看着惊慌的小沈氏:“哪那么金贵了。她们原不过是草泽来的乡野女子,自小入的宫,也没个娘家靠山。与其说寻夫婿,不如说寻个和气仁厚的主母,能瞧在我的面子上,叫她们过些好日子。如何,几位夫人可愿给哀家这个面子?”
最后一句语音微微上扬,已略带威迫之意了。
皇后脸上青白交加,小沈氏脸色涨红的快滴出血来了,只有张氏神色如常,静静的站出来,行了个礼:“臣妾听太后的吩咐。”
张夫人慈爱忧心的望着女儿,目光中混合怜悯,心疼,还有一丝丝责备。
明兰听了张氏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既然如此,索性两个你都收了去罢,省的你妹妹和我头疼。这么贤惠的好主母,太后也好放心了’云云。
总算她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英勇的制止了自己的舌头。
谁知太后还有后招,她状若叹息道:“为着给先帝守孝,可怜我身边好几个女孩儿都耽搁了,我总想着给她们寻个好亲事才是。”
明兰忍不住又看了那两个女子一眼,只见她们低头垂首,粉面泛红,娇媚羞涩,更是艳色惊人,明兰看的都有些傻。
忽然,她明白了:这些女子应该是圣德太后为自己儿子预备的,可惜天降横祸,她儿子的皇位被劫了糊,自己也关了,而这两个女子也耽搁了。
两个女子身旁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似是还站了好些美人?明兰很无厘头的胡思乱想起来,莫非是后备队?
太后又问了一遍小沈氏,小沈氏闷声不语,求救的目光从皇后身上转了一圈。
圣德太后也不着急,只笑吟吟的看着她窘迫挣扎,然后缓缓转向明兰,正要发问,这时一旁的豫王妃忽道:“顾夫人,你在笑什么?”
殿内众人视线全都凝注一处,只见顾廷烨夫人恭敬柔雅的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微微翘起,一抹浅浅笑意。
“顾夫人,你笑什么呢?莫不是觉着太后可笑?”豫王妃原也是个温厚慈和之人,于京中素有美名,但自从亲眼看着丈夫死于鸩酒之后,天地骤改,她也性情大变,有些尖利了。
明兰被一言惊起,心中暗悔自己疏忽,一时不慎,果然婚后的日子过的太舒服了,已经忘了原来在盛家时的亦步亦趋,回去后得重新训练起来。她过往的经验告诉她,此时此刻,与其装的若无其事镇定自若,还不如索性自然些,效果更好。
“我,臣妾,臣妾如何敢笑太后……”明兰面露惶恐,说话也结巴了。
果然,这幅样子很管用,太后和豫王妃都乐呵呵的看着她,似乎很开心舒畅。
话题带开,小沈氏松了口气,皇后见机,连忙道:“豫王妃谬言了,顾夫人知书达理,如何会无礼。你别凶巴巴的,人家可不如我这妹子性子韧,好好的,别吓唬她!”
皇后半带玩笑着训斥,除了两宫太后,全天下还没她不能训的女人。
豫王妃脸色一僵,不再言语。圣德太后刚启了启嘴唇,张夫人就微笑着转过头来,对明兰道:“你适才笑什么呢?”
有了台阶,明兰赶紧下来。
“太后说的是喜事,臣妾如何会笑话。只是……”明兰以袖掩口,羞涩的轻笑道,“臣妾想着,月老公公这阵子倒勤快,到处都是男婚女嫁的事儿。臣妾近来便要办好几桩婚事呢。”
“此话怎讲?”圣德太后颇兴味。
明兰恭敬的回话:“启禀太后,前阵子侯爷说,因要在北疆屯兵,为使军心稳定,最好能叫兵士们都能带上家眷,未娶的赶紧成亲才好。是以,侯爷叫臣妾在家中寻些待嫁婢女,好配了兵士去北疆,可惜……”
她说的犹豫,轻弱无力,语气控制的非常好。
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小沈氏,忽眼睛一亮,大声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因这次要开拔的大军多为北疆当地招募的子弟,那儿连年战乱,早已十室九空,哪儿去找媳妇呀。单是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就够呛的了,又因知道要去的是北疆,没多少人家肯将闺女许过去。”
这是真的,不是乱诌,只不过没怎么严重。
“是呀。”明兰接口,忧心忡忡的模样,“人家民女,咱们不能逼嫁,只能在自家婢女身上打主意了。可满打满算,也是杯水车薪,如今正头疼着呢。”
皇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些丫头肯嫁过去?”她好歹在老少边穷地区待过,知道京城的繁华没几个人舍得的。
明兰嗫嚅着,似是极不好意思说出来:“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给肯嫁过去的丫鬟,贴上些银子做嫁妆,就有些肯了。”不过大多是买来的粗使丫鬟。
张夫人看着她,笑道:“倒是为难这孩子了。”转头看着女儿,“难怪上回你问我有否要放出去的丫鬟,原来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皇后听的连连点头,张氏笑了笑,没怎么答话。
圣德太后听了这拉拉杂杂的一大堆,眉头微皱,正不知怎样调转话题,那边的小沈氏兴奋的上前一步。大约过度的压力反而会激发人类的潜力,小沈氏终于灵光乍现,心中有了算计,她转向皇后和太后,朗声道:“太后明鉴,不如将宫中逾龄女子配给这些兵士如何?”
“胡说!”
“放肆!”
太后婆媳俩同时厉声训斥,小沈氏不服气的正要开口,皇后怕她惹事,赶紧道:“修的胡言乱语!太后身边得用的人,哪是你好插嘴的!”
小沈氏眼眶含泪,还待再说话,冷不防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什么胡言乱语!我觉着这主意极好!”
众人一同回头去看,却见两位老年贵妇互挽着手进来了,其中一位是圣安太后,后面呼啦啦的跟着两翅长列仪仗宫人。
“姑母和母后来了!”皇后的声音掩饰不住欣喜。
除了圣德太后之外的众女眷均在皇后后面,给大长公主和圣安太后行礼。
“你有好茶,只知道捂着自己吃,却不来叫我们,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大长公主坐下后,只斜乜着眼睛,大咧咧的调笑着。
圣德太后见了她,似是很无奈,连称不敢:“要是知道你在,打死我也不敢落下你。”
这种气派,这种气势,定是庆宁大长公主无疑了。明兰默想。
说笑了几句,庆宁大长公主忽板起脸来,对着豫王妃道:“适才我在外头听了,你做什么训斥皇后的妹子,她哪里说错了?”
豫王妃战战兢兢的立着,咬牙道:“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怎么也不能屈就了一介兵士。说出去,岂非丢了太后的面子。”
“哦?为了这个呀,你不用忧心。”庆宁大长公主一挥手,“想来军中还有不少青年校官和伍士,配给他们总不算辱没了罢。若有福气的,回头男人挣了功名,以后有的是好日子,难道不比给人做妾强?!”
一番利落的言语直说的那婆媳俩答不上话来。
自武皇帝晚年起,庆宁大长公主就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公主,要说老天爷实在很厚待她。
她原本只是一宫女所出,但那年她生母病逝,不过几日后,恰逢皇后的嫡女夭折,为开解静安皇后的悲痛,武皇帝便把三岁的庆宁抱到皇后处抚养。当然,她自己也是个极聪敏伶俐的孩子,待人处事得体明快,很入静安皇后的眼,也很快得了皇后的真心喜爱。
因爱屋及乌,武皇帝视她为嫡女,怜之爱之,先帝视她为胞姐,敬之重之。那些原本比她尊贵的贵妃淑妃生的公主,最后反而落在她后头。
成年后嫁了位俊秀闲散的世家公子,夫妇和睦,儿女成群,几十年顺风顺水的过来了。
唯一叫她头痛的,估计只有她那四十岁时生的老来子有些纨绔,在新帝登基那年因在孝期逛红灯区,而被捉起来劳改过一阵子。不过庆宁大长公主何等人物,她能几十年顺遂,靠的不止是和先帝的姐弟情分,自然也有她有能耐的地方。
在皇帝邀她入宫诚心叙话后,她很快调整了态度,姑侄俩以天马流星拳的速度和解了。
皇后适才受了不少气,眼见有人撑腰,赶紧道:“姑母说的是,适才母后也说了,这些女孩原来也是草泽来的乡野女子,已是无父无母了呢。”
“那不正好。”庆宁大长公主拍着案几,大赞道,“回头咱们就去跟皇上说,原本先帝驾崩,宫里就该放出些人去的。这回正撞上机缘,与其叫她们没个着落,还不如这么办了,岂不两全其美。你说呢?”
圣安太后憨憨的笑着:“你还是这急性子,都多大岁数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下决定了,旁边众人听过的目瞪口呆。
圣德太后愠怒,沉下了脸色:“宫里这些孩子花朵般的,都是娇养大的,叫她们去北疆,不是送羊入虎口么,真是无稽之谈!”
庆宁大长公主昂首站起,目光炯炯:“国家有事,我等不出力,谁出力?宫里有无亲无故的逾龄女子待嫁,军中为国戍边为君尽忠的大好男儿盼娶。真是天赐姻缘,这有何不好?!”
空气中紧张的气氛噼里啪啦的作响,明兰默默的挨着墙壁站好,把头低下,继续默念‘我只是龙套,我不是主角’……

第156回 相处中的夫妻

秋日渐寒,屋内暖如晚春,此时晨曦未明,屋内昏暗如缕,案几上一盏白玉骨瓷麒麟双头香炉早已熄了香线,只悠悠笼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幽香。
半宿酣战后,明兰明明发困的厉害,却早早睁开了眼睛,便蜷着身子好像竹节虾一样,从男人的怀里一节一节钻出来,抱着被子团坐在床上,呆呆望着男人。赤裸的淡褐色臂膀,肌肤光洁健硕,颀长的颈项微微弯曲着,满头粗浓的黑发铺满床头,张扬着旺盛的生命力,高耸的鼻梁在柔软的被褥中深深陷下,发出微重的鼻息声。
看他睡的这么香,明兰有些小小的嫉妒。
这家伙好似一头生存能力极强的野性公兽,有时他极警醒,一点轻微细响就会自己醒来,连闹钟都不用;可若确定了能放心酣睡,他就能倒头就睡,三秒钟不省人事。
有几次,因他白日在军营驰马,回府时累极,前一刻还在和明兰说话,明兰一个回头,就发现他已入了黑甜乡,拧他鼻梁也不醒。
明兰看着他英挺的侧面弧形,下颌执拗而果毅,想着发呆。婚后没多久,她就发觉顾某人严重缺乏对上位者的信仰。
走镖时觉着人家名扬了三十年的总镖头靠不住;护商队过荒山僻岭时,觉着人家趟子头没能耐;待到混漕帮时,入帮三日就(暗暗的)瞧不上分舵主,刚有了自己的势力就(默默的)看帮主不顺眼。
成亲后,待一切渐渐安定,顾廷烨把原先留在江淮和川蜀的几笔产业慢慢收回,明兰手上拿着田契铺子和银票,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已混的风生水起,积攒下不少家底。
虽说他对自己白手起家能混出的这般名堂颇有几分得意,但这些到底属于‘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行当,不比商贾之流高明多少;便是对着公孙白石,他也从不多说。
如今总算有个忠实听众,新娶的老婆既知书达理,又没沾上读书人的迂腐酸气,为人开朗豁达,听他说起过往的经历时,常是满脸兴味。
在明兰看来,‘老天是公平的’这句话在顾廷烨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虽然命运叫他幼年失母,老爹正方向不给力,继母和叔伯兄弟在反方向又太给力,一路成长坎坷不断,但却也赋予了他极优越的天赋;他不但获得了父系勇武善战的优良基因,还神奇的遗传到了外祖父的精明强干。
据说当年白家老太公就是从底层起奋斗,黑的白的都捞过,眼光独到,能算敢想,空手挣下丰厚的家产(一百万两呀一百万两,明兰一直耿耿于怀)。
顾廷烨也看的出来,妻子是真的感兴趣,而非为了给男人面子而装出来的,听他讲时,她还时不时击节赞叹,一脸恨不能身在其时的模样,他倾诉的更加畅怀了。
夫妻俩越说越投机,志同道合,心领神会,这样的婚姻是让人愉快的,也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人在身畔,如沐春风。所以说,为着娶个好老婆而小小使一把阴招,实在必要。
顾廷烨觉着自己当初委实英明的很。
“位子和本事并不能一概而论;这世上且还有走运和凑巧一说。”顾廷烨皱眉道。
明兰小心翼翼的试探:“要说今上也是福泽深厚之人,是以……”新帝能坐上江山,并非运筹帷幄的成果,有七八成是老天爷帮的忙,上头几个位兄长都挂了,才轮到了他。
“非也。陛下之能,如潜龙入海,不见赫赫,然功成卓著。”顾廷烨摇头反驳,“若非陛下自皇子时便谦恭仁厚,先帝也不会以江山委之。”
明兰点点头,排行老五的荆王就是太奢靡高调了,屡次惹的先帝不喜,所以才被排行第八的今上截了糊。(荆王很冤:我怎么知道上头两个兄长这么不着调,双双把自己玩死了,既然皇位无望,自得趁着老爹还活着,多捞些好处了。)
“……且陛下礼贤下士,颇有古君子孟尝之风,不计潜邸时如何落寞,财帛也不甚宽裕,却总愿倾心结交山野高士。”顾廷烨缓缓回忆着。
明兰继续点头。事实证明,潜邸里养的那帮幕僚还是很管用的,八王爷刚进京册封储君前后的那几招玩的极妙。
“自然,能爬上那个位置的,必有过人之处。但若因此只知盲从,便是愚蠢。”顾廷烨面容冷峻,嘴角噙着一丝讥讽,“且不论以前有能耐的,现在未必如此……”
明兰加倍点头。例如甘老将军,曾经也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悍将,如今老了却愈发颟顸。
“再说了,一个差事能做好,未必旁的也成。”
明兰愈发点头如捣蒜。
可怜的老耿同志,当年在潜邸时也是智勇双全,蜀南闻名的一条好汉,谁知水涨船高之后,反倒时时倒霉。原本皇帝属意他去宣大当总兵,镇守边关,却至今下不了决心——连在天子脚下的绊子都应付不了,若是到了北境当了土皇帝,还不知如何呢。
套句彭德怀的话(纯属听说):他胡宗南(集团军长),也就是个当团长的料。有些人不是不行,而是能力有局限性,只适合某些岗位。
“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能出头必然是极少数。”顾廷烨最后重重叹息。
明兰云山雾罩。听这家伙口气,俨然一个怀疑论者,着和她从外头听来的全然不同。
都说顾二郎豪气干云,尸堆里敢捞人,千军万马甘冒刀矢,待同袍如兄弟,待兵士如子侄,忠勇仁厚,义薄云天,据说还有‘武鲁肃’之称(他装呢吧)。
听的昏头昏脑,一觉睡醒后,明兰总结:领导的话要听,但不能全听。人是变化的动物,永远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八王爷很靠得住,未必当皇帝了还靠得住,要谨慎判断,不要盲从。
因如此,同样为未娶的军伍张罗婚嫁,顾廷烨就雷声大雨点小,装的很起劲,一脸忧心持重,其实……明兰又是出悬赏,又是全家脱奴籍的吆喝了半天,也只成了七八对新人。
不过数量虽少,质量却高。
经过廖勇家的精心挑选,专捡那相貌端正,品行温良又有出息的年轻人,两边商量合适,男女双方也隔着帘子瞥上过几眼,小手绢咬过,小脸也红过。明兰再陪上一份嫁妆,以自觉自愿为基础,最后婚嫁,皆大欢喜。
明兰嫁过去的都是体健貌端的粗使丫鬟,作风正派,能干活,好生养,就算到了北疆想来也能生存,一些眼光毒的军户女眷也暗暗点头,比之其他几家强行摊派的婚事强多了。
军眷营里,一边是不情不愿,摔摔打打,整日啼哭,一边是蜜里调油,你侬我侬,关上房门就不想开了;那小日子红火的叫剩下的光棍们眼珠快滴血了。
结果,求顾廷烨做媒的愈发多了,到最后,连几个甲长和管队都扭扭捏捏的托谢昂来说项,求给寻门好亲事。但某人依旧巍然不动,面上瞧不出喜怒。
身为入党积极分子的姚依依,忍不住指责了他这种行为。
顾廷烨却笑笑,道:“要开拔的大军足有三万上,把已有家室的,能自行婚娶的,还有那儿当地的女子都算上,大约还有五六千的空缺。便是把你身边的桃子李子荔枝一股脑儿都算上,又有几个?满京城又能有几户人家这般?”这个法子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那怎办?”明兰也犯了难。
其实顾廷烨一开始把主意打到了淮中淮南,那儿不是刚战乱过吗?想来有许多流离无庇的妇孺,拉去北疆正好,利国利民。谁知姚阁老(那时还没入阁)在当地施政大半年,以最快的速度稳定了局势。放粮,分地,免租,减税,流民纷纷归乡,重新建设家园。
古代乡土观念极重,但凡有口吃的,谁愿意背井离乡。
接下来,最大的目标就是京城了。偌大的皇宫,只要能裁减两千左右宫女出来,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光棍打着就打着吧。
但这种劝皇帝裁减宫人的事,顾廷烨一个外臣,又是武将(劝谏行仁政通常是文官的活儿,捞过界不好),怎好开口?
理想的法子,就是让沈国舅示意皇后去说,能放些逾龄的低等宫女,还能博个美名。
谁知沈从兴一直不开窍。算了,不过五六千光棍而已,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比这严重的国政军务堆满了顾廷烨的案头,他也懒得去管了。
几日前,明兰几分忧心的把颐宁宫里的事跟顾廷烨说了,想着是否会招圣德太后嫉恨,谁知顾廷烨却摇头笑道:“太后不顺眼的多了去了,从临门转风向的申老狐狸到张沈郑三家,还轮不上区区你我。且这会儿,太后怕是忙的很……”
大约因醒的太早,明兰吃早饭时一直昏昏沉沉,顾廷烨瞧她似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便是给自己布菜时也是迷糊着一双眼睛,红扑扑的小脸,睡眼惺忪的十分可爱。他微微挑眉,忽起顽心,从桌边的一碟酱菜中夹出几条姜丝和尖椒丝,放进她碗里。
明兰搭拉着脑袋,一扒拉筷子,就着粥下了嘴,嘶——好冲!她僵着那里,歪着脖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手指紧攥筷子,眼眶都冒泪花了。
“快吐了,吐了!”英气勃勃的男人一脸正直,轻责道,“早与你说了,吃饭看着点儿,怎么这般不当心,你又不会吃辣。”
“是……我自己夹的?”明兰呆呆的,低头看了看刚吐出来的东西。她那么不清醒吗?
“还辣不?来,喝口水漱漱。”男人关怀备至的递茶盏,还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明兰双手捧着他的腕子,就着他的手喝水,抬头甜甜笑着,很感动:“多谢了,你真好。”
顾廷烨露出雪白的牙齿,幽深的眸子发亮,低头重重咬了她被辣激成殷红的唇瓣,抬起头,笑的气荡山河,似乎平白年轻了几岁。
门边服侍的夏荷和秦桑面面相觑,然后老实的低下头。
那场唇枪舌战之后,某位龙套狠狠的推动了剧情发展,沈国舅没想到的事叫他妹子想到了,不过,灵感的大门一开,帝后也忽然意识到,机会来了。

第157回 天下事,家事,国事

送顾廷烨出门,明兰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几个管事婆子回事:两府之间的赘墙已拆完了,只待木料和砖瓦运到便可起筑了……月钱发下去了,几笔账有些差……棉料布帛已买,采买上的请明兰去抽看货品,针线上的说,明日就可开工给府里做冬衣了……外头工地的伙房来报账……还有例行来要对牌的,拉拉杂杂一大堆,明兰耐着性子一一处置了。
转眼一瞥,却见丹橘正坐在窗边对账,这些年她算盘越打越利索,几笔账目须臾就对完。
廖勇媳妇人头熟,已物色了些可堪婚配的好后生,现也有了眉目:有家境殷实的小富之家,有田产丰足的庄户人家,也有府里的管事给儿子来说亲的,都是嫁过去就有人服侍;待过了年,外头的掌柜也会上京齐聚,到时候瞧瞧可有年轻有为的,或有上进儿子的。
明兰想的头疼,便欲问丹橘几句个人意见,她却羞的满面通红,扭头就走,逮住了好生逼问,她当场就恼了,赌气不肯理人。
“是夫人不对,哪有叫姑娘家的自己发话议论女婿和亲事的。”崔妈妈笑道。
明兰皱着嫩生生的脸颊:“说一下也无妨罢。不然我怎晓得她喜欢哪样的,斯文的,爽气的,沉稳踏实的,还是能说笑会体贴人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她害什么臊呀。”
要是婚后性格不合怎么办?呃……会不会是她想太多了。
“当初老太太也是这般忙着替下头人操心,夫人如今学了个十成,这府里的底下人可是有福气了。”崔妈妈目光温柔,瞧着明兰愈发慈爱。明兰没经验,就怕误了丹橘,便请崔妈妈帮着相看筹划,从她给自家几个侄女儿找的亲事来看,还是很靠谱的。
“夫人放心,她和小桃是我看大的,夫人又有嘱托,老婆子自省的。”崔妈妈道。
崔妈妈退出去后,明兰歪在湘妃榻上,用手持诗集的姿势拿着一卷账册,凝着眉头发愣。要说还是秦桑最省心省力。前阵子她家里人大老远的从乡下来了,央求管事给递明兰话,说秦桑年岁到了该嫁了,求主子开恩,想把闺女赎出去。明兰很爽快的叫人进来见。
秦桑的父母和长兄看着都是厚道人,穿戴朴素干净,他们战战兢兢走进屋里,一见了明兰就跪地磕头,痛哭流涕,倒把明兰吓了一跳。
明兰问他们给女儿找的什么人家,得知人品家境无碍,略微放心。
“……老天爷开眼,遇上了贵人;好吃好穿的,还让读书认字。”秦桑的娘被太阳晒的红黑发皱的面孔,满是卑微的感激,质朴纯良,“夫人和盛家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我们家这辈子都记得,下辈子结草衔环也得报答。”
她连连道当初卖了女儿实是没有法子,骨肉分离,也不知女儿会落到哪里,有什么遭遇,一家人心里就跟油煎般的难熬。秦桑的父兄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不大会说话,就一边哭一边磕头,好说歹说才肯起来,缩手缩脚的站到一边。
当明兰说不用赎身银子时,这家三口又哗啦啦的一齐跪下,感激的五体投地,哭着连声道谢,磕头如捣蒜,明兰这辈子都没被人磕这么多头过,只觉得头皮发麻,又说了两句家常,赶紧叫人领他们下去跟女儿说话了。既得了明兰的话,秦桑家人便千恩万谢的先回去,放心准备秦桑的闺房,筹备婚事,待明年中来接秦桑,就差不多了。
“也不知给寻了怎样的人家?人品如何?”明兰把脑袋搁在榻枕上,自言自语着。
绿枝正捧着两只刚被日头晒得喷香的迎枕进来,听了这话,笑道:“夫人甭多忧心了,您出阁前不是放秦桑回乡探亲么,人家早叫老子娘陪着,自己去相看过了。”
明兰微惊:“秦桑已自己瞧过了?”
“谁说不是!”绿枝将暖乎软胖的迎枕塞到明兰腰下,笑道,“那头是村里的大户,全家都是厚道人,田多佃户也多,那人长的也俊。”
“死丫头,跟你们就肯说,在我跟前就跟闭嘴的老蚌似的!”明兰略略放心,随即又轻声道,“……也不知人家会否嫌弃她做丫头的。”稚龄卖身,在京城近十年,父母兄弟反倒不熟了,嫁得也不甚清楚,有点什么,明兰也鞭长莫及。
绿枝笑着惊呼:“夫人说什么呢。知道她是京城官宦人家小姐的贴身丫头来的,如今又随着进侯府做大丫头,再瞧咱们秦桑通身的气派举止,人又不拿张做乔,只老实和气,他们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还嫌弃?您当是外院那起子酸书生呢!”
明兰嗔了她一眼,知她暗指的是谁。绿枝这丫头爽利能干,人也正派,就是欠些宽厚,一张嘴不饶人,偏生若眉也是个不肯罢休的,两人见天的使气,又怕主子生气训斥,从不敢明着斗嘴,只暗暗较劲,还矢口否认两人之间有矛盾就跟小孩子似的,叫人好气又好笑。
最近脑袋越来越不好使了,明明大清早的才起床没多久,这就又犯起困来,明兰搭拉着脑袋在榻上眯过去了,绿枝正低头收拾,才发觉说着说着就没声响了,一抬头见了这情形,暗笑着替明兰把薄被掖实了,轻手轻脚的出去。
这一觉睡的浑身酸软,黑甜乡里一望无际,直至巳时中,才略略醒过神来,恰好丹橘掀门帘进来,笑吟吟道:“有客来了,夫人赶紧起吧。”
……
“咱们刚从宫里出来,因守着规矩怕出错,一动不敢多动,到你这儿来讨杯茶吃。”小沈氏双颊风韵,朗然而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年少。
水榭里摆上了满桌的茶果点心,此时正值秋高气爽,池面上水光潋滟,池边种着几棵从西山移来的红叶树,微有风飘过,疏朗的落下几片殷红,或缀在黄绿干爽的草地上,或漂在碧水波动的水面上,当真风送神怡。
“你还守规矩?不敢多动?”一旁坐着剥橘子的耿夫人瞪眼道,“你自小到大,不计爬山丘还是滚泥塘,皇后娘娘连根指头都舍不得动你,你还好意思这般说!”
小沈氏笑得开心,挤弄着秀眉:“今儿不是太后也在么?要是单皇后在,你会把脸憋成这个色儿。我姐姐多仁厚宽和的人,什么时候拘束过你们。”转头朝向明兰,笑道,“因站了一个多时辰,我瞧她们一个个又累又乏,便提议到你这儿来歇个脚。怎么样,可别不乐意哟。”
明兰闻言,苦笑着:“蒙郑二奶奶您青眼有加,瞧得上寒舍,实是蓬荜生辉,您尽管来,千万别‘客气’。”小沈氏也不答话,只笑呵呵的得意。
水榭里人影走动,七八个丫头端热水投帕子。
段夫人从小丫头手中接过条温热的帕子递给耿夫人,眉目慈善温文:“赶紧揩下脖颈罢,就你汗多,脂粉都糊了,叫人瞧了笑话;不如索性洗把脸。”
“这可多谢了,不如你也洗下罢。”耿夫人大方的接过帕子,摁了摁肩颈,叫丫鬟围了条巾子在胸前,又有旁的丫鬟端着镜子和水盆,小心的给她洗脸上妆。
段夫人想了下,豁达道:“也成。”便也坐弯了腰,低头叫人服侍着洗了。
一旁的钟夫人瞧一众丫鬟服侍妥当,恭敬得体,动作熟练轻柔,行动间不闻声响,只听得衣裳窸窣摆动,她一边用湿帕子摁着自己的额头,一边转头对着明兰道:“上回来你这儿我就想说了,你这儿便是个使唤丫头也比我屋里的贴身丫头强。”她的目光掠过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女孩儿,细长脸上露出微笑,“模样好,人才好,规矩更好。”
明兰轻嗔一下,故作很受用的样子,笑道:“钟家姐姐嘴真甜,说的人心里舒坦极了;我这儿有几篓山里刚送来的鲜笋,回头姐姐带些回去尝尝。”
钟夫人失笑,还不待说话,小沈氏便抢话道:“好你个耳根子软的,人家一说好话,你就乐开了花,咱们几个嘴笨的,就没份儿了?”
“有有有,见者有份,这还不成么?”明兰连忙摆手讨饶,一副遭了打劫的样儿,小沈氏和钟夫人一齐笑了起来。
耿夫人已洗好了脸,正侧头叫人戴钗环钏链,好容易嘴巴腾出空来,赶紧道:“前阵子呀,我又寻了几个人牙子,说要这样那样的好丫头,倒闹了个大笑话!人家说了,正经大户人家的上等丫头都是自小调教的,一路瞧着瞧人品德行,几年后才挑上来给小爷小姐们用的。唉……只盼能寻几个厉害的,懂规矩的教养婆子来慢慢调教了。”
听她说的有趣,众人一齐大笑,小沈氏尤其乐,扒着椅子扶手不住抖动肩膀。段夫人忍了笑,打趣道:“这还用寻么?你自己便是那最最厉害的泼皮!”
段成潜夫妇俱出身蜀中名门,虽是旁支,但该受的教养,该懂的规矩也一应俱全,这回随夫婿上京,夫家和娘家族里的亲长送了好些得用的家人,才致顺当。
笑了半响,耿夫人又皱起眉头,叹道:“到这京里来,旁的没什么,只觉着不好周转,我便四处买人手。可那大的,聪明的太有心眼,老实的又太笨,小的嘛,压根不好使唤。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上回宴客,不是这儿出错,就是那儿不得劲,险险闹了笑话。”
“怕是妹子你眼光忒高了,一个月就买进卖出丫头五六回,哪这么难的,虽不很好,但凑合着也成了。”钟夫人垂眼看着湖面,细声细气道。
耿夫人嘴一撇,哼哼着:“难不成叫那心机重的,不省心的狐媚子,教坏了老少爷们?!”
“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妹子都是快讨儿媳妇的年纪了,还这般想不开呐。”钟夫人半真半假的笑着。
话说钟将军和老耿同志素是情同手足,义气甚笃,各自成婚后,钟大有便瞧不得好兄弟被婆娘吃的死脱的衰相,连带着钟夫人也常在耿夫人面前刺上两句。
“好啦好啦,你们又来了!”眼看着耿夫人又要发脾气,段夫人赶紧来打圆场,“婆娘端什么菜盘子,还不得汉子肯吃这一套呀。各家有各家的活法,都少说两句!”
这个话题有代沟,未生育的年轻媳妇不好插嘴,明兰和小沈氏不约而同的用茶碗遮住面孔,低头默默吃茶。明兰装了半天怂,才想起今日自己做主人,不能光装傻,便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你们这次进宫谢恩,怎这么久?”
上回她去谢恩也不过半个时辰就完事了,这还包括了中场休息和插播广告。
谢恩是有定例的,除了一年中的大型庆典,平日不能一大伙人拥着进宫的,有碍宫廷肃静,得分批次来;作为新出炉的一品夫人,又受了额外的御赐节礼,明兰得以在第一批进宫,幸福的沐浴皇恩,顺带在一幕肥皂剧中客串了把龙套。
本来第二日就该接着召见的,不过……呃,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还能有什么缘故!这几日颐宁宫的那位不痛快了呗。”耿夫人性子粗直,口快道,“上头是娘娘们僵持着,咱们哪敢动弹,一站便是半响。”
钟夫人斯文的吹着茶叶:“耿家妹子,慎言。”
“慎什么慎,出宫门时,你脸拉得比车头拴的那马的脸还长!”耿夫人冷哼着。
钟夫人面孔涨红,段夫人连连咳嗽。
明兰几乎要叹气了,转头朝小沈氏道:“事儿到底如何了。我这几日没出门,什么都不晓得……方便说么?”最后一句特意转小声。
小沈氏最近正是心气爽朗,闻言,便豪气道:“有什么不好说的,今日一早皇上已下旨,什么都定下了,宫里放两千宫人。”
“这可是好事,利国利民。”明兰欣然而笑,宫掖空了一半,大约可省不少开销。
段夫人轻轻点头,语气温和:“的确是好事。那些子低等宫女,空等年华老去,终身也没个着落,有家人能投奔的还好,可大多还是老来可怜。皇上英明,太后和皇后也仁和宽宏,真是天佑人和,国家社稷之福。”
“可这回放出去的不光是低等宫人呐。”耿夫人压低声音,目光兴奋的发亮。
明兰笑的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可爱小牙齿:“那是自然,光低品级的宫女哪能凑足两千,若是真如此,那宫里的粗活岂不没人干了。”正常合理的裁员方式,应该是各等级都裁一点。
钟夫人忍不住笑了,她叫明兰的笑脸闪了眼,这种孩子气狡黠的笑法,她常在自家那五岁的小闺女脸上瞧见,便笑道:“皇后娘娘说了,如今用兵修河,处处要用钱,不但宫掖人手要少,各宫主位也得省减些。自帝后以下至嫔妃,还有皇子公主,都只留下定数的宫女,其余俱要遣散。当然,两宫太后也如此。”
“可是……颐宁宫里的宫女宦官不是最……”明兰有些懵,心里一动。作为老资格的宫廷大佬,圣德太后身边的人远比新出炉的圣安太后和帝后多的多。
“谁说不是呀。”耿夫人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太后……答应了?”明兰惊疑不定,怯生生的。
“听说朝堂上争执了几日。”段夫人柔声道,“可如今国库空虚,一边清查银子还没个眉目,皇上都愿意自行消减宫中用度,有几个人敢出声反驳。何况两宫太后能留下的人数已是最多了,比皇上都多呢。”
明兰心头敞亮,久久不能说话,僵在那里,皇帝这招可真狠哪。
水榭里安静了半响,才听见小沈氏开口。
“颐宁宫里这几日热闹的紧,有几位美人儿特别恋着主子,哭着喊着不愿离宫,正要死要活呢。”她的声音轻快好像要飞出去了,“今早内务府持着圣旨去颐宁宫领人,哦,头里的就是那两位千娇百媚的——”她愉快的拖长声,“可那日太后不是说了嘛,‘岁数到了,不好耽误了她们’;这下可遂了心愿咯。”
水榭里再次安静下来,又过了半响,明兰幽幽道:“也不知她们会嫁给谁?”今天她怎么老是要烦心这个问题。
耿夫人对于任何有志于做妾的女子都极端愤慨,当下便冷笑道:“过日子还能有什么,干活,生娃娃,家里家外操持,哪个女人不这么过来的。只要肯好好过日子的,别起歪心眼,自能平安顺泰,能排上号娶宫中女子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哼哼……”
这声‘哼哼’极具威力,大约是违反《婚姻法》中关于禁止家庭暴力条例的内容。
话说,待真到了千里迢迢以外的北疆,一个小小兵头的妻子,也折腾不出什么结果来。若是安心过日子的平凡妇人,那反而是好事,若是那些以物质衡量幸福以纵横权贵为己任的奇女子,那就难说了。更何况……明兰迅速瞥了眼小沈氏,一旦出来了,那几位特定女子的婚事,怕由不得宫里说话了。
段夫人笑着又扯了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气氛又圆融了;又说了会子话,明兰留她们用午饭,笑道:“今儿侯爷说了不回来,摆一桌好菜,还有山里野味,索性咱们吃些酒罢。”
邀请很诚恳,谁知道她们都婉拒了。
“不成,不成。”段夫人连连摆手,笑得开怀,“知道你这儿菜好,可今儿下午有事,我得回去。”钟夫人笑道:“正是,今儿刚进宫,家里都等着听消息呢,得回去。”耿夫人也道:“下回吧,待你这儿园子修好了,咱们说个日子,吃点儿酒聚聚。”
明兰笑了笑,转头看向小沈氏,嗔笑道:“那你呢。你可没一家子老少也照管呢!”
谁知小沈氏也摇头摆手,重重叹道:“我得去紫烟斋,我那小侄女要进闺学了,说好了陪嫂子去瞧闺阁女孩用的文房四宝,我特意预先订了套青玉的。”
“哟,好可心的弟媳妇呀。”段夫人打趣道,“郑家算是娶着贤媳了。”
小沈氏面色发红,不好意思道:“长嫂如母嘛。”
她最抑郁无语的地方在于,婆母体弱和蔼,一点不难伺候,但却有个全京城数一数二恪守礼法的大嫂,寡言肃穆,年岁又长;亲朋中无不敬重郑大夫人端庄贤良,她一个严厉的眼神过来,小沈氏比见了皇帝还怕。
明兰亲送众人出门,最后满怀同情的和小沈氏告别:“你知道我是最惫懒的,不爱出门,你若闷了,便来寻我说话罢。”
“废话,你这懒鬼,三回来找你,有两回你是从床上爬起来的。”
小沈氏心中感动,她从偏僻而来,无论习惯口音还是规矩礼数,一时还难以融入京中的贵妇圈子,在别人面前得端着,怕招人笑话,偏在明兰面前能放松。
明兰瞬间收回同情:“胡说,那只是湘妃塌。”
小沈氏没来得及回问一句‘有差吗’,便叫板着脸的明兰推进马车了。
因多少受了些刺激,用过午饭后,明兰也觉得不好太懒了,便不紧着睡午觉,叫人去唤蓉姐儿过来,她要查功课。兴冲冲的摆足了姿势,谁知蓉姐儿期期艾艾的,竟一问三不知。
问她书本上的字句,她答不出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连二十四孝也答不出来,结结巴巴的胡乱编了几个,总算凑足了三分之一。不是有‘尝粪忧心’嘛,她就编了个‘尝屎烦恼’;有个‘埋儿奉母’,她就编了个‘宰女吃肉’。
明兰险些绝倒。没了娴姐儿在旁督促激励,蓉姐儿的功课再度迅速滑落。
“……兴许真有这些子事呢。”蓉姐儿脸色惴惴,小小声的辩解,“只是没流传出来罢了。”
明兰无力的看着小女孩,全无睡意。好罢,也不能全怪孩子。
她早发现巩红绡肚子里的墨水实在不多,不但教学枯燥,还学问有限,经不住提问,这也就罢了,还时居然有说错;想来她就算童年学过些子,这会儿也没剩下多少了。如此,学生既缺乏对老师人品的敬重,又没有对老师学问的佩服,教学自然失败。
其实,明兰自己倒能胜任。闺阁女子该学的全套《女四书》,《女则》,还有《节妇传》,《烈女赋》等一大堆封建毒草,她都认真学过;还有庄先生的旁听课,她更是获益匪浅。
教个把小丫头,那是绰绰有余。不过,她不愿意。
相处越长,明兰越发觉蓉姐儿生性似其父,野性又倔强,充满了对挑战既定规则的蓬勃兴趣,还满肚子歪理。前日她跟蓉姐儿说《女论语》中‘日高三丈,尤未离床’一章,这小丫头居然立刻用兴味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明兰一阵尴尬,费了好大力气,才跟她说明关于‘活学活用’的重要性。
上辈子的姚依依常打交道的大多是缺心眼的受害者和心机深重的被告,严重缺乏跟孩子的相处经验,这会儿就是她自己生了孩子,怕也不知该如何教养;何况这位非婚生子女乎?
思绪转了半天,纠结再纠结,加之适才听到的些许信息,为了自己的用脑卫生和精神健康,也为了小孩子完善人格的全面成长,明兰决定还是让专业人士来处理这个问题。
“这样罢。”明兰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去上学罢。”
蓉姐儿眨巴眨巴黑亮的大眼睛,淳朴天真,如野生小动物一般未经雕琢。

第158回 生活处处有战斗

想定了这桩,明兰陡然心头一松,当即笑眯眯的叫蓉姐儿回去。送子女上学,不过是报名交钱两项;不过在这繁文缛节的破地方,还得添上各种罗嗦。
当日晚饭桌上,明兰便对丫头的爹说起这事,她周全罗列了五大章十二小节的腹稿,预备从‘青少年需要同龄人环境来圆磨人格’等四个方面六个层次全方位不同角度向顾廷烨阐述送蓉姐儿上学的重要性,谁知开题报告刚起了个头,顾廷烨就用轻飘飘的五个字打发了她。
“你看着办罢。”
男人优雅的擦拭了下嘴角,漱口,净手,然后抬手摸了摸明兰最近丰腴了许多的脸蛋,眼睛满意的弯出个好看的弧度,“你接着吃,我去议事。”然后温柔的笑了笑,拂起袍服,转身阔步去外书房了。
在顾廷烨看来,此事绝对是‘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典范,不过在明兰眼中,这显然是不负责任的恶劣行径(怎么,老娘不受宠,女儿就不亲了?)。大约是秋干气燥,明兰莫名窝了半肚子的火,当夜就寝时,便转了个背脊朝着丈夫。毫不知情的顾廷烨半夜才归,很随遇而安的搂着她的腰贴她的背,她肌肤滑腻柔皙,背形娇小优美,他拿下巴蹭了蹭,触感很是适意,便顺嘴便啃了几口,随即睡去,倒也好眠。
次日一早,丹橘惊愕的在明兰肩背上发现几圈整齐的牙印,有条不紊的排成军伍列队状,她立刻去看妆台上的镜子,很想当场告状一番,可又想起房妈妈的告诫,狠狠咽下这口气,咬牙服侍明兰着衣。
同样毫不知情的明兰并未察觉,只觉着今儿里衣怎有些微微刺背,也不以为意,用过早饭后,瞧外面的日头甚好,觉得天公作美,便喜孜孜的吩咐丹橘去库房寻几色上好的皮子,另四色时令礼盒,叫门房套车出行了。
晚秋的日头并不烈,暖洋洋的直叫人发困,明兰险些又在马车里睡过去之前,总算到了莲藕胡同中后段的郑家。小沈氏刚做了两手针线,正闲得发慌,咋闻明兰来了,便高兴的行至院前来迎:“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肯来瞧我。”
明兰只好打破她的幻想,呵呵道:“日头还是东边来的,我有事来寻你大嫂子。”
小沈氏大惊失色:“你来找我嫂子?!”
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充分说明了郑大夫人的凶猛程度。
她们还待说两句,从后头急步过来一个婆子,口齿清楚道:“请二太太安,大太太听得宁远侯夫人来了,已在厅上置了茶果,请夫人和二太太过去呢。”
小沈氏只好按下疑问,挽着明兰的胳膊往里走;明兰趁机连忙在她耳旁道:“前几日你不还是‘二奶奶’么?怎这会儿升了一级。”小沈氏侧头,低声答道:“我大侄子正说着亲呢,这家快有新媳妇了。”
走的几步,到了门前,只见郑大夫人端身而立,明兰见这副严肃的神气,也有些发怵,忙堆出满脸笑容,上前福了福,郑大夫人也含蓄的回了礼。双方互道寒暄后,便坐下了。
长嫂在侧,小沈氏一本危襟正坐,不敢嬉笑,只拿一双眼睛不住的跟明兰打眼色,顾郑两家原也非相熟,没说的几句,就无话可说了,郑大夫人静静端坐,既不问明兰为何而来,也不说让明兰和小沈氏自去逛,场面便有些发冷。
明兰也不慌张,有跟长兄长柏打交道的经验,她心知这种沉默肃穆的人大多内秀,话虽不多,但心明眼亮,与其绕弯子,不如单刀直入。深吸一口气,她开口道:“实不相瞒,今日明兰上门,实是有事相求。”
郑大夫人眉毛也不动一下,不言语的放下茶盏,注视明兰。
明兰努力把语气放诚恳,继续道:“我膝下有一女,今年八岁,虽天真纯然,却不通文墨,更不晓人情世故;我想着,不好就这么耽误了教养,总得调教下才好。昨日听几位姐姐来家聊起,无意听了一耳朵,得知令嫒也要上闺学,是以明兰动了个心思,想叫我那丫头也去上学,这里请夫人帮着些了。”
一番话说完,小沈氏先吃了一惊,什么‘膝下有女’,明兰进门不足一年,就是先头那元配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这八岁女孩自是庶出。想到顾廷烨婚前就有女儿,她不免心头鄙夷,忍着没有撇嘴,但想到明兰居然会因此事来求自家嫂子。
那边厢,郑大夫人也是心头微惊,不过面色未变,只道:“宁远侯府乃开国宿族,何等体面煊赫,我如何敢班门弄斧,贵府为何不自请一位女先生?”
明兰就知有此一问,当下便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里现今统共两个女孩,除了我家那丫头,便是大嫂房里的侄女。如此一来,只为两个丫头便兴师动众,未免不好;二来嘛……”她微笑了下,“说实在的,我年纪轻,人头又不熟,哪里知道德行高才学好的女先生,就是知道了,怕也请不到。”
郑大夫人嘴角挑起一丝不以为然,淡淡道:“居家过日子,还是人丁兴旺些好,早知今日,当日又何必急着分家呢?”
明兰心头咯噔一下,却片刻不曾迟疑,声如清玉:“人丁兴旺自是好的,可也要人心齐整才成,否则不过是一庙念经,各自道场罢了。”
“顾侯夫人好言辞。”郑大夫人面色淡漠,依旧未有什么波动,“早听闻夫人辞锋凌厉,今日一叙,果然名不虚传,怪道连贵府太夫人也不得不避尔锋芒了。”
明兰胸口一阵气愤翻腾,她就知道那老白花这二十年的名头不是白来的,这些日子定然没少在外作秀,她竭力压制怒斥,过了须臾,才平静了声气:“夫人,你我虽不相熟,但我素敬重夫人为人;我想,能叫夫人放心将闺女托付的闺学,必然是绝好的。这才动了偷懒的心思,厚着脸皮上门,想叫家中孩子借夫人的光。此乃其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这话说了后,郑大夫人脸色微微一霁,看着和缓了些许,下面的话才是要紧。明兰接着道:“至于夫人所闻之事……”
她放缓了呼吸,抬头对上郑大夫人的眼睛,“明兰幼时随祖母礼佛,笃信因果循环。人生一世,敢做,就该敢当。不论是谁行差踏错,人间黄泉,必有一处该得报应,谁也别喊冤。明兰敢当此言!”
屋里落针可闻,小沈氏连呼吸都放轻了,这话说的云山雾罩,但她好歹听懂了。
郑大夫人看着明兰,过了片刻,她才放柔了唇角,这是今日明兰见到她的第一个表情:“何不闻以德报怨?”
明兰声音很轻,但目色坚定:“若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直,以德报德,方知人间终有善恶。”
郑大夫人微微叹息,不再说话,但神情已与刚才的淡漠两样了。
明兰蹙起眉头,缓缓道:“还有那丫头,有些事我的确是可为可不为。叶尖落下的一滴水,于人,不过渺渺,于蚁,却是倾盆甘露。有些人的抬手之举,兴许就变了旁人的运数。明兰也非如何慈德,无非做该做之事,求一心安罢了。”
蓉姐儿若是生性温顺,也许她就不用那么烦了,好好教养,回头找个好人家就是了;可偏偏她野性倔强,一个弄不好,容易入了歧途。
郑大夫人一瞬不瞬的盯着,却见明兰语音诚挚,眸光坦然,那犹如万年冰山一般的面孔,终于有融化的迹象,过了会儿,她温和道:“都说你的学问极好,怎不自己教孩子呢?”
明兰见她脸色,已知事可成矣,便笑得调皮:“夫人您的学问难道不好?”小沈氏曾说过,她那活阎王般的大嫂在未嫁前,也是极有才名的。
郑大夫人终于笑开了,知道明兰的顾虑,这种不是一味的好嫡母反倒真实可信。
她莫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这事就包我身上,那闺学就在我家大伯府邸后头,主讲学的是我大堂嫂的嫡亲妹子;原曾在浔阳老家办的闺学。”
“浔阳?”明兰眼睛一亮,“可是人称‘薛大家’的那位?”
郑大夫人微笑道:“正是她。”
这位薛大家曾是名动京师的才女,年少守寡后,因不屑夫家亲属的嘴脸,靠着娘家帮扶,便带着儿子独自撑起家门,办闺学理家务。
她教女孩子,并不一味讲书中春秋,凡医理,星象,理财,管家,律法,甚至人情世故,都有所涉及。一来二去的,倒在浔阳弄的有声有色,小有名气。
直到几年前,她儿子得了官娶了妻,她才封了闺学,在家享福。皮埃斯一句,她现在的儿媳就是她当年的一位得意弟子,因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是以婆媳极为和睦。
在盛家时,明兰曾听老太太提到过这位女子,极是赞誉。
小沈氏闷了半天,终于有她发挥的地方,见大嫂子情绪转好,便来补充信息,笑嘻嘻道:“她本在浔阳。不过儿子这任外放的远,怕他娘舟车劳顿,便不让跟随,薛大家不忍叫儿子夫妻分离,索性叫儿媳也跟着去了。我大堂伯家女孩众多,正缺人调教,大堂嫂见了这机缘,连忙请了她上京,姊妹间照看着,也好叫薛家大爷放心。另还有琴韵师傅,女红师傅呢。”
明兰欣喜,抚掌而笑:“这可真是天大的运气,明兰这里多谢夫人了。”她又想起一事,打蛇随棍上,“我家还有个侄女儿,不知可否也一道呢?”
古代资讯不发达,好老师的名声需要口口相传,连庄先生都那么难请到,何况更偏僻冷门十倍的女先生,更是难得。
郑大夫人莞尔:“顶多再一个,多了怕要累着薛夫人的。”
“多谢多谢,我回去就与我家大嫂子说,她定然高兴。”明兰笑的好似孩子般兴头。
余下气氛和悦,三人又说笑了会子话,明兰告辞出来,小沈氏出来相送,路上佯嗔道:“好你个顾盛氏,够胆色呀,连我大嫂都叫你糊弄过去了!”
出来这么半天,明兰实是累了,有气无力道:“你大嫂若不是心里明白,我便是磨破嘴皮子也是无用的。唉……有些事,你辩了不好,不辩也不好,真是头痛。”
小沈氏从兄长处多少知道内情,真心道:“你放心,众人的眼睛也不都是瞎的,随人怎么说不成。”明兰撇撇嘴:“未必。”
上了马车后,丹橘赶紧把烘热的垫子放到明兰腰后,见明兰一脸疲惫,不由得心疼道:“那郑家大夫人也是,怎如此说话?倒像是我们理亏的。”
“这不奇怪。”明兰眯着眼睛,声息轻幽,似是自言自语,“我早想到了,今日终于寻着了机会……”
太夫人在外面做的事,说的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难反击。
顾家世交中的女眷大多已和太夫人建立了或深或浅的友情。人家几十年情分了,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庶女居然做了侯夫人,眼红嘴酸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人家凭什么信你,敬重你?
何况太夫人也没明着说什么,只需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就很能博得同情了;加上她再把家事掐头去尾说上一点,就更容易引起误会了。
片面的事实也是事实,人家一句坏话都没说,明兰怎么反驳?再怎么样,继母也是长辈,在外头拼命辩解,反驳太夫人的话,只能让人觉得明兰是个不懂礼数的骄横之人。可又不能放着不管,真到了积毁销骨的时候,也是大祸。
所以说,这事难办。
与其想着去堵漏洞,不如另辟蹊径出击。明兰想了好半个月,才隐隐想到了郑大夫人,又不好平白上门去说,显得太有目的性,太做作,现下整好有了个机会。
首先,人家出身好,娘家夫家都是名门望族;其次,人家的品格德行满京城有口皆碑;再次,这位女士个性特别,素不爱多言闲聊,能与她为友的寥寥无几。如果这样著名的一个京城贵妇承认了她,那明兰岂不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两家立场一致,郑大夫人又头脑清楚,通过种种渠道,她可以获得一些顾府内情,很有说服的可能性。
今日初战告捷,明兰心头大定。这世上,不是只有会说好听话,会热络卖熟,动不动姐妹相称才是交际手段。以后她会有自己的圈子,会有越来越多替她说话的朋友。
不给她好好介绍相熟的交际圈子?没关系,不稀罕。她自有双脚,一步一步踏实向前,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就是了。
马车微微摇晃,她阖了眼皮,困顿的又快睡着了。
临迷糊前,她忽想道,说她是只爱睡觉的大懒虫,真是太冤了,薪水丰厚,她也不是老睡觉不干活;工作要劳逸结合,天天心思缜密,满腹算计,会早死的啦。

第159回 好事将近,好事将近

在车上打了个盹犹自不足,回府后料理了几件家事,又于午饭后饱饱的睡了快一个时辰,明兰这才打起精神来,便去了邵氏处,将这件事团团的说了一遍。
“……我听是薛大家来教,想着难得,便想起了娴姐儿。嫂子觉着如何?”
邵氏听了,先是一愣,一旁伴着的娴姐儿先喜了起来,小脸蛋跃跃兴然。邵氏瞧女儿这模样,当下心中一软;自丈夫过世后,四房五房又相继搬走,除了野性子的蓉姐儿,府里再无姊妹,女儿平素只陪着自己,多有寂寥,未免孤了些,日子久了却是不好。
她思索片刻后,疑虑道:“能得薛大家点拨,这也是造化。烦劳她婶子费心了,时时惦记着我们。只是……”
娴姐儿高高吊起了一颗心,紧紧盯着邵氏,只听她母亲继续道:“先不说到人家府里多有不便,她们俩是姑娘家,出门一趟要多少周严看护,出行车马,随行仆役等许多事项,要烦劳差遣多少妈妈和管事,这兴师动众的,怎好意思……”没有额外的赏银,哪里差得动。
话未说完,明兰已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大嫂子,不妨事的。女孩们又不去考状元,闺学本就不如正经塾里,每旬只读五日;到时叫娴姐儿去我那儿,和蓉姐儿一道坐车出门便是。一应随行的侍卫家丁,还有粗使婆子仆役都是现成的,大嫂子只消叫带上两个丫头妈妈便是了。既不兴师动众,又灵便轻省,岂不甚好。”
邵氏矜持着:“这……”娴姐儿满脸祈求,轻声叫道:“娘。”
她母亲转头看了眼女儿,只好道:“这可是极好的,娴儿,还不谢谢你婶子。”
娴姐儿散开眉头,满脸笑容,小兔子般雀跃,高高兴兴的给明兰行礼道谢。
“给弟妹添麻烦了。”邵氏又谢了一遍。
明兰朗然摆手道:“说什么麻烦。也是蓉姐儿不省心,若似娴姐儿般乖巧知礼,那用得着去外头寻女先生;蓉姐儿是个野马性子,说起来还得烦娴姐儿在外头多看着些呢。”
邵氏笑道:“小姊妹间互相照拂,本是应份的。”
妯娌俩又说了几句,便携手去了萱草园,穿过明堂,走进里屋,却见太夫人和三太太朱氏不知在聊什么,两人正说的高兴。她们见明兰和邵氏来了,便停了说笑,明兰心头一动。
给太夫人请了安后,明兰随口笑问道:“不知太夫人和弟妹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没什么了不得的,今儿天气好,你弟妹与我说个笑话解闷。”太夫人神色畅快,朱氏挺着大肚子笑笑没说话,明兰也不再多问。
太夫人亲切道:“你们俩瞧着也高兴,可有什么喜事?”
邵氏心里高兴,便将事说了。太夫人眉头微动,瞥了眼明兰,也不说好还是不好,邵氏不免熄了适才的欢欣,微微垂下了头,三太太朱氏更是从始至终不曾发表意见,只是微笑和气的听众人说话。
太夫人轻轻开阖着手上的珐琅鼻烟匣子,淡淡道:“还是老二媳妇能耐,这才进门多久,便有了这般面子,连郑将军夫人也能说动。”
明兰当做什么也听不懂,温文的笑着:“您抬举媳妇了,这都是咱家的面子。”
“不过……”太夫人皱起眉头,她早习惯明兰装傻了,只得把话说的明白些,“到底是忠敬侯府自家的闺学,咱们外头人这么横插一杠子,未免不妥。”
“太夫人有所不知。”明兰笑着解释,“郑家四位姐儿,另有亲朋家的三四个,加上咱家两个,将军府的大夫人说了,这样不多不少整好。不说求学问,便是结交些名门贵女,也是好的。那几家都是门风严谨的好人家,女孩们知书达理,自小做个手帕交,以后大了也是姊妹般的缘分。”
太夫人心头便如一根针刺着般,又淡声道:“就怕孩子不懂事,在自己家里还罢了,到了外头丢人,可如何是好?”她说到‘丢人’二字时,邵氏手中的帕子攥的紧了紧。
明兰眼尖瞥见了,转头微笑:“旁人也就罢了,咱们娴姐儿我这做婶婶的却是可以打包票的,那性子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去了只会给家里添光彩。至于蓉姐儿嘛……”她掩口一笑,“终归如今还小,趁早学好了,便是无妨。不过……”
邵氏松开了眉头。
明兰说着说着,心中忽起了顽心,接着道:“若太夫人到底觉着不妥,我这便去回绝郑家便是。”说完这句,她便盯着对方看,很坏心的期待着……
太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做嫡母的辛苦为庶女和亡父的侄女去托人奔路子,继祖母却阻止孩子求学,传出去不知有多难听;想到这里,她只得道:“办都办了,便这么着吧。”
明兰弯弯嘴角,她本来也不是来征求意见的,若不是邵氏要来,单一个蓉姐儿她早就自己拿定主意了。这时见事态落定,三太太朱氏才站起来向两位嫂子道恭喜,“……二嫂子热心,又有面子,母亲当高兴才是。”
不知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太夫人听了后,忽的嘴角露出微笑,似是自内心发出的高兴;明兰心头跳了跳,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各自回去后,邵氏眉头紧锁的走进里屋,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媳妇子迎上来,扶着邵氏在炕床上坐下,服侍主子脱鞋,絮叨着:“……咱们姑娘别提多高兴了,收拾了会儿笔墨纸砚,这会儿正练字呢。”正说着,她见邵氏神色不虞,便轻声道:“夫人,怎么了?”
邵氏低声道:“你要多提点娴儿,以后再外头读书,别只顾着自己,多照管着蓉姐儿些。”
那媳妇子愣了愣,还是应了声。
想着想着,邵氏忽悲从中来,伏倒在炕上,低声泣道:“我可怜的孩儿,好端端的侯府嫡出大小姐,如今还要去讨好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那媳妇子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道:“夫人怎么了,莫不是二夫人给你脸子瞧了?”
邵氏摇摇头:“也不是。她待我倒客气……”她便似堵了咽喉,“她瞧着孩子气,却是不简单的,太夫人何等样人,在她跟前半点便宜也讨不着。我又哪里得罪她了。”
“那夫人到底为何?这是好事呀。”那媳妇子不明所以。
“当初大爷在世时,因要照顾他身子,我不好出去应酬;如今守了寡,更不便出去交际。我只怨自己没用,要人面没人面,要路子没路子。”邵氏忍着泣声。
那媳妇子安慰道:“您多想了。夫人的身份在,便是不出门结交,难道旁人还能轻视了夫人不成?”
邵氏摇头,翻身坐起,喃喃道:“……现下廷灿妹妹是在家待嫁,可她自小是何等风光,春日有赏花会,秋日有诗会,邀集各府要好的小姐,一呼百应,年年都有一番热闹。”
那媳妇子沉默了。同样是顾府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娴姐儿比顾廷灿着实差远了。
“可我的娴儿……娴儿,只能陪着我孤单单的熬日子。”邵氏哽咽了,“便连寻个先生,都得沾二房的光!以后还不知如何呢。”
那媳妇子的眼角也沁出了泪水,强笑着劝道:“夫人别老这么想。咱们孤寡过日子的,不是依仗这头,就是依仗那头。太夫人本就是和气的,如今瞧来,二夫人也是个好的。以后夫人和姑娘的日子必然不会难过的。”
她小心劝说着,邵氏渐渐止住了泣声。
“咱们姑娘心思透亮着呢,可每回去澄园玩耍,都是眉开眼笑的,您可有瞧出她有半分不乐意?我瞧二夫人的神色,倒是极喜欢姑娘的,蓉姑娘虽野了些,却也是真心实意的。说到底,是咱们姑娘招人喜欢。”
这话说到邵氏心坎里去了,她破涕为笑,心头宽慰许多。
……
当晚顾廷烨回府,明兰一边替他宽衣,一边道:“……如此这般,总算娴姐儿也可去了。”
顾廷烨皱着眉头不说话,脸黑如煤球,明兰侧面窥视他的脸色,猜度这家伙大约在腹诽,想他被顾廷煜欺负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得照顾他女儿,真不知从何说起。
明兰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接着又说起了今日的疑惑:“……进门这些日子,太夫人素来端庄,我还从未见她这般高兴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顾廷烨略略挑高一边的浓眉,默声冷笑了下,才道:“这有何难猜。她有两个儿女,统共不过两件事。”
“那两件?”明兰端起银耳汤,浅浅喝了口,试试冷烫。
“要么是我死了,三弟袭了这侯位。”男人把颀长的身躯倾在太师椅中。
明兰险些呛到,端着茶盅的手僵住,腕子停在半空中。她凝视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缓缓道:“阁下瞧来一时半刻死不了。”
顾廷烨懒洋洋的笑道:“余下,便是廷灿的婚事了。”
明兰把滚烫的银耳汤盅放在桌上凉着,心念一转,钦佩道:“看来是七妹妹的婚事有眉目了。”剩女能出嫁总是好事,那么冷傲清高的女子,不知哪家有福气消受去,大热天都无需用冰了,阿米豆腐。
一转眼,她见顾廷烨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忍不住嗔笑道,“你也是做哥哥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妹子的婚事。”
顾廷烨反唇笑道:“你也是做嫂子的,却也不见怎么关心。”
明兰苦笑着走到顾廷烨面前,叹道:“我与她连整话都没说上两句,实不知从哪下嘴。”
顾廷烨顺手一抬臂膀,把明兰拉到自己腿上坐,似笑非笑道:“这可妙极,我与这妹子也没说上过两句整话。”
“这怎么可能?”明兰惊疑不定,到底十几年兄妹。
顾廷烨圈着她柔软的腰肢,揉着她的颔下的软肉,神色淡淡的:“她自小性情高洁,目下无尘,自然厌恶瞧见我这声名狼藉的浪荡子。”
明兰默然,不知说什么好。这两兄妹差了快十岁,当顾廷灿懂事时,正是顾廷烨最年少冲动,桀骜不驯的时候,想来耳闻目睹了不少火爆场景。
顾廷烨仰头凝视虚空,脸上忽起一阵古怪神色,轻轻的自言自语道:“也好,也好……”
“也好什么。”明兰呓语般道,她叫他揉得甚是舒服,双手环着男人浑厚的腰背,贴在他胸膛上,暖暖的又觉着困了。
顾廷烨低头,见明兰便如只毛皮柔顺的小猫咪般蜷缩着身子,眯着纤长的眼线,红晕的脸颊散发着香味,似是快睡着了,不过怀里肉嘟嘟的一团,手感倒很不错。
他掂掂胳膊上的分量,轻叹道:“可真成大胖媳妇了……”

第160回 包子来了

又过了旬余,便是开学之日。
这个在后世让多少学童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子,但在生活封闭的古代小女孩看来,却新鲜的叫人雀跃。卯正的梆子还没敲响,小姊妹俩就一身簇新的来到嘉禧居院前。
一个着遍地绣嫩黄小竹枝花苞浅桃红洒金碎小袄,胸前一枚金灿灿的祥云金锁,九节曲环赤金璎珞共缀十二颗琉璃珠,另一个却穿暗青刻丝薄灰鼠皮子镶边的锦缎袄子,周身只佩戴些许素净精致的银饰,只胸前一条细银链坠着块极名贵的羊脂白玉,通体温润剔透。
屋内静谧,窗台恰恰支开半格,吹进清晨落在庭院花草间的些许冷霜气息,东首桌案上摆着尊小巧的双麒麟护灵芝的紫玉香炉,炉口处袅袅吐着芬芳的香烟。
巩红绡和秋娘端正的立在一侧,听得东次间隐隐传出筷匙碗碟的声响,秋娘极力忍住侧头去张望的念头,垂首静默,巩红绡却抬头望向明兰:“夫人,不若先用饭罢。”
“不必。”明兰挥挥手,神色间有些未褪的疲倦,嗓音略沉哑,巩红绡只觉着一阵刺目刺耳,赶紧低下头,秋娘却魂不守舍忍,忍不住频频转头瞧往侧厢方向。
这时丹橘领着两个小姑娘进了屋,双双行过礼后,正坐上首的明兰,直起腰身,端肃了神色,气沉丹田,开始说话。
“外头不比家里,一切言行俱要仔细谨慎,不可肆意妄为。需知你们姊妹在外头,便是我们顾家的门面,行止合宜,方是我们顾家的体统。凡事多听多看,少说少做,好好瞧人家的行事,心里要多些思量,跟几位师傅好好学些东西……”
她温言谆谆,两个小姑娘都郑重的点头应了;瞧她们一脸乖顺的承诺,明兰不由得大是欣慰,兼有一点陶醉。话说,德行教化这活她做的极不顺手,她专业研究的是惩罚艺术,例如打人小板子,罚人月钱,关土牢之类,思想教育属于隔壁办公室政宣部的领域。
“崔妈妈已教过你规矩了,在外头不可发倔性子,要听先生的话,有什么好好说。”明兰板着脸,对着蓉姐儿叮咛,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成的回来与我说。”
蓉姐儿红着脸,用力点头,小声道:“母亲放心,女儿知道了。”
明兰放了些心,又转头对娴姐儿,柔声道:“你是个好的,婶婶素来放心你,烦你多看着些,别叫蓉丫头在外头犯倔。”
娴姐儿甜甜而笑:“婶婶放心,您的殷殷教诲,我们一定牢记。”
她的语气又爽朗又诚恳,叫明兰很是受用,却不妨东侧次间传来一声轻轻的短哼,几不可闻,但明兰发誓她从这声里听出了不满和嘲笑。今早,在顾廷烨半含酸的目光下,她强忍着瞌睡虫早起了一回,原因仅仅是她打算对甫新上路的学生做一番最后训导。
明兰想,自己说教的样子一定蛮傻的,便耐着脸红,头也不转,当做没听见。
“成了,你们这就出门罢。以后就不必特意来我这儿一趟了,大清早的,可怜见的没得多睡会儿。”明兰满眼怜悯,清晨起床去读书是多么可怕的事呀。
东次间再次传出声音,一声清脆箸落青瓷筷架声。明兰牙根发痒,竭力不转头,好吧,是她想多睡会儿,她满脑子都是睡懒觉,那又怎么样。
屋内众人皆无言语,只秋娘又往东边多看好几眼。
瞧时辰差不多了,丹橘便领着两个女孩出了门,娴姐儿在前头跨了出去,蓉姐儿的脚步却有些拖拉,一步三回头的看了明兰好几眼,黑白分明的童稚眸子中透着些许不安。
明兰心头一动,忽叫出了声:“蓉丫头。”蓉姐儿立刻站住了脚,眼巴巴的盯着她。
“好好读书,待人要有礼恭敬,可也别叫人欺负了,记住了,你姓顾。”明兰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京城这地界上,你老子在外头还没吃过亏呢。”顾家二郎自小野性难驯,一双拳头打遍京城纨绔界,他别去欺负别人就念佛了。
话音一落,东侧次间又一次发出极轻的声响,疑似闷笑,蓉姐儿小脸一愣,明兰咬牙,赶紧叫她走,小女孩便低着脑袋转身跨出门去了。
一干丫鬟婆子尽皆出去后,一个高大的人影一闪,顾廷烨伫立于集锦格子侧边,手上拿着块雪白的帕子,在指间轻轻揉着,一身赭红色暗金罗罩蜀锦常服,气质成熟稳重。
秋娘见了他,顿时一阵激动,微颤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巩红绡就机灵多了,赶紧道:“夫人忙了好一会儿了,这就让婢妾服侍老爷夫人用饭吧。”说着便要来扶明兰。
顾廷烨皱起眉头:“这儿有人服侍,你和秋娘先回去罢。”
语气威严,无人敢抗辩,巩红绡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满脸微笑的应声下去了,后面跟着垂头忧愁且依依留恋的秋娘。
“极少见这么爱给太太请安的妾室。”明兰瞧着那落寞不舍的两人,转头对着顾廷烨似笑非笑,“侯爷您说,这是为何呢?”
顾廷烨不答话,只斜倚着玲珑阁沉默,明兰接着自问自答:“定然是我这主母极为仁厚,更兼人品正直磊落,叫她们心生景仰,爱戴不已。”
“还不快来用饭。”男人神色不变,却弯了下唇角,眉梢平添几分风情。
……
女孩们上学后七八日,明兰照着大周风俗登门去道谢,于午后再次备下薄礼去郑将军府,重点感谢郑大夫人的荐师之德。根据自小的经验,似郑大夫人这种沉默肃穆之人实不喜人聒噪多话,说的越多越惹人讨厌,明兰真诚的道了谢后,默默的也不知说什么好,又不能才进来就走,只好坐在那里挖空脑袋,援引些实例来增强可信度。
“这几日我家蓉姐儿的确乖巧知礼许多。”喊她‘母亲’时的口气诚挚多了,不像以前跟蚊子叫似的扭捏不情愿,可见有时候思想工作还是需要局外人来做的。
想了想,明兰又添了句,“不必人看着就知道自己用功了。”
郑大夫人虽不怎么说话,但却淡笑得慈和,倒似喜欢明兰这种讷讷的叙述,小沈氏笑着来活络气氛:“我侄女说了,你那姑娘也是个要强的,头回先生查问功课时稍逊了些,第二日便争回脸来了。”
“不单如此。”明兰拿帕子含蓄的掩笑,尽量认真实在的说话,“那孩子也不淘气,更知孝顺长辈。听她屋里人说,这几日她正勤练针线,预备过年时给我和侯爷孝敬一二小物件。我的佛,老天保佑那女红师傅,可别叫我家笨丫头气坏才好。”
郑大夫人听的好笑:“不要紧的,只要入了门便能好些的。”顿了顿,她似想起了什么,忍笑道,“我那丫头原也是……也是十根手指棒槌似的。”
见屋里气氛融洽,明兰暗暗松了口气,当初在长柏哥哥和盛老太太跟前,她仗着年纪小可以撒娇卖乖,装傻充愣,可这会儿她总不好爬到郑大夫人身上打滚装可爱罢。
其实她不大会跟不熟的人套近乎,要是当年她拜到政宣部的BOSS老爹门下,兴许就不一样了。老爹高徒,个个擅长深情脉脉式的舌灿莲花,不但要说服你的脑袋,还要感动你的心灵,力求说不服你也要烦死你。集体偶像:唐僧先生。
又说了会子话,明兰便要告辞,小沈氏连忙起身,佯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道:“哟,都这个时辰了,想来那头该下学了罢。”然后笑着直直看明兰。
小沈氏幼年即丧双亲,兄姐万般怜惜之下便少有管束,自小自在惯了。可嫁入郑家之后,却得谨守妇德,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镇日的窝在将军府里对着个肃穆的活阎王嫂子,一言一行都受管教,真真好生憋屈。
明兰如何不知小沈氏的念头,她很想装傻,但实在挨不过这火辣辣的期待目光,心中苦笑,却还一脸自然道:“是呀,我原就打算从这儿出去后,便顺道去接两个孩子。”
小沈氏心中暗叫好,笑着转头道:“嫂嫂,反正也没几步路,不若我也一道过去,把侄女领回来。”郑大夫人淡然的瞥了明兰和小沈氏一眼,低头吃茶,却不说话;小沈氏看看明兰,明兰低下头,两人正自惴惴,却听郑大夫人道:“如此,你们便结伴去罢。”
小沈氏如蒙大赦,赶紧回自己屋,稍事整装后便挽着明兰出了门。
“呼,总算能出来透口气。”
马车上,小沈氏频频将车帘掀起一缝来张望,一脸喜不自胜的模样:“在蜀边时,常听说京城繁华富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可怜我来京这么久了,却不曾好好游玩过。”
明兰笑道:“瞧你说的可怜,难道你不曾出过门?”
小沈氏扁扁嘴,放下车帘转头道:“不是去庵庙里进香,就是道观里打醮,再不然便是穿得跟祭祖似的去人家府里吃酒饮茶,了不起,也不过是到几家相熟的金玉古玩店里走走。这算什么游玩!”
“那你又待如何?”明兰歪着头,挨着小熏笼,身子又发困发软了。
小沈氏眸子一亮,朗然道:“自是遍走山川市井,看尽人情世貌,才知这天子脚下是何等光景的样貌呀。”明兰笑了,很给面子的把双手从暖笼上提起,轻轻给她鼓了两下掌,小沈氏恼羞,嗔道:“你便笑我罢!”
明兰瞧她薄怒,便肃了玩笑,温言劝道:“我不是笑你,你说的都对,只可惜咱们生为女儿身,如何能到处行走。我来京城比你久,去的地方也只这几处了。只那一年春光极好,阖府女眷去近边的望春山踏青,这才叫我见了一次外头的风光。这还是我那上了年纪的祖母起的游兴,除了老祖宗,便是我家太太也不好念着游玩的。”
小沈氏听的满心向往,过了会儿:“我婆母哪里还走得动,至于我嫂子……”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明兰心里也是惆怅,谁不愿意四处走走呢,便玩笑道:“那便只有一招了。你赶忙生下一群孩儿来,有一窝算一窝,待你自己当了老祖宗,儿孙满堂之时,你想去哪儿便都能去了。”
小沈氏羞涨红了脸皮,扭起性子,嗔道:“我拿你当个知心人,什么都与你说,你却来打趣我!你这人好不厚道,我不与你说了。”
明兰笑得厉害,在厚实柔软的褥垫上挪动,扒着小沈氏的肩背,柔声道:“好姐姐,是我错了,你便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又好话说了半箩筐,才将小沈氏哄转回来。
小沈氏戳着明兰的额头,笑骂道:“你个讨债鬼,我只可怜你家侯爷,哪辈子不修,讨了你这么个要命的做媳妇。不是叫你哄晕了,便是叫你气死。”
两人年纪相仿,说着便嘻哈着扭作一团,过了会儿,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这里虽好,可却忒多麻烦了。还不如蜀边自在呢。”明兰挨着锦绒枕垫,静静望着她。
过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舍不得兄长和姐姐。”
明兰依旧不说话,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个悲剧人物,默默无名无人问津时想做王妃,举世瞩目兼尊荣富贵时又想要自由和爱情,天下哪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华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约束,光上辈子积德显然不够,还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咸鱼抵得渴,你受下富贵尊荣,就得熬得住麻烦。
郑家门里的事,也曾是京城权贵圈里的谈资,明兰略有耳闻。
小沈氏甫过门那会儿,想着有皇后姐姐撑腰,也进宫抱怨告状过,盼望由皇家出面,杀杀长嫂的威风,她好过得舒坦些。
未料郑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才在姐姐那儿哭诉完,皇后都还没想好怎么跟郑大夫人说,人家已跪到郑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为沈氏长嫂’,自请下堂归去。
七老八十的郑老夫人被吓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几年婆媳,情谊非同一般,她对这长媳素来满意的很,又兼她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阖家和美,如何能弃。郑老夫人当即挺着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挂上全副诰命穿戴,去宫里请罪讨饶。
一时间,处处议论纷纷。
说是议论,其实丝毫没有争议,舆论一边倒向郑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庙,忠烈祠里供着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国的贞节牌坊叫她家占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风),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贤妇。
小沈氏进门没两天,就逼得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简直令人发指,沈家外戚的臀部还没坐热,就敢这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他日必为大祸。
据盛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写好弹劾折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连庆宁大长公主为首的皇族女眷甚为不悦。
忠敬侯郑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显贵又良善。怎么?我们公主郡主等天潢贵胄且不敢轻侮夫家妯娌,你个皇后妹子倒先开张了?直一个暴发户嘴脸,要学太平公主也轮不上你呀。
圣德太后和几位王妃更是好一顿嘲笑不屑。
记得当时,明兰也愤慨了两句,倒是长柏哥哥淡笑着:“此不过一杀威棒尔,皇上顷刻可解。”后来明兰才明白,作为新晋的后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吓镇压一二的;更何况,小沈氏还有个着力打造‘仁孝双全’品牌商标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长柏哥哥所料,几位心腹僚臣见机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谈了一番话,也不知是劝还是斥责,总之皇后立刻宣郑家女眷进宫,抢在圣德太后发难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训了一顿,又指派了两位教养嬷嬷去力行约束,最后还和颜悦色的抚慰了郑家婆媳一番,赏了不少东西,这事才算了结。
小沈氏最惨,不过是小小地告了个状(她自小常干),姐姐训完兄长训,兄长训完太后训,两个太后。发送回夫家后,公婆脸色难看是必然的,连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连连向长兄赔罪。经此一役,小沈氏老实了。
“说实在的……”小沈氏学明兰的样子,也把脑袋挨到绒垫上,轻叹道,“我大嫂那人,虽不爱说笑,但为人实是极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坏人。
说到底,郑大夫人也没怎么苛待她,既没要她立规矩,也没挤兑或冷嘲热讽。不过是,拦着不让小沈氏抛头露面,不叫她缠着小郑将军去外头游玩。
此外,还不时提点她应酬礼节,不叫言行举止出错,免得外头闹笑话。比之一般豪门里,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斗角,或冷眼看笑话的妯娌强多了。
“废话,谁瞧不出来。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子心肠多实呀。”明兰调笑道。
“唉,如今连皇后娘娘也老说我,叫我惜福,这样好的人家,这样清白严正的门风,爷儿们都规规矩矩的,是我哪辈子修来的,叫我要听嫂子的话,不许胡闹呢。”小沈氏的口气中有一股‘大势已去’的悲催。
这也是郑大夫人高明之处。不论里头如何,在外头始终全力护着小沈氏,摆出‘我的弟媳妇,我们自家会管教,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的架势。曾有人笑话小沈氏礼数不周,乡气得跟村姑般,她竟当场放下脸来,甩袖就走。日子长了,连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进宫叙话。这也是当初明兰在一群人里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缘故。
真是一个聪明人,闺阁内果然藏龙卧虎。但是……
“你说,要是当初……”明兰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发问,“你嫂嫂真会下堂求去么?”这话实不该问,但她心里跟猫挠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兰一眼,想了想,缓缓的点了点头,脸色艰难:“我本也不信,如今进门快两年了,我冷眼瞧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嫂子娘家家教,便是轻生死,重礼法,她真性情确如此,赔上性命也有数。”
明兰向后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着心口,顶真的人伤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别院通报,待到了门房,几个女孩连同丫鬟婆子已等在那里。
郑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爱,似是颇喜欢小沈氏,婶侄俩一见面,便高高兴兴牵着手上自家马车,说是要先去口水阁买新出炉的烤乳鸽,再去紫云斋瞧新来的徽宣玉版笺,以奖赏小姑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劲的样儿,想来在郑府闷的着实厉害。
对于这种用小孩子做借口的行为,明兰在内心森森的表示鄙视。
两个孩子同明兰一辆马车,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着课堂上的趣事,娴姐儿不必说了,原本就是爱读书的,便是蓉姐儿也极有兴致。薛大家考较功课,并不单看读书一桩,蓉姐儿读书虽不成,但算学极好,旁人还在摸算盘珠子,她早能一气心算出来了。
“反正顺路,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罢。”明兰叫她们俩说的有兴,忽起了这个念头,今儿冷暖正好,何况像她这样的懒鬼出门一趟不容易,既出来了,就别浪费。
车马停一处双花墨漆大门口,文家便在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处三进有余的宽阔院子。
“你就这么空手来了?”如兰一手扶着腰,穿一身水红色百蝶穿花薄银鼠皮长袄,头上绾着个干净利落的圆髻,却插了一枚极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着硕大的肚子,开口就是这句话。明兰不禁气结,有这种姐妹实在很折寿:“我这是临时起的意,哪有什么东西!你若不高兴,以后我只叫人送东西来,再不上门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兰也只是口没遮拦,并非心里真贪图东西,乐呵呵的请明兰坐下:“你运气不错,我婆家那两个烦人的都出门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点儿事。”
这时,一身妇人打扮的小喜鹊正端着茶盘进门,听了这句话,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么又……”四下转头,瞧也没外人,“免得说惯了嘴,到时漏出来。”
如兰对她却是没法子,只好撅嘴道:“得,这才是个最最烦人的。”
明兰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鹊,温言道:“你身子可好,若有不适的,别忍着藏着。尽管跟五姐姐说的,可是她千讨万求把你们小两口要来的。”
小喜鹊放下茶盘,捂嘴而笑:“瞧您说的,是我舍不得我家姑娘,千万恳求要来才是。六姑娘还是这般爱打趣。今儿老太太和二奶奶都出了门,夫人索性和我们大奶奶多说会子话罢……”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指挥鱼贯而入的丫鬟们摆放茶果碟子。
两姊妹坐定,如兰挑眼一瞥,看明兰一身似蓝非绿的宝石青缂丝银鼠袄儿,这是御赐的贡品,外头却是没有的,再看她遍身素净,也不见戴什么首饰,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丝嵌翠玉翘头的转珠凤钗,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于侧额微晃,累累而动,熠熠生辉。
自婚后,每回见着明兰一身光鲜尊贵,如兰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儿。一进门就有这么大一个庶女杵在跟前,也够刺眼的。
这么一想,也不觉得明兰的荣华富贵有多诱人了。如兰心里好受多了,顿时善良慈爱起来,顺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子塞给蓉姐儿和娴姐儿,叫丫鬟婆子领她们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当娘,是个什么滋味?”如兰低声,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这张臭嘴!明兰恨恨的攥紧了帕子。当即反击过去一个冷静锋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辈子只给自己生的孩儿当娘。”
如兰不禁语塞,这个包票她还真不敢打。她虽鲁直,但并不天真,目前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爱个二十来年,待儿女成年,那时她忙着讨媳妇,嫁女儿,甚至含饴弄孙了,不妨弄两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在房里,帮着服侍一二。
明兰愉快瞧着如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色彩精彩变化,她小时候都不曾在口头上吃过如兰的亏,何况如今。斗完了嘴,好歹问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妇,不好欺负的太厉害。明兰坐正了姿势,和蔼的微笑道:“五姐姐近来身子可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如兰扶了扶鬓边的金簪,又瞪了明兰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几位嬷嬷都说我怀相好,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贪吃爱睡。一日要吃五回,睁开眼就打瞌睡,不睁眼还觉着瞌睡,就跟吃了迷魂药似的。不过,现如今,这些都已好多了。还有……”
明兰笑呵呵的听着,不知为何,忽的心头一动。
从文家出来已是申时三刻,一行人缓缓驶车回府;下了车,自有丫鬟婆子领两个孩子回去,明兰刚回屋,就见丹橘在屋里急躁的走来走去,她一见明兰,就赶紧迎上来,颠三倒四道:“夫人,您总算回了。太夫人那儿已来请了三四回了,可您出门了,姑老太太来了。”
“谁?”明兰满身疲惫,正打算往榻上瘫倒。
“姑老太太!”
……
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学作文的好题材。
萱宁堂偏厅大开,正中上坐两位贵气雍容的老妇人,一位是太夫人,另一位便是顾老侯爷的嫡妹,后嫁入世族杨家。
“给姑母请安。”
明兰款款福身,轻声行礼。反正已迟了,索性好好梳洗一遍,换过一身新衣裳才来。
杨姑老太太生了一张团团的圆脸,本应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时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妇可是大忙人呀,我这都快走了,你才回来。能见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兰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话。明兰今日是去郑老将军府道谢荐师之德的。两日前就跟太夫人,嫂子还有弟妹说过了的。明兰委实不知姑母今日要来,否则定然不敢离府。”
杨姑老太太笑了笑,转头朝太夫人道:“你这儿媳,真好伶俐的口齿。我只说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着我。真不敢领教了。”
明兰笑而不答。说是诡辩,不说是默认,总之都是错。当初连她成婚都没来吃酒的人,估计也亲近不到哪里去。既如此,她只说该说的,只答该答的,尽了礼数即可,其余的她完全不往心里去。
厅内的气氛低落下去。
杨姑老太太挑剔得盯着明兰;明兰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数数,打算数到一百就自行就座;太夫人好整以暇的端着茶碗,一点打圆场的意思都没有;朱氏自然不会说话;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太夫人,又看了眼明兰,还是缓缓的站了起来。
“弟妹累了罢,快来坐。”她一边拉明兰到身旁坐下,一边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门了,咱们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兰舒坦的挨着椅背坐下,一脸‘惊喜’状道:“哦,当真,这可真要恭喜太夫人了。是哪家这么有福气,能得了我们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庆昌大长公主的韩驸马家,便是公主的三子。”
“韩家。那驸马可是镇南侯老侯爷的嫡次子?”
明兰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镇南侯府有一个和顾廷烨齐名的纨绔,不过自从顾廷烨洗脚上岸后,韩家那位便在纨绔界独步江湖了。夫妻闲聊时,顾廷烨常拿此人作例,玩笑着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子回头。
太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开口了:“这可要多谢她姑母了,帮着牵线搭桥。虽说七丫头不走运,没等出阁她父亲就过世了,可还有个记挂她的姑母,这福气也不算薄了。”
杨姑老太太转头而笑,身上的金褐色的锦团褂子闪着光彩:“七丫头自是有福的。韩家这位三公子呀,年轻轻的就已是廪生了,因随着韩驸马在外,才耽搁了婚事,如今回了京,那上门说亲的人呀,都快挤破了门槛。我也就随口一提,七丫头才名在外,大的小的,都是一听就喜欢的,这才央我来说。”
“这可真是门好亲事了。”明兰很配合的表示喜悦。
“都是她姑母惦记了,真不知如何答谢。”太夫人亲昵的伸手去拉,杨姑老太太笑的得意,眼角的皱纹几可绽成一朵花了,“难韩家公子自小爱文,七丫头也是饱读诗书,又恰恰好碰上韩驸马回京,这不是天作之合么!”
一时间,厅内众人俱是连连恭喜道谢,其中太夫人尤其笑的真心。
明兰知道她为何如此高兴。这门亲事的确不错。
因静安皇后之死,宫闱大乱,刑狱四起,武皇帝膝下的公主们大多受了牵连,不是草草下嫁,就是郁郁而终,没几个有好下场。庆宁大长公主是个幸运的例外,庆昌大长公主次之。
她的生母亡故于静安皇后之前,是以叫她躲过了后来的血腥纷争,平静安宁的长大,然后由先帝兄长做主,尚了个相配的驸马。
庆昌公主在宫廷和皇室中人缘不错,在先帝面前也说的上话,重要的是,她的夫婿虽不能袭镇南侯的爵位,但韩驸马为人勤恳,办事利落,很受先帝重用。这些年经营下来,驸马府早就繁盛胜于渐呈衰势的镇南侯府了。
家世显贵兴旺,父母有权有势,加上自己还读书上进,以后也不必再忌惮继兄顾廷烨了。嗯,这婚事实在很可以了,难怪这俩老太乐得跟朵花似的。
有朱氏和邵氏捧哏凑趣,太夫人和杨姑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冷不防瞥见明兰一脸神游,显然不够热情,杨姑老太太心下不悦,忽出声道:“二侄媳妇?”
明兰不妨被点名,连忙抬头,只见杨姑老太太翘着冷笑的唇角,“所谓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乃人之大伦。以你这般,能嫁入咱们顾家也是极有福气的了,可这进门都快一年了,怎么肚子还不曾有动静呀?”
明兰大肆腹诽:你丫的,你旁边坐着的那位的大姐,进顾家门七八年都没生呢,那时你怎么不来‘人之大伦’呀!
杨姑老太太见明兰不说话,愈发兴头,大声道:“说来可怜,如今顾家长房的孙辈里,竟只有贤哥儿一个男孩,真是人丁寥落的叫人伤心。这样罢,回头我送两个好生养的丫头与你,让烨哥儿收了房,也好帮你分担一二。如何?”
明兰心里如火烧,冷笑连连,虽然她有满腹的推脱理由,但她并不打算据理反驳,对付这种荒谬的人根本不用讲道理,耍赖最好,还可以拉大秦氏出来溜溜。
正打算开口,忽闻门口一声响亮的通传。“侯爷来了!”
太夫人脸上的微笑立刻凝固,杨姑老太太一脸逗弄猎物般的愉快神情也断了档;邵氏和朱氏互看一眼,立刻循着避忌规矩,双双站到左右屏风之后去,明兰缓缓站起,立在当中。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后,顾廷烨虎步走来,他神情凝重威严,连身上的朱红蟒袍都没换,便直入内堂。他在厅中站定,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喜怒不辨,在两位长辈脸上转了下,太夫人和姑老太太便忍不住齐齐在心里打了个突。
他利落的一抱拳,简单的寒暄行礼,便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
“烨哥儿,这可是许久不见了,适才……”杨姑老太太撑出笑容,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顾廷烨干脆道:“适才在门口,我已听见姑母的话了。”
杨姑老太太一愣,保养适当的老脸干笑了下,顾廷烨又自顾道:“廷烨这里先谢过姑母关怀了。不过……”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冷峭,“送礼要合人心意才好,姑母可知廷烨到底想要什么。”
杨姑老太太被这么一问,她还真不知道顾廷烨的用意,继续发愣。
顾廷烨瞧着两个长辈,语气愈发冷淡:“嫡子。廷烨如今想要的,是嫡子。不知姑母是否能帮这个忙呢?”
厅里气氛骤然发寒,杨姑老太太绷着脸,胸膛起伏剧烈,想来气得厉害,太夫人也脸色难看之极,白细的手指紧攥着帕子。
这下情势倒转,顾廷烨冷漠的看着这两个老妇,目中讥讽,径直道:“姑母生于公卿之家,亦嫁入公卿之家,想来不会不知道,于我们这种府第,嫡庶有无差别,有多大差别。”
当然有差别。明兰低着头站在一边,心中狂笑不已,强力忍着。
有爵之家的承袭虽是代代相继,但却是要报宗人府请皇帝御批的,其中最易被挑刺的一项理由,就是‘若无嫡子承袭,酌情,或可改宗继之,或可夺爵’。意思是,若有嫡子,那么承袭是顺理成章无话可说的,但若无嫡子,却想以庶子袭爵,就得皇帝或宗人府给面子了。
换言之,如果顾廷烨没有嫡子,作为嫡出兄弟的顾廷炜,或其嫡子贤哥儿有理由承袭爵位。当势力强盛时,顾廷烨自不会让人轻易摆布,但倘若他身后,恰逢孤儿寡母无力,又有居心者环伺,事情就麻烦了。
“姑母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意为之?!”
顾廷烨冷冷盯着杨姑老太太,一字一钉的狠戾,敲钉入砖,句句紧逼。
“你什么意思!”杨姑老太太终忍耐不住,霍得站起,厉声质问。
顾廷烨淡淡道:“姑母心里清楚。”
从险恶一点的居心来说,倘若顾廷烨沉迷于美貌妾室,冷落了妻子,那么她送两个丫头来,非但不能解决儿女问题,反会妨碍嫡子的产生。
十年前的富安侯府兄弟争爵,官司足打了三年;十八年前的昌兴伯府被夺爵;甚至前年锦乡侯受贬的引头,都是这‘嫡庶’二字闹的。
杨姑老太太气的浑身发抖,被噎得脸色发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太夫人见此情形,怕她有个万一,自己女儿的亲事又得变卦,赶紧起身扶住她,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这不过是弄左了,都是自家人,听误了也是有的。”
“我成亲尚不足一年,姑母就这般行事,廷烨不得不多想。”顾廷烨把狙击般的精准视线投向太夫人,淡笑着,“若要旁人别误解,自己要少做容易叫人误解的事。”
语音低沉,似是警告。
太夫人心头发麻,只笑着道:“啧啧,真是的。你们姑侄俩呀,叫我说什么好,真真是一个血脉出来的,都一个脾气。说话直得呀,也不晓得人家听了会上火。得了得了,今儿是好日子,瞧在我的面上,都消消气,这便过去罢!”
一阵和稀泥之后,杨姑老太太再也不愿坐下去了,没说两句,便硬邦邦的起身告辞。太夫人一路跟了出去送客,顾廷烨只在庭院处意思意思,便拉着明兰回澄园了。
一回了屋子,顾廷烨便火气勃发,烦躁的扯开领口,转眼瞧见明兰依旧一副散漫样,不由得骂道:“你个没心眼的!知不知道我这姑母多有难纠缠,我一听她来了,紧忙赶过去。”
明兰温柔的替他宽衣松袍,笑呵呵道:“你别急呀,我有法子的。”
顾廷烨冷哼:“什么法子。一个善妒的名头等着扣给你呢。”
“别呀,干嘛硬顶呀。”明兰眨着眼睛,调皮道,“我就这么说,‘姑母好意,明兰铭感至深。自家人嘛,就要帮自家人,回头不单七妹妹那儿,还有姑母家的表妹表侄女,明兰也定会好好帮的’。呵呵,看她们俩怎么说!”
顾廷烨无语,久久看着她:“你……觉着,这有用?”
“没用也不打紧呀。”明兰双手一摊,无所谓道,“真收了进来,只要侯爷肯,我就送去伶仃阁跟凤仙姑娘作伴,有什么麻烦的。”
这次顾廷烨倒点头了:“嗯,这还成。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要送我丫头,回头我寻几个外头的给她儿子。”
明兰见他不气了,便笑盈盈的帮他换常服:“有侯爷给我撑腰,几个姑母我都不怕的。”
顾廷烨失笑,复又叹息。他看着明兰,把小小人拉到跟前,贴在怀里拥了会儿,然后按坐在榻上,低头对视着,沉声道:“你别急,生儿育女要看缘分,你只管好好调理身子便是。”
明兰却没立刻回答,似有些为难,迟疑着道:“其实……”
“你放心,有我呢。老爷子都能护着那位近十年,我能护你一辈子!”顾廷烨打断她。
“不是啦。其实……”明兰嗫嚅着。
“别说什么纳妾的废话,我不爱听。”
“侯爷听我说呀!我可能……”
“别疑神疑鬼的,你身子好的很,定能生许多孩儿。”
“你让我说呀!”明兰被堵得抑郁,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大声道,“我许是有身孕了!”
然后,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男人眯着狭长的眼,表情空白,木木的把明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来回看了三遍,脸上才有了神情,先是古怪的不知所措,然后渐渐转为狂喜。
脑袋渐渐恢复机能,他单腿跪在明兰面前,双臂圈着她,声音微微发抖:“你再说一遍,我的心肝儿,再说一遍。”
明兰对着手指,不好意思:“应该没错的,要不再寻个太医来瞧瞧?不过,张世济大夫好像就是太医院供职的哦,我已去过张家的医馆了……”
“我的心肝儿!”顾廷烨喉中发出一声低吼,难以形容的喜悦完全控制了他,他一把抄起明兰,牢牢抱在怀里,绕着原地打起转来。

第161回 曼娘,廷灿,嫁妆,祖业,还有明兰的幸福生活

顾廷烨身高体长,明兰被举得半天高,惊魂离散,只得死死抱着他的脖颈,细细的手指揪在他的衣领上,越过他的肩膀,便是离地几尺的地面,从高处往下看,地面上铺的厚绒地毯,几朵浓艳重彩的富贵牡丹直在眼前晃悠悠的。她几乎要尖叫,却因惊恐过度,一时堵着嗓子,只干巴巴的挤出一句:“快放我下来!”——你个XX的XXX!
男人朗声大笑,响亮之极,直连屋外服侍的几个丫头都耳鼓膜发鸣,笑声中满是喜悦欣愉之意。绿枝几个俱面面相觑,眼底隐含大惊。
足转了三四圈,顾廷烨才听得明兰的惊呼,只见臂膀中的女孩如小松鼠般惊惧,眼睛睁得大大的,伸出幼细的爪趾死死扒着自己,他立觉不好,当即轻展健臂,把胳膊上的女孩搂平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你身子可有不好?适才忘形了,你头晕不?……想吃什么……要否睡会儿……快躺下躺下……”男人开始语无伦次,两手不停的把靠垫一股脑儿塞到明兰背后,差点把她从侧躺的姿势直接便成仰卧起坐的最后动作。明兰先是被转得发晕,又被很折腾了一番,不免口气不好:“我好的很。头也不晕。想吃饭了。晚饭还没吃睡什么。你塞了这么多垫子,怎么躺呀!”
顾廷烨连忙起身,让明兰好好躺着,自己却不知此刻该做什么,只双手负背,不住得在屋里走来走去绕圈子,足足绕了七八个圈子,他才醒过神来,以拳锤掌心:“对,赶紧请太医!”说着便起身,赶忙吩咐人去取名帖。
明兰抱着胖胖的软垫子,仰着脖子,望着高高的顶梁,上头七彩精致的金银雕绘,多子多福的石榴树旁有许多象征福气的蝙蝠。貌似是一只呆呆的大蝙蝠,正趾高气扬的领着几只圆头圆脑的小蝙蝠,后头随着一只无可奈何的母蝙蝠。嗯,十分吉祥喜庆的一家噶。
待太医来的时候,明兰刚刚用过晚饭。
一顿饭下来食不知味,魂不守舍的顾某人似乎还在云里,饭没吃几口,倒把左右吓得不轻。他时不时低头对着碟碗无声而笑,看明兰一眼,喜不自胜,再看明兰一眼,忽又眉头紧蹙,须臾间,神情变化地异常活跃,情状十分惊悚。
明兰倒十分淡定,自顾自得进食,大约因在外头跑了一下午,此刻胃口极好,还多添了两碗汤一碗饭,抹干净嘴角,净手,漱口,太医就来了。
来的太医姓卓,面孔白净方正,素为英国公府所信重,曾荐给沈家,正是经验与精力俱佳的时候。顾廷烨黑着脸站在一边,瞧着不像老婆有孕,倒像老婆得绝症了;他原想把太医院院正张老太医请来,谁知今夜恰好在宫内当值,他总不好去砸宫门。
隔着帐帷,搭着帕子,卓太医为明兰诊脉片刻,立刻面露笑容,朝顾廷烨拱手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夫人有喜了,已近两个月。”
顾廷烨略一抬手,沉声道谢:“有劳先生了。”他那短命讨债的大哥是六月挂掉,紧接着是不情愿的守孝,三个月纯洁的夫妻生活,如今正是冬月中旬,很好很好,果是天佑人和。
他面上淡然,心里却着实高兴,待卓太医诊毕,又请他去书房,足足问了一盏茶的话,直问得卓太医快失笑了才放人走,并封了一份厚厚的诊金。
这晚顾廷烨没去外书房议事,早早洗漱后便上榻,他的言辞素以锋利见长,攻击争吵是把好手,却不擅劝抚,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拥着明兰。温热的男性气息濡湿得喷在颈后,背后贴着他厚实的胸膛,一只大手无意识的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虽二人间默默无语,明兰却能感受他心中的喜悦。
这样安详美好的气氛中,明兰睡意渐浓,半睡半醒间却听背后一声轻叹,似有浓浓化不开的情绪,她心中大奇,扭转身子面对着他:“做什么叹气呀。”
夜深漏重,屋中静默如水,过了半响,顾廷烨才低低道:“忽想起了昌哥儿。”
昏暗中,明兰陡然睁开双眼,快入睡的脑袋急速清醒,天知道这个话题她已经好奇了多久,偏顾廷烨始终讳莫如深,她也只好忍着不谈,没想今晚他自己说了。
“……蓉姐儿这孩子,到我身边也许多日子了,她虽从不提及,但我晓得她心里也是惦记的。说起来,昌哥儿母子如今怎样了?”她柔声轻问,心里猫爪挠似的。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顾廷烨微微躺平了身子,才道:“衣食不愁,在庄子里平安度日,如此罢了。”声音中满是怅然之意。
“侯爷……是不是悔了?”明兰愈发贴近他的胸膛,深寒的夜里,温暖坚实的身躯何其令人眷恋。
“不悔。”两个字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静。
顾廷烨展开胳膊,让明兰枕在其上,“我一十六岁结识曼娘,迄今十年有余。她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顿了顿,暗中一声轻嗤,他似是苦笑了下,“她虽为女流之辈,却比寻常男子都强。她若要成一件事,自是事半功倍,但若要坏一件事,却也是防不胜防。我……不能叫你,叫我们的孩儿,叫以后的日子,都冒这个风险。”
这次轮到明兰沉默了,过了会儿她才轻道:“这是我第二回听你夸她。她……就这么能耐?”
一只大手温柔的抚在她的脸上,带着老茧的虎口略粗糙,轻微的砂刺感在柔嫩的肌肤上,有些麻麻的感觉。在这清冷的夜里,顾廷烨的声音格外淡漠:“她胆识过人,素有急智,能忍人所不能忍。想扮出什么样子,就能叫旁人深信不疑,便是漕帮的兄弟也对她夸不绝口。伴我近十年,几乎未露破绽。若非我有心探查,怕至今不知她的为人。”
明兰心里如打翻个油盐铺子,五味陈杂,只能闷闷道:“术业有专攻嘛。”演艺专业的高材生,当然有两把刷子了。
顾廷烨听出她口气中的抑郁,呵呵笑了起来,弯臂把她紧紧搂住,揉来揉去好一阵揉搓,亲昵道:“你个傻丫头!”
明兰叫他揉压着脸颊变形,话都说不清楚了,忙举手去隔,却力气不够无法成功,便伸爪子去他腰间呵痒痒,顾廷烨忍不住发笑,忙一巴掌拍下去,把个不老实的胖爪子给按住。
两人笑闹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互拥着静静躺了会儿,顾廷烨望着暗沉沉的床顶帐幕,映着窗纸透来的微光,微微晃动,飘荡如三月春江里的水纹。
他忽忆起那年,初初见她。
那日刚下了戏,不知谁起的哄,一众锦衣华服的轻狂公子便簇拥着往后台去,要去寻当时正红的小旦春雪玉,瞧瞧他卸妆后是个什么销魂模样。然后,他遇见了曼娘。
十来岁的秀丽女孩在庭院角落等候兄长,一身粗布旧履,不施脂粉,套着宽大的水袖自顾自顽着,一边婉转起舞,一边清声缓唱‘妾身如蒲草,垂江蒲,随水流,浮游无根,望君万万怜之’,悠扬回味。
此情此景,引得一众贵胄少年俱是驻足,多看了几眼,有几个出言轻佻,他忍不住仗言解围,催众人赶紧,免得春雪玉叫旁人捷足先登,先行请了去。
那帮迷晕了戏的公子哥们果然发急,忙着往里赶,片刻间人群散去。
那女孩抬头深望他,眼中尽是感激,四目相对间,直羞得她面上绯红一片,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免心生好感。女孩其实并不美甚,比之继母新给他的两个俏丫头颇有不如,却独有一份天然羞涩之态,清新的宛如江边垂柳,柔致楚楚。
他并非戏迷,但那句唱词却叫他深深记住,许多年后他才想到,其实曼娘一开始就说明白了的,她确如蒲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百折不挠。
“她样样了得,偏心术不正,做起事来,全无顾忌。我该对她说的都说了,能给她的也都给了。”顾廷烨黯然道,“只是昌哥儿……”
明兰静静听着,忽觉心头一阵发虚:“不把昌哥儿接来,是……为着我么。”
“不是。你别往自己身上揽;是曼娘自己不肯。”顾廷烨搂紧她,轻抚慰道,“她口口声声不愿嫁人,求我给她留个依靠。”说到底,他还是心肠不够硬。
这真是个经典的选择题。
富有的父族向贫寒的灰姑娘出条件,只要孩子不要母亲。如果放弃孩子,那么孩子能享受荣华富贵,光明的人生;如果留下孩子,那就只能和母亲一道挨穷。狗血一点的电视剧,最喜欢让一对兄弟或姐妹去走迥异的道路,酿造诸多泪点,多年后普天同哭。
“既定下了,便不会再变。”顾廷烨语气平静,斩钉截铁,“我也并非撂开手不管。我会护他周全,会着人教养;但不能入族谱,顾家也没这个子孙。”话说到这里,明兰忍不住从他怀里抬头,可惜屋里暗的很,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好又躺下了。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世上有几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哪怕是惊世如莫扎特之流,也大多自小长于音乐世家,就算没有特别教育,也是耳濡目染。试试让莫扎特生于世代杀猪人家看看,天天见的都是血肉横飞,长大了,怕也觉得砧板比五线谱亲切的多罢。便是顾廷烨自己,也是老侯爷冬夏不改的,一拳一脚一刀一剑,日日年年教出来的。
昌哥儿长于乡野,左右都是农夫小贩的孩子,没有得力的师傅打基础,没有出色的先生点拨,只教他些寻常的经济学问,长大后多半会成为一个幸福富裕的小地主。
如果他妈不天天灌输仇恨的话。
这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最好的教育资源都是固定的。为着盛氏非大族世家,盛紘费了多少力气才能请到庄先生来家里开塾。问问庄老,愿不愿意去乡下教个戏子的非婚生子,哪怕顾廷烨亲自出马,昌哥儿再惊采绝艳的惨绝人寰,都难保人家会大怒的拂袖而去,并认为你是在故意羞辱读书人。
明兰总算明白顾廷烨为什么叹气了;他是在内疚。为了嫡出子女永无后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胁,从族谱上庶长子的名头,到昌哥儿可能有的发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炽热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渗透肌肤,明兰忽觉腹中这个小鬼挺有福气的,远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前,父亲便已不自觉的替‘他’打算起来了。
“我曾设想过,倘若昌哥儿与你生的孩儿有争。我定是要护着‘他’的,决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来,老爷子,他……”静谧的暗夜中,顾廷烨的声音竟微微发发颤。
幼时他曾听到过嬷嬷们闲聊时,说‘侯爷着实太偏心’,如何处处偏着大少爷云云,如今事到临头,没想他也是一样!细想起来,他甚至还不如父亲,至少父亲仔细教养了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废话,人心当然是偏的,有几个人心脏长在正当中的!
明兰心头剧烈跳动,她敏锐的察觉到顾廷烨语气里的愧意。现在他对嫡妻嫡子的爱护之情占上风,将来却未可知,有些事情当时不说,过后就会成为萌芽的恶果。想到此处,她当即道:“侯爷,你可是觉着,你幼年之时和昌哥儿有些相似?”
顾廷烨愣了下,愕然道:“这怎会一样?”他是合法合礼的嫡子好不好,另一个则连名正言顺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兰急追一步,语气温存柔和,故意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那……侯爷,可是觉着曼娘与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顾廷烨语气急促的便如跳起来一般,瞬间做出反应:“曼娘和母亲怎可相提并论!”
白氏本来就出身富豪,锦衣玉食,带着救命银子嫁入顾门,属于对夫家做出巨大贡献却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别的且不说,数次累得他老父气倒,全家不宁。
思及此处,顾廷烨忍不住用力掐了明兰一把,半笑半教训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待孩儿出来后,看我不收拾你!”语气明快,再无适才的怅然之意。
明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呵呵笑的可爱,很老实的道歉,并保证再也不敢了;说了好一通话,两人才心神舒畅的睡去。
入睡前,明兰忽然一阵苦笑。回头浪子顾某人大作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了她这个世俗的小市民,只想着如何为自己的孩子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
不到天亮,宁远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医来过了。
“有身孕了?”太夫人刚起身,正坐在罗汉床上用早饭,闻言搁下筷子,拿帕子斯文的擦拭嘴角,“这可真是巧了。昨日她姑姑才说了两句,即刻便有孕了。莫不是话赶话的罢。还是叫太医好好瞧瞧,别为着赌气。”
一道用饭的邵氏小心的赔笑:“说是确诊无误的,已有两个月了。”
太夫人轻轻吹着碗中的燕窝,声调轻柔:“那便是真的了。说来伤心,她既早知道了,又何必瞒着大家伙儿,怕什么不成。若昨日就说了,也好叫她姑姑高兴高兴。”
邵氏笑道:“说是昨夜刚知道的。”太夫人轻哼两声,不再说话。
坐在下首圆桌用饭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过饭后,咱们一道去瞧瞧二嫂罢。适才我听闻,府里的管事婆子正过去道贺呢。”
她旁边的顾廷灿面色不悦,用筷子快速拨着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场。母亲和嫂子们去罢,我就不去了。”语气矜持,高贵淡然。
“你这不懂事的丫头!”太夫人骂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显怀得厉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张罗婚事,如今你还敢推三阻四!”
顾廷灿对着母亲撒娇:“娘,您先别说我呀。二嫂如今还能替我操持么?”
……
“自是不能了。”明兰笑吟吟的侧躺在炕床上,慵懒的慢慢起身,规矩的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气,她也知让孕妇操持不妥,但乍听明兰推脱的这般顺溜,却也不悦:“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寻着门好亲事,却无人帮忙。唉,我有三个儿媳妇,要紧时候,却一个也指望不上。”邵氏低头不说话,此刻朱氏没来,她就成了赘子。
“怎会无人帮忙?您别急呀。”明兰故作惊讶,微笑道,“媳妇早想过了,咱们不是还有几位嫂子么?旁人不说,煊大嫂子便是头一个热心的。但凡您吩咐一声,四叔父和五叔父两家,哪个不来帮忙。怕是到时候抢着来呢。”
“这个……到底是分了家的。”太夫人迟疑。
“分了家,那也是一家人呀。”明兰早备好了说辞,“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时候,前头有煊大嫂子张罗,后头有我和几位嫂子们陪着客说话,再有您老坐镇,还有什么办不好的。叫外头看了,既说咱们三房和睦依旧,还得了热闹,岂不好?”
太夫人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聪明人,只需对己有利,从不做意气之争,当下便笑着答应了。屋内又是一片和气,邵氏只能低头暗叹,她是个钝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细,也看不清楚明兰的深浅。
顾廷煜过世至今,太夫人只字不提管家和家财之事,顾廷烨夫妇是做小辈的,不好主动提起,如今顾廷灿出嫁在即,还不知……唉,却不见顾廷烨夫妇有半分着急的。
随着报信的人回来,最先来道喜的便是明兰的娘家。她原以为不过送份礼来,顶多王氏过来看看,提点两句‘好好养胎’,算是尽了嫡母的本分,谁知,不过下半日……
“祖母?!”明兰惊愕得看着眼前这位端庄肃重的高贵老妇,忙不迭的要从炕床上翻下来,“您怎么来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
“别动别动!”盛老太太见明兰敏捷的伸手,险些吓出一头汗来,忙大喊着,“你给我好好躺着,别动的太快太急!”
丹橘连忙上前按住明兰,小桃则很机灵的拖了张太师椅来放到炕边,让房妈妈扶着老太太坐到明兰身旁,王氏只好委屈的坐在后头了。
“你个猢狲,没见过我呀!阎罗殿要收我且还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骂起来,“头三个月最要紧,动什么动!仔细我捶你!”
明兰乐的眉开眼笑,小猴子一般扭着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娇声道:“这许久没见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紧罢,寻着个由头便来瞧我了。”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一边嗔骂,一边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般没体统!直起身来,好好坐着,像什么样!没你个猢狲在跟前,我反倒顺当了,约能多活几年!”
偏明兰是个牛皮糖投胎的,从不知怕她,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见了,粘得愈发急了,还满口胡说八道什么‘瞧祖母人也瘦了皱纹也多了定是想她想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云云。闹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恨不能拖过来打一顿,又恨不能跟小时似的亲两下。
祖孙俩自顾自的笑闹,只说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的脸色发青,才正经的说上话。
“该注意的事项你怕比我还清楚。总之,这些日子要当心,吃的传的,甚至熏香炉,银丝碳,还有园子里的花草,你都要注意。尤其身边的人。这个时候,宁可冤枉了,也不可放过;若怕伤了人和,便先把人押到庄子里,回头再查清发落不迟……”
“祖母,我省的啦。”
不知第几遍这么说了。老太太不断叮嘱,明兰为着叫她放心,只好不断重复这句话。
老太太殷殷嘱咐,又转头对崔妈妈道:“你是汤药上办事办老了的,旁的人我也不遣了,这孩子我只托付给你了。”
崔妈妈忙福身道:“老太太的话我记下了。夫人自小就是我服侍的,我拿命说一句,便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护夫人和小主子周全。”
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
明兰心里感动,但也被啰嗦的耳朵发麻,忙见机岔开话题:“咦,全哥儿怎么没来?不知可还记得我这姑姑么?”
王氏总算逮着机会说话,忙道:“这孩子近来皮的很,怕吵着你,便没带来。”
“那慧姐儿呢?可好。”
提起小孙女,王氏也是满脸笑容:“要说这小丫头呀,比她哥哥强十倍,不哭不闹,又乖巧又熨帖,见人就会笑。你爹和老太太都喜欢的什么似的。”
“那比大姐姐和五姐姐如何?”明兰故意打趣道。
王氏白了她一眼,大声道:“若比她们,那就强出百倍了!”
明白笑得欢快,指着王氏,俏皮道:“祖母,你听你听,太太见异思迁,有了孙女就忘了闺女,回头我告大姐姐和五姐姐去,你可得与我作证。太太如今变心喽,不疼她们了!”
屋里众人一齐喷然,丫鬟婆子们侧脸偷笑,老太太用力搂着明兰,嘴里笑骂着‘猢狲猢狲’,王氏笑得满脸通红,直拿帕子捂眼角,适才的些微不悦也散了去。
“旁的没什么,就是枫哥儿的婚事,已定在开年春,你是没法来了。”老太太慈爱的望着明兰,“回头叫你姑爷来吃酒便是。”
明兰笑着点头,王氏想起一事,也道:“你大姐姐本想来的,这阵子却叫事给绊住了,说是待空了,便亲自来瞧你。”
“大姐姐若忙,就别来了,自家姐妹,不必多礼的。”明兰担心华兰不好出门,免得她又和那极品的婆母打交道。
“不妨事的,她说可来的。”王氏笑着道,“她如今觉着自己是过来人了,大约紧着来提点你,好显摆一番能耐罢。”
众人又是一阵笑。没有人提起墨兰。
……
孕妇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头三个月坐胎期间,连散步等运动都不好多做,只需吃吃睡睡,过着猪一样的生活。其实根本不需要考虑,完全依赖本能,如今的明兰跟一头小猪没什么区别,吃完了就发困,睡醒了就觉着饿,见了人就半清不醒的哼哼两声。
此外,还翻着花样想吃的,一忽儿甜一忽儿咸,一忽儿辣一忽儿淡,有时连清水都觉着有气味,有时又闻不得饭味。
此时便显出前纨绔子弟顾廷烨的能耐了,只有明兰想不出,没有他弄不到的吃食,什么犄角旮旯隐没市井的摊贩酒楼私家菜,川赣徽浙,各家菜系,他随口指点路径,须臾可得。
坐在对面,瞥一眼奋力吃喝的明兰,再瞄一眼她尚且平平的小腹,开始走神,无限美妙幻想,他心里就跟揣了罐蜜糖般。
如此过了三五日,明兰依旧幸福如猪头。那边厢,却出了事。
小桃十分兴奋得跑来报信:“杨家姑老太太来了!”明兰恹恹的伏在炕上,没好气道:“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般。去说一声,我身子不适,就不去请安了。”
“不是的,夫人。”小桃脸蛋红扑扑,大冷天额头上居然冒着热汗,“姑老太太谁都没叫,只关起门来和太夫人说话,好似在跟太夫人发脾气呢!”
……
“你到底给廷灿备了多少嫁妆!”杨姑老太太如风火轮一般赶来,风度尽失,拍着炕几质问。
太夫人心头不喜,但还是摆出笑脸:“哟,你这做姑姑这就过问起侄女儿的嫁妆来了?放心,定叫公主与驸马满意,叫你长脸!不敢说十里红妆,却也是京城里数得上的。”
“你胡诌什么!”杨姑老太太擦着额头上的汗,是冷汗,“你嫁进来几十年了,顾家嫁女的惯例你是知道的,你这回给灿儿备的嫁妆可是超出许多了?”
太夫人垂下眼睑,慢慢抬手去拿茶碗,不说话。
杨姑老太太气急败坏道:“我不是来给自己抱冤的!也不是来算后账的!你要给灿儿备多少嫁妆是你的事,可你为何迟迟不将家产交付于廷烨夫妇!”
太夫人嘴角一歪,讽刺的笑出来:“怎么?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到外头嚷嚷去了。还真道他们不屑这点子家业呢,镇日煊赫的不可一世。”
杨姑老太太见她这幅样子,深深吸一口气,抚平气息道:“我不是与你说笑的,这事若没办好,廷灿的婚事怕也要黄!”
“什么!这是从何说起!”太夫人急了,当即撑着桌子起来。
“就从今早我去驸马府讨要庚帖说起!”
太夫人微微颤颤的坐下,一脸不明所以。
杨姑老太太顺平了气,缓缓道:“前几日,驸马府来人说庚帖的事,我特意缓了几日,也让灿儿摆摆架子。至今日,我才和黄家世子夫人一道去驸马府,原想着先拿了韩家三公子的庚帖,再来换灿儿的,谁知……哼,触了好大一个霉头!”
“怎么?韩家变卦了?”太夫人惊惧交加,声儿都打着颤。
“也不是。”杨姑老太太想起今早在公主面前的窘迫,直气得牙痒痒,“说起来,庆昌公主也气得够呛。……昨日宫里设宴,皇家贵眷都去了。没开席前,贵眷们便聚着吃茶说笑,也不知谁提了句韩顾两家正在议亲。大伙儿便你一句我一句的道贺起来,还有夸灿姐儿才气高的,庆昌公主虽未说什么,但心里也是高兴的,本来好好的,谁知谁知……!”
“你倒是快说呀!”太夫人发急。
杨姑老太太怒道:“谁知林乡大长公主忽说起了嫁妆之事!说顾都督承袭爵位已半年有余,连顾家祖产的边都没碰到,至于阖家管制,还有功臣田,福禄田,更是牢牢把在你太夫人手里,宁远侯夫妇徒坐了个空头爵位!呃,你也知道,这林乡公主和庆昌公主素来不和的。”
同是庶出,庆宁大长公主好歹是养在静安皇后跟前的,多少占了些名分,林乡公主的生母位居宝林,末了,却不如宫人所出的庆昌公主风光,是以,这姐妹俩自小爱别苗头。
太夫人紧紧攥着茶碗,深得几乎嵌进掌心。杨姑老太太继续道:“总算你人缘不错,席上也有人替你说话的,说你也是不放心他们夫妻年纪轻,打算交代清楚,才好托付呢。谁知有人当面就风言风语的嗤笑起来,说,若是亲娘不放心儿子儿媳还情有可原,你一个后娘把着家产不放算怎么回事?!也不怕瓜田李下!”
杨姑老太太说的气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时庆昌公主还好,只淡淡说你即刻便会交托的,旁的外人有什么好议论的。不想那林乡公主又讥讽了一句,‘莫不是要等嫁出女儿后再交付?这感情好,有这样体贴的亲家,姐姐您可是大有福气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听不出来。庆昌公主气得当时就想砸茶碗了!”
太夫人气的全身发抖,嘴唇颤的厉害,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也罢了。林乡公主那张嘴,大伙儿都知道的,最是厉害不饶人,也几个人当回事。可待到开了席,庆宁公主陪着两宫太后和皇后来了。”
杨姑老太太艰难的咽下唾沫,“皇后随口问了句‘适才说什么这么热闹呢’,林乡公主忙把这事说了。为怕局面不好看,几位长公主郡主,还有王妃郡王妃们,都笑着帮忙来圆场,两宫太后取笑了几句,本来事情也过去了。可是……庆宁大长公主,玩笑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怪道妹妹能与镇南侯夫人成妯娌呢’。庆昌公主强忍着,才没晕厥过去。”
太夫人半身冰凉,再无话可说。
镇南侯爷素爱豪阔,不善经营,侯府内囊空虚,侯夫人泼辣蛮横,颇有手腕,索性打起儿媳嫁妆的主意,前后娶进的三房儿媳,俱是带着万贯家财进门的,自然的,家门就不怎么高明了。庆昌公主素来厌恶长嫂的这种市侩俗气的行径,恨不能进水河水划清界限才好,如今却被相提并论,她自是气的非同小可。
这番话说完,姑嫂俩久久无语,好半响,太夫人才恨声道:“自来嫁女儿,多陪些嫁妆是常理,她们竟,竟这般气人!”
杨姑老太太大约是气过头了,反而镇定下来:“老嫂子您就别糊弄人了。按着顾家嫁女的惯例份子,再添上你的嫁妆,也很了不得了。您原有多少嫁妆,我多少齐也知道。您要厚嫁女儿,成!从你自己那儿出,别拿顾家的祖产呀。”
“灿儿是老侯爷唯一的嫡女,厚嫁些怎么了?!就是陪些祖产,又如何!前几年宣门侯嫁女儿时,几乎出了一半的家产!更别说那年平宁郡主出嫁,襄阳侯陪嫁了多少!”太夫人执拗起性子来。
杨姑老太太也有些气了,大声道:“我的确不是老太公唯一的嫡女。只知道,要陪祖产也成,那得当家人自己发话!如今顾家门里你是当家人么?二小子廷烨才是!你不经当家侯爷同意,便私自把顾家祖产做了陪嫁,算哪门子道理!以后人前人后风传,后娘把持家产,把祖业半空了给女儿做嫁妆;你半辈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你闺女的名声还要不要!”
“好罢!要当家人发话!”太夫人如困兽便不肯屈服,“外头人怎知老侯爷没发过话?”
杨姑老太太冷笑道:“我那老哥哥发没发过话,我是不知。不过廷煜临终前把族人叫齐后出具的两份卷宗,我却是知道的。不单家里人知道,外头人知道的也不少。好端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做什么临终前还不能安心,非要折腾这劳什子。你当外人没脑子,不会想的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怕弟弟不知家产详情,被继母私吞了去。
争执了好几句,两人俱是疲惫,又是半响无话。
杨姑老太太长长叹气道:“我也是有闺女的人,你想厚嫁女儿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可好人家是要名声的,公主能如此,正说明她磊落,韩驸马家实是门好亲事。可你若执意如此,那公主府这门亲我可不敢张罗了。您另请高明罢。”
太夫人心思百转千回,一下委顿在椅中,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孩子,眼看着父兄指望不上,原想多给她些傍身的,却没想又叫人算计了去!”
杨姑老太太挥挥手,满是倦意:“你自己好好想想罢。反正这庚帖我一时是拿不来了,不过要快。这一过了年,灿儿的年纪可就……唉,孰轻孰重,你自己思量罢。”
一把岁数的人,上半日受人奚落,下半日跟人争执,杨姑老太太也是疲倦得很,懒得再说什么,又喝了半盏茶,便告辞了。自家府邸,熟门熟路,很顺脚的迅速往外走去。
这件事越想越头痛,一路上连话她也懒得说,踩着桦木雕的双板小矮凳,撑着门房婆子的胳膊,赶紧上了马车。堪堪在车口坐定,刚要往里挪动老迈的身子,猛见得车厢里头已有一人,黑憧憧的人影,端坐在车里正座上。
她差点吓出毛病来,细细往里一瞧,惊呼道:“怎么是你?!”

第162回 夜来风急,拒收战俘

外头传来车夫扬鞭吆喝之声,随即车轮辘辘起行,半昏半暗的车内,锦帘扬动间,外头的亮光散落几丝入内,叫里头亮起些许,坐在那里的人不是顾廷烨又是谁。
车中出奇的静,他身形微倾,缓缓道:“姑母,多日不见了。”
杨姑老太太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于此处出现,大惊之下僵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尖声质问道:“你在此作甚!”
顾廷烨并不就此作答,却悠悠然的另作他言:“当年宣门侯嫁女,可谓京师盛况;平宁郡主出阁,襄阳侯更是随嫁无数,太夫人艳羡也是难免。”
杨姑老太太的眼皮猛然一跳,直看顾廷烨——她从太夫人处出来尚不足半盏茶功夫呢!她沉声道:“好灵通的耳目,今时果非往日了。”
顾廷烨似丝毫不以为意,微笑道:“约十几年前,宣门侯奉旨镇守西北延同州,不料受了西戎重兵突袭,时城中只几千残兵,救援不及,眼看城破之时,宣门侯父子四人就要殉城,邻城大族芮氏得了信,致仕在家的芮老督军耿直,当即遣了族中子弟及家丁府兵来救,终撑到援军到解围。宣门侯一家得保,可怜芮老尚书满堂儿孙,只剩一庶出幼子。”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继续,只定定看着杨姑老太太,目中似有轻嘲。杨姑老太太胸中气愤涌上,却又不便发脾气,当年之事她如何不知,所以适才方与太夫人那般口气。
顾廷烨对这幅表情十分满意,这才又慢悠悠的:“后宣门侯回京,便将嫡出幺女嫁于芮家小公子,半数上的家产尽数做了陪嫁。不知韩驸马家于顾氏是否也有如此深恩厚德?”
杨姑老太太脸色都发黑了,牙齿发出轻微的切格声,依旧不出声,做非暴力不抵抗状。
“至于平宁郡主出阁……”顾廷烨笑了笑,“当时侄子年纪还小,只记得这门亲事还是杨家老太君亲自做的保媒,姑母也带几位表兄去吃过酒的,难道不知其中干系?”
杨姑老太太依旧用沉默对抗,拒绝交流。顾廷烨渐渐敛去微笑,肃然冷声道:“姑母倒是改了性子,这般心平气和,想来太夫人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杨姑老太太本就性烈,忍耐不住的高声道:“你不用激我!我这把年纪了,连重孙子都快有了,不怕你攀三污四。你只说,你到底要如何!”
“不要如何,不过要姑母一句话。”顾廷烨语气淡然,便如无形的手掌按压着对方,隐然威势,杨姑老太太忍了又忍,重重呼吸几次才道:“……没错,这事是她做的不地道,我已说过她了。倘若她不改,这门亲事我是断不会插手的!如何,你可满意了?”
这话说的又气又急,便如连珠炮似的,顾廷烨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杨姑老太太难捺气愤,皱褶的眼角抛出目光,瞥了他一眼,又道:“这事虽不对,可也情有可原。谁叫灿丫头少个依仗,有能耐的兄长指望不上,她娘能不忧心么?她一辈子仁善厚道过来了,临了不过做错了这一件事,你犯得着这般不依不饶么!”
顾廷烨面露轻蔑,冷哼道:“顾家上百年都没动过的功臣田,她说送就送了,这种仁善厚道还不如不要!”一字一句,便如利刃。
杨姑老太太毫不认输,怪腔调的出声讥嘲:“不错,我差点儿忘了,还是全靠了你娘,顾家祖产才保了下来;不用你来提醒,顾家老少都念着这恩德,不敢忘呢!”
“是以顾家如此报答?!”顾廷烨的目光冷彻似冰。
“笑话!你顽劣不驯难不成也是顾家的过错?成日外头胡闹,你老子难道没骂过没教过。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却来怪旁人!”
这番话若是早些年说,顾廷烨定然大怒,然此时他早叫江湖风霜打磨得皮糙肉厚,并不以为意,只冷冰冰的讥嘲回去:“我做的事我从不抵赖!可顾家只我一人如此?老爷子蒙在鼓里不知道,姑母你在外头也不知道么。”
姑侄俩性子有几分相似,一句紧着一句,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杨姑老太太叫最后一句噎住了。京中繁华,各种玩乐花样极多,权贵子弟或多或少有些陋习,不过待成年娶妻后,或能好些,或学会了怎么遮掩,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顾廷炳贪财,觊觎富贵显赫,顾廷炀好色,小媳妇窑姐从来荤腥不忌,二人何尝不曾在外惹过祸事,及至人命官司,这些种种,都叫太夫人帮着摆平瞒住了,故而四五两房对她感激不尽。偏到了顾廷烨这里……
“与盐商家结亲家,叫姑母在杨家丢人了?”顾廷烨缓下肩头,斜靠着车壁,不徐不急的半嘲半笑。
杨姑老太太一时无语,往事蓦然涌上心头。
那时她连生了两个女儿,眼看庶长子一日日大了,婆母厉害,几个妯娌又都不省事,她身为长媳有万般难处。偏偏娘家长兄又娶了这么个不登对的夫人,夫家明里暗里多少嘀咕嘲讽,便是吃饭菜淡了些,都会叫人打趣“大嫂当家也太节俭了,不如跟你娘家嫂子家要些盐回来”,然后狠狠笑上一顿。她素来心高气傲,不愿解释,只能强忍着赔笑脸。
她晓得大哥为难,秦氏大嫂可怜,娘家父母也是无奈之举,便一腔无处宣泄的怨愤都扑向了白氏,自然,也延及了顾廷烨。
她喉头咕咚几下,想说些什么,却未能成言,一抬头,见暗光浮动,透进车内的光已非青白明亮,而是一片昏黄泛红的落日余晖,对面端坐的人宽额挺鼻,竟与记忆中那张老迈垂死的面容惊人的相似。
“大哥……你爹过世前,一直惦记着你。”她忽然开口,眼神异常黯淡,仿佛顷刻间垂垂衰老许多,话音低哑发涩,“后来,大哥已不认得人了,只不断叫人去寻你回来,别在外头风餐露宿,怕你吃苦受罪,可惜……”
虽是如今早就知道的,再次听得这些,顾廷烨依旧心头揪紧,一阵窒息般发闷。
“今日既说到这里,索性把话说开了。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你娘不配做顾氏宗妇,加之后来你的所作所为,愈发觉着你也不配承袭爵位。是以,有些事我便是知道,也不曾开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杨姑老太太缓慢的直白叙述,目光紧绷的几近惨淡,其实自长兄过世后,她心中有愧,便不再踏足宁远侯府。
想到这里,她忽心中起了一股傲气,昂头冷笑道,“姓顾的起手不悔。我不是老四老五,一个糊涂,一个没骨头!你落魄时我不曾帮扶过,如今你飞黄腾达了,我也不来沾你的光!你成亲我都没来,你大可当没我这个姑母,便是杨家有朝一日大难临头,我也绝不来寻你!”
斩钉截铁的说完这些,一身老骨头似都散了架般,她哑着嗓子道,“可灿姐儿……炜侄子是个安逸惯了的,你与她兄妹情分寥寥,她外家东昌侯府是早就不成了的。我,她的终身大事我不能坐视,好歹给寻个妥帖的婆家,我也算对得住大哥了。”
“待你妹子的亲事落定,我便不再登顾家的门;你放心,也叫你媳妇放心,我不会再来摆姑母的谱。”杨姑老太太咬牙说完这些,顿了顿,低声道,“……韩家的亲事若不成,还得去瞧瞧旁的人家,灿丫头不懂事,你能帮好歹帮些,到底是亲兄妹。”
顾廷烨是她看大的,生性骄烈,指望他以德报怨纯属做梦,不原样还回去便不错了,很难再讨得了好去,怎么可能再仗着长辈架子摆威风。这些她看的很清楚,今时早不同往日了。
那日上门给顾廷灿说亲事,种种刁难意气,不过是惯性发作,瞧见那对饱满滋润的小夫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吃瘪回去后也深悔自己沉不住气,何必自取其辱。可无论怎么建设心力,一见了这个厌恶的侄子她依旧控制不住的火气上冒。
顾廷烨静静听着,至此才忽微笑起来:“这个姑母不必忧心,韩家的亲事必然能成。”
“你……怎么知道?”杨姑老太太奇道。
“经此一闹,倘若韩家应了这亲事,两边的面子都能过去。”顾廷烨轻嘲着,“七妹妹的岁数已经不起再慢慢挑拣,太夫人眼界又高,必不愿屈就的。”
他轻轻掀起车帘一角,侧脸瞧了下外头天色,“太夫人定知如何做才是最好。”
“莫非……”杨姑老太太心头一动,“这桩事是你所为。”
顾廷烨轻瞥了她一眼,杨姑老太太被这一眼看过,无端心头发冷,手指颤了几下,却听他道:“姑母可觉着太夫人受了冤屈?”
杨姑老太太沉默,的确是事实,有什么可冤屈的。
“今日能把话说开了最好。”顾廷烨放下帘子,一手轻搭在小几上,“自家人本无什么深仇大恨的,虽有些龃龉,也不是过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阁之时,还请姑母来吃酒才是。”
杨姑老太太细细咀嚼,听懂话中含义,点头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只觉着这一日的劳累刺激几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寿。顾廷烨今日的来意,她清楚的很。其实自己出嫁后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这么个亲戚,但希望少一个来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刚承袭爵位,就把最亲近的所有长辈轮番挤兑一遍,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她少去摆长辈架子,顾廷烨也不会记着旧恨,前尘往事算是过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脸来联络感情,罢了罢了,反正少结一个冤家总是好的。
“时辰不早,侄子这就回去了。”顾廷烨拱手告辞。
刚叫停了车,掀起车帘,便见车外站着两个垂泪的丫鬟和个怯生生的媳妇,正是适才扶姑老太太上车的那个,还有一个惶恐的车夫,后头随行一队勇悍矫健的骑马护卫。
“老夫人,我,我们……”车夫和那媳妇子急着辩解。
杨姑老太太不耐烦的挥手:“回去再说。”
此时天色已暗,这条胡同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当头一个护卫下马,牵着一匹神骏健壮的马过来,恭敬的要将缰绳交给顾廷烨,这时姑老太太忽出了声:“且慢。”
顾廷烨略略吃惊,回头看她,又走过去几步。只听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见她,在你身上,她的确存了不当的念头,行事也是过了。可这几十年来,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抬抬手罢。”
顾廷烨失笑道:“这个,也请姑母放心。倘若至此为止,她不再出什么幺蛾子,我自不会和妇道人家计较个没完。可她若还不死心,那就……”他毫无笑意的笑了两声。
姑老太太颓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内宅中的弯弯绕清楚的很,小秦氏是个聪明人,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亲眷,自是最慈和不过的一个人,可对于挡着她道儿的,下起手来也是不遗余力的。终归是多年姑嫂情分,怎么也算替她说过话了。
她低声道:“你能这般想,最好不过的了。”
“姑母放心。那点子针头线脑的恩怨,也值得我费功夫!”顾廷烨看姑老太太一脸忧心,冷笑着走开,利落的翻身上马,“大丈夫岂能只凭祖荫,靠自己能耐建功立业才是征途!说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顾家便是铁打的江山!”
话音犹落,便听策马扬鞭声,随着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响亮,便如疾风驶过,一行健儿片刻便在胡同深处不见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们离去,独坐车内,心中思绪翻涌。
……
围边以海棠花开雕绘的精致小圆桌上早已摆好了两幅碗筷碟盏,明兰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话本子倚靠在里屋的美人塌上,读的津津有味。丹橘从外头进来,轻声报道:“夫人可要摆饭菜了?”明兰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不,侯爷还未回呢。”
丹橘劝道:“也不知侯爷甚么时候回府,夫人如今是双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兰依旧竖着书卷,头也不抬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儿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顿了,便是喂猪也该歇口气。”
小桃正一手握着包了锦棉把手的紫铜钳子,一手举着镶冻榴花石的炉头网罩隔着碳气,轻轻拨着炭火,听了这话扑哧就笑了出来。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从明兰手中拿过一只小小的白玉手炉,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刚钳了两块小小的银丝炭,门口帘子轻轻掀开,崔妈妈端着个小茶盘进来。
崔妈妈走到明兰跟前道:“要等侯爷也无妨,先把这吃了,一点不撑肚子,不碍着待会儿用饭。”小茶盘上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暖盅,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乳味果香扑鼻而来,极是诱人。这蛋奶羹是拿新鲜牛羊奶调入一点蛋黄汁,打些苹果泥进去,放少许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圆粒做点缀,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这是今儿庄上里新送来的奶子,刚下来两个时辰就送到府里了,新鲜的很,趁热赶紧吃了。”崔妈妈不由分手,夺过明兰手中的书卷,往她手里塞进一把羹匙,脸上的皱纹褶子里还挂着寒风气。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妈妈如铁金刚般站在身旁虎视眈眈,尽管半点不饿,明兰也只得吃起来。
崔妈妈见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脸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唠叨了两句:“趁夫人这会儿还没害口,多吃些。当初老太太有身孕那会儿,见什么吐什么……”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个早夭的孩儿是个伤心的禁忌,谁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长于服侍和调理,当初能把跟只小猫崽子似的明兰养的又肥壮又白胖,自是有两把刷子,奶羹只有掌心那么点多,明兰很快便用完了。
崔妈妈看了眼两个丫头,道:“还有些多的,我给你们留了,放在灶上热着呢,去取来吃吧。”小桃早就肚里馋虫叫了,闻言便高高兴兴的端着空盏出去了。
丹橘乖觉,知道崔妈妈是私下有话要与明兰说,便把白玉手炉塞回到明兰手中,然后放下厚厚的棉帘子,又关上一扇门,自己到外屋守着去。小桃已走到门边,见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凑到丹橘耳边道:“好姐姐,我给你端过来吃罢。”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着戳了一指头在她脑门上。
屋里——“夫人……”崔妈妈不善言辞,说了这两个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兰听得她声音中有异,微笑着等下文:“妈妈,您说。”
崔妈妈鼓起一口气道:“夫人,我听说三太太又给个丫头开了脸,叫服侍三老爷的。”
明兰微惊:“我记得弟妹刚有身孕那会儿,已开脸了个丫头了。”何况顾廷炜又不是没有通房妾室,不至于老婆一怀孕就没女人可睡。
崔妈妈神色有些几分不屑,但还是道:“就是个那个丫头,说是身子不好,不好服侍了,三太太便又送了个新的过去。”
“身子不好?”明兰奇道,难道三太太因妒生恨,下毒手了?
崔妈妈无奈的咂巴了下嘴,压低声音道:“听说是有身孕了。”
明兰愣了愣,哦了一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里静悄,过了半响,明兰低声道:“我知道妈妈的意思。”
崔妈妈也是万分为难,自己养大的孩子如何舍得受委屈,可却也没法子,她坐到明兰身边,握着她的手,艰难道:“夫人,如今你身子不方便,与其将来有个不知根底的上来,还不如叫个可靠老实的去服侍侯爷”
明兰心里苦笑,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崔妈妈见明兰不说话,以为她心里过不去:“夫人,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可这也没法子。”想起老太太当年就因纳小之事和盛老太爷屡次争执,最终闹得夫妻不和,她忧心道,“这些年来我瞧了,这几个丫头都是好的,小桃老实,丹橘忠心,绿枝虽嘴巴利了些,却也是实在人,不如……”
明兰缓缓摇着头,叹道:“妈妈你是盛家的老人了,你可还记得六弟弟的生母香姨娘?”
崔妈妈冷不防明兰会忽然提起这个,一时茫然,明兰补充道:“香姨娘以前就是太太的贴身丫头,自小陪大,我听说主仆俩以前好的跟姐妹似的。可是后来呢……香姨娘开脸后,太太就开始忌着她,两人也生分了。过了多年,香姨娘生下了六弟弟后,那点子情分早没了。”
“谁说不是。”崔妈妈叹气道,“也是香姨娘能忍,无论吃穿用度有多亏待,从不抱怨半句,在人前只说太太的好,连着六少爷,也不敢拿半分主子款儿,太太这才容下了他们母子。”
明兰点点头,香姨娘可说是妾室的典范了,谨慎本分,不敢起半分歪心,在盛家就是管事婆子或得脸的妈妈都比她体面些。明兰反问道:“可这能说是太太心胸狭隘么?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说了……”
崔妈妈噎住了,这话倒也实在。若生了女儿还好,一个庶女翻不出浪来,妾室还能安分些,若是个儿子……谁不想儿子能有个前程,能多分些家产。
妻妾和睦,异母兄弟一堂和气的,毕竟是少数。
明兰缓缓道:“用得着的时候,叫她们去做小,没用时便防着忌着。她们若自己起意也就罢了,不然……这般拿她们当物件使,我做不来。大约是我没有容人之量吧,没法子真拿小的们当姐妹待。”古代教育于姚依依不过是个皮囊。
“夫人说的什么话,这世上有几个能拿小星儿当姐妹的,可是,那……该怎么办?”崔妈妈口拙,已经没词了。
“总有法子的。”明兰笑了笑,不欲多说。这个时代的男人想偷腥,简直太没难度了,反是抵抗莺莺燕燕们的勾引倒需要绝大毅力,她就别上赶着给自己找恶心了,顺其自然就好。
这时外头丹橘高声报道:“侯爷回来了。”
明兰微微醒神,只见顾廷烨大步流星的从外头走进来,崔妈妈忙警觉过来,恭敬的站起身,向他请了个安,然后退了出去,明兰想起身替他宽衣,却叫他一下抱了起来,两人半靠半坐地倚在榻首。
顾廷烨闻得明兰身上弥漫着果味的奶香,便在她脸上脖间乱嗅了一气:“什么味儿。”明兰叫他的胡茬扎得发痒,娇笑着:“刚用了些点心,你若喜欢,不如尝尝?”顾廷烨摇摇头,其实他不喜甜食,不过是明兰的身上的跟奶羔子似的,香喷喷的极好闻。
“你跟姑母把话都说清了?”明兰用力扳正在自己脖子上乱亲的脑袋。
顾廷烨含糊的哼了一声,明兰不明白他的意思,又了问了一句:“你不会撺掇人带着杨家表兄弟去喝花酒吧?”顾廷烨大手抚上她的小腹,不情愿道:“当是给这小兔崽子积德了。”
明兰很想回上一句‘你儿子是小兔崽子,那你自己岂非兔子’,不过姑老太太以后不会来找茬了,终归是件好事,当下笑眯眯的不回嘴了。
“不过,”顾廷烨犹豫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倘若那边撂了挑子,这偌大的一家子,你该怎么……?不若,缓一缓。”
明兰想了想,对着他的脸,认真道:“你觉着,我可是那种会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之人?”
诸葛亮要是能活到乾隆那个岁数,天下没准就姓刘了,司马懿那身板哪熬得过他,身体好,才能继续革命嘛。
顾廷烨也认真想了想:“绝对不是。”
回答太利索了,某人有些不爽。
明兰其实并不很担心,如今她怀着身孕,把侯府管好了属于超常发挥,没管好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有个什么埋怨,她就去外头哭诉太夫人故意欺负她,早不交权晚不交权,偏偏她一有身孕就交还了,多好的借口呀。
因庄上里送来的奶子有多,放久了也不新鲜,葛婆子做了些酥酪和蛋奶酥皮点心,明兰吩咐送去各处尝尝,蔻香苑也分到了些。
“嗯,这奶卷子真香,还热乎乎的呢,许是刚下灶的,姐姐您尝尝。”秋娘嘴里咬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留香,赞道,“味儿这么浓香,也不知放了多少新鲜奶子。”
巩红绡抚弄着绣在袖子上的一丛绿蕊杏黄的腊梅:“这是给蓉姐儿的罢,咱们哪有这福气。若叫夫人知道了,还当我们姐妹整日抠姑娘的好处呢。”
秋娘停了手上的点心,讪讪的似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身后整理食盒的一个丫鬟忍不住道:“姨娘您别吓唬她了,适才我从婆子那儿接过东西时,人家说的清清楚楚,小的那食盒是给大小姐的,这盒是给您二位的。”说完这句,便气愤愤的走了,出门时还用力的甩了门帘子。
“小莲藕说的是,夫人不会与我们计较这些的。”秋娘目送着她离去,似松了一口气。
红绡瞥了她一眼,笑着起身把房门合上,转身道:“好姐姐,适才是我想岔了,要说以前呀,我还担忧夫人是个不好相与的,你总算还有和侯爷的几分情谊在,我却是飘零独个儿的,还不知如何叫人揉搓呢。可这些日子下来,夫人待我们可真是不薄呀!”
秋娘对着烛火有些发愣,叹道:“是呀。夫人,心地极好。”
红绡眼神闪动,坐到秋娘身旁,亲昵道:“我是瞧出来了,夫人是个厚道和气的,便是我们一时不慎有个行差踏错,她也从不往心里去。”
秋娘粉面泛红,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尴尬的低下头。
“如今,夫人有了身子,你可要替夫人分忧呀。”
秋娘愣了愣:“如何分忧?”
“你这傻子,自然是侯爷呀。”红绡笑得鬓边的珠钗不住乱颤,“姐姐好好想想,侯爷挑剔,旁的人服侍不惯,可夫人这般情况,又不好叫她劳累。”
能在内宅混到如今,便是再老实本分的丫头,也必有些本能的心眼,秋娘再鲁钝,也能听出红绡是不怀好意。可有时,最浅显的计谋却也是最有用的。
想到顾廷烨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服侍,秋娘就忍不住忧心,沉寂许久的念头又跳了出来。与其让不安分心机深的丫头寻机得了便宜,还不如是自己呢,夫人想来也能明白。
红绡冷眼瞧她神色,知她心思已活泛起来了,当下也不多说,便慢悠悠的回自己屋了。
秋娘心神未定的回了屋,坐在妆花镜前望着自己依旧俏丽的容貌,不由得心中澎湃,这时小莲藕端着盆热水进来,后头跟着个拿帕子里衣的小丫头。
“小莲藕,你,”秋娘咬咬嘴唇,“明儿一早你随我去给夫人请安,你不是和院里的几个姊妹要好么,你替我打听些事儿……”
“姑娘!”小莲藕气冲冲的打断她道,“我虽命不如您金贵,但自十岁跟着您,好歹也忠心服侍了这许多年,要作死您自个儿去!别拿我做垫被罢!”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秋娘被吼了个当头,拍着妆案骂了回去。
小莲藕用力把铜盆在架子上一顿,转身叉腰道:“您别打量着夫人仁善,就吃了猪油蒙了心!瞧瞧五儿的下场,敢去书房献狐媚,叫管事狠打了一顿,腿都折了,叫挪到庄子里养伤,便是养好了怕也落个瘸子,我昨儿听说庄上的妈妈已要把她配人了!如今对面那屋消停了,您倒又要开始蹦跶了?!”
秋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手指紧紧的掐进衣裳料子里,羞恼道:“我这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就倒了一簸箕出来!可忘了谁是主子了!”
“好了好了!”另一个小丫头连忙出来打圆场,一边关门,一边过来拉着秋娘的手,柔声道,“好姑娘,别往心里去,莲藕姐姐的性子您知道,她呀,就坏在一张嘴上,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了,她也是为了您好!”
秋娘略略平了些心气,那小丫头年纪虽小,但劝人倒有一手,“侯爷的意思已然很清楚了,他把蓉姐儿送到您这儿,是在恩典您呢!将来您也有个依靠,所以您只管尽心照料姐儿便是。若侯爷来寻您也就罢了,可若是您尖着脑袋往侯爷身边凑,别说侯爷心中腻味,觉着您不知好歹,怕连府中人都要笑话您不知羞呢。”
这番话说过,小莲藕也低声道:“姑娘,都是我的不是,我这张嘴真是祸害!我还不是怕你吃了对面那个妖精的亏,叫她摆布利用了。蓉姐儿信您,又喜欢您,咱们好好的,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比什么不好。上回夫人也说了,待蓉姐儿满了十岁,就给您抬了姨娘,若是合适,还要抬举你老子和哥哥办差呢。”
两个丫头一个软一个硬,好说歹说,秋娘虽心有不甘,但却又瑟缩了。
服侍秋娘就寝后,两个丫头出了门,走出十几步后才开口。
“呼,莲藕姐姐,今日亏得你敢开口,不然秋姑娘又要糊涂了。”那小丫头拍着胸口。
小莲藕叹气道:“唉,她其实是个聪明人,心地也不坏,就是心里放不下侯爷,老想着有老天开眼的那么一日。可她也不想想,过两年她都三十了,怎么跟人邀宠!这不丢人现眼么。夫人就算要给丫头开脸,身边那么多得力可信的不用,还偏用她不成。我随她这么多年了,也不认看她去闹笑话。”
那小丫头恭维道:“姐姐你真好,姑娘有您在身边提点,真是福气,我听夫人处的姐姐说起,便是夫人也觉着您是个好的。还叫吩咐你家里,要好好给你寻门亲事呢。”
小莲藕红了脸,啐了一口:“小孩子胡说八道!咱们才多大,就整日惦记着这个!”随即又叹了一声,“谁也不是傻子,你干娘叫我们看着秋姑娘些,也是为了她好。”
那小丫头连连点头:“对呀对呀。”
小莲藕冷冷笑道:“其实夫人想发落秋姑娘,还不如看着她惹事,一回结果了呢,不过是瞧着她好歹有些苦劳,不忍心罢了。说起来,萱瑞堂那位主子就最擅这手!”
萱瑞堂,位于宁远侯府主院正堂的最正中。
此时,刚刚入夜,太夫人心绪不佳,怒气一波一波的往胸口涌,保养得当的手几乎把茶盅捏碎,下午叫杨姑老太太挤兑了一番,还没想出对策,晚上又来了这么一出。
一旁的朱氏吃力的扶着肚子,微笑道:“娘,您别气,伤了身子就是儿媳的罪过了。三爷子息繁茂是好事,我已拨了婆子丫鬟起照料欣儿,想来无碍的。”
太夫人重重的一拍手掌,对着下头跪着的顾廷炜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读书不成,习武不能,只会捣鼓这些鸡零狗碎的勾当!这么贤惠的媳妇,你就这么伤她的心?!叫我怎么去见她爹!”
顾廷炜跪得膝盖发疼,却不敢应声,朱氏只好帮着劝说:“娘,您别怪三爷了。要说欣儿聪明乖巧,我瞧了也喜欢,将来生了孩儿,也是贤哥儿的臂膀不是。”
“乖什么乖!”太夫人骂道,“这小狐狸精心机深重,我明明跟汤药婆子吩咐清楚的,她居然敢偷偷倒了药。便是想多要些子孙,也不要这下贱货的种!快,去叫人来,把那贱人捆了,送到庄子上去再灌药,别脏了侯府的地!”
“娘!”顾廷炜面有不忍,“欣儿一个弱女子,这么折腾别说是孩子,便是性命怕也……”
“你闭嘴!你敢忤逆!”太夫人厉色质问,顾廷烨素来孝顺,只能忍下了。
太夫人转头拉着朱氏的手,慈爱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委屈了你!”
朱氏又是羞惭又是感动:“娘,这妥当么?”
“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分寸。”太夫人断然道,“你身子重,赶紧回去歇着,我还要教训教训这臭小子!”
朱氏应了声,斜斜靠着丫鬟慢慢出去了。
顾廷炜看着朱氏出门后,门口的厚帘子被缓缓放下,才低声道:“娘,您真的要处置欣儿?她不是您赏给儿子的么。”
太夫人慢慢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起来吧,你个糊涂东西!那个蠢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我的话也敢阳奉阴违。今天她敢仗着在我跟前有几分体面做出这等事来,他日就敢踩到主母头上去!死了也不足为惜。”
顾廷炜脑子有些发昏,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欣儿她……”
“不许再提她了!”太夫人愠怒,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又不免心软,缓声道,“你还不知我的苦心么,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正是要倚仗承平伯府的时候。你岳父就这么一个闺女,你,你……成了,说些旁的罢。你以前那差事不好回去再做了,我……”
顾廷炜耷着脑袋,没精打采,听到这话才抬头道:“娘,这事您别操心了,二哥已给我谋了个新差事,这阵子五城兵马司正好有个缺。”
太夫人愣了一愣,顾廷炜连忙道:“要说兵马司可比营卫禁卫的差事肥多了。”
过了好半会儿,太夫人才缓缓道:“你二哥素有能耐。”
“二嫂的大姐夫,就是忠勤伯府的袁家二爷,如今正领着一城的统管呢,听说是位极爽快豪气的大哥,我倒想结识结识。”
“你二嫂也是有能耐的。”
太夫人放开紧握着扶手的手指,保养得体的面庞,看似便如四十好许的妇人,可眼角的皱纹却遮掩不住,细细的纹路,层叠交错好似一张周密的蛛网。
她露出一种耐人的微笑,“想来侯府在她手里,定能一切妥当。”
……
夜来风急,窗格发出轻响,厚实精致的纸缎扑扑轻鼓,好似一只不羁的蛾子拍动薄翼,急欲挣脱黑夜的束缚,不顾脆弱的身躯想要振翅离去。明兰披散着半湿漉的头发,坐在温暖的熏笼前,一手支在案几上,侧耳倾听着这奇异美妙的声响。
“夫人,侯爷差人来说,他和公孙先生议事怕要晚了,叫您先睡呢。”丹橘轻手轻脚的进来,手上拿着条干燥柔软的毛巾子,慢慢帮明兰揉着头发。
明兰点点头,依旧默然无声,丹橘奇道:“夫人在想什么呢。”
“听外头风声,似是要下雨了。”
丹橘笑道:“是呀,这段日子,下一阵雨,便愈发寒些。”
“蛇虫鼠蚁怕要出洞了。”
明兰望着暖炉周围略略变形的光线,浅浅微笑。有些事,不会因为你惧怕它,它就不会到来,也别妄图跟它讲和,兴许人家不收战俘呢。
七日后,太夫人将祖产田契一应清单交付于顾廷烨,并请顾氏耆老列席清点;半月后,公主府请了保媒来侯府下小定。
第163回 美若秋荷,静极生妍,善诗词,工曲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爆竹隆隆,梅枝堆雪,京城上下俱一片喜气洋洋,崇德三年宁远侯府的年夜饭,气氛格外特别。对着满桌精致的年菜,太夫人略带伤怀道:“唉,咱们这一房到底人丁单薄了些;想你们四叔五叔家,孙子孙女都能挤上两三桌了。”
顾廷灿转回侧头看窗外的头,秀丽颀长的颈项宛如湖面上的白天鹅,她面容冷淡:“可不是,往年多热闹,不似如今,冷冷清清的,哪里像过年。”
邵氏神色黯然,垂首不语,目光转向一旁的娴姐儿;朱氏抚着硕大的肚皮,微微皱眉;明兰装作没听懂,一派无知无觉的羞涩状,时不时拿帕子掩口。
同样无知无觉的还有顾廷炜,他笑道:“我早说把庆喜班请来热闹下,偏娘不许。”
朱氏不安的忙去望邵氏,太夫人横了儿子一眼,斥责道:“胡闹什么,你大哥过去这还没满九个月呢。”顾廷炜面有惭色的笑了笑。
顾廷烨面色如常,缓缓放下筷子:“您说的是,确是冷清了些,爹爹若早些生儿育女就好了。”
太夫人脸上的神情僵住了。
农业社会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过年过节的时候,越要满桌满地,儿孙满堂才算兴旺,顾家老一辈的三兄弟都早早成了亲,四房五房的几个大孙子孙女如今都可议亲了。在这一点上,长房就比较落魄,目前成年男丁只有顾廷烨顾廷炜两兄弟,未成年男丁也只贤哥儿一个,正由乳母服侍着和两个姐姐们在一旁的小圆桌上吃饭。
这情形源自顾老侯爷的严重失职,由于深深眷恋着一块贫瘠的盐碱地,无论怎么施肥浇水都不见效,有近十年的光景颗粒无收,顾廷煜出生时,顾廷煊和顾廷炀都能打酱油了。两年后,顾廷烨出世,再过了五六年,才又有了顾廷炜。这边顾廷炜才断了奶,那边顾廷煊已经开始张罗着说亲了。
长房这一代会输在起跑线上,追其根源,都是那块地不好,属于占着啥啥不啥啥的行为,而很不巧的,该不毛之地就是目前端坐在上方的太夫人的亲姐。
由于实在人少,若分开坐更显凄凉,是以原本应该分男桌女桌的顾氏长房,在太夫人的提议下,便不避讳地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饭。本来三个儿媳妇应该桌旁服侍,给婆母布几筷子的菜意思意思,不过朱氏和明兰怀着身孕,邵氏又寡居可怜,索性罢了。
顾廷烨说完这句后,太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大家默默低头吃菜,一众桌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噤了声响,年夜饭居然吃出牢饭的气氛来。倒也颇有风味,明兰兴致盎然的想。
其实这些日子来,太夫人的脸色一直不好看。
那日太夫人交还顾氏家产,明兰本不想去凑热闹,因顾廷烨坚持,才静坐在屏风后头旁听。当着众人的面,太夫人叫向妈妈把鱼鳞册和其他文书账簿一样一样摆出来,她容色哀戚,万般委屈,可一句不悦的话都没有,还一脸强颜欢笑的细语招呼诸位族亲。想起她这些年来怜老恤幼,常有善举,于族中多有厚待,几位年长的堂房叔伯也有些过意不去。
明兰扯着帕子纠结,其实真正的演技派不需要嚎啕大哭急张鼻孔,就能达到欲说还泣的效果,她万分同情在前头的顾廷烨,俨然一副邪恶狠毒的反派嘴脸。
境况已如此,谁知那位大反派还不知觉,且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叫一道跟来的两位文书进来,当面一五一十的,毫不避讳的点算起家产来,那几位耆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明兰在后头也觉得好生尴尬,在这种尴尬纠结的气氛下,顾廷烨居然还很悠哉的添了一盅茶。
“今日当着自家人的面,把事情都说开了,以后反倒能和和睦睦过日子了。”
太夫人面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好在那两位师爷手脚很快,没等她坠倒,就查验清楚了,一查二盘三问,顾廷烨手一挥,当场着那两个师爷发问。
“这三间铺面原不是在永明街(京城繁华商业区)的么,怎么如今却转到了橡子胡同(某冷僻地段)?”
“这三百亩本是水田,旁有泉眼山林,怎地如今成沙田了?”
“安城金楼的份子和那南郊的庄子为何要出让?”
……
太夫人一时放不下脸来,本想发怒,偏那两个文书恭敬客气,顾廷烨又在一旁淡淡的,她知道若不说出个什么来,必然叫人做文章,当下也顾不得装柔弱委屈了。解释如下:那阵子要走关系说情,花用了好些银子,是以家产多有变卖,怕顾廷煜身子弱没敢告诉。
顾廷烨笑而不语,一旁的族亲目光转移,彼此面色诡异。
众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自白氏嫁来后,侯府的经济状况一直很好,加上顾老侯爷一朝被蛇咬,吃过苦头之后,一直细心经营家业。
如今太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侯府多年的积蓄给抹了个七八,还把些许祖产赔上,而事实上,也没见太夫人替侯府走关系走出什么成果来。最后还是靠顾廷烨,宁远侯府才免了夺爵祸事,要说为避免被一锅端而转移家产,听着还更可信些。
不过,转移到哪里去了呢……不论此事是真是假,还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么,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太夫人周身三尺。
顾廷烨笑了下,也未再追问下去,只径直对众位族亲道,愿拨出一百亩良田作为祭田,为族产以供祀祖宗之用,至此屋中气氛再度一变。所谓族产,自是族人共用,现下所有祭田加起来,一年约可出息三四百两的钱米,祭田的产出,除供奉家庙祖茔之外,族中的老幼贫寡均可得些贴补,正是见者有份。
族人们目光流移,面色不定,说起来,继子和继母不对付也不是稀奇事,而目前看来,这位继母也未必干净的好像宣纸。
回屋后,顾廷烨嘱咐明兰:“于此人,万不可大意。”联络上下剧情,再翻成火星语,大意就是:这个老女人是到了黄河也不会死心的,轻易不认输,就算认输也是装的。
当夜太夫人就哼哼唧唧的躺倒在床上,想将家务尽数交托于明兰,谁知明兰哼地比她更厉害,颤着调子央求‘望您瞧在媳妇身子不便的份上,好歹过了正月罢’。太夫人心知明兰有猫腻,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暗中咬牙。
明兰漫声感激——于账目上该做的手脚,人家定然早就做好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查账。孕期的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不可伤神疲累,万事皆靠边。
如此这般,年夜席上的明兰自养得格外白胖红嫩,别说寡居的邵氏和即将临盆的朱氏没法比,便是喜事将近的廷灿都没她气色滋润,容色娇艳,她想装得虚弱些也不能够。
顾廷烨看看一旁的兄弟,道:“我已与兵部主簿说好了,待出了正月,你便可上任了。”廷炜大喜,他早不耐烦成日闷在家中:“多谢二哥!”顾廷烨道:“好好当差,五成兵马司不比营卫处清闲,烦事不少,你要上心些。”廷炜笑道:“二哥放心。”顾廷烨微微颔首。
夜里回屋后,丹橘捧着口盖着明黄锦缎的漆红檀木小匣子过来,放在屋中的圆桌上,便齐声告退。明兰笑着朝顾廷烨道:“这是今儿宫里的赏赐,旁的我都收好了,这几件甚为精致贵重,侯爷瞧瞧,该如何处置。”
顾廷烨躺在明兰的湘妃塌上,双目微阖:“你做主好了。”过年了,朝廷事也多,把他忙的够呛,这几日连饭都没正经坐下吃几顿;再过会儿,他还要去守岁,如今先歇会儿。
明兰暗表同情,有付出,自也有回报。这阵子她更深的了解到什么叫特权阶级。
逢年过节宫里时时有赏赐,不逢年过节宫里也有赏赐,以示恩宠,五光十色的锦缎,湖缎,倭缎,蜀锦,名目繁多的鲛珠绡,珍宝绫,软烟罗,蝉翼纱……还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宝石等。这也就罢了,若去外头定做衣裳,连插队都不用,铺子里的师傅直接上门服务。
过年是大日子,赏赐自然更厚,明兰一件件将匣中的物件取出来:一只洁白明净的白玉碗,两双翠玉透雕包镶赤金的筷子,一柄黄翡白云镶金的玉如意,还有一件鲜红的物事。明兰拿在手里一看,竟一枚红玉同心锁,一把锁扣,一把锁头,扣在一起是个如意绦子状,分开又各自成形。不但打磨精致,且玉色极好。自嫁来后,明兰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了,但这般上乘的红玉实属罕见,红的鲜艳耀眼,润如温泉,托在嫩白的手心,好似一滴心头血。
顾廷烨不知何时睁开眼睛,也瞧见了这枚同心锁,清冷了一整晚的眸子似也被这红玉锁渲染上一层温暖的火光,他一手拉着明兰在身边坐下,一手接过这枚红玉,在指尖轻轻摩挲。过了片刻,他低声道:“你可会编络子。”明兰点点头。当然会,那是必修课。
“你把它编结好,咱们一人带一半。”他愈发低声。
明兰心中温软,慢慢靠在他胸膛上,悄声道:“我定时时刻刻带着。”
“嗯。你编的牢些。”
正月初一,顾廷烨和太夫人一大清早就去宫里谢恩叩岁了。明兰因有身孕,早早托小沈氏递了风声,皇后便免了她入宫,还赐了些婴孩缎和滋补药物。小沈氏眼底露出一抹艳羡,她成婚比明兰尚早,却至今未有孕;好在长兄郑骏将军嫡出庶出的儿女已不少,将军府香烟后续无虑,她的压力多少轻些。
“这事儿急不来的。”明兰好生宽慰她,“我娘家有位顶顶好的姑姑,她出嫁后快四年才生了我表兄呢。没准儿,这会儿送子观音娘娘正替你在细细物色孩儿呢,嗯,是送个小将军好呢,还是送个小状元好,唉哟,要不还是两个一起送去罢。”
小沈氏愁云尽散,扑哧笑了出来:“就你会哄人!”明兰的性子温和诙谐,极好相处,日子久了,她越发爱寻她诉苦谈心。
明兰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晓得你在忧虑什么。可你成婚日子还浅,远不到那地步,你放宽心些,你心里越自在,没准越早就有了。”这年头又没新兴医院,也只能这样了。
小沈氏也不是爱纠结苦闷的人,当即谢过明兰,神态再度明朗起来。
待顾廷烨从宫中回来后,明兰便吩咐婆子把几篓子铜钱抬出来。
年下拜岁,澄园里所有的管事,婆子,媳妇子,还有一众丫鬟俱各有红包赏钱,这些几枚红绳一串的铜钱是给孩童们预备的。原侯府和澄园之间的赘墙早叫拆干净了,只等过了年再行开工,填土铺砖,修造园林。如今原侯府上下也都知道,这满府的权柄迟早要叫侯爷和侯夫人掌回去的,各处管事献殷勤者甚众。偏澄园宛如个铁栅栏,人人实责,不敢轻忽懈怠,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新夫人看着温和,实在性情却无从探知,众管事好生惴惴。
顾廷烨偷得浮生半日闲,笑呵呵的看着明兰将铜钱和点心果子一一赏下去,园子里银装素裹,好些小丫头和童儿在奔跑玩闹,滚起一个个雪团互相丢着,欢笑声阵阵。
蓉姐儿穿着一身簇新冬袄,一路走来,颈项上的金项圈映着雪光闪闪发亮,她最近有些怏怏不快。记得刚进侯府那阵子,她几乎天天都想念生母和弟弟,夜里都能哭醒过来;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思念却越来越淡了。今年过年,因着嫡母有了身孕,她才忽想起许久未见的弟弟来。可是,她已经记不清弟弟和母亲长什么样子了。嫡母会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她知道嫡母待她很好,学里也有庶出的女孩,都羡慕她有福气,穿的好,用的好,有时嫡母还会来接自己下学。可以后呢,若嫡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像外头说的,把庶出的当眼中钉么……她猛地心头一惊,想起薛先生的教诲:遇事要把心放正,不可先把事情想偏了。心正,则心胸开阔,目朗心清。
她暗自羞愧。竟把先生的话给忘了!她早下过决心,从今往后要学好,要做像薛先生那样不让须眉的正直明朗之人,要抬头挺胸的做人,不要……不要像生母那样。
蓉姐儿抬眼往上头看了下,父亲正冲着嫡母温柔的微笑,一只手替她拿着手炉,她心中黯然,其实不论有没有弟弟妹妹,于她差别都不大。不论嫡母是真心待她好,还是为着好名声,或是可怜她,或是想在父亲跟前表贤,先生说过了,好就是好,受了好的人就当心存感激,真诚惜福,且谦恭行事,温良行善。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的留下福气,天佑人助。
“……蓉姐儿。”嫡母在唤她。蓉姐儿赶紧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华服裹锦贵妇年少貌美,面颊上泛着柔和的光彩:“来,这是你的压岁钱。”
丹橘托着小盘将红包送了过去,蓉姐儿呆呆的接过。
“先生们都说你学的好,又肯下苦功夫,进益极大。”嫡母眉眼慈善,轻声细语,“我和你父亲听了,都十分欢喜。待开了年,还要这般才是。”
蓉姐儿低着头,她心里又骄傲又感动,却说不出什么来。她始终学不会跟嫡母撒娇卖乖,尤其是父亲也在场。
顾廷烨看了看她,忽道:“你要做姐姐了。”蓉姐儿惊得抬头,却听父亲威严的声音,“后头的弟弟妹妹们都瞧着你,你要带个好头。”
蓉姐儿的心头似忽被洪水冲开的闸门,一片清灵。她恭敬的福下身子,稳稳的行了个礼,姿态端庄温雅。她抬头正视上首,朗声道:“谢父亲教诲,母亲关怀,女儿,谨记了。”
明兰心下欣慰,暗道这学费交得值,回头待开学后,定要备上一份厚厚的年礼。
一旁的顾廷烨却定定的瞧她。
去年正月,明兰还团团转地四处给长辈兄嫂们拜年,那时,没人拜她,今年恰恰倒了个个,她窝在家里养胎,连娘家的拜年都叫盛老太太给免了,只教顾廷烨去了趟,吃了顿酒回来。其余的,她哪儿都不用去,而如今顾廷烨势头正好,给她拜年的人却流水不断。
先是族里的亲戚,隔远的就算了,没得引来许多打秋风的,但四五两房却是嫡亲叔父,顾廷烨丝毫没有抵抗地的备下了厚薄适中的年礼去拜年,也不知他对着那两个冤家叔父说了什么,居然心情很好的回来。
明兰好生稀奇,便寻了人来问,几家分开不久,各自的下人都很熟稔,趁着顾廷烨在里头拜年的功夫,底下人打听了不少两府的情形。
随着去四老太爷府的顾顺道:“……旧日炳二爷欠下的债,人家寻上门来,嚷嚷着不还便要打要杀,四老太爷气得病了,便要把家里头都托付给煊大爷,刘姨娘和炳二太太不肯,哭着闹着,咱们去的时候那儿正乱呢,过了许久才有口热茶。”
随去五老太爷府的顾全叫小桃塞了一满怀的果子点心,笑出两颗小虎牙,小家伙说的更是麻利:“如今那儿由狄二太太掌家,五老太爷严令二太太要仔细秉公,任谁也不许胡来。二太太倒是个明白的,便不让炀大爷随意支银子。可五老太太却不高兴了,埋怨二太太不孝无德。二太太委屈地直哭,炳二老爷都和五老太太顶了好几回嘴了。哦,前几日外头有来讨花账的,二太太说那是讹人,便不叫进去,那讨债的便在门口放了会儿赖,恰巧五老太爷从外头品诗回来,两厢一对上,没能瞒住。五老太爷气极了,当场就把炀大爷捆着狠狠打了一顿。咱们去的时候,炀大老爷还没起身呢……”
明兰默默回屋,看着坐在书案后的顾廷烨,坐姿端正,目光稳重,只嘴角微翘,好像夏夜轻快的月牙儿——她摸摸肚皮,不要学你老爹幸灾乐祸哦。
次日,四房和五房一道来拜年。
太夫人总算打起精神来,吩咐下头开了几桌酒席,外头男人们一桌,里头女眷们两桌,又叫女先儿唱几支曲子助兴。她拉着两个老妯娌又说又笑,朱氏和廷荧在旁凑趣几句,颇为热闹,廷灿没吃几口,就把廷灵叫到自己屋里说话去了,余下几个小的,叫婆子们领着玩。
炀大太太更见憔悴,才三十许的人,鬓边竟现出几抹银丝;一边是被打伤的丈夫,脾气暴戾,她得没日没夜地照看,一边是严苛的婆母,动辄骂她不贤,才致使丈夫没出息。
明兰心生悯意:“大嫂子这些日子辛苦了,循哥儿几个还小,你要多顾及自己身子呀。”炀大太太小心地看了那边正说笑的五老太太一眼,没有开口,感激地看了明兰一眼。
狄二太太娘家出身好,本素瞧不起自家嫂子,闻言也叹了口气:“大嫂子是后福的人,循哥儿日夜苦读上进,这回先生说,差不多可叫侄子下场试试了,把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大嫂子,您放心,循哥儿迟早替您挣个功名回来。”
提起儿子,炀大太太疲惫苍老的容颜,如破开黑夜的旭日,绽出欣慰自豪的笑容,却依旧谦恭道:“他们先生也只是叫去试试,小孩子家的,哪有那么能耐。”
“那先生原是父亲的同年,早年还做过学正,他说的还有假。唉,咱们房这辈孩子,以后怕是得指望循哥儿了。”真是歹竹出好笋,狄二太太不由得不叹气,可怜自己丈夫这把年纪了,还被公爹逼着读书考举,看着侄儿顾士循愈发出息,她也渐渐收了对炀大太太的轻视之心。所谓相夫教子,人家至少把一半的本职工作做好了不是。
炀大太太温婉地朝她笑了笑,习惯地带上几分讨好,狄二太太心平气和地回了一笑,亲热的拍拍她的手,又亲自给她斟了杯酒。
分府后,五房两妯娌有和睦理解的趋势,四房的妯娌俩却愈发的水火不容。席面上,煊大太太坚决的撇开头,只顾和明兰说话,理都不理旁边的妯娌。炳二太太连连冷笑:“大嫂子近来脾气见长呀,如今一家老小都捏在嫂子手里,到底不一样了!”
煊大太太愤愤回头:“谁爱管家谁管去!像是我千盼万讨来一样,辛辛苦苦,劳心劳力,没一句好话也就罢了,还落下满身的不是!”
“哟,金山银山把持着,爱往哪儿搬就往哪儿搬,还不兴叫人说两句了!”炳二太太阴阳怪气的,煊大太太被气得够呛,说不出话来,袖子簌簌发抖。
说着,炳二太太还拿帕子揉眼睛,一副祥林嫂的嘴脸,抽着鼻子哭诉起老一套:“唉哟,反正如今我们是遭人嫌了,你兄弟在外头生死不知,我们孤儿寡母的还不由着人揉搓!……只盼着大嫂子可怜可怜你那几个侄子侄女,好歹留几口汤水下来!我们……”
啪。明兰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上,面罩寒霜。炳二太太住了口,众人都吃惊的望着明兰,连坐在靠前边听曲儿的三位老太太也注意过来。
“要哭回去哭,大年节的,有你这么寻晦气的么。”明兰声音不高,但语气严厉。
炳二太太愣了下,随即又哭道:“我这不是……”
“炳兄弟的事,全家谁不知道,谁不替你担忧。也不看看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想哭就哭。”明兰冷冷地哼了声,眼角瞥了下那边蠢蠢欲动的太夫人,“回头待灿妹妹出阁时,你也来这么一出,想起来便说,说起来就哭。触大喜日子的霉头,我这做嫂子的,头一个要撕你的嘴!”
太夫人垂下原本挺起的双肩,眼睛闪了闪,没有开口。
炳二太太不敢哭了,睁着眼睛发愣,明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初炳兄弟在牢里时,煊大哥哥风里雨里的替他周旋,一天要跑几个时辰,在有司衙门外一等就是半天,给人赔笑脸,说好话,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这咱们都是瞧在眼里的。煊大嫂子再心疼,也从不拦着。我年轻,进门日子不长,却也好生感动,想着真是嫁进好人家了,这般的兄弟情重,一家和睦。可就这么着,二嫂子还不知足?虽说是亲兄弟,但也不能连句谢都没有吧。”
煊大太太听着听着,眼眶都红了,廷荧瞧见了,忙过来挽着长嫂的胳膊,姑嫂俩头挨头靠在一块儿。
炳二太太被说的张口结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四老太太见这情形,心里尤其适意,一旁的五老太太不悦的看着明兰,道:“侄媳妇这话虽没错,可你堂嫂到底比你年长,你怎么好这般严词训斥,没大没小,未免有些不尊重……”
话还没说完,四老太太就打断她,道:“诶,弟妹这话不对。我看侄媳妇这话一点都没错。大年节的,大家吃酒说笑,灿姐儿有了这么好的姻缘,顾家又快添丁进口了,这样的大好日子,偏老二媳妇不懂事!便是再伤心,也当回去再哭,当着长辈和小辈的面,非要这会子哭,真是……!唉,侄媳妇也是不拿咱们当外人,这才说的。”
五老太太有些愕然,呆呆看着往日从不反驳她的四老太太。
明兰笑了笑,转头对炳二太太道:“适才是我的不是了,说话也太冲。望二嫂子别见怪,我只当您是自家人,想到什么便说了。”炳二太太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僵出一张难看的笑脸来。煊大太太瞧着差不多了,叹了口气,拍拍炳二太太的手:“你尽把心放宽了,他大哥早关照过邮驿的,炳兄弟每两三个月就来一信报平安,还有人伺候着,想来是无事的。待过了这两年,不就又一家团聚了么。”
炳二太太吸着鼻子,低下头去,却也不再闹腾了;煊大太太抬起头来,越过炳二太太的头顶,深深看了明兰一眼,明兰笑了笑,转头去听曲。
狄二太太细瞧了这一幕,想起那日听说廷煊长子年纪小小,却已谋了个不坏的差事,便在心里暗叹,平素自负聪明,却不如这大嗓门爱吵吵的煊大太太见机快,掉头利落,原来人家早搭上头了,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次拜年,明兰狠狠出了一番血,几个没出嫁的堂妹,还有半屋子的侄子侄女,个个都要给压岁钱,就是明年她生下孩儿,能讨回一份压岁银子来,那也是寡不敌众。哪怕她努力生,用力生,卯足了劲的生,等她生下许多小仔仔来,可现在向她领压岁钱的这帮小子丫头们,那时又都已生儿育女了,她(或她的儿女)又得继续给侄孙子侄孙女们压岁钱(要是还来往的话),唉呀妈呀,果然是,此恨绵绵无绝期,银子永远给不清——这笔买卖明显是赔定了,并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难以回本的。
夜里回屋后,明兰捂着滴血的小心肝,愁眉苦脸地把这悲剧的前景跟丈夫说了,在这个悲催的古代,果然生育才是第一生产力么。顾廷烨听完后,倒在床上大笑,酒倒醒了一半,看了看明兰的小腹,回外书房看文折了,看了两本,忽想到某人以前常在他耳边念叨‘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于是又命小厮去把公孙那把老骨头从被窝里拖起来。
正月过去了六七日,顾廷烨的僚属及友人们开始上门了。
幸得公孙先生早提醒,顾廷烨不敢使门庭若市,热闹招摇太过,引来言官啰嗦,但来送年礼的却依旧不少,顾廷烨在外院待客,吩咐门房只放些可结交的或熟稔的进来,明兰在内院摆出端庄温和的笑脸,不断地对着那些不认识的女眷们道‘何必如此客气’,不停地对孩子说‘快起来,地上冷’,然后夸上几句‘这孩子长得真好’或‘真乖巧’之类。
如此阵仗,亏得她早留了个心,早叫金铺打了许多刻有吉祥字眼如意云纹的金银锞子,又因正逢着猴年,又打了几十个拇指大小的小金猴崽,虽分量不重,却活灵活现,甚为有趣,用来赏孩子们做压岁钱正合适。
不论遇着能言善辩的,还是沉默老实的,明兰俱温厚客气以待,不曾厚此薄彼,盛老太太自小的严格训练这时体现其价值了。明兰端坐微笑的模样,一派淑娴温雅,实在很有忽悠性,她说话不多,却亲切有趣。过不几日,外头倒都赞明兰性子好,人也和气厚道。
明兰自觉十分得意,到底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除去这些繁琐应酬,收礼却是十分愉快的。官场上人的大多乖觉,除了真正可靠的心腹,不会抬着整箱银子来联络感情,更不会裹着印有戳记的银票来表达景仰之情。
有从闽南来的大南珠,白净滚圆的珍珠装了整匣子;半尺高的翡翠滴水观音,触手生温;以玛瑙玉石和金银枝条打造的蟠桃盆景,几可乱真;北边来的黑狐紫羔猞猁,还有那整张整张的貂皮,摸上去柔软丰厚的不可思议,还有珍贵的熊胆虎骨雪参……
“真的,无碍么?”明兰颇有些乡巴佬心态,又惊喜又害怕——这都合法吗。
公孙老头神色自若:“若都不收,反倒要坏事。”
若叫明兰去沈国舅府里瞧瞧,大约就不会这么激动了。常年在外地边境的官僚,不得天听,不知朝廷走向,此刻不卖力,何时卖力;况这些已是筛了好几遍的,多是有说法的。
这般情形直到过了初十才好些。
相比澄园这里的热火朝天,连门房的小幺儿都赚的红光满面,老侯府可冷清多了,两相一对比,那儿从管事到杂役都恨不能叫明兰赶紧掌理家务,好改善待遇。
因着明兰忙碌,怕蓉姐儿落下功课,便老实不客气的去央邵氏看娴姐儿读书女红时,顺带把蓉姐儿也看上;说来也怪,明兰这么三天两头的去请邵氏帮这帮那,邵氏反觉着舒坦。虽和太夫人朱氏相处时间更长,却也喜欢明兰。
看着两个小丫头在园子里堆雪人,跑来奔去,一群丫鬟们跟着起哄笑闹,大家伙儿都玩得小脸蛋通红,她心中的哀愁似也淡去许多。
“去,叫两个丫头回来,都疯了半个时辰了。”邵氏吩咐身旁人。
一个丫鬟眼尖,远远瞧见一抬熟悉的锦湘小轿,便笑道:“约是二夫人来了。”
轿子直接停在门口,丹橘小心翼翼的扶着明兰下轿。邵氏叫人把屋里暖炉烧得旺些,拉明兰坐下后,道:“大冷天的,你身子又不利索,出来作甚?有事叫我去便是。”
明兰一边脱下大氅,一边道:“是我闷了,况且坐着轿子的,又不用自己走动。”她转头挥了挥手,叫人把东西拿进来,“昨儿得了两匹刻丝锦,我瞧着颜色鲜嫩,料子也好,便给大嫂子拿过来,给娴姐儿做两身新衣裳”
邵氏见那料子明丽光华,花色贵气雅致,颜色却素净,正合替父戴孝的女孩子穿,她心中欢喜,却谦辞道:“小孩子家的,正长身体呢,何必这么破费。”
明兰笑道:“我们蓉姐儿也做呢。两个都是好孩子,认真读书,孝顺长辈,娴姐儿尤其乖巧懂事,正该奖赏的。”
邵氏心里熨帖,便收下料子,妯娌俩说了会子话,明兰才提出今日来意:“灿妹妹快出门子了,我们做嫂子也该添份喜气,只是不知顾家可有什么规矩,请嫂子提点,免我出错。”
想起廷灿,邵氏心里迟疑了下,才道:“我来时,前头的廷烟妹妹已嫁了,瞧两位叔父房的妹妹出嫁,似也没什么特别规矩。只是……”她看了下明兰的脸色,“廷灿妹妹性子高洁,有些东西怕是瞧不上的。”
兄嫂给小姑子添妆,其实就是多凑些嫁妆。有钱的,大可送上田庄店铺,体贴的,可以置办成套的床架衣裳首饰,不过毕竟只是兄嫂,大多是意思意思,一支钗,一对镯子,或一台镜奁,也是可以的。
明兰早就料到了,便道:“我听闻公主府来商量婚期了,似是盼望早些成婚。不如去问问妹子,有什么喜欢的,或是不喜欢的,我也可早做准备。”
邵氏心里松了口气,两边她都得罪不起,便微笑着赞成:“那极好,妹妹那屋离这儿就两步路,我也跟你一道去罢。”
光从顾廷灿的住处来看,就知她定然自小受宠。她的屋子是整个园子里采光最好,朝向最佳的,还没进到屋里,外头已是满地的名贵草木;当整个侯府都冷落凄惶之时,只有七姑娘处的丫头们依旧光鲜整齐。
“真巧,两位嫂子一道来了。”顾廷灿静静坐在琴架前,声音中带着一种不经心。
她生的很美,只是神情中带着一种轻慢忧郁,总像隔着层纱似的疏离,古时女子要求温柔腼腆,端庄和气,这并不符合正常的闺训要求,可偏偏过世的老侯爷最喜欢这一点。
屋里自然摆设的十分清雅别致,既不铺金洒银,也不过分素净,恰到好处的显示了她良好的品味,骄矜的出身。一卷秀丽的画轴,那么简单的挂着,只卷轴处隐隐露着青玉碎金,一本书,那么平淡的摆着,一眼看去,竟是世间少有的孤本。案几上一丛娇艳的红梅,似是刚从外头折来的,插着的却是千金难买的前朝汝窑白瓷花囊。
布置的十分出众,与她相比,华兰的闺房过于富丽,墨兰又失之显摆文墨。
明兰跟着邵氏团团走了一圈,坐下后,低头笑了笑,这屋子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墙上挂着的三四幅书画,角落的字帖,竟全是顾七姑娘之作,连案上放着的几本诗集,都是七姑娘自小的诗作,然后以柔绢细宣编订而成的册子。
邵氏是长嫂,自然先开口把来意说了,她笑道:“妹子只管开口,看嫂子们能否办到。”
廷灿习惯性的仰了仰脖子,只笑到唇角:“那可好。那妹妹便说了,我要过回以前的日子,一家人和睦共处时的光景,不知二嫂可否办到?”她眼睛看着明兰。邵氏一时尴尬。
对这种不懂事的小丫头,明兰素来懒得废话,她淡淡道:“便是回到以前的日子,难道妹子还能在这儿过一辈子不成?对咱们女子来说,夫家才是后半辈子落脚之处。莫非七妹妹想把一家子都带去公主府?”
论口舌犀利,一个闭关锁国的文艺女青年如何赶得上见惯吵架的法院小书记。廷灿闭着嘴,忿忿的折过头去,明兰又道:“妹妹若一时想不出喜欢什么,便说讨厌什么罢。免得送来的东西,妹妹不爱。”
廷灿差点就开口‘你送的东西我都讨厌’,想起母亲的叮嘱,生生忍下,眼珠一转,便道:“花儿粉儿我不爱,各色首饰头面我都有的,田地铺子我也不敢要,衣裳料子还有床柜桌凳俱是齐全的,诗词书画我爱自己挑来的,除此之外,嫂子便看着给吧。”
说完,她就高傲的端坐下,悠然的望着明兰,看她能送出什么来。
“妹妹说的明白,我们都听明了。这样罢,叫我们回去想想,这就不碍着妹妹读书了。”明兰微笑着拉起邵氏,慢慢走出去,和这仙子多待一刻都不利于胎教。
廷灿优雅的扬了扬手上的书卷:“嫂子走好,不送。”
明兰一边往外走,一边捋着思绪。因着蓉姐儿和娴姐儿要好,老是同出同进,时日久了,澄园和邵氏处的丫鬟婆子便都混熟了,而顾廷煜身边的人,多是生母留下的旧人,于旧事知之甚详。他们说:七小姐生得极像第一位秦氏夫人。
和白氏不同,大秦氏在府中并非禁忌,甚至太夫人自己就常在老侯爷跟前提起姐姐的种种好处,套话老手小桃出马,配上几个婆子丫鬟,另些酒菜茶果,便能知道很多往事。
作为一切的开端,大秦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明兰好奇许久。
小桃套话的当口,碧丝问:“她美么?”若眉问:“她才学如何?”
旧仆们道,秦家大小姐,美若秋荷,静极生妍,善诗词,工曲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那时的东昌侯府还花团锦簇,而她正是东昌侯千娇万宠的嫡长女,可这样美丽的才女,却到一十八岁还未嫁出去。原因很简单,她身有重疾,体弱多病,满京皆知。
父母舍不得女儿低嫁,可门当户对的人家,谁又肯娶这么个药罐子回去,娶妻娶贤,带回家里不是光摆着好看的,要相夫教子,理家处事。这些,大秦氏都做不到。
这时,宁远侯府替嫡长子来求亲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秦氏父母欣喜若狂。
按照老仆们若有若无的说法,顾老侯爷在婚前就见过大秦氏,不知何时何地,偶然的惊鸿一瞥,便暗生了情意。这真是奇怪的缘分,一个常年舞刀弄剑的沙场武将,偏偏会喜欢那种极致脆弱的美丽。明兰大惑不解。
然后他就央求父母去提亲,老老侯爷夫妇如何肯,这样的儿媳妇,非但不知寿数几何,连子嗣都艰难到几乎不可能;顾偃开苦求无效,索性跑去北疆军中效命。
当时戎患正炽,兵凶战危,随时可能丧命,老老侯爷夫妇在心惊胆战中煎熬了一两年,最终磨不过长子,同意了婚事。当时他们认命的妥协,若大秦氏无子,可以养育庶子嘛。不过,他们这种天真很快被打破了。
婚后,夫妻俩恩爱逾常,形影不离,一年两年三年的过去,老老侯爷夫妇急了,可顾偃开眼里连只母蚊子都看不进去,更别说通房妾室了。老老侯爷拿出家法孝道来威逼,老母涕泪恳求,顾偃开无奈从命,耐心抚慰好妻子,他前脚刚走,大秦氏后脚就对风流泪,她当着公婆的面不敢反驳,却伤心不能自已,高热病倒了。
侯府上下好一通混乱折腾,好容易把人救回来了,睁开眼却是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背过气去,顾偃开连忙将通房妾室送的一个不剩,这样养着护着疼惜了好半年,顾偃开再度在父母的要求下去亲近旁的女子,大秦氏身体虽差,但消息却灵通,那边两人的衣服还没脱完呢,这边她又昏厥过去了,人事不省。
如此这般几次,顾偃开深觉不能如此下去,便瞒着父母请调西南戍边,然后带着妻子一溜烟的跑了,父母跳脚痛骂也无济于事,之后几年,老老侯爷夫妇几次想一张休书了结算了,奈何东昌侯夫妇亲自上门哀求说情,他们又忍不下这个心。
静安皇后去世的第二年,顾廷煜出世,宁远侯府还来不及为这个期盼已久的嫡孙欣喜,就大难临头了。其实亏下的那些银子并非全由顾家挥霍所致,有好几笔银子是可以说清来历的,福建船务,西南边贸,还有内务府的采买,都是听信老朋友去过手的。可武皇帝忽然暴虐非常,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而能说清顾家欠银的那几位上官,都不同程度的卷入宫闱纷争,不是被杀头族诛,就是流放抄家。一时人人自危,谁还敢出手搭救旁人。
厚道的老老侯爷当即中风,全家一片鸡飞狗跳。这时,一位知交老友来告,他江南老家曾来信说起过一事,海宁有一盐商,真真家财万贯,膝下只有一独女,正当妙龄,欲寻佳婿。
侯府又喜又为难,三个嫡子早就都已成婚,该如何是好,让人家为妾怕是不肯。
不劳顾府人操心,那好心的老友已托人去江南牵线搭桥,白老太爷何等人物,他再心动侯府的尊贵,事关唯一女儿的婚事,也不会听信媒人的一面之词。他一生雷厉风行,几日后便赶赴京城,然后在一家茶馆见着了正在高谈阔论的五老太爷,又在红灯区门街口‘巧遇’了四老太爷,最令人愤怒的是,这两个他瞧不上眼的家伙,居然还是已娶了妻的。
连气带怒,回去后他就把媒人臭骂了一顿,表示此事就此完结,然后给了一句话:“瞎了你十八代祖宗的狗眼,老子的独养女儿岂能给人做妾!”——白氏夫人嫁进侯府时也带了些陪嫁家人,虽这些人都被打发干净了,却也说了不少往事,有几个老仆还记得。
那位好心又多事的老友把话传到后,老老侯爷硬是不要命的叫人把自己抬上马车,火急火燎的去了西南,他拉着长子的手无声恳求,上头是快哭瞎了眼的老母,下头无助惶恐的弟妹们,旁边是深爱的妻子,顾偃开几乎一夜疯癫。
消息灵通的大秦氏自然也知道了,尽管有婆母赌咒发誓的保证,只是暂时和离,回头就重新迎娶她,但她依旧无法接受,产后本就体虚,痛苦挣扎了几日,临终前指了一个丫头给丈夫做妾,便一命归西了。
没有时间悲痛伤怀,老老侯爷立刻使人去海宁提亲,白老太爷原本不肯的,但想到心爱的女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宁远侯夫人,从此再不是卑贱的商户之女,这个诱惑太大了!
他一咬牙,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照例跑去西南相人。这一次,他看中了。
白老太爷一辈子火眼金睛,三教九流,达官贵人,从未看走过眼,他断定顾偃开是个品性正直,端正良善,勇武果敢的大丈夫,可堪良配。虽然前头死过老婆,但也无妨,死老婆又不是稀罕事,他也死了老婆,还死了俩,这不也好好的嘛,该找相好找相好,该纳妾纳妾。听说女婿和前头夫人情深意重,那也不要紧,男人嘛,都没长性;待前头老婆好,正说明会是个好夫婿,待他娶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天长日久,过去的事总会淡的。
接下来的事情,顾廷烨早和明兰说了。
婚事是在西南办的,是以京中诸家亲朋都不曾邀请,白氏并没有等来天长日久,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无人看顾的孩子。待白老太爷从海宁赶来,只看见女儿的灵柩,他气急攻心,却已老迈衰弱,无力替女儿讨回公道,不久也过世了。
又过了几年,顾偃开再次续娶,又是一位秦府的小姐,到顾廷炜七八岁时,圣旨宣召入京,他才带着小秦氏和三子二女回了侯府。没多久,老老侯爷夫妇前后脚离世,他袭爵成为宁远侯。在刻意掩盖下,没多少人知道,在两位秦夫人中间还有一位白氏夫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顾偃开有意无意的引导众人以为顾廷烨也是秦氏所出。
顾廷灿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也是最疼爱的。其实除了容貌,其余习惯嗜好乃至心性,她并不很像大秦氏,但在父母有意无意的期许下,她不自觉的去模仿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小孩子具有十分敏锐的本能,他们天然的想获得更多的关注,对顾廷灿来说,一举一动越像大秦氏,父亲就越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连带着母亲也能受惠。有时候,太夫人想做一件事,让小女儿去与老侯爷说,几乎百发百中。
明兰在心中冷笑,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清冷高傲,才不会在乎凡尘中的琐事,婆媳妯娌间的拌嘴争吵不过是一片浮云。她为着母亲吃瘪,便想点子来为难嫂子……哼哼,可惜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学的不伦不类。
邵氏在后头急急地跟上:“这可送什么才好呀!”廷灿几乎把什么都囊括了。
明兰一回头,笑道:“这还不容易,送银子呗。省事又省力,妹妹还真体恤我这脑子不灵光的嫂子,省去我想辙的劲儿。”正合她心意,若送了许多精细的贵重物件,提起来时还不顺当呢,就送银子,以后说嘴时,直接报一个数字出去,价值差不多,却震撼多了。
邵氏一惊:“银子?”廷灿最厌恶这些黄白之物的呀,忽然,她又想到自己手上哪有许多现银,“该送多少银子呢?”她担忧着。
明兰挽着她的胳膊,安慰道:“我是要送银子的,嫂子就当疼疼我,别和我送重了罢。”
“那我送什么?”邵氏头痛不止。
“嫂子挑几个忠厚老实的下人,给妹子做陪房,不就成了。”

第164回 前女友,合法妻子,当家主母的家庭作业

年节沐休十日,百官封印,顾廷烨也得以休憩数日,除去必要的出门拜岁,一概待在府里,说笑闲聊以度日,便是不说话时,也能对着明兰尚且平坦的肚皮看上半天。奈何文折堆积如山,无法撂开手。可书房冰寒凄凉,怎及香闺暖意融融,顾廷烨索性将文墨折稿搬进里屋。屋中暖炉洋洋,笑语晏晏,当真不知案牍劳形为何,叫人流连忘返。
公孙白石不免又感叹一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恨不能捋袖挥毫,淋漓作诗一首,可天气寒冷,外头滴水成冰,罢了,还是别露膀子了,回头别得了老寒胳膊。
顾廷烨于书桌那头凝神细读文折,明兰侧靠在长榻上看书,软厚的毛褥子裹着身子,偶一抬头间,他见她微蹙眉头,似轻叹了口气。他起身坐到她身边,轻声道:“觉着过年冷清了?”想她在娘家时必然是父母兄弟姐妹齐聚,一堂热闹。
明兰点点头:“往年这会儿,我们姐妹几个正陪着祖母抹牌呢。”顾廷烨想象不出肃穆端庄的盛老太太打牌的样子,觉着好笑,随口道:“你打的如何?”明兰答的很流畅:“除了房妈妈和,家里几无敌手。”如果墨兰不装蒜并且如兰不耍赖的话。
顾廷烨失笑:“你叶子牌打的很好?”明兰摇摇头:“还好,不过不是最好的。”
“那你最会玩什么,双陆?掷棋?”
“牌九。”明兰颇有几分骄傲。若是赌牌九,她能把如兰的裤子都赢了去。
顾廷烨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很奇怪。明兰叫他瞧的发怯,小声道:“祖母时时教训我的,叫我多练些女红,其实我不很赌的。”天晓得,她对博彩业一直很有好感。
顾廷烨起身回书桌,抽开书匣子底下的一个小角格,不知摸出什么物事,又随手将茶碗里的剩茶泼入笔洗,径自走到明兰面前坐下。明兰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见他左手平端瓷碗,右手轻扬,一阵清脆起骨瓷碰撞声,茶碗里滴溜溜的滚动着三枚大骰子,待骰子停下,恰恰三面六点殷红朝上,正是通杀满堂红!
“如何?”顾廷烨优雅的收回腕子,轻轻抚平袖口。
明兰张大了嘴,一时惊呆,缓缓将目光移向男人,满眼俱是崇拜景仰之情——到底是当年的京城一霸,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她真想大喊一声:二叔,以后我就跟着您混了。
“怎么,怎么掷出来的呀。”明兰期期艾艾的,抑制不住兴奋的抓过骰子,在手掌心轻轻掂着,心头乱跳。顾廷烨微微凑近面庞,慢慢捏起三枚骰子,轻声道:“夫人有心向学?”明兰卖力点头,技多不压身嘛。谁知顾廷烨倏的板起脸,平板着声音:“不成。”起身走回书桌,“你倒不怕教坏了孩儿。”
明兰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骰子又藏回角格,不甘的抗辩:“那你做什么把骰子藏身边呀!”难不成时时拿出来练练手。顾廷烨瞥了明兰一眼,又拿出一颗骰子放在书桌上,把一点那面朝着明兰:“瞧着好看,原是要送你顽的。”
那骰子比一般骨骰略大些许,以白玉镶金角点朱砂,极为精致漂亮,竟似玩赏之珍物,而非赌器,尤其那一点处竟是以绿豆大小的红宝镶嵌。明兰呆呆的看着那殷红璀璨的一点,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甜似蜜糖,柔情融融,过了会儿,只听她垂首细声道:“……我也是的。”她颇觉不好意思,耳根发烧,却还是把话说完,“每回你出门,我都是这样想的。”
书桌那边的男人持笔顿住,侧头望着明兰,却见她松松的发髻半垂散着,秀发半搭在面庞侧,妩然一双弯弯的月芽眼,直看得他心里暖洋洋;他不自觉柔和了微笑,却不妨笔下凝墨,白玉笺上已化开一团,花鸟纹的纸质上漾出一朵淡墨色的心花。
元宵节后,皇帝开始发力,朝堂上争闹的异常厉害,劾疏满天飞,口水殿上流,顾廷烨忙的脚不沾地,几日都和明兰吃不上一顿饭,公孙先生整夜整夜睡不了,生生累瘦了一圈,头发也脱落了不少。明兰好生可怜这快秃了的老头,赶紧把自己吃用不尽的补品统统炖了,送去给外书房,热爱文化人士的若眉女士自然当仁不让的要求去跑腿。
“补胎的和补脑的,能一样吗?”丹橘小小声,她生性谨慎。
“连娃娃都能补,何况一老头尔。”小桃居然会用‘尔’字了,明兰很激动。
公主府来人与太夫人议定婚期,两边年纪都不算小了,宜早不宜迟,两家遂决定三月初就把喜事办了。又过得几日,出了正月,太夫人便想将家中账目交与明兰,她含笑和气:“你有身孕,原本也不好将担子托给你,可这几回太医来瞧,都说你身子大好的。如今你妹妹要办事,我怕是忙不过来了……”
慈祥的快闪花眼的笑容,直晃得明兰眼皮抽搐,她算算日子,自己怀孕已过了头三个月,害口完全结束,小腹微微隆起,能吃能睡,身体健康,面色红润,所有来诊脉的太医都说胎相极好,胎脉活跃有力。明兰看着也差不多了,便笑着应了,使丹橘接过对牌铜匙,叫小桃捧过那一匣子最近三年的账簿。
明兰赶紧说上几句好听的门面话,大约意思是‘这几十年您受累了,家里能这般井井有条全亏了您,如今您可以想想清福,含饴弄孙了’,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末了在最后吊上一问:“……呃,府里所有人的身契都在这儿了吗?”她指着桌上一个黑木大匣子。
太夫人原来已听的有些恍惚发困了,闻得此言,心头陡然警惕,脸上笑容不变:“近些年来,我已不大管了。”然后转头向邵氏,“你说呢?”
邵氏木了木,赶紧道:“儿媳旁的不知,但那年父亲过世时,除了您,我,还有弟妹的陪房,其余府内人的身契俱在这里了。”顿了顿,看见明兰正微笑着看自己,她鼓起些微勇气,又加了一句,“我带来的陪房,若是在公中当差的,也放了身契在这里头的。”
太夫人侧眼看了她一下。
明兰笑了下,对下头站着的一个婆子道:“你可是彭寿家的。”那婆子赶紧道:“回二夫人的话,正是小的。”那婆子约四十许,面庞干净利落,笑起来倒有几分福相。明兰又扬高声音道:“莫总管可来了?”屋外立刻想起一个恭敬的中年男声:“听夫人吩咐。”
明兰点了点头,微微挺了挺发懒的身子:“今儿就这样罢,你们自去忙罢。有事回头在来寻二位。”外头的莫管事应了一声便告退,那彭寿家的却挪了下脚尖后又站住,眼风似往太夫人处闪了下,她满面堆笑道:“这个……回禀夫人,刚过了年,家里有好些事儿没了,如今怎么个章程,还要请夫人示下。”
“你是管事的,你说了算罢。”明兰一脸倦怠,漫不经心道。
此话出口,不但太夫人和邵氏目瞪口呆,屋里站着的几个媳妇婆子丫鬟俱是一脸惊讶,那彭寿家的呆过一刻,便讪笑道:“这……小的怎好拿主意呀?”
“这刚出了年,家里想来没什么大事罢。”明兰慵懒着声音。
彭寿家的结巴了:“没,没……倒都是些琐碎的,就怕办错……哦不,办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身子金贵,若叫夫人不痛快了,岂不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前没伺候过夫人,这个……不好擅专。”她到底多年管事,越说到后面越流利。
“咱们这样的人家,多少年的规矩,什么时候府里的事是由着哪个人的性子喜好来的,难道没有家规定例么?”明兰反问一句,顺带拿眼睛瞟了下太夫人。一旁的丹橘暗暗喝彩,自家小姐这个瞟眼的动作如今纯属之极,正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太夫人果然坐不住了,脸上不悦,彭寿家的连忙道:“哪里的事,绝无此事,都是小的嘴拙,说错了话。小的是怕若没主子提点着,若有个不当……”她很犹豫的拉长了话尾,谁知明兰也不推脱,很利落的接过来:“有功当赏,有错自然是要罚的。”
彭寿家的立刻变了脸色,还待说什么,明兰截下她的话头,看着她笑笑:“彭家嫂子,你是内宅里说得上的妈妈了,月钱拿的比旁人多,权柄比旁人大,尊重比旁人高,便是出去在外人跟前,也体面的不下主子了。我年轻,说句托大的话,既如此,有些委屈你就得受着,有些脑筋就得自己琢磨去,有些责难,还就该你担,如若不然……”
明兰一指身旁的小桃,笑道,“我这傻丫头跟我日子也不短了,至今也只肯管着两根线一把壶。若如她这般,倒可乐和没心事,您说,是这个理罢?”
彭寿家的额头油然沁出汗丝来,本来家大业大的人家,当家主母也没有事事过问的,都是层层指派罢了,她不过想来试试水,探探新主子的底,却反叫说的心惊肉跳。
困倦袭来,明兰又发困了,她说话没什么气力,轻飘飘道:“听说多少年了,彭家嫂子是办事办老的,你既以前能叫人满意,想来不会欺我年轻,以后也能叫我满意的。”
明兰满面和气,彭寿家的却心头乌云压顶,她张了张嘴,满腹的话说不出来,这下子麻烦了。以后自己若办事的好,那是应该的,若办的不好,那就是有意怠慢新主子,光办对了不成,还得办的叫新主子‘满意’,这样一来,事就没底了。瞧来这位夫人不是好欺的,早知道就不多这一茬子话了,没的自找晦气。
她再不敢多说什么,低头躬身告退,太夫人一直不曾搭话,直微笑的看着。又说得几句后,明兰和邵氏起身告辞,看着她们俩并肩出去,门外传来由重至轻的话声。
“大嫂子,这阵子整日老窝着,我骨头都懒了啦。”
“是该走走,可如今雪还没化呢,外头又冷,仔细冻着身子。”不知何时起,邵氏似已习惯了这位年少弟妹的撒娇口气,居然回答的很自然。她自嫁了病弱的丈夫,早已照顾人成习惯,偏女儿独立早慧,没多少叫她操心的地方,明兰却是属八爪鱼的,在盛老太太跟前撒娇黏糊已久,一瞧见这种保姆型人群,自然产生反应。一搭一唱,两人倒合拍。
“可我还是想走走,闷得骨头酸散了欸。”
“这……要不,咱们在廊下走两步……”
太夫人面色阴沉,静静坐在罗汉床上,一言不发,向妈妈给旁边两个丫头打了个眼色,她们就赶紧放了厚锦棉帘子出去了。“彭寿家的真没出息,不过几句话就叫吓回去了!”向妈妈低声道。太夫人依旧不说话。
“您……真的把账都交出去了?”向妈妈再次试探道,“我瞧着二夫人倒一点都不急。”
太夫人重重一拍床几,沉声道:“她当然不急。打蛇要捏七寸,年前她男人已把府中有出息的所有行当都收了回去,如今家用银子都卡在人家手里呢。哼,我不交,我若不交,过了这个年,账上的流水银子就快告罄了,那头不出,难不成叫我出?!”
向妈妈默默无语,过了会儿,才道:“您说,二夫人她,她会查老账么?”
太夫人这才露出一个浑浊的笑意:“我巴不得她查呢,查出点事来才好。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没有猫腻,更别说老四老五在的时候,账上的银子从来说不清。”
向妈妈提醒道:“可我适才瞧着,二夫人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账本,倒紧着那些身契,这几日也只是反复盘查府中人口。”
“盛明兰此人,溜滑镇定;这几番下来,你何时见她吃过亏。连气都没怎么生,自顾自的过快活日子。”太夫人缓缓靠在迎枕上,“我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想来不会简单,咱们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早都干净了。”
婚期既定,委任统筹的煊大太太也忙开了,另一边太夫人忙着筹办廷灿的嫁妆,本来是早备好的,但经过某慈母的剧增后又被迫暴删,不得不重新收拾一二。煊大太太三天两头得往侯府,张罗桌椅茶碟,迎客管事,经过上回主理顾廷煜的丧礼后,她的能耐便是太夫人也认可的,这回又是她宝贝女儿的大喜之事,哪个婆子丫头敢推三阻四不听指派,实是活腻味了。有太夫人在上头镇着,煊大太太办起事来,倒也顺手合心。况且她心里门儿清,每每行权后还来与明兰吃个茶点什么的,有时拖上邵氏,一起说说笑笑。
自接过家权后,明兰也不大看闲书了,正儿八经的办公,那些从太夫人处拿来的账簿直接找了两个澄园的账房来查验,自己则认真翻阅满满一箱子的身契,然后按着层级,每日饭后召见一拨人,她随口问两句,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叫那些原本惴惴的下人看了,心头多少定了些(放松警戒心),然后么,老样子,叫绿枝若眉她们笔录个人档案。
查人前后左右三代,不是没人对此抵触,首当其冲就是莫总管的老娘,府里都叫莫大娘,年轻时在廷烨祖母屋里伺候过,也多少有些体面,岁数到了便配给府中小厮,因嘴巧会来事,给小儿子在府里谋了个差事。莫管事肯学勤快,一路缓缓攀升至个小管事,待老侯爷戍边回京后几年,老总管退了,顾偃开见他周到稳重,便叫他接任。
“老婆子这把年纪了,一辈子在顾家门里卖命,当年伺候老太夫人时,都没叫人这么糟践过!你们几个小蹄子狗仗人势,赶来查问老娘!”莫大娘面颊泛红,似是吃了两盏酒,愈发肆意使性,在嘉禧居的园子里大声嚷嚷着,夏荷几个都拦不住她,“莫说是夫人了,就是太夫人,大夫人,还有四老太太五老太太,想着老太夫人跟前老人的体面,谁见了我不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倒遭了这番奚落……”
里屋里侍候的丹橘气的浑身发抖,低声道:“夫人,待我出去喝止她!”绿枝咬着牙,按捺不住就要出去,明兰却端坐案前,稳稳的写着一幅大楷,眉色半分未变。
“绿枝,叫人把她堵了嘴,缠了手脚,叉到侧厢房里去。”
绿枝兴奋的应声而去。屋外早等了几个壮实的粗使婆子,那莫大娘正骂在兴头上,谁知叫人一股脑儿拥上,拿棉布搓成的软索捆了手脚,嘴角臭烘烘的不知堵了什么,然后就叫一路拖进了个屋子。屋里烧着地龙,倒不冻人,却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
廊下原本就站了好些看热闹的媳妇婆子,莫大娘素来跋扈,府里碍着莫总管的面子,没人敢惹,便是主子也多少客气,如今不知叫谁撺掇的,居然敢来下新夫人的面子。与这种浑人,便是对嘴两句都是笑话,众人挤作一团,窃窃私语,想着不知明兰如何应付。
谁晓得明兰连面都没露,毫不客气的动手捆人,不过须臾之间,嘉禧居又是一片安静祥和,园中众丫鬟也没见怎么惊慌,除了雪地上一排凌乱的脚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还不待众人惊愕,只见一个桃红锦缎夹袄的圆脸丫头出来站在檐下,笑容可掬的朗声道:“众位妈妈姐姐,若觉着冷了,到水房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待问完了话,便可回去了。”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计较此事。
屋里的炉火正旺,直烘得人暖洋洋的,明兰神色自若,持笔稳健,自言自语了两句:“寻了个七老八十的婆子来闹事,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倒费了她们不少心思……”她还好,一旁的丹橘却气的什么似的。
在盛家,不论主子们如何闹腾,这般奴大欺主的事还真不怎么有。盛老太太治家严厉,没哪个下人敢做耗,待王氏进门,她一概放权,王氏堪堪把里外换了个干净,林姨娘上台了,妻妾明争暗斗,硝烟滚滚,盛紘烦不胜烦,只能拿下人出气,好些管事仆妇都填了炮灰,剩下来的大多心明眼亮,没人敢伸头出风头。到海氏进门,更使家风井然。
“这种刁奴!要,要是叫房妈妈见了,定然……”丹橘性子敦厚,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什么有力度够震撼的狠话。明兰笑笑撂下笔,倒不很生气,她又没什么王八之气,人家不服她,她有什么法子,只好……呃,慢慢教育了。
约个半时辰后,莫总管得了信,立刻赶来跪在嘉禧居前,连连磕头赔罪,他倒不怕别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子,就算这个差事干不下去,也盼望主子给留些体面,不至于把自家一掳到底。就怕明兰告到顾廷烨面前,那小爷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管你是天王老子,若惹着了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明兰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轻柔文气:“莫总管不必自责,自来只有娘管儿子的,哪有儿子管教娘的,这事我会瞧着办的,你起来罢。”
这话不轻不重,莫总管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被婆子催着离去,心想着大约夫人要发落自己老娘一场,不外乎饿两顿饭,关上一夜,只要不株连旁的,也算轻的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赶去嘉禧居等话,只见屋里出来个打扮秀丽的丫鬟,神色清冷,说话文绉绉的,当着园中众人面道:“昨日莫大娘好大的本事,开口闭口如何尊重体面,竟忘了主仆本分,这般大喇喇的胡咧咧,就不怕惊了夫人的身子?!”
莫总管急了,正想上前辩驳两句,那丫鬟又缓了面色道:“也知道大娘吃了两盅酒,说话没个遮拦,可早知要去主子跟前回话的,居然也敢吃酒!家有家规,有错就罚……”莫总管一颗心吊了起来,那丫鬟接着道,“可夫人仁慈,一来念着大娘伺候过老太夫人,二来大娘年纪不小了,不好责罚打骂,怕伤了情分……”
园内众仆妇嘀咕声渐大,想着估计新夫人也是个怕事的,大约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若眉面无表情,径直宣判道:“可大娘这个性子着实祸害,哪有这般顶撞主子的,莫总管做儿子的没法管,夫人便替您管了。昨日已将大娘送入落松庵中,请她替过世的老太夫人吃斋念佛,以求福法。”
这话一落,莫管事傻了,一众仆妇也傻了,这算哪门子处罚方法。一没打,二没骂,莫总管也无从求情,做奴仆的又不能跟主子说个孝字,莫大娘不是爱整日提老太夫人如何如何么,如今请她为老太夫人祈福,又怎好说个不字。
落松庵跟铜杵庵很像,专收容体面人家里犯了错的女眷,不过规格低些,管制更为强化严厉,去那里带发修行,就真跟出家人一般,粗茶淡饭,扫除劈柴,有空还得帮着施舍粥饭。莫大娘早惯了大鱼大肉,小幺儿伺候,打人骂狗的嚣张日子,如何守得住这般清苦。
庵中尼古也不曾过分苛待这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却不许任何人与她说一句话,她若撒泼,便关起来败火,莫大娘难受如百爪挠心,嘴又馋,人寂寞,满肚子火无人可撒,不过短短三四日,她已后悔莫及,几欲到明兰跟前跪地求饶。
七八日后,莫管事接了老娘回家,住同街的人家俱是大吃一惊,莫大娘便跟变了个人似的,足足瘦了一圈,面上油光全无,精神倒还好,只是说话举止老实拘束的厉害。进得府来,跪在明兰门口的廊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说话结结巴巴,大气都不敢出。
明兰隔着门帘,话音淡淡的:“大娘别多礼了,您是府里的老人了,这般可叫我怎么受得起?我近来想着呀,到清净点儿的寺庙庵堂里,给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供盏长明灯,添些福香,最好使人常常看着,要说还是老人伺候得心……”
莫大娘吓的魂飞魄散,她可再也不愿回那没半分人气的地界去了,只磕头的更加厉害:“都是老奴猪油糊了心,叫人撺掇了几句,冲撞了夫人,老奴该死,这可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了老奴这回罢……!”里头的夫人似乎笑了笑,说话十分和气:“大娘是个明白人,这府里府外明白人更多,大娘纵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儿孙们想想不是。”
莫管事千恩万谢的把老娘领了回去,一迭声的规劝,莫大娘失魂落魄道:“儿呀,你说夫人不会记着恨,想法折腾咱们罢。”莫管事道:“这回夫人只罚了娘,在里头当差的二丫和狗儿,还有大哥连着我,一个都没动,就是给咱们留了体面的。娘,以后您可别再听人撺掇了,这回可受着厉害了!”莫大娘恨恨道:“回去就寻那起子腌臜老婆算账!”
没过多久,传来莫大娘直往左邻右舍冲,与几个平日要好常吃酒的婆子媳妇狠狠打闹了一架,体力粗壮的莫大娘,打架在行,一时砸了好些锅碗瓢盆,许多人脸上都留了血道道。
明兰听了后,只笑笑而过,不再提起——世道艰难,好一招暗箭伤人,这回她若下手轻了,不能服人,以后就难叫旁人听话,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纪资历摆在那儿,不论是打了,骂了,还是罚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会有某些正义人士跳出来啰嗦。
什么‘祖母跟前的便是猫狗也比常人体面些’啦,什么‘才掌家没两天就不把祖宗身边的老人放在眼里’呀,什么‘莫家的素来忠心勤恳,这般岂不寒了忠仆的心’云云。那就没完没了了,就算杀伤力不大,也够恶心人的,若再风言风语传出去些,那就更精彩了。
她头一次真心觉着顾廷烨以前的日子真不容易,这种暗箭根本防不胜防。
大约明兰那句‘要说还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杀伤力,之后的文档查问工作顺利了许多,那些伺候了几代人的老世仆也都老实顺当的听命从事,就怕新夫人瞧哪个顺眼,请人去看长明灯。侯府至今已数代,世仆也代代孳生,外加内部互相联姻,关系错综复杂,且还有外头嫁娶的,由于工作量过于繁重,又忙碌了近半个月,才堪堪整理了个大概。
明兰倒也不急,每日悠闲散步,若天气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气不好,就在正房几个屋子走几圈。她也不追究旧账,一切人事照常,该如何就如何,时日渐久,老侯府的下人们没迎来那新官的三把火,又见明兰为人和气,除了查新账仔细了些,旁的也不刁难,众人也渐渐定了心。至于约束管制方面,在廷灿出嫁之前,太夫人是断不许出现夤夜吃酒赌钱及败坏家风的事,既然上头镇山太岁压着,明兰乐得偷懒。
“夫人,那些账……”丹橘生生咬住舌头,有些话她知道不能说,“您就那么算了?”这几日忙下来,她也知道老账目是有问题的,这事若发生在盛家,别说盛老太太眼里不揉沙子,房妈妈满身手段,单只一个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虫给活剥了皮!
“怎么可能?”明兰白了她一眼,贪污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贪小贪的问题,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再教我好好想想。要么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细细想通,最好一击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个门里的,三天两头闹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这么早把事儿揽过来呢,不若多歇一阵。”丹橘闷闷道。
“等到我挪不动的时候,出点儿什么岔子,那才是要命。”明兰叹道,“不若趁我现在有力气罢,侯爷如今烨不容易,不能给他添麻烦了……”
随着了解深入,她对老侯府的情形越来越清楚,心中已有了个初步的轮廓。为着办事利落,她向顾廷烨申请要几个能在外头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于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兰得了他们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们做护卫真是人才浪费。足足一个月的资料收集基本完毕后,明兰的肚皮已鼓成个小簸箕,为着同时锻炼脑力和体力,她常抚着肚皮在屋里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赶紧坐下撰写在旁人看来是鬼画符般的摘要计划——
“宁远侯府有契奴共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家生奴仆,不计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户乃三代以上世仆,其余皆一二代孳生奴仆。外头采买奴仆中,有十二人已与家人全无联系,尚有……”
“在外置办产业者有……于亲戚名下置产者有……,其中田产者分别于……这几处,商铺则有……这几处,不能排除有为其主子置产者……”
“亲属关系中,有……这几人为小吏,这……几人经商,还有……之亲属在别府为奴。”
写了半天,明兰咬笔杆沉思。做事情要目标明确,她到底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是把这些贪了主子钱财的家伙们一锅端了,还是敲山震虎,杀杀威风就好了呢,或者来一次大清洗,换上自己的人手?有没有陷阱在里头呢,会不会被算计了呢。
明兰扯着头发,头痛之极,她本不是宅斗人才,上辈子最大的职业规划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风的拍个惊堂木断案子,而不是在这里苦思冥想怎么肃贪倒人,她要是有这能耐,早进反贪局或检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声道:“夫人,歇歇罢,别累着了。”
明兰忍不住笑出声:“哪那么娇贵了。”
到目前为止,她的状态十分良好,除了偶尔小腿抽筋外,基本没什么妊娠反应,顾廷烨很自作多情的认为,这一定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按照府中老人的说法,当年白氏夫人怀这混世魔王的时候,也很顺当康健,可惜生出来却气得老父三天一跳脚,五日一家法。
顾廷烨听了这话后,沉思良久,忽反问:“若将来,儿女不听话,你可会……”
“打,那是必须的。”明兰想都没想,小淘气包就要打两下才长记性,姚依依兄妹俩就这么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没见落下什么心理疾病,读书就业都很顺当,只要不是毒打,寓教于乐,掌握好尺度就成,她补充了一句,“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么。”
男人立刻翻脸:“打什么打,你小时候多淘,下水捞鱼上树捉鸟,老太太碰过你一指头么!孩子不听话就慢慢教,开口闭口就要打,你当爹娘这么好做的!”
说完就拂袖而去,连饭后一盏茶都不喝了,留下犹自捧着茶盅的明兰又惊又呆。
朱氏身子愈发重了,三月的头一日开始发作,翌日产下一女,太夫人虽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子都满口恭喜,还连道‘一儿一女恰成个好字’,她便也撂开手,抱过孙女喜孜孜的逗弄起来,并起名静姐儿。不知为何,女婴瞧着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纸糊一般,看的明兰心惊胆战,连碰都不敢碰,跟着说了好些吉利话后,赶紧送了好些滋补的药材过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约这阵是个生女儿的日子,没过几日盛家使人来传消息,如兰也产下一女。明兰当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子可好?”
来报信的正是刘昆家的,她福下身子道:“回六姑奶奶的话,母女都好。”比起明兰刚穿来那阵,她明显发福许多,笑呵呵的说如兰的女儿如何白胖结实,如何哭声震翻屋顶云云。
“健壮就好,我备了些金银小器和软缎子面,回头劳烦妈妈给五姐姐送去,不过……五姐姐没哭鼻子罢。”明兰指着身旁的杌子,请刘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盏,又把暖笼上烘的一条毯子给她盖在膝盖上。
大冬天出门本是受罪,受这般殷勤款待,刘昆家的心头舒服,知道明兰和如兰自小打趣笑闹惯的,当下说话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说的。老太太说了,先开花后结果,不论咱们太太还是大姑奶奶,都是头生了姑娘,后头又生了哥儿。这有什么,身子康健最要紧。”言下之意,便是如兰和王氏的确有些失落。
明兰心里一笑,道:“祖母的话有理,这趟子叫妈妈辛苦了。”她顺手把手中的暖炉递给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门,这外甥女的满月和百日没法去了,请妈妈代我向太太告个罪了。”
刘昆家的捂着手炉,满脸堆笑:“六姑奶奶太见外,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儿后,一道团聚岂不更美。倒是枫三爷的婚事,姑奶奶没法来,委实可惜了。”
“哦,三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刘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们未过门的三奶奶是柳家这辈的嫡长女,自小养在祖父母膝下,听说素日最得柳老太爷和柳老太太的喜欢,这不,两位老人家非要从老家赶来瞧孙女出嫁不可。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这月中了。唉,要说三爷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爷在外头如何了?每回来信都只说好,把我们太太忧心的什么似的。”
长枫本就卖相好,加之盛紘事先提醒调教,他在柳家处处小心,一见了柳家女眷先红了一半的脸,俊秀白净面孔羞羞答答的,答话规矩温柔,柳家上下俱是满意,至于柳夫人,丈母娘看女婿,更是越看越喜欢。柳家置办嫁妆动静不小,小定大定乃至这回的年礼俱是出手不凡,想来新媳妇身家必然少不了,王氏看着不由得心头泛酸,又见盛紘这公爹做的笑容满面,几乎比新郎官还开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明兰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爷早得了邸报,说大哥哥在地方勤政爱民,修桥铺路,鼓励农桑,很得百姓爱戴,上司也频频褒奖,将来必然前途无量,太太尽可放心的。”
刘昆家的如何不知道长柏的前途当然好过长枫,只是王氏心眼窄,放不开罢了。又说了会子闲话,明兰提到九儿快出嫁了,有那么几年的情分在,好歹添些妆奁,便叫丹橘把红绸子裹着的一副赤金镯子捧出来。
刘昆家的见那金镯子足有三四两重,上头还各嵌了枚大珠,她大喜过望:“没想到姑奶奶还记着我家那丫头。托姑奶奶的福,太太开恩,去年放了籍,给说了个庄户人家。”
小桃的打听功夫不是盖的,年前跟着一道去盛家送年礼,顺手就带回了等值的八卦,极大的娱乐了明兰的养胎生活,盛家太太身边大管事挑的女婿,又岂会是寻常庄户人家。不过这些年来,刘昆家的执掌内宅诸事,平日派发各屋的吃穿用度,辖制小丫头,都还算厚道公正,并不会生事做耗,明兰记着她的好处,也乐得锦上添花一番。
早春三月,在无数板砖横飞之后,皇帝终于定了巡盐御史的人选。
据说这期间,齐衡的父亲齐大人经过申家多方引荐,几次进宫面圣,向皇帝和几位重臣详呈盐务章程,甚至十分配合的和盘托出许多纰漏根源。圣心大悦,着意褒奖,时隔多年,平宁郡主再次受宣召,携儿媳申氏一道觐见两宫太后及皇后。
顾廷烨叹气道:“那老狐狸找亲家果然有一套,没缝的石头也能叫他榨出水来。”顿了下,他扭头看明兰,“要说郡主讨儿媳的本事也不错,想来齐衡以后的仕途差不了。”
明兰淡淡道:“仕途是不错,就是老婆运差了些。”被戴了顶闪亮亮的绿帽子。不过话说眼前这男人真可恨,每回提起齐衡都阴阳怪气的,他明明早知道的,如今倒来发神经。
顾廷烨弯了下嘴角:“宫里都说那申氏贤良温婉,知书达理,是旺夫益子的贤妻。”明兰嘴里泛酸:“才去了一趟,就瞧出这么多,宫里人果然火眼金睛。”顾廷烨故意找茬,“宫里大大小小,哪个不是毒火里淬出来的眼力,自然瞧得出。”
明兰厚脸皮道:“那是,我也不过进宫两回,不也夸我敦厚温良么。”这是小沈氏的原话。
“是么,想来是为夫使银子生了效用罢。”顾廷烨淡淡的,他最近心情不好,朝事纷纭,对着一帮表情从来不能说明问题的职业官僚,只好生生压下炽烈性子,半哼不哈的打官腔。
“那你娶我做什么!”明兰也怒了,她最近心情也不好,每日埋头账簿名册和侯府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照镜子时都觉着自己面相阴险。
见她真发了怒,挑起秀长的双眼皮,怒目圆睁,双颊通红,无端生出三分俏媚火辣,顾廷烨终于绷不住了,用力一把抱住她,也不顾屋里有人没人,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放声大笑,连日烦闷倒消退不少。
明兰十分鄙视这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吃瘪上的行为。不过没多久,她就见着了这位传说中‘贤妻’。三月初九,廷灿大婚。
煊大太太这两日索性住在侯府,前前后后的忙着跑,发送嫁妆,安顿人手,一忽儿迎客,一忽儿吩咐这那,转个头挪个脚都有仆妇小厮围上来请示事项,不过筹办效果倒不错,人来人往却不曾乱了套,热闹喜庆却井然有序。太夫人十分满意,明兰更是人前人后没少夸自家堂嫂能干又热心,这回单独给顾廷煊这房送去的元宵节礼,又厚实又体面。
煊大太太忙累的很快活。
一大清早起忙碌,不论顾七小姐原先是位多么清高的菇凉,到了这一日都被画成了粉面馍馍雷同妆,满室的红艳喜庆,明兰跟在邵氏后头,认真的向快出嫁的小姑说了好几句吉利话,廷灿女士明明已经快被转晕了,但一听见明兰的声音,却很神奇的振起精神,挤出个白眼给自家二嫂。明兰当没看见——昨日她使人捧着明闪闪亮光光的一箱子新铸的雪花银过去添妆,总共1999两9钱9分外加9个大铜板,代表一生长长久久。
寓意倒好,银子也很够,但顾大才女对着这堆阿堵物一时差点岔了气,太夫人也有些不高兴——你就不能兑成银票拿来么,非这么大张旗鼓的。
不过到了廷灿出门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叫人扶着回了明堂。
太夫人爱女出嫁,遂广邀亲朋,光是女桌就开了十八席,内堂险些挤不下,请了京城当红的庆喜班来唱堂会,未到开宴之时,众女眷便聚在内堂说话。
朱氏生产后还未出月子,没法出来,明兰从头到尾捏着快帕子做虚弱状,煊大太太忙得不见人影,说来好笑,邵氏嫁进顾家这么久,这反而是头一回这般挑大梁,陪着太夫人坐在明兰,恭谨的招呼客人,还得时不时的看看弟妹是否身子妥当。
狄二太太看了圈周围,凑过来笑道:“今儿真是热闹了,你自己要当心身子,莫要叫累着了。”明兰靠在一把软椅上,神情又感激又柔弱,“谢嫂嫂关心了,不妨事的,这阵子多亏了煊大嫂子忙进忙出的,我倒轻省了。”
一旁的太夫人正和人说话,闻言瞥了下过来,心里暗恨明兰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来,今日见了的人都说她柔弱温厚,不像是能与人争斗的。这时那贵夫人顺着目光过去,回头也道:“你家老二媳妇倒本分老实,一句多的话也不说,怯怯的,怪可人疼的,就怕压不住底下人。”太夫人暗咬银牙,说人坏话要人少僻静,暗室最佳,这会儿人声鼎沸,如何开口细说明兰是在扮猪吃老虎,看似小白兔,其实大灰狼。
身旁另一位夫人也看了会儿明兰,悄声说道:“你就别替她媳妇操心了。”又转头对太夫人道,“都说你家老二如今收性子了,办差能干,极得圣上赏识,又疼老婆的紧,我嫂子如今悔的跟什么似的,早知浪子回头的这么利索,就该把我那侄女儿许过来,胜于如今三天两头回娘家哭闹姑爷的不好……”
太夫人这次连腹诽都懒得了,只能扮笑低声道:“这话可不能开了说,我也喜欢你那侄女,两家又门当户对偏偏……咳,这也是各有各的缘法罢。”
那两位夫人听到‘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互看一眼,后一个笑道:“虽说是庶出的,我瞧着这通身的气派也不差了,不过……到底小家子气了些,没什么威势,也不知能否辖制下人。”
前一位夫人却微微蹙眉,心道你那侄女倒是够威势了,仗着娘家强盛,成日在夫家斗气使性,就这样还瞒着一干老姐妹愣说自家侄女如何端庄贤淑;再回头,看明兰正和人说话,笑得温柔腼腆,虽荏弱了些,却显得良善纯然。她顾忌着和太夫人多年相识,当下不多说什么,转身几步去和四老太太五老太太说话了。
这边聚人颇多,邵氏正和平宁郡主说话,说着说着便溜到明兰身上,邵氏忍不住夸明兰几句,平宁郡主有些酸溜溜的,当初瞧不上眼的小庶女如今摇身一变,福贵双全。五老太太最近家里一团乱,五老太爷镇日痛骂顾廷炀,责怪自己慈母败儿,如今便没有力气说明兰的酸话,四老太太倒还好,女儿廷荧的婚事渐有眉目。
随她一道来的炳二太太这次老实许多,既不敢和几位妯娌挑事,也不大敢说话,只老实的窝在内堂侧厢一角,坐在明兰身旁安静的吃茶,抬眼间却见一位年轻文秀的妇人款款走来,赫然便是适才见过礼的平宁郡主的儿媳。
她笑容亲切,见了明兰先福了福:“给两位舅母请安了。”炳二太太一转头,惊奇的发现自家二堂弟妹脸色有些古怪,只听她声音带虚劲儿:“快别客气了,咱们年岁差不了多少,何必拘礼。”炳二太太颇觉奇怪,莫非她身子不适了?
那申氏生的并不甚美艳,但胜在眉清目秀,雅致高涵,整个人淡雅的宛如江南烟雨,她恭敬的微笑:“礼不可废,不然回头娘和相公定然说我。”
明兰背心一阵冷汗:“你我二府虽有亲,却早出了五服,这个何必……”炳二太太受了教训后,最近有些开窍,见明兰这幅样子,连忙帮腔道:“我说妹子呀,我也就罢了,可论年岁你比我弟妹还长了那么一两岁,这……”
申氏笑了笑,对着炳二太太道:“长辈客气,我们做小辈怎好当真僭越呢,哦,对了,适才我瞧见个丫头正四处寻您呢。”炳二太太还待再说两句,只见一个身着青灰比目夹袄的小丫鬟满面着急,小心翼翼的绕着过来,鼻尖上还沁着汗,过来低声禀道:“炳二太太,煊大太太那儿脱不开手,叫我请您过去帮手呢。”
炳二太太心里并不情愿,但想着如今要靠兄嫂过日子,只好强笑着走了。
这厢只剩二人了,明兰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快别站着了,来坐。”申氏依着明兰的话坐到她身旁,笑如春风:“谢舅母了,在家中就听母亲说舅母为人最和善不过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明兰就怕她提以前,心头莫名发虚,干笑道:“郡主谬赞了。”
一旁随侍的丫鬟极有眼色,赶紧给申氏上茶,明兰觉着该找些话来说,便道:“瞧郡主娘娘气色这般好,倒比以前还年轻了,许是你这儿媳服侍的好罢。”
申氏斯文的揽袖一笑:“哪里的话,我性子笨钝,都亏得母亲悉心教导。”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去的互道恭维,虽气氛和谐,但却半天没说到点子上,若是平常明兰最烦这种没营养的废话聊天,但今日明兰却巴不得对方不要往实际话题上带。
申氏偏不遂明兰的意,话锋一转,笑意盈盈:“说起来,我早听说过舅母许多事了。”
明兰嗓子眼沉了下,面上不露,半打趣着:“年幼时曾随着兄姐一道读书,那会儿衡儿也在,可惜庄先生要紧着教栋梁之才,就把我们不成器的姐妹三个给开革了。”
申氏的眉毛颇淡,不若明兰的秀眉弯瓠,纤浓天成,她便用螺子黛简单画出一对平直的眉线,笑起来也淡淡的:“若说栋梁之才,舅母的长兄才堪当得。”她说话缓慢,自有一种气派,“常听说舅母自小就爱说笑,叫人听了,如沐春风,喜不自胜。”
——哪里听说的?这最后八个字像是肠里坠了个铁砣子,明兰只好继续干笑:“我也常听人说,你自归齐家后,孝顺长辈,妯娌和睦,众人皆是夸赞的。”
申氏微微蹙起眉尖,轻起愁云:“我是没用的,相公一直不开心,我生得笨,又不知如何开解,常教母亲烦心忧扰,真是不孝之至。”
明兰嗓子发干,努力咽下一口唾沫。不会吧,齐衡再傻叉,也不会这么脑残地把前情史抖搂给老婆听罢,明兰微微倾斜了下身子,眼光往那边说笑的平宁郡主处掠了下——难道是做婆婆的给摸不着门路的儿媳泄了底?!她现在心情很复杂,有一种狠心抛弃男友的前女友遇见正牌夫人的窘迫,自己很奇怪的落在道德低点上。
明兰暗道这样不妙,一咬牙,肃了笑容,端正了长辈架子,用过来人的口气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衡哥儿正是报效上进之时,我虽是女流之辈,也知如今朝堂上诸事繁忙。衡哥儿忧心朝务,正是上进之举,难不成要日日斗蝶儿画眉毛才算夫妻和睦。你们夫妻互敬互爱,阖家昌顺,便是最大的正道。”终究到底,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无端心虚!
申氏微微一愣,未料到会有这么一大段说教,但她调整得很快,随即掩口轻笑道:“舅母说的是,倒是我的偏狭了。”明兰暗生警惕,眼前这位段数不低呀。
“这回过年,永昌侯府送来好大一座玉石屏风,上头雕的正是娘最喜欢的富贵牡丹。”申氏轻轻翻动着茶盖碗,转了个话题,“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舅母的四姐给出的点子。那屏风,不论用料,花色,雕工,处处合了娘的心意。”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前无头,后无果,却说得明兰如耳边生闷雷。
明兰定定的看着申氏,申氏风淡云轻的对视,丝毫不动,明兰沉思片刻,压低声音,缓缓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家的事,郡主娘娘大约都告诉你了。今儿半日,已有七八位夫人夸过我有福气了,直说得我便如掉进了蜜糖铺里。可在我后院,有前头夫人陪嫁来的妾室,有自小伴侯爷大的通房,后头有人家送来的才貌双全的姑娘,里面有个七八岁大闺女,外面还有个至今不知究竟的庶长子和他生母。我若撂不开这些,便是愁也愁死了。”
申氏面色略变,稍稍欠了欠身,低头轻声道:“……母亲也说过,舅母,并不清闲。”
明兰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自小到大,我都觉着生而为女子,真真是个苦差事。当中苦滋味,只有做女子的,自己才知道。”申氏神色一黯,轻声道:“……谁说不是。”
“既如此,那就少跟自己过不去。”明兰干脆利落道,“天造九补必有一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开,才能过的好。”
申氏的命已好过世上许多女子了,出身名门嫡出,自小受疼爱,不需要在闺阁里就开始勾心斗角,成年后嫁得门当户对,夫婿年少俊美,有才华肯上进,又不花心,更难得的是婆媳和睦,申氏至今未孕,郡主也从未有过半句责备(经过前面一位儿媳的调教,郡主对儿媳的要求已很不高了),又兼家资丰足,将来老齐国公过世后,一分家,连妯娌问题都没有。
这样一帆风顺,还因为无法获得百分百的爱情而四十五度忧伤,纯属闲得慌,这让盛老太太,大老太太,王氏,华兰……等等九成以上的世上女子情何以堪。
申氏是个聪明人,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意思,她尴尬一笑:“舅母教训的是。”她于前尘往事并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心中有那么一个人在。齐衡虽待她甚好,可她总觉着隔了些什么,愈发按捺不住好奇心,丈夫自小到大相处的女子就那么几个,环顾四周,她看来看去,唯有明兰最为品貌出色,是以……她苦笑了下,有次平宁郡主漏了口风,提醒她‘太过端庄自重,少了情趣,不妨开朗疏懒些’,到底是不是‘她’呢?
她望着明兰微微发呆,宜喜宜嗔的容貌,她从未见过哪个闺阁里约束出来的女子有这样灵动的眸子,好像怀抱着海阔天高,满心清透,不染尘色。她心头浮起一层淡淡的惆怅,要和齐衡过几十年的人是自己,追究这些尘土堆里的事又有什么意思。
此时太夫人高声笑请众人开宴,明兰看着申氏面色渐转,终忍不住松了口气,便赶紧挽了申氏入席,一副亲切长辈状的说笑——好险好险,差点扮不住了。
不过,话说她到底心虚什么呢。当初的决定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走出内堂,外头春光正好,探出矮墙的桃花枝头恰恰绽出了春蕾,有些心急骨朵儿开了半苞,太夫人为了取个好兆头,又移了好些盛放的桃花在园里,满园便是一片灼灼粉色。
明兰心里一动,忽想起那年春日,那个素锦少年送了她一本滇家的食谱,她回屋后翻开,从书页中掉出一朵压成书签的桃花,浅粉色的花瓣,只如拇指大小,上头用蝇头小楷写了八个字——如沐春风,喜不自胜。
明兰捧着一杯香茗,对着一盏美人灯怔忡出神,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最脆弱,这是自然界的法则,谁都不能避免罢。
顾廷烨梳洗后,披着满头湿发从净房里出来,却见妻子这幅神气,当下揽过她的身子,温言关怀道:“可是身子不适?”明兰摇摇头,廷烨摸摸她的脑门,又问,“今日来客多,别是累着了。”明兰又摇摇头。
“可是家里有什么不妥。”廷烨锁着眉,声音发沉。
“也不是啦。”明兰继续摇头,继续忧郁。
“到底怎么了?”廷烨捧着她的脸追问,明兰从脸上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肚皮上。顾廷烨正自狐疑,忽觉手掌一震,竟是明兰的肚皮在动——终于迎来迟迟不见的胎动。
“它在踢我。”明兰愁眉苦脸,“从晚饭后,停停歇歇,一直踢到现在。”
臭小子!老娘十月怀你,何等辛苦,不过稍微思念了下前任追求者,不用这么卖力给你老子出气罢!

第165回 一个熬出头的女人所引发的启示

手掌下清晰得感知到小而有力的冲击,顾廷烨大惊失色,一时不知所措,明兰连忙告诉他这只是正常的胎动反应,男人呆了片刻,猛然起身出去,带倒了两张小杌子犹自不知。
入夜被捉来诊脉,老太医还以为顾侯夫人有什么要紧的,一把之下,却发觉明兰脉动健康平和,母子均安,才知是这等事情,加之一旁顾廷烨连连追问,不禁头大如斗。
“它为何要踢,是否觉着不适?”
“它是个人罢,是人就要动弹一番,扭扭腰,翻个身,动手动脚什么的。”
“不是觉着不快活的么?”
老太医大囧,尚在肚里的胎儿能有什么‘不快活’?他只能含糊道:“大凡快活了,睡饱了,吃足了,就爱拳打脚踢。”
顾廷烨总算还有些理智,问了几句便刹住车,镇定神色抱拳道谢,明兰在旁连连跟老太医致歉,知这老大夫最爱毛尖,除了厚厚的谢仪之外,又把新收来的上等狮头山毛尖赠了两斤与他。老太医也是见惯世情的人,知道顾侯盼子心切,只好苦笑着摇头离去。
那头的太夫人听闻此事,自然又是一番气恼,她女儿出嫁的日子,你没事请什么太医!
这年头没有产检,虽有太医常来诊脉,终归有些提心吊胆,明兰只能每日摸着肚皮暗念菩萨保佑了。自这日起,肚里的小混蛋似是活泛开了手脚,明兰按着老太医教的法子每日记录胎动频率,发觉十分规律而富于活力,便愈加放心。记胎动到第三日,廷灿三朝回门,太夫人早记挂着女儿狠了,着人将侯府布置一新,只待人上门。
“我的儿,快来叫娘看看!”太夫人眼眶发红,揽着女儿左看右看,却是不够,陪在一旁的男子也上前一步给岳母和两位嫂子行礼。
新姑爷姓韩,单名诚,虽不若齐衡俊美,不及盛长枫儒雅,却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且一旁站着个清冷秀丽的顾廷灿,倒十分登对,公主府给的三朝回礼也颇丰厚体面,太夫人笑的眼都眯成线了。邵氏看见新人,不免想起自己寡居可怜,微笑中免不了几分黯然。
这边的顾廷灿也不大痛快,她是摆足了架子来的,想着叫娘家瞧瞧自己嫁得有多好,要是明兰能又妒又羡的拉长个脸那就更好了,可是偏遇上这么个荤素不忌的嫂子,笑得又喜庆又红火,居然还捧着个肚子在那儿老气横秋的念‘以后要夫妻和睦开枝散叶哦’什么的。
廷灿出击落空,不免又羞又气。
韩诚不大说话,只矜持得笑笑,这般贵婿太夫人也不敢开口就训,如此这般,明兰的场面话倒十分及时。韩诚低头听了几句,侧面恭敬道:“早听闻二嫂嫂家乃诗书传家,家师常在我等面前夸赞长柏师兄。”
明兰连忙收起走神的心思,思忖片刻,疑惑道:“莫非妹夫如今师从王参先生门下?”那老头子不是成日嚷嚷着退休,要遍访名川大山么。
“正是。”韩诚拱手道,“昔日海老太傅门下大多四散出仕,只这王先生肯略授徒一二。”
明兰心中活动,面上却笑着:“王先生学问极好,只可惜身有微恙,只得淡泊仕途,不过如此一来,学问倒是愈发精进老成了。妹夫有福,金榜题名,必指日可待。”这死老头脾气颇怪,当初盛长柏能入了他的眼,还是沾了海家的光,长枫就没这资格。
韩诚听明兰如数家珍,心知这是个内行的,虽高兴得紧,却愈发恭敬:“承二嫂嫂吉言。”顿了顿,又道,“听闻二嫂嫂次兄长枫兄台文名颇盛,诚远离京城久矣,正盼与长枫兄等京中学子结交,以互道长短。”
他说话虽恭敬,但掩饰不住一股年少傲气,不过想想也是,在皇室子弟中,像他这般年少上进的却是不多,明兰微笑得异常‘慈祥’,廷灿直看得一阵刺眼。
“妹夫客气了,何必如此见外。”明兰笑道,“后日便是我三哥成亲,想来他素日好友都会去观礼,一顿喜酒吃下来,没准他们立马就跟妹夫称兄道弟了。”回去赶紧给娘家递个信,别忘了给公主府发喜帖,嗯,最好直接跟盛老爹说,不然王氏肯定希望贵人来越少越好。
韩诚自幼喜文,最爱和文人雅客结交,偏父母两边的亲友子弟多为纨绔闲人,他听了明兰这话,自是高兴。一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邵氏只是凑趣微笑,太夫人倒颇觉欣慰,目露欣赏,廷灿却微微侧开身,面向窗外不语。
明兰瞥了这母女俩一眼,心念一动:这老的大约是在想‘这般积极上进,果然贤婿’,这小的大约在郁闷‘相公为何这般市侩,张口闭口仕途经济,一点也不文雅高洁’。可惜了,货不对板,要是换太夫人年轻几十岁嫁给韩诚,估计更能琴瑟和鸣,双贱合璧。
过了两日,长枫成婚。喝喜酒的阵容异常冷清,不是有意怠慢,而是确有情况。最近看公孙老头愈发秃得厉害,顾廷烨又整日面黑如锅底,想来大约朝事不顺,明兰担心丈夫抽不出空来,只好提前去问:“我三哥成婚,不知侯爷去否吃喜酒?”
顾廷烨眉头紧锁,手上攥着卷宗,喃喃道:“到底是触到痛处了,如今开始翻腾了。”
“侯爷若实在抽不开身,我索性去跟娘家说一声。”
“沉疴已深,果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要紧,我爹娘都是明理之人。”他若不去,王氏肯定高兴,盛紘大约也能理解。
“若要快打慢,看来不易呀……”
两人牛头马嘴了几句,明兰上去摇晃他的胳膊,顾廷烨一脸茫然的抬起头来,明兰只好把话复述一遍,廷烨失笑:“我是当差,又不是卖身,溜去岳丈家吃口酒还是成的。”
明兰心下感动,嘴里却戏谑:“我瞧侯爷如今不止卖了身,连心耳眼神都一并卖了,夜里睡觉时一忽儿打呼,一忽儿磨牙呢。”
顾廷烨愣了下,摸摸明兰的脸,忧心道:“可吵着你了,不若我去书房睡罢。”
明兰捧着肚子艰难的挪到他膝盖上坐好:“还好啦,你声儿也不重,大约推你一把能好半夜,踢你一脚能清净一宿。”她圈着男人的脖子,撒娇的十分熟练,“你别去书房睡了,你在我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刚吃了蛋奶羹,正是吐气香甜,又说的嗲声奶气,顾廷烨心里糖似的,很是受用,却半轻不重得拍着她的臀部,板脸道:“又来甜言蜜语的哄我,你有什么好怕的。”记得去年暑夏,这小坏蛋嫌热,睡觉时几番甩开他的胳膊。
明兰眨巴大眼睛,纤长的睫毛上下飞舞,红扑扑的嫩脸蛋儿很是纯真无邪,一只小手还怯怯的捂在胸口:“天黑了,多吓人呀,要是有妖怪来捉我去吃怎办欸~~~”
饶顾廷烨阅历丰富,且明知这话里有八成靠不住,却也一时发迷,直待明兰离去后,手上还攥着皱巴巴的卷宗,心神恍惚,看半天没看进去。他自少年时便厮混纨绔圈子,也是见过世面的,加之后来成日在军营里打滚,遍地爷们的环境下,荤段子听了不知多少。他心思一歪,居然认真的掰手指算了算,这个月份了,大约是可以的罢。
明兰抱着枕头正酝酿睡意,不妨床上摩挲着过来一个人,轻软的里衣,湿漉漉的粗硬头发带着熟悉的皂香,藉着黯淡的角灯光,明兰含糊的问:“今儿怎么这么早?”
“为夫来帮你打妖怪。”
……
屋里渐渐传出诡异缠绵的声响,外头值夜的丹橘一个激灵,明白过来,顿时面色涨的紫红,又羞又惊,这,这……也可以?!她看着对面的小桃,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却见小桃正托着腮帮子看月亮,转头憨笑道:“好姐姐,你说今夜葛大娘给咱们做什么宵夜呢?我想吃月饼了。”丹橘瞠目,久久说不出半个字来。算了,还是去当耳报神吧。
次日一早,夫妻俩贴着脸醒来,两人便跟秧架子下偷情的少年男女一般,都脸红忸怩,明兰羞不可抑,却觉得身心舒畅,顾廷烨也十分满意,抱着搂着,便觉着老婆那圆滚滚的肚皮也十分俏皮可爱。两人眉头含情,互相脉脉温情的抚慰了好一会儿,心头俱是甜蜜。
待顾廷烨穿戴好,在明兰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神清气爽得大步出门,连日来的黑脸阴沉一扫而空,随身小厮们大为吃惊,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暗暗祈祷日日如此罢。
崔妈妈早得了信,赶急赶忙得过来,绷着脸服侍明兰洗漱,她的心情很是复杂。根据专业知识,孕期行房也不是不成的,但到底还是有些那个……为着安全,最好还是别涉嫌;但妻子怀孕了,丈夫还没往妾室房里挪一步的,实属万分难得,这大半年的空旷,侯爷又正当壮年,总得给人条出路呀——真是左右为难。
她也懒得训明兰了,反正她从来没赢过,只待早饭后便去请了太医来诊脉。
明兰身体素来健康,怀相也十分妥帖,吃穿锻炼也很有度,属于大夫们非常喜欢的一类孕妇,太医望闻问切了一番,表示一切状态良好。崔妈妈忍着老脸羞红,把昨夜的事跟太医委婉的说了,老太医到底见多识广,只呆愣了片刻,便连连表示不妨事。又见崔妈妈满脸褶皱,当下也不避嫌了,凑上去说了一番孕期行房的注意事项,崔妈妈这才多云转晴。
到了长枫成婚那日,邵氏新寡,明兰怀孕,朱氏产妇,顾府三位夫人都去不了,未免坏了名声,只有太夫人亲自出马,廷炜素爱热闹,倒是兴冲冲的去了。明兰自己没法去,便叫人备礼过去道贺,嗯,顺道请小桃过去联络感情。小桃是个热心的好姑娘,见盛家里外忙的不可开交,便自告奋勇的表示愿意帮手,回来时带着满肚子的八卦和三大包裹的吃食,吃食分给院里众姐妹,八卦孝敬给无聊的孕妇明兰女士。
婚礼十分热闹,宾客如云,便是不瞧盛家,也要瞧柳家,何况盛氏几位姑爷都来的整齐,显得极为体面。席面上,王氏说话半酸不涩的,可惜缺乏技巧,人人都听得出她不像脸上摆的那么高兴,老太太倒是真高兴,真心发愿‘盼望子孙繁盛,阖家平安’。
墨兰尤其高调,恨不能叫所有人知道,前头那位风光的新郎官是自己的胞兄,柳家嫡小姐以后就是自己亲嫂子了,言行间颇有几分失礼轻狂,王氏气愤,有心喝止,却碍着外人的面,不好斥责,还是高手华兰出招,一击致命。
“咦?您家还有两位姑娘呢,姑爷们都来了,她们怎么没来?”一位好事的妇人道。
华兰雍容大方,笑容可掬:“我那五妹妹刚生了个胖闺女,还没出月子呢,我六妹妹也有身孕了,走动不方便。”说着,她便转头对墨兰,一派长姐关怀,“我说四妹妹,你也劝劝妹夫,便整日忙着公务,再怎么着,也得先有个后呀。”
墨兰俏脸发白,几乎咬断了牙根,不过倒也消停了。
按照物以类聚的原理,太夫人很神奇的和康姨妈搭上了话,居然相见恨晚,明兰猜测她俩在说自己坏话方面,应该很有共同语言。而外头男席上,廷炜很快结交上了梁晗,越说越投机,拉着手就要去马厩赏马相,又约了改日一道鉴鸟品鸡,韩诚也如愿以偿的和一般风流才子套上了交情,刚吃了两盅酒,就约好后日斗诗。
人人得偿所愿,果然是十分和谐的一次喜宴呀——除了盛长枫,新人拜堂后送入洞房,长枫挑了新娘子的盖头后,还得出来宴客。没能挤进新房的小桃近距离目击,长枫走出新房的脚步有些踉跄,神色十分沉重,据说那年林姨娘被赶出盛府,他的神情都没这么沉痛。
明兰很不厚道的乐了半天,翻账簿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下头站着的婆子们有些莫名,悄悄偷瞧了主子一眼,却不妨明兰一眼扫过来。
“照妈妈和几位管事的说法,前些年咱们府支出如此之重,都是因为四五两房人咯?”
彭寿家的满脸堆笑:“回禀夫人,这话原不好说的,倒显得咱们嫌弃两位老太爷了。不过……”她笑得脸上都能皱出一朵菊花了,“老侯爷最是厚道体恤的人,咱们也没法子呀。”
明兰点点头,提笔就勾画,声音清朗明快:“既如此,从年前开始,这几笔支出便可勾销了……添上大哥的丧葬出项,再添上七姑娘出阁的花销……来去便是如此。现今还有三弟妹房里新请的奶娘和婆子……蓉姐儿和娴姐儿眼瞧着大了,屋里得多些贴心伶俐的了,这又是一项……”她说一项,下头几个婆子便应一声。
彭寿家的听了半响,揣着小心思,轻声问道:“夫人,两位老太爷搬走了,咱们那儿人手充裕。那头拆墙筑墙的工事,我瞧着也不必多花那许多银子,不若分几段工事出来,叫府里的担一些。一来可省些银子,二来也给府里空着的寻个生计不是。”有差事,才有进项,才有油水,倘若什么都不干,清是清闲了,但岂不喝西北风。
明兰挑眉道:“哦,府里有学过泥瓦手艺的家人?”
彭寿家的一阵尴尬:“这,这……倒没有。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就是……”
“胡闹!”明兰斥责道,“动工破土不是小事,不做则已,一做便定要做好,更何况还是墙垒重事,必要坚固厚实才成。如今这泥瓦班子已算京城数一数二的,就这般侯爷还不放心内。你也是办事办老了的,怎么说出这么不省事的话来!”
彭寿家的叫训的满脸土灰,连声念错,不敢再说话了。
另一位方脸的婆子瞥了彭寿家的一眼,嘴角暗讽,上前一步道:“禀夫人,我这儿有个计较。自开春后,那班子泥瓦匠分三班开工,每日三餐外加茶水点心,都是不老少的。我看澄园的几位老姐姐们,很是忙不过来,不如……”
明兰不发一言,只微微蹙眉,似在思忖此事的可能性。
那婆子暗窥明兰脸色,连忙又道:“我们几个原本就是厨房上,以前主子多,厨上人手也多。虽两位老太爷搬走时,也带走了些厨子,但还是空下许多人手呀,咱们白领着月钱,也是心里不安。”
明兰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其实澄园里的确人手不够,光伺候主子那是刚刚好,可一有个什么旁的活动,就立刻捉襟见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
“只是现下已有人管着这事了……”采买伙食可是一桩肥差。
那婆子见事有松动,赶紧趁热打铁:“不用夫人费神。咱们几个只去给老姐姐们帮手便是,别的一概不敢插手的。”
明兰微微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这岂不是太麻烦你们了。工头们天不亮就要吃饭,你们就得半夜走许多路过来。还有……别的法子么?”
那婆子听出明兰话里的暗示,惊喜的抬头:“这个……若夫人信得过,咱们没三日支领一笔银子,在空的厨房里预备饭食,跟澄园的老姐姐们一个样儿,按时提着送过去,反正其中两处工地离咱们那儿也不远,一应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夫人,您看……”
明兰点点头,轻轻挥手:“成。就这么办。”
那婆子立刻跪下谢恩,感激不已,满口‘夫人仁慈能干’的好话,旁边众婆子看着,直是又羡又眼红。
“你是范安家的罢。回头你就去找廖勇家的,叫她带你去账上支银子,下午晌就去办,明日就开工,可来得及,好,那就这样。”
下头那范安家的磕头如捣蒜,明兰微笑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既领了我的差事,就得照我的规矩来,若饭食不好,或是误了钟点,我可是不轻饶的。”
范安家的抬头高声道:“若办不好,夫人只管拿我下酒菜!”
明兰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屋里的丫鬟们也是乐了。
几个厨房婆子,外加一些打杂的媳妇丫头,四五两房走时没把她们带走,太夫人和朱氏也没要她们,只叫她们这么闲着,回头裁了差事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之前未受重用,之后也没见有出头的机会,能用就先试试吧。待会儿把这些人的资料翻出来看看才是真的。
“夫人……”另一位账房上的婆子道,“那,这账目?”
“如今工事还没修完呢,还是照老样子。两边各管各的,你们这个账房只管太夫人,大嫂和弟妹这三头,另使唤人手的月钱,不过你要向我报账。我这儿的对账规矩,你每个月去郝管事那儿支领银钱,然后造册,录入……这不用我来教你了罢。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祖宗本有留下来的用度成例,主子怎样,下人怎样,咱们照办就是。”
那婆子听的暗惊,心想你卡住了进项银子,我这账房以后不过是个过场,你叫我满我就能满,叫我空我就得空着。“那……倘有个要紧的呢。我这边账上的常例银子不够,那可怎办?”
明兰一阵发笑:“你这妈妈真是好笑。你统共那么些银子,拿不出来有什么办法,总不会有人杀了你罢。若谁急要银子,你就指着我这儿的账房给他,叫他来这儿支银子!你手里的银子,却是专项专用,别拿买糕饼的钱去买了脂粉便好!”那婆子听懂了,暗道明兰厉害。
邵氏是个识相的,朱氏是要面子的,至于太夫人母子……跨这么老远来要钱,想来她也不好意思今日买个古董花瓶,明日要副宝石头面,顾廷炜的老娘和老婆都是私房厚厚的,想来他也不会向账上伸手买鸟买马什么的。其实就算那母子俩乱买一气,明兰也有对策,叫账房将明目银钱细细记下,待分家那一日,把东西一一罗列,用公中的钱买的,自然不算私产,是要列入分家项目的。
“那主子恼了可怎么……?”那婆子犹自忧心。
明兰利落的打断她,缓声道:“如今叫你管账房的是我,我不恼了你就成。”
那婆子如醍醐灌顶,终于理清了头绪,首先这位新夫人看着颇和气,大约是不会追究之前的账目了,只要求以后好好干,其次,以后自己的主子就是她了。倘若自己叫她不满意,那这差事也算到头了。
明兰捧着银耳羹慢慢吹着,慢悠悠的扫视下头众婆子的脸色。
由于太夫人预料不到顾廷烨会杀回来,所以之前的几十年,她一直都是以替自己儿子做铺垫,而用心经营侯府的,从人事分管到支出条例,基本清楚和离,并无多少糜烂腐败之事,便是眼前这几个婆子也是个能干活络的,就是眼睛刁的很,太爱看人下菜碟了。
“如今七姑娘也出阁了,大哥还没出三年,想来家里也不会大肆宴饮的。撑死了不过是逢年过节,请亲戚朋友们来吃顿便饭。”明兰放下盅盏,交握纤细手指,缓缓道,“太夫人也说了,之前花钱花海了去了,如今家里不宽裕,你们也是知道的,我盼望各位用心做事才好。”
其实只要按照她的预算来过日子,是绝对不会入不敷出的,还能存下些积蓄来,将来好给蓉姐儿娴姐儿置办嫁妆,哦,还有肚里的这个小混蛋。
下头一个穿戴体面的婆子笑着上来,满脸讨好道:“瞧夫人说的,如今咱们侯爷正得皇上重用,再紧巴还能紧巴到咱们府里?便是咱们下人出去,在外头也是风光的呢。”
明兰静静的看着她,她讪讪的停住了笑。
“……去年我整治圣上发下来的田庄,庄上有个管事,虽入了顾家的奴籍,却依旧欺压良善佃户,直逼出了人命。侯爷便把那管事四肢打断,送往有司衙门发落,最后断了个斩立决。侯爷又把那管事一家老小七口人,一气发卖到了乞力巴赤。”
众婆子脸色发白,屋内静如落针可闻。
“还有,去年八月,澄园有几个不省心的,合谋不轨,侯爷察觉后,便直接把那几家都发去了西北做苦役。”
彭寿家的心头一震,这事她捕风捉影知道些。那时顾廷煜刚过世,藉着办丧事,赖妈妈在两府之间走动勤快,后来也不知怎么了,赖家的儿子叫人告了徇私贪腐,落了个发配充军,赖妈妈一家足足八口人,无声无息就不见了,连带着澄园也没了好些人,也不知卖去哪里了。
自这之后,澄园愈发严得跟个铁栅栏般。
“你们是顾府的老人儿了,看着侯爷大的,可比我嫁进来的日子长多了。”明兰并未有半分恐吓之意,只一概平淡直叙,“侯爷是个什么性子,你们想来比我清楚。”
顾廷烨是个什么性子?众婆子低着头,面面相觑。
十岁敢骑着烈马在市井里横冲直撞,一路上伤了十几个百姓,老侯爷赔钱赔礼无数;十二岁敢揪着堂兄顾廷炀的领子往粪池里按,险些没把人淹死(不过拖上来时也熏晕了);十三岁,众人从屋顶上把吊了半夜的顾廷炳救了下来,人已冻吓的半死;十四岁就敢把令国公的世孙拴在马后,拖着在校场跑了三圈,令国公差点没把官司打到御前去;到了十六岁,更是见天儿的跟老子叫板,敢回嘴,敢动手,一脚下去,把多少个不长眼的奴才踹得吐血。
如此彪悍盛名,众婆子不禁缩了缩脖子。
明兰就要这个效果,她凉凉道:“这里预先说一句,有些事儿,就算你们欺我年轻脸皮薄,不好发落老人儿,可也得想想侯爷。反正哪日我若没法子了,就只能去请示侯爷咯。”
这个威胁很奏效,众婆子老实的退了下去。
捧着肚子,明兰仰天看屋顶,不敢过多的做针线看书,怕坏了眼睛,现在晚上虽有些娱乐活动,却依旧无聊,这种时候,最适宜的活动莫过于搓麻将。既不过分劳累身体,又能锻炼脑力,可惜为了保持美好形象,明兰死死忍着。
最可恨的是小沈氏,托言说要求子,想走十庙祈福,居然鼓动了婆母,此时春光正好,天气也一日暖过一日,郑老太太在家养病久矣,想着也不知自己还有几日活头,顿时心痒。郑将军夫妇均是至孝,见一向安静无求的母亲流露出门踏青的愿望,便是无论如何也想替母亲达成愿望的。如此,小沈氏便打着陪婆婆的旗号,开开心心出门游玩去了。
你说她自己出门也就罢了,明知明兰此刻闲的发霉,还故意时时送信过来馋她,一会儿是‘山涧水头好极了,回头给你带一筐酸果子来,又脆又香’;一会儿又是‘这里风光极好,站在山顶,几欲凌峰而去’——这个不爱读书的,还写错别字!应该是‘风’好不好!
明兰愈发气闷,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和这半文盲绝交!
要说还是娘家人疼她,约又过了七八日,王氏带着新儿媳柳氏连同华兰一道来了,明兰摆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来迎接,不料却见王氏一脸漆黑。
明兰请她上座后,便去打量一旁侍立的少年妇人,只见她上着大红百蝶穿花银鼠薄缎袄,下着浅芍药红镶两指宽黑绒边的万福字百褶裙,漆黑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成了个圆髻,头上规矩的戴着赤金五凤朝阳大钗,耳畔是一对大珠坠子。
怎么说呢?很正规的打扮,从头到脚找不出毛病来,很正规的一个人,从站立的姿势,到视线下垂的角度,都完美的好像教科书里出来。不过长相嘛……明兰以前见过她,如今仔细打量,便知小桃的观察没错,虽有几分端正文气,但的确长得挺……嗯,挺国泰民安的。
“这位便是新嫂嫂吧,合该我上门去看嫂嫂才是,却叫嫂嫂劳累了。”明兰给王氏行过礼,便赶紧请柳氏坐,那边华兰早已不客气的自己坐下了。
“六妹妹快别这么说了。”柳氏的声音倒好听,宁静温雅的,“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劳累的,你如今身子重,正该如此。”
丹橘见不得明兰捧着肚子还太活泼,已赶着把她搀着坐下了,明兰已看出王氏不对劲了,这时候不能说她‘气色好’,也不能光说场面话。她想了想,赶紧道:“瞧太太似是瘦了,想是这阵子累着了。太太可要好好保养才是,大哥哥大嫂嫂都在外头,指不定多心疼呢。”顺带配上微蹙的眉头,恰当的显出关怀和担心。
华兰暗叫明兰好口才,柳氏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王氏果然神色一霁,顺下气来:“还是你这孩子懂事,这些日子……唉,真别说了,处处不顺心。”说完还冷瞪了柳氏一眼。
柳氏宛若泥塑石头般,一动不动。明兰忙接上,凑趣着和王氏说话,华兰似有些无可奈何,只过来搭了几句,柳氏始终不大开口。本来气氛还好,谁知王氏三句不离怨气,又明贬暗讽的扯到柳氏身上去了,“人家儿媳温顺的跟只猫儿般,却有那没运气的人家,逮回只野猫,不懂规矩又死样活气……”
华兰见王氏又来了,忙道:“娘,您别这样了。我那侄女儿还不够你忙的呀。瞧她一日日大了,您也别光顾那些有的没的,弟弟把闺女托付给你,您好歹也教她识几个字,念两句诗,瞧老太太跟前的全哥儿多懂事乖巧。如今握笔描红都有模有样,您也学着些呀!”
华兰不说还好,王氏愈发气愤,用力拍了下桌子:“好好好!合着你们都是对的,只我一个是在无理取闹!得了,我今日也来过了,明兰,你好好将养着,别学你那没福气的五姐生了个姐儿,如今成日受人糟践呢!你婆婆那儿我也不去了,你去说声罢,我们走了。”
明兰忙起身挽留,奈何王氏非要走,华兰忍不住道:“要不,娘和弟妹先回去,我再留会儿。”王氏瞪眼道:“留什么留,你妹妹还要养着呢。”
华兰叹气道:“娘,我是回袁府,又和您不顺路。况且我和六妹妹多日不见了,还不许我们姐妹俩多说两句呀。回头我再去太夫人那儿行个礼,免得叫人说咱们的不是。”
到底是自己女儿,王氏口气虽很冲,却也允许了,当下便一阵风似的走了,柳氏默声不语的跟在后头。明兰看的目瞪口呆,这么火爆,该不会是更年期到了吧。
直到人都走了,明兰才赶紧把华兰拉进里屋,舒泰的坐好,上香茗茶点。
华兰瞅着明兰的肚子,笑道:“瞧你这般红光满面,我就放心了,老太太总忧心你瘦的皮包骨呢。”明兰忧愁的抚着自己的肚子:“可别胖的太厉害才好,回头收不回去了。”华兰笑骂:“你个臭美的,这会儿还想着好看呢。”
姐妹来互问长短了几句,明兰便按捺不住好奇,紧着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太太怎么气成这样。”
华兰喝了口茶,叹息道:“别提了,这阵子娘处处碰壁。先是五妹生了个闺女,她成日担心五妹在夫家受委屈,三不差五的跑去文家气指颐使一番。要说头两回是好的,那文家老太居然说丫头片子哪那么金贵,要两个奶娘伺候着,又不使她银子,要她来废话!”
明兰连连点头,十分捧场,华兰又道,“唉……可说到底,五妹妹是要在文家过日子的,说两句就好,娘也太……”她艰难的挑了个词汇,“去太多次了,每回都要敲打文老太一番……”明兰微微皱眉:“这不好吧。日子长了,五姐夫就是脾气再好,也难免不高兴呀。”
“谁说不是?!”华兰狠狠咬了口喷香温热的小米软糕,“老太太觉着不对了,赶紧将娘叫了去训了两句,娘就委屈的什么似的。唉,接着是三弟成亲,爹老觉着娘没有用心办,几次当着管事的面叫娘下不来台。”明兰忙道:“爹也是太多心了,太太怎会如此呢!”当着人家的亲生女儿,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呀。
谁知华兰竟十分公正:“也不是爹空穴来风。娘心绪不佳,难免将气出在旁的事上了。”
明兰默默的,没有接话,华兰接着道:“再接着新弟妹进门了。要说这弟妹呢,也是不错,从新婚第二日起,就老实的给娘站规矩。娘的脾气不好,有时说话有些难听,弟妹也忍了下来,没半句回嘴的。连着两日,叫她端着水盆站在门口服侍,她也一声不吭的照做了,院子里风冷,叫她站就站,叫她跪就跪,唉……娘也真是,这里里外外瞧着,都只会说弟妹贤良孝顺,反是娘做婆婆的,太刻薄寡恩,无有慈爱之心。”
接下来的,明兰想也不用想,定是有人出手了,“爹,还是老太太?”
“是爹。”华兰抿了抿嘴唇,“爹和柳大人素来交好的,当初打过包票绝不会亏待小儿媳的。如今娘却这般折腾人家闺女……这不是打爹的嘴么!爹忍了好几日,娘最近活脱跟我婆婆一个样儿,火气厉害的紧,两人大吵了一架,连旁的事也抖出来了,娘还克扣了弟妹院里人的吃穿用度,唉……我赶着去劝都不顶用。”
明兰半响无语,小小叹了口气,“那后来呢?”
“爹和老太太商量了,以后弟妹院里的事就由她自己说了算,吃穿用度直接朝总账上支领,不必过娘那儿。本想连站规矩都免了的,还是弟妹自己坚持,每日上午去娘那儿服侍。”
华兰语气发涩,也不知是同情生母还是怒其不争,“因这几日娘气着,原不肯带弟妹来看你的,我便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事,谁知老太太却生了气,说哪有叫出嫁的姑奶奶领着新媳妇出门的,又不是盛家没人了,叫娘非来不可。这不,她又跟老太太置气了!”
明兰这次连叹气都省下了,王女士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不论敌友两方,段数都比她高,敌方级别高,导致常能轻易取胜,友方水平太强,导致往往看不起她,不愿跟她沟通交流。
“我这儿有几丸清心丸……”
不料华兰摆手道:“没用,你当爹没叫娘吃汤药么。娘三吃五不迟的,一时也不见效。”作为亲生母女,她也受不了王氏如今的脾气,实在暴躁的吓人。
“那怎么办?”明兰担忧的是老太太,可别被气着了才好。
华兰无可奈何的叹着:“有什么法子,我问过大夫了,只盼着这阵子快些过去,再好好吃药,说些高兴的事与娘,想来能好的罢。”
“能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呀。”明兰忧心道。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林姨娘在庄子里三番五次的折腾,吃了几次苦头后终于累了,如今吃斋念佛,人都老得不成样儿了;还有,就是四妹妹至今未有身孕吧。”
明兰的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点燃了,她如今的社交圈子另有一份,已久未听到墨兰的消息了,不用说自己妈的暴躁脾气,华兰也打点精神开讲了。
“……姑母不是与永昌侯夫人交好么,文缨想着那是我妹子,便听来常说与我听。”
墨兰至今无孕,也不能全怪她,事出有因。
万春舸颇有手段,那年虽产下一女,梁晗却依旧宠爱,并于几个月后又有身孕。墨兰只能故技重施,并加大力度,端出一脸贤惠,各种滋补食材不要钱似的流过去。待春舸临盆那日,因滋补的太好了,胎儿过大,她嘶叫痛苦了两日两夜,也没生下来,待胎儿落地时早已憋死了。梁府大奶奶疑心是墨兰使的坏,便狠狠闹了一番,可怎么查都查不出错来,一干滋补之物俱是上品,连太医也说吃食无有问题。
大奶奶只好无可奈何的作罢,可这番却叫梁二奶奶逮住了把柄。梁府庶出大房和嫡出二房斗争久矣,墨兰眼明手快,敏锐的抓住了机会,哭到梁晗面前要休书,说自己对春舸姨娘一片真心,天日可表,却叫人无端怀疑,莫名泼了一盆脏水,她也不想活了,为了不连累夫家,一拿了休书她就寻死去。
梁晗虽对春舸情意颇深,但对结发妻子也十分敬重爱护,见她自进门以来,言行无半分过错,生的文雅秀美,又善解人意,当下也对大嫂不甚满意了,连带着以为是春舸在向娘家表姐抱怨。这事最后闹到了永昌侯面前,梁侯爷狠狠训斥了庶长媳一番,并有处罚,想着墨兰贤惠,又见盛家日渐有势,便叫梁侯夫人着力安抚一番。
至此一战,梁府嫡出一脉大获全胜。梁二奶奶便对墨兰亲近起来,梁夫人也神态和蔼了许多,作为奖励,她亲自对梁晗表示,应该先生个嫡子,这之前,通房妾室当服避孕汤药。
“这不是蛮好的吗?”明兰疑惑道,她就知道以墨兰的心计能耐,一般不会混太差。
华兰白了她一眼,继续讲故事。
打蛇不死。还没等墨兰缓过气来,春舸已调整心态,努力休养身子,打扮停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再度杀入争宠大军。好处是,她生产时受了大罪,容色已远不复当年盛况,且很可能,不易再孕了;坏处是,她居然改走柔弱路线,一时惹得梁晗怜惜不已。
墨兰口含一片人参,强作欢笑,以经年老鸨也莫及的架势,频频给自己丈夫介绍美娇娘。梁晗也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再心系初恋挚爱,也免不了被花花草草迷糊了眼,今日小红,明日小翠,后日阿黄,好一派风流,春舸姨娘碎了一地芳心,也只好退而居其次。
墨兰手段了得,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虽成功了分淡了春舸的宠爱的,可也弄出一屋子莺莺燕燕,让夫婿罕有功夫留在自己屋里,遂至今未能怀孕。
在明兰看来,墨兰的战略方针十分正确,男人什么最可怕,莫过于动了真感情,只要没动真感情,上头有礼法家规压着,那些丫头通房不过是过眼云烟,玩腻了,宠过了,也就抛诸脑后了,墨兰这个正房夫人总不至于有危险。可春舸不但是梁晗心爱女子,还是出身不错的贵妾,真是双重麻烦,枪口先对准她,总是没错。
“好在梁府子嗣众多,想来四姐姐一时无有身孕,也不妨事的。”
华兰撇了下嘴,怅然道:“也就这几年吧,总不会七年八年的等下去的。唉,若不是林姨娘当初……算了,到底是自家姐妹,如今瞧她在梁府争斗,我瞧着也不是滋味。”
明兰听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缓缓歪过头,盯着华兰微微笑。根据她对华兰的了解,她虽有时爱幸灾乐祸,爱盛气凌人,自我了些,但骨子里实是个正派端正的人。她当初恨墨兰跟什么似的,如今居然会怜悯同情她了,一定有问题!
华兰叫她看的发麻,斥道:“小丫头看什么呢!”
明兰故意拉长了调子,慢吞吞道:“妹妹最近闲来无事,看了两本麻衣相书。今日观姐姐面色,印堂发红,两颊带光,面有云瘴,想是有好事了罢。……说吧说吧,也叫妹妹高兴下。”
华兰听她一通胡扯,却忍不住嘴角弯翘起来,满面春风,整个人丰腴娇艳,透出一股子成熟妩媚来,她嘴角含笑:“叫你个鬼灵精说中了,最近是有好事。先呀,是我们家张姨娘有身孕了。”
明兰一脸茫然:“姐夫又纳姨娘了?”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个没记性的,是我公爹的姨娘!”华兰几乎吼了出来。
明兰被吼得耳鼓膜发震,随即恍然大悟,“那伯母,哦,姐姐的婆母,那……”
华兰抑制不住开心,死命咬着嘴唇:“我婆婆闹得厉害,可这事不一样了,她能欺负儿媳妇,却不能对有娠的妾室下手!头一个公爹就不放过她,随即族里的老伯娘,老叔祖母,还有一大群婶子见天儿的来,有的骂,有的训,有的劝。如今我那婆婆呀,自顾不暇了,整日和大嫂算计着呢……”袁家家产不多,要分薄大房的家产,袁家大爷夫妇果然坐不住了。
明兰也很坏心的乐了一会儿,又疑惑了:“就这个,就把姐姐高兴成这样?”
“不止。”华兰大为得意,面犯桃色,“是你姐夫。”她顿了顿,努力缓了兴奋,才道,“你姐夫在京郊看上了一处庄子,地方好,水土也旺,便想买下来。”
明兰抚掌:“置产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可惜咱们银子不够。”
华兰说着没钱的话,神色却很缠绵,只听她低声道:“年前你姐夫到口外办事,驯了匹极神骏的马回来,他喜欢的跟性命一般,谁都不让摸一下。可这回,他咬牙将那匹马给卖了,回家又凑了些,买下那处庄子。我当时也纳了闷了,怎么你姐夫转了性,谁知他将那田地契书交到我手上,说他应承过的,要把我的嫁妆一样一样补回来!原来他私底下到处探查合适的田庄,已是好些日子了!”她眼中发光,手指微微颤抖,兴奋喜悦之情几欲涌出来。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大声赞道:“姐夫真乃一诺千金!”
华兰甜蜜如醉,眼眶也略有湿润:“他说,直到如今他算明白了。爹娘是兄弟姊妹的,兄弟是各有家小的,只有我和几个孩儿,才是真真只为着他一人的。他不和我一条心,还能和谁一条心。你姐夫还说,以后绝不叫我再受委屈。他要我以后,都能安心舒坦。”
明兰张口结舌,这还是那个拙言方正的大姐夫袁文绍么,居然能说出这么窝心的话来,听的她都感动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大姐姐这十年的委屈没有白挨。”
华兰掏出帕子摁着眼角,哽咽道:“我只盼真心能换真心,我一片赤诚待他,指望他莫要辜负,如今总算是……”她泣不成声。
对眼前这女子,明兰顿时刮目相看,万分敬佩,能把袁文绍这样端正方严的孝子给思想教育成功,从愚孝的悬崖给拉了回来,这可真是不容易呀!在这段漫长的斗争史中,华兰女士不屈不挠,始终如一,并且始终不曾心理变态,最终战胜了邪恶婆婆,实在是可歌可泣。
“……我去如兰那儿,也是这般劝她。心眼一定不能长歪了,好好待妹夫,孝顺长辈,善待妯娌兄弟,人心都是肉长的,妹夫也是聪明人,必会疼惜她的。”
华兰擦着泪水,断断续续道,明兰心中失笑,如兰最恨受人教训,尤其是华兰那种训斥式的教训,大约这会儿如兰正郁闷呢。
放下帕子,华兰满心幸福,坚定的低声道,“我如今也不盼别的,你姐夫说,过几年他兴许能放个外任,到时咱们带着孩子们,在外头松快的过日子,一家人美美满满的才好。这之前,婆婆再刁难我,大嫂再出幺蛾子,我也都能忍下的。”
原本只想听一段八卦解闷,没想却受了一场教育,明兰深深反思中,她是否对顾廷烨不够真心呢,很多时候,她遇事总是先想到自己的得失利弊,次之才是顾廷烨,可是男人的爱又怎及得上自己爱自己可靠呢。倘若那男人不可靠呢?那岂不是全盘皆输。
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或者说,爱自己和自私,并不能等同起来,可男女关系中,如何把握好这个界限呢。
明兰陷入沉思。这是个指导方针问题,很严肃的。

第166回 某关理清思路了——风暴序幕,拉开

姐妹俩说了会子话,明兰便领华兰去萱芷园拜见过太夫人。太夫人对华兰十分客气,说话热络,着意结交,还特意夸了康姨妈两句‘为人和气’‘体面尊重’,谁知华兰立刻没了情绪,淡淡的不怎么接话了。
在她看来,胞妹如兰就是被这恶心的姨母害了,才会自暴自弃的跟个穷酸书生好上。两榜进士又如何,还不是得仰仗盛家,翰林院编修又如何,王家表弟虽只是个秀才,却靠着祖荫和银子,早捐了官。嫁入文家,能否熬出头另说,且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呢,哪及得上王家万贯家财,亲友遍天下,想经商有人脉亲朋,想做官有世交叔伯。
既想占便宜又爱过河拆桥,如今的康家于盛家而言便如一块牛皮糖,甩之不脱,挥之不去,袁文绍好容易跟口外的牧场搭上了养马的买卖,王氏一个嘴快,康姨妈就想来凑份子,直把华兰气了个仰倒——这年头,连自己亲娘都不能尽言了。
太夫人见华兰没什么热气,说了两句便也怏怏的散了。
明兰送华兰出门后,见今日天光晴好,便下了软轿,一路慢悠悠的散步回屋,一旁的绿枝却叨叨着:“夫人如今身子重,走这么远作甚?”夏荷柔声道:“姐姐放心,我数着呢,夫人这才走了三百来步,不碍事的。”明兰听了不禁失笑,六个月正是孕妇最稳当的时候,别说走两步路,就是去挤公交车一般也没问题呢。
走着走着,眼看快到嘉禧居了,明兰懒得提前去吱声,便照旧缓缓而行,远在院门口便听见里头似有人在争执,明兰微惊,瞧了身旁两个丫头一眼。夏荷与绿枝也是惊讶,嘉禧居素来和睦,近来因着明兰有身孕,便是争执也不大有的。
只听里头传来彩环娇滴滴的声音:“……丹橘妹妹,夏玉妹妹到底年纪小,不过砸了些小玩意儿,你就喊打喊杀的,别说要禀告夫人扣月银,就是打板子也是过了,我说你也忒苛了。”
听得这个声音,明兰无意中便微弯唇角,这丫头最近有些活泛了。
丹橘隐隐愤怒的声音:“夏玉负责分管日常用的器具,她昨日刚打翻了个汝窑碗碟,适才又砸了个玉瓷美人瓠,又不是寻常的碗碟,都是贵重的东西,难道不该罚?”
彩环笑声清脆:“哎哟,丹橘妹妹,这贵重不贵重也要瞧地方的,若是寻常小门小户,这些子东西自然是摔不起的,可咱们是什么人家,这些东西说起来也不过尔尔,若无有心人点出,怕是夫人都不会在意的吧?”
然后是夏玉讨好而低微的声音:“丹橘姐姐,我早说过我素来粗心大意的,做不得分管器物的活儿,您就是不听,如今才……”
只听丹橘强忍气愤的声音:“你倒嘴皮子活泛!要你去做洒扫,你说你是常嬷嬷头批选进来的,不愿做粗活;我要你去当值,你又说你不能常坐常站,你到底想做什么?”
“哼哼,这还用说?自然是想去房里近身伺候老爷夫人咯?”这是小翠袖伶俐的声音,“我呸,她也配?!”随即四周一片嬉笑声。
夏玉急的连连分辨:“不敢的不敢的,我原本就是收拾衣裳被褥等细软活儿的,若丹橘姐姐还叫我做那活儿,定然不会出错了。”
彩环还在那里慢悠悠道:“我说丹橘呀,你一开始分配活计的时候,就不想想清楚么?”
门外听话的明兰微沉了脸,她从来不喜不熟悉的人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加之成亲后夫妻敦伦之事常有,被褥之类物什最易叫人说闲话,夏荷谨慎,夏竹老实,且都是外头买来的,于府中无亲无故,外加丹橘小桃几个,除此之外,明兰从不叫别人经手的。
站在明兰身旁的绿枝早就愤愤不已,跃跃欲试着想跳出去骂人。明兰看了身旁的夏荷一眼,丫头伶俐,立刻上前大声道:“吵什么呢!看不见夫人来了么。”
院中迅速安静下来,明兰缓缓从众人面前走过,一言不发,众丫头各个低头躬身,不敢言语;待明兰进屋后,过了须臾,只见绿枝出来,将丹橘和彩环叫了进去。
丹橘面带愧色,一见了明兰,便嗫嚅着:“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我没看管好……”明兰迅速打断她,道:“我早与你说过,慈悲心肠是要的,但不可一味纵容,今日听来,夏玉这般已不是头一回了,我倒不知道满府里挑丫头,连个手脚利落的也难得了,难道非她不可了。”丹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其实早想处罚了,可偏偏每当她有意,彩环便出来搅局。
论资历,她比丹橘小桃还要早进内宅,论份例,她是王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当初在盛家时,明兰身边的丫头见了王氏的身边人,还得满口好话巴结她们。如今到了顾府,却反被丹橘压了下去,彩环心里自然不服。
“彩环。”冷不防明兰叫道,她连忙应声。
明兰神色和蔼,笑盈盈道:“听说最近你常去与巩姨娘说话呀。”
彩环一个激灵,她早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辩解,没曾想明兰会说这个:“这这,这哪儿的事呀……”明兰也不气她狡辩,只淡淡道:“昨儿你们在莲池边说了两柱香的话,三日前你又去巩姨娘屋里吃了一刻钟的茶,六日前你去给蓉姐儿送新料子,又拐了过去,说了块半个时辰。”彩环汗水涔涔,背心迅速湿了一片,也不知为何,她双膝一软,扑腾就跪下了,连声道:“夫人,都是奴婢不懂事,奴婢……”
其实打了几件东西倒是小事,丫头之间斗气拌嘴,也都是小事,可恼的是这彩环有意挑拨,破坏和谐。明兰笑的愈发温和,叫绿枝把她搀起来:“瞧你吓成什么样儿。这有什么,巩姨娘闲来无聊,你们既然投缘,便常去与她作伴说话好了。”彩环心头乱颤,她素来口齿伶俐,明知这没什么,却依旧害怕。
“院里的事儿有旁人呢。你若得空,便常去找巩姨娘顽罢。”明兰说的温和,眼中却没笑容,彩环脸色煞白,口称不敢,却说不清楚什么。
明兰转头看了丹橘一眼,丹橘明白她的意思,挺起胸膛转身出屋,对着夏玉高声斥责起来,并照例罚月钱并打板子,并革了差事,罚做洒扫。
“……想来你不致连帚柄儿也跌了罢。”丹橘说话中气十足。
听着外头的哭喊求饶声,彩环咬紧了嘴唇,夏玉素来和她交好,听得这般情形,她虽不敢再言语,心里却深深不忿起来。
王氏是为什么把自己陪嫁过来,她不信明兰不知道,说来她原本也不愿意,自己老子娘在盛府混的挺好,自己在盛家也是个二等主子,何必去旁处。可进了侯府后,见了这般泼天的富贵权势,又见新姑爷青壮英武,待夫人又极致体贴,她不免春心暗动。
当初明兰新婚燕尔,她不敢有什么念想,可如今眼瞧明兰怀孕,想着她手指缝再紧,还能把爷儿们拘上大半年吗?!若要给丫头开脸,自己当是上上之选。
谁知,这一日日过去了,夫人房里却没半点动静。以前在盛家都说六姑娘脾气好,性子柔,不想却是蒙的,这醋坛子如此厉害,自己在明兰身边都一年了,依旧不许自己进主屋,平日里连在主屋里奉茶洒扫都不许。
偏顾侯性子磊落,平日里从不多看丫头们一眼,妄自己再如何打扮,浓妆艳抹,也不曾引得姑爷的半分目光,叫她如何不恼火。
明兰看着彩环恭敬退出屋外的身影,支着下巴微微深思。
彩环慢慢走回自己屋,刚合上门走了几步,却见若眉端坐在自己床前,正冷漠的看着自己:“当日你姐姐彩钗在太太面前曾与我说过几句好话,今日我就提醒几句。”
不待她开口,若眉便冷冷道:“我知道你心里端的什么主意。不过想学陪大小姐过去的彩簪姐姐,怕是太太也是这么提点你的吧。”
彩环被一语道破心事,满面通红,怨声道:“你胡说什么?”
“你最好放明白些!”若眉目光讥诮,“当初大小姐可是三年无出,还有个不好对付的婆婆,这才抬了彩簪,你如今凭什么。太太的手还能伸的这么长?”
彩环心里一阵羞恼,别过头去不说话,若眉性子刚硬,不说则已,说了便一定要说完,她走到彩环面前,定定道:“你可别以为夫人会忌着太太,不敢发落你;你可知当初尤妈妈和燕草的事儿?”
彩环惊疑的望着,若眉道:“尤妈妈贪财好酒,夫人早想处置她了,可为着师出无名,生生忍了一年,终于攒足了错处,拿住了她一个大大的马脚,一次就发落干净了!还有燕草,那时夫人心里就不痛快了,只不过碍着多年情分,依旧厚待她罢了。这般心术坏掉的东西,不忠不义,夫人还会要?笑死人了!你只要好好服侍,将来夫人定能为你寻门好亲事。”
彩环脸色转了几转,暗骂明兰哪里厚待了,直是不知羞耻,这么大的肚子,还不管不顾的揽着男人在屋里歇息,有时还动手动脚的亲热,那几个妈妈也是欺软怕硬,除了崔妈妈劝了次后,众人摄于主子威势,竟无人敢开口的。她本想将这里的事说与王氏知道,叫王氏来规劝明兰贤惠大度些,谁知刘昆家的得了明兰好处,处处阻拦,不能成事。真是可恨!
她心头不快,便忍不住讥讽道:“你自己想嫁秀才,就当人人都这般了么?……便是出去当正头娘子又如何?挡不住事的,也一样遭人欺负,能有府里这般舒服?”
若眉脸色涨红,连连冷笑,连道三声‘好’,扭头开门就走。
崇德四年初春,漫天的好春光也笼不住京城上空的阴霾,皇帝立意革新,想要重新洗牌势力分布,却是万分艰难。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连两淮的地界都还没摸到,已前后遇袭两次。
先是在冀中遭了‘山贼’——乍闻此事,顾廷烨眼露杀气,恨声道:“当时若非皇上急调我北上,只消两个月,便可肃清匪患!”当初他领兵平定两王叛乱,一路由南向北杀上,只杀得血流成河,头颅滚滚,短日内便靖平地方。明兰照例叫好,随口疑惑道:“冀中不是平原地带么,少有深山密林,哪来这么胆气足的山贼?”她中学地理的成绩很好。
顾廷烨眼神幽暗不明:“……是呀,连山都没有,哪来的‘山贼’?”语气中充满了别有用意的轻嘲,隐隐含着几分血腥味。
过了几日,再次传来邸报,钦差一行人于鲁东雄县地界,又遇悍匪。全靠前翼将军耿介忠等人拼死相护,御史连郑成方得无恙,但随行军士死伤颇众。没过多久,老耿同志被抬着送回了京城,连大夫都没来得及叫,便被谕旨宣进了宫,皇帝要细询。
是夜,顾廷烨回府,沉声道:“事情果然不简单。”白日里,两眼通红的耿夫人刚来求过药,明兰已是明白了几分,只叹气道:“只为了阻挠清查盐务,就敢这么胆大包天?!”顾廷烨轻抚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语带讥讽:“有钱能使鬼推磨,每年几百万两的盐税,也不知多少年了。”明兰忍不住眼前一片雪花银乱晃,出神了半响,才道:“哦对了,耿家姐姐今儿晌午来过了,我将库里剩下的二两虎骨都给了她。”
“做的好。”顾廷烨赞道,随即叹着,“老耿家里底子薄,京里也没什么亲朋,咱们能帮就帮着些。”正说着,却见对桌的女孩眉头轻皱,便问,“怎么了?”
明兰轻咬唇瓣,有些犹豫,支吾道:“其实……耿家姐姐先去的国舅府。”她不知如何说下去了,顾廷烨神色一肃,“怎么?”语气叫人发怵。明兰叹道:“若论名贵药材,自然是国舅府最多。可惜今日恰巧张夫人回了娘家,是那位邹姨娘出面待的客,耿家姐姐空手而回了。”顾廷烨重拍了下案几,怒道:“如此浅薄妇人,从兴兄弟也太……!”
他生生忍住下头的话,长长出了口气,“唉,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话外头人终归不好说,他随即转过话头,“幸亏皇上英明,后来又遣成泳兄弟领了一营人马赶了上去,这才没酿成大祸。”若巡盐御史出师未捷身先死,清查盐务又不知耽搁到什么时候。
看丈夫满面不悦,明兰过去抚着他的臂膀,柔声劝道:“你也别心急上火的。这多少年的积弊,想要一朝除旧布新,哪那么容易。”说着自嘲道,“别说朝廷大事了,便是家里这一亩三分田,我这不还悠着么。”
顾廷烨伸掌贴着明兰的肚皮,眼神忽尔柔和:“你千万别累着了,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替你出头。”明兰十分感动,不过看男人的目光正深情的对着自己的肚皮——此时她站着,男人坐着,她很疑惑顾廷烨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肚里的那位说的。
肚里的小混蛋很乖,一般多在三个时段舒展拳脚,午睡后,晚饭一盏茶后,半夜子时前后,明兰总结出这个规律,顾廷烨便按着时辰常来父子互动,有时跟公孙先生说到半道上,也会借口回屋一趟。他最爱将面庞贴在明兰肚皮上,细细感觉那一下一下有力的胎动,明兰半靠在床头,轻轻抚摸他粗硬的头发,灯前身畔,她只觉心中一片平静温馨。
外头局势不好,正是用人的时候,依着男人的野火性子,早出门打拼去了,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舍不得离京。
“若是……皇上有得用你的地方,……你,不必记挂我,总是大事要紧。”明兰觉得舌头有千斤重,一句短短的话,说的结巴断续,满嘴苦涩;她不愿他离开。
顾廷烨抬起头,沉峻的面容不可思议的柔和,隔着冰封的河流,远处缓缓渲染的乍然春光般,他抚着她的肚子,微微而笑:“你就是我的大事。”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大事。
他定定看着她,却见她眸光离合,柔皙的皮肤隐约透着一种昙花乍现般的瞬艳,她脸上有一份怔忡的恍惚,好像不知往哪里去迷路孩童般无措,甚至带着几分苦恼。凝视入神之际,他忽然心头浮现一个苍老的身影,人皆道他父子二人,无论形貌性子都是酷似,只这么心念一动间,他顿觉不详,立刻甩开这思绪。
外面雨急风骤,他只愿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倾力盖个温暖安全的窝,莫让风刀雨雪惊了她,叫她一世喜乐无忧才好。
入了四月中,朝堂争斗愈发严苛,几名言官联名上奏疏,参威北侯沈从兴以权谋私,下列奏侵占民田,巧取豪夺,结党不轨等十一条罪状。若只是虚告也还罢了,可左都御史刘素仰为人耿直,不偏不倚,这次也竟上书发难;帝责刘正杰严查,一查之下,竟觉空穴未必无风,其中尤以沈从兴长子在外仗势凌人,及其姻亲邹家放印子钱,逼出人命为甚。
一时间,奏疏纷纷,攻讦不断。
“若是那严正不阿之人,当是对事不对人。可若是那奸邪小人,想要坏事,便要反其道而行之,对人不对事。”公孙白石摸着稀疏的胡须道。
“这便是说,其实那伙人是不忿皇上的一连串举措,可碍着君臣名分和大义道理,他们不好张口,便索性刀口对准了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我不好阻挠你的政策,那就诋毁执行的人,从而破坏既定路线。明兰捧着肚皮,忧心忡忡,皇帝这回似是动了气,已下明旨指责沈家了,小沈氏来哭过一回,她只好来请教公孙老头。
公孙白石微笑着点头,眼光瞟了明兰的大肚皮一眼,希冀将来的小侯爷也能这般聪慧。
“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呀。”明兰头大如斗的低号,她记得沈家长子今年才十二三岁,小沈氏没口的说她侄子如何淳厚老实,能闹出什么事来呀。
“无它,分利而已。”公孙白石嘴角撇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盐务,边贸,海船,市舶司,还有六部九卿处处关口,要紧的肥缺,皇上想叫他们挪出位子来,好安上自己的人。一来充盈国库,二来,以后下旨办事能利落些。他们不干,如此而已。”
“他们也是,那么多肥缺,吐出些银子来又如何!”明兰盼望和谐社会,大家好好说话。
公孙白石冷笑出声:“便以潜国公为例,他的儿子尚了圣德太后的公主,他与另几家把持海船商贸近十五年,每年少说也有两三百万两的进项。又上缴了多少?哼哼,他们舍得吐出?便是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自有自己的亲信要提拔。”
明兰眼前又是一阵雪花银飞舞,好容易定下神,才低叫道:“都这么多年了,也该吃饱喝足了,便是收了手又如何呢!”
“人心若是知足,又岂会得陇望蜀。”公孙白石总结的干脆利落,贪钱怎么会有尽头。
明兰无奈的点点头,的确少见贪官自动觉悟的。不过这事公孙能看明白,旁人自然也能,只要沈国舅沉得住气,加上有岳家英国公府鼎力相助,想来也无大碍。
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沈国舅会叫人盯上,也是治家不严,有些虽是对头们穿凿附会添油加醋,但有些事却是属实的,公孙白石顺口漏了句,前阵子邹家人居然还想插手军粮的采买,真是狗胆包天。鄙夷完沈家,他着力表扬了明兰一番,夸她理家清明,约束下人得力,又有顾廷烨六亲不认的恶名在外,顾氏族人反倒没叫查出什么来。
公孙老头素来嘴巴刻薄,眼珠朝上,鲜少能吐出几句好话来,明兰被夸的心花怒放,顿时觉得这满脸皱褶的老头顺眼了不少,嘘寒问暖了一番后,又把昨日小沈氏送来的上等新鲜大核桃分出一半,另从库房里提了株灵芝出来,给这老头改善下日渐稀薄的秃脑门。
心情愉快,乐呵呵的散步回屋,春日里垂下来的藤架子也带着草木香气,明兰正想伸手摘一朵花苞,一旁的小桃已眼明手快的扯下一串,主仆俩对视而笑,正在这时,只见绿枝急匆匆的从那头过来,额头上沁着汗,脸上却是既惊且喜。她三步迈过两步,赶紧凑到明兰耳边,轻声道:“夫人,逮住那小蹄子的错处了。”明兰眉头一挑:“什么事?”
绿枝看身旁只一个小桃在,便低声道:“炉子上炖着您的雪梨燕窝呢,她却跑了出去。”
明兰闭了闭眼睛,叹道:“得了,我们过去吧。”
绿枝掩饰不住兴奋,却迟疑一下:“那……太太那里……?”她指的是王氏。
还不等明兰开口,小桃先低叫起来了:“咱们该劝的也劝了,夫人该提点的也提点了,她死性不改,咱们有什么法子。太太要生气也没辙,再说了,咱们如今又不吃太太的饭。”
绿枝两眼放光,狠命点头。她不顺眼彩环不是一天两天,因怕明兰说她不够宽厚,这才装模作样的多问了一句,表示自己其实也很有爱。她们几个自幼一起长大,对于后来加入者,自然难当做自己人,何况彩环那个妖娆矫揉的做派,简直是房妈妈教学课中的经典反派形象,让她们反射性的产生生理厌恶。
明兰叹了口气,看看自己隆起的肚腹,轻轻抚着;若只是为了自己,能含糊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为了它,卧榻之侧岂能留异心之人,她不能冒这个险。
慢走回屋后,小桃先服侍明兰换上双柔软的拖鞋,斜斜靠在炕头,才见丹橘领人进来。这一次她再无半分犹疑,器宇轩昂的走在前头,后头跟着委委屈屈的彩环和夏玉。
她一见了明兰,噗通就跪下了:“夫人,我知错了,就饶了我这回罢。”一边连连磕头,一边不停的辩解着,“我们原本好好看着炉子的,谁知有人来寻我说话,偏夏玉又出去小解了……我这才稍离了一小会儿……夫人,饶了我罢……”
夏玉也是吓到了,跟着一起磕头。
明兰静静坐在上头,视线从炕几上的佛手形双鱼莲纹的青瓷小罐,一直慢慢挪到乌木镶银掐丝的小几脚,然后看到彩环。她心里不无怜悯,这次,她是有意的。发落个丫鬟并不是难事,只消做主子的存了这个想头,逮住个把柄,立时就能发落了。
彩环心里存了怨怼,又不知深浅的和院外的人结交,别有用心的人很容易就能趁机。如今自己怀了孕,正要十二万分小心的当口,这个既不忠心又满脑子不当念头的彩环,她是不能留在身边了。
“谁来寻你说话?”明兰的声音好像浮在半空中。
彩环揩着脸颊,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丹橘冷笑一声,替她说了:“向妈妈身边的一个丫头,叫什么玲珑的。”
明兰轻轻笑了,彩环用力磕头,连声道:“夫人,是我的不该,我错了……”
“听说,私下里你们聊天时,你总怨我不叫你近身伺候,总远着你,冷着你。”明兰慢慢陈述,彩环瞳孔一紧,恨恨的瞪向绿枝和丹橘,小桃看了,很实诚的连忙道:“是我告诉夫人的。”彩环愤恨的转而瞪她。
“夫人,奴婢心里是有些该打的念头。”彩环眼见求饶无效,开始辩解了,“可当初我在太太身边服侍的,想着替太太尽忠,要好好服侍夫人,没想……”她揩了一把泪,“夫人却不肯拿我当自己人,我这才有些多说的……”
明兰慢慢直起身子,弯低了身子,直直看着彩环,一字一句道:“你是个聪明的,进顾家门已过一载,如今府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势,你是真不知?”彩环一下住了哭声,怔怔的看着主子。明兰挑起唇角,“你口口声声要替太太服侍我,可我怕的是什么,忌惮的是什么,你这么久看下来,难道全然不明白?”
彩环脸上的血色慢慢退了,除了几个常要办事的大丫头,满院的女孩都恭谨小心,绝少和外头人交联,每每太夫人那边的人来套交情,众人都躲之唯恐不及。
“我不喜欢外头知道这院里的事,可这些日子来,从你嘴里漏了多少事出去,你自己心里清楚。”明兰缓缓道,“你不是不知道厉害,不过是另有想头罢了。”彩环从心眼里没把自己当做主子,于是四处找靠山和帮手,想着能借力上位。
彩环唇颤如筛,哆嗦的说不出话来,她忽想起若眉的告诫,莫非……夫人这是要发落自己了?!她一阵后怕,连忙上前扯着明兰的裙摆,高声哀求:“夫人,我真知错了,倘若夫能早这么说了,我定然不敢的!”
明兰摇了摇头:“你错了顺序,不是要我先信任你,你再来忠心;而是你要先叫大家伙儿信重,我再拿你当自己人的。”
彩环满面慌乱,泪水和脂粉混在一起,顿时花了脸,“可,可是……”
“可你等不及了。”明兰替她说完,“你岁数不小了,比丹橘还大了一岁半呢。”她怕没等自己熬成姨娘,就被明兰嫁掉了。
“这可真是难为你了。”
明兰悠悠的最后总结,她心中全然不气,只是有些无奈和怅然,彩环也算谨慎了,叫她细细侯了半个多月才逮住这个错处。屋里静默了半响,只听见彩环和夏玉的抽泣声。明兰定了定神,转头道,“叫崔妈妈她们进来罢。”
崔妈妈领着两个粗壮婆子进来,明兰一眼瞥过去,两个人都袖子里鼓鼓的,想来应是藏了绳索和塞嘴布。彩环和夏玉一见了这阵仗,早已吓的不行了。
明兰肃了神色,端正道:“挨罚也叫罚明白了。崔妈妈,您来说罢。”
崔妈妈早磨刀霍霍了,眉头皱如墨斗,面无表情:“这儿的规矩,夫人身子金贵,一应饮食药需仔细小心。”明兰的三餐点心是葛婆子亲手料理的,出她手,由丹橘等大丫头亲手接过,中途不经二手,其余炖品药补都在这院里架小炉子,由专人看管,每班通常两人,便是一个出去,另一个也得守着,决计不叫炉子离开视线。
“今儿你们二人看着炉子,夏玉事先报了你去小解,但中道儿溜去屋里拿点心吃,又和旁的丫头说笑了会子,耽搁过长;彩环更是不该,居然敢擅离了职责。”崔妈妈说的一板一眼,“今日若不罚了你们,以后也没法子约束旁人了。这院里,你们不可再待了……”
她话还没说完,夏玉就惊天动地的哭号出来,彩环反倒镇定了神色,直起腰肢高声道:“崔妈妈说的是,可我是太太叫来服侍夫人的,崔妈妈这么撵了我,回头太太问起我来,不知妈妈如何答复。”
崔妈妈气的不轻,正要开口骂,只听门口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男声:“怎么回事?!”
众人一齐回头,只见顾廷烨身穿朱红官服,一手端着乌金纱翼双翅顶戴,面沉如水,站在那里,明兰吓了一跳,她瞧今日天色还早,特意挑这个时候发作,省的叫顾廷烨见了心烦。
“侯爷回来了。”她连忙跳下炕床,想跻着软拖走过去。
顾廷烨长腿阔步,连走几步,一把按住明兰,放柔了声音:“你坐着,别着急起身。”
一旁的小桃十分机灵的上前,双手接过官帽,颠儿颠儿的去放好,并且坚决不再回来,只躲在门口偷偷观看现场。
顾廷烨坐在明兰身旁,一手垂在炕几上,脸上点滴不惊:“妈妈继续说,该怎么罚。”
崔妈妈面露为难的看向明兰,到底是盛家陪来的丫头,当着姑爷的面这般处罚,似乎落了盛家的脸面,连明兰也有几分踯躅,不知如何开口。
在顾廷烨威压的目光下,崔妈妈只好照实道:“彩环去西边角看空屋子,夏玉到二门去使唤……”她越说越轻,在她求救的眼神中,明兰赶紧接过话头,“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不罚她们,不足以约束旁人。好了,你们下去罢。”
她对彩环没什么深仇大恨,好吧,其实是她既没魄力也没胆色置人于死地,回头等自己生下孩子,有了空,给她找个婆家就是。
“侯爷!”彩环哭的梨花带雨,神奇的挣脱了两个婆子的挟制,一下扑倒在顾廷烨脚边,“求您开开恩,叫夫人别撵了我罢。以后我定然用心服侍,是盛家太太叫我来的呀,我若这么离了去,以后奴婢的老子娘如何抬头见人!”力气之大,居然扯歪了顾廷烨的袍服下摆。
崔妈妈急了,上前捉住彩环的胳膊,硬要把她拖开,绿枝大怒,上前去扯住彩环的另一边胳膊,用力往外拖。
“慢着。”顾廷烨道,疑惑的看着彩环,“是你?”
在记忆中慢慢搜索,某一个黄昏,眼前这丫头似乎给自己上过一次茶,后来叫那个桃子急急的叫了出去。彩环顿时满脸希冀,眉尖蹙得异常风情,抬头正想说什么,谁知顾廷烨皱起眉头,斥责道:“怎么又是你?!上回不是和你说过,夫人有身子,闻不得脂粉味儿,嘉禧居上下俱不可涂脂抹粉。你今日怎么又这幅样子?!”
此言一出,崔妈妈和绿枝立刻松了劲儿,适才急慌发愁的丹橘也松了口气,明兰抬头看看天窗,她很想冲着彩环大叫一声‘你也太不敬业了,想勾引男人,至少研究下对象吧’!
像她,为了了解自己的老公兼老板的种种喜好和习惯,以便更好的完成工作,多么用功刻苦呀,几方向侯府老仆们打听,知道因着有一个体贴的好继母,顾廷烨十四岁上就已一屋子莺莺燕燕,真是环肥燕瘦,什么品种都有。除此之外,顾二少爷十九岁那年,还曾在京城某著名娱乐场所足足住了半个月。更别说在混江湖那段日子里,他又有过多少艳遇。
扮娇弱,装委屈,人家早见识过更高级别的了,一个内宅丫头的这点子业余表演,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所以说,她从不担心彩环的这些伎俩会奏效,她担心的,只是彩环在屡次不奏效后,会主动或被人利用而对自己不利。
“侯爷……”彩环也傻了,张大嘴巴,糊着满脸脂粉,愣在那里。
顾廷烨心头不悦,面色冷峻,转头对崔妈妈厉声道:“这种屡教不改的东西,还留在府里作甚!撵到庄子里去,若再不听话,直接卖了就是,岳母那里,我去说!”
崔妈妈如闻天赦,喜不自胜,两个婆子也恢复了活力,当下一边一个,拿绳子一把捆住,又堵了她的嘴,直挺挺的把人拖了出去,夏玉再不敢啰嗦半句,连忙自动退出去。
绿枝兴奋的跟着出去,打算帮她们收拾‘行李’,丹橘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小桃心理素质过关,笑呵呵的从门后出来:“今儿新到的六安瓜片,给侯爷沏一杯罢。”然后轻手轻脚过来,不着痕迹的把丹橘拉走。
众人都出去后,明兰看看左,看看右,才慢慢的挪到顾廷烨身边,轻声道:“侯爷今儿怎么了?”他并不是喜欢过问内宅琐事的男人,平常遇上明兰理家,他都会避到里屋去看书。看今日情形,明显他心情不好,有一肚子气要出。
“没什么,心里烦。”男人伸手松开领子,疲惫的倒在明兰怀里,阖眼歇息。因沈国舅在家思过,顾廷烨这段日子只好接过他的些许差事来做,一众繁琐冗多,只扰得他面色阴沉如丧亲,三步以内无人敢来搭话。
明兰慢慢帮他松开发髻,手指伸进头发里,柔柔的按压他的头皮,男人渐渐松开眉头,发出舒适惬意的鼻息。明兰柔声道:“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顾廷烨睁开眼,目露隐怒:“成泳兄弟出事了。”
“又有山贼打劫了?!”明兰一惊,犯案频率也太高了吧,欸,不对,不是说钦差已到两淮了么。
“不是。”男人愤恨的握拳,在炕床上一捶,“成泳兄弟着了那伙人的道了。”
明兰不解,顾廷烨缓缓起身,叹息道:“邸报上说,成泳兄弟受邀去饭庄里吃酒,不料大醉,醒来后身边却躺了个女子。”
“啊?!”古代仙人跳?明兰忍不住失笑:“莫非是人家见小段将军生的才俊,起了攀龙附凤之心,想招个女婿。”
“真是如此,反倒轻巧了。”顾廷烨面色发寒,透出一股森冷的杀意,“那女子自称是良家妇人,家中有夫有子。口口声声说成泳兄弟坏了她的贞节,唯有一死了之。”
明兰大惊失色:“已婚妇人?!这可麻烦了。”连验身都难了,“慢着慢着,小段将军在吃酒,酒楼里哪来的良家妇女?”
“那女子说是来酒楼收鱼货银子的,吃醉了酒的成泳兄弟经过,见她有几分姿色,便硬拖进了雅间。”
明兰张口结舌:“怎么跟说书似的。难道满酒楼里都是死人,看着小段将军这般,也无人阻拦?还有,这妇人又怎么会睡到小段将军酒醒……”搞得这么激烈么。
“正是疑点重重。”顾廷烨道,“成泳兄弟如何肯认,谁知刚质问了两句,那女子就一头撞死了,如今那妇人的家人夫婿叫起了撞天屈,状告成潜兄弟奸污良家女子,又逼死人命。”
明兰长长叹气,对方这么下血本,自然是前后打点好的,段成泳这回麻烦了。夫妻二人半响无语,明兰道:“如今怎么办?钦差去地方彻查盐务,没有硬手的武力撑腰可不成呢。”
顾廷烨看着她,眼中现出几分犹疑,明兰看了,心里敞亮:“你想去么?”
“皇上还没召见。”他低声道,“能做的这般周全,想来不止是几个府衙官吏,当地的卫所怕也不干净了。得有个人去整理下。这事,一般人震吓不住,得杀几个祭祭祖宗才好!”沈国舅既然去不了,同级别的也只有他了。
“段大哥,与我有恩。”男人满心都是决断不下,左右为难。
明兰木木的:“要去多久?”
“快则一月,慢则两月。”顾廷烨揉着她的手掌,“我手里一大摊子事呢,也是走不开。待把成泳兄弟捞出来,就换钟大有去驻防,到那时,没准老耿的身子也好了。”
明兰大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你要去一年半载呢。”盐务清查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原来只去一两个月,这又何妨,但凡侯爷能赶在我临盆前回来,我便是心满意足了。”
也不管揉皱了官袍,顾廷烨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摇着抱着,在他心里,却是一步也不愿离开她,他歉疚道:“你有了身子,我不该走的。”
明兰鼓起勇气,用力推开他,正色道:“侯爷也是我的大事。侯爷的事,便是我的事。”很多事情她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男人是头悍野的豹子,充满活力血性,怎么可能老拴着他,只消别跑太远太久就成了。
“可……”顾廷烨极力不愿想起某些事,可却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他一生果决精明,遇事决断几块,这次却忽然优柔起来,“你若有事,我不在身边,可怎么办?”
“侯爷。”明兰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推着他宽厚的肩膀,认真道,“我不是那位秦太夫人。”
顾廷烨依旧沉吟,明兰提气道:“只消侯爷留些人手便是,若有人来欺负我,吵不过,打也能把人打出去。再有个不好,我逃走还不成么。”顾廷烨忍不住失笑。
明兰靠在他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畅快清亮:“除非侯爷想致仕了,否则总有许多差事要办的,难道总守着我不成?以后,咱们还要生……”她脸上一红,却说不下去了。
顾廷烨心头甜蜜:“是了,咱们以后还要生许多孩儿呢。”
明兰叫他说的害羞,拱到他脖子间,小狗似的一阵乱啃,顾廷烨大笑,以牙还牙的也咬了回去,就着明兰的脖子一通乱亲。
过了半响,两人歇了笑闹,顾廷烨枕在明兰的腿上,忽道:“你的确不像那位秦夫人。”
他忽然一个翻身起来,面对面坐着,“倘若我迫不得已,得娶旁的女子,你会如何?”这个问题横亘在他心里已经许久了。
明兰一愣,呵呵一阵傻笑,“怎么会呢?”
“你会改嫁。”男人定定的看着明兰,口气十分笃定。
“……怎么会……呢?”明兰装傻,心里却觉着这蛮有可能的。
老父的往事始终笼罩不去,他不自觉的会拿自己对比。一比之下,颇令人沮丧,尽管自己极力不去想‘改嫁’这两个字眼,但以这几个月他对明兰的了解,若真发生了无法抵挡之事而致使夫妻分离,那这死丫头顶多哀怨上三五天,然后十有八九会寻第二个男人来嫁的。
“而且,你多半也会过的不错。”他暗咬牙根。
“怎……么会……呢?”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明兰继续讪笑。
顾廷烨眼神阴郁,看得明兰浑身发毛,她大觉不妙,忙问道:“那侯爷呢,难不成您真的要离弃我?”最好的防御果然是进攻。
“……”顾廷烨居然认真的想了想,“我大约会走两条路。要么带着你,躲到天涯海角,一辈子隐姓埋名就是;要么,待换过气来,再娶你一回。”顺便把那奸夫剁了。
明兰差点脱口而出‘第二条路比较好’,平安和谐,天下太平;索性她那长年怠工的第六感及时爆发。
她依偎到顾廷烨怀里,隔着肚子,艰难的环住他的腰,低声道:“你背了我去吧,深山老林,我也跟你做野人夫妻去。”她的声音中满是柔肠百转,缠绵的几低不可闻,顾廷烨瞬时软了心肝,紧紧搂着她,不住亲她的鬓角和脸颊,“黄泉地府,咱们也不分开。”

第167回 开战,风雨欲来

四月底,皇帝急调顾廷烨为两淮镇守使,总署地方军务,急令即刻启程。
行囊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明兰心情低落,往顾廷烨随身的荷包里塞了好些雪津丹和参茸丸,顾廷烨侧眼瞧着,这两样,一味降火,一味上火,他心中又好笑又感动,便拉过明兰的手,温言道:“若觉着闷了,便回娘家去住一阵,不要怕旁人议论。”
之前他特意去了趟盛府,也不知跟那两位中老年妇女说了些什么,王氏当即叫刘昆家的来递话,大致意思是彩环那小贱蹄子随便处置,并随时欢迎明兰回娘家养胎,而老太太则只手书一封,言简意赅一句话——‘一切小心,切莫逞强’。
明兰反手去握他的手掌,却只攥住三根大大的粗糙手指,她努力宽慰道:“你别惦记我,有屠二爷和那班人手护着我,别说是家里这干家丁,便是打劫个把钱庄都有余了。”她想起上回御史南下时的惊险,不由得忧上心头,低声道,“倒是你,路上要多小心。卫士可带足了,不许叫逞英雄,我已吩咐谢昂不许离你周围三尺了。”
顾廷烨知她心思,微笑道:“为夫领着整整半个骁骑营呢。”更别说两淮可调之兵甚众。
“出门在外,你要当心身子,别喝生水,别吃不熟的野味,别贪凉敞了领口吹风,天一冷你就把那件鹿绒软细皮夹袄穿在里头,我戳破了好几个指头才赶出来的,你可不许当摆设了……”明兰比着十只白生生的嫩手指,其实她心底虚的厉害,只能一个劲儿的叮嘱,如今她做人媳妇正做的有滋味,一点改行当寡妇的念头都没有呀。
顾廷烨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的搂着明兰,目光发沉。
次日一早,顾廷烨整装毕,一身坚硬的皮甲戎靴,猩红大氅,待临出门前,他抚着明兰的肚皮,故作玩笑:“小子,你老子要出门了,要听你娘的话。”明兰正满腹愁苦,闻言不禁好笑,还不待她出口调侃,肚里的小混蛋居然很争气的动了两下,也不知是扭了屁股,还是跺了脚丫。男人大喜,用力亲了口明兰,又弯腰亲了口肚皮,大笑道:“等我回来!”
明兰扒着嘉禧居的门口,强忍泪水挥着帕子:“一路当心,早去早回。”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幽幽怨怨的落寞了几天,吃饭不香,喝水不甜,躺在床上,对着雕栏绘彩的床顶,掰指头数他已到了什么地方。渡口可过了,马匹人手都安好否,天气渐热,可别染了时疫才好,‘山贼’有否再来光顾,云云。数日后,幽怨情绪过去,明兰开始胡思乱想,这死鬼会不会在外头乱搞。又过了几日,明兰恢复疏懒,重新过上了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在这个没有伊妹儿没有电话手机甚至连电报都没有的时代,明兰全程体验了一遍丈夫远游后做妻子的心情变化过程。
待段夫人上门来哭诉致歉时,明兰已能很淡定的安抚微笑了。
“妹子,真对不住你。”段夫人面色苍白,眼泡红肿,“他大哥如今在苗疆,音信不通,二弟又出了这档子事,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连累顾都督了。”
明兰按捺住腹诽,其实她这会儿也是音信不通,顾廷烨这趟差事的水很深,手段要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偌大的两淮地界,近十处卫所军营,近半百所大小衙门,他想从哪儿下手就从哪儿下手,连走哪条路都别叫人摸透,最好能抽冷子打对手个措不及手。
摊上这种事,明兰的抑郁可想而知,不过目前,她也只能摆出笑脸来,嘴上抹蜜糖般:“姐姐说的什么话。段二将军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去的,也是替皇上办差,这才着了小人的道。侯爷奉命前去,不单为了兄弟情义,还有朝堂大事呢。”
段夫人拭着眼角的泪水,满心感激:“妹妹莫要宽慰我了,都督的良苦用心,我便是个妇道人家,也是懂的。这差事若是叫旁人办了,兴许也能完满,可我家二弟的前程和名声就未必有人理睬了。只有咱们这帮老兄弟,才会顾着情分,好歹拉一把不是。”
明兰暗道段夫人果然是望族出来的,看的这么明白,当下笑的愈发可亲;刚送走凄风苦雨的段夫人,忽见丹橘掀绯鲛纱帘进来,面色暗沉:“夫人,康姨妈来了,在太夫人那儿,请夫人过去一叙。”明兰一愣。
鉴于太夫人种种不可告人的念头,她其实很难在外头找到情投意合的聊友。想抱怨顾廷烨吧,动机太明显,想说明兰的不是吧,偏这可恨的在外头装的柔弱老实。人家一打趣,她就脸红羞涩,乖顺温文的活像刚从闺阁里出来的小女儿,迅速博得中老年贵妇们的一致好评。说她狡猾精明,相信的人不超过一个手掌,还都是太夫人的死交情和亲戚。
于是乎,在结识了康姨妈后,二人越说越投机,友情迅速升温,真可谓倾盖如故;刨除她们的坏话对象是自己,这点让人稍不愉快外,明兰私以为,她们对自己的评价比之外头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相对贴切的。
“夫人,您身子重,我这就去回了。”丹橘压低声音,在盛府时她不止一次目睹康姨妈仗势给明兰排头吃。明兰摇摇头:“这是姨妈头一回上门,我得去。”想了想,又吩咐丹橘,“老规矩。”丹橘终于露出笑脸:“知道,但见夫人将碗盖扣桌上,便会发动的。”
明兰很满意的笑了。
时隔半年,再见康姨妈,却见她一身宝蓝色亮新绸描银缠枝刻丝褙子,头梳一个圆髻,绾了一对金丝翠玉扁方,腕上挂朱红香珠一串,显是刻意打扮过的,却依旧显苍老许多。她一见明兰,顿时露出一个鼻孔笑嘴角不笑的表情,转头对太夫人道:“都说我这外甥女是个有福气的,摊上你这么个厚道的婆婆,果道如此。瞧她这气色,都能掐出水来了。”
太夫人心里别提多舒畅了,眼角的皱纹都扬成了飞仙状。明兰笑笑,故意作出一副走动艰难的样子,挺着大肚子朝她们俩福了福,然后径自坐下。还未待太夫人开口,康姨妈又发作了,她沉下脸色,斥道:“长辈还没说呢,你就这么坐下了么。”
明兰在太师椅上调整坐姿,故作惊讶:“姨妈不叫我坐么?”说着又抚了抚了肚皮。
康姨妈一噎,大声道:“那也得待长辈说了,你才能坐。”她一脸鄙夷的看明兰,“什么规矩!你祖母就是这般教养你的么!才出阁多少日子,这就忘了我妹子素日对你的教导?!”
时至今日,明兰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忍耐这个神经病,当下也沉了脸色道:“姨妈慎言。我是小辈,姨妈教训也就罢了,可我祖母却是太太的婆母,说起来也是姨妈的长辈。姨妈在小辈和亲戚面前,这般议论长辈,又是什么规矩?!”
康姨妈一口气上来,大吃一惊,这是明兰头一次这么犀利的反驳她,印象中那个唯诺的庶女竟敢这般待她?她当即冷笑道:“果然仅是不同往日,攀上高枝了,口气也不一般了,也敢顶撞长辈了。”
明兰眉头一轩,昂然道:“不论高枝低枝,但凡我有口气在,也容不得旁人这般诋毁我祖母。姨妈若是心头不顺,咱们这便去太太跟前说个清楚。”她倒要看看王氏站在哪一边。
康姨妈捏帕子的手指关节都白了,气的脸色发紫,明兰神色自若,自顾自的拨着茶碗里的茶叶,太夫人一见情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成了成了,你们姨甥俩一人少说一句。明兰也是,你姨母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还不知道么,置什么气。”
明兰看看她,悠悠道:“我还真不知道。”
“你!”康姨妈差点要站起来,太夫人忙过去把她按住,对明兰道,“好了,少说两句,你姨母到底是长辈。”明兰坐的四平八稳,皮笑肉不笑:“长辈也分个远近亲疏,我自小是祖母跟前大的,倘若由着旁人这般说她而不作声,我也真是枉为人了。”
这次连太夫人也吃惊了,这一年来,不论明兰暗地里如何计算,于面子上她从来都是一团和气,言语温和,今日竟这般尖锐,实属罕见。
这场会面注定不欢而散,明兰连话都懒得多说了,只冷笑着把茶盖碗倒扣在海棠木小翅几上,丹橘一阵心领神会,朝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转身轻悄出门,外头小桃很及时的来报:“常嬷嬷来了,请夫人过去呢。”
明兰诧异,转眼去看丹橘:不是这个暗号呀,啥时改了。丹橘比她更惊讶,未等她反应过来,那边的太夫人正殷勤的向康姨妈解释:“这位常嬷嬷便是我那白氏姐姐的奶母。”
康姨妈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个奶母罢了,好大的排场。我说妹妹,也是你太宽了,哪有叫下人这般蹬鼻子上脸的,还叫夫人撂下长辈去见她。”
太夫人面露为难的笑容,什么也没说,效果很好。
明兰神色镇定,淡淡道:“姨妈有所不知。常嬷嬷也是好人家来的,父亲原是秀才,家道中落才在白家当了乳母,始终不曾入过奴籍,何来下人一说。侯爷说了,因为白家如今已没什么人走动了,便将这位嬷嬷当自家亲长看待的。我如何敢不从。”此刻她真诚感谢顾廷烨的先见之明,早早将常嬷嬷的身份抬起来,便事事好说了。
“侯爷常说,当初他在外头最艰难之时,得这位常嬷嬷助益良多,悉心关照,如今想来,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比之那些面和心不合的亲戚,只知占便宜打秋风,这位常嬷嬷实可敬的多了。侯爷吩咐我千万不可怠慢。”明兰越说越顺嘴,一边说一边留意那两人的脸色。
只见太夫人面上还带着勉强的笑容,康姨妈脸上就一阵青一阵红。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明兰优雅的站起来,捧着肚皮,扶着丹橘,愉快的离去。出去后,明兰一问,才知并非小桃乱改暗号,而是常嬷嬷真来了,明兰顿时笑了。这段日子常嬷嬷常来与明兰说话解闷,讲些市井乡村的野闻趣事,打发日子倒也不闷。
“明年这会儿,小少爷定然满地爬了。”常嬷嬷笑眯眯的看着明兰的肚皮。
“嬷嬷怎么知道是个儿子?”明兰揉揉后腰,自顾廷烨走后,这肚皮忽然长的飞快,原本穿的宽松些还看不出来,如今已是个典型的大肚婆了。
“夫人是个宜男相,瞧这肚皮尖尖,盆骨又圆圆的,九成九是小子。”
明兰失笑,半疑惑道:“嬷嬷会看?”
常嬷嬷掂起篓中的针线,得意道:“老婆子看人几十年了,眼毒着呢。”她微微侧头,似想起了往事,半炫耀半怅然道,“那时家里头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头里几个都没站住,我连稳婆都做过。一直待进了白府,奶上了大姐儿,老太爷出手阔绰,家里日子才好过。说起来,年儿他爹和大姐儿只隔了三个月呢。唉,一转眼,两个都……”提起这些,她不免黯然。
明兰去握常嬷嬷的手,温和道:“难为嬷嬷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老天有眼,以后苦尽甘来,嬷嬷定有享不尽的福气。”常嬷嬷本就是个大咧咧的性子,闻言倏然开朗,明兰又道,“嬷嬷年纪大了,还常来瞧我,真是辛苦了。”
常嬷嬷摆手道:“哪里的事。别说烨哥儿走前吩咐过的,便是没有,我也要常来的。再说了,如今燕子也嫁人了,年儿又忙着读书上学,家里清闲的很;还能蹭顿饭吃。”
“年哥儿这段读书可好?”
“好,好,都好。”常嬷嬷眉开眼笑,“先生好,学问渊博,同窗也好,尤其是夫人娘家的长栋少爷,待人极好,这么个金贵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一回还来我家吃过饭呢。”
明兰笑道:“我两位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四弟在家也是寂寞,有年哥儿这么个年龄相当的好友,一道读书上进,再好不过了。”说着,两人一齐笑起来。
常嬷嬷摸爬滚打几十年,冷暖世情见识不少,叫人捧过,也尝过白眼,最是泼辣明白的,与她说话十分痛快;因如今风平浪静,常嬷嬷始终一副和气模样,叫明兰险些忘了她辉煌的战绩。很快,见识的机会到了。
随着康姨妈频繁上门和太夫人联络感情,常嬷嬷渐也听到风声,夏荷更私下透露‘那康夫人好生令人厌烦,动辄叫我们夫人去作陪,夫人推脱了几次,太夫人那边便言语不好听了’云云。常嬷嬷一听,便留了心眼。那日,康姨妈前脚上门,后脚常嬷嬷就风急火急的来了。
明兰刚把向妈妈打发了,她足足在嘉禧居磨叽了小半个时辰,话里话外都透着要挟之意,明兰全然不去睬她,所谓的贤良名声跟自己的身体健康相比,根本不值一根毛。
常嬷嬷知道后,二话不说,直奔萱芷园。
康姨妈见了常嬷嬷,劈头便是一阵冷言冷语,常嬷嬷也不气恼,客客气气道:“老婆子倚老卖老,替夫人道个不是了。实则是夫人身子重,不好时常挪动,想来两位都是长辈,也不会这般不体恤的。”康姨妈冷笑连连,“感情天底下只她一个生孩子的,仗着肚里有货,托大拿乔,不敬长辈……”
她话还没说完,常嬷嬷当场把一旁茶几上的果碟扫在地上,竖起眉毛,对着康姨妈满脸横肉,声如铜铃,直震得屋顶发嗡。
“哈,长辈,哪门子的长辈!我敬你是夫人的娘家人,才敬你一声姨太太,还真把自己个儿当碟菜了!睁大你的眼,仔细打量打量,这家人姓顾!亲家姓盛!你康家是盛家的连襟亲,跟咱们顾家更是转了几个弯儿的亲!来这里充什么长辈!”
太夫人目瞪口呆,有心想喝止,常嬷嬷的言辞却如泼天大雨般来,叫人插不上口。
常嬷嬷骤然撒泼,两旁的丫鬟婆子都惊呆了,只见她站在厅堂门口,叉腰大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里外谁人不知夫人有着身孕,便是亲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大来打扰夫人养胎。如今倒好,来了个不知狗头嘴脸的姨妈,三天来头来摆架子充老大!我呸,要是咱们侯爷的骨肉有个好歹,你那三两重的骨头赔得起么?!”
康姨妈打出娘胎还没叫人这么辱骂过,直气的浑身发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太夫人终于换过起来,大声道:“你胡说什么!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快把人拉出去!”
常嬷嬷骂完这些,也不等人来拉,径自出了门,站在外头庭院来,拿出当年在猪肉摊上吆喝的嗓门,嚷嚷道:“……什么东西!自家死了人哪,奔丧都没这么勤快,没半分大家夫人的模样,三天两头往这家跑,不知道还当是多近的亲戚,别是来打秋风的罢!”
她大摇大摆的往外走,两旁仆从因事先未得太夫人的指令,又碍着顾廷烨的威风,不敢当真去推搡常嬷嬷,只由得她一路走一路破口大骂,越骂越击中要害。
“……满天下去问问。哪个体面人家,会教七八个月的大肚婆整日来回跑的!有人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更有那装傻充愣的。怎么的?!打量着侯爷若是无后,能便宜了谁不成!”
出了萱芷园,多事看好戏的人,一路上指点说闲话外加轻声讥讽的,常嬷嬷见人多,便愈发使性,跳着脚,指着萱芷园的方向,口沫横飞大骂:“……我告诉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我那烨哥儿没遂了你们的心愿,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是个明白人,明兰把澄园内外管的头头是道,她便不再插手半分。顾廷烨这次出门,她自知他的顾忌,只在明兰不方便出手时,装疯卖傻,倚老卖老一番便是。
声音远远传出,朱氏在屋里轻轻哄着小女儿睡觉,屋里的丫鬟婆子俱是噤声,不敢言语;邵氏在屋里焦躁难安,走来走去,娴姐儿走进来,示意丫鬟把门关上。
“娘,咱们下盘棋罢。”女孩拉着母亲坐下,轻声道,“外面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康姨妈气的瘫软,几乎叫人扶着出去的,她这辈子还没在外头这般丢人现眼过,好一顿鸡飞狗跳的闹腾,常嬷嬷老当益壮,中气十足,从萱芷园吼到澄园,一路上引无数围观群众,只差连忙活修葺工程的泥瓦匠都引来了。
饶明兰早有耳闻,此次也被这般战斗力给惊呆了。
咽下惊讶,吞下口水,当晚,吃饱喝足后,她悠闲的散着步去给太夫人赔罪,连声道‘常嬷嬷脾气不好,请多担待,待侯爷回来,一定叫侯爷去责备’(言下之意,现在是不好责备的),还一脸真诚的表示‘常嬷嬷年老糊涂了,满府里谁不知道您是最宽厚仁善的,那些污糟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不到半天功夫,侯府内外就满是风言风语,很多事情不喝破则已,一旦喝破便是全然没脸了。太夫人直气的一佛升天,她只想钓两条小鱼消遣,谁知却引来一条大白鲨。被骂了还白骂,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抑郁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两日,廷灿哭哭啼啼的回娘家了,她一头栽进太夫人的怀里,连哭带骂的指着丈夫不好。
“……一开始还装模作样,房里原有的那几个,我当没见着,也忍下了。如今越发不成样子了,连我身边的丫头也摸上了。被我撞破,却说只是在教她写字画画!”廷灿又哭闹又跺脚,全然没了以往那份清高,“我说了他两句,他却来哄我什么‘名士自风流’,我呸,他算什么名士,读了半瓶醋的书,联出来的诗句还没我工整呢!没法在我面前充才子的款儿,便去教小丫头歪诗艳曲。哼!这份货色,便是入朝拜官,也是嫉贤妒能的料!”
太夫人胸口发疼,只堵得欲裂开一般,大声责骂道:“小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就别添乱了!早跟你说了,嫁了人后少摆弄你那些学问,诗啊词啊的,若是姑爷有性,便凑个趣,添些闺房之乐,你倒好,还炫耀上了!哪个男人不好个面子,你还削他面子!你你,你……你让我怎么办?你当还在做姑娘呢,事事由着你来。男人摸几个丫头,当的什么事!”
“咱们夫妻吵嘴,只是屋里的事。谁知婆婆吃饱了撑的,送了两个丫头过来,如今,如今……”廷灿哭的厉害,不依不饶的扑着太夫人的袖子摇晃:“我不依我不依,娘你给我想想辙罢。娘,你去替我说说,替我说说!”
凡是有利必有弊,嫁入公主府,虽不必再仰顾廷烨鼻息,却也不能替女儿去撑腰了,太夫人不由得长长叹气,“你那婆婆是公主,是皇室贵胄。只有她说人的,哪有人说她的!”
看女儿哭的可怜,她一阵脑袋发晕,嘴上自然就出来了,“我早跟你说过,男人要哄着来,你看你二嫂,哄得你二哥野马般的性子跟绕指柔般。你但凡把姑爷笼住了,看你们夫妻和睦,公主也不会如何的呀。”
好说歹说,絮叨了半天,支了不少招数,看着女儿垮下的肩头,楚楚可怜的出了门,太夫人怔怔的坐倒在罗汉床,半响无语。过了好一会儿,向妈妈才端着热茶盅上来,轻声宽慰道:“您且宽宽心,少年夫妻,哪个不吵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回头他们自己就好了。”
满室昏暗,太夫人看着一灯如豆,神色倏然变得铁硬,森森道:“你也看见了,若再这么下去,我这一儿一女,只有看人脸色的份。时至如今,不动手也不成了。”
向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您可都想好了。若是成也就罢了,若是不成,您的名声,您的脸面,那可全都完了。”
太夫人笑的苦涩阴冷:“什么名声,脸面,那都是虚的。何况,我如今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若什么都不做,将来的日子,我不猜也知道。不过是在人屋檐下讨口饭吃,看那盛明兰的脸色过日子罢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这大半辈子,不能这么白活了。”
第168回 东风吹,战鼓擂:不知生活的艰难,任性挥霍着人生的机会,活该!
一入六月,肚皮大到一定规模,明兰平躺在榻上,把书本靠在肚皮上就能看了。肚里的小混蛋开始不守江湖规矩,要么久久没有声息,要么忽的猛动几下,太医切过脉,又反复诊查,笑说一切正常,面对此情此景,明兰只生恨自己上辈子学的不是妇产类专业。
临近生产,崔妈妈愈发警觉,两眼绿莹莹的怪骇人的,看着院里的哪个都不像好人,明兰入口的一汤一饭一茶均要仔细查验,眼睛都抠下去一圈;小桃私底下跟明兰说,崔妈妈小时候的服务单位是个妻妾斗争极其惨烈的大家族,因是受了永久的惊吓。
谁知小桃咬耳朵之时恰叫崔妈妈碰上,便拎了她的耳朵出去罚扫地,大约是想着自己着实疑神疑鬼的过了,崔妈妈忍不住叹道:“老太太常说人各有命。当年老太太的哥儿倒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谁知后来,却因那么桩小事就夭了……”
明兰低头摸肚皮,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看自己的人品了。
这一个多月来侯府大致风平浪静。期间廷灿又来哭过两回,一次是公主高调给韩家姑爷抬了房妾室,太夫人好声好气的把闺女抚慰回去了,第二次是韩家姑爷连着五日光顾那位妾室的床铺,这回太夫人终于硬起心肠把女儿骂了出去。待廷灿走后,她却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狠哭了一顿,只道:“如今只悔当初没好好管教她,惯得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又三不五时的拉着明兰的手,翻来覆去道:“只盼兄嫂垂怜,多提携她才好。不然,不然……”
明兰回屋后,纳闷了好半天。丹橘熟知她心事,便在无人时悄声问道:“夫人什么想不明白?七姑奶奶这般,也是因果报应不是。”她自小服侍在小姐身边,耳濡目染大家闺秀的教养做派,别说明兰,就是斯文假仙如墨兰,骄横跋扈如如兰,那都是谨守女儿家本份,女红,看账,规束下人,下厨挑弄……样样来得,哪像顾七姑娘,镇日拿一卷诗,舞文弄墨的不务正业,看人说话半阴不阳的,清高自诩,恨不能人人都捧着她,宠着她才好。
“在夫家还摆姑娘架子,岂不是自讨苦吃。太夫人如今自是要哭的。”
明兰摇摇头,轻捋着腕子上一只羊脂白玉镯,“事情不对。她是该哭,可却不该当着我的面哭。”丹橘笑道:“兴许她是想求着夫人替七姑奶奶出头罢。”
“那我可会因她两句苦求就去帮忙?”
丹橘一时语结。
明兰神色发沉,若有所思的望着门口那挂子七彩琉璃珠帘:“她聪明着呢。明知我的为人,不会做此无用之事,反倒示了弱。”
如果有朝一日,顾廷灿在外面的遭遇有损顾府名望声誉(例如被休了),那时不用太夫人开口,明兰也非得去为这不讨喜的小姑子出头不可;可若只是在夫家受些委屈,好不好意思了,就当是修炼吧。那么,明知无所可求,太夫人到底所为何来呢?
“只是为了扮可怜搏名声吗?”明兰苦苦思索。
让她疑惑的不止这一桩。自那日被常嬷嬷狠狠修理一顿后,好一阵子康姨妈都没现身,本以为依着这位王家大小姐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再上顾家门了,也不知太夫人怎么去说好话的,只半个月后,康姨妈就又来了。不过这次她却温和多了,既不提无理要求,也不动辄摆架子,因面子不好过,居然叫自家庶女来打先锋,上嘉禧居来给明兰赔不是。
“太太叫我来赔个不是,说是她老糊涂了,请表姐莫要往心里去。”康兆儿怯生生的立在当中,满面都是脆弱惊慌,却掩饰不住秀气天成,姿容窈窕。
“若是表姐还气着,便打我几下出气罢。”兆儿声如蚊啼,害怕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手指不住的扯着身上的一件簇新的桃红锦纹遍地垂脚缠枝花褙子,她和嫡姐元儿只差两岁,自小便是捡着元儿的旧衣服穿的,如今这新衣裳反叫她不自在。
看着这个女孩,明兰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出嫁之前,她见过兆儿几次,知她的生母是康姨妈的陪房丫头,自小便是元儿后头的小跟班,看主母的脸色大的小女孩。
“有什么气不气的。不过是常嬷嬷脾气大些,冲撞了姨妈,倒是我的不是了。”明兰微笑道,又叫丹橘拿了新进的玛瑙葡萄送过去,便把这件事给轻轻揭过了。
第二日,太夫人康姨妈和兆儿并着丫鬟婆子便浩浩荡荡来了嘉禧居,对着大肚皮孕妇嘘寒问暖了半天,康姨妈笑的春光融暖,关怀备至,过分亲切的语气反倒把明兰惊出一身冷汗来。事有反常必出妖,明兰心中生了警惕,拒绝加入这场亲戚大联欢,依旧淡淡的。
康姨妈敷衍了半天,也不见明兰配合,便强笑着离去了。至此之后,她便常带着兆儿来顾家做客,便是自己不来嘉禧居,也叫兆儿来问候明兰一声。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康姨妈仿佛真的是和太夫人意气相投,常来常往,并没有任何多余或不当的举动,明兰却日复一日的烦躁。康姨妈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凡事必有所求,可偏偏她什么都没开口,可既然无所求,那又为何非要跟自己和好呢。
总不会是她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
孕期快进入尾声,正是最惫懒的时候,明兰每日对着枕头发困,只想吃吃睡睡到生产那日,直可恨还要动脑经苦思冥想是不是有人要算计她。
没有丫鬟婆子吵架,没有管事小厮欺人,太夫人整日只忧心廷灿姑娘的婚姻生活,邵氏忙着管教女儿,朱氏忙着相夫教子,满府里一派和谐,什么兆头都没有。也许真的没什么呢?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呢?既然怎么想,都没有头绪,会不会是庸人自扰了呢?
一阵柔和的暖风吹进屋内,把案几上的一卷看了一半的话本册子掀翻在椅上,明兰捧着肚子走过去,不住打着哈欠,想着去睡个午觉,拿着话本送眠倒好。一提起册子来,眼睛一瞟,却见那一页当头第一句便是:看似万籁俱寂,实则处处暗藏杀机。
明兰怔怔的看了会儿,不知为何,陡然背上起了冷汗。
“去外厅,请屠二爷。”她的声音骤然离了慵懒倦怠,异常的清醒。
屠虎本就生有三分凶相,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穿过鼻梁,直至下颌,正是传说中的‘包天围地大破相’,人们见了非怕即厌。不过屠家兄弟却有一番好本事,专精消息机关之学,于刺探暗杀最是灵光。
“让老屠做什么,夫人但请说便是。”这些日子屠虎早就闲得骨头发痒,大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保夫人平安,他只得苦苦等待,只盼天上降下些能显身手的机缘来。
隔着屏风,明兰慢慢放下茶杯:“屠二爷,这事怕有些为难。”
屠虎一听就来了精神,站在当中一抱拳道:“侯爷于我们兄弟有生死之交,救命之恩,夫人但凡开口便是。”不是难事怕也显不出自己的身手来。
何况这位侯夫人待人甚厚,除了定俸之外,四季衣裳,年节赏银,上好的虎骨豹筋,御赐的跌打膏药,均是源源不断,年前居然还异想天开要给自己兄弟俩做媒。他与兄长厌倦了刀口舔血的江湖营生,依附顾侯,这般日子甚是合意。因此,如何不尽心竭力。
明兰想了又想,斟酌着道:“我也说不出要屠爷做什么?只是……”她颇觉难以开口,因她也没有头绪,外头的屠虎伸着脖子等了半天,明兰一咬牙,索性把近来的疑惑说了大概。
“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实实在在的,却是有事不对劲。”
明兰沉着嗓子,轻轻锤了一下扶手,一字一句道,“读书时,先生曾于我说过。没想到,是因为疏忽,而疏忽,是因为懒惰。只要精细的,勤恳的去查,总能查到鸡蛋上的缝。”
屠虎肃起了神色,静静听着,明兰顿了顿,道:“如今,我请屠爷去查这些事,我的这位姨妈,还有太夫人,与之相关的一切,从康家,秦家,甚至朱家,盛家,到其他枝枝叶叶,连她们上香的寺庙,庵堂,常交的僧人,尼姑,屠爷能查到多少,都来告诉我。巨细靡遗,我一概都想知道。”
屠虎忍不住朝屏风那头瞥了眼,心道:这深闺妇人,怎么说话就跟行内人一般?他本是行家,自然知道,这世上最难查探之事,其实既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六朝宫闱,而是看似无事可查的风平浪静。他重重一抱拳道:“夫人的意思,老屠都明白了,夫人只管等好罢。”
吩咐过后,明兰多少觉着心定了些。崔妈妈管着她的饮食,屠虎看着外头,每四五日丹橘或小桃就会去听信,常嬷嬷辖制一干不驯服的,红绡叫她旁敲侧击的刺了三回,秋娘被她打击的几乎心如止水,只差落发出家了,至于那位在伶仃阁里顾影自怜的凤仙姑娘,更是连门都不敢出了。除了尿频很讨厌之外,一切正常——应该没事了吧。
又过了月余,天气越来越热,眼看临盆在即,一应事务早已陆续备好,连生产时用的剪子,棉布,铜盆,被褥,都叫崔妈妈反复严查了几遍,恨不得连烧水的柴都劈成细丝看过。明兰反倒渐渐稳了下来,每日好吃好睡,依旧坚持着散步运动,希望临盆时能好生些。
“大约就是月底了,不过也有可能早些,若是迟了,下个月也没准”老太医把过脉,掐指算了好一阵,又叫医婆摸了明兰的肚皮,“夫人放心,夫人的怀相极好。胎儿大小正好,只是……”为着自家安全,他又添了一句,“到底是凶险事,请夫人万万小心。”
明兰忍不住去瞪这帮医棍,好话坏话都叫你们说尽了。
既不知什么时候生,还一切照旧。这日她正和常嬷嬷说着话,恰逢蓉姐儿学里放假,便坐在小杌子上,捧着盘玫瑰香瓜子旁听,这时常年来了。
“下学了?今日功课多么?先生说的可都听懂了。”常嬷嬷一生的心血都在这孙子身上,她自己不通文墨,却督促常年极严。常年一一答了。入海家家塾没多久,他就成了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好苗子,自是一切顺遂。
“年哥儿长了好些个子呢。”明兰笑着打量常年。
因是自小在市井田野奔跑大的,日晒雨淋,反比之一般官宦子弟,常年更显结实高壮些,才十二岁的小男生却比长栋高出半个头。他也开始有少年人的知觉了,不大敢看明兰,守礼的低头躬身,黝黑的面庞却泛着红:“徒长齿序,只劳烦祖母和母亲日夜给我做衣裳了。”
一听这青春期变声的公鸭嗓子,明兰就笑了,小常年素来磊落大方,近来却不大肯开口,便是说了也只低声支吾,大约就是为了这个。常嬷嬷慈爱的看着自家孙子,只见他一身半旧的石青儒袍,小小少年竟也有一番翩翩公子的味道,她不由得满心骄傲。
“蓉妹妹也在呵,妹妹好。”常年见了蓉姐儿,笑道。蓉姐儿倔着脑袋,姿态标准的福了福,柔声细语道:“见过年哥哥”。常嬷嬷见此情形,轻晒一声,摇摇头。
“禀夫人,我给蓉妹妹带了本钱毓林先生注的《长水记》,可否……”常年躬身拱手,没等明兰发话,蓉姐儿已经眼睛一亮,上半身先直了起来。
明兰见了,轻笑一声,挥手道:“我与你祖母再说会子话,你们俩去梢间罢。”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和十岁出头的小男生还用不着过分避嫌吧,反正大人就在隔壁。
看着蓉姐儿如兴奋的小兔子般随在常年后头,兴冲冲的走出正间,常嬷嬷眼神异常复杂,明兰侧眼看她,明白她是心事,既厌其母,又怜其身世。
常嬷嬷转过头,轻声道:“哎,这丫头……这才多少日子,却已大变样了,也知书达理,进退有据了。她没赶上好娘的命,幸亏碰上夫人,也是有福了。”
明兰嘴唇动了下,没有开口,她从来不主动问曼娘的事。
常嬷嬷为人谨慎,平日极少谈及顾廷烨的过去,此时却似勾起了谈性,眼神恍惚,轻声喃喃:“那女人,当初为找出烨哥儿的下落,整日来我家纠缠,还把蓉姐儿扔我那儿。后来她终打听到了烨哥儿的去处,便决心带着儿子下南边去。老婆子再不好,那终归是烨哥儿的骨肉,难道会害了姐儿不成。谁知那女人硬是把丫头要走,老婆子还以为她是要带着一道上路,谁知一转身,她就把闺女丢进了侯府。蓉丫头那时才多大呀,狼窝虎穴的,做娘的居然也忍心!”
隔壁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小女孩和大男孩笑的无忧无虑,清亮的童稚女音夹杂着一阵半嘶不哑的公鸭嗓,居然听着十分和谐。常嬷嬷不由得露出笑容,却故意重重的咳了一声,那边的笑声骤然截止,好像被忽然卡住脖子的大白鹅,一时寂静。
明兰几乎可以想象两个孩子缩着脖子掩着嘴的小模样,顿时忍俊不禁,拿帕子捂口闷笑。
常嬷嬷领着孙子回家了,明兰笨拙的挪到门边相送,边走边道:“前几日郝管事来报,已领人验过工了,墙基牢固,墙首俊俏,工事可交结了。我预备后日摆几桌酒,到时请嬷嬷一定来。”大宅动土是大事,不论破土还是摆完工酒都要查黄历,这种酒是没法赖掉的。
“吃酒这般好事,我一准来。”常嬷嬷笑着回头。
次日,明兰睡得脸蛋红扑扑的起来,慢悠悠的听丹橘报着宴客名单,因男主人不在,不好大肆庆贺,只邀请些自家亲戚便是;又听廖勇家的念着菜肴和干鲜果单子,按着宴客人数,预先要定下采买多少食货酒水,且要预留多少余座;因天气炎热,还要从地窖里起些冰块出来,并定下专门人手,明日一早把酒水鲜果放井里湃过;还有匠人的人数,待匠席面如何整治;总算这次动工只是小事休整墙沿和一部分院落,不算上梁建屋般大规模,祭品和撒喜的心糖果面食倒可以略略简单些……之前澄园已办过几次宴饮,一众管事和婆子都是办老了的,此次也有旧例可循,倒也并不慌乱。
正理着事,外头忽来人报,说是盛府来人了,明兰忙叫绿枝出门去迎。
“房妈妈,你来了,快坐快坐!”明兰又惊又喜,撑着扶手要站起来,房妈妈忙上前几步扶住明兰,一叠声道,“我的小祖宗,你给我好好坐着!”
“妈妈身子可好,老太太可好?还有全哥儿,又识多少字了,慧姐儿可会叫人了?”还没坐下,明兰便拉着房妈妈的问东问西。
房妈妈一边接过丹橘端来的茶盏,一边抚着明兰,笑答道:“都好,一切都好。慧姐儿机灵的很,已能哄人了,全哥儿却开始淘气了,跟小牛犊子似的满屋子撒欢,多少人都逮不住,老太太如今连那乌木杖都不大用了,一日至少得吼好几嗓子,不过身子反见硬朗。前阵子太医请过平安脉,说铁定能瞧着全哥儿讨媳妇呢!”
听到祖母平安康泰,明兰直是满心欢喜。自己当年毕竟只是伪萝莉,再怎么装还是太嫌懂事了些,真小孩就该像全哥儿一样,对着宠爱自己的曾祖母会撒野,会淘气,会胡闹,会把大人气的满屋子跳脚才对。
“老太太昨儿上广济寺,给六姑奶奶求了道符,叫姑奶奶随身带着,能保母子平安,一切顺当的!”房妈妈捧出一个荷包,恭敬的递给明兰。
明兰感动的接过荷包,揣在怀里,心里酸的发甜,她侧头掩住眼眶的湿意,转而笑问:“父亲可好,太太可好?”
年前,盛紘自都察院调往兵部,任右侍郎,一道协力署理西北道钱粮。房妈妈笑道:“太太挺好的。不过这阵子,老爷开朗多了,也有功夫查三爷功课了,抽空还来与老太太说说话呢。”说着,笑叹了口气,“我们老爷原就是最和气不过的人,做了十几年官,何曾与人结过怨,谁人不夸老爷和气厚道,偏要他专职告人状,真是为难老爷了。如今可好了,阿弥陀佛!”
明兰生生捧住肚子,咬着嘴唇忍笑,做子女的不好笑话父母,但是御史这份工作真的不适合盛老爹,他天生就是和稀泥的和事佬,要他瞪着眼睛寻人错处,背地里阴阴人还行,告明状得罪人,实在精神压力太大。“那……三哥三嫂呢?”明兰眨着眼睛,十分期待。
“跟对鸳鸯似的,正比翼双飞呢。”房妈妈一本正经。
“真的?!”明兰一愣。
这对夫妇自打新婚起,就互看不顺眼。长枫固然看不上柳氏的古板严肃,柳氏居然也毫不掩饰的表示丈夫是个轻浮不正经的,婚后第五日,长枫就去了通房屋里,柳氏也毫不在意。
见他们夫妻反目,王氏自是乐不可支,可长枫再二,也不至于把跟自己生母斗了二十多年的王氏当亲人,唯二的两个靠山,盛紘和老太太却一股脑儿都站到了柳氏这边——凡是柳氏的主张都是对的,凡是柳氏的做法必有深意。如此,柳氏进一步捏住了长枫的花销银子。
No woman, no money,才是tragedy。
盛紘抓着长枫的功课不放,按着吃饭顿数来训儿子,老太太认为夫妻不和都是长枫的错,拿着盛紘那句‘盛家长子必要嫡出’的话,一气发落了长枫屋里四个通房,都隔离到庄子里去了。长枫过的苦不堪言,他自小性情软弱温柔,此情此景,不由得泪从中来,凄惶惶,天地间却没半个知心人,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正当这个时候,柳女士向四面楚歌中的盛长枫伸出了温暖的友谊之手。
“那日,三爷又叫老爷狠骂了一顿,伤心的连晚饭都不肯吃,三奶奶端着宵夜去书房寻三爷。”房妈妈压低声音,“也不知三奶奶说了什么,听丫头们说,三爷跟个娃娃似的,扑在三奶奶怀里狠哭了一顿。第二日,三奶奶脸也不板着了,说话也不难听了,温温柔柔的,两人好的跟蜜糖似的。后来三奶奶把那几个通房领了回来,三爷感念她的贤惠,反跟她更好了,又主动散了两个,只留下两个老实本分的。如今,三奶奶正促着三爷好好读书呢。”
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明兰不由得大呼三嫂威武,盛紘和老太太慧眼如炬,这儿媳妇娶的值了!
“这是三嫂跟爹爹老太太说好的么?”明兰凑过去咬耳朵。
房妈妈的表情很高深莫测:“聪明人,无需串联。”
明兰抚掌大笑,顺手殷勤的给房妈妈剥了个橘子,以奖励她故事说的好听——先抑后扬,为渊驱鱼,果然好计。谁说生活不需要智慧!
一忽儿唱黑脸,一忽儿唱红脸,费尽心机笼住丈夫,变逆境为顺境,跟这位柳氏嫂嫂的用心良苦相比,顾七姑娘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生活的艰难,任性的挥霍着人生的机会。
房妈妈又和明兰说了些盛府的趣事,崔妈妈也来笑着听了会儿,加上丹橘几个来打趣,正一堂热闹时,只见夏竹满面惊慌的进来,“夫人,不好了。年哥儿出事了。”
明兰大惊失色,失声:“怎么回事?”
“今早年哥儿去上学,走了一半时,斜里冒出两匹野马来,把车给撞翻了。年哥儿也叫撞伤了,如今人都没醒过来,常嬷嬷赶紧使人来报夫人。”
明兰肃颜站了起来,沉声道:“拿我的名帖,去请林太医。”
她的心一时揪紧,倘若常年有个什么好歹,真不知常嬷嬷该如何是好。

第169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二:康家女,尤其不能进门

林太医祖传本事,专攻外伤内燥,止血急救,筋骨调养,是一干武将最常光顾的太医。丹橘随着外院管事一道出门,请到林太医后直接去常家,一直到灯上黄昏之时,丹橘才回来。
“夫人放心。年哥儿瞧着凶险,却无大碍的。”
年哥儿并非一般手不得抬肩不能扛的读书少年,当时马车一有倾翻,他立即撑住车壁,一跃而出,索性只受了些皮肉伤,头,胸,腹等要害并未受创。
明兰又想起一事,急问道:“那手呢,脚呢?”古代官场没有残疾人保护条例,倘若仪表有损,那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了。丹橘苦笑一声:“腿脚倒无事,只是手臂……林太医说,右臂上肱骨裂了,左手腕子也折了些。”明兰一颗心高高提起,读书人怎能伤了手!
她忙问:“那可能治好?”丹橘上前一步道:“夫人别急。我看着林太医给年哥儿矫了骨头,上了药,又绑缚了夹板。林太医说了,年哥儿年纪小,身量未长足,骨骼也未长牢,只要好好将养,仔细调理,待回头好了,一点碍处都不会留的。”
明兰这才松了口气。当下叫外院大管事拿了个二百两的银封去林府,又说了许多恭维恳求的好话,道那位是顾侯母家如今唯一的老人了,万请多加费心;林太医推辞了半天,方收下,并许诺一定常去复诊。明兰又叫账房拨了五百两银子,送去常嬷嬷处,以后不论购买药材还是支付诊金,能宽裕些。
“跟嬷嬷说,叫她别急,要什么尽管来取就是;若银子不够,打发人来说一声,自家人,不要客气。”明兰殷殷叮嘱去人,“叫嬷嬷别惦记我这儿,好好照看年哥儿才是正理。”
待人散去后,明兰坐在锦榻上发怔,不知何时醒觉过来,发现唇麻痛,原来是咬的厉害了,她忍不住发恨,最好别叫她知道这事故和她们有关系,不然她非把这茬找回来不可!教教她们什么叫《未成年人保护法》。
次日一早,明兰就使人杀鸡烧酒放鞭炮,因顾廷烨不在,只好请廷炜代而祭之。
略事典仪后,便是开席吃酒。两桌男丁席面设在外厅,女席设在里头的小花厅,小辈孩子们又另设两桌。自分家后,顾府男丁久别重逢,人人各自心思。
五老太爷眉头紧锁,杯中的美酒尝起来却如黄连。他大半辈子都在兄长羽翼之下,一朝离了庇佑,才知世道艰难。原以为长子廷炀虽天资平庸,但好歹为人老实,也不失君子之风,没想却是个贪花好色的腐朽之徒,他院里的媳妇丫鬟没一个不上手的,花钱如流水,满京城的青楼赶着去做火山孝子,真真辱没斯文,败类之极。以前是大哥兜着,大嫂瞒着,老妻护着,他一无所知,如今却……他一眼瞪过去,顾廷炀深惧父亲,手一哆嗦,一筷子香醋莴苣肚丝便落在席上,一旁的廷狄却丝毫不知,犹自和廷炜推杯换盏。
说起这次子,五老太爷又是一阵黯然。原想着廷狄精明能干,堪为家中梁柱,谁知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才知廷狄活脱脱算盘精投胎,凡事不关己则已,一有触及本家利益,便是锱铢必较。计较他兄长狎妓挥霍也罢了,没想如今连老父的斯文消遣也克扣上了。
老二夫妇俩拿着账册分析的头头是道——家里统共进项多少多少,要花银子的地方多少多少,将来还要出销多少多少,因此需要量入为出……他听的头皮发麻,可既知实情如此,不得不忍痛遣散一大半的清客,至于添购古籍名砚珍墨等,也只好斟酌减少了。
五老太爷叹着气,举杯敬了身旁的四哥一杯,酒入愁肠,四老太爷也跟着一道叹起气来。
长子就不用说了,老实巴交还爱听媳妇话,自己有些不大正经的爱好,也不像小儿子那么配合,多少指使不动。连他想票个戏,儿子都拉长个脸老大不乐意的。可是除了他,自己又能去依靠哪个?小儿子倒是与自己志同道合,可惜,明明是败家子的命,楞想做商业奇才,落下一屁股的亏空要老父来填!从去年理到今年,还不知有多少烂头账要清。
这顿酒喝的凄风冷雨,只廷炜依旧轻松跳脱,旁人概无心思。
与之相比,里头的女桌倒还热闹些。甫一落座,明兰就愣住了;明明是家宴,却见太夫人亲密的携着康姨妈过来了,又叫跟来的兆儿去顾家姑娘那桌吃酒。
太夫人神色自若的向妯娌小辈们介绍康姨妈,并道:“是明兰的姨母,今日恰巧无事,我便做主给请来,人多也凑个热闹。”康姨妈微笑的斯文大方:“是我唐突了。”四老太太微瞥了默不作声的明兰一眼,很快随着五老太太一连声附和,热烈表示欢迎。
因分了府邸,四房五房算是客,而朱氏邵氏照例要服侍布菜,却叫太夫人叫免了,众女眷顾着长幼尊卑,便分桌而坐,太夫人并两位妯娌和康姨妈一桌,明兰等媳妇一桌,另为嫁的姑娘们一桌。屋角远远设着几处冰盆,每处都只侍立着个小丫头,拿大蒲扇缓缓送些凉风过来,厅前又设了女先儿唱曲,加之菜肴清口淡雅,也颇可待客了。
酒过三巡,曲儿也唱完了,姑娘们携着手下去顽了,只康兆儿被太夫人叫去桌边说话,众女眷有些东倒西歪的谈开了。
“今儿,我敬煊大嫂嫂一杯!”狄二太太拉着炀大太太一道举杯,“听闻征大侄子差当的极好,连伏老将军都夸了呢。”她一饮而尽,炀大太太也掩着袖子饮尽了酒,只听狄二太太坐下后,又笑的挤眉弄眼,“回头若是大侄子好事近了,可别遮着掩着哦!”
煊大太太并不说话,可言笑之间掩饰不住得意之情,邵氏见了不免疑惑,狄二太太帮着丈夫料理五房在外头的产业,耳聪目明,想来定是有些风声了;她和气的笑道:“莫非真叫她说中了,大侄子的亲事有着落了?”煊大太太笑而不答,狄二太太往嘴里夹了一筷子樱桃里脊肉,笑道:“我可多嘴了,不能再说,不能再说了……”
邵氏犹自糊涂,还是朱氏机敏,一转念间,便笑道:“莫非是伏老将军家的闺女?”
煊大太太抑制不住眉飞色舞,一旁的炳二太太心里酸的紧,却又得讨好长嫂,连忙道:“别这么说,还没影儿的事呢,人家姑娘的名声贵重!”煊大太太笑的畅快之极,轻瞥了明兰一眼,却道:“我弟妹说的是,大家吃菜,吃菜!”
桌上各妯娌神色各异,明兰低头而笑,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早得了信的。
那桌上的太夫人听见了,对着康姨妈微微挑眉,康姨妈也回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后,太夫人忽对着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叹道:“唉,你们俩真是好福气,儿孙满堂,如今眼看着连曾孙子都快有了,我们这房如今还冷冷清清的。”
四老太太心头一动,只笑笑却不说话,五老太太不知所以的接过话来,笑道:“你且耐心些,廷烨廷炜都年纪轻着呢,回头给你生一大窝。”
狄二太太赶紧去看邵氏,只见她果然低头黯然,心中暗恨婆婆不会说话。
太夫人微微垂下眉尾,忧道:“旁人也就罢了,廷烨却是咱们顾家的顶梁柱,他的子嗣如何能不多些。每每想起这些,我都觉着无颜去见老侯爷。”
这话一出来,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聪明人也就罢了,连五老太太也觉着不对劲,四下窥众人的脸色,不再言语。
只康姨妈丝毫不觉气氛有异,还笑着去挽太夫人的胳膊:“我和你投缘,真想替了你的苦处去。”太夫人反挽过她的手臂,万分亲昵道:“你若真心疼我为难,便成全我一事罢。”
“别说一事,便是百事千事,我怎会不依你?”
太夫人转头瞧了康兆儿一眼,径自道:“你这闺女我喜欢的紧,不若就给我们顾家,我做主,许给我家廷烨做了二房,若能为我家开枝散叶,我定把她当心肝肉来疼惜!”
康姨妈故意看明兰一眼,笑道:“成呀。你瞧得上她,是我家兆儿的福气!”
一旁的康兆儿恨不能把头垂到胸口去,整张脸羞热的似红布。
众人看着这两人做戏般的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的视线不免都落在明兰身上,只见明兰神色如常,慢慢夹了片醋溜白菜吃着。
康姨妈看着明兰,加大声量:“我是一千个一百个愿意的,就怕我外甥女不肯!”太夫人头都没转一下,笑道:“怎么会?我这儿媳的脾气最好不过,怎会拈酸吃醋?!”
“这倒是。”康姨妈接上道,“白石潭贺家知道吧,那家老太太就最喜欢我这外甥女,恨不能讨回家去做媳妇,明兰亲事没定之前,贺老太太三天两头往我妹妹家跑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看着明兰,隐露威胁之意。
正午日头渐落,一片阴云遮盖了天空,天地间似乎陡然凉快了许多,倒能听见窗口吹进来丝丝凉风,众人皆缄默,只煊大太太和邵氏担忧的看着明兰。
明兰终于吃完了那片醋溜白菜,三根娇嫩纤长的手指稳稳放下筷子,好整以暇的拿食巾子拭嘴角。康姨妈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明兰道:“外甥女,给句话吧,你倒是答不答应?”
明兰慢慢放下食巾子,顺手还铺平在桌上,脸上摆着微笑:“其实,今儿我也有件事要说。本想私底下说的,既然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太夫人又跟姨母好的这样,我也不必躲闪了。”
太夫人眼神忽闪一下,立刻隐去利光。
明兰慢悠悠道:“年前一日,原锦乡侯马家上门来求见。这般获了罪的人家,我是不愿见的,只叫管事去敷衍,谁知人家却说,望我家看在两家交好的份上,周济些个银子。还说,在获罪前,马家几位少爷小姐都是太夫人的座上常客,尤其是原世子马玉,自小和廷灿妹妹一道顽,太夫人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招作女婿……”马家人上门纯属胡扯,人家根本没来,落魄人家有几个够胆来找碴的,一切都是屠虎打听来的。
说到这里,在座众人都明白了,太夫人脸色惨白成一片,手指紧紧攥着桌巾。明兰看她的脸色,轻轻一笑,继续道:“这年头打秋风的多了去,哪个会信他们。我只叫人传话,说交好人家子女来往本是常事,红口白牙没个凭证,岂不是讹人?那会儿廷灿妹妹正跟公主府说亲,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拿了些银子,打发人走就完了。”
太夫人艰难的出了一口气,强笑着:“你做的对。”她也知道马家人并没有上门,但是明兰既已知道了这事,那就能拿做把柄了。她只能道,“大人们交好,儿孙们便免不了一道顽,亲事却不可轻议,没的落了口舌。”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的看了康姨妈一眼。
康姨妈心下明白,对明兰笑道:“谁说不是,婚姻大事的确要慎重。姨母适才也太轻狂了,你兆儿表妹也不是冲着名分来的,能做个妾室,能服侍你和外甥女婿便很好了。”
明兰依旧摇头,用人人可听见的声音道:“还是不成。二房不成,妾室也不成。”
康姨妈虎得立起来,大声道:“我妹子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妒妇来!”
明兰笑的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姨妈,您不知道吧。这顾家门里,若是不给夫婿纳妾便算妒妇的,那外甥女绝不敢担此殊荣。”她笑弯的眼睛去看太夫人。
“刚进门那会儿,我也觉着稀罕来着。明明我那公爹是长子,娶妻又早,怎么到了到了,反是大房的儿女年纪最小呢?”
“你敢妄议亲长!”太夫人沉声道。
“明兰怎敢?!”明兰大惊小怪的捂着胸口,“我是夸爹爹呢。满京城去打听,哪有像公爹这般情深意重的男儿,为着夫妻情义,硬是等了近十年,才得了大哥哥呢。”
既然要撕破脸,她也不是怕事的,平日里让着她们,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太夫人面色发紫,气恼异常,明兰转头笑问:“五婶婶,这事你是最清楚了。当初公爹为何不肯纳妾呢?”五老太太脸色尴尬,她当然知道内情,当初她还用这事拿捏过五老太爷,不许他纳妾摸通房来着;当下,她只能支支吾吾道:“是大哥自己不愿意。”
明兰立刻回头,直视着太夫人:“莫非侯爷私底下来跟您说过,他想纳妾?”
太夫人恼怒,差点破口而骂,忽想起原先盘算,治好压住了怒气,放缓声音道:“看你这孩子急得什么样儿!正经男儿,不是忙于读书功名,就是当差办事,哪会自己开口要纳妾的。多找几个人来服侍,还不是贤惠的太太来拿主意。我知道你的心事,旁的人进来你不放心,可兆儿是你自家表妹,有什么不放心的?听娘劝一句,为着你的名声,就应了吧。”
要说不生气是假的,明兰只觉得胸口涨涨的,一口气憋得难受,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明兰摇摇头,坚决道:“就因为是姨母的女儿,才绝对不成。”
其实她对纳妾早有准备,她甚至可以自己去挑人做妾,男人想变心,拦也拦不住,但人选决不能扎手,不能无法管束;康家女,既是亲戚,又是王氏的娘家,她决不能松口。
“你什么意思?”康姨妈尖叫着,太夫人也吃了一惊,颤颤道:“这,这可是你姨妈呀!”
“她是您请来的客人,可不是我请来的。”明兰继续摇头,“若不是您,我是绝不会请姨妈上门的,越少见越好。”撕破脸就撕破脸!
“你,您……”康姨妈宛如一只炸了毛的老狗,指着明兰说不出话来,这次连四五两房的女眷也有些不满了,怎可这样说话呢。
明兰抬起头,看了眼四周用谴责目光看自己的人们,有条不紊道:“您不是一直奇怪,为何我总不愿见姨妈么?您还责备我对姨母不够恭敬。实则,事出有因。若您仔细打听,就会知道,往日康姨妈去我娘家时就很少拜见我祖母。尤其是自打崇德二年起,康姨妈就再未拜见过我家老太太。”
众人心头疑惑,目光转向,一齐注视着康姨妈。
“因是我祖母吩咐过,以后不许康姨妈上门来。来了,她也不见。”明兰补上解释。
厅里一时哗然,个人吃惊的表情形形色色;太夫人和康姨妈处于呆滞状态。尤其是康姨妈,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明兰,那个温文忍气的小庶女,怎么今日这样了?!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今太夫人拗到了这份上,我也顾不得羞了。请众位婶婶嫂嫂给评评理。”明兰从袖中抽出帕子,轻轻擦拭眼角。
“我祖母为人虽严厉些,但这般得罪亲戚的话,也是不会轻易说的。实在是……唉。”明兰一脸为难,“祖母说,康姨妈性子歹毒,无半分慈悲之心,只一味算计害人,实非正人君子所为。姨妈手中送掉过多少性命,真是说也说不清。只我祖母知道确凿的便四个,五年前药死一个,两年前寻衅打死一个,就在年前康府有位妾室,一尸两命的叫人抬出去的。”
厅中一片凉飕飕的,众女眷一脸惊讶,五老太太最是掩饰不住,张大了嘴发愣,她再不讲理,也不曾做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你,你血口喷人!”康姨妈叫的异常尖利。
明兰不急不忙道:“姨妈找我家太太帮忙,一会儿要遮掩,一会儿要应急,老太太虽不过问,却哪一件不知道的。真要理论起来,那也能说出来。”其实这些又杜撰了,依旧是屠虎打听来的线索。
康姨妈狠狠瞪着明兰,目光中直欲射出利剑来,却不能反驳,因句句戳中她的隐患。
明兰不去看她,继续演戏,半哭道:“祖母说,我家太太与姨妈是亲姐妹,那是脱不掉的亲情;没法子,不能见着不帮。可我是隔了层的,难不成要叫顾家也沾上甩不掉?!”
结论出来,以五老太太为首的众女眷一齐去看太夫人,目带鄙夷之色。众人心中都思忖着:这种货色的歹毒妇人,你竟当了至交好友,物以类聚,想来你也不是个好的。自来就是嫡亲婆婆也不大插手儿媳妇房里的事,你这后妈这般殷勤,软硬兼施,肯定没安好心。
更有那思绪敏捷的,如煊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互看一眼,心中皆道:太夫人一贯扮好的,如今竟连脸面也不顾了,执拗如此,怕是有什么大举动。
太夫人和康姨妈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她们事先计算过许多情况,但怎么也料不到明兰会来这么一招‘家丑外扬’,索性把康姨妈的名声搞臭。这叫她们一时不知如何接手。
五老太太不加掩饰道:“纳不纳妾,是你房自己个儿的事,咱们不便过问。”说着便要告辞,太夫人一看情势不对,赶紧给康姨妈打了个眼色。
康姨妈一咬牙,她也顾不得脸面,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左右不过舍出去一个庶女。她抢在五老太太起身前,猛然立起,大声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外甥女,我这做姨母的是再不敢跟你对嘴了。”又对着太夫人,故作恼恨道,“你之前好言好语跟我说的如何?现下,康家都知道兆儿要给你家侯爷做小,我是没脸把她领回去了。要死要活,你们顾家给句话罢!”
说着甩袖就走,大跨步走出厅外,拦都拦不住,竟把兆儿就留在顾府了。
五老太太僵在半道,看看明兰,又看看兆儿,兆儿捂脸大哭着缩到一边。太夫人饮泣道:“这可怎么是好?都是我的罪过,这岂不是把好端端的姑娘往死里逼么!”
煊大太太看了眼明兰,又看看朱氏,动动嘴唇,似想说什么,太夫人又道:“康家也是名门宿族,家中的姑娘也不是寻常给人做小的,只我们廷烨还多少配得上呀!”
煊大太太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好端端的一顿酒,毁了。”
明兰托着后腰站起来,神色淡淡道,“人是您请来的,您做主吧。我乏了。”
……
回到嘉禧居后,明兰终于抑制不住心中愤怒,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抚着起伏剧烈的胸口,慢慢躺到在榻上,丹橘适才在厅中服侍,也气的不行,轻轻替明兰揩去冷汗,服侍她歇息。
因用力太多,明兰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也不知多久,绿枝忽进来低声道:“康家那个小贱人,在外头跪着呢!”
一听这话,连素来好脾气的丹橘也头发快直立起来了:“这伙人还有没有完!”
两人正想悄悄出去,没想明兰忽的醒过来,坐起身子,冷声道:“扶我出去看看。”
“夫人,您别出去,就让她跪着!施苦肉计呢,谁信!”绿枝气呼呼道。
“哼,倘若是府里的人,便是死了,我也不怕。就怕有个好歹,康家拿她来作伐。”明兰面冷如寒冰,扶着丹橘慢慢走到门口。
崔妈妈正站在门口,怒视着院中跪着的那人。
午气炎热,阴云沉闷,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康兆儿脆弱可怜,独自跪在院中,见明兰出来,流泪道:“求表姐可怜,救我一条命罢!”
明兰心中冷笑,很好很好,居然把一条性命就这么压到自己头上了。
她并不怕太夫人赠妾,以顾廷烨跟她的关系,估计送一个废一个,保管无声无息,可偏眼前这个是康家女,连着岳母王氏的亲戚,顾廷烨就不怎么好动手了。真是好毒的计!
难道那女人只是想弄个妾室来恶心自己?押宝顾廷烨见了这女子就会立刻发晕,然后让他们夫妻离心,就这么简单?!
明兰心头忽的一动,她侧眼瞥见崔妈妈,随即道:“来人,搜身!”
康兆儿正在哭泣,不料明兰一声令下,两个粗壮婆子并几个丫头拥上来,按住她上下一阵摸索,最后从她袖里摸出一把剪子来。
“夫人,就这个。”绿枝托着那把小剪子,神色发狠,“别是想对夫人行刺罢!”
明兰突然想发笑,这丫头是评书听多了。
康兆儿吓的浑身哆嗦,哭着连声道:“不是,不是的,纵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有这个念头呀!”说着连连求饶。
“既搜干净了,就带进来罢。”明兰微笑着转身。
两个丫鬟挟着瘫软的康兆儿进屋,在离明兰五步之处重重放下,在两边虎视眈眈的看着,崔妈妈和丹橘几个又盯在一旁,只等康兆儿有什么猛烈动作,就一脚踢死她。
明兰端正的坐在正当中,一下一下,慢慢抚着裙摆:“我这崔妈妈最是小心,从不爱叫外头人进这院子,怕带进来什么不好的。打你头次来,她就想搜你的身了,如今终于如愿了,真是可喜可贺。”
这个时候还打趣,崔妈妈满身绷紧的神经都快断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成了,咱们来好好谈谈罢。”
明兰慢慢褪去玩笑的神色,调子透着发寒的意味。
第170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三:妻妾,婆媳,姊妹,母子,釜底抽薪丹橘轻手轻脚把两扇朝南的六槅大窗摇上,只留东西向的两面气窗透风,然后持了把大摇扇站在明兰身后,轻轻打着扇。小桃试着水温正好,明兰端过来轻呷一口,放下茶盅,看了眼瑟瑟站着的康兆儿,才道:“你生母姓周,原是外头买来的,十四五岁时到我姨母身边伺候,几年后姨母做主抬了姨娘,后来又生了你。我说的可对?”
康兆儿迟钝的抬起头,脸上淌的不知是汗还是泪,也不知是惊是惧。
明兰微微一笑:“我那康姨父姬妾众多,只有一位姓苏的姨娘始终有些体面,她生有一儿一女,是你十五妹十一弟。这也不错吧?”康姨父功力深厚,满屋的姬妾,也得出满屋的儿女;屠虎查的满头毛线,索性以编号论,懒得打听这些儿女的姓名了。
康兆儿失声道:“……表姐怎么知道?”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赶紧又低下头去。
“你姐妹众多,如今适婚的共有三个,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十四妹妹,她生母是康氏老家正经抬来的良妾,还有一个就是这位苏姨娘之女。”在盛家时,明兰曾见过康十五一面,惊鸿一现,真真一个娇娆多姿,眉目含情,天生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那么,姨母为何独独选中了你来顾家做妾呢?”明兰笑的慵懒。
康兆儿面上现出一种屈辱悲愤的神情,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我姨父庶出儿女众多,除了少数几个得脸的,泰半的性命前程姐握于我姨母之手。你姨娘,外无娘家,内无靠山,又不得姨父宠爱,怎么揉搓还不由人来?我说的是也不是。”
康兆儿抬起干涸的眼眶,似乎泪水都已哭尽,木木道:“表姐说的,句句属实。”
“我信你揣着这把剪子,并非要对我不利。那你到底要做什么呢?”明兰侧腕端起茶盅,浅啜一口润润,“说说罢。姨妈到底交代了你些什么?”
康兆儿一脸慌乱,神色为难之极,忍了又忍,掩饰不住矛盾之态,她究竟只有十六岁,自小关在内宅,从未经过这般阵仗;生母懦弱卑怯,又没什么见识,如何能好好教她。她心里乱成一团麻,手指几乎将衣角绞烂了。
明兰淡淡笑道:“你不说,我也能查的出来,何不卖个好与我呢?”
康兆儿张了张嘴,又闭上,几番犹豫后,脸上仓皇之情依旧未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明兰倒也不急,一句句的诱导她:“姨母怎么跟你说的我呢?怕没什么好话吧。”康兆儿结巴道:“……太太说,说表姐……您最爱讨好卖乖,看名声甚重,不……不敢显得过分嫉妒……”她小心的看明兰脸色,深恐她忽发脾气。
明兰居然没一点愤色,依旧笑的和气:“然后呢?这剪子怎么回事?是你自己要带的,还是姨母的意思?”康兆儿低声道:“……太太吩咐的……她说,倘若表姐留下我,我便寻机扎伤自己,然后她会上门来给我做主,狠狠震慑表姐一番,有了这番忌惮,以后我在顾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明兰忍不住又点头,笑道:“可如今我死活不叫你进门呀?”
康兆儿咬着嘴唇,脸色惨白的半分血色都无:“……太太说,若是表姐死活不肯……我就跪着不起来,表姐忌惮名声受损,不是纳了我,就是将我关起来。叫我依旧寻机扎伤自己,太太还会上门来讨公道,只说是表姐逼迫我至此。那时,您不接纳我都不成了。”
屋里众人听了,俱是气愤,崔妈妈生来讷言,尤其气的浑身发抖,明兰站起来到她跟前,轻轻拍着她,又绕着屋子来回走了两圈,忽回头,对兆儿温和道:“你自小也没少见姨母行事。你真的信用这招,便能叫你在顾府过上好日子?”
康兆儿低低垂着头,身子忽剧烈颤抖起来,想起自己生母卑微讨好的面孔,她哀哀的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明兰,断断续续道:“不信,也得信。我姨娘,在那儿呢……”
康姨妈霸道跋扈尤胜其妹,又上无长辈压制,有时竟连体面规矩也不顾的,那些失宠的妾室庶出儿女,便是连些管事婆子都不放在眼里的。
明兰苦笑着摇摇头,既有威逼,又有利诱,真是费尽苦心了。
兆儿小心窥着明兰的神情——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却见明兰脸上温和平淡,喜怒无辨,她心头反而惴惴起来,双膝一软,竟跪了下来,泣道:“求表姐可怜!”
绿枝气的心头火起,直恨不得上前甩她两个耳刮子,可明兰规矩甚严,非她示意,在外人跟前,是多一句话都不好说的,只好强自忍耐着。
明兰的一只手搭在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她面色沉凝,似在想着什么,过了片刻,她忽的定了神色,满面怜惜的看着兆儿,柔声道:“你是知道的,我也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自小就没了姨娘。我常想,若不是祖母慈爱,我的命又何尝不像飘萍……”
她的声音柔婉哀戚,康兆儿听的又是一阵泪水涌出,低头轻轻啜泣。
“你我皆是庶出,我也不忍瞧你如此。这样罢,我给你两条路。”明兰眼神柔和,满声悲悯,“要么,你进府来,以后你我一道服侍侯爷,想来你姨娘的日子也不会再难过了。”
这话一说,屋内众人皆惊,不敢置信的望着明兰;康兆儿也呆住了,一时忘了哭泣。
“若你不愿这般,那么,还有一条路。”明兰轻蹙秀美,一脸关怀备至,“我们盛家在宥阳也有些脸面,我请祖母将你送去那儿,由大伯母和姑母给你说门亲事。有你姐姐姐夫撑着,想来宥阳也没多少人敢欺负你,不过要多富贵的人家,怕是不能够了。”
屋中众人比刚才还惊讶,继续呆滞的瞪着明兰;康兆儿眼眶也干了,瞪的眼如铜铃。
“那……我姨娘呢?”慢了半拍,她才反应过来。
明兰笑着劝抚:“康姨母以为你是叫我强制扭送过去的,未必会为难你娘;再由我二堂哥和允儿姐姐向姨父说项,把婚事做定。事情亮到了你父亲那儿,你姨娘也不会有事。”
康兆儿神色瞬息变幻,一时惶惑,一时犹豫,一时不知所措。
“如何,你倒是给句话罢。”明兰笑吟吟道,随意又语重心长道,“女子一生,可没什么能选的,你自己看着办罢。”
屋里只听见康兆儿不规则的喘息声,忽长忽短,忽急促,忽断续,明兰耐性甚好的等着。
“——不,我不愿意!”过了好一会子,屋里响起一声高亮尖利的呼喊,康兆儿抬起头,瞳孔睁的大大的,脸色白的几近透明,“我不愿做妾!”
她连滚带爬的扑到明兰跟前,尖叫着,“我娘说了,哪怕粗茶淡饭,也别做妾了!谁也不是天生下贱,好好嫁人,做个正头老婆!”她扯着明兰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仿若一辈子的委屈的爆了出来,嘴里反反复复的念叨这么两句。
一旁的小桃动眨眨眼睛,心想这位康家表小姐定是叫姨太太吓坏了,若她见过林姨娘当年的风光,就知道也有把妾室这份职业做的成功光荣,有滋有味的。
听了这话,明兰反而冷了脸色,肃穆着站起来,盯着康兆儿道:“你当真?”
康兆儿此时亢奋异常,精神恍惚的喃喃着:“是……”
明兰缓缓推开她,扶着肚子在屋里慢慢走了两步,最后停在康兆儿身边,轻轻把手掌贴在她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只听明兰淡淡道:“也罢,我就多这一回事罢。我会给你添笔嫁妆,以后,自己好好过日子,若你姨娘有福,将来终能母女团聚也未可知。”
说完这句,便叫绿枝领着两个丫鬟把犹自木愣愣的兆儿扶了出去。
人一出去,崔妈妈就忍不住道:“夫人,你……”
明兰轻轻挥手,制止她说话,苦笑着:“和她们斗,我是不怕的,也有法子。若是不理康兆儿死活,那简单的很;可……到底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只叫她自己选。”
崔妈妈似有些明白了,低声道:“原来,适才夫人是在试探她。”
“她若指望着一朝入侯门,从此富贵安耽,那便对不住了。我就把她往二堂哥那儿一丢,说句‘古有娥皇女英之美谈,既姨母有此打算,索性给堂哥做了二房,以后姐妹共侍一夫,岂非佳话一桩’,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她再想寻死觅活,一切随意。”
明兰缓缓坐下,动作迟钝的挪动身子,脸上有一份深深的疲倦,“若是这般倒省心了,可她偏生是个好的,我不忍心她回康家,继续受康姨母糟践。”
崔妈妈心底善良,也忍不住叹气道:“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都是康家的不好。”
“祖母常说,点滴之恩可活命,举手之德能再造。就当是为了孩儿积德罢。”
明兰慢慢抚着隆起的肚皮,脸上满是慈爱;康兆儿的嫁妆就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出吧,自己勤俭持家,小心操持,省下来的第一笔银子,希望能用在有意义的地方,帮助一个自爱自尊的女孩开始一番新的人生。
怔怔出神片刻,明兰回过神来,肃色对崔妈妈和丹橘道:“吩咐下去,兆儿的事谁也不许议论半句,今晚给她换身丫鬟衣裳,送出府去后,依旧当她在一般。细处怎么办,咱们再小心商量,要紧的是,把这院里的嘴给把严实了。”
丹橘和崔妈妈认真应了。
嘉禧居外,有几个小丫头依着林木花石窥探往里窥探,直到天色渐暗,一个丫头快跑而去,不一会儿到了萱芷院,快步进屋,在向妈妈耳边一阵嘀咕,然后向妈妈领着她进去禀报。
“如何?”太夫人从榻上直起身来,目光锐利。
那小丫头低声道:“那儿门禁森严,一直用晚饭了,我们才略得了些消息,说那位康姑娘闹的厉害,不过已叫搜出了把剪子,如今关着呢,专人看守。”
太夫人绽出一抹渗人的笑:“不单非得剪子不可,触柱撞头,哪个不成?”
向妈妈叫小丫头出去,回来后,正听见太夫人仰卧在罗汉床上自言自语的发笑:“倒该谢常嬷嬷,若非她一通胡沁,把人气狠了,康家老爷要面子,那康王氏还未必豁的出去呢。”
“夫人这些日子也累了,如今且宽心几日歇歇。”向妈妈笑道,一边替太夫人扶正靠垫。
太夫人刚宽了外裳,忽问道:“康姑娘这般闹腾,那老二媳妇就没什么举措?”向妈妈想了想,道:“旁的也没什么,只适才门房套了辆马车,直往盛府去了。”太夫人立时笑出了声:“还真当她三头六臂呢,还不是得回娘家搬救兵!”
……
啪!
一个茶盏重重的被摔在地上,碎瓷四溅,里头粘稠的琥珀色液体打湿了铁锈红的薄绒毡毯,厅堂里的丫头婆子俱是低头垂肩,屏声敛气。
“这事你到底知不知道!”盛老太太脸色阴沉,拄着乌木云头杖巍然而立。
王氏手足无措,连声辩白:“怎么能……怎么能……儿媳全然不知此事。”她比窦娥还冤呀。
“都是你那好姐姐!一副狼心狗肺,没半分正经太太的模样,上拢不住丈夫,下管不好儿女,闲了得空便拿妾室庶子女出气,除了求告娘家兄妹,还能有什么本事。尖嘴利牙,刻薄歹毒,合该送祠堂动家法!”盛老太太吃了康姨妈的心都有,骂的极不客气。
王氏听的不大入耳,忍不住替姐姐辩了两句:“不是说,是顾家太夫人瞧上兆儿的么?也不是姐姐有意的……”她越来越轻,最终在盛老太太吓人的目光中住了嘴。
“真不知所谓!你也是当家主母,谁家闺女是摊板上的猪肉,但凡看中了就拿去送人做妾!康家几辈子的脸都叫她丢尽了,纵是再厌恶庶女,也不该这般糟践!她什么心思,不过是打量着自己的儿女都婚配好了,便放开手脚胡作非为!”盛老太太重重击案。
王氏被骂的脸上发臊,却又无可辩驳,不敢回嘴,却听盛老太太话锋一转,怀疑的瞪着自己,高声喝道:“你真不知?别是你和她一道穿通的罢!”王氏慌张的连连摆手:“请娘明鉴呀,儿媳确然不知的!我素来将明兰与如兰一般看待!”
盛老太太缓了口气,忽指着王氏道:“你,去寻你那黑心肠的姐姐,跟她把话说清。不论她有什么打算,这事咱们不乐意,她若还要盛家这门亲戚的,就赶紧打消念头!”
王氏吓了一大跳,心中极不愿意:“这,这……不妥罢。纳妾本是常事,就算姐姐做错了,事已至此,就将错就错吧……”
乌木云头杖重重拄在地上,光亮的水磨青砖发出刺耳的声音,盛老太太开口就骂:“适才你还说拿明兰当亲闺女;若这事落在华兰和如兰头上,你也是这般!”
王氏张口结舌,盛老太太眯起眼睛,威严的瞪视她:“文家亲家母几次要给姑爷纳妾,你是怎么去吵的?华兰和袁姑爷刚好了几日,你就撺掇华兰趁早收拾那几个小的。你很当我人老糊涂!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把她的那些丑事歹事完外头一抖,看谁硬气!”
“娘,别,别,我去,我去还不成么!”王氏辩驳不得,只得应了。
“那你还不快去?!”
王氏愕然:“这会儿就去?天色已暗了呀。”
盛老太太一个刀眼过来,骂道:“你姐姐一有要事,别说这会儿,就是三更半夜也来敲过盛家的门。怎么,她来得,你就去不得了!”
王氏无奈,只恨姐姐多事,害的自己平白被训了一顿,当下便收拾妆容,驱车前往康府。
康府坐落于皇城东段近侧,论地段,论布局,论规模,俱强过盛宅许多,高高的门梁,开阔的飞檐,以十八种不同的凸刻浮雕,从门口的青石砖地面一直到里头,共有九百九十八只蝙蝠,一切都象征着康家当年的辉煌。只可惜,家仆懒散,门庭冷落,已不复当年派头。
婆子引着王氏一路往里走去,直到主屋院里,只见康姨妈刚要用晚饭,两旁站着好些丫鬟婆子,一个打扮富丽的妇人正给康姨妈布菜。
康姨妈早知王氏迟早要来,只没想来的这么快,心里一思忖,料想是明兰心慌意乱,没了法子,不由得心里大是痛快。王氏性子急,一待康姨妈屏退了众人,就噼里啪啦一顿述说,谁知康姨妈慢条斯理的吹着茶碗:“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这桩呀。”
王氏大急,强自压着声音:“姐姐到底什么打算,这不是害妹妹么!”
康姨妈慢悠悠的笑答:“怎么是害妹妹,这是在保你富贵平安!”
“这,这话怎么说?”王氏糊涂了。
“你那顾家姑爷如今声势日渐煊赫,眼瞧着将来富贵无边,以后连带着你家也能沾光。可你也不想想,那位金贵的顾侯夫人和不和你一条心?”
王氏迟疑道:“她自小在我眼前大的,我待她不薄,如何不一条心。”
康姨妈冷笑一声,鄙薄着嘴角:“若真一条心,敬你,尊你,前儿个就不会说也不说,就把你给的丫头撵出去了!”
“……那彩环是姑爷自己撵的……”王氏声音轻了许多。
“你就蒙自个儿罢。若不是她挑唆着,老爷们能想到这个?!”
康姨妈喝了口茶,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她这才进门几日,将来待她站稳脚跟,还能把你放在眼里?!她只跟你婆婆好,以后你在盛家,只怕越来越直不起腰来!”
“不会罢……”王氏越说越没底气,她忽的想起一事,连忙道,“难道你家兆儿就跟你一条心了?她也不是你生的呀。”
“不怕。”康姨妈得意一笑,“她亲娘在我手里呢,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王氏眼神一亮,心里开始动摇,康姨妈见此情形,又加上几把柴火:“小妇生的丫头就该教训教训,没的叫她忘了自己的身份,还真以为飞上枝头做凤凰了?!经此一事,无论兆儿能否有出息,那死丫头定会老实些,你的话必会更管用的。”
“那我怎么去回话呀!我婆母可不好对付。”王氏想起盛老太太就头皮发麻。
“这有什么。你回去就哭,说你怎么求我我就是不肯。大不了我不上你家的门,你偷偷来我这儿便是。”康姨妈毫不在乎,“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说到底,她还能休了你不成。”
“那……还有我家老爷呢?”王氏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康姨妈脸上出现一种极端憎恶的神情:“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么!你还真信‘夫妻恩义’那一套。”这次王氏不大同意了,肚里暗道:你自己和姐夫闹的几乎夫妻反目,她和盛紘可还时不时能温存上几回呢。
不过此时此刻,盛紘却一点也不温存。他一回了府,便被急急叫去了寿安堂,听得盛老太太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楚,他当先便青了面孔,沉声呵道:“真是愚不可及的妇人!”
也不知他骂的是自己老婆,还是连襟的老婆。
“事情你都清楚了,你预备怎么办?”盛老太太已敛去了怒气,只冷静的坐着。
盛紘略一思索,恭敬道:“娘怎么说?”
“你愿意康家丫头进顾门?”
“自然不愿!”盛紘愤然站起来。别逗了,一个是他的亲闺女,一个别人的女儿,找个尊贵掌权的姑爷容易么,以后儿子的仕途,家族的兴盛,还不知要人帮多少呢;他这边刚尝着肉汤的味儿,那边康家就来抢肉骨头了,这气人不气人!
一发过脾气,盛紘也觉着自己过分激动了,轻咳道:“姑爷的家事,我也略有耳闻。继母子不和,几是尽人皆知,姨姐却去和顾太夫人好,这不明着打姑爷的脸么!”
如果康家自己闯祸自己兜着,那也罢了,偏康姨妈打的还是盛家的名号,这叫他以后怎么见女婿。最要命的是,他和康家连襟关系平平,若那康兆儿真得了宠,只会便宜了康家。
“既如此,咱们就不能等闲视之。”盛老太太面露微笑,就知道盛紘脑筋清楚,和他说话敞亮多了;和王氏交流思想,就如在烂泥潭里走路,腿上带泥,拔不出也挪不动。
“母亲说的是,不知母亲有何计策?”盛紘最大的优点就是虚怀若谷,善听他人意见,是以能混到如今,官场上人皆夸他老实厚道,乃谦谦君子。
盛老太太心中满意,沉声道:“适才趁太太出门,我已派人护送康家丫头连夜去了宥阳。先来个釜底抽薪,然后咱们各自行事。康家姨太太,我替亲家母教训了。你么……”她淡笑了下,看着盛紘,一字一句道,“最近,康家姨老爷,不是托了你件事么?”
盛紘猛地抬头,这事他和老太太商量过,当时老太太的态度是不置可否,如今却是顷刻翻覆;他生性优柔,好与人为善,犹豫道:“这个……会否不妥……”
老太太冷笑出声:“这些年来,咱们替康家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且不说掀几件事出来,就够他家没脸的了。如今,只是要叫姓康的知道,盛家,不是好欺负的!”
盛紘仔细想了两遍,康老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康家外甥也才干平平,至于康家另外几房倒是有做官的,不过官既不大,康家兄弟也并不如何和睦。他一咬牙:“就依母亲所言。”
待盛紘走后,房妈妈上前扶着老太太往里屋走,轻声道:“您放心,两路人都启程了。”
盛老太太慢慢坐到里屋榻上,让房妈妈给自己脱去鞋袜,脸上犹自难掩厌恶,嘴里喃喃道:“康家丫头不妨慢慢走,但维大侄子却得早些来信,快马轻舟,最多六七日可来回。哼,那个歹毒贱人,回头就叫她知道厉害!人家闺女她不当人,那自己的呢,我让她也疼上一疼!”
房妈妈刚端上一盆热水,照例要给老太太烫脚,老太太却忽想到了什么,面露急色:“人老了,这都忘了。闹了半天,还没给明丫儿送信呢!”
“这……天都这么晚了。”房妈妈迟疑道。
盛老太太发急,赤脚在踏脚凳上连连顿足:“小丫头怀着身子呢,姑爷又不在身边,不知心里多急,没的一夜睡不好,赶紧去,赶紧去!”
房妈妈笑道:“是,就听您的。我这就去叫人,您再交代两句罢。”
老太太想了想,语气慈爱道:“跟她说,别害怕,凡事有祖母呢……”
听这哄三岁娃娃的口气,房妈妈忍不住扑哧一声,老太太横了她一眼,继续道:“叫她好好将养身子,生个大胖小子才是要紧。”
房妈妈忍笑应了,又叫了个丫头来服侍老太太烫脚,自己出去吩咐;临出门前,老太太忽把她叫住,她回头静听。
“若是太太从康府回来,就说我乏了,已歇息了,叫她明日再来罢。”
第171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四:她下次再来之时,便是把主屋大院里外拆洗一遍之日次日一早,王氏就来寿安堂见盛老太太,心头既战兢又兴奋,谁知她刚开了句头,老太太就冷冷道:“便是无功而返了?”王氏脸色尴尬,卖力装出气愤的样子:“儿媳好说歹说,偏姐姐痰迷了心窍,如何都不肯听劝……”
“得了。”老太太淡淡的打断她,似是不耐烦听她辩解,“我原本也没指望你真把这事放心上。也罢,这事你就别管了。”
“呃……”王氏吃惊不小,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过关了,康姨妈教的说辞还有好些没说呢,她心中窃喜,暗想姐姐真是料事如神,婆母果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不过……”老太太忽又道,王氏一颗心又叫提了起来。
“有些事,你心里要有数。明兰不是你生的,你不拿她当回事,我也强不了你;可你到底是我盛家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家!”
王氏听老太太的语气渐严厉,不由得强笑着:“这哪能呢……?”
“跪下!”老太太一声断喝,王氏反射性的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寿安堂的厅堂间,所幸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地上又铺着薄毡毯,膝盖倒也不冷。
“旁的道理我也不与你说了。”反正说了,这个糊涂虫也听不进心里去,老太太心中厌恶又气愤,懒得多费唇舌,“我早说了康姨太太不许再登门的,可你总背着我叫她来,如此忤逆长辈,不听我的话,是为不孝。我要罚你,你可有话?”
王氏惊呆了,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你就跪足一个时辰。下回康家姨太太若再来,你就跪到外头院里去。”老太太缓缓站起身来,扶着房妈妈往里屋走去,声音渐渐传来,“你若不服气,便去寻老爷,若再不服气,就回娘家,我倒要跟亲家母好好说道说道……”
王氏又羞又气,颤颤跪着不敢起来,厅堂内门窗却是大开,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瞧见了,虽不敢议论,那打探的眼神也叫王氏羞愤欲死,她只好心中狠咒,只恨这老虔婆不早些断气。
刘昆家的一瞧情形不对,赶紧使人去请华兰,偏袁府路远,直至巳时初人才到。
“大姑奶奶,您赶紧劝劝罢。太太这回可是下面子的狠了!”刘昆家的低声道,华兰眉头紧锁,急匆匆的踏至主屋,还未进门,只听里头传出一阵暴怒的骂声。
——“滚出去!念着我早死罢,都给我滚出去!”是王氏的声音。
三五个丫鬟端着碎裂的瓷杯瓷碗出来,后头随着一个婆子,她瞧了刘昆家的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太气极了,早饭都没吃。”
“娘!”华兰掀起一挂檀香木珠帘,转身进去。
王氏正坐卧在藤竹榻上,手拿条帕子不住捂着眼睛,腿上盖着一条水红薄绸毯子,她一见了长女,当即泪如泉涌,边哭边骂:“没良心的死丫头!这阵子跑哪里去了,你娘都快叫人逼死了!你再不来,便给我收尸骨罢!”
华兰赶紧坐到母亲身边,边拿帕子去忙着揩泪,边忙道:“娘,我这不是来了么,赶紧别哭了,叫外头人瞧了笑话!岂不失了面子。”
“面子?!”一提这两个字,王氏尤其愤怒,哭嚷着,“我哪里还有半分面子!我进盛家门几十年了,熬油似的到了今日,有了你们姐弟三个,今日头一遭叫逼着罚跪,你爹不但不管,还一早来责我不孝!我,我是不想活了……”只恨自己既怕疼又怕死,什么抹脖子,上吊,吞金,自已一样都没胆尝试,不然吓吓人也好。
华兰觉着母亲活像个不知事的孩子,当下暗叹一声,半揽着王氏,又拍又哄的,耐着性子听王氏断断续续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回说了两遍。
“……你说,这能怨我么?你姨母哪是我能管的住的!”王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就狠罚了我一通,以后叫我如何在人前立起来?!”
来的路上刘昆家的早将一切述说清楚,华兰心中也埋怨母亲糊涂,厌憎康姨妈狡狯,她叹道:“娘,祖母不是怪你管不住姨母,她气的是你不分亲疏内外。”
王氏睁着一双糊了脂粉的老泪眼,犹自不知,华兰柔声道:“娘,您仔细想想,姨父都白身多少年了,只表哥担个主簿差事,京里还有几家肯买康府面子的。六妹夫如今正得圣眷,门庭煊赫,明兰是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姨母算哪根葱哪颗蒜,依着她以前待明兰非骂即贬,明兰做什么要敬她,重她?连您都不大去顾府,姨母倒好,大摇大摆上门去摆架子,耍威风,说句不好听的,姨母这是狐假虎威。拿咱们盛家的脸,去充她的面子!”
明兰是跟王氏没血缘关系,但跟自己兄妹有呀,难道那什么康兆儿还能比明兰更亲近?唉,只望明兰不要生了嫌隙才好,自己回头还得去解释解释。华兰说的口干舌燥,若不是自己亲娘,她才懒得解释这么浅显的道理。
“你姨母也有不是之处,唉,你不知道,我们姊妹俩是同病相怜。”王氏似是被说动了,渐渐止了哭声,“你大兄弟去了外头,你和如兰都有自家要顾。跟你爹爹和老太太,我是从来说不到一路去的;现又来了个厉害的柳氏。我……我实是无人可说心事呀!”
华兰知王氏最近脾气莫名暴躁,连女儿的规劝都不爱听,动不动骂狗打人,只一个康姨妈肯与她臭味相投,姐妹俩一道叫骂,倒也畅快。华兰无奈,只好道:“娘,你若闷了,叫我来就是,别再见姨母了。”袁府已宽松许多,她多可随意进出。
一说这话,王氏顿时跳了起来,竖着眼睛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前几日去哪儿了!我使人去寻你,袁家人都说你不在,又说不清你去了哪儿!”
华兰一愣,笑的勉强:“这……不是买了个庄子么,我与你姑爷去瞧瞧……”
“你上回不是已在那儿住了好几日么?还有什么没布置好的。”王氏不满。
“……京中暑气重……实哥儿不得劲,便带了孩儿们去庄子里避暑。”华兰解释的满脸通红。
王氏顿时疑惑,尖声道:“避暑就避暑,你脸红什么!”
华兰支吾说不清楚,王氏愈发觉着女儿跟自己生疏了,当下暴躁的狠骂了两句,华兰只好轻声道:“你姑爷……近儿得了匹小马驹……说常动动对身子好,他教女儿骑马来着……”短短几个字,她说的缠绵的肉酥——唉,眼下老娘水深火热,做女儿的总不好说,苦尽甘来后,如今老夫老妻越看对方越顺眼,直是水乳交融,蜜里调油,日子过的比新婚时还甜。
王氏也不是瞎子,虽不曾亲见情形,但看华兰眼波莹润,皮肤光泽,容光焕发的几乎年轻了好几岁,她猜也能猜到,这些日子,女儿女婿定是耳鬓厮磨,风光旖旎。
她先是为女儿一阵高兴,随即又是一阵邪火上窜,想起除自己过的凄凉气闷,人人都顺风顺水,更觉全家无人理解自己,当下破口大骂道:“都说养女儿是赔钱的,如今我才明白!你自己过的舒服,全不理你娘的死活!”
华兰被喷了一头脸的唾沫,无奈眼前是她亲娘,只能按捺着性子不断哄劝。
“你说!你男人要紧,还是你娘要紧?”
“自然是娘要紧,生养之恩天高地厚呀。”
“那好!你今日就留在我这儿,陪娘住几日,你肯是不肯?”
“……”
“我就知道儿女都是没心肝的呀!”王氏大哭,“我就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命人……”
“好好好,叫我回去问问……来,先叫我瞧瞧您的腿,哟,都红了呀,疼不,诶哟哟,我拿膏子给您揉揉,可别落了病才好……”
——怎样自然流畅的把这座楼歪掉,华兰急需进修。
姐妹俩一齐遭罪,同时需要进修还有明兰,选修科目为‘伪装学’。自房妈妈来递话后,她就知道,康兆儿已不在顾府之事瞒的越久越好。亏得嘉禧居内外管束甚紧,知情的不过五六个,小桃自告奋勇去服侍被关在后屋的‘康表小姐’,时不时在屋外嘘寒问暖,又端着食盒进屋去送饭,然后在里头大吃一顿,再摔两个碟子意思意思。此时,听得声响的绿枝就会窜出来,冷言冷语的讥骂几句。群策群力,居然也颇有欺骗性。
为了好好休息,也为了少露马脚,反正要撕破脸了,太夫人假惺惺的来看望劝说,明兰索性一概推说身子不适,不肯相见,只在朱氏和邵氏面前一言不发的故作忧郁;全府上下更觉的夫人是真上气了。
康姨妈算着日子,两日后便上门来闹,吵着要见兆儿,明兰懒得理会跟这头疯母狗,直言拒见,太夫人便领人过来,明兰直接把人拦在澄园与原侯府之间的内仪门口。康姨母发狠说要把事闹开,廖勇家的便道‘请便’。明兰冷笑,她倒很想看看世家康氏的宗妇如何在顾府门口撒泼给全京城的人看。
一计不成,康姨母只好出言威胁,说拦着不让见人,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廖勇家表情轻蔑,冷冰冰道:“是呀,我家夫人已把康姑娘毁尸灭迹了。你赶紧去顺天府尹告状罢,若觉着不够,还可去撞天钟告御状!若不识路,我这就去叫门房给您备车马。”
说完这句,廖勇家的转身就走,留了一群粗壮婆子拦在路口。
康姨妈气了个踉跄,太夫人却劝她稍息怒气:“你想想,若不是气的狠了,她未必会这般。这是穷途末路的气劲儿呢。”康姨妈仔细想想,便回去了。
又过了三两日,嘉禧居依旧无声无息,太夫人自己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其实逼迫纳妾这个招数并不高明,以她对明兰的了解,这样聪明达观的人,怎会为了这么件事生气这么久,却始终没有对应计策出来?
她心头一惊,连忙去康府传信;康姨母也深觉不妥,便又来了一回。
“都这么些日子了,也不知她身子康健否,好歹叫我见她一面!”康姨妈强自按捺怒气,好声好气的说,谁知却引得面前一群粗壮婆子讥笑不已。
一个铁灰薄绸缎子比甲的媳妇尤其尖刻,只见她两眼翻了翻:“这会儿来充慈母,早做什么去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心狠!”她身旁的妇人笑道:“谁说不是,当日把好好的黄花闺女硬是丢下,那会儿怎么不顾着死活了!”更有那躲在后头的冷言冷语:“还主子呢?拿闺女来攀高枝,便是我们乡下的癞头婆娘也比她要脸面些!”
声音虽不大,传过来听见了却是极为刺耳,康姨母几乎又要拂袖而去,叫向妈妈拦住了。
太夫人从后头缓缓走来,她面露微笑,眼底却隐含威势:“到底是康家闺女,便是卖身进府的丫头,人家父母要见,难道不让见不成?”
对着她,一众下人却不敢放肆,廖勇家的恭敬却坚定道:“夫人说了,若康太太实在想女儿的紧,便把康姑娘领来。不过,丑话说前头,这儿可不是茶楼酒肆,想来想走的变卦,夫人更不是什么亲近的长辈,没有留人姑娘长住的道理。待康姑娘来了后,就请康太太把人领走罢!侯爷尚未回府,满府中的成丁主子也只三老爷一个,想来也坏不了康姑娘的名节。”
康姨妈一阵犹豫,转头去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决议不下,她几乎能肯定康兆儿已经不在顾府了,可若这其中有诈呢?会不会是盛明兰故意泄出去的风声?
待会儿若康兆儿好端端的出来了,叫不叫领走?若不领走,岂非自打嘴巴,若领走了,整场纳妾风波无疾而终,自己直成了个笑话。
空城计当前,司马懿举步不敢,城中有诈否?太夫人迟疑了。
“若康太太觉着好,就请挪步往门房,我们这就把康姑娘送过去,待母女相逢,身体无恙,您起车便可回府了。”廖勇媳妇笑的恭谨有礼。
太夫人一咬牙,不成!哪怕留康兆儿在那儿,只气气盛明兰也好。
康姨妈再次铩羽而归。
又过了两日,一封短短的字条从盛府送到明兰手里。
明兰见字而笑,几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朗声道:“来,给我收拾收拾,咱们去萱芷园。”
太夫人正在里屋逗贤哥儿顽,满面慈爱俱是发自肺腑,叫人全看不出胸膛底下是怎样一副诡谲心肝。她见明兰含笑而来,愣了愣,笑道:“你身子大好了?快坐快坐。”
一旁的朱氏颇有些不安,但还是快步上前来扶明兰。明兰捧着偌大的肚子稳稳坐下,看着罗汉床上的小男孩清秀可爱,略赞了几句,然后开门见山道:“我来给您报个喜信。”
“什么……喜信?”太夫人隐隐觉着不安。
明兰仔细盯着她的表情,缓缓道:“康家表妹终有了好归宿呢。”
“你什么意思?”太夫人立刻放下脸来,“姑娘家的名声要紧,你不要胡说。”
明兰笑的冷淡:“康表妹已叫家人接走了,以后您就不必为她操心了。若您不信,大可使人去问康太太,不过……”她讥讽的笑了笑,“她这会儿大约忙的很,没空见您。”
太夫人霍的站起,神色惊疑不定。
“还有一句话。”明兰慢悠悠的站起来,扶着丹橘往外走,“康太太以后大约都不会上门了。我身子又重,以后再有什么姨妈舅母或表妹表姐的亲戚要来,您就不必叫我了。”
“你……”太夫人受气,指着门口怒视。
明兰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事到如今也不必装了,撕破脸也好,开战就开战,谁怕谁!
她丝毫不惧的出了门,往外走出几步,忽回过头来,仰头看着门梁上方巨大的匾额,油亮光洁的百年红木雕着繁复精致的吉祥如意麒麟三回头,当中凝重端正的笔墨,楷书两个大字——萱芷。哼,这种蛇蝎妇人根本配不上这样美好的两个字!
明兰短促的冷笑两声——她下次再来之时,便是把此处主屋大院里外拆洗一遍之日!

第172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五:戏既已开锣了,就得演下去

一个身着宝蓝色斜纹绣团薄绸的中年男子,疾步往里屋走去,院中的丫鬟婆子无不露出惊讶神情:这些年来,若非太太有请,老爷是绝不踏入主屋一步的。
康姨妈正端坐堂中和儿子康晋说话,她神色和蔼:“你好好办差,我已与你舅舅说了,待你这任满了,就给你谋个外放。”康晋年近三十,面容白净敦厚,他闻言便低声劝道:“娘,您别再去求舅舅了。前阵元儿还来信说舅母的不是,您再这么着,舅舅又要为难了。”
“这你别管,只要你外祖母在一日,王家还轮不到你舅母做主。”
康姨妈还待再说两句,冷不防瞅见丈夫站在门口,她楞了半刻,康晋连忙作揖行礼,恭敬道:“爹来了。”康老爷瞥了长子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娘有话说。”
康晋素来敬畏父亲,当下也不敢多说,转身就出去了。
“真是稀客,哪阵风把老爷吹来了。”
康姨妈冷眼看着直如陌生人般的丈夫,只见他明明已年近五十,却只如三十几许般儒雅文秀,思及自己为了家里日夜操心,却早生华发,人老珠黄,她不禁一阵气闷。
康老爷几步走进来,挥手把左右丫鬟都屏退,脸色随即沉了下来:“我再不来,怕你把我的儿女都卖了还不知道!”
康姨妈心头咯噔一声,却强撑着道:“家计艰难的人家,卖儿卖女倒也不稀奇。”
说及银子,康老爷也不禁面上一臊,随即喝道:“你把兆儿弄哪儿去了?”
“她身子不好,病了几日,这会儿天热,我怕她染的是时疫,危及家人,便把她送到庄子里养病了。”康姨妈早有准备,说起来脸不红气不喘。
“放屁!”康老爷不禁爆粗口,“到了今日,你还满口谎言。康家正经的姑娘,你当是丫头奴才,说卖就卖,说给人做妾就做妾!你眼里还有我么?!”
康姨妈知事已暴露,沉下一颗心,嘴里不饶人,讥道:“老爷如今倒像个做爹的了,还知道心疼闺女,只不知老爷这十几年来见过兆儿几回,怕是父女俩当面走过,老爷也未必能认出来罢!”
“休得顾左右而言他!”康老爷眼色发狠,“你只说,兆儿哪里去了?”
“想来老爷已知道了,何须多问!我给兆儿寻了好前程。”
“你,你……”康老爷指着妻子,颌下三络长须不住抖动,显是气极,“你居然叫兆儿去做妾!我们康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丢脸?”康姨妈冷哼一声,提高声音,“丢康家脸面的怕不是我罢!老爷的好二弟,前年将庶出的一个闺女给人做小时,你怎么不去摆长兄的款儿,去责备他们丢脸?”
思及几个不敬长兄的弟弟,康老爷又是一阵恼怒。
“何况……”康姨妈语调一转,软乎了语气,“我这也是为了康家。前阵子,老爷不是正谋着起复么?若顾侯能帮老爷一把,岂不事半功倍!”
早在决心趟这浑水起,她就备好了说辞,“以前咱们和顾家只沾了个转折亲,还得看我妹子妹夫的脸色。你不是总瞧不上妹夫么,说他圆滑,一味的钻营,丢进了读书人的风骨。如今,只要顾家收下了兆儿,虽名声难听些,但得了实惠。外甥女顾着亲戚的面子,必不会亏待兆儿,只要兆儿能生下一男半女,咱们也能和顾家直接来往,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这只是一半理由,还有一半是存心给明兰难看,看那小庶女如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她就来气,顺便出口恶气。
康老爷从头听到尾,脸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紫,似是有些心动,又似是恼怒非常,一把胡须抖个停。“你,你做的好事!”憋半天,他才憋这句话来,然后把一张纸摔在康姨妈面前,“你自己看看罢!”康姨妈狐疑不已,缓缓拾起那纸来看,才读得几行就脸色大变。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康老爷不住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骂道,“我本托妹夫在都察院照应些,别像上回似的又是一纸劾疏坏事!本来好好的,谁知几日前有人弹我素行不捡,昨日吏部驳了我的条陈。”
康姨妈心头一团乱麻,慌乱道:“不是说妹夫如今调任兵部管粮道了么?兴许都察院的事弹压不住,也是有的。”这是她生平头一次替盛家人说话。
“什么调任,那是高升!”康老爷又妒又恨,火直上涌,“照常例,左右侍郎要三品才能任职,盛紘这才升至四品一年哪!还主管兵事粮道,肥差又是要差,你可知这是何意?”
他深出了一口气,胸中妒火中烧,“这是上头要重用他!皇上把他当自己人呢,这才把他摆在要紧处!”至于皇帝为什么把盛紘当自己人,这个问题康姨妈倒没问。
“官场上的人都眼毒着呢,如今盛紘势头正好,又刚离任都察院,哪个不给他几分面子。倘若他有心弹压,怎会出事?!”
康老爷越说越气,走到妻子面前,恨声数落:“结了这门贵亲,盛家如今正得意着呢,哪里肯分一杯羹给旁人!你还上赶着送个贵妾去分宠?这不是挖人墙角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羊骚!”
康姨妈又惊又惧,拿在手中的纸张不住的颤抖,无话可说之下,只能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你只说托了世交,没说又求着妹夫!”要是早知道,她也不会这个时候去撞枪口。
康老爷一窒,他素日瞧不惯盛紘出身科举皆不如自己,偏仕途比自己强,加之康王氏喜作势拿乔,便极不愿对妻子说有事托盛紘。
康姨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眼中阴戾之气更盛,她切齿道:“事已如此,既已得罪了妹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定要成了这事!”她忽想起太夫人的承诺,说只要兆儿进了门,她一定助她得宠生子。忆起这个,宛若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康姨妈喃喃起来,不停的说服自己:“不怕不怕。便是眼下难些,等个几年就好了。”
反正丈夫和自己不一条心,丈夫升官发财,只会助长那几个小妖精的气焰,不如图谋以后,等兆儿站住了脚跟,还能惠及自己的儿女。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下,白皙的面颊上迅速浮起一个印子。
康姨妈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康老爷,哑着嗓子:“你,你敢打我?!”
“愚不可及!”
康老爷脸色阴沉可怖,放下手掌,“你当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你那得意的好女婿适才来过了,说什么不忍妻妹为妾,若得我二人的许可,兆儿的婚事就包在他们夫妇身上。我直羞的一张老脸无处可放。”他也终明白了盛紘为何忽不肯相助了,想到自己辛苦谋划的仕途再度泡汤,真恨煞人也!
“若非看在你为公婆侍孝期三年,我定一纸休书给你!”康老爷咬牙切齿。
“别笑掉大牙了!”康姨妈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尖叫道,“你若有种,这会儿就休了我!别是舍不得我们王家的助力罢。你当我愿过这日子?!没完没了的讨小老婆,偌大的宅子都快容不下了!趁早撵了我们娘儿几个,你和你的小妖精过好日子去罢!”
康老爷大怒:“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你自己善妒歹毒,就休说这那!妻贤夫祸少,就是讨了你这祸害,我才郁郁半生不得志!若非为着父母之命,我焉能娶你!”
“康海丰!你只有三妻四妾么!”康姨妈状若疯妇,上前扯着康老爷的袖子,“你这好色之徒,你当旁人瞧不出你那黑心肝么!倘你是个长进的,能立事当家,叫我能安生度日,别为儿女前程和银子操心,哪怕你讨上百个小老婆呢,我绝不吭一声!偏你装的道貌岸然,全无能耐,今儿求告我哥哥,明儿托付我妹夫,还要拿我的陪嫁来填窟窿!”
她用力捶打着丈夫,边哭边叫骂,“真没出息的,待我们娘儿几个好些也罢了!两头你好歹也落着一边呀!只会拿个大架子,见天算计我的陪嫁,我这一辈子全毁了!”
“不可理喻!”
康老爷叫她哭缠的心烦厌恶,一把甩开她,大步走出屋子,头也不回。
康姨妈委顿在地上,捂着脸面呜呜哭了起来,她也不知该怨恨谁。
父亲慈爱,原也不固执与康家接亲,母亲是从来看不上这个浮夸自大的康氏世家子的,是她自己在屏风后头瞧中的;当初她嗤之以鼻的盛紘却日渐出色,愚笨没能耐的妹子却愈发风光;疼爱妹妹的兄长有了妻儿后,也渐渐不那么有求必应了。
她直觉得天地无眼,明明自己容貌既美,又有手段,偏这般命苦,独自哭了半天,她忽想起一要紧事,赶紧收起眼泪,忍着心酸整顿妆容,又叫人备车要出门。
车行向北,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所清净的宅邸门前;小小巧巧的三进院落,倒也布置的清雅干净,院中柳绿花红,正是盛夏好光景。
“太太,便是您不来,我也要去寻你呢。”一个婆子引着康姨妈往里走,“可出大事了,我们奶奶从今早哭至这会儿,饭都没吃呢。”
康姨妈心急如焚,不愿多说半句,只快步往里走。一进了里屋,却见康允儿神色萎靡,眼睛红肿如个大桃子,她顿时一阵心疼,揽女儿在怀里不住哄劝。
“自昨日半夜收了宥阳来的信后,他便不肯和我说话了,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我看了那封信,才知是怎么一回事。”康允儿泪如泉涌,直哭的气喘,“娘,你为何要如此呀!”
康姨妈怒道:“这糊涂小子不知亲疏么!你是他的枕边人,又为他生儿育女,他竟要为了堂亲来恼你?!待我去骂醒他!”
允儿秉性柔善,她明知是母亲的不对,却也不敢过分责备,只哭道:“我早与你说过,盛家这两房兄弟,直比寻常人家的嫡亲兄弟还要好,更别说叔祖母对大房是有恩德的。我今早问了报信的奴才,说我公公一收到叔祖母的信就勃然大怒,纭姑母连我也骂上了!你女婿是多孝顺的人哪,如何会违了亲长的意思!”
康姨妈心知这话一点没错,却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是商贾人家,当初若不是你的年纪不好耽搁了,哪里轮的上他家!你别怕,我看盛家哪个敢找你出气!”
“娘~~~!”允儿哀哀的叫了一声,哽咽半刻,才道,“信上说,婆婆叫我回宥阳!”
康姨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道:“叫你回去做什么?长梧的起居谁来照顾,京中官眷往来谁去张罗?”
允儿哭道:“信上说,老家会另派得用的丫头来服侍的。叫我带着孩子回去,一来尽孝道,二来叫公婆瞧瞧孙儿孙女,三来,若父亲答应,还要给兆儿妹妹说亲。公婆说,他们到底隔了一层,要我这个亲姐姐过去,才好替妹子寻个亲家……”
“你又不是长媳,服侍什么公婆!”这话康姨妈自己也觉得无理取闹。
允儿泪如珠串,纷纷而下,直哭的泪眼婆娑:“娘,我自嫁过来,就自己当家。原本婆婆就想叫我在老家站规矩几年的,何况好些外放的官儿,原就是儿媳在家伺候公婆,男人携妾室上任。还是叔祖母说情,我才如此舒坦自在,又能儿女成双。如今婆母亲自开口了,我如何敢不从,我到底没在夫家长辈那儿尽孝过几日!”
康姨妈一时天旋地转,眩晕后半响,她才渐渐定住:“女婿就什么也没说?”
“他只说了一句话。”允儿不断摁干泪水,伤心道,“当年祖母过世前,趁着人还清楚,再三拉着公公婆婆和纭姑母的手念叨,一定要孝顺叔祖母,否则她死了不得安息!”
其实这道选择题对长梧而言,一点也不难做。一边是不怎么着调的岳家,另一边是至亲至恩的盛老太太,两房人情谊深厚,来往亲密(官商互助),外加一个正当权的堂妹夫。为着一个不知道能否有宠并且根本没见过面的妻子庶妹,去得罪自小要好的堂妹兼顾侯正房太太,直如丢了西瓜去捡芝麻,而且不知能不能捡着。
不论从情感还是现实,他都毫不犹豫的照父母信中所说去办。当然,老婆他还是喜欢的,不过盛家人的理智告诉他,官场上行走,不孝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直至这一刻,康姨妈才对女儿深觉歉疚,她喃喃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允儿不忍心看母亲如此,反而出言安慰了几句。康姨妈便如着了疯魔,赤着双目,嘶哑道:“我绝不放过她们!等着瞧,等着瞧……”她连连咒骂,言下指的是盛老太太和明兰。
允儿一听,顿时尖声道:“娘!你可千万别再糊涂了!虽此刻公公婆婆盛怒,但只要我好好服侍,勤心本份,你女婿再求求情,想来总有过去的一日。倘若娘你再有什么……举动,女儿怕是这辈子都不得和夫婿相聚了呀!”
其实盛维门风很好,长媳文氏几年未有所出,公婆都不曾叫纳妾;短期还好,可若要十几二十年,甚至要公婆过世才能夫妻团圆,那可就保不齐了。
听了这话,康姨妈仰头一倒,竟是晕厥过去了。屋里众人一阵慌乱,允儿又掐人中,又灌茶水,过了半响康姨妈才悠悠醒过来,从牙缝里摒出声音:“她们,竟敢,拿你来要挟我!”
……
得了允儿要回老家的消息,明兰无端生出几分内疚来,低声道:“祖母素来喜欢二堂嫂子的,如今为着我,竟连她也不顾了。”
崔妈妈心头痛快,劝慰她道:“又不打她骂她,不过是叫她回去伺候公婆,做人媳妇的,哪个不是如此。况且母债女偿,天公地道。要怪,就怪她那个不为儿女积阴德的娘!”她素少这么口齿伶俐,连明兰也叫她说住了。
吩咐丹橘备些东西给允儿送去后,明兰依旧不曾开怀,心头总有一抹阴霾驱之不去。
太夫人到底想做什么?
此人老谋深算,绝非张扬浅薄的康姨妈可比,便是康兆儿进了门,难道一定就能得宠?更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破绽不少,倘若自己奋力一击,十有八九能破计。那老女人假仁假义,惯会装好卖乖,如今拼着撕破脸,只是为着这么不痛不痒的恶心自己一番么?!
明兰愈发看不透了。
此刻,叫她看不透的那个人,却在不慌不忙的听人回话。
“这么说,康家那条路,是不成了?”
满室幽暗中,太夫人轻巧的点燃一注线香,缓缓插入香炉中,前头案上供着一尊暗光沉淀的檀木弥勒佛。
“康太太已病倒了,是她身边的王妈妈出来跟我说的。”向妈妈垂头道。
“是个了得的,咱们是遇上对手了。”太夫人轻言细语的,仿佛半分不气,“好一招釜底抽薪,便是叫我戳穿了,人已送走了,一时半刻,我也拿不出第二个亲戚姑娘来闹的。哼,那没用的东西,白费我许多唇舌,叫的嗓子响,却是个废物!”
“真看不出,二夫人年纪轻轻的,下手却这么利索,半点也没露破绽,瞒得严实。”向妈妈叹道,随意瞥了主人一眼,犹豫道,“不如就此罢手也好。”
太夫人摇摇头:“来不及了,既开了锣,就得把戏演下去。”
“夫人……”
太夫人一抬手,叫向妈妈住了口,自己转过身面对着那尊弥勒佛,眼神忽的迷离异常:“这尊佛,还是那年,老侯爷从一位南海高僧处请来的。说是笑口常开,能使万事不留尘埃。你说,侯爷他镇日在这儿参拜,求的是什么呢?”
向妈妈一愣,苦笑:“这,旁人怎么不知道。”
“我告诉你。”太夫人声音冷若冰玉,“弥勒是未来佛,他是想下辈子和姐姐再续前缘呢。”
室内一阵窒息般的寂静,向妈妈抬头看着她一手奶大的姑娘,衰老的眼眶也红了。太夫人凝视着那尊不过半尺高的弥勒佛,淡淡道,“其实侯爷心里清楚的很,姐姐绝非佳配,不好生育,不擅持家,还不长命。可他就是喜欢,旁的人,再好,再贤惠,也无用。”
说到这里,她忽的一笑,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这一年来,瞧着那边的热乎劲,我才知道,跟他老子一个样,老二也是这天生的犟种,谁也没法子。”
向妈妈心中酸楚,笑道:“您别钻牛角尖儿了,老侯爷待你多好呀,对您喜欢着呢。”
谁知太夫人自嘲的哼了一声:“喜欢?你不知道吧,其实他也喜欢白家那个风风火火的,也喜欢廷烟的生母,可这不一样,这都不是……”都不是爱。
“他对姐姐,是糊了心窍的着迷,是前世的债。再不会有一样的情分了。”太夫人怔怔的,语气异常苦涩。
忽然,她的眼中一阵悚人的神采,“你知道这些日子来,为何咱们处处碰壁,屡屡受挫么?哼,不是因为那两人都聪明绝顶,而是因为他们夫妻同心,彼此信赖,无论外头人如何整治,都坏不了根子。这才是关口!”
“所以,这回,我只要盛明兰的性命!”太夫人仰视佛像,口气忽的炽热起来,“老二何尝不喜欢外头那个戏子,何尝不喜欢秋娘,哼,男人,不过为着心肝宝贝,什么也顾不得了!哪怕老二以后再续娶一个,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分了。哼,只要夫妻不是铁板一块,就好办!”离间,撺掇,哪怕明兰肚子里的孩子能活下来,将来跟后母也是长好戏。
向妈妈心里难过,哽咽道:“可这么一来,您却不能全身而退了。不若等上一等,没准那边自己就出了事呢。”
“不过是两条路,要么叫老二用文火慢慢把我煮了,要么自己选个痛快。”太夫人一脸轻描淡写,“只消拿不住把柄,他最多把我赶出去。等?哼,等那边儿女成群,长大成人?待到那时,便是那两口子出事,也轮不着炜儿了。”
“何况,以后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么?”太夫人想起自己的布置,不由得一阵兴奋,“南边要老二性命的多了去了,他以为自己隐秘,只要他的身边人沿途留些痕迹,看他死在哪拨人手里!就算他不死在外头,待他回来时,也只能见到盛氏的尸首了。”
顾廷烨这人恩怨分明,明知顾听炜的确全不知情,绝对不会下狠手。如今多事之秋,战阵上刀枪不长眼,谁知顾廷烨能不能留下子嗣才死!
只要顾廷炜好好的就成。倘若这会儿不出手,以后就再难出手了!等到顾廷烨伤心完,再娶填房,那也未必如盛明兰一样难对付,到再生下嫡子,谁知要多少年。一个思念亡妻的丈夫,一个未必和睦的家庭,到时再使计挑唆(这个她很有经验),远胜如今无从下手。何况自己也年纪大了,廷烨夫妇却正青壮,若是这么咽气了,真是死也不甘心。
太夫人略略敛了气息,缓缓坐下:“这几日,老二媳妇气色如何?”
向妈妈定了一定神,清楚道:“虽康家的事了了,但她依旧心事重重,我仔细看了,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是个聪明人呢,知道事没这么简单。”太夫人笑了起来,“心事重重的好,多思,多虑,真是极好!可惜不能等了,不然叫她多烦扰一阵子才好……对了,那边如何?”
“您放心,一切都妥当了,有其女必有其母,一样的蠢货。做马前卒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王氏的情况很容易理解。
盛紘最开始是个有为青年,当时他的最大需求是升官发财,所以面对妻子的种种不如意(相貌平平,人又固执糊涂),他基本能够忍受,但到了后来,夫妻的摩擦越来越多,他在官场上慢慢站住了脚跟,于是感情需要就上升到了和事业需要同样的位置,于是,貌美且心灵手巧的林姨娘应运而生。
一切合情合理哦。
——好像大部分男人都是这个人生轨迹,奋斗时希望一个吃苦耐劳又肯奉献的老婆和自己一起打拼,等事业有成了,最好赶走黄脸婆,换个娇滴滴的小蜜。
我觉得那些娶不上老婆的愤青不用痛恨现在女孩拜金,看看我国富翁里有多少富不易妻的奇迹,就够给年轻女孩敲警钟了。再骂女人之前,先检讨男人的劣根性(偶不是鼓吹小三,切记切记!)
康姨妈的事也很容易理解。
正常的心肠不是一天就会扭曲成那样的,是日积月累的。她的不幸是从婚姻开始的,可是与她形成对比的是盛老太太。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时,态度是关键,是勇敢的面对,坚强的奋斗,依旧用善良的心胸去面对别人,甚至包括哪些让你不平的人;还是恶毒的去伤害无辜的人,去迁怒,去残害别人。
说起来,康姨妈毕竟是有自己骨肉的,而且儿女还比较孝顺,而盛老太太却是实打实的从一个无忧无虑的侯府千金变成个青年寡妇,最要命的是,还没有亲骨肉,在那个男权社会,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她的悲剧也来源于婚姻,可人家是怎么样的?
真正高贵善良的人格,是不会因为命运的不公而改变的。

第173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六:前妻的死亡原因

这夜明兰睡的极不踏实。
她向右侧卧,肚里的小混蛋踢呀踢——好,她明白这它的意思了,于是赶紧叫睡在侧榻的丹橘帮自己翻个身,改成向左侧卧,但小混蛋依旧踢;明兰叹口气,好,现在你最大。明兰试着艰难的挪动几下,冒着巨大风险仰着卧,结果硕大的肚子差点没把自己压断气,大约小混蛋也不喜欢这个姿势,更是咚咚乱踢一气。
明兰撑着床铺痛苦的坐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皮,忍不住哀嚎出声,小混蛋你消停些吧,统共那么几种睡姿,老娘都给你试过了,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你想趴着睡?压不死你丫的!
深更半夜,在暖烘烘的屋内,明兰抚着肚皮托着腰,绕着如意小圆桌一圈圈的散步。以前她还以为不懂事的小孩最大,现在她才晓得胎儿才是最难缠的,你不能打它,骂它,甚至不能哄骗它,劝慰它,恐吓它,一切五花八门的人类伎俩在胎儿面前均告无效。它自己不舒服,就必定让你更不舒服,哪怕它并无不适,但他若想让你不舒服,你还是得不舒服。
敌人太强大了,明兰只能收起脾气,聊胜于无的跟它说好话:“……对不住,这阵子妈妈没好好待你,饭也没好好吃,觉也没好好睡,老想些……呃……冒坏水的事,明儿,明儿开始,咱们就接着讲故事,上回到哪儿了?哦,三只小猪要盖房子,一只盖了稻草屋……”她也很怀念以前那种慵懒自在的日子呀,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疑神疑鬼,唉,真是越想越忧郁。
次日一早,明兰恹恹的醒来,崔妈妈瞧的心疼,惦着她的肚皮道:“又下坠了些,怕是这几日就要生了。”明兰失笑:“打七八日前,妈妈就这么说。”崔妈妈抚着明兰倦倦的面庞,喃喃劝道:“以前日子没到,怕它不足月就出来,现下又怕它老也不出来。唉,这儿女就是前世的债,这辈子找爹娘来要债的。待哥儿大了,定会报答爷娘恩,好好孝顺夫人的。”
明兰叹口气,小心的坐到桌旁,起手一筷子下去,插了块胖乎乎的荷香粟米糕在嘴里咬着;其实她要求不高,不指着将来小混蛋如何出息,只要债务别利滚利就好了,这么辛苦还生了个败家子,那可真要吐血了。一边想着是否该找些道德文章来读读以做胎教,一边用着早饭,刚把一块圆头圆脑的粟米糕咬成上弦月形状,却见丹橘一脸莫名的进来。
“夫人,余家……来人了。”
明兰眨了眨眼:“哪个余家?”
丹橘似乎在想措辞:“就是嫣然姑娘家,也是……前头那位夫人的娘家。”明兰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半拍,她本能的起了戒备:“太夫人呢?”这死老女人,又出什么幺蛾子!然后丝毫不意外的听到如下回答——“正陪着客呢。”
明兰一筷子把月牙粟米糕拍在桌上,瞪眼道:“去说我身子重,走不动道,不便见客!”她就存心耍无赖了,怎么样?!丹橘脸色发苦:“来传话的妈妈说,太夫人体谅夫人身子重,已将来客带在小花厅了。而且……”她万分为难,“来的是,是余四太太。”
这次轮到明兰为难了。
当初熊老大人兴建澄园之时,原就将临水望山风景优美的小花厅,建作内宅女眷宴客拜会之用,是以离主屋嘉禧居尤其近便,因这次要见的原配娘家,加之余家二婶婶也在,作为填房的明兰忽觉底气不足,便叫足了人手,穿戴的整齐庄重,前呼后拥去了小花厅。
一踏入花厅,明兰抬头看去,只见太夫人正陪着两个中年锦装妇人说话,两溜雁翅的丫鬟婆子站在旁服侍着,众人闻听通报声,俱是转头来看。坐在太夫人右侧的一位身着藕荷色对襟夏衣褙子的妇人,站起走过来,拉起明兰的手,喜悦道:“这不是明兰么,快叫我瞧瞧,唉,都长的这么高了,人也张开了,更好看了。”
明兰见她,也倍觉亲切,笑着福身道:“给四婶婶请安了,余四叔的清塘乐谱可修编好了,弟弟妹妹们可好?说起来,嫣容妹妹快及笄了罢。”
余四太太眼眶有些发红,似是连日哭泣的痕迹,她泣笑道:“好,都好。你四叔那是瞎忙,哪日有个消停,难为你还记得容丫头,这孩子也常念叨着你和嫣然。”
“嫣然姐姐前阵子还与我来信,说又诊出有身孕了,还抱怨段家再不许她再去茶园了,拘她在家养胎呢。”明兰拉着余四太太的手,边说边走。
“谁说不是。嫣然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如今儿女成双,使去的婆子回来都说,段家待她极好。”余四太太满脸欣慰,白净清秀的面盘满是笑意,“这孩子也是,明知她四叔是最爱走动的,还没口的夸大理好,说什么茶花遍地,云霞满天,处处可入景,民风淳朴和善。说的你四叔都动了游兴,直嚷着想去瞧瞧呢。”
余四叔其实行二,不过余家的堂房辈分是混一道的,这才叫他四叔,没想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老样子,明兰不禁好笑。
余四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十岁就能打上百套棋谱,能吹笛弹筝,擅画鱼虫鸟兽,后嫁了气味相投的余家老四,夫唱妇随,好不和睦。很长一段时间内,余四太太都是明兰对古代才女认知的指标。她虽才高爱文,但不会目下无尘,料理登州老宅的庶务,照顾公婆,教养侄女嫣然,基本能囫囵周全;她虽出身名门,却亲切和气,从不曾对位卑之人白眼。有时兴头来了,还会指点两下明兰那手狗刨毛笔字,随夫婿去乡野时,见着有趣的小玩意,也会多带明兰一份。明兰来到这个世界后得到的第一个小泥人,第一架小风车,甚至第一个草编蝈蝈笼子,还有第一只小长毛呆兔,都是她给的。
幼年时的余家,是明兰内心深处的乐土。余阁老威严明理,余老夫人慈爱和祥,嫣然待自己如亲姐妹一般,有时在余府花园里顽,还能远远看见湖中亭里,余四夫妇或对弈,或箫琴合奏,一家人言笑晏晏,让小明兰心里好不羡慕。
明兰许久未见余家人,还待寒暄几句,那头的太夫人已高声笑道:“明兰,还不快过来坐,你自己身子重不说,也不当冷落了客人。”
明兰听了这话,也不辩驳,只携着余四太太一道走过前去。
“这是余家大太太,快来见礼。”
太夫人一副热络状的拉着余大太太,明兰笑着福了福,一旁的丹橘牢牢扶着她,抬头间不着痕迹的打量对方,顿时一愣。那余大太太保养的极好,出乎意料的年轻貌美,吊梢眼,斜翅眉,颧骨偏高,皮肤白腻,竟有一番泼辣凌厉的成熟艳丽,看着不过三十上下的美妇人。
那余大太太也不住眼的打量明兰,从头上金闪的五凤朝阳赤金红宝钗,到明兰胸前的九节赤金璎珞葫芦项圈,下头缀着的水头极好的明玉,最后到明兰隆起的硕大肚皮,她的眼神瞬时一戾,然后大喇喇的坐下,受了明兰的福礼。
她也不与明兰说话,只转头与身旁的余四太太道:“你适才说的是,嫣然是个有福的,公爹亲自给她找婆家,能没福气么?!”余四太太顿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得罪了长嫂,只好笑着不说话,自己默默坐下。
“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有福气,单只我的嫣红命相单薄了,唉,也不知她走后这么多年,还有没有人给她上炷香。这孤魂野鬼的可怜……”余大太太气势逼人,径自说着。
“嫣红姐姐这不埋在顾家的坟冢中嘛,”明兰忍不住插嘴道:“何来孤魂野鬼之说。”
余大太太被当中打断,十分不悦,眼神锐利,盯着明兰缓缓道:“……连个骨肉都没留下,离孤魂野鬼也不远了。”
明兰心头一沉,坚决不接这个话题,从丹橘手中接过暖盅,轻轻吹着里头的汤水。余阁老一生强悍能干,外能执掌朝阁,内能安家平事,老伴纯善,儿女基本听话,连几个儿媳都是老头自己出马挑的,家庭氛围单纯简单,这位填房余大太太泼辣厉害,估计是整个余家的例外,偏偏儿子还就吃儿媳这套,几乎言听计从,余阁老未免抑郁。
太夫人一见冷场,不慌不忙的笑道:“亲家母说的什么话,嫣红这孩子虽在顾家日子不长,我却是极喜欢的,说话爽利人又大方。哎哟哟,说句不中听的,我比自己闺女还喜欢呢,亲家母把闺女调教的这般好,却是顾家对不住她了……”说着,她忍不住声音哽咽了。
明兰冷眼看她,腹诽着这么好的材料不去当演员可惜了。
余大夫人听着心酸,也泣道:“早知道她跟顾家没缘分,我也不叫她嫁过来了,平白害了性命,这才几岁的年纪呀……”太夫人格外善解人意,一口一个亲家母,不住的自责,表示没照顾好余嫣红全是顾家的责任,她一边摁着帕子,一边哽咽着:“别说亲家母心里受不住,便是我,想起嫣红那孩子的好处,也是心里堵得慌。也是廷烨的不是,成亲没多久就往外跑,留着嫣红独个儿孤零零的,这才一病不起……”
啊呸!你个老妖婆,你干脆直说是顾廷烨害死余嫣红的好了!什么‘成亲没多久就往外跑’,那些武将家眷呢,人家男人一出去就是几月几年的,那还不得死个百八十回呀!什么‘独个儿孤零零的’,你上有公婆,下有妯娌,老公出门没两个月你就挂了,说好听了叫夫妻情深,难抑思念,说难听了是按捺不住寂寞,离不开男人!
根据顾廷烨第一次婚姻的火爆程度,前一条显然不适用余嫣红,丫个老妖婆,你到底是在替余嫣红说话呢,还是在埋汰她呀!
——明兰满心的腹诽,却只好打肚里官司,默默忍气听着。
“没法子,女婿当初求的是嫣然,由是不喜嫣红,冷落也是难免的。说句不孝的,既如此,公爹又何必硬要从中作梗……”余大太太越说越没遮拦,连素来好脾气的余四太太也忍不住皱眉,明兰总算逮着个机会,赶紧插嘴,半调侃道:“您这话就不妥了。怎么叫从中作梗呢,那是余阁老早年说好的呀。余阁老几十年前就‘有言在先’,怎么也比余大人几个月前的‘有言在先’再先上那么些罢。”
此话一出,余四太太忍不住莞尔,半嗔的瞪了明兰一眼。
余大太太无语,足足瞪了明兰半盏茶,才被太夫人的一声轻咳转回神来,她对着明兰,语气硬邦邦道:“我们今日前来,实有个不情之请。近年来,我公爹身子愈发不成了,特意来京城寻医,几日前起已不省人事……”
明兰大吃一惊:“余阁老病了?”她转头看着余四太太。
余四太太含泪点头:“自上个月起,便时不时晕过去,这次尤其凶险。那日爹爹刚吃了药,人瞧着略清醒些,他说……他说……”她为难的看着明兰,似是难以说下去。
余大太太嘴角含着讥诮:“你若说不出来,便由我来做这恶人了。那日老爷子人略有些清醒,道他一生无憾,如今儿孙绕膝,唯独嫣红早夭,可怜连个子息都没留下。后来咱们又请了清风观的玄元真人,真人说,若是冲冲喜,不定就好了。”
明兰慢慢睁圆了眼睛,心里不住下沉。
“……这便有了念头,给我那没福的女儿过继个儿子,一来以后也认给她坟前供碗饭吃,二来叫我公爹有个慰藉,倘若就此能醒过来,你也是功德一件,倘若……”余大太太便如事先排练了许多遍一遍,说的十分流利,“也能叫老人家走的安心些。一举两得,你说呢。”
她直直的盯着明兰,似想立刻就得了答复。
明兰一时吃惊,脱口而出:“那要过继谁?”她转头去看太夫人。
“不是贤哥儿。”太夫人悠哉的摇着团扇,含笑道,“自年前廷烨与我说,贤哥儿是老三唯一的儿子,哪有出继给人的。我深觉有理,本也没法子的,偏巧了,恰有个绝佳的人选。来人,把他们带上来罢。”
一茬接着一茬,明兰有些目不暇接,转头间,却见向妈妈带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进来。向妈妈身后的年青妇人进屋后,便盈盈跪下磕头,口里清脆道:“曼娘给诸位请安了。”她又拉着身边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童一道下跪。那男孩似是惧怕,低声道:“昌儿给长辈请安。”
这么多日来,明兰头一次真吃了惊,他们是怎么从顾廷烨安排的地方出来的?!
太夫人笑着转头对众人道:“老二那会儿糊涂,说来也是年少不懂事,在外头置了个外室,后有了一儿一女。姑娘就在老二媳妇那儿养着呢。”
余大太太得意:“这昌哥儿我瞧着乖巧伶俐,与其留在外头,不得认祖归宗,还不如就记入嫣红名下了罢。”言下之意,暗指明兰善妒,才致使昌哥儿不得归宗。
明兰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如火烧般愤怒起来,她不顾身子不灵便,忽的站起来,提高嗓音冷笑道:“诸位好周全的想头!”她先对着太夫人,毫不掩饰眼中的蔑视,“您真是个大能人,就没您不知道的。别说家丑不可外扬,以侯爷今时今日的身份,年轻时的事家里人遮掩还来不及呢,您只差满京城嚷嚷去了。”
太夫人有些端不住脸了,冷声道:“我也是为了……”
明兰利索的打断她:“您是为了谁,为了什么,顾家上下都清楚,就不劳您多说一遍了。”然后不待太夫人发怒回嘴,她又转向余四太太,柔声道,“我是个什么人,四婶婶是知道的,今日我对事不对人,若有得罪,万请恕罪。”
余四太太起身,脸上又是歉意又是为难,连声道:“我知道你的难处。”顶着不孝的大帽子,还有个六神无主的病弱婆婆,她明知这事不妥,却也不敢不来。
明兰微微点头,然后才转向余大太太,一字一句道:“嫣红姐姐是侯爷的原配,这不用您提醒我也知道。若嫣红姐姐身后留有子息,这世子之位定无二选!可嫣红姐姐并无一男半女!”余大太太神情大变,警惕的盯着明兰。
只听她继续道,“今日诸位说要过继……”她冷笑一声,高声道:“这昌哥儿若记到嫣红姐姐名下,以后又该如何算呢!是庶出呢,还是原配亲子!”
余大太太被堵了一下,随即讥道:“说这说那,还不是怕昌哥儿抢了你肚里这个的世子之位?你还别不服气,填房就是填房,不是原配!”她这话一出口,立知自己失言了,深恨自己气晕了,说话口不择言。
明兰顿时笑出声来,她忽尔正色道:“明兰受教了。不过承嗣大事,乃宗族根本,明兰只是做媳妇的,不敢置喙。只问大太太一句,嫣然姐姐嫁人后,嫣然姐姐的生母也是无有后嗣的,倘若叫过继一个孩儿,为余家长子嫡孙,您答是不答应?”
余大太太怒声道:“你敢放肆!”
“是谁放肆?”明兰恨恨的针锋相对,“许多年前,侯爷年少轻狂,曾想叫这曼娘进门,老侯爷和太夫人因她出身戏子,咬死了不肯。如今倒好,老侯爷过世了,他的话没人听了,一转眼,竟叫个戏子生的来做宁远侯世子?敢情余家是存心来和顾家过不去的?!”
这话一出,门口跪的曼娘迅速抬头一瞥,明兰也正好转头去看,视线一对,却见曼娘眼神犀利怨毒,并无初见自己的惊慌,明兰立刻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
明兰不去理她,这个时候没功夫怜悯,只有敌我。
余大太太气的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的眼神闪烁了一阵,然后咬牙道,“我姑娘死时还不到十七岁,你们顾家总得给句话罢!”
余四太太见此情形,忙拉着明兰道:“绝无此念头!”
其实余阁老也是那么一说,她内心深处颇觉那只是老人家眼见满堂儿孙时的感慨之言,只是如今长兄如父,自己夫婿又不是官身,说话未免弱了些,外加那什么玄元真人一通忽悠,好似不听从余大太太的吩咐便是不孝,这顶大帽子太厉害了。
“咱家只是想着嫣红青春夭折,实在可怜,想叫她有个后,绝无掺和顾家立嗣的意思。”余四太太满心发自肺腑,连声道,“你们若是信不过,待顾侯回来后,召集众族人说个清楚,写下字据。可是……”她泣声道,“能否先把事儿办了,爹爹他,他……怕是撑不住了。娘说,倘若你不愿意,明儿她亲自来求你,去求盛老太太,给你们下跪!”
她再忍不住,掩面哭出声来,余老夫人一生和顺弱质,此时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明兰深吸一口气,这才是她最怕的。
她敢于向任何敌人宣战,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她可以跑,还可以耍赖装蒜,可她没办法对余四太太锋利尖锐,更没法子对会那个抚着自己鬓发叨叨关怀的余老夫人尖刻厉害。
电光火石间,心念一闪而过。
“哎哟!我肚子疼!”明兰忽捧着肚子叫了起来,满脸痛楚的弯了腰。
余四太太大惊失色,连忙来搀她,叫她小心坐下,一旁的丹橘十分配合的上前扶住她,连声叫人,外头等着的众人听见了,顿时一股脑儿涌进屋内,扶的扶,抬的抬,有问病痛的,有连声哎哟的,还有低声责怪的。还没等太夫人反应过来,崔妈妈已领着人将明兰带走了。
旁人一阵错愕,余大太太气愤之极,追到门口大声道:“只消你们夫人不是要生了,明日我还来!”余四太太又慌又急,忙劝阻道:“还是别了罢,别弄出事来!瞧她肚子这么大了,委实是要生了!”余大太太一把甩开妯娌的胳膊,冷哼道:“要做好人你去做!老爷子这半口气还吊着呢,这不孝的罪名我可不敢背!”
屋内,太夫人依旧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好似看着满场好戏,只微笑着喝茶。
……
明兰面色紧绷,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之极,其实她肚子一点都不痛,只是适才脑袋发晕,实在不知怎么办,这才使了她素日最不屑的招数——装晕。
可这招数不能老用,难道明天还装?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明兰心乱如麻,她不愿就范,却又难以拒绝余老夫人和余四太太。肚里不住的骂那老妖婆,前头是康姨妈,这会儿是余家,硬的完了,便来软的,这还没个完了。足足走了好几圈,明兰都没想出个主意来,实在不行,要不……溜吧,她想到了走为上计,干脆让屠二他们护着自己回娘家生孩子,丢不丢人也无所谓了。
——还是不行,明兰仔细一想,哀嚎着委顿。估计那一根经的余老夫人会追去盛府,哀声去求祖母,要是为着自己,让这两个老人垂暮绝交,那可真是罪过了。
她不是傻子,乐观的认为能一劳永逸。
别说太夫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就是那个阴冷的曼娘就够她头晕的了。若真叫昌哥儿入继余嫣红,不论是否事先说明或立下字据,都是后患无穷,倘若自己的儿子有点本事还好,若是个软弱好脾气的,昌哥儿纠结些势力,伙从些族人,到时闹起来,真是无宁日了。
明兰抱头坐倒在桌前,一筹莫展。
想的脑门发麻之际,她忽觉得好笑,很多对闹翻的怨侣,都会恨恨的来一句‘死了也不放过你’,不过大多不可能实现。如今余嫣红却是把这句话实打实的兑现了。明兰又好气又好笑,唉,也不知这位女士是怎么死的。
——对了!余嫣红到底是怎么死的?!
明兰慢慢的直起身子来,在桌上撑着胳膊沉思,眼前一幕幕闪过,一张张面孔宛如影片般闪过,最后定格在太夫人嘴角那浑浊的笑意。
不对,这事处处透着不对劲。
根据她对余家的了解,余大人素来热衷仕途,所以丧妻后,硬是娶了父亲并不满意的上峰家的庶女为填房,至于余大太太……哼,她今日也见到了。这样的一对爱钻营又不肯吃亏的厉害夫妻,为何到如今才来登宁远侯府的门?!
余嫣红嫁入顾家,不到一年就死了,无论怎么说,都是顾家对不住余家,若是如此,当后来顾廷烨飞黄腾达之时,余大夫妇为何不来要求续娶余家之女呢?!
余四太太的女儿嫣容今年要及笄了,嫣然曾提过,她还有个恰比嫣容堂妹大一岁的庶出亲妹,也就是说,那女孩去年刚好及笄。如果说,亲生女儿舍不得,可滔天富贵在眼前,余大太太不至于善良到连庶出女儿也舍不得罢,更别说余家堂房还有许多女儿。当时连彭家都敢厚颜无耻的来顾家攀亲,为什么更有资格更有底气的余家不来呢?!
非但没来求亲,顾余两家,连日常走动也一概全无。原本明兰认为这是余家跟顾廷烨生了怨气,拒绝往来,可如今看来,似乎又不死如此。
那顾廷烨对余家,对早逝的元配妻子又是什么态度呢?就算曾经是怨偶,人死了,也该有几分歉疚或不忍吧。明兰苦苦回忆起来。
还是不对。顾廷烨的样子,不像是有任何歉疚不忍之意。
成婚这么久以来,夫妻俩心意相通,从朝堂到居家琐事,几乎无话不谈,便是曼娘这个敏感话题,顾廷烨也偶尔会提及几次,自嘲自己年少轻狂,可是独独对余嫣红,顾廷烨只字未提,似乎是有意避开。顾廷烨并非凉薄寡恩之人呀,为何会这样呢。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了。
明兰思绪渐渐清晰,可这个假设太大胆了,她不敢贸然下赌注。思忖片刻后,她叫来丹橘,低声吩咐:“你去找常嬷嬷,不用她过来,只要她说句话……前头那位余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可知道。”
丹橘用力点头记下,又迟疑道:“若常嬷嬷也不知呢。”
“若她也不知……”明兰捏拳在嘴边,缓缓道,“那就问她,余夫人过世后,侯爷当时情状心绪如何。若叫她来猜,她觉着那位余夫人是怎么死的呢?是否顾家有对不住她。”
丹橘细细咀嚼了一番,心里明白明兰的意思,赶紧出门而去。
……
萱芷堂内。
向妈妈在太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太夫人听后,微微皱眉:“又去找那老货了?”
“您说,那老货可知内情……?”向妈妈忧心道。
太夫人思量许久,才缓缓摇头:“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咱们就得变动计划了……”
“那红绡呢?”向妈妈依旧担忧,“倘若她漏了口风。”
太夫人笑出声来:“除非请北镇抚司动大刑,否则,她是绝不会说的。”

第174回 东风吹,战鼓擂之七:小混蛋出世

一上午过的硝烟四起,明兰提着筷子,对着满桌佳肴,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味同嚼蜡,想着与其吃了消化不良,还不如少吃些。撂下筷子,明兰在屋里走来走去,捧着大肚皮又笨拙迟缓,焦躁不安的活像只扎了枚铁钉在肉垫上的肥猫仔。
崔妈妈瞧着扎眼,终忍不住将明兰按在榻上,板脸道:“天大地大,还有生孩子大么。夫人且好好静养,实在不成了,咱们就躲到庄子上去,看哪个寻的着。”
明兰一愣,一想之后,顿觉大好主意,到时带着稳婆和一应人手,闷声不响的躲到温泉山庄去,等那老妖婆和余家的人找到时,估计她早生完了。想到此中妙处,明兰心头一阵轻松,遂依从崔妈妈的意思老实去睡觉了,晚上没睡好的人,午觉总是特别香,更美妙的是,一睁开眼,隔着琉璃珠帘,只见常嬷嬷正坐在厅间的桌旁与崔妈妈轻声说话。
“常嬷嬷,你怎么来了。年哥儿如何了?”想起至今还在养胳膊的小常年,明兰一阵歉疚,一边抬手让崔妈妈给自己穿衣裳。常嬷嬷脸色凝重,说话却很黑色幽默,“夫人说的什么话,老婆子又不是仙丹,年儿能看着当药吃,一时半刻也离不得。”崔妈妈顿时忍俊。
新换过一身干燥清洁的夏衣,明兰屏退左右,又叫小桃和丹橘看在门口,崔妈妈坐到中挺,常嬷嬷屋里只剩自己,才低声开口:“夫人的意思,丹橘适才都与老婆子说了。”
明兰忍着心急,还得先表白一番:“不是我不懂事,爱打听,可如今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偏那余家与我有些情分,忌着打老鼠摔了瓶子,迫不得已才开口的……”
常嬷嬷的两只手皱褶苍老,实实的盖在明兰的小手上,低声道:“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老婆子还不知么?这么些日子下来,夫人半句都不曾问过侯爷的过往。”
其实她曾为难过,若明兰问起曼娘的事,她说是不说;顾廷烨没示意,她擅自就说,可不说又怕明兰不悦。好在明兰从来都不多问一句,叫她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是敬重。
“前头那余夫人的事……”常嬷嬷沉吟着,明兰手心攥紧,觉着自己的心肝都在抖,“老婆子委实不知。余氏夫人是怎么没的,侯爷半句都不曾提过。”
明兰心头掉了块石头,大眼难掩失望:“侯爷连嬷嬷都不曾说?”
常嬷嬷缓缓抬起头,神情凝重,:“……那时,烨哥儿跟老侯爷闹翻了,一口气咽不下,说走就走,我劝都劝不住。可才过个把月,他又慌急忙从南边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却不肯说。没过多少日子,侯府就敲起了云板,说那余氏病故了。”
这么快?明兰一阵疑惑,轻问道:“当时侯爷是个什么情状?”常嬷嬷缓缓摇头道:“说不好,不大对劲。”明兰卖力鼓励她:“嬷嬷想着什么,但说无妨。”
常嬷嬷点点头,细忆起来:“原先我以为烨哥儿回的这么急,应是得了侯府的信,为着余氏病重才赶回的,可后头看着又不像。我因忧心烨哥儿在里头受欺负,常使钱叫人去侯府外头听消息,余夫人既病的那般重,可侯府却不曾请过一位太医,老婆子当时就疑心了。”
明兰大是佩服常嬷嬷,握着她的手,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处。”常嬷嬷语速更慢了,“记得烨哥儿回来第二日,吃酒大醉,又不肯家去,便来了老婆子处。我服侍他睡下,他牙关咬的死紧,半字不说。那会儿老婆子就奇了,哪有老婆病的快死了,男人还喝成这般,我家哥儿虽有些脾气,却不是那没心肝的混帐,那余氏再不好,到底是夫妻一场,我家哥儿不会如此……”
“兴许侯爷是心存歉疚,是以喝的大醉。”明兰酸溜溜的推测。
常嬷嬷的一双老眼愈发像对倒三角,继续摇头:“样子不像。哥儿的性子我知道,他不是只嘴上说好听的人,若真觉着对不住人家,必会实心去偿。他的模样,倒像是满肚子的委屈怒气说不出口,气极了,这才借酒浇愁。”
这评价说到明兰心坎上了,顾廷烨是个实在人,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他对恩怨的看法。因段成潜待他有恩,他就丢下大肚子的老婆捞他弟弟去了(这个大烂人,明兰忍不住暗骂两句)。又因自觉对不住余嫣然,害她远嫁云南,所以闷声不响的替段家弄了三年连份的茶引,被明兰发觉后,还勒令她不许告密。直到明兰拿嫣然的来信几次声明,嫣然是真的真的真的过的很好,他才考虑少干涉西南茶业的市场经济。
由是,倘若他真对余嫣红十分内疚,按照他的行为模式,应该日夜陪在床前以慰藉病人,或持械去劫两个顶级太医来,甚至去皇宫抢些千年人参万年王八来,都还比较靠谱些。
“后头那余氏亡故了,烨哥儿连出殡都没等,便又走了。这一走,就是好些年。”想起往事,常嬷嬷不胜唏嘘,“统共十来日功夫,只在余氏没了后的几日,烨哥儿说了些子自己有眼无珠,错识了曼娘,此后再无多一句。”
照理说,死老婆是蛮严重的事,何况又是新婚妻子,还死的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哪个正常的鳏夫不想找人说两句呢,怕是连长柏都会多作几首五言感叹一下结发夫妻却有缘无分。
“那么,依嬷嬷的意思……”明兰听的眼睛发亮。
常嬷嬷低下头,反复思量。
当初她不是没起疑过,也曾旁敲侧击过两次,说‘年轻轻的,怎么说病就病,说没就没了呢’,可顾廷烨始终避过不谈。不过依旧叫自己看出些蹊跷,顾廷烨脸上虽不露,但举止言行间,她能察觉出顾廷烨那似带着厌烦意味的回避,提也不愿提,仿佛最好完全没有这件事情。而顾廷烨的性格,不是逃避之人。
“那余氏之死,当与烨哥儿无有干系。”常嬷嬷一字一句的吐出来,神情郑重,“非但无干,且那余氏当是出了大过错的。”至于和顾家有没有关系,她却不敢下定论了。
明兰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有些轻松。说句事后诸葛亮的话,其实她也有这种感觉。
既如此,那么余家的反应就能对上号了。他们自觉有愧,所以不曾追究计较余嫣红之死,也不敢叫顾廷烨续娶余家女为填房,更不敢再摆岳家的架子常来常往。在今早之前,顾余两家的行为都很符合这个推论。可又是什么给了余大太太包天的胆量,居然上门来寻衅?!
明兰好生疑惑,一再苦苦思索;忽然间,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今早争闹,余大太太提及顾廷烨时,那阵不自然的眼神闪烁躲避,莫名叫明兰记了起来。
“……那余氏过身前后,侯爷可曾与余家打过交道?”明兰忽问道。
常嬷嬷呆了一呆,赶忙道:“应当不曾罢。哥儿心烦的很,连丧事都没过去,就忙不迭的又走了。”
宛若一道裂缝,撕开混沌已久的黑夜,满腹的疑虑终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明兰用力的舒缓的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站起来,托着后腰走了几步,忽回头而笑。
“咱们且不论余家姐姐是怎么没的,反正应当是自寻其咎,余家有愧。这是件决计不好说出口的事,是以知情的人极少。这事在顾家,大约只有老侯爷,太夫人,还有侯爷知道,在余家,只有余大人和余大太太知道,余家其余人当时在登州,应是不知的。”
“那为何余大太太还敢……”常嬷嬷一阵糊涂,这年头做了亏心事的人哪来的胆子。
“因为有人从中作了梗。”
明兰站在当中,微微而笑,“一直以来,余家大房都自认理亏,咽下苦水不敢声张,更不敢滋事。可有个人,最近忽寻上门去,对余大太太说,当初之事,侯爷并不知情。”
常嬷嬷眯缝的眼睛倏然睁开,神情大震。
“侯爷知道自己知情,我们也知道侯爷知情,太夫人更知道侯爷知情,可余家却不知。当初事发之时,两家都猝不及防。之后的丧事,还有善后,定都是由太夫人办理。”明兰小心推敲着当时的情形,越想越合理,“出事时,余家又愧又惭,必不敢细问。”
常嬷嬷渐渐抓住重点了,随着明兰的思路,缓缓接下去道:“然而,最近却有人与余家说,其实这事烨哥儿并不清楚,若是好好遮掩,不定能含糊过去。”
至于那人是谁,她们俩都心知肚明。
明兰缓缓坐到常嬷嬷面前,微笑道:“不但如此,那人还许诺种种好处。余大人仕途不顺,余阁老却日子不多了,倘若能过继一子在余氏名下,那孩子必得认余家为外祖,将来兴许还有沾光助力的机会。”而这些种种,余家其余人是不知的。
“……这不是诈人么!”过了半响,常嬷嬷才回过神来,“骗得了一时,也骗不了一世呀。待哥儿回来,不都穿帮了?”
“余家,本就只是一枚棋子。”明兰的笑容有些冷,“一旦我松了口,由着他们到外头吵吵去,说是已得了顾家的应承,典仪以后再办,先紧着给余阁老冲喜,余家办上几桌酒水,叫昌哥儿人前人后拜见一番,弄它个木已成舟,倒霉的不过是余家和侯爷。”
到时,顾廷烨的难堪可想而知,不但年少时的轻狂要被重新提出来羞辱一番(搞不好还有言官来凑热闹),还有承嗣难题,除非他狠下心除了那孩子,不然真是后患无穷。
至于余大夫妇,就像康姨妈一样,一旦利用完了,那人又怎会管他们死活呢?
常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好毒计!”
她呆了半响,正待问明兰该如何对策,却见她怔怔的仰头出神,不由得出言相询。
“这件事,巩姨娘大约也是知道的罢。”明兰抬头凝思。
当初,余家陪嫁过来的人手,早已撵的撵,卖的卖,或发还给余家,只有红绡留着;她自小陪在余氏身边,应当一清二楚。到如今,明兰才终于明白,为何顾廷烨对这么个我见犹怜的女子总一脸厌恶;有个清楚自己不与为人所知的隐秘的人在跟前,总是令人不快的。
“这事,她一定筹谋了许久,光是空口白话,估计嫣然姐姐的爹也没这么轻信,还需一个人证。”明兰思绪跑远了,嘴里喃喃着,“那阵子和四五两房分家时;巩姨娘总爱往那头跑,那会儿我事多,懒得去管她。如今想来,那人定是那时寻机把巩姨娘带出去过,由她佐证侯爷的确是不知情的,如此,余大人才敢壮起胆子,这般造次!”
怪不得那老妖婆非要挑在这个时候发难,怪不得巩红绡在那之后就老实的不像话,她还以为自己霸气外露把人给镇住了呢。
常嬷嬷听的咬牙切齿:“这贱人!这贱人!”她骂的是分别两个人,“夫人,旁的人咱们管不了,先把姓巩的这贱人捆起来!”
明兰苦笑:“人家想做的都做完了,还捆她作甚。唉,也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随即高声叫了崔妈妈来,低声吩咐叫人把红绡看管起来,崔妈妈应声而去。
“夫人,现下咱们怎么办?”这次常嬷嬷着实有些慌了手脚。
明兰反倒镇定了,世上第一等恐惧就是不知情,现在她多少有了些底,反而不怕了。她笑道:“还能怎样?以牙还牙呗,咱们也使一把诈术。”
常嬷嬷明白她的意思,惊疑道:“倘若余家不入殻怎办?又倘若咱们都想错了,怎办?”
明兰歪头想了想,摊摊手:“我已叫齐了护卫队,若真没辙了,我带上细软,嬷嬷带上年哥儿,咱们到山里的温泉庄子避难去。那里易守难攻,看哪个能打上去?!”
常嬷嬷哑然,干瞪眼出气。
明兰叹息,不到真挡不住了,还是在府里生孩子比较稳妥,毕竟准备了几个月,一应物件人手都是齐备的,真到了山上,缺这少那的,就是紧急去找太医,怕都来不及。
……
美美的睡了一觉,伸着懒腰起了床,又连着扒了两碗饭,明兰抹抹嘴,斗志激昂的等了一上午,直到吃午饭了,还是木有人来踢馆,只好又去睡午觉。等到再次睁眼时,毫不意外的听到绿枝夹杂着咯吱咬牙声的通报:“余家又来人了,还在小花厅!”
明兰颇有一种‘渴战已久’的振奋感觉,十分霸气的一挥手:“更衣,见客。”其实她更想喊的是‘关门,放狗’这句话。
再见余大太太,明兰有充分的时间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是怎么样的胆气和脸皮,能够这么上门来闹(前提是自己推测正确)。余大太太叫她看的浑身发麻,却依旧能翻个很有气势的吊梢眼过来,然后威严道:“怎么说罢?你应是不应。”
很有黑社会谈判的架势嘛;明兰左右看了看,笑道:“我还当今日能拜见余老夫人呢。”
余四太太脸上颇带了几分倦意:“娘本是要来的,她身子不好,我们好容易才劝住了。”
“四婶婶至孝,难为您费心了。”明兰微笑的十分温和,然后转头对着一旁看好戏的太夫人和斗鸡般的余大太太,“若叫老夫人听了咱们的话,没准也得躺倒了。”
余大太太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道,倘使我硬是不肯,伯母又待如何呢?”明兰慢吞吞道。
余大太太一肚子火气,冷笑一声,高声道:“我那苦命的孩儿,嫁到你们顾家不到一年,就丧了性命,好歹给个说法罢!倘若觉着我不够分量,我这便请婆母,旁的耆老来!”
余四太太见气氛紧张,忙道:“明兰,你别急,这不是为着我家公爹么,也就走个过场,冲冲喜,叫老人家高兴一下。”
“唉哟,我苦命的女儿哟,可怜你早死在顾家,连个捧瓦罐的都没有……”感觉上来了,余大太太竟还哭号起来,可惜没有眼泪。
“伯母先别哭,听我说见事儿。”明兰赶紧摆手道,“昨日您走后,恰好有人来我,那是侯爷自小信重的一位嬷嬷,便是在外头那几年,也是这位嬷嬷照料的。”
明兰笑眯眯说着,满意的看到余大太太止住了假哭,疑惑的听着,她继续道,“嬷嬷见我满脸官司,便问我情由,我说了过继的事。嬷嬷大吃一惊,只拍桌子大骂‘岂有此理,好厚的脸皮’,余伯母,您道这是为何?”
余大太太脸色渐变,直觉反应的去看太夫人,太夫人朝她微笑,以眼神示意,余大太太回过头来,强硬的瞪着明兰:“我还真不知了!”
好个不见黄河心不死!明兰心中冷笑,开始下赌注,脸上却愈发笑的温厚:“听了嬷嬷的话,我犹自不信,嫣然姐姐何等的温良淑德,嫣红姐姐怎会如此?!”
余大太太开始脸上泛青了,还用力咬唇死撑着。
“是以,我就将巩姨娘带了来问话。说起来,她也是余家人,伯母最近可见过她?”明兰轻飘飘的掷出这句话,细细观察余大太太的表情,只见她明显停了一拍呼吸,明兰笑了笑,继续道,“她说了好些事与我听,我这才晓得为何侯爷从来不愿提起嫣红姐姐。”
余大太太撑不住了,开始身形摇动,余四太太听的云里雾里,只看着妯娌发呆。这时,坐在那头的太夫人忽的轻笑一声,悠游道:“红绡可不是多话的哟,难不成有人吓她打她了?”
明兰连头也不转,笑眯眯的盯着余大太太:“听说巩姨娘是在您跟前大的,她的性子您最清楚不过。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在府里也就这样了。余下的,无非是前程二字。有人能许她的,我翻个倍添上,您说,她会如何?”
余大太太呼吸粗了起来,无措的再去看太夫人,这次连太夫人也变了神色,她只知巩红绡昨夜起已被看管起来了,再难与外头传消息,细里如何,她也不清楚。
“巩家老娘还在罢。我许她母女团聚,一辈子够用的银子,良籍,田庄,回头再招个赘婿,生个儿子,比什么不强?伯母,您说呢?”
明兰故意压低了声音,颜色温柔轻慢,凑到余大太太跟前,故意缓声缓气道,余大太太艰难的咽了一口空气,看着明兰,满脸惊疑不定,连自己嗓音发颤了犹自不知:“……你,你是说,侯爷……他早就……”
“亲家母!”太夫人高声喝断,人已立起。
余大太太怃然住了口。
明兰从鼻子里哼出不屑来:“这些日子来,我原先还觉着侯爷对余家不理不问,有些不好,自知了其中底细后,叫我说一句呀……”她忽的冷了脸色,面上尽是讥讽之意,“哼!还能叫嫣红姐姐依旧躺在顾氏坟茔中,受着顾家子孙的香火供奉,已是仁至义尽,全了两家的体面了!可叹人心竟还不足,竟上门羞辱,道是顾家好欺负么?!”
余大太太似是连指尖都苍白了,坐在那里摇摇欲坠,余四太太也渐听出些门道来,观今日情形,竟是侄女在顾家犯了大错,说不好还是丑事,想起自家居然还敢上门来闹,这不是生生把顾侯得罪狠了么?!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慌张无措的望着明兰。
明兰转身坐向她,柔声道:“四婶婶,我料你也是不知的罢。”
余四太太连连点头,苦声道,“为着公爹的病渐渐重了,我和你四叔这两个月才从登州赶来的,如何知道?”
明兰微微侧了侧眼神,意有所指道:“四婶婶,你是个明白人,可别跟伯母似的办糊涂事,叫人当了枪使,给余家惹下大祸。”
余四太太顺着明兰的眼神,看了眼太夫人,再看看自家委顿不振的大嫂,思忖片刻,心头渐渐敞亮,事已明白五六分了。
明兰斜眼看着余大太太,清楚的吐字:“过继之事,万难从命。倘若余伯母依旧不肯饶过,便请使出手段来罢,我如今身子重,待侯爷回来后亲往余府一趟,将嫣红姐姐当初的事,跟余大人另余家族人好好说道说道,论个明白!”
余大太太呻吟一声,不知真假的半晕了过去。
余四太太深吸一口气,已知此事实是个大大的笑话,今日越早结束越好,当下扶起妯娌便道,“明兰,这两日是我家唐突无礼了,我们这就回去,侯爷若有气……”她自己也觉着难开口,只能深深的看着明兰,“万望你念着旧情,担待一二。”
明兰叹了口气,和气道:“四婶婶,别说我和嫣然姐姐的情同手足,便是您待我的情分,老夫人和我祖母的情分,也是在的。”
余四太太松了口气,赶紧叫了丫鬟来帮着扶住余大太太,跟太夫人都不多说一句,便低头匆匆告辞了。
“太夫人若是无有旁的训导,我这便歇息去了。”明兰看着她们离去,也慢慢站起身。
“慢着。”
太夫人目睹了全部经过,暗叹终遇上对手了,原本计划要拖延许多日子的计策,全都提早叫破了,好在她早有准备。
明兰缓缓的转过身,挑眉道:“太夫人还有何见教?”
太夫人也不说话,只扬手朝旁边的丫鬟挥了挥。
侧边的三折紫竹门帘被轻轻卷起,一对母子低头而进,恭敬的站在当中,向明兰和太夫人福了福,女子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敲击在戏台上的唱和。
“曼娘见过太夫人和夫人了。”
明兰再度缓缓坐下,好整以暇的等着,只是身旁的丹橘和绿枝快两眼冒火了。
太夫人笑的有恃无恐,依旧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调子道:“过继一事,既那余家都不争了,我也就不多话了。不过,”她指了指昌哥儿,“这孩子到底是侯爷的骨肉,总流落在外也是不妥,是以……”
“是以,我这做嫡母,应当宽大为怀,将这孩子接进府来,认祖归宗,是也不是?”明兰不耐了,肚腹有些隐隐作痛,下坠之感忽明显起来,她直接截断老妖婆的话,替她说完,“可昌哥儿不是侯爷不叫进府的么?哦,是侯爷一时糊涂,拉不下面子,我这做主母的,当贤良淑德为本,好好劝说侯爷,是也不是?”
听着这一番连讥带讽,太夫人脸皮似乎抽搐了几下,明兰看的有趣,继续一溜串下去,“还有,倘若昌哥儿进府了,自也不能落下曼娘。留子去母,太伤天理,有违人和,怎可叫人家相依为命的母子骨肉分离呢?所以,曼娘也当进府,是也不是?”
向妈妈见主子被连连抢白,沉声喝道,“请慎言,夫人敬重长辈的礼数哪里去了?”明兰笑的很赖皮:“原就是为着敬重,怕长辈累着,替她把话都说了不是。”向妈妈气结,太夫人沉着脸,她这把年纪了,总不好和小媳妇斗嘴,太失身份了。
“只有一事,明兰实在不解,”明兰笑嘻嘻道,“当初老侯爷可是坚不肯叫曼娘进门的。咱们不能因着老侯爷过世了,就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了呀。”
太夫人面无表情,似是也动了气:“老侯爷的意思是,不可叫曼娘在正房太太进门前到府里,免得落了亲家的面子。也是嫣红年轻,性子躁,不肯容人,不然早叫她进门了。”
明兰大是佩服,也不留口德,笑道:“昨日当着余家的面,您还把嫣红姐姐夸的跟朵花儿似的,这会儿就成‘不肯容人’了?什么话都叫您说尽了,我可真见识了。”
太夫人大怒,拍案待骂,明兰嬉皮笑脸的连忙举手打住,“是我的不是,我错了,说话没个遮拦,您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想来也不会和小辈一般计较罢!”太夫人气息起伏了几个回合,生生压了下去,忽想起自己的台词都叫明兰给抢了,接下去该说什么呢?
明兰瞧她脸色变化,好笑道:“既要叫她们母子进门,好歹让我问两句话罢。”
太夫人忍着气点头。
明兰去看下头的曼娘,却见曼娘也在看自己,她脸上颇有些惊讶,似是被自己刚才那番表现给煞到。看她带着轻视的神情,大约是在想,这么个没教养的丫头怎么哄住顾廷烨的呢,明兰很想替自己表白一下,其实她平常绝对是温良恭俭让的五好青年。
“夫人,”曼娘已低下头去,声音哀如空谷幽兰,回荡在屋中,“曼娘出身卑微,原不敢有甚奢望,只幼子可怜,无能无父。请夫人垂怜,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罢!”说着便跪下,连连磕头,又拉着昌哥儿也跪了。
这许多年的东奔西跑,她的容貌早已不复光鲜,只一把好嗓子还在。
明兰四下看看,深觉四周观众委实少了些,可惜了这般大腕的角儿,曼娘此番是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自己根本没有感动,反而肚腹开始一阵阵轻轻的抽痛。
“那年在登州见着夫人,曼娘有眼不知泰山,冲撞了夫人,请夫人勿要责怪!”她磕头愈发起劲,“那日听夫人替余家大小姐出头,哪知日后夫人会归了顾氏……”言下之意,暗指明兰行事不检,言行不一。
明兰一点都不气,只淡淡道:“我没你聪明,婚姻大事只知听长辈的。长辈叫嫁,我就嫁了,哪里知道这许多计较。姑娘高看我了。”
曼娘一窒,一时停了哭求。
“听你说话,有副好嗓子呀。”明兰忽道,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曼娘也没料到,愣了一下,反应迅速的哽咽道,“奴家命苦,自小四处讨生活。”
“看你唱功身段俱是上乘,只可惜托了女儿身,不能登台献艺。”明兰不听她表演,只微笑道,“听说你最爱唱的是《琉云翘传》?便是后来跟了侯爷,衣食无忧后,依旧时常在家里唱这支曲儿?一段段拆开了唱,尤其是那段‘探花郎雪夜追佳人,琉璃女泣血表心迹’,于无人时,你更是一字一句反复的唱。”
曼娘完全愣了,掌心微微发凉,这是她心底的隐事。
“咱们都是女子,你跟我说句老实话。”明兰满脸的笑容,一副熟稔的口气,“你可艳羡那琉璃夫人?”曼娘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话。
明兰替她回答,对着太夫人笑道,“我真是废话了,自是艳羡了,不然怎么脱了贱籍后,还日夜唱这曲子,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原是做什么行当的。”
曼娘脸色煞白,狠狠的咬着下唇。
毛氏兵法有云,要打自己的仗,不能让敌人牵着鼻子走。敌人想打平原仗,你就逼它打山地战,敌人想正面对决,你就游击扰敌。所以,曼娘想谈身世可怜,明兰就谈艺术追求,曼娘想拿儿子说事,她就绕开这个话题。
“高学士舍下一身锦衣荣华,抛却恩师和双亲的期许,众叛亲离也要娶了琉璃夫人,真是羡煞我等一干平庸女子了。”明兰玩味的看着曼娘,“观你行事,也不像那贪图舒适安逸的,携子几千里追随侯爷,是个有大志向的呀。莫非……”她笑了笑,“莫非你想效仿琉璃夫人,叫侯爷也不顾世人成见,明媒正娶了你?”
“不!”便是再日思夜想的念头,曼娘也直觉的否掉了,正想说‘小女子出身卑贱,如何敢有这个念头’,却又被明兰打断,只听她玩笑道,“你要小心哟,一样的话说多了,当心菩萨听见,就当真了。”
曼娘一咬唇,竟真说不出口了。一旁的太夫人听的瞠目,有心帮忙,却不知从哪里插嘴。
“这也没什么。”明兰忍着肚腹下坠的酸痛感,半调侃道,“人有上进之心,是好事。你不进侯府,不要安逸日子,只要侯爷这个人。正可见你有识人之明,知道侯爷是囊中之锥,他日必能破囊而出,远胜于那等狗眼看人低的!”
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瞥了太夫人一眼,直把人气了个仰倒。
曼娘不再说话,收敛了可怜模样,只沉着眼色,死盯着明兰。
“可到了到了,你还是没能成第二个琉璃夫人。”明兰不惧她的目光,越生气越好,只径自道,“你机关算尽,依旧没有名分,非但不能进门,连儿子都不能认祖归宗!”
“你——!”曼娘的喉咙窜出满含怒气委屈的一声。
“你可知这是为什么?”明兰抢道。
曼娘一双怒目只瞪着明兰,宛如一只蛰伏的雌兽,蓄势待发要扑上去。
“我来告诉你。”明兰也不再笑了,神色认真,“你最大的错处,就是没明白,真喜欢一个人,就该为他着想。”
“侯爷心里仰慕父亲甚矣,嘴里说的再狠,也想父子和睦;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离开侯爷,绝不叫他们父子因你而不断争执生隙。侯爷想娶个贤惠的大家闺秀,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扭头就走,绝不碍着侯爷的前程,而非如你,反去登州搅了亲事。侯爷想一双儿女平安康泰,若琉璃夫人是你,她定好好教养孩儿,让他们自立坚强的成人,而不是把稚龄女儿扔下,又拖着三四岁的儿子远走天涯。我问你一句,现如今昌哥儿识多少字了,读了多少书了?”
明兰语气平淡,却字字句句如针扎。
曼娘粗粗的喘着气,她半生筹谋,尽皆归于流水,如何不恨,齿缝里却迸不出一句话。她自小景仰琉璃夫人,处处想学她;她可以说明兰是富贵出身,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琉璃夫人当时的处境只有比自己更为艰难。
“从始至终,你只念着自己。不论侯爷愿不愿,你的儿女如何,你只依着自己的念头行事。你这样,也配和琉璃夫人相比?!”明兰刻意露出鄙夷神色,“有你这番死缠烂打的功夫,人家早在救助老弱贫苦无数,立起自己一番家业了!”
那是个神奇的女子,种种才能也就不细说了,每次读记载琉璃夫人的札记,明兰就觉着像在看《天方夜谭》,忍不住严重怀疑这是后人添油加醋的神话。其实活到琉璃夫人那个份上,有没有那位高大学士死命相爱,已不很重要了,套一句政治课上的话,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并过的很快活。
曼娘双眼赤红,手指几乎把地毯抠出洞来,满心怨毒的瞪着明兰。
“自然了。”明兰最后补充,语气再度温和,甚至透着一股怜悯,“最最要紧的,是侯爷从来不像高大学士喜爱琉璃夫人那般喜爱过你。这便俱休矣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曼娘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瞬,曼娘浑然不知自己在做甚,只疯了似的要扑上去,却叫丹橘带来的丫鬟们死死压住。旁边的小男孩已被吓坏了,瑟缩着发抖,曼娘嘴里犹自低低诅咒着,“你这贱人……”
明兰转头看着太夫人,凉凉道:“您还要叫她进门么?”太夫人旁观的异常震惊,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话。明兰再次转过头,见曼娘已渐渐喘匀了气,明兰道:“放开她罢。”
曼娘漠然的抬起头,满脸都泪痕,这次明兰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明兰看着那瘦弱的小男孩,心中无不难过,忽柔声:“你若还有心,也该替这孩子好好打算打算。莫叫他跟着大人受苦了,我听说他身子一直不好。扪心自问,男人讨媳妇,是要相夫教子,你连个孩子都教养不好,哪个男子会敬重爱慕。”
曼娘低着头,喘着粗气,一阵阵的仿若雌兽在咆哮。
第三阵酸痛袭来,明兰深觉不好了,便巍巍颤的站起来,脸上现出痛楚神色,丹橘慌了,连声问着,明兰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疼的不对,大约是要生了。”
丹橘忍住惊慌,高声道:“来人,抬软辇子过来。”旁边的丫鬟立刻应声出去叫人,丹橘则扶着明兰小心的走过去。明兰忍出一口气:“没事,我走的动。”她的身体素质很好,不会这么脆弱,就是现代社会,要生产了也得先坐车到医院。
看明兰这幅模样,太夫人微微起疑,不知是昨日的狼来了剧情再现,还是真到了生产日子,她与向妈妈交换了眼神,犹自迟疑。
地上的曼娘咬了咬牙,忽的起了一阵狠意,一把抓过身边的儿子,抱着起来,看似往明兰身旁的柱子冲去,像是要撞头,嘴里还大喊着:“不叫我们娘儿俩活命,这便都不活了罢!”
屋内众人皆慌,丹橘和绿枝双双拦在明兰身前,还是小桃机灵,身手敏捷之下,使足力气斜里冲过去,一下撞在曼娘身上,生生把她撞倒在地上。
“来人!把这居心叵测的押起来!”向妈妈抢先道。
明兰看了她一眼,此时她肚腹发作起来,没功夫计较,只能先回去了。不过今日基本大获全胜,还是很令人愉快的,至于曼娘和昌哥儿,不该由她来处置,等顾廷烨吧。
……
一回到屋里,崔妈妈早备好了一切,两个稳婆也紧张等待着,明兰却意识模糊起来,便如躺在云端上,忍受着一波波浪潮般的阵痛。凭良心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并不怎么疼,只是酸胀的厉害,腰腹以下酸的几乎叫她想哭。它母亲的,怎么会这么酸?会酸到痛!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汗水浸湿了衣裳,连睫毛似都是湿漉漉的,外头天色暗了下来,耳旁的声音犹自喊的起劲,以崔妈妈为首的婆子们宛如拉拉队,无非是‘吸气’,‘忍着疼’,‘省着力气别喊’,‘使劲’,‘就好了’之类翻来覆去,就跟一部坏了的老录音机卡带了。
屋里点起灯来,星星如夜空,配上本已满眼的金星,倒也相映成趣。酸痛积累到临界点,明兰深觉着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忽的外头一阵疯狂的呼喊,咦?不像是自己的拉拉队呀。
她鼓足离去睁眼开一缝去看,却见窗外竟然诡异的红映半天。
“走水了!走—水—了!”外头众人混乱的呼喊着。
明兰忽的清醒了,在诅咒遍大混蛋小混蛋之后,她直想大喊一声:那老妖婆原来留着这手呢!能气死自己最好,气不死就请祝融来发威!廷灿,康姨妈,余家,曼娘,原来都是烟雾,人家根本预备了狠手!可恨自己防东防西,还是棋差一招。
她只是个法院小书记,本就不是宅斗专家,这些年学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居然还是不怎么够用?!唉,现在只能指望屠二领着的护卫队能顶用了。
大约是太生气了,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明兰咬紧牙关,抵住一口气使劲,忽的褥垫间一阵湿热,近乎疯狂的痛感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瞬间张牙舞爪奔袭而来,可人世间所有的奇迹却在这一刻到来,激烈的宣告着生命的到来。
外头震天的锣鼓声,走动声,还有吵杂声,都掩盖不住稳婆几乎变了调的尖叫。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哥儿,是个大胖小子!”
漫天红霞中,人为的恶意火灾现场,这个折磨了她大半年的小混蛋终于肯出来了。
明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赶紧看看他的手脚,是不是十个脚趾,十个手指的说!

第175回 风吹完了,鼓也擂破了:放火,曼娘,昌哥儿

一股带着辛甘味的酸苦渗入齿颊,明兰悠悠醒转,此时眼前映入崔妈妈忧心的面容,她正拿着一把铜胎珐琅细嘴小壶给自己灌着参汤,口中道:“夫人,不要紧罢。”
明兰摆摆手,她之前满脑子思虑,想的头晕眼花,又老牛拖车般的使了近七八个钟头的力气,好似连日不休备战至奥数决赛,之后紧接着跑了全程的马拉松,身心俱疲到了极点,这才昏睡的厉害,此时她努力坐卧起来,浑身无力,声音哑哑的,“给我瞧瞧孩子。”
一旁的稳婆连忙将裹严实的襁褓送了过来,满面都是笑容,连声道,“是个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
明兰手臂没力气,只能就着崔妈妈的胳膊去看,顿时苦笑不已,红红皱皱的肉团哪来的又白又俊?不过倒的确肥壮,看着就圆头圆脑,胖鼓鼓的小脸颊,轮廓清晰的鼻梁,肿肿的眼睑下头是一条秀长弯弧的眼线,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断发出小动物般的声响。
“适才哭的可得劲了,嗓门大的快把屋顶震翻了,是个健壮的哥儿!”崔妈妈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泪,“这会儿怕是哭累了。”
明兰虚弱的点点头,尽量镇定道:“赏!大伙儿辛苦了,都重重有赏!”
屋里的丫鬟婆子纷纷躬身道谢。
明兰喘着气,背后靠着软垫子,艰难的把小东西揽到自己怀里,然后松开衣襟叫他试试吮吸,两旁的婆子有些发愣,哪有大家夫人自己哺乳的,可崔妈妈却帮着在托住孩子。经过无数次的辩论,她早被说服了,乳母依旧请着,不过先叫明兰喂着试试。据说初乳好的不得了,既能健体又能增强抵抗力,在这个婴儿夭折率普遍偏高的时代,一应霉素疫苗全无,明兰怎么也不能放过。况她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妯娌掣肘,此时不行权什么时候用?!
小家伙软的不可思议,蠕动的小嘴巴一触及母亲的肌肤,居然自动产生反应,挨挨蹭蹭的凑着吮起来,虽然吸力不大,但却看得出他很是拼命。两边轮流试了好久,小东西依旧锲而不舍,除了中途停下来两次咧嘴哭几声,表示抗议做白工外,继续埋头努力空吸,秃秃嫩嫩的牙床用力咬着食物来源,圆滚滚的小脑袋不屈不挠的挨在自己胸前,明兰觉得又好笑又感动,亲着他秃秃的小脑门,这是个强壮坚韧的小生命呢。
在崔妈妈和两个婆子轮流说了十一遍‘算了罢’之后,小混蛋的努力终于奋斗出了成果,吮出了珍贵的初乳,看着小家伙闭着眼睛卖力吞咽的模样,霎时间滚烫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为了这个小肉团,明兰忽觉得,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崔妈妈也背过身去偷揩着泪。
明兰累的几乎脱力,把孩子看了又看,从透明粉红的小手指小脚趾,一直到他那皱成一团的小耳朵,新生儿吃不了多少,把孩子交给崔妈妈后,明兰这才又睡下,至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外面早没了冲天的火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通明的灯火;不过就算注意到了,大约她也只会说一句‘屠二爷好样的,回头大大的有奖’。
明兰这人,大约天生警觉性奇差,这一觉睡的格外悠长,再度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屋内原有的那一股血腥污浊气不见了,也觉着身子清爽整洁不少,大约崔妈妈趁她入睡之时,已为自己稍稍清理过身上的汗污。床边坐着一个满脸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枕畔的一个大包袱,他的一只手将伸未伸,仿佛想摸摸那包袱,却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兰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顿时一阵火起,这些日子所有的辛劳艰难都浮了出来,一股脑儿归咎于这不顶用的男人,她不顾干涩的嗓子,莫名兴奋起来:“你这无信的,舍得回来了!你走时怎么说的?这会儿天下太平了,你倒来了!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