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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侦探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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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侦探社
  全能侦探社
  [英]道格拉斯·亚当斯 著
  姚向辉 译
  献给我的母亲,
  她喜欢关于马的那点情节。
  作者的话
  本书中对圣塞德学院的描述,细节主要来自作者记忆中的剑桥圣约翰学院,同时也多有借用其他学院的情况。真实世界中的艾萨克·牛顿爵士曾就读于三一学院,萨缪尔·泰勒·柯勒律治就读于耶稣学院。
  重点在于,圣塞德学院完全是作者拼凑出来的虚构场所,本书中的任何一个机构或角色都和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机构或人物——无论是在世、已逝还是饱受折磨地游荡于黑夜中——毫无对应关系。
  本书的撰写和排版使用了苹果麦金塔Plus 电脑、LaserWriter Plus 打印机和Laser Author 文字处理软件。感谢图标技术公司(Icon Technolog y)的迈克·格罗弗(Mike Glover)协助排版。
  最后,作者要向苏·弗里斯通(Sue Freestone)致以特别感谢,这本书能够降临世间,多亏她的帮助。
  道格拉斯·亚当斯
  伦敦,1987
第一章
  这个时刻不存在见证者。
  这个时刻只有荒芜的土地和隆隆的雷声,永不停息的细雨从东北方向席卷而来,似乎裹挟着世间无数个重大时刻。
  昨天的暴风雨,还有前天的,还有上周的洪水,此刻都已成为过去。天空依然饱含雨水,但在渐沉暮色中落下的只是忧郁的毛毛雨。
  风扫过正在变暗的平原,被低矮的丘陵绊住脚步,呼啸穿过一道浅谷。某种结构体——大致算是个塔形物——孤零零地耸立在谷底宛如噩梦的烂泥里,朝着一侧倾斜。
  这是个黑乎乎的短粗塔形物。它像从地狱某个格外险恶的深渊底下挤出来的一团岩浆一样耸立着,以特异的角度朝一侧倾斜,仿佛承担了比其可观分量要大得多的重负。它似乎是个死物,已经死了很久。
  唯一的动静来自谷底那条泥泞小河,它没精打采地从塔形物旁边流过。再向前一英里左右,小河落入一道深沟,消失在地底下。
  然而随着暮色愈发深重,我们发现这个塔形物并非全无生机。它深处有一团黯淡的红光在摇曳闪烁。
  这团光只是隐约可见而已;不过,当然了,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人在看,没有见证者,这个时刻没有,但它确实是一团光。每隔几分钟,它会突然变得更加强烈和明亮,然后逐渐黯淡下来,直到近乎熄灭。与此同时,某种低沉的哀叫声飘进风中,慢慢变成高潮一样的哭号,然后同样凄凉地渐渐变弱。
  时间慢慢过去,又一团光出现了,这团光比较小,而且是移动的。它从地平面上冒出来,绕着塔形物上上下下转了一圈,路上偶尔停顿片刻。我们能够勉强分辨出,这团光被拿在一个模糊的人影手上,它和人影随后再次消失在塔形物里。
  一个钟头过去了,到这个钟头结束的时候,黑暗彻底笼罩一切。世界似乎已经死去,夜晚是一片虚无。
  这时,那团光再次出现在塔顶附近,这次有意识地变得更加明亮。亮度很快达到先前的最高峰,然后继续变亮,变得越来越亮。随之而来的哀叫声也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最终变成哭号。哭号声持续不断,直到变成震耳欲聋的巨响,而那团光变成了炫目的赤红。
  然后,两者陡然停息。
  世界迎来一毫秒的寂静和黑暗。
  一束新的、惊人的白光从塔底的烂泥里汹涌喷发而出。天空皱缩,堆满烂泥的山峦剧烈颤抖,大地与天空互相咆哮,恐怖可憎的粉色、突如其来的绿色和萦绕不去的橙色侵染云朵,这道光随即沉寂下去,夜晚终于陷入深沉而丑恶的黑暗。除了轻柔的叮咚水声,万籁俱静。
  然而到了早晨,太阳带着不寻常的活力升起,白昼变得——或者显得,或者,要是这儿有能感知的人,就会显得——更加温暖、清澈和明亮:总而言之,一个生机勃勃的前所未有的白昼。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山谷支离破碎的残骸。
  而时间开始认真地流逝。


第二章
  一块岩岬的高处,一匹厌倦的马,一个电僧骑在马背上。粗纺僧袍的兜帽底下,电僧目不转睛地盯着另一道峡谷的深处,这道峡谷给它带来了难题。
  天气酷热,太阳盘踞在空荡荡的朦胧天顶,蹂躏着灰色岩石和被烤焦的低矮草丛。没有任何动静,连电僧都一动不动。马尾稍微摆了摆,轻轻甩动,企图搅起一丝小风,但这就是全部的动静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电僧是一种节省劳力的设备,就像洗碗机或录像机。洗碗机替你洗沉闷无聊的碗,省得你亲自费力洗碗;录像机替你看沉闷无聊的电视,省得你亲自劳神看电视;电僧替你相信事物,也就是相信世界希望你相信的各种事物,省得你去完成这项越来越困难的任务。
  不幸的是,这个电僧出了个故障,开始多多少少地随机相信各种各样的事物。它甚至开始相信它们难以相信盐湖城的存在这件事。当然了,它从未听说过盐湖城。它也从未听说过“垓”这个数字,“垓”大约就是这道峡谷和犹他州大盐湖之间的里程数。
  峡谷的问题是这样的:电僧目前相信这道峡谷,以及峡谷中和峡谷周围的一切全都是某种淡粉色,包括电僧自己和它的马。如此情况使得它难以区分不同的事物,因此它就不可能做任何事情或者去任何地方,至少不可能做任何困难的事情和去任何危险的地方。电僧和无聊的马因此动弹不得,马在生活中不得不忍受许多愚蠢的处境,但在私下里觉得这肯定是最愚蠢的处境。
  电僧对这些事情的相信会持续多久?
  唔,就电僧的心智而言,是永远。能够移动山岳的信仰,或者无视所有证据而相信山岳是粉红色的信仰,坚固而永恒,仿佛一块巨岩,世界愿意抡起什么砸上去都行,而它绝对不会动摇。不过根据实践,马知道这个“永远”通常来说是二十四小时。
  那么,这匹马,拥有自己的看法,对事物有所怀疑,算是怎么一回事?马有这些行为非同寻常,对吧?所以它也许是一匹非同寻常的马?
  不。尽管它无疑是其所属物种一个俊美而健壮的样本,但它依然是一匹普普通通的马,在能够发现生命的许多地方,都有这种趋同进化现象。它们懂的东西往往比表现出来的多得多。每天从早到晚被另一种生物骑在屁股底下,你很难不对那种生物产生看法。
  然而反过来,每天从早到晚骑在另一种生物背上,你却完全有可能对它们连一丁点想法都没有。
  生产电僧的早期型号时,设计者觉得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你必须能立刻识别出它们是人造物品。不能冒它们怎么看都像真人的风险。你可不希望你的录像机从早到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你也不希望它抠鼻子、喝啤酒和叫比萨外卖。
  因此,设计者基于设计的独创性和实用的骑马能力设计电僧。这很重要。人类,以及所有真实事物,骑在马背上总是显得更加可信。因此,电僧有两条腿,比一般的质数十七、十九或二十三更适合也更便宜;皮肤粉扑扑的,而不是紫色,柔软而光滑,而不是锯齿质地。嘴巴和鼻子的数量都被限制为一,但被多给了一只眼睛,所以眼睛的总数是二。这个生物看起来真是奇怪,但在相信最荒谬的事情上确实表现优异。
  这个电僧之所以会出故障,仅仅是因为它在一天内被迫相信了太多的东西。由于某些错误,它交叉连接到一台同时观看十一个电视频道的录像机上,因而整整一组非逻辑电路烧坏了。录像机只需要看电视,并不是非得相信节目不可。所以你看,使用说明就有这么重要。
  于是电僧在亢奋中度过了一周,相信战争就是和平,好就是坏,月亮是用蓝奶酪做成的,上帝要人们把许多钱寄到某个信箱号去,甚至开始相信所有桌子里有百分之三十五是雌雄同体的。它最后终于崩溃了。电僧商店的维修工说它需要一块全新的主板,然后又说改进后的型号电僧+比它强大一倍,有全新的多任务否定容差能力,这个功能使得它们可以在记忆中保存多达十六个完全不同和互相矛盾的概念而不至于引发让人恼火的系统故障,新型号比它快一倍,至少油腔滑调三倍,更换旧型号主板的费用拿来买个新型号电僧绰绰有余。
  那还用说?成交。
  出故障的电僧被赶进沙漠,它在那儿愿意相信什么都行,包括它遭受了不公待遇这个念头。人们允许它保留自己的马,因为制造马实在太便宜了。
  它在沙漠里漫游了好些个日日夜夜,具体数字是三、四十三还是五十九万八千七百零三,就看它相信什么了。它把单纯的电子信任给了石块、飞鸟、云朵和一种并不存在的象和芦笋的结合体,最后爬上高处的这块岩石,俯瞰它深切而狂热地相信是粉色的峡谷。但事实并非如此。峡谷里连一丝粉色都没有。
  时间在流逝。


第三章
  时间在流逝。
  苏珊在等待。
  苏珊等待了好久,门铃一直不响。电话也没响。她看看手表。她觉得自己此刻有正当理由生气了。当然,她已经很生气了,但怎么说呢,她那会儿还不着急。这会儿,他已经迟到太久,即便考虑到交通情况、运气不佳、一般而言的左右微差和拖延。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先前他坚持他们最晚也必须在这个时间之前出发,因此她必须做好准备。
  她担心他出了什么可怕的坏事,但心底里一丁点也不相信。他从没碰到过任何可怕的坏事,虽说她觉得此刻倒是挺适合让他尝个鲜。要是他自己还没碰到任何可怕的坏事,那很快她就要让他开开眼界了。这是个好主意。
  她气呼呼地坐进扶手椅,看着电视上的新闻。新闻让她生气。她拿起遥控器乱按,看了一会儿另一个频道的什么东西。她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同样让她生气。
  也许她应该打个电话。不,让她打电话还不如让她去死呢。说不定就在她打电话的当口,他也打电话进来,结果电话怎么都接不通。
  她拒绝承认她甚至动过这个念头。
  该死的,他在哪儿?但是,谁在乎他在哪儿呢?她反正不在乎,这一点可以肯定。
  他一连三次这么做了。一连三次就足够了。她气呼呼地再次乱按遥控器。有个节目在说电脑以及你能用电脑和音乐折腾名堂的某个领域内令人振奋的技术发展。
  够了。真的够了。她知道仅仅几秒钟前她也对自己这么说过,但此刻是真的够了。
  她跳起来走向电话,怒气冲冲地抓起记事手册。她刷刷刷翻了一会儿,找到号码拨出去。
  “哈喽,迈克尔吗?对,是我,苏珊。苏珊·路。你说我今晚要是有空就打电话给你,我说我宁可找个水沟淹死,还记得吗?好吧,我忽然发现我有空了,绝对彻底完全地有空,而方圆几英里内也没有一条像样的水沟。给你个建议,有机会就该毫不犹豫抓住。半小时后我会出现在丹吉尔俱乐部。”
  她穿上鞋子和外衣,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她应该给答录机换一盘加长的新磁带,于是停留片刻。两分钟后,她已经出了前门。电话终于响起,答录机甜甜地说苏珊·路暂时无法接听,若是来电者愿意留言,她会尽早回电。或许吧。


第四章
  这是个老派的十一月凄冷的夜晚。
  月亮显得苍白而惨淡,像是不该在这么一个晚上升起来。它不情不愿地爬到半空中,像个邪恶的幽灵似的挂在那儿。隔着肮脏泥沼中升起的潮气,它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剑桥大学圣塞德学院五花八门的城堡和塔楼的轮廓,这些乱糟糟的建筑物落成于许多个世纪之间,中世纪的挨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希罗风格的挨着都铎王朝的。只有耸立在雾霭中的时候,它们才勉强显得彼此相容。
  建筑物之间有些匆忙的人影,从一团黯淡的灯光赶往另一团黯淡的灯光,冷得直打哆嗦,呼吸时吐出的白气宛如幽魂,在他们背后悄然融入寒夜。
  现在是七点钟。很多人影走向一号和二号宿舍楼之间的学院食堂,温暖的灯光不情愿地从食堂里流淌出来。有两个彼此特别不协调的人影。其中一个是位年轻男人,身材高挑,瘦骨嶙峋,裹着一件厚实的黑外套,走路时有点像只苦哈哈的苍鹭。
  另一个男人个头矮小,圆滚滚的,动作笨拙而不安定,就像一群企图咬破麻袋逃跑的老松鼠。他显老,完全难以确定年纪的那种老。假如你随便猜个数字,他多半比这个年纪稍微老一点,但——好吧,谁也看不出他的年龄。没错,他脸上满是皱纹,从红色羊毛滑雪帽底下钻出来的几撮头发又细又白,打定主意要排列出自己的形状。他同样裹着厚实的大衣,但在大衣外还套着一身随风鼓起的长袍,长袍有着严重褪色的紫色镶边,这是他独一无二的特殊教职的标志。
  他们向前走的时候,一直是那个年长的男人在说话。他一路指着各种有趣的东西,尽管天色昏暗,你什么都看不清。年轻人不停附和“哎呀,对”“是吗?太有意思了……”“好的,好的,好的”和“我的天哪”。他使劲点头。
  他们走进食堂,但走的不是正门,而是宿舍楼东侧的一道小门。这道门通往公共休息室和镶着深色墙板的前厅,教授们会在前厅里聚集,拍着手发出“啪啪”的声音,然后穿过专用通道,走向贵宾席。
  他们迟到了,飞快地脱掉大衣。对年长的男人来说,这个步骤比较复杂,因为他首先要脱掉象征教职的长袍,然后脱掉大衣,再把长袍穿回去;他还要把帽子塞进大衣口袋,然后琢磨他把围巾放在哪儿了,然后想起来他没戴围巾,然后在一个大衣口袋里摸手帕,然后在另一个大衣口袋里摸眼镜,最后惊奇地发现它们都包在围巾里,因为事实上他带了围巾只是没戴上,尽管从沼泽地吹来的潮湿寒风宛如女巫的呼吸。
  他催促年轻人在他前面走进餐厅,他们坐上贵宾席的最后两个座位,因为打断拉丁文谢饭祷告而招来好一阵皱眉和白眼。
  餐厅今晚人满为患。在比较冷的月份里,餐厅总是受学生的欢迎。更不同寻常的是,餐厅里点着蜡烛,只有碰到屈指可数的特殊场合才会这样。两张坐满人的长桌延伸进烛光闪烁的黑暗之中。烛光之下,人们的面容似乎更加生机勃勃,压低嗓门的交谈声、餐具和杯子的叮咚碰撞声似乎比平时更加令人兴奋。见证了宽阔厅堂幽深暗处的几个世纪的时光仿佛同时现身。贵宾席横列于大厅最前方,比整个大厅高一英尺左右。今晚要招待来宾,为了容纳多出来的人,大厅两头均放置了桌子,因此很多人是背对着大厅的其他地方。
  “好啊,年轻人麦克杜夫,”教授坐下,边打开餐巾边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亲爱的小伙子。很高兴你能来。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搞什么,”他又说,惊愕地环顾四周,“满眼的蜡烛、银器和乱七八糟的事儿。一般来说,这意味着有一场特别的宴会,但谁也不知道究竟为了纪念什么人或什么事,只知道今晚的饭菜会比较像样。”
  他停下来思忖片刻,然后说:“说来奇怪,食物的质量居然会和照明的亮度成反比,你不觉得吗?你不由要想,假如把厨房员工全关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他们的厨艺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值得一试,我觉得。在大学里找几个像样的地窖,为了这个目标改造地窖。我好像带你参观过,对吧?砖头砌得很不赖。”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客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是主人第一次表现出还大致记得他是谁的迹象。厄本·克罗诺蒂斯教授,伟大的时间学钦定教授,坚持要别人叫他“雷格”[1],曾经把自己的记性比作亚历山大鸟翼凤蝶,确实多姿多彩,总是漂漂亮亮地到处飞来飞去,然而现在嘛,哎呀呀,已经几乎灭绝了。
  几天前他打电话邀请理查德,似乎极为期待见到他带过的这个学生,然而今晚理查德敲门的时候——不得不承认,稍微晚了一点点——教授怒气冲冲地拉开门,见到理查德后大吃一惊,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绪问题。理查德拐弯抹角地提醒教授,他担任自己的大学导师已经是十年前了,教授颇为恼怒,最后总算承认理查德是来吃饭的,而他——也就是教授——飞快地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大学的建筑历史,百分之百地证明他的脑子已经在别处。
  雷格没有真的教过理查德,仅仅担任过理查德的大学导师,简而言之就是曾经负责过理查德的总体福祉,通知他考试时间,叫他别吸毒,等等等等。事实上,雷格有没有教过任何人都是个问题,就算教过,究竟教了什么也是个问题。他教授的科目,往好里说也是面目不清,他早就被免除了讲课的重任——因为他会使出他闻名遐迩的简单套路,向可能要教的学生们开出一个令人疲惫的冗长书单,而他很清楚这些书至少绝版三十年了,若是学生未能找到这些书,他就会大发雷霆——故而谁也没有搞清楚过他的研究领域到底是什么。当然了,他很久以前就采取过预防措施,从大学和学院的图书馆里取走书单里那些书仅存的拷贝,结果就是他有充足的时间做,呃,他想做的随便什么事情。
  理查德和这个怪老头相处得算是还不错,因此某天终于鼓起勇气,问老先生这个“时间学钦定教授”究竟是什么。那是夏天里一个明媚的日子,世界似乎光是因为它是它自己就开心得快爆炸了,雷格友善得都不像他本人。两人走过一座桥,康河在桥下将校园分为新旧两块。
  “闲职,我亲爱的小伙子,完全是个闲职,”他笑得很灿烂,“小小的一笔钱,换取少量——或者可以说不存在的——一点工作。这份工作让我永远处在略胜一筹的不败之地,一个安享人生的舒服地方,尽管有点拮据。本人诚挚推荐。”他趴在小桥的边缘上,指着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一块砖让理查德看。
  “但具体研究什么呢?”理查德追问道,“历史?物理?哲学?还是什么?”
  “好吧,”雷格慢吞吞地说,“既然你这么感兴趣。这个席位最初是乔治三世设立的,如你所知,他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包括认为温莎大公园的那些树里有一棵是腓特烈大帝。
  “教席由他亲自指定,因此有‘钦定’名头。同时也是他本人的想法,这一点更加不寻常。”
  阳光沿着康河戏耍。划船的人愉悦地彼此呼喝,命令对方滚开。瘦弱的自然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待了几个月,脸色苍白如死鱼,走到阳光下使劲眨眼。一对对恋人在河岸漫步,无所不在的美妙感觉让他们非常兴奋,必须跳进世界享受个把小时。
  “饱受折磨的可怜家伙,”雷格继续道,“我说的是乔治三世,你大概也知道,这家伙痴迷于时间。宫殿里摆满钟表。他没完没了地给它们上发条。有时候半夜爬起来,穿着睡袍在宫殿里转来转去上发条。你要明白,他特别担心时间会停止向前流动。他的一生中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要是时间向后流动哪怕一瞬间,他都害怕会有某些坏事再次发生。一种非常可以理解的恐惧,假如你是个胡乱狂叫的疯子——恕我直言——那就更加可以理解了。请允许我对这个可怜的家伙献上最真挚的同情,是啊,他确实是个可怜人。他指派我,或者更准确地说,下令设立了教席,这个教授职位,你知道,就是我目前有幸占据的这个岗位——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他设立这个,呃,时间学讲席是为了确定是否存在特定的因素使得一件事情在另一件事之后发生,以及是否有办法阻断这个因素。由于以上三个问题的答案,我立刻就知道了——分别是有、没有和或许——我发觉我就可以安享职业生涯剩下的全部时间。”
  “你的前任们呢?”
  “呃,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他们是谁呢?”
  “他们是谁?唔,当然都是了不起的好伙计,对一个人来说不可能更了不起了。记得提醒我有空时给你说说他们。看见那块砖头了吗?华兹华斯有次吐在那块砖头上。算他厉害。”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理查德在宽阔的餐厅里左顾右盼,看十年时光有没有改变什么东西,答案当然是绝对没有。暗沉沉的高处——在闪烁烛光中只能看个大概——阴森森地挂着首相、大主教、政治改革家和诗人的画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世时都有可能在那块砖头上吐过。
  “好了,”雷格大声地和他说悄悄话,语气像是在修道院介绍乳环,“听说你忽然混得非常不错,总算出头了,嗯哼?”
  “呃,嗯,对,事实上,”理查德说,对这个事实的诧异并不亚于其他任何人,“对,是的。”
  餐桌四周,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电脑。”他听见同桌离他很远的某个人轻蔑地对邻座轻声说。直勾勾的视线缓和下来,转向别处。
  “好极了,”雷格说,“我为你高兴,非常高兴。”
  “告诉我,”他继续道,过了几秒钟,理查德才意识到教授没有在和他交谈,而是转向右侧,问他另一边的邻座,“这到底是搞什么,这堆——”他朝蜡烛和银光闪闪的餐具挥挥胳膊——“名堂?”
  另一边的邻座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先生,他极慢地扭过头瞪着教授,像是因为被人从冥国这么唤醒而非常恼火。
  “柯勒律治,”他用纤弱而尖利的声音说,“老傻瓜,今天是柯勒律治晚宴。”他极慢地转过去,直到重新面对前方。他叫考利,是考古学和人类学教授,经常有人在他背后说,这两者对他来说不但是严肃的学术研究,更是重温童年的好机会。
  “哎呀,是吧,”雷格喃喃道,“是吗?”然后转身面向理查德。“今天是柯勒律治晚宴,”他胸有成竹地说,“柯勒律治曾经是这所学院的成员,你知道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柯勒律治。萨缪尔·泰勒。诗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这是他的晚宴。呃,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否则饭菜早就凉透了。”沉默。“给你,来点盐。”
  “呃,谢谢,我看我还是等一等吧。”理查德惊讶道,因为食物还没有上桌。
  “来吧,拿着。”教授坚持道,把沉重的银质盐瓶塞给他。
  理查德困惑地眨了眨眼,耸了耸肩,伸手去接盐瓶。然而就在他眨眼的那个瞬间,盐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诧异地向后一缩。
  “不赖吧?”雷格说着从右手边死气沉沉的邻座耳后掏出那个失踪的调料瓶,长桌旁的某处传来像是小女孩吃惊的咯咯笑声。雷格顽皮地笑着说:“让人讨厌的坏习惯,我知道。已经上了我的戒除名单,就排在抽烟和水蛭后面。”
  好吧,毫无变化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有人喜欢抠鼻子,有人当街殴打老太太成性。雷格有个无伤大雅但很特别的恶习:变幼稚的戏法上瘾。理查德记得他第一次去找雷格讨教问题——其实只是平平常常的焦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学生烦恼不已的那种,尤其是有小论文要写时,但当时感觉仿佛是某种阴郁而残暴的重负。雷格坐在那儿听他倾吐心声,因为聚精会神而眉头紧锁,等理查德终于说完,他严肃地沉吟良久,使劲揉搓下巴,最后俯身向前,直视理查德的眼睛。
  “我怀疑你的问题,”他说,“是鼻子里塞了太多回形针。”
  理查德茫然地看着他。
  “允许我示范一下,”雷格说,隔着写字台探过身子,从理查德的鼻子里拽出一串共计十一个回形针和一只橡皮小天鹅。
  “啊哈,罪魁祸首,”他说,举起天鹅,“从燕麦盒里来的,你要知道,引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好吧,很高兴咱们小小地恳谈了一次,我亲爱的孩子。假如再遇到这种问题,不用客气,请一定来找我。”
  不消说,理查德再也没去找过他。
  理查德扫视长桌,看有没有他念书时认识的其他人。
  左手边隔着两个座位的先生是理查德那会儿的英语文学系学监,他完全没有表现出认识理查德的迹象。这倒是不足为奇,因为理查德在学院念书那三年里总是想方设法避开他,甚至用上了留大胡子和假扮其他人的伎俩。
  学监旁边的男人,理查德从不需要费神去辨认他。事实上,任何人都不需要。他身材瘦削,貌如仓鼠,长了一个最显眼的嶙峋长鼻——真的特别特别长和嶙峋。事实上,它很像1983年帮助澳洲队赢得美洲杯帆船赛但激起争议的新式龙骨,这种相似性在当时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不过当然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任何话。
  从来。
  没有人。
  人们第一次见到他时,总是被他的鼻子弄得既惊诧又尴尬,因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第二次见到他又会由于第一次而变得更加糟糕。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在这段时间里,沉默像茧壳似的包裹着他。学院食堂的服务生早已养成习惯,在他左右两侧各放一套盐、胡椒和芥末瓶,因为不会有人请他帮忙递一下调料瓶,而请他另一侧的人递调料瓶不但无礼,而且有他的鼻子挡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还有一点奇特之处,那就是每晚必定要做并不时重复一整套手势。包括按顺序轻点左手的每一根手指,然后是右手的每一根手指。他时不时还会轻点身体的其他部位,指关节、手肘或膝盖。每次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停下时,他会转而轮流眨两只眼睛,间或使劲点头。当然了,从来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尽管所有人都好奇得要死要活。
  理查德看不见他的另一侧是谁。
  换个方向望去,雷格死气沉沉的邻座身旁是沃特金,古典学教授,一个干瘪和古怪得可怕的人。他沉重的无框眼镜几乎是两块实心玻璃立方体,眼睛在里面像金鱼似的独自存在。他的鼻子还算挺拔和正常,但底下留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式的胡子。他的视线在桌上游来游去,选择今晚要找谁交谈。他心仪的猎物是来宾之一,新上任的第三电台台长,就坐在他的对面——然而很可惜,学院乐队的总监和一名哲学教授已经缠上台长。两个人忙着向被折磨的对象解释“过于莫扎特”这个短语是什么意思,给这五个字赋予某种符合逻辑的定义。这个表达方式本质上自我矛盾,因此一个句子只要有了它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进而不可能建立起倾向于任何一种节目编排策略的论点。可怜的台长已经紧紧地抓住刀叉,目光左右扫射,绝望地寻找救星,不幸撞进沃特金教授的罗网。
  “晚上好,”沃特金笑嘻嘻地抛出鱼饵,用最友善的态度点点头,然后让视线不动声色地歇在面前刚上桌的汤碗上。视线来到这儿,似乎不打算再离开了。火候还不到。让那个混蛋再受点煎熬吧。他希望这场救援至少能换来六期电台对谈节目的出场费。
  先前雷格变戏法时引来了一阵仿佛小女孩吃惊的咯咯笑声,此刻理查德忽然在沃特金的另一侧找到笑声的源头。他震惊地发现发出笑声的确实就是个小女孩。她大约八岁,金发,似乎闷闷不乐。她坐在那儿,时不时厌烦地踢桌腿一脚。
  “那是谁?”理查德惊讶地问雷格。
  “哪里的谁?”雷格惊讶地问理查德。
  理查德偷偷地朝小女孩摆了摆一根手指。“那个女孩,”他悄声说,“那个很小的小女孩。新来的数学教授吗?”
  雷格扭头打量她。“说起来,”他诧异地说,“我一丁点概念都没有。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太稀奇了。”
  就在这个时候,BBC的男人解决了这个难题。他突然挣脱左右邻座施展的逻辑锁喉绝招,命令小女孩别再踢桌子了。她不再踢桌子,开始以加倍的魄力踢空气。他请女孩尽量开心一点,于是女孩开始踢他。她在这个阴沉的晚上总算有了片刻的欢愉,只可惜欢愉没能持续多久。她父亲开始和全桌人分享他对保姆让人失望这件事的看法,然而其他人都觉得难以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布克斯特胡德的大型演出季,”乐队总监继续道,“无疑迟到得太久了。相信你很期待得到第一个机会,对如此境况加以补救。”
  “哦,呃,对,”女孩的父亲吓得洒了一勺汤,“呃,那是……他和格卢克不是同一个人,对吧?”
  小女孩又开始踢桌腿。她父亲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侧过脑袋,比着嘴型问他问题。
  “现在不行。”他尽可能压低嗓门说。
  “那什么时候行?”
  “晚些时候。有可能。晚些时候,咱们等着看。”
  她气呼呼地在椅子上拱起背。“你总是说晚些时候。”她对父亲比着嘴型说。
  “可怜的孩子,”雷格喃喃道,“这张桌子旁的教授们,谁内心深处其实不是这样呢?啊哈,谢谢。”汤上桌了,他的注意力被汤引开,理查德也一样。
  “所以请告诉我,”雷格说,在此之前两人都舀了两勺汤,得出相同的结论,也就是这东西实在谈不上特别美味,“我亲爱的小伙子,你做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和电脑有关,还和音乐有关。我记得你在这儿时念的是英语文学——不过,似乎只是在你闲暇时念念。”他在汤勺边缘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理查德。“等一等,”教授在理查德来得及开口前又说,“我好像有个模糊的印象,你在这儿时就有某种电脑?哪一年来着?1977年?”
  “呃,1977年我们称之为电脑的其实只是一种电子算盘,但……”
  “哎,我说,你别低估算盘,”雷格说,“落在技艺高超的人手上,这可是一种极其精密的运算装置。另外,它不需要电力,能够用手边的随便什么材料制作,而且不会在执行重要工作的半当中尖声乱响。”
  “那么电子算盘根本就毫无意义了?”理查德说。
  “一点不错。”雷格承认道。
  “这台机器会做的事情没什么是你自己不能做的,而且你做的话时间只需要一半,还能省去许多麻烦,”理查德说,“但另一方面,它非常擅长当一个迟钝而愚笨的学生。”
  雷格困惑地看着他。
  “我真是不明白它们怎么会供不应求,”雷格说,“我坐在这儿拿个面包卷随便乱扔就能砸中十几台。”
  “我相信。但换个角度看问题,教任何人学任何东西的意义何在?”
  这个问题在长桌上下激起一阵交头接耳,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和认可。
  理查德继续道:“我想说的是,假如你真的想理解一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试着解释给另一个人听。这会逼着你先在自己的脑海里把事情梳理清楚。你的学生越是迟钝和愚笨,你就越是必须把事情分解成更加简单的概念。这就是编程的精髓。你把一件复杂的事情梳理成一个个细小的步骤,连一台愚蠢的机器都能应付这些步骤,你在梳理过程中无疑会学到一些什么。老师学到的往往比学生多,这话没说错吧?”
  “老师只要没做脑前额叶切除术,”桌边某处响起一个低沉的抱怨声,“就很难比我那些学生学到的更少。”
  “所以我经常在我那台16K电脑上花好几天时间费力地写一篇文章,换成打字机顶多只需要两个小时,但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尝试向机器解释我希望它做什么的那个过程。事实上,我用BASIC语言给我自己写了一个文字处理软件。执行一个简单的搜索与替换进程就会耗费三小时。”
  “我忘记了,不过你最近完成过什么文章吗?”
  “呃,没多少。算不上真正的文章,不过我写不出来的原因才是最有意思的。举例来说,我发现……”
  他停下来,自嘲地笑笑。
  “当然了,我还在一个摇滚乐队里担任键盘手,”他又说,“也没什么用。”
  “哎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雷格说,“你的过去很有一些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费解的东西。某种特质,我不得不说,和这碗汤不无相似之处。”他用餐巾非常仔细地擦拭嘴唇。“回头我非得找厨房工作人员好好谈一下。我想确定他们是不是留下了该留下的东西,扔掉了该扔掉的东西。那么,你刚才说摇滚乐队?好,好,好。我的天。”
  “是的,”理查德说,“我们自称‘还算好’乐队,但实际上并不好。我们的目标是成为八十年代初的披头士,但我们得到的财务和法律建议远远超过披头士,他们得到的大体而言就是‘别管’这两个字,因此我们没能成功。我离开剑桥,饿了三年肚子。”
  “但我在那段时间没遇到过你,”雷格说,“你的意思是,你混得很不错吗?”
  “作为一名扫路工人,是的。路上的垃圾实在多得可怕。要我说,多得超过干一辈子扫路工所需。但是,我被解雇了,因为我把垃圾扫到了另一个人负责的区域里。”
  雷格摇头道:“看来这个职业不适合你。在很多行当里,这种行为能保证你快速晋升。”
  “我试过另外几种工作——但都好不到哪儿去。没有一个职位我做得足够长久,因为我总是觉得太累,没法好好干活。人们会发现我趴在鸡棚或文件柜上呼呼大睡——具体是哪儿取决于工作内容。彻夜不眠对着电脑,教它演奏《三只瞎老鼠》,你明白,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目标。”
  “我很明白。”雷格赞同道。“谢谢,”服务生来收走他只喝完一半的汤,他说,“非常感谢。《三只瞎老鼠》?好,很好。但毫无疑问你最后成功了,因此得到了目前的卓著地位。是吧?”
  “唔,真实情况要稍微复杂一点。”
  “我就怕你这么说。真可惜你没带来,否则说不定能让那位可怜的小姑娘高兴一下,那样她就不用被迫忍受咱们这些无聊又暴躁的老家伙的陪伴。《三只瞎老鼠》的轻快曲调多半能振奋她的精神。”他探出身子,隔着右手边两个邻座去看小女孩,小女孩了无生趣地瘫坐在椅子里。
  “哈喽。”他说。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随即羞怯地垂下视线,继续晃动双腿。
  “你觉得哪个更糟糕,”雷格问她,“是汤还是这些人?”
  她勉强噗嗤一笑,耸耸肩,依然垂着眼睛。
  “我觉得你很明智,暂时不发表看法,”雷格继续道,“至于我本人,我打算等见到胡萝卜后再做出判断。他们从周末就开始煮胡萝卜了,但我担心时间还是不够。唯一有可能比胡萝卜更糟糕的就是沃特金。他是坐在咱们之间、戴一副傻乎乎眼镜的那位先生。我叫雷格,顺便介绍一下。你要是有时间,不妨过来踢我几下。”
  小女孩咯咯笑,抬头看沃特金,沃特金愣住了,企图挤出和蔼的笑容,结果失败了,那副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你好,小姑娘。”他尴尬地说。她看清了他的眼镜,拼命想按捺住一阵大笑。他们接下来闲聊了几句。小女孩有了个盟友,比刚才稍微高兴了一丁点。父亲对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雷格重新转向理查德,理查德忽然说:“你有家人吗?”
  “呃……没有,”雷格静静地说,“请你告诉我,你教会了电脑《三只瞎老鼠》,然后呢?”
  “唔,长话短说好了,雷格,最后我开始为前进之路科技公司工作……”
  “啊哈,对,著名的路先生。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理查德有点恼火,多半因为有太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比他在媒体上的形象更好也更坏。事实上,我很喜欢他。和任何一个热爱奋斗的人一样,他有时候会有点让人难堪,但我在公司草创期就认识他了,那会儿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还没有半点名声。他挺好,但除非你有一台工业级的自动答录机,否则千万别让他拿到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为什么?”
  “唔,他属于只有在说话时才能思考的那种人。他每次有点子了,就非要找个人把点子说出来不可,随便什么人都行。要是这个人本人不方便——这种情况现在越来越多——他们的自动答录机也能扮演同样的角色。他会一个电话打进去,然后对着答录机说话。他有个秘书只负责一件事情,就是从他有可能打电话过去的那些人手上搜集磁带,转抄成文字后加以整理,第二天把装在蓝色文件夹里的文字交给他。”
  “蓝色文件夹?”
  “问我他为什么不直接买个录音机。”理查德说,耸耸肩。
  雷格思考片刻。“我猜他不用录音机是因为不喜欢自言自语,”他说,“这里头有个逻辑。也算成立。”
  他吃了一大口新上桌的胡椒猪肉,嚼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再度放下刀叉。
  “那么,”他最后说,“年轻人麦克杜夫在这些事情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哦,戈登让我编写苹果麦金塔电脑用的一个重要软件。财务电子表格、会计软件,诸如此类,功能强大,容易使用,能生成许多种图表。我问他希望软件具体有什么功能,他只是说:‘一切。我要一套超高级的商业软件给那台机器用,什么歌都会唱,什么舞都会跳。’我的脑子拐了个稍微有点异想天开的弯,试图从字面上理解他的话。
  “你要明白,一组有序的数字能描绘任何一样东西,能用来绘制任何一个表面,调节任何一个动态过程——等等等等。任何一个公司的会计账本,说到底也无非是一组有序的数字。于是我坐下来写了个程序,它能接收这些数字,做你想拿它们做的随便什么事情。要是你只想要个柱状图,那它会处理出一个柱状图,要是你想要个饼图或散点图,那它就会处理出饼图或散点图。假如你想要跳舞女郎从饼图里蹦跶出来,从饼图实际上代表的数字上引开人们的注意力,程序同样能做到这一点。或者你也可以把数字变成——举例来说——一群海鸥,它们飞进屏幕的队形和每只海鸥拍打翅膀的方式由公司各分部的绩效来决定。非常适合生成确实有某些含义的企业徽标动画。
  “但最白痴的一个功能莫过于,假如你想用一部音乐作品来描绘公司账本,它同样能做到。好吧,我觉得这个功能很白痴。企业界却为之疯狂。”
  雷格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胡萝卜,举在眼前。他隔着胡萝卜严肃地打量理查德,但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要明白,一部音乐作品的任何一个段落都可以表达为数字的序列或模型,”理查德热切地说,“数字能够表达音高和音长,以及音高和音长的排列……”
  “你指的是曲调。”雷格说。胡萝卜没动过地方。
  理查德笑了笑。“曲调这个词用在这儿正合适。我会记住的。”
  “能让你说得更加流畅。”雷格把胡萝卜放回盘子里,连尝都没有尝。“那么,这个软件卖得很好了?”他问。
  “在这儿不太行。大多数英国公司的年度结算报表转换后怎么听都像《扫罗》里的《死亡进行曲》,但在日本,各家公司像鼠群似的扑了上去。它生成了许多欢快的公司颂歌,开头往往很动听,但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你大概会说结尾时总是有点嘈杂。在美国简直是个商业奇迹,从生意角度说,那里是最大的市场。不过现在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去掉会计数据后软件的表现。把代表燕子振翅方式的数字直接转换成音乐。你会听见什么?按照戈登的说法,反正不是收银机的声音。”
  “有意思,”雷格说,“非常有意思。”然后终于把胡萝卜塞进嘴里。他转过去,探出身子,对新认识的小女孩说话。
  “沃特金输了,”他正色道,“胡萝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低度。对不起,沃特金,但非常抱歉,正如你的糟糕人品,胡萝卜差劲得举世无双。”
  女孩咯咯笑得比刚才更自在,对教授绽放笑容。沃特金尽量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一切,但从眼珠游向雷格的样子看得出,他更习惯于捉弄别人,而不是被人捉弄。
  “求你了,爹地,现在可以了吗?”女孩有了信心,尽管只是一丁点,同时也有了说话的勇气。
  “晚些时候。”她父亲依然这么说。
  “现在已经是晚些时候了。我一直在算时间。”
  “呃……”他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去了希腊。”女孩用充满敬畏的微弱声音说。
  “啊哈,原来如此,”沃特金轻轻颔首,“好的,好的。去了什么具体的地方吗,还是走马观花地逛了整个希腊?”
  “帕特莫斯,”她毫不迟疑地说,“非常美丽。我认为帕特莫斯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除了渡轮绝对不会在号称要来时靠岸。一次也没有过。我算过时间。我们误了航班,但我不介意。”
  “啊哈,帕特莫斯,我明白了。”沃特金说,这个消息显然撩起了他的兴趣,“好的,你必须明白,小姑娘,希腊不满足于统治古典世界的文化,还创造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有人甚至认为是唯一的——真正有创造性的想象作品。我指的当然是希腊渡轮的时间表。一部超凡脱俗的虚构作品。任何一个在爱琴海旅行过的人都会赞同这一点。嗯哼,对。本人之见。”
  女孩对他皱起眉头。
  “我找到了一个陶罐。”她说。
  “多半什么都不是,”她父亲连忙插嘴,“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去希腊的人都会认为他们发现了陶罐,你们说对不对?哈,哈。”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如此。让人生气,但确实如此。
  “我在港口发现的,”女孩说,“在水里。在我们等该死的渡轮的时候。”
  “萨拉!我说过……”
  “你就是那么说的。还有更难听的呢。你用的那些词语,我本来以为你根本不会说呢。总而言之,要我说,既然在座诸位都觉得自己聪明绝顶,那就一定有人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古希腊物品。我认为它很古老。爹地,你能给他们看一眼吗?”
  她父亲绝望地耸耸肩,伸手到椅子底下去拿东西。
  “知道吗,小姑娘,”沃特金对她说,“《启示录》就是在帕特莫斯写成的。事实如此。出自圣者约翰的手笔,如你所知。在我看来,其中有一些非常显著的迹象,表明它是作者在等渡轮时写成的。哦,对,本人之见。它开始时的那种白日梦气氛,你说对不对,正符合一个人百无聊赖、消磨时间的那种心情。无所事事,你明白的,开始编故事,然后越来越带劲,最终在高潮中进入某种绝望狂想。我觉得非常有启发性。也许你该就此写篇论文。”他朝女孩点点头。
  女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
  “啊哈,找到了。”她父亲说,把那东西重重地放在桌上。“一个普普通通的陶罐,大家都看见了。她只有六岁,”他苦笑道,“对吧,亲爱的?”
  “七岁。”萨拉说。
  陶罐很小,五英寸高,最宽处直径四英寸。罐体近乎球形,颈部很细,从罐体向外突出近一英寸。颈部和罐体的一半表面被板结的泥土覆盖,能看清的其他地方有着粗糙的泛红纹理。
  萨拉拿起陶罐,塞进她右边那位教授的手里。
  “你看上去很聪明,”她说,“说说你的看法。”
  教授拿住陶罐,带着一丝高傲的气度翻来覆去地查看。“要是你刮掉罐底的泥土,我相信,”他说起俏皮话,“肯定会看见‘伯明翰制造’这几个字。”
  “有那么古老吗?”萨拉的父亲假笑道,“那儿似乎很久不制造任何东西了。”
  “反正,”教授说,“这不是我的领域,我是分子生物学家。有其他人想看一看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不是举席欢腾的狂热争抢,然而陶罐还是断断续续地辗转传到长桌尽头。人们隔着水晶眼镜凝视它,透过角质框眼镜打量它,越过半月形镜片注视它,把眼镜忘在另一套正装口袋里的人眯起眼镜盯着它,他非常担心那套正装已经送去清洗了。似乎谁也看不出它的年代,也都不怎么在意。小女孩的表情又开始变得沮丧。
  “所谓腐儒。”雷格对理查德说。他又拿起一个银质盐瓶,举到半空中。
  “小姑娘。”他说,对女孩探出身子。
  “哦,老傻瓜,别再来这套了。”年迈的考古学家考利说,向后靠,用双手捂住耳朵。
  “小姑娘,”雷格重复道,“你看这个普通的银盐瓶。看这顶普通的帽子。”
  “你没有帽子啊。”女孩不高兴地说。
  “哦,”雷格说,“稍等片刻。”他去取来红色羊毛帽。
  “你看着,”他又说,“这个普普通通的银盐瓶。看着这顶普普通通的羊毛帽。我把盐瓶放进帽子,然后我把帽子递给你。戏法的下一步,我亲爱的姑娘……完全取决于你。”
  他隔着两个碍事的邻座——考利和沃特金——把帽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帽子,往里看。
  “去哪儿了?”她盯着帽子里说。
  “那要看你把它放在哪儿了。”雷格说。
  “哦,”萨拉说,“我明白了。呃……似乎不怎么好玩。”
  雷格耸耸肩。“一个简单的小戏法,但能给我带来乐趣。”他说,然后转回去面对理查德。“那么,刚才聊到哪儿了?”
  理查德看着他,有点震惊。他知道教授的情绪时常会突如其来地离奇变向,但教授的热情现在似乎在瞬间之内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理查德见过教授此刻的脸色,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傍晚前去拜访显然毫无准备的教授,看到的就是这个心烦意乱的表情。雷格似乎觉察到理查德被吓了一跳,立刻重新挤出笑容。
  “我亲爱的小伙子!”他说,“我亲爱的小伙子!我最最亲爱的小伙子!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呃,你刚才在说‘我亲爱的小伙子’。”
  “对,但我觉得那似乎是其他什么话的前奏。大致是一部小型托卡塔乐,主题是你这个小伙子多么了不起,我就要引入我想说的那番话的主旨了,然而我忘掉了后者的具体内容。你知道我打算说什么吗?”
  “不知道。”
  “哦。好吧,我猜我应该很高兴。要是人人都很清楚我打算说什么,那我说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对吧?那么,来看看咱们这位小客人的陶罐怎么样了。”
  实际上,陶罐已经传到沃特金手上,他宣称他在古人制造用来喝东西的用具上不是专家,只研究人们就此写出来的文字。他说考利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是所有人都必须鞠躬致敬的,然后企图把陶罐塞给考利。
  “我说了,”他重复道,“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是我们都必须鞠躬致敬的。噢,老天在上,你就松开你的耳朵,接过去稍微看一眼吧。”
  他轻柔但坚定地拉开考利的右手,重新向他解释情况,然后把陶罐递给他。考利简略但明显非常专业地查看了一遍。
  “好吧,”他说,“在我看来,大约两百年历史。非常粗糙。这个类型中一个非常拙劣的样本。当然了,毫无价值。”
  他不由分说地放下陶罐,抬眼望向古老的门楼眺望台,眺望台不知为何激起他的怒火。
  这番话带给萨拉的影响显而易见。她本来已经很气馁了,此刻更是沮丧。她咬住嘴唇,把身体往椅背上一扔,再次觉得自己是那么幼稚,与此处格格不入。父亲瞪了她一眼,提醒她注意仪态,然后再次替她道歉。
  “嗯,布克斯特胡德,”他连忙改变话题,“对,布克斯特胡德老小子。我们必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告诉我……”
  “小姑娘,”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嘶哑中充满惊诧,“你显然是魔法师,一个有着巨大力量的小女巫!”
  所有人同时望向雷格,这个喜欢卖弄的老东西。他拿起陶罐,以狂热着迷的眼神盯着它。他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小女孩,像是面对令其生畏的敌手,第一次认真评估对方的力量。
  “允许我向您致敬,”他轻声说,“我,尽管在您的无上大能之前是如此卑微,但也恳请您准许我向您祝贺,因为我居然有幸目睹了魔法技艺中最精妙的伟绩!”
  萨拉瞪大眼睛望着他。
  “我可以让这些人看一看您的成就吗?”他诚挚地问。
  女孩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拿起女孩曾经珍视但现已被凄凉遗弃的陶罐,在桌上使劲磕了一下。
  陶罐裂成不规则的两块,包裹罐体的黏土变成参差不齐的碎屑,掉在桌面上。陶罐的一侧倒下去,剩下的一块立在那里。
  萨拉的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因为有个东西卡在陶罐剩下的那部分里,脏兮兮的,表面氧化变色,但一眼就认得出那是学院餐厅的银质盐瓶。
  “愚蠢的老傻瓜。”考利嘟囔道。
  廉价的客厅戏法引来的蔑视和谴责逐渐平息——但两者都没有减少萨拉眼神里的敬畏——雷格转身面对理查德,漫不经心地说:“你当年在学校里的那个朋友,后来还见过他吗?小伙子有个稀奇的东欧名字。斯弗拉德什么来着。斯弗拉德·切利。记得那家伙吗?”
  理查德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斯弗拉德?”他最后说,“哦,你说的是德克。德克·切利。不。我和他断了联系。在街上遇到过他几次,但没什么交情。他好像时不时地改名。为什么问起他?”
  注解:
  [1] “雷格”原文为“Reg”,意指“钦定的”(Regius)一词。


第五章
  那块岩岬的高处,那个电僧依然坐在那匹马的背上,马还是那么沉静无聊、毫无怨言。粗纺僧袍的兜帽底下,电僧目不转睛地盯着峡谷深处,峡谷给它带来了一个难题。这是一个新难题,对电僧来说极为恐怖,因为这个难题是——怀疑。
  它遭受这个难题折磨的时间从来都不长,但两者每次狭路相逢,这个难题都会啃噬它这个存在的整体根基。
  天气酷热,太阳盘踞在空荡荡的朦胧天顶,蹂躏着灰色岩石和被烤焦的低矮草丛。没有任何动静,连电僧都一动不动。但怪异的事情在它大脑里嘶嘶沸腾,偶尔有数据在流经其输入缓冲区的过程中寻址错误时,这种情况也会发生。
  然而这时电僧开始相信,刚开始还战战兢兢的,但新信仰像炽烈的白色火焰般掀翻先前的全部信仰,相信山谷是粉色的愚蠢念头也包括在内。它开始相信山谷深处的某处,从它所在位置向下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很快将打开一道神秘莫测的大门,通向一个奇异而遥远的陌生世界,而它或许应该穿过那道门。一个令人惊诧的想法。
  然而更加令人惊诧的是,这次它完全正确。
  马觉察到事情要发生变化了。
  它竖起耳朵,默默摇头。它盯着同一片乱石看得太久,已经进入恍惚状态,只差一步就要开始想象它们是粉红色的了。它更使劲地摇摇脑袋。
  缰绳微微一摆,电僧的脚后跟轻轻用力,它们就出发了,小心翼翼地顺着怪石嶙峋的山坡向下走。路很难走。大部分山坡是松脱的页岩——棕色和灰色的松脱页岩,偶尔有些棕色和绿色的植物攀附在不怎么保险的栖身地上。电僧注意到这一点,内心毫无波动。它现在是个更老成、更睿智的电僧了,已经将幼稚的念头抛在脑后。粉色的山谷,雌雄同体的桌子,走向真正明悟状态的路上,这些都是必须踩在脚下的自然阶段。
  阳光猛烈地打在它们身上。电僧擦掉脸上的汗水和灰土,勒马止步,趴在马的脖子上向前探出半身。它在摇曳的热浪中望向一大块露头岩,这块巨石屹立在谷底,电僧认为——更确切地说,从其存在核心狂热地相信——那道门将在石块背后出现。它尝试进一步聚焦视线,但视野在蒸腾热气中抖动得令人晕眩。
  它坐回鞍座上,即将驱策马匹前进,但忽然注意到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
  附近有一面比较平的岩壁,事实上近得让电僧惊讶于它先前居然会没有注意到,岩壁上有一大幅绘画。画很粗糙,但线条之中并不欠缺风格,看上去非常古老,很可能确实非常古老。涂料已经褪色并成块剥落,你很难分辨清楚它究竟画的是什么。电僧凑近那幅画仔细端详。似乎是史前的狩猎场景。
  一群多肢体的紫色生物显然是早期的猎手。它们拿着简陋的长矛,正在追猎一头长角披甲的巨大动物,它似乎已经负了伤。色彩已经很淡了,几乎不复存在。事实上,你唯一能看清楚的是猎人牙齿的白色,白得闪闪发亮,光泽并没有因为几千年的流逝而减损。事实上,电僧的牙齿比起来都要相形见绌,尽管它今天早晨刚刷过牙。
  电僧以前也见过类似的绘画,但只是在照片里或电视上,从没亲眼见过。它们通常在岩洞里被发现,岩洞会保护它们不受自然因素侵扰,否则这些绘画就不可能保存下来。
  电僧更仔细地打量这块岩石周围的环境,注意到这里虽说不是洞穴,但上面有一大块悬岩,这块悬岩挡住了风霜雨雪。这幅画居然能留存这么久,真是奇怪。更奇怪的是,它似乎到现在都还没被发现。这种洞穴壁画描述的画面都很有名,电僧很熟悉,但它从来没见过眼前的这一幅。
  也许这是个戏剧性和历史性兼备的大发现。假如它回到城市,宣布这个发现,他们会重新接纳它,给它装上新的主板,允许它相信——相信——相信什么?它停下来,使劲眨眼,摇摇头,清理这个暂时性的系统故障。
  它迅速恢复镇定。
  它相信一道门。它必须找到那道门。那道门是一条路,通往……通往……
  那道门就是路本身。
  很好。
  想应付你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黑体字永远是最好的办法。
  它粗暴地拽着马的脑袋转了半圈,策马向前和向下走。在复杂的迂回道路上又走了几分钟,它们终于来到谷底。电僧一时间陷入惊恐,因为干涸的棕色土地上积了一层细细的尘埃,它发现这层尘埃确实是泛着浅棕色的粉色,河岸上尤其明显,这条河每逢雨季就会在谷底奔涌,但在炎热的季节只是缓缓淌动的泥泞涓流。它跳下马,弯腰去摸粉色的尘埃,让尘埃在手指之间滑过。尘埃颗粒非常细,手感柔软,摸起来舒服,像在摩挲它自己的皮肤。颜色也很像,只是比它皮肤的颜色略浅了一点。
  马在看它。它意识到——尽管稍微有点晚——马肯定渴极了。它自己也渴极了,但一直尽量不去想渴这件事。它解下鞍座上的水壶。水壶轻得可怜。它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拢起一只手,倒了些水在手心里,拿给马喝,马贪婪地一下就舔干净了。
  马抬起头,继续看它。
  电僧哀伤地摇摇头,拧上壶盖,把水壶放回去。它有一小部分意识用来保存事实和逻辑,这部分意识告诉它,这点水撑不了太久,而没有水,它和马也都撑不了太久。驱使它前进的仅仅是信仰,此刻具体而言是它对那道门的信仰。
  它拍了拍粗糙袍服上的粉色尘土,挺直身体望向一百码开外的露头岩。它望着那块巨石,视线里无一丝最轻微的颤抖。尽管意识的绝大部分都坚定而毫不动摇地相信巨石背后有一道门,那道门将是它的路,但大脑里理解水壶现状的那一小部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往的种种失望之事,因而用一个虽然微小但足够刺耳的音符来提醒它。
  假如它选择不过去亲眼看一看那道门,那么它就可以继续相信那道门直到永远。那道门将成为它生命(它剩下的一丁点生命,理解水壶现状的那部分大脑说)中的定海神针。
  但假如它走过去朝拜那道门,但门不在那儿……该怎么办?
  马不耐烦地嘶鸣一声。
  答案当然非常简单。它有一整块电路板专门用来解决这种问题,事实上这正是它的核心功能。它会转而相信自己在那里发现的随便什么事实。信仰这东西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就算门不在那儿,门也会依然在那儿。
  它鼓起勇气。门会在那儿的,它必须朝门走去,因为那道门就是它的路。
  它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向前走。这条路不会很长,它应该谦卑地走向那道门。
  它勇敢地挺胸抬头,庄重而缓慢地向前走。它走近那块露头岩。它来到巨石旁边了。它拐了一个弯。它望向前方。
  门就在那儿。
  马不得不承认,它非常吃惊。
  电僧敬畏地跪倒在地,手足无措。它做好了一切准备来应付其族类习惯性面对但绝对不会承认的失望,却完全没料到会见到这样的结果。它盯着那道门,陷入彻彻底底的系统故障。
  它从未见过这样的一道门。它知道的门全都是精钢加固的庞然大物,因为那些门需要保护里面的录像机和洗碗机,还有必须相信一切的昂贵电僧。这道门非常简单,一扇小木门,尺寸和它的身体差不多。一扇电僧尺寸的门,漆成白色,在一侧稍微不到半中腰一点的地方,有个稍微有点凹痕的黄铜门把手。门就立在岩石地面上,无论是来源还是用途都无从解释。
  惊愕的可怜电僧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冒出了勇气,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领着马,战战兢兢地走向那道门。它伸出手触碰门。没有警报响起,它惊愕得向后跳了一步。它再次触碰门,这次动作稍微坚决了一点。
  它让一只手缓缓落在门把手上——依然没有警报。它等了一会儿,确定没问题后开始转动门把手,动作非常、非常轻柔。它感觉到传动装置松开了。它屏住呼吸。什么也没有发生。它朝着自己的方向拉开门,门很容易就开了。它向门里看,和外面的沙漠烈日相比,走廊里实在太昏暗,它什么也看不见。最后,讶异得濒临死亡的电僧终于走进那道门,牵着马。
  几分钟后,一个人影——刚才坐在旁边一块露头岩的后面,所以不在电僧的视野内——搓完脸上的灰土,站起身,伸展四肢,拍着衣服走回那道门。


第六章
  在上都,忽必烈汗曾
  下令造一座堂皇的安乐殿堂:[1]
  朗读者所属的学校显然认为要彰显一首诗的严肃感和伟大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傻乎乎的声音去朗读它。他的声音时而高飞,时而俯冲,扑向那些字词,直到它们不得不弯腰闪避,抱头鼠窜。
  这地方有圣河亚佛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直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理查德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他非常熟悉这些字词,圣塞德学院英语文学系的任何一名学生恐怕都是如此。这些词毫不费力地落入他的脑海。
  人们非常严肃地看待学院和柯勒律治之间的联系,尽管诗人出了名地喜欢借助某些药品消遣取乐,而这部伟大篇章就是在药物作用下的梦境中完成的。
  完整的手稿存放在学院图书馆的保险库里,在定期举行的柯勒律治晚宴上,人们会朗读这首诗。
  有方圆五英里肥沃的土壤,
  四周环绕着楼塔和城墙:
  那里有花园,蜿蜒的溪河在其间闪耀,
  园里树枝上鲜花盛开,一片芬芳;
  这里有森林,跟山峦同样古老,
  围住了洒满阳光的一块块青青草场。
  理查德在琢磨诗还要念多久。他朝侧面望向他以前的学监,老先生朗读时毫不含糊的坚定姿态吓住了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刚开始让他心烦意乱,但没多久就渐渐变成催眠曲。他望着融蜡从一根蜡烛边缘流淌下来,这根蜡烛快烧到头了,闪烁的光芒投在一片狼藉的餐桌上。
  但是,啊!那深沉而奇异的巨壑
  沿青山斜裂,横过伞盖的柏树!
  野蛮的地方,既神圣而又着了魔——
  好像有女人在衰落的月色里出没,
  为她的魔鬼情郎而凄声号哭!
  进餐时他允许自己喝了几小口红酒,酒精暖洋洋地渗入他的血管,没多久他就开始走神了,雷格吃饭时提出的问题勾起回忆,他琢磨起以前的那位……朋友?能用这个词吗?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那家伙更像是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件,而不是一个人。他有朋友的这个看法那么不可能,就像一大堆互相矛盾的概念,苏伊士运河战争是因为一个圆面包而爆发那样的概念。
  斯弗拉德·切利。更受欢迎的称呼是德克,但话又要说回来了,“受欢迎”这个词只怕用错了地方。声名狼藉,没错;总有人在找他,永远受到怀疑,同样是真的。但“受欢迎”?大概只是公路上一起严重车祸引来的那种受欢迎吧——路过的人都要放慢车速好好看一眼,但没有人会靠近熊熊燃烧的烈焰。更像是臭名昭著。斯弗拉德·切利,更臭名昭著的称呼是德克。
  他比一般的大学生更放浪,也更爱戴帽子。换句话说,他习惯性戴在头上的帽子只有一顶,但他戴帽子的热情在他那么年轻的人身上实属罕见。那是一顶深红色的圆帽子,帽檐非常平坦,底下像是接了个万向轮,无论脑袋怎么动,帽子都能保持水平。作为一顶帽子,这件个人饰品只能用扎眼来形容,恐怕谈不上有多么成功。假如它戴在一盏小床头灯上,肯定是一件优雅的装饰,有格调、有型有款、讨人喜欢,但戴在其他地方就不行了。
  人们围绕他打转,吸引他们的是他矢口否认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来源,也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
  故事牵涉到据说他从母亲一方的家族继承来的通灵力量。他声称这个家族曾经居住在特兰斯瓦尼亚比较开化的那一头。换句话说,他声称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并且斥之为最荒谬的胡言乱语。他拼命否认他家里有任何种类的蝙蝠,威胁说谁敢散播这些恶意诽谤他就起诉谁,然而他却特别喜欢穿一件宽大如翅膀的皮外套,房间里还有一台机器,据说倒挂在上面就能治疗腰背疼痛。他会让人们发现他在一天里各种稀奇古怪的时刻倒挂在那台机器上,尤其是深夜,他会让人们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气急败坏地否认这么做存在任何深意。
  通过对最激动人心和异乎寻常之事的一系列巧妙的策略性的否认,他成功地创造了有关自己的神话:他是个能通灵的神秘主义者,会心灵感应的超自然主义者,有透视眼的“精神超常”的吸血蝙蝠。
  “精神超常”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的原话,他想方设法否认这个词有任何意思。
  巨壑下,不绝的喧嚣在沸腾汹涌,
  似乎这土地正喘息在快速而强烈的悸动中,
  从这巨壑里,不时迸出股猛烈的地泉;
  在它那时断时续的涌迸之间,
  巨大的石块飞跃着……
  另外,德克之前一直身无分文,然而这一点很快就发生了改变。
  始作俑者是他的室友曼德尔,一个听风就是雨的家伙。事实上,德克多半就是因为他的轻信而选中了他。
  斯蒂夫·曼德尔注意到德克喝醉之后睡觉会说梦话。不止如此,他会在睡梦中说一些奇怪的话,例如:“在打鼾呓语嘟哝上,打开嘟哝嘟哝喋喋不休的商路,是帝国成长的转折点。讨论。”
  ……像反跳的冰雹,
  或者像打稻人连枷下的一撮撮新稻:
  这种事第一次发生时,斯蒂夫·曼德尔立刻坐起来。那会儿是二年级预备考试前不久,德克的梦话——更确切地说,似有深意的胡话——听起来非常像可能会出现在《经济史》考卷上的考题。
  曼德尔悄无声息地起床,蹑手蹑脚走到德克床边,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只听见几句相互之间全无关联的胡话,其中提到什勒斯威格——荷尔斯泰因和普法战争,后者的大部分内容,德克还是在枕头下面说的。
  但消息传了出去——波澜不惊,悄无声息,却仿佛野火。
  从这些舞蹈的岩石中,时时刻刻
  迸发出那条神圣的溪河。
  接下来的一个月,德克发现每天都有人好吃好喝招待他,希望他能睡得非常踏实,在梦里多说出几道考试题目。说来奇怪,招待他的饭菜越精美,陈年美酒越高级,他似乎就越不会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睡觉。
  由此可见,他的计划是充分利用他所谓的天赋同时又不亲口承认他拥有这些天赋。事实上,听别人提起关于他那些所谓能力的传闻,他的反应会是不敢相信,甚至表现出很强的敌意。
  迷乱地移动着,蜿蜒了五英里地方,
  那神圣的溪河流过了峡谷和森林,
  于是到达了深不可测的洞门,
  在喧嚣中沉入了没有生命的海洋;
  从那喧嚣中忽必烈远远地听到
  祖先的喊声预言着战争的凶兆!
  德克还有——他否认自己有——灵听能力。有时候他会在睡梦中哼歌,结果他哼的曲调两周后成了某个乐队的热门单曲。很难不对号入座,对吧?
  为了建立这些神话,他实际上只会去做最最少量的调查工作。他很懒,他做的事情大体而言是让其他人的狂热和轻信替他实现目标。懒惰是核心要素——假如他据说用超自然能力做到的事情过于细致而精确,人们反而会起疑心,开始寻求其他的解释。但反过来,他的所谓“预言”越是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人们就越是会用期待和主观想法弥补可信性上的缺口。
  德克一向不宣扬自己的“预言”,至少看起来如此。事实上,他作为学生,每天有人掏钱请他好吃好喝,要是你不坐下来算一算数字,就意识不到他得到的好处巨大得超乎想象。
  当然了,他绝对不会宣称——事实上,他会激烈地否认——这些事情里哪怕有一件是真的。
  就这样,期末考试来临前,他给自己铺好了路,一个非常漂亮和有品位的小骗局即将上演。
  安乐的宫殿有倒影
  宛在水波的中央漂动;
  这儿能听见和谐的音韵
  来自那地泉和那岩洞。
  这是个奇迹呀,算得是稀有的技巧,
  阳光灿烂的安乐宫,连同那雪窟冰窖!
  “我的天哪……”雷格似乎忽然从瞌睡中惊醒,葡萄酒和听人读诗的共同作用将他悄悄送进梦乡,他用茫然的诧异眼神环顾四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温暖而惬意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餐厅,柯勒律治的诗词在其中缓缓流淌。雷格又使劲皱了皱眉,落入另一场瞌睡,但这次的梦乡更有吸引力一点。
  有一回我在幻象中见到
  一个手拿德西马琴的姑娘:
  那是个阿比西尼亚少女,
  在她的琴上她奏出乐曲,
  歌唱着阿伯若山。
  德克任由自己被他们说服,在催眠下认真预测当年夏天的试题。
  把主意种进别人脑海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他仔细阐述了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他都绝对不准备做这种事情,然而从许多角度说他又愿意这么做,只是为了有个机会好证伪他本人强烈否认他拥有的所谓能力。
  基于这些前提,经过精心准备,他最后终于同意——只是因为这么做能一劳永逸地扑灭所有的愚蠢念头,无法形容、令人厌烦的愚蠢念头。他会通过严格监督下的自主书写这个手段来预测考题,将结果封在信封里存进银行,直到考试结束。
  然后打开信封,看他的预测有多么准确。
  不出意料,相当多的同学企图用大量的贿赂买通他,允许他们看他写下的预测,但这个想法让他惊骇莫名。他说,这么做就太不诚实了……
  如果我心中能再度产生
  她的音乐和歌唱,
  我将被引入如此深切的欢欣,
  以至于我要用音乐高朗又久长
  在空中建造那安乐宫廷,
  那阳光照临的宫廷,那雪窖冰窟!
  然后,仅仅过了几天,人们看见德克出现在镇上,满脸焦急和愁苦的表情。别人问他有什么烦心事,刚开始他只是挥挥手,但最后勉强透露他母亲必须要做什么极其昂贵的牙科手术,他不肯说具体为什么,只说必须去私人诊所做,然而问题是他没钱。
  于是情况急转直下,他开始接受捐款,为母亲筹集所谓的医疗费用,回报是捐款者可以飞快地看一眼他预测的考试题目,事实证明这条路足够陡峭和顺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滑了下去。
  接下来学生们进一步得知,只有一位医生能做这个神秘的牙科手术,但这个东欧外科专家搬家去了马里布,因此捐款的最低限额不得不大幅度提高。
  当然了,他依然否认他的能力有众人吹捧的那么高强,事实上他根本不承认这种能力存在,他坚称,要不是为了证伪这整件事,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这么做的——而另一方面,既然其他人愿意承担风险,相信他拥有他其实并没有的一些能力,他也乐于纵容他们的盲从,甚至让他们为他神圣的母亲的手术付账。
  他无疑能从这个局面中全身而退。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谁都能见到这宫殿,只要听见了乐音,
  他们全都会喊叫: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
  德克在催眠下通过自主书写预测的考卷,事实上是他通过极少量的调查研究拼凑起来的,任何一名参加考试的学生都能做到:仔细阅读以前的考卷,看其中是否存在规律和有什么规律,然后开动脑筋猜测这次的考题。他确定他能达到一定的胜率,足够高,可以满足轻信的同学,但又足够低,让整件事不至于显得可疑。
  他就是这么做的。
  但结果他被炸出水面,导致群情激昂,最后他坐在警车后排座位上被送出剑桥,原因很简单,他卖掉的所有考卷和真正的考卷完全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每个字都一样。每个逗号都一样。
  织一个圆圈,把他三道围住,
  闭下你两眼,带着神圣的恐惧,
  因为他一直吃着蜜样甘露,
  一直饮着天堂的琼浆仙乳……
  报纸上好一阵耸人听闻的报道,揭露他是个骗子,然后又吹捧他是真货,为的是能够再一次揭露他是骗子,然后再一次吹捧他是真货,直到玩够了他,换了个更有油水的斯诺克选手去骚扰,他的事才算结束。
  后来这些年里,理查德偶尔会在街上遇见德克,德克首先会露出有所保留的似笑非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他欠你钱,然后绽放出满脸笑容,希望你能借给他一点钱。德克的名字变来变去,理查德因此认为,得到这种待遇的不止他一个。
  他感到由衷的悲哀,一个人在校园的小圈子里显得璀璨夺目和生机勃勃,在广阔世界的阳光下却黯然失色。理查德想到雷格像刚才那样突如其来地打听德克的近况,从礼节上来说似乎过于疏忽和随意。
  他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身旁轻轻打鼾的雷格;看着全神贯注一声不响的小萨拉;看着昏暗的摇曳微光映照下的幽深厅堂;看着高挂于黑暗中的暮年首相和诗人的画像,烛光中只有牙齿还在闪闪发亮;看着英语文学系的学监用朗诵诗歌的调门朗诵诗歌;看着学监手里的《忽必烈汗》;最后偷偷看了一眼手表。他重新坐好。
  朗读的声音还在继续,读起这首诗更加怪异的第二部 分……
  注解:
  [1] 引文出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Kubla Khan)一诗。全书引自《忽必烈汗》诗句,均使用了屠岸先生译文。


第七章
  这是戈登·路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在想雨到周末会不会停。气象预报说近期天气多变,今晚有雾,周五和周六晴朗但寒冷,周日傍晚所有人赶回城区时或有零星阵雨。
  这个所有人呢,并不包括戈登·路。
  气象预报当然没有提到如此细节,这并不是气象预报员的工作,可是他的占星师同样错得离谱。占星里提到他所属星座内的行星活动频繁得异乎寻常,因此他必须分清他认为自己想要和他实际上需要的东西,建议他应该用决心和百分之百的诚实来处理情感和工作上的问题,但奇怪的是,未提及他将会在这一天结束前死去。
  他在剑桥附近拐下高速公路,在一家小加油站停车加油,他在加油站多待了一会儿,用车载电话打完一通电话。
  “好的,听我说,我明天打给你,”他说,“或者今天晚些时候。或者你打给我也行。半小时后我就在小木屋了。对,我知道这个项目对你有多重要。好的,我很清楚它有多重要,不用多说。你想做,我也想做。我当然想做了。我说的不是咱们停止支持它。我只是说它太烧钱,我们应该用决心和百分之百的诚实来审视整件事情。听我说,你不如也来小木屋吧,咱们可以详细讨论一下。行,对,好的,我知道。我明白。嗯,凯特,你好好想一想。回头再聊。再见。”
  他挂断电话,在车里继续坐了一会儿。
  这辆车很大,是一辆银灰色奔驰轿车,就是广告里,而且不止是奔驰的广告里,常见的那种。戈登·路,苏珊的哥哥,理查德·麦克杜夫的雇主,他很有钱,是前路科技二代公司的创始人和所有者。前路科技公司当然已经灭亡,原因无非是常见的那些原因,带走了他第一次挣到的全部家当。
  走运的是,他想方设法创立了第二家公司。
  所谓“常见的原因”是指,他以前从事的是电脑硬件行业,但全国上下所有的十二岁孩童忽然都对会哔哔响的箱子丧失了兴趣。他第二次发财靠的是电脑软件。推出两个重量级软件之后——其中一个叫圣歌,另一个尽管更挣钱,但一直见不得光——前路科技二代公司成了唯一一个能在一个句子里与微软和莲花之类巨型美国企业同时出现的英国软件公司。这种句子多半是这样开头的:“前路科技公司,尽管还不是微软或莲花之类的巨型美国企业……”但毕竟已经起步了。前路科技公司登上了舞台,而老板就是他。
  他把磁带塞进立体声音响上的卡槽。音响吸入磁带,发出柔和而得体的咔哒一声,几秒钟后,八个完美配合、盖着哑光黑网罩的扬声器里飘出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音乐声无比流畅和开阔,你几乎能感觉到一整个溜冰场。他用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带软衬的边缘。他望向仪表盘。雅致的发光数字和纯净的细小光点回望他。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是个自助加油站,他必须下车加油。
  加油花了他一两分钟。他拿着加油喷嘴站在车旁,在寒冷的夜风中跺脚,加好油后走向破旧的小亭去付油钱,顺便买了两张附近的地图,和收银员热烈地聊了几分钟,讨论电脑业明年有可能的发展方向。他认为并行处理会是真正直观的软件生产率的关键,但他同时怀疑人工智能研究——尤其是基于ProLog语言的人工智能研究——能否在可预见的未来产生有实际商业价值的产品,至少就办公桌面环境而言他持否定态度。收银员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那家伙就喜欢唠叨,”后来他对警察说,“我的天,我去厕所待个十分钟,回来后发现他在对着收银机说话。要是我去个一刻钟,连收银机也会落荒而逃。对,我确定就是他,”他看着警察出示的照片说,“我刚开始不敢确定,只是因为照片里的他是闭着嘴的。”
  “你百分之百肯定你没看见任何可疑的情况吗?”警察追问道,“任何让你觉得不寻常的情况都没有吗?”
  “没有,我说过了,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顾客,昨晚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晚上,和其他晚上毫无区别。”
  警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完全是为了讨论,”警察继续道,“要是我忽然这么做——”他挤出对眼,从嘴角伸出舌头,上下跳动,手指插在耳朵里转圈。“——你还会这么觉得吗?”
  “呃,啊,嗯,”收银员紧张地后退,“我会觉得你彻底发疯了。”
  “很好,”警察收起记事簿,“只是,先生,你要明白,不同的人对‘不寻常’的定义有时候不太一样。要是昨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晚上,和其他晚上毫无区别,那我就是昆斯伯里侯爵的姨妈屁股上的一颗丘疹。我们回头会找你录口供,先生。谢谢你的时间。”
  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
  今天夜里,戈登把地图塞进口袋,不紧不慢地走向轿车。车停在薄雾中的灯光下,车身蒙上了一层细致而吸光的湿气,看上去像是——好吧,看上去就像一辆极其昂贵的奔驰。戈登愣了一毫秒,希望他也能拥有这么一辆车,但他现在已经习惯挡开这种念头,这种念头只会原地兜圈,让他感觉抑郁而错乱。
  他用物主的姿态拍拍轿车,然后绕着它走了一圈,发现行李箱没有关好,于是使劲关紧箱盖。箱盖关上时发出悦耳的铿锵响声。唔,光听这个声音就值得了,对吧?这种悦耳的铿锵响声。旧时代的价值观和工匠精神。他想到他有十几件事情要和苏珊说,连忙坐进车里,按下电话上的自动拨号代码,驾车回到公路上。
  “……假如你愿意留言,我会尽早回电。或许吧。”
  滴。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他说,笨拙地用肩膀夹住电话,“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今天是,呃,星期四晚上,现在是,呃,八点四十七分。路上有点起雾。那什么,有一群人这个周末从美国来,和我讨论圣歌2.00版的分销,还有促销活动,诸如此类的各种事情,所以你看,你知道我不喜欢求你做这种事,但你知道再不喜欢我也必须做,所以我就开口了。
  “我需要确定理查德在做这个项目。我指的是用心做。我可以去问他,他会说当然,没问题,但我有一半时间——妈的,那辆卡车的大灯太亮了,狗娘养的卡车司机永远也学不会该怎么开大灯,我还没死在水沟里真是个奇迹,要是我就这么死了倒也不错,在别人的答录机上留下我著名的遗言,卡车上应该有自动光控大灯开关才对。听我说,帮我记一下,转告苏珊——当然不是你,而是办公室的秘书苏珊——叫她以我的名义写封信给环保部的那家伙,就说假如他能提供立法保障,我们就能提供这项技术,可以吗?这是为了社会和谐,再说他欠我一个人情,还有,要是不能随便踢人屁股,我这个CBE勋章[1]还有什么用处?你应该听说了我和美国佬谈了一个星期。
  “这倒提醒我了,老天,真希望我带上了霰弹枪。美国佬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能来我这儿打兔子,一个个都乐得发疯。我给他们买了地图,希望我能说服他们去健康万步走,让他们忘记打兔子这档子事。我真为那些小动物感到抱歉。等美国佬来了,我得在草坪上立个牌子,你知道的,就像他们在贝弗利山那样,写着‘武力还击’。
  “再帮个忙,记下来转告苏珊,做个‘武力还击’牌子,底下是根尖桩,高度刚好能让兔子看见。我说的当然是秘书苏珊,不是你。
  “说到哪儿了?
  “哦,对。理查德和圣歌2.00版。苏珊,这东西两周内就要开始公测了。理查德对我说没问题。但每次我看见他,他的电脑屏幕上都是沙发转啊转的那张图片。他说这是个重要的概念,但我只看见了一件家具。想要公司账本对他们唱歌的人可不想买一张会旋转的沙发。然而我也不认为他这会儿应该忙着把喜马拉雅山脉的侵蚀地貌图变成一首长笛五重奏。
  “至于凯特那个项目,苏珊,呃,我无法隐瞒一个事实,那就是它吞噬的薪水和计算时间让我感到焦虑。它也许确实是重要的长期研发项目,但也存在一定的可能性——仅仅是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毕竟存在,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全面评估和探究一下——它是有缺陷的。真奇怪,行李箱里有怪声,我明明记得我已经关严实了。
  “总而言之,重点在于理查德。目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他是在做重要的任务还是在成天做白日梦,而这个人,我非常抱歉,就是苏珊。
  “这个苏珊是你,当然,我是说,不是办公室的秘书苏珊。
  “所以呢?尽管我也不喜欢求你这么做,真的不喜欢,但你能不能认真查一查他的项目,让他理解事情有多么重要?确定他明白前路科技是个急剧扩张的商业公司,而不是给研发狂开的冒险游乐园。研发狂就有这个毛病——他们想出一个有前景的好点子,然后指望你接连投资他们好几年,看着他们坐在那儿计算自己肚脐眼的拓扑结构。对不起,我得停车关一下行李箱。去去就来。”
  他把电话放在旁边的乘客座上,把车开到路边的草地上,停下。他下车绕到行李箱前,发现箱盖开着,一个人影钻出来,子弹从霰弹枪的两根枪管里飞出来,打穿他的胸部后爱怎么飞就怎么飞了。
  比起随后发生之事激起的惊诧,由戈登·路突然被枪杀而引起的惊诧实在算不上什么。
  注解:
  [1] 不列颠帝国勋章中的司令勋章,第三等级。


第八章
  “请进,亲爱的小伙子,请进。”
  第二宿舍楼的角落里有一道旋转木楼梯,爬上去就是雷格在学院里的套房,房门口的照明不太好。实际上,要是灯能亮,房门口的照明会非常好,但灯不亮,因此房门口的照明不太好,而且更不妙的是,门锁着。雷格在一大把钥匙里艰难地寻找房门钥匙,这一大把钥匙看着很像忍者大师扔出去打穿树干的武器。
  校园里有些建筑物比较古老,房间像气密室似的装着两道门,开门需要的技巧也和气密室差不多。外门是漆成灰色的一整块实心橡木,门上只有用于塞信的狭缝和一把耶鲁锁,雷格终于一下子找到钥匙。
  他打开耶鲁锁,拉开外门。里面是一道白色镶板的普通木门,装着普通的黄铜门把手。
  “请进,请进。”雷格重复道,打开内门,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刚开始的一瞬间,只有石砌壁炉里行将熄灭的琥珀色火焰投出的鬼魂般红色光影在房间里舞动,但电灯的光芒很快充满所有空间,驱散了那一刻的魔法。雷格在门口踌躇片刻,紧张得有些奇怪,就好像想在进房间前先确定什么事情,最后才急急忙忙地走进去,至少看上去兴高采烈。
  这是个镶着墙板的大房间,略旧的家具经过精心布置,令人愉快地填充着空间。对面墙边,四条粗壮而丑陋的桌腿支撑着一张伤痕累累的桃花心木办公桌,桌上堆满书籍、卷宗、文件夹和摇摇欲坠的成堆论文。理查德好笑地注意到,一副破旧的算盘也在桌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张桌子旁边是一张摄政时期的小写字台,要不是遭受过可怕的虐待,大概会非常值钱。还有两把雅致的乔治王时期高背椅,一个样式奇异的维多利亚时期书架,等等等等。简而言之,这是一位教授的房间。墙上是教授会挂的带框地图和版画,脚下是教授会铺的磨旧的褪色地毯。这个房间似乎几十年来没发生过什么变化,事实多半也确实如此,因为有一位教授住在这儿。
  两侧墙上各有一扇向外开的房门,理查德以前来过,知道一扇门通往书房,书房和这个房间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拥挤——书本更大更厚重,论文堆得更高,更加岌岌可危,家具尽管古老而昂贵,却被滚烫的茶杯或咖啡杯留下了累累烙印,而许多留下烙印的杯子很可能还没动过地方。
  另一扇门通往设施颇为简单的厨房,在厨房里爬上一道室内旋转楼梯,就是卧室和卫生间。
  “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雷格忙着亲切地招待他坐下,“不过很难说你能不能做到。我总觉得沙发里好像填满了白菜叶和刀叉餐具。”他严肃地望着理查德。“你有一张好沙发吗?”他问。
  “呃,有。”理查德笑呵呵地说,这个愚蠢的问题逗乐了他。
  “哦,”雷格一本正经地说,“唔,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弄到的。我和沙发有着说不完的麻烦事,真的说不完。这辈子就没找到过一张舒服的沙发。你是怎么找到你那张沙发的?”他碰到一个小银盘,小银盘上面有盛着波尔多葡萄酒的醒酒瓶和三个酒杯,害得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呃,说到这个就有点奇怪了,”理查德说,“因为我到现在还没坐过那张沙发。”
  “非常明智,”雷格发自肺腑地说,“非常非常明智。”先前脱衣穿衣摘帽戴帽的套路他又折腾了一遍。
  “倒不是我不想坐,”理查德说,“它卡在了通往我那套公寓的楼梯半中腰。要是我没弄错,事实应当是搬运工把沙发搬到楼梯中间,结果卡住了,无论怎么转方向都无法继续前进,然后说来奇怪,他们发现也没法把沙发弄回楼下了。似乎不可能发生,对吧?”
  “奇怪,”雷格赞同道,“我肯定从没遇到过与沙发有关的不可逆数学运算。有可能是个新领域。你和空间几何学家谈过吗?”
  “岂止。我找到邻居家的一个孩子,他以前解魔方只需要十七秒。他坐在台阶上,盯着沙发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宣布沙发无法挽回地卡死了。当然了,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大了几岁,已经发现了姑娘们的好,但我当时还是被他说懵了。”
  “接着说,我亲爱的小伙子,我非常感兴趣,但先让我问你一句,要喝点什么吗?波尔图?要么白兰地?我觉得波尔图比较值得一赌,学院1934年封存的,应该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陈年波尔图了,另一方面,我其实也没有白兰地。或者咖啡?要么再来点红酒?有一瓶上等玛尔戈,我一直在找理由想喝了它,但打开后当然必须先晾上一两个小时,倒不是说我不能……算了,”他急匆匆说,“今晚还是别开玛尔戈为好。”
  “我其实比较想喝茶,”理查德说,“假如你有茶的话。”
  雷格挑起眉毛。“你确定?”
  “我得开车回家。”
  “有道理。我去一下厨房,很快就回来。你继续说,我能听见。继续说你的沙发,也请随便坐在我的沙发上。你的沙发在楼道里卡了很久吗?”
  “哦,才三个星期,”理查德坐下,“我可以锯开直接扔掉,但我无法相信不存在符合逻辑的答案。同时它也促使我思考——购买家具前先知道它能不能上楼梯和过转角应该非常有用。于是我在电脑上制作了这个问题的三维模型,然而直到今天电脑都说没门儿。”
  “电脑说什么?”雷格说,他的声音盖过灌水壶的哗啦哗啦声。
  “说不可能做到。我命令电脑计算把沙发弄出来所需要的步骤,电脑说不存在。我问:‘什么?’电脑说就是不存在。然后我让电脑——这个就更神秘了——计算把沙发弄到一开始的位置所需要的步骤,电脑说沙发不可能到那儿去。除非彻底改造墙体结构。因此,要么是构成楼梯墙壁的物质的基础结构有什么问题,要么,”他叹息道,“是这个问题有问题。你觉得是哪一个?”
  “你结婚了吗?”雷格喊道。
  “什么?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沙发在楼梯里卡了一个月。唔,没有,算不上结婚了,但是,有个特别的姑娘,我没有和她结婚。”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什么的?”
  “她是职业大提琴手。我不得不承认,沙发成了我和她之间的一个争论焦点。说实话,她搬回自己家去住了,说等我弄好沙发的事情再说。她,唔……”
  他忽然感到悲哀,起身在房间里随意走来走去,最后在行将熄灭的炉火前停下。他用拨火棒戳了戳灰烬,扔了几块木柴进去,想驱走房间里的寒意。
  “她是戈登的妹妹,”他最后说,“但两个人完全不一样。我不确定她到底支不支持电脑。而且她很不赞同戈登对金钱的态度。我觉得这个不能怪她,而且她只知道一半的实际情况。”
  “她不知道的那一半呢?”
  理查德叹了口气。
  “唉,”他说,“公司最初能够盈利,靠的是另一个软件,她不知道产生这个软件的项目。这个软件名叫推理,它自有它的杰出之处。”
  “这是个什么东西?”
  “唔,这个程序的功能大体而言就是前后颠倒。说来好笑,许多了不起的点子实际上只是前后颠倒的旧点子。你知道,市场上已经有好几个帮你决策的程序,手段无非是合理排列和分析所有相关事实,它们自然而然就会指出正确的决定。这套方法的缺点在于,合理排列和分析事实后得出的结论未必是你想要的那个结论。”
  “是的……”雷格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那么,戈登的好点子是设计一套程序,允许你事先设定好你希望得出的决定,然后再把所有事实喂给程序。程序的任务只是推导出一系列有说服力且符合逻辑的步骤,将前提与结论联系在一起。它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一点。
  “我不得不说,这个程序非常棒。戈登几乎立刻就买了一辆保时捷,尽管他当时彻底破产,而且车技糟糕透顶。但连银行经理都找不到他说词里的逻辑漏洞。不过戈登三周后就把贷款还清了。”
  “我的天。这套程序卖得好吗?”
  “不好,我们一份拷贝都没卖出去。”
  “你让我吃惊了。但我觉得它应该超级畅销才对。”
  “确实如此,”理查德犹豫道,“五角大楼买断整个项目,然后封存。这笔交易给前路科技打下了坚实的财务基础。但另一方面,公司的道德基础就不是我愿意信任的东西了。最近我分析了为‘星球大战’计划辩解的许多论调,假如你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会非常清晰地发现算法的脉络。
  “说到这个,事实上,研究了五角大楼过去几年的政策之后,我想我可以确定美国海军在使用程序的2.00版,而空军不知为何只有1.5版,也就是贝塔测试。真奇怪。”
  “你手头有拷贝吗?”
  “当然没有,”理查德说,“我绝对不想和它扯上任何关系。简而言之,五角大楼的买断是真正的买断。每一段代码,每一张磁盘,每一本笔记。我很高兴能和它说再见。当然前提是我们真的和它说了再见。后来我只顾着忙我自己的项目了。”
  他又捅了捅炉火,心想他明明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为什么要在这儿浪费时间。戈登没完没了催促他,要他准备好能够完全利用麦金塔二型电脑潜能的新版本圣歌,而他的进度严重落后。至于接入道琼斯股市信息并实时转换成MIDI数据的模块,他只是当笑话提出来的,但戈登立刻扑上来,坚持要在新版本中实现。这个功能应该要完成,但实际上也没有。他忽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待在这儿。
  唔,这是个怡人的夜晚,尽管他不明白雷格为何那么想见他。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两本书。这张桌子显然也是餐桌,因为上面的一堆堆书虽然看上去有几个星期没动过地方了,但周围没有灰尘,说明它们最近才被搬动过。
  也许,他心想,在像剑桥这么封闭的一个集体里住久了——哪怕是现在这个时代——找个不一样的人套套近乎拉拉家常的欲望就会变得尤其迫切。雷格是个讨人喜欢的老学究,但理查德吃饭的时候明显看得出,许多同事认为他的离奇怪癖就像一盘味道过于浓烈的剩菜,尤其是他们一个个都有那么多自己的毛病需要应付。想到苏珊,他心里痒痒的,但他已经习惯了。他翻了翻他拿起来的两本书。
  一本比较旧的书讲述博尔利教区长馆的闹鬼事件,那是全英格兰闹鬼最凶的房屋。书脊已经朽烂,照片灰蒙蒙的,模糊一片,看不清任何细节。他以为有一张照片非常走运地拍到了幽灵显形(也可能纯属伪造),看上面的说明文字才发现那是作者的肖像照。
  另一本书比较新,因为某种奇异的巧合,是一本希腊群岛的导游书。他漫无目的地乱翻,一张纸掉出来。
  “格雷伯爵还是正山小种?”雷格喊道,“还是大吉岭?还是PG红茶?不过反正都是茶包,而且都不太新鲜。”
  “大吉岭就好。”理查德答道,弯腰去捡那张纸。
  “加牛奶?”雷格喊道。
  “呃,谢谢。”
  “一注还是两注?”
  “一注,谢谢。”
  理查德把那张纸插回书里,发现上面有一行匆忙写就的文字。字条的内容很奇怪:“注意这个普通的银盐瓶。注意这顶普通的帽子。”
  “加糖吗?”
  “呃,什么?”理查德吓了一跳,连忙把书放回书堆上。
  “只是开个小玩笑,”雷格喜滋滋地说,“看别人有没有听我说话。”他笑呵呵地走出厨房,手里的小托盘上有两个茶杯。他忽然把托盘扔在地上,茶洒得地毯上哪儿都是。一个茶杯摔碎了,另一个滚到桌子底下。雷格靠在门框上,脸色发白,目瞪口呆。
  凝固的一秒钟悄然流逝,理查德惊得无法做出反应,然后笨拙地跑过去扶住雷格。老先生忙不迭地道歉,说要去再煮一杯茶。理查德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你没事吧?”理查德手足无措地问,“要我叫医生吗?”
  雷格挥手叫他别慌。“没事,”他坚持道,“我挺好。刚才我好像听见,呃,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其实没什么。大概是被茶香熏到了吧,我猜。让我缓口气就好。来一口,呃,波尔图大概就能让我活过来。太对不起了,不是存心吓你的。”他朝波尔图酒的大致方向摆摆手。理查德飞快地斟了一杯端给他。
  “什么样的声音?”他问,心想老先生会被什么吓成那样。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东西挪动的怪声和极其沉重的呼吸声。
  “那个……”雷格喃喃道。酒杯摔碎在他的脚边。楼上似乎有人在跺着脚走来走去。“你听见了吗?”
  “呃,听见了。”
  老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
  理查德紧张地望着天花板。“楼上有人吗?”他问,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但又不得不问。
  “没有,”雷格的声音很低沉,其中蕴含的恐惧让理查德震惊,“没有人。上面不该有人。”
  “那么……”
  雷格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动作里忽然有了异乎寻常的决心。
  “我必须上去看看,”他静静地说,“必须。你在这儿等着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理查德问,站在雷格和房门之间,“到底是什么?窃贼?听我说,我去看看。其实肯定没什么,只是风或者别的什么。”理查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那肯定不是风,甚至和风一点边都不沾,因为尽管风或许能弄出以假乱真的沉重呼吸声,但似乎不太可能像这样跺着脚走路。
  “不,”老先生说,礼貌但坚定地推开他,“这是该由我做的事情。”
  理查德无能为力地跟着他走进那道门,穿过短短的走廊,来到狭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一段深色的木楼梯通往楼上,台阶上满是破损和磨痕。
  雷格打开一盏灯。这是个低瓦数的灯泡,光秃秃地悬在楼梯顶上。雷格用阴沉的担忧眼神望向那盏灯。
  “你在这儿等着。”他说,爬上两级台阶,转过身,面对理查德,露出最庄重的严肃表情。
  “对不起,”他说,“害你卷入了……我生活中更棘手的另一面。尽管本人深感抱歉,但有件事我必须要请你帮帮我。我不知道上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没有确切的概念。我不知道是我那些……那些爱好愚蠢地招惹来的东西,还是让我纯粹沦为受害者的什么东西。假如是前者,那我只能责怪自己,因为我就像一个无法戒烟的医生,或者更糟糕,就像一个无法放弃开车的环保主义者——假如是后者,那我希望坏事不要落在你头上。
  “我必须请你做一件事。等我从楼梯上下来——我想我总是会下来的——假如你觉得我的行为有任何奇怪之处,假如我变得不像我自己,那么你必须扑到我身上,把我按倒在地。听懂了吗?你必须阻止我做任何我可能企图要做的事情。”
  “但我怎么能看出来呢?”理查德难以置信地问,“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这么说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样……?”
  “你会知道的,”雷格说,“你去客厅里等着。记住,关好门。”
  理查德困惑地摇着头,按照他说的走回去。他站在凌乱的大房间里,听着教授拖着脚,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
  他沉着慎重地爬上楼梯,仿佛大钟迟缓地嘀嗒走动。
  理查德听见他走到楼梯顶上,在寂静中停下脚步。时间慢慢过去,五秒,也许十秒,也许二十秒。先前吓得教授魂不附体的沉重挪动声和喘息声再次响起。
  理查德快步走到门口,但没有开门。房间里的寒意挤压着他,让他感到不安。他摇摇头,企图摆脱这种感觉。他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慢慢走过宽仅两码的平台,然后再次停下。
  过了几秒钟,理查德听见悠长而缓慢的吱嘎声,一扇门正在打开,一英寸一英寸地打开,一英寸一英寸提心吊胆地打开,但到最后肯定完全打开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终于再次缓缓关上。
  脚步声穿过楼梯平台,再次停下。理查德从门口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脚步声开始下楼,缓慢、从容而平静,最后终于来到楼梯底下。过了几秒钟,门把手开始转动。门打开了,雷格镇定地走进客厅。
  “没事,只是卫生间里有匹马。”他平静地说。
  理查德扑上去,把他按倒在地。
  “住手,”雷格叫道,“住手,你给我起来,放开我,真该死,我没事。只是一匹马而已,普普通通的一匹马。”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挣脱理查德,气喘吁吁地坐起来,用双手梳理数量有限的头发。理查德警惕地站在他旁边,觉得异常尴尬。他后退几步,让雷格起身坐到一把椅子上。
  “只是一匹马,”雷格说,“但是,呃,谢谢你记住了我的话。”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一匹马。”理查德重复道。
  “对。”雷格说。
  理查德走出去,顺着楼梯向上看,然后又回到客厅里。
  “一匹马?”他又说。
  “对,一匹马,”教授说,“等等——”他朝理查德打个手势,理查德正要再次出去,上楼看个究竟,“——随它去。不会等太久。[1]”
  理查德怀疑地瞪着他。“你先说卫生间里有匹马,然后站在这儿给我报披头士的歌名?”
  教授茫然地看着他。
  “听我说,”他说,“对不起,刚才我大概……吓到你了,只是个小插曲而已。这种事经常发生,我亲爱的小伙子,你别往心里去。我的天,我这辈子见识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许许多多。奇怪得多。老天在上,它只是一匹马。等会儿我上楼放它出去。你别自己吓自己。咱们喝两口波尔图提提神吧。”
  “但是……马是怎么进去的呢?”
  “哦,卫生间的窗户开着。我猜是从窗户进去的。”
  理查德盯着他,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怀疑地眯起眼睛。
  “你是存心的,对吧?”他说。
  “存心什么,我亲爱的小伙子?”
  “我不相信你的卫生间里有匹马,”理查德忽然爆发,“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知道今天晚上你都在搞什么名堂,但我绝对不相信你的卫生间里有匹马。”理查德不顾雷格的连声反对,挤开他,自己上楼去看。
  ◇◇◇
  卫生间并不宽敞。
  墙上铺着古老的仿折布橡木镶板,考虑到建筑物的年代和特性,这些镶板多半算是无价之宝,但从装饰的角度说,只能用刻板和单调来形容。
  卫生间地上铺着老旧磨损的黑白格毛毡地毯,有个朴素的小淋浴间,很干净,但珐琅瓷上有些非常陈旧的污渍和疤痕,还有个同样朴素的小洗脸池,水龙头旁的玻璃杯里放着牙膏和牙刷。洗脸池上方,多半算是无价之宝的墙板上用螺丝钉固定着一个镜面门板的铁皮浴室柜。它似乎被反复油漆过很多次,积淀的涂料弄脏了镜面边缘。马桶有个带拉绳的老式铸铁水箱。角落里有个漆成米色的木柜,旁边是一把古老的棕色曲木椅,上面放着几块叠得很整齐但已经磨得很薄的小毛巾。卫生间里还有一匹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理查德望着马,马望着理查德,似乎在打量他。理查德有点摇晃,马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马扭头望向木柜。它似乎满足于待在这儿——至少已经听天由命——直到被送往其他地方。它还似乎……似乎什么呢?
  月光穿过窗户洒进房间,照在马身上。窗户开着,但很小,而且还在三楼,因此马从窗户爬进来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匹马有些奇怪之处,但理查德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好吧,至少有一点明显非常奇怪,那就是马居然站在校园的一个卫生间里。也许这就是全部的奇怪之处。
  他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马的脖子。感觉很正常——紧实,光滑,这匹马挺健康。月光照在它的毛皮上,有点让人眼花缭乱,但所有东西在月光下都会显得有点奇怪。手碰到马的时候,马抖了抖鬃毛,但似乎并不在意。
  理查德顺利地摸到马,抚摸了它几次,轻轻挠了挠马的下巴。这时他发现卫生间的对面角落里还有一道门。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马,走向那道门。他靠在门上,怯怯地推开门。
  这道门通向教授的卧室,一个小房间,书和鞋扔得到处都是,有一张单人小床。卧室还有一扇门,打开这扇门就能回到楼梯平台上。
  理查德注意到楼梯平台的地面和楼梯一样,也有最近留下的磨损和划伤,这些痕迹符合有人把一匹马赶上台阶的想法。他不可能想要亲自去做这种事,更不可能想当被赶上去的那匹马,然而这种可能性终究存在。
  但为什么呢?
  他最后又看了一眼马,马最后又看了一眼他,他转身下楼。
  “我同意,”他说,“你的卫生间里有匹马,看来我终究还是需要喝一口波尔图。”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也给雷格斟酒,教授静静地望着炉火沉思,正需要再斟一杯。
  “说到我为什么会摆三个酒杯,”雷格打开话题,“先前我还在纳闷呢,现在我想起来了。
  “你问我你能不能带个朋友,但你似乎并没有带来。无疑是因为沙发。没关系,这种事经常发生。哇,别太多,会洒的。”
  与马有关的问题突然全部离开理查德的脑海。
  “我问过?”他说。
  “对,我现在想起来了。要是我没记错,你打电话问我行不行。我说那是我的荣幸,真心诚意的。换了我是你,早就锯开沙发了。你不想为了区区沙发而牺牲人生幸福。也可能她觉得和你以前的导师共进晚餐实在无聊得恐怖,决定用洗头这种更激动人心的活动消磨时间。我的天,我知道我会怎么选。只是因为缺少头发,我最近才不得不参加那种瞎折腾的社交活动。”
  现在轮到理查德脸色发白、目瞪口呆了。
  对,他假定苏珊不想来。
  对,他对苏珊说今晚肯定无聊得可怕。但她坚持说她想来,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看见他的脸长达几分钟不沐浴在电脑屏幕的亮光之下,因此他答应带上她,而且安排好了一切。
  但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他没有去接她。
  他说:“能借电话一用吗?”
  注解:
  [1] 《随它去》(Let It Be)和《不会等太久》(It Won’t Be Long)都是披头士的歌曲。


第九章
  戈登·路躺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死了。这一点似乎没什么疑问。他的胸口有个可怕的窟窿,但淌出来的血已经减缓成涓涓细流。除此之外,他的胸部一动不动,事实上,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也一样。
  他抬起头,从左向右看,很清楚地发现,他全身上下无法动弹的部分,没有一个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
  雾气缓缓地笼罩他,没有解释任何问题。几英尺外,他的霰弹枪在草地上静静地冒烟。
  他继续躺在那儿,就像凌晨四点醒着躺在那儿的任何一个人,心绪无法平静,但又想不出事情可以做。他意识到他刚才进入了某种休克状态,这大概能解释他为什么难以清晰地思考,但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居然能够思考。
  死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然了,假如会发生任何事情——你会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抑或是会彻底湮灭?这场激烈的大辩论已经持续成百上千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你死后,肯定会知道答案。
  戈登·路死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未遇到过眼下这样的局面。
  他坐起来。坐起来的这具躯体感觉起来和躺在地上逐渐变凉的那具躯体同样真实,血液的热量化作缕缕蒸汽,与冰冷夜风送来的薄雾混在一起。
  他进一步尝试,试着站起身——动作缓慢,感觉奇异,摇摇晃晃。地面好像能够支撑他,承载他的重量。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并没有体重需要承载。他弯腰抚摸地面,却只感觉到某种仿佛橡胶的阻力,就像胳膊发麻时企图捡东西的那种感觉。他这条胳膊全无知觉。他的两条腿也是,还有另一条胳膊,还有整个躯干和头部。
  他的身体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意识没死。
  他傻乎乎地站在那儿,陷入无休止的冰冷的惊恐,盘卷的雾气缓缓穿过他。
  他转身望向自己,震惊于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血泊中的那个自己,皮肤想要起鸡皮疙瘩。更准确地说,他想要能起鸡皮疙瘩的皮肤。他想要血肉之躯。但他没有。
  惊恐的尖叫脱口而出,但没发出任何声音,也无处可去。他颤抖起来,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音乐和一团灯光,来自他的轿车。他走向奔驰。他尽量走得稳当,但步伐虚弱而无力,迟疑而……呃……不真实。脚下的地面缺乏质感。
  驾驶员一侧的车门依然开着,他冲下车去关箱盖时没有关门,他以为只需要两秒钟而已。
  但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两分钟,两分钟前他还活着。那会儿他还是个活人。那会儿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冲回车上继续开车。两分钟,生死相隔。
  太疯狂了,对吧?他忽然心想。
  他绕过车门,弯腰看车外的后视镜。
  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尽管是像一阵惊骇后的他自己——倒是不稀奇——但就是他自己,这很正常。眼下这个情况肯定是他的幻想,某种恐怖的清醒梦。他忽然有了个想法,于是对着后视镜哈气。
  什么都没有。没有凝结出哪怕一个小水珠。医生见了无疑会满意,他们在电视上总是这么做——镜面上没有凝结湿气,说明没有呼吸。也许,他紧张地心想,也许都怪带加热装置的车外后视镜。这辆车的车外后视镜有加热装置吗?销售员好像唠叨了很久加热、电动、伺服辅助?车外后视镜也许是数字化的。没错,就是这样。数字化、自加热、伺服辅助、电脑控制、防哈气的车外后视镜……
  他意识到他完全在胡思乱想。他慢慢转身,再次惊恐地望着躺在地上、半个胸膛被打飞的那具躯体。医生见了肯定会满意。假如那是别人的躯体,这幅景象无疑很恐怖,但那是他自己的……
  他死了。死了……死了……他努力让这个词在脑海里戏剧性地敲响丧钟,但怎么都做不到。他没有变成电影的音轨,只是死了而已。
  他惊恐而着迷地望着自己的躯体。看着它脸上蠢笨如驴的表情,他越来越哀伤。
  当然了,完全可以理解。有人躲在你那辆车的行李箱里,用你自己的霰弹枪朝你胸口开枪,无论你是什么人,这一刻恐怕都只会是这个表情。话虽如此,但想到要以这么一副模样被人发现,他心中就一阵难过。
  他在躯体旁跪下,希望能重新排列五官,摆成算是有点尊严的样子,至少不能没有起码的智商。
  事实证明,这个任务困难得几乎不可能完成。他试着揉捏皮肤,那熟悉得让人害怕的皮肤,但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它,更确切地说,他抓不住任何东西。感觉就像你企图用被压麻了的手臂捏橡皮泥,但你的手不是从模型上滑开,而是径直穿过去。就此刻而言,他的手径直穿过他的脸。
  真该死,他竟然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厌恶、恐慌和愤怒吞没了他,他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在狂怒中紧紧掐住尸体的喉咙使劲摇晃。他在震惊中踉跄后退。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结果只是给愚蠢得让人发狂的表情添加了上撇的嘴角和眯起的眼睛。还有脖子上如花朵般绽放的淤青。
  他开始啜泣,这次似乎发出了声音,某种怪异的号哭声,来自他化作的这个鬼东西体内深处。他用双手捂住脸,踉跄后退,回到车里,扑倒在座位上。座位以松软而冷漠的方式接纳他,就像一个不怎么待见你过去十五年人生的姨妈,愿意倒一杯最便宜的雪莉酒给你喝,但没兴趣和你交心。
  他能带自己去看医生吗?
  为了逃避这个荒谬的念头,他发疯般地去抓方向盘,但双手径直穿了过去。他企图去拉自动挡的拨杆,结果却在狂怒中使劲拍打它,然而既握不住也推不动它。
  音响还在对着电话播放轻音乐,电话躺在乘客座上,一直在耐心地听音乐。他望着电话,心情越来越激动,因为他意识到电话还连接着苏珊的自动答录机。只要他不挂断,那头就不会停止录音。他和世界还有联系。
  他不顾一切地想捡起电话,手忙脚乱,听筒滑来滑去,最后他只好趴下去凑近电话。“苏珊!”他对电话喊道,声音嘶哑而模糊,仿佛风中的一丝哀号,“苏珊,帮帮我!老天在上,帮帮我。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不下去了,绝望地啜泣着,努力抱住听筒,就像婴儿抱住小毯子寻求安慰。
  “帮帮我,苏珊……”他又喊道。
  “滴。”电话说。
  他再次望向他抱在怀里的电话。他总算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总算按下了挂电话的按钮。他发疯般地企图再次抓住电话,但它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指间滑出去,动也不动地躺在座位上。他碰不到它。他无法按下按钮。他在暴怒中抓起电话扔向挡风玻璃。这次它倒是动了。电话击中挡风玻璃,飞回来径直穿过他,在座位上弹了一下,落进变速箱的沟槽,无论他怎么努力,它都再也不肯动地方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缓缓地上下点头,恐惧逐渐减轻,最后被茫然的凄凉取代。
  几辆车经过,但不会注意到任何蹊跷之处,只是有辆车停在路边而已。它们在黑夜中疾驰而过,车头灯多半不会照亮躺在车后草地上的尸体,更加不可能注意到有个幽灵坐在车里独自哭泣。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几乎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没什么外部刺激因素在标记时间的流逝。他不觉得寒冷。事实上,他几乎不记得寒冷的意思和感觉,只知道这是他应该在此刻感觉到的东西。
  他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但最后终于坐起来。他必须做些什么,尽管他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也许他应该尝试一下去小木屋,虽说他不知道到了那儿能做什么。他只是需要一个目标。他需要这个目标帮他熬过漫漫长夜。
  他鼓起勇气,钻出轿车,脚和膝盖轻而易举地穿过门框的一角。他想再看一眼自己的躯体,却发现尸体不见了。
  就好像这个夜晚还不够让人震惊似的。他心惊胆战地望着草地上那块潮湿的凹痕。
  但他的躯体不在那儿。


第十章
  理查德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以最快速度离开。
  他说非常感谢你以及今晚过得多么愉快啊以及任何时候来伦敦都一定要告诉我以及关于那匹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没有?哦,那好,你说了算,另外再次感谢,非常感谢。
  大门徐徐关闭,他在门口站了一两秒,思前想后。
  雷格客厅的灯光短暂地照亮外面楼梯口的平台,地板上没有任何印痕。真奇怪,那匹马只在雷格房间里的地板上留下印痕。
  好吧,整件事都很奇怪,不用多说,但还有一件稀奇事要加进这堆越垒越高的怪事里。今晚他本该是放下工作休息一下的。
  一时冲动之下,他敲开雷格住处对面的那扇门。里面的人过了很久才来应门,门嘎吱一声打开之前,理查德都已经放弃了,正准备转身离开。
  开门的人像一只多疑小鸟,恶狠狠地仰头瞪着他,理查德不无诧异地发现,他是那位长了个赛艇龙骨鼻子的教授。
  “呃,对不起,”理查德连忙说,“不过,呃,今晚你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一匹马爬上这段楼梯?”
  教授手指的强迫性痉挛忽然停下。他的脑袋朝一侧歪了歪,他似乎在身体里走了很远才找到舌头,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柔和。
  他说:“这是十七年三个月两天五小时十九分二十秒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话。我一直在计时。”
  他轻轻地关上门。
  理查德飞奔穿过二号宿舍楼。
  来到一号楼,他放慢步伐,改成走路。寒冷的夜风灌满他的肺,再说跑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没能和苏珊说上话,因为雷格的电话坏了,老先生对这件事也遮遮掩掩地不肯直说。但这件事至少有个符合逻辑的解释。教授很可能没付电话费。
  就快走到街上的时候,理查德决定去门房转一圈,小屋嵌在学院入口的巨型拱廊里,样子有点像个储物室,钥匙、便条和电热器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的。收音机自顾自地唠唠叨叨,充当背景音乐。
  接待台里站着一个大块头男人,他穿黑色正装,抱着胳膊。“不好意思,”理查德对他说,“我……”
  “你好,麦克杜夫先生,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理查德要逼问自己好一会儿才能想到他叫什么,因此他愣了几秒钟。然而,大学看门人总有这种堪称传奇的记忆能力,而且往往稍作撩拨就要表演给你看。
  “你知道,”理查德问,“学院里什么地方有马吗?我是说,要是学院里有一匹马,你肯定会知道,对吧?”
  看门人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没有,先生。是的,先生。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吗,麦克杜夫先生?”
  “呃,没有了,”理查德说,手指当当当敲了几下台面,“没了,谢谢。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呃……鲍勃,”他冒险猜了个名字,“那就晚安了。”
  他转身走开了。
  看门人依然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但几乎看不出来地摇了摇头。
  “来,喝杯咖啡吧,比尔,”矮小精瘦的另一个看门人说,他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从里屋出来,“今晚有点冷,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弗雷德,谢谢。”比尔说着接过杯子。
  他喝了一口。“你爱怎么说这些人就怎么说,反正他们不会变得更不奇怪。刚才来了个人,问学院里有没有马。”
  “是吗?”弗雷德喝着他自己的咖啡,蒸汽刺痛他的眼睛,“早些时候来了个人。一个稀奇古怪的外国修士。他说的话我刚开始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站在火炉旁边听收音机播新闻似乎就很高兴了。”
  “外国人,哈。”
  “最后我叫他走开。别总站在我的火炉前面。他忽然说他真的非得这么做吗?走开?我用我最像亨弗莱·鲍嘉的声音说:‘老兄,你最好信我一句。’”
  “是吗?我怎么觉得更像詹姆斯·卡格尼。”
  “不,我是用鲍嘉的声音说的。这才是詹姆斯·卡格尼的声音——‘老兄,你最好信我一句。’”
  比尔皱起眉头。“你这是詹姆斯·卡格尼的声音?我以为你是在学肯尼思·麦凯勒。”
  “你没仔细听,比尔,你耳朵不够好。肯尼思·麦凯勒是这样的:‘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哦,我明白了。我想的是苏格兰那个肯尼思·麦凯勒。所以这个修道士说了什么?”
  “哦,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比尔,用那种奇怪的……”
  “别管口音了,弗雷迪,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希望值得一听。”
  “他说他不听我的。”
  “好吧。所以你的故事好像没什么意思。”
  “呃,好像也是。我说这个只是因为,他还说他把马留在一间盥洗室里了,问我能不能去看一下马是否还好。”


第十一章
  戈登沿着黑黢黢的公路凄惨地向前飘,更确切地说,努力向前飘。
  他觉得,身为一个幽灵——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他应该能够飘起来。他对幽灵知之甚少,但觉得既然没了实质性的躯体可以拖着走来走去,那么老天总得给你一些补偿吧,补偿中应该有飘行能力。然而,没门儿,他似乎还是要一步一步走完这段路。
  他的目标是回家。他不知道他回到家里后能做什么,但就算是幽灵,也必须有个地方过夜,他觉得待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有帮助。有什么帮助呢?他不知道。至少这段路给了他一个目标,他回家以后可以再想一个目标出来。
  他沮丧地从一根电线杆走到下一根电线杆,在每根电线杆前停下,上下打量残缺的自己。
  他肯定自己越来越像一条游魂了。
  他有时候会消退得近乎于不存在,比雾气中的一团幽影好不到哪儿去,仿佛梦境中的自己,随时都会蒸发散去。有时候他似乎坚实得又成了实体。他有一两次企图靠在电线杆上,但一个不小心就会穿过去。
  最后,尽管一万个不情愿,但他还是转动思绪,开始思考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份不情愿真是奇怪。他确实不想去琢磨这个问题。心理学家说意识时常会压抑创伤性事件的记忆,他觉得这多半就是答案。一个陌生人跳出你的车的行李箱,一枪打死你,假如这都不能算创伤性事件,那么他很想知道什么才能算。
  他疲惫地艰苦跋涉。
  他努力回忆那条黑影的样子,但感觉就像用针戳蛀牙,他转而去想其他东西。
  比方说,他更新过遗嘱吗?他不记得了。在心里记下一条,明天打电话给律师,然后又在心里记下一条,他不能再像这样在心里做笔记了。
  离了他,公司能活下去吗?两种可能性他都不怎么喜欢。
  他的讣告呢?这个念头让他从骨头里发冷,虽说不知道他的骨头去了哪儿。他能搞到一份讣告拷贝吗?讣告会怎么说他?那帮混蛋最好把他写好一点。看看他都做到了什么。单枪匹马拯救了英国软件业:巨额出口,慈善捐款,科研奖学金,开太阳能潜水艇横渡大西洋(失败,但依然是个有益的尝试)——各种各样的伟绩。他们千万别又挖出五角大楼的烂事,否则他就放律师去收拾他们。他在心里记下一笔,明早打电话给……
  够了。
  再说,死人能起诉别人诽谤吗?只有他的律师才知道,而他明早没法打电话给律师。他毛骨悚然地认识到一个问题,在他离开生者国度时留下的所有事物里,他最怀念的东西就是电话,他坚定不移地将思路转向它不肯去的另一个方向。
  那条黑影。
  他觉得那条黑影非常像死神本尊的身影,还是说想象力在戏弄他?那条戴兜帽的黑影是他梦见的吗?那条黑影,无论是戴着兜帽还是穿休闲装,待在他的车的行李箱里干什么?
  一辆车在公路上嗖的一声超过他,消失在夜色中,带走了有如绿洲的一团灯光。他想到被他遗弃在路边的奔驰,他多么渴望有着皮革内饰和空调的温暖车厢,这时一个奇异的念头忽然跃入脑海。
  他能不能找个办法搭车?有人能看见他吗?要是能看见,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好吧,只有一个办法能找到答案。
  他听见又一辆车从背后开来,于是转身面对它。两团模糊的灯光穿过雾气越来越近,戈登咬住他幽灵的牙齿,竖起大拇指招呼那辆车。
  车开了过去,就当他不存在。
  没戏。
  他愤怒地朝着越来越远的红色尾灯竖起中指,视线穿透举起的手臂,他发觉现在不是他最显眼的时刻。他能用意志力在需要时把自己变得更显眼一些吗?他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后意识到他必须睁开眼睛才能确定结果。他再次尝试,尽其所能聚集精神,但结果并不让他满意。
  尽管情况确实有了一丁点可喜的变化,但无法持久,他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原状,不管他压上多少心灵力量都一样。假如他想让其他人感觉到他的存在,或者至少看见,那他就必须非常精确地卡准时间。
  又一辆车从背后开近,速度飞快。他再次转过身,竖起大拇指,等时机来到,才用意志力让自己显形。
  这辆车稍微拐了一下,随即打直方向,只是略略放慢车速。好吧,有进步。他还能怎么做呢?首先,他可以站在路灯柱底下,其次,他可以多加练习。他肯定能拦住下一辆车。


第十二章
  “……假如你愿意留言,我会尽早回电。或许吧。”
  滴。
  “妈的。可恶。稍等一下。该死。听我说……呃……”
  咔哒。
  理查德把电话放回底座上,倒车开了二十码左右,再次查看路口的指示牌,刚才他在雾气中开过了这个路口。他用老办法摆脱剑桥的单向道网络,简而言之就是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兜圈,直到最终达到逃脱速度,突然朝一个任意方向飞出去,此刻他正在辨认这个方向并尝试修正。
  回到刚才的路口,他努力将指示牌上的信息和地图上的信息联系起来。但他就是做不到。这个路口存心被放在地图上分页的地方,而指示牌被恶毒的寒风吹得直打转。直觉告诉他走错了方向,但他不想走回头路,因为他害怕再次掉进剑桥交通网的引力漩涡。
  他向左转,希望能在这个方向上碰到好运气,但没开多远就丧失勇气,冒险向右转,然后又试探性地向左转,类似的动作做过几轮之后,他彻底迷路了。
  他暗自咒骂,打开车内的暖气。他对自己说,假如你能集中精神看路,而不是企图同时找方向和打电话,那此刻你至少会知道你在哪儿。他其实并不喜欢在车上装电话,他觉得这东西既让人分心又打扰清静。但戈登坚持要他装,掏钱给他装。
  他气恼地叹了口气,开着黑色萨博后退,然后又掉了个头,险些撞上一个拖着一具尸体走向野地的人。他过度疲劳的大脑有一瞬间觉得它看见了这幅景象,但又马上意识到,多半只是附近的农民拖着一口袋肥料,但为什么要挑这么一个寒夜做这种事,就只有天晓得了。再次调转方向,车头灯有一瞬间照亮一个扛着一袋东西穿过野地的黑影。
  “死道友不死贫道。”理查德阴森森地说,加速离开。
  过了几分钟,他来到一个稍微更像主路的路口,险些右转,但在最后一刻左转了。没有指路牌。
  他再次按下电话上的按钮。
  “……我会尽早回电。或许吧。”
  滴。
  “苏珊,是我,理查德。该从哪儿说起呢?真是一团乱麻。听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彻底搞砸了,全是我的错。还有,你听我说,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不管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庄严地宣誓……”
  他隐约觉得似乎不该用这种语气对答录机说话,但他硬着头皮说下去。
  “说真的,咱们可以出去玩玩,找个地方度假一周,要是你愿意,就这个周末好了。说真的,这个周末。咱们去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戈登再怎么压榨我都无所谓,你知道他能施加多大的压力,他毕竟是你哥。我可以放下……呃,说起来,好像只能下个周末了。该死,该死,该死。因为我信誓旦旦答应过他,不,听我说,不管了。咱们去度假。我不在乎能不能赶在计算机分销商展会之前完成圣歌。又不是世界末日。咱们走就是了。戈登爱怎么扑腾都随便他——哇啊啊啊!”
  理查德猛打方向盘,因为戈登·路的鬼影忽然在车头灯的光束中冒出来并扑向他。
  他踩下刹车,轿车向前滑行,他努力回忆车辆滑行时驾驶者该怎么做,他记得几年前在某个关于驾驶的电视节目里看过,什么节目来着?天哪,他连节目的名字都不记得,更别说——哦,对了,节目里说你绝对不能踩死刹车。就是这么说的。
  整个世界在他周围旋转,令他晕眩,恐怖的力量带着轿车旋转着缓缓滑过路面,颠簸着驶上路边的草地,晃晃悠悠地终于停下,车头面对来时的方向。他趴在方向盘上,气喘吁吁。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电话。
  “苏珊,”他艰难地说,“我会再打给你的。”然后挂断电话。
  他抬起眼睛。
  戈登·路的鬼影就站在车头灯的强光中,隔着挡风玻璃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饱含无法形容的恐惧,慢慢抬起手指着他。
  ◇◇◇
  他不确定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几秒钟后,鬼影就从视野里消失,但理查德只是坐在车里发抖,可能待了顶多一分钟,直到被刺耳的刹车声和强光惊醒。
  他使劲摇头。他发现自己的车停在路上,面对来时的方向。急刹车停下的是辆警车,警车保险杠几乎贴上他的车的保险杠。他深呼吸两三次,拖着僵硬而颤抖的身体爬出车门,站直了面对慢慢走向他的警察,警车的车头灯勾勒出警察的剪影。
  警察上下打量他。
  “呃,对不起,警官,”理查德说,把他能找到的冷静全塞进声音里,“我,呃,打滑了。路面很滑,我,呃……打滑了。我在路面上打转。你看见了,我,车头的方向反了。”他指着车,请警察看车面对的方向。
  “能具体说说你为什么会打滑吗,先生?”警官直视他的眼睛,掏出记事簿。
  “呃,就像我说的,”理查德解释道,“起雾了,所以路面很滑,还有,呃,我跟你说实话,”尽管一万个想阻止自己,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我好好地在开车,忽然好像看见我的老板扑向我的车头。”
  警察平静地看着他。
  “负罪情结,警官,”理查德挤出笑容,“你知道那种感觉。我正打算这个周末休息一下。”
  警官似乎有些犹豫,在同情和怀疑之间举棋不定。他眯起眼睛,但眼神没有动摇。
  “喝酒了吗,先生?”
  “喝了,”理查德说,叹了口气,“但只喝了一丁点。两杯葡萄酒,顶多。呃……还有一小杯波尔图。就这么多了。刚才就是稍微走神了。已经没事了。”
  “姓名?”
  理查德报上姓名和住址。警察工工整整、仔仔细细地写在记事簿上,看一眼车牌号,也写下来。
  “那么,先生,你的老板是谁?”
  “他姓路。戈登·路。”
  “哦,”警察挑起眉毛,“那位电脑大亨。”
  “呃,对,没错。我为他的公司设计软件。前路科技二代。”
  “我们局里有一台你们的电脑,”警察说,“真该死,怎么都用不起来。”
  “哦,”理查德警觉地说,“什么型号?”
  “好像叫什么夸克二型。”
  “哦,呃,很简单,”理查德松了一口气,“本来就不行。根本就没完成。那东西是一坨屎。”
  “有意思,先生,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警察说,“但另外有些伙计不同意。”
  “呃,你百分之百正确,警官。那东西毫无指望。原先那家公司完蛋的主要原因就是它。我建议你当它是个特大号镇纸。”
  “唔,先生,恕我不能从命,”警察拒绝道,“否则门会被吹开的。”
  “什么意思?”理查德问。
  “我用它挡门,先生。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局里就会刮很讨厌的穿堂风。当然了,到夏天我们就用它砸嫌疑犯的脑袋。”
  他合上记事簿,塞进衣袋。
  “给你一个建议,先生,回去的路上好好开车。把车锁起来,用周末来好好发泄一下怒气。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路上当心点。”
  他回到警车里,摇下车窗,看着理查德倒车并驶向黑夜,然后自己也掉头离开。
  理查德深吸一口气,镇定地驶向伦敦,镇定地回到自己的公寓里,镇定地爬到沙发旁坐下,倒了一大杯白兰地,然后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颤抖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很简单,惊吓造成了身体的反应,因为他险些出车祸,这种事总会给你带来超乎想象的烦恼。肾上腺素在一瞬间充斥全身,然后停留在身体系统里逐渐代谢。
  然后是车辆失控的原因——戈登的怪异鬼影在那个瞬间扑向他的车头。我的天。理查德喝了一口白兰地,用烈酒漱口,然后放下酒杯。
  众所周知,说到负罪心理压力这个自然资源,戈登无疑是全世界储量最高的矿藏之一,他每天早晨都能送个一吨到你家门口,然而理查德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这种压力控制到如此地步。
  他再次拿起酒杯,上楼推开工作室的门,在此过程中移开一摞倒下来压在门上的《字节》杂志。他用脚推开杂志,走向宽阔房间的尽头。这一头镶着许多块玻璃,能让你看见很大一部分北伦敦,雾气正在从北伦敦散去。圣保罗教堂在暗沉沉的远处绽放光芒,他盯着尖顶看了几秒钟,但教堂并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经过今晚的连串怪事,他觉得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惊喜。
  房间的另一头是两张长桌,被苹果麦金塔电脑捂得密不透风,按照上次的计数,电脑一共有六台。桌子中央,一台麦金塔二代的屏幕上,沙发的红色线框模型在楼梯的蓝色线框模型里缓缓旋转,扶手栏杆、暖气管和保险丝盒这些细节一应俱全,当然包括楼梯半中腰那个尴尬的拐角。
  沙发朝一个方向旋转,碰到障碍,沿一个平面旋转,碰到另一个障碍,沿第三个坐标轴旋转,直到再次停下,然后换个顺序重复这些动作。不需要等多久,你就会看见整个过程开始重复。
  沙发显然卡住了。
  另外有三台麦金塔电脑通过彼此纠缠的线缆连接着一大堆乱糟糟的合成器:一台模拟器II+HD采样器、一组TX配件、一台Prophet VS合成器、一台罗兰JX10模拟合成键盘、一台Korg DW8000数字混合合成器、一块罗兰打击板和一台左利手的Synth-Axe MIDI吉他控制器,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套老式电子鼓在积灰。还有一台很少使用的小磁带录音机:音乐如今都以MIDI文件保存在电脑里,而不是录在磁带上。
  他一屁股坐进一台麦金塔电脑前的椅子里,看电脑有没有偷懒,正在干什么。屏幕上有一个“未命名”的Excel电子表格,他想了一会儿这张表格是干什么用的。
  他保存文件,然后看他有没有给自己留字条,很快发现电子表格里是他在《世界记者》和《知识》网络数据库里搜索有关燕子的情况后下载的数据。
  他有鸟群迁徙习性、翅膀形状、空气动力学结构和涡流特性的详细数据,还有描述鸟群飞行队形的原始数据,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结合在一起。
  由于今晚他太疲倦了,无法进行特别有建设性的思考,于是他蛮不讲理地随便在电子表格里选择并复制了整整几列数字,然后粘贴进他的转换程序,转换程序根据他的实验性算法衡量、筛选和操作这些数字,将得到的文件送给Performer,一个强大的定序器程序,经由随机选择的MIDI通道,用此刻刚好开着的任何一台合成器演奏结果。
  结果是突然爆发的一小段最最难听的不和谐音。他停止播放。
  他重新运行转换程序,这次让程序强行将音高值映射为G小调。他决定以后要去掉这个功能,因为他认为这么做等于作弊。他认为他能在自然发生的现象中找到(至少推导出)最让他满意的旋律与和弦,假如这个信仰存在任何根据,那么令人满意的形态和音调也应该能够自发涌现,而不是通过手段强行塑造。
  不过,就目前而言,他是通过手段强行塑造的。
  结果是突然爆发的一小段最最难听的G小调不和谐音。
  随机捷径算法到此为止。
  第一项任务相对简单,只需要按照燕子飞行时的翅尖轨迹绘制波形图,然后合成这个波形。这样他就能得到一个单独的音符了。这是个好开始,用不了一个周末就能做完。
  但问题当然在于,他没有一个周末可以用来完成这项任务,因为他必须想方设法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或者按照戈登的说法,一个月内——把圣歌的第二版弄出来。
  于是理查德就不得不直面导致他颤抖不止的第三个原因了。
  无论是这个周末或下个周末,他都绝对不可能休息,去实现他对苏珊的自动答录机许下的承诺。假如今晚的天大错误还没有促使他们分手,再来这么一出,末日百分之百就在前方等着他了。
  然而话已出口,无法撤销。你拿别人家自动答录机上的留言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事情按照自己的轨迹发生。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一个古怪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
  这个念头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但他看不出这个念头能有什么问题。


第十三章
  一副望远镜在扫视伦敦夜晚的天际线,漫无目标地好奇地窥探。这儿看一眼,那儿看一眼,只是想看看有什么事在发生,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有用的事情。
  视线落在一幢房屋的背后,一点轻微的动静吸引了它。那是一幢维多利亚晚期的宽敞别墅,如今多半改造成了公寓。许多根黑色铸铁排水管。绿色塑料垃圾箱。但暗沉沉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望远镜继续转动,就在这时,月光照亮了又一点轻微的动静。望远镜略略调整焦距,努力寻找更多的细节、清晰的边缘、黑暗中的一丝明暗对比。雾气已经散去,黑暗闪闪发亮。望远镜又稍微调整了一丁点焦距。
  看见了。肯定有东西。但这次比刚才位置更高,也许一英尺,也许一码。望远镜沉下去,变得从容不迫——稳定,寻找边缘,寻找细节。望远镜又沉了一下——它找到了目标,目标横在一个窗台和一根排水管之间。
  那是一条黑影,难看地紧贴墙壁,俯视下方,寻找新的落脚点,又仰望上方,寻找能借力的窗台。望远镜看得很认真。
  那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的身影,一身很适合这个行当的打扮:黑色长裤,黑色套头衫,但动作笨拙而生硬、紧张。有意思。望远镜在等待和考虑,考虑和判断。
  那家伙显然很业余。
  看看他笨手笨脚乱摸的模样。看看他愚蠢透顶的动作。他的脚踩在排水管上滑了一下,他的手怎么都够不到窗台。他险些摔下去。他停下来喘息。他有一会儿甚至开始向下爬,却发现向下的路更难走。
  他再次起跳,这次抓住了窗台。他乱踢双脚,想稳住身体,险些没蹬住排水管。几乎酿成非常、非常惨的惨剧。
  不过接下来就比较容易了,进展也更顺利。他爬过又一根排水管,伸手抓住四楼窗台,和死神眉来眼去几秒钟,挣扎着爬了上去,这时他犯了个重大的错误,低头向下看。他有一瞬间立足不稳,一屁股坐下去。他手搭凉棚,望向室内,确定房间里没有灯光,然后开始撬窗户。
  业余盗贼和职业盗贼的区别之一就在这儿,业余盗贼会觉得带上撬窗用的工具是个好主意。还好房主也很业余,提拉窗不情愿地向上滑开。登房者爬进窗户,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应该关上窗户以保护自己,望远镜心想。一只手伸向电话。一张脸凑到窗口向外看,月光短暂地照亮它,这张脸随即缩回去,继续干它该干的事情。
  这只手在电话上方停顿了一两秒,望远镜在等待和考虑,考虑和判断。这只手转而伸向伦敦城区的街道交通图。
  一阵漫长而慎重的停顿,望远镜继续认真地看这看那,手再次伸向电话,拿起听筒,开始拨号。


第十四章
  苏珊的公寓虽然小,但看起来很宽敞,理查德打开电灯开关,紧张兮兮地心想,似乎只有女性才能变好这个戏法。
  让他紧张的当然不是这个观察结果——他以前也想到过,而且很多次。实际上,他每次来她的公寓都会这么想。他每次都感到惊讶,通常是因为他直接从他自己的公寓来,那套公寓比这套大三倍,却拥挤不堪。这次他也是直接从他自己的公寓来,只是走的路径不怎么循规蹈矩,正是这一点让平平常常的观察过程变得令他异乎寻常地紧张。
  夜里很冷,但他在出汗。
  他望向窗外,然后转过身,蹑手蹑脚穿过房间,走向放电话和答录机的独立小桌。
  蹑手蹑脚没有任何意义,他对自己说,苏珊不在家。事实上,他应该一万个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就像今天晚上刚开始时,苏珊一万个想知道他去了哪儿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蹑手蹑脚走路。他拍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停止这么做,但还是继续蹑手蹑脚地向前走。
  爬外墙进来简直太恐怖了。
  他用他那件最旧最油腻的套头衫的袖子擦拭额头。有一个凶险的瞬间,他的人生像走马灯似的闪过眼前,但他的心思全放在担心摔死上,因此错过了所有的美好片段。他意识到,绝大多数美好片段里都有苏珊。苏珊或者电脑。苏珊和电脑同时出现的时刻,这些大体而言从来都不是不美好的时刻。这就是为何他会出现在这儿,他对自己说。似乎需要更确信这一点,他又对自己这样说了一次。
  他低头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他忽然想到,他在触碰任何东西之前,最好先去洗一洗湿漉漉、脏兮兮的手。他担心的并不是警察,而是苏珊那位让人害怕的清洁大妈。她肯定会看出来的。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电灯开关,擦拭开关,一边洗手,一边借着日光灯明亮的光线,打量镜子里自己惶恐的面容。他有一瞬间想到了柯勒律治晚宴上舞动的温暖烛光,今晚早些时候的景象仿佛已是遥远而模糊的历史,此刻忽然喷涌而出。那会儿他过得多么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美酒,闲谈,助兴戏法。他想到萨拉雪白的小圆脸,惊讶得双眼圆睁。他洗干净自己的脸。
  他心想:
  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1]
  他梳理头发。他想到高悬于众人头顶上的画像。他清理牙齿。日光灯的嗡嗡声让他忽然回到现实之中,他惊恐地想到自己是作为窃贼来到这儿的。
  内心有某种情绪逼着他直视镜子里的那张脸。他摇摇头,企图驱散这种情绪。
  苏珊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当然取决于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他飞快地擦干双手,重新走向自动答录机。他戳了一下按钮,良知戳了一下他。磁带已经走了很长一段,他陡然惊觉,多半是因为戈登打了个滔滔不绝的电话。
  他忘记了磁带上还会有其他人的留言,听其他人的留言等于偷拆信件。
  他再次向自己解释,你正在做的事情是,撤销一个你犯下的错误,以免这个错误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害。他可以只回放一个个小片段,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不会太糟糕,你甚至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他在内心呻吟,咬紧牙关,按下播放按钮。他的动作太粗暴,没有按对按钮,反而让磁带弹了出来。他把磁带插回去,按下播放按钮,这次更加小心。
  滴。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答录机说,“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今天是,呃……”他快进了几秒钟,“我需要确定理查德在做这个项目。我指的是用心做……”理查德抿紧嘴唇,再次按下快进按钮。他非常厌恶戈登企图通过苏珊施加压力,而戈登总是矢口否认他这么做过。要是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苏珊时不时因为他忙工作而发脾气,理查德也没法责怪她。
  咔哒。
  “‘……还击’。再帮个忙,记下来转告苏珊,做个‘武力还击’牌子,底下是根尖桩,高度刚好能让兔子看见。”
  “什么?”理查德喃喃道,手指在快进按钮上方犹豫一秒钟。他觉得戈登发疯般地想效仿霍华德·休斯,假如在财富方面永远也无法企及,那么至少可以在偏离正道方面加倍努力。表演。明显在表演。
  “我说的当然是秘书苏珊,不是你。”戈登的声音继续道,“说到哪儿了?哦,对。理查德和圣歌2.00版。苏珊,这东西两周内就要开始公测了……”
  理查德猛戳快进按钮,嘴唇抿紧。
  “……目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他是在做重要的任务还是在成天做白日梦,而这个人……”他再次愤怒地猛戳按钮。他向自己发过誓,他一个字也不会偷听,但此刻听见的内容气得他七窍生烟。他不该听下去了。唉,好吧,再试一次。
  开始播放,他听见的却是音乐。奇怪。他再次快进,还是音乐。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进来,对着答录机播放音乐呢?他很好奇。
  电话响了。他停止播放,拿起听筒,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险些把电话像电鳗似的扔出去。他几乎不敢呼吸,把电话放在耳边。
  “闯空门的规矩,第一条,”一个声音说,“干活的时候千万别接电话。老天在上,你以为你是谁?”
  理查德僵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一句话。
  “你是谁?”他低声说。
  “第二条,”那个声音继续道,“做好准备工作。带上正确的工具。戴上手套。半夜三更挂在窗台上晃荡之前,对你要做的事情首先有个哪怕最不着边际的概念。”
  “第三条,绝对不要忘记第二条。”
  “你是谁?”理查德叫了出来。
  那个声音不为所动。“邻里守护,”它说,“你从后窗向外看,会见到……”
  理查德拖着电话线跑到窗口向外看。一道闪光吓了他一跳。
  “第四条,绝对不要站在有可能被拍照的地方。”
  “第五条……你在听我说吗,麦克杜夫?”
  “什么?在……”理查德慌乱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第五条,听见你的名字绝对不要答应。”
  理查德站在那儿说不出话,呼吸急促。
  “要是你感兴趣,”声音说,“我有个小小的学习班。”
  理查德无言以对。
  “你在学习,”声音说,“很慢,但毕竟在学习。要是你学得比较快,这会儿应该已经放下电话了。但你很好奇——而且学习能力不够强——所以你没放下电话。我办的当然不是新手窃贼学习班,虽说这个点子颇为诱人。我相信肯定能从哪儿拉到点赞助。既然窃贼必须存在,让窃贼受些训练终归比较好。
  “不过,要是我真的办了这么一个学习班,保准会允许你免费参加,因为我太好奇了。我想知道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投身于闯空门事业,因为根据我的了解,这位年轻人很有钱,在电脑业算是个人物。”
  “你是……?”
  “于是我做了点小小的调查,打电话给查号台,发现你正在闯的这套公寓属于一位路小姐。另外,我知道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的雇主是著名的路先生,所以我在想,路小姐和路先生会不会凑巧有血缘关系。”
  “你是……?”
  “和你说话的是斯弗拉德,大家都叫他‘德克’·切利,目前使用的姓氏是简特利,原因在此刻无须赘述。晚上好。要是你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十分钟后来上街的玛尚诺比萨店找我。记得带钱。”
  “德克?”理查德叫道,“你……你在勒索我?”
  “不,白痴,为了买比萨。”咔哒一声,德克·简特利挂了电话。
  理查德头晕目眩地站了几秒钟,再次擦拭额头,轻轻地放下电话,就好像电话是一只受伤的仓鼠。他脑袋乱嗡嗡的,吸着大拇指。大脑皮层深处的许多小突触手拉手跳舞唱儿歌。他使劲摇头,命令它们停下,快步走到答录机旁,再度坐下。
  他和自己辩论了一会儿要不要再次按下播放按钮,然后没等下定决心就按了下去。舒缓的轻音乐飘扬了还不到四秒,走廊里忽然响起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理查德惊恐地按下出仓按钮,磁带弹出来,他抓起磁带塞进牛仔裤口袋,在答录机旁的一摞空白磁带里抓起一盘塞进机器。他家里的答录机旁边也有这么一摞空白磁带。办公室那位苏珊给的——可怜的、常年受苦的秘书苏珊。明天早上,等他有了时间和精力,他必须同情她一下。
  忽然,不知不觉间,他改变了主意。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先把替换的磁带弹出答录机,换上他企图偷走的那一盘,按下倒带按钮,扑向沙发,利用门打开前的最后两秒钟,尽己所能摆出一个冷淡而迷人的姿势。一时冲动之下,他把左手塞到背后,这个姿势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忙着重新摆放五官,挤出一个后悔、高兴和性诱惑各占三分之一的表情,这时门开了,走进房间的是迈克尔·温顿—威克斯。
  世界仿佛停顿了。
  窗外,冷风偃旗息鼓。猫头鹰悬停在半空中。好吧,猫头鹰有没有停下有待商榷,但中央供暖系统确实选择在这个时刻停机,大概是因为也无法忍耐突然席卷整个房间的超自然寒意。
  “星期三,你在这儿干什么?”理查德叫道。他跳下沙发,像是被怒气托起来的。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是个大块头男人,面相凄切,有些人叫他迈克尔·星期三—一星期[2],因为他总是答应在这天办好事情。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正装,那是他父亲——已故的马格纳勋爵——四十年前置办的。
  理查德有个他特别讨厌的人的名单,不长,但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名次非常高。
  某些人不但有特权,而且觉得整个世界并不明白特权人士面临的难题,因此总是自怜自艾,理查德从心底里厌恶这种想法,所以讨厌迈克尔。与此同时,迈克尔也讨厌理查德,原因非常简单:理查德讨厌他,而且从不掩饰。
  迈克尔惨兮兮地慢慢扭头望向走廊,苏珊这时也走进来。她看见理查德,停下脚步。接着她放下手包,解开围巾,松开大衣的纽扣,脱掉大衣,递给迈克尔,走到理查德身旁,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整个晚上都在憋这一招,”她怒气冲冲地说,“别假装你背后是你忘记带来的一束花了。这个把戏你已经耍过了。”她转过身,跺着脚走开。
  “这次我忘记的是一盒巧克力,”理查德闷闷不乐地说,对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伸出手,“我爬了那么高的外墙,结果忘了带。进来以后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是很好笑。”苏珊说。她恶狠狠地走进厨房,听声音像是在用双手磨咖啡。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干净、甜美和优雅,骨子里的脾气却大得可怕。
  “真的,”理查德完全不理睬迈克尔,“我险些摔死。”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苏珊在厨房里说,“要是想试试被又大又锋利的东西砸,不如过来给我说个笑话。”
  “这会儿说对不起大概已经毫无意义了吧。”理查德喊道。
  “你说呢?”苏珊恶狠狠地走出厨房,闪着凶光的眼睛盯着他,两只脚真的在跺地板。
  “说真的,理查德,”她说,“你大概又要说你忘记了吧。你怎么有脸站在这儿,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就好像你真是个活人?你这种行为,连阿米巴痢疾原虫都会觉得羞愧。我敢打赌,最低等的阿米巴痢疾原虫偶尔都会带女朋友去胃部黏膜跳两圈狐步舞。唉,希望你今晚过得很糟糕。”
  “确实糟糕,”理查德说,“你肯定不会喜欢的。卫生间里有匹马,你知道你有多么讨厌这种事。”
  “哦,迈克尔,”苏珊粗暴地说,“别像块没魂布丁似的傻站在那儿。非常感谢晚餐和音乐会,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可以一整个晚上听你诉说烦恼,能暂时忘记我自己的烦恼挺不错。现在我只想找到你要的书,打发你回家。因为我很快就要开始上蹿下跳、大发雷霆了,而我知道那样会触痛你纤弱的感性灵魂。”
  她从他手上拿起大衣挂好。抱着大衣的时候,迈克尔似乎完全沉浸在抱大衣这个任务之中,对其他的事情茫然无知。没了大衣,他变得失落和脆弱,被迫重新面对生活。他转动那双阴沉的大眼睛,重新望向理查德。
  “理查德,”他说,“我,呃,读了你在……《洞察》杂志上的文章。论音乐和,呃……”
  “分形景观。”理查德截断他的话头。他不想和迈克尔交谈,更不想被拖进与迈克尔那份恶心的杂志有关的讨论中。更确切地说,曾经属于迈克尔的那份杂志。
  理查德不想谈的,其实就是杂志易手这件事。
  “呃,对。非常有意思,是的,”迈克尔用他过于圆润的丝滑声音说,“山的形状,树的形状,各种各样的东西。循环藻类。”
  “递归算法。”
  “哦,对,没错。非常有意思。但错得厉害,错得太离谱了。哦,我说的是对杂志而言。说到底,那毕竟是艺术评论。我绝对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罗斯彻底毁了杂志。彻底。他必须滚蛋。必须。他没有任何感性,他是个小偷。”
  “他不是小偷,星期三,你的话太荒谬了,”理查德怒道,尽管下过决心,但他还是被拖进了这个话题,“他和你出局毫无关系。你出局,是因为你自己的愚蠢错误,你……”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理查德,”迈克尔用他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说——和他争论就好像被丝绸降落伞缠了个正着——“我认为你不明白,非常重要的是……”
  “迈克尔。”苏珊温柔但坚定地拉开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微微点头,似乎有些泄气。
  “你的书。”苏珊又说,递给他一本年代久远的小书,看题目,说的是肯特郡的教会结构。他接过书,嘟囔着说了几声谢谢,盯着理查德看了几秒钟,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怪事,然后收拾起心思,点头告别,转身离开。
  迈克尔走后,理查德才意识到他先前有多么紧张,此刻才忽然放松下来。他一向厌恶苏珊对迈克尔格外宽容的态度,虽说她一向通过粗暴对待迈克尔来掩饰这一点。也许苏珊的掩饰行为才是理查德厌恶的。
  “苏珊,我能说什么呢?”他没什么底气地说。
  “首先你可以说‘好疼’。我扇你那一巴掌似乎挺用力的,你甚至连这点成就感都不肯给我。天,怎么这么冷。窗户为什么敞开着?”
  她走过去关窗。
  “我说过了。我就是从那儿进来的。”理查德说。
  他说得足够认真,希望她能转过身,诧异地看他。
  “真的,”他说,“就像巧克力广告里演的那样,只是我忘了带巧克力……”他怯生生地耸耸肩。
  她诧异地望着他。
  “你是中了什么邪要这么做?”她说。她把脑袋伸出窗户向下看。“你会摔死的。”她说,转身看着他。
  “呃,嗯,对……”他说,“但似乎只有这一条路……我也说不准,”他振作起来,“你把钥匙要回去了,没忘记吧?”
  “是的。我受够了你跑来洗劫我的食品库,但就是懒得自己去采购。理查德,你真的是从墙上爬进来的?”
  “呃,我想你回来时我能在这儿。”
  她困惑地摇摇头。“我不在时你在这儿要好得多。所以你穿了这么一身油腻腻的旧衣服?”
  “对。你不会以为我穿成了这样去圣塞德参加晚宴吧?”
  “唔,我已经懒得思考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算是有理性了。”她叹息道,拉开一个小抽屉。“给你,”她说,“希望能救你一命,”把穿在一个环上的两枚钥匙递给他,“我太累了,懒得发火。听迈克尔唠叨了一个晚上,已经筋疲力尽。”
  “呃,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容忍他。”理查德说,去厨房取咖啡。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他很贴心,自有一种可悲的魅力。通常来说,和一个只关注自己的人待在一起你会很放松,因为对方不会对你提出任何要求。然而他痴迷于我能为他的杂志做些什么这个念头。当然了,我并不能。世界不是这么运转的。但我确实觉得他挺可怜。”
  “我不觉得。他的日子一直过得特别自在。现在也还是特别自在。这次只是被人抢走了玩具而已。离不公平还远着呢,对吧?”
  “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我同情他只是因为他不开心。”
  “呃,他当然不开心了。艾尔·罗斯把《洞察》办成了一份犀利而睿智的杂志,所有人突然都想读读看了。以前只是一堆装模作样的垃圾,唯一的用处就是让迈克尔找他喜欢的人吃饭和拍这些人的马屁,借口是他们说不定会为他写点什么。他连一期像样的刊物都没办出来。整件事就是个笑话。他完全在自欺欺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迷人和有趣的。对不起,我又没完没了说这个了,我不是存心的。”
  苏珊不自在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的反应太激烈了,”她说,“不过他要是总找我做这种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只能离他远远的了。实在太耗神了。总而言之,听我说,我很高兴你今晚过得很糟糕。我想聊聊咱们这个周末该干什么。”
  “啊哈,”理查德说,“这个……”
  “哦,对了,我先查一下留言。”
  她从他身旁走过,打开自动答录机,播放了戈登的留言几秒钟,忽然弹出磁带。
  “懒得听了,”她把磁带塞给理查德,“明天直接交给办公室的苏珊吧。省得她跑一趟。就算有什么要紧事,她也可以告诉我。”
  理查德吃了一惊,说:“呃,好的。”他把磁带装进口袋,末日推迟带来的兴奋让他浑身发痒。
  “那么,这个周末——”苏珊说着坐进沙发。
  理查德用手擦拭眉头。“苏珊,我……”
  “很抱歉,我必须要加班。尼克拉生病了,下周五的威格莫音乐厅我必须替她上场。有些我不太熟的维瓦尔第和莫扎特作品,所以这个周末我必须参加额外排练。很抱歉。对不起。”
  “呃,其实呢,”理查德说,“我也必须加班。”他在她身旁坐下。
  “我知道。戈登逼着我去催你。特别讨厌他这样。事情和我没关系,而且弄得我很难做。我受够了被人步步紧逼,理查德,至少你没这么对我。”
  她喝了一口咖啡。“不过我确定,”她又说,“被步步紧逼和被彻底遗忘之间存在一些灰色地带,我很想搞清楚那儿都有什么。来,抱抱我。”
  他抱住苏珊,觉得自己真是不配享有这份难以想象的巨大幸运。一小时后,他告辞苏珊,发现玛尚诺比萨店已经关门了。
  ◇◇◇
  与此同时,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正在回切尔西家里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茫然地望着街道,手指在车窗上轻轻敲打出若有所思的迟缓旋律。
  嗒哒哒哒滴嗒哒滴嗒滴哒。
  他属于只要能满足心意就看似如母牛一般温顺的那种危险人物。由于他的心意总能得到满足,而且他似乎很容易取悦,因此任何人都没想到过,他除了温顺如母牛还有另一副面孔。你必须推开许多温顺的东西,才能找到一小块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的硬骨头,而那些温顺的东西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这块硬骨头。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是马格纳勋爵的小儿子,这位溺爱成性的父亲是出版商和报刊老板,在他的保护伞下,迈克尔得以愉快地运营自己的一份小杂志,不需要担心随之而来的可观损失。马格纳勋爵的父亲,第一代马格纳勋爵创立了一个出版帝国,第二代勋爵正无可奈何地眼看帝国带着尊严且受人敬重地逐渐衰退。
  迈克尔继续用指节轻敲车窗。
  滴嗒哒滴嗒滴哒。
  他想起父亲换插头不小心电死自己的那个恐怖日子,他母亲,居然是他母亲接管了生意。不仅接管,而且开始以出乎意料的热情和决心管理事业。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公司的运转情况——或者按照她的说法:爬行情况——最后终于翻开迈克尔那份杂志的账本。
  哒哒哒。
  迈克尔对这份事业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数字应该是什么样,而他做到的仅仅是说服父亲相信数字确实就是那个样。
  “这个工作可不能只是一份闲职,你必须明白,老伙计,你必须奋斗出自己的道路,否则别人会怎么看你,你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迈克尔严肃地点头,琢磨下个月的数字该是什么样,还有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版下一期刊物。
  但母亲不一样,母亲并不纵容他。一点也不。
  迈克尔总是将母亲比作一把旧战斧,然而她如果真是战斧,也只可能是一把精心打造、均衡匀称的战斧,极少量的优雅雕纹,到寒光闪烁的斧刃不远处中断。这么一把凶器轻轻一挥,你都不知道自己被砍中了,直到下次企图看表,才会发现少了一条胳膊。
  她一直在耐心等待——至少看上去很耐心——扮演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溺爱但严格的母亲。此刻有人从鞘里拔出了她——咱们暂时切换一下比喻——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包括迈克尔。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不动声色地喜爱着的迈克尔被宠坏了——而且把这个词发挥到了最圆满和最糟糕的境地——尽管为时已晚,她下定决心改变这种情况。
  她只用几分钟就发现他每个月都在瞎编数字,杂志损失的海量金钱被迈克尔当作儿戏,他对比虚构的税金,开玩笑似的捏造了金额巨大的午餐账单、出租车费用和员工开销。整个账目只是消失在马格纳家族浩若烟海的账册之中。
  她召唤迈克尔来见她。
  哒哒滴嗒哒啪。
  “你要我怎么对待你,”她说,“当你是我儿子还是我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我愿意两者兼顾。”
  “您的杂志?呃,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不明白……”
  “对。迈克尔,你看看这些数字,”她轻快地说,把一张打印纸递给他,“左侧是《洞察》杂志的真实收入和支出,右侧是你的数字。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来?”
  “妈妈,我能解释,我……”
  “很好,”马格纳勋爵夫人甜甜地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她收回那张纸。“这份杂志在未来如何才能运营得更好,你有什么看法吗?”
  “有,太有了。特别强烈的看法。我……”
  “很好,”马格纳夫人的笑容非常灿烂,“特别好,非常让人满意。”
  “您不想听我……?”
  “不想,亲爱的,没关系。我高兴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收拾烂摊子的问题上有话可说。我相信《洞察》杂志的新主人会很高兴听你说的。”
  “什么?”迈克尔震惊道,“您是说您要卖掉《洞察》?”
  “不。我是说已经卖掉了。可惜得到的不多。一英镑和一个保证,刊物接下来的三期还是你当主编,然后就完全听新主人的处置了。”
  迈克尔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好了,别这样,”他母亲说道,“目前这种情况恐怕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你说呢?你一向赞同你父亲的话,这份工作不该是个闲职。无论是相信还是质疑你的说法,对我来说都非常困难,因此我只好另找一个与你的关系更为客观的人,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好了,迈克尔,我还约了别人。”
  “呃,但是……您把杂志卖给谁了?”迈克尔气急败坏道。
  “戈登·路。”
  “戈登·路!我的老天啊,妈妈,他是……”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人们看到他在资助艺术事业。我想我指的就是居高临下那种资助。亲爱的,我相信你和他一定会相处得很好。那么,要是你不介意……”
  迈克尔负隅顽抗。
  “我就没听说过这么荒谬的事情!我……”
  “知道吗,我把这些数字拿给路先生看,他也是这么惊叹的,然后强烈要求你再主编三期刊物。”
  迈克尔长吁短叹,面红耳赤,晃动手指,但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让您只把我当作是您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一切会有什么分别吗?”
  “哎呀我亲爱的,”马格纳夫人露出她最甜美的笑容,“我会叫你温顿·威克斯先生,这是当然了。这会儿还会叫你拉好你的领带。”她继续道,手指在下巴底下比划了一下。
  嗒哒哒嗒哒哒。
  “十七号,对吧,老兄?”
  “呃……什么?”迈克尔晃晃脑袋。
  “你前面说的是十七号,没错吧?”司机说,“我们到了。”
  “哦。哦,对,谢谢。”迈克尔说。他钻出车门,在口袋里掏钱。
  “嗒嗒嗒,对吧?”
  “什么?”迈克尔把车费递给他。
  “嗒嗒嗒,”司机说,“你敲了一路。有心事,对吧,朋友?”
  “他妈的不关你的事。”迈克尔凶巴巴地叫道。
  “随便你,朋友。还以为你发疯了什么的呢。”司机说,开车离开。
  迈克尔开门进屋,穿过冷冰冰的前厅,来到餐厅,打开天花板下的大灯,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他脱掉大衣,扔在红木大餐桌上,拖了把椅子走到窗口,细细品尝烈酒和他的委屈。
  嗒嗒嗒,他又开始敲窗户。
  他闷闷不乐地主编完约定的三期刊物,杂志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送他出门。新主编上任,名叫A.K.罗斯,年轻、贪婪、野心勃勃,很快就把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与此同时,迈克尔失落而无处可去。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继续敲打窗户,像他经常做的那样,望着窗台上的小台灯。这是一盏平平常常的小台灯,相当难看,之所以会时常让他看得入迷,是因为它电死了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老先生对现代科技实在一窍不通。迈克尔几乎能看见他戴着半月形眼镜,咬住胡须,以十二万分的专注盯着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头,企图破解其中神秘莫测的奥妙。他似乎把插头插回了墙上的插座里,但没有旋上盖板,然后企图就这样更换保险丝。电击之下,他本已脆弱的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迈克尔心想,任何人都有可能犯,真的是任何人,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彻底的大灾难。他父亲的逝世,他本人的损失,可恶的罗斯爬上高位,杂志取得了可憎的成功,还有……
  嗒嗒嗒。
  他望向窗户,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着窗外灌木丛黑乎乎的影子。他继续看台灯。就是这个东西,就在这个地方,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很容易犯,更容易避免。
  将他和那个时刻隔开的仅仅是一道不可见的屏障:流逝在两者之间的几个月时光。
  怪异的冷静情绪忽然降临,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嗒嗒嗒。
  《洞察》杂志是他的。它不该取得成功,杂志是他的人生。别人夺走了他的人生,他必须做出反应。
  嗒嗒嗒哗啦。
  他吓了自己一跳,因为他忽然一拳打穿窗户,颇为严重地割伤了自己。
  注解:
  [1] 引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一诗。
  [2]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名字英文为“Michael Wenton-Weakes”,写法和读音都类似于“Michael Wednesday-Week”,即“迈克尔·星期三—一星期”。


第十五章
  戈登·路站在他所谓的小木屋前,关于身为死者的某些不便之处的想法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按照其他人的标准,这是一幢颇为宽敞的屋子。他从小就想要一幢乡间小木屋,当他终于买得起时,他发现他拥有的金钱早就超过了他想象中自己有可能拥有的。他买了一幢宽敞的教区长旧宅,尽管这幢房子有七间卧室和四英亩剑桥郡阴冷潮湿的土地,他依然称之为“小木屋”。真正小木屋的所有者当然不会因此而亲近他,然而假如戈登·路会根据别人亲不亲近他而改变他的行为,那他就不是戈登·路了。
  当然,他现在已经不是戈登·路了。他是戈登·路的鬼魂。
  他是口袋里装着戈登·路的钥匙的鬼魂。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他才在他那不可见的行进轨迹上停顿了片刻。他无比排斥穿墙的念头。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拼命避免这种事。他挣扎着企图抓住他碰到的所有物体,为的就是驱散这个念头,从而证明自己是有实体的。进入这幢屋子,属于他的屋子,除了打开正门、迈着业主的步伐走进去,其他任何方法都会给他带来强烈的失落感。
  他望着屋子,打心底里希望它不是维多利亚哥特式住宅的极致样板,希望月光没有冷冷地照亮狭窄的山墙小窗和可憎的塔楼。买下这幢屋子的时候,他开过一些愚蠢的玩笑,说它看上去活该闹鬼,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它真会闹鬼,作祟的还是他自己的鬼魂。
  灵魂深处的寒意攥住他,他悄无声息地走上车道,远比住宅本身古老的紫杉在左右两侧依稀可辨。别人有可能在这么一个夜晚走上这么一条车道,担心遇到他这么一个幽灵,这样的想法委实令他烦恼。
  左侧林立的紫杉背后能依稀看见旧教堂的庞然身影,这座教堂日益衰败,与临近村庄的另外几座教堂轮流使用,主持仪式的教区牧师总是气喘吁吁地蹬着自行车来到这儿,然后气馁地发现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教徒在等他。月亮在教堂的尖塔背后冷眼旁观。
  他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动静,屋子旁边的灌木丛里似乎有个黑影在移动,他对自己说,只是你的想象而已,死亡的重负让你过度紧张。这儿有什么东西能吓住他呢?
  他继续向前走,绕过教区长馆的厢房,走向常青藤盘绕的阴暗门廊深处的正门。他忽然诧异地意识到屋里亮着灯光。有电灯光,还有壁炉的闪烁火光。
  过了一两秒,他才想到家里准备好了要迎接他的,不过当然不是现在这个状态的他。老管家本奈特夫人应该来过,为他铺床、生壁炉、做一顿简单的晚饭。
  电视应该也开着,特地为他打开的,好让他一进门就不耐烦地关掉。
  他的脚底没能在砾石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尽管他知道开门的企图肯定会招致失败,但他还是忍不住首先走向前门,想先试试看他能不能打开前门,等打不开之后,他会缩进门廊的阴影深处,闭上眼睛,可耻地放任自己穿过墙壁。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门开着。
  只开了半英寸,但确实开着。他的灵魂在惊恐和惊讶中扑腾。门怎么会开着?本奈特夫人对这种事向来一丝不苟。他站在那儿,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不无困难地把身体压在门板上。尽管他只能向门板施加微乎其微的压力,但门还是不情不愿地慢慢开得更大,铰链发出抗拒的呻吟声。他走进屋子,沿着铺了石板的门厅向前走。宽阔的楼梯通往黑洞洞的楼上,门厅两侧的房门都关着。
  离他最近的房门通向客厅,壁炉在客厅里熊熊燃烧,他能隐约听见深夜电影里汽车追逐的声音。他和亮闪闪的黄铜门把手搏斗了一两分钟,徒劳无功之下被迫承认他遭遇了耻辱的挫败,突如其来的愤怒控制了他,他径直撞向那扇门——然后穿了过去。
  里面这个房间是舒适而温暖的家居生活的写照。他踉踉跄跄地扑进房间,未能阻止自己在飘浮中穿过一张轻便小桌,桌上摆着厚实的三明治和保温杯装的热咖啡,他穿过有软垫的扶手椅,掉进炉火,穿过炽热的厚砖墙,来到隔壁冷冰冰黑洞洞的餐厅。
  回客厅的门同样关着。戈登呆呆地摸索了一会儿,最终不可避免地承认现实,他鼓起勇气,冷静而平和地穿过这扇门,第一次注意到木头内部的丰富纹理。
  戈登几乎无法承受房间的舒适感觉,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静不下来,试图让炉火的温暖和活力穿过他。然而炉火无法温暖他。
  他心想,鬼魂每天夜里都该做些什么呢?
  他坐下,坐立不安地看电视。可是没多久,追车戏就演到平静的结局,屏幕上只剩下灰色的雪花点和哗哗的白噪音,而他还没法关掉电视。
  他发觉自己在椅子里陷得太深,和椅子的物质混在了一起,于是奋力将自己拔出来。他站在桌子中央,企图借此逗自己高兴,然而他的情绪无情地滑向沮丧的深渊,无论如何也拉不回来。
  也许他可以睡觉。
  也许。
  他没有感到疲倦或瞌睡,心中只剩下对彻底消亡的极度渴望。他穿过关着的门,回到黑暗的门厅,宽阔而结实的楼梯从门厅通往楼上暗沉沉的宽敞卧室。
  他空落落地爬上楼梯。毫无意义,他很清楚,假如你无法打开卧室的门,那你也就没法在卧室的床上睡觉。他穿过卧室门,飘到床上躺下,他知道床冷冰冰的,但感觉不到。月光似乎不肯放过他,明晃晃地照着他,而他睁着眼睛空落落地躺在床上,无从回忆睡眠是什么以及如何入睡。
  空虚的惊恐感袭上心头,那是凌晨四点清醒地躺在床上、时间仿佛停止运行导致的惊恐感。
  他无处可去,就算去了任何地方也无事可做,无论他去找谁,人家被他弄醒后见到他都会惊恐万状。
  先前最糟糕的时刻莫过于他在公路上见到理查德的那个瞬间,理查德吓得煞白的脸凝固在挡风玻璃背后。他又看见了理查德的脸,还有理查德身旁那个苍白的影子。
  他内心深处本来还有最后一丝萦绕不去的暖意在对他说,这只是个暂时性的问题。就好像难熬的只是夜里,而到了早上,等他看见其他人并理清头绪就会没事了。正是那个瞬间赶走了这一丝暖意。他抓住脑袋里那个时刻的记忆不肯放手。
  他看见了理查德,而他知道理查德也看见了他。
  情况不会变好了。
  通常来说,夜里心情格外糟糕的时候,他会下楼去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于是他起身下楼。总比待在月光下的卧室里愉快。他可以在厨房里晃来晃去,在黑暗中磕磕碰碰。
  他顺着楼梯栏杆滑下去——有一段是穿过去的——想也没想就穿过厨房的门飘了进去,然后聚集了大约五分钟的精神和能量,打开电灯开关。
  他得到了货真价实的成就感,决定开罐啤酒庆祝一下。
  他一次又一次地抓起又失手丢掉一罐福斯特牌啤酒,尝试了一两分钟,终于放弃。另外他也完全想象不出该怎么拉开瓶盖,再说啤酒罐摔了这么多下,啤酒也跑气了——还有,他就算能打开啤酒罐,又该拿啤酒怎么办呢?
  他没有身体可以容纳啤酒。他把啤酒罐甩出去,啤酒罐滚到餐具橱的底下。
  他开始注意到关于自己的一个规律,那就是他抓东西的能力似乎在跟随某种缓慢的节奏涨落,他的可见程度也一样。
  但这个节奏并不规则,也可能是,某些时候它的效果不如其他时候明显。而这一节奏的效果明显程度似乎也在跟随某种更慢的节奏起伏。在效果明显的时刻,他感觉他的力量在增长。
  他忽然狂热地活跃起来,想看看厨房里有多少东西是他能移动或使用或通过某种手段来使用的。
  他打开餐具橱,拉出抽屉,把餐具抛在地上。他让食品处理机短暂地呜呜转动,他打翻电动咖啡研磨机却没能开动它,他打开煤气炉的开关但点不着火,他用割肉刀乱砍一条面包。他试着把面包塞进嘴里,但面包穿过嘴巴掉在地上。一只老鼠出现了,但立刻逃之夭夭,吓得毛发竖起。
  最后他停下来,坐在厨台上,精神疲惫但并无肉体意义上的知觉。
  他心想,人们对我的死亡会有什么反应?
  得知他去世,最难过的会是谁?
  刚开始人们会震惊,然后悲伤,接着会调整情绪,让他变成一段逐渐褪色的记忆,人们继续过没有他的生活,以为他去了人们死后该去的地方。想到这里,最冰冷的恐惧充斥他的心灵。
  他没有逝去。他还在人间。
  他坐在那儿,对面是个他打不开的餐具橱,无论他怎么拉把手,门都不肯打开,这件事让他很生气。他笨拙地抓起一罐西红柿,走到这个大号餐具橱前,用罐头猛砸把手。门陡然打开,他失踪的血淋淋的尸体恐怖地向前掉出来。
  直到这一刻,戈登才知道幽灵也会昏厥。
  他昏了过去。
  两小时后,煤气炉爆炸的巨响吵醒了他。


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理查德醒了两次。
  第一次,他认为自己犯了个错误,醒来后翻个身,断断续续地又睡了几分钟。第二次,他猛地坐起来,因为昨晚的各种事情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
  他下楼吃了一顿忧郁而不安的早饭,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他烤焦了吐司,弄洒了咖啡,然后想到他昨天应该买果酱却忘了买。他研究了一会儿他企图喂自己吃饭的无力挣扎,想到他至少该腾出点时间来,今晚带苏珊出去吃一顿精致的美食,弥补他昨晚的愚蠢行径。
  前提是他能说服她。
  有一家餐馆,戈登曾经赞不绝口地宣扬过它有多好多好,推荐他们一定要去试试。戈登在餐馆方面眼光很好——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待在餐馆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坐在那儿,用铅笔敲了几分钟牙齿,然后上楼去工作室,从一堆电脑杂志底下翻出电话簿。
  L’Esprit d’Escalier.(法语:楼梯上的灵光。)
  他打电话到餐馆订座位,说出他想订什么时候的座位时,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啊哈,不行,先生,”领班说,“非常抱歉,但不可能。最近你必须至少提前三周订座。不好意思,先生。”
  理查德感到惊讶,有些人居然知道他们三周后想干什么,他向领班道谢,挂断电话。好吧,看来只好再吃一顿比萨了。这个念头让他回想起他昨晚没能遵守约定,过了一会儿,好奇心征服了他,他再次拿起电话簿。
  简特曼……
  简特斯……
  简特利。
  根本没有姓简特利的。一个也没有。他翻出另外几本电话簿,但没找到S——Z那本,出于他难以想象的某种原因,他的清洁女工一次又一次地扔掉这一本。
  当然也没有切利,连有点像的都没有。没有金特利,没有吉特利,没有姜特利,没有琼特利,连稍微有点接近的都没有。他想到森特利、温特利和真特利,试了试查号台,但查号台占线。他坐下,继续用铅笔敲牙齿,望着沙发在电脑屏幕上缓缓旋转。
  真是不寻常,仅仅几个小时之前,雷格还一脸急切地问过德克的情况。
  假如你特别想找某个人,你该如何入手,从哪儿找起呢?
  他打电话给警察局,但警察局也占线。唔,只能这样了。除了雇私家侦探,他已经试过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而相较找私家侦探,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浪费时间和金钱。他会再次碰到德克的,他们每隔几年就会碰到一次。
  他很难相信世上真有人去当私家侦探。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长什么模样,在哪儿工作?假如你是私家侦探,会打什么样的领带?大概恰恰就是人们以为私家侦探肯定不会打的那种领带。想象一下你刚起床就不得不考虑这样的问题。
  仅仅是出于好奇,也因为否则就只能安心写程序,他不知不觉地又翻开电话簿。
  私家侦探——见侦探事务所。
  这几个字在一本正经的商务语境中显得很奇怪。他继续翻电话簿。干洗店、驯狗师、牙科技师、侦探事务所……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打招呼时有点生气。他不喜欢被打扰。
  “怎么了,理查德?”
  “哦,嗨,凯特,对不起,没事。我……我刚才在想事情。”
  凯特·安塞姆是前路科技的另一位明星程序员。她主持一个长期的人工智能项目,听着像是荒谬奇想,直到你听她开口解释——戈登需要定期听她解释,部分因为这个项目的开销让他紧张,部分因为,唔,戈登无疑就喜欢听凯特说话。
  “我不想打扰你的,”她说,“只是我想联系戈登,但找不到他。打到伦敦、小木屋、他的车和寻呼机都没有回音。对戈登这么执着于保持联络的一个人来说,似乎不太寻常。知道吗?连他的隔离箱里都装了电话。真的。”
  “我自从昨天就没和他说过话了。”理查德答道。他忽然想起苏珊的自动答录机磁带,他向上帝祈祷,希望磁带上戈登除了唠叨兔子没说什么重要的话。他说:“我知道他要去小木屋。呃,我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你试过——”理查德想不出还能去什么地方找他,“——呃。我的天。”
  “理查德?”
  “太诡异了……”
  “怎么了,理查德?”
  “没什么,凯特。呃,刚刚读到一条特别让人震惊的消息。”
  “真的?你在读什么?”
  “呃,其实就是电话簿……”
  “真的?我得冲出去买一本。电影改编权卖掉了吗?”
  “听我说,凯特,不好意思,我能回头再打给你吗?我不知道戈登这会儿在哪儿,而且——”
  “没关系。我知道等不及要翻页是什么感觉。他们喜欢吊你的胃口一直到结尾,对吧?肯定是兹比格涅夫干的。祝你周末愉快。”她挂断电话。
  理查德放下电话,坐在那儿盯着面前打开的电话簿,他在看一则带方框的广告。
  走路几分钟就能到派肯德街。理查德抄下地址,穿上大衣,小跑下楼,中途停了一会儿,又飞快地看了一遍沙发。他心想,他肯定看漏了什么特别明显的线索。一条狭窄的长走廊里,沙发卡在一个小拐角里。楼梯在此处中断,一段转弯平台从天而降,只有两码长,位置刚好对应理查德家底下的那套公寓。可惜这次还是没看出什么新东西来,最后他只能爬过沙发,走出公寓楼的正门。
  德克·简特利
  整体侦探事务所
  我们破解整个罪案
  我们寻回整个人证
  请立刻致电,解决你的整个问题
  (尤擅猫咪失踪和离婚纠纷案)
  派肯德街33A,伦敦N1,01-359 9112
  你在伊斯灵顿扔一块砖头,至少能砸中三家古董店、一家房产中介店和一家书店。
  就算没有真的砸中它们,你也肯定能触发它们的防盗警报,而警报只有在这个周末结束后才会被关掉。一辆警车沿着上街玩它最喜欢的碰碰车游戏,刚从他身旁驶过就吱嘎一声急刹车停下。理查德从警车后面穿过马路。
  今天是个寒冷的晴天,他喜欢这种天气。他走过伊斯灵顿绿地的顶角,醉鬼在那儿挨揍,他经过柯林斯音乐厅的旧址,音乐厅已被焚毁,他穿过肯顿市集,美国游客正在挨宰。他翻了一会儿古董,看见一副耳环,苏珊或许会喜欢,但他不敢确定。然后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了,他不知所措,最终放弃。他走进一家书店,心血来潮之下买了一本柯勒律治诗选,因为它就摆在最外面。
  然后他穿过蜿蜒崎岖的后街小巷,跨过运河,经过运河旁的政府办公楼,穿过许多个越来越小的广场,最终来到派肯德街,事实上,这段路比他想象中长得多。
  这儿属于开捷豹豪车的房产开发商周末会流着口水来转悠的那种街道。这里到处都是租约到期的商铺、维多利亚时代的工业建筑和低矮的乔治王朝晚期的朽败排屋。它们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被推倒,让结实的水泥方块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拔地而起。饥渴的地产经纪成群结队地巡游,警惕地互相打量,写字板可随时出击。
  他终于找到33号,37号和45号像三明治的两块面包似的把它夹在中间。这幢房屋状况凄惨,急需修缮,但并不比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屋差到哪儿去。
  底层是一家积灰的旅行社,窗户破裂,褪色的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海报如今多半已经很值钱了。紧挨着它的一扇门漆成亮红色,手艺不怎么好,但至少还算体面。门旁边有个按钮,按钮底下是整齐的铅笔字:“多米尼克,法语教学,四楼。”
  然而这扇门最有看头的地方不是这个,而是镶在门板中央的一块亮闪闪的扎眼铜牌,上面刻着一行字:“德克·简特利整体侦探事务所。”
  没别的了。看上去很新,连固定铜牌的铆钉也还闪闪发亮。
  理查德轻轻一推,门开了,他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小段散发出霉味的走廊,没多少东西,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这扇门似乎近几年都没打开过,成摞的旧金属储物架、一个鱼缸和一辆自行车的残体靠在门上。除此之外,墙壁、地面、楼梯本身和后门能摸到的地方全被漆成灰色,有人企图用廉价的手段让这儿看起来时髦一些,不过现在灰色墙面已经严重剥落,靠近天花板的一块湿斑上,几小团真菌在伸头探脑。
  愤怒的交谈声传进耳中,他爬上楼梯,逐渐分辨出那是两场互不相同但同样热烈的争吵,来自上面的某个地方。
  两场争吵之一忽然停下——更确切地说,争吵中的一方放弃了——一个超重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下楼梯,边走边拉起雨衣的领子。另一方在上面愤愤不平地继续像雨点似的迸发法语。胖男人挤过理查德,说:“省省你的钱吧,朋友,别在这打水漂了。”然后消失在外面凉飕飕的晨风中。
  另一场争吵的声音比较小。理查德来到二楼的走廊口,一扇门在某处狠狠摔上,给这场争吵也画上了句号。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敞开着,他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接待室,接待室与里屋之间的门紧闭着。一个穿廉价蓝外套的圆脸姑娘气冲冲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瓶瓶化妆品和一盒盒纸巾,塞进包里。
  “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吗?”理查德试探着问她。
  姑娘点点头,咬着嘴唇,不肯抬头。
  “简特利先生在吗?”
  “可能在,”她说,撩起头发向后甩,她的头发卷得太厉害,所以甩不起来,“但也可能不在。我没资格告诉你。而且他在哪儿也和我没关系。现在,他在哪儿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拿出最后一瓶指甲油,企图摔上抽屉。抽屉里有一本厚书立着,所以抽屉没能关上。她再次尝试,依然失败。她取出那本书,撕掉一沓纸,又把书放回去。这次轻而易举地摔上了抽屉。
  “你是他的秘书?”理查德问。
  “前秘书,我希望保持这个状态,”她说,凶巴巴地合上拎包,“他想把钞票花在愚蠢又昂贵的铜牌上,而不是付我的工资,那是他的事情。但我不会坐在这儿默默忍受,非常感谢。挂个铜牌对生意有好处,算了吧。好好接电话才对生意有好处,我倒想看看他漂亮的铜牌怎么接电话。不好意思,请让一让,我要冲出去了。”
  理查德让到一旁,她跺着脚冲了出去。
  “总算清静了!”里屋有个声音喊道。电话响了,立刻有人拿起电话。
  “你好?”里屋的声音不耐烦地答道。那姑娘溜回来拿围巾,但为了不被前老板听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就真的一去不回了。
  “对,这里是德克·简特利整体侦探事务所。您需要什么帮助?”
  楼上雨点般的法语怒骂已经停了。紧张的寂静笼罩一切。
  里屋的声音说:“没错,桑德兰夫人,我们尤其擅长离婚纠纷案。”
  一阵沉默。
  “是的,谢谢,桑德兰夫人,还没那么复杂。”电话放下,片刻之后,另一部电话又响了。
  理查德扫视简陋的小办公室。没多少东西。破旧的复合板贴面办公桌,老旧的灰色文件柜,深绿色的铁皮废纸篓。墙上有一张“杜兰杜兰”乐队的海报,有人在海报上用红色签字笔潦草地写道:“请取下这东西。”
  另一个人在底下写道:“不行。”
  前一个人在底下写道:“我坚持要你取下来。”
  后一个人在底下写道:“没门儿。”
  再底下——“你被解雇了。”
  再底下——“好极了!”
  那件事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他敲敲里屋的门,但没人回答。那个声音继续道:“我很高兴您问到这个,洛林森夫人。‘整体’这个词指的是我的理念,咱们事务所关注的是万物之间本质性的相互联系。指纹粉之类的小东西、衣袋细绒之类的线索,还有脚印之类的无聊痕迹,我对它们一概不感兴趣。在我眼中,你能在整体网络的脉络中找到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对实体世界的理解往往粗浅而充满先入之见,这使得我们想当然地认定某些观念,但因果联系往往要微妙和复杂得多。
  “洛林森夫人,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牙疼去看针灸师,他却在您的大腿上扎针。洛林森夫人,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知道,对吧,洛林森夫人。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有兴趣搞清楚。很高兴和您聊天,洛林森夫人。再见。”
  他放下这部电话,另一部电话响了。
  理查德推开门,向内张望。
  还是那个斯弗拉德——或德克——切利。腹部比以前稍微圆润了点,眼周和脖子更松弛和红润了,但大体而言还是同一张脸。他对这张脸最清晰的记忆来自八年前,当时它挤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其主人正坐进剑桥郡警察局一辆警车的后排座位。
  他身穿厚实的浅棕色旧正装,这件衣服似乎曾在遥远的美好过去被穿着披荆斩棘,云游探险,底下的红色方格衬衫与正装完全不可能和平共处,绿色条纹领带拒绝支持任何一方。他还戴了一副厚金属边框眼镜,他穿成这样肯定有这副眼镜的一部分责任。
  “啊哈,布鲁塞尔夫人,听见您的声音我真是心花怒放,”他说,“得知蒂朵小姐过世,我感到万分难过。多么令人伤心的消息啊。然而尽管如此……难道我们就能允许绝望的乌云遮蔽您已经升天的猫咪所永远享受的灿烂阳光吗?
  “我不这么认为。您听。我好像听见了蒂朵小姐的喵喵叫声。它在呼唤您,布鲁塞尔夫人。它说它很满足,过着平静的生活。它说要是您能付清账单,它就会过得更加愉快。您有没有想起点什么来,布鲁塞尔夫人?说到这个,我记得快三个月前我把账单寄给了您。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在搅扰它的永世安息?”
  德克摆摆手招呼理查德,示意理查德把一盒他刚好够不到的皱皱巴巴的法国香烟递给他。
  “那好,布鲁塞尔夫人,星期天晚上。星期天晚上八点半。您知道地址。对,我保证蒂朵小姐会出现,就像我确定您的支票会出现一样。到时候见,布鲁塞尔夫人,到时候见。”
  他还没摆脱布鲁塞尔夫人,另一部电话就又响了。他抓起听筒,顺手点了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
  “啊哈,绍斯金德夫人,”他对电话说,“我最老的客户,请允许我多嘴一句,也是最宝贵的客户。祝您今天过得开心,绍斯金德夫人,过得开心。非常遗憾,小罗德里克还是没有消息,真是令人伤心,但搜索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我相信已经接近收尾阶段,我向您保证,从今天开始的几天之内,顽皮的小家伙就会回到您的怀抱里,可爱地喵喵叫个不停,哎呀对了,账单,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
  那根皱皱巴巴的香烟过于皱巴,德克抽不下去了,于是用肩膀夹住电话,翻口袋找烟,但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在桌上抓起一张纸和一截铅笔头,写了张条子递给理查德。
  “对,绍斯金德夫人,”他对电话保证道,“我在聚精会神地听您说呢。”
  字条上写着:“叫秘书去买烟。”
  “对,”德克对电话说,“然而正如我努力向您解释过的那样,绍斯金德夫人,在咱们认识的这七年多时间里,我倾向于用量子力学的观点看待这个问题。我的理论是您的猫没有丢,只是波形暂时坍塌了,必须被恢复原状。薛定谔。普朗克。等等等等。”
  理查德在纸上写:“你没有秘书。”然后把字条推回去。
  德克思考片刻,在纸上写:“真该死。”然后又把字条推给理查德。
  “我向您保证,绍斯金德夫人,”德克愉快地继续道,“咱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十九岁对一只猫来说算是罕见的高龄,但我们难道能允许自己相信,像罗德里克这样的一只猫不可能活到这个年龄吗?
  “然而我们难道可以在它晚年时把它丢给命运随便摆布吗?现在无疑是它最需要我们用持续不断的调查来支持它的时候。现在我们应该加倍投入资源,当然是在您的许可之下,绍斯金德夫人,这就是我打算做的事情。想象一下,绍斯金德夫人,假如您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不肯为它做,您以后该怎么面对它呢?”
  理查德玩了一会儿字条,耸耸肩,在纸上写:“我去买。”然后又把字条推回去。
  德克摇头劝他放弃,然后写:“我难以表达你这么做有多么好心。”理查德刚看完这句,德克又拿回字条,在底下写:“找秘书要钱。”
  理查德看着那张纸,想了想,拿起铅笔,在之前写的“你没有秘书”旁边打了个钩。他把字条推给德克,德克看了一眼,在“我难以表达你这么做有多么好心”旁边打了个钩。
  “唔,也许,”德克对绍斯金德夫人说,“您可以说一说账单的哪些部分给你带来了困扰。大致说说就行。”
  理查德开门出去。
  下楼的路上,他碰到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理着平头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正满怀希望地、眼巴巴地顺着楼梯向上看。
  “厉害吗,朋友?”他对理查德说。
  “了不起,”理查德喃喃道,“太了不起了。”
  他在附近找到一个报摊,给德克拿了两盒高卢蓝标,给自己拿了最新一期的《个人电脑世界》,杂志封面上是戈登·路的照片。
  “他真可怜,对吧?”报摊老板说。
  “什么?哦,呃……对。”理查德说。他经常有这个念头,但发觉他的感想能得到如此广泛的回响还是有点吃惊。他又拿了一份《卫报》,付账离开。
  理查德回到房间里,德克还在打电话,两只脚搁在桌上,显然正在愉快地和客户讨价还价。
  “对,费用呢,唔,去巴哈马群岛确实费用高昂,绍斯金德夫人,这是费用这东西的本质决定的。名副其实嘛。”他接过理查德递给他的香烟,发现只有两包,似乎有点失望,但还是朝理查德挑了挑眉毛,表示收下了他这个人情,然后挥手请理查德坐下。
  楼上传来部分用法语进行的一场争论。
  “我当然愿意再次向您解释去巴哈马的那一趟为什么必不可少,”德克·简特利安慰道,“没有什么能比去趟巴哈马带给我更多的乐趣了。如您所知,绍斯金德夫人,我相信万物之间本质性的相互联系。更进一步说,我绘制并三角定位了万物之间互联性的矢量,寻踪找到百慕大的一处海滩,因此我必须在调查过程中时不时地前去探访。我衷心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因为非常遗憾,我对阳光和朗姆潘趣酒双双过敏,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绍斯金德夫人,您说对不对?”
  电话里爆发出含糊不清的怒吼。
  “您伤了我的心,绍斯金德夫人。我很希望在心里找到理由告诉您,我认为您的怀疑有益且令人振奋,然而尽管用上了我能找到的全部意志力,我依然做不到。我被您伤透了心,绍斯金德夫人,伤透了心。希望账单里有个条目也能对您造成同样的效果。让我看一眼。”
  他从手边拿起一张复印纸。
  “‘绘制并三角定位万物之间互联性的矢量,一百五十镑’。这条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根据上述结果,寻踪前往巴哈马的一处海滩,旅费与住宿’。区区一千五百镑而已。住宿条件,当然了,简朴得让人伤心。
  “啊哈,找到了,‘因客户让人伤心的怀疑而倍感煎熬,喝酒——三百二十七镑又五十便士’。
  “您希望不必向我支付这种费用,我亲爱的绍斯金德夫人,希望这种情况不会一再发生,对吧?不相信我的侦查手段,只会导致我更难完成任务,绍斯金德夫人,因而令人痛悔地更加昂贵。”
  楼上的争吵变得越来越激烈。说法语的声音似乎即将歇斯底里发作。
  “绍斯金德夫人,”德克继续道,“我同样希望调查费用能保持在与预估数字差不多的范围内,然而我确定反过来您也会明白,这项任务花了我七年时间,显然比一个下午就能完成的事情要困难得多,因此所需的费用也会高得多。我一直在根据目前为止探明的困难程度来不断修正我对任务困难程度的预估。”
  话筒里的怒吼变得更加疯狂。
  “我亲爱的绍斯金德夫人——我能叫您乔伊斯吗?那好,没问题。我亲爱的绍斯金德夫人,请允许我这么说。账单不需要您担心,别因为它而感到惊慌或不安。我恳求您,请不要让它成为您的焦虑来源。您就咬紧牙关付钱吧。”
  他把脚从桌上拿下来,趴在办公桌上,缓慢但无情地将电话移向底座。
  “和平时一样,绍斯金德夫人,很高兴和您谈话。现在,拜拜啦。”
  他终于放下电话,然后又拿起来,随手扔进垃圾筒。
  “我亲爱的理查德·麦克杜夫,”他说,从办公桌底下拿出一个巨大的扁平盒子,放在桌上推给理查德,“你的比萨。”
  理查德诧异地瞪着他。
  “呃,不了,谢谢,”他说,“我吃过早饭了。谢谢,你自己吃吧。”
  德克耸耸肩。“我跟他们说过你周末会去结账,”他说,“哦,对了,欢迎来到我的办公室。”
  他朝破破烂烂的四周随便挥挥手。
  “照明是好的,”他指着窗户说,“重力依旧起作用,”他拿起铅笔扔在地上,“除此之外就只能碰运气了。”
  理查德清清喉咙。“这是什么?”他问。
  “什么是什么?”
  “这些,”理查德叫道,“所有这些。你似乎开了一家整体侦探事务所,但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我提供这个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一项服务,”德克说,“‘整体’一词表达了本人的信念,我们在此处理的是万物之间本质性的相互……”
  “对,我刚才已经听见了,”理查德说,“我不得不说,它听起来像个盘剥容易上当的老妇人的借口。”
  “盘剥?”德克问,“唔,要是真有人向我付过钱,大概确实就算是了,但你尽管放心,我亲爱的理查德,这种事我连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见过。我活在我们所谓的希望之中。我希望能接到引人入胜且有利可图的好案子,我的秘书希望我能付她工资,她的房东希望她能缴房租,供电局希望房东能付电费,等等等等。我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乐观生活态度。
  “另一方面,我给了很多迷人又傻气的老妇人一个高高兴兴泄愤的好理由,同时百分之百地确保她们的猫咪能够享受自由。有没有,你问我——我替你问了,因为我知道你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被打断——有没有一个案子动用了我哪怕最少一点的智慧?而你用不着我来告诉你,我的智慧有多么无与伦比吧。不,没有。但我失去希望了吗?我垂头丧气了吗?对。直到,”他又说,“今天。”
  “哦,好的,很高兴你这么说,”理查德说,“但猫跟量子力学什么的全是瞎扯吧?”
  德克叹了口气,训练有素的手指轻轻一抖就掀开了比萨盒的盖子。他悲哀地打量着冷冰冰的圆形东西,然后撕了一块下来。辣香肠和凤尾鱼的碎片洒在办公桌上。
  “我相信,理查德,”他说,“你肯定熟悉‘薛定谔的猫’这个概念。”他把大半块比萨饼塞进嘴里。
  “当然了,”理查德说,“呃,还算熟悉吧。”
  “具体说说?”德克嚼着满嘴食物说。
  理查德气恼地在座位上动了动。“那是一个例证,”他说,“用以说明在量子层面上,所有事件都由概率控制——”
  “在量子层面上,因而也就是在所有层面上,”德克说,“只是在比亚原子更高的所有层面上,在事件的正常轨迹中,我们难以区分这些概率的累积效应和不可违反的物理法则的效应。请继续。”
  他把又一块凉比萨塞进嘴里。
  理查德觉得德克的嘴里已经塞进太多的东西。食物,加上他说的那么多话,进出他那张嘴的交通可谓川流不息。他的耳朵却恰恰相反,在对话中几乎完全被弃用。
  理查德忽然想到,假如拉马克是正确的,如果能够把这种行为代代遗传下去,说不定颅骨内的结构就会迎来某些翻天覆地的变化。
  理查德继续道:“不但量子层面的事件由概率控制,而且这些概率在受到观测时才会分解为具体事件。用我听见的你刚才在颇为古怪的对话中用过的术语来说,观测行为使得概率波坍塌。在此之前,比方说一个电子,它所有的可能性路径全都作为概率波共同存在。没有什么是确定的,直到观测为止。”
  德克点点头。“大致如此,”他又咬了一大口比萨,“但猫呢?”
  理查德明白了,假如他不想看着德克吃完剩下的全部比萨,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自己全吃完。他卷起剩下的比萨,在一头咬了一小口。味道好得出奇。他又咬了一口。
  德克惊诧而厌恶地看着他。
  “好的,”理查德说,“薛定谔的猫这个概念是想提出一种方法,使得量子层面的概率行为能够影响宏观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的日常世界。”
  “对,说来听听。”德克说,用凄惨的眼神望着剩下的比萨。理查德又咬了一口,喜滋滋地说下去:
  “想象你抓了一只猫,将它放进一个完全密封的盒子。你还在盒子里放了一小块放射性物质和一瓶毒气。你调整装置,每隔一段时间,那块放射性物质里就会有一个原子以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衰变,释放出一个电子。假如衰变确实发生,这个电子便会触发开关,释放毒气,杀死那只猫。要是衰变不发生,猫就活着。一半对一半。概率取决于那个原子衰变或不衰变。
  “按照我的理解,重点在于:单个原子的衰变是量子层面的事件,在被观测到之前不存在确定性的结果,但你无法进行观测,直到打开盒子去看猫是否活着,然而这个行为会造成一个出乎意料的后果。
  “在你打开盒子之前,猫的生死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下。它活着和死去的可能性是两个不同的波形,在盒子内互相叠加。薛定谔提出这个概念,是为了演示他认为量子理论有多么荒谬。”
  德克起身走到窗口,想必不是为了那不值一提的风景——窗户俯瞰一座旧仓库,一位另类喜剧演员正在挥霍他极为丰厚的广告收入,将其改造为奢华公寓——而是因为他不忍心眼看着最后一块比萨消失。
  “说得好,”德克说,“给你鼓掌!”
  “但薛定谔和这个……这个侦探事务所有什么关系呢?”
  “哦,这个嘛。唔,有几位研究者真的做了这个实验,但等他们打开盒子,却发现猫既不活也不死,而是彻底失踪了,他们叫我去调查。我推理出的结果是,没有发生任何稀奇的事情。猫受够了被反复关在盒子里,偶尔吃毒气,捞到第一个机会就跳窗逃跑了。多亏我想出办法,放了一碟牛奶在窗台上,用哄骗的声音叫‘伯妮斯’——那只猫叫伯妮斯,你要明白——”
  “呃,你等一等——”理查德说。
  “——猫很快就回来了。非常简单的一个活儿,但在某些圈子里造成了特定的印象,很快事情就起了连锁反应,累积起来变成你眼前这个欣欣向荣的事业。”
  “等一等,你等一等。”理查德猛拍桌子。
  “怎么?”德克一脸无辜地问他。
  “喂,德克,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了,”理查德认真地说,“好吧。你说有人做了这个实验。胡扯。‘薛定谔的猫’不是真正的实验。只是一个用来讨论问题的设想。你不可能在现实中这么做。”
  德克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哦,是吗?”他最后说,“为什么不可能?”
  “呃,你无法证明任何东西。这个概念的重点就是在观测前思考一下会发生什么。不看就不可能知道盒子里在发生什么,你只要一看,波包就会坍塌,概率确定下来。这个实验是自我反证的。完全没有意义。”
  “就你说的这些而言,你当然没错。”德克答道,回到座位上。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在桌上顿了几下,俯身越过写字台,用过滤嘴指着理查德。
  “但你想象一下,”他继续道,“假如在实验中引入一名特异功能者,他有透视能力——不需要打开盒子就能确定猫的健康情况。或者这个人与猫之间有着某种古怪的通感能力。然后会怎样?能不能让我们进一步洞察量子物理的奥秘?”
  “他们想这么做?”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德克,这完全是胡扯。”
  德克挑衅地挑起眉毛。
  “好吧,好吧,”理查德举起双手,“暂且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好了。就算我接受——当然我一秒钟也不可能接受——透视能力有着任何现实可能性,也无法改变这个实验本质上的无法实现性。如我所说,事情的关键之处在于观测前盒子里发生了什么。如何观测并不重要,无论你是用眼睛看还是——呃,假如你非要坚持——用心灵看。透视能力假如确实存在,它也只是另一种看盒子里在发生什么的手段;透视能力假如不存在,那就和这个话题毫无关系了。”
  “重点在于,呃,你对透视能力的看法……”
  “咦,是吗?你对透视能力有什么看法?考虑到你的过往,我很想知道。”
  德克拿着香烟又在桌上顿了顿,眯起眼睛望着理查德。
  一段漫长而深刻的沉默,只有模糊的法语叫声打破寂静。
  “我还是长久以来的那个看法。”德克最后说。
  “也就是?”
  “我没有透视能力。”
  “是吗?”理查德说,“那考卷是怎么一回事?”
  听他提起这东西,德克·简特利的眼神变得黯淡。
  “巧合,”他用低沉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一个让人胆寒的奇怪巧合,但依然还是巧合。允许我补充一句,这个巧合害得我在监狱里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巧合有时候既恐怖又危险。”
  德克再次长久地打量理查德。
  “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他说,“考虑到你的处境,你似乎异乎寻常地放松。”
  理查德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奇怪,思索了其中的逻辑几秒钟,然后灵光一现——非常恼人的灵光。
  “我的天,”他说,“他不会也找上你了吧?”
  这句话似乎又让德克困惑不已。
  “谁找上我了?”他说。
  “戈登。不,显然没有。戈登·路。他有个坏习惯,喜欢找其他人向我施压,逼着我完成他心目中的重要任务。我想了几秒钟——哦,算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啊哈。戈登·路有这样的坏习惯?”
  “对。我很不喜欢。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德克长久地注视着理查德,用铅笔轻轻敲击写字台。
  他靠回椅子里,说了以下的话:“今天黎明之前,戈登·路的尸体被发现。他遭到枪击和扼颈,住处被人纵火。警方目前推断他不是在住处中枪的,因为他们只在尸体上找到了霰弹枪的弹丸。
  “但是,警方在路先生的奔驰500 SEC轿车附近找到了弹丸,这辆车被发现弃置于离他家三英里的路边。这说明他遇害后尸体被搬动过。负责验尸的法医进一步认为,路先生实际上中枪后还遭到了扼颈,说明凶手的意识在一定程度上不太清醒。
  “出于令人惊诧的巧合,警方昨夜恰好盘问过一位意识似乎很不清醒的先生,他声称自己受到某种负罪情绪的折磨,觉得他在不久前碾死了其雇主。
  “这位先生名叫理查德·麦克杜夫,他的雇主正是已故的戈登·路先生。我们进一步调查后得知,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是最有可能从路先生亡故中得益的两个人之一,因为前路科技公司至少部分肯定会落到他的手上。另一个受益者是死者唯一的在世亲属,苏珊·路小姐,昨夜有人目击理查德·麦克杜夫擅自闯入她的住所。警方当然还不知道这一点。假如我们能保守秘密,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然而,他们两人不管是什么关系,都将受到严密审查。电台新闻称警方正在急切地寻找麦克杜夫先生,他们认为他能协助警方调查,但语气表明他毋庸置疑就是罪犯。
  “本人的收费标准如下:两百镑一天,外加各项费用,费用没有商讨余地。费用有时会让不熟悉这些事务的人感觉不着边际,但都是必须的,而且如我所说,没有商讨余地。你愿意雇我吗?”
  “不好意思,”理查德微微点头,“能从头再说一遍吗?”


第十七章
  电僧几乎不知道它该相信什么了。
  它在过去数小时内体验了多得令它头晕目眩的信仰体系,绝大多数未能向它提供其核心程序永远在追寻的长期的灵性慰藉。
  它受够了。说真的。而且很累,很沮丧。
  不止这些,它惊讶地发现它很想念它的马。那是一头迟钝而温顺的动物,它的意识命中注定要永远追寻远超区区马匹之理解力的崇高东西,实在不该浪费心思去牵挂它,然而话虽如此,它还是很想念它的马。
  它想坐在马背上。它想爱抚它的马。它想感受马不理解某些事物的感觉。
  它琢磨着马在哪儿。
  它哀伤地坐在树杈上,两条腿吊着,在这儿过了一夜。为了追寻某个狂野离奇的幻梦,它爬上这棵树,结果下不去了,只好待到天亮。
  此刻尽管天亮了,它依然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它有一瞬间危险地几乎相信它能飞,但反应迅速的错误检查协议旋即插手,对它说你别犯傻。
  然而问题仍旧存在。
  无论是什么样的信仰火焰燃烧着它,什么样的信仰之翼鼓舞着它,促使它在午夜的魔法时刻爬上这棵大树的枝杈,它们和从前无数个炽烈燃烧的夜间信仰一样,依然没有给它留下指示:明早它们抛弃它以后,它该怎么爬下去?
  说到——更确切地说,想到——炽烈燃烧的东西,天亮前的某个时候,离这儿有些远的某个地方,曾经出现过一个炽烈燃烧的显眼东西。
  坐在某种发自肺腑的灵性召唤拉着它坐的这棵除了高得各种不便外普通得令人尴尬的大树上,它觉得那东西就位于它来的那个方向上。它渴望前去崇拜那团火光,永远效忠它的神圣光芒,然而就在它绝望地寻找爬下枝杈的道路时,救火车纷纷赶到,扑灭神性的辉光,于是又一个信仰被抛出窗外。
  太阳已经升起几个小时,虽说它尽可能地消磨时间,相信云朵,相信嫩枝,相信某种特定形式的飞行甲虫,但此刻它相信自己受够了,同时百分之百地确信,它饿了。
  它真希望自己预见到了饥饿,在它昨晚探访过的住宅给自己补充一些食物。昨晚它扛着神圣的负担到那里,将之藏在神圣的餐具橱里,但离开时它沉浸在白热的激情之中,相信食物这种凡俗琐事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棵树肯定也能给它。
  好吧,树确实给了它食物。
  树上有嫩枝。
  但电僧不吃嫩枝。
  事实上,想到这儿,它对自己昨晚相信的某件事情有点不太确定了,而那件事情导致的某些结果让它有点困惑。有人向它下了明确的指令,叫它“开枪”[1]。它奇怪地觉得自己必须服从,然而这个命令是用它才学会两分钟的语言下达的,它如此不假思索地执行也许是个错误。它开枪打死的那个人的反应无疑有点极端。
  在电僧的世界里,一个人要是像那样被开枪打死,下个星期总能回来演下一集,但它觉得这个人似乎做不到。
  一阵风吹过大树,大树轻快地摇摆。它向下爬了一小段。前一部分其实很容易,因为枝杈长得颇为密实。但最后一段似乎是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垂直下坠,有可能造成严重内伤或撕裂伤,甚至导致它开始相信某些特别怪异的事情。
  野地远处的一个角落传来交谈声。一辆卡车靠着路边停下。它仔细找了一会儿,但没找到任何值得相信的东西,于是继续内省。
  它想起昨晚脑袋里出现的一个奇函数。它以前从未遇到过,但觉得这个奇函数有可能是它听说过的某种东西:悔恨。它开枪打死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这幅景象让它不太舒服。电僧刚开始走开了一会儿,后来又回去仔细查看。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说出事了,出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电僧担心自己很可能毁了此人的这个晚上。
  然而,回头再想,只要你做了你坚信正确的事情就行,这才是重点。
  它接下来坚信正确的事情是,既然它毁了此人的这个晚上,至少应该送他回家才对。它飞快地翻了一遍死者的口袋,找到一个地址、几张地图和几把钥匙。这一趟走得很艰苦,但信仰帮助它撑到了终点。
  “卫生间”这个词出乎意料地飘过野地。
  它又抬起头,看着远处角落里的卡车。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正在向穿粗布工作服的男人解释什么,后者似乎不太高兴。风吹来了“直到我们找到主人”和“无疑彻底疯了”这些字词。穿粗布工作服的男人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处境,但谈不上心甘情愿。
  几分钟后,一匹马被从卡车车厢里牵出来,领进野地。电僧大吃一惊。它的线路震颤不已,诧异涌动。终于出现了它能相信的东西,一个真正的奇迹,它泛滥而随意的虔诚信仰总算得到奖赏。
  马迈着毫无怨言的耐心步伐。它早已习惯了忍耐别人带它去的任何地方,但这次觉得自己确实不介意待在这儿。它心想,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田野。这儿有青草,有不妨一看的树篱。这儿有足够的空间,兴头上来了可以小跑转圈。人类上车离开,留下它自由自在地生活,它很高兴能被留在这儿。它慢吞吞地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只是因为自己愿意就停止溜达。它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何等的快乐。
  何等巨大而不寻常的快乐。
  它慢慢地勘察这片野地,然后开始规划美好而轻松的一天该怎么过。等会儿可以跑几圈,它心想,比方说三圈就不错。然后可以在东边草比较厚的地方躺一阵,那儿看上去非常适合考虑晚饭怎么吃。
  午饭,它有点想去野地南头觅食,一条小溪从那儿流过。在小溪边吃午饭,我的天哪。简直是天堂。
  它还有点喜欢一个点子:往左边走一走,往右边走一走,交替着来,走半个小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两点到三点之间的那段时间,它不知道应该甩尾巴还是思考一些事情。
  哎呀,两件事都可以做嘛,只要它愿意就行,稍微晚一些去遛弯儿也没关系。这时它看见一段似乎挺漂亮的树篱,正适合趴在上面看风景,餐前愉快地消磨一两个小时不成问题。
  很好。
  绝妙的计划。
  这个计划最好的一点在于,既然已经制订完毕,马就可以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把计划忘个干净了。它转而走到野地里唯一的一棵树底下,懒洋洋地站在那儿。
  电僧跳下这棵树的枝杈,落在马背上,同时发出疑似“杰罗尼莫”的叫声。
  注解:
  [1] 原文为“shoot off”,意为“放枪,开炮;迅速离开”。这个短语在第十章 第八十三页倒数第三段出现过,应该是作者埋下的一个哏,即电僧误解了这个短语的含义,把让它“走开”理解成了字面意思“开枪”。


第十八章
  德克·简特利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关键的事实,理查德·麦克杜夫的世界无声无息地缓慢坍塌,落入一片幽暗的冰冻海洋,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这片海洋就在他脚下数英寸之处悄然等待。德克第二遍说完,寂静笼罩房间,理查德愣愣地望着德克的脸。
  “你从哪儿听说的?”他最后说。
  “收音机,”德克微微耸肩,“至少要点是这么听来的。新闻里全都是这个消息。至于细节?唔,这儿那儿找联络人私下里打听到的。我在剑桥郡警察局有一两个熟人,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理查德静静地说,“能用一下电话吗?”
  德克很有礼貌地从废纸篓里捡起电话递给他。理查德拨打了苏珊的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就通了,一个惊恐的声音说:“哈喽?”
  “苏珊,是我,理——”
  “理查德!你在哪儿?我的天哪,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别说你在哪儿。”德克说。
  “苏珊,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
  “有人说戈登出事了,但……”
  “出事了?他死了,理查德,他被谋杀——”
  “挂电话。”德克说。
  “苏珊,听我说。我——”
  “挂电话。”德克重复道,弯腰摸到电话底座,切断通话。“警察多半在追踪号码。”他解释道。他拿过电话,又扔进垃圾筒。
  “但我必须去找警察。”理查德叫道。
  “去找警察?”
  “否则呢?我必须去找警察,告诉他们不是我干的。”
  “告诉他们不是你干的?”德克难以置信地说,“好吧,你这么一说事情大概就全解决了。真可惜,克里朋医生怎么没想到呢?肯定会替他省下许多麻烦[1]。”
  “对,但他是有罪的。”
  “对,所以看起来也像有罪。目前你看上去也很像有罪。”
  “但不是我干的啊,老天在上!”
  “请记住,和你说话的这个人也因为他没做过的事情蹲过监狱。我说过巧合是奇异而危险的东西。相信我,你去找到自己清白无罪的铁证好过烂在牢房里指望警察——他们已经认定你有罪了——会替你找到有罪的证据。”
  “我这会儿思路不清,”理查德用手按住脑门,“你安静一会儿,让我想清楚——”
  “允许我——”
  “让我自己想——!”
  德克耸耸肩,注意力回到香烟上,这支烟似乎让他忧心忡忡。
  “不行,”过了一会儿,理查德摇头道,“我静不下心。就好像你在解三角难题时,旁边有人踢你脑袋。好吧,你说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催眠。”
  “什么?”
  “考虑到你的处境,你没法收拢思绪也没什么好吃惊的。这时候别人替你收拢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假如你允许我催眠你,事情对你对我都会简单得多。我强烈怀疑有大量关键信息在你脑袋里混成了一团,不打散重组只怕就不会浮现出来——也许完全不会浮现,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在你的允许之下,我们可以抄捷径跳过这一切。”
  “好的,我决定了,”理查德站起身,“我去找警察。”
  “很好,”德克说,向后一靠,摊开手掌放在桌上,“祝你一万个好运。出去的时候帮个忙,请秘书给我拿盒火柴。”
  “你没有秘书。”理查德说,离开了。
  德克坐在那儿沉思了几秒钟,坚定但徒劳地企图把可悲的空比萨盒塞进废纸篓,然后去碗柜里找节拍器了。
  ◇◇◇
  理查德回到室外,阳光照得他直眨眼。他站在最底下一级台阶上,有点立足不稳,然后沿着马路,以一种恰好反映他跳跃意识的怪异步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方面,他无法相信证据居然不肯确凿无疑地显示他不可能犯下凶案;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情况似乎相当诡异。
  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清晰地或者符合逻辑地思考这件事。戈登遇害的消息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爆炸,其他所有思绪都被掀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想到,无论凶手是谁,都肯定是个快枪手,没等自己被负罪感的波涛吞没就扣动扳机,但他立刻又因为这个念头而感到懊悔。事实上,陡然跳进脑海的纷乱念头的总体质量让他有点震惊。
  这些念头似乎不合时宜而且不值一提,大多数念头关涉这件事将如何影响他在公司里的项目。
  他在内心寻找巨大的哀伤和悔恨,认为它们肯定存在于内心的某处,很可能就藏在名叫震惊的这面高墙后面。
  他回到能看见伊斯灵顿绿地的地方,几乎没注意到他走了多远。他突然看见家门口停着警车,这个景象像铁锤般击中他,他原地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家希腊餐厅橱窗里的菜单。
  “葡萄叶包饭。”他疯狂地想道。
  “烤羊肉串。”他心想。
  “一小截希腊香肠”紧张地划过脑海。他背着身努力用心灵之眼重建场景。一位警察站在路边看着街道;而根据短暂掠过的那一眼,他似乎看到通往楼上他那套公寓的侧门好像敞开着。
  警察在他的公寓里。在他的公寓里。烘烤大豆!满满一碗用番茄和蔬菜酱汁慢炖的菜豆!
  他向侧面转动眼珠,从肩膀上朝后张望。警察正在看他。他把视线拉回菜单上,努力用土豆烩肉末、面包屑、洋葱和涂满香料的油炸小丸子充满脑海。警察肯定认出他了,此刻正在穿过马路,即将一把抓住他,把他扔进警车后座,就像多年前他们在剑桥对待德克那样。
  他挺起肩膀,为那一刻的震惊做好准备,但警察的大手没有落在他身上。他再次向后张望,警察在漠不关心地看另一个方向。红酒炖牛肉。
  他心知肚明,他的行为不属于一个打算把自己交给警察的人。
  那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僵硬而笨拙地模仿正常步态,从橱窗前猛地转身,紧张地沿着这条路又走了几步,然后立刻钻进肯顿市集,走得很快,呼吸急促。他该去哪儿?找苏珊?不行——她那儿肯定也有警察,或者受到监控。去樱草山的前路科技办公室?不行——原因相同。他默默地对自己尖叫,你怎么突然就成了逃犯呢?
  他对自己言之凿凿地说,就像先前对德克言之凿凿那样,他不该逃避警察。他对自己说,就像他从小得到的教导那样,警察来找你,是为了帮助和保护无辜者。这个念头有一瞬间让他拔腿就跑,险些撞上一盏爱德华时代丑陋落地灯的骄傲新主人。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他惊诧于居然有人会买这么一个东西,然后放慢脚步向前走,用锐利而恐慌的眼神环顾四周。非常熟悉的店面——摆满古旧的抛光黄铜物件、古旧的抛光木质物件和日本的鱼类画片——忽然显得充满威胁和咄咄逼人。
  谁会有可能想杀死戈登呢?他向南拐进查尔顿路。到目前为止,他所关心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绝不会想杀戈登。
  但谁会想呢?
  这是一条新思路。
  不待见戈登的人很多,但讨厌一个人(甚至非常讨厌)是一码事,开枪打一个人,掐他脖子,拖着他穿过野地,把他家付之一炬,这是另一码事。两者之间的区别让绝大多数人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有可能只是窃贼吗?德克没提到有东西失窃,但他也没问。
  德克。荒唐但奇怪地颐指气使的德克,坐姿像只大蛤蟆,躲在破旧的办公室里盘算,他的嘴脸锲而不舍地跳进理查德的脑海。他发现自己正在按原路返回,于是存心在该左转的路口向右转。
  那个方向只有疯狂。
  他只是需要空间和一点时间来思考和聚拢思绪。
  好的——那他该去哪儿呢?他停下想了想,掉头,然后又停下。葡萄叶包饭忽然显得非常诱人,他忽然想到,沉着、冷静而镇定的做法应该是走进餐厅吃一顿。这能让命运知道谁说了算。
  然而,命运采取了完全相同的做法。虽说它没有走进一家希腊餐厅坐下吃葡萄叶包饭,但只要愿意它随时都可以,因为显然是它说了算。理查德的脚步不可阻挡地拖着他重新穿过蜿蜒街道,跨过运河。
  他在一家拐角商店稍作停留,然后加快步伐经过政府办公楼,重新走进开发商热爱的地盘,最终再次来到派肯德街33号的门口。命运喝下最后一口希腊松香葡萄酒,擦擦嘴唇,琢磨还有没有胃口吃点果仁脆饼,就在同一个时刻,理查德抬头望着高耸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看着被煤烟熏黑的砖墙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厚实窗户。一阵风吹过街道,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跑向他。
  “滚开。”小男孩快活地说,停下脚步,再次打量他。
  “哎嘿,先生,”他又说,“上衣能送给我吗?”
  “不能。”理查德说。
  “为什么不能?”男孩问。
  “呃,因为我喜欢它。”理查德说。
  “看不出为什么,”男孩喃喃道,“滚开。”他没精打采地沿着街道走远,瞄准一只猫踢石头。
  理查德再次走进这座建筑,不安地爬上楼梯,再次朝办公室里张望。
  德克的秘书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抱着胳膊。
  “我不在。”她说。
  “我明白。”理查德说。
  “我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桌上的一个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为了确定他注意到我走了。否则他只会忘个干净。”
  “他在吗?”理查德问。
  “谁知道呢?谁在乎呢?你还是找个为他工作的人问一问吧,因为这个人不是我。”
  “让他进来!”德克在里面吼道。
  她满脸怒容,用了两秒钟起身走到里屋门口,打开门,吼道:“你自己让他进来!”然后摔上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呃,不如我自己进去好了?”理查德问。
  “我听不见,”德克的前秘书说,坚定地盯着办公桌,“我人都不在这儿,怎么可能听得见?”
  理查德做了个安慰人的手势,她只当没看见。理查德穿过接待室,自己打开德克办公室的门。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光线昏暗。百叶窗拉下一半,德克躺在椅子里,办公桌上奇特的物品组合诡异地照亮他的脸。桌子前侧边缘是个灰色的旧自行车灯,车灯面向后方,微弱的光线照着前后摇摆、发出柔和嘀嗒声的节拍器,节拍器的金属杆上绑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银茶匙。
  理查德把两盒火柴扔在桌上。
  “请坐,放松,盯着茶匙看,”德克说,“你已经觉得想睡……”
  ◇◇◇
  理查德的公寓外,又一辆警车吱嘎一声急刹车停下,一个面容冷酷的男人钻出车门,大步流星走向在公寓门口站岗的一名巡警,亮了一下证件。
  “梅森侦缉督察,剑桥郡刑事侦缉处,”他说,“这里是麦克杜夫家吗?”
  巡警点点头,把侧门指给他看,那道门里是通往顶层公寓的狭长楼梯。梅森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去,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
  “楼梯中间有一张沙发,”他对巡警说,“给我搬开。”
  “有几位弟兄已经试过了,长官,”巡警紧张地答道,“沙发似乎卡住了。大家暂时只能从上面爬进爬出,长官。对不起,长官。”
  梅森从浩瀚的表情库里翻出另一个冷酷的表情甩给巡警,他的冷酷表情库存丰富,从最底下确实非常阴沉的冷酷开始,一路向上可以数到疲惫而听天由命、仅剩一丝的冷酷,那是他为儿女生日准备的。
  “给我搬开。”他冷酷地重复道,像一阵风似的冷酷地冲进那道门,冷酷地紧了紧裤子和大衣,为爬向楼顶的冷酷旅程做好准备。
  “还没找到他的踪迹?”他那辆警车的驾驶员走了过来,“吉尔克斯警司。”他自我介绍道。他显得很疲惫。
  “据我所知还没有,”巡警说,“但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能理解你的感受,”吉尔克斯赞同道,“刑侦处一旦插手,你的工作就变成了给他们开车。知道他长相的只有我一个人。昨晚在路上拦过他。我们刚从路先生的家回来。一塌糊涂。”
  “难熬的一夜,对吧?”
  “精彩纷呈。从谋杀到把马从卫生间里拖出来什么都有。不,你连问都别问。你那辆车也这样吗?”他指着自己的车说,“我这辆车一路上快把我逼疯了。暖气开不到最大,收音机总是自己开开关关。”
  注解:
  [1] 犯罪史上的著名案件,1910年,克里朋医生的妻子失踪,医生被指控杀人,在美国被捕后引渡回英国,受审定罪并被处以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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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同一天早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情绪不太寻常。
  你必须和他很熟,才会知道这是一种特别不寻常的情绪,因为绝大多数人觉得他本来就很奇怪。很少有人和他熟到这个程度。他母亲或许知道,但他们如今陷入冷战状态,彼此好几个星期不说话了。
  他还有个哥哥,彼得,一名极其资深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彼得从福克兰群岛满载荣誉、晋升和对弟弟的蔑视归来之后,除了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迈克尔连一次也没见过他。
  彼得很高兴他们的母亲接管了马格纳帝国,为此特地寄了一张军队的圣诞卡给迈克尔。他本人最大的乐趣依然来自跳进泥泞战壕,发射机关枪至少一分钟之久。他不认为英国报刊出版业——哪怕在目前这个动荡局面下——能够给予他这种乐趣,至少在澳洲人开进来之前不可能。
  迈克尔很晚起床,在经过了一个冷清残酷的夜晚之后,他接着做了许多令他不安的噩梦,这些噩梦直到接近中午的此刻还在折磨他。
  梦里充满熟悉的失落感、孤独感、罪恶感还有类似的其他感觉,但同时还难以解释地牵涉到海量的烂泥。在夜晚的放大力量下,充满烂泥和孤独感的噩梦似乎漫长得令他恐怖、难以想象,结尾处出现了一些黏滑的有腿生物在黏滑的海面上爬行。这就实在太过分了,他陡然惊醒,浑身冷汗。
  尽管和烂泥有关的部分似乎很陌生,但失落感、孤独感、压倒性的受侵害感、想取消既成事实的欲望,这些都在他的灵魂里找到了安乐窝。
  连那些黏滑的有腿生物也奇怪地眼熟,让人恼火地在他意识深处爬来爬去。他给自己做了份早餐,一块葡萄柚和一杯中国茶,允许眼睛在《每日电讯报》的艺术版上稍微放松一会儿,然后笨拙地给手上的割伤换药。
  生活琐事完成之后,关于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有两个想法。
  他能以出乎意料的冷静和超脱看待昨晚的那些事情。没问题,很正确,顺利完成。但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他的思潮如此涨落流动,他不由皱起眉头。
  通常来说,这会儿他该去一趟俱乐部了。他习惯于带着一种奢侈感去这么做,因为有许多其他事情排队等着他做呢。但现在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因此待在那儿和待在其他地方都一样,时间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
  等他去了俱乐部,他会和平时一样——享受一杯金汤力鸡尾酒和一阵闲谈,然后允许眼神轻轻地落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歌剧》《纽约客》和其他顺手拿到的读物上,但毫无疑问,最近他这么做时远不如以前那么有热情和乐在其中了。
  然后是吃午饭。今天他没有午餐约会——又是这样——多半只能待在俱乐部里吃香煎多佛鳎鱼配马铃薯和碎欧芹,然后再来一大块乳脂蛋糕、一两杯桑塞尔白葡萄酒,还有咖啡。然后是下午和下午能带来的一切消遣。
  但是很奇怪,今天他觉得没有一点动力去做这些。他活动割破的那只手的肌肉,又倒了一杯茶,以奇特的冷淡态度看着依然摆在骨瓷茶壶旁的大菜刀,等了一秒钟看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接下来做的,是上楼去。
  他的屋子里冷飕飕的,整齐得毫无瑕疵,看上去就像仿品家具购买者心目中自己住处的样子。不过当然了,他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真东西——水晶、红木和威尔顿地毯——之所以看上去像假货,只是因为其中没有任何生气。
  他上楼走进工作室,整幢屋子只有这个房间不是井井有条得枯燥无味,而满是因疏于整理而杂乱无章的书籍和文件。所有东西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迈克尔好几个星期没来过这儿了,而且他严令禁止清洁工进这个房间。编辑完最后一期《洞察》之后,他再也没来这儿工作过。当然了,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期,而是对他而言的最后一期。他在乎的最后一期。
  他把茶杯放在满是灰尘的地方,过去查看旧唱机。他发现唱机上有一张旧唱片,维瓦尔第的某部管乐奏鸣曲。他播放唱片,坐进椅子。
  他又开始等着看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忽然间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在做了,这件事就是:听音乐。
  困惑的表情慢慢爬上他的脸庞,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做过这件事。他当然“听过”音乐,觉得那是一种非常怡人的噪音。事实上,他觉得那是一种怡人的背景噪音,适合用来作音乐季演出曲目的参考,但他从未考虑过里面真有任何值得一听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如遭雷殛,旋律与副旋律相互作用,忽然向他揭示了其存在,那种透彻感与积灰的唱片表面和十四年没换的唱针都毫无关系。
  然而紧随这种揭示,失望感几乎立刻接踵而来,他因此变得更加困惑。忽然向他揭示其存在的音乐奇异地无法令他满足。就仿佛在一个戏剧性的转折瞬间里,他理解音乐的能力突然增强,远远超过音乐有可能满足它的程度。
  他侧耳倾听,想找到音乐的不足之处究竟是什么。他觉得音乐就像不能飞的鸟儿,甚至不知道它失去了什么能力。它走得很稳当,但它在应该翱翔时行走,在应该猛扑时行走,在应该爬升、侧身、俯冲时行走,在应该因急速回旋而陶醉时行走。它甚至从不仰望天空。
  他仰望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只是在傻乎乎地盯着天花板看。他摇摇头,发现那一刻的知觉已经退却,这会儿只觉得有点恶心和眩晕。那一刻的知觉并没有彻底消失,但缩进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法触及的深处。
  音乐还在播放。一种颇为动听的怡人背景噪音,不再能够撩动他的心弦。
  他需要理清头绪,搞清楚自己刚刚体验了什么,一个念头在脑海深处闪现,告诉他也许能在哪儿找到头绪。他恼火地踢开这个念头,但它再次跳出来,而且闪个不停,直到他最终听从它,动了起来。
  他从写字台底下拉出一个大号铁皮废纸篓。他禁止清洁工进来打扫卫生,因此废纸篓很久没倒过。他拨开从烟灰缸倒进来的垃圾,在一堆碎纸里发现了他在找的东西。
  他用冷酷的决心克制住厌恶,把厌憎之物的碎片在桌上移来移去,笨手笨脚地用透明胶带将它们粘起来——透明胶带动不动就卷起来,把不应该在一起的碎片粘在一起,把碎片和他粗短的手指粘在一起然后又粘在桌面上——直到一本马马虎虎重新装配成形的《洞察》摆在他面前。可恶的畜生A.K.罗斯编辑的一期刊物。
  太恶心了。
  他翻动黏糊糊的沉重纸页,动作就像在挑炸鸡块。哪儿也找不到琼·萨瑟兰或玛丽莲·霍恩的素描像。也没有科克街那些重量级艺术品交易商的小传,一个都没有。
  罗塞蒂作品的系列文章:停止刊登。
  “温室闲谈”:停止刊登。
  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终于找到要找的文章。
  《音乐与分形景观》,理查德·麦克杜夫。
  他跳过开头几段导言,从后面读起来:
  数学分析与电脑建模向我们揭示了我们在自然界遇到的物体形状和生成过程——植物如何生长,山峦如何侵蚀,河流如何流淌,雪花和岛屿如何成形,光如何在表面反射,牛奶如何随着搅拌在咖啡中展开和融合,笑声如何在人群中传播——所有这些东西,尽管看似奇妙而复杂,却能通过数学运算的交互作用来进行描述,这些运算因其简洁而显得更加奇妙。
  看似随机的形状事实上是数字遵从简单规则的复杂变位网络的产物。我们往往认为“自然”一词代表着“无结构”,它描述的物体形状和生成过程看起来复杂得难以理解,我们的意识因而无法感知它们背后的自然法则有多么简单。
  数字能够描述一切。
  说来奇怪,比起第一次读到时随便扫视的那几眼,迈克尔觉得这个想法没那么讨厌了。
  他读了下去,精神越来越集中。
  然而我们知道,意识可以理解这些事物所有的复杂性和简单性。一个球在空中飞过,抛掷的力度和方向、重力的作用、球必须消耗能量去克服的空气摩擦力、球表面周围空气的扰动、球转动的速度和方向都会对球的飞行产生影响。
  让你的意识去计算3×4×5或许会有困难,但它可以用快得令人震惊的速度做微积分运算和与其相关的各种计算,使得你能接住飞来的球。
  人们称之为“本能”,只是给这个现象起了个名字,却没有解释任何东西。
  人类在表达对这些自然复杂性的理解时,我认为最接近的手法就在音乐之中。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除了其存在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和目的。
  一段音乐的每一个方面都能用数字进行描述。从整部交响乐中乐章的组织,到构成旋律与和弦的音调与节奏的模式,从塑造一场演出的动力学,到音符本身的音色及其和声,以及它们随时间变化的方式,简而言之,将一个人吹短笛之声和另一个人敲鼓之声区分开的所有声学因素——所有这些都能通过数字的模式及其层级关系进行表达。
  就本人的经验而言,数字不同层级之模式的关系越内在——无论这些关系有多么复杂和微妙——音乐就会显得越令人满足和……怎么说呢……完整。
  事实上,这些关系越微妙和复杂,意识就越难以掌控它们,意识中的本能部分——在此我指的是你意识中的某个部分,它能以快得令人震惊的速度做微积分运算,把你的手送到合适的位置上,接住飞来的球——就越是沉迷其中。
  拥有任何复杂性的音乐(假如一个人用拥有独特音色和辨识性强的乐器演奏《三只瞎老鼠》,连这首曲子都会产生自己的复杂性)都会越过你的意识,落入住在你潜意识里那位数学天才的怀抱,这位数学天才会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内在复杂性、关系和比例做出响应。
  有些人反对这种音乐观,说你把音乐简化成了数学,情感该在何处容身?我会说这样并非把情感排除在音乐之外。
  让我们动情的事物——一朵花或一个希腊古瓮的形状,婴儿的成长,风扫过你的面颊,云移动,云的形状,光线在水面舞动,黄水仙在微风中摇曳,你爱的人移动头部,头发随着动作摆动,音乐作品最后一个和弦的消亡所描绘的曲线——所有这些事物都能用数字的复杂流动进行描述。
  这不是简化,而正是音乐的美妙之处。
  问一问牛顿。
  问一问爱因斯坦。
  问一问诗人(济慈),他说想象捕捉到的美必然是真的。
  他大概也会说手捕捉到的球必然是真的,但他没有这么说,因为他是诗人,喜欢拿着鸦片酊和笔记本在树下玩蟋蟀消磨时间。但这同样是正确的。
  看到这里,迈克尔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稍微动了动,但他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因为这就是我们对形状、构成、动作、光线的“本能”理解,以及我们对它们的情绪反应这两者关系的核心。
  因此,我相信在自然中、在自然物体中、在自然过程的模式中必然存在某种固有的音乐。这种音乐会像任何自然产生的美好之物一样,深刻地满足我们的心灵——说到底,我们最深刻的情绪同样是一种自然产生的美好之物……
  迈克尔读到这里停下了,让视线慢慢从文章上移开。
  他琢磨他知不知道那种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努力在心灵最黑暗的角落里翻找。他无论走进意识的哪个区域,都觉得那种音乐仅仅几秒钟前还在这儿演奏过,然而留下的只是行将消失的袅袅回声,他无从捕捉也无法听清。他无力地放下杂志。
  接着,关于济慈的那句话触发了他的记忆。
  噩梦中黏滑的有腿生物。
  冰冷的镇静笼罩着他,他觉得自己非常接近某些东西了。
  柯勒律治。那家伙。
  看哪,黏滑的生物用腿爬
  在黏滑的海面上。
  “《古舟子咏》。”
  迈克尔昏沉沉地走到书架前抽出柯勒律治诗选,拿着它回到座位上,带着可怕的忧惧翻动书页,直到看见这首诗的开篇。
  这是一位年迈的水手,
  见到三个人他拦住一个。
  他非常熟悉这首诗,但还是读了下去,文字唤醒了怪异的情绪和可怖的记忆,他知道这些记忆不属于他。这些记忆在他内心搅起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强烈得令他恐惧。尽管他知道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但此刻它们完美地与他自己的受侵害感产生了共鸣,他只能被它们彻底降服。
  而千万只黏滑的生物
  活了下来;而我也是。


第二十章
  百叶窗啪的一声卷上去,理查德使劲眨眼。
  “看起来,你度过了非常刺激的一晚,”德克·简特利说,“但最有意思的部分似乎完全逃过了你的好奇心。”
  他回到座位上,双手的指尖搭在一起。
  “请不要说什么‘我在哪儿’,”他说,“否则我会很失望的。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理查德困惑而缓慢地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先前在另一颗星球上待了很久,那儿充满平静和阳光,音乐无穷无尽地播放,此刻却突然被拽了回来。他在那儿觉得无比放松,甚至懒得呼吸。
  百叶窗拉绳尽头的木质挂件敲了几下窗户,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片寂静。节拍器一动不动。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过一点。
  “你被催眠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德克说,“在此期间,我知道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另外还有些事情让我感到困惑,现在我想和你讨论一下。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许能帮你振奋精神,我建议你沿着运河溜达一圈。不会有人去那儿找你的。简妮斯!”
  寂静。
  理查德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他皱起眉头思索着。片刻之后,瞬时记忆一下子回来了,就像一头大象突然挤进房门。他陡然一惊,坐了起来。
  “简妮斯!”德克又叫道,“皮尔斯小姐!这姑娘,真该死。”
  他从废纸篓里捞出电话,放在底座上。桌上有个破旧的皮革公文包,他拎起公文包,从地上捡起帽子,站起身,把帽子荒谬地拧在脑袋上。
  “来,”他说,走出房门,来到正在怒视铅笔的简妮斯·皮尔斯小姐面前,“咱们出去走走。咱们离开这个流脓的鬼窟。思考不可能性,做做不到的事,抓住无法言喻的想法,或许并不会把一切搞砸。现在,简妮斯——”
  “闭嘴。”
  德克耸耸肩,从她桌上拿起早些时候她为了摔上抽屉而撕毁的那本书。他翻了几页,皱起眉头,叹口气,放回原处。简妮斯继续做几秒钟前她正做得起劲的事情,也就是用那支铅笔写一篇长文章。
  理查德默默地望着这一切,依然觉得有点失魂落魄。他使劲摇头。
  德克对他说:“这会儿各种事情对你来说还是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但我们已经有了几个有意思的线头可供顺藤摸瓜。在你告诉我的所有事情里,只有两件是实质上不可能的。”
  理查德终于开口了。他皱着眉头说:“不可能?”
  “对,”德克说,“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可能。”
  他微笑。
  “幸运的是,”他继续道,“你带着你有意思的问题来到了最正确不过的地方,因为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不可能’这个词。事实上,”他挥舞着那本残缺不全的书,“‘鲱鱼’和‘橘子酱’之间的似乎全没了。谢谢你,皮尔斯小姐,你又一次为我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服务,因此我感谢你,假如这次努力能够成功地得到回报,我甚至会尽量付你薪水。而现在,我们有许多事情要思考,我就把这间办公室交给聪明能干的你了。”
  电话响了,简妮斯接听。
  “下午好,”她说,“温莱特水果市场。温莱特先生这会儿没法接电话,因为他脑袋不正常,觉得自己是一根黄瓜。谢谢你的来电。”
  她摔下听筒。她抬起头,看到门在前雇主和困惑的客户背后徐徐关闭。
  ◇◇◇
  “不可能?”理查德诧异地重复道。
  “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德克坚持道,“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唔,就说难以解释好了。这件事明明已经发生了,用‘不可能’来形容似乎毫无意义。它只是无法用我们所知的一切来解释而已。”
  大联盟运河旁的空气足够清新,穿梭于理查德的感官之间,让这些感官重新变得敏锐。他恢复了平时的思考能力,尽管戈登已死的事实每隔几秒钟就会再次跳进他的脑海,但至少他现在能够比较清晰地思考它了。然而说来奇怪,这件事在德克的心中似乎最不重要。他反而挑出昨晚那些离奇遭遇中最琐碎的小事来盘问理查德。
  一个人朝一个方向慢跑,一个人朝另一个方向蹬自行车,两人互相吼叫,命令对方让开,在最后一刻各自避开,这才没有双双掉进缓慢流动的浑浊河水。一位缓慢移动的老妇人拖着一条移动更缓慢的老狗,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
  另一侧河岸上,空置的仓库愕然伫立,所有的窗户都破了,碎玻璃闪闪发亮。一艘烧毁的驳船断断续续在水上漂流。船体内,两个装清洁剂的塑料瓶在黑乎乎的水里浮沉。最近的一座桥上,载重卡车隆隆驶过,房屋的地基为之颤抖,柴油燃烧的黑烟滚滚排放,吓坏了一个想推着婴儿车过马路的母亲。
  德克和理查德沿着南哈克尼的边缘散步,这儿离德克的办公室有一英里。他们走向伊斯灵顿的心脏地带,德克知道最近的救生圈藏在哪儿。
  “但那只是个小戏法啊,我的天,”理查德说,“他时不时就会变这种魔术。不过是手上的障眼法。看似不可能,但我向你保证,你随便找个变戏法的问一问,他都会说,你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就会觉得非常简单。我有次在纽约街头看见一个人——”
  “我知道戏法是怎么变的。”德克从鼻子里抽出两根点燃的香烟和一颗裹着糖衣的大无花果。他把无花果抛到半空中,但它一直没有落地。“敏捷、误导、暗示。你只要有时间可以浪费,这些事情都能学会。不好意思,亲爱的女士。”经过动作缓慢的年迈狗主人时,他说。他在狗身旁蹲下,从它屁股里拽出长长一截五颜六色的彩旗。“这样它走起来就比较轻松了。”说完,他有礼貌地朝老妇人抬抬帽子,继续向前走。
  “这种事情,你要明白,”他对看呆了的理查德说,“很容易。大锯活人很容易,大锯活人然后把锯开的两半拼起来没那么容易,但多加练习也能做到。而你向我描述的戏法,两百年历史的陶罐和学院餐厅的盐瓶,那就——”他停顿片刻以示强调,“——彻彻底底完完全全难以解释了。”
  “呃,也许我看漏了某些细节,但……”
  “哦,毫无疑问。但在催眠状态下盘问一个人的好处在于,盘问者能够更细致地看清整个场景,远远超过被盘问对象在当时能够意识到的程度。比方说,小女孩萨拉。你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吗?”
  “呃,不——”理查德无力地说,“大概是某种裙子——”
  “颜色?材质?”
  “好吧,我不记得了,光线很暗。她和我之间隔了几个座位。我只瞥见她几眼而已。”
  “她穿深蓝色棉质天鹅绒低腰礼服裙,插肩袖到手腕处收拢,白色彼得·潘小圆领。裙子正面有六颗小珍珠纽扣——从上往下第三颗上挂了一小段线头。她黑色的长发向后挽,戴一个红色蝴蝶发卡。”
  “假如你想说,你看看我鞋子上的磨痕,就能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知道这一切,那么很遗憾,我不相信你。”
  “不,不是那样,”德克说,“比那个简单得多。你被催眠后自己告诉我的。”
  理查德摇摇头。
  “不是真的,”他说,“我都不知道彼得·潘小圆领是什么。”
  “但我知道,你非常精确地向我描述了它的样子。你也清楚描述了教授在现场变的戏法。就其形式而言,那个戏法根本不可能实现。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关于那位教授,还有一些事情我想挖掘一下,例如谁写了你在桌上看见的那张字条,以及乔治三世究竟提了多少个问题,但——”
  “什么?”
  “但我认为我还是直接去问那位先生好了。不过——”他皱起眉头,聚精会神地思考。“不过,”他又说,“算我在这种事情上有些愚蠢吧,我更愿意在提问前预先知道答案。然而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茫然望向远方,大致估计了一下到最近一个救生圈还有多远。
  “第二件不可能的事情,”他又说,堵住理查德已经吐到嘴边的话头,“或者更确切地说,几乎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当然就是你的沙发了。”
  “德克,”理查德怒吼道,“能让我提醒一句吗,戈登·路死了,我似乎是杀死他的嫌疑犯!你说的这些和这件事连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而我——”
  “但我极为倾向于相信它们有所关联。”
  “太荒谬了!”
  “我相信万物之间本质性的相互——”
  “哦,对,对,”理查德说,“万物之间本质性的相互联系。听我说,德克,我不是容易上当的老太太,你不可能从我这儿骗到去百慕大的差旅费。你假如想帮我,就请抓住重点。”
  德克大为不满。“我相信万物之间拥有本质性的相互联系,就像有些人探寻量子物理的定律的逻辑终点,只要符合逻辑,就接受。然而与此同时,我也相信有些事物的相互联系比其他一些事物的相互联系更加紧密。两个明显不可能的事件和某些极为特殊的事件的一个后果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又忽然成了一起极为特殊的谋杀案的嫌犯,我认为我们应该在这些事件之间的联系中寻找答案。联结点就是你,而你一直在以一种极为特殊和偏离正轨的方式采取行动。”
  “我不是,我没有,”理查德说,“对,我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怪事,但我——”
  “昨晚我目睹你爬上一幢建筑物的外墙,强行进入你女朋友苏珊·路的公寓。”
  “确实不太寻常,”理查德说,“甚至不太聪明。但完全符合逻辑和理性。我做了一些事情,只想在这些事情造成损害前加以弥补。”
  德克思索片刻,稍微加快了一点步伐。
  “你在磁带上留言,你的行为是对这个难题的解答,完全符合逻辑和理性——对,我刚才给你催眠的时候,你全告诉我了——但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吗?”
  理查德皱起眉头,像是在说他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没说每个人都会这么做,”他说,“我或许比大多数人稍微更讲逻辑和较真一点,这正是我能编写电脑软件的原因。这么做解决了难题,符合逻辑,也算脚踏实地。”
  “难道不会稍微过头了一点吗?”
  “对我来说,不让苏珊再次感到失望非常重要。”
  “因此你百分之百满足于你做这些事的理由?”
  “对。”理查德气冲冲地说。
  “我有个老处女姨妈住在温尼伯,”德克说,“你知道她经常对我说什么吗?”
  “不知道。”理查德说。他飞快地脱光衣服跳进运河。德克跑向救生圈——他们刚好走到与救生圈平行的地方——他从钩子上猛地拉下救生圈扔给理查德。理查德在运河中央扑腾,看上去不知所措、昏头转向。
  “抓紧了,”德克喊道,“我拖你上岸。”
  “没事,”理查德吐着水说,“我能游——”
  “不,你不能,”德克喊道,“快抓住。”
  理查德企图游回岸边,但很快就惊恐地放弃了,转而抱住救生圈。德克收回绳索,直到理查德来到岸边,德克弯下腰,拉了理查德一把。理查德爬出运河,呼哧呼哧喘气,使劲吐唾沫,继而转身坐在河岸上,双手扶着膝盖,瑟瑟发抖。
  “天哪,水可真脏!”他叫道,又啐了一口,“太恶心了。咳咳。呸。上帝啊。我游泳很厉害来着。肯定是抽筋了。真是好运气,咱们离救生圈这么近。哦,谢谢。”最后道谢是因为德克递给他一块大毛巾。
  他使劲擦干身体。为了弄掉肮脏的运河水,他险些搓下一层皮来。他站起身,左右张望。“能帮我找一下裤子吗?”
  “年轻人——”遛狗的老妇人说,她恰好走到他们身旁,站在那儿严厉地看着两人,正要开口责备他们的时候,德克开口了。
  “一千个对不起,亲爱的女士,”他说,“请原谅我这位朋友无意之间的冒犯。请,”他说,从理查德的屁股里掏出一把黏糊糊的银莲花,“收下这些,还有我的问候。”
  老妇人挥动手杖,打掉德克手里的花束,惊骇莫名地拖着背后的老狗快步走开。
  “你这么做似乎不太友善。”理查德说,用毛巾裹住要害部位,在毛巾底下穿上衣服。
  “我不认为她是个友善的老太太,”德克答道,“她总在河边闲逛,拖着那条可怜的老狗,就喜欢责备别人。游得开心吗?”
  “不,不怎么开心,”理查德使劲擦头,“我没料到水会那么脏。而且那么凉。给你,”他把毛巾还给德克,“谢谢。你总在公文包里装一条大毛巾走来走去?”
  “你总在下午跳进河里游泳?”
  “不,通常是早晨,去海布里公园的游泳池,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下,大脑动起来。我刚才忽然想到今天早晨我没游泳。”
  “然后,呃——所以你就一个猛子扎进运河了?”
  “嗯,对。我就是觉得运动一下说不定能帮我应付好这些烂事。”
  “然后你就脱光衣服跳进运河?你不觉得这稍微过头了一点吗?”
  “不,”他说,“考虑到河水的情况,也许不怎么聪明,但完全——”
  “你百分之百满足于你做这些事的理由?”
  “对——”
  “所以事情和我姨妈没有任何关系,对吧?”
  理查德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他问。
  “让我告诉你吧。”德克说。他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再次打开公文包。他叠好毛巾,放进公文包,取出一台索尼微型磁带录音机。他招呼理查德过来,然后按下播放按钮。小扬声器里响起德克抑扬顿挫的轻快声音:“一分钟后,我打个响指,你会醒来,忘记这一切,除了接下来的这段命令。
  “过一会儿,咱们会去沿着运河散步,听见我说‘我有个老处女姨妈住在温尼伯——’”
  德克突然抓住理查德的胳膊,免得他跑掉。
  磁带还在播放:“你就脱光衣服跳进运河。你会发现自己无法游泳,但不会惊慌或沉底,而是原地踩水,直到我把救生圈扔给你……”
  德克停止播放,扭头看着理查德,理查德今天第二次因为惊恐而脸色苍白。
  “我很有兴趣知道是什么让你昨晚爬大楼进入路小姐的公寓,”德克说,“还有为什么。”
  理查德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磁带录音机,脑袋里乱成一团。最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苏珊那盘磁带上有戈登的留言。他从车里打的电话。磁带在我家。德克,这些事忽然让我非常害怕。”


第二十一章
  德克躲在一辆厢式货车后面,望着几码外在理查德家所在那幢楼外执勤的警察。无论是谁,只要想走进那幢楼所在的小巷,都会被他拦住盘问。德克很高兴地注意到,其中甚至包括执勤警察没有立刻认出来的另一名警察。又一辆警车开近停下,德克开始行动。
  一名警察拎着锯子钻出车门,走向那扇门。德克轻快地跟上他的步伐,落后一两步,浑身官威。
  “没问题,他跟我来的。”德克说,趁着守门的警察拦住新来的那位时,飞快地走过去。
  他走进公寓楼,爬上台阶。
  拎锯子的警察跟着他进门。
  “呃,对不起,长官。”他在德克背后喊道。
  德克刚好走到沙发堵住楼梯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待在这儿,”他说,“守住沙发。别让任何人碰它,我指的是任何人。听懂了吗?”
  警员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得到的命令是锯开它。”他说。
  “撤销了,”德克吼道,“像秃鹫一样守着它。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报告。”
  他转过身,爬过那个鬼东西。几秒钟后,他走进一块宽敞的开阔空间。理查德的公寓有上下两层,这是底下一层。
  “你们搜过那个了吗?”德克朝另一名警察吼道,这个警察正坐在理查德的餐桌前翻看笔记,他吃了一惊,站起身。德克指着废纸篓。
  “呃,搜过——”
  “再搜一遍。继续搜,别停下。这儿还有谁?”
  “呃,那个——”
  “我可没有一整天。”
  “梅森侦缉督察刚走,还有——”
  “很好,是我叫他走的。有事来楼上找我,但除非特别重要,否则别打扰我。听懂了?”
  “呃,您是——”
  “我怎么没看见你开始翻废纸篓。”
  “呃,好的,长官。我这就——”
  “你给我深度搜查。听懂了?”
  “呃——”
  “麻利点儿。”德克一阵风似的跑上楼,走进理查德的工作室。
  磁带就在理查德说的地方,摆着六台麦金塔电脑的一张长桌上。德克正要把磁带塞进口袋,电脑屏幕上缓缓变形和转动的沙发动画忽然吸引了他的好奇心,他在键盘前坐下。他读了一会儿理查德写的程序,但很快意识到就其现状而言,程序离清晰易懂还有点距离,他什么都没看明白。他想把沙发弄出来,沿着楼梯向下搬出门,但意识到要想做到这些,他必须拆掉一部分墙体。他恼怒地嘟囔一声,放弃了。
  他望向另一台电脑,这个屏幕显示的是平稳的正弦波。屏幕边缘有几个小画面,选中后可以将其中的波形叠加到主波形上,也可以用其他方式修改波形。他很快发现这个程序能用简单波形构建非常复杂的波形,他玩了好一会儿。他把一个简单正弦波叠加到另一个同样的正弦波上,结果是波峰高度和波谷深度加倍。接下来他将一个波形向后拖动,使其落后另一个波形半拍,两个波形的波峰和波谷互相抵消,得到一条平坦的直线。他稍稍加大一个正弦波的频率,在组合波形的一些位置上,两个正弦波互相加强,另一些位置上则互相抵消。加入第三个简单波形,频率与前两个都不一样,你很难在组合波形中看到任何规律。线条看似完全随机地上下起伏,接连几个周期压得极低,然后忽然堆积成极大的波峰和波谷,三个波形短暂地彼此同步。
  德克猜想这一排电脑里肯定有什么东西能把电脑屏幕上舞动的波形转换成音乐曲调,他在程序提供的菜单里寻找了一番。他找到一个菜单项,这个菜单项邀请他把波形采样转换进一台Emu(鸸鹋[1])。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环顾房间,寻找那只不会飞的大鸟,却没看到这样的东西。他启动这个功能,然后沿着线缆顺藤摸瓜,线缆从电脑后面开始延伸,落下长桌,铺在地板上,绕到一个餐具橱背后,被压在地毯底下,最后向上走,插在一个灰色大键盘的背后,这东西名叫Emulator Ⅱ(仿真器Ⅱ)。
  他猜想他鼓捣出的波形被送到了这儿来。他试探着按下一个键。
  扬声器里立刻响起了难听的放屁声,噪音震耳欲聋,他一时间没听见同时在门口响起的叫声:“斯弗拉德·切利!”
  ◇◇◇
  理查德坐在德克的办公室里,把小纸团一个一个扔向装满电话的废纸篓。他折断了几根铅笔。他在大腿上演奏了金格·贝克[2]独奏名曲的重要选段。
  一言以蔽之,他焦躁不安。
  他拿了一张德克的便笺纸,尝试记录他能回忆起的昨晚的所有事情,并尽可能精确地写下每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任务竟然如此困难,与德克向他演示过的无意识记忆相比,他有意识的记忆实在太差劲了。
  “真该死,德克。”他心想。他想和苏珊交谈。
  德克说过他绝对不能这么做,因为警方会反查电话号码。
  “德克,真该死。”他忽然说,跳了起来。
  “有十便士的硬币吗?”他问决心阴沉到底的简妮斯。
  ◇◇◇
  德克转过身。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高大黑影对他见到的东西似乎不怎么高兴,事实上相当恼火。比恼火还严重。这个高大黑影似乎会轻而易举地撕掉六只鸡的脑袋,之后依然非常恼火。
  黑影走到阳光中,赫然出现的是剑桥郡警察局的吉尔克斯警司。
  “知道吗?”剑桥郡警察局的吉尔克斯警司使劲眨眼,勉强压抑着情绪说,“我回到这儿,发现一个警察拎着锯子守沙发,另一个警察在拆一个无辜的废纸篓,我就不得不问自己某些特定的问题了。提问的时候我非常不安,因为觉得我肯定不会喜欢自己得到的答案。
  “然后我爬上楼梯,怀着一种可怕的预感,斯弗拉德·切利,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我必须补充一句,此刻我惊恐地发现,这个预感竟然成真了。不知道你能不能顺便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人在卫生间里发现一匹马?这种事似乎有你的味道。”
  “不能,”德克说,“目前还不能。但我莫名地很感兴趣。”
  “我猜也他妈是。你肯定会莫名地感兴趣,尤其是当你必须在凌晨一点把那鬼东西从一条弯弯曲曲的鬼楼梯上弄下来时。你在这儿干什么?”吉尔克斯警司不耐烦地说。
  “我来这儿,”德克答道,“是为了伸张正义。”
  “那么,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吉尔克斯说,“也没警察局的人什么事了。你对麦克杜夫和路有什么了解?”
  “路?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就没什么了。麦克杜夫是我在剑桥认识的。”
  “哦,是吧,是吗?描述一下他。”
  “高。高,瘦得荒谬。脾气很好。有点像一只不捕食的捕食性螳螂——说是非捕食性螳螂也行。大致就是一只令人愉快的亲切螳螂,放弃了捕食,转而去打网球。”
  “唔。”吉尔克斯没好气地说,转身打量房间。德克把磁带塞进口袋。
  “和我知道的好像是同一个人。”吉尔克斯说。
  “当然了,”德克说,“完全没有杀人的能力。”
  “这个我们说了算。”
  “当然还有陪审团。”
  “啧!陪审团!”
  “不过当然了,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因为不等案件被送上法庭,事实就会自然而然地证明我的客户是清白的。”
  “你该死的客户?行了,切利,他在哪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打赌你肯定知道往哪儿寄账单。”
  德克耸耸肩。
  “听着,切利,这是一场极其普通、绝对无害的谋杀案调查,我不希望你插手搅和。所以你就当自己已经得到了警告。要是我发现证据被动了一丁点儿,我就会狠狠揍你一顿,保准你睁眼后分不清今天是星期几。现在给我滚出去,顺便把磁带留下。”他伸出手。
  德克愣了,好像真的大吃一惊。“什么磁带?”
  吉尔克斯叹息道:“你是个聪明人,切利,这点我承认。”他又说:“但你犯了很多聪明人都会犯的错,就是以为其他人都是笨蛋。我转过身去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想看看你拿了什么。我不用看见你拿了什么,只需要事后看缺了什么就行。我们受过训练,你要明白。以前每周二下午都要上半小时的观察训练课。那是整整四小时‘无谓暴行’课之后的放松时间。”
  德克用微笑掩饰气恼。他从皮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磁带递过去。
  “放一下,”吉尔克斯说,“看看你不想让我们听的是什么。”
  “不是我不想让你们听,”德克耸耸肩,“我只是想先听一听。”他走到理查德放高保真器材的架子前,把磁带塞进播放器。
  “不打算先稍微介绍一下吗?”
  “这盘磁带,”德克说,“来自苏珊·路的电话自动答录机。路先生有个习惯,会滔滔不绝地留……”
  “嗯,我知道。他的秘书每天早晨跑来跑去收集他的车轱辘话,真可怜。”
  “唔,我认为磁带上也许有戈登·路昨晚从车上打来的电话录音。”
  “我明白了。好吧。播放。”
  德克彬彬有礼地鞠个躬,按下播放按钮。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磁带再次说道,“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
  “小木屋!”吉尔克斯讽刺地叫道。
  “今天是,呃,星期四晚上,现在是,呃,八点四十七分。路上有点起雾。那什么,有一群人这个周末从美国来——”
  吉尔克斯挑起眉毛,看看手表,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
  死者的声音充满房间,德克和警司都感到背脊发凉。
  “——我还没死在水沟里真是个奇迹,要是我就这么死了倒也不错,在别人的答录机上留下我著名的遗言,卡车上应该——”
  两个人绷紧神经,不敢开口,磁带播完了整条留言。
  “研发狂就有这个毛病——他们想出一个有前景的好点子,然后指望你接连投资他们好几年,看着他们坐在那儿计算自己肚脐眼的拓扑结构。对不起,我得停车关一下行李箱。去去就来。”
  接下来是发闷的碰撞声,电话听筒落在乘客座上,几秒钟后响起车门打开的声音。与此同时,车载音响播放的音乐声在背景里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又过了几秒钟,他们听见模糊而发闷但不可能听错的双响枪声,无疑来自一把霰弹枪。
  “停止播放,”吉尔克斯厉声道,看一眼手表,“从他说八点四十七分开始过了三分二十五秒。”他又望向德克。“你待在这儿。别动。别碰任何东西。我记住了房间里每个空气分子的位置,你有没有呼吸我都会知道。”
  他原地转身,走出房间。德克听见他跑下楼梯。“塔凯特,去前路科技公司的办公室,搞清楚戈登的车载电话的细节,号码是多少,用哪个网络……”
  声音渐渐消失在楼下。
  德克立刻调低高保真的音量,继续播放磁带。
  音乐又响了一会儿。德克急得直弹手指。但依然只有音乐。
  他按下快进,等了几秒钟。还是音乐。他忽然想到自己在找某些东西,但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愣住了。
  他百分之百在找某些东西。
  他百分之百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德克意识到,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正在做的事情,这使得他背脊发凉,震惊莫名。他慢慢转身,像是冰箱门徐徐打开。
  背后没有人,至少没有他能看见的人。然而他熟悉正在让他汗毛直竖的这种寒意,他厌恶这种感觉胜过厌恶一切。
  他用低沉而凶狠的声音说:“要是有人能听见我,请听好了。我的意识是我的核心,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只有我能负责。其他人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但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知道理由,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假如想要我做什么,那就想办法告诉我,但绝对不许碰我的意识。”
  他怒不可遏,浑身颤抖着。寒意几乎可怜巴巴地逐渐消退,似乎移动到了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他尝试用感官跟踪它,但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声音似乎来自他的听觉边缘,乘着模糊的呼啸风声而来。
  这是个空洞、惊恐、困惑的声音,仅仅是一个缥缈的耳语声,但确实存在于自动答录机的磁带上,能够被听见。
  这个声音说:“苏珊!苏珊,帮帮我!老天在上,帮帮我。我死了——”
  德克猛地转身,停止播放。
  “对不起,”他压低声音说,“但我必须为客户的利益着想。”
  他将磁带向回倒了一小段,来到那个声音即将响起的地方,把“录音音量”旋钮转到零,按下录音按钮。他让磁带转动了一会儿,擦掉那个声音和后面有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既然磁带会被用来确定戈登·路的死亡时间,那么德克不希望戈登说的其他话令人尴尬地出现在死亡时间之后的磁带上,就算内容刚好能证明他确实死了也一样。
  他身旁半空中似乎起了一场巨大的情绪爆发。某种波传遍房间,家具在其尾迹中颤抖不已。德克望着它似乎去往的方向:门口的一个架子,忽然意识到,理查德的自动答录机就在那个架子上。答录机在架子上抽筋似的晃动。德克走过去,它停下不动了。德克缓慢而冷静地伸出手,按下机器上的应答按钮。
  空气中的扰动穿过房间,回到理查德的长桌上,桌上有两部老式拨盘电话,塞在成堆的纸张和微型软盘之中。德克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选择观察,而没有插手。
  一部电话从底座上掉下来。德克听见拨号等待音。然后,拨号盘开始转动,缓慢,明显非常艰难。拨号盘时快时慢地转动,继续转动,越来越慢,忽然滑了回去。
  片刻停顿。叉簧下去又弹起来,拨号等待音重新响起。拨号盘再次开始转动,但嘎吱声比上次更不连贯。
  拨号盘又滑了回去。
  这次的停顿比较久,随后整个过程从头开始。拨号盘第三次滑回去,愤怒似乎陡然爆发,整部电话机跳上半空,飞过整个房间。电话与底座的连接线在途中缠住一盏悬臂台灯,带着台灯砸在乱糟糟的线缆、咖啡杯和软盘堆里。桌上的一摞书倒了,掉在地上。
  吉尔克斯警司出现在门口,面如磐石。
  “我重新进来一次好了,”他说,“等我下次进来,可不想再看见这种鸟事。听懂了?”他转身离开。
  德克扑向答录机,按下倒带按钮。他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椅子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猜一猜。要我帮忙,你就别像刚才那样让我丢脸了!”
  几秒钟后,吉尔克斯再次走进房间。“啊哈,找到你了。”他说。
  他心平气和地扫了一眼遍地的残骸。“我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有些问题的答案只会让我生气,我觉得干脆不问比较好。”
  德克瞪着他。
  随之而来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警司听见微弱的呜呜声,恶狠狠地望向答录机。
  “磁带在干什么?”
  “倒带。”
  “给我。”
  就在德克伸出手时,磁带倒回起点,停下了。他取出磁带,交给吉尔克斯。
  “说来让人生气,你的客户似乎完全洗清了嫌疑,”警司说,“电信公司证实,从车里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的时间是,昨晚八点四十六分,那会儿你的客户正在几百名目击证人面前打瞌睡。说是目击证人,其实以学生为主,但我们不得不假定他们不可能所有人一起撒谎。”
  “很好,”德克说,“非常好,我很高兴事情能水落石出。”
  “当然了,我们从来没怀疑过真有可能是他。完全对不上。但你了解我们——我们喜欢得到结果。不过你转告他,我们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要是我凑巧撞见他,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这点小事就交给你了。”
  “好的,警司,那我就不耽搁你了。”德克说,快活地朝房门挥挥手。
  “随便你,不过三十秒内你不离开这儿,切利,我他妈就拘留你。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但只要能不用搞清楚,我就可以早点回办公室睡觉了。出去。”
  “那么,警司,祝你今天过得开心。我不想说见到你很高兴,因为没什么可高兴的。”
  德克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间,径直走出这套公寓,楼梯里本来神奇地嵌着一张大沙发,此刻他伤感地注意到,那儿只剩下一小堆可悲的锯末。
  ◇◇◇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忽然一个激灵,从书上抬起头。
  他的意识里突然充满使命感。念头、图像、记忆、目标,全都闹闹嚷嚷地涌上心头,它们看上去越是互相矛盾,似乎就越是彼此贴合、配伍和固定。拼图最终变得完整,一块碎片的参差边缘逐渐对齐另一块碎片的参差边缘。
  再一拉,严丝合缝。
  尽管等待的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而且这个永远里还充满失败,充满软弱的余波,充满无力的摸索和孤独的无能,但拼图一旦完成,就抵消了这一切。它将抵消这一切。将弥补已经铸成的灾难。
  谁想到的呢?无所谓,拼图已经完成,拼图堪称完美。
  迈克尔望向窗外切尔西修饰整洁的街道,不在乎他见到的是黏滑的有腿生物,也不在乎它们是否全都是A.K.罗斯先生。重要的是他们抢走的东西和他们将被迫归还的东西。罗斯存在于过去。此刻他在乎的东西存在于更遥远的过去。
  他母牛似的柔和大眼转向《忽必烈汗》的最后几行,他一直在读这首诗。拼图已经完成,拉链已经拉上。
  他合上书,拿起来塞进衣袋。
  他向回走的道路已经清晰。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他只需要去买点东西,然后就可以动手了。
  注解:
  [1] 一种澳洲鸟类,翅膀退化,完全无法飞翔。
  [2] 金格·贝克(1939—),英国著名鼓手。


第二十二章
  “你?因为谋杀被通缉?理查德,你在胡说什么?”
  电话在理查德的手里抖动。他把话筒举到离耳朵半英寸的地方,因为不久前似乎有人用话筒蘸过炒面,不过情况还不算太糟。这是一部公用电话,居然还能打通,足以说明有人做事不够细致。理查德越来越觉得整个世界都躲到了离他半英寸远的地方,就像除臭剂广告里的人物。
  “戈登,”理查德犹豫道,“戈登被谋杀了——没错吧?”
  苏珊停顿片刻,然后才回答。
  “对,理查德,”她用哀伤的声音说,“但没有人认为是你干的。他们当然想找你问话,但——”
  “所以你那儿没有警察了?”
  “没有,理查德,”苏珊坚称,“听我说,你来我这儿吧。”
  “他们也没有全城搜捕我?”
  “没有!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你受到通缉——觉得他们以为是你干的?”
  “呃——唔,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谁?”
  “唔,他叫德克·简特利。”
  “你从没提过他。他是什么人?他还说什么了?”
  “他催眠了我,呃,还让我跳进运河,呃,那个,说真的——”
  电话另一头陷入漫长得可怕的沉默。
  “理查德,”苏珊最后以一种冷静的语气说——那是当一个人意识到,情况无论多么糟糕,都仍然有可能变得更糟时才会产生的一种冷静,“你来我这儿吧。我本来想说我需要见你,但我认为你更需要见我。”
  “我应该去找警察。”
  “晚些时候再去。理查德,求你了。几个小时不会有什么区别。我……我都没法思考了。理查德,太可怕了。真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你在哪儿?”
  “好吧,”理查德说,“我二十分钟后就到。”
  “要我开着窗户吗?还是这次打算走大门?”她吸着鼻子说。


第二十三章
  “不了,谢谢,”德克说,按住皮尔斯小姐的手,不让她拆开税务局的来信,“世上有的是比这更稀奇的东西。”
  他在灯光调暗的办公室里紧张地沉思了一阵,这会儿刚刚打破魔咒冲出来,身上有一种激动的专注感觉。钻进办公室之前,他在真金白银的薪水支票上签了真名实姓,总算说服皮尔斯小姐原谅他最近一次毫无正当理由的挥霍行径。德克觉得,她只是坐在那儿悍然拆开税务人员的来信,委实是在以错误的精神领会他的慷慨姿态。
  她放下信封。
  “跟我来!”他说,“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我要以极大的兴趣观察你的反应。”
  他一阵风似的回到办公室里,坐在写字台前。
  她耐心地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存心不看桌上那毫无正当理由的挥霍结果。
  门上那块亮闪闪的铜牌已经让她一肚子火气了,但这台有着红色大按键的愚蠢电话,她都不屑给它一个轻蔑的眼神。在她确定支票能够正常兑现之前,她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微笑也包括在内。上次他签了一张支票给她,结果连晚上都没到支票就注销了,按照他的原话,是为了防止它“落入不该落入的手里”。不该落入的手里,大概就是她的银行经理的手里。
  德克把一张纸从桌上推给她。
  她拿起来看了一会儿。然后上下颠倒看了一会儿。她翻过来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放下那张纸。
  “如何?”德克问,“有什么想法?告诉我!”
  皮尔斯小姐叹了口气。
  “这是一张打字纸,用蓝色记号笔涂了很多毫无意义的鬼画符,”她说,“看起来是你自己画的。”
  “不!”德克大声说道,“呃,是的,”他承认道,“但仅仅因为我相信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什么问题?”
  “关于那个戏法的问题!”德克猛拍桌子,“我说过了!”
  “对,简特利先生,你说过好几次。我认为只是个戏法而已。你在电视上看过。”
  “但有个区别——这个戏法完完全全不可能!”
  “不会不可能,否则他就不可能变了。论证完毕。”
  “正是如此!”德克忽然兴奋,“正是如此!皮尔斯小姐,你是一位有着罕见领悟力和洞察力的女士。”
  “谢谢你,先生,我能走了吗?”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还早着呢,还长着呢!你向我展示了你的领悟力和观察力的深度,现在请允许我展示一下我的。”
  皮尔斯小姐耐心地瘫坐下去。
  “我认为,”德克说,“你会大受触动。考虑一下这个。一个棘手的难题。我尝试寻找解决方案,在脑袋里兜了一圈又一圈,绕着同一堆让人发疯的事情没完没了打转。很显然,在得到答案之前,我不可能去思考其他事情,但同样显然的是,想要得到答案,我就必须去思考一些其他事情。该怎么打破这个死循环呢?来,你问我。”
  “怎么打破?”皮尔斯小姐顺从地说,但没有半分热情。
  “通过写下答案!”德克大声宣布,“这就是!”他得意洋洋地猛拍那张纸,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身体靠到椅背上。
  皮尔斯小姐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张纸。
  “既然有了结果,”德克继续道,“现在我就可以把思想转向更新更引人入胜的难题了,比方说,例如……”
  他拿起那张纸,把满纸毫无意义的鬼画符亮给她看。
  “这东西,”他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用的是什么语言?”
  皮尔斯小姐还是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张纸。
  德克扔下那张纸,抬起腿把双脚放在桌上,脑袋枕着双手向后仰。
  “你看见我干了什么吗?”他问天花板,突然被拖入交谈的天花板似乎吓得一哆嗦,“我把一个无从下手甚至有可能无解的难题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语言学课题。”他沉吟半晌,喃喃道:“尽管它是个无从下手甚至有可能无解的难题。”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简妮斯·皮尔斯。
  “说吧,”他催促道,“快说你疯了——但说不定真的管用!”
  简妮斯·皮尔斯清清喉咙。
  “你疯了,”她说,“相信我。”
  德克转过去,侧身躺在椅子里,罗丹去洗手间的时候,《思想者》的模特多半就是这个姿势。
  他忽然显得格外疲惫和消沉。
  “我知道,”他用没精打采的低沉声音说,“某个地方出了什么格外严重的差错。我知道我必须跑一趟剑桥拨乱反正。然而假如我知道那是什么,恐惧就会少一些……”
  “请问,我能走了吗?”皮尔斯小姐问。
  德克闷闷不乐地抬头看她。
  “走吧,”他叹息道,“但请你——求你——”他用指尖弹了一下那张纸,“——说说你对这东西的看法。”
  “好的,我认为它很幼稚。”简妮斯·皮尔斯直言不讳。
  “可是——可是——可是!”德克恼火地拍打桌子,“你不明白吗?为了理解,我们必须变得幼稚!只有孩子才能真正透彻地看问题,因为他们还没有形成一层又一层的过滤机制,正是因为这些过滤机制,我们才可以避免看见我们不想看见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孩子问一问?”
  “谢谢,皮尔斯小姐,”德克伸手去拿帽子,“你又一次向我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服务,为此我表示格外真挚的感谢。”
  说完,他冲出房间。


第二十四章
  理查德走向苏珊的公寓,天气逐渐变得阴沉。天空在早晨绽放出不寻常的活力和热情,这会儿开始走神,变回在英国平时的状态,也就是仿佛一块臭烘烘的湿抹布。理查德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没几分钟就把他送到了地方。
  出租车停下,司机说:“他们应该被驱逐出境。”
  “呃,谁应该被驱逐出境?”理查德问,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听司机在说什么。
  “呃——”司机说,忽然也意识到理查德没在听,“——呃,他们整个一群人。应该除掉天杀的整个一群人,我就是这个意思。还有他们天杀的蝾螈。”他补充道。
  “你说得对。”理查德说,快步走进公寓楼。
  他来到苏珊那套公寓的门口,听见苏珊的大提琴在演奏庄重的慢板旋律。他很高兴她在演奏。她只要可以演奏大提琴,情绪就能够令人惊叹地自给自足和容易控制。他早就觉察到了她与她演奏的音乐之间有着某种奇异而特殊的关系。只要觉得情绪有波动或者要发脾气,她只需坐下来无比专注地演奏音乐,再出现时就会显得神采奕奕、心如止水。
  可是,她再次演奏相同的音乐时,情绪就会彻底爆发,她自己会被炸得四分五裂。
  他尽可能不出声地溜进去,不想打扰她的专注。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她练琴的小房间,门开着,所以他停下来打量她,只流露出一丁点儿要她不用停下的意思。她显得苍白而憔悴,但还是对理查德笑了笑,然后带着突如其来的热烈劲头继续拉琴。
  太阳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它极少有能力做到这种事——选择在此时此刻短暂地突破正在积蓄的雨云;她全神贯注地演奏着大提琴,一道强烈的光芒落在她和乐器那深棕色的古老木头上。理查德站在那儿动弹不得。持续了一天的骚动驻足片刻,保持距离以示尊重。
  他不熟悉这段音乐,听上去像莫扎特,随即想到她说过她要练习莫扎特的什么曲目。他悄无声息地继续向前走,找个地方坐下,边等待边听她演奏。
  她拉完这个作品,沉默一分钟左右,然后走过来。她眨眨眼睛,露出微笑,颤抖着给他一个长时间的拥抱,最后放开他,把电话放回底座上。她练习时总是摘下电话。
  “对不起,”她说,“我不想中途停下。”她飞快地擦掉一滴眼泪,就好像那是一点刺激物。“你怎么样,理查德?”
  他耸耸肩,茫然地看着她。这个眼神似乎表达了一切。
  “我不得不继续向前,”苏珊叹息道,“对不起。我只是……”她摇摇头,“谁会做出这种事?”
  “不知道。某个疯子吧。我不确定谁会那么恨他。”
  “是啊,”她说,“那什么,呃,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苏珊,你继续拉琴,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咱们等会儿边吃边聊。”
  苏珊点点头。
  “没问题,”她说,“只是……”
  “什么?”
  “唉,我暂时不想谈戈登。先让我理解一下。我有点懵。要是我和他比较亲近,大概反而容易一些,但我和他并不亲近,而且……我没有应当有的反应,觉得有点尴尬。谈他当然没问题,但我们只能用过去时,这才是我……”
  她在他身上贴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平静下来。
  “冰箱里这会儿没什么东西,”她说,“好像有点酸奶,还有一罐醋渍生鲱鱼卷罐头可以开。要是交给你,我猜你肯定会弄破罐子,但其实很简单。首要的诀窍是别拿它满地乱砸或者往罐头上涂果酱。”
  她给了理查德一个拥抱、一个吻和一个苦笑,然后回练习室去了。
  电话响了,理查德接听。
  “哈喽?”他说。没人说话,只有某种微弱的呼呼风声。
  “哈喽?”他又说,等了一会儿,耸耸肩,放下电话。
  “有人说话吗?”苏珊喊道。
  “没,什么都没有。”理查德说。
  “发生好几次了,”苏珊说,“大概是什么极简主义浊重呼吸者[1]吧。”她继续练琴。
  理查德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他不像苏珊那么热衷于健康饮食,因此冰箱里的食物不怎么让他激动,不过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在盘子里盛了些醋渍生鲱鱼卷、酸奶、米饭和橙子,同时尽量不去想再加两个油腻的汉堡配薯条就是一顿好饭菜了。
  他找到一瓶白葡萄酒,把所有东西放在小餐桌上。
  过了几分钟,苏珊过来坐下。此刻她恢复了最冷静和镇定的样子。他们吃了几口食物,她问他跳运河是怎么一回事。
  理查德困惑地摇摇头,尝试解释整件事和德克这个人。
  他的叙述告一段落,尽管收尾颇为无力。苏珊皱眉道:“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呃,他叫德克·简特利,”理查德说,“算是吧。”
  “算是吧?”
  “呃,对。”理查德痛苦地叹息道。他忽然想到,无论你怎么形容德克,修饰用语都是那种靠不住的模糊的词。连他的信笺抬头都印着一串靠不住的模糊头衔。他掏出一张纸,今天早些时候,他徒劳地企图在这张纸上整理思路。
  “我……”他刚开口,门铃就响了。两人对视一眼。
  “假如是警察,”理查德说,“我还是见一见他们比较好。该来的总会来。”
  苏珊推开椅子,走到门口,拿起门铃电话。
  “哈喽?”她说。
  过了几秒钟,她说:“谁?”她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然后转过身,皱着眉头望向理查德。
  “还是你过来吧。”她语气不怎么和善,按下开门按钮,然后回去坐下。
  “你的朋友,”她淡淡地说,“简特利先生。”
  ◇◇◇
  电僧的这一天过得好极了,撒开蹄子,兴奋地疾驰。当然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它兴奋地用马刺让马疾驰,而马不怎么兴奋地撒开蹄子。
  电僧心想,这个世界真不错。它喜欢这儿。它不知道这个世界属于谁和来自何方,但对于它那些独一无二、异乎寻常的天赋来说,这里无疑是个令人极为满足的好地方。
  它的价值得到赞赏。这一整天,它走到人们面前,和他们交谈,倾听他们的烦心事,然后静静地说出那四个有魔力的字:“我相信你。”
  结果无一例外地令人振奋。倒不是说这个世界的居民彼此之间从不这么说,但比起无与伦比的程序促使电僧产生的感情,他们似乎极少能达到那种深入肺腑的真诚。
  在它自己的世界里,人们觉得它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人们会希望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替他们相信各种事物,别打扰他们。有人带着好点子、好提议甚至新宗教来敲门,回答永远是:“哦,去告诉电僧吧。”电僧会坐在那儿倾听,耐心地照单全收,但谁也不会对这些东西产生更进一步的兴趣。
  这是个完美的世界,似乎只有一个缺点。通常来说,每次它说出那四个有魔力的字,话题就会迅速转到金钱上,电僧当然没有钱——这个缺憾迅速破坏了许多次前景美好的会谈。
  也许它该去弄些钱来——但从哪儿弄呢?
  他勒马暂停片刻,马感激地站住,盯着路边的草坪。马不知道疾驰来疾驰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实话也不关心。它只在乎电僧逼着它疾驰来疾驰去的路边似乎是一场永久性的盛宴。它一得到机会就大快朵颐。
  电僧用锐利的眼神沿着马路前后扫视。似乎有点熟悉。它向前走了几步,想再看清楚一点。马在几米外接着吃大餐。
  对。电僧昨天夜里来过这儿。
  它清楚地记得——呃,好吧,算是清楚。它相信自己清楚地记得,毕竟这才是重点。它在超乎寻常的迷糊状态下走到这儿,要是它没记错,拐过前面那个路口,路边有一座小建筑物,它就是在那儿跳进那位好人的轿车行李箱——后来这位好人被它开枪打死时,反应不可谓不奇怪。
  也许他们那儿有钱,可以让它拿走一些。它思考了一会儿。唔,去试试看就知道了。它扯动缰绳,拉开正在品尝盛宴的马,向那里疾驰而去。
  来到加油站附近,它发现一辆车以霸道的角度停在那儿。那个角度清楚说明,这辆车来加油站不是为了灌汽油这么平凡的琐事,而是有重要得多的任务,重要得都不在乎停车挡不挡道了。其他来加油的车辆必须想方设法绕过去。这辆车是黑白条纹的,画着一些徽章,有几盏看起来很重要的灯。
  电僧来到前院,跳下马,把马系在油泵上。它走向小店铺,看见里面有个男人背对着它,这个人穿深蓝色制服,戴一顶制服帽。他跳上跳下,手指在耳朵里左拧右拧,显然给柜台里的男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电僧看得如痴如醉。它立刻毫不费力地相信:连山达基教徒都会被这个男人打动,他肯定是某种神祇,否则怎么可能唤起这么强烈的热忱。
  它屏住呼吸,等待崇拜这个男人。没多久,男人转身走出店铺,他看见电僧,停下脚步。
  电僧意识到这个神肯定在等它做出崇拜的举动,于是狂热地跳上跳下,手指在耳朵里左拧右拧。
  它的神盯着它看了几秒钟,然后抓住它,把它转过来,四肢分开按在车身上,搜身寻找武器。
  ◇◇◇
  德克闯进公寓,就像一阵矮胖的龙卷风。
  “路小姐,”他说,抓住苏珊不怎么情愿的手,摘下他那顶可笑的帽子,“能够认识你,本人的荣幸难以用语言形容,但同时我也深感遗憾,因为我们竟然在如此令人悲哀的境况下相见,请允许我向你献上我最诚挚的同情和慰问。我恳请你相信,若不是为了某些最为严重和紧急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打扰你的清静和悲伤。理查德——我解开了关于那个戏法的谜题,实在太惊人了。”
  他一阵风似的冲进房间,自顾自地坐进小餐桌前的一把空椅子,顺手把帽子扔在餐桌上。
  “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德克——”理查德冷冷地说。
  “不,很抱歉,你必须给我一点时间,”德克顶了回去,“谜题解开了,答案令人震惊,我不得不在街上问了一个七岁小孩才搞清楚。但毫无疑问,这就是正确的答案,绝对毫无疑问。‘那么,答案是什么呢?’你问我,或者你只要有机会就会这么问我,但你没有,所以我就省了你的麻烦,替你问我了,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你答案的,因为你不会相信我。因此我要演示给你看,就在今天下午。
  “但你放心吧,这个答案能解释一切。它解释了那个戏法,解释了你发现的那张字条——本来我看见那张字条就该想通的,但我太傻了。它还解释了失传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这才是关键——它解释了失传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什么失传的问题?”理查德叫道,突如其来的中断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抱起能抓住的第一句话就跳了下去。
  德克吃了一惊,像是在和傻瓜交谈。“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乔治三世提的那个失传的问题了。”他说。
  “问谁?”
  “呃,教授啊,”德克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听自己在说什么的吗?整件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他叫道,猛拍桌子,“太明显了,阻止我看清答案的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那就是我认为这个答案完完全全不可能。夏洛克·福尔摩斯有言道,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无论看似多么不可能,也必定是答案。而我,不喜欢排除不可能的。那么,咱们走吧。”
  “不。”
  “什么?”德克望向苏珊,这个意料之外的——更准确地说,对他来说意料之外的——反对意见来自苏珊。
  “简特利先生,”苏珊的声音锐利得可以切断一根棍子,“你为什么要蓄意误导理查德相信,警察在找他?”
  德克皱起眉头。
  “但警察确实在找他,”他说,“现在也还在找他。”
  “对,但只是为了询问情况!不是因为怀疑他杀人。”
  德克垂下眼睛。
  “路小姐,”他说,“警察感兴趣的是找到谋杀你哥哥的凶手。而我,请允许我怀着极大的尊重这么说,不一样。退一步,我可以承认,答案或许和整个案子有关系,但凶手同样有可能只是个普通的疯子。我想知道的是,理查德昨天夜里为什么会爬墙进入这套公寓,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说过了……”理查德抗议道。
  “你说什么无关紧要——只揭示了一个关键的事实,那就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原因!老天在上,我以为我在运河那儿已经向你解释得够清楚了!”
  理查德怒火中烧。
  “我看着你爬上去的,我觉得情况非常清楚,”德克继续道,“你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根本不在乎你面临的切实危险。我刚开始看的时候心想,只是个没脑子的歹徒在尝试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入室盗窃。但那条黑影一回头,我发现是你——我知道你是个有智力、有理性的体面人。理查德·麦克杜夫冒着生命危险,半夜三更爬排水管上楼?我觉得,除非发疯般地担心某些重要得无与伦比的事情,否则你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极端和鲁莽的行为。路小姐,我说得对不对?”
  他严厉地抬头望向苏珊,苏珊缓缓坐下,眼神里的慌乱说明,他击中了目标。
  “可是,你今天上午来找我的时候,却显得非常冷静和镇定。我说了很多薛定谔的猫之类的胡言乱语,你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和我辩驳。前一天夜里被某些诡异动机驱使着采取极端手段的一个人恐怕做不到这一点。我承认,我当时不得不,怎么说呢,对你的困境有所夸张,只是为了留住你。
  “但你没有留下,而是离开了。
  “带着一些肯定的想法离开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我误导了你,呃,一定程度上吧,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搞清楚的事情远比警察有兴趣搞清楚的要多得多。我想知道的是:假如昨晚你爬墙时有些丧失自我……那么当时你到底是谁?还有,你当时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理查德不禁颤抖。寂静笼罩房间。
  “这和变戏法有什么关系?”他最终说。
  “这就是我们必须去剑桥搞清楚的事了。”
  “但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我很不安。”德克说,阴沉而严肃的表情爬上他的脸。
  这个嘴巴从来不停的人,忽然奇怪地不愿开口了。
  他继续道:“我发现我知道一些事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因此极为不安。也许是某种本能,类似于让你在看见球之前就能接住它的那套信息处理机制,又或者是你能觉察到别人在看你的那种更深层也更难以解释的本能。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会因为别人的轻信而看不起他们,发生在我身上,那就极大地侮辱了我的智力。你应该记得……围绕某些考题而起的不愉快事件。”
  他忽然变得沮丧而憔悴。他不得不从内心深处挖掘出一些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他说:“计算二加二并立刻得到四的能力是一码事。计算五百三十九点七的平方根加二十六点四三二的余弦并得到……管他答案是多少,反正是另一码事。而我……好吧,我给你举个例子。”
  他专注地向前俯身。“昨天夜里,我看见你爬进这套公寓。我知道情况不对劲。今天我让你说出了你所知道的昨晚发生的一切事情,一个细节也不放过,结果是什么?结果是我仅仅运用我的智慧,就揭穿了很可能是隐藏在这颗星球上的最大的秘密。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我能证明。我对你说有些事情不对劲得可怕,不对劲得恐怖,不对劲得令人绝望。我们必须查明真相,你必须相信我。现在可以跟我去剑桥了吗?”
  理查德傻乎乎地点头。
  “很好,”德克说,“这是什么?”他指了指理查德的盘子。
  “腌鲱鱼,来一个?”
  “谢谢,不用了,”德克说,起身扣上外衣,“我的字典里,”他拖着理查德走向公寓门,“没有‘鲱鱼’这个词。下午好,路小姐,祝我们平安顺利吧。”
  注解:
  [1] 浊重呼吸者(heavy breather),一种心理病,给人打电话又不说话,以从中得到性快感。


第二十五章
  一阵隆隆雷声后,那种永不停息的细雨从东北方向席卷而来,似乎伴随着世间无数个重大时刻。
  德克翻起皮外套的衣领以抵御寒风,但没有什么能熄灭他仿佛恶魔的激情,他和理查德走向十二世纪修建的庞然大门。
  “圣塞德学院,剑桥,”他叫道,八年来第一次望着大门,“建立于某某还是啥啥年,创办者是那个谁谁谁,为了纪念另一个谁谁谁,我一时间想不起他叫什么了。”
  “圣塞德?”理查德提示道。
  “知道吗?我觉得很可能就是他。某个无聊的诺森布里亚圣人。他的哥哥查德更加无聊。在伯明翰有个大教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啊哈,比尔,真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说,和同样刚走进学院的看门人搭讪。看门人转过身。
  “切利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回来。很抱歉你出了点麻烦事,希望已经全都过去了。”
  “当然,比尔,那还用说。你看我现在活得多好。罗伯茨夫人呢?她怎么样?脚还不舒服吗?”
  “切掉以后就没事了,先生,谢谢你的问候。咱们私下里说一句,先生,我其实很希望保留她截掉的那只脚。我在壁炉架上专门空了个位置,然而事与愿违,咱们只能接受老天的安排。”
  “麦克杜夫先生,”他又说,朝理查德点点头,“哦,你昨晚在这里时提到的那匹马,非常抱歉,我们只能把它弄走。它打扰了克罗诺蒂斯教授。”
  “我只是好奇而已,呃,比尔,”理查德说,“希望它没有打扰你。”
  “没有什么能打扰我,先生,只要它不穿裙子。我没法容忍小伙子们穿裙子,先生。”
  “要是那匹马再来打扰你,比尔,”德克插嘴道,拍拍他的肩膀,“送它来找我,我会和它谈一谈的。既然你提到克罗诺蒂斯教授,他这会儿在吗?我们有事找他。”
  “据我所知,先生,没法帮你问,因为他的电话坏了。建议你自己去看一看。二号宿舍楼最左边的拐角。”
  “我知道,比尔,谢谢,祝罗伯茨夫人剩下的部分都好。”
  他们一阵风似的穿过一号宿舍楼,至少德克像一阵风似的,理查德还是和平时一样像只苍鹭,皱着一张脸顶风冒雨。
  德克显然误以为自己是一名导游。
  “圣塞德学院,”他大声说,“柯勒律治的母校,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母校,他因为发明了磨边硬币和猫活门而闻名遐迩!”
  “猫什么?”理查德说。
  “猫活门!一个特别巧妙、睿智和有独创性的装置。那是门上的一个门,就是……”
  “对,”理查德说,“还有引力这一点微小的工作。”
  “引力,”德克轻蔑地耸耸肩,“对,好像也有这东西。但那仅仅是发现而已。本来就存在,等着被发现。”他掏出一个硬币,随手扔在沥青步道旁的石子路上。
  “看见了吗?”他说,“连周末也存在。迟早会有人注意到的。但猫活门……啊哈,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了。创造力,纯粹的创造力。”
  “我怎么觉得这东西反而很简单。任何人都有可能想出来。”
  “啊哈,”德克说,“只有一些罕见的头脑才能将从前不存在的东西变得显而易见。‘任何人都有可能想出来’这种说法很流行,但也非常误导人,因为事实上人们并没有想到,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和发人深省的事实。要是我没弄错,这就是我们在找的楼梯。咱们上去吧?”
  他没有等待回答,径直跑上楼梯。理查德犹犹豫豫地跟上去,看见德克已经在敲内门了。外面那道门敞开着。
  “进来!”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德克推开门,他们刚好看见雷格白发苍苍的后脑勺消失在厨房里。
  “正在泡茶,”他喊道,“来点吗?坐,请坐,无论你是谁。”
  “你真是太好心啦,”德克答道,“我们是两个人。”德克坐下,理查德有样学样。
  “印度茶还是中国茶?”雷格喊道。
  “印度茶,谢谢。”
  一阵茶杯和托盘的叮当碰撞声。
  理查德环顾四周。房间忽然变得很乏味。炉火静悄悄地自顾自燃烧,但光线像是属于一个灰色的午后。尽管所有东西都还是老样子:旧沙发、摆满书籍的桌子,但昨晚那种强烈的陌生感却荡然无存。房间似乎坐在那儿挑起眉毛,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加牛奶?”雷格在厨房里喊道。
  “谢谢。”德克答道。他向理查德露出微笑,似乎被按捺不住的兴奋弄得快疯了。
  “一注还是两注?”雷格又喊道。
  “一注,谢谢,”德克说,“顺便加两勺糖。”
  厨房里的动静忽然停下。一两秒钟过后,雷格探出脑袋。
  “斯弗拉德·切利!”他喊道,“我的天,哎呀,年轻人麦克杜夫,你的动作还真快,干得好。我亲爱的小伙子,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他用手里的茶巾擦干手,跑过来和他握手。
  “我亲爱的斯弗拉德。”
  “德克,谢谢,”德克亲热地抓住他的手,“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德克。似乎更有苏格兰气质,我觉得。德克·简特利,最近大家都这么叫我。过去发生了某些事情,我恐怕是希望能和过去的自己切断关系。”
  “没问题,我知道你的感觉。比方说,十四世纪基本上就很让人难以忍受。”雷格发自肺腑地说。
  德克正要纠正他的误会,但想到说不定会引来一段长篇大论,于是就作罢了。
  “所以你过得怎么样,我亲爱的教授?”他说,彬彬有礼地把帽子和围巾搁在沙发扶手上。
  “唔,”雷格说,“最近这段时间很有意思,或者更确切地说,很无聊。但无聊是出于一些很有意思的原因。来,快坐下,到壁炉这儿来暖和一下,我去端茶,顺便攒点精神解释给你听。”他快步走向厨房,忙碌地哼着小曲,留下两个人在壁炉前落座。
  理查德凑近德克。“我不知道你和他这么熟。”他朝厨房摆摆头。
  “我和他不熟,”德克立刻说,“我们只在某个饭局上偶然见过一面,但立刻就觉得心有灵犀,亲近了起来。”
  “那后来怎么再也没见过?”
  “当然是因为他坚持不懈地躲着我了。假如你有秘密,和别人亲近就很危险了。说到秘密,我猜他的秘密肯定非常大。要是世上还有比那更大的秘密,”他悄悄地说,“我非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他给理查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伸出双手烤火。理查德曾试图哄骗德克说出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却徒劳无功,因此这次他看见鱼饵也拒绝咬钩,而是靠回椅背上,环顾四周。
  “我有没有问过,”雷格回到房间里,“你们要不要喝茶?”
  “哦,问过,”理查德说,“我们还聊了好一阵呢。我记得最后咱们都同意要喝,没错吧?”
  “很好,”雷格茫然地说,“出于某种愉快的巧合,厨房里似乎有些已经泡好的茶。你们必须原谅我。我的记忆就像……就像……用来淘米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咦,我刚才在说什么?”
  他满脸困惑地原地转身,再次消失在厨房里。
  “非常有意思,”德克悄悄地说,“我猜他的记性很差。”
  他忽然起身,在房间里游走。他的视线落在算盘上,宽大的桃心木桌面上,算盘立在仅有的一块空地方上。
  “你就是在这张桌子上,”他压低声音问理查德,“发现有关盐瓶的那张字条的吗?”
  “对,”理查德起身走过去,“塞在这本书里。”他捡起希腊导游手册,开始翻动。
  “对,对,好的,”德克不耐烦地说,“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我感兴趣的只是这张桌子。”他好奇地用手指抚摸桌子边缘。
  “假如你觉得雷格和小女孩是事先串通好的,”理查德说,“那我不得不说,我不认为情况有可能是那样。”
  “当然不是了,”德克暴躁地说,“我还以为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呢。”
  理查德耸耸肩,尽量不发火,随手放下那本书。
  “唔,真是个奇怪的巧合,这本书就是……”
  “奇怪的巧合!”德克嗤之以鼻,“哈!咱们会看到有多少真正的巧合。会看到事情究竟有多奇怪。理查德,我希望你能请咱们的朋友表演一下那个戏法。”
  “你不是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我知道,”德克轻快地说,“但我想亲耳听见它得到证实。”
  “哦,我懂了,”理查德说,“是啊,其实非常简单,对吧?让他解释给你听,然后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非常好,德克。咱们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他解释他是怎么变戏法的?我觉得我肯定是发疯了。”
  德克闻言大怒。
  “你就按我说的做,”他气冲冲地喝令道,“你见过他变那个戏法,你去问他是怎么变的。相信我,这背后隐藏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我知道,但想让你听他告诉你。”
  他猛然转身,雷格端着托盘走进房间,绕过沙发,把托盘放在壁炉前的矮茶几上。
  “克罗诺蒂斯教授……”德克说。
  “雷格,”雷格说,“叫我雷格就好。”
  “好的,”德克说,“雷格……”
  “筛子!”雷格叫道。
  “什么?”
  “用来淘米的东西。筛子。我一直在拼命想这个词,可是我忘了为什么要想。无所谓。德克,我亲爱的小伙子,你看上去快要因为什么事情爆发了。你还是坐下吧,随便一些。”
  “谢谢,不,要是可以的话,我更愿意焦躁地踱来踱去。雷格……”
  他转过身,直勾勾地望着教授,举起一根手指。
  “我必须告诉你,”他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啊哈,对,呃——真的?”雷格喃喃道,尴尬地低下头,摆弄着茶杯和茶壶,“我明白了。”
  他移动茶杯,茶杯剧烈地互相碰撞。“唉,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们有些问题想请教你。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带着极大的忧虑等待你的回答。”
  “是啊,是啊,”雷格喃喃道,“唉,或许时候终于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最近的各种事情,而我……自己也很害怕。非常好。问你的问题吧。”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
  德克朝理查德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盯着地板踱来踱去。
  “呃,”理查德说,“那个,我……很有兴趣知道,昨晚你那个盐瓶的戏法是怎么变的。”
  听见这个问题,雷格似乎吃了一惊,困惑地说:“那个戏法?”
  “呃,对,”理查德说,“那个戏法。”
  “哦,”雷格讶异地说,“唔,那里面戏法的部分,我不确定我该不该说——魔术圈的规矩,你明白的,严格禁止我们泄露秘密。非常严格。不过这个戏法很厉害,对吧,你说呢?”他狡黠地说。
  “呃,是的,”理查德说,“当时看上去非常自然,但现在再……回头想,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想不通。”
  “啊哈,对,”雷格说,“这个就是技术了,你明白的。多练习。熟能生巧。”
  “看上去确实非常自然,”理查德继续道,摸着石头过河,“我完全被骗过去了。”
  “喜欢吗?”
  “非常惊人。”
  德克有点不耐烦了。他向理查德甩了一个不耐烦的眼神。
  “我完全能够明白你为什么没办法告诉我,”理查德坚定地说,“我只是感兴趣而已。不好意思,打扰了。”
  “唔,”雷格忽然陷入自我怀疑,“我猜……唔,只要你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他继续道,“我猜你自己应该也能想到,我在餐桌上用了两个盐瓶。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区别。你要知道,快手能骗过眼睛,尤其是那张餐桌周围的眼睛。我摆弄那顶羊毛帽的时候,非常灵巧地——当然我这是自卖自夸——假装笨拙和手忙脚乱,轻轻松松就让盐瓶从袖管里滑了出来。明白了吗?”
  炫耀技法带来的乐趣完全扫空了他刚才的焦躁不安。
  “这其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戏法,”他又说,“但依然需要高超的技巧和手法。当然了,后来晚些时候,我假装把盐瓶递给别人,堂而皇之地让它回到了桌上。需要多年练习,看上去才会非常自然,不过我更喜欢干脆把那东西滑到地上去。非常业余的行为。你不能直接捡起来,清洁工至少过两个星期才会注意到。有一回,一只死画眉在我的座位底下待了整整一个月。当然了,那里面没有戏法什么事。鸟是猫弄死的。”
  雷格笑逐颜开。
  理查德觉得他完成了任务,但对这个问题应该引出什么答案毫无头绪。他望向德克,德克没有伸出援手,于是他继续盲目地摸索。
  “好的,”他说,“对,我明白一双巧手能做到这些。我不明白的是,盐瓶怎么会嵌在那个陶罐里。”
  雷格的表情又变得困惑,像是两个人在讲完全不同的话题。他望向德克,德克停下脚步,用饱含期待的明亮眼神看着他。
  “呃,这个……非常简单啊,”雷格说,“根本不需要任何手法。我离开了一会儿,去取帽子,还记得吗?”
  “记得。”理查德不明所以地说。
  “唔,”雷格说,“走出房间后,我去找制作陶罐的那个人。当然了,花了一些时间。差不多三个星期的侦探工作,总算找到他的下落,又花了两天帮他醒酒,接下来的一步稍微有点困难,我说服他帮我把盐瓶烧进陶罐里。然后我在另一个地方稍作停留,找了些,呃,粉底掩饰晒黑的皮肤,当然了,回来的时间点我卡得很仔细,确保让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我在前厅撞见了我自己,这种事总是有点尴尬。我从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但是,呃……好吧,事情就是这样。”
  他露出凄凉而紧张的笑容。
  理查德想点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问。
  雷格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知道我的秘密吗?”他说。
  “那是我,”德克笑得很得意,“他目前还不知道,但我能发现真相,完全是依靠他提供的情报。请允许我,”他又说,“填补几个小小的空白。你事实上离开了几个星期,而在餐桌旁的所有人看来,你出去几秒钟就回来了。为了掩盖这个事实,你必须写下你自己说的最后几句话,这样你就可以尽可能自然地重新捡起话题。你的记性大不如前,所以这个小细节非常重要。对吧?”
  “我以前的记性,”雷格说,慢慢摇头,“我都不记得我的记性以前是什么样了。但你说得对,你的眼光非常敏锐,能够捕捉到这么一个小细节。”
  “然后还有一件小事,”德克又说,“乔治三世提的问题。向你提的问题。”
  雷格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问你,”德克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簿看了一眼,继续道,“是否存在特定因素使得一件事情在另一件事之后发生,以及是否有办法阻断这个因素。他是不是还问你——这是第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从时间中穿越到过去?或者差不多类似的问题。”
  雷格长久地打量德克。
  “我没看错你,”他说,“年轻人,你有个非常杰出的脑子。”他缓缓走到窗口,望着外面二号宿舍楼的院子。有几个人影快步走过,有的在细雨中缩成一团,有的指指点点各种东西。
  “是啊,”雷格最后用柔和的声音说,“他问的就是这个。”
  “很好,”德克啪的一声合上记事簿,嘴角的一丝笑容在说,他配得上如此的称赞,“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答案按顺序依次是‘有、没有和或许’。那么,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
  “时间机器。”
  “你就站在它里面。”雷格说。


第二十六章
  一伙开派对的吵闹乘客在彼索普斯托福涌上列车。他们有些身穿晨礼服,经过一天的欢庆活动,扣眼里的康乃馨似乎有点没精打采。参加派对的女人身穿漂亮的礼服,戴着帽子,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说着茱莉亚穿那身塔夫绸礼服有多么漂亮,拉尔夫再怎么精心打扮还是像个自鸣得意的傻蛋,大体看法是,这段婚姻撑不过两周。
  一个男人把脑袋伸出车窗,叫住一个路过的铁路公司职员,问此人他们有没有上错车,这班车停不停剑桥。这个行李搬运工说这他妈当然是那班车了。问路的年轻人说他们可不想坐着坐着发现弄错了方向,然后发出有点像鱼叫的怪声,仿佛想表达这是一句堪称无价之宝的俏皮话。他缩回脑袋,半途中狠狠地磕了一下。
  车厢空气中的酒精含量陡然升高。
  车厢里弥漫着的气氛像是在说,为了能带着正确的情绪参加婚礼后当晚的招待宴会,最好的办法就是突袭酒吧,以便还没有彻底喝醉的人也能醉。粗鲁的欢呼声在拥护这个号召,列车陡然启动,他们中很多站着的跌倒在地。
  三个年轻人坐进一张台子周围的三个空座位,第四个座位已经坐了一个体重超标的男人,他身穿过时的正装,长着一张惨兮兮的脸,母牛般湿漉漉的大眼睛茫然瞪视不知在哪儿的远方。
  他的视线慢慢地从无限远处逐渐对焦,一点一点回来,落在他身旁的环境上,看着打扰他清静的新同伴。和以前一样,他感觉到一种欲望。
  三个男人在大声讨论该不该都去酒吧,或该不该选个人去酒吧给其他人买酒;去买酒的人看见酒吧里有那么多他们应该敬而远之的酒会不会兴奋得留下来,忘记了还要带东西回来,而其他人会坐在这儿,焦急地等待他返回;就算他能记住要立刻回来,端着他无疑搬得动的酒,他会不会把酒洒得满车厢都是,给其他乘客带来麻烦。
  他们似乎达成一致意见,但一转眼就谁也不记得一致意见是什么了。他们中的两个人站起身,看见第三个人站起身,这两个人重新坐下。然后第三个人也坐下了。
  另外两个人再次起身,提议他们买光整个酒吧的存货似乎更简单。
  第三个人正要起身跟他们走,这时坐在对面的牛眼男人忽然动了,他的动作很慢,但带着不可阻挡的意志力。他俯身凑近,紧紧抓住第三个人的前臂。
  穿晨礼服的年轻男人以醉得冒泡的大脑能允许的最大力量,猛地抬头,诧异地说:“你干什么?”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盯着他的眼睛,视线专注得可怕,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在一艘船上……”
  “什么?”
  “一艘船……”迈克尔说。
  “什么船,你在胡说什么?放开我。松手!”
  “我们走了,”迈克尔继续道,声音平静,几乎听不清,但极有说服力,“一段恐怖的距离。我们来建造天堂。天堂。这里。”
  他的视线在车厢里游动,短暂地穿过溅着水花的窗户,望向濛濛细雨中渐近黄昏的东英吉利。他的视线明显饱含厌恶。他用更大的力气捏住对方的胳膊。
  “听我说,我要去喝一杯了。”来参加婚礼的客人说,但声音在颤抖,因为他明显做不到。
  “我们抛下那些会用战争毁灭他们自己的人,”迈克尔喃喃道,“我们要建立的世界属于和平、音乐、艺术、教化。所有卑微的,所有凡俗的,所有可鄙的,在我们的世界将没有容身之处……”
  此刻已安静下来的醉酒狂欢者好奇地打量着迈克尔。他看着不像那种老嬉皮士。当然了,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他的哥哥也在一个德鲁伊公社待过几年,吃致幻剂甜甜圈,幻想自己是一棵树,后来却当上了一家商业银行的董事。区别在于他现在极少觉得自己还是一棵树,当然偶尔还是会的,另外他早就学会了要避开某种波尔多红酒,因为它有时候会引发记忆闪现。
  “有些人说我们会失败,”迈克尔说,在充斥车厢的喧闹噪音里,他低沉的声音依然清晰,“他们断言我们身上也带着战争的种子,但我们用钢铁般的决心和意志坚持,只有艺术和美才会蓬勃发展,最高等的艺术,最高级的美——音乐。我们只带走有理念的那些人,希望理想成真的那些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来参加婚礼的客人问,但不是在质问,因为迈克尔的催眠魔咒已经慑服了他,“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迈克尔呼吸急促。“在你出生之前——”他最后说,“你别动,听我告诉你。”


第二十七章
  震惊导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窗外的暮色似乎随之变深,将房间攥进它的掌心。光线的魔术将雷格缠绕在黑影之中。
  从小到大嘴巴动个不停的德克,难得说不出话。他的眼睛闪着孩童般的兴奋,用全新的视线浏览房间里无趣而破旧的家具、镶墙板的墙壁、磨出线头的地毯。
  他的双手在颤抖。
  理查德皱了一小会儿眉头,像是在心算什么数字的平方根,然后又望向雷格。
  “你是谁?”他问。
  “我一点也不知道,”雷格轻快地说,“我的大部分记忆早就彻底消失了。如你所见,我年纪很大。老得令人震惊。对,我相信,假如我能告诉你们我有多老,我可以打包票你们肯定会非常震惊。很可能我自己也会震惊,但我不记得了。我见过的东西多得可怕,你们要知道。感谢上帝,绝大多数我都忘记了。问题在于,一个人到了我这把年纪——我好像前面已经说过了,我的年纪大得令人震惊。我说过吗?”
  “对,你说过了。”
  “很好。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问题在于,你的记忆容量并不会变得更大,许多东西就那么掉出来了。所以你们看,我这把年纪和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不是我知道多少,而是我忘记了多少。再过一会儿,你连你忘了什么都忘记了,接下来你甚至会忘记你还有东西应该记得,然后你会倾向于忘记。呃,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无助地望着茶壶。
  “你记得的东西……”理查德轻声提示道。
  “气味和耳环。”
  “你说什么?”
  “出于某些原因,这些东西逗留得比较久。”雷格困惑地摇摇头。他忽然坐下。“维多利亚在登基五十年纪念仪式上佩戴的耳环。非常令人惊叹的物件。当然了,在那个时代的照片里失色不少。街道上还没有汽车时代的气味。很难说哪个更难闻。当然了,所以克里奥帕特拉才会那么鲜明地留在记忆里。耳环和气味,一个毁灭性的组合。到最后其他的记忆都已消亡,我猜剩下的多半就是这个。我会孤零零地坐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没有牙齿,没有视觉,没有味觉,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个苍老的灰发小脑袋,那个苍老的灰发小脑袋里有个画面,丑恶的蓝色与金色的悬垂物件在光线中闪烁,还有气味,臭汗、猫粮和死亡的气味。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德克几乎不敢喘气,慢慢地环绕房间,用指尖轻轻抚摸墙壁、沙发和桌子。
  “多久,”他说,“这东西待在——?”
  “这儿?”雷格说,“两百年左右而已。自从我退休。”
  “退休前你在……?”
  “你自己查吧。不过肯定在做什么很厉害的事情,你觉得呢?”
  “你是说你在这套房间里待了……两百年?”理查德喃喃道,“你不认为会有人注意到,或者觉得奇怪吗?”
  “哦,剑桥这些古老学院的好处之一,”雷格说,“就是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要是咱们开始讨论每个人的古怪之处,到圣诞节估计还没说完呢。斯弗拉德,呃……德克,我亲爱的小伙子,这会儿请别动那东西。”
  德克的手正在伸向算盘,它独自立在桌上仅有的一块空地方上。
  “那是什么?”德克厉声道。
  “看上去像什么它就是什么,一个古老的木算盘,”雷格说,“我等会儿给你看,但首先我必须恭喜你,为你拥有如此强大的领悟力。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吗?”
  “我不得不承认,”德克难得一见地谦虚道,“我并没有。到最后我问了一个小孩。我把戏法描述给他听,问他觉得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他的原话是:‘太他妈明显了,白痴,他肯定有个该死的时间机器。’我向他道谢,给了他一个先令。他使劲踢了我的小腿一脚,然后忙他的去了。但解开谜题的确实是他。我唯一的贡献是确定他必定是正确的。他省去了我踢自己的麻烦。”
  “但你有这份洞察力,能想到找个小孩问一问,”雷格说,“好吧,我换一下,恭喜你这个好了。”
  德克还在怀疑地打量算盘。
  “它……是怎么运转的?”他尽量说得像是随口一问。
  “呃,其实相当简单,”雷格说,“你要它怎么运转它就怎么运转。你要明白,控制它的电脑相当先进。事实上,所有电脑加起来,包括——诡异就诡异在这儿——它自己在内,都比不上它的算力。我跟你实话实说,这一点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不过,它的算力有百分之九十五用于理解你到底想让它干什么。我只是把算盘立在那儿,它就理解了我是怎么用算盘的。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学过算盘,那会儿我还是个……呃,孩子,大概吧。
  “举例来说,理查德很可能会想使用他的个人电脑与机器沟通。他把电脑放在那儿——也就是现在放算盘的地方——这台机器的电脑就会控制理查德的电脑,向你提供许多功能强大、非常好用的时间旅行应用程序,有下拉菜单,要是你喜欢,连桌面附件都有。你指向屏幕上的1066,黑斯廷斯战役就会在你家门外打响,当然了,前提是你对这类事情感兴趣。”
  雷格的语气说明,他感兴趣的是其他领域。
  “它呢,呃,确实有它的有趣之处,”他做出结论,“当然比电视有意思,也比录像机好用一万倍。要是我错过了什么节目,我只需要向回跳一段看节目就行了。我无可救药地喜欢鼓捣这些按钮。”
  听见他说出这等真相,德克惊恐道:“你有时间机器,却用它……看电视?”
  “这个嘛,要是我能学会使用录像机的窍门,我就完全不会用时间机器了。时间旅行,你必须明白,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充满令人恐惧的陷阱和危险。假如你在过去做了不该做的事,就有可能彻底打乱历史进程。
  “另外,当然了,它会干扰电话。非常抱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理查德说,“昨晚害你打不通女朋友的电话。英国电话系统似乎有一些根本性的难以解释之处,而我的时间机器不喜欢它。水管、供电甚至煤气都没出过任何问题。连接接口在我不怎么理解的量子层面,从没出过问题。
  “然而另一方面,电话无疑是个问题。我使用时间机器——当然了,我难得使用一次——每次都有一部分原因是电话。电话出故障,我不得不叫个电话公司的智障来检修,他开始问一些愚蠢的问题,但不可能听懂答案。总而言之,重点是,我立下一条非常严格的规矩,那就是我绝对不能改变过去的任何事情——”他叹道,“——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诱惑。”
  “什么诱惑?”德克厉声道。
  “哦,就是一点,呃,我感兴趣的小事,”雷格含糊地说道,“完全无害,因为我严格遵守自己的规矩。但我感到悲哀。”
  “但你打破了你的规矩!”德克不肯让步,“昨天夜里!你改变了历史——”
  “呃,对,”雷格说,有点不安,“但情况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要是你看见那可怜孩子的表情。太凄惨了。她以为世界应该是个奇妙的地方,那些可怕的老学究却对她冷嘲热讽,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奇妙。我是说,”他向理查德恳切地说,“还记得考利吧?冷血的老山羊。真该灌点人性到他脑子里,哪怕是用砖头砸进去呢。不,我这么做完全是正当的。除此之外,我给自己立了一条非常严格的规矩——”
  理查德看着他,似乎逐渐明白了什么。
  “雷格,”他很有礼貌地说,“能给你一个小建议吗?”
  “当然可以了,我亲爱的小伙子,我洗耳恭听。”雷格说。
  “假如咱们这位共同的朋友请你沿着康河散步,千万别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德克认真地说,“他认为你事实上的行为和你陈述的理由之间有些不相称。”
  “哦。呃,但他的表达方式真奇怪——”
  “唔,他就是个奇怪的家伙。但你要明白,有时候你做一些事情或许还存在你未必意识到的其他原因。例如一个人受到催眠暗示——或者鬼魂附体。”
  雷格的脸色变得煞白。
  “鬼魂附体——”他说。
  “教授——雷格——我相信你想见我是有原因的。具体是什么原因?”
  ◇◇◇
  “剑桥!剑桥……到了!”车站公共广播系统像唱歌似的叫道。
  闹哄哄的宾客涌上月台,朝彼此叫嚷嘶喊。
  “罗德尼呢?”一个人说着,困难地从酒吧所在的那节车厢爬下来。他和同伴晃晃悠悠地东张西望。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庞然身影悄无声息地经过他们,走向出口。
  他们沿着列车从前跑到后,隔着脏兮兮的车窗向内张望。他们忽然看见失踪的伙伴依然坐在座位上,神情恍惚,车厢里已经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使劲敲窗户,朝他叫喊。刚开始的一两秒,他毫无反应,紧接着忽然惊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他喝醉了!”两个同伴兴高采烈地大叫,匆匆忙忙地重新爬上车,又匆匆忙忙地拖着罗德尼下车。
  他糊里糊涂地站在月台上,使劲摇脑袋。他抬起头,隔着铁轨看见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拖着庞然身躯和沉重的行李钻进出租车。他失魂落魄地又站了一会儿。
  “真是非同寻常,”他说,“那家伙。他给我讲了一个好长的船难故事。”
  “哈,哈,”两个同伴之一咯咯笑道,“问你要钱了吗?”
  “什么?”罗德尼困惑道,“哦,不,没有。应该没有。但那不是船难,更像是一起事故,爆炸——?他似乎认为是他引起的。更确切地说,出了一起事故,接着他制造了爆炸,想把事情扳回正轨,但杀死了所有人。然后他说,在很多年里,只有多得可怕的腐烂淤泥,还有黏滑的有腿生物。真是太奇怪了。”
  “了不起的罗德尼!了不起的罗德尼撞上了一个疯子!”
  “我觉得他肯定脑子有问题。他忽然离题万里开始说什么鸟。他说,关于鸟的那些故事毫无意义。他希望自己能彻底摆脱关于鸟的那些故事。然后又说他会把事情扳回正轨。全都会被他扳回正轨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你该和我们一起去酒吧。太好玩了,我们——”
  “我也不喜欢他说再见时的语气。一点也不喜欢。”


第二十八章
  “你还记得吧,”雷格说,“你今天下午走进来时,我说最近很无聊,但出于……一些有意思的原因……”
  “我记得非常清楚,”德克说,“时间才过去十分钟。要是我没记错,你就站在这个地方。事实上,你穿的就是我现在看见的这身衣服,还有——”
  “闭嘴,德克,”理查德说,“听老先生说话,谢谢。”
  德克抱歉地微微鞠躬。
  “确实如此,”雷格说,“好吧,真相是我有许多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没用过时间机器了,因为我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企图让我用。刚开始只是非常微弱的冲动,但冲动后来一波一波越来越强烈。非常令人不安。我必须非常努力地反抗,因为它企图让我做我确实想做的事情。我要不是特别警惕,不允许自己随便做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意识到不仅是我本人的欲望在蠢蠢欲动,还有某种我之外的东西在制造压力。我意识到有某种异物企图侵入我的意识。情况顿时变得非常糟糕,家具开始飞来飞去,严重损伤了我那小小的乔治王写字台。你看看这个划痕——”
  “所以你昨晚才那么害怕楼上的东西?”理查德问。
  “哦,对,”雷格压低声音说,“相当害怕。但楼上其实只有一匹漂亮的马,所以没事了。我猜它大概是在我出去找粉底掩饰晒黑的皮肤时溜进来的。”
  “哦?”德克问,“你去哪儿买粉底?我想不出有几家药房是一匹马愿意去拜访的。”
  “哦,在昴宿星团里有一颗行星,那儿的灰尘刚好就是——”
  “你去了,”德克的声音几近耳语,“另一颗星球?只是为了弄些粉底?”
  “哦,距离无所谓的,”雷格喜滋滋地说,“在整个时空连续体里,两点之间的物理距离比一颗电子两个相邻轨道之间的角距还要小无数倍。说真的,那儿比药房远不到哪儿去,再说还不需要排队付钱。我总是没有足够的零钱,你呢?量子跳跃永远是我的首选。当然,除了必须面对电话带来的各种麻烦。事情从来不会那么简单,对吧?”
  他一时间似乎有点心烦意乱。
  “不过,我觉得,你此刻对我的想法没错。”他静静地说。
  “我对你是什么想法呢?”
  “我费尽周折去实现一个非常小的目标。哄小女孩开心,尽管她很可爱、讨人喜欢又有些伤心,但似乎无法解释——好吧,我现在愿意面对事实了,这是时间工程领域的一次相当庞大的行动。毫无疑问,称赞她的裙子好看要简单得多。也许……鬼魂——我们在讨论一个鬼魂,对吧?”
  “对,我认为是这样。”德克缓缓地说。
  “鬼魂?”理查德说,“别开玩笑——”
  “等一等!”德克突然叫道。“请继续。”他对雷格说。
  “有可能这个……鬼魂乘虚而入。我一直在非常费劲地抗拒做某件事,很容易害得自己落入另一个——”
  “现在呢?”
  “哦,完全消失了。鬼魂昨晚离开了我。”
  “我们必须思考,”德克望向理查德,“它去了什么地方。”
  “不,求你了,”理查德说,“别来这套。我都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认为我们在讨论时间机器,怎么又忽然冒出来一个鬼魂?”
  “那究竟是什么,”德克咬牙道,“迷住你的心神,让你爬上一幢楼的外墙?”
  “呃,你之前猜测,我接受了什么人的催眠暗示——”
  “我没有!我向你演示了催眠暗示的力量。但我认为,催眠和附体的效果非常类似。你会被迫去做各种各样可笑的事情,然后喜滋滋地捏造出不堪一击的借口欺骗自己。但是!你不可能被迫去做违背你性格基本特征的事情。你会战斗。你会反抗!”
  理查德想起昨夜他一时冲动更换答录机磁带时的那种解脱感。那是他忽然获胜的一场斗争的尾声。此刻他感觉到自己即将在另一场斗争中败下阵来,于是黯然叹息,将这一场失败和他的其他失败联系在一起。
  “没错!”德克叫道,“你不会那么做的!我们终于有进展了!你看,假如被催眠对象对其被要求做的事情有着基本的认同,那么催眠就会特别有效。为你要做的事找到合适的被催眠对象,催眠的效力会非常、非常强大。我觉得附体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那么,我们掌握了哪些情况?
  “我们知道有个鬼魂想做到某些事情,正在寻找合适的对象附体以完成目标。教授——”
  “雷格——”雷格说。
  “雷格——能提一个特别私人的问题吗?要是你不想回答,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会没完没了地烦你,直到你回答为止。我就是这么做事的,你要明白。你说你觉得某些事情对你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你想做,但不允许自己去做,而鬼魂想逼着你去做。求你了。也许你很难开口,但我认为,假如你肯告诉我们那是什么事,一定会极大地帮助我们。”
  “我不会告诉你。”
  “你必须明白那有多么重要——”
  “但我可以给你看。”雷格说。
  ◇◇◇
  圣塞德学院的门口,一个巨大的黑影拎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黑色尼龙包。这个黑影属于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向看门人询问克罗诺蒂斯教授这会儿在不在房间里的声音属于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听见看门人说他要是知道就见鬼了因为电话似乎又出故障了的耳朵属于迈克尔·温顿—威克斯,但正在用他的眼睛注视世界的灵魂却不再是他的了。
  他已经彻底屈服。所有的怀疑、差异和困惑都已经消失。
  另一个意识完全控制了他。
  不属于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灵魂扫视面前的校园,已经逐渐习惯目前的状态。它最近这几个星期过得既丧气又恼火。
  几个星期!几微秒而已,眨眨眼的工夫。
  此刻栖息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躯体里的幽灵——鬼魂——见证过几近湮灭的许多个纪元的漫长年月,有时候甚至一口气就见证了几个世纪;它在地球上徜徉得太久,筑起这些高墙的生物仿佛仅仅几分钟前才刚刚出现。它个人的永恒时光——并不是真正的永恒,但几十亿年时间感觉起来也差不多了——大部分都徒然消耗。它走过看不见尽头的烂泥,蹚过一望无际的海洋,惊恐地望着黏滑的有腿生物忽然爬出腐烂的海洋——而此刻它们就在这儿,忽然间满地走来走去,当自己是这儿的主人,抱怨电话如何如何。
  它内心一个黑暗而沉默的角落知道它已经疯了。在得知自己干了什么和面临的存在状况后,它几乎立刻就被记忆逼疯了,记忆来自它已经死去的伙伴们,得知它尚在地球上徜徉便开始缠着它。它知道自己此刻被驱使着去做的事情违逆它本来的自我——那个它还依稀记得一点点的自我——但只有这一条路才能结束它没有止境的噩梦,噩梦几十亿年里的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加恐怖。
  它背起黑包,开始向前走。


第二十九章
  雨林深处正在发生雨林里经常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下雨:所以雨林才叫雨林。
  这是一种温和而持久的雨,不是在每年晚些时候的夏季落下的噼里啪啦的暴雨。细密的雨雾纷纷扬扬,偶尔突破云层的阳光在雨雾中变得柔和,落在一棵大颅榄树湿漉漉的树皮上,闪闪发亮。有时候,阳光会对一只蝴蝶或一只一动不动的小蜥蜴做类似的事情,效果几乎让它们不堪忍受。
  高处的树顶上,一个极其异乎寻常的念头忽然跳进一只鸟的脑海,它拍打着翅膀疯狂扑腾,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枝杈,最后落在另一棵好得多的树上。它会蹲在那儿更冷静地思前想后,直到同一个念头再次跳进脑海,除非先到了该吃饭的时间。
  空气中充满气味——淡淡的花香,以及铺满森林地表的腐殖土的浓烈气味。
  根须在腐殖土中彼此纠缠,苔藓在腐殖土上生长,昆虫在里面爬行。
  森林里的某一处,一圈歪脖树围起来的一块泥泞土地上,一扇纯白色的门悄无声息地出现。过了几秒钟,门轻轻地“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瘦高男人向外张望,环顾四周,惊讶得直眨眼睛,然后又轻轻地关上门。
  几秒钟后,门再次打开,雷格向外张望。
  “是真的,”他说,“我向你们保证。出来自己看。”
  他走进森林,转过身,招呼另外两个人跟上。
  德克大胆地走出门,似乎只惊慌了眨一会儿眼的时间,然后便大声说他完全明白了机器的工作原理,原理显然牵涉到最小量子距离之间定义折叠宇宙的分形拓扑等值线的非实数,他惊讶的仅仅是他自己居然会没想到。
  “就像猫活门。”理查德在他背后的门口说。
  “呃,对,非常正确,”德克摘掉眼镜,靠在一棵树上擦了起来,“你当然看得出我在撒谎。就目前的处境而言,这个反应完全正常,相信你也会同意。完全正常。”他微微眯起眼睛,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几乎立刻就再次蒙上雾气。
  “太震惊了。”他承认道。
  理查德犹犹豫豫地走出来,一只脚留在雷格房间的地板上,另一只脚踩着森林的湿润泥土,站在那儿晃悠了一会儿。然后他向前迈步,完全投入这个世界。醉人的气味顿时充满他的肺部,这个地方带来的惊异感占据了他的心灵。他转过身,看着自己刚穿过的那道门。它依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门框,门框里面一扇普普通通的白色小门半开着。但这道门就这样大喇喇地立在开阔的丛林里。透过门洞,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刚走出的那个房间。
  他惊异地绕到门后面,试探每一英尺泥泞的土地,不怎么担心滑倒,更担心土地根本不存在。门后面就是一个门开着的普普通通的门框,你在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雨林里都找不到这种东西。他从后面走进那扇门,回头再看,就好像先前从前面走出时一样。厄本·克罗诺蒂斯教授在剑桥圣塞德学院的宿舍离这里肯定有几千英里远。几千?他们在哪儿?
  他向森林外张望,觉得透过树木之间见到远处有一丝波光。
  “那儿是大海吗?”他问。
  “上这儿来,看得更清楚一点。”雷格喊道,沿着一道滑溜溜的斜坡向上爬了一段,靠在一棵树上喘气。他抬起胳膊指给他们看。
  二人跟着他爬上去,闹哄哄地推开树木的枝杈,高处看不见的鸟儿纷纷怪叫抱怨。
  “太平洋?”德克问。
  “印度洋。”雷格说。
  德克再次擦拭眼镜,又看了一眼。
  “啊哈,对,没错。”他说。
  “不会是马达加斯加吧?”理查德说,“我去过——”
  “你去过?”雷格说,“地球上最美丽最令人惊叹的地方之一,但也充满了最可怕的……诱惑,对我来说。但这里不是马达加斯加。”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清了清喉咙。
  “不是,”他继续道,“马达加斯加在——让我看看,哪个方向来着?——太阳在哪儿?对。那个方向。差不多是西边。马达加斯加在离这儿大约五百英里的西边。留尼旺岛大致在马达加斯加和我们之间。”
  “呃,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德克忽然说,用指节轻敲那棵树,惊走一只蜥蜴,“发邮票的那个地方,呃——毛里求斯。”
  “邮票?”雷格说。
  “对,你肯定知道,”德克说,“非常著名的邮票。细节我记不清了,但就是这儿发的。毛里求斯,出名是因为非常漂亮的邮票,颜色泛黄,脏兮兮的,用它换一个布伦海姆宫不在话下。还是说,我在想的是英属圭亚那?”
  “只有你,”理查德说,“才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毛里求斯吗?”
  “是,”雷格说,“就是毛里求斯。”
  “但你不集邮?”
  “对。”
  “那到底是什么?”理查德忽然说,但德克还在原先的思路上。
  “可惜,”他对雷格说,“你能搞到一些最好的首日封。”
  雷格耸耸肩。“不怎么感兴趣。”他说。理查德在他们背后一步一滑地走下斜坡。
  “这儿有什么了不起的看头吗?”德克说,“不得不承认,和我预想中不一样。当然了,这儿有它的一种美,大自然什么的,但非常抱歉,我是个城市小子。”他再次擦拭眼镜,然后将眼镜推上鼻梁。
  他看见的东西吓得他退了一步,他听见雷格发出古怪的吃吃笑声。就在通往雷格房间的那道门前面,一场奇特的对峙正在发生。
  一只生气的大鸟看着理查德,理查德看着这只生气的大鸟。理查德看着大鸟,就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特的东西,鸟看着理查德,像是在挑战他敢不敢觉得它的长喙有哪怕一丁点儿可笑之处。
  大鸟满意地看到,理查德并不打算嘲笑它,于是带着冷酷而暴躁的容忍心打量理查德,心想他是打算继续傻站着,还是愿意做点有用的事情,比方说喂它吃东西。它迈开黄色大脚,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接着横走两步,最后向前走了一步。它再次不耐烦地看着理查德,不耐烦地嘎嘎怪叫。它低下头,用巨大得可笑的红色长喙犁地,像是在向理查德展示,这儿是个好地方,适合找些东西给它吃。
  “它吃大颅榄树的坚果。”雷格对理查德喊道。
  大鸟恼怒地瞪了雷格一眼,像是在说连白痴都该知道它吃什么。大鸟又望向理查德,歪了歪脑袋,像是忽然想到它确实有可能正在和白痴打交道,因此也许需要相应地重新考虑策略。
  “你背后的地上有一两个。”雷格温和地说。
  理查德震惊得精神恍惚,笨拙地转过身,看见地上有一两个偌大的坚果。他弯腰捡起一个,抬头望向雷格,雷格点点头鼓励他。他试探着把坚果递给大鸟,大鸟一低头,长喙恶狠狠地戳在他手指之间的坚果上。理查德的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大鸟气呼呼地用长喙把它推开。
  大鸟看见理查德退到以示尊敬的地方,抬头伸长脖子,闭上黄色大眼,样子像是在毫无仪态地漱口,把坚果抖进食管里。它看上去至少高兴了些。它原先是一只生气的渡渡鸟,此刻至少是一只生气但吃了东西的渡渡鸟。它这辈子能指望的恐怕也就这么多了。
  大鸟慢吞吞地蹒跚着原地转身,啪嗒啪嗒地返回森林里它来的地方,像是在挑战理查德敢不敢觉得它屁股顶上那一小撮卷曲羽毛有哪怕一丁点儿可笑之处。
  “我来只是为了看一眼,”雷格用极低的声音说,德克望向他,尴尬地发现泪水充满老人的眼眶,老人飞快地擦掉眼泪,“绝对不能插手干涉——”
  理查德气喘吁吁地爬回山坡上。
  “那是一只渡渡鸟吗?”他喊道。
  “对,”雷格说,“这个时代仅剩的三只之一。现在是1676年。它们将在四年之内全部死去,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渡渡鸟了。来吧,”他说,“咱们回去。”
  ◇◇◇
  圣塞德学院二号宿舍楼拐角楼梯旁那扇锁得结结实实的外门里,仅仅一毫秒之前,随着一道微弱的闪光,内门打开,此刻又是一道微弱的闪光,内门关闭。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巨大身影穿过夜色走向闪光,抬头望向拐角的窗户。人眼也许能看见那微弱的闪光,但它混在窗户上舞动的模糊火光里,无从分辨。
  身影抬头望向暗沉沉的天空,寻找它知道肯定在那儿但绝对不可能看见的某件东西,就算天气晴朗也不行,更何况此刻天气并不晴朗。绕地轨道上如今堆满大大小小的太空垃圾,一件东西混迹其中,尽管其实很大,但人们也永远不会注意到。没错,这件东西能做到这一点,虽说感应力时不时地让它露出身形——时不时地,波动足够强烈时。近两百年以来,波动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
  一切终于全部归位。它已经找到完美的载体。
  完美的载体挪动双脚,穿过宿舍楼的庭院。
  教授本人刚开始似乎是个完美的选择,然而种种尝试只带来挫折、愤怒和——最终——灵感!弄个电僧到地球上来!它们被设计来相信一切,拥有彻底的可塑性。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教唆它执行任务。
  但不幸的是,它弄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电僧。让它相信一件事确实非常容易。但想让它持续相信一件事超过五分钟就是不可能的任务了,比让教授去做他打心底里想做但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还要困难。
  然后是又一场失败,但紧接着奇迹发生了,完美的载体终于出现。事实证明,完美的载体就算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悔恨之情。
  湿漉漉的月亮裹着一身雾气,挣扎着爬上天空的一角。窗口,黑影悄然移动。


第三十章
  德克从二号宿舍楼的窗口望着月亮。
  “我们不会,”他说,“等得太久。”
  “等什么?”理查德问。
  德克转过身。
  “那个鬼魂再次来找我们。”他说。“教授,”他对焦躁地坐在炉火旁的雷格说,“你的房间里有白兰地、法国香烟或者解忧念珠吗?”
  “没有。”雷格说。
  “那我只能无可救药地坐立不安了。”德克说,转身继续望着窗外。
  “我还没有被说服,”理查德说,“难道就没有其他解释了吗?除了……鬼魂——”
  “就像你必须亲眼见到时间机器运行才会接受一样,”德克答道,“理查德,我佩服你的怀疑态度,但一个怀疑论者也必须做好准备,在没有其他解释时接受难以接受的事实。一个东西长得像鸭子,嘎嘎叫得像鸭子,那我们至少要考虑这种可能性:我们手里有一只鸭科小型水禽。”
  “那鬼魂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德克说,“鬼魂是一个死于非命或意外的人,但他或她或它手上还有事情没结束,在事情结束或被扳回正轨前无法安息。”
  他再次转身面对二人。
  “也就是说,”他说,“鬼魂一旦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时间机器就会对它产生莫大的吸引力。在鬼魂看来,时间机器提供了一个手段,能够把过去的错误纠正,从而让它获得自由。
  “因此它必定会回来。它首先尝试附体雷格,但雷格成功地顶住了。接下来是戏法、粉底和洗手间里的一匹马等种种变故,而我——”他停顿片刻,“——连我都无法理解这些,但我决心死也要搞明白。然后是你,理查德,出现在这儿。鬼魂撇下雷格,转而集中精神对付你。然后几乎立刻就发生了一个古怪但重要的转折。你做了一件你希望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我指的当然是你打电话给苏珊,在她的答录机上留言。
  “鬼魂抓住机会,企图诱使你撤销这件事。也就是返回过去,抹掉那条留言——改变你已经犯下的错误。只是为了看你会不会这么做,看这种行为是否符合你的性格。
  “假如你做了,现在就会完全沦陷在它的掌控之下。但就在最后一瞬间,你的本性高举叛旗,你拒绝这么做。于是鬼魂也放弃了你,不在你身上白费力气了。它肯定找到了另一个人。
  “它这么做已经有多久了?不知道。你现在理解了吗?听懂我说的这些话了吗?”
  理查德浑身发冷。
  “对,”他说,“我认为你无疑是正确的。”
  “那么我问你,”德克说,“鬼魂究竟是在什么时刻离开你的?”
  理查德吞了吞唾沫。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走出房间的时候。”他说。
  “那我就要琢磨了,”德克静静地说,“鬼魂在他身上看见了什么可能性。不知道这次它是不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看我们不会等得太久。”
  有人敲门。
  门打开了,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站在门外。
  他开门见山:“求求你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雷格和理查德望向德克,然后望向迈克尔。
  “介意我找个地方放下这东西吗?”迈克尔说,“太沉了。装满了潜水装备。”
  ◇◇◇
  “哦,我明白了,”苏珊说,“哦,好的,谢谢,尼克拉,我会试试那种指法的。我确定他放个降E调在那儿只是为了惹人生气。对,我已经练了整整一个下午。第二乐章有些十六分音符简直混蛋之至。嗯,对,能帮我分神。不,没有新消息。整件事都让人困惑,可怕到了极点。我甚至不想——对了,晚些时候我能再给你打个电话吗?看看你感觉怎么样了。是啊,我知道,你永远分不清哪一个更糟糕,是生病,是抗生素,还是医生对待病患的态度。你照顾好自己,或者至少确保西蒙照顾好你。叫他带几加仑热柠檬水给你。好的。好了,回头再跟你聊。盖暖和点儿。再见。”
  她放下电话,继续拉大提琴。她还没开始考虑那个讨人厌的降E调,电话就又响了。她原本把电话从底座上摘下来晾了一个下午,但刚才打完电话后忘记了这么做。
  她叹了口气,立好大提琴,放下琴弓,走过去再次拿起电话。
  “哈喽?”她问。
  还是没人说话,只有遥远的呼啸风声。她气呼呼地摔下听筒。
  她等了几秒钟,确定线路已经畅通,正要再次把电话拿开,忽然想到理查德说不定会找她。
  她犹豫了。
  她向自己承认,她很少听答录机上的留言,因为她开答录机只是为了戈登的方便,并且这会儿她不想被迫想起戈登。
  不过,她还是打开答录机,调低音量,然后回去继续练莫扎特存心用来为难大提琴手的降E调。
  ◇◇◇
  德克·简特利整体侦探事务所黑洞洞的办公室里,戈登·路笨拙地把电话放回底座上,一屁股跌坐下去,陷入最无法自拔的沮丧。他甚至没有挣扎,听凭自己穿过座位,轻轻地落在地板上。
  电话第一次开始自动拨号,皮尔斯小姐就逃出办公室,她对诸如此类之事的耐心终于再次耗尽,从此办公室就完全落在戈登手上。然而,无论他尝试联系谁,结果都是彻底的失败。
  更确切地说,他只尝试过联系苏珊,他在乎的人只有她一个。他被杀时正在对苏珊说话,他知道自己必须通过某种方法再次和她交谈。但是大半个下午她都把电话取下来撂在一旁,而就算电话能接通,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放弃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滑出办公室,下楼回到暗沉沉的街上。他漫无目标地飘荡了一会儿,在运河上走了一阵,很快就玩厌了这个把戏,于是重新飘回街上。
  洋溢着灯光和生机的房屋尤其惹他生气,因为它们渗出的欢迎气氛渗不到他身上来。要是他径直滑进他们的屋子,看一个晚上的电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意。他不会给他们带去麻烦的。
  或者看电影。
  看电影似乎更好,他可以去看电影。
  他拐上诺埃尔路,开始向前走,脚步变得更加坚定,但依然缺乏实质。
  诺埃尔路,他心想。某段模糊的记忆被触动。他觉得自己最近和诺埃尔路上的某个人有过生意往来。是谁来着?
  响彻街道的惊恐尖叫声打断他的思路。他站住了,一动不动。几秒钟后,前方几米外的一扇门陡然打开,一个女人跑出来,眼神狂乱,喊个不停。


第三十一章
  理查德从没喜欢过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更加不喜欢身体里有个鬼魂的他。理查德对鬼魂没什么个人成见,不认为一个人仅仅因为死了就该得到负面评价,但就是不喜欢迈克尔·温顿—威克斯,说不清原因。
  然而,你也很难不为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感到抱歉。
  迈克尔凄凉地坐在高脚凳上,胳膊肘搁在宽大的桌子上,脑袋搁在交叉的手指上。他看上去病恹恹的,形容枯槁。他看上去疲惫到了骨子里。他看上去非常可怜。他讲了一个令人痛心的故事,结束于它企图附体失败,首先是雷格,然后是理查德。
  “你说得对,”他作结道,“完全正确。”
  他最后对德克这么说,德克龇牙咧嘴,像是正努力不在一天里露出太多次得意的笑容。
  说话的声音属于迈克尔但又不完全是迈克尔。一个声音经历了几十亿年的恐惧和孤寂后能带上什么音色,说话的这个声音就是那种音色。听到这个声音,你的心里就会充满惶惑的寒意,类似于你半夜站在悬崖上时攥紧你灵魂和肚肠的那种感觉。
  他转动视线,视线先落在雷格身上,然后落在理查德身上,他的眼神同样能唤起怜悯和惊恐。理查德不得不看向别处。
  “我欠二位一个道歉,”迈克尔身体里的鬼魂说,“我从心灵最深处向你们致以歉意,你们假如能够理解我的困境是多么令人绝望,还有这台机器带给了我多么巨大的希望,那就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情,也就会在心里找到原谅我的理由。并且帮助我。我求求你们了。”
  “给这位先生一杯威士忌。”德克用粗哑的声音说。
  “没有威士忌,”雷格说,“呃,波尔图行不行?我有一瓶玛尔戈红酒可以开。非常好的酒。应该醒一个小时,但这个很容易就能解决,我——”
  “你们会帮助我吗?”鬼魂打断他。
  雷格一阵风似的去拿波尔图和酒杯。
  “你为什么占据这个人的身体?”德克说。
  “我需要一个声音用来说话,一具身体用来行动。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绝对不会——”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占据这个人的身体?”德克追问道。
  鬼魂让迈克尔的身体耸耸肩。
  “他心甘情愿。这两位先生都非常激烈地抗拒被……呃,催眠——你的类比很妥当。这个人?唔,我认为他的自我感觉刚好处于低潮,他默许了我。我非常感谢他,绝对不会伤害他。”
  “他的自我感觉,”德克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刚好处于低潮。”
  “我猜多半是真的,”理查德压低声音对德克说,“他昨晚看上去非常抑郁。对他非常重要的一样东西被夺走了,因为他,呃,他不是很擅长做那件事。尽管他很骄傲,但我猜他多半非常乐于接受有人确实需要他这个事实。”
  “唔。”德克说,然后又说了一遍。他带着感情说了第三遍,然后猛地转过身,朝高脚凳上的那个人吼道:“迈克尔·温顿—威克斯!”
  迈克尔猛地扭过头,诧异地眨眼。
  “什么?”他用平时那种惨兮兮的声音说,视线跟着德克移动。
  “你能听见我,”德克说,“也能以你自己的身份回答我?”
  “哦,能,”迈克尔说,“几乎肯定可以。”
  “这个……存在,这个幽灵。你知道它在你的身体里?你接受它的存在?你主动参与它想要做的事情?”
  “没错。它对自己的描述完全打动了我,我非常愿意帮助它。事实上,我认为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
  “好的,”德克打个响指,“退散吧。”
  迈克尔的脑袋忽然软绵绵地倒向后方,过了一秒钟左右,又慢慢抬起来,就像轮胎在充气。鬼魂重新占据这具身躯。
  德克拉过一把椅子,转过来,骑坐上去,面对迈克尔体内的鬼魂,目光灼灼地盯着它的眼睛。
  “来,”他说,“再来一遍。大致讲讲。”
  迈克尔的身体微微绷紧,向德克的手臂倾斜。
  “别碰我!”德克喝道,“只说事实。你再企图让我同情你,我就戳瞎你的眼睛。或者更确切地说,你借用的眼睛。所以别扯那些听起来像……呃——”
  “柯勒律治,”理查德忽然说,“听起来完全就是柯勒律治。就像《古舟子咏》。好吧,有些地方像。”
  德克皱起眉头。
  “柯勒律治?”他问。
  “我试过给他讲我的故事,”鬼魂承认道,“我——”
  “对不起,”德克说,“请你原谅我——我从未盘问过一个四十亿岁的鬼魂。我们说的是萨缪尔·泰勒吗?你想说你向萨缪尔·泰勒·柯勒律治讲过你的故事?”
  “我能够进入他的意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他陷入某种易感状态时。”
  “你是说他嗑鸦片酊的时候?”理查德说。
  “没错。嗑药后他更加放松。”
  “我能作证,”雷格嗤笑道,“我碰到过他放松得令人诧异的样子好几次。哦,我去煮咖啡。”他消失在厨房里,剩下的几个人听见他一个人哈哈大笑。
  “真是另一个世界啊。”理查德对自己嘟囔道,坐下,慢慢摇头。
  “但不幸的是,他完全能够掌控自己时,我,怎么说呢,就没法掌控他了,”鬼魂说,“因此这条路没走通。而他写出来的东西完全是胡言乱语。”
  “请详述。”理查德自言自语道,挑起眉毛。
  “教授,”德克喊道,“我有个听上去或许很荒谬的问题。柯勒律治有没有,呃,企图……呃……使用你的时间机器?请按你喜欢的方式自由讨论这个问题。”
  “唔,说起来,”雷格从厨房门口探出头,“他有一次确实跑来问这问那刺探情况,但我觉得他当时的状态过于放松,不可能做任何事情。”
  “我明白了,”德克说,“但为什么,”他继续道,转向迈克尔瘫坐在高脚凳上的怪异身影,“你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一个目标?”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非常虚弱,几乎不复存在,无法影响任何事物。另外,当然了,在我找到柯勒律治之前,这颗星球上还不存在时间机器,而……我没有任何希望——”
  “也许鬼魂的存在就像波形,”理查德发表见解,“就像现实与可能性之间的干涉波形。会存在不规则的波峰和波谷,就像音乐的波谱图。”
  鬼魂操纵迈克尔的眼睛望向理查德。
  “是你……”他说,“你写了那篇文章……”
  “呃,对——”
  “它强烈地打动了我。”鬼魂说,声音里忽然多了悔恨和渴望,它自己似乎和听到的人一样吃了一惊。
  “哦,我知道了,”理查德说,“呃,谢谢。你上次提到这篇文章时似乎不太喜欢它。好吧,我知道那并不是你——”
  理查德坐回去,自顾自地皱起眉头。
  “那么,”德克说,“从头说起——”
  鬼魂让迈克尔替他喘了口气,从头说起。“我们在一艘船上——”它说。
  “一艘太空船。”
  “对,来自萨拉科萨拉,这颗星球在……呃,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一个暴虐而动荡的世界。我们这个团体一共一百零八人,出发去寻找一个新世界,人们时常这么做。这个星系里的所有行星都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在这颗行星停留,是为了补充必要的矿物质给养。不幸的是,我们的登陆艇在进入大气层时受到损害。相当严重,但依然能够修复。
  “我是登陆艇上的工程师,因此指挥修理飞船并准备返回母舰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为了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必须对一个高度自动化的社会的形态有所了解。在先进的电脑辅助下,没有什么任务是不能轻松完成的。然而,为了我们那种目标而进行远征有一些非常特殊的问题。”
  “什么目标?”德克厉声道。
  迈克尔体内的鬼魂吃了一惊,似乎觉得答案显而易见。“呃,当然是找到一颗更好的新星球,我们可以永远居住在那里,享受自由、平静与和谐。”他说。
  德克挑起眉毛。
  “哦,这个啊,”他说,“你们应该全都仔仔细细想清楚了吧?”
  “我们有东西替我们想清楚。我们有一些非常特别的设备,帮助我们相信远征的目标,即便在情况最艰难时也一样。它们大体而言工作得很好,但我觉得我们有可能过于依赖它们了。”
  “它们到底是什么?”德克问。
  “你大概很难理解它们有多么让人安心。这也是我犯下致命错误的原因。我想知道飞船能不能安全起飞,不想知道它也许并不安全。我只想得到肯定安全的保证。因此我没有去亲自检查,明白吗?我派了一个电僧去。”


第三十二章
  派肯德街上那扇红色的门上,路灯的黄色灯光照得铜牌闪闪发亮。一辆警车呼啸经过,耀眼的闪烁警灯照得铜牌熠熠生辉。
  一个惨白的鬼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那扇门,铜牌的光芒略略变得黯淡。尽管变得黯淡,但依然在发光,因为那个鬼影在怒不可遏地颤抖。
  黑暗的走廊里,戈登·路的鬼魂停下。他需要找个东西倚靠一下,但当然什么都找不到。他想抱住自己,但什么也抓不住。想到刚才目睹的惨状,他不禁想吐,但当然了,他的胃里什么都没有。他半是跌跌撞撞半是扑腾着游上楼梯,就像快淹死的人企图抓住水面之上的什么东西。
  他踉踉跄跄穿过墙壁,穿过办公桌,闯过一扇门,站在德克办公桌的写字台前,企图恢复镇定并安顿下来。
  几分钟后,要是有人凑巧走进这间办公室——比方说夜间清洁工,假如德克·简特利雇了一个,但他并没有,因为清洁工希望拿到报酬,而他希望不付他们工钱;比方说窃贼,假如这间办公室里有东西值得偷,但实际上并没有——他们就会看见以下景象并大惊失色。
  写字台上,大号红色电话忽然剧烈摇晃,飞出底座,掉在桌面上。
  拨号等待音呜呜响起。然后,七个容易按下的大号按钮,一个接一个地自行按下,随后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英国电话公司的系统给你这段时间,是为了让你整理思绪,忘记你在给谁打电话——最后,听筒里传来线路另一头的振铃声。
  铃响几声,然后是咔哒一响、一阵呜呜声和仿佛机器吸气的怪声。最后,一个声音说:“哈喽,我是苏珊。现在我没法接电话,因为我正在努力练一个降E调,但假如你愿意留下名字……”
  ◇◇◇
  “那么,听了一个——我都没法让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电僧的断言,”德克的声音饱含嘲笑,“你企图发射飞船,结果无比诧异地看见它爆炸了。从那以后——”
  “从那以后,”鬼魂凄惨地说,“我就孤零零地待在这颗星球上。陪伴我的只有我害死船上所有伙伴导致的愧疚。孤独,彻底的孤独……”
  “好了,跳过这些,我说过了,”德克气恼地叫道,“母舰呢?母舰应该向前走,继续寻找……”
  “没有。”
  “母舰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它还在那儿。”
  “还在哪儿?”
  德克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在房间里踱步,眉头愤怒地拧成一个结。
  “对。”迈克尔脑袋耷拉下去,随即又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雷格和理查德,“我们全都上了登陆艇。刚开始我觉得其他人的鬼魂在纠缠我,但那只是我的想象。几百万年过去了,然后是几十亿年,我在烂泥里跋涉,只有我一个人。那是永恒的折磨——你们甚至无法想象感受这折磨最微小的部分会是如何。然后,”他又说,“直到最近,生命在这颗星球上诞生。生命。植物,海里的生物,最后是你们。智慧生命。我恳求你们,把我从这永恒的苦难中解放出来吧。”
  迈克尔的脑袋可怜巴巴地耷拉到胸口,过了几秒钟,慢吞吞、颤巍巍地重新抬起来,眼睛望着他们,眼睛里燃烧着更幽暗的火苗。
  “带我回去,”他说,“我求求你们,带我回到登陆艇上。让我撤销既成的错误。我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弥补错误,正确地完成修理工作,登陆艇返回母舰,我们继续前进,我不再遭受折磨,而你们可以卸下我这个负担。我求求你们。”
  一阵短暂的沉默,它的恳求悬浮在半空中。
  “但你不可能成功,对吧?”理查德说,“你要是成功了,现在这一幕就不可能发生。我们难道不会造成各种各样的悖论吗?”
  雷格从沉思中醒过来。“不会比已经存在的无数悖论更可怕,”他说,“假如宇宙每次对它里面发生的事情产生怀疑就毁灭一次,它绝对活不过诞生后的第一个皮秒。当然了,很多宇宙没能活下来。宇宙就像人类的躯体。这儿破几个口子那儿撞几块淤青是死不了的。大型外科手术做得好也同样没事。悖论就像疤痕组织。周围的时间和空间会自我愈合,人们仅仅会记得事件的一个版本,只要他们觉得它符合逻辑就行。
  “这并不是说,假如你卷入悖论,某些事情不会让你觉得非常奇怪。假如你活到现在还没遇到过那种怪事,那我可就不知道你到底活在哪个宇宙里,反正肯定不是这一个。”
  “唔,假如是这样,”理查德说,“你为什么这么激烈地拒绝做任何事去拯救渡渡鸟?”
  雷格叹息道:“你完全不明白。要不是我费尽周折拯救腔棘鱼,渡渡鸟就根本不会灭绝。”
  “腔棘鱼?那种史前鱼类?但这件事怎么可能影响那件事?”
  “啊哈。你问到点子上了。因果的复杂性是不可能分析清楚的。时空连续体不但像人类躯体,还像拼贴得非常蹩脚的墙纸。你在这儿按下去一个鼓包,其他某个地方就会另外冒出一个。因为我的干涉,渡渡鸟不复存在。最后我给自己立下这条规矩,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企图改变时间,真正会受到伤害的就是你自己。”他苦笑着转过脸去。
  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继续道:“不,其实能做到。我对此表示怀疑,只是因为这种事出偏差的次数太多了。这个可怜人的故事非常凄惨,结束它的痛苦不会造成任何损害。事情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一颗没有生机的星球上。要是我们帮助了它,我们每个人都会记得这件我们做过的事情。要是世界上的其他人不怎么赞同,那就太可惜了。恐怕不会是第一次有人做这种事。”
  迈克尔垂下脑袋。
  “德克,你怎么不说话?”理查德问。
  德克怒气冲冲地瞪他。“我想看看这艘飞船。”他命令道。
  ◇◇◇
  黑暗中,红色电话断断续续地从桌面上滑向底座。要是有人在房间里,也许会分辨出有个影子在推动它。这个影子发出极其黯淡的微光,夜光表的指针都比它明亮。它看上去更像是比它周围的黑暗更暗一点的黑暗,被包裹其中的鬼影就像夜晚表皮下一块变厚的疤痕组织。
  戈登又抓一把不听话的电话,这次总算抓牢了,它把电话提到底座的上面。电话掉回底座上,结束了通话。与此同时,戈登·路的鬼魂终于打完最后这个电话,向后落进自己的栖身之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十三章
  它在地球的阴影中缓缓转动,看似只是永远漂浮于高轨道上的无数碎石中普普通通的一块,但这团黑影比其他的碎石更巨大、形状更整齐,历史也更古老,古老得多。
  它持续不断地从底下那颗星球汲取数据,扫描、分析、处理。它偶尔也发送一些它认为会有用的信息,当然前提是它认为这些信息会被接收到。除此之外,它只管观察、倾听和记录。没有一下浪花声或心跳声能逃脱它的注意。
  除此之外,它内部的东西已经四十亿年没动过地方了,除了空气依然在循环,空气中的灰尘颗粒还在舞动、舞动、舞动、舞动和……舞动。
  此刻出现了一丁点小小的扰动。悄无声息,不吵不闹,就像一颗露珠从空气中凝结在一片草叶上。一面默然伫立了四十亿年的灰色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白色镶板的普通木门,上面有个带些凹痕的黄铜把手。
  飞船片刻不断进行的持续数据处理过程同样记录和归档了这个无声无息的事件。不但包括这扇门的抵达,还有这扇门之后那些个体的抵达:它们的相貌、移动方式、来到此处后的感觉。一切都处理了,一切都记录了,一切都转码了。
  过了一两秒钟,门打开了。
  门里似乎是个房间,飞船上可没有这样的房间。这个房间铺着木地板,装潢破旧,里面生着一团火。随着火光的舞动,房间的数据也在飞船的电脑里舞动,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同样跟着舞动。
  一个人影站在门口——一个凄惨的庞大身影,奇异的光芒在它眼睛里跃动。它跨过门槛,走进飞船,脸上布满镇定,长久以来它一直在渴望这种感觉,但从未想到过还能体验到。
  另一个人跟着他走出那扇门,这个人身材更瘦小,年纪更大,白发蓬乱。他从自己房间的疆域踏进飞船的疆域,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得直眨眼睛。第三个人跟着他走出来,急躁而紧张,宽大的皮外套在身上飘飞。他也停下脚步,见到他不理解的什么东西,一时间惊愕得无法动弹。他脸上出现了大惑不解的表情,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打量古老飞船上积灰的灰色墙壁。
  最后,第四个人出现了,这是个瘦高男人。他低头弯腰走出那扇门,立刻停下脚步,像是撞上了一面墙。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撞上了一面墙。
  他凝固在那儿。此刻要是有人看见他的脸,会毫无疑问地确定这个人遇到了从他诞生至今最让他震惊的事情。
  慢慢地,他终于开始移动,他怪异的姿态像是在极其缓慢地游泳。头部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似乎都会在他脸上引发新一轮的敬畏和震惊。泪水涌出眼睛,他惊愕得无法呼吸。
  德克扭头看他,催促他快跟上。
  “怎么了?”德克在噪音中喊道。
  “音……乐……”理查德嘶声说。
  空气中充满音乐。实在太满了,似乎没有空间容纳其他东西。每个空气粒子似乎都有自己的音乐,理查德头稍微一动,就听见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音乐,而这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音乐又和前一刻存在于他耳畔空气中的音乐搭配得丝丝入扣。
  从一种音乐到另一种的转调完美无缺——头轻轻一动,音乐就跳跃到遥远的另一个调性上。新的旋律,新的曲调,全都完美得令人惊诧,接连不断地将自己交织进一张绵延铺展的大网。乐章仿佛缓慢移动的巨大浪头,速度更快的舞曲在其间颤动,细小的闪烁音符在舞曲之上舞动,长长的缠结在一起的旋律像它们开始那样结束,仿佛在自己身上盘绕,内外翻转,上下颠倒,然后骑着飞船往某个偏僻角落里另一段舞动的旋律飞奔而去。
  理查德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
  德克连忙过去扶住他。
  “快走,”他粗暴地说,“怎么了?受不了这音乐?有点吵,对吧?老天在上,打起精神来。有些事情我还没搞明白。不对劲。来——”
  德克拖着理查德向前走,理查德的思想被音乐的恐怖重量压得越陷越深,德克不得不扶住他。几百万条颤动的音乐线索在他脑海里编织成一幅幅幻象,他被拖着穿过这些幻象,幻象逐渐变成翻腾涌动的混沌,但这个混沌越弥散,就越契合其他混沌和随后而来更宏大的混沌,直到所有东西爆炸成一团和弦。火球在他脑海里扩散,快得超过任何一个意识能应付的速度。
  这时,所有东西都变得无比简单。
  一个单独的曲调在他脑海里舞动,他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上面。这个旋律在魔法般的洪流中上下穿梭,塑造洪流的形状,既以宏大之形存在其中,又以微小之形存在其中,它就是洪流的精髓。它随洪流弹跳颤动,刚开始是个轻快的小旋律,接着放慢步伐,然后以更困难些的方式重新舞动,似乎被怀疑和困惑的波澜困住脚步,紧接着忽然发现这些波澜仅仅是一个能量巨浪的先头涟漪,这个新生的巨大浪头从最底下欢快地涌上来。
  理查德非常、非常缓慢地昏过去。
  ◇◇◇
  他躺着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是一块旧海绵,浸透了石蜡,被扔在太阳下晒干。
  他觉得自己是一匹老马的身躯,懒洋洋地接受阳光的烧灼。他梦见稀薄而芬芳的油膏,梦见起伏不定的黑暗海洋。他在白色的海滩上,吃醉了鱼,喝多了沙,晒得褪色,昏昏欲睡,被光线殴打,沉沦,估算遥远星云的气体密度,在死亡的欢欣中旋转。他是春天里喷出清水的泵,向山丘上散发出刚割过气味的草地洒水。声音,几乎无法听见,像遥不可及的睡眠一样逐渐湮灭。
  他奔跑,他跌倒。海港的光线旋转着化作夜晚。大海像个黑色的鬼魂,无休止地拍打海滩,闪闪发亮,没有意识。他轻而易举地沉进更深更寒冷的海洋,沉重的海水像油膏似的挤压耳朵,只有电话响时的模糊振铃声在惊扰他的长眠。
  他知道自己听到了生命本身的音乐。光的音乐在水面上舞动,风和波浪让水面泛起涟漪,生命穿过水,生命在沙地上移动,光晒热了沙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电话响时的模糊振铃声继续惊扰他的长眠。
  他渐渐意识到那模糊的振铃声确实是电话在响。
  他猛地坐起来。
  他躺在一张乱糟糟的小床上,小床在一个镶着墙板的小房间里,他知道自己认识这个地方,但确定不了究竟是哪儿。凌乱的房间里塞满书籍和鞋子。他使劲眨眼,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床边的电话在响。他拿起来。
  “哈喽?”他说。
  “理查德!”那是苏珊的声音,狂乱得无以复加。他使劲摇头,但没找到任何有用的记忆。
  “哈喽?”他又说。
  “理查德?是你吗?你在哪儿?”
  “呃,等一等,我去看一眼。”
  他把电话放在皱巴巴的床单上,电话不甘心地躺在那儿吱吱怪叫,他晃晃悠悠地爬下床,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打开门。
  这是个卫生间。他怀疑地向内看。他依然认出了这个地方,但感觉缺少了什么东西。哦,对。里面应该有匹马。或者该这么说,上次他看见这个卫生间时,里面有匹马。他穿过卫生间,走出对面的另一扇门。他摇摇晃晃地爬下楼梯,走向雷格的客厅。
  他终于走进客厅,见到的东西让他大吃一惊。


第三十四章
  昨天的暴风雨,还有前天的,还有上周的洪水,此刻都已成为过去。天空依然饱含雨水,但在渐沉的暮色中落下的只是忧郁的毛毛雨。
  风扫过正在变暗的平原,被低矮的丘陵绊住脚步,呼啸穿过一道浅谷。某种结构体——大致算是个塔形物——孤零零地耸立在谷底宛如噩梦的烂泥里,朝着一侧倾斜。
  这是个黑乎乎的短粗塔形物。它像从地狱某个格外险恶的深渊底下挤出来的一团岩浆一样耸立着,以特异的角度朝一侧倾斜,仿佛承担了比其可观分量要大得多的重负。它似乎是个死物,已经死了很久。
  唯一的动静来自谷底那条泥泞小河,它没精打采地从塔形物旁边流过。再向前一英里左右,小河落入一道深沟,消失在地底下。
  然而随着暮色愈发深重,我们发现这个塔形物并非全无生机。它深处有一团黯淡的红光在摇曳闪烁。
  理查德惊讶地看见的就是这个场景,他所在的那道白色小门嵌在河谷的谷壁上,离塔状物约有几百米。
  “别出来!”德克喊道,抬起一条胳膊,“大气有毒。我不确定有什么成分,但肯定能把你家地毯洗得干净又漂亮。”
  德克站在门口,望着山谷的视线里充满怀疑。
  “我们这是在哪儿?”理查德问。
  “百慕大,”德克说,“情况有点复杂。”
  “谢谢。”理查德说,头晕目眩地转身重新穿过房间。
  “不好意思。”他对雷格说,雷格正绕着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忙乱,确定他身上的潜水装备每个地方都密不透水、面罩已经戴好、呼吸调节器工作正常。
  “不好意思,能让我过去一下吗?”理查德说,“谢谢。”
  他爬上楼梯,回到雷格的卧室里,晃晃悠悠地坐在床沿上,再次拿起电话。
  “百慕大——”他说,“——情况有点复杂。”
  楼下,雷格在潜水服的所有接头和面罩周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凡士林,然后宣布一切准备就绪。
  德克从门口转身让开,以最难看的姿势站在一旁。
  “行啊,”他说,“你去吧。总算滚蛋了。老子洗手不干,整件事和我没关系了。看来我们只能在这儿等你把空荡荡的躯壳送回来了,虽说送回来也没什么用处。”他气呼呼地绕着沙发打转。他不喜欢这种事。一点也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的是雷格比他更了解时间与空间。他生气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
  “我亲爱的小伙子,”雷格用安慰的语气说,“你想一想,我们只需要一丁点努力就能帮助这个可怜的灵魂。真是非常抱歉,你精彩绝伦的推理到最后只迎来这么一个反高潮。我知道你觉得一个小小的善举对你来说远远不够,但你应该更加慷慨才对。”
  “慷慨,哈!”德克说,“我按时缴税,你还想要我怎么着?”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双手插进头发,闷闷不乐地赌气。
  被附体的迈克尔和雷格握手,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然后他笨拙地走向那扇门,转过身,向两人鞠躬。
  德克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睛在镜片后放光,头发乱糟糟地竖起。鬼魂望着德克,一时间因为担忧而内心颤抖。迷信的本能忽然让鬼魂开始挥手。它抬起迈克尔的手挥动着,接连挥了三圈,然后说出两个字。
  “再见。”它说。
  说完,它再次转过身,抓住门框两侧,迈着坚定的步伐,踏进烂泥和腐臭有毒的风中。
  它停顿片刻,确定脚下踩的是实地,确定站稳了,然后再也没有回头,抛下他们,离开黏滑的有腿生物的掌控,走向它的飞船。
  “我说,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克说,气恼地模仿鬼魂三次怪异的挥手。
  理查德咚咚咚地跑下楼梯,一把打开门,冲进房间,眼神狂乱。
  “罗斯被杀了!”他喊道。
  “罗斯是哪位?”德克也对他喊道。
  “罗斯啥啥啥,天哪,”理查德叫道,“《洞察》杂志的新主编。”
  “《洞察》是什么?”德克再次叫道。
  “迈克尔那本该死的杂志,德克!还记得吗?戈登从迈克尔手上抢走杂志,交给这个叫罗斯的运营。迈克尔为此对罗斯恨之入骨。昨天夜里迈克尔跑去杀死了罗斯!”
  他停了停,气喘吁吁。“或者说,”他说,“罗斯被杀了,而有动机杀他的只有迈克尔。”
  他跑向那扇门,望着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那个身影,然后再次转过身。
  “他会回来吗?”理查德问。
  德克一跃而起,站在那儿眨了好一会儿眼睛。
  “这就是……”他说,“这就是迈克尔是完美对象的原因。这就是我应该在寻找的原因。鬼魂诱使他做了这件事,从而彻底控制他。这是他从心底里想要去做的事情,同时又符合鬼魂的目标。我亲爱的上帝啊。它认为我们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这就是它想逆转的事。
  “它认为这是它们的世界,而不是我们的。它们要在这颗星球上定居,建立它们该死的天堂。所有的环节都说得通了。”
  “你看看,”他转向雷格,“我们到底干了什么?要是发现你那个饱受折磨的可怜灵魂跑去逆转的,恰好是这颗星球产生生命这件事,我可一点也不会吃惊!”
  他的视线忽然从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雷格转向理查德。
  “你从哪儿听说的?”德克困惑道。
  “呃,就在刚才,”理查德说,“电……电话上。楼上卧室。”
  “什么?”
  “是苏珊的电话,我不知道电话是怎么打进来的——她说她的答录机上有条留言这么说。她说那条留言来自——她说留言来自戈登,但我觉得她在发癔症。德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四十亿年前,”雷格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有可能在宇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反正肯定不在电话线路能连接到的地方,你别问我电话为什么能打通,这个问题你只能找英国电信讨论,但是——”
  “英国电信去死吧!”德克喊道,这个习惯成自然的短语轻而易举地骂了出来。他跑到门口,望着那个模糊的黑影在烂泥中艰难跋涉,走向那艘萨拉科萨拉飞船。他们已经无可奈何。
  “你们认为,”德克颇为冷静地说,“那个自欺欺人的胖杂种走到飞船需要多久?因为我们只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来。咱们坐下。咱们思考一下。我们有两分钟可以决定该怎么做。过了这段时间,我估计我们三个,还有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大颅榄树和渡渡鸟,都会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重重地坐进沙发,然后又站起来,拿起迈克尔扔下的外衣。就在这时,一本书从外衣口袋里掉出来。


第三十五章
  “我觉得咱们这么做是在亵渎神圣。”理查德对雷格说,他们躲在一段树篱后面。
  木屋花园的夏日芬芳充满这个夜晚,在布里斯托海峡岸边戏耍的清风时而送来海洋的气息。
  明亮的月光照着远处的海面,借着它的光线,你能看见南边一段距离外绵延伸展的埃克斯穆尔高地。
  雷格叹了口气。
  “是啊,有可能,”他说,“但很抱歉,你也知道,他说得对,该做的总是要做。这是唯一稳妥的办法。你一旦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之后,就会发现所有的指示都明明白白地写在文本中了。鬼魂将永远游荡下去。事实上现在是两个鬼魂。当然,前提是咱们这么做行得通。真可怜。然而,我觉得它这是自找的。”
  理查德焦躁地抓了一把草,在手指之间缠绕草叶。
  他抬起手对着月光,转到不同的角度,看光线如何在草叶上反射。
  “那样的音乐,”他说,“我不是教徒,但假如是,我会说那就像看了上帝的意识一眼。也许确实是这样,我也许应该信教。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他们没有创造音乐,只是制造出了会读谱的器材。乐谱本身就是生命。所有的乐谱全都在那儿。”
  他仰望天空,不知不觉地开始背诵:
  如果我心中能再度产生
  她的音乐和歌唱,
  我将被引入如此深切的欢欣,
  以至于我要用音乐高朗又久长
  在空中建造那安乐宫廷,
  那阳光照临的宫廷,那雪窖冰窟![1]
  “唔,”雷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到得够不够早。”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一个念头而已。”
  “我的天,他太能说了,是吧?”理查德忽然慨叹,“他进去一个多小时了。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起身隔着树篱望向背后沐浴在月光下的农场小木屋。大约一个小时前,德克勇敢地走过去敲开了前门。
  门开得不怎么情愿,一张脸有点迷迷糊糊地向外看。德克早已脱掉他那顶可笑的帽子,大声说:“萨缪尔·柯勒律治先生?
  “我从波洛克来,刚好路过,在想能不能麻烦您屈尊接受我的访问?为了我主编的一份小小的教区报纸。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保证,我知道您这么一位著名的诗人肯定很忙,然而我实在太崇拜您的作品了,而且……”
  剩下的话就听不见了,因为德克不但硬是挤进门去,而且还随手关上了门。
  “我能稍微离开一下吗?”雷格说。
  “什么?哦,当然,”理查德说,“我去看一眼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雷格走到一棵树后,理查德推开院子的小门,正要沿着小径走向正门,却听见屋里的交谈声离门口越来越近。
  正门打开,他飞快地跑回去。
  “哎呀,柯勒律治先生,实在是太感谢您了,”德克说,走出房间,摆弄着帽子,鞠了个躬,“您如此友善而慷慨地付出时间,我从心底里感激不尽,相信我的读者也会一样。我相信今天的访谈会写成一篇非常漂亮的文章,请您一百个放心,我保证会寄给您一份,供您在空闲时细细阅读。无论您有什么意见我都洗耳恭听,风格上的任何细节,您明白的,暗示,线索,诸如此类的东西。好啦,再次感谢您,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希望我没有打扰您的重要——”
  门在他背后愤怒地摔上。
  德克转过身,在一连串得意笑容中又加上了一个,沿着小径快步走向理查德。
  “啊哈,这就可以停下那档子事了,”他说,猛搓双手,“他刚开始写,但我猜现在他肯定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了不起的教授呢?啊哈,在这儿。老天,我没想到自己能待那么久。咱们的柯勒律治先生,一位最最迷人和有意思的好朋友,哦,应该说要是我给他机会,他肯定会很迷人,不过我从头到尾都忙着展示我的迷人呢。
  “哦,理查德,我做了你要我做的事,最后向他打听信天翁的情况,他说什么信天翁?于是我说,哦,没什么,信天翁不重要。他说什么信天翁不重要,我说别管信天翁了,无所谓的,他说当然有所谓,一个人深更半夜来他家胡说什么信天翁,他当然想知道为什么。我说去他妈的信天翁,他说他确有此意,他不确定信天翁是不是给了他关于写他正在构思的一首诗的新想法。他说,比被一颗小行星击中肯定好得多,但他觉得写小行星可信度有点牵强。然后我就告辞了。
  “好了。既然已经拯救了全人类免于灭绝,我觉得我能吃下一整个比萨。你们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理查德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好奇地望着雷格。
  “有什么问题吗?”雷格吃了一惊。
  “真是个好戏法,”理查德说,“我敢打赌,你往树后走的时候还没有这把大胡子。”
  “哦——”雷格捋着足有三英寸长的茂密胡子说。“对。”他说。“疏忽了,”他说,“小小疏忽。”
  “你做了什么?”
  “哦,几处调整而已。小小的外科手术,你明白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几分钟后,他赶着两人走进附近牛舍神奇地多出来的那道门,最后扭头望向背后的夜空,刚好看见一个微小的火球燃起又熄灭。
  “对不起,理查德。”他喃喃道,跟着两人走进去。


第三十六章
  “谢谢,算了,”理查德坚定不移地说,“我很乐意买个比萨看着你吃,德克,但更想直接回家。我想去找苏珊。能做到吗,雷格?直接去我的公寓?我下周来剑桥取我的车。”
  “我们已经到了,”雷格说,“你走出那道门,就会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星期五的傍晚刚开始,周末正在前方等着你。”
  “谢谢。呃,那什么,德克,咱们回头见,可以吗?我欠你什么吗?我不知道。”
  德克轻快地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我们的皮尔斯小姐到时候会联系你的。”他说。
  “好,行啊,嗯,我先休息一下再来找你。事情有点,呃,突然。”
  他走过去打开门。出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站在自家楼梯的半中间,门就开在侧面的墙上。
  他正要爬上楼梯,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转过身走回去,随手关上门。
  “雷格,咱们能稍微绕一下吗?”他说,“我觉得今晚请苏珊出去吃饭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我想去的地方需要提前预订。能帮我往回拨三个星期吗?”
  “易如反掌,”雷格说,稍微调节了一下算盘珠的排列,“好了,”他说,“我们向回走了三个星期。你知道电话在哪儿。”
  理查德飞快地爬上楼梯,冲进雷格的房间,打电话给“楼梯上的灵光”餐馆。领班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预定,期待在三个星期后见到他。理查德走下楼,赞叹地摇着头。
  “我需要一整个周末实实在在的现实,”他说,“刚出去的是谁?”
  “那是给你送沙发的人,”德克说,“问我们介不介意开一下门,好让他们把沙发转过去,我说我们乐意之至。”
  ◇◇◇
  仅仅几分钟后,理查德跑上苏珊那幢公寓楼的楼梯。来到她家门口,听见房间里传来模糊琴声,大提琴的醇厚音色和平时一样让他心情愉快。他悄悄地自己开门进去,走向练琴室的路上,忽然震惊地站住了。他听过她正在演奏的曲调。轻快的小旋律放慢步伐,然后以困难一些的方式重新舞动……
  他的表情太诧异了,苏珊看见他,立刻停止演奏。
  “怎么了?”她警觉地说。
  “那个音乐,你从哪儿弄到的?”理查德用微弱的声音说。
  她耸耸肩。“呃,音乐书店。”她困惑地说。她不是在开玩笑,仅仅是不理解他的问题。
  “是什么曲子?”
  “我两周后要演奏的一首康塔塔,”她说,“巴赫,第六号。”
  “谁写的?”
  “呃,顾名思义,应该就是巴赫吧。”
  “谁?”
  “看着我的嘴型。巴赫。B-A-C-H。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不记得了?”
  “不,从来没听说过。他是谁?他还有其他作品吗?”
  苏珊放下琴弓,立好大提琴,起身走向他。
  “你没事吧?”她说。
  “呃,很难说。那是……”
  他看见房间角落里的一摞乐谱,最顶上一本的封面印着同一个名字。巴赫。他扑向那堆乐谱开始翻看。一本接一本——约·塞·巴赫。大提琴奏鸣曲。布兰登堡协奏曲。B小调弥撒。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苏珊。
  “我从没见过这些作品。”他说。
  “亲爱的理查德,”她摸着他的面颊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巴赫的乐谱啊。”
  “但你不明白吗?”他说,抓着一把乐谱使劲摇晃,“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作品中的任何一部!”
  “好的,”她假装严肃地打趣道,“要是你不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演奏电脑音乐上……”
  他惊愕莫名地看着苏珊,然后慢慢地背靠墙壁坐下,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
  星期一下午,理查德打电话给雷格。
  “雷格!”他说,“你的电话通了。恭喜。”
  “哦,对,我亲爱的小伙子,”雷格说,“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对。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来修好了电话,刚走没多久。我觉得它现在不会再坏了。好消息,你说呢?”
  “非常好,所以你安全到家了。”
  “哦,对,谢谢问候。哦,我们放下你以后回到这儿,极度兴奋了一场。还记得那匹马吗?啊哈,它又来了,还带着它的主人。它们不巧撞见一位警官,希望有人能送它们回家。这样也好。让那位老兄到处乱跑好像有点危险。所以,你怎么样?”
  “雷格……那音乐——”
  “哦,对,我猜你会很高兴。花了我一点工夫,我实话实说。当然了,我只保存了最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边角料,然而即便如此,我也算是作弊了。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完成那么多作品,但我猜大家应该不会太当回事吧。”
  “雷格,还能搞到更多的音乐吗?”
  “呃,不行。那艘船没了,另外——”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
  “不行,唉,我说过了。他们修好了电话,电话不会再出问题了。”
  “所以?”
  “所以时间机器现在没法运转了。烧坏了。像渡渡鸟那样死了。很抱歉,看来只能这样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说呢?”
  ◇◇◇
  星期一,绍斯金德夫人打电话给德克·简特利整体侦探事务所,抱怨账单问题。
  “我不明白这些账单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完全是胡说八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绍斯金德夫人,”他说,“我都没法告诉您我有多么盼望能和您再次进行这一番完全相同的对话。今天该从哪儿开始?您想讨论哪个收费项目?”
  “哪个都不讨论,简特利先生,非常感谢。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猫失踪了。我亲爱的罗德里克两年前在我怀里过世,我并没有另找一只取代它的想法。”
  “啊哈,好的,绍斯金德夫人,”德克说,“您大概无法理解,这正是本人不懈努力的成功结果——允许我解释一下万物之间本质性——”他停下了。毫无意义。他慢慢地把电话放回底座上。
  “皮尔斯小姐!”他喊道,“帮个忙,寄一份修正后的账单给咱们亲爱的绍斯金德夫人。新账单的条目是‘拯救人类免于完全灭绝之命运——免费’。”
  他戴上帽子,今天下班了。
  
  注解:
  [1] 引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