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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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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内容简介
《无理时代》是奥田英朗最新长篇小说代表作,也是一部带有悬疑和喜剧色彩的现实主义小说。 梦城的十字路口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巨大的土方车和一辆小轿车追尾,与其他车辆接二连三地撞在一起,马路上顿时黑烟滚滚,被卷进车祸的男女东跑西窜。 公务员相原友则满心期待来年春天的调职,却险些命丧车轮之下;女高中生一心要远走高飞去东京上学,却在即将高考的当口被人绑进了后备厢;推销员加藤裕也为了哥儿们义气,被迫载着尸体惶惶不可终日;市议会议员与黑道勾结,莫名其妙成了帮凶 一起看似巧合的车祸能终结一切吗?在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时代,人们抱着各自的梦想挣扎求存,想成为人生赢家,可是一个意外的插曲怎么就让他们万劫不复,变成了人生输家?

1
在 朦胧的睡梦中,相原友则听到了闹钟发出的电子铃声。铃声刺耳得很,但不会一下子吵醒他。因为早在铃声响起前,他就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了,晕晕乎乎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铃声。他设定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养成了提前几分钟为睁眼作准备的习惯。
友则伸手关掉闹钟,拉起被子蒙住头,长叹一声。房间里的空气冰凉刺骨。他昨晚临睡前看了眼电视,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低气温可能有零下五摄氏度。估计室温也高不到哪儿去。春天还遥远得很。再说了,下周才刚到大寒。
他一咬牙爬下床,先穿袜子,再往睡衣外面套一件摇粒绒衫。去洗手间小解后,打开了厨房的油汀,往边上一蹲,搓起手来。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整个人好像正在解冻的冷藏食品。这一蹲就是五分多钟。
然后,他去厨房的水池边刷牙。他都快一年没用过浴室里的洗脸台了。自从前妻离开这个家,就再也没人为这个唠叨他。
该做早饭了。友则烧了壶水,煎了一块鲑鱼,在汤碗里倒一包真空冷冻的味噌粉,用热水冲开,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腌白菜。米饭是昨晚剩下的。
他把做好的东西摆在桌上,边看电视边吃。味噌汤虽然是速溶的,却比自己做的好喝。只是这样一小碗就要花掉他整整一百五十日元。鲑鱼也是高档货。恢复单身后,相原都没心思节约开销了。
刚离婚的时候,他几乎每天早上去便利店买三明治当早饭,总能碰上在同一时间去买东西的独居老人。老街坊的点头问好让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一想到老人误以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友则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尝试着自己动手,却惊讶地发现做饭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把米饭煮熟,其他的都好办。
电视新闻说,某外国品牌在东京银座开了旗舰店,引得顾客在门口彻夜排队。友则心想,东京怕是也跟当年大不一样了。他在东京上过四年大学。住在那儿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大城市和老家有多大差距,然而回乡就业的时间越久,这种差距就越明显。生活在地方小城,走到哪儿都能遇见熟人,唯有在东京才能摆脱别人无所不在的视线。
友则打了个生鸡蛋浇在米饭上,用筷子拌了拌,又给自己泡一杯茶,翻开报纸。这是本地的小报,连“站前百货商店停业”的新闻都能成为头版头条。朝日与读卖这样全国刊行的大报在这座小城是没有销路的,因为上司会逼着你订本地的报纸。
忽然,友则有了一丝便意,便进了洗手间。恢复单身后,他还养成了“开着门办事”的习惯。有时他也寻思,我还会再过上上厕所需要关门的生活吗?
之后,他回到卧室开始收拾自己。先换上衬衫,打好领带,套一件开衫,再穿上市政厅的工作服。他平时几乎不穿西装,因为他的工作常常需要去别人的家里。
八点一到,他就裹上一件普通人滑雪时才穿的羽绒服,全副武装地离开公寓。这是一栋水泥小楼,总共三层,只能住十二户人家。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婚小夫妻不愿意和老人同住,梦野市建了不少这种类型的公寓楼。每一栋都是全新的,却显得很廉价。
友则绕到停车场钻进车里。这是一款叫“光冠”的车。明明是自己买的,友则却对它漠不关心。有推销员来他的工作单位推销,他就买了,仅此而已。他对现在的车型一无所知。别人告诉他“这车就是原来的科罗纳”,他才稍微有点概念。
发动车子后,他没有立刻踩油门,而是先暖了一会儿车。白色的尾气在四周飘荡,颇有些温泉的意境。同一栋楼的邻居们一个接一个地现身,钻进自家的车里扬长而去,互相之间从不打招呼。跟某些小夫妻点头示意,人家甚至连一个点头都不回。
终于,友则也踩下了油门。走国道去工作单位梦野市政厅要二十分钟左右。即便是早上,也不存在堵车的问题,因为梦野市是刚刚合并出来的地方城市,地广人稀,总共就十二万人。
天空乌云密布。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有雪。
友则卡着点把车开进了市政厅的停车场。离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他走进崭新的市政厅大门,与一样准时来上班的同事们打着招呼,来到电梯间等候。
“相原啊,今晚怎么样?”
另一个部门的同事突然出现在友则身后,问道。他咧着嘴,摆出摸牌的手势。
“又打麻将啊。前天不是刚打过吗?”
友则翻着白眼回答。也许是因为梦野市刚合并完的缘故,市政厅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很多部门无事可做。当然,就算有人把刀架在职员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会说一个“闲”字。大家都装出有活干的样子,老老实实坐在办公桌前。
“怎么是打麻将呢?明明是‘中文学习会’嘛,因为梦野有很多中国人。”
“好好好,你说是学习会,就是学习会……”
他们也的确是打着“学中文”的旗号在暗地里搓麻将,毕竟日志上就是这么写的。
电梯下来了。门一开,大伙儿逐个钻了进去,里头还站着几名女职员,弄得电梯里一股香粉味。
“急着回家干吗?还能有啥好事?”同事在友则耳边轻声问道。
“呃,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五点半在‘大三元’见。”
“都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啊……”友则皱起眉头,一脸不情愿地盯着对方。
“求你啦,外卖寿司的钱我们会出的。”同事双手合十,眉毛都摆成了八字形。
不等友则回答,电梯就升到了同事要去的那层。市政厅有好几个类似的“学习会”,活动经费来自合并前存下的小金库。拿纳税人的钱泡麻将馆的事要是被市民们知道了,一场轩然大波是绝对少不了的。
友则在五层下了电梯。“社会福利办公室”在这一层。他在这个办事处已经待了一年多。他本是县厅职员,被派到这里前还在合并前的汤田镇公所干过一年。前妻的娘家就在汤田。当年她说想住得离娘家近些,于是友则主动递了外派申请。事到如今,自然是追悔莫及。
由于梦野是新成立的地方政府,目前这个社会福利办公室还是县厅管辖的分支办事处。不过到了四月,福利方面的行政工作就会移交市政府管辖。到那时,友则就能自动调回县厅,逃离这座无趣的小城了。
他打了卡,把羽绒服塞进储物室,再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为防止个人隐私外泄,市政厅禁止职员把电脑带出办公室。光盘也是由科长统一管理。
友则拿着电脑走向办公桌,跟科长打了声招呼:“早。今天好像要下雪呢。”
“是啊,可千万别有积雪。不然那群‘阿注’又要让我们帮着铲雪买灯油了,谁受得了啊。”
宇佐美科长看着报纸说道,头也没抬一下。他因为胃溃疡做过手术,明明才四十多岁,却骨瘦如柴,长得像根干枯的木头。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他的口臭会变得很明显,大伙儿一闻就知道。“阿注”指的是低保人群中“需要格外注意”的一小撮。当然,这是内部人员才懂的黑话——友则就在“生活保障科”工作。
“年底那场大雪可把我害惨了。有个住朝日镇的低保人把我叫过去,说他家屋顶上有积雪,影响电视天线的信号。”
“是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吧?民生委员和医院都拿他没办法。”
领低保的人叫“低保人”,友则和他的同事则是“社会福利调查员”。调来之前,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多亏这份工作,他才发现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没良心,也没常识的人。
“相原哥,飞鸟镇有个七十岁的申请人,从昨天开始一直不接电话,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我跟他约了今天要去家访的……”
坐在友则对面的新职员一脸郁闷地说。一个新人被分配到乡下的社会福利办公室,就跟玩“抽乌龟”抽到鬼牌一样倒霉。生活保障科更是市政厅内人人敬而远之的头号大冷门。据说他是面试的时候犯了傻,一不小心说了句“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去体验一下”。
“家访?你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友则问道。
“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吧,那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得等到下午。”友则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打开电脑。
“我是不是要去收尸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可我上次去的时候,他家的煤气就已经停了。下一步就是停电了吧……”
“那个申请人递的资料怎么样?”
“一塌糊涂,都不按时交。”
听到这句话,友则松了口气,因为无论出什么事,责任都不在他们身上。要是被拒绝的申请人活活饿死了,那社会福利办公室就得沦为舆论抨击的对象。
他喝了一口行政文员爱美泡的茶。爱美只有高中学历,今年是她当上公务员的第六个年头。眼下她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身材微胖,挺招人喜欢的,但在单位只做最低限度的分内事。要是让她加班,她就给你仿佛吃了大亏的脸色看。
“科长,茶叶快用完了。”
“那就去买新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来请示我……”
“可您不是不满意我之前买的茶嘛。”
“谁让你买茉莉花茶了,就要最普通的绿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跟说漫才[1] 似的。爱美从不跟人客气,打起交道来倒是轻松。而且她也不性感,不至于让人分心,这一点也不错。
开工十五分钟后,门口传来一个低沉得吓人的声音:“早。”顾问稻叶来了。一头灰白的头发剃得很短。稀稀拉拉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光的小眼睛。一身双排扣西装,乍一看还以为他是放高利贷的。
“冻死我了……这种天气就该窝在家里。”
虎背熊腰的他蜷着身子,捧着茶杯暖手。
稻叶是一名在职警官,隶属梦野警局生活安全科,以“人才交流”的名义被派到了友则所在的社会福利办公室。骗保的人大多有黑帮背景,稻叶警官就是专门对付这类人的。由于办公室会在下一年度划归市政府管辖,市政厅的助理们就去找警方交涉了一番,请来了这位外援。这是为了在县厅开始审查之前,尽可能减少低保人员的数量。友则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办过正式的人事手续,但上司叮嘱过“别到处乱说”,看来上头想这么糊弄下去。
“稻叶警官,之前那个拿残疾证当挡箭牌的低保人,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切实的证据,要劳您多费点心了……”
宇佐美客客气气地说道。稻叶是办公室里最年长的,享受着“客人”的待遇。
“放心吧,我不会让那种小流氓继续放肆下去的。改天我就把他抓起来,连带帮他开假证明的医生,让他把钱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稻叶胸有成竹。他们正在谈论一个用不法手段骗取低保的黑帮成员。最理想的情况是让他写一份退保申请,再把之前发的补助都讨回来。这的确是刑警才能办到的差事。
稻叶来之前,黑帮的流氓们简直无法无天。申请人把缺了小指的手掌往桌上一拍,用凶狠无比的口气说:“我的手都成这副样子了,没法工作。”职员们就会踢皮球,谁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友则手上也有好几个跟黑帮有牵扯的低保人。有了稻叶,再跟这种人打交道就有底气多了。之前有个前黑帮成员来市政厅领钱,却瞥见稻叶就在柜台后,顿时吓得面色铁青。
但稻叶实在不是一名“真诚的职员”。他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非常强势,缺乏自己是公仆的意识。市民随口跟他说两句话,他都会一脸不爽地嘟囔:“不知天高地厚……”也许他当警察当久了,习惯了别人低三下四吧。
所有人到齐之后,宇佐美分发了县厅下发的资料。那是上个月县内所有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低保领取情况一览表。
“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是申请人数还是领取人数,我们都是最高的。请大家严格控制申请人数,并重新调查自己手头的低保人,视情况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尤其是阿注,能多拿一份退保申请是一份……”
宇佐美一本正经地安排工作。起初他还会压低嗓门,免得被其他部门的人听见,可不知不觉中,训话反而成了常态。有时他甚至扯着嗓子大吼。
“总之,要让他们重新提交各种材料。有抚养义务的人也要多加联系,这样才能清除外围障碍。我不会给你们定明确的指标,但希望大家努力把数字搞上去。否则……”
宇佐美每周都这样要求大家“拿出成绩来”,这总让友则觉得自己成了私企的销售。也怪职员们之前一直没有“控制成本”的意识,为骗保的不法分子创造了条件。直到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敷衍态度引起了议会的关注,大家才开始正视现状。
梦野市是一年前诞生的新城市,由三个镇合并而成。这一并,低保户便直线上升。有议员指出,导致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也许是人们不像原来那样爱面子了。说不定还真是这么回事。分母一大,人一多,脸皮也会跟着变厚。
晨会结束后,友则把资料和数码相机塞进包里,准备出发。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去低保人家里家访。社会福利调查员就是干这个的。
出门一看,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雪。
今天的第一站是站前商店街附近的公寓。家访对象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人。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小的一岁,但不是和同一个男人生的。目前她对外宣称自己是没有工作的单亲妈妈。算上五万五的房租补助,她一个月能领到二十三万的低保,而且全家的医药费全免。普通市民要是知道有人能白白享受这样的待遇,一定会瞠目结舌。她提出申请那会儿,政府对低保户的管理工作做得还很马虎,审核得也不紧,科长就给她批了。如此丰厚的低保费,她已经领了快半年了。
友则按响门铃,屋里却无人应答。“佐藤女士!”他边喊低保人的名字边敲门,竖起耳朵一听,便听见了稚嫩的童声:“妈妈,妈妈……”
“佐藤女士,您在家吧?我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相原。”
友则把嘴凑近门板轻声说道。不愿让街坊邻居知道自己领着低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友则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注意的。
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响声变成了脚步声,门开了。
“来了……”开门的女人明明还很年轻,嗓子却因为喝酒太多分外嘶哑。她貌似是刚起床,穿着一身睡衣。胸口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早上好,我是来家访的。”
“约的是今天吗……”佐藤揉着眼睛问道。一个小女孩贴在她身后。
“是的,我们早就约好了。我能进去吗?”
“屋里有点乱,要不找家咖啡厅……”
“您要是出去了,孩子们怎么办?您不就是因为要带孩子才没法工作吗?为了了解您的生活状态,我也得进去看一下。”
友则把身子挤进门缝。佐藤很不情愿地转过头,往屋里走去,也没说一个“请”字。
于是友则脱掉鞋,进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门后面就是厨房。一眼看去,屋里的状态只能用“杯盘狼藉”来形容,连地上都堆满了垃圾,其中不乏便利店的空便当盒。看这架势,这位单亲妈妈平时肯定是不开伙的。只见佐藤把两个孩子赶到卧室,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客厅的被炉。看来这位吃低保的住户都没意识到要给客人倒杯茶喝。
“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友则跪坐在被炉前问道。
“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佐藤说话时没有看友则的眼睛。她都懒得拉几句家常。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上次我建议您找孩子的父亲要一下抚养费,您联系过他们没有?您是有这个权利的。”
“你们帮我去要呗。我再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了。”
“这些事必须您自己出面去谈。您应该能联系上他们吧?”
“他们会打我的。要是我死在他们手上,谁来负这个责任!”
佐藤突然瞪了友则一眼。根据之前的访谈得知,在她申请低保时,第一任丈夫居无定所,原本是当酒保的。第二任丈夫则是无业游民。
“您的两位前夫现在都找到工作了吧?”
“不知道。”
“爷爷奶奶没提出要见见孙子吗?”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们。”
沉默笼罩了房间。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能不能让娘家帮帮忙?”这个问题,友则已经和佐藤讨论过许多次了。而佐藤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我娘家也没有收入”。她的父母貌似也离婚了,父亲杳无音讯。她母亲肯定在为女儿每月能白拿二十几万的低保窃喜,让她千万不要放跑了这条大鱼。真是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可以厚脸皮到什么地步。
友则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寻找有男人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但就算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要佐藤装傻,那他也没办法。
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满屋积着的灰尘也无人清扫。可见佐藤平时根本不做卫生。但友则分明看见电视旁边放着一个LV的手提包。
“佐藤女士,那包是哪儿来的?资产申报表上没有写啊……”
“跟朋友借的。”
佐藤表情一变,红着脸回答。她显然在撒谎,但友则没有追问。
她撩起褐色的头发,光滑的皮肤仿佛刚捣好的年糕,一股甜香扑鼻而来。这么不像样的女人,也有青春可以挥霍。
“您每天都干些什么?”
“带孩子啊。”
“那不如把孩子们的外婆请来,让她帮着带。这样您就能出去工作了。”
“我妈妈有自己的家要管,来不了。”
这件事友则也有所耳闻。她妈妈貌似有个情人。母女俩在男女关系方面都很复杂。
“您要知道,普通人赚二十三万要费好大的功夫呢。而且您每个月拿的都是纳税人的钱。低保只能用来救急,您可别以为今后能一直拿下去。”
友则盯着她的脸,强调问题的严重性。佐藤低着头,鼓起腮帮子,像个挨训的小孩似的。
“总之,请您尽快找一份工作。至于托儿所,我会帮您一起找。有些托儿所是有晚托班的。还有,请您务必在一周之内提交‘抚养义务人情况说明’,否则我就要请您写退保申请了。”
这时,隔壁房间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小姑娘跑过来对母亲说:“翔太他……翔太他……”
佐藤走到隔壁,拽着哇哇大哭的男孩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都怪你,说哭就哭,害得妈妈都没法出去工作了!”
友则起身劝道:“呃……佐藤女士,不是孩子的错,哭是孩子的天性……”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又没车,没车怎么去上班啊!”
佐藤态度大变,把矛头指向了友则。她每次都是这个模式。先闹别扭,再发一通脾气,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和她谈话。
这个二十二岁的女人满脸通红,嘴唇瑟瑟发抖。友则看着她想,她怕是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不禁产生了一丝怜悯。她的人生大富翁游戏已经走完了。被派到现在这个部门后,“人”成了友则最痛恨的东西。光是听到那些以知性为卖点的女明星说“我爱着人们”,他就会火冒三丈。
再说下去也是徒劳。友则决定留下一张列着待办事项的便条,尽快走人。临走前,他再次强调:“再给您最后一个星期。这次可不会宽限了。”背后传来幼童号啕大哭的声音。“可千万别打人啊……”友则一边祈祷,一边离开。
出门一看,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每次家访完都是如此。冷风瞬间带走了友则的体温。
轿车在国道上飞驰。友则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弹子球店。有位低保人天天去店里消磨时间,被街坊邻居举报了。这样的举报并不罕见,看到拿低保的邻居成天吃喝玩乐,人人都会来气。
今天友则准备用照相机拍下对方打弹子球的证据。否则直接找他对质,他也会搬出“今天我是第一次来”“今天碰巧有空”这样的借口。只要拿到铁证,就能逼他写退保申请了。这个低保人原本是建筑工人,声称自己腰不好,还提交了医院开具的诊断书。友则碰到的净是这样的货色。一大半的低保都被这种打着“弱势群体”旗号的懒人领走了。那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调来办公室之前,友则万万没想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然而他现在痛感,大半个社会都被“不诚实的人”占据了。
国道共有四排车道。两侧尽是红红绿绿的大招牌,仿佛低俗的主题乐园。“鞋”“酒”“书”……招牌上的文字也是花里胡哨,拼命要吸引人的目光,对市容造成了致命的影响。想想小时候,他曾坐着父母的车路过这一带。当时这儿还有秀美的田园风光,当地的孩子们正忙着放风筝,让他羡慕得紧。现如今,这里已经成了综合超市、家庭餐厅与弹子球店的天下。拜其所赐,车站门口的商店街日益萧条,拉着卷帘门的店面是越来越多了。
这时,一块大标语牌进入友则的视野,上面写着“圆梦于梦野”。梦野市由“汤田”、“目方”和“野方”合并而成,把三个镇名的第一个音节连起来,就成了“梦野”。[2] 新市名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反对运动,可见大家都觉得这个碰巧拼出来的名字还挺顺口。“向田郡”这个历史悠久的地名就这样被世人遗忘了。
雪下得越来越密,被大风一吹,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道白色的横线。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住在这座小城里,要是没辆车,连出门买东西都是个难题。
友则把暖气开到最大。挡风玻璃前的光景是灰蒙蒙的一片,天是灰的,路是灰的,连行道树也是灰的。



[1] 日本曲艺之一,类似中国的相声。(若无特殊说明,本文注释皆为译注。)
[2] 梦野的罗马音为“yumeno”,由汤田(yuda)、目方(mekata)、野方(nokata)的第一个音节组成。

2
下 午三点,久保史惠一边听着宣告第六节课结束的铃声,一边预习补习学校的英语教材。窗外大雪纷飞,玻璃窗晃个不停,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
“那今天就讲到这儿。”老师冷漠地说道,合上了教科书。这节课是数Ⅱ[1] 。讲课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人称“佛祖”,因为学生们从没见过他发怒。他默许不考这门课的学生在课上做自己的事,只是不会明说罢了,所以半个班的学生压根儿就没听他讲课。早在去年年底,史惠就在升学就业去向表上选了“私立文科”,这门理科才考的课自然入不了她的眼。二次函数之后的知识点,她是碰也不碰,光看到算式耳朵都直冒烟。
“起立,鞠躬。”
这周当值的男生懒散地喊着口号,教室中响起一阵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响声。史惠身后的几个男生甚至都懒得站起来,还有人继续趴在桌上睡觉。老师一走,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堪比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喂,咱们去电玩中心吧。”
“我还得打工呢,去不了。”
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进入高二下半学期,学生们明显分成了“升学”与“就业”两派。正式分班要等到四月,但现在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史惠就读的这所县立向田高中姑且算“重点高中”,但水平也没高到哪儿去。去年有两个人考上东北大学,可把老师们高兴坏了。每年的退学人数足足有两位数。这两项数据都能充分体现出这所“重点高中”的水平。史惠想去东京,想进立教大学或青山学院大学的文学院。然而,她在刚结束的模拟考中成绩不佳,只拿到了“仍须努力”的评语。
这所高中的学生有整整四成不会进大学深造,但他们也不是个个都去找工作。指导毕业去向的老师总是苦口婆心地劝道:“飞特族[2] 不是职业!”不过这座乡下小城也没有多少像样的就业机会。之前学校给一个和史惠关系不错的学姐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铁厂做行政。学姐很郁闷地说:“难道这就是我的出路吗?”
班主任在小班会上提醒大家,说最近有很多本校学生在火车站蹲着聊天,极不雅观。JR都投诉到学校来了。
“地上都是细菌,说不定还有踩到狗屎的人走来走去,多脏啊。”
三十五岁的女班主任貌似想博大家一笑,可学生们全无反应。她长得很丑,还没嫁出去,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那傲人的胸围。男生们懒得搭理她,女生们则是个个瞧不起她。之前有学生撞见她挽着一个年轻的巴西男人走在街上,在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在那男人身上花了好多钱,人家在巴西的父母兄弟就是靠那些钱过日子的。”班主任顿时成了众人鄙视的对象。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以后绝不能活成她那样。十多岁的青少年对自己瞧不起的大人最冷漠。
总算熬到了放学,史惠背起包去了隔壁班。她准备和朋友大塚和美一起去补习学校上课。在同一家补习学校的同学不下百人,所以放学前后见的人没什么差别。史惠和朋友们总把“上补习学校”戏称为“加班”。
“天还下着雪,真提不起劲儿去加班啊……”和美一脸郁闷,噘着嘴说道。
“嗯,是啊。”史惠也有同感,点了点头。
“要不翘课算了?我在梦城的卡拉OK攒了好多积分,可以免费唱一次哦。”
“那可不行,前不久才刚翘过一次吧?再这么下去,老师要把电话打到家里去了。”
“真麻烦……”
“别跟小屁孩一样闹情绪好不好……”
“你也真是拼啊,史惠。我都想把目标降低到郡山或仙台的短期大学了。我们高中好像是有保送名额的。”
“我说你啊……”史惠绷着脸,瞪了和美一眼。
“骗你的,我就是这么一说。”
“一起去东京的四年制大学嘛,发起人可是你啊。”
去年暑假,她俩与几个好友一起去了趟迪士尼乐园,顺便逛了逛东京。那天晚上,与史惠住一个房间的和美突然提议:“等我们高中毕业了,一起来东京上大学吧!”两人一拍即合,越说越起劲,便有了这个约定。
“我可能天生不喜欢学习……”和美望着窗外叹气。
“大家都一样。我们不是要去东京当挥洒青春的女大学生吗?”
“可我爸妈还在唠叨呢,说我要是去了东京的大学,天知道要给我寄多少生活费……”
“我家也是,只能跟他们说,我自己也会打工的。”
“也是。”和美把双手交叉在头顶,伸了个懒腰,“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无聊的乡下地方。”
“嗯嗯,曙光就在眼前了。”
两人结伴走出校门,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海军呢大衣,衣领都是立着的。在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雪花迎面而来,仿佛故意阻挡她们前行。史惠下身穿着超短裙,却没有穿袜子,双腿就这么裸露着。在雪里一冻,脚立刻疼了起来。有些女生会在裙子下面穿一条短裤,但这样太丑了,史惠只能咬紧牙关忍着寒冷。
挤上公交车一看,几个高二的问题学生正在后车厢闹腾。他们居然打开车窗,得意扬扬地抽起了烟。高三的学长们不太来学校上课,高二的学生就觉得自己成了校园霸主。而且他们个个把裤腰系得很低,几乎是拖着裤子走路,十足的乡下小流氓模样。
史惠在车站下了公交车。放眼望去,车站大厅里净是本校的学生。老师们的提醒成了耳旁风,好多人正盘腿坐在地上,有男也有女。工作人员可能是不敢招惹这些学生,甚至没有从办公室里出来。候车室里的大人们只是一脸不快,却没有人开口。
“喂,大塚!”同班的男生开口喊了和美一声,“你也该答应我了吧。”口气腻腻歪歪,边说还边扭身子。周围的男生顿时哄笑起来。
“傻不傻啊……”和美没有理睬他,径直朝检票口走去。史惠跟在后面。她听和美说过:男生们打了个赌,谁能成为大塚和美的第一个男人,谁就是赢家。和美的确有一张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一入学就成了男生们追捧的对象。
近一半的同班女生已经有了“那方面”的经验,但史惠与和美还是处女。因为她们约定,要把第一次留给“帅气阔绰的东京大学生”。
去东京旅游时,大都会的女高中生的打扮让她们大为震撼。不过真正打动她们的,并不是成群结队聚集在涩谷中心街、画着一脸浓妆的女孩子,而是穿着私立名校制服的女生们那飒爽的英姿。她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品行不端的感觉,显得分外成熟,点缀在耳边的耳钉都特别有品位。史惠还偷偷观察了她们的指甲,果然也是精心打磨过的。这次旅行让她们第一次闻到了“上流社会”的香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的世界”,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回家后,史惠立刻扔掉了土气的白袜子。
和美说:“怎么能在梦野这种乡下地方交男朋友呢。”史惠和她的想法差不多。梦野市是一年前由三个镇合并而成的地方小城。成绩好的学生会在高中毕业后离开这里。剩下的不是小流氓,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一小时只有三趟的电车来了。两人发现同一节车厢里有许多商业高中的学生。那所高中的校风比向田高中还要糟糕一个等级。那些学生几乎都蹲在地上,还有个男生干脆躺在了行李架上。在这一带,两派小流氓爆发口角是家常便饭。史惠也见过十多次双方大打出手的场面了。
“史惠,看见车门边的金发三人组没有?”
和美轻声问道。史惠一瞧,果然有几个女生正蹲在门口。她们都有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勾着黑色的眼线,看起来怪吓人的。
“她们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都在美园的夜总会打工。”
“不会吧。”史惠皱起眉头。在向田高中,至少还没有堕落到这个份上的学生。
“一小时的薪水有七千日元。”
“天哪!”史惠直皱眉,鼻尖都挤出皱纹了。
“据说她们上班时不穿胸罩,客人可以动手动脚。”
“妈呀,给秃顶老头儿摸?”
“我估计不光给摸,还给睡呢,买个LV都满不在乎。”
“家长就不管吗?”
“大概已经懒得管了吧。”
“哦……”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所以史惠只能给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评语。
在这半年时间里,她的同学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得夸张点,就是每一个“世界”的人都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建起牢不可摧的屏障。不同的团体就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团体内部的人情往来比什么都重要。在夜店工作的那几位肯定没有丝毫负罪感。“因为朋友也在夜店打工”,对她们来说就是足够充分的理由了。
“小姑娘,你们坐在这儿会妨碍别人上下车的。”
就在这时,一位六十岁上下、衣着考究的老阿姨轻声说道。乘客们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车门口。金发三人组脸色大变,狠狠瞪着人家。
“女孩子家,在公共场合蹲着像什么样子呀。”
老阿姨的口气还是很温和。
“要你啰唆。”其中一个女生嘟囔道。“关你屁事。”另一个女生也回了一句。
老阿姨弯下腰,一脸无奈。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中年男子从隔壁车厢走过来。他戴着印有校名的臂章,一看就是商业高中的老师。最近他们会派人在上下学的高峰期进车厢巡逻。
“喂,你们几个,乖不乖啊?”老师快活地问。一听就知道,这位外形文弱的大叔是在讨好这几个女生。
“乖啊乖啊。”三人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半开玩笑地回答,语气中一点也没有见到老师的紧张感。
“你是她们的老师吗?”老阿姨说道,“那就快说说她们,车厢的地板哪儿是给人坐的地方。”
“瞧瞧,你们不乖,挨骂的可是老师我。”老师夸张地扬起下巴,示意她们去长椅上坐。
“这不是因为座位不够嘛。老师,你去跟JR反映反映,让他们在车厢里多装几把椅子呗。”一个女生说道。
“就是就是,最好再来张沙发!”有人在一旁帮腔。哄笑声随即传来。
“想得美。好了好了,起来,起来。”老师伸出手去。
“人家脚麻了。老师拉我起来嘛。”
“讨厌,老师你摸哪儿呢!色狼!”
老师被这三个女生耍得团团转。在一旁默默看着的老阿姨长叹一声,投去一抹鄙夷的视线,便去了隔壁车厢。然而,隔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真低级,”和美不屑地说道,这也是她最近的口头禅,“真想让她们坐东京的地铁长长见识。”
“就是,东京地铁上的小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史惠点点头。
她们在东京的地铁上见到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他们的书包上绣着“学习院初等科”这几个字。是爱子公主就读的学习院——两人不禁紧张起来。那些孩子看上去个个聪明伶俐。
商业高中有很多史惠的初中同学,但同窗之情早已无影无踪。她学着男生们的样子,管商业高中叫“寺子屋”[3] ,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鄙视。反正在那种学校上学的家伙,都是这辈子也走不出乡下小城的掉队者。
两人在汤田站下车,拐进商店街。史惠小时候还觉得这一带是繁华的闹市区,可现在甚至不会特意过来买东西。因为国道边新建了大型超市,私营小商店一家接一家地关门了。街上没几个人,一大半店面都拉着卷帘门。
某大型连锁补习学校的“梦野分校”就设在商店街的路口拐角。它原本叫“向田分校”,在新市诞生的同时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据说这是因为校方觉得“梦野”更好听,能给人更美妙的遐想。史惠也这么觉得——她以前都尽量不说自己住在“向田郡”。
她们走进楼上的教室。屋里开着空调,身子被暖气包裹住,紧绷的肩膀立即放松下来。“呀吼——”史惠与相熟的同学打着招呼。她感觉总算是找到组织了。有些学生是从邻市过来的。能交到更多和自己水平相当的朋友,着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北高的男生们聚在窗边。那是本学区最好的重点高中,也是老牌的男校,每年都有人考进东京大学。史惠与和美理了理头发,才过去和他们聊天。
“聊什么呢?”和美娇滴滴地问道。
“是不是在动什么坏脑筋呀?”史惠也施展着自己的魅力,笑着说道。
“嗯,我们打算把东大炸了。反正也考不进去,干脆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一个男生如此回答,逗得史惠与和美哈哈大笑。成绩好的男生就是不一样,随口开句玩笑都那么有趣。
“可要是把东大炸了,东北大学跟早稻田、庆应大学就更难考了。”史惠说。
“没关系,我们决定考琉球大学了。以后要在南洋小岛上逍遥快活。”
名叫山本春树的男生咧开嘴笑着说,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史惠一直觉得他不错。
“听说琉球大学的入学考试要考冲浪的。冲浪服得自备哦。”
大伙儿笑得直拍手。其实这些男生都准备考东京的大学。他们不光会学习,对外国的电影和音乐也很了解,有着高雅的爱好,比向田高中的男生强多了。
“等到放春假了,我们几个要去东京一趟。”另一个男生说道。
“哦?去迪士尼吗?”和美问。
“不是,是去参观东大的校园,有老师领队的。到了那边,有考进东大的校友给我们当导游。据说这样有助于激发斗志,让我们认真准备一年后的高考。爸妈明知道考东大没戏,可一听到是‘游学’,就愿意掏钱了。”
和美问:“于是你们就想趁机把东大炸了?”
“对啊对啊。”大伙儿又笑得前仰后合。
“北高就是好啊,”史惠叹道,“我们压根儿没有什么考进东大的校友。最好的也不过是东北和早稻田、庆应。”
“够了够了。在咱们这群人里,有希望进东大的也就是春树了。”
同学这么一说,春树不禁垂下眼苦笑。他把学生服脱在一边,穿着一件毛衣,胸口处分明绣着“Polo”的标识。山本家的祖辈以前就是这一带的大地主。他的父亲则是梦野市议会的议员。史惠还亲眼见过他母亲在下雨天开奔驰来接他放学的场面。那件灰色毛衣很有品位,看上去也很暖和。她不禁想象着自己把头埋在那件衣服里的情景。
“久保,你也要考东京的大学吧?”
春树突然问道。史惠顿时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人看透了。
“嗯,立教大学和青山学院里挑一个吧。”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报出了自己的志愿。
“那就选立教呗。到时候咱们在六大学棒球赛[4] 的看台上见!”
“嗯,好啊。”
史惠有些莫名的高兴。她觉得自己的目标变得更明确了。
“啊,你们不想带我玩是吧!反正我是要考女校的,哼。”和美没好气地插嘴。
“女校好啊,女校的学生可受欢迎了。我们会联系你组织联谊的。”一旁的男生连忙打圆场。
总的来说,北高的男生对女生还是很友好的,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时不太和女生打交道。而且他们都是认真踏实的人,应该还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这时,摩托车的轰鸣从窗外传来,似乎有飞车党经过。“下这么大的雪,他们也真够拼命的……”男生们望向补习学校前面那条路,用鄙夷的口吻说道。
“这一带的飞车党有一半是商业高中的家伙吧?我听说他们学校还有‘飞车社’呢。”
“学校还给活动经费啊?”
“强制要求每个人掏入社费。”
笑声再次响起。同是高中生,可春树和他的朋友们与商业高中的学生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边是对毕业后的去向浮想联翩的十七岁,另一边是毕业后只能在本地找份差事的十七岁。这两种人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当然,史惠下定决心要做前一种人。她受够了这个破地方,因为打扮得再好看都没处可去。
见讲师走进教室,大伙儿立刻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这所补习学校,每一门课都是按照考试成绩分班的,比学校现实得多,也残酷得多。没有人会妨碍老师上课,也没有人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有干劲的人自然会往教室前面坐。
“雪天最适合学习了。这是上天在祝福你们!”年轻的讲师嗓音高亢,逗乐了在场的学生。
补习学校的讲师个个精力充沛。学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也会耐心开导。史惠的父亲任职于本地的零部件厂,他曾感叹:“毕竟补习学校不能搞官僚主义啊……”他特别讨厌公务员。据说公务员干起活来都是敷衍了事,拿的工资却很高。
一旁的和美一脸认真地做起了笔记。之前说的那些丧气话,貌似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她们的目标就是去东京上大学。
史惠也开始集中注意力听课,生怕错过讲师的一句话。纷飞的雪将窗户染成一片白茫茫。


[1] 日本高中数学科目之一,并非文科生高考的必考科目。
[2] Freeter,指15岁至34岁之间,没有固定职业,从事临时工作的年轻人。
[3] 发源于室町时代后期,是寺院开办的主要以庶民子弟为对象的初等教育机构。
[4] “东京六大学棒球联盟”主办的比赛,参赛学校有早稻田、庆应、明治、法政、东大和立教。

3
一 按门铃,屋里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电子铃声,连站在门外的加藤裕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自己按响的,可这音量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正如之前掌握的信息,住在这里的是一对老夫妻。门铃音量大,正意味着老人家有些耳背。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戴好帽子,再把遮住耳朵的头发塞进帽子里。
他又按了一次,铃声在屋里回响,仿佛有人往枯井中扔了一块石头。没有人应门。裕也认定老人是“假装不在家”。因为他刚刚绕到房子后面的小路检查过,看到屋里是亮着灯的。
“有人吗?有人吗?”裕也大声喊道,边喊边按铃。老人也许以为他是来推销的,才不来开门。事已至此,那就只能比拼毅力了。
裕也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二楼。清早还只是飘落小雪,可是十点一过,雪就下大了。灰蒙蒙的天空也仿佛随时都要砸下来似的。
他掸去肩头的雪花。身上这套米色工作服十分朴素,跟建材中心卖的差不多。胸口有“向田电气保安中心”字样的刺绣。社长说,他没有用新的市名“梦野”,而是选择了以前的郡名“向田”,是为了给人坚实可靠的印象。刚领到这身工作服的时候,裕也还有些郁闷,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今年二十三岁,不能再当无业游民了。
他就这样盯着二楼看了一会儿。忽然,窗帘晃动了一下。他不禁窃喜:露马脚了吧,对方一定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走人。
于是他再次按响门铃。“麻烦您开开门!我知道您在家!”他用更大的嗓门喊。还有业务指标要完成,不能轻易放弃。最近他深刻地意识到,人要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换作从前的自己,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总算传出老婆婆纤弱的声音:“谁啊……”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裕也抬头挺胸,中气十足地说道。
“我没叫人来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没有,我这是例行的维修巡检。最近有很多漏电引发火灾的情况,所以需要为各位居民检查一下。”
老婆婆还是没开门。“对不起,我先生不在家,请你改天再来吧。”她显然对裕也怀有戒心。
“不好意思,这片地区的巡检日就安排在今天,您周围的几户人家,我都去过了。”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房屋之间有些距离,不怕她当场找邻居求证。
门总算开了一半。年过古稀、身材矮小的老婆婆握着门把手,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站在门口。
裕也立刻出示了证件——但那只是普通的工作证,然后还递出一张报纸的复印件。上面报道的标题是“本县漏电火灾频发”。其实这篇文章是五年前登出来的,但谁都不会仔细看日期。
“您大概也知道,房龄超过二十年的房子用的是老式配线,容易出问题。请问您家的房龄有多少年了?”裕也问道。
“是昭和四十三年建的……”老婆婆回答。裕也对“昭和”毫无概念,只知道这栋房子肯定已经很老了。
“那您家有没有装漏电保护器?”
“不知道,这种东西我都不懂……”
“那就让我检查一下吧。请问您家的配电盘在哪儿?”裕也主动推开门,走上水泥玄关,还脱了鞋。老婆婆顿时慌了神。
他面带微笑地说:“您放心,检查是免费的。”如此一来,对方就没有机会拒绝了。
“配电盘是在厨房吗?”
“是啊……”
“那我去检查一下。”
裕也沿着走廊往前走。老婆婆虽然有些糊涂,但还是跟了过去。
配电盘就在厨房后门的上方。果不其然,这房子用的是老产品,还积了一层灰。
“不好意思,太脏了,我给你擦一下……”老婆婆说道。
“不用不用,没关系,我只是看一下漏电保护器有没有正常工作。一分钟就好。”
裕也从包里拿出便携式检测仪,打开配电盘的盖子,把两个小夹子夹在保险丝上。其实这都是装装样子,裕也根本不懂电路。
“啊,果然不行……这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产品……”裕也夸张地皱了皱眉头,“阿姨,您家的漏电保护器坏了。您看,指针一下也没动。”
他边说边给老婆婆看检测仪的指针。老婆婆顿时愁容满面。
“万一漏电了,配电盘也不会自动断电。这样可太危险了,我建议您尽早换一个。”
裕也面不改色地说。这是决定鱼儿会不会上钩的关键时刻。
“去国道边上的电器店或建材中心就能买到,照着说明书装就行,外行人也能自己换。”
裕也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扫视客厅。大尺寸的液晶电视,十分高档的木纹暖桌,壁龛中还挂着画轴。看来这对夫妻能领到不少养老金,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该让她出多少钱呢?裕也在脑中思索了一番。
“那买一个要多少钱?”老婆婆问。
“这要看牌子了,最便宜的一万块就能买到。但这毕竟是用来保障安全的东西,还是买好一点的牌子放心。”
老婆婆不住地点头。裕也暂停片刻后说:“您要是觉得麻烦,我们也可以代劳。”说着,他从文件夹中掏出一本宣传册递了过去。
“我车上就有新的漏电保护器。您要是觉得合适,我立刻能帮您换,十分钟就能弄好。不过我们公司只用最好的牌子,所以价格会稍微贵一点……”他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抱着搏一把的心态说,“含税的价格是三万一千五百日元。不过我们正在搞促销,施工费用就给您免了。”
钱必须当场拿到手。要是允许对方转账,或事后再来收钱,老人一定会找熟人商量。
裕也在公司的销售会议上学到了一点,那就是“老人其实会在家里放很多现金”,因为他们没有信用卡,对取款机这样的机器也抱有恐惧心理。
“这么小的东西要三万啊?”老婆婆皱起眉头,盯着宣传册。
是不是要价太高了?裕也暗暗着急。不过他可以改口说,“我们也有两万日元的型号”。其实他车里只有一种保护器,成本才五百块。
“毕竟这是用来保障安全的东西。上个星期野方那边不是发生了一起火灾嘛,听说起火的原因也是漏电。电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漏出来了也不知道,平时再小心防火也不顶用。”
裕也乘势追击。沉默片刻后,老婆婆终于开口说道:“你没骗我吧?”那表情就像在质问自家的孙子。
“您就放心吧,光是这片地区,我就装过五十多户人家了。”
“最近有好多强买强卖的推销员,弄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年纪大了,听人家搬出一堆专业术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还有逼人家装修房子的呢。随便弄一下就要收好几百万,对吧?太不要脸了。”
裕也顺着老婆婆的话往下说。他早已习惯了说谎,毫无负罪感。
“那就麻烦你换一下吧。”
老奶奶微微一笑,笑容中貌似也有几分无奈。
“多谢您的信任,”裕也深鞠一躬,“我这就回车里拿。”
他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好嘞!”一出玄关,他便轻喊了一声。每卖出一件商品,他都能拿到百分之四十的提成,所以这一单能给他带来一万两千日元的收入。不过他的目标是每天十万。
装完这家,他又驱车前往隔壁镇的大型小区。那是四十年前开山建设的住宅区。孩子们长大成人后都在别的地方定居,所以小区里几乎只剩下老人。再加上天还下着雪,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无异于“死城”。十年后,这片小区会变成什么样子?连裕也这个无关的外人都不禁有些担心。
这时,他发现路肩处停着一辆他们公司的面包车。探头望向驾驶席,只见比他先进公司的柴田正在吃便当。裕也立刻把车开到旁边,打开窗户问:
“师兄,今天的收成怎么样?”
为了防止“撞车”,公司为每个人划定了责任区。规模较大的小区也会被分成若干个区域,由不同的人负责。
柴田嘴里塞满了东西,默默扬起下巴,示意裕也坐过来。
裕也把车停好,钻进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席。“好冷啊……”他把手举在暖气的出风口。
“吃过饭了吗?”柴田问。裕也定睛一看,发现人家吃的便当是老婆准备的。除了白米饭,只有煎鸡蛋和炸鸡块。
“还没,我准备一会儿去国道边的‘道产子’[1] 吃个拉面。”
柴田放下筷子,指着自己的手表说:“别在午饭时间上门,否则人家会用‘吃午饭’这个借口把你打发走。等到一点再说吧。”
裕也认识柴田好多年了。他们一起从本地的商业高中退学,加入同一拨飞车党,到处闯祸,把能干的坏事都干了个遍。当年还偷过摩托车,倒卖给越南掮客换钱。
“裕也,你今天做成了几单?”
“才一单,不过收了三万,感觉还不错。”
“我做成了三单。总共加起来才四万多,没多少赚头。”
“师兄就是厉害呀。”裕也吹捧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家小女儿开春就要上幼儿园了。又是入园费,又要买校服,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柴田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有两个孩子,因为他在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了,娶了一个在咖啡厅上班的女人,和他同岁。
“你最近见过翔太吗?”柴田问道。
“没,我都不知道彩香住哪儿。”说完这句话,裕也吸了一下鼻涕。
佐藤彩香是裕也的前妻,翔太是他们的儿子。彩香比裕也小一岁,但之前已经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跟前夫生的孩子。裕也听说彩香怀孕后,两个人就去登记了,可惜这段婚姻都没撑过一年。
“孩子是你的种,你总得给点抚养费吧。”
“说起这个……我最近听说她开始吃低保了,每个月能领到二十三万呢,真让我窝火啊……”
“每个月给二十三万?”柴田瞠目结舌,“那岂不是比普通人的工资还高吗?你赶紧把她找出来,让她分一半给你!岂有此理,凭什么给游手好闲的人那么多钱……”
两人毫不留情地抨击着裕也的前妻和日本的制度。梦野有许多吃低保的年轻单亲妈妈。
“我差不多该走了,”柴田合上饭盒说,“这个月也得拼命争取奖金才行。我一定要在这两年把房子建起来。”
“真要盖啊?”
“嗯,社长也说,盖了房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裕也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柴田也的确有实力。他冲劲十足,销售业绩总能挤进前五,月收入都快突破一百万了。
裕也回到自己的车上,朝分给自己的区域驶去。雪越下越大,马路都染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生怕车轮打滑。公司配的车特别破,用的是几乎磨平了的普通轮胎,雨刷嘎吱作响。公司在经费方面卡得很紧。要是行驶距离和汽油费对不上,员工就得自掏腰包补齐。
他把车开到小区的最深处,物色着下一个猎物。他不会选择门口装了对讲机的人家,因为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让对方开门。
这时,一栋陈旧的木屋映入眼帘,他便决定从这户人家开始。下车后,他按响门铃。一位看起来有八十多岁的驼背老婆婆很快拉开了房门。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了。”
“哦,是吗……”老婆婆慢条斯理地回答。裕也一阵窃喜,这家一定能轻松拿下!
“最近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由漏电引发的火灾。请问您家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检修的呀?”老婆婆貌似有些耳背,裕也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这种事我哪儿懂啊……”
“那能让我进屋检查一下吗?不收钱的。”裕也挤出一张笑脸,缩短与老婆婆的距离。
“哦,这样啊……”
于是,裕也轻而易举地进了厨房。他按工作手册上写的,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再给老婆婆看了看检测仪,最后提议“可以帮您换个新的漏电保护器”。问题是,该向这家人收多少钱呢?这户人家的家具摆设还挺朴素的,开三万元肯定不行。两万还是一万?
“村田婆婆——”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哟,家里来客人啦?”
老婆婆顿时泛起微笑。“啊,是民生委员……”她边说边往玄关走。
裕也立刻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只听见老婆婆对来客说,家里来了个检查东西的人。
片刻后,走廊里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裕也全身一僵。
“你是哪个单位的?”
来人是个鼻孔很大的中年妇女,让人联想到可怕的生剥鬼[2] 。一看到裕也,她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裕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是市政府的承包商吗?”
“我说了,我们是保安中心。”
裕也打起了太极。因为公司反复教育过他们,绝不能留下口实,所以他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说“不是”。
“那你们和东北电力有关系吗?”
“我都说了,我是保安中心的。”
“答非所问。”中年妇女挺起胸,“你们就是那家上门推销漏电保护器的公司吧?别以为阿姨我不知道,住在前面的小林家也上过你们的当。负责他家的民生委员咨询过东北电力,人家说得很明确,你们跟东北电力完全没关系。”
裕也顿感脸皮发烫。老婆婆焦虑地站在一旁。
“你有名片吗?能给我一张吗?”中年妇女问道。
“啊,我没带在身上,”裕也的汗都冒出来了,“呃……反正检查也做过了,我今天就先告辞。”他弯下腰,把仪器收进包里。
“最近,有好多你们这样的推销员跑来这个小区,”中年妇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有人卖灭火器,也有人卖天然气报警器。上当受骗的都是老人家。事后一研究,才知道自己买了假货。”
“我们可不是骗子。”裕也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回了一句。
“怎么不是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我这不是啥都没卖吗!”他不小心吼了一嗓子。
中年妇女和老婆婆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铁青。“你干吗?!信不信我报警!”中年妇女尖叫起来。
裕也咬紧牙关,拿起包就往门口走。公司下了死命令,绝不能和居民起冲突。一旦被警察盯上,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你就不觉得丢人吗?”中年妇女追了上去,“把东西硬卖给什么都不懂的老人,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裕也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穿鞋。
“你们也是有爷爷奶奶的人!要是你们家的老人也上了这种当,你们心里就不难受吗?”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走出玄关。
“你还年轻,赶紧换份正经的工作吧!这儿是个小地方,一查就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爸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烦死了!”
裕也不禁大吼一声。雪静静地下着,他的声音在小区里回响。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车,坐进去,点火踩油门。由于他没有提前暖车,敲缸声响个不停。“混账东西!”他边骂边砸方向盘。
这一气,他顿感热血冲上脑门。怕是要调整一下情绪,才能重新去下一家。
裕也长叹一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要不去吃个饭吧。
只有雨刷发出了极有规律的响声。
裕也在外面跑了一天,下午五点才回到公司。谁知干部在他耳边轻声说:“所有人都留一下。”据说是要临时开会。裕也的心头顿时被阴霾笼罩。突然开会往往意味着社长心情不好。
公司的出资人兼社长姓龟山,今年二十八岁。他有空手道的段位,也有恐吓和伤害他人的前科。手下的员工几乎都混过飞车党,脾气是一个比一个火爆,但只要被龟山一瞪,大家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不过也拜龟山所赐,大伙儿在这座小城很吃得开。只要一说“我是龟山的人”,连本地黑帮的混混都要敬你三分。
待所有人回到办公室,排队站好后,一身西装的社长才从里屋现身。他比周围的跟班整整高出一头——据说他上初中时被相扑道场看中过,可想而知他的体格有多么健壮。他当着三十多个员工的面,用穿透力十足的声音说道:
“大家听我说两句。今天森田向我递了辞呈。想必大家也知道,他的销售成绩是D级。进公司整整半年了,他一直没能升上去。话说,当年可是他自己求我收留的。”
龟山扬扬下巴。站在墙边的森田顿时缩成一团。他今年二十岁。
“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龟山眉头紧锁,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喂,柴田,你要是有意见,就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被点名的柴田把头一歪,十分凶狠地说:“森田对自己还不够严格吧。”
“哦?怎么说?”
“首先,一个干销售的留金发就很不像样。”
“嗯,没错。”龟山抬起嘴角阴沉地笑了。
柴田开始教训面色铁青的森田:
“你要是真想好好干,就得先把头发搞好。你以为自己是演艺圈的人吗?鬓角也留那么长,跟狒狒似的……你要先把自己的态度端正端正,要不要辞职,那都是后话。”
森田低着头一言不发,嘴唇瑟瑟发抖,怕是已经在社长办公室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还有呢?还有谁要发表意见?”龟山问。另一位老资历的员工举手发言:“森田,我问你,你辞职后打算干啥?是时薪八百块的飞特族吗?”
森田没有出声,默默承受着所有人冰凉的视线。
“不当飞特族也成。就算你找到了正经工作又能怎样?能赚多少钱?你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到手有十五万就不错了!过成那样,你就满意了吗?你就真的甘心?”
其他员工也纷纷指责:别老惯着自己!初心不能忘!这么没毅力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裕也心想,自己也得说点什么才行,便加入了大家的行列:
“你还以为自己在飞车党混日子吗!”
但裕也边说边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就在批斗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忽然瞥了眼窗外的风景。在下个不停的大雪中,许多高中生正在马路对面的补习学校上课。他们一脸认真地盯着黑板。讲师大概是开了个玩笑,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只是听不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他甚至觉得,对面的灯光也比这边更亮一些。
他们应该是向田和北高的学生吧。上高中那会儿,他总觉得那两所学校的学生有一股“优等生味儿”,看着特别不顺眼,所以常找他们讹钱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想的了。”龟山示意大家不用再说下去了。他扭了扭脖子,骨头嘎吱直响,又清了清嗓子。“总而言之,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们是发过誓的,要一起飞黄腾达。当然,公司不是黑帮,你真要走,我们也不拦你。可你因为工作太累就叫苦连连,吵着要走,其他人该有多心寒啊,大伙儿说是不是?”
龟山在说最后一句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在场的人都跟触电了一样,挺起后背。不愧是当过本县飞车党老大的人,喊起话来魄力十足。裕也都纳闷,他怎么就没进黑帮呢。
“你们好好想想,自己一路走来赚了多少钱。金村,你上个月拿了多少工资?”
“八十万。”A级的干部回话时也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进咱们公司前,你是在电玩中心干吧?那会儿你拿多少工资?”
“到手十五万。”
“你以前开的是二手的日产Silvia吧。现在呢?”
“最新款的雷克萨斯。”
“不错,金村真是了不起!照理说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只能找家小公司打打杂,可他现在呢?年收入都快突破一千万了。他才二十五岁啊。再过一阵子,他就能把自己的房子建起来了。我啊,是想让你们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龟山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原本就黑黝黝的皮肤显得更黑了。
“我希望大家都能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目标!车也行,手表也行,名牌西装也行,什么都可以!先找到目标,再努力去实现它!只要有了目标,人就能全力拼搏了!”
他挥手砸墙。瞧瞧那劲道,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
被龟山的魅力倾倒的员工不在少数。柴田也是其中一个。龟山约他去喝酒,他高兴得像只小狗似的。这就是世人所谓的“领袖魅力”。但龟山平时很少和裕也说话,毕竟他的销售成绩才到C级。
会议开了半个多小时。请辞的森田遭到了所有人的围攻,最后连眼圈都红了。他一定会收回辞呈,从明天开始继续上门推销的营生。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公司是靠抽成盈利的,替公司卖命的小兵当然是多多益善,岂能轻易让人一走了之?
裕也的肚子发出了蛤蟆叫似的响声。他想拉上几个同事去吃顿烤肉之类的。
养精蓄锐,鼓起勇气,从明天开始好好干,争取买一辆日产Fairlady Z。这是他刚刚定下的目标。
太阳早已落山,可冷清的商店街并没有亮起霓虹灯。从天而降的雪花反射着窗口微亮的光,化作银色的光点。


[1] “北海道人”之意。
[2] 日本传说中一种类似恶魔的生物,挨家挨户地索要酒食,并吓唬屋中的小孩。

4
叮 咚——下午三点,店内广播响起了报时的电子钟声,清脆而圆润。
堀部妙子发现自己的手表快了两分钟,就捏住发条转柄,把分针拨回了“12”的位置。这块自动机械表已经戴了十多年,每天都得对一下时间。四十八岁的妙子也知道,这年头只要花上万把块,就能买到以精准著称的石英表,但她就是不舍得花这个钱。估计她会一直戴着这块表,直到它彻底坏掉,完全不走为止。她这辈子从没想象过自己佩戴名表的模样。
紧跟着钟声响起的是《白色恋人们》的旋律。看来外面的雪还没停。播放这段音乐,是为了让室内的工作人员了解室外的天气情况。一下雨,大家听到的就是《雨中曲》。妙子原本对电影音乐一无所知,但从事这份工作后,竟也记住了不少电影主题曲。既然外面在下雪,傍晚的客人应该会比平时少一些吧。
她提着购物篮,在地下一层的食品卖场巡逻。她穿着优衣库的红褐色摇粒绒衫,下身配一条米色的弹力裤,脚踩运动鞋,只化了最基本的妆,因为不惹眼的衣着打扮是这份工作的基本要求。妙子在一年前进了本地的安保公司,成了一名便衣保安。从上个月起,她被派到位于“梦乐城”地下的超市。梦乐城是梦野市唯一的综合商业体,坐落于国道旁。市民们一般将它简称为“梦城”。和梦野相邻的两个市有吉之岛与伊藤洋华堂。为争夺客源,三家店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妙子装出在挑选商品的样子,用眼角余光监视四周,寻找举止可疑的顾客。两千平方米的食品卖场配备了两名便衣保安。另一个人应该守在糖果糕点区。
她很快盯上了一个老头。这个人没背包,手里也没拿篮子,穿了件夹克衫,东张西望。直觉告诉她,这老头一定会下手。他八成会把商品塞进拉着拉链的外套里。这种作案手法被保安们戏称为“袋鼠”。
老头身材瘦小,一身的寒酸气。虽然穿得正儿八经,可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而且他还戴了一副一点都不适合他的浅色墨镜。见对方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角色,妙子不禁松了口气。动手抓人时遭到壮汉激烈反抗的危险情况,她遇到过很多次了。
老头正在鲜鱼卖场物色商品。“瞧一瞧,看一看——”在店员中气十足的吆喝声里,他混迹于主妇之中,守在冷柜前,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想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动手。
妙子来到他的右侧,与他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静观其变。当然,她不会正视人家。视线一旦相交,就会前功尽弃。妙子弯下腰,继续装出挑选商品的样子,同时用余光观察老头的一举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老头伸出右手,抓起了货架上的一盒刺身。他的双眼依然看着前方,手却缓缓从胸口伸进了夹克,动作极为自然。挨千刀的老油条!妙子暗自骂道。瞧那熟门熟路的样子,绝不可能是初犯。
她连忙掏出口袋里的小灵通,给身在同一楼层的保安发了信号——对方的小灵通会震动一下,意为“我看到他下手了”。
顺手牵羊的人总想尽快离开犯罪现场,这个老头也不例外。他快步走过外围的通道,没经过收银台,就离开了食品卖场,然后直接上了扶梯。最近的出口在一楼正门。保安们一般在嫌疑人出门后上前搭话,实施抓捕。
妙子跟着老头上了楼。同事大岛淑子已经提前守在门口了。妙子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就是他”。
老头若无其事地走出超市。妙子瞥了眼手表,在脑中默念:十五点二十五分,确认嫌疑人离店。天还下着雪,但老头连伞也不撑,加快脚步,径直走向自行车棚。两名保安一路小跑追了上去,两面夹击。
“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您身上还有没结账的商品吧?”妙子开口说道。这是最紧张的时刻。意识到事情败露后撒腿就跑的小偷不在少数。
体重七十公斤的淑子绕到老头前面。“我们是超市的保安。能请您跟我们去一趟办公室吗?”她也压低了重心。
“干吗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老头吹胡子瞪眼。他想绕过两名保安继续往前走,却被淑子挡住了去路。在纷飞的大雪中,三个人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我都亲眼看见了。商品就藏在你的夹克里。”
听妙子这么一说,老头仿佛被电到了一样,顿时站住脚,演起戏来:“哎哟,还真是,我忘了付钱了!”他倒是想笑,但整张脸都抽搐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慌了神。
“装什么装,总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会付钱的啊!”
“先去办公室再说。”
“呃,我都说了……”
“先去办公室!”
妙子给嘟囔个不停的老头来了个“向右转”。淑子就在后面,抓住他的腰带。老头只是不停地嚷嚷:“你们干吗!你们想干吗!”却没有激烈反抗,所以抓捕行动大体还算顺利。妙子总算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妙子和同事把老头带回办公室,让他坐下,然后联系了副店长桥本。无论从哪个卖场抓到贼,出面处理的都是副店长级别的干部。“我正忙着呢,凭什么找我啊……”不到四十岁的桥本总是满腹牢骚。
“老爷子,把你夹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妙子下令道。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是忘了付钱!”老头两腿叉开,整个人摊在钢管椅上,语气还挺轻松。
“快把东西拿出来!”妙子俯视着他,用更强硬的语气说道。淑子也绕到老头身后,施以无声的压力。
被围住的老头尴尬地从夹克里掏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不肥也不瘦的金枪鱼。妙子瞥了眼价签——一千九百八十日元。很好,抓了个现行。她已经不需要再跟老头客气了。
“老爷子,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淑子说。
“干吗啊,至于吗?”老头看了看前后两位保安,兴许是觉得对方都是女人,还有希望抵赖,脸上全无反省之色。
“快点,别浪费时间。”
“吓死人了……”老头半开玩笑地说,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钱包、一串钥匙和一管芥末酱。
“你还拿了芥末?”妙子很是无奈,“刺身配芥末,搭配得可真好,这可不是一时鬼迷心窍的人会干的事!”她越说越来气。
“你要我说几次啊!我刚才是忙着想心事,才忘了付钱。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别扯了!谁会在逛超市的时候把东西塞进夹克里,老爷子,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罪!”
妙子厉声喝道。她的狠劲把老头吓得不轻。紧接着,她又让老头打开钱包,发现里头只有一张千元纸钞和一些零钱。
“你还说你是想付钱,这点钱哪儿够?”
“咦?怪了……”老头继续装傻。
就在这时,副店长桥本来了。只见他一脸不快地挠了挠头。听完淑子的汇报,他往老头面前一坐,抱着胳膊没好气地说:“你要是还想找借口,那就去警局说吧。”
“我哪里找借口了,我压根儿就没想顺手牵羊——”一听到“警局”,老头脸色大变。
“这种话你就跟警察说去吧。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你瞎扯。你知道我们超市每个月要丢多少东西吗?一百万哦,一百万。梦城有那么多层,就数我们这层丢得最多,因为每天都有你这种家伙偷店里的东西。我们真是受够了。”
桥本伸手拿起桌上的商品,嗤之以鼻:“小偷还吃上金枪鱼了?我都舍不得吃呢。”他撇了撇嘴,晃晃肩。
也许是桥本平时总跟客户打交道,难免低三下四,所以他对小偷从不心慈手软。在他眼里,小偷就是下贱的人种,完全不值得尊重。这倒是方便了妙子。要是碰上个心慈手软的,就算抓到了人也没有成就感。
“打电话报警吧。”妙子拿起电话,递给桥本。
“呃,别啊!”老头大惊失色,站起来恳求。
“不想去警局,就先老实交代,说‘我偷了东西’!”妙子再次吼道。桥本和两位保安早已形成了默契。碰上这种不肯说实话的小偷,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警局”搬出来。
“对不起……”老头总算低下了头,连口气都变了。
“到底偷没偷?!”
“偷了……”老头垂头丧气地说。
“那就在这儿写上你的姓名、住址。”
妙子把提前准备好的检讨书递了过去。老头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呃,这……我回去取了钱再过来好不好……”
“我告诉你,这不是付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家里有没有人?有就让家里人来接,没有就直接送你去警局。没别的法子了。”
桥本说完,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点了根烟。紫色的烟雾冉冉升起,飘上了天花板。
“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老婆瘫痪了,我就想弄点金枪鱼给她补补身子……”
“少来这一套,这借口我们都听腻了。你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赶紧把姓名住址写上。”
桥本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老头早已是面如菜色。
“呃……要是被我老婆知道了,她肯定要跟我离婚的……”老头起身把椅子挪到一边,跪了下来,“求您饶了我吧!我会付钱的!以后绝不再犯了!”他额头紧贴着地板。
“站起来。我们这儿禁止磕头。”妙子马上说道,“你觉得下跪是杀手锏对吧?可惜我们不吃这一套。”
刚上岗时,妙子碰到这种情况还有些为难,但现在已经习惯了。她只会产生一丝怜悯,却绝不会相信对方的说辞,因为小偷大多是老手。
老头苦苦哀求——我都六十多岁了,没有工作,可还没到领养老金的年纪。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吧……他一心想博得众人的同情。当然,妙子他们是不会被打动的,哭得再伤心也没用。
老头闹了二十多分钟,这才放弃挣扎,开始写检讨书。原来他今年六十二岁,就住在附近,以前是开卡车的。现在没有固定工作,靠妻子做大楼保洁员的工资勉强维持生计。
妙子给他家打了个电话。由于桥本很抵触这个环节,打电话逐渐变成了妙子的任务。老头的妻子在家。不难想象她惊慌失措,在电话那头不住地鞠躬道歉的画面。
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六十来岁、身材与这老头一般瘦小的老太太来到办公室。“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一见到丈夫,她便哭了出来。她的整张脸都十分苍白,只有两颊发红,貌似是冒雪骑自行车赶过来的。
“他应该不是初犯吧?”妙子问道。老阿姨没有否认,只是用手帕擦拭眼角,一遍遍地道歉。
桥本的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些,兴许是被老阿姨的认错态度打动了。“那这次就破例不报警了,把账结清就算了。以后可别再偷了啊!”他露出一抹浅笑,没有深究。其实“写份检讨书了事”是超市处理小偷的基本套路。因为就算是报警,警方也懒得管。“你们就不能自己处理吗!”警察这么当面抱怨也不止一两次了。
“实在对不起……”老夫妇一齐深鞠一躬。
“老爷子,以后可不能再让你夫人掉眼泪了啊。”淑子说道。
“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可你才六十二,还是有希望找到工作的。去职介所问问吧。人啊,就该踏踏实实地工作,光让你夫人干活怎么行,得夫妻俩一起努力啊!”妙子也在一旁帮腔。说着说着,她便自然而然地抬起了胸膛,鼻孔也张大了。
逼人道歉,最后再说教一番。妙子也活了一把年纪,以前却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快感。她不由得想,难怪警察和老师总爱摆架子。意料之外的契机让她得到了这种特权。
“外头还下着雪,小心别摔了啊。”适度的关怀也是很有必要的。
“谢谢……”
听到夫妻俩的感谢之词,妙子心满意足。在这里,她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受人敬畏。被抓到的小偷不敢跟她顶嘴。开始当保安后,她觉得自己的心态都变好了。鄙视别人着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夫妻俩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蜷着身子离开了超市。
老头并不是妙子当天唯一的收获——她还抓了四个女高中生。她们是一伙的,三个望风,一个负责把零食塞进包里。妙子早就盯上她们了,可一直没能抓到现行,有好几次只能眼睁睁地放她们回去。这次为保万无一失,她和淑子从两面包抄,终于成功拿下。她们的作案性质非常恶劣,保安们自然不会手软。刚出店门,妙子就抓住她们的手提包,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接到消息的警卫也及时赶来,将高中生们团团围住。
进了办公室,高中生们很快承认偷了东西,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说。她们个个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还跷着二郎腿,一声不吭。最先发怒的是桥本。他气得满脸通红,没收了女学生们的手机和学生证,嚷嚷着“家长不来接,就绝不放人”。妙子也在一旁训斥: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以后生的孩子肯定也会去偷东西。到时候你们怎么教育孩子?还是要夸孩子聪明,说‘妈妈当年也干过’?偷东西是犯法的,懂不懂?你们都是犯罪分子!”
妙子在她们手上吃过好几次亏,新仇旧恨当然要一起算。
半个多小时后,四个女生的母亲都到齐了。妙子开始盯着女生写检讨书。四位母亲都是四十来岁的普通主妇,还算有点常识,一口答应会把商品的账结清,还不住地道歉。可那几个女儿依然我行我素,一句反省都没有。
“各位妈妈,你们的女儿还没道过歉呢。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妙子将矛头转向母亲们,因为其中一位母亲穿得很考究,让她特别不爽快。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肯定要报警的,还要通知她们就读的学校。念在她们还小,这次才网开一面,可她们要是再不道歉,我们就立刻打电话到警局了!”
她肯定是个阔太太,家里有很大的院子,还养着狗,老公是白领——妙子顿时产生了让人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冲动。
“惠美,妈妈求你了,快道歉啊!快说你以后不会再犯了!”这位母亲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女儿。另外三位母亲也纷纷命令女儿赶紧道歉。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犯了……”女生们总算开口了。只是她们个个垂头丧气,声音比蚊子叫还轻。
“哪儿有坐着道歉的,都得站起来鞠躬!”旁边的淑子一声大吼。她心口估计也堵着一口气。
四个女生这才意识到再闹别扭也是于事无补,于是排成一列,鞠躬道歉。她们的反省肯定不是发自内心的,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群人跟不懂事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这几个女生严重占用了妙子的工作时间。傍晚过后,她一共才完成了两次抓捕行动。在提交给公司的工作日志中,她用略夸张的措辞写道:“今日终于成功抓获困扰超市多日的高中生作案团伙。”工作资历越丰富,工资才会越高。她现在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是十六万左右。
晚上八点,妙子下班了。跟平时一样,她临走前顺便在自己工作的超市买了些东西。八点一过,超市就会打折促销,趁这个时候买些生鲜食品还是相当划算的。她买了一盒半价处理的刺身拼盘。相熟的厨房员工还在休息室给了她几个没卖完的可乐饼。
走出去一看,雪足足积了五厘米深。骑车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坐公交车了。公交车比时刻表晚来了十分钟,车上几乎没有乘客。在这座小城,除了老人和小孩,大多数人出门都靠私家车。无论是书店还是小酒馆,没有停车场就没法做生意。
公交车从大型商店林立的国道拐进小路之后,四周的亮度顿时大打折扣。门灯与零零星星的民宅窗口是仅有的光源。
回到破旧的市营公寓后,妙子开始准备晚饭。说准备,其实不过是把现成的熟食盛到碟子里。她还烧了壶水,做了蛤蜊味噌汤。米饭是早上煮好的。
之后,她钻进客厅的暖桌,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屋里有一根日光灯管不太好,闪个不停,没过多久就熄灭了。妙子不禁“嘁”了一声:忘了买新灯管回来。
妙子在三年前恢复了单身。见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离开了这座小城,她便和前夫协议离婚了。离婚是妙子主动提出的,理由是“不想和你一起过了”。前夫是个性格温顺的工薪族,赚得也不多。事到如今,她都纳闷自己当年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人结婚。
她扭头一看,只见房间的窗户上有自己的倒影。映入眼帘的是位一脸苍老的大妈。她不想再看下去,就起身拉上了窗帘。伸手摸了摸头发,才想起已经有两个月没去过美发厅。别说是做头发,她都一年多没买过新衣服了。
吃完饭,她把暖桌收拾干净,点上线香,又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座三十厘米高的大理石佛像摆在面前,然后关掉电视,正襟危坐,闭眼合掌念起经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低沉的诵经声在客厅里回响。从两年前开始,她每晚都这样念经祈祷。
经儿时玩伴介绍,她加入了佛教团体“沙修会”。起初她还对这种“新兴宗教”抱有戒心,但跟着朋友去过一次讲经会后,她的想法就转变了。“不幸的总量是守恒的。这辈子受尽苦难,下辈子就会有享不尽的福”——沙修会的理念让妙子产生了共鸣。
每个月的会费要交两万块,但妙子一点都不心疼。当地的会长是个热心人,时不时来探望她,帮她排忧解难。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妙子专心地念经。装着雪地胎的车从窗外驶过。

5
电 话在响。年轻秘书买来的最新款数码电话机简直像玩具一样,一有电话进来,拨号盘上就会闪过一道道灯光,仿佛科幻电影中宇宙飞船的仪表。设计者可能是想搞点噱头,但山本顺一却一脸嫌弃。他的秘书没有外出,隔壁房间却没人接电话,可见打杂的中年主妇也不在那儿。他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正午,估计秘书去一楼的套餐店吃午饭了。
他盯着来电显示,不禁皱起眉头。电话是某个市民组织打来的。由于来电次数太频繁,顺一干脆把这个号码存在了电话里。
他决定无视这通电话,把廉价办公椅的靠背往后调了调,抬脚往铁桌上一搁。椅背的弹簧嘎吱嘎吱作响。
“山本顺一事务所”的桌椅都是特意挑选的便宜货,以防招致选民的反感。开出去见人的也是国产的面包车。自家用的奔驰已沦为妻子的私有物品。但他名下的公司——“山本土地开发”的社长办公室却极尽奢侈。办公桌用的是上好的橡木,茶几和沙发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
电话铃响了二十多次才停。这帮闲人——顺一骂道,连人带椅子转了一圈。他望向窗外,发现今天清晨开始下的雪变得更大了。大风呼啸,雪只在电线杆的一侧积了起来。
窗玻璃内侧贴着B1尺寸的选举海报,正面朝外:
自民党公认的梦野市议会议员 山本顺一 铸就梦野之梦
如果从合并前算起,顺一已经进入了第二届议员任期。他的父亲本是镇议会的议员,在隐退时将选区交到儿子手里。于是顺一在三十七岁那年首次当选了。一眨眼八年过去,决定他能否迎来第三届任期的选举将在春天举行。
顺一准备在市议会多历练一届,再进军县议会。去年去世的父亲曾说过:“搞县政、国政都是吃力不讨好。”但顺一认为,能否得到眼前的特权才是关键。他早就受够了跟通阴沟差不多的小项目,想做更大的事业。
就在他收拾邮件的时候,秘书中村回来了。中村今年三十二岁,有妻有子,是顺一从汽车经销商那儿挖来的,除了态度恭顺别无所长。顺一还给他在自己的房产公司安排了一个职位,开的工资也不算低。
“先生[1] ,汤田镇的商工会说,除了之前谈好的站前环岛,他们还想把‘市民活动厅落户汤田’也加进条件里。”
中村走到顺一的办公桌前汇报道。
“想得美!那个会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市民活动厅可是人人都盯着的重要项目。”
顺一瞪大双眼,高声喊道。
“我觉得他们也就是碰碰运气,随便一说……”
“那也太不要脸了。放在二十年前,他们也许还是向田最热闹的站前商店街,可现在呢?商铺都倒闭得差不多了,那儿荒凉得连狗都不去……再说了,他们想把活动厅建到哪儿?”
“要是能成,他们貌似愿意把公园拆了。”
“胡闹!新的市民活动厅必须建在梦城附近的国道边,否则要怎么跟议会以及那些大商店交代?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我觉得您可以装出在帮他们做工作的样子……”
“不行,那样只会树敌。”
顺一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颗糖,扔进嘴里。吃糖原本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没想到这一吃就上瘾了。
此时此刻,他忙着为即将到来的选举拉票。本地商工会都趁机提出各种各样的无理要求。
“……要不再上门打个招呼吧。帮他们种些行道树还是可以的。”顺一长叹一声,“啊,对了,刚才那个市民组织又打电话来了。”
“‘梦野市民联络会’吗?这次又提什么要求了?”
“谁会接他们的电话啊。一看到来电显示,我就决定假装不在。反正说来说去,他们都是反对在飞鸟山建工业废料处理厂。”
“他们最近貌似还到处发传单呢。”中村忧心忡忡地说道。
“在春天的选举开始前一律装傻。就算他们找上门来,也什么都别说!”
“知道了。”
“还有,我肚子饿了,给我叫个外卖。就吃中餐吧……天这么冷,来份广东面好了。”
顺一把中村赶了出去,打开电脑浏览自己的个人主页。他最近没怎么更新博客,不能再偷懒了。
“先生,店家说今天雪大,不送外卖。”中村伸进头来说道。
“那你就去隔壁的荞麦面馆给我买一份鸡肉鸡蛋盖饭来!”顺一“嘁”了一声,随口回答。
岂有此理,这些店家真是懒散惯了。难怪顾客都被连锁店和进驻大超市的小餐馆轻易地抢走了。
经营历史悠久的商店喜欢抓着市议会议员诉苦,说他们的日子有多难过。可大多数人并没有绞尽脑汁提升业绩,只知道哭诉企业蛮不讲理。“你们就没想过用口味和服务跟人家竞争吗!”如果对方不是选民,顺一怕是早就吼出口了。
邮箱里多了几封市民发来的邮件。打开一看,净是些自私自利的要求。希望公交车能开到家门口,希望把回收垃圾的时间推迟一些,希望在自家附近增设市营托儿所……其中有一封老人发来的邮件,写着:“作为纳税人,我强烈要求图书馆购置更多的电影DVD。”这些丑陋的嘴脸让顺一厌烦透顶。“想看不会自己掏钱买啊!”他不禁骂出了声。
市民总拿“纳税人”的身份当令箭,殊不知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交多少税,却享受着价值远远超过纳税额的公共服务。连收入处于平均水平的人群,纳的税也不足以覆盖成本。
顺一看不下去了。市议会议员再当一届就够了。这轮任期一结束,就进军县议会。他再也不想伺候这些自私的居民了。
当天下午,他回到公司,在自己的办公室见了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人。社长薮田敬太五十多岁,以前混过黑帮,左手缺了根小拇指。弟弟幸次担任专务,同时也是右翼组织的领导。在本地的建筑行业中,他们是出了名的铁面兄弟。
敬太脱离黑帮时,顺一的父亲帮过他一些忙。自那时起,他就频频出入“山本土地开发”了。他至今仍一本正经地将顺一去世的父亲尊称为“老爷”。至于顺一,他一直是喊“少爷”,最近总算改成了“先生”,因为顺一实在觉得不妥,让他改口了。
“今年冬天怎么一直在下雪啊……”敬太望着窗外的雪,搓着冰凉的手说,“卡车的油耗也变差了,燃油费是直线上升……”他晃了晃肩膀,走向沙发。虽然他身材瘦小,眼神却分外犀利,与混黑帮时一样。顺一从没见他留过短短的卷发之外的发型。
“市政府貌似也在为除雪费头疼呢。下一场雪就是三百万,还只是在市区里。”顺一说道。
“动员闲着没事干的职员拿上铲子出门铲雪不是挺好吗?前一阵子我去了趟市政厅,看见好几个人在楼顶的休息区睡午觉。”
弟弟幸次在沙发上伸着懒腰说道。他倒是又高又胖,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惹眼的金项链。手表也是金光闪闪。
“先生,话说飞鸟山那事,能不能先开始测量?再不动手,连图纸都没法画了。”
敬太喝了口茶,将一张白色地图摊在桌上。上面有几处用红笔画的记号。
“哎,社长,你就耐心等到选举结束吧,”顺一微微苦笑,“等我拿下市议会的议席,剩下的自然会水到渠成。我答应飞鸟镇要给他们建公民馆,得把那边打点好。主要的相关方面也都做过工作了。最关键的是市长已经跟知事说好了。这事儿啊,是板上钉钉了。”
新建一定规模的工业废料处理设施需要知事批准,所以顺一打算在提交申请后,一鼓作气推进这个项目。
“还不能去见市长吗?我们随时都可以设宴。”
“那也得等到选举结束。献金倒是随时都行。”
“外县的同行都在催呢,我们也盼着好消息。”
敬太露出金牙,笑着说。
“二位有没有听说过‘梦野市民联络会’?据说他们在车站前派发反对建设处理厂的传单。”
“啊,我见过,”幸次挠着后脖颈说,“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打听到的。土地交易刚完成,他们就开始发了,消息可真灵通。”
飞鸟山的建设用地原本是顺一公司名下的山林,一年前卖给了邻市的房产公司。如此迂回一番,人们就不容易识破山本土地开发牵涉其中了。两家提前说好,差价收入对半分。
敬太说道:“背后肯定有议员撑腰吧?”
“估计是。联络会的代表貌似和少数党的市议员关系不错。”
“先生,您把那群人的名字报给我就行,我们去摆平。建疗养中心那会儿,也有很多人找碴。老爷一声令下,我把他们全轰走了。”
“社长,时代不同了,现在可不能这么搞喽。”顺一苦笑着劝道。
三镇合并为梦野市之后,各种各样的市民组织都冒了出来。地区想实现进一步的发展,就一定会有这样的反对势力从中作梗。他们高举“环保”大旗,以阻挠公共事业为己任。顺一忽然想起父亲说过一句话:“不见钱眼开的家伙都是脑子有病!”他觉得,这群人归根结底就是仇富,仇视成功人士。
“社长,申请文件都准备好了吧?”顺一问了一句,“事前协议可是分秒必争啊。”
“您就放心吧。我们准备先申请‘存放设施’,观望个两年,再建焚烧炉。倒是研究委员会那边,还得请您帮着想想办法。”
“那边不会有问题。再说了,梦野市已经有十二座焚烧炉了。事到如今,县政府也不会再啰唆什么。”
这时,社长秘书今日子端着新泡的茶走进屋里。薮田兄弟用中年男人特有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年轻女人的身材。他们能轻易地通过紧身裙的轮廓,想象出那丰满的臀部。喂喂,信不信我向你们收参观费!顺一不禁窃笑。今日子刚从短期大学毕业,今年二十三岁,是顺一的情人。除了正常的工资,他每月还要额外给她二十万。她身材微胖,称不上美人,但这具年轻的肉体着实给顺一注入了不少活力。他父亲当年也包养过情人,还有私生子。看来好色这毛病是会遗传的。
“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敬太从内袋里掏出一张便条放在桌上,“我有个熟人,原来是开卡车的,最近被吊销了驾照,没法继续工作了。能请您美言几句,让他领上低保吗?”
顺一看了眼便条,只见上面写着那位熟人的姓名和住址。
“他去找过社会福利办公室吗?”
“去过,但被赶回来了。他说窗口有个他认识的刑警,把他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刑警?”
“我也以为他是开玩笑,一打听才知道,那人是办公室从警局借的,专门对付骗低保的人。”
敬太哈哈大笑。顺一心想,还真有可能是这么回事,也不禁笑了。话说回来,与他同属自民党的议员的确在市议会上提过“低保户太多”这个问题。有企业撑腰的议员根本不在乎穷人的选票。
“好,我找个合适的人问问,把这件事给你办了。”
这点小要求不过是家常便饭。只要派秘书出马,基本都能解决。毕竟这地方的人特别看重地缘和血缘。只要家里有个警察亲戚,交通违章都能帮你一笔勾销。
薮田兄弟告辞后,顺一回归到“社长”的身份,处理了一些公司的业务,又是听员工汇报销售工作,又是下达指示,还浏览了许多文件。忙到一半,他还枕着今日子的膝头躺了十多分钟,享受年轻的女人的香气,同时不忘上下其手。
“社长真坏……”今日子搂住顺一的脖子,在他耳边发出娇嗲的声音。
“下雪天就要互相温暖嘛。今晚一起吃饭吧。”
为了避人耳目,他把今日子的住处安排在邻市。公寓的房租由公司报销。每周找一两天共进晚餐,送她回家后顺便云雨一番,已经成了顺一的例行公事。但他从不在那儿过夜,不能驳了妻子的面子。
窗外,雪仍在静静地下着。
顺一到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他家是一座古旧的日式民宅,坐落在高地上,占地面积五百坪[2] 。院子里有竹林和樱花树。宅子是他的祖父在战后不久建起来的,房龄已有六十余年。虽然气派,却不适合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泡完澡走进卧室,只见妻子友代穿着睡衣,正在床上翻看家居杂志。酒味扑鼻而来,大概是妻子又喝酒了。她朝着顺一说道:“老公,我还是想在客厅弄个暖炉。”
父亲不在了,把房子推倒重建便提上了日程。顺一耐不住友代的央求,终于在年初同意了。自那时起,友代便一头栽进新房的规划中。她开始翻看各种杂志和宣传册,构思各种各样的点子,动不动就把建筑师叫到家里来讨论。
“随便你。不过一定要给我留间书房。”顺一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钻进了她旁边的另一个被窝。
“我想把厨房挪到南边去。”
“哦,行啊。”他仰面朝天,闭上双眼。
对顺一来说,友代忙着设计新家着实是一件好事。选举期间,议员离不开妻子的支持。为了即将到来的选举,他也需要妻子保持良好的心情。她酗酒,花钱如流水,顺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与她暗中达成了默契。上一次夫妻生活已是五年多前的事,妻子大概也察觉到顺一在外面有人了。
“啊,对了。春树的模拟考成绩是全年级第二。”
“哟,不是第一啊……”
“你也夸夸他嘛,他的名次比上次高了。”
“好,买个东西奖励奖励他。”
儿子春树今年上高二,明年就要高考了,每天都要去市内的补习学校上课。听说儿子有希望考上东大时,顺一十分激动。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上东大的儿子更光耀门楣了。
但春树平日里对父亲很冷淡,也许是因为他正值青春期的关系。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春树也懒得开口跟父亲说话。其实,顺一当年也是如此。十多岁时,他特别恨专制霸道的父亲。
友代笑道:“理加说,她想在新房间里装个步入式衣柜。”
“她才初三啊,要这么多衣服干吗?”顺一叹了口气。
女儿理加活泼开朗,天真无邪,只是受母亲的影响,她满脑子都是梳妆打扮。顺一已经帮她打点好了,明年她将升入邻市的私立女子高中。到时候,她肯定会央求父亲买名牌包。
窗外传来积雪从院中枝头掉落的响声。
顺一或许是累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1] 日本人习惯将议员、律师等尊称为“先生”。
[2] 日本面积单位,1坪≈3.3平方米。

6
这 天上午,相原友则参加了在市政厅会议室举办的学习会。县厅的福利部派来了一个“部长助理”,给他们培训“如何妥善发放生活保障金”。此举美其名曰是为了提升基层职员的工作觉悟,其实是趁正式审查开始前施压。那个部长助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不难想象他肯定跑遍了本县的社会福利办公室,到处训话。友则假装做笔记,把涌到嘴边的哈欠生生咽了回去。
“大家听明白了吗?帮助低保人走向自立,才是我们应尽的职责。我们要逐一清除导致低保人脱离社会的负面因素,让他们脱下睡衣,穿上体面的衣服,重新走出家门。我们要让他们工作到汗流浃背,品尝被人感谢的滋味。我们要把石子扔进宁静的池塘,激起层层涟漪。要是束手旁观,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部长助理慷慨陈词。头每动一下,少得可怜的头发都会耷拉在额头上,他只好伸手去撩。
“精确的数据还没出来,但大家都知道,梦野市本年度的低保户数量足有四千多。每二十个家庭中,就有一个在领低保。低保支出也占到了市预算的百分之十三。大阪市也是出了名的低保户多,因此受到很多批评,但咱们市的低保户比率其实和大阪市相差无几。年支出的百分之十几都花在这上面,市民绝对不能接受。所以生活保障制度的妥善实施迫在眉睫。申请窗口一定要严格把关,揪出心存侥幸的不法分子……”
部长助理还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梦野市一些特有的问题:初中学历的人多,单亲家庭多,低收入群体与独户老龄人口显著增加。离婚率甚至突破了百分之三,比全国平均水平高一点五倍。听到这儿,友则不禁暗暗苦笑:我是不是也为这个数字做了些贡献?地方小城的离婚率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结识异性的机会不多,不得不在自己认识的一小部分人里选择结婚对象。原本就爱得不深,婚后自然容易出轨。
“低保户的孩子长大成人后更容易接着吃低保。我们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斩断这个恶性循环。总而言之,就是不能让贫困人群进一步增加。”
这番话让友则心中一惊。经济高速发展期过后,日本原则上就不存在“贫困人群”了。可不知不觉中,“全民中产”的神话已成为过去。
之后,学习会进入讨论环节,议题是“在本地企业的协助下扩大就业的计划”。说白了就是政府给补助,让企业聘用低保人。听说补助的上限是每人每月十八万日元,连友则这个内部人员都差点脱口而出——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有个拎不清的职员问道:“不中用的低保人也给补助吗?”惹得大家哑然失笑。正因为他们“不中用”,才需要贴钱。
在学习会的最后,科长宇佐美拿起麦克风慷慨陈词:
“大家都给我听好了!在审查开始之前,一定要拿出成绩来。不能再让那些有问题的低保人逍遥快活!我们要采取毅然决然的态度,严厉打击骗保行为。我们有市议会和本地报社的大力支持,完全可以强硬一点,不用怕!”
毕竟有县厅的人看着,宇佐美的口气比平时更狠。他近期的言行举止完全暴露了想升迁的野心。原本平庸的他终于也有了欲望,瞄准了这个新市的要职。
散会后,友则回到办公桌前处理文件。突然,他接到了责任区的民生委员的电话。
“荣新村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和儿子住在一起……”
民生委员名叫水野房子,是个开朗热心的大妈。她说,那位老婆婆已经七十二岁了,膝盖不好,没法走路。为了照顾她,四十五岁的单身儿子把工作辞了。母子俩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见他们不太和亲戚来往,跟街坊邻居也不熟,水野房子就想问问能不能给他们发低保。
当然,这属于必须挡回去的情况。
“相原先生,你跟我跑一趟吧,趁着事情还有转机……”
水野房子提的要求实在过分,友则便回答:“他本人得先来窗口一趟,总得按章程办事。”
“我跟你说,那家儿子都有神经衰弱了,出趟门能要了他的命。”
“那他开诊断书了吗?”
“没有,他好像没去医院看过。”
“水野女士,我们这儿可不是急救中心,哪能接到一通电话就上门去。”
“话是这么说,可我昨天上门的时候,发现他们家的冰箱和米箱都是空的……我看那家儿子的脸色也不好,就问了一句。他说家里的积蓄都快用光了……”
友则举着听筒,用鼻子哼了口气。有些民生委员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才做这份工作的。这种人特别热心,也特别爱管闲事。
“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去便利店买了几个饭团给他。他谢了我一遍又一遍……多好的人啊!”
“水野女士,这种事情以后最好别管。随便施舍,只会妨碍他们自食其力。”友则尽可能用平和的口吻说道。
“话是这么说,可……”水野房子貌似很不服气。
“总之,当事人必须亲自来窗口,这是先决条件。除非身患重病,否则我们是不会主动进行‘首次接触’的。”
“首、首次接……”
“我的意思是,不能惯着他们。你参加过培训,应该知道的,很多人一旦尝到低保的甜头就戒不掉了。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先让他找份工作,去了职介所还不行再说。”
友则耐心解释了一番,拒绝了民生委员的要求。就算她说的那个人真的来窗口了,到时候也不会受理他的申请。四十五岁的健全人还有找不到工作的?这种说辞根本行不通。
刑警稻叶正在办公室角落的窗口接待申请人。今天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一脸蠢样。不用特意竖起耳朵听,稻叶凶狠低沉的声音也会自动飘进耳朵里。
“我说你啊,孩子是你自己要生的,那你就得负起责任把他照顾好。要么找爸妈帮忙,要么让前夫出抚养费。福利办公室又不是你妈!”
瞧这口气,就像在教训小混混的情妇似的。
“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个朋友也是单亲妈妈?你看到人家吃低保,也想过过逍遥日子?想得美!还说什么孩子小走不开,我看你只是想把女公关的工作辞掉吧!要是你不心虚,就让我查一查。一旦查出你的朋友圈子里有低保户,我也顺便查查那户人家的老底!”
友则在一旁听得提心吊胆,但稻叶貌似说中了。只见那申请人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女公关不也是正经的工作吗,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你长得那么漂亮,努力努力做到头牌不是很好吗!”
稻叶突然嬉皮笑脸起来,笑着拍了拍申请人的手臂。申请人也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娇滴滴地说:“哎呀,可是人家……”顿时原形毕露。
友则很佩服。警察跟普通公务员就是不一样。稻叶看人很准,深谙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套路对付。换作友则,恐怕只能照本宣科,绝对问不出对方的真心话。
“话说,你以前是不是混本地飞车党的?告诉我,你混的是哪一家?嗨,大叔我对飞车党的了解可不是一丁半点。鬼牌、白蛇、东北联盟……这三家近五年的每一届头头,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哇,真的呀?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市政厅的人!”申请人两眼放光。
“我问你,在你的妈妈桑朋友圈里,有几个人在吃低保?”
一眨眼工夫,稻叶就和申请人混熟了,还套起她的话来。要是能以她为突破口,将从飞车党出来的低保人一网打尽,稻叶就立了大功。
年轻的单亲妈妈被打发走后,宇佐美立刻冲了上去,一副要跟人家握手的架势。他刚才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稻叶和申请人的对话。
“稻叶警官,真有您的!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叫‘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哪有您这个道行。哎呀,真是太厉害了!”他先是大肆吹捧,连连点头,然后压低嗓门问道,“照刚才那个申请人的口气,我感觉吃低保的那群人可能组织了一张地下情报网。您看咱们有没有办法顺藤摸瓜,把他们统统揪出来?”
友则不禁想起了自己负责的低保人佐藤彩香。她还很年轻,却带着两个同母异父的孩子,每月领着高达二十三万的补助。和她一样过着糜烂生活的女人们肯定在背地里偷偷交换信息,想方设法吃上低保。
每一天的工作都让友则痛感,福利预算有好几成就被这种不法分子侵吞了。
当天下午,友则带着数码相机,开私家车前往国道边的弹子球店。这是他蹲守的第三天,仅仅为拍下一个低保人流连弹子球店的证据。乌云低垂,这几天梦野的最高温度都没超过五摄氏度。上周的积雪在停车场的角落冻成小山。他没有熄火,裹着毯子坐在驾驶席上,观察进出弹子球店的顾客。
此前,福利办公室从来没有开展过像样的反骗保调查。一旦取得成果,宇佐美一定会兴高采烈地上报县政府。友则自己也能出一口恶气。他想把如山的铁证甩在骗保的不法分子脸上,骂他个狗血淋头。被他盯上的低保人一如热心街坊所说,每天都去弹子球店报到。要是今天也能拍到照片,就能证明这个人接连去了三天,看他还怎么为自己开脱。
明明是工作日的大白天,弹子球店的上座率竟有五成。“十有八九没有固定工作的男人”和“看起来很闲的主妇”占了大半。学生和老人出乎意料地少,这恐怕是因为弹子球在今天算是一种比较“老土”的娱乐方式,真想用它打发时间,风险未免太大了点。前些天,友则抱着凑热闹的心态随便打了几把,不料没打多久就输了两万。这让他深刻认识到,现代的弹子球就得每天打,否则根本回不了本。
这时,一辆红色的轻型车停进了友则所在的那排。他不经意地一瞥,发现司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长得还不错,看上去像是家庭主妇。她正在打手机,聊完后就下了车,一路小跑进了店里。粉色的围巾跟着她翩翩摇摆。
老公在外面辛勤工作,太太却来这种地方消磨时间,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友则冷冷地笑了。他的前妻也会趁他白天上班时出门逍遥吗?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只能使劲往下咽。一想起那段失败的婚姻,挫败感就汹涌袭来。
不到十分钟,刚才那个女人出来了。敢情她不是去打弹子球的?店里大概有茶饮,能喝到价格实惠的咖啡之类。
她来到停车场,东张西望一番后,找到一辆白面包车,便立刻跑了过去。开车的是个打着领带的男人。女人点了点头,露出雪白的牙齿,然后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席。直觉告诉友则,他们肯定是来幽会的。
男的也笑了。只见两人用很别扭的姿势搂在一起。也许他们以为周围没有别人。友则心想:还真被我猜对了,肯定是婚外恋!
他顿感胯下一热,不禁骂道:“岂有此理,旷工出来会小情人?”
载着那个女人的白面包车从友则眼前横穿而过。她戴了顶棒球帽,帽舌盖住了半张脸,大概是怕被人认出来。光看侧脸,是一位寻常的可爱少妇。男人的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看上去像个装模作样的推销员。两人的脸颊都有点红。
友则转动了车钥匙。想跟踪他们的欲望像不断涌上沼泽表面的气泡。他换挡,踩油门跟上,保持一定的车距。蹲守低保人的事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面包车汇入了国道的车流。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公路,车流量不算小,他们好像没有对友则驾驶的轿车起疑。一碰上红灯,男人就跟发情的猴子似的,探出身子乱摸。女人则是扭着上半身,欲拒还迎。
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友则开始了无谓的猜想。这男人是女方婚前的同事、相熟的街坊,还是通过速配网站之类认识的情人?
可友则光看那两张脸就能感觉到,他们好像很开心。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和配偶之外的异性肌肤相亲。
不久后,面包车驶离国道,拐进一条位于农田正中间的直道。友则将车距拉大了一些。他知道在前方的山脚下,有好几家情人酒店。
果不其然,白面包车开进一栋形似粗劣的花式蛋糕的建筑。楼门口立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巴黎丽人”。友则放慢车速,坐在车里看着面包车穿过一大块塑料门帘。
友则又是难受,又是焦躁,甚至有些莫名的气短。前妻当年是不是也跟车里的那个女人一样,在工作日的下午背着他跟其他男人幽会呢?
前妻纪子和曾经的同事保持了长达三年的婚外恋关系。在此期间,她竟然还抽空生了一个孩子。东窗事发时,友则气得两眼发黑,大骂纪子。他从小到大都没跟人吵过架,但是在那一刹那,他第一次品尝到了憎恨的滋味。
纪子没有哭闹,只是客客气气地给了他一个毫无诚意的道歉,然后就同意离婚了。这也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再辩解也是徒劳。一岁的女儿优菜的监护权归了纪子。友则不是不爱自己的骨肉,无奈前妻给他的伤害实在太大。他担心等女儿越长越像前妻时,自己还能不能保持冷静。
一想起痛苦的往事,友则便脸颊发烫。他开着车,长叹一声。
自那时起,他便心如死灰,再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不仅如此,在过往忽然来袭时,他还会被悲惨与不甘笼罩。
他又回到弹子球店的停车场,怀着郁闷的心情继续蹲守。半小时不到,低保人就和昨天一样,骑着自行车悠然现身了。只见这位声称自己“腰不好没法工作”的前建筑工人抽着烟,优哉游哉地踩着踏板把车停进车棚后,就把手插进兜,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
友则用数码相机拍下了此人的一系列举动。调出拍好的照片一看,很好,脸也拍得很清楚。友则不禁冷笑一声。他决定了,明天就找上门去,让这个人写下退保申请。他要把这些证据摆在对方面前,当场停掉保费。这个人要是敢啰唆一句,就用“全额返还之前领取的低保”堵住他的嘴。
友则下车买了罐咖啡,在车里歇了一会儿。他还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抽了根烟。
蹲守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友则没有挪窝,因为他特别想等刚才跟踪的那对狗男女回来。估计要不了两个小时,他们就会回到这个停车场。工作日的情人酒店直到傍晚都不会涨价,但家庭主妇和工薪族玩不到那么晚。
于是,他把车挪到了女人开来的那辆红色轻型车的斜后方,将相机搁在膝头,做好随时偷拍的准备。他并没有明确的拍摄动机,只是想拍拍看。
在他们回来之前,友则无事可做,便观察起了进出弹子球店的人。他们大多穿着毫无品位的衣服,一看就是层次很低,收入也很微薄的乡巴佬。这当然是友则的偏见,但他并不觉得看低了他们。反正梦野市压根就没有“富人”和“知识分子”。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也是乡巴佬中的一员。
一个化着浓妆的半老徐娘踩着鞋跟细细的高跟鞋走进店里,发出一串响亮的脚步声。那肯定是在美园镇的小酒馆工作的女公关,靠着从每个穷顾客那儿榨来的一两万日元维持生计。还有个看起来像飞特族的年轻男人,带着面黄肌瘦的女人进了店门。他们要是赢了钱,就靠那笔钱过两天日子。要是输光了,就打点零工对付对付。他们的青春年华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店里还坐着不少家庭主妇。一旦尝到一局赚五万的滋味,她们会觉得辛辛苦苦打零工是犯傻。总而言之,人只要闲着没事干,便能一头栽进自娱自乐当中。
开弹子球店真是稳赚不赔啊——友则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感慨。要是没有弹子球打,碌碌无为的人就无处可去了。能找个地方消磨时光,对他们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
梦野是个小地方。蹲着蹲着,友则就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他们是市政厅清扫科的职员,个个都穿着便装,大概是打定主意不上下午的班了。只见他们谈笑风生,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一想到他们拿的工资跟自己差不多,友则便火冒三丈。
友则就这么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了两个多小时。忽然,廉价的引擎声传来——白面包车回来了,带着那对若无其事的男女。“玩爽了吗?”友则在心中调笑。他又仔细打量了那位小娇妻,感觉她的容貌肯定属于中等偏上。坐在副驾驶席的男人整理着头发,还以为自己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呢。想到他们不久前刚“恩爱”过,友则不禁有些亢奋,腋下都快冒汗了。
车没开进停车位,而是在通道停了一下,让女人先下车。根据她的唇型,友则推断出她说的是“拜拜”。只见她用少女般娇羞的动作朝男人挥了挥手。友则立刻用相机拍下这一幕。
男人驾驶的面包车驶出了停车场。女人则上了自己的车,发动引擎,没怎么暖车就开走了。
友则犹豫了一瞬间也跟了上去。他给自己找借口:反正该拍的照片也拍了,稍微散散心也没关系。
于是他决定继续跟踪一会儿。这纯粹是好奇心使然,并没有特殊的意图。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究竟是什么人?相较于那个男人,友则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
女人的车拐进侧路,沿着田间小路不断前进。因为她的车是红色的,非常显眼,隔着百来米也不会跟丢。开了十多分钟后,她把车停在了位于住宅区角落的托儿所门口。这个人居然有孩子?不知为何,友则叹了口气。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留在和托儿所相隔一块空地的另一条路上,静观其变。
不到一分钟,女人就牵着小男孩出来了。“老师再见!”男孩神气十足的声音在冬日的天空下回响。真不错,把孩子放在托儿所,自己跑去会情夫?看来这个女人的可爱仅限于脸皮,骨子里是十足的老狐狸。友则不禁同情她的老公。
女人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让孩子坐上车,继续赶路。这次的目的地是住宅区中的独栋房。她把车停在门口,按了两下喇叭。片刻后,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主妇抱出一个两岁上下的小朋友,交到她手上。
“不好意思啦!”
“没事没事。”
二人像小女生似的亲昵地说着话。女人打开后车门,把孩子放在后排的儿童座椅上。友则把车停在三十米开外的十字路口,拉长脖子看着。
哦,大的送到托儿所,小的让女友带一会儿,自己逍遥快活。这个女友肯定是知情的。友则愈发同情女人的老公了。
他心想,既然跟到这儿了,那就跟到底。眼看着女人把车开回了邻镇河边的住宅区,停进一栋崭新的独栋房。报纸里有时会夹带这一带的房产广告,所以他知道这房子值多少钱——两千八百万,去年新开盘的。人家的老公估计和自己差不多大,是个年薪五百万的公司职员吧。在梦野,这已经算是中高收入人群了。
车驶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友则瞥见了一块小木板,上面贴着“WADA”几个字。这八成是用从家居建材中心买的DIY配件做的。这户人家的妙龄娇妻拿家务和孩子当儿戏,净忙着搞婚外恋了。
纪子那样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啊,前妻当初也是一副对出轨毫无负罪感的样子。不仅如此,她还觉得那个情夫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他们能在对方身上毫无顾虑地发泄性欲。离婚后,纪子曾向女友感慨过:“我们在床上可不要太和谐。”这句话传了一圈,传进了友则的耳朵,他顿时感到自己犹如一只被推进下水沟的野狗。白天跟情夫鬼混,晚上再跟丈夫亲热的日子肯定也有过。一想象这些,他就觉得百爪挠心。
他离开住宅区,朝市政厅开去。今天已经无心工作了。装装样子耗到五点,一下班就可以去打麻将。跟比较清闲的部门的同事招呼一声,他们立刻能凑出一桌人。打得差不多了,再去美园镇的小酒馆坐坐。他偶尔也想闻闻女人香。离婚都快一年了,他至今没碰过女人的肌肤。
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着。这还不到下午四点,黑夜却已近在咫尺。街上几乎没什么灯光,仿佛会立刻被黑暗吞噬,毫无招架之力。明明是成年人,友则竟莫名地害怕起来。
第二天,他立刻去了一趟蹲守对象的家。
天天往弹子球店跑的前建筑工人起初还想蒙混过关,但友则一亮证据,他便面无血色。最终,友则成功拿到了退保申请,这也是他第一次用强硬的态度让低保人屈服。
“你也太卑鄙了吧!”低保人骂骂咧咧。友则却像警官似的把话顶了回去:“你还有资格说我吗?”他心中毫无畏惧,兴许是受了稻叶的影响。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权力。
听到这个消息,科长宇佐美大喜过望,说要把这件事包装成“打击骗保”的典型案例,上报县政府,末了还给友则几张他囤了好些日子的啤酒票,以资奖励。
友则打心底高兴,决心再砍掉十个人。看来公仆也不能总被市民牵着鼻子走。

7
这 几天一直很冷,气温要到下午才能升到零度以上,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在零下。住在北方真是太痛苦了。久保史惠认定,生在东北的地方小城是莫大的不幸。打扮得再漂亮,也只能去附近大型超市的购物中心闲逛。要喝个茶,除了星巴克这种连锁咖啡厅也无处可去。深藏于小弄堂的时髦精品店也好,隐居小屋一般的咖啡厅也罢,在这座小城都是不存在的东西。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
今天是周日,但史惠就读的补习学校办了一场模拟考试,所以她一大早就在啃卷子。英语和语文考得还不错,可选考科目日本史的题出得太刁钻了,简直跟电视台的问答节目不分高下。史惠郁闷极了,她真想杀到文部省问一问,知道会津藩的白虎队[1] 在哪所藩校上学能有什么好处?
考完后,她想去梦野市最大的综合商场“梦乐城”散散心,吃顿午饭。“梦乐城”这个名字太土气了,所以大家都省略中间那个字,直接喊“梦城”。和美与北高的男生们也在。今天和美穿了一双史惠没见过的绒面靴子,配了一条同色系的迷你裙,看起来分外成熟。玩这种心机……史惠有些窝火。显而易见,和美是想让北高的山本春树见识见识自己不穿校服的模样,这才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可史惠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牛仔裤和球鞋,有种眼睁睁看着竞争对手抢跑的感觉。
一行五人进了一家赞岐乌冬面馆。这家店价格实惠,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还能有得找。但梦城里本来就没有“高档餐厅”,沃克牛排馆已经算最好的了。至于寿司馆,当然也是亲民的回转寿司。
史惠觉得冷,就要了一份热乌冬。男生们还点了些饭团。
“今天考的日本史太恶心了!”和美咬牙切齿地说。
“就是,我真想把出题人踹得远远的。”史惠随声附和,皱着眉头说道。
“没办法呀,混社会本来就是看记忆力的。高考的目的不就是筛掉不脚踏实地努力的人吗?我选的是世界史,那题也是刁钻得可以。”
春树一副看破红尘的口吻。哦,原来我们正等着被人筛选啊!史惠虽然有些不快,却觉得人家说得很有道理。
“你们只考三门,知足吧。我们要考五门呢,从昨天就开始了。”
春树穿着巴宝莉的毛衣。既然是穿在他身上的,那肯定假不了。
“大学这个东西嘛,只要能考进去,后面就好办了。我们学校的东大校友都说,当吊车尾一路混到毕业,都能进一流公司。”
“嗯,我觉得也是。”
史惠点头说道。此时此刻,他们正为了得到“学历”这块受用一生的金字招牌全力拼搏。
吃过饭,大伙儿在商场里闲逛起来。因为室外很冷,周日的梦城人头攒动。小朋友们在好几条通道交汇的喷泉广场撒欢。
找到空着的长椅后,他们买了几个蛋筒冰激凌吃。史惠觉得心情分外轻松,也许是考试刚结束,松了口气的关系。
“啊,是步美学姐!”
和美在人群中发现了本校的毕业生。这位学姐打扮入时,仿佛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和她牵着手的男友穿得很时尚,搭配得体。两个人的身材也好,平日里就是大家羡慕的对象。今天,他们也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和美感叹道:“品位真好。”
“嗯,是呀……”史惠也附和着。
但史惠口是心非。在她看来,那两个人充其量是“小城里最惹眼的情侣”。这种水平的男女在原宿一抓一大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再说了,他们是只有高中文凭的普通人。
去年夏天的那次东京之旅,让这座城市所有的“第一”都黯然失色。造什么摩天轮啊,丢死人了。明明没什么夜景可看。
一群本地小混混聚集在广场角落的吸烟区。商业高中的男生占了一大半,但也有几个是向田高中的。他们蹲在地上,跟来来往往的女生搭讪。
春树和其他北高男生都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看。因为视线一旦相交,对方必然会以“你敢瞪我”为由找碴。北高的男生可一点都不像是擅长打架的人。
就在这时,广场上又来了十几个巴西男孩。他们拖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年纪有大有小,从十三岁到二十岁都有。
“哎,基诺来了。”一个北高男生轻声说道。
史惠身边的男生都管生活在本市的巴西人叫“基诺”,貌似是因为巴西有很多叫这个名字的足球运动员。梦野市有大型零部件生产商的工厂,近年招了不少来务工的巴西人,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日裔巴西人。谁知这些劳工的孩子拉帮结派,到处惹是生非,成了梦野的一大社会问题。野方镇以前的镇营小区几乎已经变成“巴西村”,每所初中都有很多巴西转校生。史惠的父亲就在那家生产商工作,偶尔会提起厂里的巴西工人。“人都不坏,就是太不客气。”这是父亲给出的评语。
巴西男孩们并排坐在喷泉水池边,奸笑着朝混混们使眼色。他们的眉眼与日本人明显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体内流淌着拉丁民族的血。其中还有几个长得特别英俊的,脸蛋小得跟男模特一样,让人眼前一亮。
过了一会儿,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矮个子男孩叼了根没点着的香烟,摇头晃脑地朝吸烟区走去。他身后的伙伴们都在笑,貌似在怂恿他。
本地混混们顿时紧张起来,瞪着巴西少年。
只见那少年走进混混中,在烟灰缸旁站定,点上烟,优哉游哉地吸了一口。连史惠都能看出这是在挑衅。
混混们将少年团团围住,还把头凑过去说了些什么。史惠只听见一句“臭小子”。就在这时,一个人高马大但年纪不大的日裔巴西人使劲嚼着口香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他穿着皮夹克,领子高高竖起,脚踩工装靴,很有“老大登场”的架势。
“看样子要打起来了,本地混混对阵基诺。”春树皱着眉头喃喃。
“听说基诺都带着刀。”
“刀还算好的。要是在里约,早就拔枪相向了。”
“他们都在工厂干活,做把枪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反正这两伙人都是傻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一个北高男生嘻嘻一笑,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个穿着皮夹克的巴西人抬头挺胸,凶神恶煞地说了句什么。看他的神态,八成是“跟我到一边比画比画”和“拿钱来”之类的狠话。两派的成员统统起立,开始你瞪我、我瞪你。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吓跑了周围的顾客,广场瞬间冷清了不少。
史惠他们虽然害怕,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留了下来。一旦有人动手,必然会引发一场混战。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卫赶到现场。他们可能是通过监控摄像看到了广场的情况。之前警方靠这个抓获了恋童癖,让全市居民都意识到了摄像头的存在。得知每条通道都装了摄像头,史惠也不由得有些恶心。眼看着警卫们冲进人群,把两派人推开。
“你们几个给我放聪明点!谁敢动手,就送谁去警察局!”
警卫的强硬与凶狠令史惠大吃一惊。这种职业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原本更温和一些。
“咦,那不是中田的哥哥吗?”北高的男生指着其中一位年轻警卫说道。
“啊,没错。东北体育大学橄榄球队的。话说回来,中田的确说过他哥在这儿当警卫。”
“找体校的人当警卫,真是人尽其才啊。”春树的一句嘲讽把大家都逗笑了。
两群流氓对骂着朝不同方向走去。其中肯定也有为没打起来暗暗庆幸的少年,毕竟他们都是爱逞威风的年纪。
“搞什么,这就完了?”
“难得坐到了最佳观景位置。”
北高的男生开始逞强。要是他们真被卷进去了,肯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那些巴西男孩有没有念高中?”史惠问道。
“不知道啊,反正北高一个都没有。”
不过向田高中也没有巴西学生。看来这座小城中还有他们并不熟知的世界。
之后,一行人前往梦城的保龄球馆,却没有抢到球道,只能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本该在夏天看的恐怖片。从电影院出来后,他们又去电玩中心玩了一会儿,还一起拍了大头贴。史惠很想和春树单独拍,但不敢说出口。他们就这样尽情享受了仅有的半天假日,到傍晚五点就各自回家了。正值花季的少男少女,光学习不玩乐怎么受得了。
史惠的回家方向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她告别了朋友们,独自前往北门的公交车站。天色已晚,微弱的星光也被云层挡住了。寒气透过沥青路面一点点渗进她的脚底,运动鞋的胶底毫无招架之力。
等车的只有初中生、高中生和老人这三类人。青年人和拖家带口的都会开私家车来。从这儿开车回史惠家不到十分钟,可公交车会绕路,得花二十多分钟。而且在这个时间段,公交车一小时只有四班。车站前的商店街变冷清之后,梦野市成了一个“不开车就买不了东西”的地方。史惠家有两辆车,其中一辆是母亲出门购物用的轻型车。
史惠把下巴埋进围巾,默默等候。北风呼啸而来,把她的头发生生往后扯。梦城后面是大片的农田,毫无遮挡,风自然就大了。
不远处是摩天轮的售票处,情侣们在排长龙。要是正巧排到粉色的车厢,两个人就会分手。要是排到了绿色的车厢,那就能白头到老……这种少女情怀的传说在梦野流传甚广。这地方基本没有像样的娱乐活动,连摩天轮都成了大家趋之若鹜的对象。
这时,几个男生从史惠身后走来。她回头一看,竟是白天在广场上闹事的混混,一来就是三个,他们边走边大声谈笑。史惠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就躲到车站的角落里,扭头朝正前方看,却发现车站最边上站着一位巴西少年——他也参与了刚才的争吵。一旦脱离小群体,他就不那么起眼了。
那三个混混立刻发现了巴西少年。想到人数占优势,他们仿佛急不可耐的饿狼一般凑了过去。
“哟,这不是基诺嘛。你是罗纳尔多、卡洛斯,还是吉贝尔特、桑托斯?算了,反正都是你们的名字,叫啥都无所谓。”
混混们将巴西少年团团围住,放声大笑。少年的脸僵住了。他看上去稚气未脱,貌似刚从初中毕业。
“刚才你们够拽的!打头的兔崽子还是个初中生吧。今天要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就剃个光头出家。”
“喂,基诺,你知道‘出家’是什么意思吗?学过日语吗?”
一个混混拿走了少年头上的针织帽,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少年面露怒色,一把抢回帽子。三个混混对他怒目相向。老人们眉头紧皱,迈着蹒跚的步子躲到一边。史惠也躲开了。
“给老子颠个球瞧瞧。你们不是最会踢足球吗?这也是你们唯一的特长了吧?”
“一个外国人还敢在这儿摆谱?再不老实点,我就让你表演桑巴给大伙看看。”
三个小混混一句接一句地调侃着他,哄笑起来。
“吵死了,滚开!”
巴西少年一声怒吼。他长着典型的混血面孔,日语发音也不是很流畅。他一开口,混混们又笑话他的口音。
人怎么能这么残忍!史惠只看到这些就觉得痛苦。他们的字典里大概没有“体贴”这个词,除了平时的伙伴,其他人都是“敌人”。
但那群巴西少年也不是完全无辜的。他们拉帮结派,滋事斗殴,还偷摩托车倒卖。大家都说,市内的自动售货机抢劫案有一大半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三个本地混混开始推搡巴西少年。等车的人都视若无睹。史惠听见等着上摩天轮的情侣在窃窃私语:“真可怜……”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拍照片。
下一个瞬间,薄暮中闪过一道白光。一个本地混混弯腰倒在地上,脱离了包围网。另外两个也像被电到了,往后退了几步。巴西少年叉开双脚用力站稳,手举小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阿吉,你没事吧?”一个混混朝倒地的同伴跑去。
“天哪……”另一个混混的声音都发颤了。
被刺伤的人表情痛苦至极,捂着脚跟,指缝中渗出了鲜红的血。史惠也吓傻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遇上“流血事件”。
“臭小子!”受伤的混混站起身喊道,“看老子不宰了你!”他勃然大怒地往前冲去。
“阿吉,你别乱动!否则血要止不住了!”
“就是,快躺着!”
另外两个混混已经吓软了腿。
巴西少年举刀后退几步,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车站。他的步子那么快,一出北门就全力飞奔起来。史惠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短外套的衣角在风中飞扬,少年的头不大,四肢却很长,所以这一幕像电影画面般养眼。
老人们聚了过来,对受伤的混混说:“别动啊。”“这就给你叫救护车。”
鲜血在沥青路面上淌成一个小水坑,把史惠吓得不轻。在路灯下,那鲜艳的红色更加显眼。这一幕怕是要在眼底印上好一阵子了……史惠不由得诅咒自己的厄运,谁让她偏偏赶上这种事呢。
就在这时,公交车来了。犹豫片刻后,史惠决定上车。反正目击者很多,没她什么事。受伤的混混貌似也没有生命危险。连警卫都赶来了,可能是这里也装了摄像头。
老人也走了大半。“世道真不太平啊……”“没想到一个孩子会掏出刀来……”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车中议论纷纷。
在这群老人还年轻的时候,这周围没有超市,也没有电影院,更没有外国劳工,大家都以农业为生。史惠的外公外婆就住在附近。他们虽然感叹“日子越过越方便了”,却也畏惧这片土地的变化。源源不断的电话推销和上门推销把两位老人变成了惊弓之鸟,一听见门铃声都要吓得跳起来。
老人们或许正想找人说说话,一聊就刹不住了。史惠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给和美发短信。看到如此激烈的场面,是个高中生都会立刻发短信告诉朋友。
和美很快就回复了,显然很吃惊。史惠心满意足。只是这条短信里也带着和美的口头禅——“低级”。
公交车沿着空荡荡的国道行驶。飞车党喇叭里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
史惠一回家就把发生在梦城的事讲给家人听。父亲哀叹本地治安之差,母亲很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全,还在上初中的弟弟达郎倒是探出身子,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据达郎说,他们学校已经有二十几个巴西学生,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虽然平时打架斗殴的就那么四五个,但要是有同伴受了欺负,他们便团结起来报仇,所以本地的流氓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从来不认输的。”达郎恨恨地说道。
“这么说来,他们在工厂也是这副德行,”父亲插话道,“人倒是不坏,可真的犯了错误,他们却不认错,也绝不道歉。要融入这个社会,还得多学学日本人的行事风格啊……”说着,父亲耸了耸肩。“不过达郎,你可别在学校里欺负人家。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容易。”
“我没有。再说了,欺负他们可是要挨刀子的……”
“这也是很不好的偏见。你们要推行阳光政策啊。”
“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一则叫《风与太阳》的寓言吗?”
父子俩简直跟说相声似的。
史惠想起了巴西少年逃跑时的背影。他犹如轻盈的小鹿,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只要一查监控录像,人们就能查清他的身份。也许此时此刻,他已被警方逮捕了。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应该没有念高中……
一想到他面临的尴尬局面,史惠不禁心生同情。从结果看,他的确是加害方,但要是不抵抗,肯定早就被痛打了。
全家一起到地球的另一侧打工挣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遭到“种族歧视”是什么样的感觉?“捅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傍晚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史惠干脆放弃了预习明天的功课的念头。见她在客厅看电视,父亲问道:“怎么不去看书?”末了还强调了一遍家里对升学这件事的态度:不考上赫赫有名的一流学府,就休想去东京。
“休想去东京”这个说法让史惠很不开心。她噘着嘴回了句:“我的未来,我说了算!”说完就逃去了二楼的书房。
她倒想问问,父母凭什么要把她拴死在这个鬼地方。这座城市缺乏魅力的原因,难道不是成年人的无能吗?只有傻子才想在这里建摩天轮。
史惠钻进被窝,反反复复想着傍晚发生的事。


[1] 江户时代末期,一群十六七岁的会津藩少年为了维护幕府势力,组成“白虎队”,投身戊辰战争。

8
加 藤裕也把车停在小区公园旁边,吃着从便利店买的烤肉便当。
虽然店员帮忙加热过,但他离开便利店后又跑了一户人家。等他回到车上,饭菜早就凉了。凝固的白色牛油粘在饭盒上。白米饭硬得能把一次性筷子戳断。这也是十多年来最猛烈的寒潮所致。这几天,梦野市像被整个儿塞进了冰柜,冷得一塌糊涂。
裕也用自动售货机买的热茶暖了暖胃,大口大口地吃饭。周围没有小餐馆可选,有东西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要想吃一顿正经的午餐,得开到国道上去,一来一回要损失三十分钟。他想尽可能节约时间,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工作上。
他为何如此卖力?因为上星期,他的销售业绩首次挤入前十,在白板上的员工名单中也终于爬到了“B级”一栏。虽然社长龟山没有直接跟他说话,但专务表扬了他:
“加藤,你最近表现不错嘛。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能力的小伙子。要再接再厉,早日跻身A级!”
说完,专务还跟他握手。这一握,裕也就来劲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受表扬是什么时候了。升上中学后,他一直活在老师的谩骂中,连“干脆别来上学了”这种话都听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正在为公司做贡献,在三十多名员工中销售业绩引人注目,下个月的工资应该能突破五十五万。
他这辈子头一次觉得竞争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甚至甘愿为这份工作粉身碎骨。他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靠自己的双手建一栋房子。到时候,他还想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当个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
吃着吃着,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是前妻的好友千春。他一点都不想跟千春说话,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就接通了。千春都没有问现在方不方便接电话,开门见山地说:
“喂,我有件跟彩香有关的事要跟你说。彩香不是在吃低保吗?可最近社会福利办公室老在催她,问她能不能找前夫要点抚养费。”
“啊?这关我什么事,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她说孩子会给娘家老人带,我就让她一起带走了。”
“问题是她妈妈又交了男朋友,没法带孩子了。”
“那个浪荡的老太婆……她当年还对我兄弟挤眉弄眼呢。”
裕也想起来了。前岳母是个极不检点的风流女人。他还撞见过她和收报费的打工仔苟合的场面。
“所以福利办公室想停掉她的低保。”
“那又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道,彩香那家伙每个月能拿到二十多万吧。她就不能出去找份工作吗?我连双休日都在上班。”
“别这么说嘛,要是她没了低保,你就得付抚养费了。”
“谁要给她钱!让她去找第一任老公!”
裕也十分窝火。彩香丝毫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成天吃喝玩乐。
“听说那人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福利办公室已经找他老家确认过了,貌似是真的,只能这么算了……所以,我想让你帮彩香写一份情况说明。”
“情况说明?”
“嗯,是交给社会福利办公室的文件,只要写‘我因为某某原因,无力支付孩子的抚养费,请让我的前妻佐藤彩香继续领取生活保障金’就可以了。这个原因嘛……就写你现在没有工作。求你啦,彩香都快愁死了。”
千春一点都没跟他客气。她不务正业,上高中时就在夜店打工。不用说,她也是那种早婚早育,又草草离婚的人。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窝囊废了。我在脚踏实地干活,也为这份工作感到自豪。我就在龟山大哥手下干,公司还对我期望很高呢!”
“不会吧,你在龟山大哥那儿?那不是很吓人吗?”
“他又不是混黑帮的,你们瞎怕个什么。”
“哦……好吧,反正你写份情况说明呗。”
千春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毕竟她当年上的是三流的女子商业高中,最后还没毕业。裕也让她再解释一遍,这才明白:社会福利办公室告知彩香,如果她想继续领低保,就必须提交一份文件,说明她的前夫无力支付孩子的抚养费。
“岂有此理,凭什么让我写这种东西。”
裕也越听越生气。千春就是想让他编一份情况说明,帮前妻继续享受本来不属于她的低保。
“求你啦,彩香现在可困难了。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她也没法出去工作不是?”
“你干吗对她那么好,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哎呀,她答应过我,要是能说动你,就给我一点辛苦钱……”
“我要是写了,你能拿到多少?”
“你问这个干什么。哎呀,加藤,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那也给我点好处,二十万!”
“想得美。”千春没好气地说道,“翔太可是你的亲儿子,你稍微有点责任感好不好?”
一听到儿子的名字,裕也语塞了。他和前妻离婚快一年了,其间没见过儿子一面。离婚时,孩子还没断奶,长得跟小猴子似的。
“他已经会走路了,大人得一直看着。”
“那又怎么样?每个月都能领到二十几万的人,让她带个孩子还委屈了?”
即便如此,听说前妻过得逍遥滋润也让他备感愤怒。
“好吧,钱的事儿我回头再跟彩香商量。你今晚来我家一趟。我也有孩子,出不了门。你有空吧?”
“哦,行啊。”千春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挂掉电话,裕也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公园,只见孩子们正在寒风中踢球。住在附近的老人点着了堆在石油罐里的废材。母亲们在一旁边烤火边拉家常。黑烟升上灰色的天空,渐渐消散。
裕也很少惦念自己的孩子。虽然翔太偶尔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他从未有过想见一见、抱一抱儿子的念头。裕也的父母也是如此。毕竟是亲孙子,他本以为父母想要孩子的抚养权,谁知他们竟爽快地放弃了。彩香的第一任丈夫也从来没探望过亲骨肉。
莫非自己和周围的人特别不讲亲情?怪只怪年纪轻轻就有了孩子,不懂的实在太多了。
裕也把剩下的便当扫荡干净,喝了几口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准备利用这个下午卖掉三个漏电保护器。
当天傍晚,他回到公司整理小票。这时,混飞车党时认识的小弟来找他诉苦,说自己一直关照的高中学弟前天被一个巴西小流氓捅了,伤势很重。学弟的兄弟们要去报仇,让他一起去,但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脑子进水了!也不想想自己几岁了,你都二十了好不好!”裕也用手中的尺子打了打小弟的脑袋,“两群小鬼要打,就让他们自己打去,你这个大人管什么闲事!”
裕也光是听小弟讲这件事就气得不行。他真想把那群混混都拽到面前,好好教育他们,脚踏实地工作才是正道。
“可是,那帮基诺从上到下可团结了,特别难对付。这次也是,二十岁的头头立马出面威胁学弟他们,说要有下次,就再捅一个!所以我想,是不是至少帮他们搞定那个头头……”
“随你吧,你要去踢馆就去踢馆。到时候被警察抓住,连饭碗也保不住。”
“裕也哥,我们白蛇都被人踩在脚底下了,你就甘心袖手旁观?”
“白蛇”是裕也当年混过的飞车党。这家公司的员工有一大半都是从白蛇出来的,社长龟山还当过大哥。
“那你去跟社长说,看他不一巴掌打飞你。”
小弟噘着嘴,显得很不服气,跑去找其他人商量。“随你的便吧!”裕也对着他的背影骂道。
话说回来,这几年梦野市的巴西人越来越多。零部件生产商开始大量雇佣巴西劳工,这些劳工把家人都接到日本来了。不知不觉中,梦野竟出现了住满巴西人的小区,周围甚至还开起了巴西餐馆。
当年裕也在飞车党的时候,与自家对立的帮派是他们唯一的“敌人”,可如今飞车党要对付的是连肤色都不一样的家伙。区区一个乡下小城,国际化水平倒是很高。如果裕也才十八岁,肯定会怀着一腔热血投入混战。要是眼睁睁看着一群外人成天耀武扬威,那本地流氓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裕也继续处理文件,没过多久,柴田来了。他戳了戳裕也的肩膀,问道:“哟,今天卖得怎么样?”
柴田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今天的销售业绩很不错。
“超过十万了,还行吧。”
“我今天头一回卖到三十万。”
“这么厉害!”
“嗯,一个有点痴呆的独居老头贡献了一大半,足足二十万呢。”
“他家有那么多现金?”
“有啊,所以我才说他傻。”柴田弯着腰咯咯直笑,“他说自己记性不好,就算把钱存进信用社,也记不住密码。于是每个月的养老金一到账,他立刻全取出来。我知道昨天是发养老金的日子,特地选了今天上门。”
“你怎么知道养老金是昨天到账?”
“那个信用社的柜员是我的初中学妹。前一阵子我约她出去喝了几杯,又过了一夜——”
话还没说完,柴田便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桌子。
“我的天,这也太过分了吧!”
裕也也跟着笑起来。世上的趣事实在太多了。
“今晚社长他们要带我去夜店,我准备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一讲。”
柴田很得意,因为龟山特别宠信他。这一点让裕也十分羡慕。
“裕也,再过一阵子,社长肯定也会带你一起去。毕竟你的业绩都挤进前十了,不容易呀。”
裕也没想到柴田会说出这种话,大吃一惊。即便是混过飞车党的人,踏踏实实工作久了,难不成也会冒出体贴人的心思?
裕也顿时觉得,自己和同事们一起朝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迈出了一大步。有人与自己并肩作战,心里自然有底气。
当晚,裕也去了千春居住的市营公寓。钢筋水泥的公寓楼还很新,总共七层。她的住处有两间卧室,带餐厅和厨房,面积足有五十多平方米,母子俩住是绰绰有余了,天花板也不低。
“千春,你怎么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裕也环视着室内,皱起眉头问。他自己住的是狭小的一居室。
“单亲家庭能优先入住,而且免房租呢。”
千春抱着宝宝奸笑着说。
“梦野真是个好地方。你不会也在吃低保吧?”
“是啊,每月十五万。”
千春眯起眼睛,得意扬扬。裕也顿时说不出话,表情都僵住了。
“所以……要是彩香的低保被停掉了,我们以后要怎么做朋友。帮帮忙,加藤。”
千春示意他脱下外套,又带他进了和室。他往暖桌前一坐,只见房间里摆着一台崭新的电视机,还有各种家具,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滋润的。
“这世道也太荒唐了……”
“可不是,我自己都觉得滑稽。我和彩香申请的时候一下子就通过了,可最近刚离婚的朋友跑去窗口一问,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叔赶了回来。政府大概也是看心情办事。”
“是你和彩香比较走运吧。”
“嗯,你也知道,最近不是开始重新审查了吗。一会儿问,能不能让前夫出点抚养费,一会儿又问,能不能让娘家爸妈帮把手,真是烦死人了。这里有台液晶电视,调查员上门的时候,我还得把它藏到壁橱里去,化妆品也要统统收起来。估计我这边也撑不了多久,但还是想和彩香一起多领一段时间……”
“哼。”裕也叹了口气,“日本的制度简直是胡闹……”
“确实确实,你就是把国民年金[1] 交满,老了以后每个月也只能拿到六万左右。但我听说独居老人要是申请到低保,至少能拿到八万。老老实实交钱的人该有多傻!连黑帮都知道流浪汉能赚钱,让他们去申请低保,要是能申请下来,就抽成一半。”
裕也无力地瘫在榻榻米上。谁能拿到钱,谁就是赢家?因为“正义”不管用,世上才会出现他们这样的诈骗集团。骗人其实也是一种“正当防卫”?
千春的儿子躺在坐垫上,睡得正香。之前彩香跟他说过,千春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她上高中时已经打过一次胎,再打怕出问题,才不情愿地生了下来。
“你每天都干点什么?”
“带孩子。”
“骗谁啊……”
“我真的在带孩子。就是有时候让朋友帮一会儿忙,自己去弹子球店放松放松。”
“每周去几天?”
“……三天左右吧。”
“那不是隔一天就玩一次!我要去社会福利办公室打小报告!”
“喂,你要敢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千春给他泡了杯咖啡。他就这么躺着,在她来往于厨房和客厅时欣赏她的臀部和胸部。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很丰满。他知道她的前夫和以前的男朋友是谁,连她高中时交往过的男人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现在有男人吗?”裕也问。
“没有呀,单身。”
“骗谁啊。拉开这扇壁橱门,就会有个年轻人挠着头钻出来吧?”
“啊哈哈……”千春天真地笑了,露出一对虎牙。
裕也坐起身,握住千春的手臂。
“哎呀,别这样……”千春吓了一跳,她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没有生气的神情。
“有什么关系,我会给你写情况说明的……”裕也眯着眼睛调笑道。
“不行啦,当心我跟彩香告状。”千春把身子往后缩。
“我跟她已经没关系了。反正我们现在都是单身,快活一下又能怎么样。好不好,嗯?”
裕也朝着千春爬过去,随即压住了她。
“讨厌,别这样啦,会把孩子吵醒的。”
“所以要悄悄的,”裕也吻上了千春的脖子,“其实我早就瞧上你了……”
“骗谁呀……”
“我可没骗你,只因为你是彩香的好朋友才一直忍着。但现在我们可以更亲密些。”
裕也让千春仰面躺着,凑了上去,亲吻她的嘴唇。
“哎呀,真讨厌……”话虽如此,她还是接纳了裕也的舌头。她肯定不是没料到这一幕。既然她敢让男人进门,就多多少少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
“你一定要写情况说明……”
“知道了……”
两人坐起来正要脱衣服,千春却扬起下巴说:“去隔壁吧。”于是他们挪了地方。那也是一间和室,有四叠半大,地上铺着永远也不收的被褥,墙边摆满了不合时宜的嫁妆家具。
“哇,好冷!”
“马上就暖和了。”
千春打开电暖风机,调到“摇头”那挡。“嘎——嘎——”的怪声不绝于耳,可能是润滑油不够了。
接着,千春脱下了毛衣。雪白的肌肤突然出现在昏暗的房间中,被暖风机的亮光染成了红色。一看到那对丰硕的乳房,裕也就忍不住了,一把推倒她,扑了上去。
“嗯……”千春发出娇媚的声音。两人迅速脱得一丝不挂,抚弄着对方的身体。不等室温上升,身子就先热了。
“千春,我也想让你帮个忙……”他紧贴着对方,一边缓缓动着,一边在她耳边说道。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千春喘息着回答道。
“帮我卖漏电保护器吧。”
“那是什么?”
“我想把业绩冲上去。我想升上A级,被社长表扬。”
“你在说什么……”
“回头再跟你解释,好不好,好不好?”
渐入佳境时,千春的叫声大得叫人吃惊,隔壁房间的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哭了起来。
“喂,孩子在哭呢。”
裕也提醒她,可她还是不停地发出小狗般的叫声,一副完全听不到的样子。喊声和暖风机摇头时发出的响声重叠在一起。


[1] 日本以全体国民为对象的退休金制度,也指为此而支付的基础退休金。

9
堀 部妙子在办公室审问刚捉到的小偷,副店长桥本穿着竖起领子的夹克,一脸不悦地从外面回来。“您回来啦。”妙子跟他打声招呼,汇报了情况。被抓的是个年轻主妇,偷了一盒高档受精鸡蛋,总共六个。但作案手法比较恶劣——她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本想把鸡蛋藏在孩子的小背包里带走。
“一盒鸡蛋,这点钱都不肯掏?”
桥本极不耐烦地说着,把文件夹砰的一声砸在桌上。
“然后呢,你说你想尝尝七十块一个的鸡蛋是什么味道?开什么玩笑,这跟你偷不偷东西有哪门子关系?你是难民吗?还是脑子坏了?”
当着孩子的面训斥母亲未免太残忍,所以妙子审问时还是手下留情了,可桥本毫不手软。他的心情比平时还要差几倍。
偷东西的主妇一看就是个情绪不太稳定的人。从刚才开始,她的眼里就写满了悲哀。她说就是想尝尝七十块一个的鸡蛋到底是什么滋味,然后不住地道歉。她是个单亲妈妈,娘家虽然也在梦野市,但打电话过去没人接。事已至此,只能报警了。
“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桥本气得直冒烟,但原因貌似并不是眼前的小偷。他毕竟是客户,妙子只得安慰两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超市总公司要求梦乐城分店把营业时间延长一个小时。随之而来的难题——劳资谈判便落到了桥本头上。
“看到梦城里的店铺都开到晚上九点,国道边上的大型商店也有样学样,甚至还有开到晚上十点的。这下可好,其他商店也开始延长营业时间了……在这种乡下地方,开到那么晚有什么用?店里有一大半是打零工的主妇,你让我去哪儿找人上晚班。”
桥本双手抱头,完全没把小偷放在眼里。
“也是……”妙子敷衍地点点头,随声附和。大型商店争相延长营业时间,员工的出勤时间表也变得愈发复杂。休假几乎成为奢望。妙子今年一月二日就被公司叫出来上班了。[1]
“这么竞争下去,谁都没好果子吃,真是莫名其妙……要是其他商店开到晚上十一点呢?我们也要学吗?”
桥本捧起几个文件夹,撂下一句话:“我去一趟店长办公室,这边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
妙子的同事大岛淑子耸了耸肩。近几年,市内的大型商店几乎都把营业时间调整成“全年无休,每天开到深夜”。仅仅在十年前,商店还是每周有个定休日,一到傍晚六点就打烊。竞争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抓到的小偷总归是要处理的。妙子自行决定,只让那个主妇结清货款,就不报警了。毕竟人家的认错态度还可以,没必要骂个狗血淋头,稍微教育一下就放她回去好了。
妙子让她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检查她有没有偷其他东西。廉价化妆品、款式老旧的手机、装有各种卡片和驾照的钱包……包里的东西被一样样摆在桌上。不知为何,其中竟有一个带着菩萨像的钥匙圈,貌似是用翡翠做的。妙子有些好奇,便问:
“这是什么,是你的东西吗?”
“嗯,说是随身带着就能受到佛祖保佑……”
“保佑?保佑哪方面?”
“呃,就是……各种方面……”
“那一点都不灵嘛,你偷东西还被抓了呢。”妙子轻轻地笑着说。
“嗯,是呀。”
主妇表情阴郁,低下了头。妙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朝淑子笑容满面地说:
“大岛啊,能不能麻烦你陪小姑娘玩一会儿?”
淑子四十五六岁,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听到这句话,她把五岁模样的小女孩叫过来,牵起她的小手说:“来,跟阿姨一起玩吧。”说完就去了隔壁的仓库。
根据之前的审问,妙子得知这个主妇叫三木由香里,三十一岁,和女儿住在离超市不远的公寓,主要收入是做大楼保洁员的工资和在家帮人写信封、明信片的报酬,有时也去熟人开的小酒馆陪客人。
“三木女士,”妙子用姓氏称呼主妇,语气也很温和,“你前夫不给你抚养费吗?”
“给的,每月三万……”
由香里顺从地回答。看来她是个天性淳朴的人,没什么戒心。
“那也太少了,你还得自己付房租呢,他至少也得给十万吧。”
妙子同情地说道。由香里微微苦笑,点了点头。
“请律师帮你多要点抚养费不行吗?不能什么事都你一个人扛着。”“嗯,是呀……”
“话说这个菩萨钥匙圈……”妙子用手指钩起钥匙圈晃了晃,“不会是从万心教买的吧?”
由香里仿佛被电到了,猛地抬起头,一脸困惑地问:“您知道万心教?”
“哪能不知道呢,不就是在野方郊外建了寺院的宗教团体吗?信徒都戴着奇怪的帽子,一边敲团扇似的太鼓,一边念经。”
“呃……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们很有名,还在车站门口发传单呢。报纸里有时也夹着他们的广告。”
妙子把钥匙圈还给由香里。只见她把佛像按在胸口,深呼吸几次。
“你是万心教的信徒?”
“还算不上信徒……只参加过几次学习会。”
“那他们的理念是什么?”
由香里沉思了五六秒,开口回答:“就是幸福会降临在有功德的人身上。”
妙子嗤之以鼻。“那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跟这个没关系,积累功德这件事是对于佛祖来说的。”
“莫名其妙……”妙子晃着肩膀笑道,“不过万心教强调的终究是这辈子能不能享福,对吧?”
由香里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呢,可以网开一面,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听到这句话,由香里缓缓挺起后背,凝视着妙子。
“你看上去也不像坏人。我觉得问题出在你的信仰上,不该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辈子的幸福上。万心教是信不得的。”
“哦……”由香里听得分外专注。
“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不过这周日有另一个宗教团体举办的讲经会,你要不要去听听?那个团体叫‘沙修会’,总部就在通往高尔夫球场的路上。寺院造得比万心教俭朴些,但这也从侧面证明它不是一心想赚钱的宗教。而且,那边的会友都很热心。”
“可是……”由香里咬着嘴唇说道。
“你放心,就算你去了,大家也不会逼你立刻入会。我是想让你去听导师的演讲。如果你愿意去,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
“您真的可以不追究我吗?”
“当然可以,这点权限我还是有的。我可以帮你在报告书上写,‘此人反省态度良好,再犯的可能性较低,故稍加训诫,不再追究’。”
“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
由香里双手扶膝,深鞠一躬,眼泪汪汪。
“那就这么定了,周日我们一起去吧。沙修会的区长也住在附近,我让她开车来接。不过,你最好把孩子寄放到娘家去。”
“好……”
由香里孱弱地点了点头,也许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不会拒绝人家。妙子定睛一看,发现她长得还挺漂亮,身材也不错。人生如此不幸,一定是因为她还不了解应对不幸的方法。她肯定会对沙修会的理念产生共鸣,成为会员。
“三木女士,我相信你听过之后一定有茅塞顿开的感觉。我当年就是这样。”
隔壁仓库传来小女孩的欢笑。天真无邪的笑声与眼前这位母亲的憔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人心疼。单亲家庭更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
周日一早,妙子就和区长安田芳江一起去了由香里家。其实那天妙子原本要上班,但她让上司调了班,硬是把时间挤了出来。只是替她上班的同事表示:“好端端一个休息日没了,你总得补偿补偿我吧?”说得妙子很不爽快。层次低的人就是不行,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别人。她实在没办法,买了一盒千把块的糕点把人打发了。
由香里住在一栋新建的公寓楼里。这楼一看就是用廉价建材造出来的,墙壁单薄得很,名字却起得装模作样,其中还有个法语单词“maison”(住宅)。这肯定是被银行唆使的房主随便造的房子。全市的人口明明在下降,但婚后不和老人同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所以市里新建了许多这类房子。
孩子已经被送去娘家了。由香里穿着迷你裙套装,等着妙子和区长到来。妙子走进屋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屋主的生活状态。芳江透过窗户看看外面,又回头望向妙子,用力点了点头。“嗯,这房子的位置很好。”
“三木女士你看,沙修会的总部就在那座山的山脚下。所以你家和沙罗老师的祈祷堂在一条直线上,你的意念更容易传到那里。”
“哦,这样啊……”由香里诧异地回答道。
三个女人在瑟瑟寒风中钻进车里,朝总部开去。芳江的车是一辆破旧的轻型面包车,车体都快生锈了,侧面印着“安田商会”几个字。她家是做废品回收的,平时就用这辆车拉货。路面稍微有些不平,车就像遇难船只似的猛烈摇晃,可能是悬架出了问题。发动机和空调的声音也特别响。“我每天都开着这辆车,看遍了人间冷暖。”芳江总是这么说,“要是你天天穿着光鲜的衣服,开着丰田Mark II,就不可能看透别人的本性。”妙子也不知道Mark II为什么会在芳江心中成为“高档车”的代名词。这恐怕是她唯一叫得上名字的车型,于是把这款车定义为中产家庭的象征。
两人在车里向由香里提了许多问题。
“万心教都让你干什么了?”
“说是要超度死胎……否则我的祖先会一直痛苦下去……”
“真老套!”
妙子和芳江放声大笑,因为骗人的宗教常常用这套说辞。
妙子连忙说:“沙修会不会搬出这种东西吓唬你,放心吧。”
“没错,我们有位五十五六岁的女导师——沙罗老师。她是正经修过佛的,待我们跟亲人一样。”芳江搬出了沙修会的教主。
“信仰啊,说到底还是看你能不能接受这种宗教的教义。又是揭别人的伤疤,又是说些有的没的吓唬人,让人成天担惊受怕,只能用宗教安慰自己,这也太荒唐了。话说回来,你给万心教捐了多少钱?”
“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五十万吧。”由香里从后排探出身子,一脸哀怨地说,“其实我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了,比如那个菩萨像钥匙圈吧,我是花五万块买的。可指导员批评我,‘照你的情况,一定要买十万块左右的,否则没法好好超度死胎的亡灵。’我说没钱,对方就说,那你先买五万块的,观望观望,等有钱了再买更高档的……”
“那种东西你也敢买。人啊,要有拒绝的勇气!”
妙子握住由香里的手说道。由香里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仿佛对方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妙子心想,她就是两年前的我,对未来忧心忡忡,却找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备受孤独的煎熬。在妙子眼里,这个三十一岁的女人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她下了决心:这个人,我救定了!
讲经会足足有上百名会员参加。沙修会的总部由农家的老宅子改建而成,原本有四个独立的和室。人们将房间的纸门全部拆掉,把四个小房间并成了一间大厅。这天到场的人实在太多,厅里坐不下,连套廊上都坐满了人。芳江对联络员耳语道:“我带来了新人。”于是,大家把靠中间的好位置空了出来。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唯一的热源是放在泥地房间的圆形炭炉,耐不住屋里人多,窗户都起雾了。
沙修会的会员几乎都是中老年妇女,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大多是被母亲带来的。所以年轻的由香里受到众人的瞩目,但落在她身上的并不是好奇的视线,而是充满慈爱的目光。在座的人都诚心祈祷着这个年轻女人的幸福——下辈子的幸福。
祈祷堂设在别院。教主穿过连接别院与大厅的走廊登场。会员们都称她为“沙罗老师”。相传释迦牟尼涅槃时,卧床四方各有一双同根树,称为沙罗双树。芳江告诉过妙子,佛祖附身于教主时,特意让她以“沙罗”自称。
教主身披纯白色的法衣。她长着朝天鼻,面相与狸猫有几分相似。在荧光灯下,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显得煞白。第一次见教主时,妙子不禁联想到了以强势和魄力著称的关西女主持人。
“大家早上好!”教主的第一句话讲得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她听着会员们的回应,一边背对着壁龛走来走去,俯视着四周。
“今年的冬天可真冷。今天早上,我看见外面的水塘都结冰了。近年来,灯油一直在涨价。寒冷的天气一定会加重老百姓的负担。”
教主的语音和语调很是独特,颇有些话剧演员的感觉。有时候,妙子甚至生出自己在看话剧的错觉。
“可是大家不妨回忆回忆——冬天本来就是很冷的。这三十年来,日本人一心想要在这辈子过上好日子,想方设法把辛苦和麻烦往后拖。冬天显然是越来越暖和了。以前可没这么暖和,对不对?我还小的时候,每年一月都会积雪,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房檐下面会结出这么粗的冰柱呢。”
教主用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冰柱有多粗,还反复做出“立起柱子”的姿势,连腰都用上劲了。
“可能没这么粗吧。”
会员的笑声四起。教主讲了讲近年的异常气候,再结合五花八门的动作与手势,强调今年的冷才是正常状态,是天上的佛祖在暗示凡人,该回归原本的生活方式了。
由香里坐在妙子身旁,乖乖听着。“怎么样?受益不少吧?”妙子轻声一问,她便红着脸用力点头,就像在鞠躬似的。
“好,下面就进入Speech Time吧。Speech、Time……哟,今天我用了两个英语单词。但这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不想把气氛搞得太严肃。我们跟平时一样随便聊聊。有些人啊,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啊,我一定是悲剧的女主角!’天知道他们到底是难过呢,还是乐在其中。要我说,这种人就没把不幸‘化解’好。所谓化解不幸,就是站在佛祖的角度看问题,把握和接受问题的全局。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对不对?只有这样,才算把问题化解好了。”
“化解”是沙修会教义中的关键词。教主认为,从天而降的不幸是不能默默背负的,逃避当然也不行。正视不幸,妥善“化解”才是正道。她还用棒球打了个简单易懂的比方:“说白了就是碰到刁钻的球,要把它打出界!”女性对体育运动了解不多,但这么简单的比喻还是能理解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妙子顿感眼前一亮。教主还提出了“总量守恒理论”,即“不幸的总量是守恒的,这辈子受的罪越多,下辈子能享的福也越多”。这套理论深深鼓舞了妙子,让她品尝到仿佛在一局黑白棋的最后关头彻底翻盘般的欢喜。对啊,只要把这辈子的不幸当成为下辈子积的德不就行了吗?
“那么,今天就请……”教主把手掌举到眼睛上方,环视整个会场,“渡边久美子女士发言吧。啊,找着了。你的信,我认真看过了。你真的很不容易啊……为了照顾公公,欠下一身债。可公公一走,丈夫的弟弟妹妹就跑来争遗产了吧?你被这些烦心事累出了胃病,住了好长时间医院,上个星期才出院……来,你跟大家倾诉倾诉,在座的都是一家人,比起贪得无厌的亲戚,这里的会友要贴心多了。”
教主一说,五十来岁的渡边缓缓起身。她也是个家庭主妇,刚入会没多久。教主的记性特别好,只要介绍一次,她就能牢牢记住对方的名字,这也是她的过人之处。听到教主喊了自己的全名,渡边的脸都红了。
“呃……我姓渡边。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好……”
“没事,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教主鼓励道。
“其实沙罗老师已经把大致情况都说了……我公公留下的遗产也就两百万。除去住院费和办理后事的费用,剩下的钱还不到一百万,可老公的弟弟妹妹连这点钱都要抢,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最小的弟弟居然要求我们把开停车场的地皮也分一点给他。如果那个弟弟生活很困难也就罢了,可他是市政府的公务员啊!被他们这么一闹,我都有点厌世了……”
渡边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不幸。丈夫性格懦弱,妹妹说东他不敢往西。家里原本是开干货店的,但大超市一开就倒闭了,现在只靠经营停车场维持生计。她的每一句话都让妙子感同身受。要是她没离婚,等待她的肯定也是同样的命运。
就在渡边发言的时候,会员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太过分了!”妙子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就有些对不起人家了,便说道:“别认输。”话一出口,心里痛快多了。和平时一样,会场的温度逐渐上升。
“我都跟老公的弟弟妹妹说了,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离婚,分走一半家产当精神赔偿……”
说到这儿,渡边哽咽了。
“别哭,别哭,否则就化解不干净了!”教主大吼道。
“别哭。”“别哭。”会员们也纷纷劝说。妙子和芳江抬起屁股,跟上大家的步伐。
“可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些钱,想把好日子留到下辈子。”
“对啦!”教主大手一挥,摆出神似柔道裁判的“技有”的手势[2] 。
“多亏教主,我才能想通,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化解得很好——”
“知道人还有下辈子之后,这辈子就变得轻松多了。我已经受够了无谓的争吵。为了给贪婪的亲戚一点颜色看看,我决定把公公留下的钱都捐给沙修会。”
渡边挤出这么一句话。片刻的沉寂过后,会场掌声雷动。
“慢着,渡边女士,这样真的好吗?”见教主皱起眉头,会员们顿时安静下来,“我跟你一样,也是不贪钱的人。”
“我知道,可您就让我捐吧。”渡边又哭出来了,“请让我以沙修会成员的身份过完这辈子!”她凝视着教主,双肩瑟瑟发抖。
“漂亮!”
教主的喊声仿佛划破天际的电光。掌声经久不息。妙子也拼命地拍手。转头一看,只见由香里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泪流满面。
太好了。妙子由衷地欢喜,就像受到感化的是自己。世上又多了一个不拘泥于今生的幸福的自由人。她成了妙子和其他会员的亲人。
妙子决定,等讲经会一结束,就带由香里见一见沙修会的干部。如果可能的话,再让她和教主聊聊。
“沙罗老师……”
妙子望着威风凛凛的教主,下意识地呼唤了一句。感动自内心深处喷涌而出,身体的颤抖持续了许久许久。


[1] 日本的一月一日相当于中国的大年初一,普通公司一日到三日都不上班。
[2] “技有”是柔道比赛的一种得分情况。裁判在判定时会将一根手臂水平伸直,放于身侧。

10
镇 上的防灾广播播放正午的报时音时,梦野市民联络会的几名成员闯进了山本顺一的事务所。
当时顺一正拿着秘书中村取来的外卖菜单,思索着中午该点什么东西。昨天晚上陪商工会的人喝了不少,午饭还是少吃些为好。他刚告诉中村,吵闹声便从隔壁房间传来。
“你们不能随便闯进来!”
“瞧你这话说的,主页上不是写着‘随时恭候各位的光临’吗?”
一边是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另一边则是一个嗓门很尖的人。片刻后,顺一的办公室大门被打开了。来人连门都没敲一下。
“哟,你在呀,山本先生。今天可别想跑。”
带头的女人如此说道。有一次,顺一在市议会发言的时候,这个女人在底下不停地喝倒彩,还骂他是“守财奴”。由于她一把年纪还留着童花头,顺一立刻记住了她的长相。她叫坂上郁子,是所谓的“市民运动家”。她也参加了上一次市议会选举,但得票数少得可怜,毫无悬念地落选了。
“这是要干吗?没有预约就闯进来,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顺一急忙抗议,同时把松开的领带系好,用手理了理头发。
“还不是因为你总也不肯见我们?打电话也故意不接,我们想约也约不上啊。”
“我哪里是不肯见,只是最近比较忙……”
“那就把今天这个机会好好利用起来。反正你也要吃饭,就利用午餐时间谈一谈。”
“这也太过分了……”
“你是政治家,这点小委屈就忍着吧,拿出市民代表应有的谦虚给我们瞧瞧。”
坂上郁子自顾自地说着往沙发上一坐,还举起胳膊对一起来的人说:“来来来,大家也坐吧。”跟她来的都是些三四十岁的主妇,看着不像是有正经工作的人。里头最有干劲的就是坂上,其他人都是一副被感化的样子。乡下的市民运动往往都是被某个爱管闲事的人牵着鼻子走。
顺一放弃了点外卖的念头,不情愿地坐在她们对面。屋里净是呛人的香粉味。
“那就听听各位的高见吧。但我真的很忙,只能给你们二十分钟。”为了不给对方可乘之机,顺一逼自己打起精神。
“我们很清楚,你在飞鸟山工业废料处理设施的建设计划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坂上郁子抬头挺胸地说。她很瘦削,脸上的皱纹因此更加显眼。她看似是顺一的同龄人,却与“性感”一词毫不沾边。听说她的丈夫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顺一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也有人敢娶。他真想对那位丈夫感叹:亏你能跟这种人上床。
“瞧您这话说的,就好像建处理厂是天大的坏事似的。梦野市已经有十多座处理厂了。”
“有这么多就够用了,飞鸟镇也在为这件事头疼呢。”
“可我没听说有人组织反对运动。”
“马上就会有了,”坂上郁子像唱歌似的说着,露出目中无人的微笑,“一座新的公民馆就能让大家闭嘴?想得也太美了。反对的人多着呢!”
顺一用鼻子呼了口气。这个人闲得很,肯定在征集反对建设的签名。她明明不住在那附近,这份激情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坂上女士,世上本来就没有能让所有人赞同的事。造桥也好,修路也罢,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有反对的声音。可是,我们会安排事前协商,也会成立研讨委员会,按程序一步步来,走民主程序得出一个结论。你们要是反对,大可在正式讨论的时候发表意见——”
“少跟我来这套,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坂上探出身子打断了他,“你们压根儿没有召开居民说明会的打算,不是吗?我都查过了。你以为好酒好菜招待一下镇议会的人,就能把这件事搞定吗?这种小花招是行不通的。”
“招待议会的人,这话从何说起?据我所知,准备建处理厂的人只是请议员去参观其他地区的处理设施,顺便开了学习会。”
“还装傻。”坂上噘起嘴,嬉皮笑脸地说,“那天晚上,议员不是被带到市内的夜总会了吗?听说你还去店里露了个脸呢。你们准备了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公关,其中还包括可以出台的菲律宾姑娘……”
顺一皱着眉头,强装镇定。她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是手下出了内奸?不,不可能。归根结底,还是乡下人太爱嚼舌根了。
“哎哟,瞧把山本先生给急的。”
丑陋的中年妇人故作媚态。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让顺一火冒三丈。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真让人头疼,也不知道您是从哪儿听来的流言蜚语。”
顺一决定矢口否认,因为一旦承认,后果不堪设想。
“哦,你不认呀?”
坂上盯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顺一不断告诉自己:她没有证据,肯定是从别处听来的。这是在虚张声势。
“总而言之,此事关乎我的名誉,请您谨言慎行。另外,建设工业废料处理设施有助于促进地区经济发展,请您多加理解——”
“山本先生,你也太不小心了。身为议员,办什么事都得多留几个心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瞧瞧那块建设用地的登记簿就知道了。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公司名‘山本土地开发’呢。”
顺一顿感脸颊发烫。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慌神,他瞥了眼手表说:“中村,下一拨人快来了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把原本属于自家公司的土地转手卖掉,供人建设废料处理厂。而且建设方还是跟你们有多年交情的薮田兴业。我告诉你,我们老百姓一般管这种情况叫‘官商勾结’。我问你,你是不是收了很多处理厂的政治献金呀?”
“请回吧。我实在很忙……”顺一站起身,对中村扬起下巴。
“休想逃!”坂上郁子尖叫一声。“太卑鄙了!”“还不快老实交代!”跟着她来的女人们也纷纷喊道。
“我答应给各位二十分钟,现在时间到了,请你们打道回府吧。其他问题可以通过书面形式提出,届时我会如实回答。”
顺一回到办公桌前,翻开笔记本电脑,装出认真看屏幕的样子。中村挡在他前面,把女人们往外赶。
“哼,都是些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事情。如此一意孤行,说明你完全没把市民放在眼里。我们一定会在选举前的市议会上彻底追究这件事!”坂上双手叉腰,一副要和顺一决战的架势,“咱们走。今天就谈到这儿,我肚子都饿了。要不去市政厅的食堂吃‘今日套餐’,只要五百块,还带甜点呢。我们都是纳税人,不吃白不吃。”
访客们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满屋子大妈身上特有的刺鼻香粉味。顺一忙让中村打开窗户透气。
“喂,那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少数党派来的吗?”
“不知道……”
“总不可能一点关系没有吧。”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中村惭愧地说道。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长了张娃娃脸。
“你这就去查清楚,请私家侦探也行,给我查个底朝天。如今网络这么发达,要是放任不管,天知道这个市民组织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告诉他们,你愿意当联络窗口,然后深入敌营,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想别的方法。”
“真要交给我啊?”中村的眼神充满担忧。
“你对人和善,家庭主妇都喜欢你这样的。她们有什么要求,你也可以打听打听。”
“好……”中村垂头丧气,一脸阴郁。
顺一十分郁闷。虽说市民的反对还不足以推翻建设计划,但最后负责亮绿灯的人是市长和知事,而这两位最不愿意给自己脸上抹黑。就算被翻出几桩数额不大的贪污受贿案,他在选区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但流言必然会如影随形,永远也甩不掉。
“唉,午饭还没吃。这么一闹我都吃不下了,来份冷荞麦面吧。”
他把身子深深埋进办公椅,往嘴里扔了颗润喉糖。
想当年还没合并的时候,压根儿不存在“市民运动”之类的东西。选民都很温顺,绝不明目张胆地跟议员唱反调。而且每个选民都属于某个利害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可能在他出生长大的小镇,也可能在他的工作单位。反正那个时候,向田郡并没有“个人”的概念。
所以当年的政治和行政工作特别好做。行贿受贿是社会默许的行为,钱是润滑油,公共事业则是最甜美的果实。山本家能富起来,正是因为他们代代都在本地从政。
不过富人也有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他们要想办法给穷人安排工作,相互帮助。富人也要讲情义,吃独食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这一带的治安也特别好。人与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过日子自然安心。可现在——
一言以蔽之,梦野明明是穷乡僻壤,却偏偏引进了大城市最为极端的部分。名叫“梦野市民联络会”的市民组织就是这种变化的绝佳象征。那群女人沉浸在眼前的正义中,毫无大局观念。要是只讲大道理,反而会有更多的人掉队,可她们不懂其中的玄机。
得找几个议员打点一下——顺一闭上双眼,构思着日后的计划。这么干意味着要出更多的钱,但毕竟安全些。反正少数党总共就一个议席,没有实质性的话语权。
为保险起见,顺一给处理厂的建设者薮田敬太打了电话,让他近期低调行事。敬太毕竟是黑帮出身,在电话那头雷霆大怒,愤慨地叫道:“我找人开土方车撞死那帮人!”
“哎呀,都让你低调点了……”顺一连忙安抚。薮田兄弟是自己人,可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得他一刻都放不下心。
挂了电话,他又把秘书叫过来:
“喂,中村,把主页上那句‘随时恭候各位的光临’给我删了。要是再有那种人突然找上门来,谁受得了啊。”
“好,我这就去办。”
由于刚才开过窗,室温有所下降,顺一拿出了一件开衫。那是夜总会的妈妈桑送的礼物,他是万万不敢拿回家的。话说回来,他都好久没享受过夜生活了——最近他光顾着疼爱秘书今日子,一直没找过女公关。
几个女人一丝不挂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惹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如今他想玩几个女人就可以玩几个。男人的价值大概就体现在这些方面吧。
相较之下,刚才那群女人——尤其是带头的坂上郁子必然没有得益于姿色的经历。照理说,女人年轻时总有受男人追捧的时候,可坂上必定从来没感受过男人充满欲望的视线,所以才走不出被害者意识的束缚。
他真想看看坂上的老公长什么样,再嘲讽一句,你就没有其他女人可选了吗?
顺一决定,今晚要和后援会的干部一起去花街玩玩。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下半身依然“坚挺”。这也是让他暗自骄傲的地方。
妻子友代在家中埋头构思新房的建设计划。
昨天晚上,顺一去了三十多岁的妈妈桑家,尽情享受了年轻的肉体。他在第二天凌晨回到自己家后,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多。起床后,他来到一楼,发现客厅来了一位男客人,桌上铺着各种照片。妻子说,这是她请来的建筑师。那人有一头长发,在后脑勺扎成一个辫子,颇有些“艺术家”的感觉,还戴了副奇形怪状的眼镜。在梦野很难见到这种都市风格。
“幸会,我是黑木工作室的总监黑木卓。”
建筑师起身鞠躬,极为彬彬有礼。他看上去三十多岁,态度谦和,整个人显得分外儒雅。顺一立刻察觉到,友代对黑木颇为中意——她特意穿了一件胸口大开的上衣。
“幸会幸会,不好意思,我有些衣冠不整……”
顺一也跟他打了招呼。他还没洗脸,穿着睡衣睡袍就下楼了。
“老公,我做了很多功课,决定先让黑木先生报个价。他拿来了自己作品的照片,每一栋我都很喜欢。你看,中央公园旁边的意式餐厅也是他的作品。”友代讲得眉飞色舞,之后才随口提到,“啊,你的早饭在餐厅放着呢。让横山阿姨给你热一热吧。”横山是山本家的钟点工。“还是说你要先泡个澡?昨晚没来得及泡吧?如果要泡,就让她给你放水。”
“哦,知道了。”
顺一挠着头回答。他站着随意瞥了一眼那堆铺在桌上的照片。全是些水泥墙面裸露在外的房子,看起来冷冰冰的。顺一的面部肌肉不禁微微抽动。
怎么办?他犹豫了三秒左右,还是决定说个清楚,以防后患。
“怎么说呢……在乡下建这种房子会不会不太合适?”设计者就在眼前,所以顺一说得很客气,“我还是比较倾向于能融入周围环境的木结构房子……”
“没关系,反正是建在高地上,又是独栋的房子,周围也有树。”
“可你也得考虑考虑我的立场,把房子建得那么时髦……”
“时髦?你多大年纪了?”友代把手挡在嘴边,咯咯直笑。
“而且我们家好歹是本家,逢年过节有亲戚来,后援会的人也会来。你总得留下铺着榻榻米的大厅吧,否则让那么多人坐哪儿……”
“放心吧,弄个地下室,装修成宴会厅就好了。”
“地下室?宴会厅?”顺一瞠目结舌。
“也不会挖得太深,大概是半地下室。到时候装上天窗,不会黑漆漆的。”
顺一斟酌反驳之词的时候,一抹红色闯入视野。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背上沾了口红。他连忙把手插进睡袍的口袋。
他回家后没洗澡就睡了,所以一直没想起擦掉——昨天晚上,喝醉酒的相好用口红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女性器官的符号。顺一被这口红印活活吓出一身冷汗。
友代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微笑着说:“快去泡个澡吧?不然上班要迟到了。”她看见了吗?顺一读不懂友代的表情。越是疑神疑鬼,他就越是慌张。
“那就拜托您了。”他对建筑师点了点头,朝浴室走去。
泡进扁柏木做的浴缸,顺一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背。那个符号是红色的,太显眼了,根本藏不住。友代不可能没看到。他皱起眉头长叹一声。这下可好,友代近期肯定会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
顺一不是第一次拈花惹草了。每当事情快要败露的时候,友代都不会找他问清楚,而是以购物报复。皮草大衣、钻石项链……这些昂贵的物品有一大半都是友代在顺一出轨期间自作主张买回家的。顺一自知理亏,只得默许,不敢多说她。而这次的代价一定是即将建起的新房。
只能静观其变了。顺一掬起浴缸里的水洗了洗脸。过一段时间再提要求吧。预算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客厅与浴室隔着一条走廊,但他分明听见了友代的笑声。看来她已彻底进入躁狂状态,还是说一大早就开了瓶香槟?
顺一望向窗外的院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竹林被北风吹得左摇右摆。看来今天也很冷。年后的梦野就像被太阳抛弃了一样,几乎每天都是阴沉沉的。

11
被 相原友则盯上的低保人之一——单亲妈妈佐藤彩香,带着前夫写的情况说明来到了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窗口。说明写在一张信纸上,字迹如小学生般幼稚。总共没几句话,友则却找出了三处错别字,可见这位前夫的文化水平之低。
看完情况说明后,友则咬紧牙关,克制住烦躁的情绪。
信纸上的内容可以总结成一句话:我失业了,无力支付抚养费,请政府继续发放低保。签名后面有一个拇指按的手印。不难想象,情况说明是前夫随便找张纸写的,而且写的时候没带印章,他便自作聪明,觉得按个手印也是一样的。前夫名叫加藤裕也,二十三岁。友则定睛一看,发现“情况说明”的“明”字竟也少了一横,看来这个加藤真是蠢得可以。
佐藤彩香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她让一岁的儿子坐在自己膝头,又让三岁的女儿在旁边坐好。这显然是为了博取友则的同情。或许她以为,只要有孩子在场,友则就不会严厉逼问。其实福利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有一个比较隐蔽的“咨询角”,但友则偏要在窗口接待佐藤,让她出尽洋相。
“那这位加藤先生每天都干什么?”
面对友则的问题,佐藤绷着脸回答:“我不知道。”腿上的儿子已经坐不住了。旁边的女儿正转着钢管椅玩。
“情况说明上写着他现在没工作,那他去职业介绍所找过吗?”
“这我也不清楚。”
“他是真的失业了?”
“是的。”佐藤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方面的情况我会去核实的。”友则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说道,“只要跟街坊邻居打听一下,就知道加藤先生平时都做些什么了。如果他没失业,那就意味着这份情况说明是假的。你的低保会被立刻停掉不说,我们还会采取相应的法律措施。”
“小翔,别乱动。”
佐藤哄着儿子,故作平静,但友则通过表情的细微变化看出,她已经慌了。
“对了,这份说明是您亲自去要的吗?”
“不,是我让朋友要的。”
“好,那我就先收下了。”
“对了,”佐藤探出身子轻声说,“我的前夫很凶的,动不动就打人,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当心啊。”
“哦……”
这是在威胁我吗?友则愈发不快了。有种就动手啊,反正有刑警顾问撑腰。更何况,他在几天前刚成功停掉一个沉迷弹子球的前建筑工人的低保,正是最自信的时候,不可能再“软”回去了。
“话说您有手机吗?”
“有啊……”
“法律规定,低保是不能用于支付手机费的,请您立刻销号,否则就把之前用低保支付的费用退还给我们。”
一气之下,友则决定反击。以前没提这件事,一半是法外开恩,另一半则是懒得追究。
“这……”佐藤噘起嘴,“我没有装固定电话,一直把手机当固定电话用。要是没手机,我都没法跟父母联系了。”
“规矩就是规矩。按现在的低保规定,手机和私家车、空调一样,都是不能有的。”
佐藤一脸不服气,鼻孔都张大了。天真无邪的女儿爬下椅子,在地上打滚。
“怎么样,您是要去销号,还是退钱?”
“呃……要是没有手机,不就没法找工作了吗?”
“如有需要,我们会把办公室的手机借给您。一直不装固定电话才是不符合社会常识的行为吧。”
友则顺便嘲讽了几句。年轻的单亲妈妈有一大半只知道偷懒,连固定电话都不肯装。
对佐藤的说教持续了十多分钟。要表现出自己有“找工作”的意愿,要主动去找托儿所,要找亲戚朋友帮忙——除此之外,友则还跟她讲了讲政府的难处。中央拨款已大不如前,地方政府的财政都很紧张,不可能因为你是单亲妈妈就大力补助。
“那我们一个星期后再谈吧。在这段时间里,您至少要去几趟职业介绍所,拿出一点态度来。”
“哦……”
佐藤气呼呼地扭过头,把儿子放进童车,牵着女儿的手回去了。
我要让你每周来办公室报到!友则对着她的背影,狠狠呼出腹中的恶气。他必须和有问题的低保人比耐性、比毅力。
“你还挺能干的嘛。”有人在他身后说道。回头一看,稻叶屈着一条腿搁在椅子上,笑得跟只狗似的。
“那个小丫头原来是飞车党的。她前夫也是。那群人尝到了低保的甜头,合起伙来讹政府,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
“一定要想办法撤掉刚才那个人,每月拿二十三万也太过分了。”
宇佐美科长边看文件边插嘴。半年前,就是他批准了佐藤的申请,都没怎么仔细审核。
之后,友则整理起了文件,可没过多久,民生委员水野房子来了。后面还跟着个没精打采的中年男人。她昨天跟友则打过招呼。友则说,上午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
“相原先生,这就是我在电话里提过的西田肇先生,住荣新村的。”
水野抬起手介绍道。据说此人的母亲膝盖不好,瘫痪在床,他自己也有些神经衰弱,不能出去工作,所以想申请低保。友则之前就说了,无论如何,申请人必须先来窗口一趟。
友则示意两人坐在窗口柜台前,可水野竟毫不犹豫地问:“相原先生,我们去咨询角谈吧?”无奈之下,友则只能带他们去屏风后面,隔桌而坐。
“他昨天去市民医院看过病,开了抑郁症的诊断书。给他看病的大夫说,他还有失眠和进食障碍的症状,除了吃药,还要打点滴。”
水野将诊断书摊在桌上,旋转一百八十度,推到友则面前。
“可他现在没钱,只能暂缓支付。等低保批下来,医药费不就自动免掉了吗,到时候再找市政府报销就是了。”
一旁的西田不停地眨眼。他虽有抑郁症的诊断书,看起来却不是特别衰弱。医生说他有进食障碍,可他并没有骨瘦如柴,反倒有点胖。四四方方的下巴也许是血统使然,给人顽固的印象。友则接触过好几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他们的共同点是皮肤黯淡无光、眼窝凹陷,一看就有自杀倾向。但眼前这位并没有这种感觉。
“您原来做什么工作?”友则问。
“公司职员,好像还去过工地。”水野回答道。
“别插嘴,请申请人亲自回答。”
西田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开口:“我、我,我在工业废料处理厂开过重型设备。”他的声音高亢又沙哑,与外表很不相符。
“那您应该有特种车辆的驾驶执照和操作证吧?”
“嗯……”
“那就不需要我们提供就业援助了。”友则故意用欢快的语气说道,以示讥讽,“您才四十五岁,还很年轻,只要去职业介绍所,一定能找到工作。”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母亲膝盖不好,需要人照顾,他自己又有抑郁症,连出门都困难,”水野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今天也是好不容易才来的,特意给老母亲穿上了成人纸尿裤——”
“水野女士,你让我们自己谈好吗?西田先生,您去过职业介绍所吗?”
“没、没有……”
“那请您明天先去一趟。既然您能操作重型设备,就一定能找到工作,而且待遇绝对差不了。我也知道您担心家里的老母亲,但只要有了工作,有了收入,就能请护工照顾,市政府的福利科也有相应的扶助制度。那就这么定了,您先去找工作吧。”
“呃,可是……”
“可是什么?”
“我我我、我就是因为没法工作,才被公司辞退的……”
西田挤出这句话,视线在空中游走。他有严重的口吃。
“辞退?您是被解雇的吗?”
“不不,呃,辞辞、辞职信是我自己交的,但是被公司逼的……”
他仿佛刚吹完一曲小号,憋得满脸通红。
“这样啊。可即便是主动离职,只要您在那家公司工作过,就能领到失业保险。您去问过吗?”
“呃,我,呃、呃……”
“普通公司都会给员工买失业保险的。”
“我我、我是临时工,这这、这种保险都没有……”
听到这话,友则心想,自己的老东家也是这样。连最底层的废料处理厂都开始减少正式员工的人数,靠临时工补充劳动力,因为当老板的都不愿意承担风险。
“我跟你说,西田先生是最近才开始口吃的。上班那会儿根本没这个毛病。医生说,口吃也是心理压力引起的。一口吃,他就更不敢出去见人了。你应该也能理解他的难处吧?”
水野貌似打心底同情西田。她肯定是个深受街坊邻居爱戴的热心大妈。
据水野说,西田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他们都住在外地,好几年没联系了。照理说大家都是骨肉亲人,本不该疏远成这样,可低保户往往都是被父母兄弟抛弃的人,所以友则并不吃惊。有前科、酗酒、家暴……哪一条都是充分的理由。
友则又问,您的哥哥姐姐能不能帮帮忙。西田回答:“我我我、我哥是混黑帮的,我姐,她她她受不了,没没、没结婚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看来他是最倒霉的小儿子。自不用说,他的母亲没有领养老金的资格,父亲也在二十年前失踪了。他自己也离过两次婚。友则没有细问,但不难想象,两位前妻估计都和他有相似的成长经历。
“相原先生,能不能早点批准他的申请?他家已经三个月没交电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电。家里的灯油快用完了,也没钱买新的。今年冬天这么冷,我都快担心死了……”
水野对友则双手合十,苦苦哀求。西田心神不宁地眨着眼,嘴唇也不住地抽搐。他这种症状叫面部痉挛,常见于精神病患者,友则见得多了。
“哪有这么简单,就算开出了抑郁症的诊断书,我们也不能立刻发放低保。否则大家都要往医院跑了。毕竟精神病的症状都是靠病人自己说的。”
“这……可西田先生……”
“我知道,就算他真有抑郁症,但是在我看来,他的症状不是特别严重。出得了门,说得了话,身体也动得了。说白了,他还有工作能力。所以他必须先去职业介绍所,不去就一切免谈。我还没问他家的资产情况呢。如果家里有空调,那就不可能给他批。”
“实不相瞒,他家的确有辆私家车……”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友则举起双手,望了望天花板,说道,“水野女士,你是民生委员,规矩你应该都懂。想申请低保,就得先把车卖掉。”
“哎呀,那是辆破车,都锈住了,能开得动都是个奇迹——啊,西田先生,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家的车是真的破呀,肯定卖不出去,说不定还会被人收一笔废品处理费呢。”
“反正有私家车的人绝对不能申请低保。”
“要要要……”西田满脸是汗,憋了半天才说出口,“要是没车,都都不能进城啊……”
“不是还有公交车吗?”
“没了没了。”水野房子在一旁摇头,“去荣新村的公交线路去年秋天就没了。住在那儿的都是退休老人,大家都愁坏了……小区明明是市政府名下的,就不能多为居民考虑考虑吗?现在大家要出门,只能坐一天五趟的梦城免费循环班车。先坐到梦城,到超市买点东西,再去广场打发打发时间,等返程班车的时间到了才能坐车回家。每天都是这样。”
说到这儿,友则想起来了。市议会曾讨论过“公交入不敷出”的问题,决定依次撤销无法盈利的线路。头一个遭殃的就是荣新村。
友则脑中浮现出老人们等候梦城循环班车的光景。他们在瑟瑟寒风中呼着白气,弓起后背,搓着手。对大资本家而言,拿下地方小城简直易如反掌。把现有的私营小商店吞并掉,自然能打造出一家独大的局面,于是车站门口日渐没落,商店街每个铺面都拉着卷帘门。
“相原先生,你就去他家看看吧。”
“好,我可以去看看老人的情况。但西田先生明天必须先去职业介绍所,还要把私家车处理掉,这是先决条件。做好这两件事后,我们会找医生了解情况。如有必要,西田先生还要去福利办公室的定点医院重新检查一次,否则我是不会去家访的。”
“这也太……”
水野十分不满,鼓起腮帮子。西田咬紧牙关,把头扭向旁边,仿佛在忍耐什么。
“还是先想办法找工作吧。不一定要做全职,每天做一小会儿也成,简单的体力活也没问题。什么都不做,只想靠低保过日子,以后就很难摆脱这种状态了。”
“可是——”
“今天就谈到这儿吧。”
友则起身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尽快离开。“都没钱买灯油了,这可怎么办……”水野叹了口气,陷入沉思。友则懒得理会,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他目送西田迈开罗圈腿,轻快地走出办公室。他的后背十分健壮,跟练过柔道的人一样,屁股也很大。明明干得动嘛,友则喃喃自语。口吃的确是让人同情的毛病,但症状也不是太严重。在工地干活本来也不需要多说话。
友则暗下决心,绝不能批准他的申请。低保是提供给弱势群体的社会福利,最有资格享受的是残疾人,其次是独居老人和单亲家庭。那个西田还有工作能力。
宇佐美催他汇报情况,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科长毫不犹豫地说:“免谈。”这人原本连材料都不仔细看,说盖章就盖章,也算是长进了不少。
窗外北风呼啸。这个冬天的日照时间怎么这么短?友则都不记得梦野过年后有没有出过太阳了。
面谈后,友则走访了几家低保户,听他们倾诉烦恼。虽然上头下达了严格命令,要杜绝骗保的情况,但是在家访过程中,友则常常痛感福利保障制度的必要性。单亲妈妈光靠打零工无法养活自己和孩子。一听说老老实实工作的成年人只能拿到七百块的时薪,友则就很沮丧,虽然他并不是当事人,也感叹福利制度就是用来给资本主义擦屁股的玩意儿。
友则在吉野家吃完午饭,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碰巧路过梦乐城,看到前些天蹲过点的大型弹子球店,便一时兴起,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又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咖啡,回到车里喝了起来,美其名曰“饭后休息”。
他没有熄火,就这么坐着观察四周,心中怀着一抹期许——或许今天也能撞见那对出轨的男女。那天他异常亢奋,连自己都被吓到了。那也是头一次品尝到窥视他人隐私的快感。
友则点了支烟,白烟袅袅。开窗太冷,只能靠空调换气。然而毕竟是一辆便宜的低档车,眼看着车中的烟雾越来越浓。
工作日的弹子球店一如假日般热闹。梦野市总共就十二万人,大白天有空来这儿打发时间的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光是国道两侧,就有十多家弹子球店,而且都不是本地人开的。
一有红色的小车开进来,他便下意识地探出身子,细细观察。不知不觉中,他竟翘首期盼起来。当然,那位年轻的家庭主妇估计不会轻易现身。
他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翻看那天偷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主妇正在向她的相好挥手。她一张娃娃脸,脖子很细,整个人都显得纤瘦,衣着一点也不花哨,是那种能让人产生“保护欲”的类型。
友则能轻易想象出她平凡的前半生:高中毕业后进了市内的中小公司,和朋友介绍的男人谈了恋爱,在二十三岁那年结婚。蜜月是去夏威夷,如果父母够阔气,那就去澳大利亚。婚后辞职当家庭主妇,二十五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怀上第二胎后就买了独栋的房子,搬到现在居住的小区……
你傻啊,想这些干什么?友则在心中自嘲。那女人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那不过是个见缝插针享受婚外恋的女人罢了。
这时,一辆白色的轻型车恰好停进友则眼前的车位。车上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车停稳后,她迟迟没有动,而是举着手机打电话。友则半开玩笑地想:哟,不会又被我撞见一个吧?谁知片刻后,男方真的来了,友则目瞪口呆。
男人大概四十多岁,看打扮像是公司职员。他从车后悄然现身,朝女人亲昵地挥了挥手。女人笑开了花,下车朝男人跑去。两人穿过停车场,走出了友则的视野。又过了一会儿,一辆灰色轿车开了出来。那两人都在车上。
“老天……”友则喃喃自语。梦野市居然有这么多出轨的家庭主妇?他虽然只撞见了两次,可一撞一个准。
他顺手拍了几张照片。此举并没有明确的意图,不过他的确感觉自己的“藏品”变多了。
眼看着灰色轿车开出停车场,朝着与梦城相反的方向驶去,友则追了上去——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在做傻事。开上国道后没多久,他就看到一座山。于是,他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山脚下开了好几家情人酒店。要往那个方向去,在刚才的弹子球店的停车场会合最方便,距离也最近。换言之,那停车场就是出轨者的约会圣地。孩子要到傍晚才会从幼儿园或学校回家。下午这两个小时,就是女人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前妻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友则的脑海中。纪子是不是也会找一个停车场和情人会合,然后一起开车去情人酒店?纪子确实有一辆轻型车,那是父母买给她的嫁妆。在这座城市生活,没车就意味着没法出门买东西。友则此前从未想过纪子是怎么用那辆车的。开车出行,能忽略周围人的视线,轻型车解放了这些女人。每座地方城市都是轻型车满街跑。
友则跟踪的车果然开进了情人酒店。他一边放慢车速,一边眺望酒店大楼。他并不像上次那样亢奋,因为这次的女人不合他的口味。太胖了,容貌也低于平均水平——他做的事和跟踪狂半斤八两,却还有闲心给人家的长相打分。
跟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友则决定回市政厅去。但他想稍微绕一段路,去上次撞见的那个年轻主妇家门口看看。他还记得,大门口挂着写有“WADA”字样的名牌。
于是他把车开进河边的住宅区,朝主妇家开去。周围净是些四四方方的小房子,仿佛是用乐高积木堆出来的。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二楼都有凸窗。每栋房子的占地面积都不足四十坪,所以格局分外紧凑。反正这是只住一代人的商品房。梦野市没有房产商销售那种代代相传的祖宅。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主妇的家。红色的轻型车就停在车棚里。窗口拉着蕾丝窗帘,屋里好像没人。车开了过去。友则不禁怀疑,我这是在干什么蠢事?
他穿过住宅区,上了河岸边的土堤。主妇们带着孩子在河滩上玩耍。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在那儿,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随时会有雪花飘落。裹成棉花包的孩子们欢快地跑来跑去。那女人站在一旁看着,和其他妈妈聊天。她和上次一样,戴了条粉红色的围巾,穿着白色的羽绒服。
车从人群前驶过。在场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他也看了看那个女人,但视线没有停留太久,以免对方起疑。真不错,她的长相完全符合友则的喜好。可惜她已经结婚了,还有情人,不可能成为他的人。真想知道她的全名。姓氏是和田(WADA),那名字呢?
话说回来,他一个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怎么就干起这种勾当了?离婚、丧偶的男人像没有尾巴的风筝似的,风轻轻一吹,就会原地打转。友则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怜悯。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见电话是牌友打来的,他把车停靠在路肩。对方问他今晚要不要去菲律宾酒馆。
“两万块就能带姑娘出台了。我们准备跟土木科的一起去,你要不要也来呀?”
说完,同事还在电话那头发出了猥琐的笑声:“嘻嘻嘻……”
“唔……”友则不禁苦笑。
住在梦野的男人都知道,有些菲律宾酒馆的陪酒女是卖身的。在地方上,卖淫嫖娼都没人管,因为嫖客里有不少公务员。
“行啊,那就去玩个痛快吧。”
友则附和道。他要逼自己表现得快活些。他想发泄心中的烦闷,哪怕只能轻松一小会儿。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他大概才有抑郁症呢。
“听说那家店从别处来了好些年轻姑娘,嘶——”同事调笑道。
友则忍俊不禁,心情也好些了。
成天一个人闷着又有什么用?既然每天都过得很单调,那就更应该找点乐子调剂调剂。
他踩下油门,准备回市政厅,不由得想,要是能遇上长得像她的女公关就好了。

12
“商 业高中男生被十七岁的巴西工人捅伤”的消息在梦野市的青少年中迅速传开。但故事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伤人者还没被抓到,有的说受害者失血过多,一度生命垂危,还有的说本地流氓为了给兄弟报仇,见巴西人就打……一时间流言四起。
当然也有比较荒唐的传言,比如两派人拔出日本刀互砍啦,真的闹出人命啦。
目击者久保史惠常被学校和补习班的同学缠着讲述当天的情景。有时候,她还要负起澄清谣言的责任。然而,一听到学校里的不良少年问:“你被基诺袭击了?”愤怒与无奈便涌上心头,还感到心寒。发生在小城的案件就是给闲人消遣用的。
流言满天飞的主要原因是此事并没有上报。史惠本以为,这样的事至少能上本地的小报,怎么都该有块豆腐干大小的位置吧?她还特地去图书馆查了一下,却一无所获,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关于这件事,北高的山本春树说了一条耐人寻味的消息:
“伤人的基诺是‘荣进部件工业’的派遣员工。也就是说,他是以研修生的身份来日本的劳工。荣进为了把这件事压下去,通过市议员做警方的工作,说要是登报,巴西人的形象会受影响,到时候梦野人就要搞种族歧视。嗨,其实他们是怕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春树的解释合情合理。“荣进部件工业”是史惠父亲工作的地方。它几乎是梦野市唯一的大型工厂,听说市政府给了很多优惠政策。考虑到工厂带来的税收和就业机会,政府也的确不敢怠慢。
“其实荣进找的议员就是我爸。”
说到这儿,春树冷冷一笑。
“好厉害呀,在警界也那么吃得开。”
史惠感慨道。春树却十分不屑地说:“就是个乡下政治家而已。”
据说兄弟被捅让本地混混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们现在人手一把小刀防身。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案发后第二天,梦乐城户外用品店的折叠刀就卖空了。史惠也亲眼看到了写着“调货中”的牌子。敢把这种东西卖给未成年人的商家恐怕也不太正常。
这天,全体高二学生都只上五节课,因为放学后要召开“毕业去向说明会”。不过今天的会只面向准备升学的学生。至于有意就业的学生,学校会另外安排一天。所以半数学生甚至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回家了。其中也包括准备进专科学校的人,因为专科学校没有入学考试。
史惠也能感觉到校方的一片苦心。如果把所有说明会都安排在同一天,只区分会场,两种学生之间势必会产生隔阂。一边是即将走进“象牙塔”的人,一边则是高中毕业后立刻就业的人,他们将要经历的青春年华会截然不同,人生轨迹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的交汇。
听高三的学姐说,面向就业学生的说明会唯一的主旨,是劝他们找份正经工作,不要当飞特族。梦野市的就业率貌似在县内排倒数,令教育委员会一筹莫展。老师会亮出图表,向大家讲解飞特族与正式员工的收入将在十年、二十年后拉开多大的差距。听完后,学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了工作。
即便是这样,本校今年仍会有将近一百名学生走上飞特族的道路。史惠倒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算在梦野找到工作,等待他们的也是无聊而平凡的人生。在这个地方,摆在学生面前的选项并不是“一流”或“二流”。大家都被迫在“二流”与“三流”之间做出选择,又有谁会认真考虑自己的出路呢?
两百多名学生齐聚武道馆,在榻榻米上随意找地方坐下,开始自娱自乐。男生们玩起了摔跤,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地聊天。有的聊昨晚的电视剧,有的聊最近大热的演员——考生也是要看电视的。
这时,老师们进来了。大家起身问好,再坐回原处。
“同学们,离全国统考只有一年了,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我看你们还悠闲得很,这样下去怎么行!”
年级组长拿着麦克风喊道。他是个身材发福的大叔,穿着一条膝盖凸出的裤子。早稻田教育学院的文凭是他毕生的骄傲,开口闭口就是“你们有本事考个更好的学校给我看看”。史惠特别瞧不起他。早稻田的毕业生只能混成这样,岂不是给学生泼冷水?
“你们给我听好了!接下来的一年非常关键,说这一年左右了你们的人生也不为过。我也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是最贪玩的。但你们一定要忍住。只要考上大学,你们就能开开心心地玩上四年,想谈恋爱的,也给我先忍一年,等高考结束了,老师都可以给你们当媒人!”
会场爆发出一阵哄笑。看来年级组长想先博大家一乐。
“去年年底,老师们通过三方面谈[1] 了解了大家想报考的学校。大家对现状的认识可能还不太充分。在现阶段把目标定得高一点也无妨,但只看大学的牌子,却不仔细斟酌填什么学院什么系,那就很成问题了。如果你的两个志愿是同一所大学的商学院和社会科学院,或是同一所大学的经济学院和法学院,我还能理解。可前面填药学院,后面填信息工程学院,或是前面填英语系,后面填心理系,那就是胡来。这和你去餐厅同时点鳗鱼盖饭和玉米浓汤是一样的!”
笑声又响起来,不过一半是冷笑。
“你们以为削尖脑袋混进理想的大学就行了?没那么简单。有些话,补习学校的讲师是不会说的,所以老师要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跟不感兴趣的学问打四年交道,你就等着受罪吧!不要因为你是女生,就随便选文学院,也不要因为你是男生,就脑子也不动填经济学院。你们要好好考虑,自己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这儿,史惠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她就属于老师说的这种情况。她根本不喜欢文学,村上春树的书都看不过三页。可让她去学经济或法律,她就更没底了。
“老师,我哪儿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个男生抗议道,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我们才十七岁,现在就让我们定好以后的方向也太荒唐了。”
许多学生深有同感,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老师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迷茫,可是……”年级组长瞪了底下的学生一眼,“那只能说明你们对自己还不够狠。过了年,还没有一个学生去升学咨询室申请一对一面谈呢,就连去咨询室翻看大学宣传手册的人都不到十个。可见你们的意识还远远不够,一点求知欲都没有!”
年级组长挥着拳头,慷慨陈词:“你们太没紧张感了,注意力也不集中。就剩最后一年,不能忍一忍吗?不要再打工了,游戏也要戒掉。回家后就把手机关了。有闲工夫拔眉毛,不如多背几个英语单词……”看来这场说明会的主旨是给准备升学的人“收收心”。老师边说边做出各种夸张的手势,反复强调:“你们要多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史惠听着老师的演讲深刻反省。要是考不上立教大学、青山学院这个水平的名校,父母肯定不会放她去东京。到时候,她只能选本县或仙台的私立大学。考试直接决定她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但她的确不在乎最后学什么专业。除了有顶尖头脑的人才,大多数青少年都不是冲着“学习”上大学的。再说了,有些大学连偏差值[2] 低于四十的学生都收。大人们要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之后,话筒交到升学指导老师手里。老师从全国统考制度讲起,又介绍了高校自主招生的报考方法和周边几所大学的保送名额,还把从现在到明年三月的迎考日程写在白板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你们都不记笔记吗?”年级组长插嘴道,“我数了一下,发现带纸笔来的学生还不到一成。剩下的人准备怎么办?背下来?你们的记性可真好啊。别以为老师回头会发归纳好的讲义!说明会一结束,我就让值日生把白板擦了!”
学生们惊呼道:“哎——”
“瞧瞧,这种态度就证明你们还不够紧张,对自己还不够狠。”年级组长提高嗓门,鼻头挤出无数皱纹。
在说明会的最后,他正色道:“下面我要讲的问题有点敏感……”原来话题与关键时期的人际交往有关。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选择的毕业去向不同,你们的关系难免会产生一些变化。不准备考大学的朋友约你出去玩,但你拒绝了。朋友也许会怪你没义气。可你们仔细想想,一个在关键时期打扰你学习的人,称得上真真正正的‘朋友’吗?只要他换位思考一下,就会在心里为你加油鼓劲,而不是占用你的时间。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应该做的。我希望你们都能坚定立场,拒绝这种邀约。跟外校学生打交道时也是一样的。不要害怕被老朋友排斥,因为你们一定会在升学班里交到新朋友。本校学生升上高三之后就会按毕业去向分成‘升学班’和‘就业班’。想必你们也知道,准备升学的学生会被分成五个班,集中在校舍的四楼。这层楼除了五个升学班的教室,就只有实验室和电算室这类特殊教室了。也就是说,在这层楼学习生活的只有你们。虽然一部分学生认为这样的安排是搞歧视,搞隔离,但老师们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法子。我们殷切地希望你们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也是老师的梦想啊!”
听完这番话,史惠竟产生了一丝感动。年级组长说不定是个好老师。如果这场升学说明会旨在让考生摆正心态,那它的确成功了。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男生都老老实实地听着。瞧这架势,大家应该会埋头学习好一阵子。
散会后,白板前挤满了人。有人甚至用圆珠笔往自己掌心写字。
“真拿你们没办法……老师明天破例给你们发讲义。”
在这种光景面前,年级组长欣慰地说道。学生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女生将老师团团围住,一边用手指戳他一边说:“老师你真坏。”
史惠也燃起了熊熊斗志——一定要考上东京的大学,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表参道和银座走走。要是平时散步的地方变成梦城,她一定会懊恼终生。
放学后,史惠动身前往补习学校。参加说明会的学生有一大半是同路人。和平日一样,她在电车上看到了一群坐在地上的商业高中学生。他们显得比平时更蠢了。
“听说向田高中刚开过升学说明会?”补习学校的年轻讲师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在课前说了这番话。
“老师是不是让你们谨慎选择学院和专业?这是文部省的指导方针,你们随便听听就是了。高中生怎么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呢?老师我进补习学校之前,还在食品公司当过销售。进公司第二年,我就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立刻跳槽了。在三十岁之前,每个人都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所以,要是你还不确定努力方向,就往名校考,因为偏差值高的大学会给你更多的选项。”
讲师连珠炮似的说着,那速度让人听着很是爽快。“闲话就说到这儿。大家要好好加油哦!”讲师拿起教材,往白板上写了一串英语语法。史惠和其他同学赶忙做笔记。才一天的工夫,她却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两把。
今天,她听得分外认真。和美居然还举手提问了。有人为自己加油鼓劲总是好的。如果孤军奋战,她肯定不会这么努力。
课一直上到傍晚六点半。她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的罐装咖啡,和同学聊天。北高的男生也在。春树把崭新的大衣搭在肩头。现在正好是商场打折的时候,那大衣可能是他母亲去东京买回来的。
“春树少爷果然是资产阶级,听说你连内衣都穿拉尔夫·劳伦的?”
男生们开着春树的玩笑。
“就你烦人……谁让我妈有购物癖呢。我那个还在上初中的妹妹都用上了爱马仕的背包。她自己还买了身皮草大衣。在这种乡下,穿皮草给谁看……”
春树皱着眉,毫不客气地透露自家的内情。
一行人走出教室,正要回家,史惠却被一脸凶相的讲师叫住了。他瞪了史惠一眼。“喂,久保,没交自我诊断表的就剩你了。”
史惠差点忘记这件事。讲师给大家发过一张表,让大家分析自己每门课的强项与弱项。史惠把空表弄丢了,所以一直没交。
“你给我填完再走。老师们要统计数据,少一张都不行。”
“哦……”史惠缩着脑袋回答。和美笑着嚷:“久保史惠同学要留校啦——”男生们也笑了。无奈之下,她只得跟讲师回到办公室,找张角落里的桌子填表。
窗外天色已晚,小雪在夜幕中飞舞。一想到自己下了电车还得骑自行车回家,她便眉头紧锁。对了,一会儿去厕所穿条打底裤。反正北高的男生都走了,还要风度做什么。
夜晚七点,史惠独自走出补习学校所在的大楼。她紧握手机,快步走向电车站。商店街的店铺关了大半,寒风把卷帘门吹得嘎哒嘎哒直响。除了她,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也许是下雪的缘故,但眼前的光景着实诡异。有些商店还开着门,却没人看店。反正也没有客人来,或许大家都去里屋吃晚饭了。
街道的冷清与崭新的路灯形成鲜明的对比。路灯每隔十米就有一座,铁柱刷成了时髦的胭脂色。不合时宜的明亮反而衬托出周遭的萧条。这些路灯上还装了扩音器,一刻不停地放着音乐。到底是谁拍板造了这些废物,简直莫名其妙。
史惠走到车站前,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银色轿车。车的后备厢敞开着,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旁边,死死盯着她这边。男人的外貌没有明显的特征,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了件橄榄色的美国空军式夹克。
他不会过来搭讪吧?史惠戒心大起,赶忙岔开视线。见状,男人也转身背对着她,探出身子开始整理后备厢。
是我多心了……史惠松了口气。一个人走夜路,难免会战战兢兢。
她从车旁走过。车载音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她用眼角余光往后备厢的方向瞥去,那个男人不见了。
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粗糙的劳动手套将她的脸紧紧勒住。她的心脏都快吓得停止跳动了。
男人的手臂插进史惠的腋下,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她的视线落在轿车的后备厢上,脑中一片空白。我要被绑走了?为什么?
男人的鼻息扑在她的耳朵上。她的身体被横过来,手机也掉了,右肘与腰部感受到猛烈的冲击。她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后备厢。虽然嘴没被堵住,但她吓傻了,喊不出声。
砰!在响声传来的同时,视野成了一片漆黑。轿车迅速发动,轮胎的悲鸣传入耳中。史惠的头在黑暗中撞到了前后两侧的东西。她浑身战栗:我要被人绑走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抬脚猛踹后车盖。不会吧,不会吧……一股恶寒传遍全身。明明该放声大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了,叫不出声。唯有车载音响的重低音震撼着她的鼓膜。
膝盖瑟瑟发抖,下巴像响板似的嘎哒作响。为什么、为什么?来人啊,救命啊!我要死了!
“死”字浮上史惠的脑际,她意识也变得模糊了。
头晕目眩,前所未有的恐惧汹涌而来。不等她惊慌失措,头脑就已经失控了。


[1] 由学生本人、监护人和老师参加的面谈。
[2] 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是日本对于学生智能和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75为最高值,25为最低值。

13
一 大早,加藤裕也离开自家公寓,准备开车前往公司。绕到停车场一看,管理员正在用竹扫帚扫地。“早上好。”他主动跟人家打招呼,态度很和气。混过飞车党的人也是会跟人打招呼的。再加上他干的是销售,早已养成圆滑的处事风格。
形同枯木的老管理员貌似有些耳背,每次回话的声音特别大。“好冷呀!”他呼着白气,笑出一脸皱纹,随后加了一句:“啊,对了,昨天下午,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人来过,到处打听你的事儿呢。”
听到这句话,裕也不禁停下脚步。
“社会福利办公室?”
“是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吗?”
“不知道。”裕也装出思考的样子,歪着脑袋。他当然知道,问题就出在千春让他写的情况说明上。
“办公室的人问我,二〇四号房的加藤先生有工作吗?我说,‘当然有,他每天早上都打着领带出门呢。’”
管理员眯起眼睛,点着头说道。看来他觉得自己干了桩好事。
“我还说,‘虽然不知道他在哪儿上班,但他每次见我都会打招呼,是个很懂礼貌的年轻人——’”
“哦,这样啊,那多谢您了。”
裕也随声附和,低头致谢。
“那人可能是私家侦探,假借福利办公室的名号来查婚姻和就业情况。”
“哈哈,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
裕也敷衍着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暖车。
这么快就败露了……他搓着手自言自语。哪怕败露了,他也吃不了什么亏。不就是前妻的低保被停掉吗?每月白拿二十三万,岂有此理。她活该。
换挡,踩油门,车缓缓驶过住宅区。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政府不会逼自己付抚养费吧?
裕也“嘁”了一声。彩香的第一任丈夫居无定所,游手好闲,凭什么让自己一个人承担抚养义务?他本来就不想要孩子。是彩香硬说生一个是生,生两个也是生,任性地把孩子生了下来。这种女人根本没脑子。真结婚了,她又说“想多玩几年”,连家务也不做,直接逃回娘家。
管她呢,裕也在心中骂道。前妻过得怎样,关我什么事?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裕也的公司出事了。一个二十岁的员工去一位独居老人家里,像平时一样推销漏电保护器。谁知刚推销到一半,老人的女儿女婿来了。被他们一质问,这个员工本性毕露,威胁道:“看老子不一把火把你家烧了!”
这家人心惊胆战,偷偷记下车牌号,向梦野警局的生活安全科求助。警方立刻查出车主在向田电气保安中心工作,昨天就发来了传唤令。
闻讯,龟山社长勃然大怒,对闯祸的员工一通拳打脚踢,打得他遍体鳞伤。在场的干部心有余悸:“我还以为他要被社长打死了……”当然,公司不能把一个脸都被打变形的员工送到警局。
社长召集全体员工开会。他气得面红耳赤,形同恶鬼。
“你们再敢胡闹,我就让你们一起负责任!搞什么鬼!人家稍微问两句,你就敢放狠话?那可是普通老百姓。一点火就炸,你当自己还在混飞车党吗!给公司惹麻烦,还被条子盯上了,说‘对不起’还有用?要是公司业务因为这件事受影响,大伙儿都要跟着受罪。你不是在单打独斗,我们是一个团队。稍微动动脑子!信不信我弄死你们啊!”
龟山边说边拍桌子。曾经的小流氓们都吓得缩着脑袋。
脸肿得跟西瓜似的问题员工石井跪坐在社长旁边。裕也开惯了批斗会,却从没见过伤成这样的人,他不敢正视石井,甚至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社长手下留情……
“你们说怎么办?就因为石井威胁了人家,条子发传唤令来了!可他能顶着这张脸去吗?”
在场的员工怕是产生了同一个念头:把他打成这样的不是你吗?不过大家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当没看到,还是装傻?你们说咋办?要是驳了警方的面子,他们就要动真格了。我们这种小公司根本顶不住,分分钟就会被碾碎。到时候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你们别以为高中辍学的人能轻易找到工作。你们要去梦野的零件工厂和巴西人一起干活吗?浑身上下都是油,再也不用打领带穿西装了。好不容易凑齐的行头都没用了。你们准备怎么做?”
办公室一片死寂。龟山总是把问题甩给员工,让员工认定责任在自己身上,并奖励为解决问题四方奔走的人。
“社长,我有个问题!”柴田举起手,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他,“石井最后有没有把东西卖给那户人家?”
柴田昂首挺胸。连裕也都能看得出,他最近洋溢着自信。
“没有,他才卖到一半,老人的女儿女婿起疑了,然后他就爆发了,是吧?”
龟山把脚踩在正襟危坐的石井肩上,前后摇了摇。
“那被害人应该没有提交被害申报单,只要我们给足警方面子,就能把事情压下来。要不我去给被害者赔罪吧,然后立刻去警察局,跟那边也道个歉。”
“哟,柴田,你愿意为公司跑一趟吗?”龟山兴奋地问。
“您就让我去吧。让我下跪磕头都行!”柴田激情昂扬,仿佛摇滚乐手矢泽永吉附体一样。
“好,说得好!但你要去赔礼道歉,得再带上一个人。赔罪都是两个人去,知道吗?两个人一起低头,效果也能翻倍。真诚的态度也很重要。就算要演,也得演出真情实感。谁跟柴田去啊?”
“我去!”裕也立马举手。他心想,这是给龟山留下好印象的绝佳机会,况且他跟柴田的关系也不错。
“哦,加藤,你也愿意为公司出力。”龟山说道。
听到社长喊自己的名字,裕也心中一阵欣喜。原来社长还记得他叫什么,知道他长什么样。
“上门的时候记得带糕点。别买脆饼,老人牙口不好。要选包子、羊羹之类。人家已经吓坏了,赔礼的时候一定要全程面带微笑。你们就说,公司立刻解雇了那个销售员,对条子也这么说。要是被问及业务内容,就照着宣传手册回答,说我们公司就是做检修的,只有顾客需要的时候,才会按定价销售漏电保护器。反正接待那户人家的是生活安全科的市民窗口,他们没心思调查公司。要是牵扯刑事科,就得多加小心,一口咬定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龟山以飞快的语速下达指示。每一条都是那么精准到位,裕也不得不佩服。虽然龟山当年的学习成绩不好,但脑子转得快。能在这个社会出人头地的,都是龟山这种机灵的人。
散会后,柴田面带微笑走向裕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咱们一起把这件事搞定。”裕也也点了点头。男人特别享受这种相互认可的关系。
社长命令石井留在公司接一个月的电话,给大家洗一个月的车,没有继续追究。石井的脸上仿佛写着一句话:“都这样了,还不放我走吗?”但在这座小城,惹怒龟山的人永远别想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用“噤若寒蝉”形容此刻的石井再合适不过了。
裕也和柴田驱车赶往受害者家。柴田一路上显得干劲十足。他在副驾驶席上抽着烟,兴奋地说:“我这周说不定能卖到一百万。”鼻孔都张大了几分。
“就这一周吗?”
“是啊,因为我开拓了新客户。这周末,我老婆回娘家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了趟隔壁的川田镇。那地方不在公司的营业范围内,不存在跟同事抢生意的问题。那里也没什么人住,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我花了整整两天,一鼓作气跑了个遍。老人家都不错,于是我一下子进账五十万。”
“好厉害。”裕也打心底佩服。真没想到当年从高中辍学,成天打弹子球消遣的柴田,竟会主动放弃双休日跑业务。
“社长答应我,要是我的月销售额拿了第一,他就奖励我一块劳力士!”
“劳力士?真好……”裕也叹了口气。
“反正这生意最多只能再撑半年。把能跑的地方都跑一遍,东西就没处可卖了。要赚钱就得抓紧时间。”柴田冷静地说道。
“那……我们公司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吗?”
“你可别误会,我说的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等漏电保护器卖得差不多了,就换个招牌,接着卖羽绒被、保健用品不就行了吗?咱们社长聪明着呢,想得可远了。我听他说过,会在三年后开一家卖二手车的连锁店。到时候我们就要争着抢着当分店长啦。”
裕也心里顿时有底了。“哦,看来只要跟着龟山混,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想在乡下出人头地,做生意是唯一的选择。
柴田将双手交叉在脑后,闭上双眼。“好像又要下雪了……”裕也一开口,他便低声喃喃:“你给我安静点。我在想一会儿要怎么道歉呢。”这几天,梦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开到受害人家后,两人整了整领带和头发,按下门铃。在对讲机那头说话的是留守家中的老婆婆,一听就知道她整个人战战兢兢的。柴田对着通话器,温柔地说道:
“您好,我们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听说昨天有员工对您出言不逊,所以今天我们特意上门赔礼道歉来了,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的疏忽。您放心,公司已经立刻解雇了他。是我们没有把员工调教好,公司也在深刻反省这个问题。责任都在我们身上,都怪我们不小心雇了这种人……”
柴田滔滔不绝,但老婆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们走吧,不用再说了。”见对方没有要开门的意思,柴田就把警方搬了出来。
“实不相瞒,梦野警局也教育过我们了……下令让我们为强买强卖的行为赔礼道歉,征得您的谅解。请您一定要见我们,让我们当面向您赔罪!”
裕也用充满尊敬的眼神看着柴田。他都不知道柴田竟有这般口才,自己真是望尘莫及。
过了一会儿,玄关大门开了一半。老婆婆探出头来。
“非常抱歉,让您受惊了!”
两人先抬头挺胸,随即用整齐的动作将腰弯成九十度的直角,然后在心中缓缓默念:“一、二、三、四、五……”这是他们在半路上商量好的。
抬眼一看,老婆婆貌似是被他们的“诚恳态度”惊到了,半张着嘴。“喂!”柴田用手肘戳了戳裕也。他连忙把一盒馒头点心递过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裕也对自己能随口说出“笑纳”这个词很是满意。
“哎呀,这么客气……”老婆婆显然松了口气,“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她收下礼品。“因为昨天那人实在太吓人了,我女儿打电话报警了……事情才变成这样。”
“非常抱歉!”两人再次鞠躬。“哎呀,没事没事,算了。”老婆婆笑着说,“谢谢你们特地来一趟。”也许柴田和裕也的年纪都跟她的孙子差不多,她才会心软。
告辞时,两人也一路弯着腰。这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肩头的胆子卸下了一大半。柴田得意扬扬。回到车上,两人相视而笑。
“真想让当年的兄弟们都瞧瞧你今天道歉的模样。”
“你还说我呢,裕也,我看你很适合当赔罪专员嘛。”
他们边说边用肩膀撞对方。
来到警局后,两人前往生活安全科总务组,向便衣刑警赔礼道歉,说闯祸的员工被解雇了,以后绝不会再犯。刑警四仰八叉躺在椅子上说:“以后可别再给我们增加工作量了!”那口气简直比黑帮还狠。裕也心里生气,却只能乖乖低头听着。“以后再敢胡来,我就去搞张被害申报单,把你们统统抓起来!”警官可能知道他们混过飞车党,说起话来不留情面。
少年组的办公区就在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刑警毫不客气地问:“喂,你俩是龟山手下的小弟吗?”两人不知如何回答,面面相觑。
“你们是‘白蛇’出来的吧?我都知道,不用装。你们帮我给龟山带句话,就说‘无论你在做什么生意,都不要太过分了’。十年前把他送进少管所的人就是我。”
他眯起眼睛,一副追忆往昔的样子。柴田老老实实地回答:“好的……”点了点头。
裕也混飞车党时就怀疑,警察可能是凭心情查案。经验告诉他,就算真干了坏事,警察往往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非他们是懒得追查不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案子?
走出警局后,裕也感到脚步轻快了许多。此事一过,公司对他的评价会直线上升。社长与干部们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裕也,咱们中午去吃寿司吧?去那种有档次的馆子,我请客。”这回轮到柴田开车了。他握着方向盘,踩下油门。
“太好啦,那就先谢过师兄了。”
裕也摸了摸肚子,两腿往前一伸。
“裕也啊,”柴田幽幽地说,“你不觉得咱们是人生赢家吗?”
“是……吗?”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裕也有点懵。
“因为我们的收入比同龄人高很多。”
“嗯,是啊。”
“你还记得原来跟我们一起在‘白蛇’的铁雄吗?他特别喜欢倒腾机车,后来就去汽车修理厂工作了。”
“啊,是‘渣铁’吧?跟你一起在亲卫队的那个……”
“听说他工作的修理厂倒闭了,现在只能靠打弹子球过日子。”
“这样啊……”
“技术再好也没用,因为手里没资格证,想找工作都很难。”
“他居然没资格证?”
“还有以前混‘鬼牌’的村田。爹妈赞助他经营咖啡厅,可是只开了半年就不行了,因为附近多了家丹尼斯连锁家庭餐馆。”
“小店肯定打不过连锁店……人家的咖啡是可以续杯的。”
“所以啊,要是搞个‘飞车党同学会’,我应该算是混得相当不错的。难道不是吗?我才二十四,却能养活老婆孩子,再过一阵子还准备买房。其他人呢?要么是工资少,还被公司当狗使唤,要么就是没固定工作,成天游手好闲。”
柴田把下巴搁在方向盘上,探着身子开车。这辆车的空调实在糟糕,挡风玻璃的上半部分起雾了,视野严重受限。
“我觉得,男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的收入。我老婆最近对我可好了。就算我大半夜回家,只要开口要饭吃,她就会端出像样的菜。换作以前,她只会用茶泡饭打发我。上个月我给她买条珍珠项链,把她给高兴的……女人就是势利眼,不要爱,只要钱。”
“是呀,只要穿得好看,开一辆好车,什么女人都能钓到。”
“说到底,我们这些‘差生’只能用收入证明自己。我们进不了一流公司,现在转行进演艺圈也没戏,更不可能当什么赛车手。所以只能拼命买好房,开好车,给孩子买高档的衣服,否则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一定得出人头地啊,出人头地。”
柴田的话语如滔滔河水般有力。原来男人有了自信就会变成这样。即便和黑帮混混起冲突,如今的柴田怕是也能把人家震住。
“一定得出人头地啊,出人头地。”
柴田重复了一遍。那架势真的跟矢泽永吉上身了似的。
车行驶在寒风呼啸的国道上。每隔几米,就有一面大型商店的旗子在风中飘飞。旗帜的鲜艳色彩在裕也这样的年轻人看来很扎眼。梦野这地方压根儿就没有美景。
当晚,裕也和柴田一同去参加龟山社长组织的餐会。裕也还是头一回和社长共进晚餐。会场选在公司附近的烤肉店,干部们也在。
“加藤,辛苦你了。你还挺能干的嘛。”
龟山亲自为他倒上一杯啤酒。裕也激动得浑身发烫。
“别跪着了,今晚大家都放轻松。”
“多谢社长……”裕也惶恐不已,连连低头致谢。
“听说你的销售业绩也进步得很快。看到手下的员工改头换面,我心里高兴呀,高兴得不得了!”
龟山的眼神和蔼可亲。他咧开一张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又有谁能想到,这位看似温和的社长在二十四小时前把一个员工打得鼻青脸肿。
“社长,这小子赔礼道歉的时候还真是有模有样!”一旁的柴田也在帮腔。
“哪里哪里……我只是跟着柴田师兄鞠躬。”
裕也摆摆手谦逊地说。龟山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亲自将咸味牛舌摆上烤盘,说道:“来,吃吧!”白烟滋溜冒了出来。
“加藤,你的目标是什么?”龟山问道。
“呃……想开上一辆Fairlady Z。”裕也回答。
“为什么不是保时捷?”
“啊,呃……”
“为什么不是奔驰?”
“呃,那个……”
“Z什么的,分分钟就能买到。要把目标定得更高一点!”
龟山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用筷子夹起一片牛舌看了看,似乎在确认火候。
“你就不买房子吗?房子!”
“我现在就一个人……”
“好,烤好了,吃吧。”
龟山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筷子。裕也也学着大家的样子夹起一片。这牛舌非常厚实,肉质绝佳,让他吃了一惊。
“烤肉就是好吃……每周不吃两次,就觉得浑身不对劲,”龟山心情很好,随即提醒用旁边的炉子烤肉的员工,“喂,你们几个,先别放五花肉,不然烤盘就脏了,要我说几次才懂……”看来这位硬派社长也有细心讲究的一面。
“只有盖了房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把自己的名牌往门口一挂,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啊,我终于也成了一国一城的主人!’为了房子,你们必须从现在开始存钱。每月存五万的定期也行。这样就能在银行积累起信用。”
“嗯……”裕也点点头。
“你们几个,五花肉要用生菜叶裹着吃。不然我点叶子干什么!”
龟山不怎么听别人说话,基本都是自顾自地说。
八个大男人干掉了一盆又一盆内脏、横膈膜和里脊。龟山的吃法尤其惊人,不时把两片肉同时扔进嘴里嚼。他的酒量也很好,把韩国的浊酒当啤酒一样往肚子里灌。他本就气色红润,一喝酒脸更红了,让人联想到秋田的生剥鬼,连体格看上去都比平时壮了一倍。
吃完饭,龟山用现金结账。“老板娘,埋单!”他从厚厚的钱包里随手抓出一叠能把手划破的崭新万元大钞,搁在桌上。“开个收据啊。”说完,他便一口饮尽加了松子的茶。在裕也眼中,社长的每一个动作都特别帅气。
“那跟平时一样,去美园的夜总会玩玩吧。”龟山这么一说,干部们便拍手附和:“就等您这句话啦。”
“加藤是第一次去吧。那让你自己选姑娘,这下就知道你喜欢哪一类了。”
干部们开着裕也的玩笑,还拍了拍他的头。裕也顿时觉得自己从“普通员工”飞升成了“干部候补”。
走出烤肉店,大伙儿各自坐上自己的车。这时,裕也的手机响了。定睛一看,竟是千春打来的。他不禁“嘁”了一声,因为他能想象出千春要说什么。
“加藤,那份情况说明好像出问题了……”千春的声音分外阴郁。
“我知道,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人知道我有工作是吧?他们来我的公寓查过,管理员说漏嘴了。”
裕也发动引擎,用一只手开车,跟上前辈们。醉酒驾驶外加开车打电话,一下子违反了多条交规。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跟他打好招呼?”
“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地球又不是围着你们转。”
千春的自私让他火冒三丈,口气自然客气不了。
“既然被查出来,那你就要承担抚养义务了。”
“哦,是吗,那就让彩香去法院告我啊。我是一个子儿都不会掏的。再说了,当年是她自己要走的。”
“反正翔太归你养了,明天来我家把他接走吧。”
裕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哑口无言。
“女儿的亲爹现在行踪不明,倒是无所谓。问题是他们发现翔太的爸爸是有收入的,事情就麻烦了,所以翔太以后归你养。”
“你没吓我吧?”裕也立刻提出异议,可音量却越来越小。就在这时,绿灯变成了红灯,他连忙踩下刹车。
“彩香要养的孩子少了一个,低保也会相应减少,但起码能保住十五万。”
“喂,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天记得来我家哦。你也不想见彩香吧?”
“等等,我……我根本不会养孩子!”
“反正你明天得来一趟。”
千春挂了电话。裕也试图用几乎麻木的头脑思考:要他把孩子领走?
事出突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裕也只能下意识地跟着其他人的车。翔太长什么样?他努力回忆,却连模糊的轮廓都勾勒不出来。

14
堀 部妙子今天不上班,就把房间打扫了一下。她有一星期没做过卫生了。公司对外宣称保安每周能休息两天,但排班表上永远只有一天假。当然,只要主动提交请假单,随时能多休一天,可单子上必须有公司管理部的印章。这项制度就是为了让员工“难休假”。
妙子用吸尘器吸了地毯,又用抹布擦拭餐桌和碗柜。不过,窗户只擦了靠里的那一面。因为一下雪,外头那面就脏了,擦了也是白擦。再说天气那么冷,她也懒得去阳台。今年冬天冷得异乎寻常。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头一次听说野猫被冻死这种事。据说附近神社的神官发现房檐下有三只冻死的野猫,就把它们扔进了后山的竹林。暖炉也不顶用,要开上足足三十分钟,屋里才会暖和。但主要是因为妙子的住处太破旧,墙壁和门窗漏风。
她洗了一整个星期的脏衣服,晾在屋里。狭小的客厅瞬间变成了原始森林。今天她妹妹要来做客,但她无暇粉饰自己的生活。烘干机五年前就坏了,一直撂在阳台上。
电视新闻说,原油价格飞涨,推动了物价的上升。对妙子而言,灯油涨价就意味着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她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和农民要个火盆用。
正午,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治子带着从梦乐城买的蔬菜便当,驱车来到她家。两人用微波炉热了饭菜,钻进暖桌吃了起来。
治子的丈夫是公司职员,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短期大学,另一个还在念高中。一家人都住在梦野市内。为了补贴家用,她平时在家附近的小超市打零工。她不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买便当,是因为超市老板特别小气,整整三年没有给她涨过工资。卖剩下的熟食也不能免费拿回家,还要付一半的钱。难怪她不想让铁公鸡多赚一分钱。
“这天可真冷啊……姐,亏你还能骑车去梦城上班。”
治子嚼着红豆糯米饭说道。凑近了看,她眼角的皱纹分外明显。脸颊也松弛下垂了。曾经青春美丽的妹妹已彻底沦为黄脸婆。
“腰上贴几片暖贴,用帽子裹住头,咬紧牙关冲呗。你姐姐我可是很厉害的。”
妙子抬头挺胸地说。在亲人面前,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逞强。
“我感觉,你开始当保安后整个人都威风了。”
“是吗?”
“嗯,充满了自信。”
“那是沙修会的功劳。”
妙子一提起“沙修会”,治子便语塞了,还轻轻噘起嘴。
“你还信着哪?”她边看姐姐的脸色边问。
“瞧你这话问的,我以后还要当指导员呢,能升上理事就更好了。”“你给了很多布施?”
“我哪有这么多钱。现在只是每月交两万的会费。”
“现在?那以后要交更多钱吗?”
“要成为级别更高的人,就得参加修行会,还要去印度培训。”
“姐,你还是快退会吧。”
“你别管我,反正是我自己的钱。”
治子欲言又止,只能继续吃剩下的便当。
其实妙子本想把妹妹也拉进来,谁知治子不仅没有对沙修会的教义产生丝毫兴趣,还一口咬定:“姐,你是被人骗了!”妙子火冒三丈,不再提这件事。不过她这个妹妹从小喜欢占便宜,很难理解沙修会。
治子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茶。
“既然说到钱了,我顺便跟你说说……”她头也不回地说,“妈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要住院了。哥说他一个人负担不起,问我们能不能出点钱。说白了就是让我们负担一部分住院费。”
听到这话,妙子一筹莫展。其实正月里去探望,她就隐隐约约察觉到,年近八十的老母亲快要不行了。母亲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整个人像木乃伊似的瘦弱,当时就已经没力气上楼了。照顾这样的老人一定很辛苦,她不禁同情嫂子。
然而,要让她负担住院费,就是另一码事了。父亲去世时,她和妹妹都放弃了遗产继承权。她们不是真心不想要,无奈父亲没多少存款,唯一称得上遗产的只有老宅的地皮。后来,她们的哥哥,也就是家中长子在那片土地上新建了房子,与母亲一起生活。
“妈是想留在家里吧?”妙子问道。
“可她现在连路都走不动了,不住院不行啊。瘫痪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到时候总不能让嫂子伺候大小便吧。”
“可让我们出住院费,也实在是……”
“我也不服气啊。地皮我没要,妈的养老金也都是哥在管,难道他不应该给妈送终吗?”
“你跟他直说了?”
“怎么可能。”治子皱着眉。
“那嫂子怎么说?”
“不知道,但总归不会主动负担全部费用,毕竟她还有两个没嫁人的女儿。”
妙子叹了口气。哥哥不是不知道这个妹妹过着什么日子,却始终坚信自己是吃亏的人。
从工业高中毕业后,他进了本地的机械厂。“我也想当两天城里人啊!”哥哥从小就喜欢当着家人的面冷嘲热讽。他知道此话一出,父母就哑口无言了。他就是靠着这句话让父母给他买车,掏蜜月旅行的钱。妙子觉得,哥哥才是最应该听沙修会教主说教的人。
“然后呢?他要我们出多少?”
“各出十万。”
“那么多?我哪儿出得起!”
妙子眉头紧锁。每月到手的工资才十六万,让她一下子掏这么多钱实在肉疼。
“我也不宽裕,一个月的工都白打了。”
“老人看病会花这么多钱吗?”
“不知道,自付比例是百分之三十吧?”
“那哥准备让她住什么病房?”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
“我才不问呢,问了更郁闷。”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叹气。妙子垂头丧气,怀着阴郁的心情喝了口茶。按哥哥的脾气,他应该会把费用三等分。在他看来,这样才算“公平”。
“说句难听的话,我觉得这钱出一次就差不多了,”治子幽幽地说,“医生说,妈的情况是很典型的‘衰竭’,也就是这三个月的事……”
妙子没接茬,心里却松了口气。但同时,她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眼看着母亲就要归西了,她却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她与母亲的关系并不算亲密。她总是站在客观角度审视父母,认清了他们只爱面子的事实。莫非她对亲人特别冷淡?
要不改天找沙罗老师咨询一下吧,虽然这意味着她必须准备一笔布施。
“良彦和麻子还好吧?”治子问起了妙子的孩子。
“嗯,挺好的。麻子昨天还给我打电话了。”
妙子撒谎了。其实两个孩子平时几乎不联系她。儿子在东京当飞特族,女儿在仙台的服装店当店员,再详细的情况她也不清楚。孩子们过年会回家,但只住一个晚上,就跟逃难似的回大城市去了。妙子也能理解年轻人的自顾不暇,只是这对儿女心中都没有她这个母亲。
“真美今年要找工作了吧?”
妙子顺势问起了妹妹的女儿。
“是啊,找也找不到,估计只能当合同工,要么就当派遣员工,随便找个地方干活。”
治子苦着脸,用鼻子出了口气。妙子也知道,这年头公司都不愿多录用正式员工。她自己也是合同工,就算失业,也领不到失业保险。
“女孩就算了,男孩可怎么办……除非叫得上号的名校,否则大学学历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社会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难混的?我们年轻那会儿,日子明明还没有这么难过。”
这话一点没错。当年根本不存在成年人还得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情况。流浪汉也是大城市独有的现象。
拉完家常,治子双手扶膝,“嘿咻”了一声,用特别“大妈”的动作站了起来,随后无力地说:“你那份钱就直接给哥吧。”看来她虽然满腹牢骚,到头来还是准备掏钱。临走时,她还担心地补充一句:“姐,你千万不要一头栽进那个宗教里……”
“小治,你误会了。沙修会不是那种骗人的宗教。你去参加一次讲经会就知道了。”
“嗯……要是哥让我再掏一点住院费,我就考虑考虑吧。”
治子苦笑道。由于身材发福,她一穿上粉色的羽绒服就像一块巨大的火腿。岁月总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人的青春。
送走妹妹后,妙子瞥了眼玄关口的镜子。镜子中也有一位大妈,整张脸的肉都松松垮垮的,下巴几乎失去了轮廓。男人已经不会将好色的视线投向她了。不过,她并不会为此懊恼。
收拾好茶杯,妙子准备出门。今天她要和沙修会的区友们一起上门发传单。
又是梳头,又是化妆,因为要面对猛烈的寒风,她特意往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底。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温度是两度。于是她套上厚厚的连裤袜,再穿上一条尼龙裤。那都是她从低价商店淘来的,价格还不到一千日元,却惊人地保暖。她又往腰上贴一片一次性暖贴。上身套一件摇粒绒衫,再穿上有帽子的大衣。脚踩防寒长靴,鞋跟很低,比较好走路。
戴上手套和口罩后,妙子才走出家门,跨上自行车踩下踏板。嘎吱嘎吱……可能是零部件的润滑油干了,金属的摩擦声不绝于耳。
穿过小巷来到大马路,寒风扑面而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连忙拉起帽子,探出身体,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冲。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认输!还有下辈子的福气等着我呢!一想到这些,寒风就不算什么了。
妙子的目的地是安田芳江家。她和丈夫一起回收废品,住的是一栋陈旧的木结构平房,旁边就是用活动板房改的仓库。众人在仓库里集合。室内堆满了各类废品,角落里放着一个油桶,木材在桶中燃烧。所有人都站在火边喝着热茶。
“好冷啊……这一带的气候到底出什么问题了!”芳江活泼地说道。
“可不是,就像把整座城装进了冰箱似的。”一个人回答。
大家都是笑脸盈盈。“伙伴”的鼓舞滋润了妙子的心田。
前一阵子刚去过讲经会的三木由香里也在人群中。妙子虽然提了一句“你要是能来就来吧”,但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三木妹妹也来啦。”妙子激动地说。由香里像少女般腼腆地笑了笑,点头致意。
“反正保洁员的工作只做半天,小酒馆又是晚上才营业……”
“哎,谢谢你。”妙子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有了沙修会的提点,三木妹妹一定能改头换面。”芳江眯起眼睛说道,“因为人家长得漂亮。俗话说美人薄幸,就是说美女更容易在这辈子把不幸统统化解掉。到了下辈子,只剩下享不尽的福了。”
“哎哟,长得漂亮就是好,到了下辈子还能占便宜?”
一个会友来了这么一句,把大家都逗乐了。由香里露出客气的微笑,低下头。
“三木妹妹,我们不会硬拉你入会的,你自己决定就好了。我们跟万心教不一样,从来不硬拉人。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虽然规定入会时要交一万,每月的会费是两万,但你有钱的时候给就行。沙罗老师尤其不在钱上纠结。虽然也有管理严格的理事,但大多数人还是很随便的。”
妙子说道。她无论如何都要把由香里发展成会员。年轻漂亮的信徒就是会走路的广告。由香里要是入会了,介绍人妙子脸上也有光彩。
大伙儿把身子烤暖后,芳江拿出一张地图,摊在工作台上。“那就分一下责任区吧。”她边说边用红笔画线,“堀部负责荣镇的一丁目到四丁目,岸本负责五丁目到八丁目,片山负责……”
芳江干净利落地发号施令,像成绩优异的班长。又有谁能想到,她年轻时曾一度沉迷毒品,被逮捕过好几次。
之后,芳江开始分发浅蓝色的传单,上面写着讲经会的举办时间和地点。要是拿着这张单子去会场,还能领到免费的香。
传单的颜色因地区而异。这是为了区分来参加讲经会的新人来自哪里。要是会场有很多拿着蓝色传单的人,妙子和伙伴们就会备感自豪。教主也会夸奖她们:“干得不错!”
芳江爽朗地喊道:“好,我们努力派发传单吧。”
“嗯!”众人点头应道。
他们把一尊大理石佛像摆在工作台的正中央,围着它站成一圈,双手合十,念诵经文。“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女人们的声音相互交织,在仓库中回荡。芳江的丈夫正在窗外分拣废铁,目不斜视,大概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咣!咣!锤子与金属相击的响声不绝于耳。不知身在何处的狗叫个不停,仿佛是在抗议一般。
天空是阴沉沉的一片。不仅是天空,马路也好,农田、房屋也罢,视野中的一切都昏暗而浑浊,让人产生置身水墨画的错觉。从山上刮来的风拂过冻僵的大地,化作一团寒气,无情地夺走世间万物的温度。
妙子将装有传单的小包放进车篮,朝责任区进发。她在芳江家上了点油,总算听不到金属的摩擦声了。她很想买辆小摩托车,但不舍得花钱。而且她有普通驾照,却当了三十年的本本族。突然,有个小东西碰到了她的额头。原来是飘起了小雪。她边骑边把帽子往头上套。风吹进帽兜,在耳边沙沙作响。她能听见的也只有这茫茫的风声。
把车停在马路拐角后,妙子决定以街区为单位依次派发。她拿了三十多张传单,每个信箱塞一张。每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她都会抬头仰望,下意识地想象这家人的生活状态。要是碰到门口装饰着花朵的人家,她就会失望:这户大概是指望不上了。可要是隐约察觉到某家人过得不好,她便会由衷地想:你们也快点加入我这边就好了。
小区的信箱都集中在一处,派发起来自然轻松。梦野市没有高档公寓,这种地方都是给买不起独栋房子的人住的。所以在这种地方发传单,妙子格外抱有期待。帮沙修会做的事情多了,心绪都变得平缓了。只要盯着下辈子,这辈子发生的事都不足一提。
之后,妙子前往荣新村。就在她塞传单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男人悄无声息地从楼梯通道冒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两三步。此人貌似是新村的居民,长得很胖,面色惨白,大概有四十五六岁。
“您好。”妙子笑着打招呼。她没做什么亏心事,准备继续塞传单。
“对对对……”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妙子不禁回头望去。
“对不起……”他的脸瞬间涨红,眼睛眨个不停,看着很不对劲。“什么?”妙子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我、我……妈妈她……”
“嗯?出什么事了?”见他口吃成那样,妙子也有些慌乱。
“不不、不动了……”
“不动了?”妙子没听明白,皱起眉头。
“要要、要给民生委员水野女士打、打电话……”
“水野女士?”
“叫、救救、救护车……”
“救护车?”
听到这儿,妙子浑身都僵住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意识到这人是在求助。
“你打过一一九吗?”
男人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打?”
“因、因为电话被停、停掉了……”“你妈妈在哪儿呢?”
“屋、屋里,被窝里。死、死了……”
“死了?”
妙子的声音都高了八度,瞬间面无血色。
“大、大概……怎怎、怎么摇她,都都、都不起来……”
男人痛苦地挠着胸口,仿佛说话这么简单的事都能要了他的命。明明是个中年人,举手投足却跟孩子似的。
怎么办?妙子不想给自己惹事,但人家都找上她了,总不能就这么跑掉。“先让我看看吧。”她只得扬起下巴,示意爬楼梯上去。
她跟在男人后面上了一层楼。看着那宽阔的背脊,她不禁戒心大起:要是他反过来袭击我,就完蛋了……
男人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示意她也进去。
“哎哟,好暗啊,你先开灯。”
“停、停电了……”
妙子脱下长靴。一进屋,便是扑面而来的刺骨寒气。这里明明是室内,怎么会冷成这样?呼出的白气在昏暗的房间中分外显眼。
映入眼帘的房间倒是不乱,反而挺整洁,也没有异味。她穿过厨房走进和室。那儿的确有个盖着被子的人。这就是他妈妈?妙子背后一阵发凉。
她轻轻探出身子,观察闭着眼的老婆婆。老婆婆面黄肌瘦,和木乃伊差不多。不知为何,妙子想起了自家母亲的面容。过年见到母亲时,她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也把妙子吓得不轻。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人都有相似的模样。
“她死了吗?”妙子轻声问。
“大大、大概……”男人点头回答。
“那我用手机叫救护车来。这是几零几号?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西西、西田肇。二二、二〇一。”
妙子当场掏出手机,叫了救护车。她告诉接线员“老人可能已经死了”,谁知人家让她确认一下还有没有脉搏,瞳孔是不是已经放大了。可妙子实在不想碰,就拒绝道:“我是个碰巧路过的……”于是接线员说,救护车马上到。妙子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报警?不过这应该不算“案件”。
男人呆立在和室里。妙子细细回想起来,感觉此人的举止着实不对头,不像是正常的成年人,可能有什么残疾。要不拉他进沙修会?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人也不能给她加多少分。
妙子冻得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决定再看一眼老婆婆的情况,纯粹是好奇心使然。
“你妈妈多大了?”问完这句话,她探出身子,再次望向尸体。男人没有回答。凑近死者的面部时,她闻到了一丝霉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尸臭?
母亲的面容再次浮现。母亲也会像这样越来越瘦,衰老而死吗?妙子顿感胃部一阵阵地疼,还有些恶心。不,会这样死去的不是母亲,而是她自己。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身无分文,孤独地死去。
想到这儿,全身的关节都开始发抖。妙子双手抱胸,冷汗喷涌而出。恐慌来得太突然了,脑浆在头盖骨下晃荡。“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她轻声诵经,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男人毫无反应,就这么傻站着。
妙子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仿佛失去了平衡。在走出房门之前,她竟摔了两跤。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拯救自己啊。她强忍着大声呼救的冲动,拼命克制心中的恐惧,蹲在新村公寓楼的走廊中。

15
山 本顺一发现,妻子友代的“败家病”愈发严重了。前两天,她提出要和妹妹一起去东京购物,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谁知妻子在帝国酒店住了一晚,还买了一堆名牌服饰回来。
见妻子只带了几个小箱子回家,顺一还以为她这趟买了些小饰品,暗暗松口气。谁知一夜过后,从东京发来的快递就到家了。玄关旁边的客房堆满了装有衣服、鞋包的箱子。客房的光景令顺一毛骨悚然。他意识到,妻子的心态有些不正常。这简直是阿拉伯富豪的买法。她的字典里就没有“节俭”一词。
他诚惶诚恐地向妻子打听这一趟的开销,不料友代只给了他一句话:“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顺一实在气不过,不禁抬高了嗓门。
“等账单来了不就知道了?”友代毫不畏惧,“我还给你买了衣服。”
她给丈夫采购了爱马仕的丝绸衬衫和米索尼的毛衣。
“那么高调的衣服怎么穿得出去,人家该误会我为人轻浮了。”
“我告诉你,要是大家再不动脑筋打扮自己,那梦野永远都是一个穿着运动衫和球鞋就能到处跑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梦城后面的法式餐厅才开张没多久,就要调整菜单,降低客单价了。因为梦野那些上了年纪的夫妻都不会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去高档餐厅消费,人家只能从小情侣身上赚钱,否则这店就开不下去了。太可怜了,那家店的主厨可是在法国历练过的。他看准了这里能买到好吃的蔬菜,尽情施展厨艺,才把店开在这里。这才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归根结底,只能怪乡下没有知识分子,也没有富人阶级。你不是市议会的议员吗?快想想办法,让市政府办歌剧大赛,或者承办电影节。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活品质啊?”
友代目光冷峻,言外之意是:有的是办法把你说倒。
她的说辞倒也有几分道理。大城市与小城市的本质差别在于文化。现在只有婚礼能为梦野人创造梳妆打扮的机会。
可一码归一码,顺一上网查了刷卡记录,发现妻子在短短两天里花了近三百万日元,比平时还要夸张。而且帝国饭店的房间一晚上要二十万。莫非她住的是套房?他长叹一声,强忍着在胃部打转的烦躁。
不过顺一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友代去东京那晚,他留宿在秘书家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责怪妻子让他极为懊恼。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找税务师商量。因为友代是“山本土地开发”的董事,也许一部分开支能处理成出差费或礼品费,走公司的账。
他的公司开得顺风顺水。多亏老祖宗传下来的山林,他还一直没贷过款。只要不做不自量力的事,山本家今后也能稳若泰山。
这天,顺一在办公室见了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薮田兄弟。据说有人在废料处理厂的建设用地对面立了一块大招牌,高调反对建设工程。兄弟俩用数码相机拍了照片,勃然大怒地找上门来。
“先生,这事儿您可得管管。从县道分出来的那条上山辅路的入口也有一块这样的牌子。我们查过底细,发现那块地的所有人是退休的野方镇议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敬太吹胡子瞪眼。顺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退休的野方镇议会议员?不会是藤原老爷子吧?”
“就是他!您看这个。”
顺一看了眼相机显示屏。农田中果然竖着一块有两块榻榻米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粗大显眼的文字——“梦野不需要更多的工业废料处理厂”。
“这是藤原名下的地?”
“是啊,建设用地前面的草地也是他的。”
顺一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如果薮田兄弟所言不假,那意味着藤原在给反对者撑腰。
三镇合并为梦野市时,藤原选择了隐退,理由是“年事已高”。他和新市长应该没什么矛盾,与改革势力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他本是个相当俗气的人,俗到让亲弟弟去经营情人酒店的地步。
“我打个电话问问吧。这算怎么回事……他跟我家老爷子应该还有点交情,虽然不是一个镇上的。”
“他要是敢背叛老爷,看我怎么收拾他!”
敬太气得鼻孔都张大了。一旁的弟弟幸次愁眉苦脸地抽着烟。
“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可能是反对分子自作主张插的牌子,要么就是藤原老爷子痴呆了。”
顺一让中村拨通藤原的电话,喝了口茶,不停地抖腿。藤原正巧在家,很快接了电话。
“藤原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山本嘉一的儿子顺一。”
他尽可能用谦恭的口气说话。藤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哎哟,原来是嘉一先生的公子啊。”他还对顺一近年来的政治活动大加赞赏。
“我听说权现山的山道是你铺的?不得了。”
“您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倾听当地居民的呼声。”
顺一拿着听筒,下意识地低头弯腰。藤原是出名的老狐狸。他无论是怒是笑,顺一都不敢轻易相信。
“实不相瞒,我今天突然致电,是有件事想跟您确认一下。”
他终于切入正题,婉转地告诉藤原,市民运动组织在他的土地上立了块牌子,最后还问了一句: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哦,你是问那块牌子?嗨,反正那块地在插秧之前也没啥用,有市民跟我借,说用到春天就还,我便同意了,就这么回事。”
藤原用老牛吃草般的悠闲口吻回答道。
“呃……可是牌子上写的东西……”
“啊,你说那句话是吧?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牌子是为反对处理厂立的。哎呀呀,最近的主妇都好积极,哈哈哈。”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爽朗的笑声。
顺一暗暗咂嘴。藤原绝对是知情的。有人把废料处理厂建设用地的交易内幕透露给他,于是他想出了这个法子,制约山本土地开发。当然,他并不是真心反对建设工程,只是想借机捞点好处。
“先生,想必您也知道,因为中央拨款越来越少,各地政府都在想方设法发展本地产业。为了增加税收,无论如何都要……”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您说的没错。但身为政治家,无视市民的呼声肯定不行……我虽然不当议员了,但怎么说呢,身上还流淌着政治家的热血。而且,我天生是个同情弱者的老好人,哈哈哈。”
听完藤原一席话,顺一顿感浑身无力。他把头搁在沙发边缘,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只能塞钱了吗?还必须以“顾问费”的名义给,以免惹人家不痛快。
“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也想征求您的意见。这周能请您抽空见我一面吗?我负责找地方。”
“哦,行啊。不过我不喜欢太油腻的东西,就挑吃刺身的馆子吧。”
最后,他又“哈哈哈”地笑了。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装起蒜来着实叫人佩服。
顺一挂了电话,跟薮田兄弟讲了讲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敬太的眼角都吊起来了,破口大骂:
“那老不死的是有多贪婪!我听说他把农田卖给了梦城,赚足三代人吃喝玩乐的钱,造了栋跟城堡一样豪华的宅子,还开情人酒店和停车场赚钱……”
“哎呀,算了。他这人一直都很贪的。”顺一连忙安抚。
“要是老爷还在,他才不敢这么放肆呢。他就是看准了现在当家的是少爷,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敬太气得头顶冒烟,大有立刻杀过去的架势。因为薮田兄弟的公司已经跟建筑公司谈妥了,项目一旦被冻结,后果不堪设想。和他们打交道的公司大多有黑帮背景。
“大哥,我觉得藤原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那个什么市民联络会。”幸次抖着腿说道,“藤原能用钞票打发,可那群人不要钱啊!”
“啊,没错。查出那个梦野市民联络会的底细了吗?”
敬太向顺一问道。顺一早就吩咐秘书中村调查过领头的“童花头”坂上郁子。他让人拿了份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资料,说道:
“目前我们查到她住在户部镇的新小区,今年四十四岁,是个家庭主妇,当过初中的临时教员。老公是荣进部件的员工。”
“她男人大概是工会的专职干部吧?”敬太咬牙切齿。
“那倒不是。我让秘书查过了,她老公是个不问政事的老实人。见老婆成天搞市民运动,他好像还很反感。坂上参加上届市议会选举的时候,他也没插手。”
“那就是太饥渴了,老公肯定不太搭理她。”幸次说着,露出猥琐的笑。
“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商业高中,一个在私立高中,感觉没什么出息。”
话刚出口,顺一便意识到说错话了。因为他听说,眼前这对兄弟上的就是商业高中,最后还没毕业。但敬太好像并不介意,继续骂坂上郁子:“哼,就是因为家里人没出息,才会闷头搞市民运动。”
“先生,您要是知道她家住哪儿,就把地址告诉我吧。”幸次挠着板刷头低声说道。
“幸次啊,你可千万别冲动。眼看着就要选举了,我也没打算把她们的反对运动完全压下去。再说了,你要是再闹出点事,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顺一微笑着讨好幸次,同时也对他提出了要求。幸次已经因为恐吓和伤人蹲过三四次大牢了。他年轻时就很粗暴,话还没说完,拳头先伸出去了。敬太总说:“幸次没什么口才,只能在别人没把他说倒前先动手。”
“我不会动她的,只是找认识的私家侦探查她的老底,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把柄。前阵子,有个不属于任何党派的市议会议员怀疑到我们头上。我通过侦探,查到他儿子搞大了女高中生的肚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人打发走了。”
“既然这样……”思索片刻后,顺一把地址写在便笺上,递了过去,“这件事就当我完全不知道。”
“明白,我们自己来。”
之后,薮田兄弟摊开处理厂建设用地所在的飞鸟镇地图,要求顺一帮忙铺修并拓宽通往处理厂的马路。
顺一说道:“社长,这可是县道,没那么简单。”
“瞧您说的,只要您出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我们只盼着您早日进军县议会,拉些大型公共项目回来。”
“就是就是,您专心做那些大项目,把麻烦事扔给我们就行了。”
被兄弟俩这么一吹捧,顺一不禁苦笑。他父亲靠招商引资和公共事业成了小镇的老大。虽然他因围标[1] 和违反选举法被逮捕两次,但每次选举的票数都是遥遥领先。地方政治家的名望在于能给当地带来多少利益,这个道理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送走薮田兄弟后,顺一总算松了口气。他一边喝茶,一边眺望窗外。天空依然阴沉,不见太阳的踪影。远处的梦乐城摩天轮也是一团灰色,仿佛工厂的重型机械。他非常理解自家儿女为何向往东京。如果他不是长子,八成也会在大学毕业后定居东京。正如妻子哀叹的那样,人工建造的购物中心绝不会成为文化的摇篮。
县警察总部的警车从办公室前面的马路缓缓驶过。话说回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看到好几辆警车了。难道是出事了?
顺一一时兴起,吩咐中村:
“喂,打电话给梦野警局的木村副局长。只要说你是山本顺一事务所的,他就会接。我跟他是老同学。”
这就是生活在小城的好处。警局、报社、本地公司……当干部的都是自己的熟人。
副局长接起电话,没好气地问:“什么事啊?”他语速很快,好像很忙的样子。
“就是跟你打个招呼,偶尔抽空一起吃个饭?”
“最近是没戏了。”
“怎么,发生案件了?话说我今天看见好多警车在街上跑,那是县警总部派来的?”
“我记得你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吧?”
“有啊,理加。你不是见过她好几次吗?”
“你让她最近尽量别出门。市里有个女高中生失踪了,只是消息还没发出去。”
“不是离家出走?”
“那姑娘是走出补习学校后失踪了,穿着校服,身上就千把块钱。最关键的是,有个老婆子亲眼看见她被人塞进了轿车的后备厢。可惜老婆子有些痴呆,问起话来特别费劲。”
“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昨天。目前还不能排除谋财绑架的可能,所以才让媒体先别报道。你也别说出去啊。”
“我顺便问问,是哪家的女儿?”
“这哪能告诉你,我先挂了。”
老同学草草挂掉电话,那紧张的声音在顺一耳中回响。
顺一不禁喃喃,这世道可真不太平。梦野市的犯罪发生率在近十年翻了一倍。警方也早就料到地方城市的犯罪率会有所增加。大型商店纷纷进驻郊外,商店街日益萧条,社区彻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由于快速路从梦野市中心穿过,外县的犯罪分子也有可能流入。而外国劳工一拥而入,也催生了新的少数群体。这年头,最危险的不是大城市,而是地方小城。
顺一决定给女儿发条短信,虽然她现在应该在上课。
女儿就读的初中原本不许学生带手机上学,但是在家长会的强烈要求下,校方不得不让步。“要是发生紧急情况怎么办?!”面对家长们的质问,教育委员会也无言以对。
“我给你买蛋糕吃,今天放学后直接回家吧。”
女儿回得很快,也许她根本没听课。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要集体排队回家。又不是小学生,傻死了。”
顺一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看来梦野市的危机管理水平还可以。
不知不觉中,屋外飘起了小雪。梦乐城的摩天轮也停了,也许是没人坐的缘故。


[1] 又称“串通投标”,指几个投标人相互约定,一致抬高或压低投标报价,通过限制竞争,排挤其他投标人,使某个利益相关者中标,从而谋取利益。

16
相 原友则刚到市政厅,就从水野房子口中得知西田肇的母亲去世了。九点一过,办公桌上的直通电话响了。一大早打来的电话准没好事。听到铃声后,友则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传来沉闷的声音。
“西田肇先生的母亲昨天去世了。”
友则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西田先生?”
水野的语气中略带责备:“就是我上次带去的人,荣新村的!”之后她讲起了昨天发生的种种。
“昨天傍晚,市民医院打电话给我,说西田先生的母亲去世了。据说叫救护车的是个碰巧在新村发传单的主妇,因为……西田家的电话不是被停了嘛。他就抓住路人,让人家帮忙打电话。人送去医院后,医生确认已经救不活了。一直拖到傍晚,我才接到消息。”
友则越听越郁闷。他担心申请者家人的死会引发意料之外的问题。被拒绝的低保申请者活活饿死,招致媒体围攻的例子在全国比比皆是。
“西田先生好像受了很大刺激,一直不开口说话,所以打电话通知我的是护士长。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
“不好意思,请问老太太的死因是……”友则问道。
“说是冻死的。正好那天西田家的电也停了,没钱买灯油,天又那么冷……那个新村的房子特别破,墙都漏风。”
听说老人不是饿死的,友则松了口气。当然“冻死”也很糟糕,这死因和身体是否衰弱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它给听者留下的印象要比“饿死”好得多。
“相原先生,老人的后事还没着落,能不能请你来一趟医院?”
水野房子加重了语气,言外之意是:这点忙你总该帮吧。
“可以让他联系市政厅的福利科……”
“别说这么冷血的话,要不你帮忙跟福利科打声招呼吧。”这简直是母亲教训小孩的口气。
友则强压着心中的郁闷,思索了几秒钟。西田并没有正式提交申请,福利办公室还是很好推卸责任的,但为防止媒体对此事产生兴趣,提前做些准备总归没错。要是他连医院都不去,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好吧,我这就去。”
友则挂了电话,找宇佐美商量。科长顿时愁容满面,轻声说道:“就算死者的亲戚来了,也千万别留下话柄。”
“不会有什么亲戚来的,否则早就有人帮他们了。”
“那得看死者的儿子了。就算见了面,也不要随便跟他道歉。”
“我知道,我就是去安慰两句,火葬和其他手续会交给福利科办。”“我们哪能预测到他妈妈会冻死啊,这是不可抗力。”
“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而言之,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那是当然,他总共就来过办公室一次,而且是三天前的事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每一句话都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确定部下持有同样的见解,宇佐美貌似轻松了,道出一句真心话,露出一抹浅笑:“还好不是饿死的。”活脱脱一个只顾明哲保身的小官员。友则冷冷地想,此刻自己肯定也是同样的嘴脸。
他回到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一想到即将看到一具尸体,他便沮丧极了。再熬一段时间,到了春天,就能回到县厅。友则只能这样鼓励自己。
临走前,他接到一通来自问题低保人的电话。那是个烦人的老头,说风太大了,电视画面不清楚,让他想想办法。友则强压怒火说道:“请您联系电器店吧。”谁知对方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开店的怎么会理我这种穷人,你说是不是?”
友则深呼吸后说:“我今天去不了。”不等对方再次开口,他就把电话挂了。
熬到春天就好了。这一回,他喃喃自语。
友则把车开出市政厅,拐进县道,沿着斜坡一路往下。再开一段便是“梦乐城下交叉路口”了。路口的地势最低,一如擂钵的底部,梦乐城、大型商店、市政厅与警局等大型建筑就坐落在以路口为起点,朝四个方向延伸的坡道上。也许地势与地价是成正比的,友则没开多久,二手车店和加油站红红绿绿的广告旗争奇斗妍的光景便映入眼帘。风一吹,几百面旗一齐飘动,像机场跑道灯一样。
路口四角的地皮貌似没卖出去,插满广告牌。婚礼会场、殡仪公司、医院、服装租赁公司——巨大的招牌如围墙一般正对着马路。这些必不可少的行业的广告也从侧面体现出,小城的生活是多么枯燥。
每次经过这个路口,友则都分外郁闷,不由得在心中讥讽:除了红白喜事,梦野还剩下什么?
赶到医院一看,水野房子已在大堂等候多时。“相原先生,这边、这边!”她大声喊道,丝毫不顾忌旁人。宽阔的候诊室挤满了来看病的患者,放眼望去大多是老人。
友则跟着水野前往护士站。那里有一位身形消瘦的老医生。水野说,他是市民医院的副院长。
“今年冬天特别冷,好多老人都没熬过去。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了……”
副院长咳了一声,掏出眼镜架在鹰钩鼻上。年轻护士立刻递上一个活页夹,貌似是病历。副院长将病历举得远远的,当场为友则和水野讲解所谓的“体检发现”。
“嗯……膝盖等位置发现了与尸斑无关的鲜红色瘢痕。此外肺部有瘀血,膀胱充盈,还有水肿,因此死因判定为冻死。”
友则问道:“请问,人待在屋里也会被冻死吗?”
“会啊,人只有在体温超过三十五度的状态下,才能维持生命活动。要是室温太低,体温就会逐渐下降,一旦低于三十五度就有生命危险。嗨,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嘎吱——副院长往椅背上一靠,慵懒地回答。
“跟营养失调之类的有关系吗?”
一旁的水野房子问道。友则顿感不快:她是故意问给我听的吗?
“这就不好说了。不是说她膝盖不好,一直瘫痪吗?那体力的衰弱肯定不可避免。要想知道更详细的死因,就联系警方,把遗体送到大学医院做行政解剖,我们医院可管不了那么多。”
副院长摘下眼镜,吸了吸鼻涕,看看友则,又看看水野房子,一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的样子。“就这些。”说完,他把椅子一转,整个人朝向办公桌,言外之意是让他们赶紧走人。
来到走廊后,水野皱起眉。“这医生也太冷血了。他一边填死亡诊断书,一边还问‘要找哪家殡仪公司’。我说西田先生没钱,他居然哼了一声说,‘那就叫政府的人来吧’。他跟殡仪公司肯定有勾当,能吃回扣。这可是市民医院啊!”
友则耸耸肩想,这种事多了去了。这地方的医院风气一直不好,一大半医生都会收住院患者给的红包。谁都没勇气和医生对抗,情况当然毫无改善的迹象。
两人走楼梯来到地下。消毒剂的味道扑鼻而来。日光灯闪个不停,随时都有可能熄灭。西田肇一脸怃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咬紧牙关,捧着胳膊。他面前就是太平间。
友则来到他面前致哀:“请节哀顺变。”
西田支支吾吾:“啊,哦……”又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
“您联系过哥哥姐姐吗?”
“没、没有……”
“唉,我也知道您现在很难受,但医院过会儿就会开出死亡通知。届时请您填写必要的信息,在七天之内交到市政厅的户籍科。市民殡仪馆在野方。火葬费用是六万五千日元。不过按您的情况,只要找生活福利科的咨询窗口问一下,应该就能减免了。”
“相原先生,说起这件事……”水野房子把头伸过来说,“我刚才给那个生活福利科打过电话,可对方让我联系老年福利科。打去老年福利科吧,他们又说,既然死者有家属,那就得找生活福利科……”她鼓起腮帮子,用写满责备的眼神看着友则。
“这样啊……”友则露出自嘲般的冷笑。可能是因为“梦野市”刚诞生没多久,部门间踢皮球的现象见怪不怪。
“好吧,我帮着问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来自福利办公室。碰巧路过的护士提醒道:“请不要在医院内打手机。”友则只得低头道歉,十万火急地冲上楼跑去后院。寒风阵阵,他不禁缩起身子。一按下通话键,行政爱美那不耐烦的声音便蹿进了耳朵。
“相原先生,佐佐木一直往办公室打电话,就是那个‘天线老爹’。”
“不会吧?”
“怎么不会啊,十分钟一次。我都说了,你现在不在,可他偏要我打你的手机。科长和稻叶警官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啊……能不能请你帮忙对付一下?”
“好吧,辛苦你了。”友则安慰着爱美,挂了电话。风实在太大,他只得躲到焚烧炉后面,后背一阵恶寒。在这种地方感冒可怎么得了。
友则用冻僵的双手翻开笔记本,找出问题人物佐佐木的号码拨了过去。
“哎哟,总算联系上了。你快点来呀。我家的天线歪了,电视信号一塌糊涂,画面一直在晃,看久了头晕,就跟晕船似的。”
佐佐木的口气高高在上,仿佛友则是酒店的前台。友则气得不行,断然回绝:“那不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工作。”
“你是让我这个老年人上屋顶吗?不小心掉下来怎么办?”
“不能找街坊邻居帮个忙吗?”
“这个钟点,市营公寓里就没一个年轻人。就算有,我也不熟,而且他们个个冷血得很,谁会搭理我这个独居老头。”
“那就只能等风停下来,到时候电视画面也许就恢复正常了。”
“我都说是天线歪了。我刚才出去看过,得把钢丝重新绑一下,否则是好不了的。”
“那就请您联系电器店吧,就是您买电视机的地方。”
“那家店早就倒闭了。这一带的小电器商店都被国道边上的低价大卖场逼死了。要是拿不出保修单,光是让人上一次门都要五千块。前一阵子暖桌坏了,问能不能修,他们直接甩给我一句‘买个新的更快’,根本懒得管我。”
友则无言以对。梦野的私营电器店的确关了一大半。让老年人求助于强势的电器大卖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他并没有给商家擦屁股的义务。
“不好意思,我今天去不了。”
“那就派个人来。”
“没有别人了。”
“看不了电视,你让我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干什么去?!”
友则本想回一句“可以看书啊”,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对方必然会说,我没钱买书,太冷没法去图书馆……再这么扯下去会没完没了。
“好,那我趁午休的时候去一趟。”
友则拗不过他,只能认栽。这位老人没有领养老金的资格,靠每月八万日元的低保过活。他居住的平房有四十年房龄,是市政府名下的廉租房,房租全免。
忽然,他感觉有个东西碰到了脸上。抬头一看,原来是飘起了小雪。他走到门口的房檐下,顺便给市政厅生活福利科的咨询窗口打电话。接听电话的男职员听友则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对面是自己人,也没多客气,叹着气说:“我们这儿可不是殡仪公司啊。”
友则回答:“我们办公室也不是。”
“可那人不是吃低保的吗?”
“不是,就是个普通的市民,为了解申请流程来过一次窗口。”
“那要不按独居老人处理算了?这样市政厅还能想想办法。”
“不行啊,人家明明是有儿子的。”
“那就更不关我们部门的事了。死者又不是流浪汉,只是没钱办后事。市政府要是帮了这一次,天知道以后会有多少类似的人找上门来。最近我们处理的都是这种情况,没有健康保险证的人要我们报销医药费,每天都是这些破事。这些钱想收回来都很难。考虑到回收款项耗费的人力物力,那些人干脆失踪更合算点。嗨,我实话跟你说……”对方突然压低嗓门,“我们刚换过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县厅马上要审查了,如果卡得不够紧,考评结果可能受影响。与其把钱花在死人身上,我们肯定得优先解决活人的困难吧?不好意思,这事儿还是你们自己处理吧。”
“别这样,县厅也要审我们部门好不好!”
“反正这事我们是管不了。”
“求你了……”
“我还想求你呢,别老欺负我们部门。”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在电话里你求我,我求你。
“瞧你这话说的……”
不等友则说完,人家就挂了电话。他只能走进医院大楼,搓了搓冻僵的手臂,叹口气。他都懒得再打电话去老年福利科了。他们实在不可能对一个已经断气的老婆婆伸出援手。
友则自己也很清楚,福利保障行政制度正处于来回摇摆的时期。不知不觉中,市政厅的职员也开始理所当然地要求市民为自己负责了。
这下怎么办?问题是,友则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任何义务与责任。
回到地下的太平间门口,只见一个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和护士以及水野房子正在争论。从他们的表情看,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不办葬礼?那电话里怎么不早说?”
男人说道。他的臂章上印着殡仪公司的名称,但把眉毛修得很细,头发朝天竖起,显得很时髦。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了解内情。”
那护士身宽体胖,貌似是这里的护士长。她把手叉在腰上,正忙着跟男人道歉。看来平时只要一死人,医院就会联系有合作关系的殡仪公司。西田的母亲死后,不了解情况的医院职员就照老规矩办了。西田本人还坐在长椅上,带着僵硬的表情凝视半空。
友则刚走过去,水野房子便介绍道:“这位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调查员。”护士随口说道:“哦,这样啊,那之后的事情就麻烦您了。”
“呃,我们对这件事也——”
“遗体是不能在医院过夜的。”
护士撂下这句话就小跑着离开了。友则很是不悦。明明事不关己,为什么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卸给我?
殡仪公司的人也要走,却被水野房子叫住了。
“这位小哥,反正遗体总是要装进棺材火化的,你就帮到这一步吧。费用的事情我们回头再商量。”
“哎哟,您就饶了我吧。科长会骂我的。”男人往后一缩,不停地摆手。
于是水野转向友则问:“法律是怎么规定的?”
“如果是孤寡老人,那么当地政府有义务将其火化埋葬。这种情况的相关费用可以按事务管理费处理。”
“那就这么办嘛。你们也肯定碰到过亲戚还在世,但不肯把遗体领回去处理的情况吧?”
“不行。”友则斩钉截铁地说,平静地摇了摇头,“政府没有那么宽大。”之后,他转向西田说道:“西田先生,您想怎么办?您算是她唯一的亲人,由您接她回去处理后事,是理所当然的啊。”
面色黯淡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挤出一句话:“我我、带、带带她回去。”
“那其他事情也能交给您自行操办,对吧?”
“那怎么行!他家的电和煤气都停了,你让他怎么办!”水野插嘴道,“再说了,他家也没有墓地,说是早就跟本家断了联系。”
友则举起双手,示意“我也没辙”。一大把年纪的成年人,怎么与社会隔绝到这个程度。
“那就这么办吧。先让殡仪公司把遗体火化,骨灰由西田先生保管。墓地可以慢慢找,不着急。至于火化费用,请您自己想办法凑出来。”
“相原先生,他就是凑不出钱,能凑出来,家里也不会停电了。”
“把私家车和其他值钱的东西处理掉不就行了!”
友则的语气不由得粗暴起来。西田依然一言不发,捧着胳膊。
“饶了我吧,凭什么要我们……”殡仪公司的年轻人脸都绿了。
“你就当是做善事,好不好?”友则把手搭在他肩上,“接下这种差事,也有助于提升公司的形象吧?”
“就是就是,求你啦。人都不在了,你好歹跟公司商量一下。”水野也在帮腔。
“关我什么事啊,我就是个派遣员工,有指标要完成的。要是把这种差事揽回去,天知道公司会怎么说我——”
年轻男子的态度急转直下,吊起眼睛狠狠瞪着友则和水野,凶得跟小流氓有得一拼。
就在这时,友则的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懒得再出去了,反正周围没有护士在,就干脆接了。谁知电话竟来自刚通过话的佐佐木。
“哦,相原先生?我在通话记录里找到了你的号码。最近的电话机可真先进。”
“什么事?我在忙呢。”
“你来我家的时候,顺便带一份好麦道的便当过来吧。开始下雪了,我没法出门。”
佐佐木不慌不忙地说道。友则强压着随时都要爆发的怒火回答:“好吧。”拒绝之词一旦脱口而出,难保自己不会在情绪的驱使下怒骂。
“那我就先告辞了。”他举起手,转身要走。
“不会吧,相原先生,你这就回去了?”水野房子瞠目结舌。
“我很忙啊,手里有三十多个低保人要管呢。”
“那我也走了。关我什么事啊。”
年轻男人没好气地说道,一副本性毕露的样子。只见他把手插进裤兜,弓着背快步走开,一步两层台阶,飞也似的消失了,都来不及把他叫住。
“这人怎么这样……”水野十分愤慨。友则也无话可说。
“求你了,相原先生,福利办公室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水野跟友则的母亲差不多年纪。看到她那严肃的表情,友则就没法拍拍屁股走人了。
“好吧,火化费先用我们部门的事务管理费垫付,一个月内偿还。您听清楚了吗?”
友则对死者唯一的亲属西田说道。可他就这么坐着,既不说好,也不点头,只是喘着粗气,抬眼瞥了友则一下,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您在听我说话吗?就一个月!”友则再次强调。
“留、留……”西田终于开口了,“留点钱给我。我、我肚子饿了。”
友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不禁抬高嗓门,“我是同情你刚没了老妈,特地过来看看,你却跟我说你肚子饿?”
“相原先生,别这样,我替他跟你道个歉。他只会这么说话呀。”水野插进两人之间,伸手按住友则的胸口把他推开,“他只在工地干过活,说话难免比较粗鲁。”
“这是会不会说话的问题吗?让我留点钱给他,开什么玩笑!”友则把水野推到一边,“我告诉你,我是绝不会批准你的低保申请的!有胳膊有腿,却不出去工作,让母亲活活冻死,还想要政府掏钱养着?想得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吃上低保。”
西田攥紧拳头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一番,他还真像是练柔道的。
“要动手吗?好啊,来吧!”友则挺起胸。
“留、留、留点钱给我。好吧?一点点就行。留点钱。”他还真伸出手来,惊得友则赶忙甩开。他心想,这人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这样跟流氓有什么区别?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说这种话,脑子有病吗!”
友则喊得相当响亮,惹得好几个护士探出头来张望。
“别这样,相原先生,求你了……”
“水野女士,这人是自作自受,不值得丝毫的同情。很抱歉,我要走了。垫付的事就当我没说过。我们部门是不会出钱的,请你们去咨询市政厅的生活福利科吧。”
这回,他真的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了。水野在喊他的名字,但他坚决不理,快步冲上楼梯。心悸持续了许久。这几年里,他从未像这样爆发过,自己也是既惊讶又亢奋。
岂有此理,这都是什么人啊。也许一半人类都是这样的劣等生物。
他下定决心,不给佐佐木买便当,也不去他家修天线了。他受够了。要是佐佐木再打电话来,就骂他个狗血淋头。
友则走出医院大门,来到停车场,看见一辆又脏又破的塞利西欧。这车特别笨重,怪吓人的,一看就是搞土木的人爱开的车。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西田肇的。车身锈迹斑斑。水野之前说过,西田家的车无异于废铁,卖不出去。这话的确不假,但他不由得纳闷,西田为什么没有在生活困窘到如此境地之前想办法节约花销?既然他也有收入不菲的时候,那为什么没有攒些钱备用?开塞利西欧这种豪车的人居然要申请低保?简直闻所未闻。
他越想越气,冒雪冲进车里。
抬腕一看,还没到中午。他决定不回办公室,干脆去打会儿弹子球。反正今天已经无心工作了。阴霾的天空也让他又郁闷了几分。
就在他暖车的时候,挡风玻璃已堆满雪珠。广播新闻说,梦野市有个高二的女生已经失踪整整三天了。
哼。友则冷笑一声。破地方出破事,真是般配。
播音员不紧不慢地说着,女生独自离开补习学校后就不见了,身上还穿着校服,不太可能是离家出走,也没联系过家里人,因此警方决定开展公开搜查。
友则冒出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念头:那姑娘八成是被人弄死了。年纪轻轻的,真可怜。也许被人埋在深山老林里了,下手的肯定是变态。
他打开雨刷,换挡踩油门。本想飚会儿车发泄心中的不快,但一想到车上装的不是防滑胎,就只能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开。

17
把 一岁零两个月的婴儿当“人”看真的合适吗?他表达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哭,大小便也完全不受控制。加藤裕也用极不熟练的动作给儿子翔太换尿布,又用纸巾擦了擦被大便弄脏的小屁股。翔太的哭声如警铃般刺耳,五官都挤到一起了。
裕也一看钟,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一点多。真是的,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拉了呢。片刻前,他被惊天动地的哭声吵醒。一摸尿布,温温的。他不禁咂嘴,打开一看,里头都是咖喱汤般的黄色污物。
他照着说明书,好容易把尿布换好,重新给儿子穿上衣服,可孩子依然哭个不停。不仅如此,他还站起来,在房间里乱转。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别哭了!”
他明知孩子听不懂,还是忍不住要说出声。
一通忙活之后,他往床上一坐,叹了口气,叼起一根烟正要点,却意识到家里还有个孩子,只能把烟塞回盒子里。
他还打开了空调。要是孩子在这个时候感冒,就更没辙了。
几小时前,他在千春家接到了儿子翔太。前妻彩香单方面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让女友千春把孩子交给了裕也。同时交到他手上的还有一个硕大的包袱,里面装着孩子的衣服、尿布、奶粉和奶瓶之类的东西。
“这不是在逗我吧?”
见裕也皱眉头,千春扬起嘴角说:“你要是养不了,那就把彩香被扣掉的低保补给她呗。”
“多少钱?”
“每月八万。”
“想得美!”裕也勃然大怒,一口拒绝了这笔“交易”。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凭什么给成天游手好闲的前妻乱花!
一怒之下,他就这样把孩子带回家了。到家后,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根本不会带孩子。翔太能摇摇晃晃走上几步,却不会说话,天知道他想要什么。最关键的是,裕也不知道该给孩子吃什么。孩子貌似在长牙,但总不能跟大人吃一样的东西。可光喂奶粉大概也不行。孩子被迫离开了母亲,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动不动就哭喊也在所难免。
情急之下,裕也给父母家打了电话。父母的住处距离他家不过二十分钟车程,但两人都不在。他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在熟人开的小酒馆帮忙。孩子独立之后,他们就经常不在家了。哥嫂家本是他的第二个选择,但犹豫片刻后还是作罢了。比他年长两岁的哥哥总喜欢教育他,一见面就问“你好好工作了吗”,不把他当大男人看。
独自发愁也解决不了问题。最终,他把电话打给了师兄柴田。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柴田哈哈大笑:“你等着!”然后把电话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
“一岁零两个月?那就是辅食后期喽,可以喂米饭的,煮得软一点就行。蛋包饭什么的也行。但鸡蛋一定要完全煮熟。要是喂半生不熟的东西,宝宝立刻拉肚子给你看。还可以吃豆腐啦,白肉鱼啦,反正喂又软又有营养的东西就对了。”
明明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蠢女人,给出的指示倒是精准。
“不用喂奶吗?”
“喂奶归喂奶,一天大概两三顿吧。有的医生说半夜最好不要喂奶,否则会营养过剩,但我是喂了。宝宝都主动含住奶头了,我也拦不住。啊,现在还不能喂普通的牛奶,宝宝的肠胃功能比较弱。要是渴了,可以喂些豆浆,或是加了蜂蜜的酸奶什么的。”
“尿布呢?长到多大才能不用尿布?”
“我家小宝两岁半了还用着呢,最近正在学习怎么用马桶。能在三岁之前学会就不错了……裕也啊,每个宝宝都是不一样的,不能拿自家的孩子跟别人比。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不一样呀。”
“那孩子哭的时候怎么办?”
“要是尿布没湿也没发烧的话,那只能抱起来哄了。摇一摇,摇久了就不会哭了。”
裕也一边做笔记,一边感慨嫂子的改头换面。在短短几年前,她还留着一头金发,成天吸香蕉水呢。
“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带到我们家来吧。一个人忙里忙外要神经衰弱的。”
嫂子还宽慰了他几句。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他心里顿时暖和多了。
裕也让嫂子把电话给柴田,告诉他明天要把孩子送去父母家,所以要下午才能到公司,让柴田帮忙请假。
“好,我会跟专务说的。你最近成绩不错,公司应该也不会说啥。”
投入工作的精力果然没有白费。裕也切身感觉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比原来高了。
挂了电话后,他照着奶粉包装盒上的冲泡方法,给孩子冲了奶。可他都把奶送到嘴边了,孩子却光哭不吃。他自己尝了尝,感觉这奶特别稀。就喂孩子吃这个真的好吗?想再多也没用。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孩子抱起来哄。翔太仰头扭腰,很不情愿,但裕也硬是紧紧抱住没松手。他轻抚孩子的后背,在屋里走着走着,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段日子。
从翔太出生到离婚那几个月,他也像现在这样哄过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哄。当时孩子的脖子还很软,他抱的时候格外小心。他并没有品尝到初为人父的喜悦,也没有产生多大的责任感。彩香跟前夫生过一个孩子,所以翔太的到来,让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能和前夫平起平坐了。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懂。一年前的他就是这么无知,什么都不考虑。混飞车党的时候,要是没交个男女朋友,难免要被同伴笑话,而他跟彩香那个时候碰巧都单身,就这么凑了一对。开始交往后也没有认真避孕,理所当然地中奖了。彩香说要把孩子生下来,于是两个人就稀里糊涂地登记结婚。朋友结婚都很早,所以他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他周围都是这种人。至于未来,谁都不会认真考虑。
十多分钟后,翔太睡着了,大概是哭累了。不过这已经是几小时前的事了。
半夜一点醒来的翔太依然哭得满脸通红,用惨叫来形容更贴切些。他紧紧攥着小手,声嘶力竭地吼着,仿佛是登陆东京湾张口喷火的哥斯拉。而且他还会做出许多裕也始料未及的动作,比如突然冲向墙壁、猛拽窗帘之类的。
“吵死了!”“别哭了!”
裕也对儿子抱怨起来。孩子的睡脸像天使般可爱,哭起来却跟出故障的报警器一样骇人。半夜三更发出这么大噪音,左邻右舍肯定会有意见。果不其然,隔壁邻居咚咚地砸了砸墙壁。那间屋子的租户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一气之下,裕也砸了回去。光这样还不消气,他撂下翔太,把夹克搭在肩上,踩着凉拖冲进走廊,猛按邻居的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后传来紧张的声音:“谁啊?”
“隔壁的,你给我出来!”裕也恶狠狠叫道。
“你当现在几点了?”
“管它几点了,你给我出来!”吼声响遍整栋公寓。
肯定有人被吵醒了,正竖起耳朵听。但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旦被人小瞧,那就是世界末日。”升上初中后,他一直在这样的环境中跌打滚爬,强出头的习性早已深入骨髓。
防盗链条的声音传来,门开了,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带着僵硬的表情站在门口。
“大家都是住公寓的,谁不会发出点声响。而且我又不是故意的,是孩子在哭。你小时候难道不哭吗?你有本事就让孩子别哭啊!”
裕也瞪着邻居大放厥词。流氓的本事是高是低,全看你能让对方接受多么过分的要求。
“这栋公寓应该不允许带孩子的人入住。”
邻居铁青着脸说道。翔太的哭声依然在楼道中回响。
“我前妻不要他了,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吗?他又不是阿猫阿狗,你就这么冷血?!”
裕也上前一步,吓得邻居像被电到一般往后仰,面露惧色。
“算了,只要你说句对不起,今天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邻居震惊道:“你要我道歉?”
“是啊,你不道歉,我怎么回去?还是说你要跟我耗到天亮?”
“好好好,是我不好,对不起……”邻居低三下四地不住鞠躬。
“知错就好,这事就这么算了。”
裕也又瞪了他一眼,往走廊吐了口唾沫。好久没这么吓唬人了,他竟有种莫名的快感。
回房间一看,翔太仍然边哭边跺脚。再这么下去,楼下的邻居怕是也要提意见了。
“能不能消停会儿,混账东西……”
他实在烦透了,只得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运动饮料,坐在床上润了润嗓子,然后又点了根烟躺下,望向天花板。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翔太是不是渴了?到这儿以后,他还没喝过一口水。裕也连忙起身把烟掐灭。
他抱起哭泣的翔太,烧了热水,又冲了些奶粉。摇匀后,他自己先尝了尝。味道好像比之前好了。
他试着把奶瓶举到孩子嘴边。只见翔太张开小嘴,一口咬住奶嘴,开始吮吸。猜对了!一扇大门在裕也的心中徐徐开启。带孩子就像排除车辆故障一样。翔太平静下来,静谧便在一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惹得裕也诗兴大起:冬夜原来是如此宁静吗?
一放心,人就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与此同时,疲劳感汹涌而来。他就这么抱着翔太躺下。
翔太正在专心地喝奶。裕也和他有二十厘米的距离。他伸手轻轻给孩子盖上被子。翔太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回想起贴在相簿上的照片,这孩子跟他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哦,这是我的孩子啊。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婴儿。他倒不是感慨,只是觉得生命太神秘。眼前的小东西就像他的分身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眼看着翔太的眼皮越来越重,他含着奶嘴睡着了。
裕也轻轻拿开奶瓶,把它放在床下。睡魔也向他发起了进攻。一闭上眼,意识便瞬间远去。
第二天,他一睁眼就给父母家打了电话,告诉母亲翔太归他养了,他这就把孩子带过去。母亲十分气愤,谴责曾经的儿媳妇:“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舍得!”
翔太刚醒来就开始哭。裕也给他穿上衣服,收拾了一下便出门了。走到公寓后面的停车场时,管理员刚好在扫地。见裕也抱着个孩子,他大为惊讶。裕也随口胡说:“这是我朋友的孩子,托我照顾一晚上。”“哦,这样啊……”管理员露出尴尬的微笑。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可千万别给我惹事。
车上没有儿童安全座椅,裕也只好把孩子放在副驾驶席上。谁知翔太立马哭着站了起来,他只能用安全带把孩子捆起来固定好。
父母住的木房建在农田中,不大也不小。那是裕也懂事前建的老房子。当时父亲还在一家小货运公司上班,后来不知怎的开起了出租车。如今裕也有了自己的事业,不难想象父母的收入其实很微薄,家里用的还是老式的显像管电视,冰箱和洗衣机都是他小时候就有的老古董。电脑之类的新式武器当然没有,父母估计也不会用。
到家一看,穿着睡衣的父亲正窝在客厅的暖桌里。“哪有这么当妈的,亲生的孩子说丢就丢……”他也骂了两句,但很快露出欣喜的神色,伸出双手要抱孙子。在厨房忙活的母亲也冲了过来,瞧瞧孙子的小脸蛋。翔太被陌生的大人包围着,好像有些害怕,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小乖乖,我是你奶奶呀。”母亲抱起翔太摇了摇。翔太竟没有反抗,任由她抱,也许是女人的手臂比男人柔软吧。“小翔,小翔。”母亲一边喊孙子的小名,一边抚摸他。从昨天起没有笑过一次的翔太居然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你给他吃过什么东西吗?”
“还没,一起床就过来了。我把奶粉带来了……”
“家里有米饭和昨晚剩下的杂烩汤,我去熬个粥给他吃吧。”母亲瞧了眼翔太的小嘴,“哎呀,可爱的小牙也长出来啦……”她笑开了花,抱着孙子走回厨房。
“妈,也做点东西给我吃吧。”说完,裕也也钻进暖桌,弓着背望向电视。
“裕也,你好好工作了吗?”父亲问道。“嗯……”裕也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差点把上个月的工资说出来炫耀,但是一想到自己从事的“推销”跟诈骗没什么区别,就作罢了。
“爸,你什么时候出车?”
“中午。上午去营业点也没用,根本不会有客人打电话叫车。到了傍晚,才能在车站门口勉强拉到几个人。再晚就只能去酒馆多的地方等着了。长途的根本拉不到,基本都是市内的,最远也不过是翻个山头。”
“生意这么差啊?”
“怎么可能好。警察不严查酒驾,还有谁去打车呢。”
这时,母亲端来一个小碗,用力往桌上一放:“你也吃点吧。”碗里盛着香喷喷的粥,里面还有芋头、鸡肉什么的。
“妈,加个蛋。”
“自己加。”
裕也只能自己走到冰箱前。母亲眯着眼给翔太喂吹凉了的粥。
“翔太几岁来着?”
“一岁零两个月。”
“那他应该会自己吃了。”母亲拿来一块浴巾,铺在翔太和餐桌之间,又让孩子握住勺子,催促道:“来,小翔自己吃。”
翔太握住勺子,舀起一勺粥。勺子还没到嘴边,里头的粥漏了一大半。刚吃上一口,他就干脆松开手,勺子落在了膝头。
“哎呀呀……”母亲捡起勺子,想让孩子重新握好。谁知他竟甩开了奶奶,直接把手指戳进粥里。
“怎么用手抓啊……他妈是怎么教的?她平时肯定不管孩子,是不是啊,裕也?”父亲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
“真是的,就该让她把彩礼吐出来。她是二婚,还有个拖油瓶。”母亲说道。
“别跟我说这些好不好,当初是你们自己要给的。”
“对方派了个当过镇议员的人过来,说孩子结婚是喜事,要包三十万。哪知道她不到一年就走了。岂有此理,简直跟诈骗似的。”
母亲骂着裕也的前妻,同时耐着性子喂孙子。翔太没有哭,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嚼饭。
裕也说道:“现在就是这个情况,你们帮我带一段时间吧。”
“什么,敢情你打的是这个算盘。要带到什么时候?”
“这我哪儿知道,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两年。”
“那怎么行,你妈我也是有工作的人。单说今天吧,我帮你带到傍晚还行,但我五点一定要出门,酒馆开门前有很多准备工作要跟老板娘一起做。”
“五点?带到六点半不行吗?我下班回来动作再快,也得六点半才能到这儿。”
“我们哪能围着你转。要么下午就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去。”
“别这样,你们就不心疼孙子吗?”
裕也大失所望。他本以为父母会一口答应。
“孙子是我们的心头肉,可让我们一直带着就是另一码事了。”
“就是就是。”父亲也插嘴道,“双休日带过来玩两天没问题,可每天都带就不行了。有个头疼脑热的得送去医院吧?总让他自己玩也不是回事,得跟街坊邻居家的妈妈们搞好关系吧?我们上了年纪,已经折腾不动了……裕也,要不你干脆搬回来住吧?那样我们就能轮流照顾翔太了。”
“我可不要,这么大的人还搬回家住算怎么回事。”
“裕也啊,”母亲转过身,直视着他说,“实话告诉你吧,爸妈最近很缺钱。你爸的工资少了一大半,妈虽然在小酒馆帮忙,但时薪跟勤工俭学的学生一样少。房子的贷款还有二十年,都快揭不开锅了。要是你能帮着还贷就好了……”
“不是吧?这种事你们去找大哥说啊!”
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你哥才不管我们呢,听说他跟公司递了调职申请,要换到仙台去,不想再待在梦野了。那孩子是指望不上了。”
“那也别指望我啊。”
“别这样。妈听说你最近挣了不少钱,也该帮家里一把吧?”
“我还想让你们帮我呢。”
裕也愁眉苦脸,往桌上一趴。不明情况的翔太突然站了起来,一边发出“啊……啊……”的声音,一边迈开小脚。
“一岁零两个月就走得那么好了。”
“嗯,裕也那么大的时候还在爬呢。”
“别把话题扯远,要是连你们都不肯带,我该把翔太送哪儿去啊!”“只能求彩香把孩子接回去。周末再送到我们这儿来。”
父亲喝了口茶,把头转向电视。
“谁要去求她,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那就搬回来住。”
“那我也受不了。”
“你爸借了高利贷,”母亲瞥了父亲一眼,眼中有些责备,“车子都快抵押给人家了。”
父亲把脸一沉。“说这些干什么。”
“不说怎么办?没了车就没法出门买东西。”
“我不是说了吗,下周前我会想办法把钱凑出来。”
“怎么凑?你有着落了?”
“再去赌一把自行车赛。”
“开什么玩笑。你要是再赌钱,就别回这个家了!”
“别当着我的面吵架好不好……”裕也听够了,仰面躺在榻榻米上。父母这么一衬托,他觉得自己正经多了,虽然他做的工作和诈骗差不多。
“爸,你到底欠了多少?”
“啊……二十万吧。”
“骗谁啊,我知道你不止借了一家的钱,总共加起来应该有五十几万了。”母亲责备道。
“好吧,我帮你把这五十万还了。”裕也站起来,“但你们白天要帮我带翔太。”
“真的?”父亲笑开了花,“还是裕也靠得住。”
“难为你了。”母亲的眉毛也笑成了八字形,“妈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孝顺。你小时候被警察抓了那么多次,街坊邻居都指指点点的,长大了却这么出息……”
“别翻旧账了。翔太可一定要给我带好。”
“嗯,没问题,就带到你下班回来。”
翔太正好过来,裕也顺势把他抱到膝头。孩子好像稍微有些熟悉他了,没有闹别扭。彩香肯定不怎么疼他。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和父亲更亲近。
就在这时,本地新闻节目播报了一条消息:梦野市有个女高中生失踪三天了。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很低,线索全无,警方决定公开搜查。
母亲说道:“啊,听说那个失踪的姑娘才上高二,是向田高中的。”
“妈,你知道这事?”
“昨天就传开了,说是在汤田站门口被掳走的。”
“汤田站?那不就在我工作的地方旁边吗。”
裕也探出身子,盯着电视看。画面上出现了冷清的站前商店街。播音员说,女生离开补习学校后,就是走这条路去车站,然后不知所踪了。
母亲又说:“据说是巴西人干的。”
“真的假的?”
“好像是真的。最近这一带的巴西人越来越多,有在梦城顺手牵羊的,有打架的,还有骑着改造过的摩托车到处闹的。”
“那种事我们也干过吧。”
“能跟你们一样吗。巴西人连警察的话都不听,多吓人啊,跟暴力帮派一样。”
听上去就不像有根有据的话。
父亲说:“真可怜,肯定已经没命了。”
“嗯,估计早就被埋起来了。”母亲也有同感。
翔太笑着玩起了裕也的脸。一挠胳肢窝,他便哈哈大笑。
“哎哟,这就亲上啦。亲父子就是不一样。”
甜甜的奶味刺激着裕也的鼻腔。这味道也不错。裕也竟有几分怀念。

18
堀 部妙子被沙修会占用的时间突然变多了,因为她自告奋勇加入了“效劳队”。效劳队由普通会员组成,负责沙修会的各类杂务。这些会员以家庭主妇居多。她们领不到任何工钱,沙修会也不补贴交通费。唯一的福利就是能免费享用大伙儿一起做的晚饭。
早上要利用上班前的时间帮忙打扫大殿,晚上下班后再帮着照顾上了年纪的出家会员。沙修会的总部建在山脚下,附近没有电车站,也没有公交车经过。妙子没有车,只能骑自行车去。从她家骑到总部要整整半个小时。现在又是隆冬,骑这一趟无异于苦行。刚到总部时,她的脸皮都被冻僵了,要缓好一阵子才能笑出来。她不由得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透心寒”吧。晚上回家泡个澡,才有死而复生的感觉。
“你不要紧吧?”区长安田芳江很担心她。见她实在辛苦,芳江就从废品里找了个插电池的小灯,帮她装在自行车的车筐前面。“这样你晚上骑车就方便了,踩着也不吃力。”
看到芳江那温柔的微笑,妙子的眼角就发烫。
妙子之所以选择加入“效劳队”,是为了尽可能缩短独处的时间。在破旧的廉租房活活冻死的老婆婆的模样,还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眼底。那天她感觉自己一直在“飘”,仿佛走了一整天的钢丝,很不安稳。难以承受的孤寂与害怕让她瑟瑟发抖。
她觉得,那个老婆婆就是三十年后的自己。也许用不了那么久,“那一天”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在妙子看来,没有比在公寓房里孤独地死去更凄惨的死法了。只要能避免这样的命运,哪怕当奴隶她都心甘情愿。她只想待在别人身边。这也让她由衷地庆幸,还好进了沙修会。
她把抹布浸入水桶洗了洗,再用力绞干。天那么冷,皮肤都快裂开了。她生怕弄脏袜子,擦拭大殿地板的时候都是赤脚上阵。渐渐地,手指脚趾就失去了知觉,麻木趁虚而入。
她就这么跪在地上,擦拭长长的走廊。起初还会用手撑地跑着擦,但现实告诉她,四十八岁的人已经做不了这样的剧烈运动了。只消一个来回,她便上气不接下气,擦完了还腰疼。
“堀部妹妹,听说你平时一个人住,你老公呢?”六十来岁的女会员问道。
“我离婚了。”妙子边擦地板边回答。
“哦……我可真羡慕你,无忧无虑的。我家那口子没工作,又一把年纪了,很难再找新的活干,成天赖在家里,看着就烦。而且我们俩以前都没交年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女会员穿得很邋遢,头发也没怎么梳理,表情却很开朗,“虽然有两个孩子,但他们都不在这儿生活,好像也没打算回来。”
“我家也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可不是嘛。”
“房贷没还清,但我们已经还不起了,想着要不要干脆把房子卖了,换点钱。等这笔钱用完,就去吃低保。”
“哦……”
“不过,听说最近低保可难申请了。市政厅的人会联系申请人的孩子,吓唬他们说‘你有赡养义务’。”
妙子想起了自己养大的一双儿女。如果她也走到了这一步,孩子们会是什么反应?不用说,他们肯定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
“要是没老公这个拖累就好了。如果我一个人过,就把房贷结算干净,把剩下的钱统统捐掉出家。”
女会员露出调皮的表情,吐了吐舌头。对,还可以出家呢。不过妙子听说,会员出家前得先捐一笔钱,否则沙修会不会接收。看来这条路她是没法走了。
“不过,只要把这些破事看成‘这辈子的灾祸’,就能化解好了。”
“没错没错。”不远处的指导员加入了她们的对话,还不甘示弱地讲述起了自己的不幸,“我家也是……”此人的丈夫酗酒成性,她最近好不容易才把丈夫送进精神病院。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事事不顺的人。今后翻身的可能性也很低,她们只能坚信人还有“下辈子”,相互鼓励着活下去。
里屋传出诵经念佛的声音。沙罗老师开始了早课。效劳队的人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妙子用力抓住手中的抹布。每天都能守在教主身边是何等光荣,再苦再累她也受得住。
专心擦了会儿地板,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她仿佛切实感觉到,自己在积累功德。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同伴,能给她安全感。
完成早上的杂务后,妙子赶往位于梦乐城内的超市。这段路也要骑三十分钟。她家、工作单位和沙修会总部的位置呈三角形,这意味着她一天下来要骑两个小时的车。
太阳依然被厚重的云层遮挡,放眼望去尽是黯淡的景色。新闻说,近期的日照时间之短已经破了纪录。妙子细细回想了一下,发现元旦过后还真是一天都没晴过。每天都要与寒气斗争。
骑到半路,“梦乐城下交叉路口”映入眼帘。这个路口形似硕大的谷底,下坡还好说,但到底之后,便是漫长的上坡路。对骑车的人来说,这个路口着实难过。而且它似乎是风口,每每路过都有强烈的逆风迎面而来。妙子逼着自己站起来,低头看着地面,使出吃奶的力气踩踏板,但骑到上坡路的中间,就得下车推着走。过了这个坡,路边是一家大型自行车店。摆在店门口的电动自行车仿佛在嘲笑妙子的无力一般。她总会气喘吁吁地在心中喃喃:别瞧不起我。
妙子在超市开门前十五分钟赶到办公室,蹲在取暖器前搓了会儿手。同事大岛淑子给她倒了杯茶。
“最近总也抓不到人……”
“因为天冷,小偷都躲在家里不出来了。”
两人随口聊着。近来天气寒冷,超市的生意本来就不好,便衣保安更加无事可做了。但小偷还是有的。只要清点库存,就知道有没有丢东西。梦乐城请了好几家安保公司,每层由不同的公司负责,如此一来,大家会想方设法竞争业绩,所以妙子她们所属的公司总催她们“提高成绩”。
两人准备开工的时候,副店长桥本来了。他的心情好像很糟糕,烦躁地嚼着口香糖。瞥了一眼妙子,他扬起下巴说:“堀部,你过来。”
怎么回事?妙子起身走到桥本的办公桌前。他把用纸巾裹好的口香糖扔进垃圾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是这样的,店里接到了一通匿名投诉电话,说这里的便衣保安在食品卖场抓到一个小偷,却没有追究责任,以此要挟小偷加入一个叫‘沙修会’的新兴宗教组织。”
听到这话,妙子顿感面无血色。“胡说八道,根本没这种事。”一气之下,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至少她并没有“要挟”人家。
“反正我们接到了这样一个电话。虽然打电话的人没有报出你的名字,但明确表示是个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的女人。那不就是你吗?”
“五十岁上下”这个词让她格外窝火。四十八岁的确属于这个范畴,可事实一旦摆在眼前,她还是觉得气恼。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那个什么沙修会的信徒?”
“嗯,差不多吧。”
妙子点头承认。她没法在这一点上撒谎。
“哼,是吗。人都有信仰自由,你信什么我管不着,”桥本往后一靠,压得椅背嘎吱作响,眯起眼睛观察妙子的神色,“那匿名电话里说的事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人家可能会再打电话过来,请你如实告诉我。如果是对方凭空捏造的,我们接电话的时候也可以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可你要是真做过类似的事情,我们就要另想办法了。”
妙子一时语塞。这等于默认了匿名电话并非凭空捏造。
“真有过这种事,对吧?”桥本冷酷地问。
“不,就算有,也和电话里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我抓住的小偷是个年轻的女人。我看她有万心教的钥匙扣,就随口建议她,与其信那种东西,不如加入沙修会。”
“万心教又是什么玩意儿?”
“是那种骗人的宗教!”
妙子激动地说道。桥本皱起眉,不悦地摇了摇头。
“总之,是你做了容易引起误会的事情。我会上报你们公司的。”
“对不起……”
妙子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歉,心中郁闷不已。安保公司肯定也会处罚她,说不定还要罚钱。
这时,铃声响起,超市开门了。妙子与淑子一同前往卖场。淑子问:“出什么事了?”妙子只能含糊其词:“没什么……”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疑点: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到底是谁打的电话?
照理说,消息的来源应该是偷过东西的三木由香里。她要求退出万心教的时候,对方肯定会追问原因。于是她把超市保安放了她一马,又劝她加入沙修会,还带她参加讲经会的事都说了。这样的话,匿名电话显然是万心教的干部打的。
妙子决定回头打个电话给由香里——万心教肯定在想办法挽留她。我一定要把她拉到沙修会来。这也是为了她好。
妙子从后院走进食品卖场。今天有鸡蛋的限时特卖,活动区人头攒动。放眼望去,都是属于贫困人群的中老年妇女。鸡蛋只比平时便宜五十日元,可她们就冲着这五十块顶着寒风,特意来到超市。
盒装鸡蛋在小推车里堆成小山。一名男员工将鸡蛋一盒一盒拿出来,分别交给每一位顾客。人们仿佛被鱼饵引来的锦鲤,拼着命往前挤。“一人限购一盒——”男员工中气十足的喊声,反而把空荡荡的超市衬托得更冷清了。
妙子提着购物篮在店里巡逻,但满脑子都是桥本刚才说的那些话,根本无心工作。拉人入会的事情暴露了,这的确让她慌张,可更让她大受打击的是“五十岁上下”的说法。这意味着说她今年五十二岁也有人信。
她原本对自己的衰老程度持乐观态度。沙修会有很多比她年纪大的女人,所以她总觉得自己还年轻。然而,四十八岁的女人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中老年妇女了。
她在超市的镜子前站定,上下打量。一旦正视现实,她的心情便被阴霾笼罩。黯淡的肌肤,松弛的脸颊,土气的衣着,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没有女人的魅力可言。
妙子长叹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心态。她不想多考虑现实,也不想放眼未来。如果世上净是幸福快乐的人,她怕是早就疯了。
走着走着,她在超市的中央通道被身后女顾客的手推车撞了一下。车撞在她的腰上,吓得她“哇”地喊出声。回头望去,女顾客没道歉不说,甚至没正眼看她。
对方毕竟是顾客,妙子也不好多抱怨,只能狠狠瞪着她的背影。就在这时,女顾客停在了不远处的货架跟前,左顾右盼起来。
咦?妙子暗自生疑,走到一边。这人相当可疑,当务之急是别和她对视。
妙子躲在柱子后面暗中观察。女顾客拿起一个蟹肉罐头。她穿着宽松的大衣,肩上挂着个小拎包。购物车里空空如也。妙子认定,这女人一定会动手。而且她是那种有明确目标的“大吊车”型小偷,下手很快。妙子就站在她的斜后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生怕错过最关键的时刻。
女顾客用左手拿起罐头,迅速扔进包里。动手了!每每目击小偷作案的瞬间,妙子都会心跳加速。女顾客没有停留,而是立刻走开,沿着最靠里的鲜鱼卖场一路往前,拐进超市的外围通道,把购物车推回收银台旁边放好。她一路都没有停脚,直接上了电梯。
妙子连忙跟上。来不及联系淑子了,就一个人抓吧。她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下了电梯一看,女顾客的背影就在十米开外。
只见她一路小跑,冲进梦乐城入口旁边的药店。莫非她还要在这里顺手拿点什么?妙子和女顾客之间隔着货架,她只能看见一个正在移动的脑袋。女顾客直视着前方,貌似没有拿东西。穿过药店后,她径直走向出口。双层自动门分别开启,又分别关上。
妙子快步跟上,在自行车棚前叫住了女顾客。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我是超市的保安。”她跟平时一样,很客气地说道,“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女顾客脸色大变。她与妙子年龄相仿,却化了个大浓妆。
“干吗啊?”女顾客尖声喊道。
“您的包里还有没结账的货品吧?”
“你这是故意找碴吗?别胡说八道!”
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外套下是一件看上去很高级的高领毛衣,胸口挂着一串珍珠项链。莫非是有钱人家的富太太?那就更不用手下留情了。
“总而言之,请您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吧。”
“岂有此理,你是说我偷东西了吗?”
“请您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妙子伸手抓住了她的大衣袖子。女顾客狠狠地把她甩开。
“你干吗!别碰我!”她双目吊起,歇斯底里地喊道。
妙子暗下决心,要在审问的时候骂她个狗血淋头,还要把她老公叫来,让他们夫妻俩一起跪下道歉。
她请入口处的警卫一左一右架住女顾客,推着她的后背向前走。女顾客也许是意识到自己逃不掉,走到半路就不吭声了,也没有再挣扎。
桥本在办公室里,正在用电脑办公。见到妙子押了人回来,他嗤之以鼻,继续忙他的工作。瞧他这态度,就好像他既看不起抠门的小偷,也看不起抓人的保安似的。
“给我坐这儿,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妙子站在女顾客跟前低声下令。她已经做好了破口大骂的准备。
女顾客面无血色,脸颊抽搐。妙子在心中骂道:活该,让你装。作案动机八成是“经前烦躁”之类的理由。这种人好对付,一说“我们要打电话通知你家里”,就会哭着道歉了。
女顾客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化妆包、小毛巾、钱包、笔记本、小书……没了,她干脆把包倒过来抖了抖。
此时此刻,女顾客面露浅笑。这回轮到妙子面无血色了。
“口袋里的东西也要掏出来!”
女顾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和一部手机,轻轻放好。
“其他口袋呢!”妙子的声音都变尖了。
“没有了,你还要搜身吗?”
妙子顿感头晕目眩。抓错了?看错了?不,不可能。她亲眼看见这个人把一个罐头放进了小包。
“喂,这人是你们超市的员工吗?把店长叫来,我被她当成小偷抓起来了。”
女顾客伸长脖子,用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对桥本说道。
桥本仿佛触电一般跳了起来,满脸惊愕地走过来问:“堀部,这是怎么回事?”
“呃,这……”
妙子也是一头雾水,呆若木鸡。她的膝盖不住地发颤。这还是她第一次抓错人。
“我叮嘱过多少次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抓错人。”桥本高喊道,“这可怎么办!怎么能冤枉顾客呢!这可不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啊!”他面露苦涩,使劲摇妙子的手臂。
“喂,我让你们把店长叫来,听不懂吗?!”女顾客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说道。
“非常抱歉,我是超市的副店长,敝姓桥本。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我们的保安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桥本双手撑着桌子,把额头贴到桌面上说道。
“堀部,你也快道歉啊!”
桥本这么一说,妙子只得默默鞠躬。
“这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你刚才也说了,这可不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个保安是在自行车棚那儿抓住我的,那么多人看着呢,严重损坏了我的名誉。你们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实在抱歉……”
“你倒是说说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女顾客绷着脸抗议。看来光道歉是没法息事宁人了。
可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妙子明明看到她动手了。那个罐头究竟上哪儿去了?
突然,女顾客横穿药店的光景在脑海中浮现。当时妙子与她有一定的距离,只能看见在移动的脑袋。莫非她把罐头放在药店的货架上了?如果真是这样,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妙子将视线投向女顾客放在桌上的手机。手机吊饰上分明挂着一个小小的菩萨像。糟了,妙子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倒流。
“你是万心教的吧?”妙子不禁大喊。
“啊,你说什么呢?”女顾客昂首瞪着她,反问。
“堀部,你、你、你怎么跟客人说话呢?”桥本的舌头都打结了。
“你故意陷害我,你偷的罐头就在药店的货架上。眼看着信徒要被挖走了,你们就用这种阴招报复?太卑鄙了!”
妙子有十足的把握,吼起来毫不犹豫。
“喂,你没疯吧。”桥本用手肘推开妙子,转向女顾客说道:“非常抱歉,都是我们不好。”
“少说废话!你们是怎么开店的?”女顾客的嘴唇也在颤抖,“你们会妥善处理这个女人吧?!”
妙子喊道:“我知道,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喂,你给我一边待着去!”桥本一声怒吼。
“你都进超市了,为什么什么都没买就走了?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可疑。”
“逛到一半想起还有事没办不行啊,你管得着吗!”
“你还故意用购物车撞我,让我注意到你……好毒的伎俩……”
“你有完没完!是想害我丢掉饭碗吗?”桥本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抓住妙子的手臂把她拉到门边,“你以后别来了。我还要投诉到你公司去!给我滚!”说完,他还粗暴地推了一把妙子的后背。
妙子狠狠撞到走廊的墙壁上,疼得直皱眉头。她再也无法压制沸腾的情绪,迅速冲上楼梯赶往一楼的药店,寻找女顾客撂下的那个罐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绝对没看走眼!
她冲出便门,来到药店,径直走向女顾客经过的那个货架,寻找罐头的踪迹。也许是她的表情太吓人了,收银台的年轻女店员察觉到情况不对,赶忙去里屋叫人。
“我不是可疑人物!我是保安!”妙子对着女店员的背影喊道。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罐头。它就在化妆品货架的深处,混在货品当中。哼,果然是这样!妙子的脸颊阵阵抽搐。
激动让她浑身颤抖。她拿着罐头走向办公室,心想:这下那人就没法抵赖了!我一定要让她承认,是万心教故意下套陷害我!
她这辈子从没这么激动过。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热血沸腾成这样。
谁知把罐头带回办公室后,妙子的处境也没有好转。桥本已经开始写道歉信了,信中还有这样一行字——即刻解雇犯错的保安。见到罐头后,女顾客依然摆出一副被害者的态度,用看变态的眼神瞪着妙子说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
桥本强压着怒火下令:“你给我出去!”
过了好一阵子,妙子才回过神来。就算她在药店找到罐头,只要那个女人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它就什么都证明不了。只有在顾客带着未结清的货品走出店门后,罪名才算成立。妙子不由得诅咒自己的粗心大意,同时也对万心教的报复产生了些许畏惧。那是一群不厌倦的疯子。
妙子试图将来龙去脉解释给桥本听,好歹把事实说清楚了,可桥本已经懒得搭理她了:“我说你啊,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也的的确确是‘抓错人’了。别把我卷进你们的宗教对立好不好?”
他轻蔑地看着妙子,让她立马走人。下班时间明明还没到。
临走时,妙子接到了保安公司的电话,要求她立刻去公司一趟。事到如今,她反而冷静了,心想:工作估计是保不住了,自己马上就要失业了。
“别泄气,总能找到别的工作的……”
淑子很是同情,如此宽慰道。
然而在这座小城,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妇女要找工作又谈何容易。

19
山 本顺一来到梦野最豪华的酒店,走进楼里的日本料理店,在包厢里等候隐退的镇议员藤原平助大驾光临。
说这酒店豪华,好像也没多么豪华。客房和大城市的商务酒店差不多。地方小城的酒店基本靠婚礼这样的宴会及集会维持生计,所以整栋楼里唯有宴会的配套设施金碧辉煌,与其他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曾几何时,梦野也是有花街和高档料理店的。但早在三十年前,这些东西就消失殆尽了。拜快速路所赐,人们哪儿都能去。
妻子友代曾哀叹过,地方小城没有面向富人的基础设施。而顺一也切身体会到,这是日本地方政府共同的烦恼。成功人士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
这时,一袭和服的藤原现身了。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将外套递给服务员,又命令秘书:“你就在吧台自个儿吃点寿司吧。”然后独自走上榻榻米说:
“哎呀,山本先生,你怎么能让我坐上座呢。我都退休那么久了,不能让在职的议员先生屈居下座呀。快快快,跟我换个位置。”
藤原边说边做出夸张的手势。顺一明知他在演戏,还是被他的派头震住了。
“瞧您这话说的,我是晚辈,您是当了三十年议员的老前辈,又是瑞宝章得主,让我坐上座像什么话。”
受藤原的影响,顺一也说出一番装模作样的话,还像古装剧的演员似的,双手拄地,弯腰低头。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藤原面露微笑,背靠壁龛的柱子一屁股坐下,还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嘻嘻嘻……”顺一顿时觉得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不同于常人的生物。
他先点了两杯啤酒,感谢藤原赏光。他都好几年没有面对面打量过藤原了。老头儿的头发已经掉光了,星星点点的老人斑像泼在脸上的墨点。这位梦野的幕后大人物应该比顺一的父亲大五岁,今年已经八十了。
“我刚才一直在野方的健康乐园玩。那地方太适合老年人打发时间了,有温泉,有按摩器,还有卡拉OK呢。好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去那儿放松休息。可是一开春,他们就享受不到政府的补贴了,所以要取消老年优惠。山本先生,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藤原愁容满面,一开口就是跟正题毫无关系的闲话。
“是吗,我倒是没听说这件事,毕竟是市政厅内部的问题。”
“那怎么行啊,身为议员,你要时刻关注政府内部的动向。”
“非常抱歉,我这就去问问。不过您也知道,梦野市成立之后,各部门是能收缩则收缩……”
“道理我都知道,可再怎么样都不能欺负老年人。”
“呃,健康乐园本就是民营企业……”
“民营企业也是市民的财产,能创造就业岗位,也能为政府提供税收。这么重要的本地企业,怎么能不照顾好呢?”
藤原滔滔不绝地阐述起了自己的见解。估计是健康乐园的老板找他说情。他虽然不当议员了,却仍以调停者自居。
“好吧,这件事应该是厚生科[1] 管的,我去找他们聊聊。”
“是吗?山本嘉一先生的儿子就是靠得住,嘻嘻嘻。”
藤原的每个表情看上去都很虚伪,不知哪张脸才是他的真面目。
服务员端来了饭菜。顺一提前跟店家打了招呼,让他们从宫城的盐釜采购了一些比目鱼和海胆。不特意订购,就吃不上这样的高档食材。在梦野买到的都是便宜货。
“对了,你要打听插在我家地皮上的牌子是吧?”
藤原夹起刺身,主动问道。
“没错。插牌子的是一个叫‘梦野市民联络会’的组织,貌似跟少数党有联系。要是您跟他们扯上了关系,恐怕会受到牵连……”
“哎哟,是吗?吓死我了!”藤原吃了口鲷鱼,假惺惺地惊呼。
“而且飞鸟镇的工业废料处理厂项目有助于促进本地经济发展,势在必行。”
“话说……”藤原低头看着盘子说道,“通往飞鸟山的马路是肯定要拓宽的吧?不知道这工程最后是谁中标,反正到时候让我女婿的土木公司也承包一部分业务吧。”
这就开始提要求了,顺一不禁暗暗叹气。薮田兄弟也打算承包这项公共事业。
“藤原先生,那条路并没有要扩建的计划,而且那是县道……”
“有你出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我把县议会的铃木介绍给你,你们回头见一面就是了。”
“哦……”
“先生,听说你准备进军县议会了?”
“没有呀,这……”
为什么藤原会知道这件事?顺一十分惊讶。他只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支持者商量过。
“一行人懂一行事嘛,消息传起来不要太快。”
藤原依然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用筷子吃起了炖菜。
“呃,这……就算我真有这个打算,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下次市议会选举,我一定会参加。”
“哦,是嘛。”藤原终于抬头了,他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说道,“那就麻烦了。实不相瞒,我家老三……就是在银行干的泰三,有意以自民党公认候选人的身份参加市议会三区的选举。”
“三区?泰三先生吗?”顺一不禁抬起屁股问道,“可这……”他哑口无言,脸都发烫了。
“野方的二区交给我从小带大的佐藤了,事到如今总不能跟人家讨回来吧?要是你的选区正好空出一个位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请问……自民党公认候选人是……”
“我可没胡说,都跟自民党县联谈妥了。”
顺一心想,怎么可能!再说了,他目前还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这说明党内不是没搭理他,就是还没达成一致,是藤原借机一意孤行。
“先生,请您千万不要让泰三先生在三区竞选……”
“哎呀,三区有三个议席,我还挺乐观的呢。”
“这样对我们自民党不好,选票会分散开的。”
“话是这么说……”
服务员端来了陶壶炖菜。藤原揭开盖子一看。“哟,是松茸呀,好香……”他把脸凑过去,眯起眼睛说道,“不是我这个当爹的胡说八道,我们家泰三还是很优秀的。有早稻田商学院的文凭,又在第一劝业银行做了十年,后来才被挖到本地银行的,嘻嘻嘻……”
藤原一个劲儿装傻,让顺一烦躁不已——你就扯吧,全是开后门进的,本地人哪个不知道。
“拓宽马路的事儿,能不能麻烦你去疏通疏通?”
“呃……我可以帮您问问。”
“哦,那就好,那就好。”藤原夹起松茸塞进嘴里。
“那泰三先生参选的事……”
“我也会问问他的。”
这只老狐狸,这都是你设计好的!老人的贪得无厌气得顺一火冒三丈。
摆在眼前的都是美味佳肴,可每道菜吃起来都索然无味。从今往后,藤原一定会动不动就拿“儿子要参选”这件事要挟,提出各种要求。要是他多活两年……光是想想,顺一都觉得后背发凉。
“这家店的老板娘怎么不来打招呼。”藤原对着走廊扬起下巴。
“酒店的日本料理店哪儿有老板娘啊,经理也是领工资的,顶多是餐饮部的科长,反正不是本地人。”
“哼,真没意思。想当年汤田站后面还有几家高级料理店,还可以叫艺伎呢。”
“时代不同了,现在汤田站周边就跟鬼城似的,多了两家外县人开的风俗店,还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强烈抵制。”
“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给人家撑腰。”
“帮……居民?”
“那是当然。”
藤原加强语气。一个让自家人经营情人酒店的家伙,竟把自己高高挂起,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三镇合并成梦野市之后,这地方不知是比原来更发达了呢,还是变得更不宜居了……”
“可不是嘛,失业率和案件数量都在直线上升。”
“话说回来,那个女高中生找到没有?”
“没呢。”
“那肯定是外国佬干的好事。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家周围也是外国话满天飞。”
顺一没有吭声。许多外国劳工在梦野定居下来,其中有巴西人,也有来自其他国家的。要是招不到这样的廉价劳动力,企业一定会迅速撤离梦野。
就这么听老人发了一会儿牢骚——大儿子不管爹妈死活,不继承家业,女人一心想出去工作。顺一随口敷衍着。抱怨又有什么用呢?都是些不可能回归原样的事。
藤原到底上了年纪,没有碰肉菜和甜点,最后问服务员要了杯水,吃了药。
临走时,他还让顺一帮他的熟人安排工作,并装出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
“啊,对了对了,清扫局应该有几个专门给议员留的清洁工职位吧?能不能分一个给我?我有个熟人的孙子快从高中毕业了。”
给议员留这些职位,是议会和市政厅心照不宣的惯例,也是议员不为人知的特权。顺一感觉自己完全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了,烦不胜烦,也懒得抵抗了,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藤原的秘书吃掉的寿司也是顺一结的账。藤原在这方面周到极了,顺一甚至生出了一丝佩服。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乡下政治家,说不定就得做到藤原这个地步。父亲生前肯定也做过半斤八两的事,只是他不知道罢了。从这个角度看,他还是个“愣头青”。
送走藤原后,顺一直接去了酒店顶层的房间。因为他开了房,让情人今日子在房里等着。他早就料到这顿饭吃起来不会太愉快,才特意把今日子叫来解气。
他想沉溺于年轻鲜活的肌肤,哪怕一小会儿也好。地方小城的冬天,也就这点乐子好找了。
第二天,顺一接到一个令人担忧的电话。电话来自梦野警局的木村副局长。他说,梦野市民联络会的代表发现,有人往她家院子里扔了一只死鸡,问顺一有没有头绪。
“不好意思啊,问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那人打了报警电话,最先赶到现场的是警亭的值班警官。对方激动得不得了,说他们联络会在搞反对建设工业废料处理厂的运动,这只死鸡就是用来吓唬她的,一口咬定‘是市议会议员山本顺一在背后搞鬼’。基层刑警总不能直接杀去你那儿吧,只能请示上司。绕来绕去,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梦野市民联络会的代表自然是那位坂上郁子。头绪嘛,当然有——保不准就是薮田兄弟的手笔。
“这都是什么事啊,我怎么可能知道鸡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顺一佯装不知,矢口否认。他当然不能老实交代了。
“对不住,我也觉得跟你没关系,可总得问一问是不是?就算是哪个愣头青干的好事,只要下手的人能跟你稍微扯上点关系,议会的反对势力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这年头,大街上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凡事还是小心为好。”
“摄像头拍到扔死鸡的人了?”
“没有,那一带还没装,我只是假设嘛。”
这话把顺一吓得胆寒,脑中闪过人高马大的薮田幸次在黑暗中大摇大摆的模样。
“好吧,说不定我手下真有这样的傻子,我姑且查查看。”
“对了,我听说你要进军县议会啦?”木村调笑道。
“你听谁说的?”顺一拿着听筒直皱眉,“那都是瞎传的,等开春了,我还想竞选市议员连任呢。”
“别生气,还有人说藤原家的老三要参加下一届市议员选举,各种消息满天飞。”
老同学轻轻笑了笑。顺一顿时郁闷了。这座城市也太小了,再这么下去,被议会的人听说也是迟早的事。
“话说,那起女高中生失踪案有进展了吗?”
这毕竟是全城的热点话题,顺一便顺口问了一下。
“嗯?我们在全力调查,”木村含糊其词,随即压低嗓门,“局长都快急死了。他四月份就要升任县警总部的局长,不想在临走前留污点,要求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情查清楚,天天大呼小叫,警局的气氛都被他搞得紧张兮兮的。”
“如果真是案件,那就快点把犯人抓住吧。我也是有女儿的人,这两天都快担心死了。”
“我知道,我家也有闺女啊。”
木村气呼呼地说完,挂了电话。
顺一望向窗外。天空依然阴沉,梦乐城的摩天轮还是没营业。他都不记得上一个晴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决定立刻找薮田兄弟问个清楚。如果“死鸡事件”与他们无关,那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他就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性情急躁的弟弟幸次还真干得出这种事。
他让秘书给薮田兴业打电话,却听说两兄弟跑到飞鸟山的建设用地测量数据了。于是他决定亲自跑一趟,顺便看看插在藤原家地皮上的牌子是不是已经撤掉了。
顺一套上羽绒短外套,独自离开事务所。一出门,他便冻得瑟瑟发抖。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气温可能不到零度。钻进面包车后,他没怎么暖车就踩了油门。市区的马路上几乎没几辆车。工作日的大白天都是这样,其他时候就更冷清了。基础设施大多搬到了国道两侧。见到这样的光景,顺一不禁担忧家乡的未来。
与面包车擦肩而过的公交车上只有一位老婆婆。透过窗户,也能看见婆婆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
开到半路,面包车从藤原的土地前横穿而过。反对建设处理厂的牌子已被连根拔起,放倒在地上。看来藤原没有食言。不过,联络会那边肯定会物色别的能竖牌子的地方。
顺一本想给藤原打个电话致谢,可转念一想,听他炫耀自己卖的人情也不舒服,便作罢了。一旦主动打电话过去,此人必定会抓住机会,提出各种无理要求。
沿着两旁没有民宅的山路开了两公里左右,就是处理厂的建设用地了。一间粗糙的临时房屋悄然建起。薮田兴业的年轻员工正站在小屋前,用油罐烧木材烤火。
凶神恶煞的男青年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心,纷纷将犀利的目光投向面包车。顺一下车后说:“我是市议员山本,你们社长在吗?”一听到这话,所有人的态度都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其中一人抬头挺胸说道:“在,就在里头!”
顺一踩着晒不到太阳的泥土走向小屋,霜柱尚未融化。进屋后,只见薮田兄弟正在研究摊在桌上的图纸。
“先生来了,牌子的事真是多谢您。不愧是老爷的继承人,藤原也得听您的差遣。”
哥哥敬太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笑着说。
“事情也没那么简单。藤原老爷子还提了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让他女婿的公司参与拓宽通向这里的县道。”
顺一穿着大衣,一屁股坐在暖炉边的钢管椅上。
“岂有此理,那是给我们公司的活!”
敬太脸色一变,弟弟幸次也皱起眉头。
“我知道。可我要是不答应,他就要让老三参加下一届市议员选举了,而且还是在三区。”
“老三?开什么玩笑……那个老不死的还当自己是大老爷啊。”
“社长,别那么激动,他也就是吓唬吓唬我而已。”
顺一喝了口小跟班给他泡的茶。茶水的温度滋润了冻僵的脏腑。喘了口气,他才切入正题:
“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件事要问你们。听说有人往那个联络会的代表家里扔了一只死鸡,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哦,是我干的。”
幸次承认得很干脆,口气轻松得像在认领失物一样。
顺一脸色一沉,严正抗议:“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幸次,我都再三叮嘱过了,不要轻举妄动!”
“不就是只鸡吗。死猫死狗也就算了……”
“喂,幸次,真是你干的?”敬太涨红了脸问道。
“干吗啊,怎么连你也发火了?”
“我能不火吗,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这么粗心呢。我是半夜三更去的,把死鸡悄悄放在门口就走了,”幸次毫无反省之色,反而有些委屈,用炫耀功劳的语气说道,“这下她总能老实点了吧。”
“可是幸次啊,那个代表报警说,是想建处理厂的人故意找她的碴,”顺一的口气比方才温和了一些,“她也不像会善罢甘休的人。”
“那个叫坂上的代表是挺强硬的,但另外几个女人都是金鱼屎,稍微吓唬一下,就吓得瑟瑟发抖,再也不搀和这种事了。”
顺一长叹一声,转向敬太,用眼神示意他劝劝这个粗暴的弟弟。
“幸次,以后不能再乱来了。先生马上就要选举了,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万一弄出点什么事来怎么办?我们跟先生是同生死共命运啊!”
“同生死啥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要是先生选不上议员,我们也就没生意做了。”
“哦,是吗?那好吧。”
经过大哥的劝说,幸次总算开窍了。他苦着脸挠了挠头。
“一只死鸡而已,警方应该不会采取行动,不过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顺一叮嘱道。
幸次点头。“嗯,知道了。”
“还有,今天我到这儿来过的事也得保密。要是被人知道我是知情的,真闹开了就麻烦了。”
“您就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会说。”敬太代为回答。
不知不觉中,窗外飘起了小雪。年轻员工们围着火堆,弓着背原地踏步暖和身子。
“又下雪了……今年冬天怎么会冷成这样……”
敬太一脸厌烦地喃喃。他有些心疼守在外面的员工,就招呼他们进屋。人一多,小屋的窗玻璃一下子起雾了。
“喂,咱们中午就用暖炉煮乌冬面吃吧。派个人开车去买点东西回来。”
“那我也凑个份子吧。”
说着,顺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万元大钞,递给跑腿的年轻人。
“哎哟,先生,您太客气了。你们几个还不快谢谢先生!”
“多谢先生!”
见壮汉们齐刷刷地低下头来,顺一还以为自己成了黑帮老大。
“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对众人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出门一看,这才没几分钟,雪就已经下大了。


[1] 确保公务人员的稳定生活,在健康、经济、各种补偿(保险等)、住房等方面给予福利支援的部门。

20
天 空又飘起了小雪。白色的雪粒刚碰到车的挡风玻璃,就被风吹回了半空中。
居民们一见面便忧心忡忡地感慨:今年冬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气之神仿佛在反省去年的暖冬,把两年欠下的寒冷全部散播在这片地区。异常气象成了本地新闻节目每日必报的焦点话题。据说山区的雪实在太大,都没有人敢去滑雪。梦野市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天早上都会出现路面结冰的现象,车祸频发。
相原友则在国道边的拉面馆吃了午饭,一如既往地把车开进了弹子球店的停车场。他决定把这个下午“混过去”。西田肇的事严重影响了他的积极性,让他开始对工作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他实在受够了那群“我弱我有理”的家伙。今天上午,他无可奈何地来到那位要求上门修天线的老头家中,还帮人家收拾了大件垃圾。谁知老头不仅不感谢他,还怪他昨天为什么不来。友则已经气不动了,甚至都有点厌世。
来这片停车场,是为了偷窥主妇们出轨的场面。不久前,他在这里撞见一位年轻主妇和情夫幽会,还一路跟踪他们到情人酒店门口。光是回忆当时的光景,他就觉得浑身发烫。那位主妇叫和田真希——友则公权私用,通过地址和姓氏查到了她的名字。她今年二十九岁,是个普普通通、娇小可爱的女人。她老公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会大白天和其他男人肌肤相亲吧。一想到这儿,友则更亢奋了。那天他甚至产生了回家自慰的冲动,所以还想亲眼看着那个女人出轨,并跟踪到底。
他没有熄火,调大了空调的风量,仔细观察进进出出的车辆。广播主持人正在朗读主妇们的来信,内容不外乎邻里纠纷与婆媳矛盾之类的生活琐事。女人为了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步入婚姻,但等待着她们的却是一成不变、百无聊赖的日常。除非丈夫收入不菲,否则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梦野的女人尤其摆脱不了这一模式。既然未来没有盼头,就只能追求眼下的刺激与欢愉了。前妻一定也无聊坏了,才轻易和老同事发展出肉体关系。
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友则正在想心事,吓得浑身一抖。扭头一看,车外站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弯腰盯着自己看。友则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不过对方一连鞠了好几个躬,总不会是来找碴的。
友则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摇下了电动车窗。男子开口问:“不好意思,我是山田,请问您是打电话联系过我的那位吗?”
“不是啊……”
“那您是来打弹子球的吗?”
“呃,差不多吧。”友则没有明确回答。
“您在停车场待了好一会儿了吧?”
“啊……嗯……”
莫非是弹子球店的店员?可他穿着普通的西装。
男子的口气倒是客气得很:“不好意思,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八卦……请问您是在这里等人吗?”
“对不起,我这就把车开走。我今天是出来跑业务的,想稍微休息一下。”
“啊,您误会了,我不是这家店的员工。是这样的……如果您有时间,也有兴趣的话,要不要跟我们家的姑娘约个会呀?”
约会?友则万万没想到对方嘴里会蹦出这个词来,瞠目结舌。
“不过我们是专做有夫之妇的,所以‘姑娘们’都不是特别年轻。您要是感兴趣,能不能让我上车跟您细聊?”男子扬起下巴,示意友则开门让他去副驾驶席。
友则有些不知所措。敢情这人是拉皮条的?
“您放心,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男子用谄媚的声音说道,眉毛拧成了八字形。
“呃……你还不可疑……”友则不禁苦笑。
“我的意思是,我跟黑帮没关系。您先让我上车吧。这样就不用一直开着车窗了。外头多冷啊。”
中年男子弓着背,搓着手说道。
“那就……请进吧。”
友则决定让他上车。男子围着车绕了半圈,钻了进来。“呼,冷死了冷死了……”他用双手搓了搓大腿,“您是做销售的吗?”
“嗯,差不多吧。”友则说不了实话,只能含糊其词。
“实不相瞒,我们的面包车就停在那儿,里头已经有个‘姑娘’在等了。二十八岁,胸很大哦。”
友则不禁皱起眉头,盯着男子的脸看。
“还有个‘姑娘’在店里边玩边等,三十二岁,比较肉感。”
“呃……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实话告诉您吧,她们都是搞援助交际的家庭主妇。约会两小时,收费两万。房费另算。所以只要有两万六,就能好好享受一下了。如果您手头宽裕,要不要试试看?”
友则彻底懵了。在他的想象中,世上大概有“主妇援交”这么回事,可他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做这种生意的人,还找上门了。
“照理说,客人要先打电话预约,然后再定见面地点,但今天好像出了点差错,死活没找到预约的客人,所以就便宜您了。在车里等着的那位还挺不错的。”
男子爽朗的态度让友则稍稍放下了戒心。事情依然可疑,不过貌似没什么危险。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有点晕……”友则苦笑着说。
“您放心,我们这儿的客人都是住在本地的普通人,回头客占了一大半,”男子乘势追击,使劲怂恿,“因为我们的‘姑娘’也都是普通人,跟洗浴中心的不一样,客人反而喜欢。怎么说呢,就像是真的在谈恋爱一样,感觉多好。啊,当然,您要是看不上我推荐的,也可以换人。要不您先瞧瞧?”
淫欲油然而生。前些天,同事带他去了菲律宾小酒馆。那晚他也包了个姑娘。虽然欲望得到了满足,但整个过程枯燥乏味。文化背景不同,在床上的表现也会有所差异。
“怎么样,就先看看脸嘛。”
男子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激动。他也许是认定这人一定会上钩。紧接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后用手举着,把摄像头对准了友则。
“不好意思,我先拍一张您的照片。”他立起一只手拜托道。
“慢着,你拍我干什么!”友则连忙伸手挡脸。
“给姑娘看过之后就会删掉,这毕竟是个小地方,说不定会碰到认识的人。”
“真会删吗?”
“当然会了,我会当着您的面删的。”
男子依然客气,拍下了一脸尴尬的友则。“请您稍等一分钟。”说完,他便下车跑向停车场的角落。
友则愈发不知所措了,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我要助长有夫之妇卖淫的风气了吗?他试着自问,脑子却转不起来。
不到一分钟,男子真的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把手机画面展示给友则说:“确认过了,你们不认识。您看清楚了,我这就把照片删掉。”说着,他当着友则的面删了照片。友则不禁有些佩服:哦,原来还可以这么搞。
“姑娘的照片在这儿。”
男子打开另一张照片给友则看。照片中是个普通的年轻女人,没什么风尘气,看起来还挺清纯,但算不上绝色美人,也就是一般长相。友则给自己找起了借口:要不试一试?凡事都要经历一下嘛。
“怎么样,这姑娘不错吧?二十八岁,F罩杯哦。”
“嗯,是哦……行吧。”
友则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请您先交一万给我,不好意思。剩下的一万等进了酒店再给那姑娘就行。”
友则照办了。就算对方是骗子,损失也不大。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接电话的时候,我会说‘欢迎致电丽人俱乐部’。丽人就是‘美丽的人’。我是俱乐部的经理,姓山田。您要是满意,可以随时再约。我们这儿有很多漂亮姑娘供您挑选。”
男子把一张写有手机号码的卡片递给友则,然后就回自己的面包车去了。
友则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加速,成年人的从容已荡然无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非专业人士”搞援交,而且对方还是有夫之妇。
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小跑过来。她戴了一顶胭脂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她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席,微笑着对友则点头打招呼:“你好,请多关照。”
“啊,嗯,你好。”友则也对她点了点头。那真是个随处可见的家庭主妇。说她二十八岁有点夸张,细细看来跟三十二岁的友则差不多大。她留着一头短发,脸蛋圆圆的,化着淡妆。友则的视线下意识地瞟向她的胸部——隔着外套也能想象出那傲人的双峰。
“那我们出发吧。你知道权现山脚下的酒店吗?那边是最近的。”
“嗯,知道。”
友则踩下油门。狭小的车厢里满是女人的甜香,他的身子立刻热了起来。
“你叫我‘美保’好了。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名,但我觉得普通点的名字可能更好,”自称美保的主妇爽朗地笑道,“啊,你不用把名字告诉我。我们还是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比较好。”
“嗯,也是……”友则的声音都变尖了,只得清清嗓子,咽了口唾沫,“事情突然发展成这样,怎么说呢,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好意思,那个经理没等到预约的客人,就下车开拓新顾客去了……他是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人。不过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一看就是个好人。我虽然在搞援交,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敢要。邋里邋遢、看起来很吓人的家伙,我就不喜欢。”
看来美保的性格很随和,说起话来非常活泼。如果连她都紧张,友则肯定会更不自在。
“你们总是在那家弹子球店的停车场等人吗?”
“基本上都去那儿吧。因为那里地方大,随便停也没人管。旁边就是梦城,买完东西可以顺便过来,会合后直接开到酒店也很近。我们经理做这档生意,一开始也是冲着那些打弹子球赢了钱的人。”
“哦,不过我真没想到自己周围就有做这个的,以前只在周刊小报上读到过。”
“呵呵呵,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个呀。”
美保用手掩着嘴,发出可爱的笑声。
“那你是怎么入行的?”
为了避免沉默,友则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因为我有朋友在做,就了解了一下,发现经理是个挺正常的人,也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事,不想做了随时都能走,而且能挣到很多钱。在超市站收银台,时薪只有七百块,日子要怎么过啊。”
“你就不怕被人知道吗?”
“所以我也没打算长做,就是赚点私房钱备着,赚够了就不做了。”
美保貌似没什么戒心,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事。她还很乐观地说,她家住得比较远,应该不会碰到认识的人。
在她说话的时候,友则一次次往副驾驶席的方向瞄。迷你裙下面露出一双被黑色连裤袜包裹的性感大腿。手臂纤细白皙,如少女一般。上午还忙着做家务的女人,即将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上床……光是这么一想,热血便飞速涌到胯下。
美保好像很喜欢说话,面对初次见面的友则也毫无戒心,说个不停。友则渐渐放松下来。车逐渐远离住宅区,山脚下的一栋栋情人酒店映入眼帘。此时,美保用吩咐出租车司机的口气说道:“啊,麻烦去‘巴黎丽人’。”十多天前,友则跟踪的和田真希就坐着情夫开的白色面包车进了这家酒店。多么奇妙的巧合,友则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那家酒店最干净。钟点房只要五千块,还送一杯饮料呢。”
美保甜甜地说道。友则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用力踩下油门。旷工的负罪感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走进酒店房间后,友则先付清了剩下的一万块,冲了个澡。思绪完全不受控制,他提前进入了一柱擎天的状态。他用热水洗了洗关键部位,又刷了牙,五分钟便草草了事。
美保冲澡的时候,他披着睡袍坐在沙发上。房间的装潢是宫殿风格,却显得十分滥俗。喝了点冰箱里的罐装啤酒,他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
之后,他躺到床上,调暗了灯光。美保也只洗了五六分钟。她把浴室的门推开一半,娇滴滴地说:“再调暗一点啦。”友则干脆关了顶灯,只留下脚灯。
美保走到床边,把浴袍脱在地上。来自脚下的反射光衬托出成熟女人的丰盈肉体。她下腹的妊娠纹有种莫名的鲜活感,撩拨着友则的情欲。
“好难为情呀……”美保喃喃自语,钻进被窝。友则把她压在身下,吻了上去。美保不仅不排斥,还主动伸出舌头。友则扑向她的胸部。美保仰起身子,发出高亢而娇媚的叫声。丰满的肉体与甜美的女人香将亢奋瞬间推向最高潮。友则已经顾不上什么前戏了,把右手往下伸,拨开她的双腿。
“要戴套的哦……”
美保可能察觉到了友则的兴奋,搂着他,在他耳边说道。
“做两次要加钱吗?”友则问。他激烈的鼻息或许逗乐了美保。只听见她咯咯一笑,轻声说道:“嗯,算加时,多收一万。你就加嘛,多收的钱直接归我,不会被抽成的。”
“好啊。”
“哇,人家好开心……”美保看准时机,发出无比娇媚的声音。
友则把手伸向摆在床头柜上的小托盘,拿了安全套,起身戴好。
“其实呀,我特别喜欢跟男人上床。”美保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否则也不会打这种工了。可老公很少碰我……”
就算她说这话是为了哄客人高兴,友则听着也舒心。他觉得美保很体贴人。
他再次扑了上去,紧紧抱住美保,像狗一样疯狂地舔她的脸和脖子。他终于回忆起了几乎遗忘的兴奋。如果对方是“专业”的,他一定不会这么热血沸腾。换成已没有感情的妻子就更不用说了。与前妻的夫妻生活只有新婚那阵子还算和谐。
两人合为一体后,友则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样气喘吁吁。美保好像真的很享受,叫得震天动地。他实在控制不住,在短短五分钟后缴械投降了。
他一点都不心疼加时的钱,反正工资到头来也只能用在自己身上。去年年底的奖金还没动。
开始第二次后,美保一面爱抚他一面撒娇:“下次你直接点名要我吧。虽然要额外加三千块,但这笔钱是直接给我的,我开心呀……”
“我开心呀”——这句话真是让听者落泪。区区三千日元,对这位家庭主妇来说也是宝贵的收入。
友则比刚才更从容了,身子也放松了些。他把手臂枕在脑后,看着美保笑了。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就是开心。”
“哦,开心就好。”
说完,他再次把她压在身下。这回他打算多花点时间,慢慢享受。
美保不住地娇喘。友则连日的郁闷一扫而空,此时此刻,他切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激情过后,他回到社会福利办公室,随便编了篇日志出来,准点下班。他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处理文件时甚至下意识地哼起了小曲,连爱美都笑话他:“哟,这是碰上什么好事啦?”他的心情的确轻松多了。
下班后,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停车场。雪已经下过好几场了,但北风很猛,所以地面上没有积雪,只是湿漉漉的。再加上今天最高温度在零度以下,见不到阳光的地方都冻住了。
点火暖车时,他瞥了眼副驾驶席。今天下午,一个叫美保的有夫之妇就坐在这个位置上,还和他上了床。光是想到这些,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便涌上心头。他只能自我安慰,人生总归是需要调剂的。
片刻后,友则踩下油门,沿着国道往自家方向驶去。现在是下班高峰,红色尾灯串成的线条一直蔓延到山路。广播里传出最新潮的流行歌曲。人行道上,忙完社团活动的初中生们骑着车一闪而过,个个都像犰狳似的弓着背。
友则弯进岔道,放慢车速。两旁没有路灯,梦野也不剩几家私营商店了,所以亮着白光的自动售货机成了为数不多的光源。住在乡下,天一黑,心里就特别没底。街上都没有人影,也没有其他车辆迎面驶来。
车开到一条夹在农田中的直道。友则开始考虑今天的晚饭了。煮点米饭,热一些提前买好的冷冻食品。家里应该还有炸鸡块和煮羊栖菜。
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车。镜片反射的灯光分外刺眼。从车灯的高度看,那应该是辆土方车。眼看着后面的车凶猛地拉近车距,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从背后扑来。梦野到处是工地,土方车本身并不罕见。
友则不禁咂嘴,尽可能把车往左侧的路肩靠,同时自言自语:“快超过去啊……”
谁知土方车仍在靠近,明显是在找碴。
“找我干吗,欺负轿车有意思吗……”
该不该踩油门?友则犹豫起来。论速度,他应该不比土方车慢,但他并不想在这种地方赛车。再说了,他也没有赛车手的技术。
后车的灯光填满了整面后视镜,闪得他什么都看不见。
事到如今,友则早已顾不上发怒,因为恐惧占据了他的心。他背脊一阵发凉,径自喊道:“这人是不是疯了?!”
土方车跟了他百来米,开到竹林旁边时,它才移到反向车道上。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友则被反超了。但超车的过程也很惊险,眼看着土方车就要碰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友则喊出声,土方车挡在了他前面。要撞上了!友则在心中狂吼。
他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右脚全力蹬住。车的后轮往右侧打滑。由于竹林挡住了光亮,路面结冰,车就这么横着在路上滑行。竹林前方有一个水塘。四周的木栅栏显然经不起撞击。友则条件反射般把方向盘往反方向打,想把车拉回来。此时,车貌似滑过了冻结的路段,轮胎的摩擦力恢复正常,在撞到栅栏之前停下了。
得救了。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全身都没了力气。心脏狂跳不止,一身冷汗。
“那土方车有病啊!”他连声音都在颤抖。
没出事就好。此时此刻,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宁静的池水出现在车灯的光芒中。要是连人带车栽进去……想想都后怕。
友则坐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腿抖个不停,半晌都没能把车开动。

21
久 保史惠嚼着用微波炉加热过,却没有热透的饭菜。吸饱酱油的干鲣鱼的味道刺激着口腔的内壁。味觉总算恢复了一点。直到昨天,无论把什么吃到嘴里,舌头都跟麻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也吃不出任何的味道。
食欲也恢复了不少,愿意吃两口便利店的鲑鱼便当了。被绑来这里之后,她只喝过一点水,实在需要补充养分。
史惠没吃只带咸味的鲑鱼,就着煮红豆吃了点白米饭。如果有点甜食,她也许还能多吃一些。她放下筷子,试着对信彦说:
“对不起,我想吃点甜的东西……”
“信彦”就是绑架并监禁了史惠的罪犯。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呢?罪犯并没有介绍过自己,但她被带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眼前这个人的母亲——也有可能是祖母——在主屋喊了一声:“信彦,你回来啦?”
“好,那我下次买给你吃。你想吃什么样的?巧克力还是蛋糕?”
信彦吃着炸猪排便当问道。
“随便什么都行,要是有布丁就更好了。”
“嗯,好,放心吧。”
今天的信彦貌似比较平静,用护花使者般的口气回答了史惠。他看起来大概有二十二三岁,情绪极不稳定,动不动就发狂。不过他只会对住在主屋的亲人施暴。史惠已经被关了三天。在此期间,信彦大闹过两次,怒吼着“死老头”、“死老太婆”这样的字眼,还不停地砸东西。由于他喊的是“老头”和“老太婆”,史惠无法判断主屋的人是他的父母还是祖父母。就算搞清楚了也无济于事。
关押她的地方是一间独立于主屋之外的小屋,大概六叠大,和主屋的距离约莫十来米。但这是史惠凭感觉估测的,因为小屋没有能看到外面的窗口。墙边摆满了书架,窗口都被堵住了。屋里充满一股馊味,那是年轻男人的汗臭味。这里的被子肯定好几年没晒过了。青白色的荧光灯发出的亮光也将整个房间衬托得更加阴森。
小屋旁边就有厕所,配了个简单的水池。这块地方可能刚装修过,角角落落都是崭新的。洁净的厕所给了史惠莫大的慰藉。要是让她在粪坑般的地方解决问题,她的状态肯定比现在更糟糕。
周围貌似没有别的人家。因为她听不到人声,连汽车驶过的动静都没有,鸟叫的回声特别明显,这儿也许是位于山间的独栋房。被抓时,史惠深陷恐慌,再加上出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根本没看清周围的情况。
“美琳,你为什么不吃鲑鱼?”信彦看了看史惠面前的便当,略显不悦地问道,“我问你想吃肉还是想吃鱼,你说想吃鱼,所以我才买了鲑鱼便当。”
“这鱼有点咸……”史惠战战兢兢地回答。
信彦忧伤地皱起眉头。“哦,那我下次不买便利店的了,去梦城买给你吃。”说完,他又吃起了自己的便当。
信彦的脖子上挂着一把电击枪,一天二十四小时绝不离身。
他管史惠叫“美琳”。她一到这里,信彦就用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称呼她:“美琳,你别怕,要躲避恐龙机动队的袭击,这里是最安全的!”当时史惠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思路像被打翻的拼图似的支离破碎。即便如此,她还是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男人正在全情扮演某个角色。他那张激动不已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仿佛刚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
这时,信彦说道:“你要是不想吃,就把饭盒扔了吧。”
“哦……”史惠无力地回了一句,合上塑料盒盖,打开瓶装茶喝了一口。
“你别老跪着,这里也没别人,盘腿坐就好了。”
史惠模棱两可地点头,但只是稍微挪了挪屁股。
此时此刻,她正穿着一套印有粉色线条的白色运动衫。这是信彦让她换上的,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新衣服,可见他是早有预谋。除了运动衫,她还被迫戴上了粉色的腕带。信彦声称,要是她不戴,就会落入“撒旦的黑洞”。精神失常的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吃完午饭后,信彦拿起电击枪。那是无声的信号——史惠该进壁橱了。
史惠站起来,慢吞吞地爬进一股霉味的壁橱。里头铺着被褥,还放了盏小台灯。胶板做的门上装了把锁。
信彦往桌子前面一坐,开始打网络游戏。他是虚拟世界的居民。“美琳”是他幻想中的公主的芳名。
那个夜晚,史惠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离开补习学校后,她在车站前的商店街被人掳走了。如果出事地点是田间小路也罢了,可那条商店街在她儿时的记忆中还是很热闹的,这让她备受打击。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被罪犯扔进了轿车的后备厢,伴随着干脆的响声,车盖被合上了。那一刹那,史惠全身上下的细胞都抽搐起来,双腿发软,说不出话。视野中没有任何色彩,心脏都快爆炸了。她轻易地放弃了抵抗,人恐惧到极点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颤抖。
她的第一反应是“我要死了”。她被一个陌生男人绑架了。那个人会把她带到不知名的山路边,先奸后杀,再像处理大件垃圾一样,将她的尸首丢弃在山林中。
天哪,我才十七岁,我还没好好谈过一场恋爱!
轿车飞速行驶。车载音响开得特别响。轮胎打滑的响声夹杂其中。车还会不时弹一下,甩个尾。史惠的头部和膝盖都撞到了车厢上。她蜷缩着身子,喉头剧烈震颠,滚烫黏稠的胃液涌到了嗓子眼。
冷静点,冷静点!她反复自我暗示。要想办法求助,大声呼救。但她的喉咙完全麻木了,就像早已忘记了该怎么发声。全身的知觉也消失殆尽,她怎么也找不到重新触发感官的开关。
她抬不起脚,自然无法踹开后盖。全身抖个不停,肌肉和关节都不听使唤。
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一样。她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着了。手机呢?双手空空如也,肯定是丢了。绝望汹涌而来。
她咬紧牙关,思索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四肢并没有被捆住,车总是会停下的,对方总要放她出来。要逃,那是唯一的机会。不行,天知道有没有同伙。也许他会把车开到深山里,也许还有许多同伙在山里等着,他们会轮番上阵。想到这儿,史惠险些吓晕过去。
时间过去多久了?在后备厢里待了多久?是三分钟,还是十分钟?她多么希望自己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一看,原来还躺在家里,只是出了一身冷汗。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困在后备厢中,仿佛被洗衣机翻搅的衣物,能感觉到的只有疼痛。
思路还没整理清楚,车就停了。史惠顿时觉得心脏快从嘴里蹦出来了。马上要死了,死前还要受罪。对方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更多?面对如狼似虎的男人,女人毫无招架之力。为什么上帝待自己如此不公?
车熄火了,车载音响的音乐也停了。寂静突然造访。踩踏小石子的声音传来,后备厢被打开了,夜空映入眼帘。由于一直身处黑暗,史惠起初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白昼的天空。年轻男子的身影耸立在眼前。他好像在说话,但史惠不是听不到,而是听不懂。
“美琳,美琳……”他是这么喊的。
史惠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顶在她的大腿上。她下意识地收腿,可膝盖重重地砸在后备厢的角上。不等疼痛让她面容扭曲,另一种冲击伴随着闪光灯般的响声席卷全身。“啪啪啪……”刹那间,她还以为自己被烫伤了,但还没反应过来,意识就迅速消失了。
“信彦,你回来啦?”朦胧中,她隐约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烦不烦,我都让你别动不动就出来了!”罪犯怒吼道。
史惠徘徊在昏迷的边缘,被罪犯扛进屋里。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记不清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运动衫,蜷缩在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紧接着,她听见了这个叫信彦的男子的胡言乱语。
“美琳,恐龙机动队要攻来了,我是被派去保护你的。”
“今天触发了行刑任务。屏障耐久度的上限一旦超过一百,这个巴雷特区以外的地方都会变得很危险。”
“目前要注意漏洞信息,需要一边穿过有两艘比格太空船以上的区域,一边进行探查。”
见对方滔滔不绝,史惠立刻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不正常。他虽然看着自己,但眼神诡异极了。她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疯狂的眸子。
“你认错人了……”史惠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别怕呀,美琳,我会好好保护你。”
“对不起,我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我知道,美琳是降临在人间的救世主。”
史惠带着哭腔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好烦啊,稍微配合我一下不行吗?”
罪犯瞬间露出本性,威吓道。史惠张口结舌。
信彦凑到她跟前坐下,脖子上挂着一个形似电动剃须刀的玩意。他拿起这个东西,伸过来给史惠看。按下开关,顶端的两根金属棒之间便有青白色的电光闪过。
那是电击枪。她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原来刚才那被烫伤的感觉就是它搞的鬼。
史惠顿感背脊发凉,泪水夺眶而出。父母和弟弟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开始放声大哭。
“嘁,女人就是麻烦……”
信彦起身打开了音响。传入耳中的貌似是某部动画片的主题歌,音量开得很大。之后,他拿起电话机,走到走廊说道:
“老太婆吗?是我。我这儿来了个朋友,你给我准备两个人的晚饭。是啊,是朋友!少啰唆,你还有意见不成?我十分钟后去拿。”
信彦对家里人大吼大叫,口气凶得和地痞流氓一样,这让史惠大为惊讶。因为他的外表普普通通,一头黑发,有点刘海,长得还算干净,有些稚气未脱的感觉。怎么看都不像是混混,也不像那种爱装模作样的人。这样一个人在周日的梦城走两圈,也不会有任何人回头注意。乍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大学生。不过这些对史惠来说毫无意义,她苦苦哀求:“饶了我,放我走吧!”
“美琳,你能不能进壁橱等着?我帮你铺好被褥了,你可以躺下休息哦。”
信彦的声音瞬间变得肉麻,眼睛也眯起来。“精神分裂症”、“双重人格”这样的字眼浮现在史惠脑中。可是知道他的问题在哪儿又有什么用?疯子就是疯子。
她望向壁橱,只见胶板做的门上装了老式的旋钮锁,另一边是钉死的。一切都是信彦计划好的。无尽的绝望涌上心头。
史惠不敢反抗,只能爬进壁橱。她还看见了一副手铐,一头扣在壁橱里侧的柱子上,另一头落在被子上。
信彦命令道:“自己铐好。”史惠只得照办。这个能轻易买到电击枪和手铐的社会令她无比愤恨。
壁橱的门被关上了。信彦还上了锁。史惠蜷起身子哭了,浑身无力。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到自己头上?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她明明身在壁橱中,却仍能听见动画配音演员激昂的歌声。
十五分钟后,信彦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人的饭菜。他打开手铐,放史惠出来,然后把猪肉生姜烧、炖蔬菜、味噌汤和米饭摆在暖桌上。“来吃吧,美琳。不好意思,只能用这种东西招待你。”信彦温柔地说道。史惠哪里还有食欲。她连筷子都没碰,哭成了泪人。
信彦没理睬眼前这位吓坏了的姑娘,大口大口地吃晚饭,握着筷子的手像孩子的一样白嫩。虽然情况已经很糟了,但史惠不由得庆幸,还好对方看上去不是太凶暴。要是碰上一个邋遢恶心的死胖子,日子就更难过了,她怕是早就发疯了。
史惠一口饭也没吃。信彦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把托盘端出去了。史惠趁机看表——快九点了。父母肯定很担心,也肯定打过她的手机。
“对不起……你知道我的手机在哪儿吗?是不是丢了?”史惠哭着问道。
“不知道。再说了,巴雷特区本来就没有手机这种东西。电脑是唯一的通讯工具。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信彦冷冷地说出一番让人不明所以的话,“不过嘛,你一时适应不了也是情有可原,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说到这儿,他眯起眼睛。“啊,把你的手表给我。这种东西会扰乱你的情绪。”
史惠不敢拒绝,老实地交出了手表。一看到印有米老鼠的表盘,信彦便笑道:“哎哟,还挺可爱的嘛。”
眼泪又止不住了。这下完了,家里人肯定急坏了。补习学校放得再晚,也不至于过了九点还不到家。如果真有什么事,她也会提前告诉家里的。母亲肯定会先联系补习学校,再打电话问和美家。得知两边都没头绪,她一定会坐立不安。一想到母亲,史惠的心仿佛被揪住了。
“放我回去吧,放我回家好不好……”史惠用颤抖的声音央求着,抽泣不止。
“冷静点,美琳。你已经告别凡间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是什么美琳啊。”
“真扫兴,”信彦皱起眉头,“算了,你进壁橱去吧。放心,我会让你上厕所的,也会给你东西吃,还能有什么问题。”
史惠照他说的钻进壁橱,自己戴好手铐。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躺下之后,眼泪从眼角涌出,一路流到了太阳穴。冷静,要冷静……她一次次暗示自己。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不是吗?罪犯只有一个。她还活着,也没有被侵犯。
不,现在放松警惕还太早。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信彦也许会用那把电击枪逼迫她脱衣服。年轻男人抓一个女人回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母亲有没有报警找人呢?发现女儿不接电话,母亲就应该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了。她很可能先跟父亲商量一下,然后打电话给梦野警局。到时候,警方就会出动了。可警察真能找到这个地方吗?
她的四肢明明是自由的,可浑身上下仿佛并不属于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操控,抖得不行。史惠从来都不以强者自居,但也没想到自己会无力到这个地步,大受打击。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喀嚓喀嚓……”信彦貌似在用电脑。在各类电子音的伴奏下,他不断发出“可恶!”“啊——”“好!”之类的喊声,看来正忙着打游戏。
史惠唯一的选择是蜷成一团。来人啊,救救我,救救我……她闭上双眼,在心中反复念叨这句话,仿佛它是神奇的咒语一般。
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
第二天,心中的恐慌略微减轻了一些,但恐惧仍在。眼泪如泉水般时断时续,身体仍会瑟瑟发抖,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待着。各种念头在脑海中打转,焦躁与担忧不断折磨着她的心绪。
她首先想到的是家人。父母肯定六神无主了,弟弟估计也请假了。大家都在家里等自己的消息。一想到这些,她便心如刀割。
出了这种事,学校肯定也召开了员工大会。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接到通知,和美又在做些什么?
媒体有没有报道这起失踪案?这也是个问题。史惠听说过,遇到这种情况,警方会考虑到罪犯可能是冲着赎金来的,先暗中调查一段时间。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警方在事情闹大之前把自己救出去。
万幸的是,这次的罪犯不为财也不为色。到现在为止,信彦还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因为在他心目中,史惠就是那个名叫“美琳”的公主。在她嘤嘤哭泣的时候,信彦甚至还会安慰她:“美琳,你别哭啊。”不过史惠一旦发出“我想回家”、“你就饶了我吧”的请求,信彦就会暴露本性,十分烦躁地说些威胁的话。
信彦与家人之间的关系最令史惠疑惑。生活在主屋的“老头”和“老太婆”简直是信彦的用人。只要他打电话下令“拿点吃的来,要两人份的”,要不了多久,主屋的人就会回电话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然后信彦自己去拿。他说:“我要求他们和小屋至少保持五米的距离。”史惠真是不明白。
第二天夜里,信彦在主屋大闹了一场。史惠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听见信彦怒吼着:“看我不弄死你们!”还有各种砸东西的响声。“家暴”这个词浮现在史惠的脑海中。这个外表普通的男人只能在幻想世界和自己家里称王——不过,信彦的家人肯定也正常不到哪儿去。他们明知道小屋里有别人,却不来查看情况。
史惠回忆起好几桩电视新闻报道过的监禁案。罪犯都是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男人,他们把碰巧路过的少女或年轻女人引进家门,或是抓回去,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她的记忆中,受害者好像都没有死,这当然不足以让她放心,因为有些受害者被关了好几年。
她的身体状况糟糕透了,有时甚至喘不过气。她只能逼自己用力呼吸,不住地抚摩胸口。
她不敢和信彦正面交锋,一是怕他挂在脖子上的电击枪,二是不想打草惊蛇。信彦的疯狂是无法预测的,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
“美琳,你知道撒旦的地址吗?”
信彦看着电脑画面问道。
“不……不知道……”
史惠回答道。她压根儿听不懂这个问题。
“来了个菜鸟撒旦,到处透露会在第三层发动的任务。我最受不了剧透了。谁敢剧透,谁就是在给游戏玩家群体抹黑。”
“哦……”史惠不禁叹气。
“很好,有人响应。有同伴啊!大家一起把那个撒旦找出来。这下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我要把他抓起来,送到法院去。”
信彦的口气和动画片的配音演员一模一样,特别夸张,音调也很高。只见他探出身子,不停地敲击键盘。
墙边的柜子上摆满了各种英雄和美少女的玩偶,诡异极了。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史惠被抓的第三天。她真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好好梳一下头发,但最想的当然是“回家”。
又喘不上气了。她喝了口瓶装茶,轻抚胸口。
警方在认真找她吗?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因为窗户都被柜子挡住了。
乌鸦的叫声传入耳中。史惠心想,要是有人发现自己就好了,即便是只鸟也好。

22
把 儿子接回家后,加藤裕也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每天六点就要起床,因为翔太会早早醒来,爬到他肩上骑大马。裕也起初还觉得烦,可是一看到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烦恼就没了。才两天的工夫,原本哭个不停的儿子就开始亲近他,这让他感慨不已: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理所当然的事竟让他产生了几分惊讶。
现在翔太不会因为思念母亲哭闹了。裕也觉得彩香是自作自受。她把孩子推给裕也,是想让他主动投降,请她接孩子回去。如此一来,她就能开口要那每月八万的抚养费了。
就算是为了争口气,裕也也不想付这笔钱。他每天都在拼命工作,越发看不惯懒人只想投机取巧的人生态度。如今他不想在任何方面输给别人。
他煮了锅粥,撒上拌饭料喂给翔太吃,自己也就着梅干扒了几口。电视正在播本地新闻节目,据说那位失踪的女高中生还没找到。网上已经有人爆料了,失踪者的全名、地址和照片满天飞。裕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击看了看,发现失踪者长得还挺漂亮,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留言区甚至有人指名道姓说“某某就是罪犯”,巴西人的姓名住址也流传出来不少。虽然事不关己,裕也还是觉得心里不太好受。
裕也收拾了一下,把尿布装进纸袋,抱着翔太走出家门。这会儿管理员正在门口扫地,所以他得走后门绕到停车场。车后排放着昨天刚买的儿童安全座椅。安顿好孩子之后,他便驱车赶往父母家。路面结冰了,车里还坐着孩子,他开得比平时更加小心。换作以前,他会边抽烟边开车,但想到翔太就忍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连裕也都觉得滑稽。
父母还没起床。一个开出租车,一个在小酒馆帮忙,都要忙到大半夜才能回家。裕也赶到时,两人还睡在客厅的暖桌边,一人占一边,躺成了L字形。裕也说道:“喂,我把翔太放这儿了。”母亲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给了他一句:“知道了。”裕也把翔太的下半身塞进暖桌。儿子不哭也不闹,目送父亲去上班。
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多久,但裕也竟生出了一种全新的充实感。“能养家糊口的才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这是社长龟山的口头禅。最近,裕也对这句话特别有感触。打方向盘的时候,他甚至会下意识地哼起小曲。
那天开晨会的时候,龟山的心情好得出奇,因为上周的销售额刷新了纪录,而且有个姓安藤的员工以非常低廉的价格从一家破产的公司采购了一批漏电保护器,立了大功。龟山当着所有人的面,奖励了安藤三十万日元现金。
“来,大家掌声鼓励!”
龟山一声令下,大家都开始拍手。
“对了,我还要给另一个人发奖金。柴田!”
被龟山点名后,柴田的鼻孔都张大了一圈。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柴田利用双休日,大老远跑去南台和濑田,开拓了新市场。小票上的日期,客户的地址,这些东西我都会认真看,不会甩给会计做的。柴田,你的表现非常出色!”
龟山让柴田出列,亲手递给他一个装有十万现金的信封,还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柴田昂首挺胸,显得分外自豪。
“你们也要再加把劲啊。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咱们公司是赏罚分明的,只要你做出成绩,就一定会有回报。这个回报,就是钱和地位。梦野是个啥都没有的破地方,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是梦城的摩天轮。这里没有像样的工作,也没有好玩的地方,年轻人都跑了。可是,如果我们就这样丧失斗志,那这座城市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会越来越堕落。我们应该挺身而出,把梦野搞得更好!只要我们赚到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日子,周围的人也会渐渐受到影响。地方经济就得靠有钱人去拉动。赚钱就是正义!这句话你们都给我记好了!”
龟山又开始了最擅长的激情演讲。被他这么一说,诈骗都仿佛变成了正当的生意,真是不可思议。
晨会结束后,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推销。裕也穿工作服的时候,柴田来到他身后,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师兄得请客吧?”
“没问题,一杯咖啡而已。”柴田眯着眼睛笑道。
两人结伴走出公司,来到马路斜对面的咖啡厅。柴田平时都拿份体育报看看,但今天径直走向最靠里的桌子,一屁股坐下,随即伸了个懒腰。“唉……”他叹了口气,显得很不爽快。
“怎么了?”
“我就是不服气,”柴田双手交叉在脑后,没好气地说道,“凭什么安藤能拿三十万,我却只有十万。”
“哎哟,敢情是因为这个……”听到这儿,裕也不禁苦笑。
“你这是什么口气……安藤白捡了一批货回来,的确立了功劳,但他不过是碰巧听说那家公司破产的消息,根本没费多少力气。”
“唔,话是这么说……”
“既然是这样,那社长的奖励方法不是欠妥当吗?给安藤这种人发更多的奖金,岂不是在鼓励大家想办法偷懒?”
安藤与柴田同年。见同龄人拿到的奖金更多,柴田很不服气,皱着眉发表异议。
“再说了,差三倍也太过分了,太不把我们跑业务的放在眼里。”
“师兄,你这是幸福的烦恼……你都拿到十万块私房钱了。”裕也安慰道。
“其实,今天早上我一到公司就被叫到办公室了。社长说,我会当着大家的面给你发奖金。听到这儿,我还觉得社长真英明。谁知安藤有三十万,我却只有十万。当时我的脸差点绿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发作。”
“呵,原来刚才抬头挺胸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我好歹是个成年人,总不会跟孩子似的在人前闹别扭。可人家就打了一通电话,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却是利用双休日辛辛苦苦跑业务才赚回那么多钱。一想到安藤拿的比我多,就又气又委屈……”
柴田似乎从心底感到失望。他往咖啡里加了三勺糖,搅个不停。
“可是师兄,有钱拿就不错了,我很羡慕。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升干部了吧?”
“哼,升上去又能怎么样?”柴田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早就该升了。还不是因为那些只会喊口号的专务和只会算钱的部长挡着……啊!”说到这儿,他突然回过神来,环视四周,生怕碰见熟人。
裕也没想到柴田会在这方面表现出几分人情味来,愈发喜欢这位师兄了。
“裕也,我刚才说的,你可别跟公司的人说。”柴田叮嘱道。
“那是当然。”裕也一本正经地点头。
“说来也怪,只要你一心想着往上爬,一点小事都会伤到你的自尊心,让你眼红得不行。你会觉得自己输给了别人,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唉,还是只知道玩的时候轻松啊。”
最后,柴田感慨万千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裕也附和道:
“我也想感受感受你说的这种心境。”
“你也赶紧追上来吧。别以为有的是时间可以努力,说不定社长过两天就会换一种生意做。到时候,所有人又要从零开始竞争了。”
裕也觉得柴田的话从侧面体现出社长的领导风格。龟山原本是飞车党的大哥。他当年就是靠着让手下竞争不断扩大领地。这并不是运筹帷幄的结果,而是本能使然——龟山天生就会操控别人。
“话说,白蛇的小弟们真的开始收拾巴西人了。”
柴田喝着咖啡,换了话题。
“嗯,之前酒井还来找我商量过,说商业高中的学弟被基诺捅伤了,让酒井帮着报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蹚这种浑水。”
“据说这件事和那个失踪的女高中生也有关系。”
“啊,是吗?”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哪能眼睁睁看着巴西人抢我们的女人。”
“真是巴西人干的?”
“肯定是,她不是梦城伤人案的目击者吗?”
“哦?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网上早就传开了,说两拨人原本是因为争女人才打起来的。”
“哎哟,长得那么清秀,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妓女。”
“你还知道人家长啥样?”
“我在网上看了看照片。”
说到这儿,两人哈哈大笑。
找师弟倒了一通苦水之后,柴田心里貌似痛快多了,整张脸也像刚洗过似的清爽。
在纷飞的小雪中,裕也驱车赶往自己的责任区。他也想尽快提升销售业绩,品尝一下拿奖金的滋味。柴田的一番话大大激励了他,他想早日跻身A级的行列。只有工作能力强的人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工作压力”,要提升销售业绩,就得先拉高客单价,说白了就是把漏电保护器卖得更贵些。
这时,他看见住宅区尽头的小山丘上有一栋巨大的民宅。宅邸四周围了一圈土墙,显得很古朴。厚重的瓦片又黑又亮,看样子属于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
“这家应该没戏吧……”裕也放慢车速自言自语。开到门前,他看见门口挂着一块用石头雕成的豪华名牌,上面写着“山本”二字。裕也一咬牙一跺脚,把车停了。推销本来就是要碰运气的。他也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要是对方的戒心很强,就只做个检查。如果家里只有一个犯糊涂的老人,那就能大捞一笔。
裕也下车,按了门铃。所谓的“门铃”当然是带摄像头的高档对讲机。抬头一看,门口居然还装了防盗摄像头。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到底是哪一路的富豪?裕也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对讲机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貌似是保姆。裕也道明来意后,保姆很不礼貌地回了一句:“我去问问太太,你等会儿。”
裕也在寒风中原地踏步,默默等候。风从一侧吹来,院子里伸出的树枝沙沙作响,抖个不停。雪花拍打着他的脸颊。有“太太”在家,八成是没戏了。裕也抬脚正要走——
“你要检查什么?”喇叭里传出一个尖尖的声音,和保姆的语气截然不同。这位应该就是山本家的“太太”了。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加藤,是来给您家检查配电盘的。想必您也知道,房龄超过二十年的房子用的都是老式线路。这种线路容易漏电,引发火灾。今天我负责检查这片地区。”
裕也按工作手册上写的说了一通,对着摄像头鞠了一躬。
“哦,这样,那你从旁边的小门进来吧。”
太太的口气分外亲昵,反而把裕也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对方会更有戒心。
他从车里拿出全套工具扛在肩上,绕到宅邸的侧面。微胖的保姆已经把门打开了,正在门口等他。她用写满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裕也一番,冷冷地说了个“请”字,扬起下巴示意他进门。
一走进院门,裕也就傻了眼。这房子总共有多少坪?比二十栋普通的商品房加起来还要大。院子里铺着草地,远处还有日式园林。梦野居然还有这样的有钱人?裕也不禁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刮目相看。不过这回轮到他起戒心了。看来这户人家一直以来都是梦野本地的名士。一旦闹出点什么事,惊动了警方,他绝无胜算。
他穿过宅邸的后门来到厨房,发现室内的结构非常陈旧,简直跟古装剧的布景一样。头顶的房梁是一根光秃秃的大木头,像架在河上的小木桥。这时,一个身披红色睡袍、打扮花哨的女人出现在面前。
“你到底要检查什么?以前从没有人来过啊。”她的嗓门特别大。裕也一眼就能看出,此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掏出平时用来唬人的报道复印件,递过去说:“最近发生了很多由漏电造成的火灾,所以政府要求我们上门检查。”
“哦,那快点检查吧。”
女人慵懒地往椅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雪白的大腿展现在裕也眼前,看得他心惊肉跳。不过她那双迷离的眼睛解释了一切——裕也意识到,她一大早就喝醉了。
“横山阿姨,二楼打扫得怎么样了?”
“哦,我这就去。”
保姆瞥了裕也一眼,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厨房。
裕也借了一把椅子当垫脚台,取下配电盘的盖子。这配电盘怕是装了三十多年。他把测试器的夹子夹在保险丝上,跟平时一样喊道:“啊,果然坏了。”
“坏了会怎么样呢?”女人的口气像夜店女公关一般轻浮。
“即使漏电了,也没法自动断电,容易引发火灾。”
“哎哟,吓死人了。”
“如果您有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帮您换个新的。”说着,裕也回过头去。那个女人竟不知不觉端起了一杯葡萄酒。
“我告诉你,这栋房子马上就要推倒重建了,已经跟建筑师谈方案了。到时候,它会变得更现代,更时髦。”
她的口齿并不清晰。胸口大开,穿在里面的睡裙都露出来了。
裕也有些为难,思绪也不禁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飘去——她不会是在勾引我吧?她看起来四十多岁,风韵犹存。但在二十三岁的裕也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
怎么办?裕也犹豫了几秒钟,说道:“可漏电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万一烧起来,家里值钱的东西就保不住了。”
“哦,也是。换一个新的要多少钱啊?”她猛地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您家就这一个配电盘吗?”裕也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
“不清楚,别院肯定也有一个吧。”她挠了挠脖子,懒懒地说道。
“那就这样吧,两个算您二十万,消费税就不给您算了。”
裕也决定赌一把。要是对方的神情不对,转身走人就是了。
“哼,还挺贵。”
女人给自己重新倒杯酒,又喝了起来。黑红色的液体从嘴边滑出来,在睡袍的领口留下了几处污渍。
“行,那你就换吧。”
虽然换漏电保护器的事是裕也提的,但是听到女人的回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走运了!上门推销就得有孤注一掷的觉悟。裕也故作平静,生怕被对方瞧出端倪。
趁保姆还没回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换好厨房的保护器。之后,他在女人的带领下穿过走廊,来到宅邸后方的别院,把那边的保护器也换了。
“喂,你多大了?”女人抬头看着正在忙活的裕也问道。
“二十三。”
“哼,年纪轻轻,还挺能干的嘛。”
“哪里哪里,我还是个新手。”
“呵呵,结婚了吗?”
裕也怕麻烦,就随口回答:“还没呢。”
这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说到这儿,他忽然看了看四周,发现屋里摊满了衣服。看上去很高档的毛衣、夹克堆成了小山。这户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算哪门子的家庭主妇?虽然他是个外人,不了解有钱人家的内情,但感觉仿佛窥视到了社会的另一面。
门楣上挂着好几个镜框,里面装着奖状之类的玩意儿。裕也看到了一个名字“山本嘉一”,还有内阁总理大臣颁发的感谢信。他不由得想,怎么偏偏撞进这种人家来了?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撤退为好。
他回到厨房,在桌边填写收据。女人拿过钱包,痛快地掏出二十张新得能划破手的万元大钞给他。钱包的厚度和女人那毫不设防的态度,都让裕也惊愕不已。
“你不喝两杯再走吗?”女人抛着媚眼问。
裕也看出她眼中有几分病态,支支吾吾。她有些自暴自弃的感觉。就算眼前这个人是骗子,骗走了她整整二十万,就算这人突然变身强盗,她好像都无所谓。
“要喝点葡萄酒吗?”
“不用了,我还要工作呢。再说,我是开车过来的……”
“这么认真呀,呵呵呵。”这位半老徐娘故作媚态。
突然,一个念头在裕也脑海中闪过:要不陪她睡一觉?说不定能捞到更多的钱。
但他很快改了主意。事情发展得太顺利,他反而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把印花税票贴在收据上,开了票。女人让他把抬头写成“山本土地开发”,他照办了。原来人家是开公司的,那很多事都能说得通了。他把二十张崭新的纸钞装进小包。女人扭着脖子,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她还把手伸进睡袍的领口,揉弄自己的胸。
“多谢惠顾,那我就告辞了。”裕也深鞠一躬。
女人一路跟到门口,在他穿鞋的时候用腻腻歪歪的语气说:“要是新的零件坏了,你可得再来修哦。”
“那是当然,有问题您随时打电话就行了。”裕也直起身,微微一笑,再次鞠躬。
他穿过后院的木门,快步走回自己的车。要怎么跟柴田炫耀自己的壮举呢?一把就赚了二十万,肯定刷新了公司的纪录。
太棒了!他下意识地挥起了拳头。太棒了,太棒了……他激动得喊出口,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脸颊都在发烫。寒风迎面吹来,还裹着雪花,但他毫不介意。

23
堀 部妙子拿着存折去银行的ATM登账,发现账户余额是八十万左右。她一边蹬着自行车去沙修会,一边在脑中反复计算。
市营公寓的房租是四万八千,国民健康保险费是一万二,国民年金可以申请免除,先不算进去。水电和煤气加起来每月大概要一万五。光这几项,七万五千块就出去了。手机和固定电话每个月要一万块左右。沙修会的会费是每月两万。也就是说,就算她没有额外花销,每月也有十万零五千块的开支。在节约餐费这方面,她还是很有自信的,一天能控制在五百块以内,所以一个月下来大概要一万五的样子。全部加起来是十二万。八十除以十二……只消半年,她就完蛋了。妙子顿时感到背脊发凉,还有些头晕。
昨天,她在自己工作的超市抓错了人,直接被安保公司解雇了。她本来是合同工,所以公司不需要办任何手续,口头宣布就算解约。她辩解过,也拼命道歉了,可一切都是徒劳。这是一份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儿,有的是可以替代她的人。不用说,她领不到离职金,也没有失业保险。
这份工作的工资本来也不高,就算做全职,年收入也只有两百万日元。然而在失去它之后,妙子才意识到,在她居住的梦野,这样的工作机会已经很宝贵了。她立刻买了一本求职杂志翻了翻,发现像她这样的女人只能打打时薪七百的零工。话说回来,她妹妹也抱怨过,在超市打工,辛辛苦苦忙一个月也赚不了十万。据说这个国家的平均年收入是四百几十万,可怎么样才能赚到这些钱?妙子全无头绪。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媒体经常使用的“底层人群”是什么意思。她已经不可能翻身了,找到一份糊口的差事就谢天谢地,恐怕到死都得过紧巴巴的日子。
收入是指望不上了。她虽然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却没有勇气开口向他们求助。能申请低保吗?有没有办法能让存款变多呢?每每想到这里,焦虑都如惊涛骇浪一般朝她袭来。
迎面而来的风粗暴地扼杀了妙子叹气的机会。她只能咬紧嘎哒嘎哒打架的牙齿。寒冷深入骨髓,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颤抖是气温造成的,还是恐惧带来的。要不跟沙修会的人打个招呼,缓一缓交会费的时间?但妙子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眼下沙修会已经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不想在会友面前抬不起头。
岂有此理,我绝不认输!妙子暗暗鼓励自己,拼命踩着踏板。明明穿了防寒服,冷气还是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体温。踏板嘎吱作响。从今往后,她怕是连买衣服的钱都掏不出来了,理发店也没法去了,温泉旅行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但她不怕,因为还有下辈子,老天爷是公平的。
一到沙修会的道场,妙子便开始埋头打扫卫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做到心无杂念。所幸还有会友们的陪伴,要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肯定会闷出抑郁症来。
见安田芳江就在不远处,妙子便把自己失业的事告诉了她。
“那个,我被安保公司开除了……”妙子本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但脸还是微微抽搐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芳江放下手中的活,让妙子说详细些。
于是妙子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亲眼看见一个女顾客偷东西,可把人抓回去一搜,却没有搜到赃物。原来那人把商品藏在药店的货架上,狠狠坑了妙子一把。最关键的是,那人有万心教的菩萨钥匙扣。一打开话匣子,压抑已久的情绪便喷涌而出。再加上芳江算是她唯一的女友,她自然把人家当成救命稻草。一听到“万心教”这个名字,芳江的表情愈发凝重。
“真是万心教,没搞错吧?”
“嗯,因为我把三木妹妹挖走了,所以他们来报复我。”
“太过分了,岂有此理!”
芳江气得涨红了脸,仿佛受委屈的人是她自己。“大伙儿先停一停,听我说!”她拍了拍手,让正忙着打扫的会友停下,像体育老师一样麻利地把众人集中到一处,讲起了妙子的遭遇,讲得比当事人亲口说的版本更好懂。
“岂有此理!”“那群人也太恶毒了!”大伙儿义愤填膺,都是一副从心底同情妙子的样子。她们一边说“千万别灰心”,一边凑到妙子身边,搂住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妙子顿感心头一热,在场的会友都是她的家人。
“堀部妹妹,你可不能忍气吞声!”就在这时,高级指导员植村用强硬的口吻说道,“接受灾难,妥善化解灾难固然重要,但这种糟心事绝对不能逃避。因为对方是骗人的假宗教,他们的信徒都是受害者。你要是这么算了,等于是对那些人见死不救。你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姓三木?你可不能把她拱手让给万心教!”
所有人都不住地点头,同意植村的意见。
妙子问:“可是……我该怎么办啊?”
“要不干脆把她们接过来算了。那个三木妹妹不是有孩子吗?”
“嗯,她离婚了,有个五岁的女儿。”
“既然孩子还没到学龄,那就没问题。你把她们带来好了,反正还有空房。再说,有孩子反而好办。”
妙子也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只要把孩子扣下,无论妈妈去哪里,到头来还是只能回道场。
芳江也在一旁煽风点火:“那我负责开车好了!”
妙子便说:“嗯,也好,那我先联系她看看。”
谈话告一段落后,植村扯着妙子的袖子,把她拉到大殿的角落轻声问道:“堀部妹妹,你现在没有工作,钱还够用吗?”
“嗯,勉勉强强吧。”妙子逞强说。
“你现在在找工作吗?”
“没有,近期想专心做效劳队的事。”
“哦,这样,难得你有这份心。实话告诉你吧,最近有好多不按时交会费的人,我正想让你帮着收钱呢。知道你不容易,不过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好。”
妙子心里发慌,可嘴上还是答应了。说老实话,自己囊中羞涩,植村应该是知道的。本希望植村能多关心关心自己,要是能主动伸出援手就更好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她只能自我安慰——天天来道场能把餐费省下来。
妙子重新投入工作,开始清扫庭园。刚用竹扫帚把落叶扫到一处,风一吹,叶子又散开了。黑色的云团零星分布在灰色的天空中。平日盘旋的老鹰也不见了踪影。这样的天气直叫人纳闷,说好的全球气候变暖呢?
忙前忙后,身子也没有暖和起来。地面的寒气冰冷刺骨,轻易就突破鞋底,侵入了血肉。妙子只得不时停下来搓搓手,咬牙忍着。虽然腰上贴了一次性暖贴,可那无异于心理安慰。
旁边的小屋打开了套廊一侧的拉门。平时住在道场的会员们正在打扫沙罗老师的房间。只有把全部私有财产捐赠给沙修会的“出家会员”才有资格进那个区域。出家会员是清一色的女人,都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她们个个都带着柔和的表情,里头有债台高筑的,也有受不了丈夫的拳打脚踢逃出来的。沙修会是她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安身之所。不过,她们往往对外界发生的事异常敏感。光是听说哪里发生了杀人案,都有人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所以出家会员的道场没有装电视,也没有收音机。
妙子站在院子里,拉长脖子窥视沙罗老师的房屋。房屋的外观是普通的老民宅,里面却装潢一新,铺着木地板,摆着豪华的沙发和茶几,还有大屏幕的液晶彩电。她还看见房间深处的卧室里摆着一张床。架子上放满了各类古董,那肯定都是有名的珍品。
沙罗老师本人却不在。她每个月都带着干部出两三趟远门,去仙台和东京之类的地方,一去就是好几天。不知道她们到底去办什么事,会员们平时也不讨论这个。
“堀部妹妹,你在干什么呢?”就在妙子发呆的时候,植村点名提醒了她。她连忙挥动扫帚,继续扫地。无论怎么干活,身子也暖和不起来。
当天下午,妙子和芳江真的要去接三木由香里了。芳江说,她今天下午就不去回收废品了。“没事儿,让老公去就行了。”那口气简直毫无顾忌。
妙子坐进芳江驾驶的轻型面包车,前往由香里住的公寓。要是提前打电话联系,说不定会被万心教发现,她们打算先去再说。妙子听由香里提起过,她上午做清洁工,傍晚才去小酒馆上班。
“堀部啊,反正事情都成这样了,你要不再努力努力,争取升上指导员吧。”芳江在半路上说道,“你现在正好有时间,可以多学学教义,这样就能当小领导了。”
“那怎么行,我怎么能抢在你前面。”
“没事儿,你跟我还讲究什么论资排辈。再说了,效劳队不就是免费劳动力吗?”
“嗯,话是这么说……”
“就算你要出家,用普通会员的身份出家也是不行的。你瞧瞧去年年底出家的那批人,简直跟用人一个待遇,被理事们呼来喝去的……我觉得那样真的不好。”
芳江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说道。从某种角度看,她是在批判沙修会。妙子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
“会里有上下级关系是难免的事,可上面的人要懂得体贴下面的人才行。最近那群干部就知道讨好沙罗老师,跟我们这些平民都有隔阂了。”
“嗯,还真是……”
“堀部啊,等你当上了指导员,可一定要改改这种风气。”
“我哪儿有这个本事啊。”妙子连忙摇头。
“你行的,你一定行的,顺便把咱们区的业务也搞上去。”
被芳江这么一吹捧,妙子心里还挺舒服。对,我有的是时间,好好学一下教义也不错——她决定更积极地看待失业这件事。
车停在由香里的公寓门口。这已经是她们第二次来了。一辆装着儿童座椅的自行车停在玄关外,看来人在家。两人按下门铃,门里传来尖锐刺耳的电子音。“谁呀?”发问的是个小女孩。
“你妈妈在家吗?”妙子把脸贴近门板问道。
“妈妈在睡觉!”女孩扯着嗓子喊道。见她这么勇敢,门外的大妈们反而更心疼了。
芳江说道:“阿姨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你能帮阿姨把妈妈叫起来吗?”小女孩啪哒啪哒跑过铺着木地板的房间。片刻后,屋里传来了由香里闷闷的声音:“谁啊?”
“是我,堀部。我跟安田都来了。”
妙子说完这句话,门里的人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能不能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打瞌睡,身上还穿着睡衣……”
由香里回答。听起来,她似乎不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有什么关系嘛,大家都是女人。”
“哦……”
由香里这才解开防盗链,开了房门。一看到她的脸,妙子和芳江就傻眼了。她们上周明明才见过面,可眼前的年轻女人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般没精打采。黑眼圈特别明显,眼窝都陷进去了,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那样憔悴。
“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
“不是生病……”
“那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没事。”由香里低着头,不敢直视她们。
“怎么可能没事!”芳江主动上前,弯下腰从下往上观察由香里的脸。五岁的独生女忧心忡忡地抓着母亲的腿。
“反正我们进屋说吧。”两人不请自入。由香里顿时慌了,本想先把房间收拾一下,但被她们拦住了。这是个两室的公寓,她们去了铺着电热毯的西式房间,隔着架在毯子上的暖桌坐下。
“三木妹妹,快跟我们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芳江问。
“呃,我去给你们泡茶。”说着,由香里就要起身。
“别忙活了,你坐着,我来。”妙子起身去厨房烧了一壶水,又自己找出了茶杯,沏了三杯茶。与此同时,芳江质问起了由香里:“我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万心教是不是对你穷追猛打了?”
由香里低头不语。
“他们的手段我是听说过的。申请退会的信徒会被关进道场,三天三夜不让睡觉,不停地让人家听课。你也遭了这种罪吗?”
被芳江这么一问,由香里微微点头。
“他们的干部是不是轮番上阵,问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背叛教友,不停地吼你,是不是?”
“他们倒没有吼我……”
“那他们都对你做什么了?”
“好几个训练师围着我,给我上课,还轮番问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时间长了,我的脑子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再加上他们还不让睡觉,我就没法思考了。”
“他们折磨了你多久啊?”
“应该整整两天吧……”
“太过分了!你最后肯定被逼急了,都哭出来了对不对?我跟你说,这就叫‘洗脑’!熬到最后,你肯定是一心只想解脱,只能收回退会申请。”
“对不起……”由香里无力地说道。小女孩死死抓着母亲不放手。妙子端来了茶水,加入了她们的对话。
“实话跟你说吧,我丢掉了超市保安的工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万心教的人跑到我工作的地方,装出偷东西的样子,故意陷害我。他们就是这么恶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三木妹妹,你都被折磨成这样了,还不肯回头吗?”
“对不起。”由香里深深低下了头,“申请退会的时候,他们问我原因……我就全部照实说了。几个领导一听,脸色就变了,还说什么‘我们要和沙修会全面开战’。”
“哎哟,还开战呢。”芳江瞪大眼睛,“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他们就要去梦城放沙林毒气了。我告诉你,三木妹妹,万心教就是邪教!”
“对不起……”
由香里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苦着脸,垂头丧气。
妙子问:“然后,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决定不退会了吗?”
“呃,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办呀……”
“你要是退会了,会产生什么后果吗?”
“那倒不会……只是,呃,他们让我卖红茶,在卖完之前,总不能……”
“啊?什么红茶?”
妙子一问,由香里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纸板箱,放到桌子上,说道:“就是这个。”纸板箱里装满了小纸盒,但盒子上没有写日语,八成是进口货。
“万心教居然让信徒上门推销?我的天哪,这个要卖多少钱?”
“一盒三千块。”
“就这玩意儿?妈呀!”芳江一声怪叫,“去高档百货店买一盒这样的红茶,也只要几百块。”
“对不起……不过这是用来募捐的。我推销的时候也不会说自己是万心教的,而是说属于一个致力帮助巴基斯坦难民的非政府组织……”
芳江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话说回来,之前也有人上我家推销过这种东西,还好我没买,敢情是这么回事。那群人真是太过分了,简直跟诈骗团伙一样。”
“这不是诈骗还能是什么!让信徒帮着犯罪,算哪门子宗教,我可干不了这种差事!”
妙子和芳江气得横眉竖目,你骂一句,我骂一句。
“按训练师的说法,说‘我干不了’的人都是在钻牛角尖,是自己先入为主,只要调整一下心态就能做到。”由香里小声嘀咕着,像内向的女学生,“我一开始也拒绝了,说我肯定不行的,但他们一遍遍劝我,让我‘跨越难关’。说着说着,我就想,努力一下说不定也行……对不起。”
妙子心想,这女人真是一点主见都没有,三句话不离“对不起”,难怪万心教这样的诈骗组织会盯上她。
于是妙子说:“三木妹妹,你干脆搬到沙修会的道场住算了。有很多人携家带口住在那儿,大家相互帮衬,天塌下来了也不怕。”
“唔,可是……”
“别犹豫了,我们会把你藏好的!”芳江探出身子说,“这红茶也要不了几个钱,我们发快递帮你寄回万心教!搬进道场,至少不用担心一日三餐,能省出不少钱呢。”
“可我还要工作……”
“不就是白天扫大楼,晚上当女公关吗?你要想继续做,每天从道场过去不就行了。在你上班的时候,大伙儿还能帮你带孩子,连托儿所的钱都省了。”
“就是就是!你要是再对万心教言听计从,他们下次就会让你去卖宝壶、佛像之类的东西,到时候你肯定会被警察抓起来。”
“哦……”
由香里含糊其词,就是不明确表态。芳江急了,起身说道:
“那就别拖了,赶紧走吧。你去把存折、贵重物品和近期要穿的衣服装起来。你女儿有没有上幼儿园?”
“对不起,我实在没钱……本想开春了好歹送她先上一年……”
“好了好了,别再说‘对不起’了。快收拾东西,我们也会帮你的。”
由香里去了隔壁房间,从衣橱里拿出几件衣服,装进包里。她明明说自己没钱,用的包却是LV的。妙子看着她这副样子,莫名地难过。她买这种名牌包,肯定是为了迎合周围的朋友。芳江“嘿咻”一声,扛起装满红茶的纸箱,把它装进停在门口的面包车。妙子抱起小女孩哄道:“阿姨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但孩子好像很怕生,拼命挣扎,不肯让妙子抱,还不住地喊:“妈妈,妈妈!”
十多分钟后,东西收拾好了。三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坐进车里。芳江一发动引擎,车厢便微微抖动起来。一阵狂风从侧面吹来,把四四方方的车身吹得直晃悠,让人担心这车还能不能开动。
“我是不是应该把挡雨窗关上?”由香里说道。
“哦,我去给你关吧。”妙子立刻下车。由香里这人实在不干不脆,她没有耐心等了。
妙子绕到公寓后面,从外面把窗户推上。所谓的防雨窗是用薄薄的不锈钢板做成的,在狂风的拍打下剧烈起伏。由香里显然生活在被质量糟糕的便宜货包围的环境中——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感涌上妙子的心头。难道梦野光有这种只能应一时之急的次品不成?
现在刚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一群小学生结伴走在农田后方的县道上。所有人都戴上了和大衣相连的帽子,迈着小碎步。妙子并没有听见本该有的欢声笑语。在呼啸的寒风中,学生们仿佛列队行进的企鹅。

24
秘 书中村告诉山本顺一,梦野市民联络会开始在街头征集反对建设工业废料处理厂的签名了。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白色防寒服,戴着绶带,脸上挂着面具似的微笑,在大车站和梦城的停车场扯着嗓子呼吁路人签名。不仅如此,她们还在派发谴责顺一的传单。传单上说,飞鸟山的建设用地原本属于顺一名下的公司,他这是通过倒卖土地中饱私囊。这倒是确有其事。
一看到那张传单,顺一阵脚大乱。他总觉得网上的坏话说得再难听,充其量不过是发生在“地下”的事,不用太介意。可纸质印刷品就是另一回事了。坏事一下子生根发芽,暴露在世人眼前。不难想象,这件事一定会成为市民的热点话题,毕竟八卦本就是乡下人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你这饭桶!”顺一压不住心中的烦躁,只能拿中村撒气。
“对不起……”娃娃脸的秘书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我不是让你打入敌人内部,不择手段拉拢她们吗!”
“话是这么说……可她们软硬不吃……”
“你就得让她们吃!交涉谈判不就是秘书的工作?!”
“好,那我先去抗议一下。”
“你傻啊,那就正中她们的下怀了。我们得泰然自若,沉得住气!要是她们知道我山本顺一慌了,肯定会变本加厉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你怎么一点都不懂政治啊。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法子是让‘善意的第三者’出面调停。”
“哦……”
“我先跟你说好,可千万别让薮田兄弟知道这件事。尤其是那个弟弟,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藤原老爷子那儿也不能说。要是被那个死老头子知道了,他又要提各种无理要求。”
“那我去找后援会的人商量一下。”
顺一叹道:“这才对,我就是想让你去找后援会。”这个秘书的脑子实在不灵光。
不过顺一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帮忙解围。虽然他继承了父亲的后援会,但会员都是眼里只有公共事业项目的建筑公司老板,和薮田兄弟半斤八两,没教养,不讲道德,一切向钱看。
“啊,对了,那群人的活动资金是从哪儿来的?她们都是家庭主妇,总不见得都是干白工的吧?”
“不知道啊……”
“你是查了也不知道,还是压根儿没查过?”
“没查过……”
“那就给我去查!”顺一加重语气,“中村,你给我听好了。你也要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上一个台阶,拿出点觉悟来。等我进军县议会,日子会更难过,走到哪里都是魑魅魍魉。国会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伏魔殿。当秘书的也不能光说不练,得多学点小招数备着。”
“知道了。”
“你可千万别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哦……”
中村带着凝重的神情点了点头,弓着背走出了办公室。顺一把脚搁在桌上,深深埋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满脑子都是烦心事。为什么事事都不顺心?都怪梦野这地方太微贱。所有人都没有大局观念,才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扯后腿。
这时,塞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友代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刚接通,她便用唧唧喳喳的声音说出一句顺一始料未及的话:“老公啊,我决定在房子的南边弄一个大大的木板露台,没问题吧?”
“木板露台,你在说什么?”
“房子呀,家里的新房子。黑木先生今天来了,拿来好几幅草图给我看。”
“黑木?哦,就是那个建筑师啊。”
“他想把客厅和露台弄成一样高,这样更有整体感,你没意见吧?”
妻子特别兴奋,感觉不太对劲,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了。顺一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你不会是喝酒了吧?”
“没喝呀,就喝了点红酒。”
“红酒也是酒。大白天的,怎么就喝成这样了……”顺一压低嗓门责备道。
“我请黑木先生来吃午饭呀,光喝茶多没意思。”
“那也不能喝到醉啊!”
“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酒招待人家,上午试了几瓶,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你干吗啊,这么凶……再这么凶我,我一伤心,肯定会喝得更多。”友代的口气特别腻歪,堪比夜店女公关。
顺一轻声回嘴道:“你说什么胡话呢,客人就在你旁边。”
看到友代这副样子,那个姓黑木的建筑师肯定懵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客户家的太太有酒瘾的呢?
顺一更担心友代酗酒的消息会不胫而走。虽说黑木的工作室开在他的选区之外,但毕竟是在梦野做生意的人。
“啊,对了,上午有个人来检查漏电保护器,我就让他顺便换了个新的。”
友代完全不顾顺一的担忧,说个不停。
“漏电保护器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反正总共花了二十万。”
“二十万?你已经把钱付了?”
“嗯,付了呀。”
“你肯定被骗了,你没听说过梦野有很多专门骗人的推销员吗?”
顺一气得血往上涌。山本家是本地的名门,他万万没想到会有骗子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到底是哪儿的小流氓干的?屈辱在心底翻腾。
“啊,是骗人的吗?来的是个年轻利落的推销员。”妻子依然漫不经心。
“你是不是傻,有没有常识啊!”见妻子毫无反省之意,顺一不禁吼了起来。
“我怎么傻了?!”
“说你傻,你就是傻!”
“好好好,既然你说我傻,那你今晚就别回来了!”
“胆子不小啊,你要赶我出门吗?!”
“我是让你住到你喜欢的地方去。我看你巴不得呢。”友代挑衅道。
“你……岂有此理……”他差点就爆发了,但在关键时刻压住了怒火。要是妻子追究他的婚外情,那么亲手构筑起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反正你给我少喝点。”顺一强压着情绪,清了清嗓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要是把身子喝坏了,造新房子还有什么用。春树马上要考大学,我开春了也要参选,没你不行。你也得多保重自己啊。”
友代沉默了。但这并不是因为顺一的劝说起了作用,她只是在怄气罢了。
“新房子的事情你说了算。你要弄什么来着?木板露台?弄吧,随便你。”
“我还要从意大利进口的暖炉。”
“行,行,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顺一好容易避免了一场夫妻大战,挂了电话。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用手掌搓了搓脸。一桩桩要他操心的事在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间,他都快搞不清当务之急是什么了。
对了,市民联络会的签名运动——他在这个选区的地位坚若磐石,也不觉得这场运动足以左右战局。但是被联络会这么一搞,一定会丢掉不少浮动票。要是这次选举的投票率再莫名其妙地升上去一些,他也许就不能再以最高票数当选了。始于父亲的光荣传统也会毁于一旦。到时候,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后援会的人?
顺一连人带椅子转了半圈,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过了年之后,梦野一直是这样的天气。他真想抱怨一句,你要下就痛痛快快地下啊!
梦乐城的摩天轮依然纹丝不动。

25
相 原友则的欲火被莫名地点燃了。他昨天才和搞援交的家庭主妇大战过两回,可今天早上醒来一看,那话儿竟然硬得差点顶出了内裤。酸酸甜甜的感觉涌到了喉咙。他用被子蒙住头,蜷起身子,右手紧紧握住那个部位,在淫靡的空想中畅游片刻。
他今天也想沉迷在女人温热的身体中。已经无所谓什么工作了,反正春天一到,他就能回归县厅。现阶段只要把工作随便敷衍过去,到时候和接替的人交接一下就成了。
一想到这儿,他愈发轻松起来。公务员就是这样一份工作,有干劲的人会忙得没日没夜,可是对那些“看破”的人而言,偷懒的法子有的是。而且不干活也不会影响升迁,因为做得越少,犯的错也越少。
但迟到总归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友则慢吞吞地爬出被窝,开始了上班前的准备。他热了昨晚吃剩的米饭,用热水泡了一碗速溶味噌汤,就着荷包蛋和海苔佃煮扫进嘴里。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节目。那名失踪的女高中生依然下落不明。友则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就是随便听听,他的视线早已落在了女主播的胸口。
吃完饭,他走到镜子前,用平时绝不会碰的摩丝整了整发型。离婚后的友则不修边幅,总觉得自己成了某种比赛的掉队者。但此刻他凝视着镜中的人影心想,偶尔去美发厅剪个时髦的发型也不错。仔细想来,自己才三十二岁。之后,他选了一件带领尖扣的浅粉色衬衫穿上,又套了一件开衫。平时都直接穿上羽绒服了事,但今天他特意换了一件毛呢大衣。
出门来到停车场,钻进车里。看到溅在车身上的泥土,他才想起昨天被土方车追赶的惊魂一刻。那司机肯定是觉得那么开车够刺激,有飞车党的风范。一想到这种反社会分子也能太太平平地活在这世上,友则便义愤填膺。当上公务员之后,他只盼着政府能快点造出“不良市民”这个新词。这样不交年金的人,还有骗取低保的人都可以归入“不良市民”的范畴。正因为坏人还没有统一的称呼,政府才对他们不管不顾。
来到市政厅后,爱美开玩笑道:“哟,今天的相原先生好时尚呀。”
“偶尔也得换换心情嘛。”友则含糊其词,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
“我知道了,你今天要去约会吧?”
“不就是换了件外套吗……要不你陪我约个会算了?”
听友则这么一说,爱美竟有些难为情,露出可爱的神情说:“要是你请我吃好吃的就行……”说完,她便起身去给友则泡茶。友则望着她的臀部,突然想象起了她的裸体。虽然有点胖,但她毕竟年轻,皮肤肯定光滑得很。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胯下。真是的,一大早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太不正常了。
接下来,友则便投入了日常工作。他已经下定决心,尽可能少费心,敷衍了事就行。堆积如山的文件也不再是沉重的负担了,因为他压根儿不用仔细检查。上头早已明确方针,低保人数只能减不能增,所以机械性地驳回申请就行。
至于某些需要确认的事项,他也决定尽可能打电话询问。因为动不动就往低保人家里跑,难免会招来新的麻烦,毕竟低保人会找他商量各种事情。不当面谈话,低保人就没有可乘之机。
前些天,他刚查出一位叫佐藤彩香的单亲妈妈提交了虚假的情况说明。知情者表示,她的前夫是有收入的,并不是无业游民。他已经把下调低保金额的事传达给佐藤了。今天,他又给佐藤打了电话,毫不留情地告知对方:“请你务必在本周内来一趟办公室,在订正文件上盖章。没问题吧?”
年轻的低保人用阴郁的声音说了一句:“哦,知道了。”如此一来,政府每个月就能少给她八万。听说她已经把小儿子甩给前夫照顾,当妈的能当成这样也是绝了。虽然友则只是个小小的公务员,还是不禁担忧起这个国家的未来。
拜新的工作原则所赐,只消一个上午,他就把文件处理完了。剩下的时间,他可以为所欲为。各种邪念蠢蠢欲动。
他拿起手机,打开联系人列表,其中就有昨天新添加的“丽人俱乐部”。要不再去那家弹子球店的停车场,找个援交主妇玩玩?不行,昨天刚去过,今天再去也太丢人了。紧接着,他又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看着以前在停车场偷拍的照片发呆。照片的主人公是正与情夫会合的年轻主妇。她叫和田真希,有两个孩子。要不去跟踪她一下?对友则而言,如果能再次目击她和情夫幽会的场面,就是绝佳的消遣。
无论如何,先离开办公室再说。要是留在工位上,说不定会接到民生委员和低保人打来的电话,平白无故多出一堆活来。
在白板上写下“访问三名低保人”这几个字后,友则便离开了这层楼。他当然是随手乱写的。临走前,他看见稻叶正在入口旁边的咨询窗口对付前来申请低保的单亲妈妈。
“你也不动动脑子!你父母跟你住在同一个街道,政府怎么可能批准你的申请?我们也是会调查的。要是你父母有收入,我们会告你虚假申报!”
被稻叶一通大骂,染着金发的女人像误入歧途的高中生似的,一脸怄气的神情。见到这样的情景,友则顿时觉得旷工的负罪感都减轻了几分。真正穷困潦倒的市民又有几个?再说了,这本是一个不存在“饥饿”的国家。
他没有上公用车,而是钻进了私家车。因为市政厅的工作车配置太差,空调的声音特别响。发动引擎后,他决定先去和田真希家看看。反正他有的是时间,白跑一趟也不要紧。要是她不在家,再去弹子球店的停车场。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十分病态,简直和跟踪狂一样。
开到半路,他在国道旁边的小餐馆解决了午饭,又在ATM机上取了点钱。为保险起见,他取了十万。然后又去碰巧看到的杂货店买了一副看戏用的小望远镜,因为他想看清楚人家长什么样。他也知道这么偷窥太不正常,却压抑不住心中的欲火。
在依然阴沉的天空下,友则赶往和田真希家所在的小区。此刻他仿佛刚放暑假的学生,心中充满了解放感。只要把公务员这份工作看成获取金钱的手段,干起活来就轻松多了,至少不用像商家那样面对重重的压力。
不久后,车便开到了小区,从和田家门前驶过。红色的轻型车还停在车棚里。看来她在家。友则没有停车,而是绕到了房子后面的土堤。因为上次来的时候,他看见和田真希和相熟的主妇带着孩子在河边玩耍。
他怀着一抹期许找了一圈,无奈北风呼啸,随时都有可能飘雪,河边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放慢车速,俯视整个小区,成功地找到了和田真希家。
从这边往前数的第二排中间。虽然每栋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但车棚里的那辆轻型车十分显眼。他把车停上路肩,盯着和田家看。阳台上晾着衣服,窗玻璃上有花朵形状的贴纸。侧面的凸窗上摆着观叶植物,处处都透着年轻主妇的生活气息。
就在这时,蕾丝窗帘微微动了一下,窗户打开了。友则吓了一跳——是她。和田真希蜷着身子来到阳台,用最快的速度收起了衣服。大概是太冷了,她想早些回屋里去。
友则连忙低下头环视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他拿出望远镜,开始观察阳台上的女人。和田真希的特写展现在眼前,她的长相果然很对自己的胃口。脸颊肥嘟嘟的,稚气未脱,那清纯的气质反而激起了友则的欲望。
收完衣服,她便关上窗,拉上了窗帘。她是不是要出门?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要开始跟踪了。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没关系,就算她去买东西也无所谓,友则只想窥视别人的私生活。
静观片刻,他发现车棚多了一个人影,顿时兴奋起来。不仅如此,和田真希还发动了轻型车的引擎。他不禁在心中高呼:太棒了!
他连忙把车开到小区的入口,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辆红色轻型车。车的轮廓圆润阴柔,正慢悠悠地行驶在沥青马路上,还真有点像小朋友在游乐园坐的小车。片刻后,轻型车拐进县道,以缓慢的速度朝东边开去。
友则跟在后面,谨慎地保持着一定的车距。她不时回头查看后排的情况,也许是把孩子放在了儿童安全座椅上。第一次跟踪她时,她是让住在隔壁小区的主妇帮忙照看孩子,自己跑出去会情人。如果车又开进了那个小区,她今天也很有可能是“有安排”。
果不其然,红色轻型车驶入了上次去过的小区。眼看着她把孩子交到朋友手里,又独自开车离开。没多久,车就上了国道。再往前开一段,就是那家弹子球店了。友则愈发亢奋,指尖甚至有些发颤。
沿着国道行驶了十来分钟,轻型车进了弹子球店的停车场。绝对没错,和田真希又要和情人幽会了,她趁着老公还没下班,把孩子交给别人照顾——友则心跳加速,嗓子发干,背脊被快感穿透。
等她把车停好后,友则选了一个离得比较远的车位。反正他带了望远镜,不需要冒险停得太近。
和田真希下车后环视四周,貌似在找什么东西。是情夫的车吗?
友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她捧着手提包,小跑着冲向一辆停在角落里的面包车。
友则不禁叫出声:“咦?”握着望远镜的手都僵住了。
他见过那辆面包车。那分明是昨天主动找他搭话的“丽人俱乐部”经理山田开的车。
她敲了敲车窗,车门就滑开了。只见她露出亲昵的微笑,踩着踏板,弯下腰钻进车里。
眼前的光景令友则瞠目结舌。她上了那辆车。难道她也是援交俱乐部的一员?那他上次目击的“出轨现场”,也是援助交际的交易现场?
友则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只能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脑海中一片混乱。唯一确定的是,和田真希跟皮条客是认识的。这年头的家庭主妇做了多少老公不知道的事啊!
忽然,友则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要给丽人俱乐部打个电话试试?与此同时,他也考虑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兴许和田真希是在面包车里等客人上门。一想到这儿,他感到浑身发烫。
他掏出手机,死死盯着屏幕。打打看?打通了就说,“我现在正好在附近,有没有姑娘能接待我?”要是那个经理回答“有”,他就能跟和田真希幽会了。
友则喘着粗气,仿佛一个拿着成人电影光盘的高中生。那话儿早就硬了。但他又碍于面子的问题,连着两天找人陪,那经理肯定会觉得他特别好色。虽然友则是个不让人放在心上的无名小辈,但也是有自尊心的。
怎么办?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着实可惜。他那么想得到她。才两万而已,一点都不心疼。狂热的情感喷涌而出,他心乱如麻。
谁知他刚把大拇指放在通话键上,面包车的门就开了。下车的是昨天那个经理。友则心中一惊,连忙弯下腰。经理竖起夹克的衣领,踮起脚尖环顾四周,貌似在等人。这时,一辆车开过来,刚巧停在友则与经理之间。经理看清驾驶席上的人,便赔着笑钻进了副驾驶席。
哦,那就是他在等的客人吧。原来已经有人预约了啊,妈的。来人明明与友则素不相识,他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车中的经理从客人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肯定是预付的钱。不到十秒,和田真希也下了面包车,在经理走出来之后上了客人的车,露出甜美的微笑,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就像投射在大屏幕上的电影画面,友则都快无法呼吸了。
和田真希也在搞援交。上次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她的相好,而是她的主顾。那无比自然的笑容,也从侧面证明她做过不少次这种事儿了。
友则的心情像迷失了重心的陀螺,摇摆不定。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中既有失望也有欲望,还有同情。失望是因为和田真希虽然长得漂亮,却为了钱跟男人上床。欲望则是因为自己也想成为她的客人。同情是因为她的丈夫对此一无所知。各种情绪层层交加,让旋转的陀螺摇摇晃晃。
载着她的车开走了。友则原本想跟上去,但他大受打击,浑身无力。反正他知道这辆车会开到哪儿去,在原地等上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回来了。
但他还是想问个清楚,决定拨打丽人俱乐部的电话。深呼吸后,他按下了拨号键。不一会儿,经理就接了,低声问道:“喂?”
友则问:“是丽人俱乐部吗?”
“呃,请问您是……”
“我们昨天见过,是你在弹子球店的停车场主动跟我搭话的。”
“啊,是昨天的客人呀,”经理的语气顿时变了,“我就是山田,昨天多谢您的惠顾。”那口气是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跟推销汽车的销售员没差别。
“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好跟一个朋友在那家弹子球店附近。呃……如果你那儿有合适的姑娘,我们能不能现在就过去?”
“大概什么时候到?如果两位能等个三十分钟,那我还能勉强找两个姑娘来。”
果然还是得提前预约。和田真希就是被预约的客人领走的。
“哦,没有就算了。”
“您别急嘛,我这就给您安排顺眼的姑娘。要是您不满意,也可以换人。”
“呃,我还不至于那么……这次就算了。”
友则一边打太极,一边犹豫要不要说实话——其实我已经在停车场待了一会儿,看到有姑娘出来陪客人。我也想找她。
“当然,要是您能提前预约就更好了……”
“嗯,也是,我以后会提前联系你的。”
但他不敢说,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自己的面子。
“昨天陪您的美保怎么样?”
“嗯,挺好的。”
“我们家的姑娘是不是很有‘女朋友’的感觉呀?因为我们面试的时候都会特意挑性格好的。”
“这样啊?啊,呃,是哟。”
“对了,美保是每周二和周四有空,但只能约在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之间。”
“好,我考虑一下。”
友则没有明确表态,因为他真正想要的是和田真希。
这时经理问道:“我能把您的号码存在手机里吗?”
“哦,可以。”友则同意了。反正是手机,存就存吧,他并不抵触。
“多谢您了。如果您满意,欢迎您介绍自己的朋友来。”经理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客气。也许他的上一份工作是正儿八经的销售员。“我们随时恭候您的电话。”
“呃……”眼看着经理要挂电话,友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喜欢的类型是三十来岁,人瘦瘦的,留短发,气质比较清纯的……”这都是和田真希的特征。
“好的,没问题,我们有非常合您口味的姑娘,下次有机会一定介绍给您。”
经理随声附和。友则却觉得脸颊发烫——天哪,我怎么会说出这么丢脸的话?提这么具体的要求又有什么用?做这种生意,肯定是谁有空就派谁去。友则虽然是外行,也了解其中的套路。
他不动声色地把车开到停车场最不起眼的角落,用望远镜观察丽人俱乐部的面包车。反正他决定整个下午都不上班了,有的是时间。
经过观察,他发现俱乐部的生意相当不错。每隔二十来分钟,经理就下车一趟,跑向客人开来的车。如果客人和姑娘是第一次接触,他就用手机拍张照,让姑娘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熟人。然后,客人再从车窗把钱递给经理,静候姑娘出现。姑娘们不是在车里等,就是在店里玩。
一见到合口味的姑娘,友则便不禁浮想联翩,只要成为丽人俱乐部的常客,就有可能和眼前这个女人上床。情欲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至于那些来找姑娘的男顾客,友则会根据衣着打扮推测他们的职业与社会地位。要是有外表看似正经的男人现身,他便会自言自语地嘲笑:“色鬼……”
每对男女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愧疚。那些男人都觉得玩女人和打弹子球没什么区别。女人则是一副赚零花钱的样子。
社会风气的败坏程度令友则再一次瞠目结舌。这并不是什么特例。世人早已成群结队,掀起了性交易的大潮。
两个多小时后,和田真希果然回来了。她亲昵地送走了客人,就像对方真是她的男朋友一样。之后,她并没有回面包车,而是径直钻进自己的车,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轻型车那廉价的引擎声在友则耳边回响。
某种黑暗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友则决定跟上去。但他这次跟踪的目标并不是女方,而是来找乐子的男人。与此同时,他也不由得自嘲:“小人闲居为不善”这话可真没说错。
谁知这一跟就跟到了邻市,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友则推测,和田真希的客人应该是烤肉店的老板。因为他把车停在了店门口,还打开了卷帘门。他大概有一个平凡的家庭,也有点小钱,还有满满的邪念。在机缘巧合之下,这个男子发现隔壁的梦野市有这样一个援交组织,就开始找年轻的家庭主妇玩了。
窥视他人的秘密着实有趣。友则冷笑着想,这么消遣还挺不错的。
时间过得真快,天早就黑了。
回办公室打完卡,友则就下班了。民生委员打过几个电话给他,但他打算明天再处理。要是今天都弄完,明天不就没事干了吗。
这半天的旷工生活让他茅塞顿开。他甚至觉得“早该这样了”,调回县厅再削尖脑袋往上爬也不迟。
他在回家路上去了趟超市,买了点熟食。反正以后也不准备加班了,就顺便去影碟店租了几张新电影的DVD。
之后,他开回平时的下班路线,随意听着车载音响播放的流行音乐,打着方向盘。当他开进一条被农田包夹的直道时,眼角余光扫到了停在杂树林旁边的土方车。车灯并没有点亮,他只看到了一团黑影。但光是这团黑影就让他耻骨发凉。是看错了吗?真是看错就好了。
友则战战兢兢地望向后视镜,发现那辆土方车果然发动了。只见它开上马路,连车灯也不开,就这么跟在友则身后。四周也没有其他车辆的踪影。
昨夜的记忆在脑中回放,吓得友则面无血色。莫非那司机是特意埋伏在这儿等他?难道自己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但他随即自我安慰:不可能,我就是个小公务员,谁会对付我啊。
他猛踩油门加速。谁知身后的土方车也提速了,浑厚的引擎声从后方逼来。友则再次望向后视镜。车距不到十米了,硕大的黑影正在飞速接近。
“不会吧……”他不禁喃喃。由于土方车的车体较高,后视镜照不到它的驾驶席。说时迟那时快,后车开了远光灯,车喇叭发出鲸鱼般的吼声——友则全身战栗。
他瑟瑟发抖,下巴因恐惧不住地打颤。他也想找条小路拐进去,可车速太快,几乎不可能转弯。仪表盘上的速度计显示,目前的车速是八十公里。友则没有高超的车技,平时就是上下班开开车而已。
两辆车你追我赶,随时都有可能碰上。方向盘差点脱手,急得友则连忙用力握紧,“救命啊”几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他把油门踩到底。事到如今,甩掉后面的车是唯一的办法。论车速,肯定是普通轿车更快。他必须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前把土方车甩开,往有人家的地方逃。
他一边从后视镜观察情况,一边把车开到马路的正中央。路面的一点点起伏都会让四轮离地,吓得他半条命都没了。
眼看着就快到十字路口了。车距稍稍拉大了一些,有三十几米。再这么飚下去也不是回事。友则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往左转。往左边再开一段路,就是个小村庄。
于是他一个急刹车,上半身顿时往前冲去。猛打方向盘,车身硬生生地被离心力抛出去,后轮侧滑。方向盘失控。车就这样擦着地面冲出沥青马路,飞跃侧沟,倒插进田里。安全带深深陷入右肩,锁骨遭到了猛烈的撞击。地面与底盘剧烈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紧接着,车体朝右猛烈倾斜。友则做好了要翻车的思想准备。他死死抓着方向盘,下意识地紧闭双眼。
车身倾斜了近九十度才勉强停住,落回地面,又原地弹了两三下,总算是停稳了。
挡风玻璃外面的夜空映入眼帘。因为车是倒插进地里的,安全气囊并没有弹出来。可那辆土方车呢?他强忍着晕眩,转身望向马路。只见那土方车并没有跟着左转,而是继续直行,停在距离路口百来米的位置。车并没有熄火。
司机会下来吗?友则怕得血液都要凝固了,屏息凝神看着。就在这时,车头灯的光亮从他刚才过来的方向逐渐接近。他顿时松了口气——这下得救了。
土方车再次发动。这一回,它没有亮灯,沿着那条路径直开走了。
友则心想:逃了啊……也好,反正我也不敢面对那个司机。
他解开安全带想要下车。就在这时,剧痛席卷了上半身。是不是肋骨裂了?就算没裂,瘀伤和挫伤也是免不了的。
他踉踉跄跄地走下车,对朝他开来的司机挥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不断接近的车灯亮光竟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强烈的安全感。

26
才 三天工夫,眼泪就流干了。因为恐惧哭泣也许和为痛失亲人、为失恋而哭不一样,不会持续太久。今天是久保史惠被绑架的第四天。早上醒来后,她还一次都没有哭过,只是心中淤积着无尽的郁闷。
她躺在壁橱的被窝里,觉得浑身上下疲惫不堪,好像发烧了。伸手摸了摸额头,跟温热的茶杯一样烫。发烧可能是因为感冒,也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但她并不在乎生病的原因。就算她苦苦央求,怕是也去不了医院。
信彦埋头打了一整天的网游,边打边对着电脑画面喊话,仿佛完全忘记了史惠的存在。
“很好,搞定第三暗黑面了,下一步就是拿下香巴拉之丘!”
“可恶,被发现了……为什么理想乡的时空回廊到处都是敌人。”
“还是得有人帮忙。这里是K2,这里是K2,有人跟我打配合吗?”
他说话的腔调跟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模一样。看来这个青年的脑子里住着一位来路不明的“英雄”。
而史惠依然是他的“美琳”。
“美琳,你饿不饿?”
“美琳,你再撑一会儿,先不要从比格上下来!”
“美琳,我干掉恐龙莫克勒了!”
信彦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拯救公主于水火的骑士。每次喊“美琳”的名字时,他的声音都充满了活力。瞧瞧那两眼放光的模样,史惠就知道没法和他正常沟通。
这个变态是如何看待自己犯下的绑架监禁罪的?史惠完全想象不出来。信彦每天都有几个本性毕露的瞬间,会用正常一点的口气对她说:“喂,我算是求你了,你可千万别打逃跑的主意。”但史惠也不确定他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犯罪分子。他甚至对“不是美琳的史惠”说过“你可以把我当朋友嘛”。反正他是个从头到脚都无法理解的家伙。
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一有机会,史惠就盯着放在架子上的时钟看。不过时间过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呢?
屋里有电视,但信彦不肯打开给她看,把遥控器收在桌子的抽屉里。他可能是怕一不小心调到新闻节目,出现关于“女高中生失踪案”的报道。
史惠已经什么都不敢想了。想到家中的父母和弟弟,她便心如刀绞。思念起和美与学校,她便悲从中来。而想到自己的未来,她更是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她有可能被侵犯,也有可能丢掉性命——这个事实太沉重,十七岁的她根本无法面对。她宁可进入冬眠状态,蜷起身子,闭上眼睛,等待春天的到来。日本的警察还是很优秀的,说不定能在她冬眠的时候找到这里……她满脑子都是这种消极的思绪。
信彦的网游总算告一段落。他拿起电话听筒,让主屋的人给他准备午饭。
“天这么冷,就要两碗拉面吧。上次吃过的豚骨酱油拉面应该还有剩的吧,就要那个。别把面煮过头了,知道不?配菜要叉烧、豆芽和溏心蛋。别忘了海苔。听清楚没有啊,老太婆!”
他的口气凶得很。昨天晚上,史惠发现信彦口中的“老头”和“老太婆”并非他的祖父母,而是父母。因为他打电话骂人的时候吼了一句,“混账东西,你们这爹妈是怎么当的!”这家人的状态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当父母的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低三下四到这个地步?尤其是信彦的父亲,应该还有力气教训孩子啊。
“叉烧没了,为什么不提前买一点备着!容易坏?冻起来不就好了吗!死老太婆,真不中用……算了算了,培根就培根吧。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煎脆一点!我二十分钟后去拿。好了,倒计时开始。快给我做!”
信彦吹胡子瞪眼地下着命令,还不停地抖腿,一副还没消气的样子。这也是史惠最紧张的时刻。她尽可能不和信彦对视,祈祷时间快点过去。
这时,信彦突然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死时间’吗?”史惠无法判断发话的是他的哪种人格,只得轻声回答:
“不知道……”
“世上有一种时间,叫死时间。要是在死时间内破了规矩,无论做什么都会事与愿违。这个规矩嘛,就是不制订计划,不改变方针,不得出结论,不做重大的决定……说白了就是最好啥都别干。美琳你是什么星座呀?”
“天蝎座……”
信彦拿起日历翻看起来。“上周就有死时间呢,周三晚上七点四十六分到十点零七分。那段时间你干什么了?”
“不知道……应该在家里吧。”
“不对,你是被软禁在恐龙居留区了。”信彦眼神骤变。
史惠把脖子一缩,点了点头。“你当时在远程监控吗?”
史惠吓得不敢回答。
“美琳,你会不会远程透视?”
她咬紧牙关,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也是,因为你没受过导师的指点。女孩子没学过这个也正常。”
史惠听了个云里雾里,但这次应该不用挨骂了。跟变态打交道,就像是被人逼着走钢丝一样。
眼看着午饭快准备好了,信彦前往主屋去取。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史惠必须钻进壁橱,戴上手铐。就算他只是出去上厕所,史惠也得这么做。
拉面做得很咸,表面漂了一层油。看来信彦就喜欢这种油乎乎的东西。一整天都待在屋里,亏他能吃得下。
虽然信彦时不时展现出凶暴的一面,但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会显得格外文明,端端正正地跪着,不说一句废话,嘴巴不快也不慢地咀嚼。拿勺子舀汤喝的时候,也不会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光看他吃饭的模样,是个讲礼貌的好青年。
话说回来,信彦的生活习惯的确还不错。每天早晚各刷一次牙,上过厕所后会认真洗手……可见他小时候应该也受过正常的管教。这么一对比,他对父母的凶暴态度更显得诡异。
史惠只吃了半碗面。她本就不可能有食欲。如果是清淡点的食物,她也许还能多吃一些。要是能吃两口三明治就好了。
她轻叹一声,撩起头发。头发被汗水弄得黏黏的,手感很不好。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好意思,能让我洗个澡吗?”
信彦抬起头,沉默片刻后说:“你几天没洗了?”
“四天……”
“哦,可这间小屋没有浴室,这可怎么办?”
“那,我以后都不能洗澡吗?”
“唔……”信彦捧起胳膊陷入沉思,喃喃自语,“美琳要洗澡啊,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呢?之前没考虑到。不过美琳毕竟是女生,总得洗洗头吧。”
他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好像正在猜字谜的孩子。
“好吧,那就趁老太婆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放点热水给你洗澡好了。她刚才也说下午要出门。”
“呃,我还想换身衣服……”
“别啊,饶了我吧,我可不敢去买女人的内衣。”
“可再不换就很难受了。”
“哦,也是……好吧,我想想办法。”信彦吸了吸鼻涕,喃喃道,“活生生的美琳还挺麻烦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停车的响声。信彦脸色大变,站起身走到门口,透过小窗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然后迈着响亮的步子走了回来。
“是来推销的,你先进去。”
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电击枪,扬起下巴。
要不趁机大声呼救?这个念头在史惠的脑中闪过。趁现在尖叫,向推销员求助。可人家能听见吗?要是听不见,天知道信彦会怎么折磨她。
史惠的心思可能体现在了表情上。信彦迅速把电击枪贴在她的脖子上。
“你可别轻举妄动,这里离主屋还是有点距离的。”
史惠的脸都僵住了。她点点头,钻进了壁橱。壁橱的门被信彦拉上了,还上了锁。她竖起耳朵,听见远处有个男人在说:“请问有人在家吗——”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来米。史惠也不知道这间小屋从外面看是什么样。
她蜷在壁橱里等了一会儿。这时,信彦的母亲喊道:“信彦,你过来一下好不好?”紧随其后的是踩踏小石子的脚步声。
“别过来!”
信彦的怒火瞬间爆发。
“我没过去呀,离五米还远着呢……”
屋外的母亲在央求。
“什么事?”
信彦跑到门口,歇斯底里地喊着,仿佛他是挟持人质据守此处的罪犯,而屋外的母亲则是前来劝说的警官。
“来了个什么保安中心的,说我们家的漏电保护器坏了,要换新的……”
“屁大点事,别动不动就来问我!”
“妈妈搞不懂这些机器,你不是很懂吗?”
“烦死了,臭老太婆!”
信彦的烦躁异乎寻常。他也许是真的不能容忍母亲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才怒不可遏。
这时,信彦回到房间,打开了音响。动画片的主题歌震耳欲聋,低音的振动甚至带动了空气。这一定是为了防止史惠呼救。
之后,他再次穿上凉拖,走出房门。怒吼声在音乐的间歇传来:“别过来,滚回去!”
“咦,这不是日野吗?”史惠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我是加藤啊,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上初中那会儿是同班呀。原来这里是你家。”
来访者貌似认识信彦。然后史惠就听不到信彦的声音了。看来他和母亲以及那位客人都去主屋了。
留给史惠的,只有吵闹的动画歌曲。
她明知道没用,还是试着拽了拽固定手铐的五金件。可惜那玩意儿纹丝不动。
歌手高唱着“拯救地球”的豪言壮语。
过了半个多小时,信彦回来了,但他没有立刻打开壁橱。五分钟后,橱门才被拉开,手铐也被他打开了。但史惠也没有心思出去,继续躺在里面。
信彦表情僵硬,烦躁地自言自语:“岂有此理,这世道真是没救了……”他打开冰箱拿出可乐一饮而尽,喘着粗气。刚才在主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开什么玩笑,那吊车尾也敢瞧不起我……‘哟,好久不见了,看在同学一场的分上,你就买一个吧。’哼,他干的肯定是专门坑人钱的营生。我是懒得跟他争,可他居然得寸进尺,开口就要六万多——”
他攥紧一只手,砸在另一只手掌上,嘟囔个不停。
“啊啊啊,气死我了。要是在巴比伦时空,我头一个就把他打进黑洞里!”
信彦说了一通还不过瘾,仍在抖腿。
“把他的隐私发到网上也不是不行……可那智障肯定不看留言板,说不定连电脑都没有……唉,网上的招数只对网民管用……”
他趴在暖桌上,连连叹气。史惠也不了解个中细节,但她听出刚才来的推销员是信彦的老同学,硬是让他买了什么东西。当年的信彦肯定没少受欺负,所以长大成人后才会变成家里蹲。
过了半个多小时,信彦的心情总算好些了。他坐到书桌前,再次投入游戏的世界。
“好嘞,今天我要跟恐龙机动队正面干一架!他们认定我不敢打,肯定会大吃一惊的。美琳,你也得上战场哦。放心,有我在呢,我一定会把你保护好的!”
信彦回头对史惠说道。方才还飘忽不定的眼神早已平静下来,坚定得犹如骑士。
电脑的扬声器发出刺耳的枪声。史惠闭起眼睛听着,任由时间无情地流逝。

27
这 天加藤裕也刚到公司,小弟酒井就来找他商量事情。酒井今年二十岁,半年前才从飞车党“白蛇”出来。也许是老习惯还没彻底改掉,他的举止和言行有时显得很粗暴。酒井说,巴西帮派和本地飞车党的矛盾不断升温,有弟兄让他帮忙出头。
“又来了……你是不是傻啊。”
刚听酒井说完,裕也便皱起眉头,轻轻打了他一巴掌。因为酒井前些天刚提过这事,裕也当时已经教育过他了。
“可是,裕也哥,那群人绑走了我们本地的女高中生,还把尸首埋起来了!被骑到头上都不出口气,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酒井激动得两颊通红,眼中竟有几分决心。
“确定是基诺干的吗?新闻可没这么说。”
“准没错,据说有个基诺把那姑娘塞进车里,开到偏僻的空屋,又叫上一群朋友轮了一遍。谁知道那些人里有一个在姑娘她爸工作的工厂干活,脸都被人看到了,只能灭口。”
“既然已经查得那么清楚了,警察怎么不去抓人?”
裕也根本不信。如今的梦野,类似的流言满天飞。
“肯定是因为还没找到证据。反正大伙儿都说是基诺干的。”
“然后呢,巴西人跟日本人要开战吗?”
“早就干上了呀。昨天晚上在家庭餐馆的停车场打了一架,周六晚上真司也在电玩中心挨揍了……”
“是对方主动找碴吗?”
“瞧你这话说的,你也知道我们商业高中的学弟在梦城被基诺捅了,一连串的事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我说你啊,这么报复来报复去的,还有完没完?白蛇已经教训过不少基诺了,你们也该收手了。再这么下去,闹出人命怎么办?”
“裕也哥,你变了。”
酒井投来轻蔑的眼神。小弟的态度顿时激怒了裕也。
“不变怎么行?上有老下有小,都靠我养着呢。柴田大哥也好,社长也好,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要是轻举妄动,一定会给公司惹麻烦。”
裕也说了一句不留面子的话,顺手猛拍桌子。
“呃,我就是纠结这个……”酒井一脸凝重,探出身子小声说,“白蛇的弟兄们不能不管,可要是大闹一场进去了,保不准条子会查到公司这儿来……所以我想先辞职再说。”
“你来真的!”裕也皱起眉,“你准备这么跟社长说?”
“嗯,裕也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干吗要我去?”裕也脸色一沉。
“社长最近不是特别喜欢你嘛。”
“可这也……”
“我觉得,我这么做是符合大义的。”
“大义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是正当的理由。要保护白蛇,又不能给公司添麻烦,只能暂且辞职。”
裕也不禁语塞。从某种角度看,这个小弟的选择还挺有男子汉气概。
“好吧,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去探探那群干部的口风。”
“就一天。”
“嗯……”裕也点了根烟问道,“话说,基诺有那么难搞吗?”
“简直太难搞了。捅人都不用眨眼,找碴的时候跟你拼命!”
“以前打架可不是这么打的……当年就算是两个飞车党打起来,最多也是用木刀砍砍。”
“因为打架也全球化了。”
“哟,看来你平时没少学习,这种艰深的词儿都会用。”
裕也半开玩笑地戳了戳酒井的手臂。他点头道:“那明天再说。”随即顶着张大的鼻孔走开了。
裕也靠着椅背,吞云吐雾。眼看着这一带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打架斗殴也逐渐呈现出了“种族对立”的态势。虽然他早就不在道上混了,可每每看到来自巴西和其他国家的年轻人在梦城昂首阔步,他都想上去教训一顿:这儿的繁荣和安全是我们一砖一瓦筑造出来的,不许你们白白占便宜!
但这种潮流恐怕无法扭转,梦野也不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城市了。
晨会结束后,两眼通红的柴田约裕也去咖啡厅聊聊。裕也一见他便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柴田撇着嘴,一脸不快地回答:“昨晚喝多了。”
两人走进老地方,点了晨间套餐。柴田把身子深深埋进座位,仰起头,把小毛巾盖在脸上长叹一声。
“师兄,是不是出事了?”
“是啊,是出事了。我又被人看轻了,”柴田用自嘲的口气说道,“昨晚社长带我去喝酒了。到这儿还挺好的,可跑去店里一看,我的座次居然比安藤还低。”
“你又纠结这个。”裕也不禁苦笑。
“你这是什么话?”柴田坐直了,探出身子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最关键的是,社长把下个月的员工旅行也交给安藤去安排。”
“咱们还有员工旅行?”
“有啊,只有干部会的成员才能参加,去盘梯温泉住一晚,还会请小姐助兴呢。场面好不热闹。”
“羡慕死我了,我们这些小喽啰只能每天苦干……”
“所以我才烦啊,我都不一定能去。既然活动是安藤安排,那他肯定要陪着去吧?可社长没说要带我去,也没说‘大伙儿一起去吧’。吃饭喝酒的时候,我从头到尾都跟透明人似的。”
“不可能吧?既然你在场,就说明你也是干部会的成员。”
“不,”柴田皱着眉摇头,“社长全程都没正眼看我,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肯定是你多心了……”
“才不是呢,他主动把话题抛给安藤,却不跟我聊。”
“哦,可他都叫上你了,总不会故意无视你呀。”
“所以我才不明白社长到底在想什么。”
柴田烦躁地挠了挠头,连连叹气。
“要不找个干部问问,看看他们准不准备带你去?”
“问了也没用,除了社长,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怎么安排。”
店员送来了吐司。两人一声不吭地吃起来,柴田仍是一脸不痛快,像在闹脾气的孩子。虽然这件事与裕也没有关系,但他多多少少能理解柴田的感受——柴田无比渴望被承认。社长龟山也知道属下有这种心态,才故意吊他们的胃口。
“社长肯定还是很认可你的。”裕也安慰道。
“是吗?”
“肯定是,带你去参加干部会的聚餐,就是把你当干部看吧?”
“那他也得给我个名分啊。主任也好,科长也行,总得给我个像样的职务吧。”
“马上就会有了,你最近的销售成绩一直很好。”
“是啊,在普通员工里的确是最好的……”
“社长马上就会给你升职了。”
“真这样就好了……”柴田竟一反常态,说起了丧气话。裕也做梦也没想到,混飞车党时那个成天装腔作势的柴田也有这么老实的一天。“我听说……”柴田一面在桌子底下抖膝盖,一面接着说,“公司马上要调整组织结构了,干部都要戴徽章。董事戴金的,中层戴银的。这是上头的人告诉我的。”
“哦。”
“到时候我能不能拿到银徽章呢?”
“肯定可以。”裕也只想鼓励柴田,不禁说起了恭维话。
“要是安藤拿到了,我却没份儿,那就太伤心了。”
“不会的。”
“你就别宽慰我了。”
柴田把腿抖得更凶了,乍一看还以为他是陷入单恋的高中生。“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你会纠结于这种事。”
“连你也瞧不起我?”
“怎么会,尊敬都来不及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但柴田的纯真也让裕也觉得滑稽。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变化。
“我一定要把成绩提上去,堵住其他人的嘴,拿下徽章。你也要加油,等我当上了干部,就把你提拔上去。”
柴田说得一本正经。
“我就指望师兄你了。”裕也低下头说道。如今柴田的确有希望出人头地。“啊,对了,我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酒井那小子想辞职,说白蛇的弟兄们让他帮忙对付基诺。”
“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怕自己万一被抓起来,会给公司添麻烦。”
柴田随口回答:“那你就让他去吧。”
“不知道社长会有什么反应……”
“说不定会一口答应呢,因为我们社长是有点侠义情结的。”
柴田翻开笔记本,确认今天的责任区。眼下他唯一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升上干部,能不能得到上头的认可。
裕也决定上午跑公司划分的责任区,下午把山里的独栋房子扫一遍。那边是公司尚未涉足的处女地,成功的概率相当高。柴田的感慨激发了裕也的斗志。再过一阵子,自己是不是也会产生同样的心境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裕也也想出人头地,调兵遣将。
他把车开进山里。山路怕是有好几年没修过,坑坑洼洼的。一边开,一边得小心避开地上的坑洞。工业垃圾处理厂后面散布着几栋破旧的农户。要是这些人家没装抛物面天线,眼前的风景一定与昭和年代毫无差别。裕也还记得上小学时曾骑着自行车来山里“远征”。这一带自始至终都没有通过公交车,周围也没有商店。要是家里没辆车,想买个零食吃都很困难。
山阴处还留着些没有化掉的雪。天这么冷,怕是也很难化干净了。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路过养鸡场的时候,才能听见嘈杂的鸡叫声。现在是农闲期,干得动活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如果那些民宅都是老人独自留守,倒是正合裕也的意。
眼看着马路越来越窄,车开到了山村的最深处。裕也是准备来一场地毯式扫荡的,没法挑挑拣拣。马路的尽头是一座神社,往神社旁边走一点,就是一栋建在高地上的民宅。裕也决定从这家开始。
他把车开到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熄火后对着后视镜整了整工作服的领口和头发,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下车后,他踩着地上的小石子走到玄关口。按下门铃后,他伸手碰了碰最外面的拉门,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便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只要进入家里换鞋的地方,就不会被轻易轰走了。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他用比平时高出八度的声音喊道。
应门的是个表情阴郁、五十岁上下的主妇:“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她可能认定裕也是推销员,显得很有戒心,只从纸门后面探出了半张脸。
“我是来给您家检查配电盘的。想必您也知道,房龄超过二十年的房子用的都是老式线路……”他搬出用来唬人的说辞,滔滔不绝,“要是您家的配电盘装了漏电保护器,就让我进去检查一下吧,检查是不收取任何费用的,您放心。”
“您是东北电力的吗?”主妇问。
裕也随口扯道:“我就是保安中心的,是业务承包商。”
即便如此,主妇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道:“能请您下次再来吗?现在我丈夫不在家……”她素面朝天,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土气,一看就是农户家的主妇。家里本来就很暗,把她整个人衬托得更阴森了。
“今天是这片地区的检查日。您家的配电盘在哪里?五分钟就能检查完,很快的。”裕也没有理睬她,脱了鞋就往门口的台阶上踩。
“呃,那个……”主妇无可奈何,只得把纸门都拉开,将全身暴露在裕也眼前。她一抬头,裕也便发现她的眼圈有一块黑色的瘀伤。莫非她不想让人进屋,是怕人看见自己的脸吗?
屋里的景象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每一面纸门上都有洞,墙上也有好几个坑洞。家具还算完好,可乍一看就像刚发生过一场混战似的。这家能开价一万就不错了,裕也暗暗思忖。虽然他不了解内情,但这户人家的生活一定很混乱。
他走到厨房,迅速打开配电盘,跟平时一样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告知那位主妇漏电保护器需要换新的。“我车里就有,可以当场给您换。”他边说边把保护器的宣传册递过去。
“这事我做不了主啊……”主妇一筹莫展,摇了摇头。
“含税价是一万五。这是很严重的安全隐患,得赶紧换掉。如果您家有比较熟悉电器产品的人,倒可以只买零件自己换……可您家有这样的人吗?”
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推销。才一万块而已,这点现金家里总是有的吧。眼前这个主妇性格比较懦弱。他想速战速决,赶紧去下一家。
这时主妇开口说:“不好意思,我去问问住在旁边小屋里的儿子……”
“哦,这样啊。”一听到这话,裕也顿时紧张起来。这个女人的儿子一定还很年轻。要是对方刨根问底,那他就只能撤了。
主妇走出后门,对着后院里的小屋喊道:
“信彦,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歇斯底里的吼声传来:
“别过来!”
说话人异常激动,那口气无异于抓了人质据守银行的劫匪。裕也不禁踩着拖鞋下到后门的泥地上,探头张望。
主妇用央求的口吻跟儿子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小屋中的儿子竟破口大骂:“烦死了,臭老太婆!”他一直没现身,裕也只能看见映在小屋玻璃门上的人影。这样的母子关系显然不正常,看来这户人家的儿子相当粗暴。
两人说了两三分钟后,小屋里突然传出震天响的音乐。一个男人踩着凉拖走出门,边走边涨红着脸喊道:“别过来,滚回去!”
那是个中等身材、肤色很白的青年。他穿着一套俗气的运动衫。见对方不是虎背熊腰的壮汉,裕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就算真打起来,他大概也不会吃亏。不过他仔细一打量,却发现那张脸似曾相识。那不是初中同学吗?名字好像叫信彦,日野信彦。日野是个老实认真,却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学生,裕也和他没什么交情。但梦野是个小地方,毕业后他见到过日野好几次。
“咦,这不是日野吗?”裕也开口说着,还擅自穿上了这户人家的人字拖,走到了屋外,“我是加藤啊,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上初中那会儿是同班。原来这里是你家啊!”他的口气也变了。既然和对方认识,就没必要太客气了。
见来人是裕也,日野信彦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他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啊,没错,他就是这样……鲜活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他那战战兢兢的模样跟上初中时一样。日野就是如此懦弱的人,总被同学欺负。连裕也都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向他要过钱。
“哦,原来这里是你家啊。我只听说你家住在飞鸟山后面,没想到是这个村子。”
裕也微笑着朝日野走去,他已下定决心,要让这位老同学掏钱。
见状,日野仿佛触了电似的朝他奔来,急急忙忙挡住他:“别、别过来!”
“干吗呀,咱们不是好几年没见的老朋友吗?那是你住的地方吧,让我进去瞧瞧,给你检查一下配电盘有没有问题。”
裕也扬起下巴,示意眼前的小屋,在脑中打起了小算盘:主屋加小屋,至少也要让他掏三万。
“不用了,不用你检查。”日野用双手把裕也推了回去。裕也没想到他会反抗,差点没站稳。“你干吗啊!”他狠狠瞪了日野一眼。谁知这一瞪,日野更激动了,凶神恶煞地叫道:“你别过来!别过来!”在此期间,小屋的音响连续不断地播放着乐曲,音量极大,貌似还是动画片的主题歌。这算怎么回事,太诡异了。
“信彦,这位是你的朋友吗?”一旁的主妇问。
“死老太婆,要你啰唆,给我死回屋里去!”日野满脸通红,大声怒吼。
裕也这才看出点门道来。原来日野有家暴倾向。纸门的破口和墙上的坑洞,还有他母亲脸上的瘀伤,肯定都是他发飙的时候弄的。瞧瞧,这个当妈的慌得不知所措,却没有要教训儿子的意思。
“喂,日野,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哪有这么当儿子的!”
裕也盯着日野说道。他心想,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既然对手是日野,那无论开什么价,都有希望让他点头。
“关你屁事!”日野回了一句。但他的嘴唇瑟瑟发抖,头也一直低着。
“我们同学一场,你没必要这么跟我说话吧。站着聊也不像一回事,你跟我回车里看看,反正漏电保护器是一定要换的,总得挑个好点的不是?”
裕也一把搂过日野的肩膀,把他硬生生拽到了自己停车的地方,拉开车门,从筐里拿出漏电保护器,说:
“这款是三万一千五百,安装费我就不收了。你就买这个吧。”
日野沉默不语,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
“别不吭声呀,你到底买不买?”
裕也压低嗓门威吓道,却也产生了几分奇妙的怀念。上初中那会儿,他就是这么搞零花钱的,专挑软柿子捏。
“日野,你就买了呗。我们公司的业务指标定得特别高,我都快愁死了。工作日的大白天,你在家里干啥呢?你不会还在上学吧,还是成了什么飞特族?嗨,反正你这日子过得挺舒坦的,大白天能赖在家里多好啊。”
日野心神不宁地啃着指甲,不停地抖腿。
“你是家里蹲吗?”
裕也问了也是白问。
“你要是不买,我就天天来,直到你买。”
“……好吧,我买。”日野嘟囔道。
“太好了,还是老朋友最靠得住。”裕也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用力拍打日野的肩膀,“你肯买就好啦。主屋加你住的小屋要用两个,总共是六万三千日元。”
“呃,这……我哪儿有这么多钱。”
“我破例给你赊账好了,明天再上门拿钱,”裕也抓住他的肩膀,前后晃了晃,“怎么样,没问题吧,日野同学?你就给我贡献点业绩呗。”
日野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慌张地眨着眼。
“求你啦,好不好,好不好?”
日野无力地点了头。
“太棒啦!那我这就给你装。”
“呃,不用了,我自己会装。”
只见日野捧着两个装有漏电保护器的盒子,想逃回主屋。
“瞧你这话说的,给客人安装就是我的工作呀。”
“你回去吧,这里不用你管。我这就拿钱来。”看来他是巴不得裕也快点回去。
“你手头真有六万三千块吗?”
“不知道,要是没有就转账给你。”
“哎呀,没有就没有吧,没关系。”
日野跑回屋里。裕也望着他的背影,点了根烟,稍作休息。日野这人真让人不舒服,绝对交不到朋友。他估计是每天窝在小屋里,看看DVD,打打游戏什么的消磨时间。
院子深处的车棚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日产天际线,貌似是日野的车。臭小子,居然开这么好的车,要不多榨点?
三四分钟后,日野拿着两张万元大钞出来了。他用发抖的手把钱递过来,说:“剩下的四万三我汇款给你。”
“你这家伙真有意思……”裕也嗤之以鼻,将填着“两万”的收据和写有自己银行账号的便条一并交给日野。至于剩下的钱,他准备私吞。“明天一定要汇进来哦,否则我就上门找你要,听明白没有?”
“知道了,我会汇给你的……”日野的眼睛都充血了。
裕也总觉得就这么走人太可惜了,便提议道:“要不你再多买一个,放在家里备用不是很好吗?”
“这也太……”日野顿时语塞。
裕也下意识地扫了主屋一眼,却见日野的母亲正忧心忡忡地站在玻璃门后往这边张望。见这对母子窝囊成这样,他都觉得可怜。
这时,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后背一阵发凉。在户外逗留太久,身子都凉透了。
“哼,算了,今天就先这样吧。哪天想起你了再来。你在家里多备点现金吧。”
他轻轻拍拍日野的肩膀,坐进车里。似乎是动画片主题曲的音乐依然不绝于耳。
发动引擎,开出几步之后,裕也从后视镜看见日野一脸阴暗无比的表情杵在原地,和上初中时没什么区别。他回头会不会对母亲拳打脚踢撒气呢?
北风拍打着山峦,猛烈的气旋翻搅着周围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裕也心想,那么糟糕的地方,他最多只能待上三天。不过对一个家里蹲来说,也许那才是绝佳的避难所。
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28
早 晨刚睁眼,堀部妙子还没爬出被窝,脑海中便冒出了一个念头,外头可千万别下雪啊。寒风还能忍,可要是积了雪,她这种没车的人就寸步难行了。天气预报说,连续好几天,下雪的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所以她起床拉窗帘的时候,心中总会暗暗祈祷一番。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天空仍是漆黑一片,好在没下雪。妙子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她简单收拾一下,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好及时赶到沙修会吃早饭。反正已经进了效劳队,可以白吃白喝,她也打算切实行使自己的权利。如此一来,就能省下餐费和水电煤气费了。对如今的妙子而言,一分一厘都无比珍贵,浪费不得。
骑自行车赶到道场时,她的全身早已冻僵,脸都笑不动了。出家会员们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人又来蹭早饭了。”但妙子毫无顾忌地往餐桌边一坐,还用发布宣言般的郑重口吻说:“我现在失业了,轮到沙修会帮我了,毕竟我之前也做了不少贡献,关键时刻就应该相互扶持。”她心底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反正这里的女人都是不互相帮助就过不下去的。
三木由香里和女儿是昨天搬进道场的。此时此刻,她们正在桌角默默吃早饭。当班的炊事员说:“三木妹妹,你们再坐过来一点吧,离暖炉近些,那边多冷啊。”由香里腼腆地答了句“不用了”,也没有挪窝。看来大家还是很欢迎由香里的。妙子不禁心想,长得漂亮就是好,连同性都对美女更好些。
“你吃了饭就去上班吗?”妙子问道。
“说起这个,我在想要不要辞职算了。”由香里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为什么要辞职?”
“住在这儿吧,也花不了几个钱。在女儿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前,我也想多陪陪她。”
“哦,那随便你吧。”
“但小酒馆的工作,我是准备继续做的……所以到了晚上,还得麻烦大家帮我照顾一下。”
“那你娘家是怎么说的,打过招呼没有?”
“是这样的,我娘家那边之前跟我说,要他们带孩子,我就得掏钱补贴他们,关系搞得有点僵。”
“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对不起。”由香里低头说道。
妙子挪到她旁边耳语:
“不过你要是留在这儿,大伙儿肯定会使唤你干这干那的。打扫卫生啦,给广告信写地址啦……一样要工作,那还是去当清洁工吧,好歹那边还会给钱。”
“是吗?”
“把好端端的工作辞了多可惜。你要不想去,我替你去好了。是扫大楼吗?是合同工还是派遣工?告诉我是哪家公司呗。”
沉默片刻后,由香里带着凝重的神情说:“我考虑一下……”然后又默默吃起了饭。生活环境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五岁的小姑娘好像有点懵,一直黏着母亲。只见她握着筷子往芋头里一戳,又把嘴凑上去啃,看着就很没教养。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告诉阿姨好不好?”妙子挤出一张笑脸问道。谁知小姑娘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迅速躲到由香里背后。由香里也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回答道:“她叫麻里奈。”也许,本不该指望这种在超市顺手牵羊的女人有常识。
这时,由香里抬起眼问道:“对不起,请问这里没有电视吗?”
“没有,因为这里是修行的地方。沙罗老师的房间好像有,但我们是进不去的。”
“没有电视,我女儿就坐不住……”
妙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鼻子轻叹一口气。
“她很快就会习惯的。”
“哦……”由香里貌似还有些不服气。
由香里吃完饭后就把自己的餐具洗了。她明明穿着一身土气的运动衫,整个人看上去却像模特一般养眼。小姑娘在她脚边缠闹。见母亲不搭理自己,她竟动手打了几下。由香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教训孩子的迹象。
妙子去了大殿,发现指导员们正围着火盆取暖。一看到妙子,植村便招手示意她过去。指导员大多与妙子同龄,都是些被上头选中的积极分子。
“过一阵子,我们要让三木妹妹在讲经会上分享一下她的经历。你提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吧。”植村喝着茶说道。
其他指导员也干劲十足地补充道:“她长得好看,宣传效果一定很不错。到时候尽可能多拉些人去参加,目标是至少拉一百个没入会的人。”
“说她是活广告,是有点难听,可一看到我们沙修会有这么漂亮的会员,人家就会动心的。你抽空去了解一下她的身世。我们也要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当天手忙脚乱。”
植村原本是当老师的,说起话来难免有些盛气凌人。听说她当年跟同事搞婚外恋,把饭碗搞丢了,家人也离她而去,所以她才会一头栽进宗教里。
“得尽快把剧本写出来。”
“还没征求过理事的意见,自作主张是不是不太好?”
“不碍事,她们出差去了,正忙着呢。”
听植村这么说,众人都露出了讥笑。
“这会儿,她们应该在东京的酒店享用奢华的早餐吧。”
“白天会不会去银座买东西呀?也不知道她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指导员们你一言我一语,竟说起了领导的坏话。妙子一头雾水,只能默默听着。沙修会共有三名理事,一个是沙罗老师的亲妹妹,另外两个是沙修会刚起步时就在的亲信。妙子也听说这几位的日子过得十分奢侈,花钱如流水,却不了解任何内情。
“堀部啊,”植村耸耸肩说,“沙罗老师不是经常出差吗,那都是因为几个理事自己想出去玩。咱们这儿是小地方,大家都看着呢,她们不敢太铺张,所以才特意去东京和仙台享受。”
“还有这种事?”妙子震惊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沙修会还有这种庸俗的内幕。
“沙罗老师早就解脱了,对俗世的享受一点兴趣也没有,当然不会和她们同流合污。但那几个理事都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最近她们还偷偷买名牌衣服呢,以前可不会这样。”
“老师的妹妹不是买了辆奔驰吗?嘴上说是‘公用车’,其实也就她自己开开。”
“就是就是,天知道她买了多少名牌手表,还都是进口的。”
其他指导员也是满腹怨言。
“我们近期想向沙罗老师提提意见,改革一下沙修会的组织结构。到时候你愿不愿意帮我们?”
被植村一请求,妙子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这件事你可别告诉其他会友。”
“嗯,我知道。”
妙子本以为沙修会是个团结的组织,其实不然。会员们虽然一心向佛,却终究是有血有肉的人。
片刻后,所有人齐聚大殿,开始念经。只有在念经的时候,大家才是一条心。为了“化解”这辈子的不幸,祈求下辈子的幸福,每个人都是如此专注。明明在室内,人们却吐出了一口口白气。风吹得玻璃门咣当咣当直响。由香里的女儿在院子里孤零零地踢石头玩。
当天下午,天空飘起了小雪。最近这一阵子,天气之神对梦野着实不手软。视野中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化作一片浑浊的白。门窗的密封性不好,冷风总能找到空子钻进屋子。暖炉烧得再旺,也无法让宽敞空旷的大殿暖和起来。
铺着木板的房间里摆了几张桌子。妙子和出家会员们正在埋头制作假花。用钢丝把三朵红花绑在一起,再缠上白色的丝带,就成了儿童帽上的装饰。当然,这项工作和修行、布教没有丝毫关系,是通过中介找的“副业”。出家会员得把自己的生活费赚出来,所以她们在道场做各种手工活,但所有收入都会充公,她们自己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妙子并不住在道场,照理说是没有义务做这些的,但植村开口让她帮忙,她没有勇气拒绝。再说了,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由香里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小姑娘就在一旁睡午觉。她的手并不巧,做事也粗糙得很。妙子实在看不下去,就帮她做了一些。看来除了一张漂亮的皮囊,她真是一无是处。
做着做着,一辆灰色的轿车停在了道场门口。众人伸长脖子想看看来人是谁。这时,两个男人走下车来大声喊道:“有人在吗——”
植村走到套廊上应答:“来了,什么事?”
玻璃门一开,冷气扑进来。所有人都跟触了电似的,把身子一缩。
“我们是警察,想来打听几件事。”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了不速之客——两个面露假笑的中年男人。他们没穿制服,大概是便衣刑警。
“哦,好,请稍等。”
植村关上玻璃门,绕到玄关去了。
“警察怎么会到这儿来?”“出什么事了?”
会员们议论纷纷,都有些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官走进沙修会的院子。矮墙后面分明多了一盏红色的灯——他们是开警车来的。只见他们站在院里,一面窥探屋里的情况,一面微笑着跟大家点头。见状,妙子和其他人也不禁鞠躬回礼。谁知他们竟擅自走了进来,四下打量,仿佛是在查探地形。
突然,妙子听见去玄关接待刑警的植村尖声喊道:“胡说八道!她不在我们这儿!”所有人都不禁竖起了耳朵。
“那摆明了是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警察居然也信?”
“哎呀,不是跟您说了吗,我们也只是来确认一下。”
后来说话的是刑警,口气倒是客气。
其他指导员也纷纷赶去门口。拉门没有关,他们说了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岂有此理!警察有什么权力闯进别人家里搜查?!”
“所以我们才来请各位协助调查,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看一圈?”
刑警好像是来调查什么事件的。
“怀疑到我们头上就够气人的了,失踪的女高中生怎么会在我们道场呢!”
听到植村这么说,所有会员面面相觑。这也太荒唐了。就算是有人搞恶作剧,这性质未免也太恶劣。妙子起身藏在拉门后面,暗中观察玄关的情况。
“拜托各位了,就让我们进去看一下行吗?没什么问题,我们立刻就走,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刑警双手合十恳求道。
“到底是谁报的警?”植村气得脸都僵了。其他指导员的脸色也很难看。
“是匿名电话,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打的。”
“那就是恶作剧。”
“我们也希望是恶作剧。可是为了找到那个失踪的学生,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为了梦野的治安,还请大家多多谅解。”
这时,有人把手搭在了妙子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会友。不知不觉中,大伙儿都集中到了靠近走廊的一边,听着指导员和刑警的对话。
“我们也找住在附近的居民了解过情况了,听说你们这儿平时有很多女人进进出出……”
“我们是宗教组织,有人进出不是很正常的吗!我们是正儿八经向县政府备过案的宗教法人!”
“别动那么大气嘛。正因为沙修会是宗教法人,我们才这么客气的。本地居民看到陌生人成天在自家附近走动,难免会有些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
“总之,我们代表去东京出差了,我做不了主。”植村摆出毅然决然的态度。
“那可不行啊,我们要是空着手回去,肯定要被上司骂死的。帮帮忙,好不好?就看一下。”
其中一位刑警软磨硬泡,想方设法让植村答应。
“喂,你们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女人的尖叫从厨房那边传来。妙子她们连忙赶过去,却见刚才现身的两名制服警官已经走后门进来了。
“别那么大声喊,我们敲过门了,只是没人搭理。”
上了年纪的老警官举起双手,露出假惺惺的笑容说道。
“那也不能私自闯进来啊!”妙子代表大家严正抗议。
“我们还没进去呢,只是把门打开了。”
“总之请你们不要擅自闯进来调查!想得倒是美,让刑警在门口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你们就能在院子里随便走动了是吧……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可失踪的女学生怎么可能在我们这儿?!”
“这么怕查,各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怎么可能,你别胡说!”警官的口气让妙子火冒三丈。
“既然没啥见不得人的,让我们看看又有什么关系?”
“人都有隐私权好不好,信不信我告你们!”
“哎哟,还要告我们呢……”警官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喂,老山,你们还是过来吧。”玄关的刑警大声喊道,“别让人家误会了。我们四个一起劝好了。”
制服警官耸耸肩,绕到前院。
“万心教,是万心教打电话报的警。肯定是他们故意找碴!”
妙子有十足的把握。前些天,她就是被万心教陷害才丢掉了便衣保安的工作。那是一群不择手段的人。战争已经打响了。
听完妙子的分析,众人连连点头。由香里脸色铁青,低头不语。
“三木妹妹,这不怪你。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子俩的,你尽管放心住在这儿!”
“就是就是,我们沙罗老师领导的集体就跟一家人一样。”
大伙儿纷纷聚到一起,开口安慰由香里。
“那先给我一张住在这儿的人的名单吧?”
门口的刑警纠缠不休。
“我们没义务提供这种东西。”
“怎么没有呢,国民必须在自己长住的地方做居民登记。这可是常识。”
“那也得先等代表和理事回来,到时候再回复你们。”
“什么时候回来?今天,还是明天?”
“不清楚。”
“哪能不清楚呢……打个电话问问,好不好?”
植村斟酌片刻后,便让其中一个指导员去联系了。那人走进里屋,准备打电话。
“我刚才也说过很多遍了,既然有人报警,我们就不能轻易撤退,连查都不查。要是你们坚决不肯,我们就去翻登记簿和居民登记资料什么的。只要找出一丁点儿问题,就能入室搜查,到时候可就由不得大家喽。奥姆真理教那档子事也让我们警方严肃反省了一番,即便对方是宗教法人,也不会轻易让步。这些话也希望各位跟教主传达一下。”
刑警强硬的视线投向在场的所有人。妙子把小偷送去警局的时候,可从没见过他们这么有干劲。
五分钟后,指导员拿着电话的子机回来了。“你直接跟我们理事说吧。”她把电话递给刑警,让两边自己谈。谈了好久,电话才回到植村手里。她听完上头的吩咐,便面色凝重地说:“除了沙罗老师的房间,其他地方都可以看。”
“不好意思,我们也就是走个过场。”
刑警竖起手掌致歉。四名警官随即进屋。
“我们会分头行动,请派四个人分别带路吧。不用带路的人请集中到一处,不要随意走动。很快就好,真是对不住了。”
听完刑警的安排,妙子她们留在了大殿。
“这个房间可以看一下吗?”
“能不能把壁橱的门也打开?”
警官的声音从四处传来。虽然他们自始至终都很客气,但态度十分坚决,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不行,那是沙罗老师的房间!我一开始就说了,那边不能进。”
就在这时,植村的惨叫从走廊对面的小屋传来。紧随其后的是有人跑过走廊的脚步声。
刑警说道:“我不进去,就站在这里看看,你把门打开就是了。”
“你们怎么说话不算数。再说了,那屋里也没人。”植村据理力争。
“没有人不是正好嘛,就看一下,行不行?”
“不行,这是私人住宅!”
妙子实在坐不住,便离开大殿,站在走廊尽头朝沙罗老师的小屋张望。在下个不停的雪中,四名警官齐聚小屋门口,与指导员们争论起来。
“只要把门打开,我们就立马走人,拜托了!”刑警居然跪下来,口鼻呼出的白气袅袅升起。连妙子都被警方的气势镇住了。要是不开门,他们怕是要跪上好几个小时。
沙修会最终还是没顶住压力,接受了刑警的要求,朝两侧拉开了沙罗老师房间的纸门。说时迟那时快,警官们边说“我们就看一眼”边往里钻,最后连壁橱都打开给他们看了。
植村涨红了脸,嘴唇瑟瑟发抖。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仿佛遭到了莫大的凌辱,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感到万分沮丧。
这本是女人们的最后一片净土。她们原本在这里坚强地活着,相互搀扶,相互鼓励。谁知竟有人胆大包天,发射了一颗导弹过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万心教。
警察告辞后,会友们消沉极了,好半晌都没人开口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大伙儿沉默着继续埋头做假花。
妙子暗暗诅咒自己的无力。今天她太不中用了,完全没帮上沙罗老师的忙。
挂钟响了。屋外的雪静静地下着,眼看着积雪越来越厚。

29
梦 野市民联络会的活动日趋活跃。由于大多数会员是家庭主妇,无牵无挂,联络会每天早晚都派人在站前募集签名和活动资金。拜其所赐,“山本顺一”这个名字也在新梦野人中间变得家喻户晓。联络会成员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把他说成了企图通过工业废料处理厂的建设项目中饱私囊的黑心议员。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顺一到底还是产生了危机感。如果联络会只闹上一两天,他是不打算管的,但再这么放任自流下去,那伙人恐怕不会停手了。最令他坐立不安的是,联络会成员甚至把传单发给了刚从补习学校出来的高中生。他的儿子春树就拿到了一张。据说儿子一回家就在母亲眼前甩了甩那张传单,用嘲笑的口吻说道:“居然有人在车站门口发这种东西。”十多岁的少年遇到这种情况,难免故作镇定,但顺一猜想,儿子心里肯定受了不小的打击。再叛逆的孩子,听到别人说自家爹妈的坏话也不高兴,在同学朋友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妻子友代许是打心底烦透了这些事,提出想搬到大城市住,只把户口留在梦野。顺一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国会议员这么搞也就罢了,一个市议员哪儿有资本瞎胡闹。
就在这时,秘书中村带来了关于联络会资金来源的可靠情报——联络会平时借用梦城内的场地,举办面向家庭主妇的环保讲座,而这项活动竟得到了梦城方面的大力资助。听完秘书的汇报,顺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梦城是梦野最大的商业体,多亏了本地政界和商界的支持才能建起来,为什么一个家庭主妇折腾出来的市民组织能让梦城给他们掏钱?!”
“我听说……他们查到食品卖场在商品标签上动过手脚,算是抓住了梦城的把柄。于是梦城就只能资助他们办讲座,算是交封口费……”
看见顺一杀气腾腾的样子,中村缩着脑袋解释道。
“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我有好几个同学在梦城上班,让他们帮着查了查,还请人家吃了一顿饭。这笔费用……”
“好好好,我知道了,把发票拿来就是了。”顺一长叹一声,狠狠踹了一脚地板,“梦城的食品卖场到底在标签上动了什么手脚?”
“据内部人员说,保质期和产地什么的一直是乱写的,在那里工作的人都知道。他们还说,又不是只有我们造假,大家都这么干。可消息一旦传出去,肯定会流失一大群客人,于是他们急了。”
“哼,超市的危机管理水平也就这样了。雇上几个打零工的主妇,风声就会走漏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在主妇圈子里传开。那种地方不讲究什么组织体制,就知道赚眼前的蝇头小利,也不提前考虑东窗事发了要怎么办。谁让他们蠢呢。”
顺一没好气地骂着,由衷地鄙视在乡下做生意的老板们。这都什么年代了,他们还当自己是员工的主子。
“我要见一见梦城的高层干部,至少也要专务级别的。估计上头的人还不知道,肯定是部长这一级的被吓坏了,这才想办法给联络会送了钱。”
向中村下达命令之后,顺一伸手拿了根烟。年过不惑后,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抽过烟了,谁知昨天一时兴起,买了以前常抽的七星。整件事只能用“心血来潮”来形容。见夜店女公关抽得起劲,他便问人家要了一根,谁料那竟然是薄荷烟,抽起来跟嘬吸管似的。他顿时来了气,吼道:“给我买包像样的回来!”片刻后,七星就送到了他手里。他本想抽完这包就停,却没有自信能忍住。
见顺一点了火,从鼻子里吐出一缕烟,中村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干吗,我抽个烟有那么稀奇吗?”
“不不,只是第一次看到您抽……”
“我压力大着呢,都怪你搞不定那个联络会。”
听到这话,中村绷着脸离开了办公室。顺一缓缓吸了一口烟。可能是因为昨晚喝了酒,但现在体内没有酒精的关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尼古丁深入毛细血管的每个角落,整个人甚至都有些飘飘然。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对身体不好的玩意儿?
顺一把烟抽得一点不剩,最后掐灭在烟灰缸里。就在这时,薮田兄弟闯了进来。他们并没有提前打招呼。
“先生,能不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啊?出了点麻烦事,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就直接来了。”
他们连防寒夹克都没脱,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哧溜哧溜地喝起了兼职员工端来的茶。
“什么事啊?你们可别吓我,我最近已经够紧张的了。”
“藤原老爷子把处理厂建设用地门口的那块地给卖了。最要命的是,买主是佐竹组下面的房地产公司。”
哥哥敬太面色凝重。
“佐竹组?”
“昨天我们看到地里插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佐山不动产’这几个字。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事情不太对头,就找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家公司背后是佐竹组。佐竹组是县里最近势头正劲的黑帮,他们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梦野。给他们牵线的就是那个藤原平助。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这是要在梦野挑起一场帮派大战吗?”
“什么?快给我说说细节!”顺一起身走到薮田兄弟对面坐下。弟弟幸次捧着胳膊,一脸不高兴。
“先生您也知道,处理厂门口那块地是压根儿没平整过的荒地。对藤原来说,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一部分山林,没啥用处。眼看着跟您有关系的处理厂要在对面建起来了,他就想故意刁难您吧?”
“不会吧?只要有一座处理厂建起来,在周边建同类设施的阻力就小多了,这对藤原应该也是有好处的。”
“他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把那块地高价卖给了佐竹组。反正藤原那个老不死的肯定是故意找碴。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敬太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那个佐山不动产跟你们提出过什么要求吗?”
“目前还没有,但黑帮的套路我们再清楚不过了。先要求承包工程,要是我们不答应,就在路上停几辆土方车当路障。闹到最后,就会吵着让我们把地皮买下来,或是在那儿搭个小棚子,派人往那儿一住,说施工噪音太大,必须给补偿费。”
“简直莫名其妙,藤原做这些事能有什么好处?他有的是钱,高价卖出几块地又能怎么样?”
“他肯定另有所图。也许是想卖个人情给佐竹组,等他儿子竞选的时候,就能让人帮着拉票了。”
顺一顿时忐忑起来。他本以为藤原家老三要竞选市议员的事是藤原吓唬他的,可事情还真有可能朝这个方向发展。也许藤原早就在背地里开始疏通关系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你们有没有听说和藤原家老三竞选有关的消息?”
“那倒是没有。不过别的选区也罢了,要是他胆敢在三区放肆,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跟您在同一个选区竞选,那就是往老爷的坟头上泼脏水啊。”
“就是。我们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总而言之,能不能请您见一见藤原,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地都卖出去了,他应该不会再提什么要求了吧。”
“那对方就是在主动挑衅我们。”幸次露出凶狠的表情,抱起胳膊。
“呃,二位先别急。我会先打听打听的,等我把情况问清楚了再说……”
“岂有此理,向田变成梦野市后,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想当年,什么事都是老爷摆平的,什么活都是一碗水端平,大家分着做。可最近莫名其妙来了好多外地秃鹫,成天光想着怎么在别人的地盘捞钱……”敬太把两腿一伸,叹着气说道。
“时代不同了,以前哪有人搞什么市民运动。”
“啊,说起这个,那群大妈还在闹吗?”
“忙着在车站门口派发诽谤中伤我的传单呢,积极得不得了。”
顺一话音刚落,幸次的眉毛就吊起来了。“哪能由着她们胡闹!”“哎呀,你们千万别冲动。”
“可闹成这样,怎么能不管呢?”
“我会想办法的。”
敬太忙问:“先生,竞选的事儿不会受影响吧?”“应该不会,只要藤原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您可不能说丧气话啊,先生。”
“我也没说丧气话呀。”
“可您的脸色很难看。”
见敬太如此担心,顺一只得咧嘴笑笑。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要是没选上,我们公司也铁定要破产。所以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
“这是当然,我也没跟你们客气。”
“绝对不能出一点纰漏。只要能让您当选,再小的障碍我们也会为您扫荡干净。”
“嗯,我知道……”
见敬太说得如此诚恳,顺一也只得老实地点头。
薮田兄弟一走,顺一立刻拨通了自民党县联总部的电话,找到了选举对策委员。这位算是山田家的老相识了,顺一的父亲在世时和他的交情也不错。顺一找他打听了一下,藤原的儿子是不是真的要参选。
“哦,你要问这个啊……这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听县联干部的口气,他好像也为这件事烦恼。
“还能从哪儿听来,是藤原平助亲口跟我说的。”
“哦,是嘛。稍等,办公室说话不方便,我去会议室接,别挂啊。”
顺一听了三十多秒的《致爱丽丝》,对方才重新把电话接起来。
“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这儿也在为这个头疼呢……藤原先生早就退休了,却完全没有退休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太上皇呢,什么都要管,简直烦不胜烦……”委员压低嗓门抱怨着。
“还有这种事?”
“好比上星期吧,他跑到县联总部,在会客室一待就是半天。说通往飞鸟山工业废料处理厂的县道必须修,这活儿还得让他家里人承包——”
“他怎么跑到政党的事务所说这些?”
“他就这样,总以为公共事业要怎么安排是自己说了算。”
“那他家老三要竞选的事呢?”
“我们当然是反对的。他把自己的选区让给了苦心栽培的部下,现在却要把山本嘉一先生留下的地盘占为己有,要是由着他这么胡来,我们还怎么跟上头交代啊。”
“那是……”
“不过,最近也有人提出了另一种意见。”委员绕着圈子说道。
“另一种意见?”
“有人觉得,既然你准备进军县议会,那就先让藤原先生的儿子当一届市议员,权当是积累积累经验也好。”
“这是什么意思?”顺一质问道。
“就是说,在下一届县议会选举之前,你可以先自己学习学习。”
“开什么玩笑!”顺一难以置信,猛烈的怒火油然而生,“要真闹出这种事,我就退出自民党,以无党派身份竞选!”
“哎呀,所以我们也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别觉得我年纪还轻好欺负。三区有山本嘉一构筑起来的信誉,我的支持者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别动那么大气,我刚才只是随便假设一下,真走到这一步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再说了,委员长起初对这件事也是一笑了之……”
“起初?那现在呢?”
“呃,是我的表述有问题,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在与委员争论的同时,顺一心中的怒火烧得越来越旺。凭什么要被人看扁到这个地步?老子一死,就不把儿子放在眼里了吗?
“请在一星期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也是有骨气的人!”
“嗯,我理解,你气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可是,藤原先生最近好像又活回去了,特别放肆……我们都拿他没辙。”
“他不就是个已经退休的老头吗!”
“嗯嗯,没错,没错。”
委员拼命安抚顺一。聊到最后,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他大概也有点老年痴呆了。”
顺一挂了电话,把腿往桌上一搁。岂有此理,简直气死人了。因为大家都这么胡闹,乡下的政治局面才没有起色。一旦尝到手握权力的滋味,就再也不肯松手,整天就知道给自家牟利。
他又伸手拿了根烟,点着后深吸一口。也许是身体逐渐习惯了这套动作,竟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他望着红色的火光,不祥的念头划过脑海——我是不是要变回烟民了?不,绝对不行。我是政治家,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这根烟只抽了三口就被掐灭了。顺一给自己暗暗鼓劲,转向书桌,打内线电话问中村约到梦城的高管没有。
“他们说会派总务部长见您……”
听完中村的汇报,顺一顿时雷霆大怒:“岂有此理,还给我摆谱了!你就告诉他们,派个董事出来,否则我就联系卫生局和消防局搞突击检查!”
他吼完便狠狠撂下了听筒。
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德行!种种怒气汇聚在他腹中,像岩浆般滚烫,指尖抖个不停:天哪,堂堂一个在职的市议员竟然被小瞧成这样!
顺一半晌都没能平静下来。窗外北风呼啸,仿佛是老天爷成心要让他更难受。

30
相 原友则连续两天遭到土方车的袭击,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对方显然怀有杀意。有人要他的命,他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光是想到这儿,他便膝盖打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哪儿还有什么心思上班。第二天早上一到市政厅,他便找到了上司宇佐美。他搬了张椅子过去,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昨天与前天的遭遇。眼看着宇佐美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那土方车的司机不会是在逗你玩吧?”
“不可能,连着两天呢!而且昨天明显是在路边故意埋伏!”
“那你觉得最有可能干出这种事的是谁?”
“说起这个,我昨晚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想起申请低保的人里有个比较古怪的家伙。”
友则报出了西田肇的名字。他虽然没有证据,但也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了。昨晚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觉得绝对是西田。西田原本在工业废料处理厂上班,一辆土方车还是搞得到的,再加上他有那种大车的驾照。
“对方是普通市民,还是不要随随便便怀疑人家为好。再说了,你不也没证据吗?”
“可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他。那是半个黑帮混混,又得了抑郁症,言行举止也古怪得很……反正我昨天傍晚六点多被那辆土方车逼得连人带车栽进了田里。不能通过稻叶警官找警方查一查吗?”
“这恐怕很难。两辆车没碰上,你也没办法提交被害申报单。”宇佐美皱着眉头,显得很不耐烦。一看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想把这些麻烦事带进办公室。“总而言之,你要报警得先有证据。要是你下次再碰上那辆车,把车牌号记下来,要么就把司机的长相看清楚,到时候再找警方商量商量吧。”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差点没命了。”友则歪着脸要求上司想想办法。
“还差点没命了,哪有这么夸张……”
“我一点都没夸张。部长,您不肯保护自己的下属吗?”
听到友则这么说,宇佐美把脸一沉。
“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你说的那些是执行公务时发生的,组织当然要出面保护你。可现在连对方是什么人都没搞清楚,说不定人家是找你报私仇呢。堂堂社会福利办公室,总不能没凭没据的就报警吧?”
“话是这么说,可……”
“你实在要报警,就以个人身份。但人家只是开着车在后面追了一下,我觉得警方也不会受理的。”
宇佐美转向正前方,伸手握住鼠标,示意“谈话到此结束”。友则叹了口气,起身走开,同时用双眼搜寻稻叶的身影。这位被调来办公室坐镇的警官平时总是迟到,今天竟一反常态,准点出现在了市政厅,只不过还坐在隔壁部门的沙发上,喝着咖啡翻看体育报。
“稻叶警官,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有件事想找您商量一下。”
“嗯?怎么了?”
稻叶把报纸往旁边一挪,探出头来问道。他两眼通红,大概是宿醉未醒。
友则在他面前坐定,把刚才告诉宇佐美的话重新说了一遍。稻叶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平静地问:
“那你看清对方的车牌没有?”
“没……早就慌得顾不上了……”
“那车身是什么颜色的?给我个特征也成。比如印着什么数字啦,有什么符号啦,看着是新还是旧。”
“不知道,当时天都黑了,而且对方始终跟在我后面。”
“那你连车型也不知道?”
“嗯……”
友则老实点头。稻叶愿意听他讲那么多,他就松了一大口气。
“于是你想来想去,只有那个叫西田的人最可疑,是吧?”
“嗯,是的。”
“好,那我找生活安全科的师弟查查他的前科吧。先查了再说。”
说完,他又翻开了报纸。那感觉就像客人眼睁睁地看着店主拉下了卷帘门。友则原本还抱着一丝天真的希望,以为稻叶会派人去现场搜集线索,或是直接去西田家问个清楚。
友则的表情可能透露了心事。稻叶瞥了他一眼说:“对不住,警方不能只凭怀疑出动。”这话和宇佐美刚才说的几乎一样。
“嗯,我估计也是……”
“况且你也没有实质性损失。”
“呃,说起这个,我昨天是连人带车栽进地里了。”
“对方没撞到你,那就是你超速驾驶,一不小心打错了方向盘。”“这也太……遇到那种情况,是个人都会……”
“相原啊,我教你一招。下次再有人这么追,你就趁加速之前先踩刹车。虽然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可对方要是真撞上来,那就能告他故意毁坏财物,外加故意伤害未遂。到时候警方能立刻抓人。”
友则无力地答了句“哦”,转身就走。他大失所望不说,此刻心里还特别没底,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今天再次遇袭的可能性非常高,而且没人能保证歹徒只在他下班路上下手。要是人家查出了他的住处,说不定会在半夜搞偷袭。
他边走边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本以为自己不是特别胆小的人,谁知一旦面对暴力的淫威,也会吓破胆。
他没有回工位,而是进了会议室。屋里没开空调,冷得很。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民生委员水野房子的电话。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给你打电话……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前些天,西田肇先生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嘛,后来事情是怎么处理的?”
友则说得特别客气,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哎哟,相原先生,你最近每天都走得特别早,我都没机会跟你说呢。老太太的后事真是折腾死人了!”水野房子怒气冲冲地说,“我照着黄页,给好多殡仪公司打了电话,问能不能只给火化,可愣是没人肯接这活。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找关系请市议员帮忙,好容易说动了其中一家,这才把遗体火化了。”
“哦,那天我的确太冲动了……”
“你那哪儿是冲动啊,简直太冷血了好不好!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呢。也不知道那个议员是怎么跟殡仪公司说的,办事的时候还带了个和尚过来。有人念经当然是好事,可念完之后居然要我给报酬。这算怎么回事?他们大概误以为我是西田家的亲戚了,解释半天都搞不清楚。好在那个和尚人还不错,说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就不收钱了,权当做了善事。和尚不给钱还行,可殡仪公司总得做生意吧。我就让他们开了张没写抬头的收据。我能把收据寄到你那儿去吗?火葬费加手续费,总共八万四。你上次不是说,可以用你们社会福利事务所的什么什么费垫付?”
“好,那就寄过来吧。”
友则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宇佐美肯定不会批的。到时候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唉,老太太真是太可怜了。要是周围人能早点发现,也不至于活活冻死。”
“嗯……”
“我觉得,街坊四邻不相互照应,真的很可怕。”
“说得是啊。”
“哟,相原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么和气?”
“呃,这……”
友则一时语塞。一个想法突然冒出:要是批准了西田肇的低保,他是不是就不会来寻仇了?
只要开张诊断书,再把私家车处理掉,其他的都好说。虽然办公室依然卡得很紧,但也不至于一律不批。把握好分寸,就有希望让西田肇过审。
于是他问道:“西田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啊,应该没有工作吧。”
“如果你今天有时间,要不我们一起去他家看看?”
“哎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让我深刻意识到了福利事业的重要性。我也在反思,这条性命原本也许能救回来……呃,人都没了,现在说这些可能也晚了,但当时就算我们批了西田的申请,恐怕也来不及。”
友则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被逼急了,说起来滔滔不绝。
“嗯,我知道。怪不了别人,这就是运气不好。”
水野打心底同情西田一家,没有对友则的骤变产生丝毫的怀疑。
事不宜迟,两人相约当天下午就去家访。友则虽然惊魂未定,但让他干等到天黑更可怕。见上一面,至少还能了解对方的态度。
水野房子如扑火的夏虫一般,讲起了住在她家附近的几位孤老的困难情况。友则客客气气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
没开空调的会议室冷得跟冰箱一样。友则呼出一口口白气,要是不抖腿暖暖身子,上下牙怕是真要打架了。
当天下午,友则先开车去水野家把她接上,然后去了位于荣新村的西田家。之前他手上有好几个低保人住在这儿,并不陌生,只是最近没来过罢了。但看到新村的破败程度大胜从前,他惊呆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建筑的老化也许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枯草体现出了这一带无人管理的现状。绕着新村的马路上竟然还有好几辆被人抛弃的四轮车和摩托车,满眼都是废墟般的景象。其实出现此类问题,立刻解决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就会像病毒那样迅速扩散。最糟糕的是,没有活力的地区也没有抵抗力。
友则环视四周,发现西田肇那辆破旧的塞利西欧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蹲在停车场里。他走过去瞧了瞧车里的情况,发现后排胡乱堆着毛毯、长靴之类的东西。
友则问道:“他不会住在车里吧?”
“我倒是听他说起过,灯油用完的时候,他就靠着车子的暖气对付了一晚上。”水野抱着胳膊,阴沉着脸说道。她双手抱着身子,好像很冷的样子。
两人一同走进楼里。水泥楼梯被磕掉了好几块,上面摆着没人要的晾衣竿、枯萎的盆栽之类的玩意儿。这个新村还有居委会吗?就算有,估计也是形同虚设。
西田家位于二楼的尽头。在友则按下门铃的同时,水野敲了敲门:“西田先生,是我,民生委员水野。”他们没听见应门的声音,但片刻后,屋里传出了脚踩地板时发出的嘎吱声。不一会儿,门锁就打开了。
两眼通红的西田肇突然探出头来。友则顿时心跳加速。定睛一看,此人长得着实强壮。真打起来,自己绝无胜算。
见到友则后,西田仍面不改色,只是抬起一双死鱼眼,打量着两位来访者。
“西田先生,你过得还好吗?我担心你吃不饱饭,就想过来瞧瞧。今天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相原先生也一起来了,是他主动提出要来家访的。”
水野说道。西田并未作答,鼻孔却张大了一圈,仿佛有话要说,挡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看来他是不打算请客人进屋。
“你妈妈的遗骨还在家里吧?”
“嗯、嗯……”他总算吭声了。
“希望她能早些入土为安。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得先让你的生活回归正轨。要是能找到一份工作,当然是最好的了……话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去看过医生吗?”
“没、没有。”
“为什么不去啊?”
西田支支吾吾,貌似在组织措辞。可他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原因,到最后还是没开口。
“不去看医生怎么行,你可是病人。”
“说起这个,西田先生,您要不要试着申请一下低保?”友则借机加入了对话,“要是能批下来,就不用您出医药费了,到时候能毫无顾虑地治病。而且这里算廉租房,低保人是免交房租的。滞纳的水电煤气费用也可以按暂时冻结处理,给您重新开通。”
水野望向友则,显得十分意外。西田的眉毛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回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您有诊断书吧?只要把私家车处理掉,应该还是有希望过审的。当然,让国家养一辈子肯定不行,但您要是愿意努力一下,明确目标,在一年之内重回劳动岗位,我们也会全力支持您。”
“嗯嗯。”水野两眼放光,点头道,“西田先生,这样不是挺好的,要不就按相原先生说的办呗?虽然你妈妈已经走了,做什么都晚了,可要是什么法子都不想,下一个冻死的说不定就是你……啊,对不起,不该说这些晦气的话,但保命总归是最要紧的。”
“用、用、用不着。”西田的眼睛显得更红了。
“用不着?不会吧,为什么?”水野惊讶地反问。
“我说用不着,就用不着。”
“这是什么话,你倒是好好说说,为什么用不着?”
西田低头看着脚边,没好气地回答:“我、我、我有工作。”
“有工作?什么工作啊?”
“我、我、我有个老朋友开了个拆卸公司,雇、雇、雇了我当工人。”“真的假的,那你今天怎么在家呢?”
“今、今、今天碰巧没活。但昨天有,明、明、明天也有。”
“真有这事,你没骗我吧?”
“没、没、没有。”
“西田先生,你还病着呢,千万别勉强自己。”
“我、我、我没勉强。”
西田把手伸向门把手,想强行关门。
“等、等一下……”友则把身子卡进门缝,阻止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在医院那天我多有冒犯。令堂过世之后,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心里很过意不去……”
但对方并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
“你、你、你烦死了!”西田一声大吼,用力关上了门。巨响在走廊中回响。
“西田先生,你别这样。难得有机会,还是申请一下吧。你的病不是也没好吗?”
水野隔着门板轻声说道。友则回头望去,总感觉每扇门后的老年居民都在竖着耳朵偷听。
“这可怎么办啊?”水野犯了愁,喃喃自语,“好不容易可以申请了,为什么非得争这口气?屋里的电也没通呢。”
“我们还是先告辞吧。”友则催着水野赶紧出去。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让他作呕的是那刚接触到的毫无遮掩的人性。他已经搞不懂“他人”这种生物了,越是想理解,就越是不知所措。
这下也算是先发制人了。友则只能如此鼓励自己,准备回办公室。他已经为太平间门口的冒犯道过歉了。要是西田肇能不再钻牛角尖,就再好不过。
你可别再袭击我了……友则默默祈祷着,离开了新村。
雪花乘着风,一片接一片落在他的大衣上。

31
信 彦经不住久保史惠的苦苦央求,终于同意让她洗澡了。她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被关在小屋里的日子,才意识到都五天没洗澡了。上一次这么长时间不洗头,还是上初中时得风疹卧床不起那回。
信彦的母亲平时住在主屋,说是今天下午要出门。信彦说他会利用这段时间帮史惠放洗澡水。但比起洗澡水,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洗完之后穿什么。由于关押她的地方暖气开得特别足,内衣内裤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又黏又痒,她实在不能忍了。史惠眼泪汪汪地恳求信彦拿一套干净的内衣给她换,强调自己是女孩子,希望他能理解。她心想,要是信彦不答应,就真的哭给他看。眼泪而已,说挤就能挤出来。
见状,信彦苦着脸喃喃:“这可怎么办?我哪好意思去买女人穿的内衣……”
琢磨了好一阵,他才提议:“要不这样吧,我这儿还有没穿过的三角裤和上衣。你先将就着穿一会儿,我用洗衣机把你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再用烘干机烘一下,一小时不到就干了。这样总行了吧?”
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会碰到自己的内衣,史惠恶心得全身发抖。但她也的确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照办。当务之急是先把身子和头发洗干净。
下午两点,屋外传来了轻型车的发动机声。信彦的母亲真的出门了。她打内线电话告诉儿子要出门时,信彦还特意吼了一句:“洗澡水放好没有,傍晚之前绝对不许回来!”然后,他用毛巾捂住了史惠的眼睛。明明是个有妄想症的变态疯子,在某些方面却想得格外周到。
信彦抓着史惠的运动衫袖管,带她来到了阔别五日的室外。“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史惠在信彦的引导下踩着地上的小石子,战战兢兢地迈出步子。阳光透过毛巾,将她的眼底染成一片鲜红。也许今天并没有放晴,但室内的亮度不能跟室外比。同时,冰凉的空气也不断刺痛她的身躯。天的确很冷,但史惠反而觉得冷空气在帮她洗刷身上的污秽。
走了大概二十米后,她跨过一道门槛。这扇门貌似是后门,因为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油味,让她产生了“这栋房子很老”的印象。至少这里没有新房子特有的气味。她穿过铺着木板的房间,脚下嘎吱作响。这时,信彦拉开一扇门,把她推了进去。
“到了。我把门关好后,你就可以摘下毛巾。记得把内衣脱在更衣室的洗衣机里。我在你进去洗的时候把干净衣服放在外面。总共给你二十分钟,听明白没有?”
信彦如此吩咐道。
“至少也要三十分钟啊,洗完头还要抹护发素呢。”
史惠立刻抗议。
“女孩子可真麻烦。算了算了,反正现在不是死时间。”
信彦的心情好像还不错,史惠一说,他就同意了。
史惠摘下毛巾。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脚边的毛巾布地垫。抬头一看,原来眼前就是洗脸台和镜子。她整整五天没照过镜子了。多么憔悴的一张脸啊!她大受打击,下意识地转移了视线。
她逼自己深呼吸了好几次,稳定心神之后才重新抬眼看镜子。头发都粘在头皮上,厚重的黑眼圈,发紫的嘴唇。最要命的是皮肤一点光泽都没有。她好想哭。她才十七岁啊,为什么要遭这种罪。
在脱衣服前,史惠先探头看了里面的浴室。这里貌似刚装修过,浴缸还很新。地上铺的也不是瓷砖,而是树脂地板。光是看到一间干净的浴室,就让她松了一大口气。紧接着,她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走廊的动静。信彦似乎没有守在门口。
她是被抓来的。让她在这儿把衣服脱光,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抵触。但根据这两天的观察,信彦应该不会偷看,也不会擅自闯进来,所以她还是脱了。走进浴室后,她首先看了一下屋里是不是真的有洗发水和肥皂之类的东西,然后舀了点热水浇在肩膀上,再慢慢坐进浴缸里。好多热水溢了出来,史惠缓缓呼出一口气,全身的每个细胞仿佛都蠢蠢欲动。她甚至觉得有点疼,过了一会儿才有所好转。皮肤逐渐适应热水后,身子便暖和起来了。
“美琳,我把干净衣服放这儿啦。”
信彦稍稍拉开更衣室的门,把衣服扔了进来。史惠吓得浑身都僵住了。
“啊,对了,你千万别开窗,否则我要生气的。”
信彦低沉的嗓音在浴室中回响。“哦……”史惠无力地回答道。她无法判断此时的信彦活在哪个世界中。
浴室的窗户是一块印有花纹的磨砂玻璃,所以史惠能依稀辨认出远处有一团绿绿的东西。那后面是山,还是树林?她能听见好几种鸟叫声,所以这地方肯定不是普通的住宅区,既没有人声,也没有车辆行驶的噪音。
她在浴缸里泡了五分多钟才爬出来,开始洗身子和头发。抹洗发水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谁知弟弟的面容竟突然浮现在眼前。弟弟有没有去上学?姐姐失踪了,他怎么可能有心思上课。那他是不是闷在家里发愁呢……父亲肯定也没去上班,就算去了,也没法专心工作。母亲估计也静不下心来做家务,一日三餐虽然还吃,但只是为了进食,因为饿着伤身。
班里的同学们呢?学校总不至于停课,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可教室里一定没有欢声笑语。同学生死不明,谁还有闲心开玩笑?和美肯定是最消沉的一个。如果换成史惠,怕是连饭也吃不下。
一段想象牵扯出另一段想象,史惠心头隐隐作痛。她心想,我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回到学校,和朋友一起享受青春。
她本以为自己会哭,但硬是忍住了。围墙似的东西在心底逐渐成形。只要逃进围墙,至少不会掉眼泪。
她还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撒了些尿。温热的东西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能少上一趟厕所也是好的,因为每次跟信彦申请上厕所,她都备感痛苦。
仔仔细细抹好护发素,用毛巾包好捂着,再回到浴缸泡一泡。什么时候才能再洗一次澡呢?不会又要等五天吧?她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那么些日子。
皮肤渐渐染上了一层粉红色,史惠走出浴室,穿上信彦准备好的男款内衣,再套上运动衫。
“美琳,衣服穿好了吗?”信彦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啊,好了……”
不等史惠说完,信彦就把门打开了。他手上拿着毛巾和电击枪。
“那儿有洗衣粉。你自己倒一点到洗衣机里,把内衣洗了。”
信彦扬起下巴下令。史惠照办了。一按下开关,洗衣机就开始往缸里喷水。紧接着,信彦把毛巾递给史惠,说道:“自己把眼睛蒙上。”听他的语气,此时他并没有沉浸在幻想中。史惠照他说的蒙上了眼睛,但故意系得很松,在眼睛下面留出了一条缝。只要调整好角度,就能看到一点点东西。
信彦拉着她的袖子穿过走廊。反正信彦走在前面,史惠趁机抬起头,透过毛巾的缝隙窥视周围。她瞥见一间和室,纸门上有好几个大洞,墙上也有坑洞,就像有一只大猩猩在这儿撒过野似的,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丝恐惧。她早就意识到信彦有家暴倾向,没想到他竟凶暴到这个程度。
想到这儿,史惠的心情更沉重了。又有谁能保证,信彦不会将暴力的矛头转向她呢?
她就这么跟着信彦走到后门,穿上凉拖,回到了他的小屋。因为头发还是湿的,她便问信彦能不能借吹风机用用。信彦竟一口答应,心情貌似很不错,这也许是因为他刚完成了一项难度极高的任务——带人质去洗澡,正沉浸在成就感之中。
史惠一边用手指梳理头发,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还没吹完,信彦已经开始打游戏了。今天澡泡得有点久,身上不停地出汗,于是她把吹风机调到冷风挡,拉开运动衫的胸口往里头吹风。突然,信彦回过头来,视线在史惠的胸口停留了片刻。史惠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胸口。信彦顿时红了脸,看向别处。“呃,反正恐龙居留区还是A地点……”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把身子转了回去。刚才是不是很危险?难以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史惠都不知道该对刚才那一幕抱什么样的感想了。
事态的确令人绝望,但信彦始终没有色眯眯地对待史惠,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肯定把自己的心隔绝在现实世界之外。这个年轻人活在空想中,快乐也好,安慰也罢,所有情感的处理都是在他的脑子里完成的。
不过,史惠也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说不定他会突然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也许一个意料之外的契机就会让他进入另一种状态,化身饿狼。史惠想,要是事情真发展到那个地步,她就咬舌自尽。
一小时后,她在壁橱里换回了自己的内衣。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会为穿上刚洗好的内衣而感动。套上运动衫后,又是无所事事的时光。她已经听惯了响个不停的游戏音效,寂静反而更让她害怕。
当天的晚餐是天妇罗盖饭。裹在食材外面的面粉特别厚,炸得一点都不脆。这些天妇罗让史惠隐约想象出了信彦的家庭环境。
被抓来之后,她每天吃的都是用酱汁调料糊弄过去的玩意儿。而且每餐只有一道菜,如果吃肉扒,那就只有肉扒,不会有土豆沙拉、炖蔬菜之类的小配菜。可见信彦的母亲并不喜欢做菜,而他的父亲也不提意见。当儿子的也习惯了这种贫瘠的膳食生活。这一家人压根儿没有“全家同桌吃饭”的概念。最让史惠费解的是,世上怎么会有不敢接近儿子住处的父母?母亲胆小懦弱也就罢了,那父亲呢?史惠感觉信彦的父亲每天都出门上班,晚上也很早回来。看样子,他是和社会有交集的公司职员。他明知道儿子有问题,却从不干涉,这又是为什么呢?
史惠真的不懂,世上竟有如此不合常理的人。一边是成天窝在家里,对家人拳打脚踢的儿子。另一边是不管不顾,还对正在发生的事视若无睹的父母。现在回想起来,她被抓到这间小屋的时候,信彦的母亲肯定察觉到了异样。不仅如此,在那之后,信彦一直要求她做两个人的饭菜。可她就是不敢打开通往黑暗的大门,也不愿接近儿子居住的这间小屋。
“美琳,你好像有点食欲了嘛。”信彦看了眼史惠的盖饭,说道。
史惠回过神来才发现,并不好吃的天妇罗盖饭已经被她吃得没剩多少了。被抓之后,她还是头一次吃下这么多东西。直到昨天,她还连半碗拉面都吃不完呢。
“太好了,没精打采的美琳一点都不吸引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史惠气在心里,但又不敢回话,只能选择沉默。
“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尽管跟我说,我让用人做给你吃。”
“用人”啊……真想让他妈听听这句话。
“要不我们找个时间吃寿喜锅吧?弄个小炉子来就行了。”
“那……我想吃蔬菜沙拉。”
史惠赶忙说道。要是再不吭声,信彦也许真的会让她在这儿陪他吃寿喜锅。
“啊?你就想吃沙拉啊?”
“嗯。”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沙拉?”
“凯撒沙拉之类的……就是那种撒了芝士粉的沙拉。”
“OK,知道了。哦,原来美琳喜欢吃芝士呀。”信彦的表情变得更温和了,“还想吃别的吗?”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吃水果。”
“什么水果呀?”
“草莓啦,苹果啦……”
“蜜瓜呢?”
“蜜瓜我倒是喜欢吃。”
“好,那我让用人明天买点蜜瓜回来。搞什么嘛,原来你一直在跟我客气呀。”信彦一脸的欢喜。史惠的回应貌似让他喜出望外。他像个孩子似的追问:“还有呢?还有呢?”
“那……就再来点酸奶吧。”
“嗯,你等等,我记一下!”信彦抓起圆珠笔,把购物清单写在传单背面,“草莓、苹果、蜜瓜、酸奶……还有呢?”
“乐天小熊饼……”
“啊,就是那个有巧克力夹心的小零食,对吧?”
史惠一面察言观色,一面思索自己现在需要什么。
“妮维雅保湿霜、润唇膏……还有乳液。”
“什么样的乳液啊?”
“有个叫‘Lovely’的化妆品牌子,瓶子是红色的。”
“好,我知道了。”
信彦用纤细的手指握着笔,飞快地写着字。他貌似毫不设防,全身没有一处是紧绷绷的。而他的表情也不能用平静来形容,完全达到了纯真的境地。也许此时此刻,信彦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替美琳公主实现愿望的战士,沉浸在无尽的幸福之中。
“请问……”史惠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信彦猛地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史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沉默数秒后,他报出两个字:
“卢克。”
“卢克?”
“嗯,卢克上校。不,是前上校。我已经被赶出防卫军了。因为在卢比肯银河的决战中,我违背了军方的命令,没有实施轰炸。毕竟教堂里还躲着宇宙难民啊,其中还有很多年纪还小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按下发射导弹的开关。于是被送上了军事法庭,被判开除军籍。但你也知道,我的直属长官戈尔司令官一直是帮我的。我组织义勇军,开始打游击战之后,他也没有多管,就当没看见。”
信彦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就像动画片的配音演员。他两颊潮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而且我每次穿越时空,我们的队伍都会更壮大一些。上星期,我在月之溪谷跟恐龙机动队打了一场。当时第七行星的尤伊队长就赶来援助我了。她是个美少女战士,以前也跟我交过手,但是在阿伊尔大决战中打成平手后,我们就握手言和了。她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战士,只是性格比较强势,一点都不听我的。”
他越说越起劲。史惠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只能露出一抹浅笑。无论如何都不能惹他生气。
“不过,眼下最让人担心的是杰伊德的复仇行动。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觉醒,朝我们发起进攻。这家伙特别难对付,是敢对导师动手的宇宙恶徒。要是发展成三方混战还好,但杰伊德很有可能去帮恐龙。毕竟你就在我的宇宙飞船客舱里啊。在杰伊德和恐龙机动队眼里,我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史惠鼓起勇气问道:“战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呀?”受信彦的影响,她的口气也有些在演戏的感觉。
信彦再次沉默片刻,愈发两眼放光:“直到我得到和平宝剑!”但这一次,他压低了嗓门,仿佛想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沉睡在威尔星塔尔卡斯丘上的和平宝剑。谁得到了它,谁就是战争的赢家。这个人会解放民众,领导银河系走向和平。”
“那……大概还要多久?”史惠战战兢兢地问。
“还不知道呢。也没人知道。”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信彦脸色一沉:“干吗啊,美琳,你不想让我保护你吗?”他的脸颊绷住了,这正是他回到“普通模式”的征兆。
“不是,怎么会呢。”史惠急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反正跟这个人讲大道理也没用。
“是吗,那就好。我一定会得到和平宝剑,让你重获自由。”
把我抓到这里关起来的人不就是你吗?信彦的荒唐逻辑令史惠一阵晕眩。
“所以美琳,你就耐心等着吧。这艘‘斯凯亚三号’是老式飞船,空间不是很大,但里面的装备都改造过,样样都是最新款。告诉你个小秘密,敌人总会被它破旧的外观迷惑,放松警惕,最后吃不了兜着走。呵呵呵……”
所谓的“斯凯亚三号”貌似是信彦的宇宙飞船,也就是史惠所在的这间屋子。
“好嘞,我感觉全身上下充满了勇气!我原本只打算攻到凯雷德山角,但照这个架势,推进到下一阶段也是很有希望的。敌人肯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夜间攻击会消耗大量的能量,他们料定我不会行动。对不对,美琳?”
被信彦这么一问,史惠不禁点头。
“那我们立刻出发吧!美琳,你准备好了吗?”
史惠隐约猜到了自己的立场,不等信彦示意,她就慢吞吞爬进了壁橱。她还是很害怕,但也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只要主动跳进信彦的空想世界,她就能享受“美琳公主”的待遇。
她躺在壁橱里的被褥上,把脸埋进枕头,叹了口气。她忽然意识到今天还一次都没哭过——这是她被抓后第一个没有掉眼泪的日子。伸手不见五指的心里,仿佛也亮起了一团渔火。
明天也一定要忍住。史惠咬紧牙关。信彦又进入了“卢克模式”,开启了又一个游戏之夜。

32
加 藤裕也每天下班后都到父母家接孩子。一岁的翔太越来越亲近爸爸了,也能认出他来。一见到他,便露出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喊着“爸、爸”朝他走来。
裕也钻进暖桌,让儿子坐在自己膝头。亲生的孩子,怎么看都可爱。他也不由得感叹,血缘真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和儿子打交道的时候,他仍会困惑、难为情,这也许是因为他还不习惯“父亲”的角色。即便如此,为人父的幸福感依然像棉花糖一样不断膨胀。这也让裕也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说不定,我其实是个很有常识的人。至少不会像前妻那样,为了钱抛弃亲骨肉。
“哎呀呀,小翔这么喜欢爸爸。”
见孙子开开心心地坐在爸爸怀里,奶奶眯起眼睛说道。
“到底是亲生的。小翔一笑啊,那双眼睛跟裕也小时候一模一样。”
父亲正就着炖菜吃米饭。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过会儿就要出车了。
“裕也,你也快吃吧。我一会儿还得出门呢。”
母亲把一个托盘放在裕也面前,里头放着专门为他准备的生姜烧。
父亲伸出筷子说道:“分我一块吧。”
“吃什么吃,你就不怕血糖超标啊!真是的,馋得不得了……”母亲责备道。
“就一块,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对自己太好,所以才戒不了赌。”
“怎么扯到那儿去了。”
“你今天不是也去打过弹子球吗?明知要输钱,为什么还要去啊……”
“明知道要输,就不会去了,就是因为有时候能赢钱才去的。”
“烦不烦啊,都给我消停点。”
裕也把脸一沉,父母就停止了口角,只是都噘起嘴。
自从裕也帮父亲还清五十万的债务,父母一直对他格外客气。今天也是,他一进家门,两人便表现得特别体贴。一个说:“回来啦。”另一个说:“累坏了吧?”不等裕也开口要,啤酒就送到了面前。这让他颇有些成了一家之主的错觉。
“妈,你们店里生意忙吗?”裕也嘴里塞满了饭菜,边嚼边问。
“不忙,闲得很。天这么冷,大家都不肯出来了。”母亲吃着腌萝卜,发出清脆的响声,口气显得很无奈。
“我也闲啊……”父亲往还剩几口饭的碗里倒了些茶,“晚上九点左右去车站门口排队,一晚上能拉到三单就算好的。昨天一共只赚到七千块,收入还不如勤工俭学的高中生呢。”
“昨天商工会不是在美园的小酒馆一条街办晚宴吗?规模还挺大的,你得好好把握这样的机会呀。”
“还有这事?”父亲停住了正在往嘴里扒茶泡饭的手,“那你怎么现在才说,昨晚打手机给我报个信,我就能赶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呢。”
“我在开车,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你当我有超能力啊。”
“难道出租车公司不会通过无线电通知你们吗?自己消息传达不到位,还怪别人……”
“你也太冷血了。这可是能让我多赚钱的消息,你都没想到要联系我一下?”
“我上次给你报过信的,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这是男人的工作,女人家插什么嘴——’”
“那天市民会馆有演唱会,我正在那儿蹲点呢,你却下命令似的让我去别的地方,那我当然……”
“烦死了,别吵了,像什么样子!”
裕也一声大喝,制止了父母的争吵。儿子翔太吓得愣住了,环视在场的三个大人。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电视新闻一如既往地报道着女高中生失踪案。警方好像还没找到任何线索,案情也没有丝毫进展。
“咱们家就只能靠裕也了……”母亲幽幽地说。
“嗯,是啊,我也很感激你。”父亲抬眼看着裕也,表示同意。
“真是的,有你们这么当爹妈的吗?”
裕也嘴上抱怨,心里却美滋滋的。有本事赚钱的人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在家里也一样。龟山社长的口头禅果然没说错,男人就该想办法挣钱。
“话说这个暖桌怎么一点都不暖。”裕也抱怨道。
母亲回答:“这是你上小学那会儿买的,桌脚都松了。”
“那就买个新的呗?这会儿‘最好电器店’应该正在搞取暖电器大甩卖吧?”
“哪有钱买新的……”
“我会出的,不然我提这个干什么。”
裕也想摆摆阔,一不小心就多嘴了。算了,反正他刚从初中同学那儿搞了一笔外快。
“我可真有福气啊,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父亲喝着茶喃喃。
“可不是嘛,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母亲的口气简直像在念佛一样。
裕也愈发坚定地认为,自己从事的是“正当”的工作。
吃完晚饭,裕也带着翔太离开了父母家。就这么住下也行,但他总觉得日子久了,父母一定会央求他搬回来,最终让他把房贷也还了,所以该有的界线还是得划分清楚。
他把翔太安顿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然后发动引擎。可开了一分钟不到,手机就响了。一看显示屏,是小弟酒井打来的,十有八九和对付巴西人的事有关。
“怎么了?”裕也一手握住方向盘,十分敷衍地问。
“裕也哥,那件事你有没有帮我跟社长说?”
“那件事是哪件事啊?”
“就是我想暂时辞职的事!”酒井好像很着急。
“还没呢,你不是才告诉我嘛,哪有这么快。”
“实话告诉你吧……我一会儿要去跟基诺干一架。我现在在梦城的第三停车场。虽然我已经‘退休’了,可眼看着白蛇的弟兄们有难,总不能自己溜回去吧……所以我想帮他们一把。”
“干架?怎么回事?快跟我仔细说说。”
裕也连忙把车停在路肩,拉起手刹,关了广播。酒井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昨天晚上,亲卫队的康平在电玩中心被一群基诺逮住,挨了一顿痛揍。小弟们为了报仇,就抓了两个基诺工人,刚带去河滩上教训了一顿。基诺们一听说这事,在车站抓了两个商业高中的学生,说要跟我们交换人质。”
“真够闹腾的,简直跟黑帮电影一样。”
“闹腾就闹腾呗,反正跟你没关系。”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小弟那冷淡的口气让裕也火冒三丈,“我是担心你才这么说的好不好!”
“总之他们马上就到了,弟兄们也很有干劲。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就没人调停一下吗?你们这么闹要出人命的。”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跟基诺是没法讲道理的,不可能谈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裕也哥,你赶紧帮我告诉公司的干部,就说我要辞职,否则会给公司惹麻烦的。龟山社长是我最不想惹的人……”
“好,我这就联系干部。但你也别冲动。跟干部打完招呼,我就过去找你。”
酒井顿时激动地喊道:“你肯来吗?”
“嗯,我去,我好歹也是混过白蛇的。”
见小弟态度大变,裕也一心想给自己挣点面子,要去帮忙的话便脱口而出了。父母对他的依赖更是让他自信心膨胀。
“那裕也哥,我等你来。”
“好!”
裕也挂断酒井的电话,拨通了专务的号码。眼下找他应该是最有希望的。坐在后面的翔太摆动四肢,发出“巴布巴布”之类的音节。
“什么事啊,加藤?”专务果然立刻就接了。电话那头很吵,听起来他大概在居酒屋。
“您现在说话方便吗?”
“等一下……”专务好像起身离席了,背景中的噪音也越来越轻,“好了,你说吧。”
“是这样的,那个跑销售的酒井……”
裕也简明扼要地讲了讲酒井的情况。
“好,我知道了。哼,原来还出了这种事……好,酒井的事情我会跟社长说的,他正好也在这儿。按社长的性子,他应该不会发火,说不定还会称赞酒井的男子汉气概,发个‘社长奖’什么的。不过你可得帮我叮嘱酒井一句,要是真被抓了,必须一口咬定他没工作。”
专务貌似没把底层员工的事放在心上,口气随便得很。
“好,我会嘱咐他的。”
这时,专务突然来了一句:“话说,你跟柴田的关系还不错吧?”
“嗯,他是我的高中学长。”
“今天晚上开了干部会,柴田那家伙没领到徽章。”
裕也语塞了。柴田昨天的确跟他说过,公司最近要搞什么组织重组,董事戴金徽章,中层戴银徽章。哦,敢情社长没给柴田升职。
“看他那消沉的样子,我都有些同情他。”
“这样啊……”裕也有些八卦,便多问了一句,“那,安藤哥有没有拿到徽章?”
“有啊,他是银徽章,升科长了,所以更显得柴田可怜。其实他们俩的工作成绩是差不多的。”电话那头传来“啪嚓”的响声,专务好像点了根烟。他抽了一口,才幽幽地说道:“怎么说呢,咱们社长还挺喜欢玩弄人心的。这家公司刚开起来的时候,他也让我跟弟兄们竞争来着。有一次,他故意给别人发很多奖金,却没给我发多少,搞得我很不服气。他这么对柴田,也是一种激将法,想逼他再努力一点。可我总觉得这么办不太好……”
“柴田哥也在店里吗?”
“嗯,在呢。别看他拼命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一定会爆发的。加藤啊,既然你是他师弟,就好好安慰安慰他吧。”
“好,没问题。”
“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了……就算拿到了金徽章,也得每天拼命竞争。”专务混飞车党时是老二的身份,说到这里竟深深地叹了口气,“喂,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别告诉别人。”
“那是当然,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裕也挂了电话。一想到柴田此刻的感受,连他都觉得沮丧。柴田打心底崇拜龟山,可龟山竟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他的心情怕是已经无法用“失望”来形容了,说不定会自暴自弃,大闹一场。而愤怒的矛头极有可能对准安藤。
裕也拿了一根烟叼上,正要点火,却想起翔太还坐在后面,只能把烟插回盒子里。
那就……去找酒井吧。虽然裕也并不乐意,可大话都说出口了,总不能食言。
他再次踩下油门。通往国道的乡间小路十分冷清,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迎面驶来的车。唯有路灯徒然地照着沥青马路。
梦乐城的第三停车场直通梦野市唯一称得上“景点”的摩天轮,它基本上是给坐摩天轮的人专用的。天气寒冷,游人稀少,摩天轮最近都是工作日关门,双休日才开。所以除了那两天,停车场就是空荡荡的一片。
裕也开到停车场一看,发现二十多个白蛇成员正严阵以待。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木刀。好几辆车都没熄火。白色的尾气穿过消音器袅袅升起,让人联想到温泉的浴池。至于普通顾客的车,他一辆都没看到。
酒井盯着新来的车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来人是裕也才喜笑颜开,冲到驾驶席旁边叫道:“裕也哥,你真的来啦!”可他一看到后排的翔太便傻了眼,惊呼:“啊?你还带着孩子?”
“我也有我的难处啊。”
为防万一,裕也特意把车停在离大家比较远的车位上。万幸的是,翔太睡着了。他就没有熄火,下车朝小弟们走去。大伙儿齐声高喊:“大哥好!”裕也不由得回忆起自己混江湖时的种种,精神顿时抖擞了几分。在二十岁之前,他曾是当地首屈一指的飞车党白蛇的骨干,时刻准备着上阵厮杀。
“你们的人质呢?”裕也摆出“老资格”的架子,装腔作势地问道。围成圈的弟兄们给他让出了一个口子。只见两个年轻人正跪坐在圈子的正中间。他们的嘴唇破了,眼睛周围也有被殴打过的痕迹。由于衣服穿得太单薄,他们呼出来的气都是煞白煞白的,浑身瑟瑟发抖。
“你们下手也够狠的。”
“这还叫狠啊?昨天康平可是被他们用钢管打断了手,车窗也被砸了。没把他们打残废才是手下留情。”
酒井争辩道。
“好好好,你先别激动……”
裕也走到两个巴西人跟前,弯下腰问:“听说那个失踪的女高中生是你们抓的,人已经死了,还被你们埋起来了。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乍一看,那两个人和肤色较黑的日本人没什么区别,但他们说出来的日语实在称不上流利。
“那你们昨天为什么要袭击康平?”
“康平?不认识。我们什么都没做过。”
“裕也哥,你别听他们胡扯。偷自动售货机的是他们,偷车轮的也是他们。这种人,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一旁的酒井插嘴道,“基诺上次跟白蛇干架,他们俩都在场,我记得清清楚楚。”
巴西人说道:“大哥,这里好冷啊,给件衣服穿呗。”
“瞧瞧,这脸皮厚的……你们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酒井抡起木刀就往人身上捅。裕也连忙制止:“好了好了,住手!”
就在这时,几辆车开了进来。在场的所有白蛇成员顿时紧张起来。总共来了五辆车,全都破破烂烂,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并没有改造过。每辆车里都坐了四个人。
其中一辆缓缓开到离裕也一伙人很近的地方。开车的人一看清白蛇成员的长相,就回到车队中。最后,所有的车都停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一扇扇车门开了,巴西人走下车,其中以日裔巴西人居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钢管之类的武器。在车灯重重交错的灯光中,四十个男人分列两大阵营,相对而立。
突然,敌方阵营中一个人上前一步。“那就是他们的头头!”一旁的酒井对裕也耳语。那是个彪形大汉,身高稳超一米八。从五官看,他大概是混血儿。
“罗伯特!肯!你们在那儿吗!”只见那头头一声大喊。
“在——”两名人质齐声应道,简直跟西部片一样。
“你们几个先不要轻举妄动,让我来。我不会害你们的。”
裕也对酒井为首的小弟们说道。小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默默点头。
“喂,我们现在就把那两个人还给你们,也请你们把我们的弟兄交出来!”
裕也独自上前喊道。他高举双臂,表明自己是赤手空拳。
他希望今晚能息事宁人,让双方握手言和。为了还在道上混的弟兄,必须争口气,否则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不好交代。但裕也已经退出帮派,对付这种事多少还是比较从容的。其实大家都不想吃苦头,巴西人想必也一样。要是裕也能把这场架劝住,他以后在巴西人那儿也能吃得开,在梦野的人望当然会直线上升。
“我叫加藤,想当年也在白蛇混过,请你们先把手里的武器收起来吧。”
裕也走到了距离对方只有五米的位置。就在这时,巴西人组成的人墙开了一道口子。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拽了出来。那恐怕就是被抓的白蛇小弟,也就是对方手里的人质。
“你们怎么……”裕也震惊了。因为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被打得脸变形了。眼睛都睁不开,简直不成人样。他们就这么躺在地上,大概是站不起来了。
“喂,他们还是高中生啊!这么打会死人的!”
裕也吓得面无血色。眼前这群家伙根本没有人性。
说时迟那时快,巴西大汉右手握着的武器闪了一下。当裕也看清那是一把刀的时候,刀刃已然掠过他的鼻尖。
裕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远处逃。
只听那个头头用外语一声高呼,所有巴西人都举起手中的武器,追了上来。抬眼一看,酒井他们也举着木刀冲过来了。“嗷嗷嗷——”吼声不绝于耳,共有四十人参加的激战瞬间打响。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日本的飞车党都会在干架前唇枪舌战一番。虽然主要目的是威吓,但也有谈判交涉的意思。武力冲突其实是最后的手段。他怎么会料到巴西人一上来就要拼命。
突然,他的后脑勺中招了。剧痛令他几乎失去意识。回头一看,一个貌似只有十五岁的巴西少年正在拼死挥舞手中的钢管。他的眼里满是为帮派存亡而战的决心。
裕也跌跌撞撞地逃出重围,蹲在地上。伸手一摸,发现掌中净是鲜血,头好像被打伤了,他顿觉天旋地转。这就是传说中的“脑震荡”吗?
事态如此紧急,他却冒出了一个极其客观的念头:这年头的飞车党可真不容易啊。连打架都成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对决,估计有几条命都不够用。
怒骂声四起。混战还在持续。
裕也脖子以下的部分逐渐失去了知觉。不久后,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他就这样坠入了黑暗的世界。

33
也 许“共同的敌人”有加强集体凝聚力的作用。万心教故意找碴的伎俩大白于天下后,沙修会道场人头攒动,盛况空前。女会员们自发赶来,追着指导员问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说不定也是大家聚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堀部妙子也巴不得和会友们守在一起。不抱团,随时都可能被恐惧压垮。
教主和干部们立刻赶回梦野,召集全体会员,让大家不要惊慌。其中一位理事慷慨激昂,连珠炮似的说:“出这种阴招,正说明他们心里没底。他们就是骗钱的邪教,当然要想方设法留住信徒了!”
沙罗老师不愧是沙修会的领袖,带着与平时一样温和的表情鼓励会员:“这也是佛祖给我们的考验。只要能把这次的风波‘化解’好,下辈子就会更美好。”然而,一看到拉皮手术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妙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沙罗老师去东京做整容手术了吗?
不过她眼前的头等大事,是想方设法拉更多的普通听众来参加下一次讲经会。她想借此机会立功,得到干部的认可,换取免交布施的资格,最终成为沙修会出家会员。
发传单的效果终究是有限的,因此干部命令会员们挨家挨户敲门拉人。妙子不得不在肆虐的寒风中踩着自行车,前往那些坐落在乡间的小村庄。要是不咬紧牙关,下巴就会像响板似的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即便戴了手套,指尖也会很快失去知觉。
今天,她的目的地是一片在山地上开凿而成的小区,建于二十多年前。放眼望去,尽是排列整齐、大同小异的双层木结构房屋,像日本将棋的棋子。照理说,二十年房龄的房子应该是很干净的,不会破败成这样。造成凄凉光景的原因也许是孩子们都自立门户,离开了这片土地,原本开在小区里的超市也关门了。
妙子从最靠边的房子开始,一间一间敲过来。毕竟是工作日的白天,居民几乎不在家。好容易碰上一户家里有人的,她一说“我来自一个叫沙修会的佛教组织”,对方便拉下脸,让她吃闭门羹:“我们家用不着这些。”每次遭到拒绝,妙子都盯着关上的门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要下定决心,不指望这辈子的幸福,大多数委屈都能受得住。
之后,她走进另一条路,按下了一户人家的门铃。挂在门口的名牌写着“加藤”二字。“谁啊——”男人的喊声从屋里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婴儿发出的刺耳哭声。
“不好意思,我叫堀部,来自沙修会。”
“啊?啥?我听不见。”
“我叫堀部!来自沙修会!”受屋里人的影响,妙子也抬高了嗓门。
咚咚咚……屋里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走廊,打开房门。出来的人蓬头垢面,穿着睡衣,大概五十岁上下。
“你哪位啊?”对方戒心十足地问道。
“我姓堀部,来自沙修会。沙修会是一个专门研究佛教的组织。”
“搞什么嘛,我还以为是来收养老金的呢……”男人立刻收起紧绷的表情,肩膀也放松了不少,“然后呢,你到底想干吗?”
“过两天,我们沙修会要举办一场佛教学习会,就派我们来通知大家了。加藤先生,能不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呀?”
“宗教啊,我们家用不着这些。”
“我不是来拉您入会的,也不是推销东西给您。”
“拉倒吧,你没听见吗?我家里有个孩子在哭,哪儿有闲工夫听你啰唆……”他摇了摇头,正要关门,手却突然停住了,回过头来问道:“你会换尿布吗?”
“嗯,会啊。”
“那能不能麻烦你进来帮孩子换一下?唉,那是我孙子。我儿子昨天晚上把头弄伤,进了医院。我老婆也去陪床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婆临走时跟我说过换尿布的法子,可真要换了,却怎么弄都弄不好,孙子也哭个不停。”
“那让我来吧。”
妙子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干脆进了加藤家。客厅里摆着暖桌,一岁模样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哎呀呀,宝宝怎么啦?”妙子下意识搬出了哄孩子的口吻。她让孩子躺在坐垫上,给他换了一片干净的纸尿裤,再把他抱起来,轻拍他的后背。婴儿特有的奶香味扑鼻而来。眼前的景色在刹那间变成了过往的记忆。她曾经也像这样养育过两个孩子。
“哎哟,总算不哭了。还是得女人来哄啊。”
“宝宝多大了?”
“一岁零两个月啦。”
“是您的头一个孙子吗?”
“是啊是啊。”
“好年轻的爷爷呀。”
“瞧你说的……”
加藤有些难为情,不由得苦笑。敢放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进家门,就说明他是个大大咧咧的好人。他身上还穿着睡衣,也没有遮遮掩掩,一屁股坐下了。妙子迅速观察四周的摆设:老式彩电、一看就很便宜的收纳柜、磨坏了的榻榻米……这户人家应该不是很富裕,就算把人拉进来,也没什么好处可捞,可妙子哪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您刚才是不是说儿子受伤住院了?”
“嗨,其实是去做个检查。昨天晚上,他在梦城的停车场碰上一群巴西流氓,后脑勺被人用钢管打了一下,打出脑震荡来了。虽然后来清醒了,他本来也不怎么聪明,但还是查一查才保险。”
“原来是这样,可真不容易。”
“说是小弟让他出面调停,他才去的。二十三岁的人了,还这么瞎胡闹。”
“他已经成家立业了吧?”
“哎呀,孩子是有了,但没多久就离婚了。孩子他妈也够狠心的,自己没钱养,就丢给我儿子。我儿子白天还得上班,只能让我们两个老的帮着带。”
加藤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孙子。
“那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开出租的,傍晚才出车。”
“呃……那容我多管闲事问一句,您现在幸福吗?”
加藤紧抿着嘴,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这算什么问题”。不过他只是有些懵,并没有生气。妙子忙追问道:“您的人生够充实吗?”
“你突然问我这个,我也……”加藤把妙子怀里的孩子抱过来,盯着那小脸蛋问道:“小翔啊,你觉得爷爷幸福吗?”
“我刚才说的学习会,其实是让大家倾诉日常烦恼的活动。”
“我这辈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加藤幽幽地说,“也没留下什么能拿出来讲的经历。”
“是吗?”
“年轻的时候,我也想开个运输公司,自立门户当老板。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开公司是需要本钱的。唉,有些人能沉得住气,一点点把钱攒出来,但我没这个本事。没有毅力不说,还爱玩,所以才一直那么穷。从没出国玩过,也没在高级餐厅吃过寿司。”
看来加藤是个很爱聊的人,毫不避讳地跟妙子讲起了自己朴素的生活。连儿子最近帮他还债的事都说了,没有怕难为情藏着掖着。
“活了五十多年,我有时候也会回过头来想想,我这辈子到底算什么。就算脚踏实地认真干活,收入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年金也没交过,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这以后的日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几个老伙计聚在一起聊天,讨论的也是怎么才能吃上低保之类。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赌赌钱哪儿受得了。我可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现实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让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老老实实’过日子,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不是等于让我们去死吗!”
“加藤先生……要不要来我们的学习会讲讲您这些想法?大家一定会很有共鸣的。”
妙子心中一喜:这人单纯得很,肯定会立刻入会。
“你们那个学习会到底是研究什么的?太难的东西我可搞不懂。”
“其实我们会员都管它叫‘讲经会’。它有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沙修会的代表沙罗老师的训词,后半部分是由会员讲述自己的烦恼。”
“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基本都是女的。”
“全是大妈就太没意思了……”加藤半开玩笑地说。
“四十多岁的最多,也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要不要钱啊?”
“当然是免费的。”
“那我倒真可以去听听。”
加藤微微一笑,抬起双肩,貌似在活动关节。妙子忽然觉得他在用打量异性的眼神看自己,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把膝盖并拢。她并没有觉得不愉快,也没起戒心,只是非常意外。对方摆出热情的态度,莫非也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近十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将好色的视线投向妙子。妙子今天素面朝天,穿得也不暴露。裤子厚到看不出曲线,上身则穿着廉价的摇粒绒衫。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对她表示了关注。
“那我把传单放在这儿了,您可一定要来哦。”妙子心跳加速,也赔了个笑脸。被寒风冻僵的脸颊顿时放松下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刚丢了饭碗。”
“那你老公呢?”
“早就离婚了。”
“哦,这样啊。你一说,我倒觉得自己过得没那么糟糕了。”
这话听起来很刺耳,可妙子竟跟他一起笑了。双方卸下了心防,还交换了手机号码。“加藤先生,您要是不来,我可要打电话哦。”妙子狡黠一笑,说出来的话跟夜店女公关似的。
这是妙子近几年来最欢欣雀跃的时刻,连平日的烦闷也在这一刹那抛之脑后了。
那晚,妙子泡完澡后看了看自己镜中的模样。皮肤暗淡无光,细纹分外显眼。这分明是一张四十八岁的脸。不过她觉得现在老了,是因为脑子里还装着年轻时的模样,难免会暗中对比。今天遇见的那个叫加藤的中年男人大概也是五十来岁。在那个年纪的人看来,自己说不定还在人家“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没有伴侣关心的寂寞,妙子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自作主张划定了界限,料定不可能再碰到有缘人。这都是“贫穷”在作怪。贫穷会让人变得愈发低三下四,不愿抛头露面。
她仔仔细细往脸上擦了些乳液,用双手轻拍脸颊。光是多了这么一步,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两三岁。她又顺势梳了梳头。要不找个时间去一趟许久没去的美发厅吧?不过她现在手头拮据,吃了上顿没下顿,花不起那个钱。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妹妹治子打来的。“姐,那十万块你有没有给啊?”妙子一听就知道,妹妹那爽朗的声音是装出来的。她们的母亲瘫痪了,但住院需要花钱,长兄通过治子要求妙子出一笔“慰问金”。治子刚才提到的十万块就是指这件事。
“还没呢,你给了吗?”
“嗯,给了。上周我去妈那儿看了看,顺便把钱带过去了。”
“他们是怎么说的?”
“君江姐在一旁向我道歉,说‘真是对不起’……”
君江是妙子的大嫂。
“那哥呢?”
“就‘哦’了一声,真气人。”
“哼,他也不是头一回贪钱了。”
“刚才哥打电话给我,问‘妙子要什么时候才给’。”
“不会吧,他居然跟你说这个?”
妙子一听到这儿就来气,胃里的温度迅速上升。
“我说,‘你干吗不自己打电话问!’他居然回我一句,‘你们都是女人,说话方便。’太卑鄙了,自己不好意思问就让我问。”
“妈哪天住院了我再给。那不是给她住院用的钱吗?”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他从我们这儿拿了这么多钱,总会给妈安排个单间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妈都没几天好活了,我可不忍心看她在八人间受苦。”
“那你直接打给哥,把这些话都跟他说了吧。我可不想再当传话筒了。”
“也是……好吧。”
说到这儿,妹妹问道:“你的工作还顺利吧?”
“嗯,挺好的呀。”妙子胡诌道。她也是有自尊心的。
“还信着那个教呢?”
“‘还’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我也信吧,这样还能活得轻松点。”
妹妹长叹一声。
“沙修会不是帮你在这辈子享福的。要是满脑子想着怎样才能活得轻松,那你大概理解不了沙修会的教义。”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理解不了。”
说到最后,姐妹俩的气氛也有点僵,就没有再说下去。
妙子把电话子机放在桌上,蜷起身子钻进暖桌。电视虽然开着,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用余光捕捉到几个在荧屏上胡闹的小明星。
她一点都不想给哥哥打电话。毕竟积怨已久,几句话不投机,怕是就要爆发一场大战。
对现在的妙子而言,十万绝对不是小数目。她的银行账户里总共只剩下八十万了。要不老实告诉哥哥自己失业了,让他别再拿自己的保命钱?
不。妙子摇了摇头。她刚跟妹妹说过工作一切顺利,要是现在跟哥哥哭穷,那就是天大的屈辱。
之前回娘家探亲,哥哥问过她保安的工资高不高。她一不小心说了实话。哥哥嗤之以鼻,嘲笑道:“居然就给这么点啊。”也许他并没有嘲讽之意,可是在妙子看来,他的脸上分明挂着轻蔑。每每想起那天的光景,她都火冒三丈,快变成心理创伤了。
想到这儿,她开始胃疼。她从来没做过体检,担忧顿时涌上心头。
哥哥那边总归是要交代的,所以她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她把电视调到静音状态,只留下了画面。一瞥窗外,黑暗中依然飘着小雪。
电话响了十多声才接通。接电话的人就是她哥哥。不难想象肯定是嫂子看到了来电显示,才把哥哥叫了过来。
“是妙子啊,不好意思,让你贴钱给我们……”哥哥开门见山,张口就是慰问金的事,“君江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妈,只能把她送进医院了。医生也说那样更好。”
“那妈能住上单间吧?”妙子问道。
“单间哪儿住得起啊,你知不知道医院的单间要多少钱?”哥哥抬高了嗓门,似乎妙子的问题让他很不舒服。
“可是住大病房也太委屈妈了……”
“那你出钱给她住单间不就行了。再便宜的医院也要一天一万。”
“就算要住三个月,那也不过一百来万。这点存款,妈应该还是有的吧。”
“那些钱早就……”
哥哥含糊其词。妙子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他脸色变了。
“爸也留了点钱啊。”
“早没了,早没了。妈每个月的伙食费、医药费……早花光了。”
哥哥一气之下争辩起来。
“老人家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妈平时又不出去吃饭,也不出门旅游……”
“她怎么不旅游,我不是还带她去夏威夷了?”
“你全家上下的旅费都是妈出的,好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妈都跟我说了,花了她足足五十万呢!”
妙子本不想和他吵,但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
“你什么意思,是不想给钱喽?不想给就算了!”
“你先别管我给不给钱,我只求你给妈安排个单间。我不想让妈在挂着好几道帘子的大病房咽气!”
“一分钱也不出,还有脸提要求。有本事你把妈接过去照顾!”
“行啊,我来就我来!”
妙子脱口而出。要是日子能再宽裕些,她的确想亲自照顾母亲。
“算了算了,我挂了。”
哥哥没好气地撂下这句话。他总是这样,见局势对自己不利,就单方面结束对话。
一挂电话,愤怒的岩浆便涌到了嗓子眼。妙子的脸越来越烫,额头上都是汗。她一下子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这几年里,她从来没有真心欢笑过。这样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胃隐隐作疼。该不该去医院呢?可看病是要花钱的。
妙子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片刻后,她抬起头,钻出暖桌爬到餐具橱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尊佛像摆在桌上。
没错。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该遵守沙修会的教义。只要把这辈子的痛苦化解好,下辈子就能享福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妙子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咏唱经文。沙罗老师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心无杂念,心无杂念。
飞舞的雪花轻轻拍打着窗玻璃。

34
山 本顺一和梦乐城专务的会面被安排在了一大早——上午九点半。会面地点是梦城的会客室,而且对方明确表示,只能谈三十分钟。顺一觉得对方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冒三丈。换作议长级别的政治家,对方早就点头哈腰,主动找上门来了。梦乐城毕竟是支撑本地经济的优良企业,一介市议会议员当然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顺一早已通过秘书禀明来意,见到专务后,他便立刻切入正题。专务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一坐下便面带微笑:“我们梦乐城经常赞助各类文化活动,支持联络会的环保讲座也是符合公司政策的。至于费用,我们觉得也完全合理。”他像政府官员似的打起了官腔。
“专务先生,您应该知道那个联络会和少数党有关系吧?”
顺一皱着眉头质问。
“这我倒是不知道呀。”
“骗谁啊!”
“瞧您说的,我真的没骗您。”专务面不改色,摇了摇头。
“那我就明确告诉您,梦野市民联络会是一群危险分子。要是继续支持他们,只怕会影响梦乐城的企业形象。”
“危险分子?这么吓人啊……可是联络会在我们梦乐城开办的讲座,就是围绕着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推进环保事业展开的。我们也会提前核查讲座的内容。要是活动有发展成政治集会的苗头,我们会采取相应的措施,但目前还没有产生任何问题,所以……”
“问题大得很,贵公司给的赞助成了他们的活动经费!我可以说得再具体一点——这笔钱被他们用在工业废料处理厂的抗议运动上了。这难道不是正儿八经的政治活动吗?”
“还有这种事?我还真不知道。我们毕竟是经营零售业,谁都惹不起,难免要搞‘全方位外交’嘛。市民运动的参与者平时也是我们的顾客,总不能怠慢人家呀。”
“我看您也得意不了几天。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煽动临时工组织工会,要求你们加工资。”
“多谢您的关心,只是我们梦乐城一直严格遵守《劳动基准法》。”
专务的态度依然冷淡。顺一看着那假惺惺的微笑,隐约猜到了几分事情背后的真相——梦乐城和联络会早就谈妥了,包括他刚才提到的雇佣条件。
“要是警方发现有大量活动资金流入激进团体,他们也会采取行动的。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顺便告诉您,梦野警局的木村副局长是我的老同学。”
顺一决定调整一下进攻的角度。从他父亲那一代人开始,梦野的高层干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不认识谁呢。
“哎哟,山本先生,您可别吓唬我们呀。”
“有些话也不想说得太狠,不过我在税务局和消防局都是有人的。”
“哦哦哦。”
“您也不希望这些部门来调查吧?”
“那倒没关系,我们梦乐城行得正做得直,不怕查。”
专务的态度依然强硬。不仅如此,他还故意看了看手表,暗示顺一该走了。
顺一勃然大怒。
“算了,岂有此理!”他厉声吼道,起身离席,“你给我记住,你轰走了山本顺一。”
“我哪里‘轰’过您……”
专务稍稍起身,伸手作挽留状,他显然不是真心要留人,眼中竟有几分轻蔑之色。
顺一走出会客室,上了电梯。电梯在往下走,怒火却在往上蹿。那个专务和自己也差不了几岁,虽然是大公司的董事,可终究是给别人打工的。
我堂堂山本顺一居然被这样一个人冷眼相待。顺一想报这一箭之仇。他要让那个专务知道,这个地方是谁说了算。
他来到停车场,钻进自己的车,发动引擎。趁暖车的工夫,他一通电话打到了梦野警局副局长的手机上。
“喂,木村,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很急吗?你也知道,我这会儿正忙着找那个失踪的女学生,没工夫管别的。”
“那我就挑要紧的跟你说——梦乐城在向激进组织提供活动经费呢。”
顺一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讲给木村听。梦乐城的食品卖场在标签上动了手脚,而这件事成了市民组织要挟他们的把柄,于是梦乐城开始赞助他们的活动。这个组织和少数党暗中勾结,影响恶劣。他希望警方能向梦乐城施压,阻止他们继续出资。
“梦城啊……”副局长叹道,“现在的地区科长准备在退休后去梦城当官,享受的可是董事的待遇。这事儿都已经说定了。”
顺一眉头紧锁:“什么?空降[1] 吗?”
“而且梦城每年都会接收两个退休的警方高管。”
“好一个官商勾结。”
“别这么说,对公务员来说,如今的梦城已经是梦野最好的再就业单位了。税务局和保健所的退休高官也都想往梦城跑。”
“那警方就眼睁睁地看着激进组织拿钱?”
“上头肯定也觉得这点钱不至于影响大局。如果那群人真是过激派,当然要想想办法,可你说的不就是群家庭主妇嘛。”
顺一无言以对。小地方就是这样,只要把官员搞定,就能为所欲为。难怪那个专务如此自信。
“就这事啊?那我挂了。”木村还真是说挂就挂。
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难以名状的焦躁感在顺一心中油然而生。
眼看着父亲一手建起来的城池在自己手中逐渐崩塌。因为地方小城也开始搞合理主义了,地缘与血缘无法像原先那样发挥作用。
顺一咬紧牙关,踩下油门,不让愤怒肆意爆发。因为他今天还有另一件麻烦事要办——他要和藤原平助当面谈一谈工业废料处理厂和选举的事。
想到要见藤原,他的心情就沉重得很。来梦城这么一折腾,心中更是阴云密布。他实在太郁闷了,险些忘记自己也是本地的掌权者。
第二场会面的地点是藤原名下的事务所。藤原平助早已卸下议员之职,办公环境却和在职时别无二致,还配了秘书。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一看就是高档货。藤原端坐在皮椅上,身上穿了件带亮片的黑色毛衣,显得特别招摇,也不知道是谁替他挑的。
“哎呀,山本先生,飞鸟山的道路拓宽工程总算尘埃落定啦?”不等顺一开口,藤原便满面喜色,滔滔不绝起来,“不愧是山本嘉一先生的接班人!我就知道交给你办准没错。嗯,嗯……这个项目会私下招标,承包给我女婿的公司吧?”
“呃,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顺一目瞪口呆,不禁反问道。
“哟,敢情你不是为了拓宽工程来的?我还以为你会带个好消息给我。”藤原瞪大眼睛,像乌龟似的拉长脖子说道。这只老狐狸!顺一顿感浑身无力。
“呃,藤原先生,拓宽工程还没敲定。我之前也跟您说过,那条路是县道……”
“在没有路的地方弄出一条路来,才能体现出政治家的本事。搞什么,没想到堂堂山本先生是个这么老实的人。”
“我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我想问问您,您为什么要把飞鸟山建设用地门口的那块地卖给那家叫‘佐山不动产’的公司?”
“还能为什么啊,就是做买卖,没别的意思。”
“可我听说这家公司和一个叫‘佐竹组’的黑帮有关系。”
“不会啊,这件事我是特意确认过的。”
“怎么确认的?”
“我见过佐山不动产的社长,当面问他,‘你们公司跟佐竹组没关系吧?’人家社长看着我的眼睛明确回答,‘没关系!’”
藤原抬头挺胸地笑了,露出一口满是烟渍的牙齿。
顺一反驳道:“人家嘴上当然会这么说。”
“哟,山本先生不信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种调查一般都委托给第三方进行。”
“没事,你就相信我这一回吧。再说了,先生,我把那块地卖了又能怎么样?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吗?”
“要是佐竹组的人出现在飞鸟山,建个临时房屋什么的,本地黑帮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他们轰走。”
“那可不得了,山本先生,你可得想办法阻止他们。”
“我哪有什么办法。在本地人看来,那就是佐竹组入侵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必然会拼命阻止,否则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连地痞流氓都镇不住,那怎么行。”藤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埋在沙发里说道,“如果你实在担心,就以山本土地开发的名义把那块地买回去呗。我可以帮你联系那家公司。”
顺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藤原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已无力抗议。藤原的手段实在太肮脏,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敬佩之情。
“你准备怎么办啊,山本先生?”
“……容我考虑一下。”
能挤出这句话就不错了。不等心绪平静下来,他便抛出了第二个议题。
“还有一件事。关于您家泰三先生要参选的事,我已经问过自民党县联了……”
“哦,你说这事啊。老实告诉你,我也在为这个发愁呢。我还以为你会参加下一届县议会选举,心想三区不能没人撑着啊,好说歹说,总算把泰三说动了。他一开始其实是不太乐意的,可耐不住周围的人怂恿,现在已经打定主意了。”
“您都没在党内商量过,不能自作主张啊。”
“山本先生,实在对不住。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解决,但你得给我点好处。”
“怎么说?”
“我总得给泰三一个台阶下吧。比如说,把工业废料处理厂的建设工程分一点给泰三当董事的建筑公司。当然,我这是随便说说。”
“泰三先生不是在银行工作吗?”
“是啊,但他也可以当个挂名的外部董事嘛。”
顺一受够了这座小城。妻子友代说的不无道理,这种地方就没有知识分子。在这群老年人的字典里,压根儿没有正义这个词。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思索该怎么回答才好。天气依然糟糕,厚重的云层一点点消磨着梦野人的精气。今年冬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阴郁的天气让人怀疑春天到底还会不会来。
就在这时,藤原突然咳嗽起来。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电到似的弹起来,痛苦地探出身子,朝着地板猛咳。看上去不像是气管被呛到了,或是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先生,您怎么了?”
藤原无心回答顺一的问题,用右手敲了敲胸口。咳嗽倒是很快止住了,可他的脸色特别难看,嘴巴一开一合,好似催人撒饵的鲤鱼。顺一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藤原身边扶住他。
“药……”藤原好容易才挤出一个字来。
莫非他有心脏病?顺一并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不过他毕竟一把年纪了,身体出什么问题都不奇怪。事态紧急,顺一也有些手足无措。他环视四周,寻找像药的东西,无奈他是客人,能找到才有鬼。得赶紧把秘书叫来,门后的办公室肯定有人。
顺一正要往门外走,却突然停住了。他想走,却走不动。
回头望去,藤原正痛苦地挠着胸口,怕是站不起来了。
顺一走回他身边,在他耳边轻声喊道:“先生!先生!”还轻抚他的后背。与此同时,他竖起耳朵听着门后的动静。藤原的秘书貌似没有察觉到屋里的异样。
会不会是心肌梗塞?顺一不懂医学,但这个可能性相当高。反正只要他袖手旁观,藤原也许就会上西天。就这样等着吧。“藤原突然发病,我慌得不知所措,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咽气了”——顺一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剧本。藤原都八十岁了,谁都不会起疑心的。他心跳加速,指尖瑟瑟发抖。
藤原已陷入恐慌状态,整个人从沙发上滑落下来,满地乱爬。顺一把他拉起来,硬是把人放回沙发上。“先生!先生!”他装出抢救的样子,把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手肘顶着藤原的脖子,用体重施压。如此一来,藤原就喊不出来了。
老人的脸上已初见死相。顺一还从没见过人濒临死亡的脸。瞳孔都快散开了,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
差不多了吧。对他而言,最理想的情况是“被送到医院之后再断气”。
所以他松开手,站起身来。藤原已昏死过去,全身瘫软,靠在扶手上。现在叫人来正好。
顺一撒腿就跑,开门大声喊道:“快叫救护车!救护车!”
“怎么了?”男秘书吓得脸色惨白,起身问道。
“藤原先生他——突然咳嗽起来,还挠胸口,人已经晕过去了!”
“糟了!先生去年就查出心脏不好了!”
秘书连忙冲进会客室,一见藤原的样子,他便大声惨叫:“先生!先生……”他不停地喊着,同时摇晃藤原的身子。
“药!药!得给他吃药!”
“他已经吃不了了!你快去叫救护车,我来给他做心脏按摩!”
顺一下达了指示。秘书慌忙跑去打电话,膝盖却不小心撞到桌子,摔得人仰马翻。
“别磨蹭!”
“是!”秘书六神无主地跑回桌边,拿起电话。
顺一把藤原挪到地上,让他仰面躺好,再把双手放在他胸口,装出按压心脏的样子。一边按压,他一边伸长脖子,看看秘书有没有回来。
为保险起见,他还捂住了藤原的口鼻。这是老天的安排,是藤原的寿命到了,本就该死了。他山本顺一不过碰巧撞见了这一幕。
顺一暗暗祈祷:去死吧,快死吧!只要藤原一死,许多人都能放下心中的大石。
这时,打完电话的秘书冲了过来。顺一连忙恢复按压心脏的姿势。
“救护车叫好了。”
“哦。”
“是不是应该往他脸上泼点冷水?”
“你问我,我问谁啊!”
“怎么办……是等救护车来,还是自己开车送他过去更快?”
秘书完全没了主意。
“你先往先生家打个电话。反正救护车肯定是把人送到市民医院,直接让先生的家人去医院等更快点。还要联系自民党县联。”
“好!”
目送秘书离去后,顺一把耳朵贴在藤原胸口听了听,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喃喃道,死了啊……但他并不慌张,也没有负罪感。
救护车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顺一坐在地上,盯着藤原的脸。他在心中说道:你也该知足了,你这辈子已经很圆满了,不是吗?
亲眼看着救护车载着藤原开走之后,顺一才回到了自己的公司。需要他盖章的文件在办公桌上堆积成山,可他无心干活。刚才发生的种种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心情也迟迟无法平静下来。
这时,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藤原不会死而复苏吧?顺一顿感后背发凉。他只得在社长办公室默默等待藤原的死讯,心里七上八下。
秘书今日子端了茶进来。他一把搂住秘书,让她坐在自己膝头,喘着粗气抚弄她的身体。
“社长,会有人进来的……”秘书扭动身子反抗。
“来就来,我忍不了!”
他甚至把右手伸进了秘书的胯下。
“社长,人家想要宝格丽的手表嘛。”
“好,那就买给你。”
“哇,人家好开心哦!”
今日子转身抱住了顺一。就在这时,顺一的手机响了。他没有让今日子下来,直接接了电话,是秘书中村打来的。
“县联刚才联系我说,藤原先生因为呼吸衰竭去世了。”
“哦……”绷紧的肩膀总算放松下来,但他不禁反问道,“呼吸衰竭?”
“没错,听说他老人家原本就有什么呼吸窘迫综合征。”
“知道了,辛苦你了。”
顺一挂了电话,皱起眉头。居然不是心肌梗塞?算了,管他是怎么死的呢,反正没人会起疑。
“怎么了?”
“没什么……”
顺一把头埋进今日子的胸口。谁知电话铃再次响起。这一回响的是桌上的固定电话。今日子探头看了眼来电显示,说:
“是薮田哥哥打来的。”
“烦死了,又出什么事了。”顺一拿起听筒,问敬太有何贵干。
“先生,大事不好了!”敬太的语气显得分外焦急,“幸次那小子又冲动了!”
“幸次,他干什么了?”
“这事儿没法在电话里说,能不能请您立刻来一趟飞鸟山的临时房屋?”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啊!”
“我都说了,这事儿没法在电话里说……需要您过来拿主意。”
“你们不是和佐竹组打起来了吧?”
“不是不是,总之请您赶紧过来!”
敬太挂了电话。顺一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头脑简单、行事粗暴的薮田幸次到底干了什么?
顺一让今日子下来,自己站起身。“先生,到底出什么事了?”今日子也被勾起兴致,娇滴滴地问道,摸了摸顺一的关键部位。
“回头再说。我要出去一趟,拿外套来!”顺一没好气地说道。
今日子噘起嘴,从衣橱里拿出外衣,给他穿上。
顺一抓起车钥匙便走。外面又飘起了小雪。
二十分钟后,他就赶到了飞鸟山的小屋。只见薮田敬太正独自站在火炉旁取暖。“不好意思啊,先生,百忙之中还让您跑一趟。”他的表情十分凝重,一看便知道是出了大事。
“先别说这个了,到底怎么了?”
“幸次那小子闯祸了……”
“他到底闯什么祸了?”
“他干坏事的时候被人撞见,一气之下,就把人给抓回来了。”“他抓谁了?”
“那个什么联络会的女头头。”
顺一不禁开始发抖。“坂上郁子?他把坂上郁子抓回来了?”
“没错,就是那个姓坂上的。”
顺一头晕目眩,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折叠椅上。
“那个蠢货就是不学乖,又跑到那个女人家里去了。见里面没人,他想把装着死猪头的纸板箱撂在门口,可人家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撞了个正着。眼看那女人要大叫,他赶忙捂住人家的嘴。转头一看,正好瞥见车的后备厢还开着,他就把人推了进去,盖子一关,连人带车一起开回来了。”
顺一仿佛变成了哑巴,难受得直想吐。
“那混小子真是……”敬太叹了口气。
“然后呢?他把那女人怎么样了?”顺一抬头问道,因为他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不会……”他连语速都变快了。
“人没死,也没受伤。”
全身上下紧绷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事情至少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顺一垂头丧气。
“现在人就关在山里的仓库。我让幸次守在门口,说‘事情是你干出来的,你就该在这儿看着’。但他的情绪还有点激动,就算要找他谈,也得再等上一段时间。先生,您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好办法?哪里来的好办法!”
顺一吹胡子瞪眼,唾沫横飞。
“您别这么说。”
“万全的法子是没有的,但可以退而求其次,让他立刻去警局自首。我就当没听过这件事。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说。”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
“先生,您也知道幸次有很多前科。要是再进去,肯定要蹲好久的大牢……”
“那是他自作自受!”
“您这话也太冷血了吧。换作老爷,肯定不会这么说。”
“总而言之,你们必须尽快放了坂上郁子,再去警局自首。听明白没有?要是耗到晚上,坂上的家里人肯定会报警的。到时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先生,您能不能想办法拉拢那个坂上?”
“你让我怎么拉拢一个被抓来的人!”顺一不禁破口大吼。
“要是能用钱解决问题,我这就去准备。”
“解决不了,这件事我管不了。”
“我可不想再送弟弟进监狱了。”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由不得你挑挑拣拣的。立刻放人,听明白没有!”
顺一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发号施令,撂下欲言又止的敬太,起身离开了小屋。出门后,他环视四周,生怕被人撞见。要是有人知道他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会成为天大的丑闻。
他冲进车里,急急忙忙发动引擎。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变成这样?
踩下油门,背上全是冷汗。他的脑袋成了一团乱麻。眼睛虽然睁着,却什么景色都看不到。
嗓子干得快冒火了。今天真是糟糕透顶。


[1] 指政府高官在退休后利用特权去民营企业当领导的现象,是日本近年来备受关注的社会问题。

35
相 原友则怀疑袭击他的土方车是西田肇驾驶的,特意登门道歉。此举貌似起了点作用,土方车的袭击戛然而止。友则好似从土里探出头的地鼠,小心翼翼地卸下心防。昨晚他总算睡了个好觉。今天只是第三个太平无事的日子,可他毕竟有连续两天险些丧命的经历,相比之下,就显出平静生活的可贵了。西田的怒火是不是平息了?这种问题想了也是白想,眼下能睡着就该谢天谢地。
这天不到中午,他便决定旷工去那家弹子球店的停车场守着。这是他好不容易开发出来的娱乐方式,岂能轻易放手。就算不买姑娘,只要在一旁偷看冲着“丽人俱乐部”来的男男女女,他就兴奋异常。
他一边用手机联系民生委员,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一边把车开到停车场的角落停好。拿出望远镜一看,自称“山田”的俱乐部经理开的面包车已经在了。目前还没有什么动静,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出入那辆车。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打扫完房间、晾好衣服的家庭主妇们马上就能出门。
不久后,友则早已预料到的一幕便发生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开着轻型车来到停车场,她驾轻就熟地钻进那辆面包车,就像那是常去的面馆一样。友则甚至寻思,她是过来等生意的,还是已经被人预订了呢?
这时,第二个女人出现了。她要年轻得多,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姿色虽然一般,但皮肤一定像刚捣好的年糕那样富有弹性。友则不禁用力握住了手中的望远镜。要不找她玩玩?只要立刻给山田打电话,问“你那儿有没有年轻的姑娘”,说不定就能和这个女人上床了。光是想象这些画面,胯下之物都会亢奋起来。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真想再跟踪一次,查清她的底细。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女子走出面包车。左顾右盼一番后,她找到了要上的车,弓着背跑过去。果然是跟熟客约好了。她的客人大约四十多岁,看着像做生意的,开的是宝马,出手一定很阔气。友则拿出数码相机,拍下了他们并排坐在车里的照片。于是他的“藏品”又多了一件。另一个女人也在三十分钟后接到了活。友则眼看着经理用手机拍照,跟开车来停车场的客人谈生意,给对方安排“姑娘”。一切都是如此露骨,黑暗的亢奋在友则心中不断膨胀。
他在车里吃了午饭——从好麦道买的便当。在车里吃,一是因为不想去人挤人的餐馆,二是怕错过肉体交易的关键时刻。而且他还怀着一缕期许——和田真希说不定会来。她也是个家庭主妇。友则曾在这座停车场亲眼看到她与客人汇合的一幕,还一路跟踪到她家门口。说他单恋着人家也不为过。要是和田真的现身了,而且没有其他客人预约,他就准备亲自出马。
丽人俱乐部盛况空前,短短两小时做成了七单生意。载着一男一女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出停车场。主妇们轻易地出卖身体,仿佛自己做的事和出门买东西没什么区别。男人们也个个不务正业,跑到这种地方来享受。友则将自己置之高阁,为社会道德的沦丧感到惊愕。参与这桩生意的人都是普通的市民。“援助交际”这个词真是太好用了。只要换一个叫法,当事人就可以负罪感全无,可见人们的价值观已经扭曲到了什么地步。
友则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前妻。她搞婚外恋的时候,是不是也没有负罪感?“通奸”逐渐被“婚外恋”一词取代。媒体时而给女人戴高帽说“你很美”,时而威胁女人“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女人们的年岁在增长,思想却没有一起成熟起来,只学会了将自身的欲望正当化的技巧。来这座停车场的女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家都有病。不过要是有人反驳他“来嫖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说大话”,他也无话可说。
到了下午,陪友则上过床的女人开着轻型车现身了。此人自称“美保”,是个二十八岁的主妇。她穿着短裙,脚上套着黑色连裤袜。友则眼看着她弓着背钻进了面包车,不禁回忆起那天的种种。丰满的胸部、留有妊娠纹的小腹、可爱的笑容、娇媚的声音——要不找她玩玩?第二次见,应该能发挥得更好些。现在回想起来,他上次表现得太猴急了,只顾自己发泄。
于是他松开领带,拿起手机。他早就懒得做调查员的工作了,准备一路偷懒到春天。他翻出电话簿里的号码,正要按通话键,只见一辆轿车开进停车场,停在了面包车的正前方。经理走下车,从轿车司机手中接过一些钱。又过了一会儿,美保走出来,钻进新来的轿车,笑着跟开车的男人亲了一口。对方大概三十来岁,长得普普通通,身上穿着西装,想必是旷工溜出来的。那是提前约了美保的客人。见状,友则竟产生了强烈的忌妒。她上次的态度那么好,原来都是装样子吗?友则只觉得自己太傻,气得胸口都疼了。
下午一点多,一辆红色的轻型车伴随着高亢的发动机声开进停车场。友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他紧握望远镜,观察驾驶席上的女人。真的是和田真希!他心跳加速,手肘都发颤了,亢奋也达到了顶点。她真的来了!太走运了!
真希也是家庭主妇,留着一头短发,显得非常清纯。她用并不熟练的动作打着方向盘,把车停好,裹上那条眼熟的粉色围巾,下车一路小跑奔向面包车。上车时,她还和车里的经理打了招呼,眉开眼笑。光是看到她的侧脸,友则都觉得心中激荡。
她肯定跟人约好了。她长得那么可爱,一定有很多熟客,不会被晾着的。
但友则不能排除她在等生意的可能性,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试试。经理很快就接了。
“是丽人俱乐部吗?我是之前跟你们联系过的客人。”
“对对,我听出您的声音了,感谢您再次致电。”
经理很客气。也许他把友则的号码存在了手机里,一看屏幕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我正好在附近,要是现在过去,能给我安排一个姑娘吗?”
“没问题,立刻就能给您安排。”
“那姑娘长什么样呢?”
“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我,我帮您找合适的。”
“我没多少时间,谁有空就安排谁吧。”
“那太好了,正好有个漂亮姑娘在等呢。”
经理的回答让友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真希果然没人约,正在面包车里等生意。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滚烫。
“那我大概五分钟后到。”
“好的,您还记得我们俱乐部的车长什么样吗?”
“嗯,应该还记得。”
“那请您把车停到我们那辆车附近吧,到时候我会过去找您。”
“你知道我开什么车吗?”
“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把您的车牌号存进手机了。”
原来如此,想得倒是挺周到。
友则挂了电话,发动引擎,悄悄把车开出停车场的后门,又绕着弹子球店开了一圈,从国道一侧的入口重新进来。这是为了装出碰巧路过的样子,给自己留点情面。
再次进入停车场后,他故意左右张望,然后才向面包车驶去,停在它斜前方的车位。经理立刻下车恭顺地鞠了个躬,迈着内八字的步子冲过来,一副等候已久的样子。一上副驾驶席,他便掏出手机,说要再拍一张友则的照片。友则当然一口答应。拍好照片后,经理说:“请您稍等一分钟。”但他并没有回面包车上,而是走进了弹子球店。他到底要干什么?
友则皱起眉头。几秒钟后,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大失所望。谁说姑娘们一定要在车里等生意了?在店里打打弹子球,有客人上门了再走不是正好吗?这么一解释,就说得通了。唉,忙活了半天,经理要安排的姑娘并不是和田真希。
这时,经理跑了回来。“没问题。”他喜笑颜开,“我也拍了姑娘的照片给您。就是她,二十三岁,是不是很年轻呀?”他把手机屏幕拿给友则看。
照片中的女人有一头染过的褐色头发,浑身透着风尘气。由于妆太浓,他看不出这人长得到底怎么样。而且大浓妆本来就不合他的口味。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经理补充道:“她才刚结婚没多久,没生过孩子,嫩得能滴水呢。”友则含糊其词:“唔……我想想……”他真正想要的,是等在面包车里的和田真希。
“她是我们这儿最年轻的姑娘了,脾气也很好,而且特别会撒娇。至于她的床上功夫怎么样嘛,我就不清楚了,啊哈哈……您可得帮我好好调教调教她。”
听经理这么一说,友则不禁苦笑。
“听说她老公是派遣职员,没有正式编制,日子过得可苦了。不过梦野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家。去年全球金融危机刚爆发那会儿,还只是贪得无厌的券商和投资家亏大钱。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不是还笑话他们,说他们活该吗?可一年不到,老百姓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现在过得最苦的就是底层的劳动人民。这算怎么回事啊……老百姓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出在上头的问题,到头来还是会影响下面。那个姑娘也好,她老公也罢,都成不了正式员工。他们都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日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国家的?老老实实地上学,也有意愿工作,却不得不被扔进残酷的社会,面对悬殊的贫富差距。这年头啊,日子是越来越难过喽。成年人出去打工,时薪还不到一千块。您就发发善心,帮帮他们夫妇吧。人嘛,就该互相帮助。”
友则笑得肩膀都在晃:“哈哈,你这跳跃性思维真够可以的。”
“瞧您这话说的,我一点都没跳跃呀。”经理一脸严肃,瞪大眼睛说道,“援助交际就是一种‘援助’。有夫之妇为了改善生活,靠肉体服务换取收入。但她们和卖淫女还有风俗店的姑娘不一样,因为她们的行为建立在‘正常的生活’上。我也是丢了饭碗,才开始做这种生意的。您是不是以为我跟黑帮有关系?您想多了,我就是个普通人。虽然知道做这个是犯法的,但我有一颗守法公民的心。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服务业’。”
“不愧是当经理的人,口才就是好。”
“先生,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我刚才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没有半句假的。话说您要是点了这个姑娘,还能享受到她的附加服务——她还很年轻,可以穿女仆装陪您。我们车里就有衣服给她换,您要不要试试看?”
经理的攻势如此强劲,友则没有勇气拒绝。
“好,那就她吧。附加服务就算了。”
“多谢惠顾!”
经理深鞠一躬。友则掏出钱包,付了定金。在等候姑娘现身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不该死要面子,老实交代不就好了?“我想点那个刚才钻进面包车的姑娘。”只要这么说,经理会另外安排时间。到时候,他就能得到和田真希了。
片刻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姑娘果然是一身风尘气。现在明明是冬天,她的皮肤却晒得很黑,一看就知道她几年前还在混飞车党。好在她的态度还挺讨喜,开口就是一句夸张的奉承话:“太好了,是个大帅哥。”友则下意识地扑哧一笑,肩膀也放松了不少。
钱都付了,那就好好享受吧。他很久没摸过二十三岁的女人的柔滑肌肤了。
他正要把车开走,却发现路被一辆外国车挡住了。司机正把钱递给丽人俱乐部的经理。经理接过钱后,和田真希下了面包车,钻进了外国车的副驾驶席。这就是点名要真希的客人吗?友则的体温迅速飙升。他从斜后方偷偷观察那个司机,发现那人四十岁模样,有点胖,顿时觉得胸口像被人勒紧了一般。
友则若无其事地问自己身边的女人:“她也是你们俱乐部的吗?”
“嗯,应该是的。不过大家平时不交流,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眼看着那辆外国车朝着与情人酒店正相反的方向开去。莫非他们要去市外的高档酒店?车的余像烙在眼底,久久挥之不去。
三十分钟后,友则在情人酒店和他点的姑娘上了床。熊熊燃烧的妒火反而点燃了他的激情。我最近也太反常了——他甚至有些可怜自己。日子过成这样,一点都不像是正经的社会人。
下午三点多,两人离开了酒店。科长给友则的手机留了言,让他回电。刚看到留言的时候,友则还有些慌张,但转念一想,只要说“手机没电了”就行,不着急回。反正也不可能是什么要紧事。
副驾驶座上的姑娘边哼小曲边涂指甲油。
“你老公没发现你干这个啊?”友则随口问道。
“没有呀。就算我出门,他也只觉得我是去打弹子球了。”
“那你准备做到什么时候?”
“再做一年吧。等有了孩子,肯定就没法做了。”
“可你们丽人俱乐部也有很多妈妈吧?”
“是吗?那我到时候也继续做好了……”
女人随意敷衍着,往指甲上吹气。恐怕她是那种“什么都不考虑”的人。
友则的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沿着农用道路行驶。擦肩而过的轿车上坐着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这条路前面只有情人酒店了,莫非他们也是去偷情的不成?刚干完好事的友则不禁觉得好笑——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大哥,我问你呀,你认不认识那种很有钱的大叔?”
女人嬉皮笑脸地问道。
“这……我就是个普通的职员呀,上哪儿认识那种人。”
“我好想被政治家包养哦。”
“可你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白天闲得很。”
友则想反驳她一句,把头转向旁边。就在这时,一团黑影出现在他左侧的视野中。与此同时,车身“轰”的一声,遭到了猛烈的撞击。“呀!”身边的女人尖叫起来。土方车的车头紧贴着友则的车尾。友则浑身战栗。土方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下意识地踩下油门。
“怎么回事?他干吗啊!”女人吓得脸色铁青。土方车穷追猛赶,第二次撞上了友则的车。剧烈的冲力直击后背,让脖子前后狂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明确了。土方车不单单想吓唬他,西田是冲着他的命来的。友则的脑海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哇——啊啊啊——”女人的惨叫在车中回响。方向盘失控了。车的侧面遭到了撞击。友则勉强感觉到车撞上了电线杆之类的东西,但也不知道撞成什么样了。
第三次撞击让友则的车横在马路上。方向盘已经完全失灵。挡风玻璃外面分明是一片农田。友则意识到车身转了九十度,他仿佛被牢牢钉在了座位上,只能咬紧牙关忍着。车体弹到了半空中,又重重地砸到地上,钢材变形的响声震撼着鼓膜。回过神来才发现,挡风玻璃碎了,自己则是头朝下,脚朝天。
发动机室喷出的白烟灌进车里。“救命啊——”女人大声呼救。
“你没事吧?”
“不知道!天哪!”她已陷入恐慌,手脚不停地乱动。
友则好不容易才解开安全带。因为车翻了,他整个人落在了车顶上。他想把车门推开,可部件已经变形,怎么推都推不动。无奈之下,他只能用脚踹那块已经破碎的挡风玻璃,弄出一个足够大的洞爬了出去。
他对车里的女人喊道:“我这就把你救出来!”可他刚站直,便觉得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农田中。环视四周,土方车已不见踪影。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再次起身,伸手去拉副驾驶席那边的门,好不容易拉开了一半,这才把人从车里拽出来。
“没受伤吧?”
“应该没有,可你出血了!”
女人的嘴唇抖个不停。她扬起下巴,示意友则摸摸自己的脸。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果然擦出一手的血来。他连忙弯下腰,对着窗玻璃照了照,只见额头上有一道硕大的伤口。这时,他想起仪表板的储物格里有一条买东西送的毛巾,便把它拿出来裹在头上。伤口应该不是很深。
女人问道:“怎么办?要叫救护车吗?”
“不行啊,这是上班时间……”
“我也怕……要是被我老公知道,我就死定了。”
友则望着底朝天的车,暗暗庆幸。还好今天没开公车出来,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下班时间还没到,车却翻在了离情人酒店不远的田地里,车里还坐着个年轻的有夫之妇。无论他搬出什么样的借口,单位怕是都不会相信。
“我好像还是不太对劲。”女人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了?”
“后背和脖子开始发麻了,肯定是撞车的时候伤到了脖子。”
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在路边蹲下。
“那还是得叫救护车啊。”
“你有什么好借口吗?”
“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
“那还是别叫了。我这就打电话让朋友过来接。”
她立刻用手机打给了朋友:“真是难以置信,我被土方车从后面撞了,差点就没命了!那司机绝对是疯了!”
女人本性毕露,说话的口气与女流氓无异。话说回来,西田是从哪里开始跟踪的呢?总不会是碰巧发现了友则的车吧?他会不会一大早就开始跟踪了?
友则全身一颤。四周没有遮挡北风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身子就凉了。站着不动实在太冷,只能原地踏步。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先给修车厂打电话,叫辆拖车过来,再找到农田的主人登门道歉……
“我肯定是遭报应了,”打完电话,女人躺在路边幽幽地说,“不找正经工作,靠援助交际和弹子球过日子,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
“在这儿发这些感慨做什么。”
“我刚才还以为是老公发现我在搞援交,一气之下要杀我呢。还好不是,我都松了口气。”
迷你裙下伸出一双没穿袜子的白腿。友则看着都觉得冷。
“松了口气也太夸张了吧。你的确是差点没命了。”
“唉,人生好艰难啊。脑子不好使就很难爬上去了。”
“别这么说。我一定会揪出那个土方车司机,帮你讨一笔医药费。”
“真的?那你给我张名片吧。”
“名片不太方便……要是有了进展,我会通过你们经理联系你。”
“你真是好人,你的损失明明比我大,这辆车搞不好要报废了。”
她仰望天空,叹了口气。要是她知道土方车是冲着友则来的,怕是不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了。
“喂——你们怎么啦?”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只见五十米开外有一个开着耕地机的农夫在喊话。“没事吧?”他边喊边往友则这边开。友则立刻朝他挥手。这位农夫应该会帮忙的。梦野人近年来的变化很大,但善良热心的品性还是保留了下来。

36
这 是被抓的第几天了?久保史惠掰着手指数日子,却发现大脑的某些部分转不起来,不禁毛骨悚然。思维在原地踏步,无法更进一步。当然,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遭到绑架,慌乱无措再正常不过。可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凉了。啊,原来人就是这样一点点放弃希望的?她像一个慢慢瘪下去的救生圈,全身上下逐渐失去力气。
话说回来,她的眼泪也干涸了。这并不是因为她变得更坚强了,只是适应了这个环境。响个不停的游戏音效、信彦的自言自语、一股馊味的房间……她已经接受了周围的一切。她原本是那么抗拒壁橱里满是汗味的褥子,可如今已不觉得躺进去有多难受了。这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味道逐渐渗进了褥子。她还学会了在小屋消磨时间的方法——闭上眼睛,张开想象的翅膀就行了。在始于三天前的空想世界中,她成功考上了东京的大学,邂逅了帅气的真命天子。她拼命回忆着去年与和美一起目睹的东京街景,粘贴到想象的每一个场景中,在脑海中勾勒爱情故事的光景。史惠意识到,人是可以自我安慰的。这也许是人的自卫本能。
不过,史惠也捕捉到了一缕希望之光。只要管信彦叫“卢克”,他就像中了催眠术,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昨天中午吃豚骨拉面的时候,史惠就用了这招。她觉得面汤实在太浓,想找个法子表达自己的需求。左思右想后,她鼓起勇气对信彦说道:
“卢克啊,我想吃更清淡些的拉面……”
说话的时候,史惠的心脏一阵狂跳。
信彦哆嗦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回答:“嗯,我知道了,美琳。下次我会让用人把你的换成酱油拉面或清汤拉面。”说完,他继续吃面。史惠顿时放下心头的重担,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信彦说到做到,史惠今天果真吃到了酱油拉面,面里还加了菠菜、海苔和鱼糕,肯定是信彦下达了详细的指示。一想到这儿,史惠不禁觉得有些滑稽,虽然她明白现在还不是彻底放松的时候。
信彦今天一大早就投入到游戏中。他对着电脑画面,说着莫名其妙的台词,口气还特别夸张。但经过多日的耳濡目染,史惠竟逐渐搞懂了这款游戏的情节,连登场人物都记住了大半。
当天下午,主屋来了一位客人。母亲打内线电话给小屋里的信彦,让他过去一趟。史惠根据他们的对话推测出,来人大概是信彦的舅舅。
“岂有此理,是你叫来的吗?”
信彦顿时激愤无比,涨红了脸,对着电话怒骂个不停。史惠紧张地蜷起身子,急急忙忙逃进壁橱。
“那他干吗要来?我有没有工作关他屁事!一个破亲戚管这么多干什么!”
史惠拉上了壁橱的门。在这种时候,和信彦对上眼都是非常危险的。
“我才不去呢!凭什么非要我去,你去对付他,轰他走啊!”
狠狠撂下电话后,信彦仍在谩骂。
“开什么玩笑,一个破亲戚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信彦喘着粗气,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史惠大气不敢出一下,蜷缩在壁橱中。就在这时,有人踩上了铺在屋外的小石子。
“信彦啊——我是你向田的舅舅,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来人喊道。原来信彦的亲戚已经走到小屋附近了。
“我不是来教育你的。我正好有个朋友是开运输公司的,人手不够,想把你介绍过去。”
史惠紧张得全身僵硬。要是抓住这个机会,大声呼救,就会有人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到时候,她就能得救了。这个亲戚家的舅舅听上去还挺正常的。至少不会像信彦的父母那样,对儿子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她正要张嘴,下巴却不自觉地停住了。不知为何,她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
“等一下,我过去找你。”信彦的口气瞬间平静下来。
壁橱的门被锁上了,但信彦没有给她戴手铐,就急急忙忙出去了。史惠听见他拉开了房门。
“哎呀,好久没见到你啦。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过年的时候你也没去外婆家,大伙儿都很担心你。”
“呃,我们去主屋说吧。”
信彦温顺得跟小猫咪一样,老老实实地跟着舅舅走了。
现在就看史惠的了,是她自己在犹豫要不要呼救。虽然还在壁橱里,可她只要喊出来,那位舅舅就一定能听见。啊、啊……她想把声音从肚子里挤出来,可气才到嗓子眼就停住了。
舅舅和信彦朝主屋走去,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天哪,我为什么喊不出来?史惠心乱如麻。脑子也转不动了。大脑的一部分仿佛因久跪而麻木的双腿,直接罢工了。
在黑漆漆的壁橱中,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是不是想放弃重获自由的希望?
假设她刚才呼救了,也被人找到了,这件事一定会成为轰动全城的大新闻。每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都会反反复复报道这起大案: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被精神失常的游戏发烧友抓回家,关了整整一星期。这么好的新闻材料,媒体岂会错过?周刊小报也会大写特写一通。史惠是被害者,而且尚未成年,主流媒体当然不会透露她的真名。可梦野是个小地方,受害者的身份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再加上网络这么发达,保护个人隐私不过是一纸空谈。史惠的姓名和照片怕是早就传遍了全国。除了家里人,其他人对她的关注都出于好奇。自不用说,人们会将好奇心转向“她被关押时受了什么罪”。连并不八卦的人,想必也会猜测她是不是遭到了那方面的折磨,是不是被侵犯了许多次。
史惠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只觉得天旋地转。就算成功走出这个地方,巨大的痛苦也会如影随形,伴随她一生。
首先,她不可能继续留在梦野生活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快看,她就是那个失踪的姑娘——”人是会说闲话的。梦野是个小地方,她一辈子都躲不掉。其次,就算她能考上东京的大学,离开梦野,闲话也一定会跟过来。只要校园里有一个从梦野考出来的人,流言就会迅速传开。哪天交了男朋友,也得把这件事告诉对方。人家真的会相信,抓她的人没有碰她一根手指头吗?
那都是后话了。更可怕的是剩下的高中生活。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回到原先的日子。只要她出现在走廊上,同学们就会闭上嘴,偷偷看她。等到她走开,大家则开始谈论:“她那几天到底是怎么过的呀……”
史惠全身发抖。就算能平安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待她的也是无边的地狱。她的人生几乎被彻底毁掉了。
其实她要是真心想逃,完全可以把壁橱的门板踹破,这么做的机会有的是。好比现在,只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多踹几脚,就算门上有锁,也是能踹开的。可她就是不采取行动,因为心里有恐惧,害怕得救后发生的事。对她而言,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眼光下,才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干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还轻松点。
史惠晕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绝望的深渊”?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其实她最可能面临的结局,就是在这里发疯,和信彦一起活在空想的世界中。
她明明难过得要死,眼泪却流不出来。心中仿佛有一道高耸的大坝,挡住了她的情绪,甚至阻止她自救。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二十多分钟后,信彦回来了。他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壁橱确认史惠还在。
“你还在呀,太好了,你没背叛我。”
“嗯……”
他的声音很阴郁。史惠无法判断他此刻是“卢克”还是“信彦”。
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屋外传来舅舅把车开走的响声,才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呜呜呜,呜呜呜……”
随即,他自言自语:“谁是家里蹲啊,胡扯……我好歹还是敢出门的好吗?居然把我当精神病人看……我的本事大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抓了个女高中生回来,养在屋里呢!成天待在家里的人干得了这种事?我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
史惠在一旁听得后背发凉。信彦果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是明知故犯。
“死老太婆,看我不弄死你!干吗要叫亲戚来,要是事情暴露了,全家人都要蹲大牢的。你也是共犯,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了。”
说到这儿,他好像把什么东西摔在了榻榻米上。碎片朝四面八方飞去。被摔坏的东西大概是闹钟,因为史惠听见钟里的铃铛发出“叮”的一声。
片刻后,信彦再次离开房间。“喂——”只听见他狂吼着朝主屋走去。史惠能听出他在铺着小石子的地上唰唰地走。他肯定要对母亲动手了。他气成这样,说不定会失手把人打死。
史惠在壁橱里拼命蜷起身子。五感变得迟钝了,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热还是冷。要是能变成动物,进入冬眠状态该多好。

37
加 藤裕也只在事发当天住了一晚医院,做了些检查。医生说,他的情况属于“头部裂伤”,要养两周才能痊愈。好在不用长期住院,定期去看一下就行了。于是第二天傍晚,他就裹着绷带,套着头罩到公司去了。
同事们会如何迎接自己呢?裕也起初还有些担心。谁知大伙一见到他,便投来崇拜的目光,纷纷上前慰问。“哟,真是辛苦你了!”“裕也哥,你没事吧?”不愧是前飞车党成员组成的公司,从“战场”回来的人显然成了大家眼中的英雄。社长龟山更是心情大好,召集全体员工,先是强调:“考虑到公司的业务,随便跟人打架肯定是不妥的。”随即话锋一转,大力表扬了两名参战的员工:“不过,加藤和酒井助白蛇的弟兄们一臂之力的精神非常可嘉,大家掌声鼓励!”裕也顿感脸颊发烫。其实刚开打没多久,他就被人击中后脑勺,不省人事了,可他还是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骄傲。龟山还批了他三天带薪假,说:“你这周就好好休息吧。脑袋裹成这样也没法跑生意啊。”裕也心潮澎湃,心想这下能让社长彻底记住自己了。
事发当晚的局面其实并没有失控。开战后没几分钟,警卫就赶到现场,还报了警。两方人马一溜烟地逃了,第一回合就此告终。几个挂彩的人没来得及逃,被警察抓住了,裕也是其中之一。念在他是出面劝架的,再加上警方也查明他是被人从身后打晕,并没有参加斗殴,所以他当晚就被放出来了。临走时,他看见负责审问巴西人的少年组刑警烦躁地吼道:“有没有会说巴西语的人啊?”但他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巴西语”这个东西。
静下心来一琢磨,裕也再次痛感打架的模式变了。如果是两个飞车党打起来,大家嘴上虽然会骂“看我不弄死你”,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得太绝,因为日本的流氓在这方面是有默契的。总会有调停者在合适的时机出现,让双方握手言和。可巴西人不吃这一套。用钢棍打伤裕也的那个少年也许没有明确的杀意,但他动手时毫不犹豫,没有对“也许会沦为杀人犯”抱有丝毫的恐惧。要是让裕也再次回到那个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冷静地面对。如今他打心眼里不想再和巴西人打交道了。虽然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害怕”,但现在只想离他们远远的。
住在自己的公寓不太方便,他决定去父母家休养几天。二楼有他小时候住的房间。有了兴致,就躺在被褥上翻翻从BOOKOFF买的漫画。他好久没这么悠闲过了。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一个工作狂人。想想那段混社会的日子,不得不说他现在真是改头换面了。
“喂,裕也啊,我要出去一趟,你照顾一下翔太。”
楼下传来父亲的喊声。一看表,这才下午三点。
“妈呢?”裕也躺着喊道。
“去地区活动中心参加妇联的活动了,正跟街坊们聊天呢。”
无奈之下,裕也只得爬出被窝,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去。只见父亲穿得很正式,头上还抹了发油。
“哟,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有点事……”
“赛车场?弹子球店?”
“不是不是,你可别跟你妈瞎说,不然她又要炸了。”
“那你到底要去哪儿?”
“嗯?嗨,我也是去开会的,开完就出车,不回来吃晚饭了。”父亲没有直视裕也,好像很不想把去处说出来。
“我说你啊,你要是真去赌钱,别说是妈了,我也要发火。你的债是我还的——”
“我都说了不是去赌钱!”父亲怒声说道,“只是去参加在寺里举行的学习会!”
“你要去寺里?参加学习会?”裕也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就不能去寺里转转吗?”
“那倒不是,可你不是一直……”
“你别老不把爸妈放在眼里。赚得再少,爸妈也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人。”
“瞧你这话酸的……谁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我只是纳闷,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寺庙这种地方吗?还说他们就知道靠死人的葬礼赚钱。”
“我这次要去的寺院不一样,属于一个叫‘沙修会’的佛教宗派,专门有人讲解佛法,我想去听听看。”
父亲转身走向房门,裕也连忙跟上。
“爸,那不会是什么新兴宗教吧?”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唉……你也到了会被这种东西骗的年纪。最近梦野冒出好多这种宗教组织,闹出不少事来。你没听说过?”
“你就放心吧,我不会上当的。再说了,就算他们要我出钱,我也拿不出来啊。”
父亲自嘲着坐在玄关的台阶上,穿上鞋子。
“爸,要是他们让你买来路不明的壶啦、佛像啦,你可千万别掏钱啊。”
“我不是说了吗,我也没钱买。”
说到最后,父亲显然有点不高兴,气呼呼地走了。裕也凝视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一旦碰壁,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寄望于神佛的指引?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总喜欢找占卜师算命。裕也特别不理解这种行为。梦野有那么多新兴宗教和占卜师,难道是因为这一带的苦命人特别多?
翔太睡在客厅的暖桌旁。裕也也钻进暖桌,陪他一起睡。啪嗒啪嗒……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窗户。抬眼一看,才发现外面竟不知不觉下起了纷飞的大雪。裕也不禁感叹,这病假来得真是时候。肩膀也放松了不少。架在暖炉上的水壶响了,壶嘴喷出的热气刚好让房间湿润起来。
入夜后,母亲回了一趟家,吃过晚饭去小酒馆上班。家里又只剩下裕也和儿子。母亲临走时看着外头的天气,满面愁容。“星期五晚上下这么大的雪,真是的……这下还有谁愿意出门。”
裕也和翔太一起泡了澡,又给孩子换上了睡衣。就在这时,放在暖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屏幕,竟是柴田打来的。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呢?
“裕也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柴田低声说道。
“哦,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忙什么。”
“头上的伤不碍事吧?”
“不碍事,享受完这几天的假就能正常上班了。”
“哦……话说你现在在哪儿?”
“我吗?在我爸妈家。”
“出得来吗?”
“现在?”
裕也不禁望向窗外。白色的雪花在黑暗中飘舞。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晚上九点。
“我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啊?”
“电话里说不清楚。”
“啊?”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柴田的口气,让裕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师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是见面说吧。”
“可翔太还在我这儿呢。我爸妈都要工作,不在家。”
“求你了,孩子就不能找人带一下吗?”
“那……你在哪儿?”
“美园的停车场。那儿不是有两个停车场,我在靠里的那个。”
“美园?你在店里喝酒?”
“我都说了,我在停车场啊!求你了,快过来吧!”
柴田不住地央求。裕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些手足无措。但开口求他的毕竟是柴田,他无法拒绝。
“好吧,那我把孩子哄睡了就过去,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好,对不起啊,我等你来。”
柴田挂了电话。他的声音是那么轻,裕也仿佛都能想象出他呼出的白气。
他只能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先让翔太在暖桌边睡好,自己穿上厚厚的毛衣,戴上毛线帽。暖炉一直开着太危险了,必须关掉,然后再检查一下门窗有没有锁好。撂下年幼的孩子独自出门很过意不去,所以他连忙给父亲发短信:
“我有点急事,要出门一趟。要是没什么生意,你就早点回来吧。”
十分钟后,父亲回了短信:“下雪了,根本拉不到生意,我这就回去。”反正翔太也睡着了,裕也干脆出门了。
跑出去一看,雪已经积了十多厘米。难怪四周这么安静。风也停了,所以雪悄无声息地积了起来。他从储物间找出防滑链条,装在车轮上。手上明明戴着劳动手套,手指还是冻麻了。尾气像活物一般袅袅升起。这种天气,没人会在大晚上出门吧?父母的愁容顿时浮现在他眼前。
他坐进驾驶席,缓缓踩下油门,将雨刷的速度调到最快,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注视前方。开了整整一公里,都没有看到一辆车从对面驶来。
美园的停车场在积雪的点缀下变成了白花花的蛋糕。地上几乎没有车辆出入留下的印记。场子里倒是有几辆车,不过肯定是车主嫌雪太大撂在这儿的。这里是商店街名下的免费停车场,自然没有管理员看守。裕也很快找到了柴田的白色皇冠。车亮着小灯,停在角落的位置,车顶上都是雪。这时,柴田也看到了裕也,忙走下车。他还穿着公司的工作服,看来是一下班就过来了。也许是因为路灯太昏暗,他的脸色差得吓人。裕也把车停到他跟前,打开车窗问道:
“师兄,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你先下车吧。”柴田弓着背,跑过来说道。
裕也照他说的下车了,但没有熄火。他一边搓自己的手臂,一边原地踏步,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好差!”
“我跟你说,我闯大祸了。”柴田绷着脸回答。
“闯祸?”
“你来看……”
柴田扬起下巴,走到自己那辆车的后备厢前。裕也跟了过去。柴田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后备厢的盖子就弹了起来。
周围光线昏暗,裕也看不清后备厢里的东西,只觉得那是个很大的物件,不经意地探头一看,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个人。他顿时吓得腿软,跌坐在地,后脑勺撞在身后的铁丝网上。挂在栅栏上的雪都落在他脸上了。
“啊、啊、啊……”裕也说不出话,全身发抖。
“裕也,我闯大祸了……我杀了个人……”
“杀、杀、杀了个人?”
“是的……”
“你、你、你杀了谁?”
“社长……”
“社长?”裕也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扶着铁丝网站起身来,咽了口唾液,再次打量后备厢里的“东西”。那的确是他们的老板龟山。人高马大的龟山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后备厢里。一看到那张黝黑的脸,裕也的腿又软了。他只能牢牢抓着铁丝网,不让自己再次摔倒。
“师、师兄,人真的死了吗?不、不会是你搞错了吧?说不定他只是晕过去了。”
“我没搞错。他没气了。我用领带把他勒死了。”
“勒、勒死了?为、为什么……”
裕也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膝头不住地打战。
“不知道……”
柴田摇了摇头,茫然若失地杵在原地。
“怎么会不知道呢!”
“社长没给我徽章,我越想越不服气,今晚找到他常去的那家……呃,就是他的相好开的小酒馆,在这附近。我直接找到社长,当面跟他说了我心里的想法。可他只是让我‘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有什么不足’……我怎么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好!我老实说不知道,于是他说,‘所以你才没法出人头地’。这也太伤人了吧。当老板的,怎么能对拼命工作的员工说这种话?我不肯罢休,一遍遍地说不服气。可他摆出一副特别鄙视我的样子,转身就走。我一气,立马追上去。追到停车场的时候,我伸手推了社长的后背一把,说‘你他妈的别瞧不起我’……”
“天哪……”
“我也是喝醉了,又有点激动,眼看着社长瞪着眼睛朝我扑过来,说‘你小子找死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头顶向他的下巴。大概是角度刚刚好,砰的一下,给我顶着了。然后社长就往后一倒。”
柴田手舞足蹈地说着当时的场面。“然后呢?”裕也催他赶紧往下说。
“他的后脑勺狠狠砸在地上,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我马上解下他的领带,缠住他的脖子勒紧……”
“你这是何必!”裕也脸色大变,“只是用头顶一下,最多是跟老板动手而已!”
“怎么说呢,我也是一时激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用力勒着他的脖子。当时我想,这下肯定没法回头了。也不知是怎么了,那时候我特别冷静。”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想找你商量商量。”
“商量——这可不是能‘商量’出头绪的事!”
裕也不禁抬高嗓门。他被自己的音量吓到了,连忙环视四周,好在并没有看到人影。要是在这里被人撞见,就彻底完蛋了。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那么努力工作,却只给了安藤徽章,这也太过分了吧。”
“哎呀,你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
裕也赶紧关上了后备厢盖。他不想再多看尸体一眼。
“话说,你是自己把社长搬进后备厢的吗?”
“嗯,是啊。”
“亏你搬得动两百斤的壮汉。”
“可不是,我也纳闷。”
柴田表情僵硬。裕也低头一看,发现地上的确有拖拉的痕迹,看来真是柴田自己搬的。
“师兄,去警局吧。”
“你要我去那儿?”
“你不去谁去啊。自首的话,应该能轻判吧。”
“可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那也没办法。祸都闯出来了。”
“就不能想法子糊弄过去吗?”
“怎么糊弄啊?!”裕也轻声喝道,那口气像在喷火似的。
“比如说他突然失踪了什么的。”
“根本说不通。社长为什么要失踪?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可他一直有很多仇家,就算突然蒸发了,也不至于像那个女高中生那样闹大吧。”
“师兄,你就别做梦了。不行的,去自首吧!”
“我不想坐牢……”
“这不是废话吗,没人想坐牢!”
“那……先让我考虑一晚上吧。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不到星期一不会有人发现。”
“社长的家里人不会起疑吗?”
“我听说社长到处拈花惹草,他老婆都懒得管了,应该不会立刻开始找人。”
“那我该怎么帮你?”
“让我去你租的公寓住一晚上吧。”
“啊?这……”裕也脸色一沉。
“不行吗?”
“呃,倒不是不行……”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视线飘忽不定。“那就让我住一晚吧,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
“嫂子那边要怎么说?她要担心死了。”
“我刚才给她发过短信,说去你那儿玩了。”
“你这方面倒是沉着得很。”
“求你了。”柴田苦苦央求,发出的声音如同丧家犬的哀号。雪花染白了他的发丝。
“好吧,先回我那儿暖暖身子,然后再慢慢想法子。”
“那你带路,我跟着你。”
“你的车胎没套链子,开得了吗?”
“我用的是防滑胎,这点雪不碍事。”
柴田坐进皇冠。裕也实在没办法,只能走回自己的车,启动雨刷,拂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龟山的奔驰就停在他眼前。社长的家人一旦报警找人,警方会立刻发现他是在这里消失的。怎么办?裕也毫无头绪。此时此刻,能稳住自己的情绪就不错了。
两辆车在雪中小城小心翼翼地行驶。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38
堀 部妙子的确邀请了那个五十岁上下的出租车司机加藤来参加沙修会的讲经会。他嘴上答应了,但妙子还以为那不过是客套话,没想到人家真的冒着大雪来了,还穿得特别正式,抹了发油。一进大殿,他便发现在场的人几乎都是女的,不禁笑道:“哎哟,瞧这架势,我还真有点难为情。”说的就像他特别有女人缘似的。加藤的厚脸皮让妙子无言以对,但能拉到人总归是好的,好歹是一笔功绩,她的心情还算不错。
“我们的导师叫沙罗。她提倡的教义是‘不追求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很多人都受到了她的鼓舞。希望您也能仔细听一听她的演讲,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妙子一口气说出这段拉人入会的套话。加藤听完竟红了脸,美滋滋地说道:“这里好香啊……我工作的地方都是臭烘烘的男人,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能闻到这么香的味道,我这趟也没白来。话说这些女人都是单身吗?”
“那倒不是,大多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但她们肯定对夫妻生活很不满意吧?”
“才不是呢。”妙子有些不快,便反驳了一句。
“怎么不是呢,肯定是老公没满足她们,所以才会迷上宗教的,嘻嘻嘻。”
加藤露出猥琐的笑容,还伸手搂住妙子的腰。妙子吓了一跳,连忙甩开他的手。“哎呀,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加藤夸张地赔笑。进屋后,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年轻女人的胸部和臀部。一把年纪了,怎么能好色成这样?
两人并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三木由香里在他们的斜前方。见妙子和人家点头打招呼,加藤立刻问道:“她是谁啊?”
“我发展的会员,漂亮吧?”妙子轻声回答。
“她老公是做什么的?”
“她啊,离婚了,有个五岁的女儿,平时住在沙修会的道场。”
“太可惜了,为什么这么漂亮的美人……”加藤竟扼腕叹息。
这时,裹成棉花包的区长安田芳江过来了。“冷死了,冷死了,今天这雪怕是也要积起来了。”她搓着手说,“堀部啊,你听说没有?万心教那群人在网上组建了‘被害者联盟’!”
妙子没听明白,歪着头问:“什么联盟?”
“‘沙修会被害者联盟’啊。理事们都快气死了。”
“不好意思,我还没听说。”
“其实我也不太懂,因为不会用电脑。”她往空坐垫上一撂硕大的屁股,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反正这下是彻底开战了。一会儿肯定先从这件事说起。”
听芳江这么一说,坐在四周的人一阵骚动。还有会友表示:“话说回来,我听说万心教的人找到出家会员的家里去了。”
“出什么事啦?”加藤问道。
“我们跟一个叫‘万心教’的宗教组织闹了点矛盾。他们就知道用死胎的鬼魂骗人,还设计陷害我们。”
“呵,宗教战争啊。是不是跟奥姆真理教差不多?”
“才不是呢,那种东西怎么能跟我们相提并论——”
“别生气嘛,我开玩笑的。”加藤眯起眼睛,把手放在妙子的大腿上。
“别这样!”妙子低声抗议,甩掉他的手。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夜店的女公关,疲于应付喝醉酒的客人。
时间到了。最先登场的是一位沙修会的理事。她带着无比凝重的表情走到所有人面前,拿起麦克风试了试:“喂——喂——”然后正色说道:
“各位会员,在沙罗老师发表演讲之前,请大家先听我说两句。也许有人已经听说了——昨天,诽谤我们沙修会的传单发到了梦野市部分地区的居民家中。”
说到这儿,她拿出一张纸,打开展示给大家看。
“这东西太肮脏了,我是一眼都不想多看,但还是要给大家念一念最‘精彩’的部分——‘在我们梦野市,有许多人失去了最亲密的家人,坠入了痛苦的深渊。罪魁祸首就是宗教组织沙修会。他们打着研究佛教的旗号,一心只想敛财。他们用巧妙的手法蒙骗那些有烦恼的人,卷走他们的私人钱财,还把人关在组织名下的设施内……’”
在场的听众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绷着脸,喃喃道:“太过分了!”
“让我们齐心协力,把沙修会赶出梦野吧。如果你的街坊邻居中就有沙修会的会员,请一定要告诉他们,沙修会是冲着财产去的,以后千万别去了。梦野不需要邪教!欢迎大家提供各类有价值的信息,详情请见‘梦野沙修会被害者联盟’的主页。”
“天哪,简直是胡说八道!”芳江起身说道,“这算什么啊,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肃静!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请大家肃静,听我说。我今天早上去了一趟那个所谓的‘被害者联盟’的办事处,发现那就是一间普通的公寓。但我抄下了门口名牌上的名字,对照各类名单筛查了一下,发现那套公寓的主人是万心教的干部。也就是说,诽谤我们的就是万心教!”
大殿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义愤填膺,骂个不停。
“哟,我来得真是时候,看到了一场好戏。”加藤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我们遭到了敌人的攻击啊!”妙子厉声反驳。“七窍生烟”说的就是她现在这种感觉吧。她丢掉保安的工作,也是万心教干的好事,太卑鄙了。
在一片混乱中,身披纯白法衣的教主沙罗老师粉墨登场。她像能剧演员一般,每一步都踩得分外响亮,可一上榻榻米,又开始用脚擦着地走了。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大殿里的空气绷得紧紧的。
“这世道可真不太平啊,没法像窗外的白雪那样干干净净。”
沙罗老师连招呼都没打,就开始了演讲。妙子和其他会员连忙端正坐姿。
“社会就是这样的。最好打一开始就放弃奢望,告诉自己‘世上就没有真正理解我的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父母总以为,孩子是我生的,我肯定是最懂孩子的人。可是在孩子看来,最不理解自己的人往往就是父母。在乡下小地方,这种情况尤其多。因为大家都没有意识到,亲人也有独立的人格。大家可别误会,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拆散亲骨肉。我想说的是,在梦野这样的小城市,最折磨人的就是亲人的束缚了。”
妙子在心中拍案叫绝。可不是!对此刻的妙子而言,最让她头疼的就是亲哥哥。而且在座的会员有一大半是被亲人逼得走投无路,逃到沙修会来的。只有沙修会的会友才是他们真正的“亲人”。
“听说有个宗教组织眼红我们沙修会,暗地里攻击我们?落到头上的火星当然是要掸的,但你们普通会员千万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狗对你叫了几声,难道你还要叫回去不成?对不对?就是这么回事。”
这时,教主第一次笑了。大家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妙子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
“好了,烦心事就说到这儿吧。今天的主题是‘轮回转世’。大家别跪着,怎么舒服怎么坐,时间还长着呢。反正外面下着雪,也没别处可去,偶尔来这儿休息休息也不错。好,大家听说过‘三界六道’这个词吗?所谓三界,是众生生死轮回的三种世界——欲界、色界、无色界。也就是说,三界是众生活动的所有世界。而六道指的是六种迷界,按果报分成地狱、饿鬼、畜生、人、阿修罗、天人六种。啊,不用做笔记,回头看看我写的书就行了,书上都有。现在需要用耳朵认真听。看过,听过,才能化作自己的教养。”
“她在说什么?”加藤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嘘!”
被妙子一瞪,五十来岁的男人竟像孩子似的缩起了脑袋。
教主说得滔滔不绝,一口气也不喘。听她说话,像在听钢琴家演奏。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沙罗老师的发言有这样的魅力。
今天的演讲有点难懂,妙子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很满足,能听到沙罗老师的声音就是饱了耳福。演讲结束后,是跟平时一样的“排忧解难环节”。这天被点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刚离婚没多久,开始讲述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窘迫。她有两个年纪还小的孩子,找不了全职工作,何况梦野也没多少工作机会。想申请低保,却在窗口被工作人员赶了回来。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向她伸出援手。她有时甚至会冒出带着孩子一起自杀的念头。说着说着,她啜泣起来。很多会员也跟着她一起哭。
“这样啊,你也真是不容易。现代的经济低迷不是靠个人努力能解决的问题,是社会机制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一旦跌入谷底,就很难再爬起来了。我觉得,像你这种情况就不要在这辈子挣扎了,再努力也是白搭。抵抗社会哪儿有那么容易。但我不是让你就此放弃人生。你完全可以换一个方向,上另一个台阶,跳出社会的金字塔。到我们这儿来,到这儿来吧。”
教主加强了语气。她总是那么斩钉截铁,所以大家才会备受鼓舞。
发言人的声音变大了,抬起头,眼泪也止住了。她每表一句决心,在场的会员都会鼓励她:“加油!”“别哭!”教主随即高声喊道:“化解得多好啊!”
见状,加藤皱着眉头说:“我好像来了个不得了的地方……”
“吵死了,别说话。”妙子下意识地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命苦的人不止她一个。只要不强求这辈子的荣华富贵,人就会变得无所畏惧。最后全场掌声雷动,人声鼎沸,连窗玻璃都起雾了。
讲经会结束后,加藤提出要跟妙子一起喝茶。
“咱们去国道边那家‘番红花’吧。他们家有红豆汤,这个天喝正好。聊完我送你回去,这么大的雪,你也没法骑自行车吧。”
说着,他又把手伸向了妙子的腰。妙子下意识地一扭,与他拉开距离。
“哎哟,这么讨厌我啊?”
“那倒不至于,只是你老动手动脚的……”
“那是我的坏习惯啦,坏习惯。”厚脸皮的加藤笑着说道。
就在这时,指导员植村叫住了妙子。“堀部,能过来一下吗?”她招手示意妙子跟她去房间的角落。
“话说万心教那事……虽然沙罗老师宽宏大度,但理事会不能放任不管啊。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们一起对付那个受害者联盟?”
妙子一时语塞,只能反问道:“需要我做什么?”但植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脸不快地说:“那个联盟的负责人就住在我的责任区,我都没脸见人了。还有理事怪我监管不力呢。可这种事防不胜防,你让我怎么办。”
“嗯。”妙子随便点了点头。
“我觉得,只能想法子威胁他们了。”
“威胁?”这个词着实吓人,妙子连忙反问了一句。
“不然还能怎么办,要不你给我出出主意?”
“这……突然让我出主意,我也……”
“我们查过了,那个负责人叫丸山典子,是个在便当工厂打工的主妇。老公是梦城停车场的管理员,也是临时工。家里有两个上初中的孩子。儿子上初一,不肯去上学。女儿上初三,是个染了一头金发的小太妹。果然是家庭生活太不幸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沙修会的会员也好不到哪儿去吧?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给她打骚扰电话怎么样?”
“这……”妙子皱起眉头,无法接受如此卑劣的手段,“我想先问问,为什么要我帮忙呢?”
“你不愿意?”
“倒不是不愿意,可会员又不止我一个。”
“但你是唯一一个既有时间,又靠得住的人。你当过保安,心理素质肯定好,”植村抓住妙子的手腕,轻轻晃了晃,“要是你能帮我搞定那个被害者联盟,我就推荐你当指导员。”
“真的吗?”妙子的声音都高了八度。
“正好有一个空位,大家都说该补上。要是你能抓住这个机会,立下功劳,肯定不会有人反对,到时候我也大力推荐你,好不好?”
指导员能领到每月七万日元的津贴。虽然不多,但对妙子这个失业人员而言,这也是宝贵的收入来源。
“我觉得打骚扰电话大概没什么用。”
“那该怎么办啊?我没办法了。”
“直接找她工作的地方可能更有效。她跟她老公都不是正式员工,雇主又怕惹祸上身,出了这种事肯定会立刻炒他们鱿鱼。我就是这么被解雇的。”
“嗯嗯!”植村一脸认真,边听边点头。
“可以先拿着传单去她工作的便当工厂,说‘你们的员工到处发这种东西造谣,你们雇了这种人,也是要负责任的,一定要给个说法’。再吓唬他们说,要是处理结果不能让我们满意,我们就发动抵制运动。都说食品厂最怕这种负面传闻了。”
“这个主意不错。”植村感叹道,“就这么办吧,事不宜迟。”
“你让我一个人去啊?那也太……这是去抗议,人越多越好。”
“好,那我帮你拉点人,我自己也去。大家一起去抗议,让万心教的干部吃不了兜着走。这事你先别跟别人说,我去跟其他指导员商量一下,然后再动手。”
植村越说越起劲。她大概觉得妙子的方法极有可能成功,现在不上这条船就要吃大亏。这人真是爱打算盘,妙子无言以对。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些。对她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升任指导员的机会。芳江也许会眼红她的成功,但她真的顾不上别人了,只想快点逃离憋屈的社会,彻底解放。
谈完之后,她和加藤一起离开了沙修会总部。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加藤把她的自行车装进了后备厢,后盖都盖不上了。
他们坐进车里朝咖啡厅驶去。天色已晚,车灯照亮了飞舞的雪花。
“要不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今天也没心思拉活了。”加藤握着方向盘调笑道。
“你胡说什么呢?”妙子冷冷地回了一句。
“那你就介绍个女朋友给我嘛。”
“你不是有老婆吗?”
“有老婆的人也想要女朋友陪呀。刚才坐我斜前面的那个姑娘就不错。”
“三木妹妹?开什么玩笑。”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妙子火冒三丈。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还想吃天鹅肉不成?
“我刚才跟她打招呼来着,她还对我笑呢,笑得可甜了。”
“你跟她说话了?”
“是啊,我说,‘要是我入会了,你能不能陪我出去兜兜风?’”
妙子长叹一声。自己怎么就拉了这么个蠢货回来。
这时,妙子的手机响了,是妹妹治子打来的。直觉告诉她,准没好事。果不其然,妹妹说她今天跟哥哥去给母亲办住院手续,发现母亲要入住的是特别寒酸的大病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她说,既然哥哥靠不住,那还不如她们姐妹俩出钱,给母亲换个好点的房间。
“妈现在住的是什么病房啊?”妙子追问道。
“感觉是硬往六人间里塞了八张床。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好多污渍。妈一进病房,脸色就变了,但她当着我们的面没抱怨,只说‘这里挺好的,挺好的’……我心疼得不行。”
“小治,你现在在哪儿?”
“医院啊,哥他们办完手续就走了,可我不能把妈撂在那样的病房里。”
“好,我这就过去。”妙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加藤问道。
“送我去汤田镇的爱德医院好不好?我妈和我妹妹在那儿,家里出了点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妙子毕竟是有求于人,就挑重点跟加藤讲了讲自家的情况。谁知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最终,她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
“这种事情啊,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妈也八十岁了,平时是我嫂子照顾。她有时候说话也挺难听的,还抱怨过‘我们家一个月的暖气费要两万块’呢。”加藤柔声柔气地安慰道,“兄弟姐妹要是闹僵了,是最难弄的。又不能彻底绝交不是?家家如此,大家都不容易啊。”
这番话让妙子对他稍稍改观了一些。虽然他一肚子色水,但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妙子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路上积着雪,车开得很慢。电台的天气预报说,雪会一直下到半夜,降雪量预计将超过三十厘米。挡风玻璃前的风景是死气沉沉的白色荒野。“大自然的风光最美好”,这句话是谁说出来的?
抵达医院后,妙子向加藤道了谢,让他先回去。加藤死皮赖脸地说:“下次陪我一起去弹子球店玩玩吧。”妙子微微苦笑,只能先点点头应付过去。治子就等在医院门口,阴沉着脸说:“对不起,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没事,妈呢?”
“在病房呢。”
“快带我去!”
两姐妹走在昏暗的医院大楼里。走廊的灯有一半是关着的。院方也许是想省电,可这样反而凸显出了病房的阴森。
一进母亲住的病房,妙子险些尖叫出声。病床的间隔不足一米,中间只隔了一层廉价的布帘。入住的病人都是老婆婆,整个房间充满了老年人特有的气味。没人开口说话。她的母亲躺在正中间的病床上。
“妈!”妙子冲到床边。
“啊,是小妙啊……谢谢你来看妈……”母亲用虚弱的声音回答。才半个月没见,她已经衰弱得与原先判若两人。
“妈,你跟我走好不好?”妙子俯身在母亲耳边说道,“到我家来吧。虽然我住的公寓很小,但除了我没别人,怎么都不会拘束。好不好,来我家吧。”这些话都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姐!”治子拉了拉她后背的衣服。见她表情严肃,还使了个眼色,妙子就跟她退回了走廊。“姐,你真要带妈回去吗?没人扶,她都走不动路了。让她去你那儿,你真能照顾好她吗?”
“总有办法的。”
“什么叫总有办法——”治子脸色一变,“你还要上班,哪儿顾得了那么多。”
“实话告诉你吧,我前一阵子把那工作辞了。”
“不会吧,为什么啊?”
“你管这么多干吗……”
“怎么能不管!你连工作都没有,把妈接回去要怎么过日子?”
“总有办法的。”
“哪里有办法啊。你有积蓄吗?先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晚上吧。”
“小治,开车送我回去好不好?我要带妈离开这里。”
妙子强行结束对话,回到病房把母亲扶起来,让老人在床边坐好,再把拐杖送到她手里,在一旁使劲搀扶,才让她站起来。
“我们走吧!”
其他患者投来毫不客气的视线。还有个老婆婆不停地嘟囔。妙子几乎是把母亲扛出了病房。走廊里正好有一把折叠式轮椅,她就拿来用了。
“小治,我要把妈扶到轮椅上,你也来搭把手。”
“姐,你这人真是……”治子手足无措,只能照办。
妙子的身子因为愤怒与悲哀变得滚烫。她顾不上以后的事了,此时此刻只想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39
藤 原平助的守灵会在下个不停的雪中举行。会场的占地面积足有两千坪,院子里搭起了大型帐篷,作为宾客的休息室。帐篷里有好几台油汀。为了防止暖气流失,帐篷周围拉了透明的塑料膜,但冷气还是顺着地面毫不留情地杀了进来。前来吊唁的宾客们不得不原地踏步取暖。
藤原生前不愧是梦野的一方霸主,守灵会有众多市议员参加。宾客进献的花圈中甚至有好几个署着内阁大臣的名字。后援会的女眷们穿着丧服,套着围裙,忙于接待各路来宾。几个老人在会场的角落为叫哪家的寿司争论不休。其中一个涨红了脸嚷嚷:“为什么不点‘福寿司’啊!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会场上下全无悲哀之色。毕竟藤原平助活到了八十岁,又是手握重权的本地名士,谁都觉得一辈子能活成他这样也该知足了。
山本顺一与妻子友代一同参加了守灵会。此刻他正坐在钢管椅上,强忍着瑟瑟寒意。他竖起大衣的领子,缩头缩脑。工作人员端来的茶早就凉透了,可一直没人来换,他只能捧在手里,瑟瑟发抖。
“凭什么让我们在这种地方干等着!”友代烦躁地说,“你好歹也是在职的议员,他们不会是故意刁难你吧?”
“别发这么大火嘛。死的是本地的大人物,这种场合是要论资排辈的……”
“可也不能把人扔在帐篷里不管啊。我最多再等五分钟,还不让我进去,我就回去算了。”
顺一压低嗓门喝道:“那怎么行!还没跟丧主打招呼呢!这个时候走人,别人会说闲话的!”
“你说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就行了。是他们招待不周,真有人说闲话,也该说他们。”
“你就再忍一忍吧。这种场合,要是夫妻俩不一起出现,人家会瞎猜的。”
“瞎猜什么?”
“呃……”顺一一时语塞,“各种事情。”
就在这时,藤原后援会的干部端着托盘走过来。“不好意思,大冷天的让两位等那么久。”见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小杯子,顺一换了一杯新的,拿到手里一看,才发现那是热酒,便说:
“呃,酒还是算了吧……能给我一杯热茶吗?”
“酒不是挺好的,我就不客气了。”友代将杯中的热酒一口饮尽。
“夫人要再来一杯吗?”
“好呀,可冻死我了。”友代露出殷勤的微笑。
“别给她喝了。”顺一却拒绝了干部的好意。
“再等五分钟,就能请二位进去了。县联的干事长和理事把手下的小议员都带来了,我们也没想到场面会这么热闹,真是对不住。”
干部毕恭毕敬地鞠了躬,转身离去。一位当过镇议员的老者却走了过来。
“你就是山本嘉一先生的儿子?”他的口气特别奇怪,仿佛话里有话。只见他往顺一旁边一坐,问道:“听说是你送走藤原先生的?”
“呃,不能这么说吧……只是我去事务所找他老人家的时候,他刚巧心脏病发作……我连忙给他做心脏按摩,却没能把人救回来……”
“救护车是几分钟后到的?”
“我当时也是慌了,藤原先生发病后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能肯定,秘书立刻打了急救电话。”
“你没喂他吃药吗?藤原先生应该会随身备一些药啊。”
“这我就……我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呢。”
顺一谨慎地选择措辞。这个老头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吧?
“那藤原先生发病的时候,秘书人在哪儿?”
“在隔壁的办公室。”
“当时房间里就你们两个人喽?”
“是啊。”
“哼,好吧。也是难为你了。”
“您有什么疑问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藤原先生是怎么死的。”
老人缓缓起身,用凛冽的眼神瞪了顺一一眼,便自言自语地走出了帐篷。
“刚才那人是什么意思?太没礼貌了。”友代几乎要站起来,“瞧他那态度,他是不是觉得你见死不救啊?”
“别放在心上。他只是不满我那天碰巧在场吧。”
眼看着友代要冲上去抗议,顺一连忙拦住她。
“这明明是诽谤!要是莫名其妙的闲话就这么传开了,怎么办?”
“不会的。藤原先生本来就一把年纪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寿终正寝的。”
突然,“那时”的光景浮现在顺一眼前。他把苦苦挣扎的藤原放在椅子上,用手肘按住他的脖子,还用自己的体重往上轻轻压了一下。真的是“轻轻一下”。他并不觉得自己“勒”过藤原。只是轻轻按着他,不让他乱动而已。可是……老人的死相近在眼前。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即将逝去的人。
想到这儿,他背脊发凉,瞬间面无血色。
“你怎么了?”友代盯着他的脸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想起藤原先生病发时的样子了……”
“会有点心理阴影也是正常的,别太介意。”
“嗯。”
顺一挺起后背,缓缓做了个深呼吸。还不等新鲜空气吸到肺里,记忆再次在脑中回放。
他伸手捂住了藤原的口鼻。那并非事态所迫,他是故意不让人家呼吸的。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杀意”这个词在脑海中闪过。不可能。那不过是恐慌状态下采取的过激行为,自己压根儿没有杀人的胆量。更何况藤原当时肯定已一命呜呼了。就算给他做心脏按摩,他也活不过来。
“老公,你真没事吧?”友代又问了一遍。
“没事,好着呢。”
这回,他低下头试着调整呼吸。此时他已出了一身冷汗。
“山本先生,让您久等了,请进吧。”
顺一和友代又在帐篷里苦等了十五分钟才被叫到。在后援会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夫妻俩走进主屋。一个老资格议员凑到顺一耳边说道:“待个十分钟就行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大厅的纸门都被拆走了,豪华的祭坛就设在里屋。五位僧人正在为死者念经。大厅中央铺着一床白色的褥子,藤原的遗体就安放在那上面。顺一走上榻榻米,对坐在最里面的藤原家长子打了招呼。因为有很多人排队,只说了些客套话。不过,顺一始终不敢往遗体所在的方向看。虽然死者的脸上盖着布,他还是想躲开。之后,他来到议员们聚集的地方,在最后一排坐定,听僧人诵经。友代可能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跑去没铺地板的门厅找女眷聊天了。
“哟,顺一啊,飞鸟山的工业废料处理厂办得怎么样了?”坐在旁边的市议员前辈突然对顺一耳语,“听说有外地的黑帮碍事,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
“不会的,只要上头批准,就能开始测绘了。”
“可我听说那个黑帮是佐竹组。本地的黑帮也不会袖手旁观吧?希望别闹出什么麻烦事来。”
“还不是因为藤原先生把门口那块地给卖了吗?只要有人掏钱买回来……”
“让谁掏这个钱啊?”
“实在不行,我会买下来的。”顺一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哎哟,不愧是山本嘉一先生的接班人。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下咱们本地的建筑公司就能松一口气了。”
顺一连忙补充道:“呃,慢着慢着,这事麻烦您先保密。”
“搞什么,敢情你还没打定主意。”议员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么一闹,藤原家老三要竞选的事儿肯定黄了。”
“是吗?”
“可不是。他本来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老爹一死,还有谁会让他上位。”
听到这话,顺一倒是松了口气。议员继续说道:
“自民党县联也觉得藤原死得是时候,都在心里拍手叫好呢。想哭的怕是只有被人拆了梯子的泰三。”
他这么一说,顺一便在人群中搜寻泰三的踪影。原来他坐在祭坛旁边,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把眉毛修得那么细,头发也故意竖起来做成了时髦的发型。丧服选的也是那种时尚修身的款式。银行职员居然有这么多时间打扮自己,可见他所在的部门一定很清闲。怎么能让这样一个蠢货坐上市议员的位子!顺一义愤填膺。
“话说那位三少爷……”一旁的议员把嗓门压得更低了,“逢人就说他爸是被人弄死的。不过他也是随便乱说,你别放在心上。”
“什么?!”顺一瞠目结舌,嘴唇顿时颤抖起来。刚才进帐篷的那个镇议员就是听到了这种说法,才特意来试探他吧?
“胡说八道而已,没人信的。”
“亏我费这么大劲抢救他爸爸,他居然这么说我!”
“哎呀,我都说了,没人信他的……”
“就算没人信也不能——”
顺一面露愠色,但腋下已经冒出了冷汗。事发当天,在场的只有他、藤原和秘书。秘书忙着叫救护车,并没有注意顺一做了什么。所以这件事不应该有目击证人,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泰三只是乱泼脏水而已。
虽然理性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果,顺一还是难以镇定。
“我要找泰三抗议!”他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慢着慢着,你疯了吗?”议员连忙阻止。
“可要是由着他说,闲话会传开的。”
“别犯傻,这可是守灵会的会场。”
“所以才要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哎呀,你先冷静冷静!”
周围的宾客察觉到了身后的争吵,纷纷回头。“喂,别吵了!”一位老资格的市议员斥责道。顺一用鼻子出了口气,拼命压制自喉咙深处涌起的冲动。
“顺一,要不这样吧,我回头找藤原后援会的人帮你说说。你就别胡闹了,好不好?”
“既然是这样,那我今天就不计较了。”
“也难怪你会气成这样。那小子娇生惯养,一点道理都不懂。”
顺一把到嘴的狠话咽了回去,瞪了泰三一眼。藤原家的老三长了张细长脸,此刻正在跟后援会的跟班们说话。他们不会在议论我吧?想到这儿,顺一的脸都发烫了。
就在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他早就把手机调到了振动挡,所以铃声没响。拿出来一看屏幕,竟是薮田敬太打来的,他顿时觉得胸口一闷。
敬太昨天告诉他,弟弟幸次把市民运动家坂上郁子抓回来关了起来。顺一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不愿去想而已。他当时就命令薮田兄弟立刻放人,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可不想再听到坏消息。怎么办,要不要接呢?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手机不振了。敬太也没有留言。屏幕上只剩一个表示“未接电话”的符号。莫非他没什么急事?可“那件事”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了呢?
顺一感觉胃里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祸是那群野蛮人闯的,自己凭什么要跟着受罪?
过了三分钟,手机又振了,还是薮田敬太打来的。接不接?他要是为了坂上郁子的事,顺一就不能接了。敬太一旦向他征求意见,他就会陷入最糟糕的处境。顺一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却转不起来。
最后,顺一还是用颤抖的指尖把手机给关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见状,身旁的议员问道。
“着了点凉……”
“那就回去吧,也真是难为你了。选举不会再出幺蛾子了,你近期就专心处理飞鸟山的项目吧。每个议员的后援会里都有建筑公司的老板,大伙儿都盼着工业废料处理厂能早些建起来。”
“好,那我先告辞了。”
顺一起身朝周围人鞠躬示意,又去找友代,告诉她该走了。妻子和别的太太们聊得正欢。
“我们准备去吃点好东西……”
友代嘴里一股酒味,把顺一吓得不轻。
“下这么大雪还要往外跑?”
“不行吗?”
“呃,倒不是不行……你想去就去吧。”
“山本先生可真开明!”在场的一位太太娇滴滴地奉承道。顺一真想吼她一句:这里可是守灵的会场啊!
他独自走出宅邸,发现门口排着一溜冲着吊唁宾客而来的出租车,便坐进了最前面的那辆。这个时候回家只会徒增烦躁,他决定去今日子住的公寓,借助年轻女人的身体逃避现实。
话说回来,薮田兄弟究竟把那女人怎么样了?顺一把身子埋进车座,闭上双眼。要是他们放了人,坂上郁子肯定早就冲去警局了。警方会立刻采取行动,找他了解情况。毕竟山本土地开发和薮田兄弟的关系在梦野人尽皆知。既然警察没找上门,那就意味着人还被关着?
胃仿佛变得更重了。顺一掏出手机,正想开机,手指却定住了。不行,现在绝不能跟薮田兄弟扯上关系,否则一定会受牵连。
那该怎么办?要是放任不管,薮田幸次说不定会杀了坂上郁子灭口,发展成震撼梦野市的惊天大案。人们也许会怀疑他山本顺一才是幕后黑手。
车里明明开着暖气,顺一却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要不干脆报警吧?就说“我认识两个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人,听说他们抓了个人关在仓库里,请警方立刻去救人”。这么做显然是背叛薮田兄弟的信任,但顺一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是自掘坟墓,不值得同情。
于是顺一翻开手机,把大拇指放在电源键上。
不行!真要找警察,那昨天就该找。自己拖了整整一天,要怎么跟警方解释?就算副局长是他的老同学,也不能把这么大的事给压下去。
薮田兄弟不会真的杀人灭口吧?顺一只能硬逼着自己相信,他们不会轻举妄动。虽然弟弟幸次跟野狗差不多,但他哥哥还是讲道理的。
岂有此理,这对兄弟真是给他惹了天大的麻烦。他都劝了不知多少次了,而且本就不喜欢用强硬手段逼人就范,始终想用对话解决问题。
一股焦躁感涌上心头,令他喘不过气。
总之,就当昨天没跟薮田敬太联系过。眼下只能这样了。无论事情发展成什么样,都要一口咬定是薮田幸次自作主张,他完全不知情。
顺一真想干脆把手机扔掉。都怪世上有这种东西,事态才一发不可收拾。
不妙啊。顺一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要是死去的父亲能突然显灵帮他一把该有多好。

40
昨 天,相原友则再次遭到土方车的袭击。万幸的是今天恰好是周末,他可以窝在自家卧室,躺在被窝里养伤。如果赶上工作日,那就只能请假了。他什么都不想干,也没有食欲,早上醒来后还没有吃过东西。全身的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不受大脑控制,弄得他动不动就打嗝。为了把嗝止住,只能不停地喝水。
友则切身体会到,对一个普通市民而言,有人要置自己于死地是多么可怕。光是回想起那一刹那的恐惧,都让人浑身发抖。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遇袭后,他打电话给车行叫了辆拖车。自己也跟着车回去,在那儿借了一辆代用车,顺便让工作人员帮着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出了很多血,但伤口貌似不用缝合,贴张创可贴就完事了。他还把沾满泥土的衣服脱在车行,借了一套工作服先穿着。
之后,他便回到了市政厅。本想找宇佐美和稻叶求助,告诉他们自己遭到了第三次袭击,谁知这两位都出去了,下班前不会回办公室。无可奈何的友则也只能打道回府。见友则额头上贴着创可贴,又穿着车行的工作服,行政爱美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但友则实在太累了,没有闲心给她解释。
回到家,友则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对上司坦白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首先,他得解释没有当场报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他旁边坐着个女人。而且事发地点是冷清的农用道路,周围除了情人酒店别无一物,更何况事发时间在下班之前。其次,这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是个有夫之妇。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他就成了她的援助交际对象。说白了,昨天的友则是个嫖客。这可是公务员致命的污点。他不是没想过把这部分略去不讲,可是昨天碰巧有个在附近干活的农夫帮了他一把,这么关键的细节绝对瞒不住。西田肇一旦被捕,车里还有个女人的事会立刻败露。虽然此刻友则顾不上人家,可援助交际的事一旦见光,女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丽人俱乐部也会受牵连。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总之,要是选择报警,他也无法全身而退。
真是飞来横祸。如果是援交惹出来的麻烦,那他无话可说,可西田肇要找他的碴,那就是恩将仇报了,因为友则在处理西田的事时并没有犯什么原则性错误。
友则闭着眼睛,连连叹气。他一次接一次地打瞌睡,但都睡得很浅。因为昨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就紧张起来,几乎整晚没睡,只能在白天补眠。西田肇很有可能已经查到了他的住处。一想到歹徒会在夜间发动袭击,他便吓得肝颤。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西田不想申请低保,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没有要求了。他只是在对友则发泄母亲不幸冻死带来的怨恨。
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是不怕坐牢的。说不定他巴不得把自己弄进去。对一个连沟通都成问题的人来说,社会的确是充满痛苦的地方。这一系列事件也让友则深刻体会到,不讲道理的人有多可怕。
当天下午,友则决定去西田家查探一番。窝在家里也无济于事,就这样等待天黑才更吓人。要是能亲眼确认敌人所在,他还能稍微松口气。万幸的是外头正下着雪,这种天气是没法“赛车”的。
他穿上厚厚的毛衣,套好羽绒服,又戴了棒球帽和口罩遮住脸。走到停车场,往车行借给他应急的卡罗拉车胎上装防滑链。暖过车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雪虽然小了,天空仍被厚重的云层覆盖,全城上下都阴暗极了。除了打雪仗的孩子们,街上看不到其他人。冷清的光景让友则又郁闷了几分。
慢慢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西田肇居住的荣新村。抵达停车场后,友则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那辆破旧的塞利西欧。很快,他就找到了,车身上有十多厘米的积雪。莫非西田还在家?如果在,那就不得不佩服他胆量过人。他都袭击过友则三次了,警方随时可能找上门来,他却镇定地待在家里。
友则走下车,把棒球帽往下拉了拉。他先来到中庭,仰望二楼最靠边的窗口。那儿是西田的住处。窗帘拉着,屋里也没开灯。因为电力公司断了他家的电,他想开灯也开不了。
之后,他从靠近走廊的入口走进那栋楼,确认四下无人后,瞄了一眼西田家的信箱。里面堆满了各类催款单。连单子都懒得拿回去,可见他压根儿没打算付钱。
这时,一位全身是雪的老婆婆拎着刚买的东西回来了。友则摘下口罩说道:“不好意思,我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请问住在最里面的那位西田先生平时一直在家吗?”
“不知道啊,我本来就很少跟他们打交道……那家的妈妈最近刚去世吧?打那以后,我就很少看到她儿子了。”
“那他会出门上班吗?”
“天晓得。啊,我知道了,你是低保科的吧?这个新村有好多吃低保的人,所以你们常来调查对不对?你今天也是来调查的吧?你要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工作,干吗不当面问他啊,别来问我!”老婆婆瞬间表现出了敌意,对着友则滔滔不绝起来,“先跟你说好,我可不是吃低保的人。因为我家老头子给我留了一笔钱。我也一直在工厂干到六十五岁才退休,好歹有点积蓄。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未来好好打算。干得动的时候不存钱,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到找政府负责,这也太不要脸了。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老婆婆可能有些耳背,说起话来嗓门特别大。“呃,您小声点行不行……”友则连忙劝阻,无奈老婆婆仿佛有无穷的表达欲,完全刹不住车。
“可是,死得干脆就罢了,要是生病拖上几年,那就完蛋了。有些人能投靠孩子,可我不行啊。我儿子都四十五了,还只能打打零工,因为他原来工作的地方破产了。他有老婆孩子要养,干的却是时薪只有几百块的活。他的负担已经很重了,怎么能让他养我呢。”
“麻烦您小点声行不行?”
“所以,政府也得再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啊。不能对这些兢兢业业工作的人不管不顾。我哪天要是生病了,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好……”
“哟,你没骗我吧?”
“嗯,没骗您。”
“那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
“不用了,我还有工作要忙呢。”
友则推着老婆婆的背,让她往家走。目送她离去后,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位老婆婆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友则思索起来。来都来了,最好能亲眼看西田肇一眼。对现在的他来说,不知道敌人身在何处最可怕。
再次确认周围没人,他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来到西田家门口,弯下腰,竖起耳朵细细地听。屋里静悄悄的。既然没有电用,那就没法看电视,也不能用暖桌了。天这么冷,西田是如何取暖的呢?用被子裹着自己吗?想了也是白想,天知道他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要不敲门试试?再劝一次,让他申请低保,这样自己就不会被记恨了。不,没用的,历史一定会重演。西田肯定会把他轰走,伺机报复。
友则冻得膝盖发抖,站着不动也痛苦难耐。
“他在不在家啊?”背后突然有人问道。友则吓得直起身,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位老婆婆又杀回来了。
“嘘!”他竖起食指,皱起眉头让老婆婆别吱声。老婆婆哪管得了那么多,大声喊道:“要是他不在家,你就到我家去等呗。我给你泡壶茶喝。别客气。喂——西田先生,你在家吗?在就回个话啊!”
她边喊边咚咚咚敲铁门。友则连忙把她拉走。
“干什么啊,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别喊了,求您了……”友则轻声央求。
这时,门后传来了脚步声。友则大惊失色,呆若木鸡。门锁咔嚓转了一下,门被推开了。胡子拉碴的西田探出头来。他穿着运动衫,外面套了件棉袍。
“你、你、你要干吗?”他的口吃还是老样子,只是声音略显沙哑,可能是刚起床的关系。
老婆婆在一旁插嘴:“哦,这人是市政厅的,要找你谈低保的事。”
“您好,我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相原。您别怪我多管闲事……我还是觉得您可以试着申请一下低保。我看您家的电和煤气好像还没恢复。住在这么冷的地方,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哎哟,还有这么热心肠的官老爷啊?我要不也去申请一下算了。”
友则伸手拦住她。“老婆婆,请您先别插嘴。”
“你这是干什么?”
“您这样太碍事了,我都没法跟人家谈正经事。”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懂不懂尊老爱幼——”
“好了好了,请您先到一边去吧。”友则绷着脸指向走廊另一头。老婆婆嘟囔着走开了。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轰走老婆婆,友则再次转向西田。对方表情凶狠,死死瞪着他。
“呃,话说低保的事——”
“你、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对,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我都说了用不着!”
见西田要关门,友则下意识地握住门把手,将门拉住。
“呃,那您不要再做那种事了,好吗?我是一片好心,您却这么记恨我……您母亲的死的确是个悲剧,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你来窗口后没几天她就过世了,不是吗?就算我给您申请了,也来不及。”
友则把头插进门缝,据理力争。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五十厘米。
“您要是再不收手,我就要报警了。到时候您就要进监狱。您听明白了吗?”
友则的声音都发颤了。西田一言不发,全身的肌肉紧绷着。
“要是您现在收手,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笔交易对您来说还是划得来的。”
西田轻轻踹了一脚,踢到友则的大腿上。
“不要再开土方车撞我了,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没命了。您也该解气了吧!”
突然,友则的身子朝后倒去,因为西田突然松开了门把手。友则的头狠狠砸在墙上,疼痛让他不禁咬紧牙关。眼看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来,他无暇思考,下意识地躲开了。咔!物体碰撞的响声传来。回头一看,竟是一把铲子。西田是想用铲子打他。
死定了——友则在走廊上打滚,好容易躲开了铲子头。他也想站起来,可腿都被吓软了,只能连滚带爬。
“救命啊——”他好容易才挤出这句话。走到半路的老婆婆被动静引了回来。眼前的光景吓得她一声惨叫:“天哪!”
“报警!快报警!”
“哎哟,宫田阿姨,宫田阿姨……”只听她边跑边喊老姐妹的名字。
友则沿着走廊一路往前爬,又滚下楼梯。西田怒吼着紧追不舍。爬出楼门后,友则总算站了起来,在雪地中跑了一段路。奈何他已经惊慌失措,跑着跑着腿就打结了,摔了好几跤。好容易跑进停车场,又被台阶绊倒了。挥舞着铲子的西田就在身后不远处。友则急中生智,起身对准西田的脚扑去。西田被他撞倒,铲子也脱手了。
“混账东西,你有完没完啊!”友则骑到他身上吼道,“我的车都被撞烂了,你知道修车要花多少钱吗?!”
紧接着一拳挥上去,他情绪瞬间失控。友则这辈子就没打过架,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打。他本想再打一拳,却被西田轻易躲开了,挥下去的拳头砸在了积雪覆盖的沥青路上。友则疼得直皱眉头。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伸出来,掐住了他的脖子。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的位置刚好对调了,自己被压在了下面,无法呼吸。他连忙用上全身力气反抗,双腿踹了又踹。无奈西田个头太大,他的挣扎根本不起作用。
远处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看来是有居民报警了。闹出这么大动静,没人报警才怪。
再撑一会儿就有人来了。到时候,西田就会被逮捕。友则的脸颊越来越烫。他咬紧牙关,眼泪都渗出来了。
再撑一会儿就好,马上就结束了。只要撑到警车来……
被西田按在雪地上,友则在心中拼命鼓励自己。

41
久 保史惠终于得到了第二次洗澡的机会。头发被汗水浸得黏黏糊糊,她实在受不了了,便向信彦提出了请求:
“卢克,我想再去洗个澡……”
她故意喊出信彦在游戏世界中使用的名字,佯装平静,心里却是战战兢兢。
正在打游戏的信彦停顿片刻,望向主屋,没想多久便答应下来:“哦,行啊。”接着,他扬起下巴,示意史惠进壁橱等着。待史惠把自己铐好,他说:“那我去给你放热水。”说完便离开了小屋。
这么看来,信彦的母亲应该不在家。如果她在的话,信彦一定会先把她支走。想到这儿,史惠推测了一下:她是不是被信彦打伤,住进了医院?昨天,信彦在舅舅告辞后跑去主屋大闹了一通。史惠听见了激烈的怒吼,还有惊天动地的响声。不难想象那场面该有多可怕。主屋的人不可能毫发无伤。话说回来,今天的早饭是酸奶加速冻肉包。午饭则是杯面。种种迹象显示,信彦的母亲不在家的可能性很高。
问题是,她伤得有多重呢?当然,史惠没有义务要替她操心。她明知儿子闯了祸,却不敢接近小屋一步。从某种角度看,她就是信彦的共犯。可史惠已经被关了一个星期,这些大道理也逐渐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此时此刻,她只盼着周围的环境能尽可能保持原样。她已逐渐掌握逃避现实的方法,怕的是事态进一步恶化。要是人家真的住院了,接下来的一日三餐要怎么办?光是考虑这个问题,史惠都备感郁闷。
二十分钟后,信彦回来了。
“好了,我们走吧。”
史惠被带出壁橱。信彦跟上次一样,用毛巾蒙住她的眼睛,拉着她的袖子往前走。史惠拖着小碎步跟着。走到房门口时,她换上凉拖,来到阔别已久的户外。
她很快意识到外面在下雪,雪花拂过脸颊……难怪四周这么安静,都听不到一声鸟叫。脚下的雪沙沙作响,至少积了有十厘米吧。嘴唇一点点变干,脸颊阵阵刺痛。
两人穿过主屋的后门,朝浴室走去。中途走到一个铺着木板的房间。这时,史惠听见其他房间里好像有什么动静。除了信彦,屋里还有别人。
“在这里等着。”信彦松开史惠的运动衫,走开了。
没了向导,史惠顿时失去平衡,身子稍稍晃了几下,好容易才站稳。她下意识地把蒙住眼睛的毛巾往上拽了拽,看向自己的脚边,视线不经意地扫到了旁边。榻榻米房间的纸门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条五厘米宽的缝。昏暗的房间里铺了一床被褥,被窝里分明躺着一个女人。信彦正弯下腰,对着那个人轻声说话。细微的声音传进史惠的耳中:“给我乖乖躺着。”
史惠毛骨悚然。原来信彦的母亲还在家,就躺在隔壁的房间里,只是伤得太重起不来。
心跳瞬间加速,后背却阵阵发凉。面对这样的局面,她该做出怎样的抉择?应该趁机求助吗?不,信彦的母亲是帮不上忙的——此时此刻,史惠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个母亲明明知道儿子抓了个人关在小屋里,却无动于衷。她屈服于儿子的淫威,低三下四地只求活命。
最关键的是,史惠自己也仿佛被打了麻药一样,发不出声。她只能默默呼吸,脚也动弹不得。
她把毛巾拉回原位,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信彦推了推她的后背,说“走吧”,把史惠吓了一跳。
“跟上次一样,把脱下来的内衣扔进洗衣机就行了。衣服烘干之前,你就先穿男款内衣忍一忍吧。”
信彦在她耳边说道。那平和的口吻反而让史惠感到了更胜从前的疯狂。
泡澡的时候,无边的绝望也折磨着她。信彦的父母是指望不上了。当爹的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小屋的异样。夫妻俩都对儿子的行为视而不见,逃避现实,自欺欺人。
心对身体的控制力到底有多大?昨天,信彦的舅舅都快走到小屋门口了,史惠也没能大声呼救。全身上下都找不出支撑她求救的勇气。眼下她最怕遭遇更大的危险。除非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否则她绝不敢轻举妄动。照理说,她肯定是希望得救的,然而事到如今,她都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想不想逃出去了。稍微动动脑筋,大脑的某些部分就会变得麻木,意识也是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仿佛裹了一层薄纱。
她悄悄打开了浴室的窗户。上次洗澡的时候,信彦明确警告她不许开窗,但这次他并没有提,史惠的手就下意识地伸了过去。
她把窗户打开一小半,看了看窗外。屋后是一片山坡。高耸的树木蒙着白雪,仿佛巨大的刨冰。垂眼一看,一座小平房映入眼帘。啊,那就是信彦的小屋吧,也是他心中的“斯凯亚三号”飞船。她注视着关押自己的地方,叹了口气。小屋看上去还挺新的,铝合金窗框闪出些许光泽。屋顶上的积雪将它装点得分外可爱,像童话故事中的点心屋,并不像鬼屋那样阴森。这让史惠稍感欣慰,虽然发生在屋里的事诡异至极。
当晚,史惠总算吃上了像样的饭菜。主菜是肉扒,配菜是卷心菜丝。信彦好像硬把母亲拖起来,逼着她做出了这些东西。吃饭的时候,信彦跟平时一样一声不吭。他的手是那么瘦弱,看着不像会打架的人。但他依然随身携带电击枪,从不把它从脖子上拿下来。
每次吃饭的时候,史惠都会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先对信彦说:“卢克,人家眼睛里进了脏东西。”等信彦靠过来弯腰查看的时候,她就趁机抓住那把电击枪,顶在这个变态的胸口,按下开关把他电晕,再趁机逃走。
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再说了,她都不知道电击枪的开关在哪儿。要是没成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她。于是,她的思维就往“肯定现状”的方向发展。
说到底,她觉得能活到现在就很走运了。这年头奸杀案比比皆是,还好信彦是个活在幻想世界中的神经病。如果他是个色魔,史惠早就咬舌自尽了。
史惠默默吃着晚饭。浇着西班牙浓沙司的肉扒貌似是速冻的,不过味道还凑合,吃起来竟让人有几分安心。
信彦和他的父母也是这么自我安慰的吗?置身于悲惨境地的时间久了,人就会想方设法肯定现状。先设想最糟糕的情况,然后告诉自己“现在这样还算好的”。
“美琳,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信彦忽然提了个问题。根据说话的口气,史惠推测此时他处于“卢克模式”。思索片刻后,她喊了一声“卢克”,然后回答:“我想换套衣服……”这个要求倒是真实的。
“换衣服啊,这个有点难,总不能让我去买吧。”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
信彦愣了一下。“美琳,你没骗我吧?”
史惠若无其事地说:“当然没骗你,外面都是敌人,我跑出去干什么呀。”但她心里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
信彦好像有点懵,低头沉思起来。他会继续保持“卢克”的状态,还是变回“信彦”呢?史惠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他的回答。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
“有病啊!死老太婆……我的饭都没吃完呢。”
信彦顿时破口大骂,拿起听筒。
“干吗,什么事……啊,舅舅又怎么了?”
后半句话的音调低了八度。他口中的“舅舅”,应该就是昨天现身的那位亲戚。
“你给我推掉,谁要见啊……我都说了我不见!谁要工作……来干什么,谁要他多管闲事了。”
看来舅舅准备再来一趟,劝信彦找份工作。
“明天?开什么玩笑,让他别来。”
史惠能依稀听见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你舅舅说,在二十五岁之前努力努力还来得及,否则就要在家里蹲一辈子了……”
信彦母亲的声音是如此虚弱,史惠听着都揪心。
“烦死了!他是从哪儿听来的,多管闲事。他管我那么多干什么?”
信彦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他每次爆发都是这样。
“死老太婆,你这就打电话给我推掉!”
“那还是你自己打吧,我怎么跟你向田的舅舅说都没用。”
史惠又听到了信彦母亲的声音。
“你去打。我吃完饭就过去,在后面看着你打。不给我推掉,我就捅死你,听清楚没有!”
信彦撂下电话,回到桌边,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扒饭。史惠唯恐他迁怒于自己,轻声说了句“我吃饱了”,便慢慢钻进壁橱。
他今天是不是也要对母亲动粗?史惠只得暗暗祈祷千万别闹出人命,因为信彦被逼得走投无路是她眼下最害怕的情况。
三十分钟后,信彦从主屋回来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小屋的音响一直开着,所以史惠不知道他有没有“爆发”。眼看着信彦打开壁橱的门,又解开了她的手铐。史惠心想,他大概是放自己出来,就主动钻出了壁橱。
信彦垂头丧气,脸色苍白。“不妙啊……”他喃喃自语着咂嘴。之后往地上一坐,长叹一声。
“卢克,你怎么了?”史惠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问。信彦怒道:“我不是卢克!”吓得史惠连忙闭嘴。
“饶了我吧……为什么要到我屋里来?爱管闲事也得有个限度。‘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二十三岁,还有无限的潜力’?这都是废话,还用你告诉我!我就喜欢现在这样不行吗?我就是不想出去工作。还说什么‘我是为了你好’,就算你是亲戚,也管不着我家的闲事!”
从信彦这番话推测,他大概是直接跟舅舅通了电话。让母亲打电话的时候,舅舅也许察觉到信彦就在旁边,顺势让他接了。信彦只敢对父母耀武扬威,在别人面前都特别老实。不难想象,舅舅肯定对他讲了一通大道理。这位长辈也是真心想解决问题,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外甥成天窝在家里,对父母拳打脚踢。
“唉,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本来就不想出生在地球上,快放我回银河系去吧!再这么下去,不等我抵达威尔星,去路就要被人类堵死了。你们真要对我见死不救吗?和平宝剑要落到恐龙手里了啊。”
信彦又开始说胡话了。不过他好像真的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
“这下没辙了,明天只能开溜。趁现在先换上防滑胎……”
信彦喃喃着站起来,示意史惠回壁橱去。
史惠老实地照办,窝在里面抱着膝盖,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信彦好像出去换轮胎了。他刚才说“明天只能开溜”——为了躲舅舅,他要冒雪开车出门吗?
那她呢,会被留在壁橱里吗?还是会被信彦装进后备厢带走?后一种可能性显然更高。
漆黑的恐惧在心中不断膨胀。她不敢多想,拼命把这些念头推开。我的死期是不是快到了?不,不可能。在游戏世界中,她是尊贵的公主,而卢克是保护美琳公主的骑士。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就发疯给信彦看,反正她的人生已经乱套了。
史惠在壁橱里自问自答,她搂住自己的胸口,蜷成一团,仿佛正要冬眠的动物。

42
加 藤裕也睁开眼时已经快中午了。他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父母家,而是他自己租的公寓,顿时被生生拽回现实。
嗓子干得冒烟,因为他昨晚在屋里喝到很晚。出了那么大的事,不喝点酒怎么撑得住?于是他去便利店买来烧酒,用热水冲淡了往肚子里灌。缓缓翻身一看,昨晚一起喝酒的柴田正躺在暖桌边。他盖着毛毯,裕也只能看到他的半个脑袋。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睡乱的头发东倒西歪。一看到柴田这副样子,裕也的胸口就像被大猩猩踩了一脚似的,无法喘息。
他悄悄下床上了趟厕所。厕所冷得跟冰箱一样,尿液都冒出腾腾的热气。接着,他到厨房点上油汀,弯着腰搓了好一会儿手,然后到水池边准备烧一壶热水。磨砂玻璃外面是一片雪白。是不是还下着雪啊?裕也稍稍打开窗户一瞧,小雪漫天飞舞。看对面人家屋顶上的积雪,降雪量大概有十五厘米。再加上今天是周六,放眼望去,街上冷冷清清。全城上下寂静无比,唯有除雪车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怎么办?裕也不禁叹了口气,气息化作白雾缓缓升起。这事他已脱不了干系,因为他知道车子后备厢里藏着尸体,却隐瞒不报。再没有法律常识的人也知道,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而且他还留柴田在自己家过夜。不凑巧的话,这件事也对他十分不利,毕竟柴田杀了一个人。
“杀人”这个词浮上裕也的脑海,他膝头一颤。唉,柴田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了?他们上初中时就厮混在一起了,大大小小的祸也闯过不少,可柴田从没做过违背人道的事。就算要跟人打架,他也是赤手空拳直接上。他会讹点小钱,但从没偷过东西,就是个性格开朗的小混混,朋友不少,也有善良的一面,看到小狗仔还会温柔地逗弄几下。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动手杀人,而且杀人动机竟然是“老板没有认可他的努力”?人被逼上绝路的理由总是超乎常人的想象。
昨天晚上,柴田好像还没回过神来,言行举止都显得心不在焉。他不停地谴责社长的不公,摆出各种借口试图证明自己生气是理所当然的。聊着聊着,酒劲就上来了。不知为何,两人竟绕过最关键的问题,讨论起了孩子的未来。之后,话题转移到电视节目经常提到的“贫富差距”上。两人不由得感叹,他们的孩子以后免不了要吃苦。或许这也是不想提起藏在后备厢中的尸体的心态使然。他们唯恐对话戛然而止,喝了一杯又一杯烧酒,不停地聊下去。电视也一直开着,年轻的谐星在荧屏上口若悬河,吵得人心慌。窗外鸦雀无声。
凌晨三点过后,窝在暖桌里的柴田躺倒了,撂下一句“我睡了”,便用毛毯蒙住头。裕也往床上一躺,不到一分钟便坠入梦乡。还好人是需要睡眠的。要是不给意识一点休息的时间,一定会发狂。裕也昨晚一直在做噩梦,梦境还非常具体:他梦见龟山背后的黑帮在追杀他。
“裕也,外头还下雪吗?”
柴田突然说道。裕也回头望去,只见他正趴着,把头埋在坐垫里。
“就飘了点小雪花。”
“积了多厚啊?”
“有十五厘米吧。”
“用不用上防滑链……”
“你用的不是防滑胎吗?应该顶用吧。”
“嗯,也是。”
“师兄,你要出门吗?”
“倒不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总不能一直待在房间里吧。”
“哦,也是。”
他是不是要去自首?裕也心中闪过一丝期许,但柴田并没有明确表态。
“总之,先吃点东西吧?”
“我不想吃……”
“喝点速溶的玉米浓汤也好。”
“哦,那给我来一碗。”
裕也拿出家中的存货,分别倒在两个马克杯里冲开,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速冻肉包,用微波炉热了热,端到暖桌上。
柴田喝着热汤,发出“滋溜滋溜”的响声。裕也现在最害怕沉默,于是打开了电视机。某大学教授在时事节目中发表了耸人听闻的见解,说日本经济的大环境非常糟糕,到年末怕是要有几十万人失业。
“裕也……”柴田幽幽地说。
“嗯?”
“也给我弄个肉包吧。”
“好。”
裕也起身给他也热了个包子。
柴田咬了一大口。因为包子很烫,用手拿不住,他吃过一口后,就把剩下的放回盘子里。
柴田又说道:“去打弹子球吧?”
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好啊。”
“今天店里一定很空,想打哪台就打哪台。”
“是呀。”
“那咱们吃完了就走。”
“好。”
裕也当然不想去,但又无法拒绝。况且在这种时候让柴田自生自灭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关键时刻,师兄弟就该相互帮助。他自己也需要亲朋好友的搀扶才能勉勉强强活下去。
裕也心想,“走投无路”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填饱肚子,两人便坐进了柴田的皇冠车。龟山的尸体就在后备厢里,他们都没有提这件事。但坐在副驾驶席上,裕也心里还是瘆得慌,后背绷得紧紧的,不敢靠在椅背上。再过一阵子,尸体是不是要腐烂了?裕也不太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但不由得庆幸现在是冬天,而且气温够低,还下着雪,好歹能争取一点时间。
车轮轧过新下的雪。路上的车流量少得可怜。
“休息日跟你一起出来玩,好像一下子穿越到过去了……”柴田感慨万千。
“是啊,想当年我们双休日总在一起。”
“平时也混在一起啊。那时候你不是在加油站打工吗?下班了也不回家,净往我住的公寓跑。”
“对对对,朝日镇的芙蓉庄。你住二楼最靠边的房间,隔壁是个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女公关——”
“没错没错,我那会儿还跟南高的阿胜开玩笑说,‘只要你上门找她,她一定会陪你睡一晚上。’那傻子居然信了,真的大半夜找上门去,啥也没干就被轰走了。”
“啊,他最后是被轰走的?他跟我说的可是,第一次上门的时候人家就请他喝了点啤酒,啥都没干,但第二次得手了呀。”
“那是他瞎吹的。人家女公关差点报警,吓得他撒腿就跑,哈哈哈……”
“不过那时候我们真没少瞎闹……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抓了‘鬼牌’的亲卫队长关在你家,结果越聊越投机,最后还一起打麻将消磨时间呢。”
“记得记得。那小子也够傻的。哪有当人质的开口闭口喊肚子饿,啊哈哈。他这会儿在汤田的建材中心当店长呢。”
“不会吧,那人能当店长?”
“据说他口才好,主妇们特别喜欢他。”
“呵……他都当上店长啦。看来只要下定决心,人还是可以改头换面的。”
裕也微微一笑。一聊起陈年往事,时间就仿佛凝固了一样,整个人都放松起来。他蜷在座位上,脱了鞋,把脚往仪表板上一架,又点了一根烟。柴田说:“我也要。”裕也就分了他一根。
“裕也,要不咱们去那栋公寓瞧瞧吧。”
他吐出一口烟雾,如此提议。
“行啊。”
“不过那房子破破烂烂的,说不定已经拆了。”“应该不至于吧。”
“四年过去了,谁知道呢。”
“有四年那么久吗?”
“有啊有啊。我记得很清楚,是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搬的家。”
“哦,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开上国道后,皇冠驶向柴田原来的住处。裕也并不反对他的提议,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除雪车已经清扫过了,国道的路况还算顺畅。路口停着警车监视往来的车辆,防止发生车祸。柴田十分镇定地从警车跟前开过。裕也也很冷静。不,应该说他的脑子压根儿没转动。
十五分钟后,车开到了柴田当年住过的公寓门口。
“房子还在,”柴田吸了吸鼻涕,坐在车里仰望着公寓楼说,“我去瞧瞧。”
“啊,你要下车吗?”
“你就别下来了,我自己去看看。”
柴田走下车,弓着背冒雪朝公寓走去。裕也本以为他会爬屋外的紧急逃生梯上楼,但他没走那么远,只是探头看了看公寓门口的邮箱,三分钟左右就回来了。“喂,那个女公关还住这儿呢。”他一边用空调吹出的热风暖手一边说道。
“真的假的?”
“信箱上的名字都没改。”
“唉,我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可不是嘛,一看就觉得她过得不好。”
“她年纪不小了,在梦野这种地方当女公关也没前途。”
“在乡下地方卖笑,还能有什么盼头。”
皇冠再次发动。沿途看见孩子们在农田中打雪仗。这么大的雪好几年才能有一场,孩子们当然要抓紧机会好好玩一玩了。
柴田开口了:“那就去打弹子球吧。”
“嗯。”
“去‘摩纳哥’吧。那边好像刚进了新机器。”
“好啊。”
天空仿佛刷了一层厚重的油漆,白得极不自然。山的棱线也分外模糊,完全没有天气转好的迹象。电台播放着演歌。负责开车的柴田也哼起了小曲。
弹子球店的生意果然不好。裕也坐在机器跟前,却没有心思看弹子球的走势。他沐浴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呆呆地望着操作盘。柴田在他隔壁打了一阵子,输掉几千块后说:“我换台机器试试。”然后就走开了。
裕也选的机器不错,能时不时中一次彩。他只在最开始投了三千块,弹子球却一直都没用完,刚好是一个大筐的量,就是有时多些,有时少些。这样的机器用来消磨时间倒是正合适。
“哟,这不是裕也吗?”父亲的同事走过来问,“你爸今天出车吗?”
“不知道啊,大概在家里躺着。”
“听说你最近赚了不少?”
“谁跟您说的?”
“你爸啊,他说‘实在不行,就让小儿子养我’。”
“开什么玩笑……”裕也蹙起眉头。
“哎呀,他就是想炫耀炫耀自己的好儿子。”大叔往裕也身边一坐,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年头,梦野有几个人能混成你这样。那些巴西的临时工都被解雇了,工作日的大白天都能看到他们在梦城瞎晃悠。等哪天他们结成帮派,日本人都不敢上街了。据说,那个女高中生也是被巴西人抓走的。”
“哦……”裕也随口敷衍着。
“这世道真不太平啊。”
“可不是嘛。”
“大伙儿都不敢出门了,搞得我们也没生意做。你爸跟你说过吗?我们有时候一天都拉不到一万块。房贷还没还清,真要命。”
“这样啊……”
“唉,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呢?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要为生活奔波。我怎么就活成人生输家了……”
大叔嘟囔着走开了。看着他的背影,裕也心中竟涌出几分羡慕之情。为生活操心算哪门子的烦恼?他的师兄可是杀人犯,尸体还躺在后备厢里呢。一想到柴田的下场,裕也便心如刀割。他自己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公司那边要怎么办?裕也边打弹子球边琢磨。社长龟山都死了,公司肯定得解散,因为没有能继承他衣钵的人才。这就意味着要失业了。他不禁叹了口气。
要是能买台时光机回到过去该多好。只要能拯救这位要好的师兄,他甘愿交出全部财产。
这时,裕也突然想到:柴田上哪儿去了?他立刻停手,在店里找了一圈,发现柴田正坐在最靠里的通道,边喝罐装咖啡边打弹子球,眼神空洞,面色惨白。机器闪烁的灯光将他的皮肤染成红一块黄一块的。他肯定没开手机,也不准备联系妻子,只想用弹子球消磨时间。
裕也不忍心上前搭话,只能走回自己那台机器。一看手表,才下午一点。今天到底会怎样收场?除了叹息,他也别无所能。
他们玩到下午两点才出来。柴田输了三万多,就没有继续打下去,他提议说:“喂,去吃个味噌拉面吧?”于是两人进了弹子球店隔壁的连锁拉面馆。
柴田问:“你最后赢了多少?”
“一万多吧。”
“你平时都不怎么打,赢得倒不少。”
“碰巧了。我都不知道那台机器叫啥。”
“那这顿就你请了。”
“那是当然,你还跟我客气。”
柴田还点了一份煎饺,大口吃了起来。裕也没有食欲,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拉面送进肚里。无所事事的店员在角落里抽着烟,转头望向收银台,只见店长正在跟部下发牢骚:“今天这货是怎么进的,总部又要说我了!”
离开拉面馆,两人上了车。裕也没有问柴田接下来要去哪儿,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有地方可去。
“你还记得上高中那会儿,我们在车站跟南高的人打群架吗?”柴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然记得,我还被打断了一颗门牙。”
“我眼看着你冲向了那个挥着警棍的家伙。”
“我当时都打得眼红了,根本没注意什么警棍。”
“不过那也是你的成名之战。打那时起,大家都知道商业高中的高二有个叫加藤裕也的了。”
“哪有那么夸张啊……”一旁的裕也苦笑着回答。
“你在咱们学校也是高二的风云人物啊,当时有多少女生暗恋你。”
“哪有啊。”
“连高三的女生都缠着我介绍你给她们认识。”
“啊哈哈,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段日子可真开心。”
“是啊。”
“那就是我们的巅峰时刻了吧?”
“呃……”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含糊其词。
起风了,细雪在空中飞舞。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学生骑着车往家赶,个个蜷起身子,好似犰狳。
“师兄,要不你还是去自首吧?”裕也鼓起勇气说道。那是柴田唯一的选择。“自首应该是可以轻判的吧?”
“我一直在考虑,从昨晚考虑到现在了。”柴田看着正前方,淡淡地回答。
“那就去梦野警局吧,反正离这儿也不远。”
“再等等。”
柴田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你别催我”。说完这话,他突然有些心神不宁,探出身子握着方向盘问道:
“裕也啊,我要是自首的话,能减多少刑?”
“这我也不清楚。”
“本来要蹲二十年,但自首只用蹲十年吗?”
“不知道啊,这些我真的不太懂。”
“总不会判无期吧……”
“那应该不至于,因为你这种情况不是谋杀,而是‘伤害致死’。”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被柴田这么一问,裕也便开始卖弄看刑侦剧学来的知识。可他越说越没信心,因为柴田是用领带把龟山勒死的,说他“无心杀人”未免太牵强了。
“那就是十年左右吧。”
“差不多。”
“有没有可能再少蹲几年……”
“我听说只要在牢里好好表现,刑期就能减半。”“是吗?”
“白蛇不是有个大哥因为抢劫和故意伤害罪进去了吗?”
“啊,你是说那个开黑色公爵荣光的人吧?我都不记得他叫啥了。”
“法院判了三年,但我记得他只蹲了一年半就出来了。”
“这么说来还真是。那我就是五年喽。”
“嗯,有可能。”
裕也没把握,但只能这么安慰柴田。他哪知道法院会判多少年呢。可日本一共就这么点地方,根本无处可逃。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劝他自首。
柴田又说:“这下,老婆肯定要跟我离婚了。”
“呃,这还不一定呢。”
“离了也好。这样孩子们就能忘掉我了,这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杀人犯的孩子肯定会被同学欺负。找工作的时候,谈婚论嫁的时候,我这样的父亲都会拖后腿啊。”
“唔……”
裕也无言以对,沉吟不语。
“我家里人也一定难过死了,唉,我怎么就那么糊涂……”
柴田长叹一声。不知不觉中,皇冠驶向了警局所在的方向,再开五分钟就到了。
“社长就不该对我说那么过分的话。我那么努力,他为什么还让我找自己的不足?就不能鼓励我两句吗?当面说不行,也可以让别人转告我,给我一点盼头啊。这样,我就不会被逼到这一步了!”柴田紧咬下唇,显得特别不甘心,“我也是被逼急了,当时我的心理状态都不对头。裕也,法院对‘精神失常’的人不是会轻判吗?我算不算这种情况?”
“对!上法庭的时候你就这么说,法官肯定会考虑的!”
裕也只能硬着头皮鼓励他。
“上法庭……现在审个案子都是全程公开的,法院还有旁听席呢。不是说还有人就喜欢去旁听吗?叫什么‘旁听发烧友’。我上法庭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很多人来看……”
“这又不是什么大案,无关的人员不会来听的。”
“可家里人肯定会来啊。”
“这我就不好说了。”
“你也要来吗?”
“要是你想让我去的话……”
“别,你就别来了。我死也不想让你看到我上法庭的样子。”
“那我就不去了。”
皇冠在“梦乐城下交叉路口”左转,又爬了一段坡。梦野警局的招牌映入眼帘。裕也心想,一会儿到了警局,他肯定也得去做笔录。柴田已经慌得一塌糊涂了,所以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公司内部情况,还有引发这起案件的导火索,都得由裕也一一交代。龟山的尸体就在后备厢里。看到那东西,警官会露出怎样的表情?裕也的膝盖微微发颤。他用意念往全身上下输送力量,在心中默默鼓励自己:要撑住!
谁知皇冠竟慢慢开过了警局的大门。
“师、师兄,你不去自首吗?”
“我再考虑一晚上。今晚我还住你那儿。”
“还要考虑什么啊?”
“多着呢。我还下不了决心。”
柴田凝视着前方,面色铁青。裕也却无法阻止他。
细雪一阵阵地涌向挡风玻璃。广播台的天气预报说,雪会下到今天晚上,明天应该能放晴了。

43
堀 部妙子把母亲带回租住的公寓,在卧室铺了一床被褥,让老人安顿下来。但这么一来,她自己就没地方睡了。于是她昨晚只能把脚伸进暖桌,随便对付一下。这样的日子恐怕要过上一段时间了,但妙子并不后悔。
要是昨天把母亲撂在那家医院不管,她肯定会内疚得整晚都睡不着。那间病房是如此昏暗,弥漫着大限将至的人特有的腐臭,一走进去就让人立刻联想到“人活着要有尊严”。而且日光灯有一半是关着的,可能是医院想节约点经费吧。光是想起那一幕光景,妙子就觉得胸闷。人都免不了一死,但母亲老老实实过了一辈子,妙子还是想让她在飘着花香的房间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在那种病房,和孤零零死在自己家里的空巢老人又有什么两样?
第二天早上,妙子煮了一合[1] 饭,做了些豆腐味噌汤。她最近都去沙修会的食堂蹭饭,已经好久没开过伙了。
母亲弓着背,窝在暖桌边吃饭。“啊,真好吃……”她连连感叹,“是妈对不起你啊。”母亲也知道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隐约察觉到让妙子来照顾,会给她带来巨大的负担。可妙子是眼下唯一能依靠的人了。妙子也没有信心,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但她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给母亲送终。为此,她甚至不惜与哥哥正面开战。
“妈,你是不是说膝盖疼?这么跪着很难受吗?”妙子问道。
“要是有矮一点的椅子就好了……”
“好,我这就去买。最好再备一把轮椅,出门的时候也方便。光用拐杖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别买了,轮椅多贵啊。”
“没事,我在一个叫‘沙修会’的组织里,能找到人帮忙。只要我开口,就一定能借到轮椅。”
妙子不想在母亲面前说丧气话。沙修会是她如今唯一的靠山。她准备过会儿就给指导员植村打电话商量一下。要是能带着母亲一起住进沙修会的道场,那就再好不过了。现在道场里住着好几个老人,这不是什么没法操作的事。
吃过饭后,妙子把母亲扶回榻上。母亲已经没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走动了,也难怪哥嫂不愿意让她住在家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把母亲送去那种大病房等死。不然亲情何在,天理何容?
妙子拨通了植村家的电话。今天是周六,植村也没出门。一听是妙子,她立刻加快语速,问起了万心教的事。
“丸山典子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就是那个被害者联盟的头头。她在便当工厂上班对吧,你有没有找上门去抗议?”
妙子回答:“哪有那么快,你昨天才跟我提的这事。”
“哎呀,这种事不能拖的!”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我为什么要去?”
“你昨天说的呀,会找几个人来帮忙,你自己也要去。”
“我还说过这话?”
“说过啊!”
妙子叹口气。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能当上指导员?简直匪夷所思。
“我今天打电话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妙子大致讲了讲自己的窘境。她告诉植村,自己把需要照顾的老母亲接回来了,没法做沙修会的工作,眼下一筹莫展。要是能带母亲搬进沙修会道场,那就能解决很多问题。为了博得植村的同情,她的语气也是可怜巴巴的。
“这事不好办啊……”植村含糊其词,“要是你妈妈身子硬朗,那还好说,可她现在身边离不开人吧?”
“她没瘫痪,自己吃饭还是没问题的。”
“可这……”
植村的口气显得很为难,这让妙子大受打击。她原本还期望沙修会能帮她一把。
“道场的宿舍不是也有几个老人住着吗,能不能让我妈也住过去?”妙子没有轻易放弃。
“那几个都是出家会员,她们把全部财产都捐掉了。”
“就不能再多收留一个人吗?”
“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但要开了这个先例,沙修会岂不是要变成老人院了?”
“那只住一星期呢?只要收留她一小会儿就好了……我会找工作赚钱养她的。”
“找工作?别啊,你可是沙修会的重要战斗力。”植村大概怕手下跑了会影响她开展工作,说起话来完全不考虑妙子的处境,“你还是赶紧想办法升任指导员吧。到时候应该就能让你妈妈搬进来。无论如何,你都得拿出相应的贡献,要么给布施,要么多拉几个会员。”
“可一时半刻我也……再说了,我哪来那么多钱。”
“所以才让你对付万心教的那个被害者联盟。你要能把这件事办成,谁还会对你有意见?立马提拔你当干部,你信不信?”
“是吗……”
“准没错,你瞧瞧现在那几个理事,个个都没出息。”
妙子沉思片刻。再这么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存款见底了,也没有别人可依靠。
“行,那我去试试看。”
“反正你先去那个丸山典子上班的便当工厂抗议一下,需要人手的话尽管跟我说。我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啊,还有,抗议可以,千万别做出违法犯罪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牵连沙修会。”
“哦。”
植村的自私令妙子火冒三丈。她就知道把烫手山芋丢给别人,自己躲在后面邀功。
妙子放下电话,坐在暖桌边,撑着脑袋发愁。怎么办呢?一点思路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好孤独。明明不是孤家寡人,可那些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反而为她带来了无穷烦恼。哥哥妹妹跟外人又有什么区别?自己的孩子更不敢联系,也不敢向他们求助。万一亲骨肉对她冷言冷语,她定会痛苦得犹如坠入地狱深渊。
她伸长脖子望向窗外,雪还下着,只是没刚才那么大了。她决定先去买老人要用的纸尿裤,还有罐头之类。要是早点买完,去那个叫丸山的女人干活的便当工厂侦察一下也好。可这种天气,市营的公交车还开吗?照着时刻表等也没用,因为路上都是积雪,车不可能准点到。她真是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住在这样一个乡下地方,却连辆代步的车都没有。
“妈……”她问隔壁房间的母亲,“你自己上厕所没问题吧?”
“嗯,我行的,你别担心。”屋里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
妙子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母亲到底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多少?于是她问道:“妈,你觉得住医院好,还是住我这儿好啊?”
“那当然是你这儿好啦。”
母亲的不假思索让妙子略感欣慰。她爬出暖桌,穿上厚厚的毛衣,再套一件羽绒服,全副武装准备出门。
“妈,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两小时后回来。有什么事就打我的手机。”她把写有手机号码的便条和电话子机放在母亲枕边,“暖炉我就不关了,你小心点,别烫着。”
“嗯嗯……”母亲点头回答。其实妙子很不放心让母亲一个人在家,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穿上长靴,打开伞,踩着新下的雪往外走,大马路上只有车辙,还没人来除雪。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冷冷清清,没有一个等车的人。途经这个站的公交车在双休日是每小时一班,但除了在这儿等,妙子别无选择,只能把头缩进衣服里傻站着。不时有车从她眼前开过,车里的人朝她投来同情的眼神。妙子心想:你们不用同情我,我就没打算在这辈子享福。这点小灾小难,我才不放在眼里呢。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还以为是母亲打来的,吓得心里“咯噔”一下。一看屏幕,却发现是前不久刚交换过联系方式的出租车司机加藤。妙子叹了口气,全身一软。
“小妙子呀,你干吗呢?”加藤的称呼让妙子无言以对,但她并没有生气。那快活的语气好歹能稍稍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等车呢。不出去买东西就要饿肚子了。”
“那怎么不打电话叫我?我也没生意做,正闲着无聊呢。”
“我哪有钱打车啊。”
“你要是肯陪我‘约会’,我就不收你钱了。”
“怎么个约法?”
“我们都是成年人,总不能光看个电影,去梦城坐摩天轮。”“那还是算了吧。”妙子严辞拒绝。
“好好好,那就陪我去咖啡厅喝点东西。话说你要去哪儿啊?”
“梦城。”
“那我该去哪儿接你呢?”
“小区门口有个公交车站……你真不收我钱吗?”
“不收呀,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在营业点没人打电话,去车站排队也等不到客人。”
“可一分不给也太……”
“跟我客气啥,反正油钱是公司出。”
“哦。”
“你等我十分钟。”
“哎,要是公交车先来了,我就不等你了啊。”
“行,那就只能怪咱们有缘无分啦。”
加藤挂了电话。有缘无分……一个没多大出息的中年男人,还说这么装腔作势的话。不过竟勾起了妙子的回忆。年轻时,她除了年纪小一无是处,却也被几个人追求过。过往的岁月如鱼刺般梗在心口。
公交车迟迟不来。停运的可能性不高,八成是因为道路积雪,花在路上的时间要比平时多一倍。
片刻后,一辆出租车驶入妙子的视野。“嘟嘟。”司机轻轻按了两下喇叭,看得她忍俊不禁。
“你真要自己照顾老人吗?行不行啊?”
驾驶席上的加藤握着方向盘说道。一般人打车是不会坐副驾驶席的,为了不惹人注意,妙子坐在了后排。
“可我实在不忍心把她撂在医院的大病房里。”
“你可真孝顺。”
“我哪里孝顺了,没钱就只能尽点心意。”
“那也很了不起。”
加藤把她捧上了天。妙子明知他别有用心,但得到肯定终究是令人高兴的,更何况她刚在植村那儿碰了钉子。于是妙子主动跟加藤交代了自己家的情况,还有现在的处境,以及沙修会和万心教的斗争。她甚至告诉加藤,干部让她去对付那个被害者联盟。
“听起来很难办啊。”
“可不是,愁死我了。”
“大家都是信仰宗教,何必搞得你死我活。”
“就是,大家和平共处不好吗?”
“不过仔细想想,黑帮不是也为了争地盘拼得头破血流?说到底还是因为钱。一旦跟钱扯上关系,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听加藤这口气,仿佛他已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沙修会才不是这样的,只是有几个理事太贪婪了。”
“啊,对不起,那你准备怎么对付那个被害者联盟?”
“怎么办呢?我一想起这个就郁闷。”
“要不,我载你去那个便当工厂瞧瞧?”
“算了算了,不用那么麻烦。”妙子摇了摇头。
“就看看嘛,又不会少块肉。反正工厂就在去梦城的路上。”
“可……”
“就当是兜风嘛,兜风。”
“今天周六,工厂可能放假了吧?”
“做便当的工厂肯定开着。我有个同事的老婆在这种工厂做过,准没错。听说还有夜班呢。你想想,便利店的便当不也是一大早就上架吗?又不是什么高档便当,经济再不好也有人买。是这边吧?”
加藤自说自话转了弯。妙子干脆顺其自然,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感觉。上一次让男人拿主意带着走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十多分钟后,车开到了传说中的便当工厂。它矗立在农田的正中央,跟公民馆一般大,烟囱冒着蒸汽。停车场里停满了五颜六色的轻型车,好像一大块拼图。那些车应该都是工人的代步工具。工厂的院门敞开着,没有门卫,也没有别的人影。通道对面竖着一块硕大的招牌,上面写着“诚招临时工”。
来也来了,不如进去看看。妙子把加藤留在车上,自己下车走进院门。她先透过窗户张望了一下,看见屋里有二十来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在埋头做便当。她还以为便当工厂大概跟学校的“配菜处”差不多,没想到规模还挺大,厂房的一大半面积被传送带占了。所有工人都戴着头套和口罩,大概是这里的卫生标准比较严格。妙子自言自语道:“呵,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这年头,一家人不住在一起的情况越来越多,便当的市场需求自然是直线上升。在这里工作的女人们平时肯定也不开伙,她们自己也是工厂的主顾。妙子越想越佩服。社会真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您有什么事吗?”突然,身后有人开口问道。妙子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人。
“不好意思,我看到这边的招工广告,想先看看工厂里是什么情况。”妙子随口撒了个谎。
“这样啊。欢迎欢迎,要不进去详谈吧?”年轻人咧嘴笑了,态度顿时热情了许多,“我们工厂是可以自由选择上哪个班次的,特别适合家庭主妇。希望您也能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啊,可是……”
“要不先给您一份传单,您回家慢慢考虑就成。”
“哦……”
年轻人盛情难却,妙子只好跟着他进了厂房,在一个看似会客室的地方领了传单。低头一看,传单上详细介绍了工厂的薪酬体系。上夜班给得最多,时薪足有一千五百块。
“我们的时薪算是不错的了,大家都还挺满意。啊,对了,零工的班长今天正好在,您要是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她吧。”
年轻人撂下这句话,朝厂区最里面飞奔而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一个和妙子年纪相仿的女人回来了。
“这位就是丸山班长。她已经在我们厂干了四年。您有问题尽管问,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
一听到“丸山”这个姓氏,妙子心中一惊。原来眼前这位就是万心教组织的“被害者联盟”的头头。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这下可好,调查还没开始呢,妙子就把自己暴露了。
“您好,我是工厂的班长丸山。请问您怎么称呼?”
被丸山微笑着一问,妙子下意识报了真名。
“哦,堀部女士……您住哪儿呀?”
“市营新村。”
“家里有几口人?”
丸山一上来就打听起了别人的隐私,但她的问法非常自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妙子便如实相告,说她离婚了,两个孩子也都离开家独立生活,所以现在跟母亲相依为命。
“哎哟,那真是难为你了。”丸山的语气很热情,笑容也显得十分亲切,“令堂的身子还好吗?”
“唉,她年纪大了,已经走不动路了。”
“哎呀,这样啊……”丸山表情一变,面露同情之色,“那么这里的工作还挺适合你的。我们有个上夜班的同事,家里有两个年纪还很小的孩子。她每次都是先把孩子哄睡了再来的,每个月到手应该有十八万左右。”
“能赚这么多啊?”
“人家过的是昼夜颠倒的日子,不多给点还像话吗。”
听到这儿,妙子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她完全可以等母亲睡下之后来上夜班。
“同事们很好相处。而且大家都是女人,一点也不拘束。”
“都是女的吗?”
“嗯,这倒不是工厂的经营方针,只是这活儿本来就适合女人干,所以自然而然变成现在这样了。你要是有兴趣,不如跟我去厂房里看看。”
说着,丸山走出了会客室。妙子已经完全被她牵着走了,决定跟过去瞧瞧。她原本是来“侦察敌情”的,万万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走廊的告示板上贴着几份公告,旁边还有一张画着菩萨像的海报。定睛一看,海报下方分明写着“举办讲经会”的字样。妙子大吃一惊。如此看来,也许有很多万心教信徒在这里上班。既然丸山能当上班长,就说明工厂老板是知情的。
就在妙子驻足凝望海报的时候,丸山回过头说道:
“啊,你看到那张海报了?要是有兴趣,你也来听听看吧。一定会很有收获的。”
“哦……”
不知为何,妙子没有产生丝毫的敌意与戒心。此时此刻,只要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就算那人是火星来的,她恐怕也会紧紧抓着人家不放。
“你别担心,不是邪教。”
丸山微笑着说。妙子只觉得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


[1] 日本的容积单位,1合=0.18公斤。

44
今 天是星期六,山本顺一睡到快中午才起来。他想尽可能延长逃避现实的时间,在被窝里赖了好久都没出来。
昨天晚上,他在今日子的公寓放纵了好几个小时。他真想永远沉浸在温柔乡的狂欢之中,但夜不归宿实在没法跟妻子交代,只得在半夜两点回家。到家一看,一身酒味的友代早已沉沉睡去。顺一不由得自嘲:这算哪门子的夫妻?恐怕他们的夫妻情分再也不会有复燃的那一天了。彼此的心早就凉透了。顺一现在还当着市议员,所以友代还扮演着“政治家夫人”的角色。可他一旦失去这个身份,两人的关系便会土崩瓦解。换言之,一旦丢掉议员的位子,山本家也会轰然倒塌。
两人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顺一试着回顾漫长的婚姻生活,然而仔细想来,这桩婚事是他父亲一手安排的。友代的家世和容貌都不错,所以他同意了,仅此而已。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一对“恩爱伴侣”。
也许因为顺一从小接受的是山本家“接班人”的教育,他总觉得沿着既定轨道不断前进才是自己的使命,从没考虑过其他的活法。
顺一在被窝里蜷起身子。手机就撂在枕边。可昨天参加守灵会的时候,他就关机了,到现在都没敢开。薮田敬太肯定给他留言了,要求他立刻回电,语气必然是无比急切。
坂上郁子到底怎么样了?如果薮田兄弟还没放人,就意味着她已经失踪整整两天。家里人绝对报警了。听说一位家庭主妇行踪不明,警方一定会采取行动。
最理想的情况是,薮田兄弟已经把人放了,并把所有问题都摆平了。薮田敬太向坂上郁子道歉,付了一笔精神损失费,就当整件事没发生过。
怎么会,不可能的。那个女人怎么可能被轻易收买?拿她家里人的性命要挟,不许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还更现实些。顺一静下心来一琢磨,便意识到人还被关着也就罢了,搞不好……
他顿感天旋地转,整个人几乎要陷进被子里。接到消息时,就应该立刻报警,都怪自己格外关照那对粗暴的兄弟,才会被卷进这件事难以脱身。
如果薮田幸次真的杀了那个女人,那山本顺一要负什么责任?他大概算不上“从犯”,但知情不报终究要被追究责任。媒体也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他的政治生涯就彻底完蛋了。家里人会受他牵连,妻子的状态会比现在更糟,甚至有可能提出离婚。
顺一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见人了。还好今天是周末。如果是工作日,他肯定会在公司或议员事务所被薮田逮住。到时候,他的立场会变得更尴尬。
他有些尿急,下床套上睡袍去了厕所,还觉得口干舌燥,便去了趟厨房,只见保姆正在做炖菜。
“先生,早上好。”
“哦,早。”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保姆迅速找了个杯子递过来。他倒了一杯,一口饮尽后问道:“友代呢?”
“太太和建筑师出去吃饭了,说是要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下着雪呢,还往外跑?”
“是啊……”
友代不会出轨了吧?不过他也没资格谴责人家。
“孩子们都在哪儿呢?”
“在屋里学习。”
“哦……”
“对了先生,一个多小时前,有个姓薮田的人打过电话。”“薮田?”顺一顿感后背发凉。
“我说您还在休息,可他希望您尽快回个电话给他。”
“他的口气怪不怪?”
“唔,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顺一觉得自己的胃突然变沉了,差点把刚喝下去的牛奶吐出来。就在这时,电话响起。保姆伸手去拿子机,顺一连忙下令:“要是找我的,就说我出门了!”
“您好,这里是山本家。呃,先生出门了……不知道呀,他没跟我说。”
顺一隐约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是薮田敬太。
“不,呃……”保姆忽然语无伦次起来,还用眼神向主人求救。敬太貌似在吼。
顺一打着手势,示意保姆暂时保持通话。保姆便打了个招呼说:“请稍等。”然后按下了通话保持键。
“呃,还是薮田先生打来的。他说一大早就在门口守着了,知道您没出门,让您别骗他。”
听到这儿,顺一双手扶膝,胃里的牛奶都涌到了嗓子眼。
“怎么办啊?”保姆一筹莫展。
“算了,我来接吧。”顺一接过子机,走到走廊说,“喂,我是山本。”他尽力用冷静的口气和敬太通话,声音却微微发颤。
“先生,假装不在家也太过分了?我昨晚一直打你的手机,你为什么不接?”
“呃,不好意思,我昨天好像着凉了,身体不太舒服。”
“再不舒服也不能不管我们吧!我们还一直关着那女人呢!情况这么危急,你怎么能不接电话?”
“还没放人啊!”
顺一怪叫一声,装出非常惊讶的样子,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们没下杀手。情况还不算太糟。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朝书房赶去。千万不能让保姆和孩子们听见。
“我去飞鸟山的时候,不是让你们立刻放人吗?”
“可人都抓来了,就算现在放她走,我弟弟也是要负责的,我想救他啊!”
“社长,幸次是没法救了。你快劝他投案自首吧。”
“你也太冷血了,老爷可不会这么待我们!”
“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幸次去投案吧。只要他肯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们善后。请律师的钱我也帮你们出。而且我认识梦野警局的副局长,可以开开后门。”
“不行,幸次不会同意的。他已经不想再蹲大牢了。求你了,帮帮我们吧。”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帮?”
“你先出来行不行?我想当面跟你谈。”
敬太的语气非常强硬。他一大早就来山本家门口守着了,心情很烦躁。
“好,我这就出来。”
顺一连忙换了身衣服,戴上毛线帽走出家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浑身发抖。院里的雪还没人踩过。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打开门,只见面色惨白的敬太正在门外踏步。他身后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车。
“先生,有劳您了。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敬太每说一句话,嘴边就会冒出一团白气。
“先别说这个了,咱们去车里谈吧。”
于是两人钻进车里。谁知敬太前脚刚坐定,后脚就换了挡,把车开了起来。
“喂,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飞鸟山。你帮我劝劝幸次吧,他不听我的。顺便也劝劝那个女人。我们说啥都不行,她怕我们怕得要死,根本没法谈。先生您有学问,总比我们顶用。”
“胡闹,快停车!我不去,让我下车!”
顺一厉声抗议。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去关押坂上郁子的地方。
“别啊,先生。求您了……”
敬太哭丧着脸央求道,平日里的狂妄神情已不见踪影。
“不行,我去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那女人一旦报警,我就成了共犯,议员也当不成了。到时候,你们的公司也要跟着我一起完蛋!”
“所以才需要您出面劝住她。”
“不行,肯定不行!”
“你不能见死不救!”敬太越说越激动,喘着粗气,两眼通红,“再这么下去,幸次要破罐子破摔了。这次再杀人,他就是第二次了,法院肯定要重判。”
“第二次?”顺一从没听说过这档子事,惊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他年轻时在关东混过,闹出过一起故意伤人致死案,所以他五年前因恐吓和伤人被捕的时候没有给缓刑。”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已经进去三次了,得了幽闭恐惧症。他说宁可去死,也不想第四次坐牢!”
“那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抓人!”
“祸都闯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放我下去!”顺一抓住敬太的手臂,却被甩掉了。“求你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还想求你呢!救救我们兄弟俩吧,幸次是为了你才干出这种事的。”
“饶了我吧……”
副驾驶席上的顺一痛苦地扭动身体。他逐渐陷入恐慌情绪,不知所措。片刻前,他还冷得瑟瑟发抖,现在却像发烧了似的浑身发烫,嗓子干得冒火。
车在雪中飞速行驶。
顺一在半路上一次次央求敬太放他回去,但敬太就是不依。眼看着车就这样开上了飞鸟山。这地方原本就冷冷清清,再加上今天还下着雪,让人产生误入北海道深山老林的错觉。大声呼救恐怕也没用,绝不会有谁赶来替他解围,连野生动物都在冬眠呢。
薮田幸次就在那栋临时小屋里。他一边烤火,一边大口喝日本酒,面如土灰。顺一只看了他一眼,便察觉到了危险气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始终活在社会规范无法约束的世界中。
敬太问道:“喂,幸次,那女人呢?你没动手吧?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没呢,还在那个集装箱里。你们到树林里瞧瞧就知道了。”幸次有些口齿不清,刚说完这句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好了,别喝了!”敬太劝道。
幸次没有吭声,继续喝他的酒。
“幸次,坂上女士没有伤着吧?”顺一战战兢兢地问。
幸次嘟囔道:“好着呢,我可没把她怎么样。”
“她是不是被绑着?”
“没,就这么关在集装箱里。”
“那里有暖气吗?”
“有才怪。我给了她一条毯子,她应该裹着吧。”
“那她有东西吃吗?”
“昨晚给了她一盒便利店买的烤肉便当,不过她好像没动。”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赶紧把人放了,投案自首吧。我会帮你们善后的。”
“善后?怎么个善后法?”
“这个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放人。”
“先生,那我劝您还是先想办法搞定那个女人。”
敬太也在一旁帮腔:“没错,跟她做笔交易吧。我们负责出钱。”
“这……”
顺一无言以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的面相实在野蛮,看着就让人觉得无法沟通。跟这样的人讲道理也是白费功夫。
“好吧,那我先回去跟律师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最好。商量好了再回来找你们。我看外头有一辆卡车,你们就把那辆车借给我吧。我自己开回去。”
与此同时,顺一也下定了决心——他要去报警。他没有义务包庇这两个野蛮人。事已至此,他只能先想办法自保。
“那可不行,先生,你是打算去报警吧?”
谁知敬太立刻给了他这么一句,还搬了把椅子放到屋门口,一屁股坐下。
“我哥说的是真的吗,先生?”幸次吹胡子瞪眼,一副随时要扑上来的架势。
“你们居然怀疑我?太过分了,我怎么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顺一举起双臂,用夸张的神情装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这件事牵涉法律问题,当然得请教专家!”
“先生,这不是什么法律问题,用不着律师出马。你只要想办法不让幸次被抓就行。”
敬太不耐烦地吼道。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但顺一怕说错话,不敢轻易作答,连心跳都变快了。
“好吧,我试着劝劝看。你们带我去见坂上女士吧。”
话虽如此,可顺一毫无头绪。只是再在这儿扯下去也无济于事,薮田兄弟不会放他走。
“先生,您总算想通了!那就有劳您了。只要肯帮幸次解决这个问题,我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幸次,快向先生道谢啊!”
敬太起身猛拍弟弟的头。
“呃,先别急着道谢。这不是还没谈妥吗。”
“付她点精神损失费还是没问题的。我们最多能出两百万。”
“好。”
三人走出临时小屋,朝林中的集装箱走去。由于情绪激动,地上还有雪,这一路走得很艰难。顺一有好几次险些失去平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边走边问自己:怎么办?坂上郁子的家人肯定报警了。人都失踪两个晚上了,警方必然受理了这起案件。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现在放人,让坂上回家,警方的审讯也是躲不过的。要堵住她的嘴,简直比登天还难。眼下坂上可能会为了保住一条命接受薮田兄弟给的损失费,答应保守秘密。可她下山后做的第一件事,绝对是冲进警局。薮田幸次已是在劫难逃。
就在这时,一个锈成红茶色的铁皮集装箱映入眼帘。眼看着集装箱越走越近,顺一的后背开始发抖,嘴唇变得干燥。大脑的一部分仿佛失去了知觉,唯有踩踏雪地的响声敲击着他的鼓膜。
幸次打开集装箱上的挂锁,拉开箱门。定睛往里一看,坂上正缩在最靠里的角落,背靠着墙,把毛毯抱在胸口瑟瑟发抖,眼神犹如惊慌失措的小动物。那个盛气凌人地反对建厂的人已不复存在。
顺一也慌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直面死亡恐惧的人。看到她这副样子,他更确信:只要能活着离开这里,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抖出来。
“是坂上女士吧?我是市议员山本。您放心,我是来救您的。”
顺一脱口而出。光是提议坂上和薮田兄弟做交易,就能葬送他的政治生涯,公司的信誉也会一落千丈。
薮田兄弟没想到顺一会说出这种话。两人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来,跟我走吧。”
顺一走进集装箱,弯下腰,把手伸向坂上。坂上也许是没反应过来,依然惊恐万分,缩在墙角。
“别怕,我是来救您的!我带您回家!”
“先生,你胡说什么呢?!”
敬太终于开口了。他皱着眉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之所以让你们带我过来,就是为了救坂上女士。助纣为虐的事,我绝对干不出来。社长,幸次,回头是岸啊!”
顺一回过头去,一字一句用力说道。
“你要出卖我们吗?”
“醒醒吧,这种事是瞒不住的。”
“你不是说会帮我们劝她吗?”
“这是不折不扣的非法监禁,你让我怎么劝?借你们的车一用。我要带坂上女士回去。”
“你要出卖我弟弟?你就想着保全自己!”
“快把车借给我!”
说着,顺一再次把手伸向坂上。
“嗷——”就在这时,幸次一声大吼,带着野兽般凶狠的表情冲了过来,“我不要蹲大牢!”说完,他竟从防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枪身呈银色,看起来很廉价,像是托卡列夫手枪之类的货色。
顺一不寒而栗。幸次居然有枪!他连忙把身子贴到集装箱的墙上。
“幸次!慢着!”
敬太急着上前劝阻,却在雪地上滑了一跤。幸次已把枪口对准坂上郁子。顺一吓软了腿,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逃出了集装箱。
砰!砰!砰!三声枪响从背后传来,在雪山中回响。
“天哪!”敬太高喊道,“把枪给我!”他冲到幸次身边,一把夺过那把枪,对准弟弟的脑袋就是一拳。“你昏头了啊!”接二连三的铁拳砸在幸次头上。
幸次傻站在原地,任由他打,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顺一保持匍匐的姿势,回头望去,只见坂上郁子倒在集装箱的角落。他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开,不敢再多看一眼。
顺一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和他交往甚密的废料处理商竟然杀死了一个普通市民,而他本人就在案发现场。什么样的借口都救不了他了。顺一突然觉得反胃,吐了一地。浅褐色的呕吐物弄脏了洁白的雪地。他全身剧烈颤抖,没有力气站起来,无法前进,也难以后退。
“瞧瞧你干的好事,幸次!这下就真的没法回头了!”
敬太看了一眼中枪的坂上郁子,说道。幸次喘着粗气,肩膀剧烈起伏。
“先生,你也有责任,是你逼幸次动手的!”
顺一无言以对。
“幸次,你说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是自首还是把尸体处理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处理掉!”幸次不假思索地说,“我宁可自杀,也不想再进去了!”
“好,那我就帮你把这件事瞒到底。先生,你也没意见吧?你虽然是老爷的儿子,可你要再敢出卖我们,别怪我不客气!”
顺一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就不该跟这对兄弟扯上关系。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到底该怎么办?
他明明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身子却抖个不停,险些昏死过去。

45
相 原友则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轻抚脖子周围的紫色瘀伤。昨天的记忆在眼前回放,每一幕都是如此鲜明,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耻骨扫过背脊,紧随其后的是胸口的疼痛。他全身因恐惧而僵硬,握着牙刷的手都动不了了。
昨天,他被人掐住了脖子——对友则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被土方车追杀的时候,他也尝到了十二万分的恐惧。但是和直接施加的暴力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件事也让友则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没有一丝和敌人战斗的勇气。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有胆量反抗暴力呢?友则此刻的心境像从雪山侥幸逃生的人。他不住地感叹,还好弱者能用法律保护自己。法治国家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其实友则昨天并不是被警察救下的。一位年轻的快递员刚巧路过,见情况不对,就勇敢地扑向了西田肇,阻止他继续行凶。快递员才是友则的救命恩人。“住手!”“你想干吗!”……友则只记得自己听见了几句怒吼。至于快递员是怎么救他的,就记不清了,回忆中的画面像海市蜃楼一样朦朦胧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蹲在雪地里,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混杂着汗水和口水,把脸搞得一塌糊涂。
之后,快递员把友则扶到屋檐下。友则忙问:“西田呢?”快递员回答:“你说那个男的啊?他回屋去了。”刚经历了一场肉搏,友则还处于亢奋状态,满脸通红地骂道:“那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简直疯了!”新村居民也纷纷走出家门,将他们围了起来。
“听说是西田婆婆的儿子干的?”
“他好像有神经衰弱的毛病。”
“真可怜……”
居民们你一言我一语。问题是,他们“可怜”的究竟是谁?友则顿觉火冒三丈,正要向老人们抗议,警官们却现身了。他们好像特别从容不迫,每个动作都是慢吞吞的,言外之意是:“下雪天还让我们出警,没事找事。”
警官们先查看了一下友则的情况,为保险起见,还叫了救护车。随后,四名警官开始分头收集目击群众的证词。负责友则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官。“小哥,到底出什么事了?”老警官笑眯眯地问道。看来警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邻里纠纷。天知道报警的居民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友则出示证件,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官逐渐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表情也愈发严峻。之后,所有在场的警官都杀去了西田居住的二〇一号房。两个守在面朝走廊的房门口,另两位去后院包抄,大概是怕西田从阳台跳下来逃跑。直到此时,他们才稍微拿出了一点“警察”的样子。一位警官按响门铃后,西田很快就乖乖现身了。他可能已经料到屋外是什么情况,没谈几句就被带回了警局。“搞什么,怎么不当着警察的面大闹一场?”友则很是不满。不亲眼看到西田凶暴的一面,警察就无法意识到友则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可惜西田全程都阴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去医院做了些简单的检查,友则来到警局。刑警为他做了笔录。除了从情人酒店出来后遭到袭击那一段,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还探出身子,激动万分地说,西田的行为显然是杀人未遂。
“那你有证据证明土方车的驾驶员就是西田吗?”
刑警抓着这一点不放。见友则答不上来,他苦着脸,捧着胳膊说:“要是没有证据,我们就很难按‘案件’处理了……而且那辆车仅仅是追着你跑。”
友则不想让人知道他事发前刚去过情人酒店,自然不能老实交代,土方车其实已经撞到他了,把他的车弄到几乎报废。他只能在能说的范围内拼命解释,可刑警还是走了个过场。
据说西田进警局后特别老实,保持缄默。警方发现他的口吃很严重,还以为他是残障人士。友则真想哭着恳求警方:“你们别被他骗了,快把他抓起来。”无奈调查的全过程毫无紧张感可言。难怪有传言说,警方只在碰上大案时才会动真格。一起女高中生失踪案,就够梦野警局忙活的了。
友则在警局待到傍晚才出来。在出门的那一瞬间,疲劳感汹涌而至。他感觉身子骨仿佛要散架了,险些走不动路。不过这几天应该能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因为一点点小动静惊醒,也不用为后视镜中的景象战战兢兢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西田肯定要在拘留所待一段时间。他向负责此案的刑警反复确认过这一点。刑警是个小老头,看着还挺像政府部门窗口的工作人员。他一边喝茶,一边不耐烦地回答:“嗯?嗯,如果他继续保持缄默的话。”
友则回到起居室,站在窗前。昨天开始下的雪总算停了,但太阳还是不见踪影。今天明明是周日,街上却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任何人声。虽说下雪天冷清些也是理所当然,可安静成这样,简直无异于死城。友则叹了口气,心想:我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我的生活怎么会糟糕到这个地步?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啊。
友则自幼成绩优异,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未来。他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却认定自己会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后来,他的确考上了县厅。在地方城市,“县厅公务员”是最有面子的工作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分配到社会福利办公室这种部门,不情愿地与各路低保人打交道,末了还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盯上。这么看来,除了首都,日本其他地方压根儿没有真正的“精英通道”。
最要命的是友则还离婚了,这应该是他这辈子遭受的头号打击。时代变了,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离婚的原因是女方出轨,这着实叫他抬不起头。梦野是个小地方,一出这种事就会传得人尽皆知。所以,友则总觉得自己跟游街示众的犯人一样。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的背叛竟会给他留下如此大的伤痛。心头的伤口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莫非这辈子都放不下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竟是“丽人俱乐部”打来的。之前都是友则打过去,从没有对方打过来的情况。怎么回事?接起来一听,是山田经理一如往常的热情而客气的声音,只是音量有点小:“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请问您今天是在家中静养吗?”他的措辞也礼貌得可怕。
“嗯,差不多吧。”
“路上都是雪,当然是窝在家里舒服。”
“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呃,我这儿有很多闲来无事的姑娘……”
友则边听边想,经理不会是来拉生意的吧?这倒是让他颇感意外。
“可今天是星期天,家庭主妇不应该待在家里吗?”
“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嘛。有的是老公从事服务业,没有双休日和工作日之分。有的是老公周六晚上就跑出去打麻将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一个人待着也无聊。”
“所以你是希望我去照顾一下你家的生意喽?”
“哎呀,说白了的确是这么个意思,您是不是不方便?”
“今天可能有点……”
友则实在没那个心情。他甚至懒得出门。
“求您帮帮忙。实话告诉您吧,这个月的收入有点少,我都快愁死了。下周一我还要付一笔钱给本地黑帮呢,算是保护费。”
友则也算是“熟客”了,所以经理如实道出了自己的难处。
“搞什么,原来你们也是有黑帮背景的。”
“没办法呀,出来做生意总会碰上几个不上道的客人,保镖还是很有必要的。但他们平时不介入,这方面您大可放心。而且我本人跟黑帮一点关系都没有,绝不会给客人们添麻烦。”
“你要是黑帮的,那就太可怕了。”
“今天我这儿有很多姑娘任您挑选,都是年轻漂亮的有夫之妇。”
听到这话,友则立刻想起了和田真希,下意识地问道:“都有些什么样的?”
“能立刻介绍给您的有四个。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呀?”
“嗯。”友则稍微卖了下关子,“我好像跟你说过吧。三十不到、娇小清纯……最好是短头发。如果有这样的姑娘,我还能考虑考虑。”
“有,有,有完全符合这些要求的。”
“她叫什么名字?”
“小丽。”
经理报了个花名给他。友则觉得又是滑稽,又有些失望。他只想知道,经理说的是不是和田真希。
“发张照片给我瞧瞧吧。”
“那不行,除非用我的手机拍给您看。”
“看了不满意,我可是要当场取消的。如果你同意的话……”
“啊?那样您就肯过来吗?”
“也就是去一趟而已。掏不掏钱再说。”
“那也行啊。我就在那个停车场等您。呃,您大概多久能到?”
“二十多分钟吧。啊,对了,我的车送去修了,今天开的是代用车,银色的卡罗拉。”
“好的,那就有劳您了。”
一挂电话,友则就笑出来了。昨天还命悬一线,今天就要跑去做这种事了?
他拿起钱包,打开看了看。好在手头还有些钱。虽然修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他产生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要不干脆把手头的存款花光算了,反正四月一到就能回县厅。为了把发生在梦野的破事统统忘掉,大肆挥霍倒是个好主意。
不对啊,自己已经在实践这个想法了。在这短短的十多天里,他都光顾过丽人俱乐部多少次了?这会儿又要去那座停车场。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吗?
友则脱下睡衣,换上毛衣和牛仔裤。考虑到经理介绍的姑娘也许是和田真希,他还特意整了整头发,以便给人家一个好印象。然后他拿起车钥匙出门去了。冰凉的空气扎入肌肤,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刺痛。友则不由得想,要是整座城都冻住就好了,反正这地方每一个角落都让他爱不起来。
来到那座熟悉的弹子球店停车场时,友则惊讶地发现,居然只有三成的车位是空着的。他本以为路面都结冰了,不会有人到处乱跑,没想到弹子球店是个例外。话说回来,不远处的梦城虽然不如平时的星期天热闹,但人气还挺旺。毕竟那地方适合消磨时间,只要走进大门,怎么逛都成。越是坏天气,大家越喜欢往那种地方跑。
友则刚把车停好,经理就走下面包车冲了过来。他像只乌龟一样,把头缩在大衣的领子里。只见他飞速钻进卡罗拉,一秒钟都不想在外头多待。
“不好意思,这种天气还让您跑一趟。是我让姑娘们过来等着的,要是不给她们安排点活干,面子要往哪儿搁啊。”
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咖啡递给友则。“这个给您。”
“啊,多谢。”
“实在不好意思……都怪这年头经济环境不好,男人的工资越来越低,于是投身援交的主妇就变多了。即便是梦野这样的乡下地方,竞争都激烈得不得了。而且元旦一过,隔壁镇子的一个援交组织就把手伸过来了,可把我愁坏了。为了留住那些姑娘,我只能想方设法给她们介绍客人,哄她们开心。”
“哦哦。”友则喝着咖啡惊叹。没想到丽人俱乐部还有这样的难处。
“唉,您也知道,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姑娘们相互之间也会联系,哪家开的条件好,瞬间就能传开,谁都不会念旧情的。我才四十五岁,却觉得自己的心态跟老头子差不多了。”
听到这儿,友则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经理来。鬓间的白发免不了给人苍老的印象,但仔细一瞧,他的皮肤还不是特别松弛。
“话说,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吗?原本继承了父亲的干洗店,铺面就在野方的商店街。可大型连锁店一开到梦野,我家的店就倒了。也难怪,人家连双休日都不休息,大晚上的还上门收送衣服呢。”
经理如实相告。原来他以前是开干洗店的,难怪说话那么客气。干洗店的客人大多是家庭主妇,所以他和女人打交道也得心应手。
“真是难为你了。”
“难,太难了。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在干这个,我骗他们说跟朋友搞了个代驾公司。在家的时候我都故意不提工作上的事,我老婆也不会多打听。只是夫妻之间都要这么瞒着,实在是心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七十五岁的老母亲还很硬朗,打听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总是追着我问工作怎么样,同事有几个,公司在哪里,我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糊弄过去。”
经理越说越起劲。他平时可能没什么机会跟同性说话,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更要命的是,最近本地黑帮盯得可紧了。我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跟他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难处。他们当时还挺同情我的,保护费也给打了折扣,两边的关系还不错。谁知到了今年,他们说总舵要求上缴更多的钱,所以我得多交点保护费。梦野的黑帮混混骨子里都不坏。毕竟是乡下小地方,本来也没多少钱可收,大家都知道要相互扶持。可他们总舵在大城市啊,哪儿懂乡下的特殊情况。前些日子,他们的干部还跟我抱怨来着,说地方小城的黑帮也要没路走了,这跟个体户小超市打不过大型超市是一个道理。可不是这么回事嘛,我们本地的商贩也很难把自家的盆栽、毛巾什么的卖给梦城的商铺。”
“呃,你要给我介绍的姑娘……”
“啊,差点忘了,不好意思。现在能立刻给您安排的有四个,都在店里打发时间呢。”经理掏出手机,把镜头对准友则,“对不起,每次都要您配合。拍了删,删了又拍的,的确挺麻烦,但我总不能把客人的照片存在手机里。”拍下友则的照片后,他打开车门说道:“我把您的照片给她们看一下,再拍几张她们的照片过来。请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经理弓着背跑开了。友则竟有些同情他。从干洗店老板到皮条客,多么突兀的转变。然而他需要钱,需要养活家里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卖淫的确是犯罪行为,但在这件事里,或许谁都称不上所谓的“被害者”。
五分钟后,经理回来了。一看到他握着的手机,友则便产生了无尽的期盼,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和田真希今天在不在?如果在,那就能得到她了。
“我先把您的照片删了。您看清楚了啊……”经理跟平时一样,删去了友则的照片,“然后给您看看姑娘们的照片。”
经理把手机屏幕转过来,按了几个键。首先出现在屏幕中的,是一个满头金发、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
“这位有点……”
“我也觉得您大概不喜欢这个类型。其实她人不错的,刚开始做这行没多久,才二十岁。您要更成熟一点的话……这个怎么样?不过她也是新人。”
新人?可第二张照片中的女人怎么看都比他老,长得也很不起眼。
“唔……她多大啦?”
“那就看第三个吧。”经理没正面回答,而是调出了下一张照片。一张爽朗的笑脸映入眼帘。
“啊,我见过她。”
友则回答。这是之前陪过他的姑娘,报给他的名字貌似是“美保”。她的性格很讨喜,两个人一见面就混熟了,在情人酒店共度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给她看了您的照片,她也还记得您,说‘有空再跟我约会呀’。”
“哦,是嘛。”
友则苦笑道。要不就找她吧。反正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再找她的话,心态也能更从容些。
“这是今天最后一位了。”
和田真希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中。友则一眼就认出了她,脸瞬间开始发烫。
“她还不错嘛。”友则强忍着心中的激荡,故作冷静地说。
“对吧?好多客人喜欢她呢。”
“她平时是做什么的?”
“就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呀,二十六岁。”
友则在心中插了一嘴:扯淡!我看过她的居民登记簿,知道她二十九岁。
“要不就她吧。”
“多谢惠顾!”
“那先付定金……”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块递给经理,心怦怦直跳。经理对友则的亢奋一无所知,把钱往口袋里一塞就下车跑远了。
终于能得到和田真希了。想到这儿,友则便把昨天的惊魂一刻抛之脑后,激动得全身颤抖,甚至还产生了脚不沾地的错觉。
片刻后,和田真希在经理的陪同下走出了弹子球店。绝对没错。这就是他朝思暮想了半个多月的心上人。
只见真希踮起脚尖,朝经理指的方向张望。看到车里的友则后,她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这样一个小动作,友则都觉得可爱。她跑步时有些内八字,跑到车边后鞠了个躬,打开副驾驶席一侧的车门。
“您好,我是小丽。”
她的嗓音尖得刺耳,完全不同于友则的想象。瞬间的空白过后,友则的亢奋指数直线下降。
“啊,你好,真是个大美女呀。”友则挤出一个微笑。
“哎呀,瞧您说的。”
她边说边摇头,句尾拖得特别长,显得很幼稚。友则万万没想到,声音竟能对一个人的形象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我还庆幸您长得帅呢。”
“是吗,你看着顺眼就好了。”友则顺着她的话回答,可他的心是越来越凉了。
“谁想陪那种油光满面的中年人呀。”
“嗯,也是。”
“有时候还会碰到那种连胡子也不刮的人,简直受不了。”
她发表的言论也让友则大失所望。在他的想象中,和田真希应该是那种白衣天使型的女人,对谁都温柔体贴。要么就是会给足男人面子的贤内助型。
他勉强保持着微笑,但神情很僵硬。他对真希一见钟情,在想象中自顾自地丰满她的形象。可希望越大,了解现实后的失望也越大。“自作多情”说的就是他这种情况。说到底,跑出来搞援交的女人不可能对他的胃口。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会做这种傻事?对自己的厌恶在心中打转。
“您平时都去哪家酒店呀?我一般去权现山脚下的‘巴黎丽人’。”
“我也是,那就去那家吧。”
友则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国道的车流量是平时的星期天的五分之一。虽然这辆车上了防滑胎,他还是不敢开得太快。
车开了一路,真希也说了一路,感叹今年冬天的天气怎么这么差,抱怨梦城的摩天轮没人坐,工作日都不见它开。聊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友则往副驾驶席那边瞥了一眼,只见大衣和长靴之间,是一双裹着黑丝袜的大腿。看来她的身材还不错,胸部也挺丰满。“小巧玲珑、前凸后翘”说的就是她这种类型。友则决定抖擞精神,只考虑即将到来的云雨。反正早前那些都是无聊的幻想,破灭了也好。现实就是眼前这副样子。
路面明明都结冰了,情人酒店却几乎爆满。友则都不知道梦野这地方究竟是死气沉沉还是活力十足了。空着的都是走梦幻路线的酒店公寓型房间,只能将就了。眼看着澡也冲好了,万事俱备,可那话儿就是不听使唤。
真希在友则爱抚时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但友则能看出她在演戏,自然很难提起劲来。这不是他第一次硬不起来,所以没有大受打击,只是诅咒那话儿软得不是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今天?真希安慰他:“这种情况还挺常见的,你别放在心上。”她也许是觉得,反正钱已经到手了,不用忙活也好。之后,她干脆打开房里的电视机,看起了综艺节目。各种不愉快涌上心头,友则越想越气,不到规定时间就离开了酒店。
“这也是常有的事。”
把真希送回弹子球店的停车场后,经理坐进车里,对友则说道。他跟真希倒是差不多的口气。友则心烦意乱,便给了他一句:“我都没跟她上床,也要付全款吗?”这样的投诉简直与故意刁难无异。经理投来一抹忧愁的眼神,微笑着安慰了他几句,还说既然这个姑娘不合适,就再挑一个,权当是调整心情好了。
“定金给您打对折,怎么样?就这样回去多难受啊。”
“话是这么说……”友则含糊其词。
“您今天是被我叫出来的,我也觉得要多少负点责任。您走后,有新的姑娘过来等着了。您看看她的照片?要是看着顺眼,就让她陪您玩玩。”
“那……就先看看吧。”
友则绷着脸回答道。经理又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下车朝自己的面包车走去。看来新来的姑娘正在车里等生意。可不知为何,经理在车里一待就是三分钟。两辆车离得并不近,但经理开门下车时,友则还是能瞧出他的脸色很难看。他还是头一次在友则面前露出这种神情。
而且这一回他没有上友则的车,而是绕到驾驶席那一侧,敲了敲车窗。待友则摇下车窗后,他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姑娘突然说她有点不舒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经理的嘴角有些抽搐。
“哦,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搞什么。”
“今天只能请您先回去了。欢迎您改日再来。”
经理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副想尽快离开的样子。
“等等!”一个念头在友则脑海中闪过。会不会是车里的女人在看过他的照片后拒绝了这单生意?这岂不意味着对方认识自己?
友则下了车。“啊,您等一下……”经理想拦,却被一把推开。友则跑到面包车旁一看,发现车窗上贴着膜,看不见里面的人。于是他用力拉开侧滑的车门——车的后排坐着一个女人。她绷着脸,侧着头。虽然对方换了发型,但友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举起左手摸头发,貌似想遮住自己的脸。左手的无名指上分明戴着一枚婚戒。
“纪子……”友则不禁喊出了她的名字。
车中的女人正是他的前妻。这也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
“优菜呢?!”
友则突然提到了两岁的女儿。孩子的抚养权在前妻手里,离婚后,他没见过这个女儿一面。
“好冷啊,能不能把门关上?”纪子没好气地说。
“优菜在哪儿?”
“关你什么事啊。快把门关上,冻死了。”
“优菜到底在哪儿?”友则仿佛在说梦话似的,一遍遍喊着女儿的名字。
“你喊什么!优菜在我娘家,让我爸妈带着。”
“你又结婚了?”
“没有,戒指是用来骗人的。这个俱乐部的卖点是有夫之妇啊,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会一直把孩子丢在娘家吧?”
“才没有呢,只是出门的时候让他们带一下。你先把车门关上行不行,冻死了。”
“呃……先生,您先冷静一下,”经理从后面抱住友则,“您再这么喊下去,会把弹子球店的人引出来的。”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你管不着!”友则甩掉他的手吼道。
“你才管不着呢,咱们俩都离婚了,现在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纪子立刻还以颜色,“快把门关上啊,冷死了!在这里吵有什么用!”
“哼,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你这娼妇!”
“你骂啥呢,这年头连两小时悬疑剧里都听不到这种台词了!”
“少啰唆!把优菜还给我!”友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莫名其妙,你都没来看过她。”
“还给我,给我带!你这种货色能把孩子养好才见鬼!”
“你还真有脸说啊,经理刚才都告诉我了,说你跟发春的狗似的,把俱乐部的女人玩了个遍。你才没有资格养孩子呢。”
“我要见优菜!”
“你要有本事就去找律师提要求。整整一年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说要见孩子,我可没工夫接待你!”
“我现在就要见她!”
友则越说越激动。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气愤过。得知纪子红杏出墙时,都没有吼过她一句。
“你干吗啊,好好说话不行吗?”
“优菜在你娘家是吧。好,我这就去接她。”
他也不知道在心中激荡的是哪种情绪,甚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见女儿。可此时此刻他太过凄惨,不吼上几句,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喂,你别乱来,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有本事你就报警啊!看我不把你卖淫的事抖出去!”
“那你准备找什么借口给自己开脱?嫖也是犯法的,到时候你也会被开除公职!”
“啰唆!”友则的声音在颤抖。他从没这么激动过。
“先生,您冷静一点……”经理插进两人之间。
“你给我闭嘴!”友则猛地一推,只见经理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样可不行啊。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叫凶神恶煞的小哥来帮忙了,您没意见吧?”经理缓缓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绷着脸说道。
继续留在这里吵也没用。友则一个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喂,你要上哪儿去?不会真要去我娘家吧?”背后传来纪子的喊声。
友则坐进车里,踩下油门。他要去见女儿,去见他的亲骨肉。
耳中响起女儿的哭声。手臂到胸口的肌肤回忆起抱着婴儿的触感。他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女儿的存在,仿佛她就在自己怀中。
踩油门的脚更用力了。喀嚓喀嚓,轮胎在结冰的路面上飞驰。
友则驾驶的车沿国道一路向西。来来往往的车辆少得可怜,人行道上几乎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红绿灯大概是视野中为数不多的有颜色的东西。平时觉得分外刺眼的商店招牌也蒙上了一层霜,望过去是灰蒙蒙一片。
他想到了刚才撞见的前妻。听说她在亲戚的公司当文员。照理说她不可能缺钱花,因为友则给足了抚养费,而且纪子娘家的父母会帮衬她。总而言之,她本来就是个会出来卖的女人。
“砰砰砰!”友则用力拍打方向盘,放声大笑。他感觉到心中有股疯狂蠢蠢欲动。盛放理性的容器裂开了,情绪透过裂缝不断滴落。
“哈哈哈哈……”他难以止住狂笑声,仿佛在笑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突然,一声巨响震撼了鼓膜。与此同时,有个黑影从后方扑来。一看后视镜,友则吓呆了。镜中映出的分明是土方车的前格栅,它的轮廓几乎要超出镜框了。
不可能,西田应该还在拘留所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咣”的一声,猛烈的冲击袭来,将友则甩向前方,安全带深深嵌入他右侧的锁骨。
撞上了!友则咬紧牙关,拼命抓住方向盘。
第二波攻击袭来。这一次,车体的后半截朝左摆去,导致车身险些打转。友则急中生智,往反方向打方向盘,这才把车身掰正。他不顾一切地踩下油门。再往前开,就是梦乐城下的十字路口了。那是条下坡路,而土方车比普通轿车更重,自然更容易追上来。他必须竭尽全力熬过那段路,再利用前面的上坡把敌人甩开。给我个绿灯吧。友则一边发抖,一边暗暗祈祷。可即便是红灯,他也停不下来,因为路面结冰了,只要他踩下刹车,整辆车就会失控。
这时,他发现前面还有一辆崭新的“天际线”。自不用说,人家开得很慢。再这么下去绝对要追尾。友则正要把车开到反向车道,土方车的引擎却发出了怪兽般的吼声,第三次撞上来。友则的车顺时针转了九十度,横在了路上。土方车的驾驶席就在他的侧面。这回看清楚了,土方车的驾驶员的的确确是西田肇。他正带着扼住友则脖子时的凶狠神情,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小车。
此时,车的侧面也遭到了撞击。友则的上半身猛烈地左右摇晃。他的卡罗拉横着撞上了天际线。副驾驶席的窗玻璃碎了,冷空气和尾气一股脑儿涌进车里。
天际线也失控打滑。两辆车就这么贴在一起,沿着坡道一路滑下去。片刻后,天际线撞上护栏,被弹向反向车道,空出了卡罗拉前面的位置。更靠前的地方有一辆白色皇冠,卡罗拉猛撞上去。友则还以为身后的土方车会打滑转圈,没想到车直接翻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土方车翻了个底朝天。此时,友则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判断了,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友则的卡罗拉与另外三辆车挤在一起,继续滑行,横跨两条车道。没滑多久,就撞上了一辆在等红灯的红色轻型车。这些车接二连三地冲进十字路口。没来得及刹住的车一辆接一辆地撞上来,一共有多少辆车追尾呢?只见马路上白烟滚滚。最后车总算停在了位于“谷底”的十字路口。
友则的视野左摇右摆,剧烈的晕眩感模糊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怎样的状态。往右瞥去,便看见了底朝天的土方车。驾驶席被压瘪了一大半。西田肇倒吊在车里,额头上鲜血直流。他好像晕过去了,还是说已经死了?友则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梦野警局没有给出正式的处罚决定,就把西田肇给放了?昨天的刑警那毫无干劲的表情在友则眼前闪过。
他用抖个不停的手,解开了安全带。驾驶席那一侧被土方车压住了,另一侧那扇破碎的窗户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好容易才爬到车外,滚落在马路上。这时,年轻女人的声音传来:“救救我!”友则抬起身子一看,却见那辆天际线的后备厢开了,一个穿着运动衫的女孩从里面掉了出来。她是谁?
友则站起身,试着挺直腰板。突然,右肩一阵疼痛。是不是骨折了?车祸如此严重,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叔叔,帮帮我!”女孩再次喊道。她面色苍白,神情急切。友则仔细一打量,感觉她最多也就十几岁。为什么她会在后备厢里?
“我会叫救护车的,你等等!”友则回答。
汽油味扑鼻而来。哪辆车漏油了?不过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车祸现场。他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臂。“快,这边走!”
谁知话音未落,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通红的火焰直冲天际。着火的就是那辆土方车。“喂,车里还有人啊!”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喊道。他大概是碰巧开车路过的。
黑烟弥漫开来。友则是顾不上西田了。不,他压根儿没打算去救。他巴不得西田死在这儿,这样就能恢复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谁来搭把手啊?”友则不顾男人的怒吼,躲到了人行道上。
这时,土方车又爆炸了,炸得比刚才更猛烈。车头已被火焰吞噬。这一幕让友则长舒一口气。这下西田死定了。他终于得救了。
他顿感全身无力,当场瘫坐在地,靠在护栏上。环视四周,只见被卷进车祸的男男女女东跑西窜。
友则喘着粗气,只觉得口干舌燥。额头上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用手背一擦,竟是一手的鲜血。可他不觉得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哦,破了啊。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一旁的小姑娘挥舞着一根棒子。友则的脑海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春天快来吧!他在心中呐喊。等春天来了,就能离开这里了。

46
一 夜过去了。从那天早上开始,信彦便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连早饭的面包都只吃了一半。这是因为他的舅舅要来,而且是铁了心要把这个蹲在家里的外甥弄出来。信彦连游戏都顾不上打,忙着上网浏览航拍地图,寻找合适的避难所。久保史惠窝在小屋的暖桌里,从后面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美琳,你想去哪里?”
信彦看着电脑屏幕问道。他的表情阴暗而沮丧。
史惠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但又觉得一言不发怕是要惹他发火。
“梦城吧,可以藏在人群里。”
史惠随口说道。
“你是想趁机逃跑吧?”
信彦回过头来,用孩子气的口吻说。废话,她当然要逃了。
“不会的,我哪有力气逃跑。”
史惠装出筋疲力尽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不能去梦城,而且今天是恐龙发动地毯式轰炸的日子。去购物中心不就成活靶子了?”
史惠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个变态现在到底是在游戏世界,还是在现实中。
“美琳啊,你快给我出出主意。”信彦却继续追问,仿佛缠着家长的孩子。
“图书馆呢?我想去暖和的地方。”
“能被人看到的地方都不行。”
“那电影院呢?那里很黑,不会被人看到。”
“可是进电影院前还有好长一段路。啊,对了,去学校好了!反正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肯定没人!”信彦一只手握成拳头,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小学的体育馆是向周边居民开放的,还是去初中吧。到处都积着雪,社团活动肯定也停了。怎么样,美琳,就去初中的校舍吧?”
“那种地方不会很冷吗?”史惠无力地回答。她当然不想去。
“开暖气不就好了。”
“校舍应该会上锁吧。”
“把玻璃窗砸了就能进去。好嘞,我去准备锤子和劳动手套!”
信彦催促史惠做好出门的准备。她只得慢吞吞爬出暖桌。信彦给了她一个运动包,她把书包和校服塞了进去。一看到校服上的校章,她便难受得揪心:还能过回正常的校园生活吗?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信彦吓得跳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他才发现是内线电话,咬牙切齿地拿起听筒。
“干吗啊,什么事?啊?舅舅想怎么样关我屁事!他要来就来呗……你烦不烦啊,出不出门是我的自由……哭什么哭,我还想哭呢。是你把我生下来的,出什么事都怪你。你怎么不负起责任去死,去死啊!去死啊!”
信彦额头青筋暴起,一遍遍咒骂着亲生母亲。他双目充血,嘴唇颤抖不止,那狼狈的样子简直惨不忍睹。他的字典里就没有“从容”这个词,只知道畏惧社会,逃避人际关系,过着空耗时间的生活。空想世界是他唯一的慰藉。
你才该去死!史惠在心中呐喊。既然没有活着的价值,那就去死吧。这几天的遭遇让她再也无法相信“人权”的概念。这个家里,有权利活着的人只有她一个。信彦的父母也应该以死赎罪。
“美琳,走吧。”
信彦把手伸了过来。史惠宁死也不想碰那只手,没有正眼瞧他,自己站了起来。这时她才发现,信彦并不是想拉她,只是递给她毛巾。
她默默接过毛巾,蒙住双眼。
信彦拉着她的袖子,带她走出房间。她在门口穿上了被抓后就没碰过的制服鞋,走到屋外。雪好像停了,但空气比昨天更冷,更刺骨。每踏出一步,都能听到结冻的雪发出的咔嚓声。
“美琳,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待一会儿了。”
史惠摸了摸面前的东西,意识到信彦是让她进后备厢。她找准位置跨进去。后备厢里铺了褥子,还有一条毛毯。她蜷起身子后,盖子“砰”的一声盖上了。
在那一瞬间,被抓当晚的恐惧涌上心头,吓得她险些陷入恐慌状态。她全身发抖,脑袋前后摇晃,仿佛失重一般。不过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因为她多多少少习惯了这种环境。
信彦发动引擎,车开始动了。他的父母到头来还是没有露面。
信彦果真闯进了初中校舍。他打开校门,把车开到后院,确认四下无人,便打破了校舍玄关的窗户,径直去了医务室。可见他就是这所初中的毕业生。
“瞧,这里有燃气暖炉。”信彦点好暖炉,又把办公桌的抽屉一个个拉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史惠爬上病床,抱着膝盖坐好。消毒剂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掀起窗帘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被白雪覆盖的操场。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四周也看不见民宅,这是一座被农田包围的学校。
“找到了,找到了!”信彦欢呼着拿起一袋零食,“哼,医务室的老太婆真是死性不改啊,还是我上学时那德行,总喜欢在抽屉里藏些薯片、饼干什么的,有空就吃两口,一点长进都没有。美琳,你拿去吃吧。”
他扔了一袋巧克力饼干过来。史惠并不想吃,但又不想惹火他,只能打开袋子吃了一块。
“那个蠢女人……就知道怀疑别人,说什么‘日野同学一碰到体育课和理化课就肚子疼’。真的会疼啊,我也没办法。”
信彦又开始自言自语。他两颊潮红、手舞足蹈,边说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眼神也是前所未有地疯狂,就像他正看着另一个人,在咒骂对方一般。
“都怪你吃饱了撑的给班主任打小报告,搞得那帮老师都认定我在装病,肚子再疼都没人当回事。教体育的落合更恶心,摆出一脸高高在上的表情说:‘不许请假,吃点正露丸去!’大家都在嘲笑我。这下可好了,我再疼都拉不下脸说了!”
信彦抓起脖子上的电击枪,对准半空按下开关。啪啪啪!刺耳的声音响起,蓝白色的火花四溅。“啊哈哈,啊哈哈……”他高声大笑,整个人都陷入癫狂。
“反正学校这个东西就是优等生和小流氓的游乐场。对其他学生来说,上学跟蹲大牢没什么两样。每天都要被关在学校里,听一些根本不想听的课。让义务教育见鬼去吧。我受了多少罪啊!尤其是春游那次,居然把我跟一群小流氓分在一个组,害得我给他们拎了整整三天的包。我根本就不想去春游!出门前一个星期,天天都在拉肚子,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信彦一脚踹飞药箱,把玻璃窗砸碎了。史惠吓得蜷成一团。
“今天倒是个好机会,我要报仇雪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伟大的战士。他们肯定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和恐龙机动队殊死搏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走向史惠,把她的手和病床的钢管铐在一起。
“美琳,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所学校和雅典森林是连着的。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通往森林的路,我要把这里的所有窗户都打碎!”
史惠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垂下眼睛。连听他说话都成了莫大的痛苦。
“说干就干,有没有能用的武器呢……”
信彦在医务室角落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根拖把,气势汹汹地冲向走廊。几秒后,史惠就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响声。砸玻璃窗又有什么用?信彦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费解。
忽然,她瞥见桌上放着一部电话。如果能用它打电话报警的话——一想到这儿,史惠的背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晃了晃那副手铐。它虽然是塑料的,但做工不错,看起来很难弄开。有没有别的法子?她下到地上,试着把床整个儿拉过去。床还真的动了,毕竟医务室用的是廉价的钢管床。
她竖起耳朵,听见信彦正忙着到处砸窗,还有莫名其妙的怒骂声。希望他一时半刻别回来,史惠一边祈祷一边拉床。而且她急中生智,把被褥和床垫都拽到了地上。如此一来,病床就只剩下床架了,连小朋友都拉得动。电话近在咫尺。
谁知床脚被地上的床垫挂住了。史惠用力一拉。手铐死死勒着她的左手腕,带来针刺般的疼痛。她咬紧牙关,拼命忍耐。这是她被抓后第一次尝试逃跑。因恐惧动弹不得的她,终于为自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可这张床又碰到了旁边的另一张床,不动了。“我受够了!”史惠一声尖叫。拉着白布的屏风倒下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她用右手抓住床的下方,压低重心借助体重拼命拽。床和地上的床垫都被拽动了。
终于,她挪到了伸手可以摸到桌子的地方。就差一点了,还有五十厘米。她伸出了手……
突然,斜后方出现了一团黑影。信彦回来了。他满脸通红,把电击枪往前一捅,正中史惠的后背。
“美琳,你背叛了我。”
电流横扫全身。史惠双腿一软,瞬间瘫倒在地。她还是没赶上,错过了自救的时机。视野愈发模糊,愈发昏暗,仿佛有人转动了调节光线的旋钮。啪嗒……她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史惠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身在后备厢中。因为四周又黑又冷,她还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她没有表,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下意识地碰了碰身体。衣服穿得好好的,并没有被侵犯和殴打的迹象。胃里几乎不剩什么东西了,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下午了。不过她并没有食欲,只是觉得胃里空了。
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她又要被带回那间小屋吗?与其被关在其他地方,不如回“斯凯亚三号”去。那里有暖桌,一天三餐至少有保障。要是信彦就此离家出走,以后怕是连一顿正经的饭都吃不上了。
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下辈子还是当男人吧。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才会被这种变态抓起来,葬送下半辈子。变态总会找软弱的女人下手。就算最后得救了,媒体也一定会穷追猛打。网民会曝出她的真名和住址,说她肯定被强暴了,肯定堕过胎……什么龌龊的话都说得出来。
要是富士山现在喷发该有多好。到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会被规模空前的自然灾害吸引,小小的绑架案就不会有人关注了,无论她最后是死是活。
砰!就在这时,车身剧烈晃动,史惠的身子狠狠砸在后备厢的壁板上。她疼得直皱眉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第二波冲击就来了。她的身体像缸里的爆米花一样左滚右撞,头部和手肘都被撞疼了。后备厢里明明一片漆黑,她眼前却出现了无数星星。其他车辆的引擎在不远处嘶吼。是出车祸了吗?是被追尾了吗?她听见了车喇叭声,那么刺耳,也许是大卡车的吧。
车又被撞了一下,车身都凹陷了。只听见“砰”的一声,一抹光亮跃入史惠的视野。她看到了一片白乎乎的东西——是天空。后备厢开了。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身子飘到半空中,又重重地砸到后备厢的底板上。“啊啊啊——”史惠一声惨叫。她能看见紧跟其后的车。那辆车后面还有一辆硕大的土方车。土方车已经翻了,正冒着白烟,沿着马路滑行。肯定是发生车祸了。
信彦的车偏离了车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史惠的身子猛砸在后备厢的侧壁上,脖子都快被撞断了。车就这么停了下来。史惠拼命爬出后备厢。可她双腿发颤站不起来,一屁股跌落在沥青马路上。路面结冰了,有人影映入眼帘。那不是信彦,而是普通人,还不止一个。“救救我!”她不禁喊出了声,“救救我!”她喊了一遍又一遍。
她无暇观察周围的情况,却也意识到这是一场大型车祸。巨大的土方车好像四脚朝天的乌龟。还有好几辆车被撞瘪了。
只见一个男人钻出了破碎的车窗,他的额头在流血。史惠连忙朝他喊道:“叔叔,帮帮我!”见状,那人不顾自己的伤,把她拉起来说道:“我会叫救护车的,你等等!”在他的搀扶下,史惠颤颤巍巍地走到远处。她感觉自己终于解放了,几乎飘飘欲仙。啊,得救了,终于能摆脱信彦了!
她走到路边,看见一面二手车行的广告旗,便抓住旗杆,好让自己别再跌坐在地。帮她的那个男人却一屁股坐在车道上,喘着粗气,茫然若失。
“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史惠回头望去,只见十米开外的土方车竟喷出了火。紧接着,黑烟如火箭一般冲向天际,而那辆车的驾驶室里貌似还有人。有什么人在高呼:“喂!车里还有人啊!”但史惠的头脑已经无法思考了。她像婴儿一样,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几辆车碰巧路过,车里的人一个接一个下来查看情况。沿街商铺的店员也出来了。在史惠眼里,这些人都是救援队员。无论向谁求助,她都能得救。
扭头一看,只见信彦从车里爬了出来。他的车和护栏撞了个正着。他脸色煞白,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都不敢正眼看史惠。“糟了,天哪……”他看着几乎弯成直角的车小声嘟囔,电击枪还挂在脖子上。
我居然被这样一个软弱的家伙关了那么多天?史惠的眼睛湿润了,怒火油然而生——我只能活这一辈子啊,居然被你这种人活活糟蹋了!
史惠把插在护栏上的广告旗连根拔起。旗杆在她手中化作长刀,朝信彦劈去。
“死变态!去死吧!”
旗杆正中信彦的头部。他双手抱头,弯下了腰。
“混蛋!”
史惠又对准他的后背捅了一下。信彦像是被电到了一样,整张脸都扭曲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像程序出故障的机器人,蹲在原地。
“谁是你的美琳啊!没人要陪你过家家!”
她一声大喊,捅向信彦的胸口。在幻想的世界中,他是宇宙战士卢克。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与赤手空拳的俘虏无异,任人宰割。
“我要去东京念大学!我会去你永远都碰不着的大城市!你活该!活该一辈子困在那个房间里!活该一辈子都出不去!”
她根本停不了嘴,同时忍不住呜咽起来。
“变态、疯子!你就该在牢里吊死!妈妈——”骂到半路,她喊起了妈妈,“妈妈,妈妈……”
喊着喊着,她哭了起来,瘫坐在雪地中。
“喂,这辆车里也有人!”别处有人喊道。
“妈妈……妈妈……”
史惠号啕大哭,已无力思考。
警车在远处呼啸。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梦城的摩天轮依然矗立在滚滚浓烟后面,慢慢地、冷冷地转着圈。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又与它何干。

47
龟 山的尸体还放在后备厢里。加藤裕也的公寓就在二楼,他从窗户俯视着停车场的皇冠,长叹一声。今天,他无论如何都要让柴田去自首。再拖下去,尸体就要臭了。这样会给警方留下认罪态度不好的印象。而且到了周一,龟山的家人和公司的干部都会四处找人,必须在今天做个了断。
“裕也,你也喝点速溶汤吧?好像是土豆浓汤。”
柴田在厨房边烧水边说道。他穿着裕也的睡衣和棉袍,显得分外放松。他到底打算怎么办?
“那就来一点吧。”
“还有切片面包呢。今天过期,烤了吃掉吧。”
“好。”
柴田把面包放进小烤炉。趁着烤面包的时候,他还从冰箱里拿出人造黄油,准备了几个盘子。
“啊,我来吧。”
“没事,你就窝在暖桌里吧。”
见柴田忙前忙后,裕也反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片刻后,两人隔桌而坐,吃了一顿有点晚的早餐。
“雪总算停了……”柴田啃了口吐司,说道,“今年冬天的天气太不正常了。”
“是啊,以前不会这么冷。”
裕也没有食欲,但还是拿起了吐司。
“路面都结冰了吧?”
“你的皇冠应该没问题,不是装了防滑胎吗?”
“嗯,话是这么说……”
两人陷入了沉默。裕也将视线转向电视,综艺节目正在讨论那起女高中生失踪案。主持人回顾了这一星期的调查结果。评论员发表的言论毫无营养:“希望警方能快点找到她。”
“那姑娘肯定死了。”
“我也觉得。”
“真可怜。她是向田高中的,应该很聪明吧。”
“可不是嘛。”
“而且肯定是处女。凶手绝对是先奸后杀的。”
“嗯……”
“这鬼世道。”
“唉……”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柴田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打开看了看。“啊,果然……”他喃喃着爬出暖桌。
“我老婆给我发短信,还留了言。连着在外面过了两晚,是个人都会担心吧。”
那他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呢?裕也眼看着柴田起身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自家的电话。
“喂?是我。不好意思啊,我手机没电了。”他对妻子说道,“我不是给你发过短信吗?我在裕也家。公司出了点事,他要帮着出主意,一待就待了两天……啊?谁要骗你啊,你等着!”柴田把手机递给裕也:“帮我跟她说说吧。”
裕也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接过了手机。
“嫂子吗?我是裕也。谢谢你之前教我怎么带孩子。”
“你们到底在干吗?”柴田的妻子显得很不高兴。
“对不起,我捅了个大娄子,正让师兄帮着擦屁股呢……这几天净忙着跟客户道歉了。”
谎言脱口而出。他只想先跨过眼前这道坎。
“不是在打麻将吗?我老公发短信说你们在打麻将。”
“大概是师兄不好意思跟你说吧。我真的给他添了好多麻烦,都是我不好……”
“好吧,让他接电话。”
裕也把手机还给柴田。柴田镇定自若,跟妻子聊了几句家常,问了问孩子和家里的情况。
“嗯,我今天会回去的。”
柴田最后分明是这么说的,裕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晚饭吃火锅?嗯,好……锅底无所谓,味噌也行,酱油也行。”
他到底准备怎么办?过了今天,他必然要好一阵子回不了家。难道他不打算自首了?那尸体就……
“师兄,你不去自首吗?”裕也战战兢兢地问道。
“去啊。”柴田稍稍绷起脸回答。
“那你刚才在电话里……”
“我也没办法,要是老实说,她肯定会吓得没主意。哪怕她今天晚上就会知道,我也想让她多过几个小时的太平日子。我现在只能为她做这么一点事了。”
“也是……”裕也被他说服了。可不是嘛,现在说实话也无济于事。“那我们这就去警局?还是直接报警,让他们过来?”
“别急啊,这事也急不来。”
“可……”
“社长已经死了。我急急忙忙去自首,他就能活过来不成?”
柴田突然不高兴了,整个人显得很烦躁,脸颊不住抽搐。
“这都过去两个晚上了,我怕尸体要臭了。”
“没事,天这么冷,跟放冰箱里没区别。裕也,咱们去吃个牛排吧?再不吃,以后就吃不到这种好东西了。”
“这不是才吃过早饭吗?”
“一块面包而已,吃了跟没吃一样。你到底去不去?”
“好,那就去。”
裕也觉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点头了。事已至此,只能陪着柴田。他倒不是想逃跑,只是下不了决心。
两人来到国道边的牛排连锁店,找了张窗边的四人桌坐下。现在刚好是午市高峰,但店里空得很,可能是因为路面结冰了。女店员站在角落里强忍着哈欠。他们都点了两百克的牛腰肉。不久后,服务员把菜端来了。牛排放在滚烫的铁板上,酱汁发出吱溜溜的响声。
“等死我啦!”柴田笑开了花,拿起刀叉说,“肉就是好吃啊……牢里应该没有牛排吃吧?”
“应该没有,但肉总归还可以吃的。”
裕也也吃了一口。或许是神经太紧张了,他觉得这牛排的味道有点重,就把店家配的黄油推到一边,刮掉了一些酱汁。
这时柴田问道:“裕也,我可以喝点啤酒吗?”
裕也愣了一会儿才回答:“行啊。”这样也好。柴田喝了酒就不能开车,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路过警局门口却不进去。
“你也喝点呗。”
“两个人都喝怎么行,要是被抓到,那可是要罚三十万啊。”
“哦,也是。”
还好柴田没有坚持,裕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柴田把自己点的东西吃了个一干二净,还点了巧克力蛋糕当甜点。他怎么还能有食欲?裕也有点想不通。他是破罐子破摔,还是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只见他叼着牙签望向窗外,像中年大叔似的自言自语道:“吃饱了,吃饱了……”
片刻后,柴田突然问了一句:“裕也,探监次数是不是有限制?”
“不知道……”
“要是我老婆每天来,我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她?”
“不好说啊。”
“能不能带孩子一起去?”
“这我也不清楚。”
“你就不能帮我问问吗?”
“你让我问谁去……”
柴田沉默了。他掏出烟往桌上敲了敲,把烟草夯实了,然后整个人深深埋进椅子里,点火抽了一口。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分外仔细,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唉,我不行啊,我戒不了烟。”他又发起了别的牢骚。
“孩子刚出生那会儿,你不是戒过吗?”
“可是只坚持了两个月就不行了。”
“那是因为当时你周围有很多人抽烟。这回不会有人勾引你破例的,肯定没问题。”
裕也本想安慰他几句,可说出来的话并没有安慰的作用。
女服务员把餐具收走了。桌上只剩咖啡和水。柴田一连抽了三根烟。天花板上的喇叭放着南天群星的歌曲,柴田每次去卡拉OK都要唱这首歌。他轻轻哼着。两个孩子在店里跑来跑去,看着像是一对兄弟。他们的父母还很年轻,一脸蠢相,就知道埋头玩手机,也不提醒一下。不一会儿,孩子就在走廊上摔倒了,大声哭闹起来。柴田脸色一沉,低声骂道:“谁家的孩子,吵死了!”还朝那边瞪了一眼。
“师兄,我们走吧。”裕也探出身子说道,“再拖下去就没完没了了。而且去得越晚,自首的效果就越差。”
“我知道。”
“我来开车。”
“好。”
“那我们这就走!”
裕也拿起小票,起身要走。柴田说:“我来付吧。”但裕也劝道:“有钱请我,还不如留着给嫂子。”说完就走向了收银台。
在他去收银台的时候,柴田朝那对年轻夫妇吼了一句:“孩子这么瞎胡闹,也不知道管管!”男人正要发作,可一看柴田那样子就知道不好惹,便把视线转向一边咕哝了几句。
两人来到停车场,坐进皇冠。裕也把车往警局的方向开。那一刻终于要来了,他不禁有些激动。
裕也心想,与其让柴田自己交代,还不如由他这个第三者来解释,这样警方更有可能接受他们的说辞。所以他很担心能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他当了这么久的推销员,说话技巧大有长进,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柴田是被逼无奈,一时冲动。社长龟山是个很有领袖魅力的人,但他喜欢让属下相互竞争,玩弄人心。柴田的性情并不粗暴。其实他平时为人和善,很照顾弟兄们,工作态度也认真。正因为他认真,才会酿成这场悲剧。这真是一场悲剧啊。
裕也在脑海中整理着从昨晚开始构思的台词,紧张得像马上要上台汇报演出的小学生。
问题是,警方会信吗?自己是混过飞车党的人,还让犯人在自己家住了两晚。说不定警方会把自己当共犯处理。不会吧?我一直在劝柴田自首,这会儿还要陪他去警局。警方说谢谢还差不多,凭什么责怪我?
“要不去梦城看个电影吧?”一旁的柴田说道。
“不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裕也一口拒绝。
“你也太狠心了。”
“这是什么话!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赶过去了,还收留了你两个晚上,做得还不够多吗?”
“呃,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我会尽力照顾嫂子和孩子们的。”
“嗯,那就拜托你了。”
“嫂子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帮忙。缺钱的话,我也会找白蛇的弟兄们凑,有空就去陪孩子们玩。”
这都是裕也的真心话。他打心底喜欢这位师兄。为了柴田,他什么都愿意做。
“谢谢你啊,我都要哭出来了。”柴田带着哭腔说道。他吸着鼻涕,呜咽起来:“我真的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要是世上真有时光机,再贵我也要买下来。我想回到周五晚上,想回家跟老婆孩子一起吃寿喜锅。”
裕也也湿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要是有后悔药吃就好了……可人只能活一次,不能推倒重来。”
“可以重新来过的!”裕也哭着说道。
“是吗?”
“肯定可以的。你蹲几年出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男子汉大丈夫的人生,三十岁才刚开始!”
“我真能那么快出来吗……”
“一定能的!”
两人都放声大哭起来。
皇冠沿着坡道一路向下。在前面的“梦乐城下十字路口”左转,再开五百米,就是梦野警局了。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声巨响。裕也一看后视镜便知道,后面发生了追尾事故。
后方的轿车占据了整面后视镜。裕也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把身子贴在车座上。只听见“砰”的一声,冲击自背后袭来。
“哇!”柴田发出惊讶的喊声。他貌似没来得及准备,身子猛地往前冲,好在有安全带拉着。
皇冠就此失控,在坡道上滑行起来。裕也用力踩刹车,轮胎却锁死了,导致情况进一步恶化。
车冲进了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前方出现一辆红色的轻型车,皇冠躲避不及,直接撞了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弹开了。轻型车也打滑了,撞到了路上的另一辆车,然后像巧乐车似的翻了。下一个遭殃的是他们自己——公交车从左前方冲过来。裕也驾驶的皇冠像台球桌上的球一样被撞飞。窗玻璃裂了,碎片在车厢里飞散。裕也仿佛调酒师摇壶里的冰块,头部和肩膀都受到了撞击。
片刻后,车总算停了。两人疼得只能呻吟,说不出话来。头晕目眩,视野不住摇晃。裕也用无力的手解开安全带。他想打开自己这边的车门,却发现车身被撞凹了,门根本打不开。
“裕也,你出得去吗?”柴田问道。
“可以爬窗。师兄你没事吧?”
“嗯,可能有点小伤,但骨头应该没断。”
柴田浑身瘫软,像一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青蛙。副驾驶那边堵着别的车,所以他这边的门也打不开。
裕也顾不上柴田,自己先爬窗出去了。一看到周围的光景,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土方车四脚朝天,冒出滚滚黑烟。直接撞上皇冠的那辆天际线插在护栏上。红色轻型车也侧翻了。还有好几辆车被卷了进来,把所有车道都堵死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追尾车祸。
见皇冠的后备厢凹了一大块,裕也心中焦急,凑过去一看,后盖已经变形了。要不是有卡扣,盖子怕是已经掀起来了,也不知道里头的尸体怎么样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柴田救出来。他回到驾驶席那边的窗口,伸手抓住了柴田的外套。
“师兄,把安全带解开,我拉你出来!”
“等等。一会儿警察来了,后备厢里的东西就会被他们看见!”柴田因疼痛眉头紧锁,“裕也,你还是上车吧。试试看这车还能不能动。”
“能动又怎么样啊?”
“去警局。让警察在这里发现尸体,和我自己去警局自首差远了。”
“也是……”
裕也觉得柴田说得对,便从窗户钻回车里。
他挂到N挡,试着发动引擎,还真的发动起来了。前方没有障碍物。他轻轻踩下油门,车动了。“太好了。”柴田不禁喃喃。
可皇冠刚穿过路口,沿着上坡路往警局驶去,引擎盖就开始冒烟。没开几步,车就熄火了。
“怎么搞的,怎么停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快想想办法!”
裕也转动车钥匙。可这一回,引擎一点反应都没有。“糟了,怎么办啊?”
“我来试试,你去后面推!”
“可这里是上坡路。”
“啊,那完蛋了。”
警笛声依稀传来,警局就在不远处。冷汗顺着后背流下。
“这回我是真的完蛋了。”柴田看着前面说道,神情无比绝望。裕也无话可说。
他甚至看到了几盏警车顶上的红灯。两列警车正朝着这边驶来。
“他们会不会相信我正要去自首?”柴田问道。
裕也回答:“只能一口咬定了,再说你也没骗人。”
“嗯,也是……”
裕也把头搁在方向盘上,强忍着涌到嗓子眼的无奈。这种情绪凉凉的,干干的,令人悲伤。
真的爬不上去啊。他在心中嘟囔。
冷风透过破碎的窗户吹进车里,打着旋儿卷走了裕也和柴田的体温,仿佛在嘲笑他们。

48
堀 部妙子决定去那家便当工厂上班。因为她意识到,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就是钱。
昨天她去工厂看了看,感觉那地方的工作氛围还不错,一时心动,竟当场接受了面试。由于被害者联盟的头头丸山在那里工作,她原本是去找碴的,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丸山看起来是个很坦诚的人。当然,妙子还不能排除她在演戏的可能性。说不定人家是为了拉人入教才故意装出这副样子。但她能当上零工班长,就说明公司还是很信任她。而且她长得不错,皮肤也好,看着都舒服。仔细想来,沙修会的女人都没有闲心收拾自己。
她决定把信仰放在一边,不去计较。她并不打算背叛沙修会,对沙罗老师的敬爱之情也没有丝毫动摇,可既然沙修会不愿意帮她,她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白干活呢?更何况现在还要照顾母亲,根本没那个闲工夫。
昨天从工厂出来,她就跟加藤去了情人酒店。加藤的攻势着实猛烈,妙子拗不过他,便就范了。她都好几年没碰过男人了,之所以答应,也许是渴望被人关心——她在不经意间察觉到,自己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酒店里发生的事称不上“尽兴”,却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全身上下的零件都被人抹了润滑油,感觉倒不坏。加藤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但毕竟把妙子当女人看,这大大满足了她的自尊心。她甚至觉得,以后可以时不时跟加藤见一面。
今天,她打算去给母亲买一把轮椅。她的住处当然不是无障碍的,但总不能让老人一直闷在房里,每天总得出去透透气。让母亲努力走到门口,坐上轮椅,就能推着她出去遛弯了。
“妈,我决定从明天开始上班。”妙子在吃饭的时候对母亲说道。
母亲慢慢嚼着米饭问:“哦,去哪儿上班?”
“便当工厂。上夜班给的工资高。我想每天晚上十点去,做到早上五点。那正好是你睡觉的时候,不是正好吗?”
“是妈拖累了你……”
“跟我客气什么,你是我亲妈啊。”
“把家里的地卖了吧。卖得的钱都给你。”
“妈,哥不是在那块地上盖了新房子吗?”
“不会的,地还在。那是你爸的地啊。你爸死后就归我了,怎么会说没就没。”
“妈,你忘了?一直是哥在照顾你,所以那块地给哥了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会的,地契还在你哥家里。”
母亲对自己的观点坚信不疑。妙子心头一酸。都说人老了容易糊涂,母亲大概就是糊涂了。人生真是太残酷了,都不肯给你一个称心的死法。
“妈,我下午要出去两个多小时,买点东西,你就在家待着吧。”
“嗯,知道了。”
“你先去上个厕所,然后回房躺好。”
“小妙啊,妈还是觉得睡床舒服,能不能买张床回来啊?”
“好,那我顺便看看。”
对老人家来说,睡床的确比睡地铺轻松些,不会给腿脚造成太大的负担。母亲如实道出了自己的需求,这让妙子稍感欣慰。如此一来,她才能打起精神再努力一把。
当天下午,妙子坐公交车去了梦乐城。出门前她特地打电话问过,确认那里有可以折叠的轮椅,不愧是大型超市。而且最便宜的款式只要六千八,这个价格也让她大吃一惊。但自行车也差不多是这个价位,这么一想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从周五开始下的雪终于在今天早上告一段落,积雪足有三十多厘米厚,路面也结冰了,所以购物中心冷清了不少。明明是周日,人流量却只有平时的六成。
她要去的是位于梦乐城一楼的药妆店。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老年护理用品专区,摆着几把折叠式轮椅。
妙子拿起其中一把,打开试了试。虽然这轮椅看起来很廉价,但她转念一想,只要能用就行。她还用双手抬起来试了一下,发现它还挺轻的。她本想让店家送货上门,照这个架势,自己推回去估计也没问题。
最后,她选了一款深褐色的轮椅,因为这个颜色不显脏。她拉长脖子想找个店员过来,可没见到人。无奈之下,她只能抬着轮椅,准备去收银台结账。走到半路,却发现中央通道在搞瑕疵品特卖会,里头还摆着几件家具。来都来了,顺便看看吧。果然在那儿找到了一款床板上有划痕的单人床,只要五千日元,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大特卖”。光买一个床垫要多少钱啊?母亲很有可能瘫痪,最好选硬一点的床垫,免得她生褥疮。
她就这样抬着轮椅,边想边走。床上用品是不是在其他楼层?四处寻找的时候,她的视线扫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高中同学,一家四口大概是一起来梦城买东西的。
妙子生怕被同学看见,连忙调转方向。她不想被一个看上去很幸福的人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她快步走开,下意识地出了一道敞开的大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身在门厅。再穿过一道自动门就是室外了。哎呀,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明知自己该往回走,脚却挪不动了。妙子把轮椅放在地上,若无其事地环视四周。没别人在,至少没人往这边看。只要走出这道门,再走个三十米,就是公交车的车站了。
六千八啊,足够吃好几顿金枪鱼刺身、霜降和牛之类的高档货了。她还得给母亲买好多东西,内衣啊,鞋子啊……
她再次拿起轮椅。她没有给自己加油鼓劲,心脏也没有狂跳,很自然地走出了那道门。这边的公交车是十五分钟一班。无论来的是哪个方向的车,都先跳上去再说。回头再找地方换别的车就是了。
“这位女士——”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在妙子回头的同时,手臂被抓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一看就是便衣保安,但她不认识。梦乐城是个规模巨大的商业体,每个区域由不同的安保公司管辖。
“您是不是忘了做什么事?”
“啊,对不起,我没找到收银台……”
妙子轻描淡写地说,把轮椅放在地上。
“总之,先请您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吧。”
“我会付钱,我真的会付钱!我给你看我的钱包,里面是有钱的!”
“这不是有没有带钱的问题,是您把没结账的商品拿出门了。”
事到如今,妙子终于慌了。要是被保安带回去,那就完蛋了。店家一定会通知她的家人。
“我都说了,我没找到收银台……”
“您先跟我去办公室吧。”
女人使了个眼色,身着制服的保安便跑了过来。看来她早就叫了人,以防妙子不配合。
妙子老老实实地跟保安走了,但她还没死心,内心深处还觉得自己有希望抵赖。
她被带到位于一楼的仓库兼办公室。屋里堆满了纸板箱。保安让她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旁,拿出一张纸,让她填写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又质问道:
“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你刚才就是偷了店里的东西,对不对?”
保安的口气与刚才截然不同,一双犀利的眼睛直视着妙子。
“我没打算偷!”
“那你打算怎么样?你都走向公交站了,还想说我错怪你吗?”
“我刚才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就……”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要是这样的借口管用,那全世界的小偷都能脱罪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要报警。”
“对不起,请先不要报警……”
“不行,等不了了。你肯定在好多地方偷过东西。”
“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没有!”
“那你偷轮椅干什么?”
“我妈瘫痪了……”
“骗谁啊,再找借口,我就不客气了!”
女保安拍着桌子吼道。不知不觉中,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出现在女保安身边,模样像店铺的主管。只见他露出轻蔑的表情,俯视着妙子。
“我们可没闲工夫听你瞎扯!要么是压力太大想发泄发泄,要么是来例假了心情烦躁,要么就是想偷了转手卖掉赚钱,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几种理由?给我老实交代!”
妙子意识到,对,她是不会高抬贵手的,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不久前的我啊。
“再不说,我就打电话到你家了!”
“请您先等一下……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她都走不了路。”妙子马上哭了出来。
“你就装吧。在我们这儿,掉眼泪是没用的。”
“我没装……我妈是真的瘫痪了。”
“那你老公呢?”
“早就离婚了。”
“孩子呢?”
“已经成年,搬走了。”
为什么非得在这种地方交代自家的隐私不可?悲伤涌上心头,让妙子泪流不止。
“你要是敢骗我,就别怪我不客气。那先不扯别的,你认不认罪?”
“认,我认……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吧。”
妙子跪在地上,磕头认罪。
“没用,没用,你磕头也没用。”
“我真的知错了。”妙子把额头贴在地上恳求道。
“我都说了,你磕头也没用。既然你妈瘫痪了,那就找你哥哥和妹妹吧。你自己联系他们来接你。”
“您行行好,饶了我吧。”妙子边哭边磕头。
“告诉你,我每天都会见到好几个磕头求饶的小偷。你这招对我是没用的!”女保安拿起桌上的电话,“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啊!”
“求您高抬贵手啊,家里就我妈一个人,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关暖炉。”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叫妹妹过来的。”
“一开始就这样,不就好了吗,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女保安哼了一声,猛地往钢管椅上一靠,填起了手头的文件。旁边的男主管冷冷地喝着瓶装茶,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话。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厌烦,大概烦透了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妙子自不用说,连女保安也是他鄙视的对象。
妙子用手机通知了妹妹治子。二十分钟后,治子赶到梦城。她连妆都没来得及化,素面朝天。保安教育了老半天,告诉她们什么才是“为人之道”。
“姐,你真要出去工作的话,还是得买辆车啊。尤其你上的是夜班,来回骑自行车肯定不行。要不你去买辆二手的轻型车?用心找一找,应该能找到二十来万的。”正在开车的治子用快活的口气说道,“我会问哥要回那十万块,到时候我赞助你好了。再不够就贷款,我给你当担保人。”
妙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副驾驶席。店家放人的时候,她只是垂着眼对妹妹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再也没吭过一声。
治子也许是在前往梦城的路上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都没责备姐姐一句,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只是不住地跟店家道歉。结清货款后,店家终于放人了。临走时,治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人嘛,难免有鬼迷心窍的时候。”然后就换个话题,绝口不提这件事。治子的体贴让妙子备感欣慰。
轻型车沿着国道行驶。由于路面结冰,治子开得非常慢,跟快跑的速度差不多。
“哥明明知道你把妈接回家了,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也太精明了!”治子显得义愤填膺,鼻孔都张大了一圈,“我觉得,哥在这件事上做得真的很过分。我也知道嫂子一直照顾妈很辛苦,但既然要把妈送进医院,那就应该把妈的存折交出来。而且现在妈已经住到你那儿了,他更应该把那本存折给你……”
妙子说:“算了,随便他吧。”她已经懒得争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据我所知,妈的存款应该还有百来万呢。”
“是吗?”
“最关键的是,咱们俩在爸去世的时候都放弃了土地的继承权,他这么做也太过分了!”
车驶下坡道。梦城前面的国道平时还很热闹,但今天分外冷清。
“老年护理保险的补贴也应该打到你的账户里。我们不主动提,哥绝对不会动手去做这件事。我活了四十六年,到现在才想明白,兄妹也是能变成仇家的。”
路口亮着红灯。治子缓缓踩下刹车。车刚停稳,身后便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怎么回事?妙子正要回头,自己开的轻型车却被撞了。一辆白色大轿车像犀牛似的冲了过来,一头撞在车尾。
轻型车就这样被推进了路口,和一辆从侧面驶来的面包车撞到一起。猛烈的冲击把姐妹俩连人带车掀飞。窗玻璃也裂了,碎片弹在脸上。咣当!咣当!每传来一声巨响,天地都会颠倒一次——此时的轻型车无异于骰子,正沿着路面滚动。
妙子也不知道车滚了多少圈。最后,它撞上了另一辆车,以侧翻的状态停住了。
“姐……”治子呻吟道。她整个人都压在妙子身上。
妙子忙问:“小治,你没事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头晕目眩,视野也是模模糊糊的。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伤着了。”
妙子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双腿根本动不了。车体被压瘪,把她的腿卡住了。她并不觉得疼,因为她没有闲心理会肉体上的苦痛。
“喂,你们没事吧?”
这时,她听见了几个男人的声音。几个碰巧路过的司机下车查看情况。
片刻后,治子的体重消失了。她被人从窗口拉了出去。“我姐,我姐还在车里!快救救她!”治子在拼命为她呼救。
有人抓住了妙子的手臂。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男人的脸近在咫尺。这个人貌似也是碰巧路过的。
“把安全带解开!”
“我动不了……”
妙子是真的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她全身发麻,使不上劲。“她的脚被卡住了!”“快叫救援队来!”她能听见外面有人在喊。不知什么时候,轻型车已经被人群围住。
这下铁定要住院了,腿上的伤至少是骨折。这么一来,计划全乱套了。妙子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高处,俯视着车中的人感叹:我的人生果真得不到上天的祝福啊。从明天开始,她无法如愿前往便当工厂上班,无力在家中照顾母亲,也没有希望成为沙修会的指导员了。一切努力在瞬间化为泡影。只怪她的生活建立在无比脆弱的基础上,一个意外的插曲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姐!姐!”治子喊个不停。
妙子不由得想:我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她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在是闭着眼睛?就算她想睁开,也抬不起眼皮。
“加油,加油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鼓励她,“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了!”“坚持住!”妙子能听见他们声嘶力竭的声音。那是她几乎已经忘记的人间温情。
多么美妙的感觉啊。要是能早些品尝到这种温情,该有多好。
视野中出现了一抹亮光。妙子睁开眼,朝周围的人点了点头。

49
山 本顺一在自家的书房里一筹莫展,这下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薮田幸次杀了一个人。更要命的是,案发时他就在现场,还被迫帮薮田兄弟处理尸体。一个家庭主妇莫名失踪,警方必然会采取行动,像寻找那位失踪的向田高中女生一样,开展大规模的搜查。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到他山本顺一头上。
薮田敬太昨天还威胁过他:“你要敢出卖我弟弟,绝不饶你!”长久以来,这对兄弟一直奉他为“少爷”,看似效忠于他,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流氓本性终于藏不住了。他们的字典里压根儿没有“良心的苛责”这几个字,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明明犯了法,却不觉得自己有罪。
顺一迷茫了。他到底该怎么办?薮田兄弟说,他们准备今天就把一座焚化炉搬到山里,把尸体化为灰烬。只要警方没发现尸体,那他们就绝不会被逮捕。那洋溢着自信的口吻简直与律师无异。这对兄弟是准备佯装到底了,可顺一没底啊。此事一旦连累到他,他可没有自信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他还开着一家公司,也有市议员的地位,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他的社会地位不能与薮田兄弟同日而语。
他们昨天只能先把尸体装进麻袋,扔在仓库的角落里。敬太命令顺一帮忙,他只好帮着把麻袋撑开。他不敢直视女人那苍白的脸,还有她衣服上的大片血迹,一直把头扭向一边。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竟会遭遇这种场面。要是父亲还在世,不知会如何哀叹。
昨天晚上,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冲到警局,告诉警方薮田兄弟杀死了一个市民运动家。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来了又去。他虽然在敬太的胁迫下帮忙处理了尸体,但那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无奈之举。他去飞鸟山,也是为了把坂上郁子救出来。眼看着他要把人带走,薮田幸次暴怒之下就举枪杀人……顺一觉得,要编一套借口还是很容易的。可他每每想到这里,敬太的威胁都会在脑海中打转,使他动弹不得:“要是我们被抓了,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警察!”要是薮田兄弟如实交代,他也许不会进监狱,却很有可能失去一切。此事会发展成一大丑闻,受到世人的关注,媒体也必然在他身上大做文章。
要不要赌一把?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萌芽。坂上郁子失踪了,梦野市民联络会肯定会闹起来。等警方开始搜查,他就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就摆出分外强硬的态度,说“你们再敢胡说八道,就告你们诋毁名誉”。薮田兄弟是不会主动招认的,所以整件事的关键掌握在山本顺一手上。
只是顺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警方用其他罪名先把他抓回去,再派个经验老到的检察官吼两声,他也许会彻底崩溃,像小孩子似的哭着求饶。
他望向窗外。院子里的树木挂着雪,枝条都垂下来了。妻子友代准备在盖新房的时候把这座日式庭院改成法式花园,摆上石像和古董装饰品之类。妻子的无忧无虑让他十分羡慕。下辈子还是做个女人吧。
“老公,你有空吗?”妻子来到书房说道,“建筑师给报价了,你看看吧。”
妻子递给他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顺一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了报价额——那是一个足有九位的数字。
“一亿八千万?!怎么要这么多钱?!”
顺一瞠目结舌。地是现成的,不用另买。单单造个房子而已,怎么会这么贵?
“哎哟,总面积要四百五十平方米,是要这个价的。换算成坪,就是一百三十六坪。两个数字除一下,单价才一坪一百三十万日元出头,不是很合理嘛。”
而且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个金额只是建设费用,最后还要加百分之十五的设计费,总价要两亿多。
“你给我把那个建筑师叫来!”
顺一顿时气得热血上头。那建筑师认定友代是个酗酒的阔太太,便趁机狮子大开口,太卑鄙了。
“今天是星期天。你生这么大气干吗?”
“我能不气吗!这报价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顺一厉声说到。友代脸色一沉,一把夺过报价单。
“哦,你不同意是吧。好,那下一次竞选的时候,你就自己忙活吧,休想让我帮忙。后援会的人找上门来,我也不会露面。”
“怎么扯到选举上去了!”
“干吗,就你能自说自话!”友代气得吊起眼梢,对他直嚷嚷。顺一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表现自己的情绪。
“我哪里自说自话了?又要忙工作,又要给议员联盟办事,还要讨好后援会的人,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听顺一如此争辩,友代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她将时刻都可能喷发的东西强压在胸口,涨红了脸站在原地。直觉告诉顺一,情况不妙。
“总之,你让我跟那个建筑师谈一谈。”
不等顺一说完,友代就转身离开书房,还猛地带上了门。墙上的挂钟都被震歪了。顺一不禁庆幸,还好没跟妻子对骂起来。他要头疼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过了一会儿,女儿理加突然现身。她阴着脸轻声唤道:“爸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妈妈在喝酒。”
顺一本想说“让她去”,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哦,我知道了。”
“最近她天天都这样。”
“哦。”顺一把椅子转了半圈,给了女儿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妈妈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我会带她去看医生的,你不用担心。”
“可前几天,哥哥的朋友来家里玩,她醉醺醺地跑出来接待客人,把哥哥气得不行,到现在都不肯跟她说话。”
“还有这事?”
“嗯,他们都快一个星期没说过话了。”
顺一是山本家的男主人,却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上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好,那我回头也找春树聊一聊。你们平时要对妈妈好一点。”
“妈妈还在网上买了一堆东西呢。光是最贵的那款空气净化器,家里就有四台。”
“是吗?那我们家的空气一定很干净,多好啊。”
理加用老成的动作耸了耸肩,露出意外的表情,说:“搞什么,你居然不生气。”
“你盼着爸爸生气啊?”
“那倒不是。我也希望你别发火,别吼妈妈,也别吼哥哥。”
女儿一个转身,轻盈的秀发摆动着。她走出书房,冲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顺一把身子埋进椅子,闭上双眼。他的家犹如一盘散沙,但必须保护好这些家人,尤其是那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孩子们走上光明美好的人生路。为了他们,他什么都愿意做。
突然,手机响了,是薮田敬太打来的。顺一都有些破罐子破摔了,毫不怯懦地接了电话。
“什么事啊?”
“我们准备把焚烧炉搬到飞鸟山去。先生,也请你一起来吧。求你千万别拒绝我。我们已经下定决心,现在就看你的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尸体搬到炉子那儿?”
“我们要用的是专门焚烧动物的炉子。我有个熟人是开肉类加工厂的,可我总不能把尸体拿到他那儿烧吧,就随便找个借口把炉子借来了。”
“这样啊……好吧,那我这就过去。”
“哦,您愿意过来吗?”敬太激动地问道。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先生,太感谢您了。不愧是老爷的接班人。只要能帮到您,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顺一险些骂出来:求求你们什么都别做了。
敬太提出要上门来接,但顺一没有答应。两边商量了一下,最后约定在梦乐城附近的空地会合。终于还是要染指犯罪行为了……事到如今,顺一却有种事不关己的错觉,不断安慰自己:我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受害者。
这是顺一第一次看到动物焚烧炉。那是一台硕大的方形金属机器,看起来冷冰冰的,边长一米五左右。顺一抬头望着放在货架上的焚烧炉,发了会儿呆。那个市民运动家马上就要在这座炉子里化作灰烬了。人生就是这样无常。
“完成这一步,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今天是那个女人失踪的第三天,目前警方还没有动静,这就说明没有目击证人。只要把尸体烧掉,警方就只能按失踪处理,闹不出大动作。”
敬太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他如此镇定,让顺一切身感觉到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被害者也有丈夫和孩子,还有生她养她的父母。可薮田兄弟完全考虑不到这些。
“对了先生,还有一件事要先跟你说好。就算认识那个女人的家伙闹起来,联想到反对工业废料处理厂的运动,把矛头对准我们,你也别跟他们纠缠。无论媒体说什么,都要统统顶回去。只要抓不到证据,警察也奈何不了我们。听到不利于我们的传言也千万别慌。你放心,人都是健忘的。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顺一默默点头。对敬太的说辞,他是既不信服也不同意,但事到如今,的确没有别的路好走了。他现在只希望悄悄烧掉坂上郁子的尸体,回归正常的生活。
幸次坐上了驾驶席。他明明是罪魁祸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只是绷着脸转动车钥匙。柴油引擎轰隆隆转动起来,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这辆卡车似乎有些年头了,车尾喷出一大团黑烟。
车里只有一排座位,顺一被兄弟俩夹在中间。他唯恐被熟人撞见,便用棒球帽挡住半张脸,还戴了墨镜。
“幸次,开慢点,路面结冰了。”
“嗯,我知道。”
幸次嘴上这么说,可他的每个动作都分外粗暴,连安全带都没系。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蛮人。
卡车开出停车场,拐进国道。前方是一条下坡路。
“先生,我们准备下星期就跟佐竹组开战。闹到这个份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千万别把飞鸟山的道路拓宽工程交给别人啊,也别让佐竹组抓到什么把柄。”
“好,我知道了。”
“难得您帮忙灭掉了藤原,我们不能浪费这个大好机会。”
“灭掉……这话是什么意思?!”
顺一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流言会传到薮田兄弟的耳朵里。
“呃,没事,我不会多问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发病时,我只是碰巧在场——”
“您不用多解释,流言只是流言。”
敬太在狭小的车厢里抽着烟说道。顺一觉得胸闷。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他见证了两个人的死亡,还亲手“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这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车就要开到“梦乐城下十字路口”了。突然,幸次说了一声:“出车祸了!”一辆红色的轻型车横着冲进路口,撞上了直行的车辆。顺一眼看着轻型车被毫不费力地撞飞。瞬间,一辆白色皇冠也闯进了车祸现场,和公交车撞了个正着。
幸次连忙一个急刹车。然而在光溜溜的路面上,刹车是不管用的,车身斜着滑行起来。顺一急中生智,抬起双脚用力顶在仪表板上,后背紧紧贴着车座。
“啊啊啊啊——”敬太高声喊道。车喇叭响了。雪粒在空中飞舞。卡车就这样撞上了前方的轿车,后半截车身朝侧面一歪。顺一感到车的货架被撞上了。他们似乎把另一条车道上的车也卷了进来。顺一只觉得身子忽然飘起来。片刻后,伴随着剧烈的响声,卡车侧翻了。
顺一咬紧牙关。即便如此,他的脑袋还是在惯性的作用下前后左右疯狂摇摆,他都没法把牙咬住。挡风玻璃裂了。碎片落在他脸上。还好他戴着墨镜,至少能保证眼睛的安全。
方向盘顶在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驾驶席上的幸次不见了踪影。另一边的敬太则是头朝下,脚朝上。
他的意识中断了片刻,眼前一片漆黑。回过神来才发现,卡车停住了,而自己在拼命咳嗽。
他是被尾气呛到了。另一辆车的消音器就在侧翻的卡车前方。
顺一拼命解开安全带,从挡风玻璃的破口爬了出去。他不觉得身上哪儿疼,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也没发现伤口,于是起身看了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一辆土方车摔得底朝天,还着火了。浑身是血的司机从压瘪的车里滚了出来,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在路肩上高声哭喊。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头望去,只见那焚烧炉滚落在国道的正中央。
顺一顿时大惊失色,长叹一声。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心想:这下死定了。要不了多久,警方就会来这里调查,发现一条铁证——车祸现场有几个企图搬运焚烧炉的男人。
他伸手摸了摸头,发现棒球帽还在,便用力往下拉了拉。
他瞥见路肩上躺着一个男人——是幸次。坐在驾驶席上的他竟被甩到了那里。他死了吗?死了最好。
敬太还在车里。伸长脖子一看,他闭着眼睛瘫倒在车座上。顺一心想:“他看着倒像是还活着……”就像自己不过是事件的旁观者。
“喂,车里还有人!”
几个碰巧路过的男人下车喊道。他们试图救出卡车里的敬太。别处也有热心市民忙着救人。
怎么办?现场并没有人关注毫发无伤的顺一。
顺一撒腿就跑。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跑回那片空地,找到他自己的车,然后再用手机打电话报警。就说薮田兄弟杀了一个市民运动家,还企图用焚烧炉把尸体处理掉。他是目击证人,无奈薮田兄弟拿他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吓得他迟迟不敢报警,直到现在才下定决心。
他踩着地上的积雪,拼命奔跑,可惜平时缺乏运动,没跑几步便已气喘吁吁。“呼……呼……”沉重的呼吸声震撼着鼓膜。他好像还产生了一种类似耳鸣的感觉。除了呼吸声,其他声音到了耳朵里都是闷闷的,听不分明。
这时,他听见了警车的警笛声。警局就在不远处,所以警车立刻出动了。紧随其后的还有爆炸声。回头望去,那辆土方车上的火烧得更旺了。
顺一不为所动,继续沿着坡道奔跑。他想出的那套说辞可能会有不少漏洞。要是敬太捡回了一条命,两人的证词一定会相互矛盾。到时候,他还能坚持到底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半个月里做出的判断都是错的。好比现在,也许留在车祸现场,老实交代一切才是上策。
可是他来不及回头了,因为他已经跑了起来。
国道边的人行道上并没有行人。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天色阴沉的关系,平时五彩缤纷的招牌,在顺一眼里都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那仿佛就是这座小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