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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陨落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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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陨落》2

星期天下午两点半,纪念仪式在瑞克市民公园举行。镇议会为神职人员搭建了一个临时讲台。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有三千人到场。

艾瑟尔扫视着人群。珀西瓦尔・琼斯戴着大礼帽站在那儿。他除了是一镇之长,现在还是议会成员。他也是阿伯罗温同乡队的一名荣誉指挥官,组织领导了招兵工作。凯尔特矿业的其他几位董事跟他站在一起——就好像死者的英勇精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艾瑟尔越想越不是滋味。马尔德温・摩根也露面了,带着妻子——他们有权参加,她想,摩根夫妇失去了儿子罗兰。

就在这时,艾瑟尔看见了菲茨。

起初她没认出他来。她先看见碧公主,一身黑衣黑帽,后边跟着一个护士,抱着年轻的阿伯罗温子爵,一个跟劳埃德差不多大的男孩。碧旁边有个拄拐杖的男人,左腿打着石膏,半边脸绑着绷带,遮住了他的左眼。过了好一会儿艾瑟尔才认出那是菲茨,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母亲问。

“你看伯爵!”

“那是他?哎呀,可怜的人。”

艾瑟尔盯着他。现在她已经不再爱他——他太残酷了。但她又不能无动于衷。她曾吻过绷带下的那张脸,爱抚过那一度强壮、现在却已不幸残损的身体。菲茨是个自负的人——这是他最情有可原的缺点,她可以想象,他照镜子时受到的羞辱和伤害会远远超过创伤本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妈妈说,“大家会理解的。”

艾瑟尔摇摇头。“他太骄傲了,”她说,“是他带那些人去送死的。他必须来。”

“你很了解他。”妈妈说话时的神色让艾瑟尔怀疑她是不是早已猜出了真相,“但我觉得他也想让人们看见上层阶级同样在经受痛苦。”

艾瑟尔点点头。妈妈说得不错。菲茨这人既傲慢又霸道,但矛盾的是,他也渴望得到普通人的尊重。

屠夫的儿子戴・肖普走过来跟艾瑟尔打招呼:“很高兴看见你回阿伯罗温。”他个子瘦小,穿着笔挺的西装。

“你怎么样,戴?”艾瑟尔说。

“很好,谢谢。明天开始放一部卓别林的新片。你喜欢卓别林吗?”

“我没时间去看电影。”

“要不,你把小孩留给你妈照看,明晚跟我去看一场?”

有一次在加地夫电影院,戴曾经把手放在艾瑟尔的裙子上。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但她能看出他还没有忘记这件事。“不,谢谢你,戴。”她毫不犹豫地说。

他还不罢休:“我现在井下干活,不过等我爸爸不干了,就由我来接管店铺。”

“你会干得很棒,我相信。”

“这里有些男的看不上带孩子的女人,”他说,“不过我不会的。”

这话很有一点屈尊降贵的意味,但艾瑟尔不打算跟他计较。“再见,戴。谢谢你的邀请。”

他苦笑了一下:“你仍然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他碰了碰自己的帽子,走开了。

妈妈生气地说:“他哪里不好呢?你要找个丈夫,这不是正好嘛!”

他有什么问题?他确实个头矮小,但他的男性魅力弥补了这一不足。他前途无量,也愿意负担别人的孩子。艾瑟尔也不知自己为何不假思索地拒绝跟他一起去看电影。难道,在她的内心深处,还认为自己太出色,阿伯罗温容不下她?

靠前的地方放了一排椅子,菲茨和碧坐在珀西瓦尔・琼斯和马尔德温・摩根旁边,仪式随后便开始了。

艾瑟尔对基督教的信仰不是很虔诚。她认为上帝的确存在,但她猜想上帝比她父亲想象的更为通情达理。爸爸对约定俗成的宗教仪式全然无法接受,而艾瑟尔只是对圣像、熏香祭拜和拉丁文有点反感。在伦敦,她礼拜日早上偶尔也去卡尔瓦利福音馆,主要是因为那儿的牧师是位十分热情的社会主义者,他允许茉黛在他的教堂设立诊所,召开工党会议。

当然,公园里没有风琴,清教徒也就不必压抑对乐器的抵触。艾瑟尔从爸爸那里得知,领唱的挑选颇费了一番踌躇——在这个镇子上,领唱的角色比讲经布道更加重要。最后选定的是阿伯罗温男声合唱团,其指挥不属于任何教派。

他们以一曲亨德尔的《他将如牧羊人饲养羊群》开场,这首人尽皆知的弥赛亚唱段精美,便于教众合唱。好几百人的男高音让那句“将羔羊置于他的怀抱”响彻整个公园上空。艾瑟尔发觉自从去了伦敦以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听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乐声了。

天主教神父用拉丁文背诵《圣诗》第129篇,《自深深处》。他使出全力大声喊着,但站在边上的人还是听不到。接着,国圣公会牧师朗读了国教祈祷书中的《为死者安葬》一节。一个年轻的卫理公会教徒迪莉斯・琼斯演唱了查尔斯・韦斯利写的赞美诗《神圣纯爱》。浸礼会牧师朗读了《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0节后的全部内容。

要有一个布道者代表无派别团体,这件事自然落在了爸爸的头上。

他开始朗读《罗马书》第8章的一段诗句:“叫耶稣从死里复活者的灵,若住在你们心里,那叫基督耶稣从死里复活的,也必借着住在你们心里的圣灵,使你们必死的身体又活过来。”爸爸那洪亮的声音遍及公园的每个角落。

艾瑟尔为他感到骄傲。这一荣誉等于承认他是镇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一位精神和政治领袖。他今天的打扮也很得体,妈妈特地从梅瑟的格温・埃文斯百货店给他买了一条新的黑丝绸领带。

接着他讲到复活,讲到来世,这些艾瑟尔以前都听过,她的注意力飘忽起来。她觉得人死后大概还会有灵魂存在,但她又无法肯定,不过她反正很快就会弄明白的。

人群中有了一阵骚动,让她猛然意识到爸爸一定是转移了一贯的话题。只听他在说:“当这个国家决定去打仗,我希望议会的每位成员都能真诚地扪心自问,像上帝指引的那样。但是,到底是谁让这些人进了议会的呢?”

艾瑟尔发觉他把话题引到了政治上。爸爸,你太棒了。这下,教区长就不得不收起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了。

“原则上,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有责任参军服役。但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是否加入战争。”

人群里发出赞同的喊声。

“选举权的规定将这个国家一半以上的人排除在外!”

艾瑟尔大声说:“包括所有的女人!”

妈妈说:“嘘,别嚷,是你爸爸在讲道,不是你。”

“七月的第一天,阿伯罗温就有两百多人战死在索姆河边。有人告诉我,英国伤亡总数超过五万!”

人群里发出一片惊恐的叹息声。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数字。爸爸是从艾瑟尔那儿得到的。茉黛在陆军部工作的朋友把这消息透露出来。

“五万人伤亡,其中死亡两万人,”爸爸继续说,“战斗还在继续。日复一日,更多的年轻人将遭到屠杀。”人群中有人发出异议,但他们被赞同的多数声浪压了下去。爸爸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我不想说这是谁的错,只是要强调这一点。当人们被排除在参战与否的决定之外,如此残忍的屠杀就不可能是正确的。”

教区长上前一步,企图打断爸爸的话,珀西瓦尔・琼斯想爬到台上,却没有成功。

爸爸的话差不多也说完了:“如果我们再要决定打仗,就必须通过全体人民的表决才行。”

“妇女应该跟男人同样待遇!”艾瑟尔喊道,但她的声音淹没在矿工们支持的欢呼声中。

几个人现在站到了爸爸的面前,想要阻拦他,但他的声音依然在骚动的人群中回响:“我们绝不能再容许只由少数人决定是否发动战争!”他大喊着,“绝不能!绝不能!绝不能!”

说完他就坐下了,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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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916年7月至10月
科韦利是俄国境内的一个铁路枢纽,它原属波兰,靠近从前的奥匈帝国边境。俄国军队在城东三十多公里处的斯托霍德河畔集结。整个地区都是一片沼泽地,数百平方公里的泥淖中交织着条条小径。格雷戈里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下令排里的战士们扎营歇息。他们没有帐篷——亚佐夫少校把帐篷统统卖给了平斯克的一家制衣厂。他说夏天帐篷没用,等到冬天他们全死了,就更没必要了。

格雷戈里奇迹般活了下来。他现在是一名中士,他的朋友伊萨克是个下士。在1914年的大进攻中幸存下来的,现在都成了军士这种没有官衔的军官。格雷戈里所在的营元气大伤,经过转移、调动后再次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们被派到各个地方,唯独除了他们的老家。

格雷戈里在过去两年里杀了不少人,所用的武器包括步枪、刺刀和手雷,其中大多人都离他很近,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有的战友晚上会做噩梦,尤其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但格雷戈里没有。他生在野蛮残忍的农村,失去双亲后在圣彼得堡街头长大,暴行不会让他做噩梦。

真正让他吃惊的倒是军官们的愚蠢、无情和腐败。跟统治阶级的人行军打仗,让他有一种谋反之心。

他必须活着。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照顾卡捷琳娜。

他定期给她写信,偶尔能收到她的回信,笔迹如小女孩一般整洁,还有不少错字和划掉的地方。他每封信都留着,捆成一叠放在他的行李袋里,如果有段时间没有信来,他就拿出以前的信重读一遍。

第一封信里,她告诉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弗拉基米尔——列夫的儿子现在十八个月了。格雷戈里真想看看这孩子,脑海中还留着他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不知小弗拉基米尔会不会继承列夫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但一定已经长牙,也该走路了,开始咿呀学语。格雷戈里盼着这孩子能学会说“格里沙伯伯”。

他常常回想那天晚上卡捷琳娜爬到他床上的一幕。有时,他会在白日梦里把事情改头换面,他并没把她踢下床铺,而是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丰满的嘴唇,跟她做爱。但他知道,她的心早就属于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没有一点儿列夫的消息,他已经走了两年,至今音讯皆无。他担心他是不是在美国遭遇了不测。列夫的脾性让他经常跟别人发生冲突,尽管他往往能够化险为夷。他从小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没人管教,格雷戈里也代替不了父母。格雷戈里后悔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但当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

事情最后弄到这步田地,除了格雷戈里,再没人可以照顾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了。他打定主意要活下去,不管俄国军队多么混乱,多么低能,他也要活着回到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身边。

这个战区的指挥官是布鲁希洛夫将军,他是位职业军人,不像其他将军那样只会阿谀奉承。在布鲁希洛夫的指挥下,俄军在六月取得重大胜利,奥地利人被打得狼狈逃窜。一旦作战命令合情合理,格雷戈里和他的部下就打得勇敢顽强。否则,他们就竭尽全力逃避敌方的火力。格雷戈里已经深谙此道,渐渐便赢得排里战友们的拥戴。

七月,俄军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像以前一样,是补给匮乏拖了部队的后腿。不过,近卫军作为增援部队已经抵达。这是一支精锐部队,战士们个个高大挺拔,军装也与其他部队不同,暗绿色的制服上镶着金色的穗带,脚上是崭新的皮靴。不过,他们的指挥官别佐勃拉佐夫将军指挥乏术,不过是朝廷的一介侍臣。格雷戈里觉得别佐勃拉佐夫拿不下科韦利,不管他手下的战士多么人高马大。

命令是由亚佐夫少校在黎明时分传达下来的。他个头高大,身形笨重,军服紧绷在身上,两眼像往常一样因早起而充满血丝。少校身后跟着基里洛夫中尉,他把中士们召集起来,亚佐夫命令他们涉水过河,沿小路穿过沼泽向西行进。奥地利人在沼泽地里布设了阵地,但由于地面泥泞,并未挖掘战壕。

格雷戈里感觉到一场灾难正在酝酿之中。奥地利人必定设下埋伏,躲在预先选好的藏身处伺机而动。俄国人只能集结在条条小路上,泥地又让他们无法快速移动,一场屠杀在等着他们。

此外,他们的弹药已所剩无几。

格雷戈里说:“殿下,需要给我们发放弹药。”

亚佐夫虽然身形肥硕,但出手奇快,冷不防一拳朝格雷戈里的面门砸了下来。格雷戈里只觉嘴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身子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现在你能闭嘴了吧,”亚佐夫说,“需不需要,你的长官说了算。”他又转向其他人:“列队,听号令前进。”

格雷戈里站了起来,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丢了一颗门牙。他暗暗骂自己粗心,当时站得离军官太近,哪怕稍微惹着他们,军官们就会发火,拳脚相加,而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今天算是幸运,要是亚佐夫正好握着手枪的话,格雷戈里的脸上就会挨上一枪托。

他把手下集合起来,大家歪歪扭扭列成一队。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尾随在后,让别人去打头阵,但让他失望的是,亚佐夫偏偏最先派出他的排,让他们加入了先头部队。

他必须另作打算。

他开始涉水过河,排里的三十五名战士跟随着他。河水很冷,不过天气晴朗而温暖,战士们也就不特别在意两脚浸湿,一个个淌着河水前行。格雷戈里走得很慢,手下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后面看他如何行事。

斯托霍德河又宽又浅,他们到达对岸时仅打湿了小腿。心急的人一个个超过了他们,让格雷戈里松了一口气。

一旦走上沼泽地上的狭窄小路,格雷戈里的排就不得不跟其他人以同样的速度前进,让他无法实施拖后的计划。他开始着急了。奥地利人开火时,他可不想自己的人刚好在里面。

他们大概又走了一公里左右,小路又开始变窄,队伍慢了下来,并成了一列。格雷戈里觉得机会来了。他佯装无法忍受拖拖拉拉的速度,离开小路走上水汪汪的泥地。其他人立刻跟上他。后面的部队随即填补了小队留出的空当。

这里的水深及胸部,泥巴黏糊糊的,走起来十分缓慢,这正合了格雷戈里的心思,他的排落在了后面。

基里洛夫中尉察觉情况不对,大声呵斥:“你们那边的!回到路上去!”

格雷戈里回头喊道:“是,阁下。”但他带着部下往更远的地方走去,装作寻找干地的样子。

中尉骂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

格雷戈里跟军官一样仔细察看着前面的地形,尽管他的目的全然不同。军官们在搜寻奥地利部队的影子,他则急于要找一块能藏身的地方。

他不停向前迈进,同时有好几百人超过了他。他心里暗想,近卫军自高自傲,就让他们冲锋陷阵,杀敌立功好了。

上午十点左右,他听到第一声枪响从头顶呼啸而过。前锋部队与敌方正式交火。时机已到,他该躲起来了。

格雷戈里靠近一片较为干燥、稍稍凸起的地面。亚佐夫少校队伍里的其他士兵远远跑到了前面,看不见了。格雷戈里登上凸地,大声喊着:“隐蔽!左前方就有敌人埋伏!”

前面并没有敌军埋伏,他的手下人对此十分清楚,但他们全都卧倒在地,藏在灌木丛和大树后面隐蔽起来,举枪对准土坡下边。格雷戈里试探着朝五百米开外的一片草丛射出一发子弹,万一不走运,或许真有奥地利人藏在那儿。但那边并没有还击。

他们只要一直待在这儿就不会有事,格雷戈里觉得很满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事情总会有个了结。很有可能几小时后俄军抬着伤员一路后撤,被敌军追赶着趟过沼泽地——这时,格雷戈里的排就跟上他们一道撤退。相反,如果一直到晚上都很平静,那就意味着俄军大获全胜,到时候他就带着自己的队伍赶上去,加入庆祝的行列。

不过,让大家一直就这么趴在地上,一连几个小时盯着前方,假装遭遇奥地利人的埋伏也不是办法。他们总要吃吃喝喝,甚至还要抽烟玩牌,打盹小憩,这就装不下去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歇上一会儿,基里洛夫中尉就出现在格雷戈里右侧几百米的水塘对面。格雷戈里暗暗骂了一句:这下要露馅儿了。“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基里洛夫喊道。

“当心,阁下!”格雷戈里朝他喊道。

伊萨克往天上放了一枪,格雷戈里马上缩了一下。基里洛夫也连忙猫腰躲闪,随后便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伊萨克呵呵笑了几声:“这招儿,每回都灵。”

格雷戈里不像他那么自信。基里洛夫看上去很恼火,似乎意识到被人蒙骗,只是没有抓到把柄,不好发作。

格雷戈里听着头顶回荡的炮火轰鸣和远处的嘶喊声。他估摸战场有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声音也没有朝任何方向转移的迹象。

太阳越升越高,晒干了他身上的湿衣服。他觉得有些饿,便从干粮盒里掏出一块硬面饼啃了起来,被亚佐夫打掉的牙齿那儿依然阵阵作痛。

雾气被阳光驱散,他看见德军的飞机从低空飞过,高度只有不到两千米。听声音他们是在用机枪扫射地面部队。那些挤在窄路上,一个个在泥潭中跋涉的近卫军想必早已成了轻易下手的目标。格雷戈里十分庆幸自己的人逃脱出来,没跟他们在一起。

下午三点左右,战场的喧嚣听上去更近了。俄军败下阵来,开始撤退。他做好准备,随时让手下的人加入后撤的队伍。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后撤就跟前进一样,必须稳住阵脚,不能急。

接着,他便看见零星有人从左右两边撤了下来,一个个趟过沼泽赶往河岸。有些人明显带着伤。撤退已经开始,只是大部队并未全部回撤。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有马就有军官,格雷戈里立刻朝假想的奥地利人那边开了一枪。他手下的人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枪声大作。随后,他便看见亚佐夫少校骑着那匹灰色的猎马溅着泥水穿过沼泽。亚佐夫正朝一小撮后撤的士兵喊叫着,让他们回到前进的队伍中去。士兵们跟他争辩起来,最后他掏出了手枪,那是一把纳甘左轮手枪——格雷戈里不由得联想到列夫那把手枪也是同样型号——指着那些士兵,他们只得勉强掉头原路返回。

亚佐夫把枪插回皮套,策马朝格雷戈里这边来了:“你们这帮傻瓜,待在这儿干什么?”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但他翻转身子,给步枪重新装弹,“咔嗒”一声把最后的五发子弹推进枪膛,整个动作显得急急火火。“前面那片树丛里有敌人埋伏,”他说,“您最好下马,长官,他们能看见。”

亚佐夫依然待在马上:“那你们是在干什么?躲着他们?”

“基里洛夫中尉阁下要我们把敌人引出来。我刚派人从侧面侦察他们,我们在这儿火力掩护。”

亚佐夫并不愚蠢:“他们怎么没还击呢?”

“我们压住了他们。”

他摇了摇头:“就算一开始真有人在那儿的话,现在也已经撤了。”

“我看不是,长官。他们刚才还朝这边猛烈开火。”

“那边没有人。”亚佐夫抬高了嗓门,“快停火!听从命令,停火。”

格雷戈里的排停止了射击,全都望着少校。

“听我的命令,往前冲!”说着,他拔出手枪。

格雷戈里不知该怎么办。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眼前的战斗无疑已变成一场灾难。他好歹已经躲了一天,绝不打算在一切无疑即将结束的时候再去拿生命冒险。不过,跟军官发生冲突也绝没有好下场。

就在这时,一队士兵“呼啦啦”从格雷戈里佯装敌人埋伏的那片草丛里冲了出来,让他一下子愣住了。不过,他仔细一看,就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奥地利士兵,而是溃逃的俄国人。

不过,亚佐夫丝毫没有动摇。“这些都是懦弱的逃兵!”他尖声叫着,“朝他们开枪!”他随即朝迎面跑来的俄国兵射击。

格雷戈里的手下一时都糊涂了。军官们时常恫吓要枪毙那些不愿上战场的士兵,但格雷戈里的这帮弟兄从来没有被人命令朝自己人开枪。他们一个个瞧着他,等候指令。

亚佐夫用枪指着格雷戈里。“往前冲!”他大叫着,“打死那些叛徒!”

格雷戈里拿定了主意。他大声喊道:“上啊!”然后爬起来,转身背对着涌上来的俄国兵,左右看了看,同时端起步枪,“大家听见少校说什么了吧!”他挥舞着步枪,掉转枪口对准了亚佐夫。

既然他必须朝自己人开枪,那他宁可射杀一个军官,也不愿去杀普通士兵。

亚佐夫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下一个瞬间,格雷戈里便扣动了扳机。

他的第一枪射中了亚佐夫的马,它跌跌撞撞摇晃了几下,也让格雷戈里逃过一劫——亚佐夫朝他开枪,但坐骑猛地一晃,子弹飞到了别处。格雷戈里机械地拉动枪栓,又射出一发子弹。

这一枪又没打中。格雷戈里骂了一句。现在他真正处于危险之中,不过他的对手也一样。

亚佐夫在马背上挣扎着坐稳,根本无法瞄准。格雷戈里的枪口随着他的抖动,射出第三发子弹,打中了亚佐夫的前胸。他盯着少校慢慢跌下马背,看见那沉重的身子摔倒在烂泥坑里,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阴森森的快意。

战马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接着后腿一软,像条狗那样蹲坐在地上。

格雷戈里朝亚佐夫走过去。少校仰面躺着,两眼望天,动弹不得,却还没有死,右胸口流着血。格雷戈里四下看了看。撤退的士兵离得太远,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排里的人完全可以信赖,因为他一次次救过他们的性命。他把枪筒抵在亚佐夫的前额上。“这算是为所有被你杀害的俄国人报仇,你这条该死的恶狗,”说着,他咧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也为我这颗门牙。”他又补了一句,然后扣动了扳机。

少校身子一软,停止了呼吸。

格雷戈里看了看他的手下。“少校不幸被敌人击中丧生,”他说,“撤退!”

大家欢呼了一声,拔腿跑了起来。

格雷戈里朝那匹马走过去。它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格雷戈里看见它的一条腿已经断了。他把步枪对准它的耳朵,射出最后一发子弹。那马侧身倒下,再无声息。

格雷戈里觉得这匹马实在可怜,但他对亚佐夫少校一点儿也不觉得惋惜。

他跟上自己手下的战士,一起向后撤退。

勃鲁西洛夫攻势渐渐放缓,直至停滞后,格雷戈里被调防到首都——现在更名为彼得格勒,因为“圣彼得堡”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德国化了。看来,沙皇的家眷和他的大臣们需要骁勇善战的部队来保护,以防愤怒的民众群起造反。格雷戈里那个营的余部与第一机枪编成团的精锐合并,他便搬进了他们在维堡区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上的营地。这是一片工人住宅区,到处是工厂和破旧的窝棚。为了笼络人心,第一机枪团的吃住都很不错,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维护那人人痛恨的制度。

他很高兴自己活着回来,但一想到要跟卡捷琳娜见面就忧心忡忡。他渴望看到她的样子,听见她的声音,抱一抱她的孩子——他自己的侄儿。但对她抱有的那种欲望让他焦虑不安。她是他的妻子,但这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现实情况是她选择了列夫,她的孩子也是列夫的儿子。格雷戈里没有权力去爱她。

他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她。在这座拥有两百万人的大城市里,他们完全有可能永远碰不着面。但他发现这样实在难以忍受。

回来的第一天,上头不准他们离开军营。不能立刻去看卡捷琳娜,让格雷戈里颇为沮丧。不过,当天晚上他和伊萨克联系上了军营里的其他布尔什维克。格雷戈里同意成立一个讨论小组。

第二天早上,格雷戈里的排被派去在安德烈王子举办宴会期间,为这位前领主看家护院。王子住在英吉利堤岸路上一座俯瞰涅瓦河的宫殿里,整座建筑被漆成了粉红和明黄两色。中午时分,士兵列队站在台阶上。城市上空乌云低垂,但宫殿的每一扇窗户里都灯火通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面,是舞台般的梦幻场景——穿着整洁制服的管家和女佣穿梭忙碌,他们端着的大小托盘中盛放着葡萄酒、新鲜瓜果和各类珍馐佳肴。大厅里,一支小型乐队正在演奏,乐声依稀可闻。一辆辆光可鉴人的大轿车刚在正门台阶前停稳,就有仆人上前打开车门。宾客们依次下车,男士都穿着黑色外套,戴着大礼帽,女士则身着各式皮毛大衣。一小群民众站在街对面看热闹。

这种场面并不鲜见,眼下却有所不同。每当有人下车,看热闹的人群里就会发出轻蔑的嘘声和嘲骂。过去,警察会挥舞着警棍,迅速驱散围观的人群。但现在这里没有警察,客人们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两列士兵把守的台阶,冲进大殿,显然在外停留时间越长就越让他们紧张。

格雷戈里觉得贵族们活该受到旁观民众的嘲弄,正是他们弄出了这场战争的烂摊子。如果这里发生骚乱,他宁愿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那边,绝不会朝他们开枪,他估计这里很多士兵的想法都跟他一样。

半个俄国在闹饥荒,甚至连前线的战士都在忍饥挨饿,而贵族们竟会在这种时候举办如此豪华的宴会,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安德烈这种人在睡觉的时候被暗杀的话,那也是活该。格雷戈里想,如果真的撞见安德烈,自己必须克制,否则说不定就会像射杀亚佐夫少校那样一枪崩了他。

宾客们的车队陆续抵达,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渐渐散了。整个下午,格雷戈里都盯着路上经过的女人,一心希望能偶然见到卡捷琳娜。客人们相继离开时天色渐暗,街上变得阴冷,也就没人愿意站在外面嘲笑起哄了。

聚会结束后,士兵们被叫进后门,吃那些仆人没能吃完的残羹冷炙——鱼和肉的碎屑、冷掉的蔬菜、吃剩的面包卷,还有一些苹果和梨。食物都被胡乱丢在搁板上,各种东西混在一起,火腿上沾着鱼酱,水果掉进了肉汤,面包上撒着雪茄烟灰。虽说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但他们在战壕里吃的东西更糟糕,而且,他们早上只吃了粥和咸鳕鱼,已经饿了一整天,因此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格雷戈里没能看见安德烈王子那张讨厌的脸。这样也好。

随后他们走回军营,交出手里的武器,晚上便给他们放了假。格雷戈里心中窃喜:这是他造访卡捷琳娜的好机会。他来到营地厨房的后门,向厨子讨要了些面包和肉——中士有这点儿特权——准备带给卡捷琳娜。随后他擦了擦靴子,走出营房。

如果卡捷琳娜还住在西南部的纳尔瓦区,也就是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老房子。那么,军营所在的维堡区地处城市东北部,刚好在它的斜对角。

他沿着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一路向南,穿过铸造厂大桥进入市中心。有些花里胡哨的店铺还开着,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但不少都关了门。那些普通的店铺里面没什么东西可卖。一家面包店的橱窗里只摆了一个蛋糕,挂着手写招牌:今日无货。

宽阔的涅夫斯基大街让他回忆起当年跟母亲一道走过这里的情形,在1905年那个灾难性的日子里,他亲眼看见她被沙皇的士兵枪杀。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沙皇的士兵。不过他绝不会向妇女和儿童开枪。如果沙皇打算重蹈覆辙,这里将是另一种乱局。

他看见街上走过十几个一脸凶相的年轻人,都穿着黑色外套,戴着黑帽子,他们抬着沙皇尼古拉年轻时的画像——那时他乌黑的发际尚未后退,姜黄色的胡子也十分浓密。其中一个喊道:“沙皇万岁!”然后那群人全都停下脚步,举起帽子欢呼。几个路人也加入了他们。

格雷戈里以前遇见过这一群体,人称“黑帮百人团”,属于俄罗斯人民同盟。这一右翼团体想要回到沙皇为民众至尊之主的黄金时代,回到没有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分子,也没有犹太人的俄国。据布尔什维克从警察局的熟人那里得到的消息,“黑帮百人团”的报纸是由政府资助的,他们还在警察总部的地下室印刷宣传册。

格雷戈里轻蔑地瞥了一眼,正要从旁边走过,却被其中一个家伙叫住了:“嘿,你!你为什么不摘帽子?”

格雷戈里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但另一个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回事,是犹太人?”又一个人说:“脱掉你的帽子!”

格雷戈里心平气和地说:“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倒霉的脑袋拧下来,你这个叽叽喳喳的小浑球。”

那人退后一步,然后塞给格雷戈里一本小册子。“看看这个,朋友,”他说,“里面会告诉你犹太人是怎么出卖你们这些当兵的。”

“滚远点,不然我就把这愚蠢的小册子塞进你的屁股。”格雷戈里说。

这家伙回头找他的同志求援,但那些人已经开始殴打一个戴着皮帽子的中年人了。格雷戈里走开了。

当他路过一家窗户上封着栅板的店铺时,一个女人过来跟他搭讪。“嘿,年轻人,”她说,“你给一个卢布,就能跟我上床。”这是站街女的典型开场白,但她说话的方式让他有些吃惊,听上去像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停下来朝她打量了一下。她穿着一件长外套,见他在瞧她,便顺势敞开衣服——尽管外面很冷,可她却一丝不挂。她年纪三十出头,双乳丰满,小腹浑圆。

格雷戈里心底涌起一阵欲火。他已经好几年没跟女人在一起了。在战壕里卖淫的女人卑劣肮脏,还会传播疾病。眼前这个女人他可以接受。

她合上外套:“行还是不行?”

“我身上没什么钱。”格雷戈里说。

“袋子里装的什么?”她朝他手上的袋子点了下头。

“一点儿零碎的吃食。”

“要是给一块面包,我就跟你干,”女人说,“我的孩子都饿坏了。”

格雷戈里想着那对丰满的乳房:“去哪儿?”

“在店铺后面。”

这样也好,格雷戈里想,至少见到卡捷琳娜时,我不会让欲火冲昏头脑,做出失态的举动。“好吧。”

她打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再把门插上。两人经过空荡荡的店铺,进了另一间屋子。借着外面街灯的微光,他看见地上放着一张床垫,上面铺着一块毯子。

女人转过脸来对着他,又敞开身上的外套。他盯着她股沟处那丛乌黑的毛发。她伸出一只手:“先给面包,中士。”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块黑面包递给她。

“我去去就来。”她说。

她跑上一截楼梯,打开那儿的一扇门。格雷戈里听见孩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干咳。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压低的说话声过后,门又开了,她走下了楼梯。

她脱掉外套,躺在床垫上,叉开两腿。格雷戈里在她边上躺下,用胳膊搂着她。她长着一张聪明伶俐、很有魅力的脸,上面带着因操劳留下的皱纹。她说:“嗯,你真壮实啊!”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肌肤,但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欲望。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凄惨了:空荡荡的店铺、生病的丈夫、挨饿的孩子,还有假装调情的女人。

她解开他的裤子,握住软塌塌的阴茎:“要我拿嘴吸吗?”

“不。”他坐直身子,拿起她的外衣递过去,“穿上吧。”

她有些害怕地说:“你不能把面包再要回去了,已经吃掉一半了。”

他摇了摇头:“你们出了什么事?”

她穿上外套,扣上纽扣:“你有香烟吗?”

他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她,自己也点上一支。

她吐出一口烟:“我们开的是一家鞋店,制作精良,价格合理,专门招徕中等阶层的顾客。我丈夫向来会做生意,我们的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她的声音愈发苦涩,“但这两年,除了贵族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买新鞋了。”

“你们不能做点别的吗?”

“有啊,我们尝试过。”她的眼里满含愤怒,“我们当然不能干坐着等死。我丈夫觉得他能为战士供应上好的皮靴,价格只是部队偿付的一半。给店里供货的所有作坊都拼命争抢订单。所以,他就去了战争工业委员会。”

“那是什么地方?”

“你大概离开很久了吧,中士?如今什么事情都有个单独的委员会管理,因为政府处处无能。战争工业委员会负责部队供应,或说以前供应过,那还是波利瓦诺夫担任战争大臣的时候。”

“后来出了什么事儿?”

“我们拿到了订单,我丈夫把所有积蓄都支付给制鞋匠了,可就在这时候,沙皇撤了波利瓦诺夫的职。”

“为什么?”

“波利瓦诺夫允许工人为委员会推选代表,所以皇后认为他一定是个革命派。反正订单是取消了,我们随后也就破产了。”

格雷戈里反感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只有在前线的指挥员头脑不正常。”

“我们还试过其他营生。我丈夫什么工作都愿意做,当服务生、开电车或修马路,可哪里都不雇人,心急加上缺吃少喝,他一下就病倒了。”

“然后你就做这个了。”

“我不太会应付。不过有时能碰上好人,比如你这样的。其他人嘛……”她哆嗦了一下,移开目光。

格雷戈里抽完那支烟,站起身来:“再见。我就不打听你的名字了。”

她也站起来。“就因为遇上你,我的家人还能活下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今天不用去街上揽客了。”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谢谢你,中士。”

格雷戈里走了出去。

外面更冷了。他匆匆穿过一条条街道,朝纳尔瓦区走去。现在,远离了那位老板娘,他的情欲偏偏又回来了,让他后悔没去享受她那柔软的身体。

这让他想到卡捷琳娜跟他一样,也有自己的生理需求。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两年未与他人发生恋情,这时间实在太长了,而她才二十三岁。她没有任何理由为列夫或是格雷戈里守身。一个带着吃奶孩子的女人足以让大多男人望而却步,但从另一方面说,她对男人很有诱惑力,至少两年前是这样。今晚她或许不是一个人。要是那样,就实在太可怕了。

他终于来到了铁路边的那座老房子前。是他想象得太好了,还是这条街道确实比两年前更加破烂寒酸?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似乎完全没有经过粉刷和修葺,甚至都没打扫过。他看见街角的面包店前有人排着队,尽管店门关着。

格雷戈里手里还留着房门的钥匙,就自己开门进屋了。

他忐忑不安地爬上楼梯,心里实在不愿看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后悔没有提前通知一下,好让她有个准备,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敲了敲门。

“谁呀?”

她的声音差点让他掉下泪来。“一个客人。”他粗声粗气地说着,推开了门。

她拿着锅站在炉子边上。锅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她两手捂着嘴巴,轻轻叫了一声。

“是我。”格雷戈里说。

她身边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锡铁勺。好像他刚才还在敲那个空空的铁罐。孩子盯着格雷戈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卡捷琳娜把他抱起来。“别哭,瓦洛佳,”她一边说,一边摇晃着他,“用不着害怕。”孩子安静了下来。卡捷琳娜说:“这是你爸爸。”

格雷戈里拿不准是否想让弗拉基米尔把自己当成父亲,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一把抱住他俩,亲吻着孩子,然后又吻了吻卡捷琳娜的额头。

他后退一步看着母子两个。她已不再是他从恶棍平斯基手里解救出来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了。她更瘦了,一脸憔悴,显得十分疲倦。

奇怪的是,那孩子并不怎么像列夫。他既没有列夫的俊俏模样,也没有他迷人的笑容。如果说哪里相像的话,弗拉基米尔那双蓝眼睛闪着炽热的目光,正是格雷戈里每次面对镜子时所看到的。

格雷戈里笑了:“他真漂亮。”

卡捷琳娜说:“你的耳朵怎么了?”

格雷戈里摸了摸那只残损的右耳:“在坦能堡战役中被打掉了大半个。”

“你的牙呢?”

“我冒犯了一个军官。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说,最后我还是打败了他。”

“你不那么英俊了。”她以前从来没说过他长得英俊。

“这都是轻伤。我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他四下看了看这间老屋子。这里跟以前比有了些微不同。火炉上方的搁架是格雷戈里和列夫放烟斗、烟草罐、火柴和纸捻的地方,卡捷琳娜在那儿摆了一个陶土花瓶,一个玩偶和一张印着玛丽・璧克馥的彩色明信片。窗户上挂着窗帘,是用碎布拼的,看上去像一条被子,不过格雷戈里从没挂过窗帘。他也注意到了屋里的味道,或者说少了一些熟悉的气味,以前屋里总是带着浓重的烟味、煮甘蓝味和男人的汗臭。现在这里的空气很清新。

卡捷琳娜用抹布擦净洒掉的牛奶。“我把瓦洛佳的晚饭洒了,”她说,“真不知道用什么喂他。我已经没奶水了。”

“别担心。”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截香肠、一棵甘蓝,还有一罐果酱。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是从军营的厨房里拿的。”他解释说。

她打开果酱,给弗拉基米尔喂了一勺。他吃完后说:“还要。”

卡捷琳娜自己也吃了一勺,然后又给孩子吃了一些。“简直跟童话故事似的,”她说,“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吃的!我不用去面包房外面睡觉了。”

格雷戈里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她又咽下一口果酱:“面包总是不够卖。早上面包店一开门就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早早去排队。如果你没在半夜之前排上,那么没等轮到你,面包就卖光了。”

“我的上帝。”格雷戈里很难想象她竟要睡在便道上,“那瓦洛佳呢?”

“我出去的时候,有个女孩帮我听着这边的动静。反正现在他一觉能睡一整晚。”

怪不得那个鞋店老板娘愿意为了一块面包跟格雷戈里睡觉。他也许太大方了。“你怎么维持下来的?”

“我在厂里每星期能挣十二个卢布。”

他有些吃惊:“你的工资在我离开后涨了一倍?”

“可这间房的房租以前一直是每星期四卢布,现在是八卢布。这样,所有其他开销就靠手里剩下的这四个卢布了。原来一袋子土豆一个卢布,现在是七卢布。”

“一袋土豆竟然要七卢布!”格雷戈里简直不敢相信,“这让人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在饿肚子。孩子们病的病、死的死。老人们都在等着咽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没有一个人来管。”

格雷戈里懊丧至极。他在部队受苦的时候,总是想着卡捷琳娜和孩子会过得很好,有个暖和的地方住,吃喝不愁,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愚弄。一想到她不得不丢下弗拉基米尔,去面包店外面彻夜排队,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怒火。

他们在桌边坐下,格雷戈里用随身的刀切好香肠。“有点儿茶就更好了。”他说。

卡捷琳娜笑了:“我都一年没喝茶了。”

“下次我从军营带点儿过来。”

卡捷琳娜吃着香肠。格雷戈里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才不显得狼吞虎咽。他抱起弗拉基米尔,又给他喂了点儿果酱。孩子还小,吃不得香肠。

格雷戈里感到惬意。这正是他在前线时做的白日梦中的情景:一间小屋,桌上摆着食物,旁边是小宝宝,还有卡捷琳娜。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默默沉思着,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们两个身体结实,又能吃苦。我要的就这么多——有间房子,吃喝不愁,每天等太阳下山后我们就休息。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那帮支持德国的王室贵族出卖了我们。”她说。

“真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吧,皇后就是德国人。”

“知道。”沙皇的妻子原是德意志帝国黑塞-莱茵的艾莉克斯公主。

“而且施蒂默尔显然是德国人。”

格雷戈里耸了耸肩膀。总理施蒂默尔生在俄国,格雷戈里恰好了解这一点。不少俄国人都有德国化的名字,反之亦然——这两个国家的居民几百年来交往密切,已成习惯。

“拉斯普廷是亲德的。”

“是吗?”格雷戈里觉得这个狂热的僧侣主要兴趣在于对宫廷里的女人施展魔法,以此扩大自身影响,获取权力。

“他们全都沆瀣一气。施蒂默尔拿了德国人的钱,让农民全都饿死。沙皇打电话给他的表兄德皇威廉,告诉他我们的部队下一站开向何处。拉斯普廷想要我们投降。皇后和她的女官安娜・维鲁波娃两人一道跟拉斯普廷同床共枕。”

这些传言格雷戈里大多听人说过。他不相信俄国王室亲德。他们不过愚蠢无能而已。但很多战士相信这种说法,从卡捷琳娜的话来判断,很多平民百姓也深信不疑。解释俄国打败仗、人民挨饿而死的真正原因落在了布尔什维克的肩上。

但今晚不必了。弗拉基米尔打起了哈欠,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哄他入睡,一边听卡捷琳娜说话。她给他讲厂里的生活,讲楼里的其他住客,她都认识了哪些人。平斯基巡警现在当上了秘密警察的副队长,到处抓捕危险的自由党人和民主派人士。成千上万的孤儿在街上流浪,靠偷窃和卖淫为生,常常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格雷戈里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最亲近的朋友康斯坦丁现在成了彼得格勒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成员。只有维亚洛夫家族愈发富有——不管食物短缺多严重,他们那儿总有伏特加、鱼子酱、香烟和巧克力卖。格雷戈里入迷地瞧着她那性感的大嘴和丰满的嘴唇。看她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她有着坚毅和大胆的眼神,可在他看来她总是显得脆弱无助。

在格雷戈里的摇晃下,伴着卡捷琳娜的低语声,弗拉基米尔睡着了。格雷戈里轻轻将他放在卡捷琳娜在墙角临时拼凑出来的床上。那不过是个装满旧衣物的麻袋,上面盖了一条毯子,但孩子蜷在上面很舒服,还把拇指放进嘴里。

远处某个教堂的钟声敲了九下,卡捷琳娜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十点,”格雷戈里说,“我现在就得走了。”

“还没到点儿呢。”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这是个甜蜜的时刻。她的唇柔软、灵动。有那么一瞬,他闭上眼睛,呼吸着她肌肤的香气。随后他挣脱了出来。“不应该这样。”他说。

“别犯傻了。”

“你爱的是列夫。”

她看着他的眼睛:“当初我是个二十出头的农家女,在城里两眼一抹黑。我喜欢列夫衣冠楚楚、抽烟喝酒的那一套,他为人也豪爽大方。列夫很迷人,跟他在一起很有乐子。不过,我现在二十三岁,也有了孩子,可列夫呢,他在哪儿?”

格雷戈里一耸肩:“我们谁都不知道。”

“可我身边有你。”她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知道他应该把她推开,但他办不到。“你付房租,又给我的孩子送吃的,”她说,“你觉得我会傻到那份儿上,仍然去爱列夫,而不是你?你不觉得我现在懂事多了?不明白我已经学会去爱你了吗?”

格雷戈里盯着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些话。

那双蓝眼睛坦率地与他对视:“没错,我爱你。”

他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把她抱进怀里,不再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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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916年11月至12月
艾瑟尔・威廉姆斯焦急地翻看报纸上的伤亡名单。有几处出现了威廉姆斯,但没有威尔士步枪团的下士威廉・威廉姆斯。她感激地暗自祈祷着,合上报纸递给伯尼・莱克维兹,烧上一壶水准备冲泡可可。

不过,她无法肯定比利依然活着。他也有可能在最近几天或几小时内被杀。她一直回想着在阿伯罗温收到电报的日子,女人们一张张因恐惧和悲伤而扭曲的面孔上,将永远留下闻知噩耗带来的残酷印记。她为比利没在阵亡名单上而高兴,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电报仍接连不断送达阿伯罗温。索姆河战役并没有在第一天结束。整个7月、8月、9月和10月,英国军队让大批年轻士兵穿越无人区挨枪子。报纸上连番报道胜利的喜讯,但一封封电报却在印证相反的信息。

伯尼待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小劳埃德很喜欢这位伯尼叔叔。他时常坐在伯尼的腿上,后者大声读报纸给他听。小孩子听不太懂词句的意思,但他还是喜欢听。不过,今晚伯尼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烦躁,没心思搭理劳埃德。

米尔德里德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茶壶。“借我们一勺茶,艾丝。”她说。

“自己拿吧,你知道在哪儿,要不也来杯可可?”

“不了,谢谢,可可总让我放屁。你好,伯尼,革命进展得如何?”

伯尼从报纸上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他喜欢米尔德里德。大家都喜欢她。“革命稍有拖延。”他说。

米尔德里德把茶叶倒进自己的茶壶:“有比利的消息吗?”

“最近没有,”艾瑟尔说,“你呢?”

“两个多星期没有信了。”

每天早上都是艾瑟尔从前厅地板上把投递来的信件报纸捡起来,因此她知道米尔德里德经常收到比利的信。艾瑟尔推测那都是情书——否则,一个男孩干吗给他姐姐的房客写信呢?米尔德里德显然也在呼应比利的感情,她经常询问他的消息,尽管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很难掩饰内心的焦虑。

艾瑟尔喜欢米尔德里德,但她弄不清十八岁的比利是否真的打算接纳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的确,比利少年老成,敢于担当。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也长了几岁。不管怎么说,艾瑟尔只希望他活着回家,除了这个,其他都不重要。

艾瑟尔说:“感谢上帝,今天报纸的伤亡名单上没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假期。”

“他刚走了五个月。”

米尔德里德放下茶壶:“艾瑟尔,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吧。”

“我打算自己出去单干,当个裁缝。”

艾瑟尔很惊讶。米尔德里德现在已经是曼尼・利托夫的监工,她挣的钱比别人都多。

米尔德里德接着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让我裁剪帽子——缝面纱、丝带、羽毛和珠子。这是种技术活儿,比做军服多挣不少钱。”

“听起来不错。”

“唯一一点是,我必须在家里工作,至少一开始是这样。长远来看,我还想招几个女孩,找个不大的地方。”

“你真有远见!”

“我必须这样,你不也是吗?等仗打完了,他们就不需要那么多军服了。”

“没错。”

“那,你介不介意让我把楼上用作加工间,只是暂时的?”

“当然不介意。祝你好运!”

“谢谢。”她激动地吻了一下艾瑟尔的脸颊,然后拿起茶壶出去了。

劳埃德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艾瑟尔抱他起来,把他放在前屋的小床上。她疼爱地注视着他,一直这样看了一两分钟,直到他进入梦乡。他那无助的样子总是让她牵肠挂肚。等你长大了,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劳埃德,她默默地许诺着。我们一定说到做到。

她回到厨房,想帮伯尼摆脱郁闷的心情。“适合孩子的书太少了。”她说。

他点点头:“我希望每个图书馆都有儿童图书专柜。”说完,他头也不抬地继续读着报纸。

“如果你们做图书管理员的行动起来,也许会鼓励出版商多出这种书。”

“我正是这样想的。”

艾瑟尔在炉子里添了些煤,为他们两个倒上可可。伯尼很少像今天这样冷淡。通常她很享受这样舒适的夜晚。他们两个都是外乡人,一个是威尔士姑娘,另一个是犹太人,倒不是说伦敦缺少威尔士人或者犹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在伦敦生活的这两年里,伯尼跟米尔德里德和茉黛一道,都成了她的亲密知己。

她心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来自费边社的一位聪明而年轻的演讲者对当地的工党就“战后的社会主义”发表了一番演说。艾瑟尔跟他辩论起来,而他显然被她迷住了。会议结束后,他便过来跟她调笑,但大家都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而她也乐得被人关注,完全没把这当回事。不过,或许这让伯尼吃醋了。

她决定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都是前线战士们写来的信。那些《军人之妻》的读者将自己丈夫的来信寄到报社,如果发表的话,每封信会支付一个先令。这些信件展示出一幅幅前线生活的画面,其真实性远远超过那些主流媒体。《军人之妻》的大部分文章都是茉黛写的,但刊登来信是艾瑟尔的主意,也是她来负责版面,已经成了报纸最受欢迎的特色栏目。

有人高薪聘请她担任服装工人全国联盟的全职组织者,但她拒绝了,她更愿意留在茉黛身边继续争取妇女选举权运动。

她读了五六封信,叹了口气,看着伯尼:“我总觉得民众会改变看法,反对战争。”

“但他们还没有,”他答道,“看看选举结果就清楚了。”

上个月,艾尔郡进行了一次递补选举——在单一选区投票,因为一个任期内的下院议员死了。参加过索姆河战役的保守党人士亨特-韦斯顿中将以7149对1300的压倒性票数打败了主张和平的候选人查尔莫斯牧师。

“都是报纸宣传的结果,”艾瑟尔无奈地说,“可我们的发行量这么小,想要促进和平,怎么能跟血腥的诺思克利夫宣传机器抗衡呢?”诺思克利夫勋爵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拥有《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

“不光是报纸,”伯尼说,“还涉及金钱。”

伯尼投入不少精力去关注政府的金融活动,对他这个口袋里没几个先令的人来说有些奇怪。艾瑟尔发现这是个让他摆脱烦心事的机会,便问:“你指的是什么?”

“在爆发战争之前,我们的政府每天大约花费五十万英镑维持所有开支,包括军队、法庭和监狱、教育、养老金和殖民地的管理事务。”

“竟然这么多!”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我父亲对这类统计数据也很在行。”

他喝着自己那杯可可,说:“猜猜我们现在花了多少钱?”

“增加一倍是吗?每天一百万?听起来不太可能。”

“你说的数字连边儿都不沾。这场战争每天耗费五百万英镑。这是国家正常花费的十倍。”

艾瑟尔非常震惊:“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借钱。”

“可是,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多。我们就得借……接近四百亿英镑!”

“差不多吧。这是二十五年的正常开销。”

“我们拿什么还债呢?”

“这些钱我们永远也还不上。如果政府试图通过征税来偿还债务,无疑会引发一场革命。”

“然后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们输了这场战争,我们的债权人——主要是美国,就会破产。如果我们打赢战争,就会迫使德国替我们偿还债务。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赔款’。”

“那德国人怎么活呢?”

“他们会挨饿而死。不过没人在乎战败者是死是活。再说,1871年德国对法国也这样干过。”他站了起来,把杯子放进洗碗池,“这下你就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跟德国讲和了。否则,谁来付账呢?”

艾瑟尔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我们源源不断送那些年轻人上战场冒生命危险,就因为我们付不起账单。可怜的比利。这个世界简直充满了罪恶。”

“但我们要改变这一切。”

但愿如此,艾瑟尔想。伯尼认为应该来一场革命。她读过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知道这种剧烈变革往往不会带来人们期待的结果。不过,她仍然希望劳埃德能过上好日子。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随后伯尼站起来,走向门口,好像打算离开,但又改变了主意:“昨晚那个演讲者挺吸引人的。”

“是啊。”她说。

“那人也聪明。”

“嗯,是挺聪明的。”

伯尼又坐下了:“艾瑟尔……两年前你跟我说过,你只想要友谊,不是爱情。”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

“用不着抱歉。我们的友谊是我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

“我也很喜欢这样。”

“你说我会很快忘记情情爱爱,变成朋友。但你错了。”他在椅子上俯身向前,“我越是了解你就越爱你。”

艾瑟尔看得出他眼中的渴望,很为自己无法回应这种感情而难过。“我也很喜欢你,”她说,“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有什么必要保持单身呢?我们两个都喜欢对方,在一起多好啊!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生活目标,相似的看法——我们就应该在一起。”

“对婚姻来说,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我知道。我渴望把你搂在我的怀里。”他动了动胳膊,好像要向她伸过来似的,但她跷起腿,往椅子另一边挪了挪。他缩回手,和蔼的表情化作一丝苦笑:“我不是你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但我相信没人像我这样爱你。”

他这话不错,她悲哀地想。不少男人曾对她想入非非,其中一个还勾引过她,但没有任何一个像伯尼这样表现得如此耐心,如此投入。如果她嫁给他,她敢肯定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而她的内心深处也在渴望着这一切。

伯尼察觉到她在犹豫,便说:“嫁给我吧,艾瑟尔。我爱你。我会一辈子让你快快乐乐的。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

难道她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吗?她的日子并非不开心。劳埃德为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快乐,他蹒跚而行,咿呀学语,还有他那无限的好奇心。有了他,她已经满足了。

伯尼说:“小劳埃德也需要一个父亲。”

这话让她顿感内疚。伯尼正时不时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她会为了劳埃德而嫁给他吗?现在让孩子改口叫“爸爸”还不算晚。

这将意味着她要放弃心里留存的那一点点希望——再次寻找她跟菲茨之间那种难以抵挡的激情。每次回想那段经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渴望的震颤。但是,抛开感情客观看待,她诘问自己,究竟从那场恋情中得到了什么呢?菲茨让我大失所望,家人将我排拒在外,放逐异乡。为什么我还想让这一切重演?

她很纠结,没法说服自己接受伯尼的求婚:“让我考虑考虑。”

他脸上露出微笑。显然,他甚至不敢指望比这更加肯定的回答。“你愿意考虑多久都成,”他说,“我等着。”

她打开前门:“晚安,伯尼。”

“晚安,艾瑟尔。”他往前探过来,她转过脸,让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她很快缩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腕:“艾瑟尔……”

“睡个好觉,伯尼。”她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也一样。”说完就走了。

在1916年11月的大选之夜,格斯・杜瓦觉得他的政治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守在白宫的电话机前,为威尔逊总统传递消息,总统和第二任妻子伊迪丝待在新泽西的谢多洛恩宅邸,那是新的“夏日白宫”。美国邮政每天把文件从华盛顿送抵那里,但总统常常需要更快得到消息。

这天晚上九点前后形势已见分晓,共和党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已经赢得了纽约州、印第安纳州、康涅狄格州和新泽西州的支持,这四个州曾一度摇摆不定。

但直到信使送来早版的纽约报纸,看见上面的大标题,格斯才猛然意识到现实的严重性——选休斯当总统。

这让他吃惊不小。他本以为伍德罗・威尔逊会赢。选民们并不会忘记威尔逊如何巧妙处理路西塔尼亚危机——既向德国人显示了强硬态度,又保持了中立。威尔逊的竞选口号是:“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

休斯曾指责威尔逊没有让美国做好战争准备,但这造成了相反的效果。在英国残酷镇压了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后,美国人民保持不结盟的中立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英国在爱尔兰问题上的做法与德国对付比利时人的手段不相上下,美国又何苦去偏袒哪一方呢?

读完报纸,格斯解开领带,在椭圆办公室隔壁书房的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他为即将离开白宫而忧心忡忡。为威尔逊工作已经成了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但他知道自己对美国总统来说,至少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并非只为自己担心。威尔逊决意创造一种国际秩序避免战争。就像隔壁邻居已不再用六发左轮来平息边界争端一样,将来,国家间的争论也需交由独立机构裁决。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曾在写给威尔逊的信中使用了“国际联盟”一词,总统也很喜欢这种说法。如果格斯有缘致力实现这一计划,他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这些梦想都泡汤了。他这样想着,在失望之中慢慢睡着了。

一封电报让他早早就醒了。电报上说,威尔逊赢得了俄亥俄州——这个以蓝领工人为代表的州很欣赏总统在八小时工作日问题上的立场——还有堪萨斯州。威尔逊又有了获胜的希望。很快,他又以不到一千张选票的优势赢得了明尼苏达州。

格斯的精神为之一振:看来一切还没有结束。

到了星期三晚上,威尔逊以264对254,领先十张选举人票[2]。只剩下加利福尼亚州尚未宣布结果,但那里有十三张选举人票。谁赢得加州,谁就会成为总统。

格斯的电话安静下来。一时间他无所事事。洛杉矶那边进展缓慢。每个未开封的箱子边上都有全副武装的民主党人看守——他们认为有人曾篡改计票结果,由此夺走了他们在1876年的选举成果。

结果仍是摇摆不定,这时,前厅通知格斯有客人到访。令他惊讶的是,来人是罗莎・赫尔曼,那位《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前编辑。格斯很高兴,因为跟罗莎谈论问题总是十分有趣。他猛然想起1901年有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布法罗刺杀了麦金利总统。不过,威尔逊总统远在新泽西州,因此他将罗莎带进书房,给她端上一杯咖啡。

她穿着一件红色大衣。他上前帮她脱下外套时,显得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上次见面时,我告诉你我跟奥尔加・维亚洛夫订婚了,你说我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着,把她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

她显得有些尴尬:“我道歉。”

“啊,不过你是对的。”他话锋一转,“这么说,你现在为通讯社工作?”

“没错。”

“作为他们的驻华盛顿记者?”

“不,我是独眼女助理。”

她以前从未提过自己的残疾。格斯犹豫了一下,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戴眼罩。但现在我很高兴你不戴那玩意儿。你是个闭着一只眼睛的美女。”

“谢谢你。你心眼真好。你都为总统做哪些工作?”

“除了电话铃响的时候接电话……我还要读国务院送来的那些转弯抹角的报告材料,然后把实际情况通报给威尔逊。”

“比如?”

“我们在欧洲的大使说,索姆河攻势取得一些战果,但并未达到全部目的,双方都伤亡惨重。你几乎无法证实这种陈述有误——可它也没有向总统传达任何信息。所以我就告诉他,索姆河对英国来说是一场灾难。”他耸了耸肩,“也可以说,这些都过去了。我的工作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威尔逊可能落败的前景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

她点点头:“他们开始重新计数加利福尼亚州的选票。大约有一百万人投票,差额在五千左右。”

“太依赖少数教育程度低的人所作的决定了。”

“这就是民主嘛。”

格斯笑了:“实在是管理国家的可怕方式,但任何其他体制都比这更糟糕。”

“如果威尔逊获胜,他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我的话不会被引用吧?”

“当然。”

“欧洲的和平。”格斯毫不犹豫地说。

“真的吗?”

“‘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这个宣传口号一直就让他不怎么舒服。这件事并非掌控在他手中。我们都有可能被拖入战争,不管愿不愿意。”

“那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会向双方施加压力,寻求妥协。”

“他能成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们不能再像索姆河战役那样,互相残杀下去了。”

“天晓得。”他随即又换了一个话题,“跟我说点儿布法罗的新鲜事吧。”

她坦诚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奥尔加的事吗?会不会太尴尬了?”

格斯看向别处。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的吗?一开始,他收到了奥尔加的一张字条,说要取消订婚。她卑怯地表示万分歉意,但没有任何解释。格斯一时无法接受,回信要求跟她本人见面。他无法理解这一变故,推测有人在向她施加压力。但后来有一天他母亲通过那帮闲聊的朋友得知,奥尔加就要嫁给她父亲的司机了。“但这到底是为什么?”格斯当时苦恼地问。母亲回答:“我亲爱的宝贝,这女孩跟那个司机结婚只有一个理由。”他不解地盯着她。母亲终于说:“她一定是怀孕了。”这是格斯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甚至一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让他痛苦不堪。

罗莎从他脸上看出了端倪:“我真不该提到她。对不起。”

格斯觉得别人既然都知道了,他也不妨听听。他轻轻摸了摸罗莎的手。“谢谢你这样坦率。我喜欢这样。不错,我很好奇奥尔加的事。”

“是这样,他们的婚礼在理想大街的俄罗斯东正教堂举行,然后在斯塔特勒酒店宴客。邀请了六百人参加,约瑟夫・维亚洛夫租下了整个舞厅和宴会厅,用鱼子酱招待大家。这是布法罗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婚礼。”

“她丈夫怎么样?”

“列夫・别斯科夫帅气又迷人,但完全不值得信任。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流氓。现在他成了布法罗最富有的人的女婿。”

“那孩子呢?”

“是个女孩,取名达莉娅,但他们都叫她黛西。她是三月出生的。当然,列夫也不再当司机了。我听说他在负责经营维亚洛夫的一家夜总会。”

他们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格斯陪罗莎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格斯从电报上获知加利福尼亚州的计票结果。威尔逊获得3777票,再次当选总统。

格斯心花怒放。眼下又有了四年时间来实现他们的目标。他们可以在四年中改变整个世界。

他还在盯着电报的时候,电话响了。

格斯拿起听筒,听见接线员说:“谢多洛恩来的电话。总统想跟你说话,杜瓦先生。”

“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传来威尔逊熟悉的声音:“早上好,格斯。”

“恭喜你,总统先生。”

“谢谢。收拾一下行李。我要派你去柏林。”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回家休假时,他母亲办了一场聚会。

这种社交活动在柏林不多了。食物很难买到,哪怕是一位丈夫很有影响力的阔太太也一样。苏珊・冯・乌尔里希身体欠佳——她很瘦,一直咳嗽。不过,她一心想为沃尔特做点什么。

奥托的地窖里满是他在战前买下的上好葡萄酒。苏珊决定办一场午后酒会,这样就不必提供全套的正餐。她把熏鱼和奶酪加在三角形的烤面包上做成小吃,用无限量的大瓶香槟来弥补吃食上的欠缺。

对此,沃尔特很感激,但他并不想要什么聚会。他有两个星期可以远离战场,只想要一张柔软的床、一身干爽的衣服,在这幢优雅老宅的客厅里无所事事,望着窗外想念茉黛,或者坐在斯坦威三角钢琴前,弹一曲舒伯特的《春天的信念》:“现在的一切,一切都会改变。”

1914年8月,他曾和茉黛约定,要在圣诞节重聚,现在回想起来,多幼稚啊!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张可爱的脸。就目前来看,德国要打赢这场战争,大概还得花两年时间。沃尔特一心盼着俄国垮掉,好让德国集中力量,大举横扫西面的敌人。

有时,沃尔特甚至想不起茉黛的模样,只好去看那张随身带着的磨得褪了色的剪报照片:“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没有茉黛的聚会,他不会喜欢。现在他做着参加聚会的准备,心里却宁愿母亲没有费这个事。

房子里看起来有些沉闷。仆人紧缺,没有足够的人手让这里保持整洁光鲜。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女人成了电车售票员、邮递员,家里剩下的年长雇工尽力着维持母亲的标准,把各处打扫、擦拭干净。房子里又冷又脏。定量供应的煤炭不足以启动中央供暖系统,因此母亲不得不在前厅、餐厅和休息室里安放独立式的炉子,但这些炉具还是对付不了11月柏林的寒冷气候。

不过,等到冷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来访的年轻人,一个小型乐队在前厅开始演奏时,沃尔特也快活了起来。妹妹葛丽泰把她的朋友都请来了。沃尔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种社交生活。他喜欢看着女孩穿漂亮的礼服,男人身着完美无瑕的套装。他也喜欢开玩笑、调情、聊八卦。他喜欢当外交官,这种生活适合他。他能轻易吸引他人的注意,轻松与之攀谈。

冯・乌尔里希家的房子没有舞厅,大家开始在前厅的砖地上翩翩起舞。沃尔特跟葛丽泰最好的朋友莫妮卡・冯・德・赫巴尔德跳了好几支舞。她个子很高,很苗条,一头红色长发让他联想起自称为“拉斐尔前派”的那些英国画家的画作。

他给她拿了一杯香槟,两人一道坐了下来。她问他待在战壕里是什么滋味,这也是人们常常提及的话题。通常他会回答那里的生活十分艰苦,但战士们斗志高昂,最终会获得胜利。出于某种原因,他跟莫妮卡说了实情。“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说,“整整两年,我们在同一个不过数米的战壕里进进退退,我不觉得最高指挥部现在的做法,或者说他们做的任何事,能改变这种现状。我们饥寒交迫,染上咳嗽、足疾和胃病,无事可做——这一切全都徒劳无益。”

“这跟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完全两样,”她说,“真是让人难过。”她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番碰触就像一丝温暖的电流。两年来没有任何家人之外的女人碰过他。他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莫妮卡搂在怀里,让她温暖的身体贴着自己,吻着她的嘴唇,那该多好啊。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坦诚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她一定猜出他在想什么了。女人都很善于揣摩男人的心思,对此他早有领教。他有些窘迫,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个念头又让他心猿意马了。

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沃尔特烦躁地抬头看了看,猜想这人一定是要跟莫妮卡跳舞,随即他便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我的上帝!”他脱口而出。他想起了那人的名字——就像所有优秀的外交家那样,沃尔特善于记人,能够过目不忘。他用英语说:“这不是格斯・杜瓦吗?”

格斯用德语回答:“是的,我们可以说德语。你好吗?”

沃尔特站起来跟他握手:“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女男爵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位是格斯・杜瓦,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顾问。”

“见到你真高兴,杜瓦先生。”她说,“还是让你们两个单独聊聊吧。”

沃尔特带着遗憾和些许愧疚望着她离去。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个已婚男人。

他看着格斯。在泰-格温初次见面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美国人。格斯长得有点怪,细长的身子上有个大大的脑袋,但他很聪明,而且思维敏锐。刚走出哈佛校门时,格斯还带着些讨人喜欢的害羞劲儿,但在白宫工作的这两年,让他有了些许自信。美国人常穿的休闲外套让他显得十分潇洒。沃尔特说:“很高兴见到你。眼下真是没什么人来这儿度假了。”

“这倒算不上真正的休假。”格斯说。

沃尔特等着格斯说下去,见他没有继续,便催促道:“不算休假,那算什么呢?”

“更像把我的脚趾探到水里,试试水温能否让总统游泳。”

这么说是公事了。“我理解。”

“关键问题是……”格斯又犹豫了一下,沃尔特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格斯压低声音说:“威尔逊总统希望德国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沃尔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但他表示怀疑地扬了扬眉毛:“他派你来跟我说这些?”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总统不能冒险被公开回绝,这会让他显得软弱。当然,他可以通知我们在柏林的大使,让他跟你们的外交部长谈这件事。但那样一来,一切都太正式了,早晚会被泄露。所以他找了一个资历最浅的顾问,就是我,来柏林接触那些我在1914年建立的关系。”

沃尔特点了点头。外交领域里不少事情都是以这种方式完成的。“如果我们拒绝,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且,就算消息走漏出去,也不过是某个职位较低的年轻人的自发行为。”

这很有道理,沃尔特开始有些兴奋:“威尔逊先生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格斯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德皇给协约国写信,暗示召开一个和平会议,那么威尔逊总统会公开支持这一提案。”

沃尔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这次意外的私人谈话可能带来震惊世界的后果。难道战壕里的噩梦真的会因此而结束吗?他真的会再次见到茉黛,只要再等上几个月,而不是几年?他告诉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这种非官方的外交试探常常毫无结果。但他仍禁不住热情地说:“这件事很了不起,格斯。你确定威尔逊真要这么做?”

“确凿无疑。这是他在大选获胜后对我说的第一件事。”

“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不希望美国被拖入战争。虽然最后我们很可能还是会被拖下水。他希望和平。此外,他想要建立一个新的国际体系,以确保不再发生这类战争。”

“我赞成,”沃尔特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跟你的父亲谈一谈。”

“他大概不会喜欢这个提议。”

“尽量去说服他。”

“我会尽我所能。可以在美国大使馆找到你吗?”

“不。这是一次私人访问。我住在阿德隆酒店。”

“明白了,格斯。”沃尔特笑着说。阿德隆是城里最好的酒店,曾一度被称为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他很怀念逝去的那些和平岁月。“要是我们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那样,往那儿一坐,只等着侍者腾出空来,再要一瓶香槟,那该多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格斯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不,我认为这种日子已一去不返,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沃尔特的妹妹葛丽泰出现了。她的金色卷发随着头部的摆动迷人地微颤着。“两位男士,是什么让你俩看起来惨兮兮的?”她快活地说,“杜瓦先生,跟我跳舞去吧!”

格斯高兴起来:“荣幸之至!”

她把他带走了。

沃尔特又回到人堆里,和朋友、熟人闲聊的时候,他仍在想着格斯的建议,怎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跟父亲谈话时,他不能显得特别热心。这样会适得其反。沃尔特只能扮演一个中立的使者的角色。

客人们走后,母亲在沙龙一角找见了他。这个房间的装饰风格是仍受老派德国人喜欢的洛可可式——华丽的镜子镶了边,桌腿弯曲细长,大吊灯挂在天花板上。“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姑娘真不错。”她说。

“她很迷人。”沃尔特表示赞同。

他母亲没戴任何珠宝首饰。她现在担任黄金收集委员会主席,把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拿去卖了,只留下一枚结婚戒指。“我应该再邀请她来,下次让她带着父母。她父亲是冯・德・赫尔巴德侯爵。”

“是的,我知道。”

“他们家很有名望。属于乌拉德尔,一个古老的贵族。”

沃尔特朝门口走去:“你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吗?”

“快了。沃尔特,坐下跟我说会儿话。”

沃尔特急于脱身的意图太明显了。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个把钟头,好好琢磨一下格斯的消息。但他觉得不该对自己深爱的母亲如此无礼,便马上弥补道:“我很高兴,母亲。”他给她搬来一把椅子,“我还以为你想休息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很乐意陪你聊天。”他坐在她对面,“聚会很棒。谢谢你的费心安排。”

她点了点头,表示领情,但随即换了话题:“你的堂弟罗伯特现在杳无音信,”她说,“他在勃鲁西洛夫进攻时失踪了。”

“我知道。他可能被俄国人俘虏了。”

“他也可能已经死了。你父亲都六十岁了。你可能不久就要成为冯・乌尔里希伯爵了。”

沃尔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吸引力。眼下,贵族头衔越发无足轻重了。也许他会为伯爵身份感到自豪,但在战后的世界,这或许会成为一项不利条件。

反正他现在还没有爵位。“我们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确认罗伯特已经死了。”

“当然。但你必须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你应该结婚。”

“噢!”沃尔特吃了一惊。他想,我早该料到这个。

“你必须有一个继承人,等你死后承接这个爵位。而且,你也有可能会战死,老天保佑……”她的喉咙像被卡住了,停了下来。她闭上眼睛,慢慢恢复镇静。“尽管我每天都在祈祷上苍保佑你,但如果你能尽快当上父亲,有个儿子,就再好不过了。”

她害怕失去他,而他也一样害怕失去她。他深情地看着她。她像葛丽泰一样有一头金发,十分漂亮,也许当年她也那样快活,充满生机。的确,现在她也是,聚会和香槟就能让她兴奋得明眸闪烁,双颊红润。不过,近来连爬几级楼梯都会让她大口喘气。她需要好好休息,需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避免操劳。因为战争,这一切她都做不到。并非只有战士受苦罹难,沃尔特忧心忡忡地想。

“请考虑一下莫妮卡。”母亲说。

他真想把茉黛的事情告诉她。“莫妮卡挺讨人喜欢的,母亲,不过我并不爱她。我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

“现在哪有那么多时间!战争时期就不要太挑剔了。再跟她见上一面。你还有十天假期。每天都跟她见面,最后一天就向她求婚。”

“那感情呢?有可能她不想嫁给我。”

“她喜欢你。”母亲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父母怎么说,她就会怎么做。”

沃尔特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两位做母亲的已经决定了?”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从现在起的三个月内,你都可以结婚。你父亲能保证让你获得特批休假,先办婚礼,再度蜜月。”

“他是这么说的?”通常情况下,父亲对有背景的士兵享受特殊待遇很不满。

“他明白继承人和爵位的事情十分重要。”

父亲听从别人的话了。花了多久?他从不轻易妥协让步的。

沃尔特极力克制着,不让椅子上的自己显露不安。眼下的处境很尴尬。他已经跟茉黛结婚了,装不出愿意和莫妮卡结婚的样子,但他又解释不了这一切。“母亲,我实在不愿让你失望,但我不会向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求婚的。”

“这是为什么?”她哭了起来。

他感觉糟糕极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让你满意。”

她使劲看着他:“你的堂兄弟罗伯特从来没结过婚,他有他的原因,我们谁都不觉得惊讶。我希望你没有那样的问题……”

提及罗伯特是同性恋,让沃尔特感到尴尬:“哎呀,母亲,求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方面我不像罗伯特,放心吧。”

她扭过头去:“很抱歉我提到这个。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你都三十岁了!”

“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孩。”

“没有那么难。”

“我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开始拿我取笑了。”她生气地说。

沃尔特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片刻之后,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搓着冷冰冰双手。“要下雪了。”他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妻子,然后朝沃尔特点了点头。“聚会办得很成功吧?我实在抽不出空,整个下午都在开会。”

“棒极了。”沃尔特说,“母亲凭空变出一堆好吃的点心,巴黎之花香槟绝对一流。”

“你们喝的是哪个年份的?”

“1899年的。”

“应该喝1892年的。”

“那种已经所剩不多了。”

“哦。”

“我跟格斯・杜瓦的谈话非常有意思。”

“我记得这个人,他父亲跟威尔逊总统关系很近。”

“现在他的关系更亲近,格斯在白宫工作。”

“他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站了起来:“你们两个接着谈吧。”

他们都站了起来。

“好好考虑我说的话,亲爱的。”说完,她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管家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的一只高脚杯里浅浅地斟了金黄色的白兰地。奥托接过酒杯。“你要来一杯吗?”他对沃尔特说。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喝了不少香槟了。”

奥托喝完白兰地,向炉火那边伸展双腿:“看来,小杜瓦带来了某些信息?”

“是严格保密的。”

“当然。”

沃尔特对他父亲没有太多感情。两人的分歧过于明显,父亲刻板冷酷,从不轻易妥协。而且他度量小,思想过时,不讲道理,还坚持不肯改掉这些毛病,冥顽不灵,却还沾沾自喜,这些都让沃尔特反感。弥漫在整个欧洲的父辈的愚蠢,最终导致了索姆河的大屠杀。这是沃尔特无法原谅的。

尽管如此,他跟父亲说话时态度还是温和的。他希望这场谈话尽可能亲切,通情达理。“美国总统不想卷入战争。”他说。

“好。”

“其实,他希望我们讲和。”

“哈!”这是嘲弄的笑声,“想如此轻易地打败我们。这个人实在是厚颜无耻。”

沃尔特为这种不加思索的轻蔑感到沮丧,但他坚持说下去,措辞谨慎:“我们的敌人声称,是德国军国主义和侵略行为导致了这场战争,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然不是,”奥托说,“我们两方面都受到威胁:俄国在我们的东部边境集结,法国在西部调动兵力。施里芬计划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跟平常一样,奥托说起话来,就好像沃尔特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

沃尔特耐心地回答:“不错。你说过,这是我们的一场防御战,是对无法容忍的威胁作出的回应。我们必须保护自己。”

如果说奥托听到沃尔特重复这类为战争辩护的陈词滥调而感到惊讶的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说得很对。”他说。

“我们也是这样做的,”沃尔特亮出了自己的王牌,“现在我们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父亲吃了一惊:“你是指什么?”

“威胁已经消除。俄国军队被摧毁,沙皇政权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我们已经征服了比利时,侵入了法国,把法国和它的英国盟友打得不能动弹。我们已经完成了既定任务,保全了德国。”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时至今日,我们还要求什么呢?”

“一次全面胜利!”

沃尔特坐在椅子里俯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为什么?”

“我们的敌人必须为他们的侵略付出代价!必须作出赔偿,比如调整边界,作出割地性的让步。”

“这不是我们原来的战争目标,对吧?”

可奥托什么都想要。“不是,但我们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德国年轻人的生命,就必须有所回报。”

这种论点站不住脚,但沃尔特知道最好别去强迫父亲改变主意。反正他已经阐明德国达到了战争目的。现在他改变了策略。“你肯定我们能获得全面胜利吗?”

“是的!”

“早在二月,我们向法国凡尔登要塞就发动了全面进攻。但没能夺下来。俄国人袭击了我们的东部地区,而英国将全部重心放在了索姆河的进攻上。双方花费了巨大努力都未能结束僵持局面。”他停了下来,等待回应。

奥托勉强地说:“目前为止,的确是这样。”

“事实上,最高统帅部也承认了这一点。自从八月冯・法尔肯海被解职、鲁登道夫当上参谋长以来,我们改变了战术,从进攻转为深度防御。你觉得防御能导向全面的胜利吗?”

“无限制潜艇战!”奥托说,“协约国正在接受美国的供应,我们的港口则被英国海军封锁。必须切断他们的生命线——然后,他们就会投降。”

沃尔特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这里,但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必须把话说下去。他咬着牙,尽可能温和地说:“这样就肯定会把美国拉进战争。”

“你知道美国军队有多少人?”

“只有大约十万,不过……”

“说对了。他们甚至连墨西哥都打不赢!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奥托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他这代人里没多少人去过。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美国是个大国,拥有巨大的财富,”沃尔特心里万般无奈,但仍然不改恳谈的语气,继续维持着一场亲切讨论的假象,“他们可以扩充自己的军队。”

“但不会很快。这至少会耽误他们一年时间。到那个时候,英国和法国已经投降了。”

沃尔特点点头。“我们之前有过这样的讨论,父亲,”他用调和的语气说道,“与军事战略有关联的人也都一次次讨论过。双方各持己见。”

奥托很难否认这一点,因此他只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沃尔特说:“说到底,肯定不是由我来决定德国如何对华盛顿的这一非正式接触作出回应。”

奥托心领神会:“当然,也不是由我。”

“威尔逊说,如果德国正式向协约国提出和平谈判,他将公开支持这一建议。我们有责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们的君主。”

“的确,”奥托说,“必须由皇帝来作决定。”

沃尔特在一张没有信头的普通白纸上给茉黛写了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

他用英语写信,既没有在信的起首写下地址,也没有写她的名字。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件有可能被好奇的警察拆看,他必须确保茉黛和他自己的身份不会因此暴露。

我是与自己相爱的女人分离的一百万人中的一个,北风呼啸,让我们心寒齿冷。

他让这封信看上去出自一位因战争与家人分离的士兵之手。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寒风萧瑟的世界,看来对你也一样,但最难忍受的,是我们两人的分离。

他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战地情报处的工作,母亲想让他娶莫妮卡,柏林的食品短缺,甚至是他正在读的书——一部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家族传奇。但他担心提及细节会为他或她带来危险。

我不能说太多,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忠实于你的……

他停下来,内疚地想起自己要吻莫妮卡的那种冲动。但他并没有屈从它。

忠实于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对彼此所作的神圣承诺。

他只能这样绕着圈子提及他们的婚姻。他不想让她那边的什么人偶然读到,了解了真相。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再次相聚的时刻,期待着我们凝视彼此,互道一句:“你好,我亲爱的。”

在此之前,请常常想着我。

他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信装进信封,放进夹克内侧胸前的口袋。

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断了邮政往来。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戴上帽子,穿了一件厚重的毛领大衣,走到寒风瑟瑟的柏林大街上。

他在阿德隆酒店的酒吧里见到了格斯・杜瓦。酒店还残留着战前优雅的样子,侍者穿着晚礼服,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但这里没有进口饮品,没有苏格兰威士忌,没有白兰地,也没有英国杜松子酒,他们只得点了荷兰杜松子酒。

“怎么样?”格斯急切地问,“我的消息有了什么反应?”

沃尔特满心希望,但他知道实在没有太多乐观的理由,因此他想克制一下自己的兴奋情绪。他为格斯带来的消息是正面的,但仅此而已。“德皇正在给总统写信。”他说。

“好啊!他会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草稿。我觉得不太像是要和解的语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沃尔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然后引述道:“‘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已经肆虐了两年半的时间。在这场冲突中,德国及其盟友证明了我们坚不可摧的力量。我们难以撼动的阵线抵御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最近的事态表明,战争的持续无法破坏我们的抵抗力量……’诸如此类的话还有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最后说到了实质问题。”沃尔特回忆着后半部分,“‘考虑到我们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如果势在必行,我们会将这场强加给我们的战争坚持到最后,但同时,我们也被停止流血、结束战争的愿望鼓舞’,接下来是重点了,‘我们建议,即使是现在也可以展开和平谈判’。”

格斯一下子高兴起来:“太好了,他同意了!”

“请小点声!”沃尔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但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这里。弦乐四重奏的乐声压住了他们的谈话。

“抱歉。”格斯说。

“但你说对了。”沃尔特笑着,稍稍显露出他的乐观,“虽然语气傲慢、强硬,居高临下,但他提出了和平谈判。”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沃尔特警告似的举起手:“有件事情我必须坦言相告。皇帝身边反对和谈的大人物对这一建议不屑一顾,他们的支持不过是给你们总统一点面子,他们认为协约国肯定会拒绝和谈。”

“那我们就证明他们打错了算盘!”

“但愿如此。”

“他什么时候会发出这封信?”

“他们还在争论具体的措辞。等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这封信会交给驻柏林的美国大使。并请求他把信转交给协约国政府。”这种类似“传递包裹”般的外交把戏倒是十分必要,因为敌对政府之间没有官方通联手段。

“我最好去一趟伦敦,”格斯说,“也许可以做点儿迎接的准备。”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我还有个请求。”

“你帮了我这个大忙,随便什么事情我都答应!”

“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情。”

“没问题。”

“我不得不让你介入这个秘密。”

格斯笑了笑:“听上去很吊人胃口嘛!”

“我想托你把一封信捎给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

“哦。”格斯显得若有所思。他猜得出沃尔特偷偷写信给茉黛只能有一个原因。“需要十分谨慎,我明白,不过没关系。”

“如果你离开德国或者进入英国时被搜查,就说这是一封在德国的美国人写给他在英国的未婚妻的情书。信上没写姓名,也没有地址。”

“好的。”

“谢谢你,”沃尔特感激地说,“这对我太重要了。”

12月2日是星期六,泰-格温有一场狩猎会。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因事耽搁,未能从伦敦赶回来,因此由菲茨的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代替主人,茉黛女勋爵充当女主人。

战前,茉黛很喜欢这类聚会。女人自然不能参加狩猎,但她喜欢宾客盈门、女人和男人一起野餐,也喜欢等着他们的熊熊炉火和丰盛晚宴。但眼下士兵正在战壕里受苦,她觉得这些乐事无法带来任何享受。

她告诫自己,一个人不能一直活在悲惨中,哪怕正在发生战争,但丝毫不起作用。她强颜欢笑,劝大家吃得尽兴,喝得开心,但一听到猎枪的声音,马上就会想到战场。盘子里的美味佳肴她一口都没吃,菲茨珍藏多年的名贵葡萄酒她连碰都没碰一下,酒杯就被撤了下去。

这种时候,她讨厌无事可做,因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沃尔特。他还活着吗?索姆河战役终于结束了,菲茨说德国军队损失了五十万人。沃尔特会不会是其中之一?或者他受伤致残,躺在某个医院里?

也许他正在庆祝胜利。报纸无法彻底掩盖一个事实:1916年英军花费巨大努力,却仅仅赢得了七英里的领土。德国人大概觉得有资格庆祝一番。甚至连菲茨都在私下说,如今英国的最大希望就是美国加入战争。

沃尔特会不会正混迹于柏林的妓院里,一只手抓着一瓶荷兰杜松子酒,另一只手搂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还是宁愿他受伤吧,她想,随即又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格斯・杜瓦也是受邀来到泰-格温的宾客之一,下午茶的时候他找到了茉黛。出席的男人都穿着灯笼裤,这种斜纹软呢裤子在膝盖以下有一排扣子,这位高个子美国人穿上它,显得特别滑稽。他一只手端着摇摇欲坠的茶杯,穿过拥挤的晨间起居室朝她走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每当单身男人接近她,多半都在想着和她发展恋爱关系,她就必须打消对方的念头,同时又不能承认她已经结婚,因此有时会很难办。如今,很多符合条件的黄金单身汉在战争中被杀,而那些最不受待见的男人便想入非非,开始打她的主意——破落贵族的小儿子,瘦骨嶙峋、满嘴口臭的牧师,甚至是同性恋都在寻找女人为自己撑门面。

这并不是说格斯・杜瓦也属于这类毫无希望的候选者。他长得不帅,也没有沃尔特和菲茨那样潇洒的风度,但思维敏捷,抱有崇高的理想,跟茉黛一样热衷国际事务。他在形体和社交上略显笨拙的样子与他那率真秉直的性格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某种独特的魅力。如果她仍是单身的话,他说不定真的有机会。

他在她旁边的黄色丝绸沙发上坐下,交叠着长腿。“能再来泰-格温实在令人愉快。”他说。

“战争开始前不久你来过这儿。”茉黛回忆着。她永远不会忘记1914年1月的那个周末,国王来的时候阿伯罗温矿井发生的可怕灾难。

最栩栩如生的记忆是她跟沃尔特的亲吻——意识到这一点让她羞愧。她真希望现在能够吻他。他们当时真傻,就只会接吻,不会干别的!她真希望现在能怀上他的孩子,然后被迫匆匆嫁给他,因为身败名裂而被遣送到某个可怕的地方,比如罗得西亚或者孟加拉。各种顾虑一直束缚着他们——父母、社交圈和仕途,但这些跟沃尔特可能在战争中丧生、他们此生再也无法相见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人类为什么这样愚蠢,竟会发动战争?”她对格斯说,“而且,如此可怕的人员伤亡和各种损失早就超过了可能的收益,他们却还在不停地战斗!”

他说:“威尔逊总统认为,双方应该避开输赢,坐下来进行和谈。”

看来他不是来跟她说她的眼睛长得多漂亮这类废话的,她松了一口气。“我赞成总统的看法,”她说,“英国军队已经损失了一百万人。仅索姆河一战便造成了四十万人的伤亡。”

“不过,英国民众是怎么想的?”

茉黛考虑了一下:“大部分报纸还在谎称索姆河获得了伟大的胜利。任何事实调查都被视为不爱国。我敢肯定诺思克利夫勋爵宁愿生活在军事独裁之下。但是,大多数民众都知道我们没取得什么重大战果。”

“德国人可能提出进行和平谈判。”

“哦,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事。”

“我相信马上就会进行官方接触的。”

茉黛盯着他。“请原谅,”她说,“我还以为你在客客气气地闲聊。但你不是。”她很兴奋。和平谈判,这怎么可能呢?

“不,我不是在没话找话,”格斯说,“我知道你在自由党政府里有熟人。”

“已经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自由党政府了,”她说,“现在是联合政府,内阁中有几位保守党大臣。”

“对不起,我说错了。我不了解联合政府的事。不管怎样,阿斯奎斯仍然是首相,他属于自由党,我知道你跟不少自由党领袖关系密切。”

“是的。”

“所以要听你的意见,我想知道他们对德国建议的态度。”

她仔细考虑着。她知道格斯是谁派来的代表——是美国总统在向她提问。她最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说来也巧,她恰恰掌握了一个关键信息。“十天前内阁讨论了兰斯多恩勋爵的报告,他是前保守党外交大臣,认为我们无法赢得这场战争。”

格斯心中一喜:“真的吗?这我还头一次听说。”

“当然了。这是秘密。不过,外面已经有所传言,诺思克利夫对此大加抨击,称之为‘以谈判求和的失败主义’。”

格斯急切地问:“那么,兰斯多恩的报告被采纳了吗?”

“我只能说有四个人倾向于他的意见:外交部长爱德华・格雷爵士、财政部长麦肯纳、贸易委员会主席朗西曼,以及首相本人。”

格斯觉得又有了希望:“这些人都很有实力!”

“特别是现在,咄咄逼人的温斯顿・丘吉尔已经被踢出来了。他一直没从达达尼尔海峡远征的灾难中缓过来,那是他最爱的计划。”

“内阁里到底是谁反对兰斯多恩呢?”

“陆军部长大卫・劳埃德・乔治,他算是国内最受欢迎的政客,还有国防部长罗伯特・塞西尔勋爵,财政部的头儿阿瑟・亨德森,他也是工党领袖,最后还有海军大臣阿瑟・贝尔福。”

“我在报上读到了劳埃德・乔治的采访报道。他说希望一举决输赢。”

“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赞成他的看法。当然,他们少有机会听到任何其他观点。像哲学家伯纳德・罗素那样主张反战的人就一直被政府打压。”

“最后内阁的结论呢?”

“没什么结论。阿斯奎斯的会议常常是这样不欢而散,毫无结果。人们都说他过于优柔寡断。”

“真让人泄气。不过,人们对一个和平建议似乎也不会置若罔闻。”

这个男人待她十分认真,跟他交谈让茉黛精神为之一振。通常其他的男人跟她谈起正事时,多少带着那么一点儿屈尊纡贵的味道。除了沃尔特以外,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格斯・杜瓦以平等的姿态跟她说话了。

这时,菲茨走了进来。他穿着灰黑色的伦敦外套,而且很显然刚下火车。他戴着眼罩,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很抱歉让各位失望了,”他对着大家说,“昨晚我必须待在城里。最新的政治动向让伦敦上下骚动起来。”

格斯问:“什么动向?我们还没看到今天的报纸。”

“昨天劳埃德・乔治写信给阿斯奎斯,要求改变我们对待战争的做法。他想让三位部长组成全能的‘战争理事会’来做所有决定。”

格斯说:“阿斯奎斯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他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构的话,首相就必须出任主席。”

菲茨那位举止轻浮的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搭起脚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那就完全达不到目的了,”他说,“只要哪个委员会是由阿斯奎斯担任主席,那就跟内阁一样优柔寡断,软弱无能。”他带着歉意看了看四周,“如果有某位政府部长在座,请多海涵。”

“你说得对,”菲茨说,“这封信对阿斯奎斯的领导确实是个挑战。尤其是劳埃德・乔治的朋友马克斯・艾特肯已经向所有报纸通告了此事。现在已经没有可能妥协了。这就是劳埃德・乔治所谓的‘一举决输赢’。如果他没有得逞,就得从内阁辞职。但如果他达到了目的,阿斯奎斯就得走人,然后我们就得选一个新首相。”

茉黛跟格斯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儿了,只要阿斯奎斯待在唐宁街,和平倡议就有机会。如果好战的劳埃德・乔治在这一轮竞争中获胜,一切就会是另一番情景了。

大厅那边传来一声锣响,告诉客人们该去换晚礼服了。茶会就此结束。茉黛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的礼服早就准备好了,是1914年在巴黎买的,为了那年的伦敦社交季置办的。后来她就很少买衣服了。

茉黛脱掉茶会穿的长袍,换上丝滑的礼服。她还不打算叫女仆,想独自待上几分钟。她坐在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她已经二十六岁了,镜子能说明一切。她从来算不上漂亮,但人们都说她长相俊美。战时的节俭生活让她失去了仅有的少女柔美,脸上的棱角变得更加明显。如果再看到她,沃尔特会怎么想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部——至少乳房还算坚挺。他会喜欢的。一想着他,她的乳头便硬了。如果她有机会——

有人轻轻敲门,她一下子负罪般把两手放下。“谁?”她大声问道。

门开了,格斯・杜瓦走了进来。

茉黛站起身来,拉紧身上的衣服,用冷酷的声音说:“杜瓦先生,请马上离开!”

“别慌,”他说,“我必须私下见你。”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我在柏林见到了沃尔特。”

茉黛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盯着格斯。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沃尔特的事?

格斯说:“他让我给你捎一封信。”

他伸手从他的斜纹软呢外套中掏出一个信封。

茉黛颤抖着接过信。

格斯说:“他告诉我,里面没有写你俩的名字,生怕在边境上被检查,不过实际上没人搜查我的行李。”

茉黛不安地捏着这封信。她一直盼着得到他的音讯,但现在她害怕读到坏消息。沃尔特可能有了新欢,这封信有可能求她原谅。或许他已经跟一个德国女孩结婚,此番写信要她对先前的婚姻永远保守秘密。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已经开始办理离婚手续。

她撕开信封。

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天啊,杜瓦先生,”她说,“谢谢你带来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好了,好了。”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继续读下去,但上面的字句她已经看不清了。“我太高兴了。”她哭了。

她的头靠在格斯肩上,他用胳膊搂住她:“没事了。”

茉黛情难自禁,呜咽着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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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1916年12月
现在,菲茨在白厅的海军部工作。这不是他想要的职位。他渴望重返正在法国的威尔士步枪团。他痛恨别人冒死战斗,自己却安全地待在伦敦,就跟讨厌战壕里的泥泞和局促一样。他很害怕自己被人当成懦夫。不过,医生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不同意他返回部队。

菲茨能说德语,特勤局的史密斯-卡明——他自称“c”,推荐菲茨到海军情报处,他被临时安排进叫作“40号房间”的部门。菲茨最不想干的就是案头工作,但出于意料的是,他渐渐发现这项工作对战争成败十分重要。

战争开始的第一天,一艘名为“cs警戒”的邮船驶入北海,挖开了德国人的海底通信电缆,将其全部切断。英国人的狡诈伎俩迫使敌人使用无线电传输绝大部分信息。无线信号很容易被截获。德国人不傻,他们的信息全部加了密。“40号房间”就是英国人破译密电码的机构。

菲茨跟这类特殊人群打交道——其中有不少怪人,大部分都不太像军人,他们在尽全力破译海岸电台监听到的含混不清的乱码。菲茨丝毫不擅长这类填字拼图般的解码工作,他读福尔摩斯的时候从来猜不中凶手是谁,但他可以把破译的电文翻译成英文,更重要的是,战场上的经历帮助他判断出哪些是重要信息。

但这一切并未改变战局。1916年底,西线阵地与年初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动,尽管双方都曾大动干戈——德军对凡尔登发动无情的进攻,英国人在索姆河一战更是不惜血本。协约国部队急需提振士气。如果美国人加入战争,他们便有可能打破均势——但到目前为止尚无任何迹象。

部队的指挥官全都是在深夜或早上起床时发布命令,因此菲茨早早起床,一直紧张工作到中午。周三的狩猎会结束后,他十二点半离开海军部,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从白厅到梅费尔的那段上坡路虽然不长,但他眼下还是腿脚不便。

与他住在一起的三个女人——碧、茉黛和赫姆姑妈刚准备坐下来吃午饭。他把拐杖和制服帽子递给格洛特,在几位女士旁边坐下。从效率至上的办公环境回到家中,让他感到既温暖又快乐——丰富的家具陈设,轻手轻脚的仆人,还有雪白桌布上的法国瓷器。

他问茉黛有什么政治新闻。阿斯奎斯和劳埃德・乔治之间正在展开一场激烈较量。昨天阿斯奎斯戏剧般辞去了首相的职务。菲茨愈发担心起来:他并不崇拜自由党的阿斯奎斯,但新首相要是被温和肤浅的和平谈判迷昏了头怎么办?

“国王接见了博纳・劳。”茉黛说。安德鲁・博纳・劳是保守党领袖。王权在英国政坛的最后残余是君主有权任命首相——尽管他的候选人仍然必须赢得国会的支持。

菲茨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博纳・劳拒绝出任首相。”

菲茨十分恼火:“他怎么可以拒绝国王呢?”菲茨认为一个人应该遵从他的君主,尤其是保守党成员。

“他认为应该由劳埃德・乔治担任。但国王不愿意。”

碧插了一句:“我可不希望是他。这个人比社会主义者好不到哪儿去。”

“的确,”菲茨说,“但从攻击力来看,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至少他会为战争注入一些新鲜力量。”

茉黛说:“我担心他不会尽力为和平创造机会。”

“和平?”菲茨说,“我觉得你不必对此过于担心。”他尽量不显得言辞激烈,但失败主义的和平论调让他想到那些丧生的人:可怜的年轻中尉卡尔顿-史密斯,还有那么多阿伯罗温的步枪团战士,甚至还有被行刑队枪毙的那个可怜的欧文・贝文。难道他们都白白牺牲了?这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除非其中一方打赢战争,否则不会有什么和平。”

茉黛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她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有可能做到两全其美:如果我们想要和平,让强有力的战争领导者劳埃德・乔治担任战争理事会主席,让一位像阿瑟・鲍尔福那样老练的政治家当首相去进行和平谈判。”

“嗯。”菲茨对这种观点毫无兴趣,但茉黛有种本事,说起什么事情总是让人无法表示否定。菲茨换了个话题:“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

“赫姆姑妈和我要去东区。我们办了一个军人妻子俱乐部。我们用茶点招待她们——这是由你出的钱,菲茨,因此我们要谢谢你。我们帮她们解决难题。”

“都是什么难题?”

赫姆姑妈回答:“一般都是帮她们找干净的地方住,寻找靠得住的人看孩子。”

菲茨一下子来了兴致:“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姑妈。你以前不赞成茉黛去东区乱跑的。”

“现在是战争时期,”赫姆女勋爵毅然决然地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

出于一时冲动,菲茨说:“要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好让她们见识一下伯爵也跟搬运工一样容易挨枪子儿。”

茉黛吃了一惊,但嘴上还是说:“嗯,好吧,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他看得出她不太情愿。毫无疑问,她们在俱乐部里谈的都是左翼分子那些什么妇女参政权之类的事。不过,她又不能拒绝他,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腰包。

午餐结束,几个人各自准备出门。菲茨去了他妻子的更衣室。碧那位头发花白的女仆妮娜正在帮她脱下午餐的衣服。碧嘴里用俄语嘀咕着什么,妮娜也同样用俄语回答,让菲茨觉得她们有意避着他,不免有些生气。

他开口说起了俄语,为了让她们知道他什么都听得懂。他对仆人说:“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妮娜行了一个屈膝礼便退了出去。

菲茨说:“我今天还没见到宝宝呢。”他一早就离开家了,“我得赶紧去趟幼儿室,一会儿他们就带他到外面溜达了。”

“他还出不去呢,”碧不安地说,“宝宝有点儿咳嗽。”

菲茨皱了皱眉:“他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她突然变得涕泪涟涟,让他吃了一惊。“我真担心他,”她说,“你跟安德烈两个都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我身边很可能就只剩下宝宝了。”

她的哥哥安德烈已经结婚,但没有孩子。假如安德烈和菲茨死于战争,宝宝就是碧唯一的亲人了。也正因如此,她才过分护着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对他过分溺爱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沉着脸说。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碧退去衬裙。她的身材比先前更显丰满迷人。菲茨看着她解开了长袜上的丝质吊带。他想象自己咬着她大腿内侧的嫩肉。

她看了他一眼。“我累了,”她说,“得睡上个把小时。”

“那我陪着你。”

“我还以为你要跟你妹妹去贫民窟呢。”

“我可以不去。”

“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站起来想走,但随即又折了回来。他愤愤不平,觉得自己遭到了拒斥:“你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我碰你了。”

“我可没记着天数。”

“我记着,不是几天,而是好几个礼拜了。”

“对不起。我担心的事儿太多了。”她几乎又要哭了。

菲茨知道她在担心她哥哥,他也很同情这种无助的焦虑,可是,千百万女人都在担心这、担心那,身为贵族有责任忍辱负重。“我听说了,我在法国的时候你去参加俄国大使馆的礼拜活动了。”伦敦城里没有东正教堂,但大使馆里有个礼拜堂。

“谁告诉你的?”

“不用在意是谁告诉我的。”其实是赫姆姑妈对他说的,“在结婚前我让你改信英国国教,你照做了。”

她没有正视他的眼睛。“我觉得,参加一两次礼拜不会有什么坏处,”她平静地说,“我很抱歉让你不高兴了。”

菲茨对那些外国牧师心存怀疑:“是不是那儿的牧师告诉你,跟丈夫有床笫之欢是种罪过?”

“当然没有!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很孤独,远离我长大时的环境……听一听熟悉的俄国圣歌和祈祷,也算是一种安慰。”

菲茨为她难过。这种情况的确很难,他自己绝不可能去异国他乡长住。他也跟其他结了婚的人聊过,知道女人生了孩子后拒绝丈夫求爱的情形并不少见。

但他狠下心肠。人人都要作出牺牲,碧应该为自己没去冒枪林弹雨而感到庆幸。

“我想,我已经对你尽了义务,”他说,“我们结婚后,我还清了你们家的债务。我找来专家,俄国、英国的都有,一起策划财产重组。”他们指点安德烈排干沼泽创造更多农田,跟他讲煤炭和其他矿产的前景,但他一件事也没有做,“安德烈荒废了一次次机会,也怪不到我身上。”

“是的,菲茨,”她说,“你答应的一切都做到了。”

“所以我要你也履行自己的义务。我们必须有继承人。如果安德烈死的时候仍没有当上父亲,我们的儿子就会继承两个家族的巨大遗产。他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地主之一。为了以防万一——上帝保佑宝宝,我们应该再要几个孩子。”

她一直低垂着眼帘:“我知道自己的义务。”

菲茨觉得自己有失坦诚。他说起继承人来当然句句是真,但也有所隐瞒,他渴望看到她躺在那里,柔软的身体为他而舒展,白皙的肉体,雪白的床单,她的金发铺散在枕头四周。他按捺着憧憬中的幻象。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义务,就请履行。下次我去你房间时,希望能像一个被爱戴的丈夫那样受到迎候。”

“是的,菲茨。”

他离开了。他很高兴如此强调了自己的态度,但心里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说来有些荒谬——他指出碧的做法不妥,她也接受了他的责备,丈夫跟妻子之间的事情本该如此,但他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满意。

菲茨在大厅里跟茉黛和赫姆姑妈会合,把碧的事情丢在了脑后。他戴上军帽,朝镜子里扫了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这些天来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的外表。子弹毁掉了他左脸的肌肉,他的眼皮永久性向下耷拉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缺陷,但他的骄傲再也无法恢复了。他告诉自己要感恩,因为视力并未受到影响。

那辆蓝色的凯迪拉克留在了法国,但他又设法弄了一辆。司机知道怎么走,显然他以前开车送过茉黛去东区。半小时后他们便来到卡尔瓦利福音馆,这座铁皮屋顶的小教堂十分简陋,大概是从阿伯罗温迁过来的。菲茨怀疑牧师就是威尔士人。

里面正在举办茶会,屋里挤满了年轻女人和她们的孩子。这里的气味比军营还糟,菲茨强忍着没用手帕捂住鼻子。

茉黛和赫姆姑妈马上投入了工作,茉黛在后面的办公室里依次会见这些女人,赫姆为她们安排顺序。菲茨一瘸一拐走到一张张桌前,问她们的丈夫都在什么地方服役,她们各自都有过何种经历,然后看着她们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年轻女人在菲茨跟她们说话的时候经常吃吃傻笑,张口结舌。但眼下这些人并不容易糊弄。她们问他在哪个团服役,是怎么受的伤。

他还没有转完半间屋子,就看见了艾瑟尔。

他发现大厅后面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茉黛的,他下意识琢磨着另一间是谁的。偏偏正在抬头看时,那扇门开了,艾瑟尔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她深色的卷发随着她的步子上下摆动,脸上是阳光般的微笑。她穿着土褐色的旧衣服,就像茉黛和赫姆以外的其他女人穿的那样,但她的外形还是很苗条,不禁让他想到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娇小身体。她看也没看一眼,就施下了让他着迷的魔法。仿佛时间并未流逝,他们似乎刚才还在栀子花套房的床上翻滚、嬉笑、亲吻。

她在跟一个弓着身子的男人说话,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厚外套,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记账。他戴了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即使这样,菲茨也能看见他抬头瞧艾瑟尔时眼里流露的爱意。她跟他说话时也和颜悦色,让菲茨猜测他俩可能结婚了。

艾瑟尔转过身来,正好撞上菲茨的目光。她眉毛一挑,嘴巴惊讶地张成了o型。她后退了一步,好像有些紧张,撞到了椅子上。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恼火地瞪了她一眼。艾瑟尔咕哝了一句“对不起”,却并没去看她。

菲茨从座位上站起身,拖着伤腿做这个动作并不容易,但他一直凝视着艾瑟尔。她明显打着哆嗦,不知该上前一步,还是逃回自己的办公室躲起来。

他说:“你好,艾瑟尔。”声音几乎淹没在乱哄哄的屋子里,但她大概能从他的嘴部动作读出这句话。

她拿定了主意,朝他走过去。

“下午好,菲茨赫伯特勋爵。”她轻快的威尔士口音听上去就像一段旋律。她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她的皮肤变粗糙了。

他顺着她的客套话回答:“你怎么样,威廉姆斯女士?”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也跟着坐下时,意识到她已经熟练地将他俩置于毫无亲密关系的平等地位上。

“我在阿伯罗温的纪念仪式上看见你了,”她说,“我很为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低下头,继续说道,“我很为你的伤感到遗憾。希望你尽快痊愈。”

“没那么快。”他看得出这种关切发自内心。看来她并不恨他,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有些感动。

“你是怎么受的伤?”

他一次次跟别人讲受伤经过,已经有些厌烦。“是在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我都没怎么看到战斗。我们冲在前面,越过自己这边的铁丝网,开始穿越无人区,后来就只记得被人抬上了担架,浑身疼得要死。”

“我弟弟刚好看见你中弹倒下。”

菲茨想起了那个不听指挥的下士威廉姆斯:“是吗?他怎么样了?”

“他和队友攻下了一段德军战壕,后来没有子弹了,就被迫放弃了。”

菲茨身在医院里时,什么战况报告都不知道。“他获得奖章了吗?”

“没有。上校告诉他应该至死捍卫自己的阵地。比利说:‘什么,就像你那样吗?’结果他受到了指控。”

菲茨不觉得惊讶。威廉姆斯的确会惹这种麻烦。“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妹妹一块儿工作。”

“她没告诉我。”

艾瑟尔盯了他一眼:“她没想到你会对自己前仆人的消息感兴趣。”

这话暗含着嘲讽,但他没去理会。“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军人之妻》的总编辑。我负责安排印刷和发行,编辑读者来信那个版,还管钱。”

他不觉暗暗称奇。这等于从管家的身份向上跨了一大步。不过她一直都很有组织能力。“我猜,是管我的钱吧?”

“我可不觉得。茉黛很谨慎。她知道你不介意把钱花在买茶点、给军人的孩子看病,但她不会用你的钱进行反战宣传。”

他继续着谈话,只为了在她说话时看着她的脸,这对他是种享受。“是报上登的那些东西吗?”他问道,“反战宣传?”

“我们公开讨论那些你们暗中商谈的事,也就是和平的可能性。”

她这话不错。菲茨知道两大主要政党的高级政客一直在谈论和平结束战争,这让他愤愤然。不过他不想跟艾瑟尔争吵。“你的英雄,劳埃德・乔治赞成继续打下去,还要打得更狠。”

“你觉得他会当上首相吗?”

“国王并不希望他当选。但他可能是有能力让议会团结起来的唯一人选。”

“我担心他可能延长这场战争。”

茉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茶会散了,女人们收拾了杯子和盘子,招呼着自己的孩子。菲茨惊奇地看见赫姆姑妈端着一摞脏盘子走过去。战争让人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又看着艾瑟尔。她仍然算是他见过的最具吸引力的女人。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压低声音说:“明天你能跟我见面吗?”

她显得十分惊讶:“为什么?”

“行还是不行?”

“在哪儿?”

“维多利亚车站。一点钟。三号站台的入口。”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戴厚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艾瑟尔为他介绍:“菲茨赫伯特伯爵,让我为你介绍一下伯尼・莱克维兹先生,独立工党的阿尔德盖特分会主席。”

菲茨跟他握手。莱克维兹二十多岁。菲茨猜测他是因视力问题才没有参军。

“看到你受伤,我很遗憾,菲茨赫伯特勋爵。”莱克维兹操着一口伦敦腔。

“我只是千万伤员中的一个,能活下来已十分幸运。”

“现在想想,我们能做什么事改变索姆河战役的结局呢?”

菲茨想了一会儿。这真是个该死的好问题。

他正想着如何回答,莱克维兹又说话了:“军官说我们需要更多的兵力和弹药,政客觉得本该采取更为灵活的战术和更好的通信,是这样吗?”

菲茨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切都会有所帮助,但坦白地说,即使这样也无法让我们获得胜利。进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只是我们无法提前了解这一切。我们必须尝试。”

莱克维兹点点头,仿佛他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证实。“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他说,好像菲茨供认了什么似的。

他们离开了礼拜堂。菲茨让赫姆姑妈和茉黛上了等候着的汽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司机随即把车驶离了那里。

菲茨觉得自己正在喘粗气。他着实经受了一场不小的震动。三年前,艾瑟尔还在泰-格温清点枕头。现在她已经是报纸的总编,尽管报纸不大,但它被那些资深大臣看成是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跟那个头脑聪明过人的伯尼・莱克维兹是什么关系?“那个莱克维兹是什么人?”他问茉黛。

“一位显要的地方政客。”

“是威廉姆斯的丈夫?”

茉黛笑了起来:“不是,不过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做她丈夫。他很聪明,又跟她有同样的理想,也很爱她的儿子。这么多年艾瑟尔都没嫁给他,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他没法让她怦然心动。”

茉黛扬了扬眉毛,菲茨马上意识到自己快把实话说出来了。

他连忙补充说:“她这类女孩一心想着浪漫,对吧?她会嫁给一个战争英雄,而不是一个图书管理员。”

“她不是这类女孩或者任何一类女孩,”茉黛相当冷峻地说,“她非常非常特殊。你这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个她这样的。”

菲茨扭过头去。他知道这话没错。

他想知道孩子长什么样。大概就是礼拜堂里,那些蓬头垢面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中的一个吧。今天下午他很有可能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念头莫名地让他心动,他想哭。

汽车经过特拉法加广场时,他让司机停下。“我最好顺路去趟办公室。”他跟茉黛解释说。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旧海军部大楼,上了楼梯。他的办公桌在外交部,这个部门领导着“45号房间”。卡弗少尉是拉丁文和希腊文大学生,从剑桥抽调过来协助解码德军无线电信号,他告诉菲茨,跟往常一样,整个下午没有拦截到几份电报,没有什么需要他来处理。不过,政治新闻倒是有一桩。“你听说了吗?”卡弗说,“国王召见了劳埃德・乔治。”

第二天整个上午,艾瑟尔都在说服自己不要去见菲茨。他怎么敢提出这种建议?两年多来他没有任何消息。再说,他们见面后他对劳埃德连问都没问,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他还是以前那个自私妄为的骗子。

话虽如此,她仍不免陷入一片混乱。菲茨用那双热切的蓝眼睛看着她,问她生活的各种问题,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对他而言很重要——跟现实截然相反。他不再是以前那样,如神像般英俊——他漂亮的脸庞被一只半睁的眼睛毁了,走路弓着腰,拄着拐杖。但他的缺陷恰恰让她想去照顾他。她告诉自己这很愚蠢。他有钱,什么样的照顾都买得到。她不会去跟他见面。

正午十二点她离开《军人之妻》编辑部——在一家印刷厂楼上的两个与独立工党共用的小房间,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上午茉黛没来办公室,也就省得艾瑟尔费心编造外出借口了。

从阿尔德盖特去维多利亚区路程很远,坐了汽车又换地铁,等艾瑟尔到达会面地点,时间已是一点多钟。她不知菲茨是否等得不耐烦走掉了,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些不快,但他在那儿,穿着一件斜纹软呢外套,打算去乡下的样子,她心情立刻就好了。

他笑了笑。“我担心你不会来。”他说。

“我也不知道干吗要来,”她回答,“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他挽起她的胳膊。

他们走出车站。能跟菲茨手挽手,让艾瑟尔傻乎乎地高兴起来。她纳闷他为何如此大胆。他可是个很容易被认出来的人物。要是撞见他的某个朋友怎么办?她估计他会假装彼此谁也没看见谁。在菲茨那个阶层,没人指望一个结婚好几年的男人忠诚。

他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了几站到了声名不佳的切尔西近郊,这里是艺术家和作家聚居的廉租区。艾瑟尔不知他想让她看什么。他们沿着一条两侧都是独栋小房子的街道走着。菲茨说:“你亲眼见过议会辩论吗?”

“没有,”她说,“能看看当然好了。”

“你必须受到下院议员或者一位贵族的邀请。要不让我来安排一下?”

“好啊,拜托了!”

她接受下来,让他很高兴。“我得查一查什么时候的辩论有意思。你大概希望看看劳埃德・乔治的临场表现吧。”

“是的!”

“今天,他正在组织自己的政府。我想,他今晚会以首相的身份去吻国王的手。”

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某种程度上,切尔西看上去仍然像百年前的乡村。古老的房子都是棚屋和村舍类的建筑。房子盖得很矮,周围有很大的花园和果园。正值十二月,绿色很少,但这种近似农村的环境依然令人愉悦。

“政治是一桩滑稽的勾当,”她说,“从我读得懂报纸的那天起,就希望劳埃德・乔治当首相,现在终于实现了,我却感到沮丧。”

“为什么?”

“他是政府里最为好战的老资格政客。他的任命可能扼杀所有和平的机会。另一方面……”

菲茨十分好奇:“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赞成和平谈判,同时不会被诺思克利夫嗜血成性的报纸攻击的人。”

“这是一个重点,”菲茨显得有些担心,“如果别人这么做的话,报纸的大标题就会大肆鼓噪:‘撤掉阿斯奎斯——或者贝尔福,或博纳・劳——让劳埃德・乔治干!’但是,如果他们攻击劳埃德・乔治的话,就再没有好的人选了。”

“所以,也许还有和平的希望。”

他听任自己的语气变得暴躁起来:“你为什么不希望胜利,一心想着和平呢?”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陷入了这场混乱,”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想给我看什么?”

“这个。”他拉开一扇门的门闩,推门而入。他们走进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的院子,花园里杂草丛生,房子也该重新粉刷,但地方不大不小,是个不错的居所,属于功成名就的音乐家或知名演员拥有的那种地方,艾瑟尔这样想着。菲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屋后,他随手关上门,接着就去吻她。

她没有反抗。她很久都没有被人吻过了,感觉就像一个沙漠中干渴的旅行者。她抚摸着他颀长的脖子,把她的乳房紧贴在他的胸口。她感觉得出他跟她一样急不可耐。在失去控制之前,她一把推开他。

“住手,”她气喘吁吁地说,“住手。”

“为什么?”

“上次我们这样,落得个我要跟那个该死的律师对谈。”她从他身边挪开,“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无知了。”

“这次不一样,”他也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一个傻瓜才让你走了。现在我才认识到。我当时也太年轻了。”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察看着屋子。房间里塞满了寒酸的旧家具。“这是谁的房子?”她问。

“你的,”他回答,“如果你想要的话。”

她盯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带着孩子住在这里,”他解释说,“以前一个老妇人住在这儿,她是我父亲的管家。她在几个月前死了。你可以重新装饰一下,买些新的家具。”

“住在这儿?”她说,“以什么身份呢?”

他自己下不了决心把那句话说出来。

“当你的情妇?”她说。

“你可以请一个保姆,一两个仆人,外加一个园丁。甚至可以有辆车,一个司机,如果这让你感兴趣的话。”

让她感兴趣的部分是他。

他误解了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不是这房子太小了?你更喜欢肯辛顿吗?你是不是想要个仆役长和女管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明白吗?没有你,我的生活一片空虚。”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她看得出来。至少现在,他被挑逗却得不到满足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痛苦的经验让她认识到,他随时都会翻脸。

头疼的是,她是那样渴望得到他。

他肯定已经从她脸上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再次将她搂在怀里。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这个多多益善,她想。

她在失去控制之前又一次挣脱出他的怀抱。

“怎么了?”他说。

她没法在被他亲吻的时候作出明智的决定。“我得一个人待着。”她强迫自己在做出后悔的事情之前尽快从他身边逃离,“我回家了,”她打开门,“我需要时间考虑考虑。”她在门前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

“你想考虑多久都行,”他说,“我等着。”

她关了门,跑着离开了。

格斯・杜瓦来到了特拉法加广场的国家画廊,站在伦勃朗六十三岁时的自画像前。这时,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说:“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

格斯转过身,惊讶地发现那人是茉黛・菲茨赫伯特。他说:“是我,还是伦勃朗?”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们一道在画廊里转悠着。“很高兴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他说。

“事实上,我先看到了你,便跟着进来了,”她接着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你,你跟我说德国人发出了和平提议,可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收到。”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有可能改变了主意,”他悲观地说,“那边和这里一样有和平阵营和主战阵营。大概主战阵营占了上风,终于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他们肯定明白继续打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她恼怒地说,“今天早上你读报纸了吗?德国已经占领了布加勒斯特!”

格斯点点头。八月,罗马尼亚宣战,英国曾一度希望这个新盟友能够发挥作用重创敌军,但德国九月便大举入侵,罗马尼亚首府已经沦陷了。“其实,结果对德国很有好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罗马尼亚的石油。”

“没错,”茉黛说,“这就是常说的,进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们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见识?”

“劳埃德・乔治被任命为首相,这也不容乐观。”格斯说。

“嗯。这一点你有可能说错了。”

“是吗?可他所确立的政治声誉是比其他人都更为好斗。这样一来,他就很难求和。”

“不要那么肯定。劳埃德・乔治这人不可预测。他有可能完全转变。只有那些天真地认为他总是实话实说的人才会吃惊。”

“哦,是吗?那倒有希望了。”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希望有一位女首相。”

格斯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发生,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她停下脚步。格斯转身面对着她。或许是周围的画让他变得感性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的脸。他注意到她鼻子和下巴的鲜明线条,还有她的高颧骨和颀长的脖子。但这些棱角分明的特征,都被她丰满的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绿眼睛柔化了。“你随便问吧。”他说。

“沃尔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格斯的思绪又回到了柏林的阿德隆酒店,想起酒吧里那场出人意料的谈话。“他说他不得不让我介入这个秘密。但他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他以为你能够猜到。”

“我猜他一定是爱上你了。我在泰-格温把信交给你时,我从你的反应上看得出来,他的爱有所回报。”格斯笑了笑,“要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她点点头,格斯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宽慰的表情。他随即意识到,秘密恐怕还不止这些。因此她需要弄清他都知道些什么。他琢磨着这两个人还隐瞒了些什么。也许,他们已经订婚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我明白他为什么爱你,格斯想,我也会对你一见倾心。

她随后的话又让他吃了一惊:“你恋爱过吗,杜瓦先生?”

这个问题过于私人,但他还是坦然答道:“是的,两次。”

“但都结束了。”

他有了一种向她倾诉的冲动:“在战争爆发那年,我不知怎么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她也爱你吗?”

“是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让她离开她的丈夫,嫁给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不过她比我高尚,拒绝了我不道德的求婚。”

“我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去年我跟家乡的某个人订了婚,在布法罗,但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啊,真遗憾。或许我不该问,勾起了你痛苦的记忆。”

“的确相当痛苦。”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我明白爱情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悲伤。”

“是的,我知道。”

“也许我们最终会迎来和平,我的悲伤也会很快过去。”

“我非常希望这样,茉黛女勋爵。”格斯说。

菲茨的要求让艾瑟尔苦恼了好几天。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后院,转动绞衣机挤干衣物,她想象自己在切尔西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劳埃德在花园里跑,旁边有细心的保姆照料着他。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菲茨是这么说的,她知道这是真话。他会把房子登记在她名下,会带她去瑞士或法国南部。如果她下定决心,就能让他给她支付年金,这样的话,一直到死她都有一份收入,哪怕他厌倦了——不过她也十分清楚自己有能力让他永不厌倦。

这一切令人羞耻、厌恶,她这样告诫着自己。她从此成了靠出卖自己过活的女人。难道“妓女”这个词还有别的意义吗?她永远不能让父母去她切尔西的藏身之所,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乎这个吗?也许不,但还有其他问题。她有更高的生活追求,绝不仅仅是舒适享乐。一旦成了百万富翁的情人,她就很难继续从事活动,为工人阶级的妇女利益而斗争。她的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她会跟伯尼和米尔德里德失去联系,就连跟茉黛见面都会觉得尴尬。

可是她又算什么,要从生活中得到这么多东西?她不过是小小的艾瑟尔・威廉姆斯,生在一个矿工的小窝棚里!她怎么可以对一生的安逸日子嗤之以鼻?“你应该这么幸运。”她对自己说,这也是伯尼常说的一句话。

还有劳埃德。他应该有个家庭教师,以后,菲茨会付钱让他去一所贵族学校上学。他会和上流社会的人一起长大,过上特权阶级的生活。难道艾瑟尔有权拒绝让他得到这一切?

她还没有想出答案,等到她坐在跟茉黛共用的办公室,打开报纸的时候,得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12月12日,德国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提出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艾瑟尔高兴极了。和平!是真的吗?比利可以回家了吗?

法国总理立刻将这一举措形容为一种诡计,俄国外交部长指称德国作出“虚伪的建议”,但艾瑟尔觉得英国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

劳埃德・乔治并未作出任何形式的公开演讲,推说他正在患喉疾。12月的伦敦,大半人口都在感冒咳嗽,但艾瑟尔猜测劳埃德・乔治不过是需要考虑的时间。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拒绝的话就会立即作出回应,其他任何情况都有希望。他至少是在考虑和平方案,她乐观地想。

与此同时,威尔逊总统将美国的砝码押在了和平这一边。他建议,谈判的第一步是交战各方陈述自己的目的——他们要靠作战实现何种企图。

“那会让各方都尴尬,”当天晚上伯尼・莱克维兹说,“他们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开战的。一直在打,只是因为都想获胜。”

艾瑟尔想起戴・泼尼斯太太谈论罢工时说,这些人,一旦他们开始斗争,就只想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放弃。她想,如果有个女首相的话,不知她会对和平建议作出何种反应。

不过,几天之后她便发现伯尼的话说得很准。威尔逊总统的建议遭遇了奇怪的沉默。没有任何国家立刻回应。这让艾瑟尔更加愤怒。如果他们连为什么打仗都不知道,怎么还能让战争继续下去呢?

周末,伯尼组织了一次公开会议,讨论德国的动议。开会那天早上,艾瑟尔醒来时发现她的弟弟穿着卡其军服就站在她床边。“比利!”她叫了起来,“你还活着!”

“我有一个星期的假,”他说,“起床了,懒猪。”

她跳起来,把晨衣套在睡袍外面,拥抱了他。“哎呀,比利,见到你太高兴了。”她注意到了他袖子上的横条,“你现在是中士了?”

“哎。”

“你是怎么进屋的?”

“米尔德里德给我开的门。实际上,我昨晚就在这儿了。”

“你在哪儿睡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楼上。”

艾瑟尔笑了笑:“真有你的。”

“我很喜欢她,艾丝。”

“我也喜欢她,”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是个好姑娘。你要跟她结婚吗?”

“是啊,如果打完仗我还活着的话。”

“你不在乎年龄差别?”

“她才二十三,岁数也不大,又没过三十岁。”

“还有孩子呢?”

比利耸耸肩:“孩子都挺好的,就算不是我的,为了她我也能接受。”

“你真的爱她。”

“这没什么难的。”

“她正在做点儿小生意,你看见她房里那些帽子了吧。”

“嗯。进展也很顺利,她说的。”

“很好。她是个勤奋的人。汤米跟你在一起吗?”

“他跟我一道坐船回来的,不过他坐火车去阿伯罗温了。”

劳埃德醒了,看见屋子里来了个陌生人,哭了起来。艾瑟尔抱起他,让他安静了下来。

“去厨房吧,”她对比利说,“我来准备点儿早餐。”

比利坐下来读报,她在一边煮粥。过了一会儿他说:“真是见鬼。”

“怎么啦?”

“那个该死的菲茨赫伯特开始胡扯了。”他看了一眼劳埃德,就好像小宝宝听到如此奚落他的父亲会不高兴似的。

艾瑟尔在他身后瞧了一眼报纸,看见上面写着:

和平,一个战士的请求——

“不要现在放弃我们!”

受伤的伯爵发出呼吁

针对德国总理目前提出的和平谈判建议,昨天在上议院有人做了一番动人的演讲。演讲者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威尔士步枪团的一位少校,他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伤,目前正在伦敦休养。

菲茨赫伯特伯爵说,与德国进行和谈,对所有为战争献出生命的人是一种背叛。“倘若你们现在不放弃我们,我们必将打赢战争,最后获得全面的胜利。”他说。

伯爵身着军装,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手上拄着拐杖,在辩论室里十分惹人注目。全场鸦雀无声听着他的发言,他坐下时获得了齐声喝彩。

下面还有不少类似的叙述。艾瑟尔一时惊呆了。他这样煽情是为了哗众取宠,而且十分有效。菲茨通常不戴眼罩,这次是特意为了营造效果。他的演讲会让很多人产生偏见,从而反对和平计划。

她跟比利吃了早餐,随后为劳埃德和自己穿好衣服出了门。比利打算这一天都跟米尔德里德待在一起,但他答应晚上去参加会议。

艾瑟尔来到《军人之妻》办公室时,发现所有的报纸都刊载了菲茨的演讲。有几份报纸还把它刊登在头版头条。报纸的立场各不相同,但都一致认为他发出了有力的一击。

“怎么会有人反对单纯的和平讨论?”她对茉黛说。

“你可以自己问问他,”茉黛说,“我邀请他今晚来参加会议,他接受了。”

艾瑟尔吓了一跳:“他会受到热情接待的!”

“但愿如此。”

两个女人忙了一整天,准备发行一份特刊,头版标题是《和平的小风险》。茉黛喜欢这种讽刺腔调,但艾瑟尔觉得太隐晦了。时近傍晚,艾瑟尔从托儿所接回劳埃德,带他回家,喂饱后让他上床。随后,她让不参加政治集会的米尔德里德照看孩子。

艾瑟尔赶到卡尔瓦利福音馆的时候,其他人也陆续抵达,屋子里很快便座无虚席,只剩站着的地方了。听众里有很多穿着军装的士兵和水手。伯尼主持会议。他以自己的一番发言开场,但他不擅演说,虽然很短仍不免显得沉闷。然后他请上第一位演讲人,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哲学家。

艾瑟尔比这位哲学家更了解和平的论辩,在他发言的时候,她审视着讲台上两个追求她的男人。菲茨是几百年财富和文化的产物。与往常一样,他打扮得漂亮得体,头发经过精心梳剪,双手白皙,指甲干干净净。伯尼是受迫害的流浪部族,只有凭借比折磨他的人更加聪明的头脑才幸存下来。他穿着仅有的一件暗灰色斜纹羊毛厚外套。艾瑟尔从未见过他穿别的衣服,如果天气热,他就把外套脱掉。

台下的人静静地听着。劳工运动在和平问题上有分歧。1914年8月3日,拉姆齐・麦克唐纳在议会上发言反战,两天后宣战时,他便辞去了工党领袖的职务,从那以后,党内的国会议员便开始支持战争,跟他们的大部分选民一样。不过,工党的支持者往往是工人阶级中最不稳定的一类人。还有少数人强烈支持和平倡议。

一开始,菲茨先谈英国傲人的传统。他说,数百年来英国一直维持着欧洲的力量平衡,通常与势力较为薄弱的国家站在一起,确保没有任何国家凌驾他国之上。“德国总理没有提到和平解决的任何条件,但任何讨论必须从目前的势态出发,”他说,“现在就谈和平意味着法国蒙羞,领土被强占,比利时成了一个附属国。德国便纯粹靠军事力量主宰了这块大陆。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胜利。”

讨论开始后,伯尼说:“菲茨赫伯特伯爵是纯粹以个人身份,而不是以一位军官的角色参加会议的。他向我承诺,听众中的现役士兵不会因为自己说的任何话受到纪律处分。事实上,我们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邀请伯爵出席会议。”

伯尼自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像往常一样,这问题问得很好。“如果法国蒙羞,失去了领土,那么,根据你的分析,这将动摇欧洲的稳定,菲茨赫伯特伯爵?”

菲茨点点头。

“然而如果德国蒙羞,失去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领土——它无疑会失去这些,就会让欧洲变得稳定?”

菲茨一下子被问住了,艾瑟尔看得出来。他没想到在东区会遇到如此强烈的反对意见,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他在智力上不是伯尼的对手。她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伯尼最后说。听众中的和平派低声赞同着。

菲茨迅速恢复过来。“当然有区别,”他说,“德国是侵略者,是野蛮的军国主义者,他们行径残忍,如果我们现在进行和谈,等于奖赏这种行为,鼓励他们以后也采取同样的方式!”

这些话引发了听众中另一派人的欢呼,菲茨的面子保住了,但艾瑟尔觉得论辩有些无力,这时茉黛直接站起来说道:“战争的爆发是不是某一个国家的错?”她说,“指责德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做法,我们那些宣扬军国主义的报纸也大肆鼓励这类神话。我们记得德国入侵比利时,谈论起来似乎发生得毫无缘由。我们忘记了六百万俄国军队在德国边境展开动员。我们忘记了法国拒绝宣布中立。”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艾瑟尔不屑地想:当你告诉别人他们头脑简单,就别想着得到喝彩。

“我不是说德国无辜!”茉黛抗议道,“我是说没有一个国家是无辜的。我是说我们是不是在为争取欧洲的稳定而战,或者为了比利时伸张正义、为了惩罚德国军国主义而战。我们发动战争是因为我们太过傲慢,不敢承认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穿军服的士兵站了出来,是比利。艾瑟尔感到很自豪。

“我参加了索姆河战役,”他开始说,听众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想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们在那儿损失了那么多人。”艾瑟尔仿佛听见了父亲那强有力的嗓音和沉稳的自信,她意识到比利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布道者。“我们的军官告诉我们,”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菲茨,“这次进攻就跟在公园里散步一样容易。”

艾瑟尔看见台上的菲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

比利继续说:“他们说我们的炮火已经摧毁了敌人的阵地,破坏了他们的战壕,炸垮了他们的防空洞,等我们到了那边,除了德军的尸首以外什么都不会看到。”

艾瑟尔观察到,他说话时并非对着讲台上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周围,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全体听众,让他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比利直直地盯着菲茨,刻意强调着,“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听众中发出低声的赞同。

艾瑟尔见菲茨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对于菲茨这个阶层的人来说,被指控说谎是最重的侮辱。比利也了解这一点。

比利说:“我们跑进枪林弹雨里,发现德国的战场并没有被摧毁。”

听众不再沉默无声,有人喊了一句:“可耻!”

菲茨站起来要说话,但伯尼说:“请稍等一下,菲茨赫伯特伯爵,先让发言的人说完。”菲茨坐了下来,使劲摇着头。

比利提高了嗓门:“我们派出过空中或是地面巡逻兵去检查德军阵地的情况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

菲茨再次站了起来。下面有人欢呼着,也有人发出嘘声。他说:“你根本不理解!”

但比利的声音占了上风。他大声喊道:“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为什么告诉我们的情况正好相反?”

菲茨喊叫起来,半数听众都在叫嚷,但比利的声音还是能被听得清清楚楚。“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吼道,“我们的军官是傻子,还是骗子?”

艾瑟尔收到菲茨的信,带纹章的昂贵信纸上,他的字迹大而自信,他没有提起阿尔德盖特的事,只是邀请她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星期二到威斯敏斯特宫,在下议院的旁听席上听劳埃德・乔治担任首相后的第一次演讲。她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去威斯敏斯特宫,更别说听她崇拜的英雄讲演了。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邀请你?”当天晚上伯尼说,他的问题总是一语中的。

艾瑟尔想不出合适的回答。纯粹的善意从来不是菲茨会做的事。当他觉得合适的时候,他就会十分慷慨。伯尼很机灵,怀疑他有所图。

虽然伯尼的个人直觉不如他的聪明头脑,但他已经察觉到菲茨和艾瑟尔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作为回应,他的举止开始变得亲密起来。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因为伯尼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时间稍稍长了一点,靠得比舒适的距离近一些,说话时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走下台阶时托着她的胳膊肘。突然的不安让伯尼本能地做出昭示所有权的动作。不幸的是,每次他一这样,她便发现自己很难不退缩。菲茨已经冷酷地提醒过,她对伯尼并没有感觉。

星期二上午十点半,茉黛走进办公室,整个上午她们都一块儿工作。茉黛无法在劳埃德・乔治发表演说前拟定下一期的头版,但还有不少其他东西需要刊出:招工信息、托儿广告、格林沃德医生有关妇女和儿童健康的建议、菜谱,以及读者来信。

“参加了那天的会议以后,菲茨都快气疯了。”茉黛说。

“我告诉过你,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那他倒不介意,”她说,“只是,比利称他是个骗子。”

“难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比利说得更有根有据吗?”

茉黛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我只希望他不会让比利吃苦头。”

“他不会,”茉黛确定无疑,“那就破坏了他的承诺。”

“好。”

她们在米尔恩德路的一家咖啡馆吃了午餐,招牌上写着“司机们用餐的好去处”,里面也的确坐满了卡车司机。柜台后面的招待员对茉黛笑脸相迎。她们要了牛肉牡蛎饼,便宜的牡蛎用来弥补牛肉的不足。

随后她们搭公交车横穿伦敦去西区。艾瑟尔抬头望着大本钟的巨型表盘,时间是三点半。劳埃德・乔治将在四点钟演讲。他现在掌握着结束战争、挽救数百万生命的权力。他会这么做吗?

劳埃德・乔治一直在为工人阶级的权益战斗。早在战前他就与上议院和国王斗争,争取实行养老金制度。艾瑟尔很清楚这对身无分文的老人们意味着什么。支付养老金的头一天,她亲眼见到那些曾经身强力壮,如今弓腰驼背的退休矿工走出阿伯罗温的邮局,一个个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再也不用受穷了。劳埃德・乔治从此成了工人阶级的英雄。上议院本来打算把这些钱花在皇家海军上的。

我可以为他写今天的讲稿,她想。我会说:“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在某个时刻,都有权利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因此我将不再继续,而是选择其他道路。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已经命令我们在法国的部队全线停火,先生们,枪炮已经沉寂。”

这是可以做到的。法国人会异常愤怒,但他们不得不加入停火,否则,如果英国单独讲和,他们孤军奋战必然会失败。和平解决对法国和比利时来说难以接受,但与损失几百万人的生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这项使命需要卓越的政治才能。这也将是劳埃德・乔治政治生涯的结束——选民不会推选输掉战争的人。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离职啊!

菲茨正在中央大厅等着她们。格斯・杜瓦跟他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急于了解劳埃德・乔治将会对和平倡议作出何种回应。

他们经过长长的楼梯进入旁听席,坐在可以俯瞰整个辩论室的位子上。艾瑟尔的右边是菲茨,左边坐着格斯。在他们下面,两边的绿皮椅子里已经坐满了国会议员,除了前排少数几个位子空着,那通常是留给内阁成员的。

“所有议员都是男人。”茉黛大声说。

一位穿着宫廷制服、配了过膝天鹅绒马裤和白色长袜的引座员,热心地发出嘘声:“请安静!”

一位后座议员[3]站了起来,但没人关心他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等着新首相发言。菲茨悄悄对艾瑟尔说:“你弟弟侮辱了我。”

“可怜的人,”艾瑟尔挖苦道,“你感情受到伤害了?”

“要是以前,决斗是少不了的。”

“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有更明智的办法。”

他没有因为她的轻蔑而动摇:“你弟弟知道谁是劳埃德的父亲吗?”

艾瑟尔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诉他,但又不愿撒谎。

见她欲言又止,他便猜出了答案。“我明白了,”他说,“看来他侮辱我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不用找其他理由,”她说,“索姆河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士兵们愤怒,你不觉得吗?”

“他傲慢无礼,应该受到军法审判。”

“可你答应过不会……”

“是的,”他生气地说,“不幸的是,我答应过。”

劳埃德・乔治走进了辩论室。

他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礼服,过长的头发有点蓬乱,浓密的胡子现在已经全白了。他今年五十三岁,但步子轻快有力。他坐下来对后座议员说了句话,艾瑟尔看见了他那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熟悉微笑。

四点十分,劳埃德・乔治开始演讲。他解释自己声音沙哑是因为喉咙痛。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今天来到下议院,肩上担负着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所能承担的最为可怕的责任。”

这是个不错的开场,艾瑟尔想。至少他不会像法国和俄国那样,将德国的建议看作无关紧要的把戏或是干扰。

“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放纵这场冲突,或者是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肆意延长这场可怕的冲突,那么他灵魂所担负的罪孽就连大洋之水都无法洗清。”

他用了圣经般的词句,艾瑟尔想,犹如在一个浸礼仪式上提及洗刷罪恶。

不过,像所有布道者一样,他随即作出相反的陈述:“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如果出于疲惫和绝望,而不是崇高目标,放弃我们因理想而投身的事业,而且这项事业已经接近完成,那将会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损失最为惨重的怯懦之罪。”

艾瑟尔感到如坐针毡。他到底会倒向哪边?她想到了阿伯罗温接到电报的那一天,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张张丧亲的面孔。劳埃德・乔治,以及所有的政治家,如果他们做得到,应该不会让这种令人心碎的情景继续吧?否则,作为政治家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引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话说:“我们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而接受这场战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目的达到了,战争也就随之结束。”

这是个不祥之兆。艾瑟尔真想问他这目标是什么。伍德罗・威尔逊问过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给不出答案。劳埃德・乔治说:“我们是否有可能通过接受德国总理的邀请来实现这一目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唯一问题。”

艾瑟尔感到沮丧。如果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那将如何讨论这个问题呢?

劳埃德・乔治抬高了嗓门,以一种布道者讲述地狱般的口吻说道:“如果在德国宣称胜利,而我们不清楚其提议内容的情况下,接受了德国的邀请展开协商……”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扫视全场,先是身后的自由党,再转向右边,然后朝向对面的保守党,“那就是把脑袋伸进德国人手上牵着的套索之中!”

议员们发出一阵赞同的呼声。

他拒绝了和平建议。

坐在艾瑟尔旁边的格斯・杜瓦,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里。

艾瑟尔大声说:“多少像阿伦・普里查德那样的年轻人在索姆河被杀,有人关心过这个吗?”

引座员说道:“那边,安静!”

艾瑟尔站了起来:“先知・琼斯中士,战死!”她大喊着。

菲茨说:“安静,快坐下来,我的老天!”

辩论室下面,劳埃德・乔治继续说着,但有一两个议员仰头朝旁听席上看过来。

“克莱夫・皮尤!”她使出全力大声喊道。

两个引座员朝她走过去,左右一边一个。

“斑点・卢埃林!”

引座员抓起她的胳膊,连推带搡把她赶了出去。

“乔伊・庞蒂!”她尖叫着,被他们拉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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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1917年1月至2月
沃尔特・乌尔里希梦见他坐着马车去见茉黛。在一段下坡路上,马车越跑越快,危险地随着崎岖的路面颠簸。他喊道:“慢点!慢下来!”可车夫根本听不见,马蹄轰鸣,那声音十分奇怪,听上去就像汽车发动机在隆隆作响。尽管情况异常,沃尔特仍然害怕失控的马车会撞毁,他再也无法赶到茉黛身边。他再次责令车夫减速,乱喊乱叫着把自己惊醒了。

实际上他正坐在一辆汽车上,是由司机驾驶的奔驰3/95双座弗顿轿车,正以适中的速度在西里西亚的一条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行驶着。他父亲坐在旁边,抽着一支雪茄。他们一大早便离开了柏林,两人身上都裹着皮大衣——因为这是一辆敞篷车——正在赶往最高统帅部所在的东部指挥部。

这场梦很容易找到解释。协约国轻蔑地拒绝了沃尔特辛苦推动的和平提议。德军随即加强了军事力量,并打算恢复无限制潜艇战。战区的每艘舰船,不管是军用还是民用,载的是旅客还是货物,属于交战国还是中立国,全部击沉,用饥饿来迫使英国和法国投降。政客们,尤其是德国总理,担心这一招能否打败敌人,因为这有可能会把美国拉入战争,但潜艇部队占了上风。德皇提拔了好战的阿瑟・齐默尔曼担任外交部长,以此表明他到底倾向于哪一方。因而沃尔特梦见自己跌入了一场灾难。

沃尔特认为德国面临的最大危险是美国。德国的战略目标应该是让美国置身事外。没错,因为协约国的海上封锁,德国正在忍饥挨饿。但俄国人坚持不了多久,一旦他们投降,德国就能迅速占据沙俄帝国富饶的西部和南部地区,那里有广袤的玉米田和蕴藏丰富的油井。随后,整个德国军队便可以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西部战线。这是唯一的希望。

但皇帝能否认识到这一点呢?

最后的决定就在今天。

阴冷的冬日阳光铺洒在点缀着片片白雪的乡间田野上。沃尔特觉得自己远离战场,真有些像个开小差的士兵。“几周前我就该返回前线的。”他说。

“军队显然想让你留在德国,”奥托说,“你的价值是做一个情报分析师。”

“德国有的是年纪大的人做这份工作,干得至少不比我差。是不是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奥托耸耸肩:“我认为,如果你打算结婚,有了一个儿子,那你愿意调到什么地方都行。”

沃尔特怀疑地问:“你让我待在柏林,就是为了让我跟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结婚?”

“我还没有这种权力。不过,最高统帅部里有些人可能觉得有必要延续高贵的血统。”

这简直虚伪透顶。沃尔特正要表示抗议,这时汽车拐出了大路,穿过一个精心修饰的大门,上了一条长长的车道,两侧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积雪覆盖的草坪。车道尽头是一座大房子,沃尔特还是头一次在德国见到如此巨大的建筑。“这就是普勒斯城堡?”他问。

“对。”

“这么大。”

“一共三百间客房。”

他们下了车,走进火车站般的前厅。墙壁上装饰着一只只用红丝绸衬着的野猪头,一段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通往楼上的高级套房。沃尔特半辈子都在各种豪华的房子里度过,但这里是他前所未见的。

一位将军朝他们走了过来,沃尔特认出他是冯・亨舍尔,他父亲的一位密友。“你们如果动作麻利的话,还来得及梳洗一下,”他和蔼可亲地催促着,“四十分钟后在大餐厅见。”他看着沃尔特,“这就是你的儿子吧。”

奥托说:“他在情报部门工作。”

沃尔特朝他敬了个礼。

“知道了。我把他的名字记在名单上。”将军转过来对沃尔特说,“你应该了解美国吧。”

“我在驻华盛顿的大使馆待了三年,先生。”

“好的。我从来没去过美国。你父亲也没有。实际上,这儿的大多数人都没去过。我们新任的外交部长倒是个例外。”

二十年前,阿瑟・齐默尔曼从中国经由美国返回德国,从旧金山坐火车到达纽约。他因为这次经历就被认为是美国方面的专家。沃尔特什么也没说。

冯・亨舍尔说:“齐默尔曼先生让我向二位请教几个问题。”沃尔特既得意,又有些迷惑。新任外交部长怎么会征询他的意见?“不过,我们还有时间,随后再谈。”冯・亨舍尔招手叫过一个穿着老式制服的男仆,领他们去了卧室。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餐厅,这里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会议室。环顾四周,沃尔特不无敬畏地发现德国所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包括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他年届六十,齐刷刷的短发几乎全白了。

大部分德国高级军事指挥官围坐在一张长桌旁。地位较低的人,其中包括沃尔特,被安排在靠墙的硬椅子上。助手传递着几份两百页的备忘录副本。沃尔特隔着父亲的肩头瞟了一眼文件。他看见进出英国港口船只的吨位表、运费和载货空间表,英国餐点的热量值,甚至还有一条女士裙装需要多少羊毛的统计表。

他们等了两个小时,随后威廉二世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将军制服。皇帝陛下脸色苍白,心情不佳。几天前他刚过完五十八岁生日。跟以往一样,他那干瘪的左臂[4]动也不动地在身子侧面悬着,尽量不让人留意。沃尔特发现自己不再能感受到幼时那种快乐的忠诚感。他没有办法假装继续相信皇帝是臣民明智的父亲。威廉二世显然完全是一个被烦恼压垮的普通人。他糊涂无能,愁苦不堪,简直就是人们反对君主世袭制的一个活生生的论据。

皇帝看了看四周,对其中的一两个心腹点点头,其中就包括奥托。然后他坐了下来,朝留着一撮白胡子的海军统帅亨宁・冯・霍尔岑道夫做了个手势。

这位海军上将开始引用备忘录上的话——海军随时可以出海的潜艇数量,协约国维持生存所需要的船运吨位,以及他们替代被击沉的船只的速度。“我计算过,我们可以每个月击沉六十万吨的船运货物。”他说。这番表现的确令人惊叹,每项论证都有数字依据。唯一让沃尔特有些怀疑的是,这位将军算得太精确,太确定了。战争从来都不是这么容易预测的,不是吗?

冯・霍尔岑道夫指着桌上的一摞用缎带捆扎的文件,想必是开始无限制潜艇战的皇令。“如果陛下今天批准我的计划,我保证不多不少只要五个月,协约国就会投降。”说完,他坐下了。

皇帝看了看总理。沃尔特心想,现在我们该听一听更为现实的估计了。贝特曼已经当了七年的总理,与皇帝不同,他深谙国际关系的复杂性。

贝特曼表情阴郁地谈到美国参战的前景,谈到美国巨大的人力和物质资源、供给能力,以及雄厚的资金。他引述所有熟悉美国的资深人士的意见证明他的话。不过,让沃尔特失望的是,他的一番表述看上去像是在走过场。他大概知道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难道这次会议不过是认可已经采取的决定?难道德国的命运已经注定?

皇帝对那些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毫无耐心,在总理说话的时候他坐立不安,厌烦地低声嘟囔着,一脸不屑的表情。贝特曼的声音开始发抖。“如果军事当局认为无限制潜艇战非打不可,我无法与他们相抗衡。另一方面……”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另一方面是什么,冯・霍尔岑道夫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我保证不会有任何美国人踏上欧洲大陆!”

真是荒谬,沃尔特想。一个海军军官的保证有什么用?但他这话比刚才那番统计数据更管用。皇帝面露喜色,其他几个人也点头赞同。

贝特曼看来只得放弃。他瘫坐在椅子上,神色紧张,用一种被挫败的声音说:“如果成功在即,我们必须奋力追求。”

皇帝做了个手势,冯・霍尔岑道夫将缎带捆扎的文件推到桌子对面。

不,沃尔特想,不该如此轻率地作出这样命运攸关的决定。

皇帝拿起笔,签下了“威廉・i.r”几个字。

他放下钢笔,站了起来。

屋子里所有人都立刻起立。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沃尔特想。

皇帝离开了房间。紧张消除了,人们开始窃窃低语。贝特曼仍坐在椅子上,低垂双目看着桌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他低声叨咕着什么,沃尔特凑到近旁,听见他在说一句拉丁语:finis germaniae——德国人完蛋了。

冯・亨舍尔将军走过来对奥托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一起吃顿私人午餐。年轻人,你也来吧。”他带着两人来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冷餐。

普勒斯城堡是皇帝的住所,因此这里的食物很不错。尽管沃尔特既气愤又沮丧,但他现在跟所有德国民众一样正饿着肚子,所以取了冷鸡肉、土豆色拉和白面包,把盘子摞得满满的。

“外交部长齐默尔曼预料到这个决定,”冯・亨舍尔说,“他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美国人。”

这种可能性很小,沃尔特想。如果我们击沉了美国船只,让美国公民坠入大海,那就没有任何办法逃脱沉重打击。

将军继续说:“我们能不能煽动在德国出生的一百三十万美国人举行一场抗议活动?”

沃尔特暗暗叹了口气。“绝对行不通,”他说,“这是一个愚蠢的神话。”

他父亲呵斥道:“跟长官说话时注意你的语气。”

冯・亨舍尔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让他说说他的想法,奥托。我也想听听他坦诚的意见。为什么这么说呢,少校?”

沃尔特说:“他们并不爱德国。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离开呢?他们可以吃德国香肠,喝德国口味的啤酒,但他们是美国人,他们会为美国而战。”

“那么,在爱尔兰出生的人呢?”

“同样道理。他们痛恨英国人,当然,我们的潜艇杀害美国人的时候,他们会更恨我们。”

奥托气急败坏地说:“威尔逊总统怎么可能跟我们宣战呢?他刚刚因为没有让美国卷入战争而获得连任!”

沃尔特耸耸肩:“从某些方面来说,参战反而更容易了。民众会相信他别无选择。”

冯・亨舍尔说:“有什么办法牵制住他?”

“保护中立国家的船只……”

“不可能,”他父亲打断了他,“无限制意味着没有例外。海军要的就是这个,皇帝陛下也答应了他们。”

冯・亨舍尔说:“如果国内问题不大可能让威尔逊劳神,那么有没有什么外交问题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转向奥托,“比如,墨西哥?”

奥托笑了,看上去很得意:“你是说‘皮兰卡号’。我必须承认那是攻势外交的一次小小的胜利。”

德国用货船向墨西哥运送武器,导致墨西哥和美国发生武装冲突,在这事件上沃尔特从来都不赞同他父亲的观点。奥托跟他的那些亲信让威尔逊总统出了丑,他们至今还没有感到后悔。

“现在呢?”冯・亨舍尔说。

“大部分美国军队要么是在墨西哥,要么驻扎在边境,”沃尔特说,“表面上,他们正在追逐越过边境偷袭的一个名叫潘乔・维拉的强盗。卡兰萨总统对他的主权领土受到侵犯大为愤慨,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如果他获得我们的帮助,情况会有所改变吗?”

沃尔特思考着。这种外交上的挑拨离间让他觉得十分危险,但他有责任尽量准确地回答这一问题。“墨西哥人觉得他们被人抢走了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他们梦想着夺回这些领土,就好像法国人梦想着收复阿尔萨斯和洛林一样。卡兰萨总统有可能愚蠢到了一定地步,相信这些能够做到。”

奥托急切地说:“无论哪种尝试,肯定会让美国把注意力从欧洲转移出去!”

“但时间也不会太长,”沃尔特勉强同意道,“长远来看,我们的干涉有可能激励那些打算加入协约国作战的美国人。”

“我们只需要短期效果。你刚才听冯・霍尔岑道夫的话了,我们的潜艇五个月就能让协约国投降。我们只要让美国人忙活这么长时间就行了。”

冯・亨舍尔说:“日本那边呢?是否有可能说服日本佬攻击巴拿马运河,甚至加利福尼亚?”

“实际上,没有这种可能。”沃尔特坚定地说。讨论愈发接近狂妄冒险的幻想。

但冯・亨舍尔依然坚持:“不过,单单是威胁就可能会把更多的美国部队拴在西海岸上。”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

奥托拿餐巾往嘴唇上轻轻拭了拭:“这些话题都相当有趣,不过我得过去瞧瞧皇帝陛下是否需要我。”

他们都站了起来。沃尔特开口道:“我有句话,将军……”

他的父亲叹了口气,但冯・亨舍尔说:“请讲。”

“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很危险的,先生。德国的首脑们竟然谈论在墨西哥煽动冲突,鼓励日本去侵略加利福尼亚,如果这些话传了出去,激怒美国民众,即使不是立刻宣战,也会大大增加宣战的可能。请原谅我要说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这次谈话应该予以高度保密。”

“相当正确。”冯・亨舍尔说着,对奥托笑了笑,“你父亲跟我都属于老一代人,但我们还算知道点事儿。你可以相信我们能够审慎处理。”

德国的和平提议被拒绝,这让菲茨很是欣慰,他对自己在其中作出的努力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一切结束后,他心里又有了一些疑问。

1月17日,周三清晨,他一边沿着皮卡迪利散步,或者说是跛行,前往他在海军部的办公室,一边翻来覆去回想着。和谈本来是德国人巩固战争所得而使出的卑劣手段,这样他们对比利时、法国东北部和俄国部分地区的占领就可以合法化。英国参加这种会谈便等于承认了失败。但到目前为止,英国尚未赢得战争。

劳埃德・乔治谈论的“一举决输赢”受到报纸的大肆吹捧,但所有理智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白日做梦。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可能是一年,也许拖得更久。而且,如果美国继续保持中立,战争最后还是会以和平谈判告终。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赢得战争呢?又会有上百万人毫无意义地丧生。说到底,或许艾瑟尔是对的,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菲茨。

如果英国最后战败了呢?那就会发生一场金融危机,大规模失业和贫困。工人阶级会响应艾瑟尔父亲的号召,说他们从来都没有为战争投票的权力。民众对统治者的愤怒将无法控制。抗议和游行会变成暴乱。一个多世纪以前,巴黎人处决了他们的国王和大多数贵族。伦敦人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菲茨想象着自己被捆住手脚,用车拉着去刑场,众人们朝他吐着口水,大声讥笑。更糟的是他看见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茉黛、赫姆姑妈、妻子碧,以及宝宝身上。他匆忙将这可怕的噩梦从脑子里赶走。

艾瑟尔太性急,他感到钦佩但又后悔带她来。他请来的客人在劳埃德・乔治演讲时被从旁听席上赶了出去,不免让他颜面扫地,但同时他发现自己对她更有兴趣了。

不幸的是,她就此开始跟他作对。他紧随其后,在中央大厅追上了她,她却狠狠斥责他,怪罪他跟他的同类在延长战争。看她的样子,好像死在法国的每一个士兵都是被菲茨亲手杀害的。

切尔西的计划也落空了。他给她写了几封信,但她都没回。这样的失望让他很受打击。每当想到他们两人本可以在那处爱巢共度一个个令人愉快的下午,他便怅然若失,胸口阵阵作痛。

不过他也获得了一些安慰。碧听从了他的话。她的床向他敞开,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奉上美好的身体,就像他们新婚时那样。说到底,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贵族女性,懂得尽妻子的本分。

菲茨想着顺从听话的公主和难以抗拒的激进分子,走进了旧海军部大楼,在办公桌上看见一份解码了一部分的德军电报。

上面的标题是:

柏林致华盛顿。 w.158。 1917年1月16日

菲茨的目光自动移向电文末尾的落款,只见那里写着:

齐默尔曼。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一份德国外交部长发给驻美国的德国大使的电报。菲茨用铅笔写下译文,在没破译出来的地方画线,打上问号。

经由×××安全途径向阁下发送一份最为机密的信息,并转交在(墨西哥?)的钦差大臣。

问号表示未确定代码的含义。译电员在猜测。如果猜对了,这封电报便是发给驻墨西哥的德国大使,通过美国大使馆转交。

墨西哥?菲茨心想,这太奇怪了。

下面的电文被完全破译出来了。

我们计划在2月1日开始无限制潜艇战。

“我的上帝!”菲茨不禁叫出声来。这正是让人担心的事情,现在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确认,甚至还有日期!这一消息会让“40号房间”立刻乱成一团。

这样我们就必须让美国始终保持中立××××。如果我们做不到,就要建议(墨西哥?)在以下基础上结为联盟:实施作战,实现和平。

“与墨西哥结盟?”菲茨自言自语道,“这一招很厉害。美国人肯定会气急败坏的!”

阁下应在立即秘密通知总统与美国××××交战同时在我们与日本××××之间展开谈判我们的潜艇将迫使英国在几个月内接受和平条件。收到后确认。

菲茨抬起头来,看见年轻的卡弗正瞧着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读过拦截到的齐默尔曼的电报了吧。”少尉说。

“是的,”菲茨平静地说,实际上他心里跟卡弗一样兴奋,但他隐藏得比较好,“为什么破译得那么不连贯?”

“这是一种新的代码,我们还没有完全破解。不过这个消息很不一般对吧?”

菲茨又看了看他的翻译。卡弗并未夸大事实。这份电文想要拉拢墨西哥成为德国的盟友,一起来抗衡美国。的确耸人听闻。

这足以激怒美国总统,让他对德宣战。

菲茨的脉搏加快了。“我同意,”他说,“我要把它直接送给‘眨眼豪尔’。”威廉・雷金纳德・霍尔上校是海军情报部主任,面部患有慢性痉挛,因此有了这个绰号。但这人很有头脑。“他会提问,所以我得有所准备。有希望破解全部电文吗?”

“要花几周时间才能完全掌握新代码。”

菲茨恼火地嘟囔了一句。从基本原理开始重建新代码是一项苦差事,不能操之过急。

卡弗继续说:“但我注意到这个消息是从华盛顿转往墨西哥的。在这条线路上他们仍然使用我们一年多以前就破解的旧外交密码。也许我们能截取到转发电报的副本?”

“也许我们可以!”菲茨急切地说,“我们在墨西哥城的电报局有自己的特工。”他前瞻性地思考着,“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公之于世……”

卡弗焦急地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

“那样的话,德国人就知道我们破译了他们的往来电报。”

菲茨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秘密情报机构一直以来面临的问题——如何使用情报,同时又不泄露情报来源。他说:“但这件事非常要紧,我们有可能需要孤注一掷。”

“我不这样认为。这个部门提供了大量可靠信息。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真该死!我们掌握了这么重要的信息,难道找不到办法加以利用?”

卡弗耸耸肩:“这个工作时常会这样。”

菲茨不打算就此放弃。美国的加入可能会让协约国赢得这场战争。单凭这一点,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但他了解军队,有人会挺身而出,尽全力保护一个机构而非一块阵地。卡弗的异议必须认真对待。“我们需要一套掩人耳目的说法。”他说。

“我们就说是美国人截获了电报。”卡弗说。菲茨点点头:“电报是从华盛顿转往墨西哥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是美国政府从西部联盟得到的。”

“西联公司可能会不太高兴……”

“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让这个消息发挥最大效力?要我们的政府发布声明吗?我们把它交给美国人,还是找第三方来挑战德国人?”

卡弗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要试试,”菲茨灵光一现,“我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菲茨跟格斯・杜瓦在伦敦南部一家叫“圆环”的酒吧碰头。

菲茨没想到杜瓦喜欢拳击。少年时他参加过布法罗的滨水擂台赛,早在1914年他在欧洲旅行时,便在各大都市观看过各类职业拳击比赛。菲茨暗想,杜瓦是挺聪明,拳击从来不是梅费尔下午茶的流行话题,所以他只字未提自己的爱好。

不过,圆环这里倒是什么阶层的人都有。穿晚礼服的绅士夹杂在衣衫破烂的码头工人中间。非法的揽赌人到处在收拢赌注,一个个侍者端着摆满啤酒杯的托盘进进出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雪茄和烟斗的烟雾。这里没有座位,也没有女人。

菲茨看见格斯正在跟一个塌鼻梁的伦敦人起劲地聊着美国拳击手杰克・约翰逊,他是第一位夺得重量级世界冠军的黑人,因为娶了一个白人妻子,基督教的牧师们呼吁动用私刑处死他。面前的伦敦人赞同神职人员的提议,让格斯非常生气。

菲茨心里很盼望格斯能爱上茉黛。他们会是很般配的一对,两人都受过良好教育,又都是自由派,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总在读书。杜瓦家族向来很有钱,几乎就是美国人里的贵族了。

再说,格斯和茉黛两人都支持和谈。不知为何茉黛一心盼着战争尽快结束,让菲茨颇感奇怪。格斯自然是顺从他上司伍德罗・威尔逊的旨意,这位总统一个月前发表讲话,呼吁“没有胜利的和平”,这让菲茨和英法两国的大多数首脑人物极为不满。

尽管菲茨认为格斯和茉黛很登对,但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类似的迹象。菲茨爱自己的妹妹,但他不知她哪里出了毛病。难道她想当老处女吗?

菲茨把格斯从塌鼻梁的伦敦人身边叫走,聊起了关于墨西哥的话题。

“一团糟,”格斯说,“威尔逊撤回了潘兴将军的军队,试图讨好卡兰萨总统,但没起什么作用——卡兰萨甚至不打算讨论边界的监管问题。你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过会儿我再告诉你,”菲茨说,“下一个回合开始了。”

他们看着“犹太佬”班尼打中了“秃头”阿尔伯特・柯林斯的脑袋,把他重重地击倒在地,而菲茨已暗下决心绕开德国和谈的问题。他知道格斯为威尔逊的倡议失败而伤心。格斯一直在责问自己,是否有可能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好,或许再做些什么就能推动总统的这项计划。菲茨觉得这计划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有真正希望和平。

到了第三轮,秃头阿尔伯特倒了下去,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你来得真是时候,”格斯说,“我马上就要坐船回家。”

“期待吗?”

“是啊,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可能在半路被潜艇击沉。”

德国人在2月1日恢复了无限制潜艇战,跟拦截到的那封齐默尔曼电报内容一致。此举惹怒了美国人,但并不像菲茨所希望的那么严重。“威尔逊总统对潜艇公告的反应倒是出奇地温和。”菲茨说。

“他断绝了与德国的外交关系。这不算温和。”格斯说。

“但并没有宣战。”菲茨因此失望到了极点。他全力反抗和谈,但茉黛和艾瑟尔那帮和平主义者说得不错,在可见的未来并不会有谁赢得战争,除非获得某种外来的援助。菲茨曾一度相信无限制潜艇战会让美国加入战争,但到目前为止并未实现。

格斯开口了:“坦白地说,我认为潜艇战的决定彻底惹恼了总统,现在正准备宣战。天啊,他尝试了一切可能。但他正是因为没有让美国卷入战争才赢得连任。只有民意才能让他转变。”

“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帮他这个忙。”菲茨说。

格斯扬了扬眉毛。

“我受伤后便开始在一个负责截获破译德国无线通联的部门工作。”菲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上面是他的字迹,“几天后这个消息会正式交给你们的政府。我现在拿来给你看,因为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再决定如何处理。”他把那张纸递给格斯。

在墨西哥的英国特工截获了以旧有代码发过去的信息,菲茨交给格斯的便是齐默尔曼电报全文被解码后的译文。上面写着:

华盛顿致墨西哥,1917年1月19日

我们准备于2月1日开始无限制潜艇战。尽管如此,我们仍努力让美国保持中立。如不成功,我们向墨西哥提出结盟建议,条件如下:

共同加入战争。

一致争取和平。

慷慨的财政支持,以及我方承诺帮助墨西哥夺回失去的得克萨斯、新墨西哥和亚利桑那的领土。详细解决方案由你来完成。

一旦与美国的交战势在必然,请尽快尽可能保密地将以上内容通知总统,并附加提议,使其主动请求日本立即给予支持,并同时在日本和我们之间进行斡旋。

我方潜艇的持续袭击将迫使英国在几个月内接受和谈,请总统将这一事实考虑在内。

格斯读了几行,拳击场上昏暗的光线让他不得不把那张纸拿得很近。随后他说:“结盟?老天爷!”

菲茨四下看了看。新的一轮拳击赛已经开始,人群喧声雷动,附近的人根本听不到格斯的声音。

格斯接着往下读。“收复得克萨斯?”他难以置信,接着又愤怒地说道,“邀请日本?”他抬起头来,“简直岂有此理!”

这正是菲茨所期待的反应,他按捺住心中的得意。“的确是‘岂有此理’。”他一本正经地说。

“德国竟然提供资金,让墨西哥入侵美国?!”

“是的。”

“他们还要求墨西哥说服日本加入进来?!”

“是的。”

“那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要是公开这个信息,我们得确保对你们的总统有利。”

“英国政府干吗不直接向全世界公布呢?”

格斯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原因有两个,”菲茨说,“第一,我们不希望德国人知道我们正在破译他们的电报;第二,有人或许会指责我们伪造拦截的电文。”

格斯点点头。“请原谅。我实在太气愤了,没想到这些。我们得冷静地考虑一下。”

“如果有可能,我们希望你们说是美国政府从西联公司获得的电报副本。”

“威尔逊不会说谎的。”

“那去西联弄一份副本,就不必说谎了。”

格斯点点头:“应该可以。至于第二个问题,由谁来发布电报内容,又不会被怀疑是伪造的呢?”

“我觉得,或许总统本人可以。”

“这是一种可能性。”

“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是的,”格斯若有所思,“我的确想到一个好办法。”

艾瑟尔和伯尼在卡尔瓦利福音馆举办了婚礼。他们两个都没有强烈的宗教信仰,但都很喜欢那位牧师。

自从劳埃德・乔治发表那次演讲后,艾瑟尔没再跟菲茨联系。菲茨公开反对和平的态度让她再次认识到了他冷酷的本性。他支持的一切都让她反感:传统、保守主义、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和不劳而获的财富。她不可能成为这种男人的情人,她为自己曾一度痴迷于切尔西的房子感到羞愧。她真正的灵魂伴侣是伯尼。

艾瑟尔穿着那件参加茉黛・菲茨赫伯特婚礼时买的粉色丝绸礼服,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掏的钱,头上戴着的花帽子也是。他们没有伴娘,但米尔德里德和茉黛共同担任首席女傧相。艾瑟尔的父母坐火车从阿伯罗温赶来。遗憾的是比利没来,他正在法国,无法请假参加婚礼。小劳埃德穿了花童的衣服,那是米尔德里德特意为他缝制的,天蓝色的衣服镶了黄铜纽扣,还配了一顶小帽子。

伯尼让艾瑟尔吃了一惊——他邀来家人参加婚礼,但以前从没有听他谈起过。他年迈的老母只会说意第绪语,整个典礼一直在嘀咕着什么,她跟伯尼的那位生意颇为成功的哥哥泰奥住在一起。米尔德里德在嬉笑间打听出他在伯明翰有一家自行车厂。

随后,大厅里摆上了茶和蛋糕,还有软饮料,让艾瑟尔的爸妈感到很合意。吸烟的人都去了外面。妈妈亲了一下艾瑟尔,说:“真高兴看到你总算安顿下来了。”“总算”这个词包含了不少意思,艾瑟尔想。它的含义是——恭喜你,尽管你是个堕落的女人,还带着一个私生子,没人知道他父亲是谁,现在你嫁给一个犹太人,住在伦敦这个与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的罪恶之地。但艾瑟尔坦然接受母亲有所保留的祝福,同时发誓绝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

爸妈买的是一日往返的便宜车票,两个人匆匆去赶火车了。大部分客人离开后,剩下的人便去了“小狗小鸭”酒吧喝酒。

艾瑟尔和伯尼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劳埃德该上床的时间了。这天一早,伯尼已经把他的几件衣服和一大堆书用手推车从他的的租屋搬到了艾瑟尔的房子里。

为了让他俩独处一晚,他们把劳埃德送到楼上,让他跟米尔德里德的孩子睡在一起,这被劳埃德当成一种特殊待遇。艾瑟尔跟伯尼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可可,随后就上了床。

艾瑟尔买了一件新睡衣。伯尼也换上了干净的长睡裤。等他上了床挨在她身边时,便紧张得开始冒汗。艾瑟尔摸着他的脸。“虽然我生过孩子了,但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她说,“只跟我的第一任丈夫在一起,几个星期而已,然后他就走了。”她没有跟伯尼提起过菲茨的事,也永远不会提起。只有比利和律师阿尔伯特・索尔曼知道真相。

“你比我强多了,”伯尼说,她能感觉到他开始放松下来,“我只有几次不太成功的经验。”

“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哦,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笑了:“不,我想知道。有多少女人?六个?十个?还是十二个?”

“天啊,没有。就三个。头一个是雷切尔・赖特,是在学校的时候。她事后说我们不得不结婚,我相信了她的话。我当时担心极了。”

艾瑟尔咯咯笑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个礼拜她去跟米奇・阿姆斯特朗做那件事,我也就脱身了。”

“跟她在一起快乐吗?”

“我觉得还算快乐吧。我当时只有十六岁。主要是我希望能跟人家说我干过那事儿了。”

她轻轻吻了吻地,然后问:“下一个是谁?”

“卡罗尔・麦卡利斯特。邻居。我付给她一先令。一切发生得很快——她知道怎么做,很快就完事了,她一心想着拿钱。”

艾瑟尔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回想起切尔西的那座房子,意识到自己曾盘算着做卡罗尔・麦卡利斯特那样的事。她一下子觉得不太舒服,便说:“接下来的那个呢?”

“一个年长的女人。她是我的房东。她丈夫一不在家,她晚上就来我床上。”

“跟她在一起快乐吗?”

“挺好的。对我来说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出了什么问题?”

“她丈夫起了疑心,我就不得不搬家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就不再对其他女性有任何兴趣了。”

他们开始接吻。不一会儿,他撩起她的睡衣下摆,俯在她的身子上。他很温柔,小心不去弄疼她,但他很轻松便进入了她。她感到一阵爱意,他善良、充满智慧,对她和孩子都很用心。她两手拢住他的身子,让他贴紧自己的身体。很快,他达到了高潮。随后他们躺回床上,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格斯・杜瓦发觉女人的裙装起了变化。她们现在把脚踝展露出来。十年前,看一眼女人的脚踝会让人春心萌动,但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也许女人现在穿得多反而更有魅力。

罗莎・赫尔曼穿了一件暗红色外套,下摆的褶边在身后收拢成一个结,显得很时髦。外套上还有一条黑色的裘皮衬边,他觉得正好适合华盛顿二月的气候。她头上的灰帽子圆圆的,很小巧,装饰了红丝带和羽毛,不太实用,但美国女人戴的帽子恐怕从来就没什么实用性。“这个邀请让我不胜荣幸。”他弄不清她说这话是否在取笑他,“你刚从欧洲回来,对吧?”

他们两人正坐在威拉德饭店的餐厅吃午餐,这里距离白宫两个街区。格斯请她来有个特殊目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们刚点完菜,他便开口了。

“噢,好啊!让我猜猜。总统打算跟伊迪丝离婚,迎娶玛丽・佩克?”

格斯皱起了眉头。威尔逊在与第一任妻子的婚姻中曾与玛丽・佩克有过暧昧。格斯怀疑他们是否真的通奸过,但威尔逊很不明智地写了不少肉麻的情书。华盛顿到处风传此事,但从未见诸报端。“我要说的是十分严肃的事情。”格斯板着脸孔说。

“哦,对不起。”罗莎脸上摆出一副庄重沉稳的表情,让格斯看着直想笑。

“唯一的条件是,你不能透露消息是从白宫得到的。”

“我同意。”

“我要给你看一份德国外交部长阿瑟・齐默尔曼发出的电报,是给德国驻墨西哥大使的。”

她显得很吃惊的样子:“你从哪儿弄到的?”

“从西联公司。”他胡诌了一句。

“难道不是用代码加密的吗?”

“代码可以破解。”他把一份打字机打好的英文译文副本递给她。

“这只是私下交流,不能发表,对吗?”她说。

“不。我唯一希望你保密的是它的来源。”

“好吧。”她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抬起头问道,“格斯,这是真的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搞过恶作剧?”

“从来没有。”她继续读下去,“德国要出钱让墨西哥入侵得克萨斯?”

“齐默尔曼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简单的新闻,格斯,是本世纪最大的独家头条!”

他让自己轻轻微笑了一下,尽量不显露出内心胜利的感觉。“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你是独立行动,还是代表总统?”

“罗莎,不获得最高层的批准,你以为我会做这种事情?”

“我想不会。天啊。所以,这就等同于是威尔逊总统直接交代给我的。”

“是非正式的。”

“可是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呢?我不能仅仅靠一张纸和你的说辞就去写新闻报道。”

格斯料到会有这种麻烦:“兰辛国务卿会亲自向你的老板确认电报的真实性,但他们的谈话必须保密。”

“那就好。”她又低下头去看那张纸,“这会彻底改变一切。你能想到美国民众读到这个会有什么反应吗?”

“我认为这会让他们更倾向于参加战争,打击德国。”

“何止是倾向!”她说,“他们会气得口沫横飞!威尔逊不得不宣战。”

格斯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罗莎解释了他的沉默:“哦,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放出这份电报了。总统希望宣战。”

让她猜了个正着。他笑了,心里玩味着与这个聪明女人之间的智力游戏:“我可没这么说。”

“但这份电报会大大触怒美国民众,以致要求开战。威尔逊也就可以说他没有背弃自己的竞选承诺,只是迫于舆论压力才改变了政策。”

她实在太精明了,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他焦急地说:“你不会这么写,对吧?”

她笑了:“哦,不。只是我拒绝接受事物的表面现象。我以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这你知道的。”

“现在呢?”

“现在我是个记者。要写这个报道只有一个办法。”

他松了一口气。侍者给他们送上菜肴——她要的水煮鲑鱼,还有他的牛排和土豆泥。罗莎站了起来:“我得回办公室。”

格斯吃了一惊:“那你的午餐怎么办?”

“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我吃不下。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想他知道,但还是问道:“做了什么?”

“你刚刚把美国推向了战争。”

格斯点点头。“我知道,”他说,“那就去写报道吧。”

“听着,”她说,“谢谢你选中了我。”

然后,她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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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917年3月
这年的冬天,彼得格勒饥寒交加。整整一个月,第一机枪团军营外的温度计都停在零下15摄氏度。面包师只做面包,馅饼、蛋糕和点心等一概不做,即使这样面粉还是不够。军营的厨房门口有武装警卫把守,因为有太多士兵去讨要或偷窃额外的食物。

三月初的一个寒冷日子,格雷戈里得到了下午外出的通行证,决定去看看弗拉基米尔,卡捷琳娜工作的时候,就把他留给女房东照看。他穿上厚厚的军大衣走在冰冷的大街上。在涅夫斯基大街,一个行乞的孩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缩在墙角躲避极地刮来的寒风。她身上有种东西让他不安,他皱着眉头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让他不舒服的是她投来的目光,那分明是性的邀请。他震惊得停下了脚步。她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出卖身体?他转身想去问问,但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继续往前走,心里很乱。他知道有人专门喜欢找小孩子——很多年前,当小列夫去牧师那儿求助的时候,他便了解了这一点。但是,这个九岁女孩模仿的勾引人的凄婉笑容让他痛苦不已,想为他的国家哀哭。我们正在把自己的孩子变成妓女,他想,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

他一路走到了自己的老住处,心里沉甸甸的。一进门,他就听见弗拉基米尔在号啕大哭。他上楼直奔卡捷琳娜的房间,发现孩子一个人在屋里,他哭得满脸通红,五官都扭在一起。他抱起他来,慢慢摇晃着。

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带着卡捷琳娜的气味。格雷戈里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这儿来。他们形成了一种规律——早上一起外出,然后回家做午饭,用格雷戈里偶尔从军营带回来的东西,随后等弗拉基米尔小睡的时候,亲热一会儿。星期天如果有了充足的食物,格雷戈里就会觉得小屋里充满了幸福。

弗拉基米尔的哭号变成了不满的哼唧声。格雷戈里怀里抱着孩子去找房东,她本该照看弗拉基米尔的。他在房子后面搭出来的一个低矮的洗衣房里找到了房东,她正在用绞干机拧着湿床单。这女人年届五十,灰白的头发用头巾扎着。1914年格雷戈里参军那会儿她还算丰满,但现在干瘪如柴,下巴上垂下来的肉松垮垮的。眼下就连女房东都缺吃少喝。

看见他抱着孩子过来,她吃了一惊,显得有点内疚。格雷戈里问:“你没听见孩子在哭吗?”

“我不能整天哄着他。”她辩解,继续转着绞干机的手柄。

“也许他饿了。”

“他刚喝过牛奶了。”她连忙说。她的反应快得令人生疑,格雷戈里猜到是她自己把牛奶喝了。他真想一把掐死她。

洗衣房没有暖气,但他感到弗拉基米尔那柔软的婴儿皮肤很热。“我觉得他在发烧,”他说,“你没注意到他的体温吗?”

“现在我又成了大夫了?”

弗拉基米尔不哭了,疲倦地萎靡下来,这让格雷戈里更担心了。他平常总是爱动,十分好奇,时常弄坏东西,但现在他安静地躺在格雷戈里的怀里,满脸通红,目光呆滞。

格雷戈里抱着他回到卡捷琳娜的房间,把他放回角落里的小床上。他从卡捷琳娜的架子上拿了一个罐子,匆匆出门,急忙赶往另一条街上的杂货店。他买了点儿奶,用一块纸包了一点点糖,又买了一个苹果。

等他回到家,弗拉基米尔还是原来那样。

他热好牛奶,让糖溶化在里头,把一块不太新鲜的面包掰碎混了进去,然后用泡软的面包一点一点喂给弗拉基米尔。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喂生病的小列夫的。弗拉基米尔起劲儿地吃着,看来他早已又饥又渴。

所有的面包和牛奶都吃光了,格雷戈里拿出苹果,用他的小刀切成几瓣,削去果皮。他吃掉果皮,一边把去皮的苹果喂给弗拉基米尔,一边说:“这个给我,这个给你。”换了往常,这孩子会很开心这种玩法,现在他却无动于衷,任由苹果从他的嘴巴上掉到一边。

附近没有大夫,再说格雷戈里也付不起费用,不过隔着几条街有个助产士。她叫玛格达,是格雷戈里的老友康斯坦丁的漂亮妻子。康斯坦丁是普梯洛夫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书记,也是格雷戈里的棋友,两人一有机会就下国际象棋,总是格雷戈里赢。

格雷戈里给弗拉基米尔换上一块干净的尿布,再用卡捷琳娜床上的毯子把他包裹起来,只露出眼睛和鼻子,随后抱着他走到外面凛冽的寒风中。

康斯坦丁和玛格达,以及玛格达的姑姑一起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公寓里,姑姑为他们照看三个孩子。格雷戈里害怕玛格达外出替人接生了,但他很幸运,她正好在家。

活泼的玛格达见多识广,心地善良。她摸了摸弗拉基米尔的额头,说:“他有感染。”

“严重吗?”

“他咳不咳嗽?”

“不咳嗽。”

“大便怎么样?”

“很稀。”

她脱下弗拉基米尔的衣服,说:“我估计卡捷琳娜已经没有奶水了。”

“你怎么知道?”格雷戈里吃惊地问。

“现在都这样。女人自己都吃不饱,就更别提有奶水喂孩子了。无中不能生有,所以孩子才这么瘦。”

格雷戈里没意识到弗拉基米尔很瘦。

玛格达戳了戳弗拉基米尔的肚子,让他哭了起来。“肠子发炎了。”她说。

“他不会有事吧?”

“也许吧。孩子总是容易感染,一般也能扛过去。”

“我们该怎么办?”

“用温水清洗他的额头,让体温降下来。让他多喝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他吃不吃东西都别担心。给卡捷琳娜吃好点儿,让她能自己奶孩子。他最需要的是母乳。”

格雷戈里把弗拉基米尔抱回家。他在路上又买了些牛奶,在炉火上温热,用茶勺喂给弗拉基米尔,孩子把奶统统喝光了。然后,他又热了一锅水,给弗拉基米尔擦了擦脸。看来这些有了效果——孩子不再那样一脸通红地瞪着眼睛,呼吸也开始正常了。

七点半钟卡捷琳娜回家的时候,格雷戈里已经没那么着急了。她看上去疲惫不堪,身子发冷。她买了一颗甘蓝和几克猪油,格雷戈里把这些放进锅里,做了一道炖菜,让她在一旁歇息。他把弗拉基米尔如何发烧,房东怎样丢下他不管,以及玛格达看病的事一一讲给她听。“我能怎么办呢?”卡捷琳娜无奈又绝望地说,“我得去工厂上班。找不到别人照看瓦洛佳。”

格雷戈里用炖菜汤喂孩子,然后把他放下睡觉。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吃了饭,一块儿躺在床上。“别让我睡过去了,”卡捷琳娜说,“我还得去排队买面包。”

“我替你去,”格雷戈里说,“你休息吧。”他可能无法按时赶回军营,不过或许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这些日子,军官们个个都害怕闹兵变,不会对这种轻微的犯规小题大做。

卡捷琳娜听了他的话,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听见教堂的钟敲了两下的时候,起床穿上靴子和大衣。弗拉基米尔看上去睡得还好。格雷戈里离开家,朝面包房走去。可他吃惊地发现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他来得有点迟。大概有上百人在排队,每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跺着脚。有些人还带了椅子、凳子。一个有生意头脑的年轻人架起了一个火盆,卖着热粥,然后用地上的雪洗碗。格雷戈里身后又来了十几个人。

人们边聊天边抱怨,等着开门。格雷戈里前面的两个女人争论着面包短缺到底该怪谁——一个说是王室里的德国人,另一个说犹太人在囤积面粉。“谁在统治这个国家啊?”格雷戈里对她们说,“如果电车翻车了,你们该怪司机,因为是他在掌舵。统治我们的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德国人,而是沙皇和贵族。”这是布尔什维克的说法。

“没有沙皇的话,谁来统治国家呢?”戴黄色毡帽的年轻女人怀疑地问。

“我们应该自己统治自己,”格雷戈里说,“就像法国和美国那样。”

“我也说不清楚,”那个岁数稍大的女人说,“反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五点钟面包房开门了。一分钟后,前面传出消息,每位顾客只能买一个面包。“排了一整夜,只为了一个面包!”戴黄色帽子的女人说。

又花了一个小时才挪到了门口。面包师的妻子每次放进一个顾客。格雷戈里前面有两个女人,年岁大的那个进去之后,面包师的妻子出来说:“好了,面包就这么多了。”

戴黄毡帽的年轻女人说:“不行,求求你!再给一个吧!”

面包师的妻子冷冰冰板着脸。大概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如果他有足够的面粉,当然会多烤些面包,”她说,“现在全卖完了,听懂了吗?我一个面包都没了,拿什么卖给你们?”

最后一个顾客拿着面包走出店铺,匆忙走开。

戴黄毡帽的女人哭了起来。

面包师的妻子“砰”的一声摔上门。

格雷戈里转身离开了。

3月8日星期四,春天终于在彼得格勒降临了。不过,俄国固守凯撒大帝历法,因此日期是2月23日。与此同时,欧洲的其他国家使用现代历法已达三百年之久。

气温回升恰逢国际妇女节,女工们走出纺织厂开始罢工,从近郊的工业区一直开进市中心,抗议买面包排队,反对战争,反对沙皇。面包配给制业已公布,但这似乎加剧了食品短缺现象。

第一机枪团像所有驻扎在城里的部队一样,被调去协助警察和骑马的哥萨克维持秩序。格雷戈里心里在琢磨:如果战士受命朝示威者开枪,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们会服从,还是调转枪口对准指挥官?1905年那次他们听从指挥朝工人开枪。但自那之后,俄国民众遭受了十年的专制压迫,还有战争和饥饿。

还好当天没有出现什么麻烦,格雷戈里和他的部队未发一弹,晚上便返回了军营。

星期五,更多的工人参加了罢工。

沙皇待在六百多公里外莫吉廖夫的陆军总部。统领全市的是彼得格勒军区司令哈巴罗夫将军。他决定派兵把守每座大桥,不让示威者进入市中心。格雷戈里的部队被安置在军营附近,负责守卫横跨涅瓦河、连接铸造大街的铸造大桥。但河水尚未化冻,示威者避开部队,直接从冰冻的河上走到对岸——士兵们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望,他们大多跟格雷戈里一样,同情那些示威者。

没有任何一个政党团体组织这次罢工。布尔什维克跟其他左派革命政党一样,发现自己在跟随工人阶级的运动,而不是在领导他们。

这次,格雷戈里的部队一样没有任何行动,但并非所有地方都如此平静。当他星期六晚上返回军营时,得知警察在涅夫斯基大街尽头的火车站外袭击了抗议者。哥萨克人意外地保护了游行队伍免受警察的攻击。大家议论纷纷,用同志一词称呼哥萨克。格雷戈里对此持怀疑态度。哥萨克人除了自己以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表现过真正的忠诚。他想,他们不过是喜欢战斗。

星期日上午格雷戈里五点钟就醒了,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早餐时他听到传言说,沙皇已指示哈巴罗夫将军制止罢工游行,无论是否采取任何必要的武力。格雷戈里琢磨着这个不祥的措辞:任何必要的武力。

早餐后军士们分别接到了命令。每个排都得去城里的一个守卫点——不仅是桥梁,还有路口、车站和邮局。警戒岗通过野战电话相互联络。国家首府像一座刚被攻克的敌方城市一样被保护起来。最糟糕的是,机枪团要在可能出现混乱的地点架设机枪。

格雷戈里把命令转达给手下的战士们,所有人都惊呆了。伊萨克说:“沙皇难道真的要命令军队用机枪扫射自己的人民?”

格雷戈里说:“如果他这样做,战士们会服从吗?”

格雷戈里愈发感到兴奋,同时也十分害怕。罢工行动让他欢欣鼓舞,因为他知道俄国人必须向他们的统治者挑战,否则,战争还会拖延下去,人们继续挨饿,弗拉基米尔将来也不可能过上比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他们这一代更好的日子。正是这种信念让格雷戈里入了党。另一方面,他暗暗希望士兵们干脆拒绝服从命令,这样不用流太多的血就能引发革命。但是,当他所属的部队奉命在彼得格勒街头搭建机枪掩体时,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想法太愚蠢了。

俄国人民真的能够逃脱沙皇的暴政吗?有时这看来似乎是白日做梦。然而,其他国家发生过革命,推翻了他们的压迫者。就连英国人也曾杀死过自己的国王。

彼得格勒现在就像火炉上的一锅水,格雷戈里心想:锅上冒着丝丝蒸汽,不时泛起暴烈的气泡,表面弥散着滚烫的热流,但下面的水没什么动静,越是盯着越不开。

他的排被派到塔夫利宫,那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夏日行宫,现在属于软弱的国家杜马。上午周围很安静,即使在挨饿,人们星期天也要睡一会儿懒觉。但天气持续晴好,中午时分他们便开始从郊区聚集过来,步行之后再乘坐电车。一些人聚集在塔夫利宫的大花园里。格雷戈里注意到,他们并不都是工人。还有不少中产阶级的男男女女、学生,以及一些看上去生活优渥的生意人。有的人还带着自己的孩子。他们是参加政治示威,还是来公园散步的?格雷戈里觉得他们自己可能也没有弄清楚。

在宫殿入口,他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报上刊登过他的照片,让那张英俊的面孔被人熟知,他认出那是劳动派代表亚历山大・费奥多罗维奇・克伦斯基。劳动派是从社会革命党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温和派系。格雷戈里向他打听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沙皇今天正式解散了杜马。”克伦斯基对他说。

格雷戈里反感地摇了摇头。“沙皇的典型做法,”他说,“镇压抱怨的人,而不是解决他们的不满。”

克伦斯基猛盯着他看,也许是没料到一名普通士兵能做出这样的分析。“相当正确,”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代表不会理睬沙皇的敕令。”

“那又能怎么样?”

“大多数人认为只要当局设法恢复面包供应,示威就会慢慢平息。”克伦斯基说完便进去了。

格雷戈里不知道这些温和派是怎么考虑的。如果当局有能力恢复面包供应的话,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而是要定量配给?温和派总是凭空期望,不顾事实。

正午刚过,格雷戈里就看见了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的笑脸。他星期天通常都跟他们在一起,但他原以为今天见不到他们的。弗拉基米尔看上去健康快活,让格雷戈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显然这孩子经受住了这次感染。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卡捷琳娜敞着外套,显露出丰韵的体型。他真希望自己能去爱抚她。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让他想到躺在床上时她吻他脸颊的滋味,心里猛地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他实在不愿意错过今天下午的拥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她。

“是我运气好猜中了。”

“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你不该来市中心,这儿很危险。”

卡捷琳娜看着在公园散步的人群:“我觉得挺安全的。”

格雷戈里也不能再说什么。眼下这里风平浪静,没有任何骚乱的迹象。

母亲和孩子去冰冻的湖边散步了。看着弗拉基米尔蹒跚着走开,几乎马上就要摔倒,格雷戈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卡捷琳娜把他扶起来,哄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看上去那么脆弱,不知又会有什么事情降临在他们身上。

回到原地后,卡捷琳娜说她要带弗拉基米尔回家睡午觉。

“走僻静的后街,”格雷戈里说,“躲着点儿人群。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好的。”她说。

“保证?”

“我保证。”

格雷戈里这天没有看到流血,但晚上回军营后从其他分队那里听到了不同的消息。在符印广场,士兵们接到命令对示威人群开枪,有四十个人被打死。格雷戈里感觉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卡捷琳娜也有可能被杀,如果她当时正走在大街上!

其他人也一样怒不可遏,食堂里顿时群情激愤。格雷戈里受到大家情绪的鼓舞,站到一张桌子上承担起组织者的义务,让战士们轮流发言,保持秩序。晚餐很快变成了一场群众性集会。他让伊萨克先说,后者是编成团足球队的明星,大家都认得他。

“我参军是为了杀德国人,不是杀俄国人,”伊萨克的话赢得了下面一片赞同的呼声,“游行的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唯一的罪过就是要得到面包!”

格雷戈里认识团里的所有布尔什维克,他接连叫上几个人发言,但他也谨慎地请其他人说话,避免显得偏向哪一方。通常士兵们表达意见时都很谨慎,担心自己被告发而受到惩罚。但今天他们已不在乎这些了。

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发言人是雅科夫,他个头高大,长得虎背熊腰。他站在格雷戈里旁边,眼里含着泪水:“他们命令我们开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上去无法提高自己的声音,房间里安静下来,其他人都在紧张地听着,“我说:‘上帝啊,现在请指引我吧。’我心里倾听着,但上帝没有给我答案。”人们沉默着,“我举起步枪,上尉大喊大叫:‘开枪!快开枪!’可我该用枪打谁呢?在加利西亚,我们知道谁是敌人,因为他们在向我们开火。但今天在广场上没人攻击我们。很多都是妇女,有些还带着孩子。连男人手里也没有武器。”

他陷入了沉默。战士们一个个像石头般呆立着,仿佛稍微一动就会打破魔咒。过了一会儿,伊萨克催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雅科夫・达维多维奇?”

“我扣动了扳机。”雅科夫说,眼泪落在他浓密的黑胡子上,“我都没去瞄准。上尉冲着我叫嚷,我开枪只是为了让他闭嘴。但我打中了一个女人。一个姑娘,是的,我想她大概十九岁。她穿了一件绿色的外套。我射中了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外套,红色淹没了绿色。然后她就倒了下去。”他当众哭了,然后喘息着说,“我丢下手里的枪,想跑过去,想去帮帮她,可人群冲着我涌了过来,一阵拳打脚踢,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用袖子擦了擦脸,“这下我麻烦了,因为弄丢了步枪。”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停顿。“十九岁,”他说,“我想她也就十九岁。”

格雷戈里没注意到门开了,基里洛夫中尉突然出现在那儿。“从该死的桌子上下来,雅科夫,”他喊道,然后看着格雷戈里,“还有你,别斯科夫,你这个捣乱分子。”他转身对着其他士兵,他们正围坐在三脚小桌边。“现在统统回自己营房去,”他说,“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再在这间屋子里耽搁一分钟,就得挨鞭子。”

谁都没有动。士兵们一脸蔑视地看着中尉。格雷戈里心想:兵变会不会就这样开始了?

但雅科夫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没有意识到他已营造出一个戏剧性的时刻。他笨手笨脚地从桌子上下来,紧张随即解除了。基里洛夫旁边的几个人站了起来,面色阴沉但又有些害怕。格雷戈里继续挑衅般在桌子站了一会儿,但他发觉战士们此刻的愤怒不足以攻击一位军官,因此最后也从桌上下来了。人们开始离开房间。基里洛夫站在原地,眼睛瞪视着所有人。

格雷戈里回营房不久,熄灯的铃声就响了。他作为中士的特权是在寝室的尽头占据一块单独的空间,有一道帘子与外面隔开。他能听见战士们的低声交谈。

“我就不会朝女人开枪。”一个说。

“我也不会。”

第三个声音说:“如果你们不开枪,那些狗娘养的军官就会说你违抗命令,开枪打死你。”

“我要故意打偏。”又有一个人说。

“他们会发现的。”

“你必须把枪口对着人群的脑袋上方一点点。没人会发觉你在干什么。”

“我就是这么想的。”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

“我也是。”

“还有我。”

到时候看吧,格雷戈里这样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摸着黑说话都挺有骨气,天亮以后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星期一,格雷戈里的排通过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前往铸造大桥,受命阻止游行队伍过河进入市中心。这座大桥长约四百米,横卧在一个个巨大的石头桥墩上,像一艘困在冰河上的破冰船。

今天的工作跟星期五一样,但命令有所不同。基里洛夫中尉向格雷戈里下达了指令。这些天来他说话时脾气都很坏。军官们大概也跟手下的士兵一样,不愿意跟自己的同胞兵戎相见。“绝不能让游行队伍过河,不管是从桥上还是从冰上,你明白吗?如果有人违抗你的命令,你就开枪。”

格雷戈里心里不屑,但嘴上机敏地回答:“是的,阁下!”

基里洛夫重复了一遍命令,随后就不见人影了。格雷戈里觉得中尉很害怕。毫无疑问,无论他的命令是否被执行,他都要负责任。

格雷戈里无意服从命令。他打算跟游行的领头人交谈,让追随者们趁机越过冰河,就像上星期五那样。

但一早就有一队警察加入了他们,队长竟然是他的宿敌米哈伊尔・平斯基。这家伙看上去根本不缺面包吃——他那张肥脸比以前更圆了,那身警服都快被撑炸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那个长得像黄鼠狼的尖脸搭档科兹洛夫这次没有跟来。

“我认识你,”平斯基对格雷戈里说,“你以前在普梯洛夫机械厂做工。”

“后来是你让我应召入伍的。”格雷戈里说。

“你弟弟是个凶手,不过他逃到美国去了。”

“随你怎么说。”

“今天谁也别想过河。”

“那可不好说。”

“我希望你们全力配合,听清楚了?”

格雷戈里说:“你不害怕吗?”

“这帮乌合之众?别傻了。”

“不,我是说将来。如果革命成功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付你?你一辈子都恃强凌弱,打人,骚扰妇女,还收受贿赂。难道你不害怕有一天遭到报应?”

平斯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格雷戈里:“我要举报你从事该死的颠覆活动。”说完,他便走开了。

格雷戈里耸耸肩。眼下不像过去,警察不能想抓谁就抓谁。如果格雷戈里被关进监狱,伊萨克他们就会造反,军官们很清楚这一点。

这一天静悄悄开始了,但格雷戈里注意到只有零星的工人走上街头。许多工厂都关闭了,因为没有足够燃料开动蒸汽机和锅炉。其他地方在闹罢工,员工要求提高工资应付飞涨的物价,或者要求给冰冷的车间安装取暖设备,在危险的机器旁边加装安全护栏。今天看来没人去上班。但太阳还是暖烘烘升了起来,人们不准备待在屋里。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格雷戈里看到一大群穿着破烂工服的男男女女,沿着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走了过来。

格雷戈里手下有三十名士兵和两个下士。他让他们一字排开,每排八人站成四排,拦在大桥尾部。平斯基的手下与之人数相当,一半步行,一半骑在马背上,站在道路两侧。

格雷戈里焦急地凝视着迎上前来的人群。他无法预测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可以象征性地抵抗,防止流血事件发生。但他不知道平斯基会做什么。

游行的人群更近了。大概有几百,不,应该有好几千人。大多数人戴着红色臂章或红丝带。他们打着横幅,上面写着“打倒沙皇”和“面包、和平及土地”。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抗议,格雷戈里明白了:一切已经变成一场政治运动。

游行的领导者们走在队伍前面,格雷戈里发现自己的战友们越来越紧张了。

他迎上前去,吃惊地发现走在最前面的是瓦莉娅,康斯坦丁的母亲。她的灰白头发用红头巾扎住,手里一根粗重的木棍捆扎着一面红旗。“你好,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她亲切地说,“你要向我开枪吗?”

“不,我不会,”他回答,“但我不能保证警察也不会。”

瓦莉娅停下了脚步,但其他人继续向前,被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推动着。格雷戈里听见平斯基催促骑兵往前站。这些马背上的警察被称作“法老”,他们带着鞭子和警棍,最让人痛恨。

瓦莉娅说:“我们只想要谋生,养家糊口。难道你不想吗,格雷戈里?”

示威者没有正面跟格雷戈里手下的士兵对峙,也没有试图越过他们走上大桥。相反,他们在大桥两侧的河岸边扩散开来。平斯基的法老们慌忙沿着纤道来回走动,似乎想拦住人们去冰面的路,但他们人手不足,无法组成一道屏障。不过,示威者中也没有人轻举妄动。一时间双方呈僵持状态。

副队长平斯基把扩音器放到嘴边,喊道:“往回走!”那东西不过是一块圆锥形的锡铁皮,只有一点点扩音效果,“你们不能进入市中心。大家按顺序返回工作场所。这是警察的命令。往回走。”

没有人往回走——大部分人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相反,示威者们开始发出嘲笑的嘘声。人群里有人扔出一块石头。石头击中了一匹马的屁股,那牲口一惊。马鞍上的人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背。他怒冲冲坐直身子,拉紧缰绳,朝胯下的坐骑狠狠抽了一鞭子。众人哄笑,这让他更加气愤,但他最终控制住了马。

一个勇敢的示威者趁此机会避开岸上的法老跑上冰面。大桥两侧又有几个人也冲了出去。法老们挥起鞭子和棍子,来回驱使着马。有些人倒在地上,但更多人躲了过去,其他人也壮着胆子跃跃欲试。几秒钟内,就有三十多人穿过了结冰的河面。

格雷戈里乐见其成。他可以说自己一直努力加强防守,也的确把人们挡在大桥外面,只是抗议者人数太多,根本不可能阻拦他们越过冰河。

平斯基却不这么看。

他把话筒朝着武装警察,大声说:“瞄准目标!”

“不要!”格雷戈里喊道,但为时已晚。警察已经摆出射击的姿势,他们单膝跪地,举起步枪。走在前面的示威者企图后退,但有上万人在后面推着他们向前。有的朝河那边跑去,冲闯法老的防线。

平斯基喊道:“开火!”

枪声听上去像一阵爆竹,随后,只见一个个示威者倒在地上,惊恐而痛苦地尖叫着。

格雷戈里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看见冬宫前面的广场上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跪在地上祈祷,对面的士兵端着步枪,他母亲躺倒在地,鲜血在雪地上漫开。他耳边回荡着十一岁列夫的惊叫声:“她死了!妈死了,我母亲死了!”

“不,”格雷戈里大声说,“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他转过身来,扳开那杆莫辛-纳甘步枪的枪栓,然后把枪扛上肩膀。

人群尖叫着四处逃窜,踩踏倒在地上的人。法老们失去了控制,横冲直撞。警察胡乱朝着人群开枪。

格雷戈里把枪口仔细对准平斯基,瞄准身体的中部。他的枪法不算太好,而平斯基也远在五十多米外,但他还是有可能击中目标。他扣动了扳机。

平斯基继续对着扩音器喊叫着。

格雷戈里没打中。他稍稍放低枪口——后坐力让枪口向上挪动了,然后再次扣动了扳机。

这一发又打偏了。

杀戮在继续,警察野蛮地朝着逃跑的男人和女人射击。

格雷戈里步枪的弹夹里一共有五发子弹。通常五枪之内他总能打中一枪。他射出了第三发。

平斯基痛苦地叫了一声,那声惨叫被扩音器放大了。右膝盖一弯,他扔下手里的扩音器倒在了地上。

格雷戈里排里的战士们学着他的样子,开始袭击警察,有的射击,有的把步枪当棍子,还有人冲上去,把法老拉下了马。游行的人有了信心也加入进来。有些已经退回河面的人又折返了。

暴民的愤怒让人无法正视。彼得格勒的警察一向是狗眼看人低的暴徒,目无法纪,肆无忌惮,现在大家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倒在地上的警察被人狂踢乱踏,那些仍然站着的也立刻被打倒在地,法老胯下的马匹也被射杀。警察只不过抵抗了几分钟,能跑的就都跑了。

格雷戈里看见平斯基挣扎着想站起来,便再次瞄准,急于一枪结果了这个混蛋,但一个法老突然出现,把平斯基抬到他的马背上逃走了。

格雷戈里往后退了一步,望着警察渐渐跑远。

他现在面临着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他的排叛变,直接违抗命令,没有朝示威者开枪,而是袭击了警察。他非但没有阻止,还带头射击平斯基,后者没被打死,必定会把一切汇报上去。他们没有任何办法遮掩事实,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必将受到严惩。他犯了叛国罪。他可能会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然后被处死。

即使如此,他心里仍然十分畅快。

瓦莉娅从人群中挤过来。她笑着,尽管脸上带着血迹。“现在怎么办,中士?”

格雷戈里不打算就这样认罪。沙皇正在谋杀自己的人民。既然如此,人民也会挺身反抗。“去军营,”格雷戈里说,“把工人阶级武装起来!”他一把抓过她手里的红旗,“跟我来!”

他大步沿着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返回。手下的战士们跟着他,伊萨克在一旁指挥着,人群跟在他们后面。格雷戈里并不清楚他具体要做什么,但他觉得没必要预先计划——走在人群最前列,让他相信自己能做到任何事情。

哨兵为士兵们打开营门,但大门一开,想把示威者关在外面就难了。格雷戈里带领队伍穿过阅兵场来到军械库。基里洛夫中尉从总部出来,看见人群便朝这边跑了过来。“站住!”他喊道,“全都停下,马上!”

格雷戈里没搭理他。

基里洛夫站在原地,抽出他的手枪。“停下!”他说,“再往前走我就开枪!”

格雷戈里手下的两三个士兵举起步枪朝基里洛夫射击。好几颗子弹一齐击中了他,他立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格雷戈里继续向前走。

军械库有两个哨兵把守。两人都没有阻拦格雷戈里。他用弹夹中的最后两颗子弹打碎了那扇厚重木门上的锁头。人群呼啦啦冲进军械库,互相推搡着去拿武器。几个士兵负责打开装着步枪的木匣子,把枪支连同弹药盒分发给大家。

这就是革命,格雷戈里想。他为此振奋不已,也感到恐惧。

他拿了两支配发给军官的纳甘左轮手枪,给步枪填上子弹,口袋里也塞满弹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他现在已经成了罪犯,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

军营里的其他士兵也加入进来洗劫军械库。很快,每个人都武装到了牙齿。

格雷戈里扛着瓦莉娅的那杆红旗,带领众人走出军营。示威活动总是前往市中心。在伊萨克、雅科夫和瓦莉娅的簇拥下,他穿过铸造大桥,向彼得格勒富裕的中心地带前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飞,像在做梦,就好像喝下了一大口伏特加。这么多年他总是嘴上说反抗权威,今天他真的这样做了。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是一种不同的生物,一只飞翔在空中的鸟。

他想起母亲被枪杀后跟他说话的那个老人。他说:“愿你活得长久,”当时他怀里抱着母亲的尸体正试图穿过冬宫广场,“为沙皇这一天的恶行复仇。”老爷子,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兴高采烈地想。

第一机枪团并不是这天上午唯一发生兵变的部队。等他走到大桥的另一头,发现街上满是军人,他们藐视军规,反戴着帽子,敞着上衣。大部分都戴着红色臂章或丝带,表示他们参加了革命。招募来的汽车到处乱闯,窗口探出步枪枪筒和刺刀,里面是坐在士兵膝头哈哈大笑着的姑娘。昨天的岗哨和检查站全没了踪影。街道完全被民众控制了。

格雷戈里看见一家葡萄酒商店的橱窗玻璃砸碎了,门也被砸烂。一个士兵带着一个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握着酒瓶,踩着一地的碎玻璃。隔壁的咖啡店老板在外面摆了张桌子,上面有几盘熏鱼和切成片的香肠,他带着红色丝带,站在一旁不自然地笑着,邀请士兵们随便享用。格雷戈里猜测他是在竭力保全自己的店铺,以免像隔壁的葡萄酒商店一样被打劫。

人们走向市中心,狂欢的气氛愈发浓烈。虽说刚到中午,但有些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姑娘们似乎都愿意亲吻任何戴红肩章的人,格雷戈里看见一个士兵当众抚摸一个胸脯丰满的中年女人,后者咯咯笑着。还有些女孩穿上了士兵的军服、戴着军帽,蹬着并不合脚的靴子在街上大摇大摆走着,享受着自由的滋味。

众人试图拦下一辆驶过街道的闪亮的劳斯莱斯轿车。司机脚踩油门加速向前,但还是有人打开了车门,把司机从里面拉出来。人们冲上前去往车里挤。格雷戈里看见马克拉柯夫伯爵从后座上被揪了出来,他是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一位董事。格雷戈里回想起碧公主去工厂参观那天,马克拉柯夫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人群大声嘲笑着,伯爵拉起裘皮衣领匆匆跑了,人们也没再去骚扰他。十来个人挤进他的汽车,有人发动起来,兴奋地按着喇叭。

在下一个街角,有几个人在折磨一个戴着毡帽的高个子男人,这人穿着一件破旧的中产阶级上班穿的大衣。一个士兵用枪筒戳他,一个老太太在朝他吐唾沫,旁边还有个工人打扮的年轻人朝他身上扔垃圾。“让我过去!”那人说,做出发号施令的样子,几个人全都笑了起来。格雷戈里从那单薄的身形认出那是普梯洛夫铸造车间的监事卡宁。他的帽子掉了下来,格雷戈里看见他已经谢顶。

格雷戈里推开这几个人。“这人没有什么过错!”他喊道,“他是个工程师,我以前跟他一起工作。”

卡宁认出了他。“谢谢你,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他说,“我不过是想去我母亲家,看看她有没有事。”

格雷戈里转向那几个人:“让他过去吧,我为他担保。”他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大卷红丝带——一定是从缝纫用品店抢来的,便向她要了一截。女人剪下一些,格雷戈里把丝带绑在卡宁的左胳膊上。这群人喝起彩来。

“这样你就安全了。”格雷戈里说。卡宁握了握他的手,走开了,那几个人给他让开了路。

格雷戈里的人来到涅夫斯基大街,这条街道很宽,从冬宫一直延伸到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车站。街上到处是人,他们拿着酒瓶喝酒、吃东西、接吻、朝天空开枪。开门的餐厅都打出招牌,上面写着“革命者免费!”和“想吃就吃,付钱随意”。很多商店都是被强行砸开的,鹅卵石路上到处都是碎玻璃。一辆不受欢迎的有轨电车——票价太高,工人们坐不起,被当街推翻,一辆雷诺汽车随后撞在了上面。

格雷戈里听见一声枪响,但枪声随处可闻,一开始他没有多想,可他身边的瓦莉娅踉跄了几步便倒在了地上。格雷戈里跟雅科夫马上俯下身子查看。她已经没了知觉。他们吃力地抬起她沉重的身子,立刻发现她已经没救了——一颗子弹穿入她的前额,她只是无神地睁着双眼。

格雷戈里竭力不让自己陷入哀伤,无论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瓦莉娅的儿子,他最好的朋友康斯坦丁。他在战场上学会了先反击,再悲伤。可这算是战场吗?到底是谁要杀害瓦莉娅?枪法非常准确,他无法想象这是一颗随意射出的子弹。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雅科夫跪在了地上,胸口涌出鲜血。他那沉重的身子在鹅卵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格雷戈里迈步躲开这两具尸体,嘴上说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他蜷缩身子,让自己的目标小一些,一边迅速朝四周看着,寻找能掩护自己的地方。

他又听到另一声枪响,一个帽子上系了条红头巾的士兵正经过这里,突然捂着肚子一头栽倒在地。

一定是狙击手,专门朝革命者开枪。

格雷戈里猛跑几步,闪身躲在一辆翻倒的电车后面。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紧接着又有人喊了起来。人们看到了流血的尸体,纷纷向四周跑开。

格雷戈里抬起头,扫视着周围的建筑。开枪的人肯定是个警察狙击手,但他躲在哪儿呢?枪声似乎是从街对面传来的,不到一个街区的距离。午后的阳光中,大楼被照得很亮,这里有酒店、铁百叶窗紧闭的珠宝店、一家银行,以及街角的一座教堂。格雷戈里没发现开着的窗户,看来枪手是在房顶上。几座建筑的房顶都没有掩护,只有教堂那座石头砌成的巴洛克建筑带有塔楼、栏杆和洋葱头的圆顶。

又是一声枪响,一个穿着工厂服装的女人尖叫一声,缩着肩膀倒在地上。格雷戈里确信声音来自教堂,但他没有看见烟雾。看来警察为自己的枪手配发了无烟子弹。这的确是一场战争。

整条涅夫斯基大街已经空无一人。

格雷戈里用步枪瞄准教堂顶部的护栏。如果他是枪手,他肯定会选择这一位置向下射击,那里居高临下,能俯瞰整条街道。他仔细察看着。凭着眼角的余光,他看见又有两杆步枪跟他指向同一个方向,拿枪的两个士兵躲在旁边的掩体后面。

一个士兵带着个女孩摇摇晃晃出现在大街上,两人都已喝醉。女孩跳着快步舞,拉起裙摆露出膝盖,她的男友绕着她跳华尔兹,把步枪夹在脖子下,假装那是一只小提琴。两人都戴着红臂章。几个人朝他们喊着,发出警告,但他们沉浸在欢乐之中,并没有听见。他们经过教堂,全然没意识到危险。接着,两声枪响,士兵和女孩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格雷戈里仍然没有看见一丝烟,但他还是朝教堂大门上方的栏杆那里射出了愤怒的子弹,打空了他的弹夹。他的子弹打碎了栏杆的石头,让那儿扬起一股灰尘。其他两支步枪也响了,格雷戈里见他们也在朝同一个方向射击,但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打中。

这简直令人无法容忍,格雷戈里一边装弹一边想。他们在朝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射击。枪手大概趴在那儿,躲得严严实实,根本用不着将枪筒探出栏杆。

但这一切必须终止。他已经杀了瓦莉娅、雅科夫、两个士兵和一个无辜的女孩。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接近他——登上教堂的房顶。

格雷戈里再次朝栏杆射击。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另外两个士兵也跟着朝那里开火。格雷戈里估计枪手会把头低下几秒钟,便站起身来,离开翻倒的电车掩体,跑向大街的另一头,在一家唯一未被洗劫的书店橱窗前匍匐下来。

他躲在午后大楼下的阴影里,沿着街道一路朝教堂跑过去。教堂前有条小巷与比邻的银行相隔。他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直到枪声再次响起,然后飞奔穿过小巷,紧贴教堂东侧的墙壁站着。

枪手是否看见他跑了过来,从而猜到了他的动机?这一点他无从得知。

他紧贴着墙根绕过墙角,最后找到了一扇门。门没锁,他溜了进去。

这座教堂十分华美,内部装饰富丽堂皇,到处是红绿黄色的大理石。眼下并没有礼拜活动,但有二三十位朝拜者或坐或立,低头默默祷告着。格雷戈里扫视了一遍内部,寻找通往楼上的门。他匆忙穿过走廊,担心自己的耽搁会造成更多伤亡。

一个黑发白肤、长相英俊的年轻牧师看见了他的步枪,正要开口表示抗议,但格雷戈里没去理会,匆忙走了过去。

他在前厅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小木门。他打开门,看见一个螺旋状的楼梯通到上面。这时他的身后有个声音说:“站住,我的孩子。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看见那个年轻牧师:“这楼梯一直通到房顶吗?”

“我是米哈伊尔神父。你不能把武器带进上帝的殿堂。”

“你的房顶上有枪手。”

“他是个警察!”

“你知道有人?”格雷戈里怀疑地盯着牧师,“他在杀人!”

神父没有回答。

格雷戈里跑上楼梯。

上面吹来一股冷风。米哈伊尔神父显然站在警方一边。牧师会不会想办法向枪手发出警报?他只能跑到街上挥手示意,但那会让他挨子弹。

在黑暗中攀爬了很久,格雷戈里才看到另一扇门。

为了缩小目标,他躲在门边,用左手稍稍将门推开一条缝,右手提着步枪。一道强光从门缝里射进来。他一把推开门。

眼前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眯起眼睛,迎着太阳通过长方形的入口仔细观察。他现在是在钟楼里,门朝向南面。涅夫斯基大街是在教堂的北侧。枪手待在另一边——除非他挪动了地方,准备伏击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向外探出头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穿过了门。

脚下的屋顶微微倾斜,下面是一道与装饰护栏并行的排水沟。一排用于维修的木垫板放在那儿,避免工人踩在屋瓦上。他的背后便是向上耸起的钟楼。

他端着步枪,慢慢绕过钟楼。

转过第一个拐弯,他发现这里向西俯瞰亚历山大花园和远处的海军部。中部是拥挤的大街,但附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枪手一定还在射击。

格雷戈里仔细听着,但没有听到枪声。

他继续侧身绕着塔前进,直到他能远远看到下一个街角。现在他可以看见教堂的整个北墙。他很有把握,确信会在这里找到狙击手——那人肯定趴在地上从护栏的立柱之间向下开枪。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栏杆下面就是宽阔的大街,人们蜷缩在门边,躲在墙角,等待着、观望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狙击手的步枪响了。街上的一声惨叫告诉格雷戈里,这家伙击中了目标。

枪声来自格雷戈里的头顶上方。

他往上望去。钟楼四面是没有玻璃的窗户,外侧呈对角方式坐落着几个开放的小塔楼。枪手就是从那一个个开口处向外射击的。幸运的是格雷戈里一直紧贴着墙壁,狙击手没有发现他。

格雷戈里回到里面。楼梯间的狭小空间让他的步枪显得又大又笨。他放下步枪,掏出身上的手枪。凭手上的分量,他感觉枪里没有子弹。他暗暗咒骂了一声。纳甘m1895装弹很慢。他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盒子弹,一发一发通过别扭的弹槽推入枪膛,一共装了七发。然后他把枪上膛。

他留下步枪,沿着螺旋台阶向上爬,步子很轻。他让自己平稳移动,以免太过吃力,或让人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用右手握枪,直指楼梯上方。

一会儿工夫,他闻到了烟味。

狙击手正在吸烟。不过,刺鼻的香烟味会传得很远,因此格雷戈里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接近了这个家伙。

头顶反射着一丝阳光。他继续攀登,同时准备随时开枪。光线是从空荡荡的窗口透进来的。枪手没在那儿。

格雷戈里继续向上爬,再次看到了光线。烟味变得更浓了。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想象?他是不是感觉到那个狙击手就在楼梯下一个转弯?如果真是这样,那人是否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嘬吸。他吃了一惊,差点就要扣动手上的扳机。随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抽烟时产生的噪音。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吸烟者吐出烟雾时那种松弛、惬意的声音。

他犹豫着,不知道狙击手的脸冲着哪个方向,也不知他的枪口指向何处。他希望再次听见步枪击发的声音,这时候,狙击手的注意力肯定是朝向外面。

等待意味着另一个人被杀,另一个雅科夫或瓦莉娅在冰冷的鹅卵石上流血死去。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格雷戈里失败,不知狙击手在整个下午还会杀死多少人?

格雷戈里强迫自己保持耐心。这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你不能急于去挽救一个受伤的战友,从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你只能在有足够理由的情况下才能冒险。

他听到了另一声吸气声,接着是更长的呼气声,片刻后,一截捏扁的烟头丢进了楼梯井,在墙壁上反弹了几下落到他脚边。这人发出一阵在狭小空间挪动时的响动。接着,格雷戈里听到他在低声嘀咕,听上去像是在咒骂:“蠢猪……革命者……臭犹太人……肮脏的妓女……白痴……”狙击手正在作射击准备。

如果格雷戈里现在能让他停手,至少可以挽救一个人。

他又上了一级台阶。

自言自语的声音继续着:“蠢牛……这帮斯拉夫人……全是小偷和罪犯……”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格雷戈里不知自己是否遇见过这个人。

他又登上一级,看见了那人的脚,穿着一双簇新锃亮的黑色警靴。这双脚很小,看来狙击手是个矮个子。他单膝跪地,摆出最稳定的射击姿势。格雷戈里现在可以看见他正躲在一个塔楼里面,这样他就能朝三个方向射击。

格雷戈里想,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能一枪干掉这家伙。

他又上了一级,但出于紧张一脚踩空,身子摇晃着滑倒了,手枪也从手里飞了出去,碰在石阶上“咣当”一响。

狙击手吓得大声骂了一句,四下张望。

格雷戈里吃了一惊,认出那人便是平斯基的搭档伊利亚・科兹洛夫。

格雷戈里去抓掉落的手枪,但没有抓到,手枪一阶一阶缓慢煎熬地掉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科兹洛夫开始转移,但他正保持着跪姿,无法快速活动。

格雷戈里恢复了平衡,又向上迈了一级。

科兹洛夫想把步枪掉转过来。这是一杆标准的莫辛-纳甘步枪,但上面加了一只望远镜。就算不带刺刀,这枪的长度也接近一米,让科兹洛夫无法灵活操控。格雷戈里快速接近,那步枪的枪管一下戳到了他的左肩。科兹洛夫徒劳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沿着楼梯间的弧形内壁弹跳开。

科兹洛夫一下站了起来,动作敏捷。他长着一个小脑袋,面相丑陋,格雷戈里隐约感觉他当狙击手的目的就是报复欺负他的大块头男人,甚至女人。

格雷戈里一把抓住步枪,两人面对面在狭小塔楼空荡荡的窗户边争夺起来。格雷戈里听见兴奋的叫嚷声,一定是街上的人能够看到他们。

格雷戈里更高大,也更强壮,他知道自己能把枪夺过来。科兹洛夫也意识到这一点,便猛地松开手。格雷戈里身子向后一歪。转瞬间这警察抽出他的警棍挥了过来,一棍打在格雷戈里的头上。格雷戈里立刻眼冒金星,意识模糊中,他看见科兹洛夫再次挥起棍子。他举起步枪,棍子落在了枪筒上。不等这警察再挥一棍,格雷戈里便扔下枪,两手抓住科兹洛夫的外套,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家伙几乎没什么分量。格雷戈里提着他,使其两脚离地,几秒钟后,他使出全身气力将他扔出了窗户。

科兹洛夫好像坠落得很慢。阳光映衬着他制服的绿色贴边,随着他越过教堂屋顶的栏杆飞向半空。一声恐惧的惨叫划破寂静,然后,他便“扑通”一声撞在地上,从钟楼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叫声随即戛然而止。

片刻的寂静过后,下面的街道上顿时欢声雷动。

格雷戈里意识到人们在为他喝彩。他们看见地上的警服和塔楼上的军装,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见人们走出门口和街角的藏身处,向上张望着,喊叫着鼓掌。他成了一个英雄。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自在。他在战争中杀过几个人,眼前的情形不至于让他心悸,但他还是无法去庆祝一次死亡,尽管科兹洛夫该死。他又逗留了片刻,让人们继续鼓掌,但心情并不好受。随后他退回去走下旋转楼梯。

他顺手捡起左轮手枪和步枪。当他出现在教堂里时,米哈伊尔神父在那儿等着他,一脸惊恐。格雷戈里用手枪指着他。“我该一枪崩了你,”他说,“你允许狙击手进来,杀了我的两个朋友,至少还有其他三个人,你容许他这样做,你是杀人的恶魔。”神父听到被人称作魔鬼,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格雷戈里不会让自己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所以他只是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出了门。

他排里的人正等着他,当他走到太阳底下,他们便一个个欢呼起来。他无法阻止他们将他抬上肩膀,一路走上大街。

他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发现街上的气氛出现了变化。人们喝得更醉了,每个街区都有人醉倒在门口。他吃惊地发现小巷里的男男女女不只是在亲吻。每个人手里都有枪——显然这些民众洗劫了其他军械库,甚至武器工厂。各个路口都有撞毁的汽车,其中还有些救护车,医生们在忙着救助伤员。儿童也跟大人一样上了街,小孩子们尤其开心,他们偷吃的,偷着抽烟,在被弃的车辆里嬉戏玩耍。

格雷戈里看见一家毛皮店正在遭到洗劫,效率堪称专业,是特罗菲姆。他是列夫之前的搭档,正抱着一摞大衣跑出店门,放进一辆手推车,另一个腐败的警察费奥多尔守在旁边,现在他穿着一件农民式样的大衣遮掩自己的警察制服。城里的罪犯视革命为机遇。

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的战士们把他放下来。午后的光线渐渐变暗,街上已经点起几处篝火。人们聚集在战士们身边,一边喝酒,一边唱歌。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一个醉过去的战士身上拿走一支手枪。那是一支长筒鲁格p08自动手枪,是德军配发给炮手的——这大概是那个士兵从前线的俘虏手上搞到的。男孩两手摆弄着,咧开嘴笑着,用枪指着躺在地上的人。格雷戈里惊恐不已,他来不及夺回枪,那孩子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穿入醉酒不醒的战士的前胸。男孩叫起来,惊吓之余他仍扣着扳机,让手枪不停地射出子弹。后坐力让孩子的手向上扬起,子弹横飞,射中一个老太太和另一个士兵,直到八发子弹全部打完,他才扔掉了手枪。

不等格雷戈里作出反应,他又听见一声大喊,转身看见一家关着门的帽子店前面有两个人正干得起劲。女人背靠着墙,裙子掀到腰部,双腿叉开,穿着靴子的两脚踩着地。那个男人穿着下士军服,正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弯着膝盖,解开裤子用力戳着。格雷戈里排里的几个战士站在旁边围观,发出阵阵喝彩。

那男人似乎达到了高潮。他匆忙退出,转身扣上裤子走开,女人也把裙子放下来。一个名叫伊戈尔的士兵说:“等一等,该轮到我了!”他拉起女人的裙子,露出她白皙的双腿。

其他人欢呼起来。

“不行!”女人说,想要推开他。她喝醉了,但她并未失去反抗能力。

伊戈尔身材又矮又瘦,力气却大得惊人。他一把将她推到墙边,抓住她的手腕。“来吧,”他说,“多一个又怎么样?”

女人挣扎着,这时又上来两个士兵把她摁住。

她原来的那个伙伴说话了:“嘿,放开她!”

“你完事了,现在该我了。”伊戈尔说着,解开扣子。

这一幕让格雷戈里十分反感。“住手!”他大喊道。

伊戈尔不服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像军官那样命令我吗,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

“不是军官,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格雷戈里说,“好啦,伊戈尔,你能看出她不想要你。女人有的是。”

“我想要这个。”伊戈尔往周围看了看,“我们都想要这个——是不是啊,兄弟们?”

格雷戈里上前一步,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你是人,还是狗?”他喊道,“这女人说不行!”他伸出胳膊揽住愤怒的伊戈尔,“告诉我,同志,这附近哪里能让人弄到喝的?”

伊戈尔咧嘴笑了笑,周围的战士们欢呼起来,女人溜走了。

格雷戈里说:“我看见街对面有个小旅馆,我们要不要去问问掌柜的,或许他那儿能找到点儿伏特加呢?”

士兵一个个又欢呼起来,大家全都朝旅馆走去。

店主在旅馆的前厅提供免费啤酒。格雷戈里觉得他很精明。男人喝啤酒比喝伏特加花的时间更长,啤酒喝多了也不太可能闹出乱子。

他接过一杯啤酒喝了一大口。他的兴奋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酒后清醒过来。那个女人的事情让他震惊,小男孩开枪也十分可怕。革命并非只是简单地摆脱身上的枷锁。武装起来的民众十分危险。让士兵去霸占资产阶级的汽车会带来致命后果。即使是亲吻这种无害的行为,也在几小时内差一点让格雷戈里的排发生轮奸事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要有规矩。格雷戈里当然不想再回到过去。沙皇给了他们买面包的长队、残酷的警察,以及让士兵脚上没靴子穿。但自由不能被混乱替代。

格雷戈里低声说了句去小解,便离开了他的部下。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上涅夫斯基大街。民众赢得了今天的战斗。沙皇的警察和军队被打败。但是,如果这一切只是带来暴力的狂欢,那么不久后人们就会嚷着要回到过去的制度。

该让谁来负责呢?据昨天克伦斯基跟格雷戈里说的话,杜马违抗沙皇的意志,拒绝关门。议会多少有些无能,但它至少象征着民主。格雷戈里决定去一趟塔夫利宫,看看那里情况如何。

他向北朝涅瓦河的方向走去,然后向东朝塔夫利花园走。他走到那儿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这座宫殿的古典式立面有几十个窗口,里面全都亮着灯。这里有数千人跟格雷戈里抱有相同的想法,宽阔的庭院里人头涌动,士兵和工人们在附近转来转去。

一个手持话筒的人在发布通告,一次次重复着。格雷戈里往前挤,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战争工业委员会的工人小组已经从克列斯季监狱里被释放了。”那人喊道。

格雷戈里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这名字听起来不错。

“跟其他同志一道,他们成立了工人代表苏维埃临时执行委员会。”

格雷戈里很喜欢这一主张。苏维埃是由代表组成的理事会。1905年便成立了圣彼得堡苏维埃。当时格雷戈里只有十六岁,可是他知道苏维埃是由工厂工人选出来的,是它组织了罢工行动。以前它有过一个富有魅力的领导者莱昂・托洛茨基,后被驱逐。

“所有这一切都将在《消息报》的特别版正式对外公布。执行委员会已成立了食品供应委员会,确保工人和士兵有饭吃。同时也成立了一个军事委员会,保卫革命成果。”

他没有提到杜马。众人欢呼起来,但格雷戈里想知道士兵是否听从这个自我推选的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其中的民主在哪里?

公告的最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委员会呼吁工人和士兵尽快为苏维埃选出代表,并将自己的代表送到宫殿这里参加新的革命政府!”

这正是格雷戈里一直想要听到的。新的革命政府——工人和士兵的苏维埃。现在,作出改变的同时就不会带来混乱。他满腔热情地离开庭院返回军营。士兵们早晚都要回军营睡觉的。他迫不及待要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然后,他们就要马上选出自己的代表。

第二天一早,第一机枪团聚集在操场为彼得格勒苏维埃选出自己的代表。伊萨克提名中士格雷戈里・别斯科夫。

他全票当选。

格雷戈里很高兴。他理解士兵和工人的生活,要将现实生活中的机油气味带进权力的走廊。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根。他将确保这场骚乱带来社会的改进,而不是毫无秩序的暴力。现在他掌握机会,可以为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他快步走过铸造大桥,只身前往塔夫利宫。他的当务之急便是面包。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还有其他两百万彼得格勒居民必须有饭吃。而现在,当他承担起这份责任——至少在他的想象中,他便开始感到气馁。农村的农民和磨坊主必须立即向彼得格勒的面包师运送更多面粉,但他们不会这样做,除非给他们付钱。苏维埃能保证有足够的钱吗?他开始怀疑推翻政府相比之下或许是比较容易的事。

宫殿主体很长,两边还带有侧楼。格雷戈里发现杜马和苏维埃都在举行会议。杜马作为旧有的中产阶级在右侧楼,苏维埃占据的是左侧楼,这种安排倒是很适当。但到底由谁来负责?没人知道。这应该是最先解决的问题,然后再去解决实际问题,格雷戈里焦急地想。

在宫殿的台阶上,格雷戈里看见康斯坦丁那干瘦的身影和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心头猛地一紧,想起自己竟没有想办法把他母亲瓦莉娅的死讯通报给他。但他立刻发觉康斯坦丁已经知道了。除了红臂章外,康斯坦丁还在帽子上系了一条黑色的头巾。

格雷戈里跟他拥抱:“我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说。

“是不是你杀死了警察狙击手?”

“是。”

“谢谢。但真正为她复仇的将是一场革命。”

康斯坦丁成为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两名当选代表之一。下午,越来越多的代表前来报到,到了傍晚,一共有三千人挤进巨大的凯瑟琳大厅。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士兵。部队自有其团、排建制,格雷戈里心想,部队比工厂更容易进行选举,因为很多工人都被锁在工厂外面。有些代表是几十人选出的,有些则经过千万人的推选。民主并不像乍看上去那样简单。

有人建议应该把他们自己改名为彼得格勒工人和士兵代表苏维埃,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表示支持。看来一切都没有章法和步骤,没有议程,决议并不通过提议和复议阶段,也没有投票机制。人们只是站起来开始说话,有时候同时站起来好几个人。在主席台上,有几个貌似中产阶级的人快速潦草地记着笔记,格雷戈里猜到这些人是昨天成立的执行委员会成员。至少还算有人在做记录。

尽管一切乱得让人担忧,但兴奋情绪充溢着全场。人们都觉得他们经历了奋战且赢得了胜利。不管是好还是坏,他们已经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但是没人提到面包。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对苏维埃的无所作为感到沮丧,趁着一个特别混乱的时刻走出凯瑟琳大厅,穿过宫殿去看杜马那边在做什么。在路上,他们看到戴着红臂章的部队在走廊里堆放着食物和弹药,仿佛准备围攻。格雷戈里心想,沙皇当然不会轻易接受这一切。到时候他会尝试用武力重新获得掌控权。而这将意味着攻击这座大楼。

在大楼右侧他们遇到了马克拉柯夫伯爵,普梯洛夫机械厂的董事之一。他是一位中心偏右党派的代表,但他跟他们说话时足够礼貌。他告诉他们,另一个“为恢复首都和秩序并确立个体与公共机构关系的杜马议员临时委员会”已经成立了。尽管它的名称滑稽可笑,格雷戈里仍有种不祥的感觉,表明杜马企图掌握控制权。马克拉柯夫还告诉他,该委员会任命恩格尔哈特上校为彼得格勒司令,这让格雷戈里更加担心了。

“不错,”马克拉柯夫满意地说,“他们已经指示所有士兵返回军营,要求他们听从指挥。”

“什么?”格雷戈里感到震惊,“但这会破坏革命。沙皇的军官将重新获得控制权!”

“杜马成员们并不认为这是一场革命。”

“杜马的成员都是白痴。”格雷戈里气愤地说。

马克拉柯夫傲慢地一仰脖子,转身离去。

康斯坦丁跟格雷戈里一样愤怒:“这是一种反革命行径!”

“必须予以制止。”格雷戈里说。

他们急忙回到左侧楼。在大厅里,会议主席正竭力控制着一场辩论。格雷戈里一步跨到台上。“有一个紧急情况通知大家!”他喊道。

“每个人都有紧急情况,”主席疲惫地说,“不过,管他的呢,你说吧。”

“杜马下令士兵返回军营,服从他们军官的指挥!”

与会代表们发出一阵抗议的呐喊。

“同志们!”格雷戈里大声喊道,试图让大家平静下来,“我们绝不会回到老路上!”

下面是一片赞同的呼声。

“城里的人必须得到面包。我们的妇女走在街头必须获得安全保障。工厂必须重新开工,磨坊必须转动,但这一切都不会像以前那样。”

现在人们都在听他说话,拿不准他要把大家引向何方。

“我们的士兵必须停止殴打资产阶级,停止当街骚扰女人,停止抢劫卖酒的店铺。我们必须回到自己的军营,清醒过来,恢复行使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以引起听众的注意,“一切都要按我们提出的条件!”

下面传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应该定出什么条件呢?”

有人大声喊道:“选举出一个委员会来发布命令,不再听军官的!”

另一个说:“不用再说什么‘阁下’,什么‘至高无上的领袖’,他们应该直接被称为上校或者将军。”

“也不用再敬礼!”又一个人喊道。

格雷戈里不知该怎么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建议。他无法听到他们的声音,更不用说记住这些建议了。

主席过来帮他解围。“我建议所有想提意见的人去索科洛夫同志那里组成一个小组。”格雷戈里知道尼古拉・索科洛夫是个左翼的律师。他觉得这个办法不错,现在需要有人按照正确的法律条款来拟定建议。主席接着说:“等你们决定了想要什么以后,就把你们的建议呈交苏维埃批准。”

“好的。”格雷戈里跳下主席台。索科洛夫坐在大厅一侧的一张小桌边。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走了过去,有十几个代表也跟着他们。

“这样很好,”索科洛夫说,“建议要写给谁呢?”

格雷戈里又为难起来。他正打算说“致全世界”,但一名士兵说:“致彼得格勒卫戍部队。”

另一个说:“致全体守卫部队、炮兵部队的战士。”

“全体舰队。”又有人说。

“好极了,”索科洛夫把这些都记了下来,“予以立即、准确执行,要加上这句吗?”

“是的。”

“同时通告彼得格勒的工人?”

格雷戈里有些急不可耐。“是的,是的,”他说,“请问,是谁提出选举产生委员会的?”

“是我,”一个长着灰胡子的士兵说,他直接坐在索科洛夫前面的桌子边,像口述似的说,“各部队要为他们选出的代表设立委员会。”

索科洛夫边写边说:“所有的连队、营、团……”

有人补充道:“库房、大队、编成中队,舰船……”

灰胡子士兵说:“尚未选出代表的单位必须照此办理。”

“对,”格雷戈里急切地说,“还有各种武器,包括装甲车,必须交由营和连的委员会掌控,不再由军官控制。”

几个战士齐声表示赞同。

“很好。”索科洛夫说。

格雷戈里接着说:“军事单位从属于工人和士兵苏维埃代表及其委员会。”

索科洛夫第一次抬起头:“这就意味着苏维埃控制军队。”

“是的,”格雷戈里说,“杜马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只有在不违反苏维埃决定的前提下才会被遵照执行。”

索科洛夫继续看着格雷戈里:“这让杜马保持其一贯的无能。之前,它是受沙皇的随意摆布。现在,每个决定都需要苏维埃来批准。”

“完全正确。”格雷戈里说。

“所以说,苏维埃至上。”

“把这写下来。”格雷戈里说。

索科洛夫写好了。

有人说:“禁止军官粗鲁对待其他级别的军人。”

“好。”索科洛夫说。

“不能像对牲口或小孩子那样称呼他们。”

格雷戈里认为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文件需要有个标题。”他说。

索科洛夫说:“你有什么建议?”

“你以前为苏维埃起草的命令都用什么标题?”

“以前没有过任何命令,”索科洛夫说,“这是第一个。”

“那么,”格雷戈里说,“就叫它‘第一号令’。”

格雷戈里为自己作为当选代表后提出的第一份立法获得通过深感满意。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又通过了几份决定,这让他全身心沉浸在革命政府一步一步拓展开来的工作中。但他心里一直想着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直到星期四晚上,他才终于有了机会溜出去看望他们。

他朝着城市的西南郊走去,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卡捷琳娜答应过不去凑热闹,但彼得格勒的妇女认为这场革命不单单是男人的事情,也属于女人。毕竟一切是从国际妇女节开始的。这没什么稀奇的。格雷戈里的母亲就是在1905年革命失败时被打死的。如果卡捷琳娜决定背着弗拉基米尔进入市中心,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她也不会是唯一这样做的母亲。已经有不少无辜的人死去——被警察枪杀,被踩踏致死,被醉酒士兵强占的汽车轧死,或者被流弹击中。他提心吊胆地走进那幢老房子,生怕迎面碰见某个面色阴沉、眼含泪水的女房客,跟他诉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爬上楼梯,拍了拍她的门,走了进去。卡捷琳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你还活着!”她急切地吻着他,“我一直都在担心!真不知道我们要是没了你该怎么办。”

“我很抱歉没能早点儿回来,”格雷戈里说,“我当上了苏维埃代表。”

“代表!”卡捷琳娜自豪地笑了,“我的丈夫当了代表!”她紧紧抱住了他。

格雷戈里着实让她觉得很了不起。这在他来说还是头一次。“代表不过是代替推选他的人做事。”他谦虚地说。

“但他们肯定是选最聪明、最可靠的人。”

“嗯,他们尽量这样做。”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显得十分昏暗。格雷戈里把包裹放在桌子上。他有了新的身份,从军营厨房获取食物更不成问题了。“里面还有几盒火柴和一条毯子。”他说。

“谢谢你!”

“我希望你尽可能一直待在屋里。街上依然很危险。有些人正在发动一场革命,但另一些人只是趁乱撒野。”

“我几乎足不出户。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孩子怎么样?”弗拉基米尔在角落里睡着。

“他想他的爸爸啊。”

她的意思是格雷戈里。格雷戈里并没打算让弗拉基米尔喊自己爸爸,但他接受了卡捷琳娜的设想。他们几个人都不大可能再次见到列夫——他已经差不多三年时间毫无音讯,孩子恐怕永远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许这样更好。

卡捷琳娜说:“真抱歉他睡着了。他会高兴见到你的。”

“等到早上我再跟他说话。”

“你可以留下过夜?这太好了!”

格雷戈里坐了下来,卡捷琳娜在他面前蹲下,为他脱下靴子。“看来你很累。”她说。

“是很累。”

“我们上床吧,已经很晚了。”

她开始解开他的外衣,他向后靠了靠,顺从了她。“哈巴罗夫将军躲藏在海军部里,”他说,“我们怕他重新夺回各个车站,但他甚至都没做任何尝试。”

“为什么?”

格雷戈里耸耸肩:“因为胆怯。沙皇下令伊万诺夫进军彼得格勒,建立军事独裁统治,但伊万诺夫的手下发生哗变,远征只得取消。”

卡捷琳娜皱起了眉头:“从前的统治阶级就这样放弃了?”

“好像是。有点奇怪对吧?但显然不会出现反革命浪潮。”

两人上了床,格雷戈里穿着内衣,卡捷琳娜身上也还穿着衣服。她从未在他面前脱光过。也许她觉得最好有所保留。他不无遗憾地接受她这个怪癖。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当他进入她时,她说:“我爱你。”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后来,她睡眼惺忪地问:“接着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召开一个制宪代表大会,由他们所称的‘四项条件普选’产生——普遍、直接、秘密和平等。与此同时,国家杜马那里会形成一个临时政府。”

“谁来领导?”

“利沃夫。”

卡捷琳娜坐了起来:“是个王子!为什么?”

“他们希望让所有阶级都抱有信心。”

“见他的鬼,所有阶级!”她气愤起来愈发漂亮,脸色红润,眼睛忽闪着光,“工人和士兵的革命已经赢了,我们干吗还需要其他人的信心?”

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格雷戈里,但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让他信服的答案。“我们需要商人重新开动工厂,批发商为城市提供商品,店主打开店门。”

“那沙皇怎么办?”

“杜马要求他退位。他们派了两个代表去普斯科夫告诉沙皇这个建议。”

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退位?沙皇?那样的话,一切就到头了。”

“是的。”

“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格雷戈里说,“我们明天就会弄清楚了。”

星期五,一场辩论在塔夫利宫的凯瑟琳大厅断断续续进行着。两三千男人和少数女人挤在屋子里,空气里满是烟草和没洗澡的士兵身上散发的体臭。他们都在等着沙皇作决定。

辩论被一次次通报打断。通报一般都算不得紧急——某个士兵会站出来说他们营已经成立了委员会并逮捕了上校。有些甚至算不上通报,不过是呼吁保卫革命的演讲。

但是,当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士跳上台时,格雷戈里预感到这次通报一定非同小可。他红着脸,气喘吁吁,手里捏着一张纸,嚷着让大家静一静。

他不紧不慢地大声说:“沙皇签署了一份文件……”

这几个字引来一片欢呼。

中士提高了嗓门:“放弃王位……”

欢呼变成一片狂吼。格雷戈里感到好像有股电流传遍全身。难道这真的发生了吗?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

中士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由于他十二岁的儿子阿列克谢健康不佳,他已指定米哈伊尔大公,即沙皇的弟弟为他的继任者。”

欢呼立刻变成抗议的怒吼:“不!”格雷戈里喊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上千人的喊叫声中。

几分钟后抗议渐渐平息,而外面传来更响亮的怒吼声。庭院里的人想必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跟他们一样义愤填膺。

格雷戈里对康斯坦丁说:“临时政府不应该接受这个。”

“我同意,”康斯坦丁说,“走,我们去告诉他们。”

两人离开苏维埃,穿过宫殿。新成立的政府部长们在原来临时委员会待的地方开会——令人担忧的事实是,他们很大程度就是同一拨人。他们正在讨论沙皇的声明。

帕维尔・米留可夫站在那儿。这个戴着单镜片眼镜的温和派争辩说,君主制必须作为合法性的象征加以保留。“胡说。”格雷戈里低声说。王权象征的是无能、残暴和失败,而不是合法性。幸运的是其他人也有同感。克伦斯基——现在是司法部长,提出应该告知米哈伊尔大公拒绝加冕,让格雷戈里备感安慰的是,大多数人表示赞同。

克伦斯基和利沃夫王子获得授权立刻去见米哈伊尔。米留可夫镜片后的双眼冒着火,说:“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以便代表少数人的观点!”

格雷戈里觉得没人会理睬这个愚蠢的建议,但其他几位部长软弱地表示同意。这时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他事先并未考虑过,此时直截了当地说:“我会以彼得格勒苏维埃观察员的身份陪部长们一道前往。”

“很好,很好。”克伦斯基疲惫地说。

他们从宫殿侧门出去,上了等在那里的两辆雷诺轿车。杜马的前主席,身材肥硕的米哈伊尔・罗德坚科也来了。格雷戈里简直不敢相信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竟然成了代表团的一员,去命令皇太子拒绝成为沙皇。不到一个礼拜前,他还不得不听从基里洛夫中尉的命令,老实地从桌子上走下来。世界变化得太快,让人跟不上他的步伐。

格雷戈里从来没进过任何富裕贵族的家宅内部,这就好像进入一个梦幻世界。大房子里塞满了各种宝物。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各色华丽的花瓶、精致的钟表、银烛台和宝石装饰。如果他抓起一只金碗跑出前门,卖掉它的钱足以让他为自己买上一栋房子,不过眼下没人会买金碗,人们唯一想要的是面包。

格奥尔基・利沃夫王子满头银发,脸上留着一团浓密的胡须,显然既不为这豪华的装饰所动,也没有被眼下的庄严使命吓倒,但其他人都显得战战兢兢。他们在客厅里等待着,苦着脸站在祖先的画像下,两脚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挪着步子。

终于,米哈伊尔大公出现了。他三十八岁,已过早秃顶,留了少许髭须。让格雷戈里惊讶的是,他好像比代表团的人更紧张。他显得很害羞,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尽管一直傲慢地歪着脑袋。最终他攒足了勇气,说:“你们想要跟我说什么?”

利沃夫回答:“我们是来要求你不要接受王位。”

“哦,天啊。”米哈伊尔说,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克伦斯基保持着镇静,他的话既清晰又坚定。“彼得格勒的人对沙皇陛下所作的决定十分愤怒,”他说,“现在已经有一大队士兵向塔夫利宫挺进。除非我们立即宣布你已拒绝接任沙皇,否则就会发生一场武装起义,继而暴发内战。”

“哦,我的上帝。”米哈伊尔轻声说。

格雷戈里察觉这位大公头脑不太灵光。他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这些人有脑子,他们就不会失去俄国的皇位。

戴单镜片眼镜的米留可夫说:“殿下,我代表临时政府少数人的观点。在我们看来,君主制是人们唯一接受的权威象征。”

米哈伊尔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作选择,格雷戈里这样想着,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大公说:“你们不介意我单独跟罗德坚科说几句话吧?不,你们不用离开,我们去旁边的屋子好了。”

哆哆嗦嗦尚未加冕的沙皇和肥硕的主席离开后,留下的人开始低声谈论起来。没有人跟格雷戈里说话。他是屋子里唯一的工人阶级,他感觉到他们有点害怕他,怀疑在他军士制服的口袋里塞了手枪和子弹,不过这倒是实情。

罗德坚科回来了。“他问我是否我们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如果他成为沙皇的话。”格雷戈里感到厌恶,但他毫不奇怪大公关心的只是自己,而不是他的国家,“我告诉他我们保证不了。”罗德坚科说。

克伦斯基说:“还有呢?”

“他一会儿再过来。”

这段耽搁仿佛十分漫长,接着,米哈伊尔出来了。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

最后米哈伊尔说:“我已经决定拒绝接受王位。”

格雷戈里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八天了,他想。八天前维堡的女人们游行跨过铸造大桥。而今天,罗曼诺夫家族的统治终于结束了。

他回想起母亲死去的那天说过的话:“俄国不成立共和国,我就不会停下。”妈妈,现在你可以安息了,他想。

克伦斯基握着大公的手,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格雷戈里没注意听。

我们成功了,他想,我们发动了一场革命。

我们废除了沙皇。

在柏林,奥托・冯・乌尔里希打开了一瓶1892年的巴黎之花大香槟。

冯・乌尔里希家邀请了冯・赫尔巴德一家来共进午餐。莫妮卡的父亲康拉德是位伯爵,因此她的母亲便是伯爵夫人。伊娃・冯・德・赫尔巴德伯爵夫人是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灰白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午饭前她把沃尔特拦在一旁,告诉他莫妮卡是个多才多艺的小提琴手,上学的时候所有科目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父亲在跟莫妮卡说话,猜到她大概也正在获取他在校时的表现报告。

他对父母坚持把莫妮卡塞给他感到恼火。事实上,他发现自己强烈地被她吸引,这让整个情况变得更糟。她既聪明又美丽,总是经过悉心打扮,头发梳理得十分齐整,但他还是不禁想象她晚上除掉头饰,晃着头放开波浪卷发的样子。这些天来,有时他发现自己很难再去想茉黛。

这时,奥托举起酒杯。“为沙皇下台干杯!”他说。

“你真让我惊讶,爸爸,”沃尔特发脾气说,“你真觉得工人和哗变士兵组成的暴民推翻一个合法的君主值得庆贺?”

奥托一时面红耳赤。沃尔特的妹妹葛丽泰宽慰地拍了拍她父亲的胳膊。“别去管他,爸爸,”她说,“沃尔特说这些就是要惹你生气。”

康拉德说:“我在驻彼得格勒大使馆期间认识了沙皇尼古拉。”

沃尔特说:“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先生?”

莫妮卡替她父亲作了回答。她朝沃尔特阴险地笑了一下,说:“爸爸常说,如果沙皇生在另一种环境里,经过一番努力,倒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邮差。”

“这就是世袭君主制的可悲之处。”沃尔特转向他的父亲,“但你肯定不会赞成俄国实行民主。”

“民主?”奥托语带嘲讽,“我们等着瞧吧。我们只知道新总理是一个自由派的贵族。”

莫妮卡问沃尔特:“你觉得利沃夫王子会跟我们讲和吗?”

这是当前的紧迫问题。“我希望如此,”沃尔特说,尽量不去看莫妮卡的胸脯,“如果我们东部战线的所有军队都可以转移到法国,就能在兵力上压过协约国。”

她举起酒杯,眼睛越过杯口注视着沃尔特:“那么,就让我们为了这一目标喝一杯。”

在法国东北部一处寒冷、潮湿的战壕里,比利排里的战士们在喝着杜松子酒。

这瓶酒是那位被革职的军官罗宾・莫蒂默拿出来的。“我一直留着。”他说。

“真是让人吃惊。”比利学着米尔德里德的口气说。莫蒂默是个性情乖戾的家伙,从来没给别人买过酒。

莫蒂默把酒倒在大家的锡铁饭盒里。“这酒算是庆贺这该死的革命。”他说。他们都喝光了,然后又伸着饭盒让他再添酒。

没喝杜松子酒之前比利的心情就已经很不平静了。俄国人已经证明现在仍有可能推翻暴君。

他们唱着《红旗》这首歌时,菲茨赫伯特伯爵踩着泥浆一瘸一拐从通廊那边绕了过来。他现在已经是上校,变得比以前更加嚣张。“安静,你们这些人!”他喊道。

歌声慢慢停了。

比利说:“我们正在庆祝俄国人推翻沙皇!”

菲茨气愤地说:“他是一个合法的君主,推翻他的那些人都是罪犯。不许再唱歌了。”

比利对菲茨的蔑视又深了一层:“他是个杀了数千臣民的暴君,今天是所有文明人的大喜日子。”

菲茨使劲盯着他。伯爵已经不戴眼罩了,但他的左眼皮一直都下垂着。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视力。“威廉姆斯中士,我早该猜到是你。我知道你,认识你的家人。”

那是当然,比利想。

“你姐姐是个和平的煽动者。”

“你妹妹也是,先生。”比利话音刚落,罗宾・莫蒂默就哑着嗓子笑了起来,然后赶紧收住了笑声。

菲茨对比利说:“再说一句不礼貌的话,你就等着受罚。”

“对不起,先生。”比利说。

“都安静点,不许再唱歌。”菲茨走开了。

比利平静地说:“革命万岁。”

菲茨装作没听见。

在伦敦,碧公主尖声叫着:“不!”

“冷静点儿。”茉黛说。她刚刚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他们不可以那样!”碧尖叫道,“他们不能让我们爱戴的沙皇退位!他是人民的父亲!”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这是个邪恶的谎言!”

门开了,格洛特往里面探了探头,显得很着急的样子。

碧抄起一只插着干草的日本花瓶往房间的另一头扔去。花瓶撞在墙上,碎了。

茉黛拍拍碧的肩膀。“好啦,好啦。”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自己很高兴沙皇被推翻,但也很同情碧,对她来说,原来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格洛特动了动手指,一个女仆随后走进屋子,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他指了指摔碎的花瓶,女仆便开始收拾那些碎片。

茶具摆在桌子上——茶杯、茶碟、茶壶、牛奶和奶油罐,还有一只糖碗。碧狠狠地把这些全都扫到地上。“那些革命者会把所有人都杀掉的!”

管家跪下身子开始收拾残局。

“不要胡思乱想了。”茉黛说。

碧哭道:“可怜的皇后!还有她的孩子!他们该怎么办?”

“你最好躺一会儿,”茉黛说,“走吧,我送你去房间。”她托着碧的胳膊肘,碧顺从地被带了出去。

“一切都完了。”碧抽泣着。

“没关系,”茉黛说,“也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艾瑟尔和伯尼两人正待在阿伯罗温,算是他们的蜜月。艾瑟尔饶有兴致地向伯尼展示她童年时常去的地方:矿井坑口、教堂和学校。她甚至带他到泰-格温里转了转——菲茨和碧都没在这儿——但她没带他去栀子花套房。

他们住在格里菲斯家,再次留宿在汤米的房间,省得回家去打搅外公。他们正坐在格里菲斯太太的厨房里聊天,这时,她那位无神论的革命社会主义者丈夫莱恩挥着手里的报纸闯了进来。“沙皇退位了!”他说。

他们又是欢呼又是拍巴掌。一个星期以来,彼得格勒发生骚乱的消息时有报道,艾瑟尔一心盼着最后的结局。

伯尼问:“谁接管了政权?”

“利沃夫王子领导的临时政府。”莱恩说。

“这么说,社会主义并没有获得全面胜利。”伯尼说。

“是的。”

艾瑟尔说:“高兴点儿,你们这些男人,事情总得一步步来!我们去双冠庆祝一下。我让庞蒂太太照看一会儿劳埃德。”

两个女人戴上帽子,然后大家一起去了酒吧。不到一个小时,里面便挤满了人。艾瑟尔惊讶地发现她的父母也走了进来。格里菲斯太太也看见了,说:“天啊,他们到这儿来干吗?”

几分钟后,艾瑟尔的父亲站在一把椅子上,要大家安静下来:“我知道你们在这里看到我有些吃惊,但特殊场合需要特别的行动。”他举着一只粉色的酒杯向所有人示意,“我并未改变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老板好心给了我一杯自来水。”人们都笑了起来。“我来这儿与我的邻居们分享在俄国赢得的胜利。”他举起酒杯,“为了革命,干杯!”

人们欢呼,干杯。

“好啊!”艾瑟尔说,“爸爸进了酒吧!我从没想过会看到这一天。”

在约瑟夫・维亚洛夫位于布法罗的超级现代化的草原式别墅里,列夫・别斯科夫从酒柜里取出酒来为自己斟上。他已经不再喝伏特加了。跟富有的岳父一块生活,培养了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品味。他喜欢美国人喝威士忌加冰块的方式。

列夫不喜欢跟姻亲住在一起。他更想和奥尔加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但奥尔加喜欢现在这样,所有的花销都由她父亲负担。列夫还没有能力,在此之前他只能困在这里。

约瑟夫正在看报,莉娜在一边缝纫。列夫朝他们举起酒杯。“革命万岁!”他炫耀似的说。

“你说话小心点儿,”约瑟夫说,“这对生意没好处。”

奥尔加走了进来:“给我倒杯雪利酒,亲爱的。”

列夫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喜欢差遣他做事,当着她父母的面他又无法拒绝。他倒了一小杯甜雪利酒递给她,就像一个侍者那样鞠了一躬。她娇滴滴地笑着,没看出这里头的讽刺。

他喝了威士忌,品味着那火辣辣的味道。

维亚洛夫太太说:“我真为可怜的皇后和她的那些孩子发愁。他们该怎么办呢?”

约瑟夫说:“他们统统会被暴徒杀掉,我一点也不惊讶。”

“真是太可怜了。沙皇做了什么,让革命者这么痛恨?”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列夫知道自己最好闭嘴,但他控制不住,恰好又有威士忌壮胆,“我十一岁的时候,在我母亲工作的工厂举行了罢工。”

维亚洛夫太太责备地嘘了一声。她不相信罢工这种事情。

“警察把罢工者的孩子全都围堵在一起。那情形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当时吓坏了。”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维亚洛夫太太说。

“警察把我们这些人一顿痛打,”列夫说,“用警棍打我们的屁股。就是要给我们的父母一点儿颜色看看。”

维亚洛夫太太脸都白了。她最受不了有人虐待孩子或动物。

“沙皇和他的政权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母亲,”列夫说着,摇晃着杯子,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所以我要敬革命一杯。”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格斯?”威尔逊总统说,“你是这儿唯一真正到过彼得格勒的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讨厌像国务院官员一样说话,但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格斯说。

总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正在椭圆办公室,威尔逊坐在办公桌后面,格斯在桌前。“说说看,”威尔逊说,“猜一猜俄国人会不会退出战争?这是今年最重要的问题。“

“好吧。所有新政府的部长都属于某个冠以社会主义和革命这种可怕名称的政党,但实际上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商人和专业人士。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赋予他们自由,以促进工业和商业。但民众想要的是面包、和平还有土地——工人要面包,士兵要和平,农民要土地。这些诉求对利沃夫和克伦斯基这类人毫无吸引力。现在来回答您的问题,我觉得利沃夫的政府将尽力逐步作出改变。特别是他们将继续这场战争。但工人不会满意。”

“最后谁会赢呢?”

格斯回忆起他访问圣彼得堡时,在摇摇欲坠、肮脏不堪的普梯洛夫机械厂铸造车间一个人向他展示浇铸机车车轮的情形。后来,格斯又看到那个男人跟一名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大打出手。他记不得这个男人的名字,但至今清楚记得他的长相——宽宽的肩膀和强有力的胳膊,还有那根残缺的手指,不过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对燃烧着怒火的蓝眼睛,表情中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决心。“最后的赢家是俄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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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国

杜瓦家
卡梅伦・杜瓦,参议员

乌苏拉・杜瓦,其妻

格斯・杜瓦,他们的儿子
维亚洛夫家
约瑟夫・维亚洛夫,商人

莉娜・维亚洛夫,其妻

奥尔加・维亚洛夫,他们的女儿
其他
罗莎・赫尔曼,记者

查克・迪克森,格斯上学时的朋友

玛伽,夜总会歌手

尼克・福尔曼,小偷

伊利亚,恶棍

西奥,恶棍

诺曼・尼尔,心术不正的会计

布莱恩・霍尔,工会领导人
真实的历史人物
伍德罗・威尔逊,第二十八届总统

威廉・詹宁斯・布赖恩,国务卿

约瑟夫・丹尼尔斯,海军部长
英格兰和苏格兰 菲茨赫伯特家
菲茨赫伯特伯爵,称为菲茨

伊丽莎维塔公主,称为碧,其妻

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菲茨的妹妹

荷米亚女勋爵,称作赫姆姑妈,他们的穷姑妈

苏塞克斯公爵夫人,他们的富姑妈

格列尔特,比利牛斯山犬

格洛特,菲茨的管家

桑德森,茉黛的女仆
其他
米尔德里德・帕金斯,艾瑟尔・威廉姆斯的房客

伯尼・莱克维兹,独立工党阿尔德盖特分部书记

宾・韦斯特安普敦,菲茨的朋友

劳瑟侯爵,被茉黛拒绝的求婚者

阿尔伯特・索尔曼,菲茨的经纪人

艾伦・泰特,乔治五世的侍从

格林沃德医生,婴儿诊所的志愿者

约翰尼・雷马克勋爵,陆军部副部长

哈维上校,约翰・弗伦奇爵士的助手

穆雷中尉,菲茨的助手

曼尼・利托夫,工厂厂主

乔克・里德,阿尔德盖特独立工党的出纳

杰妮・麦卡利,军人的妻子
真实的历史人物
国王乔治五世

玛丽皇后

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称作“c”,特勤局对外处主任(后为军情六处)

爱德华・格雷爵士,国会议员,外交大臣

威廉・蒂勒尔爵士,格雷的私人秘书

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劳埃德・乔治的情妇

温斯顿・丘吉尔,国会议员

h.h.阿斯奎斯,国会议员,首相

约翰・弗伦奇爵士,英国远征军司令
法 国
姬妮,酒吧女郎

迪皮伊上校,加利埃尼将军的助手

卢索尔将军,霞飞将军的助手
真实的历史人物
霞飞将军,法军总司令

加利埃尼将军,巴黎卫戍司令
德国和奥地利 冯・乌尔里希家
奥托・冯・乌尔里希,外交官

苏珊・冯・乌尔里希,其妻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他们的儿子,德国驻伦敦大使馆武官

葛丽泰・冯・乌尔里希,他们的女儿

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伯爵,沃尔特的隔代堂兄,奥地利驻伦敦大使馆武官
其他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德国驻伦敦大使馆文化文官

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葛丽泰的好友

真实的历史人物

卡尔・里希诺夫斯基亲王,德国驻伦敦大使

陆军元帅保罗・冯・兴登堡将军

陆军将军埃里希・鲁登道夫

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德国首相

阿瑟・齐默尔曼,德国外长
俄 国 别斯科夫家
格雷戈里・别斯科夫,铸造工

列夫・别斯科夫,马夫
普梯洛夫机械厂
康斯坦丁,车工,布尔什维克讨论组主席

伊萨克,足球队长

瓦莉娅,女工,康斯坦丁的母亲

谢尔盖・卡宁,铸造车间监工

马克拉柯夫伯爵,董事
其他
米哈伊尔・平斯基,警察

伊利亚・科兹洛夫,其搭档

尼娜,碧公主的女仆

安德烈王子,碧的哥哥

卡捷琳娜,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

米什卡,酒吧老板

特罗菲姆,歹徒

菲奥多尔,腐败的警察

斯比利亚,“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乘客

雅科夫,“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乘客

安东,俄国驻伦敦大使馆职员,也是德国间谍

大卫,犹太士兵

加弗立克中士

托姆恰克少尉
真实的历史人物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人

莱昂・托洛茨基,苏维埃革命战争委员会主席
威尔士 威廉姆斯家
大卫・威廉姆斯,工会领导人

卡拉・威廉姆斯,其妻

艾瑟尔・威廉姆斯,他们的女儿

比利・威廉姆斯,他们的儿子

外公,卡拉的父亲

格里菲斯家

莱恩・格里菲斯,无神论者,马克思主义者

格里菲斯太太

汤米・格里菲斯,莱恩的儿子,比利・威廉姆斯的好友
庞蒂家
米妮・庞蒂太太

朱塞佩・庞蒂,其长子,小名“乔伊”

乔凡尼・庞蒂,其次子,小名“乔尼”
矿工
大卫・克兰普顿,外号“戴哭宝”

哈利・休伊特,外号“板油”

约翰・琼斯,外号“小店”

戴・肖普,屠夫之子

帕特・教皇,井底把钩工

米奇・教皇,帕特的儿子

戴・泼尼斯,马夫

伯特・摩根
煤矿管理者
珀西瓦尔・琼斯,凯尔特矿业公司董事长

马尔德温・摩根,煤矿董事

里斯・普莱斯,煤矿董事助理

亚瑟・卢埃林,外号“斑点”,煤矿职员
泰-格温雇员
皮尔,仆役长

杰文斯夫人,女管家

莫里森,男仆
其他
戴・穆克,卫生工作者

戴・泼尼斯太太

罗利・休斯太太

汉威尔・琼斯太太

列兵乔治・巴罗,b连

列兵罗宾・莫蒂默,被革职的军官,b连

列兵欧文・贝文,b连

以利亚・琼斯中士,外号“先知”,b连

詹姆斯・卡尔顿-史密斯少尉,b连

格温・埃文斯上尉,a连

罗兰・摩根少尉,a连
真实的历史人物
大卫・劳埃德・乔治,国会自由党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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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1917年4月
早春的一天,风和日丽,沃尔特与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在她父母位于柏林的别墅花园中散步。房子很气派,花园非常大,里面还有网球馆、打保龄球的草坪、驯马的骑术学校,以及一个有秋千和滑梯的儿童游乐场。沃尔特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以为这里就是天堂。但眼下它不再是一个田园诗般的游乐场了。除了实在太老的马,其他马匹都被军队征收了。一群小鸡在露台宽阔的石板上乱啄乱刨。莫妮卡的母亲还在网球馆里养了一头猪。山羊正在啃食保龄球草坪,据说伯爵夫人亲自给它们挤奶。

不过,老树即将萌发新叶,阳光正明媚,沃尔特穿着背心和衬衫,把外套搭在肩膀上——这个样子肯定会让他母亲不快,但她眼下待在屋里,正跟伯爵夫人聊天。他的妹妹葛丽泰刚才还跟着他们一起溜达,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了——这又会让母亲大为不悦,至少理论上如此。

莫妮卡有一只叫皮埃尔的狗。这是只纯种狮子狗,腿很长,十分优雅,浑身长着铁锈色的卷毛,还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让沃尔特感觉它有点儿像莫妮卡,当然她更美。

他很欣赏她对待这只狗的方式。她不像小姑娘一样宠着它,也不乱喂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跟它说话。她只是让它跟在她的脚边,偶尔扔一只旧网球让它去捡。

“俄国人真是让人失望。”她说。

沃尔特点了点头。利沃夫王子的政府宣布他们将继续战斗。德国的东部战线并没有得到缓解,也就无法支援法国战场。战争还会拖下去。“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利沃夫政府垮台,政权由和平派接管。”沃尔特说。

“有这种可能吗?”

“这很难说。左翼革命者们还在要求面包、和平与土地。政府已承诺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制宪议会,但谁会赢呢?”他拿起一根树枝为皮埃尔扔出去。狗飞奔过去捡,然后自豪地把树枝叼了回来。沃尔特弯腰拍拍它的头,直起身时发现莫妮卡跟他靠得很近。“我喜欢你,沃尔特,”她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他,“我觉得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他也有同感,并且心里清楚,如果现在吻她,她会同意的。

他往旁边迈了一步。“我也喜欢你,”他说,“我还喜欢你的狗。”他笑了笑,显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但他还是看出她受了伤害。她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作为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刚才她的表现已经算非常大胆了,可他拒绝了她。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莫妮卡说:“我在想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的上帝,他想,她也太厉害了。“我没有秘密,”他撒了个谎,“你有吗?”

“没有值得一说的。”她伸手把某个东西从他肩膀上拂掉,“一只蜜蜂。”她说。

“今年的蜜蜂太早了。”

“也许夏天会提前一点儿。”

“气候还不太暖和。”

她装作打了个冷战:“没错,真是挺冷的。你能为我拿条披肩来吗?去厨房里问问仆人就行,她会给我找一件的。”

“没问题。”天气并没有那么冷,但一位绅士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即使是随口一说。她肯定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朝房子那边走去。他必须回绝她的示爱,但这伤害了她,也让他很难过。两人的母亲说得不错,他们很般配,因此莫妮卡弄不清为什么他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他走进屋子,沿着后楼梯到了地下室,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裙、戴了蕾丝帽的老年女佣。随后她便出去找披肩了。

沃尔特在大厅等着。房子里的装饰是时下最流行的新艺术风格。目前,新艺术已经取代了沃尔特父母喜爱的洛可可风,那种华丽柔和的色彩很适合装点光线明亮的房间。柱廊大厅则满眼都是冷灰色的大理石和蘑菇色的地毯。

他仿佛觉得茉黛远在百万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星球,让他无法企及,因为战前的那个世界已一去不返。他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过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他很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尽管她并未从他的心中褪去——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共同分享的激情时刻,但他苦恼地发现自己已不太回忆得起和她相处时的细枝末节——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们在什么地方亲吻,手牵着手吗?还有,他们在那些总是十分近似的聚会上碰面时,吃的、喝的是什么,都聊了些什么话题?有时他脑子里划过那种念头,仿佛这场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让他们离异。但他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这种不忠是可耻的。

用人给他拿来一条黄色的羊绒披肩。他回到莫妮卡身边,她正坐在一根树桩上,皮埃尔卧在她脚边。沃尔特把披肩递过去,看她围在肩膀上。披肩的颜色十分合适,让她眼睛闪闪发亮,皮肤也焕发出熠熠光彩。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伸手把他的钱包递给他。“这一定是从你外衣里掉出来的。”她说。

“哦,谢谢你。”他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那件外套依然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听你的。”

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也许她只是决定要放弃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事?

他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钱包真的是从他外衣里掉出来的,还是她有意偷走的,就像扒手那样,就在她从他肩头掸掉那只可能并不存在的蜜蜂那会儿?“莫妮卡,”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你翻了我的钱包?”

“你说你没有秘密。”她的脸腾地红了。

她一定看见了那张他随身带着的剪报——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如果是真的,你可就太没礼貌了。”他气愤地说。他主要是生自己的气。他不应该留着这张容易被人当作罪证的照片。如果莫妮卡能明白它所代表的含义,那么别人也一样。他会因此身败名裂,被踢出部队。他有可能被控犯了叛国罪,甚至会被枪毙。

他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扔掉这张剪报。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跟茉黛有关的东西。

莫妮卡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这辈子从未做过这种事,我很惭愧。但你应该看出我是多么绝望。哦,沃尔特,我可以非常容易地爱上你,而你也是,我看得出来,你的眼神,你看我时的微笑都证明了这一点。可你什么都不说!”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这一切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真的很抱歉。”他不再愤怒。现在她已经不顾礼数,向他完全敞开心扉。他非常难过,为她,也为他们两个。

“我只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回避我。当然,现在我懂了。她很漂亮。甚至可以说跟我有点像。”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但她赶在我前面发现了你,就是这样。”她用那双看透一切的琥珀般的双眸凝视着他,“我想,你们大概已经订婚了。”

他无法对一个如此坦诚的人说谎,只好沉默不语。

他的犹豫让她明白过来:“哦,我的老天!”她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对不对?”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如果被发现的话,我就有大麻烦的。”

“我知道。”

“你能保守这个秘密的,对吗?”

“这还要问吗?”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永远不会吐露一个字。”

“谢谢。我知道你会信守诺言。”

她扭过头去,强忍着泪水:“我们进去吧。”

进了大厅,她说:“你先走。我必须去洗洗脸。”

“好。”

“我希望……”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希望她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她低声说完,飞快地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沃尔特穿上外套,让自己恢复平静,然后踏上大理石楼梯。客厅也是同样简朴的风格,用浅色的木料和蓝绿色的窗帘做装饰。他觉得莫妮卡的父母比他的父母更有品味。

母亲一见到他便知道出事了。“莫妮卡呢?”她严厉地问。

他朝她一扬眉毛。她明知答案很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却还这么问,显然是紧张过度。他平静地说:“她过会儿就来。”

“看看这个,”父亲挥了挥手里的纸说,“齐默尔曼的办公室刚送来的,要征求我的意见。那些俄国革命者想要穿越德国。简直是胆大包天!”他刚喝了几杯荷兰杜松子酒,情绪激动。

沃尔特礼貌地说:“到底是哪些革命者,父亲?”他心里并不在乎,但很庆幸有个机会转移话题。

“在苏黎世的那些!马尔托夫和列宁那帮人。现在的俄国大概言论还算自由,因为沙皇已经被废黜,所以他们想回家。但他们回不去。”

莫妮卡的父亲康拉德・冯・德・赫尔巴德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也是。要从瑞士去俄国就必须经过德国——其他任何陆路通道都要穿越战场。但现在还有客轮从英国横跨北海去瑞典,是这样吧?”

沃尔特说:“是的,但他们不会冒险经过英国。英国扣留了托洛茨基和布哈林。换了法国或意大利的话就更糟了。”

“所以说,他们完蛋了!”奥托十分得意地说。

沃尔特问:“您会给齐默尔曼外长提什么建议,父亲?”

“当然是拒绝。我们绝不容许这帮垃圾污染我们的民众。谁知道这帮恶魔会在德国惹出什么乱子?”

“列宁和马尔托夫……”沃尔特若有所思,“马尔托夫是孟什维克,但列宁是布尔什维克。”德国情报机构对俄国革命者一直保持浓厚的兴趣。

奥托说:“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社会主义者,革命党人,他们全都一样。”

“不,他们不一样,”沃尔特说,“布尔什维克最厉害。”

莫妮卡的母亲兴致高昂地说:“那就更有理由不让他们踏进我们的国家了!”

沃尔特装作没听见:“更重要的是,流亡海外的布尔什维克比国内的更激进。彼得格勒的布尔什维克支持利沃夫王子的临时政府,但他们在苏黎世的同志们不支持。”

他的妹妹葛丽泰说:“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沃尔特当然知道。他读过在瑞士的德国间谍发回的情报,他们在那儿拦截了革命者的邮件。但他说:“列宁前几天在苏黎世发表过讲话,表示断绝与临时政府的一切关系。”

奥托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康拉德・冯・德・赫尔巴德很有兴趣,他坐在椅子上向前探了探:“你是怎么想的,年轻人?”

沃尔特说:“我们拒绝革命者经过德国,就等于是保护俄国不受颠覆思想的威胁。”

母亲有些糊涂了:“请解释一下你的话。”

“我建议我们要帮助这些危险人物回国。他们一回国,要么会试图破坏现有的政府,削弱其战争实力,要么就取得政权,促成和平。无论哪种,对德国都有好处。”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琢磨着他这话的含义。最后奥托大声笑了起来,拍了拍手。“不愧是我的儿子!”他说,“看来多少还是受到我的影响了!”

我最亲爱的:

苏黎世是一座寒冷的水滨城市。

沃尔特写道,

不过阳光正在湖面上跳舞,周围的山坡绿树成荫,阿尔卑斯山遥遥相望。这里的街道像画出来的格子,条条笔直——瑞士人简直比德国人还要讲究条理!我真希望你能来这儿,我亲爱的朋友,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希望身边有你相伴!!!

这些感叹号有意让邮政检查员觉得写信的人是个易激动的女孩子。尽管沃尔特身在中立国瑞士,但他依然十分小心,让这封信的内容看不出写信人或收信人到底是谁。

不知你是否因依旧单身未婚而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从而深受困扰。你是那么漂亮,那么令人心动。我也感受到同样的困境,当然,我既无美貌又不动人,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表露爱意。我母亲为我挑选了成婚的配偶,那是我妹妹的一位密友,我早就认识,也很喜欢。这段时间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也害怕这个人最后会发现我已经有了这段排除婚姻的友谊。不过,我相信我们的秘密还没有被外人知悉。

如果检查员读到这儿,就会明白这封信是一位女同性恋写给她的情人的。在英国,任何读到这封信的人都会得出这一结论。这不要紧,对茉黛来说,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到了二十六岁还保持单身,无疑已经让人怀疑她的萨福倾向。

几天后我就要动身去斯德哥尔摩了,那又是一个寒冷的水滨城市。到时候,你可以把信寄到那儿的大酒店。

瑞典跟瑞士都是中立国家,跟英国有邮政往来。

我期盼着得到你的音讯!!!

在这之前,我无比亲爱的,

请牢记你的爱——

沃尔特劳德。

1917年4月6日,星期五,美国在这一天向德国宣战。

沃尔特早就料到了,但仍然感觉挨了重重一击。美国富有,强大,又是一个民主国家——他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敌人。唯一的希望就是俄国立刻崩溃,让德国有机会赶在美国组建起武装之前赢得西部战线的胜利。

三天后,三十二位流亡的俄国革命者在苏黎世的扎林格霍夫酒店会合——有男有女,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四岁的男孩名叫罗伯特。他们从酒店出发,一路步行,抵达了火车站的巴洛克式拱门,然后一起乘坐火车回国了。

沃尔特一直担心他们不会回去。孟什维克的领袖马尔托夫拒绝在没有收到彼得格勒临时政府的许可前离开——一个革命者的态度竟然如此恭顺,显得有些奇怪。许可一直没有签发,但列宁跟其他布尔什维克无论如何都要走。沃尔特生怕路上遇到什么阻碍,亲自陪同他们去了河畔的车站,跟他们一道坐上火车。

这是德国的一件秘密武器,沃尔特暗想,三十二名想要搞垮俄国政府的反抗者、边缘人,上帝来帮助我们了。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那位被称作列宁的人,现年四十六岁。个子很矮,人很结实,他衣着整洁,却有失优雅,因为过于忙碌,没时间打扮自己。他曾有过一头红发,但很早就开始谢顶,现在头顶亮闪闪的,周围是一圈发育不良的毛发,下巴上留着一撮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姜黄色中夹杂着灰白。初次见面时,沃尔特觉得这人没什么特别,既没有出众的相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沃尔特扮作一个外交部的低级职员,受命为这些布尔什维克穿过德国返乡做具体的安排。列宁评估似的盯着他,显然在猜测他实际上是某个情报人员。

他们前往边境地带的沙夫豪森,在那儿换乘德国的火车。这些人一直住在瑞士的德语区,因此都能说几句德语。列宁本人的德语还不错。沃尔特看出他是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也说得过去,还能用古希腊语读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对列宁来说,捧着一本外语词典坐上一两个小时是最理想的休息。

在戈特马丁根,他们又换了一列火车,上面装了一节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密封车厢,好像他们是传染病携带者。四个门中三个都是锁死的。第四个门旁边是沃尔特的包厢。这不过是为了安慰过分焦虑的德国当局,实际上毫无必要——俄国人根本没想逃跑,他们一心想着回家。

列宁和他的妻子娜佳有一个单独的包厢,其他的都是四人挤一间。所谓的平均主义看来也不过如此,沃尔特觉得有些讽刺。

当火车从南向北穿越德国,沃尔特渐渐感觉到列宁平淡外表下的人格力量。列宁对吃的、喝的、住的,甚至钱财全无兴趣。所有时间都消耗在政治上。他总在争论各种政治问题,写政治文章,一边思考一边做政治笔记。争论中,沃尔特发现列宁总是比他的战友们更见多识广,也比他们更加深思熟虑,除非讨论的问题跟俄国或政治无关,这种时候他就插不上嘴了。

他是一个很煞风景的人。第一天晚上,戴眼镜的年轻人卡尔・拉狄克在隔壁的包厢里讲笑话:“有个人因为说了‘尼古拉是白痴’这句话而被逮捕。他跟警察说,‘我说的是另一个尼古拉,不是指我们敬爱的沙皇。’警察说,‘你撒谎!如果你说白痴,你显然指的是沙皇!’”拉狄克的同伴们大声笑了起来。列宁从他的包厢里出来,板着脸厉声命令他们安静。

列宁不喜欢吸烟。三十年前,在他母亲的坚持下他自己把烟戒掉了。为了对他表示尊重,其他人在车厢尽头的厕所里吸烟。三十二个人只有这么一个厕所,因此总是有人排队、争吵。列宁动用他超群的智力解决这一难题。他裁了一些纸片,给每人发了两种券,一种用于正常使用厕所,另一种面值较小的用于吸烟。这个办法减少了排队现象,结束了争吵。沃尔特觉得很有趣。这种券很有效,人人都满意了。但没有经过讨论,也没有尝试集体决策。在这些人之中,列宁是一个仁慈的独裁者。如果他真的大权独揽,会用同样的方式管理大俄帝国吗?

不过,他有可能赢得权力吗?如果不能,沃尔特就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发现只有一种办法能加大列宁胜利的砝码,于是拿定主意放手一搏。

他在柏林下了火车,说自己还会回来陪俄国人最后一程。“别耽搁太久,”其中一个说,“我们一小时后就离开了。”

“我很快就回来。”沃尔特说。这列火车什么时候开车由沃尔特说了算,但俄国人不知道内情。

车厢停靠在波茨坦站的旁轨上,他只花几分钟就能从这儿走到柏林老城中心威廉大街76号的外交部。他父亲宽敞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沉重的红木书桌,墙上挂着皇帝的画像,还有一只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他收藏的陶瓷,包括他最近一次去伦敦时买下的那只十八世纪的米色水果钵。正如沃尔特所愿,奥托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列宁的信仰是毫无疑问的。”他喝着咖啡,向父亲说道,“他们已经在不改变俄国社会的情况下摆脱了压迫的象征——沙皇。但工人并未掌握权力,中产阶级仍然控制着一切。最重要的是,出于某种原因,列宁本人十分讨厌克伦斯基。”

“可他能够推翻临时政府吗?”

沃尔特无奈地摊开双手:“他非常聪明,意志坚定,是天生的领袖,除了工作以外,不做任何其他事情。但目前有十多个政党在争夺权力,布尔什维克只是其中小小的一支,无法预测到底哪个党派会拔得头筹。”

“所以,这一切努力有可能付之东流。”

“除非我们做点儿实事帮助布尔什维克获胜。”

“比如?”

沃尔特深吸了一口气:“给他们钱。”

“什么?”奥托被激怒了,“让德国政府把钱给社会主义革命者?”

“我建议先给十万卢布,”沃尔特沉着地说,“最好是十卢布的金币,如果你能搞到的话。”

“皇帝绝不会同意的。”

“一定要告诉他吗?齐默尔曼本人就有权批准这件事。”

“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确定吗?”

奥托盯着沃尔特,沉默了半晌,思考着。

然后他说:“我去问问他。”

经历了三天的旅程后,俄国人离开了德国。到萨斯尼茨后,他们买了维多利亚女王渡轮的船票,乘船横跨波罗的海前往瑞典南部。沃尔特与他们同行。这段航程颇为艰难,大家都晕船了,只有列宁、拉狄克和季诺维也夫在甲板上愤怒地争论着政治问题,似乎根本没留意到海上的汹涌浪涛。

他们乘坐通宵列车到达斯德哥尔摩,当地的社会主义者伯格马斯泰尔为他们准备了欢迎早餐,沃尔特住进了大酒店,满心希望有一封茉黛的来信在等着他。但他什么也没收到。

他很失望,恨不得一头栽进冰冷的海湾。这是他三年来唯一一次跟自己妻子沟通的机会,却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收到他的信了吗?

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折磨着他。她还在乎他吗?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也许她的生活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他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列宁被穿着入时的瑞典社会主义者拉狄克领着,不太情愿地去了pub百货公司的男装部。他脚上那双有平头钉的登山靴在俄国都过时了。列宁买了一件天鹅绒衣领的外套和一顶新帽子。拉狄克说,现在他至少穿得像一位带领自己民众的领袖了。

那天晚上,当夜幕降临后,俄国人登上了另一列火车前往芬兰。沃尔特打算就此跟这群人分手,但他还是送他们到了车站。开车前,他跟列宁单独见了一面。

他们坐在一节列车包厢里,昏暗的灯光照得列宁的秃顶幽幽发亮。沃尔特很紧张。他必须把握分寸,拿捏得当。绝不能乞求或请求,这一点他十分清楚。这种人也不能威胁恫吓,只有用冷酷无情的逻辑推理加以说服。

沃尔特已经把要说的话预先准备好了。“德国政府正在帮助你们返回祖国,”他说,“你知道我们这样做并非出自善意。”

列宁用一口流利的德语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认为这样做,就会对俄国造成损害!”他吼道。

沃尔特没有反驳:“可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帮助。”

“为了革命!这是判断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沃尔特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他砰的一声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里面有个伪装的隔层,你会在下面发现十万卢布的纸币和硬币。”

“什么?”列宁一贯沉着,但现在他显得十分吃惊,“这是干什么?”

“是给你的。”

列宁显然很不快。“是贿赂吗?”他气愤地说。

“当然不是,”沃尔特说,“我们没必要贿赂你。你们的目标与我们的一致。你呼吁推翻临时政府,结束这场战争。”

“那又怎么样?”

“这些钱用于宣传。传播你们的主张。这也正是我们想要传播的。让德国和俄国之间达成和平。”

“然后你们就可以赢得这场跟法国之间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战争!”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帮助你们并非出自善意——你也没指望我们那样做。一切都是现实政治,仅此而已。目前,你们的利益与我们相符。”

列宁脸上的表情就像当初拉狄克坚持让他去买新衣服那样。他不喜欢,但又不能否认它很有道理。

沃尔特说:“以后我们每个月都会给你同样金额的钱,只要你继续进行有效的和平运动。”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沃尔特说:“你说过,革命的成功是判断对与错的唯一标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应该收下这些钱。”

外面的站台上传来汽笛声。

沃尔特站了起来:“现在我必须走了。再见,祝你好运。”

列宁盯着地板上的箱子,没有回答。

沃尔特离开了车厢,走下火车。他转过身来,回头看了看列宁包厢的窗口。他猜测着那扇窗口会不会打开,然后手提箱从里面飞出来。

又是一阵汽笛声,车厢猛地一震,动了起来,车头吐着蒸汽,载着列宁和其他俄国流亡者,还有那笔巨资,一道缓缓驶出了车站。

沃尔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外面虽然寒冷,但他已是大汗淋漓。

沃尔特离开车站,沿着海滨回到大酒店。天色已晚,冷风从东边的波罗的海刮来。他成功收买了列宁,这件事本该让他欣喜不已,可他反倒有些颓唐。更让人郁闷的是,茉黛杳无音信。她没有写信给他,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他不该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可是他差点儿就爱上了莫妮卡,那么,茉黛也可能遇上相似的事。这让他不能不怀疑茉黛已经忘了他。

他决定今晚去喝酒买醉。

酒店前台有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条:“请去201房间,有人捎信给你。”他猜测一定是外交部的官员。也许他们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支持列宁。要是这样的话,他们来晚了一步。

他走上楼梯,拍了拍201房间的门。里面有个含混的声音用德语说:“谁?”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

“请进,门开着。”

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套房内点着蜡烛。“有人捎信给我?”他在昏暗中观察着。一个身影从椅子里站起来,是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但某种东西让他心头一紧。她转过脸来。

是茉黛。

他大张着嘴巴,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说:“你好,沃尔特。”

接着,她突然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他闻着那熟悉的气息,吻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他没有说话,怕会哭出来。他紧紧抱着她,让她贴着自己的身体,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她,三年来,他一直苦苦渴望拥抱、抚摸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殷切地盯着她的脸。她没变,却又有所不同——更瘦了,双眼下面多了淡淡的细纹,从前没有,但那目光仍像以前那样亲切,动人,伶俐且睿智。

她用英语说:“‘他一眨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描摹下来似的。[1]’”

他笑了。“我们可不是哈姆雷特和奥菲莉娅,所以,请别去修道院。”

“我亲爱的上帝,我真想你啊。”

“我也想你。我一直盼着回信——可最后盼来了你!你到底想了什么办法?”

“我跟护照管理处说我打算采访斯堪的纳维亚的政治家,跟他们探讨一下妇女选举权的问题。后来我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内政部长,就向他吹了吹耳边风。”

“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这里有客轮啊。”

“但是非常危险,我们的潜艇会击沉所有船只。”

“我知道。我必须铤而走险。我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又开始哭起来。

“咱们先坐下。”他依旧挽着她的腰,带她走向屋子另一头的沙发。

“不,”没等他们坐下,她便说道,“战争之前我们就等了很长时间,”她拉着他的手,领着他穿过内门进了卧室,壁炉里的圆木噼啪作响,“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到床上来吧。”

4月16日星期一的晚上,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作为彼得格勒苏维埃的代表团成员去芬兰车站迎接列宁回国。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列宁,除去仅有的几个月,列宁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一直流亡国外。他离开祖国的那年,格雷戈里刚满十一岁。不过,他知道列宁很有名,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也跟他一样仰慕这位领袖,他们聚集在车站外迎接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格雷戈里心里纳闷。也许他们也像他一样对临时政府不满,不相信那些中产阶级部长,为无止无休的战争感到愤怒。

芬兰站位于维堡区,靠近纺织厂和第一机枪团的兵营。广场上的人密密麻麻。格雷戈里觉得不会发生叛乱事件,但他还是让伊萨克带了几个分队、几辆装甲车负责站岗,以防万一。车站的屋顶上有探照灯,有人负责操控,让灯光打在黑压压的人群上。

车站里站满了工人和士兵,所有人都拿着红旗和横幅。一支军乐队在演奏。午夜前二十分钟,两队水手在站台上列成仪仗队。苏维埃派出的代表团在大候车室里闲逛着,这里从前是接待沙皇和皇室成员的地方。格雷戈里跟着人群上了站台。

午夜已过,康斯坦丁指着铁路线的另一端,格雷戈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远处一列火车的亮光。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列车喷着黑烟驶入车站,嘶嘶叫着停了下来。车头涂着“293”这个号码。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结实的男人下了车,穿着双排扣羊毛大衣,戴着小礼帽。格雷戈里觉得这人不可能是列宁——他肯定不会穿资产阶级的衣服吧?一个年轻女子走过去递上一束鲜花,他不情愿地皱了皱眉,接了下来。这人的确是列宁。

他的身后是列夫・加米涅夫,布尔什维克党中央派他去边境迎接列宁,以防出现问题,尽管列宁入境十分顺利。现在,加米涅夫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们该去皇家候车室。

列宁相当粗鲁地转身背对着加米涅夫,对水手们致辞。“同志们!”他喊道,“你们被欺骗了!你们掀起了一场革命,但临时政府的那帮叛徒从你们手里偷走了革命成果!”

加米涅夫脸色刷白。几乎每一位左派都坚持同一个政策,那就是支持临时政府,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格雷戈里很兴奋。他不相信资产阶级民主。1905年沙皇承认的议会是一场骗局,当动乱结束,人们都回去干活以后,它就丧失了任何权力。这个临时政府也是同样的套路。

现在终于有人有胆量说出这样的话了。

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跟着列宁和加米涅夫走进接待室。他们身后的人群也尾随而至,直到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那位秃头鼠脸的尼古拉・施凯泽迎上前来。他摇着列宁的手说:“以彼得格勒苏维埃和革命的名义,我们欢迎你回到俄国。但是……”

格雷戈里朝康斯坦丁扬了扬眉毛。这个“但是”似乎说早了,放在欢迎词中不太合适。康斯坦丁耸了耸他枯瘦的肩膀。

“但是我们相信,现在,革命民主派的主要任务是保卫我们的革命,防范一切打击……”施凯泽顿了顿,然后加重了语气,“无论是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康斯坦丁低声说:“这不是欢迎,这是警告。”

“我们相信,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杜绝分裂,各个革命者组织保持团结。我们希望你们与我们保持协调一致,努力实现这些目标。”

代表团里有人礼貌地鼓了几下掌。

列宁停顿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他看了看身边的面孔,又望了一眼装饰华丽的天花板。然后,似乎有意侮辱施凯泽,背对着他跟人群说话。

“同志们,战士、水兵和工人们!”他刻意将中产阶级的国会议员排除在外,“我向你们这支世界无产阶级大军的先锋队致敬。今天,或者明天,所有的欧洲帝国主义就有可能崩溃。你们掀起的革命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万岁!”

人们欢呼着。格雷戈里吃了一惊。他们刚完成彼得格勒的革命,结果如何仍存在疑问。他们怎么可能去思考世界革命?但不管怎样,这个想法也激励了他。列宁是对的,所有人都应该去反抗所谓的主人,他们让那么多人白白死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列宁大步流星离开代表团,走上了广场。

等在那里的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伊萨克的部队将列宁抬上一辆装甲车的加固车棚上。探照灯对准了他。他脱下了帽子。

他的声音是一种单调的咆哮,但他的话让人兴奋。“临时政府背叛了革命!”他喊道。

人们欢呼起来。格雷戈里很惊讶,竟有这么多人跟他的看法相同。

“这场战争是掠夺性的帝国主义战争。我们不愿参与可耻的帝国主义屠杀。推翻资产阶级,我们便会取得民主的和平!”

这些话引起了更加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们不要一个资产阶级议会的谎言和欺诈!政府唯一可能的形式是工人代表的苏维埃。所有银行必须被接管,由苏维埃掌控。所有私人土地必须没收。所有军队的军官必须重新选举!”

这正是格雷戈里期望的,他欢呼起来,跟人群里几乎所有的人一道挥着手臂。

“革命万岁!”

人们疯狂地叫喊着。

列宁从车棚上跳下来,钻进一辆装甲车。车缓慢开动。人群包围着车子,跟着它往前走,挥舞着红旗。军乐队加入到行列中,奏起一首进行曲。

格雷戈里说:“他才是我需要的人!”

康斯坦丁说:“也是我需要的。”

他们紧跟着队伍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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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1917年5月至6月
白天,布法罗的蒙特卡洛夜总会显得寒酸破旧,但列夫・别斯科夫还是喜欢这里。门框的油漆脱落了,房间内饰污迹斑斑,地毯上到处扔着烟头。尽管如此,列夫还是把这里看作人间天堂。他走进门,吻了一下衣帽间的女孩,给了看门的一支雪茄,告诉酒保搬箱子时要小心。

夜总会经理的工作很适合他。他的主要职责是确保没有人偷东西。他自己就是个贼,因此十分清楚该从哪里下手。此外,也就是时常留意酒吧后面是否还有足够的酒水,保证舞台上有个体面的乐队。除了他的工资,他还能免费享用各种香烟和酒,只要不喝趴下就行。他总是穿一套正式晚装,觉得自己像个王子。约瑟夫・维亚洛夫让他一个人管理这块地方。只要有利润进账就行,他的岳父对夜总会的其他事情全无兴趣,只是偶尔带上几个亲信来这儿看一场表演。

列夫眼下只有一件麻烦事——他的妻子。

奥尔加变了。1915年夏天,她一连几个星期性欲旺盛,总是渴望他的身体。但现在他明白那只是一时兴起。结婚以后,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讨她喜欢。她让他每天洗澡,用牙刷,不许他放屁。她不喜欢跳舞、喝酒,还让他不要吸烟。她从不来夜总会。他们分床睡了。她把他称作下等人。“我就是下等人,”有一天他对她说,“所以我才是个司机。”她继续表示不满。

于是,他便雇佣了玛伽。

他的旧情人正站在舞台上,与乐队排练着一首新曲子,另有两个戴头巾的黑人妇女在擦桌子扫地。玛伽穿着一件紧身连衣裙,涂了红色唇膏。列夫给了她一份跳舞的工作,但心里并不清楚她行不行。结果她简直就是明星。现在她正在引吭高歌,那首歌充满暗示,诉说着整晚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心情。

我虽焦虑难耐

但这份期待

让我们的感情愈发炽热

直到他终于到来

列夫很清楚她的意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唱完。她走到台下,吻了吻他的脸颊。他拿了两瓶啤酒,跟她进了更衣室。“这首歌太棒了。”他说着,走进门来。

“谢谢你。”她把瓶子凑近嘴巴,歪头喝着。列夫盯着瓶嘴上的两瓣红唇。她一下喝掉半瓶,发现他在盯着自己,便咽了一口,笑道:“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来了?”

“你说得没错。”他抱住她,双手抚摸着她的身体。过了几分钟,她跪了下来,解开他的裤子,把他的家伙儿塞进了嘴里。她很熟练,是他感觉最棒的一次。她如果不是真的很享受,那么她的演技就太好了。他闭上眼睛,愉快地呻吟着。

房门一开,约瑟夫・维亚洛夫走了进来。

“所以说这是真的了!”眼前的一切让他勃然大怒。

他的两个打手——伊利亚和西奥也跟着进来。

列夫被吓得半死。他急忙扣上裤子,连声道歉。

玛伽迅速站起来,擦了擦嘴抗议道:“这是我的更衣室!”

维亚洛夫说:“这是我的夜总会。不过你也待不了多久了。你被解雇了。”他转身对着列夫:“你娶了我女儿,就不能跟帮佣的干。”

玛伽挑衅似的说:“他没跟我干,维亚洛夫,你没看见?”

维亚洛夫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她叫了一声,向后倒去,嘴唇流出血来。“你已经被解雇了,”他对她说,“滚。”

她抓起手袋离开了。

维亚洛夫看着列夫:“你个浑蛋,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吗?”

列夫说:“对不起,爸爸。”他很害怕他的岳父。维亚洛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得罪了他,被鞭打、被弄残或者被杀掉都有可能。他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害怕法律。在他的世界里,他像沙皇一样随心所欲。

“别告诉我这是第一次,”维亚洛夫说,“自从我让你管这个地方,就一直听到各种传言。”

列夫没说什么。传言是真的。以前还有过别人,自从雇了玛伽就只跟她了。

“我要让你活动一下。”维亚洛夫说。

“什么意思?”

“我要把你从夜总会弄出去。他妈的,这里女人太多。”

列夫感到不安。他喜欢蒙特卡洛。“要我干什么呢?”

“我在海港有个铸造厂。那里没女工。现在经理生病住院。你去那儿给我盯着点儿。”

“铸造厂?”列夫感到不可思议,“我去那儿?”

“你以前在普梯洛夫的厂里干过。”

“那是在马厩!”

“还在煤矿待过。”

“一样的工作。”

“所以你熟悉环境。”

“我不喜欢。”

“我问你喜不喜欢了吗?上帝啊,我刚刚逮到你脱了裤子干那种事。这样就算你走运了。”

列夫闭上了嘴。

“出去,上车。”维亚洛夫说。

列夫离开更衣室,穿过夜总会,维亚洛夫跟在后面。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再也回不来了。酒保和衣帽间的女孩愣在那里,感觉有什么不对。维亚洛夫对酒保说:“伊万,今晚由你负责。”

“是的,老板。”

维亚洛夫的派克特双六等候在路边。一个新司机骄傲地站在旁边,这小伙子来自基辅。看门人匆忙跑过去,为列夫打开后门。至少我还坐在后座,列夫想。

他的日子过得不比俄国贵族差,他提醒自己要知足。他和奥尔加还住在草原式别墅,位于育儿室一侧的大房子里。富有的美国人不像俄国人那样雇很多仆人,但他们的房子比彼得格勒宫殿还要干净明亮。他们有现代化的浴室、冰箱、真空吸尘器和中央供暖系统。吃得也很好。维亚洛夫不喜欢俄国贵族偏爱的香槟,但餐具柜里总有威士忌。列夫还拥有六件外套。

当专横的岳父让他感到压抑时,他就会回想起当年在彼得格勒过的日子——他跟格雷戈里合住的单间,便宜的伏特加,难吃的黑面包和炖萝卜。他想起当初坐电车都是一种奢望。他坐在维亚洛夫豪华轿车的后座上,伸着腿看了看自己的丝袜和闪亮的黑皮鞋,告诉自己要知道感恩。

维亚洛夫随后上了车,他们驱车前往海滨。维亚洛夫的铸造厂是普梯洛夫的一个小小翻版——同样摇摇欲坠的厂房、破碎的窗户,同样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同样灰头土脸的工人。列夫感到十分沮丧。

“这是布法罗五金厂,但这里只生产一种东西,风扇。”维亚洛夫说,汽车驶进了狭窄的厂门,“战前它一直赔钱。我把它买了下来,削减了工人工资才维持下来。最近生意转好。我们拿到了一大堆订单,包括飞机和轮船的螺旋桨,还有装甲汽车发动机的风扇。他们现在想要加薪了,不过在我给钱之前,我要先把花掉的钱挣回来才行。”

列夫害怕在这种地方工作,但他更害怕维亚洛夫,而且他也不想自己看起来像窝囊废。他决定不成为给工人加薪的人。

维亚洛夫带他去查看整个工厂。列夫后悔自己穿了燕尾服来这儿。但这里比普梯洛夫要干净很多。也没有到处跑的孩子。除了熔炉以外,所有的机械都用电。俄国人通常要用十二个人拖着绳子抬起机车锅炉,而这里只靠一个电动起重机就把那个硕大无朋的船用螺旋桨抬到了半空。

维亚洛夫指着一个秃头的家伙,后者的工作服里面衬着衣领和领带。“那个是你的敌人,”他对列夫说,“布赖恩・霍尔,本地的工会书记。”

列夫看了看霍尔。他正在调整一台沉重的冲压机,用一只长柄扳手转动着螺母。他身上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势,抬头看见列夫和维亚洛夫,立刻露出了一副吵架的表情,好像要问他们是不是想找麻烦。

维亚洛夫喊了一声,压过旁边一台磨床的噪声:“到这边来,霍尔。”

那人慢悠悠地把扳手放回工具箱,用抹布擦了擦手,然后朝这边走过来。

维亚洛夫说:“这是你的新老板,列夫・别斯科夫。”

“你好,”霍尔对列夫说,然后又转向了维亚洛夫,“今天上午,钢材飞出来的碎片在彼得・费希尔脸上刮了个大口子。他被送去医院了。”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维亚洛夫说,“金属加工是一个危险的行业,但是在这儿工作的人都是自愿的。”

“差一点儿就削到他的眼睛,”霍尔气愤地说,“我们应该有护目镜。”

“自从我经管这儿以来,还没有谁丢过眼睛。”

霍尔的脾气来得很快:“难道非要等到有人弄瞎眼,我们才能得到护目镜吗?”

“我怎么知道你需要镜子?”

“一个人从来没被偷过,可他家的房门照样要上锁。”

“但那是他自己出钱买的。”

霍尔点点头,仿佛对这个回答再满意不过,然后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聪明样儿回到了机器旁边。

“他们总是要这要那。”维亚洛夫对列夫说。

列夫觉得维亚洛夫希望他强硬一些。好吧,他知道该怎么做。彼得格勒的所有工厂都是那么干的。

他们离开了工厂,车子驶上特拉华大道。列夫猜到他们要回家吃饭。维亚洛夫从不询问列夫的意愿。他为所有人做决定。

回到了家,列夫脱下在铸造厂弄脏的鞋子,穿上一双绣花拖鞋,那是奥尔加送给他的圣诞礼物,然后他走进小宝宝的房间。奥尔加的母亲莉娜正在照看黛茜。

莉娜说:“瞧,黛茜,你父亲来啦!”

列夫的女儿现在十四个月大,已经会走路了。她蹒跚着从房间另一头朝他走过来,脸上笑着,然后摔了一跤,哭了起来。他把她抱起来,吻了吻她。他以前对小孩子从来没有兴趣,但黛茜俘获了他的心。每当她烦躁不安,不想睡觉,谁都无法哄她的时候,他会摇晃着她,轻声安抚,唱一段俄国民谣,直到她闭上眼睛,小小的身体变得柔软,在他的怀里渐渐睡熟。

莉娜说:“她长得真像她英俊的爸爸!”

列夫认为她就像个小孩而已,但他没有反驳自己的岳母。莉娜喜欢他。向他卖弄风情,总是摸他,故意碰他,一有机会就吻他。她爱上了他,但她自认为这不过是在表达家人之间的亲情。

房间另一头坐着一个年轻的俄国女孩,名叫波琳娜。她是孩子的保姆,但工作很清闲,因为奥尔加和莉娜花了大部分时间照顾黛茜。现在,列夫把宝宝交给波琳娜。转手的一瞬,波琳娜直勾勾看了他一眼。她是个典型的俄国美女,一头金发,颧骨高高的。一个念头在列夫脑子里闪过——他能否跟她来上一次?她有自己的小房间。他能偷偷溜进去又不被别人发觉吗?或许值得冒这个险——那种眼神表露了她的渴望。

奥尔加进来了,一下子让他感到愧疚。“这可真稀奇啊!”她一看见他就说,“我还以为凌晨三点前你不会回家呢。”

“你父亲让我挪地方了,”列夫酸溜溜地说,“我现在负责管铸造厂。”

“为什么?我以为你在夜总会干得很好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列夫撒了个谎。

“也许是因为征兵令吧。”奥尔加说。威尔逊总统已经对德宣战,马上就会开始征兵。“铸造厂会列为重要的军工企业。爸爸想让你留在家,别去参军。”

列夫从报纸上得知地方征兵委员会即将负责征兵工作。维亚洛夫至少有一个亲信在委员会工作,什么问题都能帮忙解决。这座小镇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列夫没有去纠正奥尔加。他需要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又不涉及玛伽,奥尔加刚好把它送上门来。“是啊,”他说,“我想一定是这个原因。”

黛茜说:“爸爸。”

“多聪明的小姑娘!”波琳娜说。

莉娜说:“我相信你会把铸造厂管理好的。”

列夫朝她投去最无害的美式笑容:“我会尽我所能的。”

格斯・杜瓦觉得总统让他执行的欧洲任务已经失败。“失败?”伍德罗・威尔逊说,“哎呀,不!你让德国人提出了和平建议。虽然英国和法国的回答是让他们去死,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把马牵到河边,但你不能强迫它喝水。”尽管如此,事实是格斯并未成功促使双方坐在一起,哪怕进行初步的讨论。

因此,他更加渴望威尔逊交给他的下一项重要任务能获得成功。“布法罗五金厂因为罢工而停工,”总统说,“我们建造的船只、飞机和军用车辆现在卡在生产线上,只等他们生产的螺旋桨和风扇。布法罗是你的老家,你回去让工人们干活。”

在他回到自己家乡的第一个晚上,格斯去查克・迪克森家吃饭,查克曾一度是他的情敌,两人都喜欢奥尔加・维亚洛夫。查克和他的新婚妻子多丽丝在埃尔姆伍德大道上有座维多利亚式大宅,那条路和特拉华大道平行。每天早上,查克都会乘坐环线铁路去他父亲的银行工作。

多丽丝很漂亮,长得与奥尔加有几分相似,格斯打量着这对新人,想象着自己是否会喜欢这种家庭生活。他曾经梦想每天早上跟奥尔加一道起床,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她的魔力已经消退,现在他更喜欢位于华盛顿十六大道的那套单身公寓。

他们坐下来吃牛排和土豆泥,这时,多丽丝说:“威尔逊总统承诺过不让我们卷入战争,现在这是怎么搞的?”

“你必须相信他,”格斯温和地说,“三年来,他一直在争取和平。可他们就是不听。”

“那这也不代表我们要加入战争。”

查克不耐烦了:“亲爱的,德国人正在击沉美国的船只!”

“那就告诉美国的船只远离战区啊!”多丽丝显得很生气,格斯猜测他们以前争论过这类问题。查克恐怕会被征召入伍,这无疑让她更火大了。

对格斯来说,这些问题都十分微妙,不能冲动地宣称孰是孰非。他温和地说:“不错,倒也是一种办法,总统也这样考虑过。但这意味着我们要接受一个事实,就是美国的船只能不能通过得由德国人说了算。”

查克愤愤不平地说:“我们不能任由德国人或者其他任何人随意摆布!”

多丽丝态度坚决:“如果能够挽救生命,为什么不呢?”

格斯说:“大多数美国人似乎都跟查克想的一样。”

“那也不能说明这就是对的。”

“威尔逊认为总统对待公众舆论应该像航行的船对待风一样,利用风的力量,而不是迎风而上。”

“那为什么我们必须征兵呢?这让美国男人变成了奴隶。”

查克又插话了:“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为国家而战吗?”

“我们有专业的军队。至少那些人是自愿加入的。”

格斯说:“我们有一支十三万人的军队。这对这场战争来说微不足道。我们需要至少一百万人。”

“这就是让更多的人去送死。”多丽丝说。

查克说:“我敢说,我们的银行可是高兴了。为协约国提供物资的美国公司借了银行很多钱。如果德国人打赢了,英国佬、法国佬就偿还不起他们的债务,那我们就麻烦了。”

多丽丝若有所思:“这我就不知道了。”

查克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亲爱的。这种事不会发生。协约国会赢的,尤其是有了美国的帮助。”

格斯说:“我们参战还有一个理由。当战争结束后,美国就能平等地参加战后清算。这听起来似乎不太重要,但威尔逊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国际联盟,以解决未来的冲突,避免互相残杀。”他看着多丽丝,“我想,你一定赞成这一点。”

“当然。”

查克换了个话题:“你这次回家有什么事,格斯?应该不光是向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解释总统的决定吧。”

他跟他们讲了罢工的事。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是在晚宴上闲聊一样,但实际上他十分担心。布法罗五金厂对战备至关重要,他不知道如何让工人们重新开始工作。威尔逊在连任之前刚刚解决了一场全国铁路罢工,他似乎认为干预劳资纠纷是政治生活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格斯发现这份责任相当沉重。

“你知道谁是那儿的主人,对吧?”查克说。

格斯调查过:“是维亚洛夫。”

“知道是谁替他管理吗?”

“不知道。”

“他的新女婿,列夫・别斯科夫。”

“哦,”格斯说,“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列夫被这场罢工气得要死。工会企图利用他的缺乏经验。他肯定布赖恩・霍尔和工人们认为他软弱可欺。他下决心要证明他们想错了。

他试过讲道理。“v先生需要挽回一些生意不好的年份造成的损失。”他跟霍尔说。

“工人们需要挽回一些他们降低工资后造成的损失!”霍尔这样答复他。

“这不是一码事。”

“对,的确不是一码事,”霍尔表示同意,“你有钱,他们没钱。对他们来说更难。”他思维敏捷,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列夫急于重新获得自己岳父的赏识。如果约瑟夫・维亚洛夫这种人很长时间看你都不顺眼,那你可就危险了。问题在于,迷人的男性魅力是列夫仅有的能力,但它对维亚洛夫不起作用。

维亚洛夫对铸造厂的事情倒是十分支持。“有时候你不得不让他们罢工,”有一次他这么说,“这谈不上是让步,只要坚持下去。他们开始感到肚子饿了,慢慢也就讲道理了。”但列夫知道维亚洛夫的想法说变就变。

不过,列夫有自己的一套计划,能让罢工加速崩溃。他打算利用媒体的力量。

列夫是布法罗游艇俱乐部的一员,多亏他的岳父他才被选上。镇上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大多都是那儿的会员,包括彼得・霍伊尔,《布法罗广告人》的编辑。一天下午,列夫来到坐落在波特大道下坡的会所,在那儿找到了霍伊尔。

《广告人》是一份保守派报纸,一直呼吁社会稳定,把所有问题都归罪于外国人、黑人和社会主义捣乱分子。霍伊尔身材高大,留着黑黑的小胡子,是维亚洛夫的亲信。“你好,别斯科夫,”他的声音响亮刺耳,大概在印刷机的噪声里养成了大声喊叫的习惯,“我听说总统派卡梅伦・杜瓦的儿子来平息罢工。”

“是的,但我还没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消息。”

“我认识他。他很天真。你不必担心。”

列夫同意他的说法。1914年在彼得格勒,他曾从格斯・杜瓦手上骗了一块钱,去年他又同样轻易地夺走了格斯的未婚妻。“我想跟你谈谈罢工的事。”他坐在霍伊尔对面的皮椅子上。

“《广告人》已经对罢工者表示谴责,把他们比作反美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分子,”霍伊尔说,“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说他们是敌人的奸细,”列夫说,“他们阻挠车辆的生产,这是我们的战士去欧洲要用的,而且工人们不用服兵役!”

“这倒是一种角度。”霍伊尔皱起了眉头,“但我们还不知道征兵如何进行。”

“军工企业的工人肯定不用去。”

“那倒是。”

“而且他们还要求增加工资。很多人宁可少拿钱,只要能在免除兵役的地方工作就行。”

霍伊尔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写了起来。“拿更少的钱,做免除兵役的工作。”他喃喃地说。

“也许你会问: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呢?”

“听起来像个标题。”

列夫有点吃惊,又很得意。事情如此轻而易举就办成了。

霍伊尔从他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v先生知道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吧?”

列夫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但他马上用一个微笑遮掩过去。如果他说个“不”字,霍伊尔就会马上把这些一笔勾销。“是的,当然,”他说,“事实上这正是他的主意。”

维亚洛夫请格斯在游艇俱乐部跟他见面。布赖恩・霍尔提出在布法罗的工会办公室举行一次会议。大家都想在自己的地盘会面,这会让人感到自信,同时也能掌控局面。因此,格斯在斯塔特勒酒店租了一间会议室。

列夫・别斯科夫攻击罢工者们偷逃兵役,《广告人》把他的评论放在头版,上面的标题是:“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格斯看了报纸,感觉有些不安,这种攻击性的言辞只能激化矛盾。列夫的努力的确产生了相反的效果。这天早上的报纸说,其他军工企业的工人掀起了一场抗议浪潮,他们闻听自己会因为特殊的地位而少拿工资,十分愤慨,更是痛恨有人给他们贴上逃避兵役的标签。列夫的愚蠢让格斯振作了起来,但他知道,维亚洛夫才是他真正的敌人,这又让他感到紧张。

格斯把所有文件都随身带到斯塔特勒,拿出来放在会议室靠墙的桌子上。他把一份流行小报摆在突出位置,上面的标题是:“你会参军吗,列夫?”

格斯让布赖恩・霍尔比维亚洛夫提前一刻钟到。这位工会领导准时到场。格斯见他穿了件时髦的外套,头戴灰色毡帽,觉得这是种巧妙的策略。尽管你代表的是工人,但外表寒酸绝对是个失误。从某种程度上说,霍尔跟维亚洛夫一样令人畏惧。

霍尔看见了那份报纸,撇嘴笑了笑。“那个年轻人犯了个错误,”他颇感得意地说,“他给自己揽了一大堆麻烦。”

“操纵媒体是个危险的游戏,”格斯一下抓住了话题,“你们要求日工资增加到一美元。”

“这比维亚洛夫买下工厂之前只多了十美分,而且……”

“这些都没关系,”格斯打断他,不甚自信地大胆提议,“如果我给五十美分,你愿意接受吗?”

霍尔半信半疑:“我得跟大家商量商量……”

“不,”格斯说,“你必须现在就做决定。”他暗自祈祷别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急。

霍尔支吾道:“维亚洛夫同意吗?”

“维亚洛夫是我的事。五十美分,这是唯一的选择。”格斯忍住去擦拭额头的冲动。

霍尔探究似的盯了格斯很长时间。格斯觉得他好斗的外表下面有一副精明的头脑。最后,霍尔说:“我们暂时接受。”

“谢谢你。”格斯暗暗舒出一口长气,感到如释重负,“你要喝杯咖啡吗?”

“好吧。”

格斯转过身去,终于可以藏起自己的脸了。他按了按铃叫来侍者。

约瑟夫・维亚洛夫和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格斯没去跟他们握手。“坐下。”他简慢地说。

维亚洛夫瞥见了墙边桌子上的报纸,脸上掠过一丝愤怒。格斯估计列夫已经被那些头条新闻弄得焦头烂额了。

他尽量不去看列夫。这就是勾引了格斯未婚妻的那个司机,但这一切不会妨碍格斯的判断力。他本应该朝列夫的脸上猛击一拳。不过,如果这次会议按计划进行,其结果带给列夫的羞辱远比一拳更严重,也能让格斯获得更大的快感。

一位侍者出现在门口,格斯对他说:“把咖啡端给几位客人,再要一盘火腿三明治。”他故意不去问他们想要什么。格斯观察到每当伍德罗・威尔逊试图胁迫对方时他就会这样做。

他坐下来,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放了一张白纸。他假装在看上面的字。

列夫坐下说:“看来,格斯,总统派你来跟我们协商。”

现在格斯才容许自己抬眼去看列夫。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是的,他很帅气,他想,但这人靠不住,也很软弱。等列夫开始显得窘迫不安了,格斯才开口道:“你他妈的是疯了吗?”

这话让列夫大吃一惊,以至于身子往后闪了一下,仿佛害怕对方一拳打过来:“你说什么……”

格斯声色俱厉地说:“美国正在打仗。总统不打算跟你们协商。”他看了看布赖恩・霍尔,“也包括你。”尽管十几分钟之前他刚跟霍尔达成了一项交易。最后他才去看维亚洛夫。“甚至也不会跟你协商。”

维亚洛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可不是列夫,他并没有被吓住。不过,他脸上没有了嘲笑和不屑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么你来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格斯口气不改,“等我说完了,你们必须接受。”

列夫说:“哼!”

维亚洛夫说:“你闭嘴,列夫。接着说,杜瓦。”

“工人的日薪要增加五十美分,”格斯说着,转过去对着霍尔,“而你要接受这个提议。”

霍尔一脸的茫然,说:“就这样?”

“你的工人今天中午之前要回去上班。”

维亚洛夫说:“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这儿还有另一种选择。”

“什么选择?”

“总统将派一个营的军队接管和控制铸造厂,将所有成品发送给客户,派部队的工程师来接续经营。战争结束后再把工厂还回来。”他转过去对着霍尔,“同样,只有到了那时候,你的工人才有可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格斯后悔没有先去征求伍德罗・威尔逊的意见,但现在为时已晚。

列夫惊奇地说:“他有这么做的权力吗?”

“按照战时的立法,他有。”格斯说。

“你当然会这样说。”维亚洛夫表示怀疑。

“那我们法庭上见,”格斯说,“你觉得这个国家有哪个法官会跟你站在一起,跟国家的敌人站在一起吗?”他将身子靠向椅背,装作傲慢地瞪着他们。这办法会奏效吗?他们会相信他吗?也许他们会识破他在虚张声势,哈哈大笑几声便起身走掉?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霍尔的脸上毫无表情。维亚洛夫在琢磨着什么。列夫则显得垂头丧气。

最后维亚洛夫转头朝霍尔问道:“你接受五十美分吗?”

霍尔干巴巴地说:“同意。”

维亚洛夫回头看着格斯:“那我们也接受。”

“谢谢各位。”格斯合上他的文件夹,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我会通报总统的。”

这天是星期六,阳光明媚,暖意洋洋。列夫跟奥尔加说他有事要去铸造厂,随后便开车去了玛伽那里。她住在洛夫乔伊那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拥抱在一起,等列夫要解开她的上衣时,她却说:“我们去洪堡公园吧。”

“我想先玩一会儿。”

“回头再说。先带我去公园,等我们回来以后,我给你看样特别的东西。是我们以前没做过的。”

列夫嗓子发干:“干吗让我等呢?”

“外面天气多好啊。”

“可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呢?”

“那边有上百万人。”

“可是……”

“你是害怕你的岳父吧?”

“去他的,才不会呢,”列夫说,“知道吗,我是他孙女的父亲。他能把我怎么样?一枪崩了我?”

“我去换件衣服。”

“我去车里等你。如果看见你脱衣服,我就又得失控了。”

他开了一辆全新的凯迪拉克三座跑车,虽说算不上城里最时髦的,但一开始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坐在方向盘后面,点了一支香烟。他怕维亚洛夫,这是明摆着的。但他这辈子一直在冒险。毕竟他不是格雷戈里。他想,自己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算不错,有自己的小汽车,穿着一身蓝色轻便夏装,正在约一个漂亮女孩去公园。这日子挺美。

不等他抽完这支烟,玛伽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钻进车里坐到他的身边。她穿了一件暴露的无袖连衣裙,按最时兴的样式将头发盘在耳后。

他把车开到东区的洪堡公园。他们并肩坐在公园里的一把板条长椅上,享受阳光,看着孩子们在池塘里玩耍。列夫一直在抚摸玛伽裸露的手臂。他很享受其他男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她是公园里最漂亮的女孩,现在跟我在一起,这很棒吧?

“上次你伤了嘴唇,让我很难过。”他说。她被维亚洛夫打破的下唇仍然肿着。但看上去很性感。

“不是你的错,”玛伽说,“你岳父简直是头野兽。”

“确实。”

“‘热点’那边很快就给了我一份工作。等我能唱歌了就马上开始。”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试着唱了几句——

手指轻拢头发

独自玩着纸牌

等着我的百万富翁

到来

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还疼。”

他朝她俯下身:“让我把它吻好吧。”她把脸转过来冲着他,他轻轻吻了一下,几乎没有挨到。她说:“你可以稍稍使点劲儿。”

他咧嘴一笑:“好的,这个怎么样?”他又吻了她一下,这次他用舌尖抚动她的嘴唇内侧。

过了一会儿,她说:“好,这样也不错。”说完咯咯笑了。

“既然这样……”他索性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也急切地回应着——她总是这样。两人的舌头触到了一起,然后她把手放在他脑后,抚摸着他的脖子。他听到有人说:“真恶心。”他不知道过往的行人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勃起。

他朝玛伽微笑着,说道:“我们惊扰小镇居民了。”他抬起头,看看是否有人往这边瞧,却撞上了妻子奥尔加的目光。

她惊骇地盯着他,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

奥尔加身旁站着她的父亲——西装里面衬着背心,头戴一顶硬草帽。他怀里抱着黛茜。列夫的女儿戴着白色小童帽遮挡阳光。保姆波琳娜跟在他们身后。

奥尔加说:“列夫!这是怎么……她是谁?”

列夫觉得如果维亚洛夫不在场,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甚至能够摆脱窘境。

他站了起来:“奥尔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维亚洛夫厉声道:“一个字都他妈的别说。”

奥尔加哭了起来。

维亚洛夫把黛茜递给保姆:“先把我孙女送上车。”

“是的,维亚洛夫先生。”

维亚洛夫抓着奥尔加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跟波琳娜一起走吧,亲爱的。”

奥尔加用手捂着脸掩饰她的眼泪,跟着保姆离开了。

“你这块狗屎。”维亚洛夫对列夫说。

列夫握紧了拳头。如果维亚洛夫动手打他,他就要奋起反击。维亚洛夫壮得像头公牛,但他年纪老了二十岁。列夫个子稍高,早就在彼得格勒的贫民窟里练出来了。他不会等着挨打。

维亚洛夫明白他在想什么。“我不会跟你打架,”他说,“没这么便宜。”

列夫想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但他紧紧闭住自己的嘴。

维亚洛夫看着玛伽:“我上次应该把你揍得再狠点儿。”

玛伽抓起她的包,打开后把手放在里面。“如果你再敢往前挪动半步,我向老天发誓,我要一枪打穿你的肚皮,你这个猪脸的俄国农民。”她说。

列夫不禁佩服起她的胆量。很少有人胆敢威胁约瑟夫・维亚洛夫。

维亚洛夫的脸气得发紫,但他不再搭理玛伽,扭头对着列夫:“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列夫一言不发。

维亚洛夫说:“你要去打仗了。”

列夫浑身一冷:“你吓唬人,这不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吓唬过人?”

“我不去!你不能强迫我!”

“你自愿报名,否则就被征走。”

玛伽嚷了起来:“你不能这样!”

“不,他办得到,”列夫悲哀地说,“这个镇子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你知道吗?”维亚洛夫说,“虽说你是我的女婿,但我乞求上帝让你死在战场上。”

六月底,查克和多丽丝在他们的花园里举办了一场午后聚会。格斯带着他的父母前往。所有男人都衣冠楚楚,女人们都身着夏装,戴着奢华的帽子,让人群显得色彩斑斓。主人提供了三明治、啤酒、柠檬水和蛋糕。一个小丑向人们分发糖果,还有一位穿短裤的教师组织孩子们进行滑稽比赛——套袋跑、勺子托鸡蛋比赛和双人三腿赛跑。

多丽丝还想跟格斯谈论战争的事:“有传言说,法国军队里发生了兵变。”

格斯知道这事儿,实际上,真相比传闻糟糕得多——五十四个法国师级部队,总共两万人叛逃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改变战术,从进攻转为防守。”他不置可否地说。

“显然是法国军官虐待手下的士兵。”多丽丝对战争的坏消息津津乐道,因为这无形中支持了她的反战论点,“而尼韦勒攻势又是一场灾难。”

“美国军队一到,就会给他们提振士气的。”第一批美国士兵已经登船前往法国。

“但目前为止我们只派出了象征性的部队。我希望这意味着我们只在战争中发挥一小部分作用。”

“不,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要至少征召、训练和武装一百万人。我们不能马上做到这一点。但明年我们会派出几十万人的部队。”

多丽丝越过格斯的肩头向后望了一眼,说:“天啊,有个新兵到这儿来了。”

格斯转身看见维亚洛夫一家人——约瑟夫和莉娜、奥尔加和列夫,另外还有一个小女孩。列夫穿着军队制服。他看上去十分潇洒,但那张英俊的脸紧绷着。

格斯很尴尬,但他父亲以参议员的身份跟约瑟夫亲切握手,说了句什么让对方笑了起来。妈妈亲切优雅地跟莉娜说话,柔声逗着小宝宝。格斯意识到他父母对这次见面早有预料,决定把他跟奥尔加曾经订过婚的事抛在脑后。

他跟奥尔加四目相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她脸红了。

列夫还像以前一样傲慢无礼:“嘿,格斯,总统很高兴你平息了罢工吧?”

其他人听见这个问题都安静了下来,等着听格斯的回答。

“他很高兴你如此通情达理,”格斯机灵地说,“据我了解,你参军了。”

“我是自愿加入的,”列夫说,“我正在进行军官训练。”

“你感觉如何?”

格斯突然意识到他和列夫周围站了一圈人:维亚洛夫一家,杜瓦夫妇,还有迪克森两口子。自从订婚解除以来,他们两个人还没有同时在公共场合出现过。

“我会习惯部队的。”列夫说,“你怎么样?”

“什么我怎么样?”

“你会志愿参军吗?毕竟是你跟你们的总统让大家卷入这场战争的。”

格斯没说什么,但他觉得羞愧。列夫的话在理。

“等着被征兵也是种办法,”列夫一边说一边转动着餐刀,“谁知道呢,或许你运气好。不过,我想你要是回华盛顿,总统会免了你的兵役。”他嘿嘿笑了起来。

格斯摇了摇头。“不,”他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说得没错,我作为政府的一部分参与了征兵的决定。所以我就更无法逃避。”

他看见他的父亲点着头,仿佛他料到了这一点。但他的母亲却说:“不过,格斯,你得为总统工作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式协助打赢战争呢?”

列夫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懦夫行为。”

“不错,”格斯说,“所以,我不会回华盛顿。从现在起,我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他听见母亲说:“不,格斯!”

“我已经跟布法罗师的克拉伦斯将军谈过了,”他说,“我加入了国民军。”

母亲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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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1917年6月中旬
未婚怀孕的艾瑟尔从未想过妇女权利的问题,直到令人作呕的律师索尔曼在泰-格温的书房里告诉她实际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最好的年华都用来养育菲茨的孩子,可孩子的父亲没有尽到任何义务,没有提供任何帮助。这种不公几乎让她想杀了索尔曼。

在伦敦找工作让她变得更加愤怒。只有那些男人不愿意干的工作才轮到她,到头来她只能拿到男人工资的一半,或者更少。

这些年来,她那激愤的女权主义在和那些吃苦耐劳、一贫如洗的伦敦东区妇女共同的生活中,变得如混凝土般越发坚硬。男人常常把劳动分工挂在嘴上,男人外出挣钱,女人看家照顾孩子。但事实并非如此。艾瑟尔认识的大部分妇女每天都工作十二个小时,同时还得照顾孩子。她们食不果腹,过度劳累,住的是牲口的棚子,穿得破破烂烂,就算这样,她们还能唱歌说笑,并且爱自己的孩子。在艾瑟尔看来,这些妇女每一个都比十个男人更有权参加选举。

她为这一切抗争了如此之久,以至于1917年的年中妇女参政成为可能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奇怪。她小时候曾经问过:“天堂是什么样子呢?”但她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议会同意在六月中旬展开辩论。“这是两个妥协的结果,”艾瑟尔看着《泰晤士报》的报道兴奋地对伯尼说,“阿斯奎斯试图逃避问题所召集的议长会议,正竭力避免严重的政治分歧。”

伯尼正在给劳埃德喂早餐,他吃的是一块蘸了甜茶的面包。“我估计政府害怕妇女们又会碍手碍脚。”

艾瑟尔点点头:“如果政客们陷入这种无谓的纷扰中,人们就会说他们没有集中精力打这场仗。所以委员会建议只允许三十岁以上、是户主或户主妻子的人投票。这就意味着我太年轻,不在其列了。”

“那是第一个妥协,”伯尼说,“第二个呢?”

“茉黛说,内阁分裂了。”战时内阁由四个人组成,外加首相劳埃德・乔治,“很明显,柯曾反对我们。”柯曾伯爵是上议院的领袖,毫不掩饰地歧视女性,他还是反对妇女参政联盟的主席,“米尔纳也一样。但亨德森支持我们。”亚瑟・亨德森是工党议员领袖,党内议员都支持妇女,尽管不少工党党员并不支持,“博纳・劳也站在我们这边,虽然不那么热情。”

“两人赞成,两人反对,劳埃德・乔治还像往常一样,想让每个人都高兴。”

“妥协的方法是进行自由投票。”这就是说政府不会规定支持者以何种方式投票。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是政府的错。”

“劳埃德・乔治真是个天才啊。”

“但他好歹给了你们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仅此而已。我们还要做宣传活动。”

“人们的态度很可能已经变了,”伯尼乐观地说,“政府急于想让妇女加入产业大军,代替那些去法国前线的男人,因此他们投入了大量宣传,赞美女司机和军需品女工如何伟大。这就很难让人再去强调女性低人一等。”

“但愿你是对的。”艾瑟尔热切地说。

他们已经结婚四个月了,艾瑟尔一点儿也不后悔。伯尼聪明有趣,心地善良。他们抱有同样的信念,一同为实现这些目标努力着。伯尼很可能以阿尔德盖特工党候选人的身份参加下届大选,不过要等到战后了,很多事都因为战争搁置了。伯尼吃苦耐劳,又聪明,一定会成为称职的议会议员。不过,艾瑟尔不知道工党是否能赢得阿尔德盖特。目前下议院成员是自由党人,但自从1910年那次选举以后,情况发生了许多变化,即使妇女投票权的提案没有通过,议长会议的其他提案也将投票给为数更多的工人阶级。

伯尼是个好人,但艾瑟尔偶尔还会想起菲茨,这让她感觉很羞耻。菲茨不聪明,不风趣,也不善良,而且他的信仰跟她完全对立。每当有了这个念头,她就感到自己和喜欢看康康舞的男人一样。丝袜、裙摆和底裤让男人神魂颠倒;而菲茨柔软的双手、轻快的语调和他的气味让她深深痴迷。

但她现在已经是艾丝・莱克维兹。大家都觉得艾丝和伯尼两人是为彼此而生,再合适不过。

她给劳埃德穿上鞋,带他去保姆家,然后步行去《军人之妻》编辑部。天气晴朗,让她感到充满希望。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她想。这并非易事,但最终会如愿以偿。茉黛的报纸会获得工人阶级女性的广泛支持,让人们都去关注议员们的投票。

茉黛早早来到这间促狭的办公室,显然是因为这条新闻。她坐在那张褪了色的旧办公桌前,穿着淡紫色的夏衣,戴了顶船形帽,帽舌上插着一根长羽毛,十分惹眼。她的大部分衣着都是战前的式样,呆在这种地方的确有些委屈她,就像一匹赛马被圈在农家庭院里。

“我们一定得弄一个特别版,”她一边说一边在便签纸上写字,“我在写头版社论。”

艾瑟尔感到一阵兴奋。她就喜欢这样,说干就干。她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说:“我会把其他版面都准备好。要不要写个专栏告诉读者如何提供帮助?”

“好啊。让大家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游说你们的国会议员,给报纸写信,诸如此类。”

“我起草份东西。”她拿起铅笔,从抽屉里拿出记事本。

茉黛说:“我们必须动员妇女反对这项法案。”

艾瑟尔愣住了,手里的铅笔停在半空:“什么?反对?”

“当然。政府会假装给妇女投票权——但把我们大多数人拒之门外。”

艾瑟尔看见了茉黛正在写的标题:“投票反对这一骗局!”

“等一下。”她并没觉得这是什么骗局,“这可能并未满足我们的所有要求,但总比没有好。”

茉黛生气地看着她:“这比没有更糟。这个法案只是假装让妇女平等。”

茉黛有点过于理想化。当然,从原则上说这并不对,等于歧视了年轻女性。但现在这不重要。因为关系到政治实践的问题。艾瑟尔说:“你看,有时候,改革必须一步一步来。选举权在男性方面扩展得十分缓慢。即使现在,也只有大约一半的男人有权投票……”

茉黛蛮横地打断了她:“你想过哪些妇女被漏下了吗?”

茉黛偶尔会显得很霸道,这是她的缺点。艾瑟尔尽量不去生她的气。她心平气和地说:“是啊,我就是其中之一。”

茉黛的口气并没有软下来:“包括绝大多数军需品厂的妇女。她们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到头来却因为太年轻无法拥有选举权。还有,那些在法国冒死救治伤员的护士。战争寡妇也不能投票,哪怕她们付出了可怕的牺牲,只要碰巧住在提供家具的出租房里,她们就无权投票。你难道看不出这个法案就是想把妇女变成极少数吗?”

“所以你要发动一场运动,反对这个法案?”

“当然!”

“那简直是疯了。”艾瑟尔发现自己竟然跟这位多年的好友和同事的观点如此大相径庭,这让她既惊讶又沮丧,“对不起,我只是不明白我们怎么能要求国会议员投票反对几十年来我们一直要求的东西。”

“这不是我们的目的!”茉黛更加火冒三丈,“我们一直在为平等奔走呼吁,现在这个根本不是。如果我们落入这个圈套,就得继续当旁观者,再等一代人!”

“这不是落不落入圈套的问题,”艾瑟尔急躁地说,“我并没傻到那个地步。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你的目的是清楚的。只不过你的判断是错误的。”

“真是这样吗?”茉黛生硬地说。艾瑟尔猛然间发现她跟菲茨十分相似——这对兄妹的见解截然相反,但他们都固执己见。

艾瑟尔说:“先考虑一下敌对方会放出什么样的宣传攻势吧!‘我们早就清楚女人没有主见,弄不清到底要干什么,’他们会这么说,‘所以不能让她们拥有选举权。’他们又有了一次取笑我们的机会。”

“那我们的宣传一定要比他们好,”茉黛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只需要给大家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艾瑟尔摇摇头:“你错了。这些事情太过情绪化。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抗议妇女没有投票权。那才是障碍。一旦被打破,人们就会明白未来的让步仅仅是技术性的问题。降低投票年龄和放松其他限制这种事情相对容易达到。你应该看到这一点。”

“不,我不这样看,”茉黛冷冰冰地说,她不喜欢别人告诉她该看清某种事实,“这项法案是一种倒退。任何支持它的人都是叛徒。”

艾瑟尔盯着茉黛,觉得难过。她说:“难道你真这么想?”

“我该怎么想不用你告诉我吧?”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开展活动已经两年了,”艾瑟尔说,眼里涌出了泪水,“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就是背叛了为妇女争取选举权的事业吗?”

茉黛毫不留情地回答:“我相信这是肯定的。”

“那好吧。”艾瑟尔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菲茨吩咐裁缝做了六件新外套。原来的衣服套在他瘦削了的身体上松垮垮的,让他显得很老。他穿上一件新做的晚礼服——黑色燕尾服配了白色背心,外加一个白色硬翻领和领结。他对着更衣室的那面可旋转的穿衣镜,心想,这样好看多了。

他来到楼下的客厅。在室内活动他可以不拄拐杖。茉黛给他倒了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赫姆姑妈说:“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腿部正在复原,只是很慢。”菲茨在今年早些时候回到了战壕,但寒冷和潮湿已经让他受不了了,便被列入疗养名单送了回来,安排在情报部门工作。

茉黛说:“我知道你宁可待在前线,不过你错过了今年春天的交火,我们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菲茨点点头。尼韦勒攻势已经失败,法军尼韦勒将军也被解职。法国士兵发生哗变,他们守卫着自己的战壕,但拒绝听从命令向前进攻。目前看来,今年协约国不会好过。

菲茨并不想去前线,这点茉黛说错了。他在“40号房间”做的工作可能比在法国进行的战斗更加重要。许多人都担心德国的潜艇会扼住英国的补给线。但“40号房间”能够发现德国潜艇的位置,提前向舰船发出警告。掌握了这一信息,再加上派驱逐舰为船只护航的策略,德军潜艇战的效果便大打折扣。这是一个重大胜利,尽管这一切鲜为人知。

目前的威胁是俄国。沙皇已被废黜,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到目前为止,温和派还控制着权力,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受到威胁的不仅是碧的家人和他儿子的继承权。如果极端分子接管俄国政府,他们可能会讲和,成千上万的德国士兵就能腾出空来攻打法国。

菲茨说:“至少我们还没有失去俄国。”

“可是德国人希望布尔什维克获胜——人人都清楚这一点。”茉黛说。

她正在说着,碧进来了,她穿着银白色的低胸丝绸礼服,配了一套钻石首饰。菲茨和碧要去参加晚宴,然后是一场舞会——眼下正是伦敦社交季。碧听见茉黛的话,便说:“别小看俄国皇室。有可能会爆发一场反革命。说到底,俄国民众得到了什么好处?工人们仍在挨饿,士兵仍在死亡,德国人仍在进攻。”

格洛特端着一瓶香槟酒走了进来。他无声地打开酒瓶,给碧斟了一杯。像往常一样,她只啜饮了一小口便把杯子放下了。

茉黛说:“利沃夫王子日前宣布,妇女可以在选举制宪代表大会时投票。”

“真希望有这个可能,”菲茨说,“临时政府发布了不少公告,但有人听吗?就我的了解,每个村都建立了苏维埃,开始管理自己的事务。”

“真是难以想象!”碧说,“那些满脑子迷信、大字不识的农民,竟然假装要管理国家!”

“这是非常危险的,”菲茨气愤地说,“民众并不知道他们很容易陷入无政府的野蛮状态。”一提起这些他就火冒三丈。

茉黛说:“如果俄国变得比英国更民主,是多大的讽刺。”

“议会即将开始辩论妇女选举权的问题。”菲茨说。

“只针对三十岁以上,并且身为户主或户主妻子的女性。”

“不过,你一定很高兴所取得的进展。我在杂志上读到你的同志艾瑟尔写的一篇文章。”菲茨当时坐在俱乐部的客厅里,读着一本《新政治家》,结果发现在读他的前管家写的文章,他感到震惊,也很不舒服,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写出这种条理清晰、论据充分的文章,“她认为妇女应该接受这一现实,理由是有总比没有好。”

“我恐怕不能苟同,”茉黛冷冷地说,“我不能等到三十岁的时候才被当成人。”

“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我们决定分道扬镳了。”

菲茨可以想象茉黛勃然大怒的样子。为了缓和气氛,他转向荷米亚女勋爵:“如果英国议会赋予妇女选举权,姑妈,你会为谁投下自己的一票呢?”

“我不确定自己会投票,”赫姆姑妈说,“这不俗气吗?”

茉黛有点恼火,但菲茨轻轻一笑:“如果良好家庭的女士们都这样想的话,剩下的就都是工人阶级的选民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选社会主义者。”他说。

“哦,天啊,”赫姆说,“那我还是去投票好了。”

“你会支持劳埃德・乔治吗?”

“那个威尔士律师吗?当然不。”

“也许投博纳・劳,他是保守党领袖。”

“我希望如此。”

“但他是加拿大人。”

“哦,我的天啊。”

“帝国就会有这种问题。各个地方的乌合之众都觉得自己是它的一部分。”

保姆领着宝宝走了进来。孩子现在已经两岁半了,胖嘟嘟的,长着他母亲那样的厚厚的金发。他跑到碧那里,她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他说:“我喝了粥,阿姨放了糖!”然后笑了起来。这是一天里头育儿室的重大事件。

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碧就像变了一个人,菲茨心想。她的表情柔和了,立刻变得亲切温柔,抚摸、亲吻着宝宝。过了一会儿,他扭着身子下了地,摇摇摆摆朝菲茨走过来。“怎么样,我的小战士?”菲茨说,“想快点儿长大,去打德国人吗?”

“砰!砰!”孩子说。

菲茨看见他在流鼻涕。“他感冒了吗,琼斯?”他厉声问。

保姆一脸惶恐。这个年轻姑娘来自阿伯罗温,但她受过专业训练。

“没有,阁下,我敢肯定,现在都六月了!”

“夏天也会感冒的。”

“他一整天都很精神。只不过有点流鼻涕。”

“这是肯定的。”菲茨从晚礼服内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亚麻手帕,给孩子擦了擦鼻子,“他有没有跟平民小孩玩过?”

“没有,先生,完全没有。”

“在公园的时候呢?”

“那里只有好人家的孩子,我们都拜访过。我非常小心。”

“但愿如此。这孩子是菲茨赫伯特名号的继承人,也可能是俄国王子。”菲茨把宝宝放下,他朝保姆跑了过去。

格洛特又出现了,用一个银托盘带来一封信。“有封电报,阁下,”他说,“是给公主的。”

菲茨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格洛特可以直接把电报交给碧。她不安地皱起了眉头——战争期间电报让所有人神经紧张,接过后她撕开扫了一眼,立刻痛苦地叫了一声。

菲茨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哥哥!”

“他还活着吗?”

“是的,他受伤了。”她哭了起来,“他们截掉了他的一只胳膊,不过他正在康复。哦,可怜的安德烈。”

菲茨拿过电报读了读。上面还提到安德烈王子已经被送回布洛尼尔的家,那是他在莫斯科东南部坦波夫省的乡村庄园。他希望安德烈真的在康复。很多伤员死于伤口感染,截肢有时也不能阻止坏疽的蔓延。

“亲爱的,我非常非常难过。”菲茨说。茉黛和赫姆站在碧的两侧,也在尽量安慰她。“上面说接着会有封信寄来,可天知道多久才能到这儿。”

“我一定得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碧抽泣着说。

菲茨说:“我会请求英国大使进行详细的调查。”尽管目前是民主时代,但伯爵仍然拥有一些特权。

茉黛说:“我们带你回房间去吧,碧。”

碧点点头,站了起来。

菲茨说:“我现在必须动身去西尔弗曼勋爵的晚宴了——博纳・劳也要去的。”菲茨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保守党政府的部长,任何和党魁谈话的机会都要争取,“但我不参加舞会,直接回家。”

碧点点头,在别人的陪同下上了楼。

格洛特走了进来,说:“车子已经备好了,阁下。”

去贝尔格雷夫广场的路途很短,菲茨坐在车上琢磨着刚收到的消息。安德烈王子从不善于经管家族的土地。他大概会拿自己的伤残做借口,懒得操心这些事务。家产会进一步衰败下去。但菲茨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伦敦,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感到既沮丧又忧虑。那里随时会陷入一场无政府的大混乱,安德烈这种懒散怠惰的贵族恰恰为革命者提供了可乘之机。

当他来到西尔弗曼的宅邸时,博纳・劳已经在那儿了,阿伯罗温的下议院议员、凯尔特矿业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也已到场。琼斯一向狂妄自大,今晚混在贵宾之间更是显得不可一世。他正在跟西尔弗曼勋爵谈话,两手插在口袋里,背心外面露出一条长长的大金链子。

其实菲茨没什么好惊讶的。这是一次政治性的晚餐,琼斯在保守党的地位正节节上升——毫无疑问,他也希望博纳・劳成为首相后,自己能获得一个部长职位。尽管如此,这场面也让人感觉像是在狩猎舞会上遇到了自己的马夫。菲茨惶然不安,布尔什维克可能已经蔓延到了这里,不是通过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偷偷摸摸地攻陷了伦敦城。

在餐桌上,琼斯说他赞成让妇女拥有选举权,这又让菲茨吃惊不小。“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菲茨问。

“我们对选区主席和代理进行了调查,”琼斯说,菲茨看见博纳・劳在一旁点头,“他们以二比一的比率赞成这个建议。”

“保守党吗?”菲茨难以置信地说。

“是的,伯爵阁下。”

“为什么?”

“这项法案仅仅赋予三十岁以上,且是户主或户主妻子的女性选举权。大多数工厂女工都被排除了,她们一般都不到这个年龄。而所有可怕的女知识分子不是单身便是住在别人家里。”

菲茨吃了一惊。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但原则对琼斯这种暴发户商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菲茨从没料想过选举的后果。“我还是不大明白……”

“大多数新选民将由家庭中成熟的中产阶级母亲组成。”琼斯以一个粗俗的手势从侧面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菲茨赫伯特伯爵,她们是国内最保守的群体。这项法案将为我党带来六百万张新选票。”

“所以,你支持妇女参政?”

“我们必须支持!我们需要保守的妇女。到下次选举时,还会有三百万工薪阶层男性新选民,他们中的很多人当过兵,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的女性新选民会超过他们。”

“但原则上应该是男人!”菲茨强辩道,但他已经觉出自己要吃败仗。

“原则?”琼斯说,“这是实际的政治。”他不屑地朝菲茨笑了,激怒了后者,“不过,恕我直言,你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伯爵阁下。”

“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西尔弗曼勋爵说,他像一个善解人意的主人那样,尽量缓和这场冲突,“这就是我们从政的原因。没有理想的人才不会干这个。不过,我们必须面对选举和舆论这两大现实。”

菲茨不想让自己被贴上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家的标签,便连忙说:“当然,我们的确如此。不过,妇女地位的问题涉及家庭生活的核心,我认为这对保守党来说十分重要。”

博纳・劳说:“这一问题仍然是开放的。国会议员要进行自由投票。他们会听凭自己的良心做出决定。”

菲茨顺从地点了点头,随后,西尔弗曼开始聊起法国军队兵变的事。

整个晚宴菲茨都没再说什么。这项法案同时获得艾瑟尔・莱克维兹和珀西瓦尔・琼斯这两种人的支持,让他感到些许不祥。它可能会获得通过,这种可能性太危险了。他认为保守党应该捍卫传统价值,而不是被选票获胜这种短期因素左右。但他明白博纳・劳不这样想,菲茨也不想显得与他人步调不一致。结果是他为自己没能彻底坦诚而感到羞愧,这种感觉让他讨厌。

博纳・劳一走,他也马上离开了西尔弗曼勋爵宅邸。他一回家便上楼了。他脱下外套,穿上丝绸睡袍,然后去了碧的房间。

他看见她坐在床上,正在喝茶。她之前肯定一直在哭,不过已经在脸上扑了一点点粉,换了一件花睡衣,外面套着蓬蓬袖的针织短睡衣。他问她感觉好些没有。

“我太伤心了,”她说,“我只剩下安德烈一个家人了。”

“我知道。”她的父母都已去世,此外再没有别的近亲,“的确让人担心,不过他会渡过难关的。”

她放下茶杯茶碟。“我一直在苦苦思考,菲茨。”

她说出这种话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请握着我的手。”她说。

他用两手握住她的左手。她还是那么漂亮,尽管眼下的话题让人伤心,但他同样感到一股欲望的波动。他能感觉到她手上的戒指,那是一只订婚钻戒和一只黄金婚戒。他有一种冲动,很想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嘴里,去咬拇指上的嫩肉。

她说:“我想让你带我去俄国。”

他心里一惊,不觉松开了她的手:“你说什么?”

“别拒绝我,好好想想,”她说,“这很危险,我知道。但不管怎样,现在就有数百个英国人待在俄国。大使馆的官员,商人,在那里执行军务的军官和士兵,还有记者和其他人。”

“那宝宝怎么办?”

“我也不愿意离开他,不过保姆很好,荷米亚对他也很尽心,一旦有事,茉黛也能做出明智的决定。”

“我们还需要签证……”

“你可以找人帮忙。天啊,你刚刚才跟内阁成员吃过饭。”

她的话不错。“英国外交部可能让我写个报告,记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我们还要经过农村,我们的外交官员很少去那种地方。”

她又拉过他的手。“我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受了重伤,有可能死去。我一定得去看看他。拜托,菲茨。我求你了。”

事实上,菲茨并非不愿意去。他对危险事物的理解已经被战壕里的经历改变了。毕竟大多数人都在炮击后幸存了下来。去一趟俄国虽然冒险,但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我理解你心里很急,”他说,“让我先去调查一下。”

她把这当作同意的表示:“谢谢你!”

“先不要谢我。我得先弄明白是否可行。”

“好吧。”她显然已经认定这是肯定的回答了。

他站了起来:“我要准备睡觉了。”说着,朝门口走去。

“等你换好了睡衣……请回这儿来。我要你抱着我。”

菲茨笑了:“一定。”

在议会辩论妇女选举权的当天,艾瑟尔在靠近威斯敏斯特宫的一座礼堂举行了一场集会。

她现在受雇于全国制衣工人联盟,他们一直希望聘请一位像她这样的知名活动家。她的主要工作是在东区的血汗工厂招募女性成员,但工会认为不但要在国家政治生活上为其成员争取地位,同时也要在工作岗位中争取权益。

与茉黛关系破裂让她十分难过。也许伯爵的妹妹与其前管家之间的友谊一直存在某种虚假性,但艾瑟尔曾经希望她们能够超越阶级划分。然而,在内心深处——茉黛都没意识到,她相信自己生来就要指挥一切,而艾瑟尔则只能服从。

艾瑟尔希望议会投票在集会结束之前进行,这样她就可以直接宣布结果,但辩论持续了很久,会议不得不在十点钟宣布结束。艾瑟尔和伯尼到白厅一个工党议员常去的酒吧里等待消息。

十一点酒吧快要关门的时候,两位议员急匆匆进了门,其中一个看见了艾瑟尔。“我们赢了!”他喊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赢了。妇女赢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通过了条款?”

“以压倒性的多数,387比57!”

“我们胜利了!”艾瑟尔吻了吻伯尼,“我们赢了!”

“太棒了,”他说,“尽情享受胜利吧。这是你应得的。”

他们无法喝酒庆祝。战时新规则,不准在规定时间外贩卖酒品。这样做是为了提高工人阶级的生产力。艾瑟尔和伯尼于是去白厅坐公交车回家。

他们在公交车站等车,艾瑟尔心情激动:“真让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了,妇女终于获得了选举权!”

一个过路人听见了她的话,这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晚礼服,走路拄着一根拐杖。

她认出了他,是菲茨。

“别那么肯定,”他说,“我们在上议院会否决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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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1917年6月至9月
沃尔特・乌尔里希爬出战壕,冒着生命危险步入无人区。

弹坑中长出了嫩草和野花。眼下是温和的夏夜,这片区域以前属于波兰,后来划归俄国,现在又被德国军队占领了一部分。沃尔特在下士的军服外面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外套。他在脸上、手上涂了泥巴让人无法辨认,还戴了一顶白帽子,权当投降的白旗,肩上还背了一个纸板箱。

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

俄军前沿在暮色中隐约可见。这里好几个礼拜都没放过一枪一炮了,沃尔特觉得自己的出现只会引起好奇,而非受到怀疑。

如果他猜错了,他就必死无疑。

俄国人正准备进攻。德国侦察机和侦察分队分别报告说有一批新增援的部队部署在前线,装运弹药的卡车正在卸货。这一消息也被那些被俘的俄军士兵证实了,他们饿得要死,只为讨到一点吃的便穿越前线投降了德军。

即将发动进攻的证据确凿,让沃尔特很失望。他原以为新的俄国政府无法继续作战。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在彼得格勒大声呼吁和平,洪水般散发报纸和小册子——这些都是德国人付的钱。

俄国民众不希望战争。戴着单片眼镜的外交部长帕维尔・米留可夫宣布说,俄国依然期待一场“决定性胜利”,此言一出,愤怒的工人和士兵再次走上街头。装模作样、负责发动新一轮攻势的年轻陆军大臣克伦斯基下令恢复部队的鞭笞刑罚,恢复军官的权威。但是,俄国士兵真的会冲锋陷阵吗?德国人需要了解这一点,于是沃尔特决定不惜一切去弄个清楚。

各种迹象都有。在某些前沿地段,俄国士兵升起白旗,单方面宣布停战。另一些地方显得十分安静,严守纪律。沃尔特决定亲自走访一处类似的区域。

他终于离开了柏林。或许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对她的父母直言相告不会有什么婚礼了。不管怎么说,沃尔特再次回到了前线,负责搜集敌人的情报。

他把箱子换到另一个肩膀。现在,他可以看见五六个脑袋探出壕沟的边沿。他们都戴着帽子,俄国士兵没有钢盔。他们盯着他,但并没有用武器瞄准他,至少现在没有。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算死了,至少他跟茉黛在斯德哥尔摩共度了美妙的一夜。当然,他想活下去。他期望跟茉黛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希望在一个繁荣而民主的德国完成这一切。但这意味着首先要赢得战争,继而又意味着他必须冒生命危险,因此他别无选择。

尽管如此,进入步枪的射程之内时他仍感到心里一阵发凉。要是有个士兵想瞄准他扣动扳机,那简直是太容易了。毕竟他们就是来干这个的。

他身上没有携带步枪,他希望这些人注意到这一点。实际上他在皮带后面塞了一把九毫米的鲁格,但他们看不见。他们能看到的是他扛着的箱子。他希望这箱子看上去毫无伤害。

每移动一步,他都为继续活着而心生感激,同时意识到自己更加接近危险了。他达观地想,任何一秒钟都潜伏着危险。他不知道一个人是否能听到杀自己的枪声。沃尔特最担心的是被打伤,慢慢流血死去,或着躺在一家肮脏的野战医院感染致死。

现在他可以看清一张张俄国人的脸,看见兴奋、新奇和惊叹的表情。他心急地寻找着恐惧的迹象——这是他面临的最大危险。一个吓坏了的士兵可能因为紧张得受不了而开枪。

最后,他只剩下不足十米了,然后是九米、八米……他来到战壕的边沿。

“你们好,同志们。”他一边用俄语说话,一边放下箱子。

他朝靠近自己的一个士兵伸出手。那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拉进了战壕。一小群人聚集在他的周围。

“我过来问你们一个问题。”他说。

受过教育的俄国人大多能说点儿德语,但士兵都是农民,没几个人熟悉母语以外的其他语言。沃尔特小时候学过俄语,他父亲强令他学好外语,以便日后进入部队或外交部。他一直没什么机会使用俄语,但他能回忆起足够多的词汇应付这次任务。

“先来点儿喝的。”说着,他把箱子拉进战壕,撕开上面的封口,拿出一瓶荷兰杜松子酒。他打开瓶塞,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把瓶子递给身边的士兵——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个头下士。那人咧嘴一笑,喝了一口,把瓶子传给别人。

沃尔特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壕沟挖得很糟糕。墙壁倾斜着,也没用木料支撑。地面坑坑洼洼,连垫板也没有,因此就算是夏天也到处泥泞。壕沟甚至不成直线,不过这样倒是件好事,他们没有了抵挡火药爆炸的壁垒。沟里散发着一股恶臭,士兵有时就在里面解手。这些俄国人到底怎么回事?不管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杂乱无章,活儿干了半截就丢在一边。

酒瓶传来传去,随后一位中士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他对那个高个子下士说,“谁让你们跟这个狗娘养的德国人说话?”

费奥多尔很年轻,但他脸上留着一撮华丽卷曲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他戴了一顶海员帽,很俏皮地歪在脑后。他自信的态度近乎傲慢:“过来喝点儿,加弗立克中士。”

中士跟其他人一样,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但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满不在乎。他朝沃尔特投来不信任的一瞥:“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

沃尔特对自己该回答什么早有准备:“我代表德国工人、士兵和农民,过来问你们为什么跟我们作战。”

他们一个个惊讶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费奥多尔说:“你们为什么跟我们作战?”

沃尔特已经准备了答案:“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国家是由皇帝统治的,我们还没有发动革命。但你们已经革命了。沙皇已经下台,俄国的权力掌握在人民手里。所以,我过来向人民提问:你们为什么打我们?”

费奥多尔看了看加弗立克,说:“我们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加弗立克耸耸肩。沃尔特猜想他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

战壕里又走过来几个人,加入到这群人中。沃尔特又打开一瓶酒。他看着周围这群衣衫单薄、浑身脏兮兮的男人,眼见他们一个个很快就喝醉了。“俄国人想要什么呢?”

几个人一起回答他——

“土地。”

“和平。”

“自由。”

“还要酒!”

沃尔特从箱子里拿出另一瓶酒。他想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香皂、好的食物和新的军靴。

费奥多尔说:“我想回农村老家。他们把王子的土地分了,我得想办法让我家也分到一块。”

沃尔特问道:“你们支不支持哪个政党?”

一个士兵说:“布尔什维克!”其他人欢呼起来。

沃尔特很高兴:“那,你们是党员吗?”

他们全都摇了摇头。

费奥多尔说:“我以前支持社会革命党,但他们让我们很失望。”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克伦斯基又把鞭笞制度弄回来了。”费奥多尔补充道。

“而且,他已经下令发动夏季攻势。”沃尔特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眼前的一摞摞弹药箱,但他没有直接提到这些,害怕让俄国人注意到他是个间谍,这种可能性很明显。“我们可以从飞机上看到。”他补充说。

费奥多尔对加弗立克说:“我们为什么要进攻呢?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讲和啊!”其他人低声附和着。

沃尔特说:“如果上面命令进攻,你们会怎么做?”

费奥多尔说:“士兵委员会要开会讨论。”

“别说废话了,”加弗立克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士兵委员会讨论命令了。”

大家嘟囔着表示不满,人群外围有个人低声说:“我们到时候再看吧,中士同志。”

人群越聚越多,也许俄国人打老远就能嗅到烈酒的气味。沃尔特又拿了两个瓶子递出去。为了让新来的人了解情况,他解释说:“德国人民跟你们一样希望和平。如果你们不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攻击你们。”

“我要为这干上一杯!”一个新来的说。大家纷纷应和着。

沃尔特担心这里的声音会把军官引过来,一时想不出办法让俄国人哪怕喝酒也小声点。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穿少校军服的大个子出现在眼前。他看着沃尔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沃尔特的心往下一沉。将他俘虏无疑是军官的责任。德国情报部门知道俄国人如何对待战俘。被他们抓获就等于被判死刑,在饥饿和寒冷中慢慢死去。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递上最后一瓶未开封的酒:“喝一杯,少校。”这个军官没搭理他,转身去问加弗立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加弗立克没有被他吓倒。“战士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少校,我不能让他们有酒不喝。”

“你应该抓他当俘虏!”

费奥多尔说:“我们不能把他当作俘虏,既然我们已经喝了他的酒。”他已经口齿不清,“这样做不公平!”其他人跟着欢呼起来。

少校对沃尔特说:“你是个间谍,我应该砍掉你那该死的头。”他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皮枪套。

士兵们齐声抗议着。少校仍是一脸怒容,但他没再说什么,显然不想跟士兵们发生冲突。

沃尔特对他们说:“我最好离开你们。你们的少校不太友好。另外,我们前线后面一点儿有一家妓院,那儿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可能正感到寂寞难耐……”

他们哄然大笑,欢呼起来。这话并不全对,那里的确有个妓院,但沃尔特一次也没去过。

“请记住,”他说,“如果你们不打我们,我们也不会打你们!”

他爬出战壕。这一刻最危险。他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转身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所有的烈酒喝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们完全可能缓过神来,履行自己的职责,朝着敌人开枪。他觉得外套后面好像画着一个靶子。

天色渐渐变暗。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走出他们的视野,离安全地带只差几米了。他使劲克制着不让自己撒腿跑起来,那样的话反倒会招来子弹。他咬紧牙关,平稳地走在布满废弹的地面。

他向身后望了一眼。他已经看不见那边的战壕了。这意味着他们也无法看见他。他安全了。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继续走着。这次冒险十分值得,让他掌握了很多情报。虽然这段战壕没有挂出白旗,但俄国人状态糟糕,很难打仗。他们明显感到不满,很有可能发生叛乱,军官很难维持纪律。那个中士小心翼翼不去冒犯他们,而少校也不敢抓沃尔特当俘虏。这种士气不可能让战士们发起勇猛的进攻。

他已进入德军前沿范围。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报出预先设定的口令,随后便跳入战壕。一个中尉向他敬礼:“出击很成功吧,先生?”

“是的,谢谢。”沃尔特说,“应该说非常成功。”

卡捷琳娜躺在格雷戈里原来那间屋子的床上,只穿着薄薄的内衣。窗户开着,七月温暖的空气吹进屋里,还有几步之外经过的火车发出的轰隆声。现在,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格雷戈里的一根手指划过她身体的轮廓,从她的肩膀划过鼓胀的乳房,然后是她的肋骨,越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后抵达她的大腿。在爱上卡捷琳娜以前,他从未体味过这种轻松和愉悦。他年轻时短暂仓促地交往过一些女孩。现在,性爱过后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充满爱意地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新鲜体验。他想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意义。“你怀孕后显得更漂亮了。”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吵醒弗拉基米尔。

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弟弟的儿子担当父亲的角色,但他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本打算在孩子出生后随列宁的名字,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弗拉基米尔了。怀孕这件事使得格雷戈里在政治上成了强硬派。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孩子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成长,他希望他的儿子拥有自由(出于某种理由,他相信会是一个男孩)。他得确保俄国由人民当家做主,而不是被沙皇、中产阶级议会或商人和将军组成的联盟主宰,他们会让一切回到以前的样子,只是换了个新的伪装而已。

他不太喜欢列宁。这人总是怒气冲冲,总在对着别人大喊大叫。跟他意见相左的人都是蠢猪、杂种、傻瓜。但列宁工作起来比任何人都努力,他花很长时间考虑一件事情,做出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在过去,每次俄国“革命”除了一阵混乱之外毫无结果,格雷戈里知道列宁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临时政府也清楚这一点,有迹象表明他们想把矛头对准列宁。右翼媒体指控他是德国间谍。这种说法十分荒谬。但是列宁的确有一个秘密的经费来源。格雷戈里战前便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属于核心集团成员,因此知道这些钱来自德国。这个秘密要是泄露出去,自然会助长人们的怀疑。

他正在打瞌睡,就听见门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他连忙穿上裤子,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弗拉基米尔被惊醒了,哭了起来。

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在吗?”

“我在。”格雷戈里打开门,是伊萨克,“出了什么事?”

“他们发了逮捕令,要捉列宁、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

格雷戈里感到害怕。“我们得马上通知他们!”

“我弄到了一辆军车,就在外面。”

“等我穿上靴子。”

伊萨克走了。卡捷琳娜抱起弗拉基米尔,哄着他。格雷戈里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吻了吻他们两个,然后飞快跑下楼去。

他跳进车子,坐在伊萨克旁边,说:“列宁最重要。”政府要对付的就是他。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也是坚定的革命者,但列宁是推动整个运动的引擎。“我们先去通知他。开车到他姐姐住的地方。尽量开快点儿。”

伊萨克把车开到最大速度。

汽车尖叫着拐了个弯,格雷戈里牢牢抓紧把手。等到车子直行时,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法部的一个布尔什维克告诉我的。”

“逮捕令什么时候签署的?”

“今天早上。”

“但愿我们来得及。”格雷戈里生怕列宁已经被人逮捕。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屈不挠,意志坚决。他是有些专横霸道,但他让布尔什维克成了一个主要的政党。如果没有他,革命就可能退回到混乱和妥协之中。

伊萨克把车开到施罗卡雅大街,在一幢中产阶级的住宅楼外面停下。格雷戈里跳下车,冲进楼里,去敲叶利扎罗夫家的门。列宁的姐姐安娜・叶利扎罗夫开了门。她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从正中分开。格雷戈里以前见过她,她在《真理报》工作。

“他在这儿吗?”格雷戈里问。

“在,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格雷戈里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来得还不太晚。他走进屋里:“他们要逮捕他。”

安娜砰的一声关上门。“瓦洛佳!”她叫着列宁的小名,“快过来!”

列宁出现了,身上是他常穿的那件破旧的深色外套,跟往常一样戴了硬领,打着领带。格雷戈里迅速说明了情况。

“我会马上离开。”列宁说。

安娜说:“你还不快去找个手提箱,装点急用的东西……”

“太冒险。东西随后再送过来。我会告诉你我在哪儿。”他看了看格雷戈里,“谢谢你的提醒,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你有车吗?”

“有。”

列宁没再说话,径直朝门厅走去。

格雷戈里跟着他走到街上,匆忙打开车门:“他们也对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发出了逮捕令。”列宁坐进了车里。

“回公寓给他们打电话,”列宁说,“马克有部电话,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摔上车门,然后探身跟伊萨克说了句什么。伊萨克随即把车开走了。

列宁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所有人大声发号施令,大家都乖乖服从,因为他总是有道理。

格雷戈里很高兴,就像一副重担从肩膀上卸掉了。他打量着街道两头。对面的一幢楼里走出一伙人来。其中几个穿着便装,其他人穿的是军官制服。格雷戈里吃惊地认出了米哈伊尔・平斯基。秘密警察按理说已经被废除,但平斯基这种人仍在以军人的身份进行活动。

这些家伙一定是冲着列宁来的,但弄错了房子,晚了一步。

格雷戈里连忙跑进公寓。叶利扎罗夫家的房门还开着,安娜和她的丈夫马克待在屋里,此外还有他们的养子戈拉和家里的用人,一个名叫安纽施卡的乡下女孩。几个人都十分吃惊。格雷戈里关上门。“他安全离开了,”他说,“但警察就在外面。我要马上给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打个电话。”

马克说:“电话就在靠墙的桌上。”

格雷戈里犹豫了一下。“这怎么弄?”他从来没用过电话。

“哦,对不起。”马克说着,拿起那东西,一头对着自己的耳朵,另一头贴近嘴巴,“我们也刚开始使用不久,用得多了就习惯了。”他不耐烦地摇动顶端的弹簧杆,“喂,我要接线员。”然后告诉对方几个数字。

有人在外面砰砰敲门。

格雷戈里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其他人安静。

安娜带着安纽施卡和孩子去了里屋。

马克急急地对着电话说着。格雷戈里站在公寓门口。外面的声音说:“开门,否则我们就把门撞开!我们有搜查令!”

格雷戈里冲着外面喊道:“等一下,等我把裤子穿上。”警察经常去他住的楼房里搜查,因此他知道怎么拖延时间。

马克又开始摇动弹簧杆,请人接通另一个号码。格雷戈里喊道:“谁?谁在外面?”

“警察!马上开门!”

“来了……我先去把狗锁到厨房。”

“快点!”

格雷戈里听见马克说:“告诉他赶紧藏起来。警方现在就在我家门口。”他把听筒放回钩子上,朝格雷戈里点点头。

格雷戈里打开门,往后站了站。

平斯基走进屋子。“列宁在哪儿?”他问道。

几个军官跟着他走进来。

格雷戈里说:“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

平斯基盯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麻烦。”

马克上前一步,平静地说:“请把搜查令给我看看。”

平斯基很不情愿地递过来一张纸。

马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叛国罪?这简直荒谬透顶!”

“列宁是德国特务,”平斯基说着,眯起眼睛看着马克,“你是他的姐夫,对吧?”

马克把那张纸还给他。“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他说。

平斯基感觉出他说的是真话,显得很气愤:“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他就住在这儿!”

“列宁不在这儿。”马克重复道。

平斯基的脸涨得通红。“是不是有人警告他了?”他一把抓住格雷戈里的前胸,“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彼得格勒苏维埃成员,代表第一机枪团,如果你不想让我的部队造访你们的总部,最好把手从我衣服上拿开。”

平斯基放开他:“我们必须搜查一下。”

电话桌旁边有一只书柜。平斯基一把将上面的几本书推到地上。他朝几个军官挥了挥手,指着公寓的里面说:“给我彻底搜查一遍!”

沃尔特来到一个村庄,这块地方是从俄国人手中夺下来的。他给了一个农民一枚金币,换他身上的全套衣服,让那个农民又惊又喜。衣服包括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衣、亚麻外罩、一条宽松的粗布裤子,以及一双用山毛榉的韧皮编织的鞋子。好在沃尔特用不着买他的内衣,这人什么内衣都没穿。

沃尔特用一把厨房用的剪刀修剪了一下头发,也不再刮胡子,让它慢慢留起来。

他在一个小镇集市上买了一麻袋洋葱,把装有一万卢布硬币和纸币的皮钱包藏在了洋葱下面。

一天夜里,他把手和脸用泥土弄脏,穿上农民的衣服,背着装洋葱的麻袋走进无人区,偷偷穿过俄国的前线,走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买了一张三等车票。

他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他就骂骂咧咧,好像他们要偷他的洋葱似的,也许他们的确想偷。他带着一把大刀,锈迹斑斑但很锋利,别在腰带上很显眼,另外,他还有一把从被俘的俄军军官那儿缴获的莫辛-纳甘手枪,藏在臭烘烘的大衣里面。有两次碰到警察跟他说话,他就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笑,拿出一个洋葱递上去,这种贿赂让人不齿,两次警察都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开了。如果警察坚持要搜查麻袋的话,沃尔特就打算把他干掉,但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他买的都是短途车票,每次坐三四站,因为一个农民不会去几百公里以外卖洋葱。

他很紧张,也十分警觉。他的伪装很不可信。只要跟他多聊几句,任何人都能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俄国人。如果被揭穿,做这件事的代价就是死刑。

一开始他很害怕,但这种感觉最终消失了,到了第二天他就无聊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费脑子,他不能读书,这是明摆着的,他还尽量不去看张贴在车站上的时刻表,遇到布告之类的也只是瞥一眼而已,因为大多农民都不识字。随着一列列慢车咣当咣当摇晃着穿过无尽的俄国森林,他的思绪便进入了精心编织的白日梦里,幻想着他跟茉黛战后住的房子。房子应该装饰成现代风格,用木料装饰,选择中性色调,就像冯・德・赫尔巴德家的房子那样,而不是他父母家那种沉重昏暗的样子。一切都要方便清洁和维护,特别是厨房和洗衣房,这样他们可以少雇仆人。还要有一架上好的钢琴,应该是施坦威大钢琴,因为他们都喜欢弹奏。再买一两幅引人注目的现代绘画,奥地利表现主义的画作就不错,颠覆上一代人的标准,标新立异,让人知道他们这对夫妇是崇尚进步的改革派。他们要在宽敞明亮的卧室里,赤裸躺在柔软的床上,亲吻,交谈,做爱。

就这样,他一路来到彼得格勒。

通过瑞典大使馆一位激进社会主义人士的安排,布尔什维克会派人每天下午六点在彼得格勒的华沙站等一个小时,来接收沃尔特带来的钱。沃尔特中午抵达,趁机去城里转了转,评估一下俄国人持续作战的能力。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他刚出了火车站便遭到一群娼妓的围追堵截,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小孩。他穿过一座运河桥,向北走了几公里进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有些索性被废弃了,窗户都砸碎了,街面上一堆光闪闪的碎玻璃。他看见不少醉鬼,目击了两起斗殴。偶尔有汽车或者马车狂奔而至,人们四散而去让开道路,车上的乘客躲在紧闭的窗帘后面。人们大都很瘦,穿得破破烂烂,打着赤脚。一切远比柏林糟糕。

他看见不少士兵,有单个的,也有成群结队的,纪律松懈——列队步调参差不齐,岗位上的随便闲逛,军服敞着,跟老百姓闲聊,显然是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沃尔特再次证实了他造访俄国前线得到的印象——这些人根本没有心情去打仗。

他想这是件好事。

没有人跟他搭话,警察也不理他。他不过是这座分崩离析的城市中又一个疲于奔命的褴褛身影。

六点钟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回到车站,立刻看见了跟他接头的人,是一位中士,他的步枪枪筒上系着一块红头巾。在介绍自己之前,沃尔特仔细打量他。这人威风凛凛,虽然个子算不上高大,但长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十分结实。他的右耳不见了,门牙缺了一颗,左手也少了一根无名指。他像个老兵那样耐心等待着,但那双蓝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难相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监控。沃尔特本打算暗中观察他一下,但这个士兵已经与他四目相对,随后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这是种明确的暗示,沃尔特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一个摆满桌椅的大房间,坐了下来。

沃尔特说:“你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中士?”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坐吧。”

沃尔特环视着整个房间。角落里有一把茶壶在咝咝作响,一个围着披肩的老太太在卖香烟和熏制的腌鱼。十五到二十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没有人打量士兵和贩卖洋葱的农民。一个身穿蓝色束腰工装上衣的年轻男子尾随他们进来,沃尔特很快跟这人对视了一下,见他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支香烟,随后展开一张《真理报》看了起来。

沃尔特说:“我能吃点儿东西吗?我都快饿死了,不过农民恐怕付不起这里的价钱。”

格雷戈里端来黑面包和盛着鲱鱼的碟子,另外又要了两杯加了糖的茶。沃尔特大口吃了起来。格雷戈里看了他一分钟,随后笑了起来。“我很惊讶你竟然装成农民蒙混过来了,”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资产阶级。”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手很脏,但你小口吃东西,拿抹布蘸嘴的时候就像是用亚麻餐巾。真正的农民吃东西都是大口往嘴里塞,咽下去之前要喝几口茶。”

对方傲慢的态度让沃尔特恼火。他想,不管像不像,我在火车上安全度过了三天,我倒想看看换成你,能不能在德国这么干。现在该提醒别斯科夫,他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拿到这笔钱。“告诉我布尔什维克的事情进展如何。”他说。

“好得让人害怕,”格雷戈里说,“过去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俄国人入了党。利昂・托洛茨基终于宣布支持我们。你应该听听他的演讲。晚上他通常在现代剧场包场讲演。”沃尔特看得出来,格雷戈里崇拜托洛茨基,把他当成了英雄。就连德国人都知道托洛茨基的演说令人着魔。他是布尔什维克的一件法宝。“去年二月,我们有一万名党员,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发展到了二十万。”格雷戈里自豪地说。

“这是好事,但你们能够改变时局吗?”沃尔特说。

“我们很有希望赢得制宪议会的选举。”

“什么时候进行?”

“这件事总是一拖再拖……”

“为什么?”

格雷戈里叹了口气:“一开始,临时政府召集了一个代表理事会,他们两个月后才同意组成一个六人的第二理事会来起草选举法……”

“为什么?过程这么复杂?”

格雷戈里显得愤愤不平:“他们说,希望选举绝对不容挑战——但真正的原因是保守党有意拖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失利。”

沃尔特心想,他不过是个中士,但他的分析很有见地。“那么,选举什么时候进行?”

“九月。”

“为什么你认为布尔什维克能赢?”

“我们仍然是坚定致力于和平的唯一群体。任何人都知道——这归功于我们印发的报刊和小册子。”

“那你为什么说好得‘让人害怕’?”

“我们成了政府对付的首要目标。他们签发了针对列宁的逮捕令。他不得不藏起来。但他仍在运作党的事务。”

沃尔特也相信这一点。如果列宁能在苏黎世流亡时期保持对他的党的控制,他在俄国的某个藏身处也一定办得到。

沃尔特带来了要交付的东西,也收集到了他需要的情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感到如释重负。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家。

他用脚把装着一万卢布的袋子踢到了格雷戈里那边。

他把茶喝完,站起身来。“享受你的洋葱吧。”说完,朝门口走去。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穿蓝色工装的人折上他手里的《真理报》,站了起来。

沃尔特买了到卢加的车票上了车。他走进一个三等车厢,挤过一群抽烟喝伏特加酒的士兵,一家带着大包小包的犹太人,以及几个带着空板条箱、大概是刚把鸡卖掉的农民。他在车厢尽头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蓝色工装进了车厢。

沃尔特朝他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人挤过乘客,满不在乎地用胳膊肘推搡着别人。只有警察会这么做。

沃尔特跳下火车,匆匆离开了车站。他回想着下午去城里时走的路,快步朝运河方向走。眼下正值盛夏,天色也很亮。他希望快点甩掉后面的盯梢,但他回头张望时,发现蓝色工装正跟在后面。这人大概一直跟着格雷戈里,后来才决定弄清卖洋葱给他的农民朋友到底是谁。

这人开始小跑起来。

如果被抓住,沃尔特就会被当成间谍枪毙。他没有选择,只能铤而走险。

这是一片贫民居住区。整个彼得格勒都破败不堪,但这个地区聚集着全世界火车站附近都有的廉价旅馆和昏暗酒吧。沃尔特跑了起来,蓝色工装也加快步子跟上。

沃尔特来到运河边的一个砖厂。这里耸立着高高的围墙和一扇铁栅栏门,但旁边有一个废弃的仓库,没有任何围栏。沃尔特离开街道穿过仓库来到水边,然后翻墙跳进了砖厂。

这里应该有个看门的,但沃尔特什么人也没看见。他开始寻找藏身的地方,可惜天还很亮。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码头,用细木板搭建而成。他周围是一个个砖垛,足有一人高,但他要找个能看见别人,又不被人发现的隐蔽之所。他移到一堆少了一部分的砖垛旁边——估计是卖掉了,很快重新摆了摆砖头,让自己能藏在后面,又可以从缝隙里朝外看。他拔出腰带上的莫辛-纳甘手枪,扳起击锤。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蓝色工装翻过墙头。

这人中等身材,瘦巴巴的,留着一撮小胡子。他显得有些害怕——这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单单是在尾随一名嫌犯,还卷入了一场抓捕行动中,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

他掏出了手枪。

沃尔特用手里的枪透过砖块的缝隙瞄准蓝色工装,但对方离得太远,他没有把握射中目标。

那家伙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转过身子,犹豫不决地朝水边走去。

沃尔特跟上他。现在,他已经变被动为主动。

这人在一堆堆砖头中间躲躲藏藏,四处搜寻着。沃尔特也一样,每次那家伙停住步子,他便立刻闪身躲到砖垛后面,就这样慢慢接近。沃尔特不想进行枪战,频繁的枪声会引起其他警察的注意。他必须在一两枪内撂倒敌人,然后迅速离开。

那人到了河道尽头,沃尔特和他之间只剩下不到十米的距离。那人朝运河两侧张望,好像沃尔特有可能划船逃走似的。

沃尔特从隐蔽处走出来,瞄准了对方的后心。

那家伙突然转过身,直直看着沃尔特,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声音尖利刺耳,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发出的,沃尔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种叫声。

他扣动扳机,左轮手枪发出一声巨响,尖叫戛然而止。

只这一枪就足够了。秘密警察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沃尔特弯腰看了看尸体。那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半空。没有心跳,也没了呼吸。

沃尔特把尸体拖到运河边上。他把几块砖头塞进他的裤子和上衣口袋里加重分量,然后把他抬过低低的栏杆,扔进了水里。

尸体沉了下去,沃尔特转身离开。

反革命运动开始时,格雷戈里正在彼得格勒苏维埃开会。

他一直感到担心,但并不觉得意外。随着布尔什维克日益深得民心,其受到的反对也势必更加残酷无情。党在地方选举中表现出色,苏维埃相继在一个个省获得控制权,同时在彼得格勒市议会选举中获得了百分之三十三的选票。作为回应,目前由克伦斯基领导的政府逮捕了托洛茨基,再次推迟拖延已久的制宪会议全国选举。布尔什维克自始至终强调临时政府永远不会举行全国大选,进一步的推迟只会提升布尔什维克的信誉。

随后,军队开始行动。

科尔尼洛夫将军是个光头的哥萨克,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曾评价他拥有狮子的雄心、绵羊的大脑。9月9日,科尔尼洛夫下令他的部队向彼得格勒进军。

苏维埃迅速做出反应。代表们立即决定成立一个与反革命斗争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什么都不是。格雷戈里着急地想。他站起身来,按捺着愤怒和恐惧。作为第一机枪团的代表,他发言时大家都洗耳恭听,尤其是在讨论军事问题的时候。“如果一个委员会里的成员只是发发言,那么成立这个委员会毫无意义,”他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我们刚刚收到的报告属实,那么,科尔尼洛夫的某支部队已经离彼得格勒的市区外围不远了。只有用武力才能阻止他们。”他平时一直穿着他的中士制服,携带着一杆步枪和一把手枪,“委员会毫无意义,除非用它来动员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一起反对军队的叛变。”

格雷戈里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党能够发动人民。所有其他代表也一样清楚,不管他们属于哪一个党派。最后决定委员会由三名孟什维克、三名社会主义革命党人和包括格雷戈里在内的三名布尔什维克组成。不过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起决定性作用。

一旦做出决定,斗争委员会便离开了辩论大厅。格雷戈里已经当了半年的政客,已经掌握了整个系统的运作方法。现在,他不去理会委员会的正式成员,而是邀请了十几个有用的人加入到他们中间,其中包括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康斯坦丁和第一机枪团的伊萨克。

苏维埃已经从塔夫利宫搬到了斯莫尔尼学院(以前的女子学校),委员会就在其中一间教室内重新召集会议,围着他们的是镶在镜框中的刺绣和少女笔下的水彩画作。

主席说:“有请求辩论的动议吗?”

这是句废话,但格雷戈里当代表已经有一段时间,知道如何避开这样的空谈。他上前一步,立刻控制了会场,让委员会集中注意力到行动上,而不是说话。

“是的,主席同志,请允许我说几句,”他说,“有五件事我建议去做。”把要说的话分成一二三点的确是个好主意,人们会觉得必须听你把话说完。“第一,动员彼得格勒的战士们抵抗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叛变。我们该怎么做呢?我建议下士伊萨克・伊万诺维奇把主要的兵营列出单子,注明每个兵营中可靠的革命领导人的姓名。确定我们的同盟以后,我们写信给他们,指示他们听从委员会的命令,随时准备击退叛乱分子。如果伊萨克现在就着手起草,几分钟后他就能把名单和信弄好,交由委员会批准。”

格雷戈里停了片刻,给大家机会点头赞同,权当委员会批准了他的提议,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谢谢。去做吧,伊萨克同志。第二,我们必须将消息发送到喀琅施塔得。”喀琅施塔得海军基地是三十多公里外的近海上的一个小岛,那里的水兵,尤其是年轻的新兵备受虐待,基地因此声名狼藉。半年前水兵们发动袭击,拷打、杀害了不少军官。这个地方现在成了激进派的据点。“水兵们必须武装自己,部署到彼得格勒,让他们服从我们的命令。”格雷戈里指着一个布尔什维克代表,他知道这人跟水兵很熟,“格列布同志,经过委员会批准,你可以去完成这项任务吗?”

格列布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起草一封信,让我们的主席签字,然后亲自送到喀琅施塔得。”

“那就请着手做吧。”

委员会的成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事情进行得比平常快。只有几个布尔什维克没觉得意外。

“第三,我们必须将工厂里的工人编成防御小组,把他们武装起来。我们可以从军队的武器库和军工厂里拿到枪支。大部分工人需要武器和军事纪律方面的培训。我建议这个任务交由工会和赤卫军联合完成。”赤卫军由携带枪支的革命士兵和工人组成,这些人并不都是布尔什维克,但他们通常服从来自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命令,“我建议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代表康斯坦丁同志负责这件事。他了解各主要工厂处于领导地位的工会情况。”

格雷戈里知道他正在让彼得格勒的全部人口变成一支革命大军,委员会的其他布尔什维克委员也十分清楚,但其他人能搞清楚状况吗?整个过程结束后,假如反革命被击败,温和派将很难解除他们所创造的武装力量并恢复临时政府的权威。如果他们想得如此长远,就有可能试图缓和格雷戈里的提议,或者表示反对。但此刻他们都把心思放在防范军事接管。像往常一样,只有布尔什维克有长远计划。

康斯坦丁说:“是的,我会列出一份清单。”当然,他会关照那些布尔什维克的工会领袖,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是最强的有生力量。

格雷戈里说:“第四,铁路工人工会必须竭尽所能,阻止科尔尼洛夫的军队前进的步伐。”布尔什维克曾花费巨大努力才赢得这个工会的控制权,现在每个机车库里至少有一名支持者,布尔什维克的工会成员总是自愿承担司库、秘书或主席的职责,“虽然一些部队通过公路向这里进发,但大部分士兵和他们的物资不得不通过铁路。工会可以确保拖住他们,加以持久牵制。维克多同志,委员会把这份任务交给你来完成,可以吗?”

铁路员工代表维克多点了点头:“我会在工会内部设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组织瓦解叛乱者的进攻。”

“最后,我们应该鼓励其他城市设立类似的委员会,”格雷戈里说,“所有地方都应该捍卫革命。也许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能建议一下我们应该跟哪些城市联系?”

这是精心考虑的一种转移视线的办法,但他们立刻上了钩。这些人很高兴有事情可做,纷纷指出哪些城镇应该成立斗争委员会。这就确保了他们不会逐条挑剔格雷戈里的那些更重要的建议,而让它们就这样通过了。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武装市民带来的深远影响。

伊萨克和格列布各自起草了信件,主席在上面签了字,没再进行任何讨论。康斯坦丁列出工厂领导的名单,开始发消息给他们。维克多离开会场去组织铁路员工了。

委员会开始争论给临近的城镇写信的措辞。格雷戈里溜了出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防御彼得格勒和革命成果的工作正在顺利进行。布尔什维克掌握了这一切。

现在他亟须掌握有关反革命军队行踪的可靠信息。是不是真有部队在逼近彼得格勒南郊?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不能等委员会做出反应。

他离开斯莫尔尼学院,穿过一座桥来到不远处的兵营。到了那里,他发现部队已经做好了打击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分子的准备。他弄到一辆装甲车,带着一个司机和三个可靠的革命士兵,驱车去了南郊。

他们的车七拐八拐,在渐渐暗下来的秋日黄昏中穿过南郊,搜寻着来犯的部队。几个小时下来毫无结果,格雷戈里认定有关科尔尼洛夫部队动向的报告很可能被夸大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该遇到一支先遣队才是。不过,巡查一番还是十分重要,因此他坚持搜寻下去。

终于,他们在一所学校里找到了正在宿营的步兵旅。

他考虑过返回军营,带第一机枪团袭击他们。但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这办法很危险,但如果奏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流血。

他要凭自己的一张嘴赢得这些人的支持。

他们开车经过一个冷漠的哨兵进入操场,格雷戈里下了车。为了防范万一,他把步枪顶端的刺刀固定成冲锋的状态,然后将枪挎在肩头。

他自知敌强我弱,强迫自己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几个士兵朝他走过来。一位上校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中士?”

格雷戈里没理睬他,而是跟一个下士说:“同志,我想跟你们士兵委员会的领导谈谈。”

上校说:“这个旅没有士兵委员会,同志。坐上你的车赶快离开。”

虽然自己的上司在场,但那位下士还是紧张地说:“我是我们排委员会的领导,中士……不过,后来委员会被取缔了。”

上校气得沉下脸来。

这就是一场小型革命,格雷戈里心想。到底他们谁会赢呢?是上校还是下士?

又有不少士兵围了上来,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你来说,为什么要攻击革命?”格雷戈里问下士。

“不,不,”下士说,“我们是来这儿捍卫革命的。”

“有人在欺骗你们。”格雷戈里提高了嗓门,对那些旁观者说,“总理克伦斯基同志已经解除了科尔尼洛夫将军的职务,但科尔尼洛夫拒不听从,因此他便派你们去攻打彼得格勒。”

尚未明白过来的士兵们互相嘀咕着。

上校显得很尴尬——他知道格雷戈里说出了真相。“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呵斥道,“离开这儿,中士,马上离开,否则我就一枪毙了你。”

格雷戈里说:“别碰你的武器,上校。你的士兵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说得对吗?”

“对!”几个人应和道。

“我讨厌克伦斯基的所作所为,”格雷戈里说,“他恢复了死刑和鞭笞。但他是我们的革命领袖,而你们的科尔尼洛夫将军想要摧毁革命。”

“撒谎!”上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个中士是布尔什维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从德国人手里领薪水!”

那个下士说:“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呢?中士,你和上校说法不一样。”

“那就别相信我们任何一个,”格雷戈里说,“自己去发现真相吧。”他提高了嗓门,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你们不必在这所学校里藏着躲着。去附近的工厂随便找个工人问问,在大街上遇到当兵的就跟他们谈一谈。这样,你们马上就会了解真相了。”

下士点点头:“好主意。”

“你们休想这么干,”上校暴跳如雷,“我命令你们全都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准去。”

他犯了一个大错,格雷戈里想。他说:“你们的上校不愿意让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这不就表示他向你们撒谎了吗?”

上校手按着枪柄,说道:“这是煽动叛乱的言论,中士。”

战士们来回看着上校和格雷戈里。这是一个危急时刻,格雷戈里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靠近死亡。

格雷戈里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他竭力在劝说这些人,却没去考虑劝说失败自己该怎么办。他的步枪背在肩上,但上面的保险是关着的。要想把枪甩脱肩膀拿在手里,再去扳开那个别扭的保险栓,平举起来射击,至少要花几秒钟。而上校要拔枪射击的话,比他快得多。格雷戈里一阵恐惧,强压着转身跑掉的冲动。

“谁在搞叛乱?”他反问了一句,拖延着时间,尽量不让恐惧减弱他自信的语气,“被解职的将军朝首都进发,但他的部队拒绝攻打他们的合法政府,到底谁是叛乱者?我认为是将军,还有那些准备执行他的反叛命令的军官。”

上校抽出手枪。“快滚,中士。”他转向其他人,“你们这些人立刻去学校大厅集合。别忘了,拒不服从军令就是犯罪,死刑已经恢复了。谁敢抗拒我就枪毙谁。”

他用枪指着那个下士。

格雷戈里看出这些人会听从这个权威、自信、武装的军官。他绝望地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自己摆脱险境。他必须杀掉上校。

他可以做到,但动手一定要快,不过他觉得他办得到。

如果判断失误,他就必死无疑。

他让步枪滑下肩头,完全没有停顿地直接用右手拿住了,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朝上校刺去。锋利的刺刀穿破军服,格雷戈里感觉它插入了软乎乎的肚皮。上校痛苦地惊叫一声,但这一击并没有让他倒下。他拿着枪的手划了个弧形,接着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偏了。

格雷戈里使劲压着步枪,上下挑动着刺刀,瞄准心脏的位置。上校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巴大张着,但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后他倒在了地上,仍然紧抓着手里的枪。

格雷戈里猛地收回刺刀。

上校的手枪从手指上滑落。

大家都盯着军官在干枯的草地上无声地扭动着。格雷戈里扳开步枪的保险栓,对准上校的心脏,近距离射出两发子弹。那人不动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上校,”格雷戈里说,“死刑。”

菲茨和碧坐火车从莫斯科出发,随从人员只有碧的俄国用人尼娜和菲茨的跟班詹金斯,后者曾是位拳击冠军,因为近视而未被部队选中。

他们在布洛夫尼尔站下了火车,这是专为安德烈王子的庄园设立的一个小站。菲茨的几位专家曾提议安德烈在此地建一个小镇,包括堆放木材的场地、谷物仓库和磨坊。但这些事情一样也没做成,农民们依旧用马拉的大车载着农产品到三十多公里外的老市镇贩卖。

安德烈派了一辆敞篷马车接他们,那个乖戾无礼的车夫板着脸看着詹金斯把一只只箱子搬上后车厢,根本没想到要去帮帮他。马车沿着农田中间的土路前行,菲茨回忆起他上次来这儿的情形,那时他是公主的新婚丈夫,村民们全都站在道路两旁迎接。今非昔比,眼下气氛全然不同。马车经过的时候,田间干活的人几乎连头都不抬,村落里的居民则故意转过身去。

这让菲茨很恼火,脾气也暴躁起来,不过,当他们来到老房子前,看见午后的阳光让年深日久的石墙散发出奶油般的黄色光芒时,他感到十分欣慰。一小群衣着整洁的仆人像等待喂食的鸭子般涌出前门,匆匆围拢上来,打开车门,动手卸下行李箱。安德烈的管家格奥尔基亲吻了一下菲茨的手,用死记下来的几个英文词说:“欢迎回到你在俄国的家,菲茨赫伯特伯爵。”

俄国的房子通常又大又破,布洛夫尼尔也不例外。双层高的大厅需要重新粉刷,昂贵的大吊灯上面积满尘土,狗直接在大理石地板上撒尿。安德烈王子和瓦列莉娅公主站在碧祖父的一幅画像下面等着,画上的人紧蹙双眉,带着苛责的目光盯着他们。

碧朝安德烈跑过去,紧紧拥抱他。

瓦列莉娅是位古典美人,身材匀称,一头黑发梳成优雅的发型。她跟菲茨握手,用法语说:“谢谢你们来这儿。我们很高兴见到你们。”

碧终于放开安德烈,擦着眼泪,菲茨这才去跟他握手,安德烈伸出他的左手——他外套右边的袖子空悬着。安德烈面黄肌瘦,就像得了一场大病,黑色胡须也染上了些许灰色,尽管他刚满三十三岁。“见到你真是让我松了口气。”他说。

菲茨说:“出了什么事吗?”他们用法语交谈,两人都说得很流利。

“我们去书房吧。让瓦列莉娅带碧去楼上。”

他们离开两个女人,走进一间满是灰尘、到处是皮革书籍的房间,那些书看上去很少有人读。“我让仆人去沏茶了。恐怕我们已经没有雪利酒了。”

“茶就很好。”菲茨在一把椅子里坐下,漫长的旅途让他那条腿疼痛难忍,“情况怎么样?”

“你带枪了吗?”

“是的,我带着。我的配枪在行李里。”菲茨有一把1914年颁发给他的韦伯利马克v。

“请把它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自己一直都带着枪。”安德烈解开上衣,露出了皮带和皮套。

“你最好直接告诉我为什么。”

“农民们成立了一个土地委员会。一些社会革命党人跟他们接触过,给他们出了些歪主意。他们声称有权接管那些我没有耕作的土地,分给他们的人。”

“你们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祖父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绞死了三个农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但那种邪恶的念头一直潜伏着,过了这么多年又蠢蠢欲动了。”

“这次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我给他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我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德国人的侵略而丢了一条胳膊,他们都不说话了。直到前几天,五六个当地人从部队回来了。他们声称自己退伍了,但我敢肯定他们是逃兵。遗憾的是无法查证。”

菲茨点了点头。克伦斯基的进攻以失败告终,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联手反击。俄国军队分崩离析,德国人正向彼得格勒进犯。数千名士兵逃离战场,跑回了农村老家。

“他们随身带着自己的步枪,还有手枪,肯定是从军官那儿偷的,或者缴获德国战俘的。总之他们全副武装,满脑子都是危险的念头。有个下士名叫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看来是这伙人的头目。他跟管家格奥尔基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宣称拥有所有土地,更不用说休耕地了。”

“我不知道军队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菲茨恼怒地说,“他们本来应该懂得尊重权威和纪律,可结果似乎恰恰相反。”

“今天早上的事恐怕有点麻烦,”安德烈继续说,“费奥多尔下士的弟弟伊万・伊戈洛维奇把他的牛放到了我的草场吃草。格奥尔基发现了,我俩就过去跟伊万论理。想把他的牛赶到外面,但他关上门企图阻止我们。我背着猎枪,就用枪托砸了他的头。这些农民的脑袋都硬得跟炮弹壳似的,可这个蠢货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社会主义者正好拿这事儿当借口,把他们都煽动了起来。”

菲茨礼貌地掩饰着自己的反感。他不赞成俄国人打下人的做法,但这导致的不安局面并未让他惊讶。“你告诉别人没有?”

“我给镇上送了信,报告亡人事件,要求派警察或者军队维持秩序,不过我的信使还没回来。”

“所以,眼下我们要靠自己了。”

“是的。如果情况恶化,恐怕我们必须把女人们送走。”

菲茨的心情一落千丈。眼前的局面远不如他的预期。他们很可能统统被人杀掉。来这儿简直是个可怕的错误。他得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他站了起来。想到英国人时常向外国人吹嘘自己处变不惊,便说:“我最好去换件衣服准备吃晚饭。”

安德烈送他去楼上的房间。詹金斯已经取出他的晚礼服熨好了。菲茨开始脱衣服。他觉得自己很蠢,让碧跟自己陷入险境。关于俄国国内的状况,他已经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这份报告实在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他听了妻子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决定明早赶第一趟火车离开这里。

左轮手枪就在梳妆台上,跟他的袖扣放在一起。他检查了一下部件,然后打开弹膛,装上点455韦伯利子弹。礼服上没有任何藏手枪的地方。最后,他把枪塞进了裤袋里,那地方鼓了起来,十分难看。

他叫来詹金斯收起自己的旅行服装,然后走进碧的房间。她穿着内衣站在镜子前,正往脖子上戴一条项链。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丰腴,乳房和臀部更显滞重,让菲茨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又怀孕了。他回想起今天上午她在莫斯科时还犯过一次恶心,当时他们正坐车去火车站。他想起她第一次怀孕时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简直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他同时拥有艾瑟尔和碧,世界也没有发生战争。

他正要告诉她明天必须离开,这时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房间位于整栋房子的正面,俯瞰公园和一片连接附近村庄的田野。吸引菲茨注意的是远处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靠近窗边向外张望。

他看见上百个农民穿过公园慢慢靠近这栋房子。尽管外面还是白天,但很多人手里都拿着火把。他看清了,有些人手里还端着步枪。

他骂了一句脏话:“嗬,他妈的。”

碧吃了一惊:“菲茨!你忘了我在这儿吗?”

“你过来看看。”他说。

碧倒吸一口冷气:“哦,天啊!”

菲茨喊道:“詹金斯!詹金斯,你在哪儿?”

他打开连通的门,看见跟班正惊慌失措地把旅行的衣服挂到衣架上。“我们有大麻烦了,”菲茨说,“必须在五分钟内离开这儿。你快去马厩,套上马车,把车拉到厨房门口,快!”

詹金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急忙跑了出去。

菲茨转向碧:“快穿上大衣,随便套一件,再拿双出去穿的鞋,从后楼梯下去,到厨房里等我。”

她很争气,没有歇斯底里,立刻按吩咐做了。

菲茨一瘸一拐地离开房间,急匆匆去了安德烈的卧室。他的大舅子不在屋里,瓦列莉娅公主也不在。

菲茨下了楼。格奥尔基跟几个男仆站在大厅里,脸色惊恐。菲茨也很害怕,但他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菲茨在餐厅找到了王子和公主。冰桶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还有两个斟满的酒杯,但他们没有喝酒。安德烈站在壁炉前,瓦列莉娅则站在窗边,望着愈发接近的人群。菲茨站在她旁边。农民们差不多已经到门口了。其中一些人手持枪支,大多数人拿着刀、锤子和镰刀。

安德烈说:“格奥尔基会跟他们讲道理,如果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们说。”

菲茨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讲道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还没等安德烈回答,就听到有人在大厅里嚷嚷。

菲茨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往外瞧。他看见格奥尔基正在跟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农民吵架,那人长着一脸浓密的胡子,他猜测这位就是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人们围着他俩,其中还有几个女人,有人手里举着燃烧的火把。人群不断从正门涌进来。当地人的口音听起来很费劲,但他们重复喊着一句话:“我们要跟王子说话!”

安德烈也听见了,他走过菲茨身边进了大厅。菲茨急忙说“不”,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见安德烈穿着晚礼服出现在面前,暴民们嘲弄般发出一阵嘘声。他抬高嗓门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静静离开这里,就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费奥多尔厉声反击:“现在有麻烦的人是你——你杀了我的弟弟!”

菲茨听见瓦列莉娅平静地说:“我应该待在我丈夫身边。”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进了大厅。

安德烈说:“我没想到伊万会死,但他如果没有触犯法律,违抗他的王子,那他现在仍会活着。”

费奥多尔猛地掉转步枪,举起枪托打中了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用手捂着脸,向后踉跄了一步。

农民们欢呼起来。

费奥多尔喊道:“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菲茨掏出他的左轮手枪。

费奥多尔把步枪举过头顶。那杆莫辛-纳甘停留在半空的一瞬,犹如一把刽子手的斧头。然后他狠狠地抡下来,重重砸在安德烈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可怕的咔嚓声,安德烈倒了下去。

瓦列莉娅尖叫起来。

菲茨站在虚掩着的门前,扳开手枪枪管左侧的保险栓,枪口对准费奥多尔。但农民们把他的目标围挡起来。他们开始踢打安德烈,后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瓦列莉娅想过去帮他,但她根本挤不进人群。

一个农民用镰刀刺穿了碧祖父那张面目严苛的画像,把画布划得稀巴烂。另外一个朝吊灯开枪,大吊灯哗啦啦摔落了下来,变成一地碎片。一条窗帘突然闪出烈焰,有人用火把点着了它。

战场上的经验让菲茨明白,勇气必须用冷静的考量加以调和。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把安德烈从暴民手中解救出来。但他或许可以救下瓦列莉娅。

他把手枪放回口袋。

他走进大厅。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仰面倒地的王子身上。瓦列莉娅站在人群外围,徒劳地捶打着挡在前面的那些农民的肩膀。菲茨一把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疾步返回餐厅。他的伤腿疼得火烧火燎,但他咬牙坚持着。

“放开我!”她喊着,“我得去帮安德烈!”

“我们帮不了安德烈!”菲茨说。他换了手,把她背上肩膀,减轻了腿上的负担。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颗子弹贴着耳边嗖的一声飞了过去。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一脸奸笑,正用手枪瞄准。

他又听见一声枪响,感到了一股冲击力。他觉得这次一定是打中了,但他没觉得疼痛。他疾步冲进与餐厅相连的那扇门。

他听见那个士兵嚷道:“她要逃跑!”

菲茨破门而入,另一颗子弹击中了门框。普通士兵没受过手枪射击训练,有时意识不到手枪远比步枪更难击中目标。他一瘸一拐跑着,绕过精心布置的桌子,上面摆放着银餐具和水晶酒杯,等待四位贵族就餐。他听见身后几个人追赶过来。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他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厨房。厨师和几个帮佣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追兵离菲茨他们太近了。只要对方有机会开枪,他就必死无疑。现在必须采取措施阻止他们。

他把瓦列莉娅放到地上。她摇晃了一下,他这才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她中枪了,但还活着,头脑依然清醒。他把她放进一把椅子,然后回到走廊里。那个奸笑的士兵朝他冲了过来,胡乱开着枪,后面几个人鱼贯而入,涌进狭小的空间。菲茨看见他们身后的餐厅和客厅都已经着火了。

他掏出韦伯利。这是一支双动模式的手枪,不用扳起击铁。他把重心移到自己那条完好的腿上,仔细瞄准朝他跑过来的士兵的肚子。他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那人像块石头一样摔倒在他面前。菲茨听见厨房那边传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菲茨继续朝后面的人开火,又放倒了一个。他射出第三枪,也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人见势不妙缩回餐厅去了。

菲茨关上厨房的门。追兵会犹豫他是否躲藏起来准备伏击他们,这就给了他逃跑的时机。

菲茨抱起瓦列莉娅,她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从未来过这座房子的厨房,但还是决定朝后面移动。他穿过另一条走廊,来到储藏室和洗衣间。最后他找到了一扇通到外面的门。

走到外面时菲茨已经气喘吁吁,伤腿疼得要命,他看见马车停在旁边,詹金斯坐在马夫的座位上,碧跟妮娜坐在车厢里,正在失声哭泣。一个战战兢兢的马童拉着缰绳。

他把不省人事的瓦列莉娅塞进车厢,自己跟着爬了进去,朝詹金斯喊道:“快!快走!”

詹金斯扬鞭催马,那个马童跳到路边,车冲了出去。

菲茨向碧问道:“你还好吧?”

“不好,但还活着,没受伤。你……”

“我没伤着。但我为你哥哥的性命担忧。”他心里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经死了,但他不愿意把这话说出来。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么事?”

“她中了一枪。”菲茨仔细瞧了瞧,瓦列莉娅的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我的天啊。”

“她死了,她是死了吗?”碧问。

“你得坚强点儿。”

“我会坚强的。”碧拿起她嫂子毫无生气的手,“可怜的瓦列莉娅。”

马车冲下车道,经过碧母亲守寡期间住的那座小房子。菲茨回头看着那座大宅。厨房门外站着一小群沮丧的追兵。其中一人正举着步枪瞄准,菲茨按着碧让她低下头,自己也缩起身子。

当他再次向外张望时,他们已经跑出了射程。农民和屋里的用人从各个门里涌到外面。一扇扇窗户亮着奇怪的光,菲茨随即意识到整幢房子都被点燃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浓烟从正门涌出来,橙黄的火舌蹿出一扇敞开的窗子,大火沿着墙壁烧了起来。

马车翻过一个高岗,然后叮叮咣咣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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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1917年10月至11月
沃尔特气愤地说:“冯・霍尔岑道夫将军承诺五个月内迫使英国被饥饿拖垮。现在已经过去九个月了。”

“他犯了个错误。”父亲说。

沃尔特真想顶撞几句,但他忍下了。

他们是在柏林外交部内奥托的房间里。奥托坐在大桌子后面的雕花椅子里,身后的墙上挂着威廉一世皇帝的画像,这是现任君主的祖父,描绘的是他当时在凡尔赛宫的镜厅被宣布为德国皇帝的场面。

沃尔特被他父亲生硬的托词激怒了。“海军上将以一个军官的名义发誓不让任何美国人进入欧洲,”他说,“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六月已经有一万四千人在法国登陆。这个军官的海口夸得太大了吧!”

这话刺痛了奥托。“他尽力做了对国家最有益的事情,”他恼怒地说,“一个人还能做什么呢?”

沃尔特抬高了嗓门:“你问我一个人还能做什么吗?他可以不做出虚假的承诺。如果他不确定,就不要说得确信无疑。他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把那张愚蠢透顶的嘴巴闭上。”

“冯・霍尔岑道夫给出了他能给的最好的建议。”

这毫无说服力的狡辩让沃尔特愤怒至极:“要是事前他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倒还有点用,可他没有。你当时在场,就在普勒斯城堡,你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冯・霍尔岑道夫做出了承诺。他误导了德皇,是他让美国人卷入战争对付我们。一个人如此侍奉他的君主,简直不能更糟了!”

“我觉得你是希望他辞职吧——可谁来取代他的位置呢?”

“辞职?”沃尔特气得大声嚷道,“我希望他把手枪塞进他那该死的嘴巴,然后扣动扳机。”

奥托板起脸来:“你这话太恶毒了。”

“他的自大和愚蠢害死那么多人,死只是小小的偿还。”

“你们这帮年轻人,就是缺乏常识。”

“还敢跟我谈常识?你们这一代把德国拖入战争,把我们弄得缺胳膊断腿,上百万人丧命,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三年,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打赢。”

奥托看向别处。他无法否认德国尚未赢得这场战争。对立双方在法国陷入僵持。无限制潜艇战未能扼杀协约国的物资供应。同时,英国海军的封锁正在让德国人挨饿。“我们必须等待,看看彼得格勒到底会发生什么,”奥托说,“如果俄国撤出战争,各方势力平衡就会发生变化。”

“是啊,”沃尔特说,“一切都取决于布尔什维克了。”

十月初,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去看了助产士。

格雷戈里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单人公寓里。他们已经不再做爱——她觉得受不了。她的肚子变得很大。皮肤像足球一样紧绷,肚脐凸出来,而不是平常那样凹进去。格雷戈里从未亲密接触过孕妇,他有点害怕,也很兴奋。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正常现象,但仍不免担心。

他们动身去助产士玛格达家,她是康斯坦丁的妻子。弗拉基米尔骑在格雷戈里的肩膀上。小男孩快三岁了,但格雷戈里扛着他毫不费力。小家伙的个性多少已经能看出来,他聪明认真,当然还很稚嫩,更像格雷戈里,而不是他那个迷人却任性的父亲列夫。一个孩子的成长就像一场革命,格雷戈里心想,你可以让他诞生,但后来如何就全然不在你的掌控之下了。

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反革命行动被摧毁在萌芽阶段。铁路工人联盟让科尔尼洛夫的主力部队滞留在距彼得格勒几公里外的铁路支线上。那些城市周边的部队都被布尔什维克拦截了下来,瓦解他们只要像格雷戈里那样说出真相就行了。士兵们随后开始反戈,处决了参与阴谋的军官。科尔尼洛夫本人也被逮捕并监禁。

格雷戈里一下子出了名,人们说他一个人阻拦了科尔尼洛夫的一支部队。他辩称这种说法太过夸张,但这一谦虚态度反而提升了他的名望。他被选入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委员会。

托洛茨基出狱了。布尔什维克在莫斯科市的选举中赢得了百分之五十一的选票。党员人数达到三十五万人。

格雷戈里有种迷乱感,觉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包括一场重大灾难。革命随时会被击败。这正是他担心的,那样的话,他的孩子就会在一个毫无改善的俄国生长。格雷戈里想到自己童年经历的一次次变故——父亲被绞死,母亲在冬宫外被杀,牧师脱下了列夫裤子,以及普梯洛夫机械厂的磨人工作。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会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列宁在号召一次武装起义。”他在去玛格达家的路上对卡捷琳娜说。列宁藏在城外某处,但他一直在向外发送措辞激烈的信件,敦促全党采取行动。

“我认为他是对的,”卡捷琳娜说,“人们早就受够了,政府一直在谈民主,可对面包的价格不闻不问。”

卡捷琳娜总能说出大多数彼得格勒工人的所思所想。

玛格达已经备好了热茶,等着他们。“很抱歉家里没糖了,”她说,“我好几个星期都弄不到糖了。”

“我真想快点儿熬过去,”卡捷琳娜说,“这身重量真把我累坏了。”

玛格达摸了摸卡捷琳娜的肚子,说她还有两个星期左右。卡捷琳娜说:“弗拉基米尔出生的时候我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助产士面目可憎,她叫克谢尼娅,是个西伯利亚臭婊子。”

“我认识她,”玛格达说,“很有能力,不过有点刻薄。”

“的确是。”

康斯坦丁正要出门去斯莫尔尼学院。虽然苏维埃不是每天都有会议,但各个委员会和特设小组一直在开会。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目前很虚弱,苏维埃便自然而然获得了权威。“我听说列宁回城了。”康斯坦丁对格雷戈里说。

“是的,他昨晚回来的。”

“他住哪儿?”

“这是个秘密。警方仍然想要逮捕他。”

“那他回来干什么?”

“明天我们就知道了。他呼吁中央委员会召开会议。”

康斯坦丁出门去搭电车前往市中心。格雷戈里陪着卡捷琳娜步行回家。他准备返回军营的时候,她说:“有玛格达陪我,感觉好多了。”

“好啊。”格雷戈里仍觉得分娩比武装起义更危险。

“而且还有你。”卡捷琳娜补充说。

“实际上当时我不能待在屋里。”格雷戈里紧张地说。

“不,当然不能。但你在门外来回走,我就觉得安全了。”

“好。”

“到时候你会在的,是不是?”

“是的,”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一小时后他到达军营时,发现到处乱哄哄的。操场上,军官们正竭力将枪支弹药装上货车,但没有成功——所有营委员会都在开会,或者准备开会。“克伦斯基终于采取了措施!”伊萨克兴高采烈地说,“他打算送我们到前线去。”

格雷戈里的心一沉:“送谁去?”

“整个彼得格勒卫戍部队!命令已经下达了。我们要跟前线的战士换防。”

“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他们说是因为德国打过来了。”德国人夺取了里加湾的几座小岛,正在朝彼得格勒进发。

“真是胡来,”格雷戈里气愤地说,“这是企图破坏苏维埃。”等他考虑清楚后,意识到这的确是个聪明的计划。如果彼得格勒的军队与前线部队调换,那就需要数天甚至数周时间重新组织,形成新的士兵委员会,选举新的苏维埃代表。更糟的是,这些新人缺乏过去六个月里积累的政治斗争经验,所有的抗争就要重新来过。“战士们有什么反应?”

“他们都很气愤。他们希望克伦斯基进行和平谈判,而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他们会拒绝离开彼得格勒吗?”

“不知道。如果他们得到苏维埃的支持,倒有这个可能。”

“我去想想办法。”

格雷戈里弄了一辆装甲车和两名警卫,驾车开过铸造大桥前往斯莫尔尼。他想,眼前看似出现了挫折,但也可能变成一次机会。到目前为止,并非所有部队都支持布尔什维克,但克伦斯基企图把他们送上战场,这边就有可能争取到那些摇摆不定的部队。他越仔细考虑这件事,就越觉得这是克伦斯基的一大失误。

斯莫尔尼宫是一座宏伟的建筑,这里曾经是贵族女子学校。格雷戈里的团里调来了两挺机枪把守着大门。赤卫军尽量验证所有人的身份,但格雷戈里不安地注意到大批人群进进出出,根本无法进行严格检查。

院子里是一片躁动不安的忙乱景象。装甲车、摩托车、卡车和轿车不停驶进驶出,争抢着车位。一条宽阔的台阶通往一道道拱门和古典柱廊。格雷戈里看到苏维埃执行委员会正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开会。

孟什维克们呼吁驻军准备开赴前线。格雷戈里一直痛恨孟什维克不战而降的策略,眼前情景让他担心革命是否会就此告终。

他挤进执委会其他布尔什维克委员的人群里,他们正在拟订更为激进的解决方案。“保卫彼得格勒防范德国入侵的唯一途径是把工人们动员起来。”托洛茨基说。

“就像我们在科尔尼洛夫发动叛乱时那样,”格雷戈里激动地说,“我们需要组建另一个斗争委员会负责保卫城市。”

托洛茨基潦草地写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来提出议案。

孟什维克被激怒了。“这等于是在陆军总部之外创建另一个军事指挥中心!”马克・布罗伊多说,“一仆不侍二主。”

格雷戈里气愤地发现大部分委员都同意这种观点。孟什维克的议案获得通过,托洛茨基失败了。格雷戈里失望地离开了会场。经受这种挫败,战士们还会对苏维埃保持原有的忠诚吗?

当天下午,布尔什维克在36号房间碰头,商定绝不接受这一决定。大家同意当晚在苏维埃全体会议上再次提出自己的议案。

在这第二次会议上,布尔什维克的议案获得投票通过。

格雷戈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苏维埃支持战士们成立另一个军事指挥部。

这是向权力迈出的一大步。

第二天,格雷戈里跟其他布尔什维克领导人三三两两离开了斯莫尔尼宫,避免引起秘密警察的注意。他们都很乐观,前往加林娜・弗拉克斯曼同志宽敞的公寓举行中央委员会会议。

格雷戈里担心着开会的事,因而很早就到场了。他在附近的街上转圈子,想看看有没有四处闲逛的秘密警察,但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他在楼内侦察着三个不同的出口,考虑着哪一扇门能最快撤离。

布尔什维克围坐在一张大餐桌边,许多人穿着皮大衣,这成了他们的一种制服。列宁迟迟未到,会议也就不再等他了。格雷戈里担心他会不会遭到逮捕,但他在十点钟的时候来了,经过了乔装改扮,头上戴的假发一直往下滑,显得很滑稽。

不过,他提出的决议毫无可笑的成分,他呼吁进行一次由布尔什维克领导的武装起义,推翻临时政府,夺取政权。

格雷戈里很高兴。的确,大家都期盼着来一场武装起义,但多数革命党人认为时机尚不成熟。现在他们之中最强大的人终于说话了。

列宁讲了一个小时。与往常一样,他声嘶力竭,边敲桌子边叫嚷,随口谩骂跟他意见不同的人。他的工作作风实在对他不利,谁愿意投票支持他这种粗暴无礼的人呢?但他的确很有说服力。列宁见多识广,政治直觉准确无误,何况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他铁锤一样结实的逻辑论证。

一开始,格雷戈里就站在列宁一边。最重要的事情是夺取政权,结束紧张不安的状态,他想。此后,所有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不过,其他人会同意吗?

季诺维也夫表示反对。这人平日仪表堂堂,但现在也改了装扮来迷惑秘密警察。他留出一撮大胡子,浓密而卷曲的黑发剪得很短。他认为列宁的战略太冒险,害怕起义会让右翼找到借口发动军事政变。他希望布尔什维克党集中精力赢得制宪议会选举。

这种胆怯的言论让列宁勃然大怒。“临时政府永远不会举行全国大选!”他说,“谁要是看不清这个事实,就是白痴。”

托洛茨基和斯大林支持起义,但托洛茨基又说应该等到十天后召开的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以后,这更激怒了列宁。

格雷戈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托洛茨基的想法总是合乎道理,但列宁咆哮着说:“不!”让格雷戈里不知所措。

托洛茨基说:“我们可能在代表中占大多数……”

“如果代表大会形成了一个政府,那肯定是联合政府!”列宁气愤地说,“能进入联合政府的布尔什维克必然是中间派。对此求之不得的除了反革命的叛徒以外,还能有谁?”

托洛茨基受了侮辱,满脸通红,但他什么也没说。

格雷戈里发现列宁说得对。列宁一贯比别人看得更远。在联合政府中,孟什维克首先要求总理必须是中立派,他们或许能够接受任何人,唯独接受不了列宁。

格雷戈里渐渐明白——他猜测委员会的其他人也看清了这个问题,列宁要当上总理的唯一方法是通过一场政变。

激烈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凌晨。最后,他们以十票对两票赞成了武装起义。

不过,列宁并没有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政变日期未确定。

会议结束后,加林娜端来一套茶具,拿出奶酪、香肠和面包招待这些饥肠辘辘的革命者。

小时候,格雷戈里曾在安德烈王子的庄园看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猎鹿活动。一群猎狗把雄鹿叼到村外,所有人都过去观看。格雷戈里赶到的时候,鹿早已奄奄一息,一条条猎狗已经贪婪地争抢撕裂肚皮里流出来的肠子,猎人们则骑在马上,狂饮白兰地以示庆祝。尽管落到这步田地,那可怜的野兽仍在奋力进行最后的还击。它甩动那对凶悍的鹿角,刺穿了一条狗的身体,接着又刺向另一条,有一阵,它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接着却慢慢倒在血泊中,闭上了眼睛。

格雷戈里觉得临时政府总理克伦斯基就像那头雄鹿。除了他自己以外,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完蛋了。

俄国的寒冬像只拳头砸中了彼得格勒,危机发展到了顶点。

斗争委员会不久更名为军事革命委员会,由充满魅力的托洛茨基领导。他长相不算英俊,大鼻子,高额头,一双鼓胀的眼睛透过无边眼镜盯视着别人,但他有魅力和说服力。列宁习惯大呼小叫、威胁恫吓,而托洛茨基则以理服人,循循善诱。格雷戈里怀疑托洛茨基跟列宁一样个性强硬,只是隐藏得更好。

11月5日星期一,两天后全俄代表大会就要开始了,格雷戈里去参加了一次由军事革命委员会召集的群众大会,彼得保罗要塞的所有部队都来参加了。会议从中午开始,持续了整个下午,数百名士兵在堡垒前的广场上进行政治辩论,而他们的军官则气冲冲地站在一旁,无可奈何。随后,托洛茨基赶到会场,引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在听取了他的讲话之后,他们投票决定听从委员会的命令,拒绝接受政府领导,要托洛茨基,不要克伦斯基。

格雷戈里徒步离开广场,他想,政府绝不会容忍如此关键的一支部队效忠于其他人。要塞的大炮直接对准河对面的冬宫,临时政府的总部。他想,现在克伦斯基应该承认失败,自动辞职。

第二天,托洛茨基宣布采取预防措施,避免军队发生反革命政变。他下令赤卫军和各部队忠于苏维埃,接管桥梁、车站和派出所,外加邮局、电报局、电话局和国家银行。

格雷戈里站在托洛茨基一边,详尽解释这位伟大领导者的命令,然后下达给具体的作战单位,派出信使骑马、骑自行车或开车将命令传达到城市各处。他认为托洛茨基的“预防措施”几乎意味着“接管”。

他惊喜地发现,实施过程中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

一个潜伏在马林斯基宫的密探报告说,克伦斯基总理曾要求预备议会——负责组建制宪国会议但惨遭失败的机构,进行信任投票。预备议会予以拒绝。没有谁去在意他。克伦斯基已经成为历史,不过是又一个企图统治俄国结果却失败的人。他回到冬宫,他的无能政府继续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实施统治。

列宁躲在一个同志的公寓里,她名叫玛格丽塔・福法诺娃。中央委员会命令他不要在城里走动,担心他被捕。格雷戈里属于少数几个知道列宁在哪儿的人。晚上八点钟时,玛格丽塔赶到斯莫尔尼,带来一张列宁写的字条,命令布尔什维克立即发动武装起义。托洛茨基气哼哼地说:“他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但格雷戈里认为列宁是对的。虽然发生了这些变化,但布尔什维克毕竟没有完全夺取政权。一旦成立了苏维埃代表大会,它便拥有了全部权力——否则,即使布尔什维克占多数,结果仍然会是另一个妥协的联合政府。

这次大会定于明天下午两点开始。似乎只有列宁一个人明白形势的紧迫性,格雷戈里心急如焚。列宁必须来这儿,他必须出来领导这一切。

格雷戈里决定把他接过来。

这天晚上冷飕飕的,北风穿透了格雷戈里中士军服外的皮大衣。市中心一切正常,正常得令人吃惊——衣冠楚楚的中产阶级走出剧院,漫步进入灯火通明的餐馆,乞丐纠缠着他们讨要几个小钱,妓女则站在街边卖笑。格雷戈里见到一个同志正在叫卖一本列宁写的小册子——《布尔什维克能够掌握政权吗?》,便朝那人点了点头。格雷戈里没买。他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

玛格丽塔的公寓位于维堡区最北边。格雷戈里不能开车去,担心这会让人注意到列宁的藏身之处。他走到芬兰站,然后搭上一趟有轨电车。路途漫长,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列宁会不会拒绝前往。

不过,他没费太多口舌便说动了列宁,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除了你,我不相信其他同志会采取最后决定性的一步。”格雷戈里说,只这一句话便说服了列宁。

他在厨房桌子上放了一张字条,省得玛格丽塔以为他被逮捕了。字条上写着:“我去了你不想让我去的地方。再见。伊里奇。”党员们都叫他伊里奇,这是他的中名。

格雷戈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枪,列宁忙着戴上假发,外加一顶工人的帽子,穿上一件破旧的大衣。两人随后便出了门。

格雷戈里警觉地看着四周,随时提防不要撞到警察小分队或外出巡逻的部队,让人认出列宁。他打定主意,万一列宁遇到被抓的威胁,他就毫不犹豫地开枪。

他们是电车上仅有的两个乘客。列宁询问女售票员对近来的政治动向有什么看法。

走出芬兰站时他们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便立刻躲了起来,结果是一队政府军学员外出寻衅滋事。

午夜时分,格雷戈里终于成功地将列宁带到了斯莫尔尼宫。

列宁立刻来到36号房间召集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开会。托洛茨基报告说,赤卫军目前控制了城里不少要害地点。但这对列宁来说远远不够。他认为,出于象征性的目的,革命军队必须夺取冬宫,逮捕临时政府的部长。这一举动会让民众相信权力已经更迭,最终,确凿无疑地掌握在革命党人的手中。

格雷戈里知道他是对的。

其他人也一样清楚这一点。

托洛茨基开始拟订夺取冬宫计划。

这一夜,格雷戈里没有回卡捷琳娜那儿。

必须万无一失。

格雷戈里知道革命的最终行动必须果断彻底。他要确保所有命令准确、准时送达各自的目的地。

整个计划并不复杂,但格雷戈里担心托洛茨基的时间表过于乐观。进攻部队的主体由起义的水手组成。其中大部分来自芬兰地区的首府赫尔辛基,他们乘坐火车和轮船抵达。他们凌晨三点钟出发。更多的部队来自喀琅施塔得,那座设为海军基地的小岛离海岸三十多公里。

袭击计划在正午十二点开始。

就像战场进攻一样,以炮击作为先导——彼得保罗要塞的大炮朝河对面开火,击垮冬宫的外墙。然后,水兵和战士们就将占领整个大楼。托洛茨基预计这会在两点时结束,苏维埃代表大会随即在那时举行。

列宁准备在开幕式上宣布布尔什维克已经夺取了政权。这是唯一防止出现另一个优柔寡断、毫无效率的妥协政府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列宁最终掌管一切。

格雷戈里担心一切不会像托洛茨基希望的那样快。

冬宫的防守十分薄弱,黎明前后,格雷戈里派伊萨克去里面侦察。后者报告说里面大约有三千名政府军士兵。如果这些人组织得当,表现英勇,这一仗就会很艰苦。

伊萨克还发现克伦斯基已经离开了城里。由于赤卫军控制了车站,他无法坐火车逃跑,最后还是征募了一辆汽车匆匆离开。“这到底是什么总理啊,竟然在自己国家的首府都搭不上火车!”伊萨克说。

“不管怎么说,他走掉了,”格雷戈里满意地说,“我觉得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不过,中午的时候水兵们连一个人影都没出现,这让格雷戈里又悲观了起来。

他过桥来到彼得保罗要塞,确认一下那里的大炮是否已经各就各位。让他大为震惊的是,那些火炮竟然都是博物馆展品,只能展示,根本无法射击。他立刻命令伊萨克去找些能用的火炮。

格雷戈里自己则赶紧返回斯莫尔尼,告诉托洛茨基他的计划滞后了。门口的警卫说:“刚才有个人来这儿找你,同志。好像说到什么助产士的事。”

“我现在没空理这件事。”格雷戈里说。

事情接连发生,进展神速。格雷戈里得到消息,赤卫军夺取了马林斯基宫,兵不血刃地驱散了预备议会。监狱里的布尔什维克已被释放。托洛茨基已下令所有彼得格勒以外的部队待在原地,部队听从了他的命令,而不是他们的上级军官。列宁正在写一篇宣言,开头是:“俄国公民们,临时政府已经被推翻了!”

“但攻击并没有开始,”格雷戈里面色愁苦地对托洛茨基说,“我看,三点钟之前根本无法结束战斗。”

“别担心,”托洛茨基说,“可以把大会开幕式推后。”

格雷戈里返回冬宫前的广场。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终于,他看到了“阿穆尔号”布雷舰驶入涅瓦河,甲板上满载着来自喀琅施塔得的上千名水兵,彼得格勒的工人们在岸上排成一行朝他们欢呼着。

如果克伦斯基在几个狭窄的水道布设水雷,他或许能够成功将水兵们拦在城外,打败革命力量。但是这里没有水雷,穿着黑色厚呢短大衣的水兵开始登岸,一个个身背步枪。格雷戈里准备将他们部署在冬宫周围。

整个计划仍不断受到阻挠,让格雷戈里恼怒不已。伊萨克找到了大炮,费了不少力气将它们拖入射击位置,这才发现没有炮弹。同时,冬宫的政府军开始布设路障。

格雷戈里又急又气,匆忙驱车回到斯莫尔尼宫。

彼得格勒苏维埃紧急会议即将开始。女子学校漆成童贞般雪白的宽敞大厅里,几百位代表挤得满满当当。格雷戈里走上前台,坐在托洛茨基旁边,后者正准备宣布会议开始。“出了一系列问题,突击不得不推迟了。”格雷戈里说。

托洛茨基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坏消息。要是换了列宁就会大发雷霆。托洛茨基说:“你们什么时候能拿下皇宫?”

“按实际情况看,六点钟。”

托洛茨基冷静地点点头,站起来开始发言。“我代表军事革命委员会宣布临时政府已不复存在!”他喊道。

台下一片暴风般的欢呼和叫喊。格雷戈里想:真希望我能让这种谎言变成现实。

喧嚣停止后,托洛茨基列举出赤卫军各项成就:一夜之间拿下几个车站和其他几个主要建筑,驱散预备议会。他还宣布几位政府部长已分别遭到逮捕。“冬宫还没有被占领,但它的命运即刻就会见分晓!”下面是一阵更响亮的欢呼声。

一位持不同政见的人士喊道:“你在预支苏维埃代表大会的决议!”

这是温和的民主主义言论,格雷戈里本人在旧时代就有可能提出这类见解,但他后来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

托洛茨基的反应十分迅速,看来他预见到会有这种批评:“大会的决议在工人和士兵的起义前就制定了。”他回答。

大厅周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格雷戈里朝门口望去,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列宁走了进来。代表们开始欢呼。列宁走上台,嘈杂变得如雷鸣般响亮。他跟托洛茨基并肩站在一起,面带微笑,鞠着躬,对人们起立鼓掌表示谢意,人群在欢呼着,仿佛政变已经完成。

大厅里欢庆胜利的气氛与混乱和拖延的现实形成强烈反差,让格雷戈里难以承受,他转身溜了出去。

赫尔辛基的水兵还没有到,要塞那边的大炮也没有做好开火的准备。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寒冷的细雨。

格雷戈里站在广场边沿,前面是冬宫,身后是总参谋部大楼。他看见一支军校学员队伍从冬宫开了出来。军服上的臂章说明他们来自米哈伊洛夫斯基炮兵学校,他们带着四挺重机枪离开了。格雷戈里放他们走了。

七点钟,他下令战士和水兵们进入总参谋部大楼,夺取了那里的控制。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八点钟,二百名负责冬宫警戒的哥萨克决定返回兵营,格雷戈里让他们通过了警戒线。他发现令人厌烦的反复耽搁算不上什么重大灾难——需要他击败的部队正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减少。

快到十点的时候,伊萨克报告说,彼得保罗要塞大炮终于准备好了。格雷戈里命令先发射空炮弹,然后暂停下来。不出他的预料,更多部队从冬宫里面逃了出来。

难道一切就这么容易吗?

在水面上,“阿穆尔号”上拉响了警报。格雷戈里朝下游瞭望探寻究竟,只见那边灯光闪烁,几条船正在靠近。他的心一凉。难道克伦斯基成功派出忠实于自己的队伍来拯救他那奄奄一息的政府?但随后“阿穆尔号”的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声,格雷戈里这才看出这些人就是赫尔辛基的水兵。

当船只抛锚固定,他终于发出了炮击的命令。

一时间枪炮声大作。有些炮弹在半空炸开了花,照亮了河面上的舰船和陷入围困的宫殿。格雷戈里看见一发炮弹击中了三楼的一扇角窗,心想不知屋子里面是否有人。令他吃惊的是,灯火通明的有轨电车依然在附近的圣三一大桥和宫殿桥上穿梭往来,并没中断。

当然,这一切跟战场没有可比之处,在前线,会有好几百,甚至上千支枪炮齐发,而这里只有四门火炮。一番炮击过后就会停顿很长时间,浪费也十分惊人,很多炮弹不能击中目标,直接掉进河里。

格雷戈里命令停止炮击,派一小股部队进入冬宫侦察。他们回来后说里面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警卫,没有进行任何抵抗。

午夜后不久,格雷戈里带领一支人数更多的分遣队进入冬宫。按照事先安排的战术,他们在宫殿内部散开,沿着黑洞洞的宽大走廊疾跑,压制抵抗力量并搜寻政府部长。宫殿看上去就像一座毫无秩序的军营,士兵的床垫堆在金碧辉煌的贵宾客房的拼花地板上,到处是烟头、面包屑、带法国商标的空酒瓶,想必那是警卫们从沙皇价值不菲的酒窖里拿出来的。

格雷戈里只听到零星的几声枪响,但没有经历什么像样的战斗,他没在一楼发现任何政府部长。他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已经走光了,一时间有些惊慌失措。他实在不愿向托洛茨基和列宁报告说克伦斯基的政府成员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走了。

他带着伊萨克和另外两名战士跑上大楼梯去检查二楼。他们闯入一扇对开的大门进入会议室,在那里发现了临时政府的残部——一小撮惊慌失措、穿戴齐整的男人散坐在桌边和房间四周的扶手椅里,惊惶不定地看着来人。

其中一个强撑着门面:“这里是临时政府,你们想干吗?”

格雷戈里认出这人是亚历山大・科诺瓦洛夫,他是富裕的纺织制造商,克伦斯基的副总理。

格雷戈里回答:“你们统统被捕了。”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让他回味无穷。

他转身对伊萨克说:“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一一辨认着这些人,“科诺瓦洛夫、马利安托维奇、尼基京、捷列申科……”整理完名单后,他说,“带他们到彼得保罗要塞,关进牢里。我去斯莫尔尼宫,向托洛茨基和列宁报告好消息。”

格雷戈里离开大楼。穿过冬宫广场时,他停下脚步,想起了母亲。十二年前她就死在这里,死在沙皇卫兵的枪口下。他转过身去,看着那座辉煌的硕大宫殿,那一排排白色廊柱和几百扇反射着月光的窗户。一阵愤怒让他冲着大楼挥起了拳头。“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恶魔,”他大声说,“你们杀了她,罪有应得。”

他静静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我都不知道这是在跟谁说话,他想。那辆布满灰尘的装甲车正等在一段被拆除的路障旁边,他跳上去,对司机说:“去斯莫尔尼。”

汽车驶过这段短短的路程,他心情轻松,得意起来。现在我们真的赢了,他对自己说,我们是胜利者。人民推翻了压迫者。

他跑上斯莫尔尼宫的台阶进入大厅。这里挤满了人,苏维埃代表大会已经开幕。托洛茨基无法再推迟下去。这实在是个坏消息。孟什维克和其他胆小怕事的革命党派会要求在新政府内占有一席之地,尽管他们对推翻旧政府无所作为。

烟雾在吊灯周围弥漫。主席团成员都在台上就座,其中大多数人格雷戈里都认识,他仔细打量着他们,琢磨着这些人是如何组成的。他发现布尔什维克占据了二十五个席位中的十四个。这意味着这个党派拥有数量最多的代表。但他震惊地看到主席是加米涅夫,这位温和的布尔什维克对武装起义投了反对票!正如列宁曾警告过的,代表大会正在完成另一次软弱无力的妥协。

格雷戈里扫了一眼大厅里的代表,在前排发现了列宁。他走过去,对坐在旁边的人说:“我有话要对伊里奇说,请把这个位子让给我。”男人很生气,但片刻后他站了起来。

格雷戈里贴近列宁的耳朵。“冬宫已经在我们手上。”他说。随后他把逮捕的几位部长的名字告诉了他。

“太晚了。”列宁沮丧地说。

这正是格雷戈里担心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列宁阴沉着脸:“马尔托夫提出了议案。”朱利叶斯・马尔托夫是列宁的宿敌。马尔托夫一直希望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像英国工党那样,用民主手段为劳动人民的利益奋斗。他与列宁在这个问题上的争吵让社会民主工党早在1903年分裂成两个派系,一个是列宁的布尔什维克,一个是马尔托夫的孟什维克。“他主张结束巷战,随后展开成立民主政府的谈判。”

“谈判?”格雷戈里难以置信,“我们已经掌握了政权!”

“我们支持了这个议案。”列宁不动声色地说。

格雷戈里十分惊讶:“为什么?”

“如果反对的话我们就输了。我们在六百七十位代表中占了三百个。我党人数远远超过其他党派,但整体上不占多数。”

格雷戈里简直想哭上一场。政变实在拖得太晚了。另一个联盟就要产生,它的组成将由相互间的交易和妥协决定,政府会继续战战兢兢看着俄国人饿死在家里,或死在前线的战场上。

“就算这样,他们还是会攻击我们。”列宁补充道。

格雷戈里听了听现场的发言,他不认识那个演讲者。“本次大会目的在于讨论新政府,但我们有什么发现呢?”这人气愤地说,“已经出现了一场不负责任的夺权行动,代表大会的意志被人抢占了!我们必须把革命从这个疯狂的冒险中挽救出来。”

布尔什维克的代表们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抗议声。格雷戈里听见列宁说:“蠢猪!浑蛋!叛徒!”

加米涅夫呼吁大家保持秩序。

但接下来的发言同样敌视布尔什维克及其发动的政变,随后的几个演讲也如出一辙。孟什维克党人列夫・金楚克呼吁与临时政府展开谈判,这引发了代表们的强烈愤慨,以至于几分钟内金楚克无法继续说下去。最后他连喊带叫压过嘈杂的抗议声,说道:“我们离开本次大会!”说完便走出大厅。

格雷戈里发现他们的策略是撤出会议,以便有借口说大会缺乏权威。“逃兵!”有人喊道,一时间喊声响彻大厅。

格雷戈里惊骇不已。毕竟他们对这次大会期待了这么久。代表们代表了俄国人民的意愿。但现在一切正在崩溃。

他看了看列宁。让格雷戈里惊讶的是,列宁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简直好极了,”他说,“我们得救了!真没想到他们会犯下这种错误。”

格雷戈里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难道列宁丧失理智了吗?

下一位发言者是米哈伊尔・根德尔曼,他是社会主义革命党的领军人物。他说:“我们认定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并认为其应对这一疯狂的犯罪行为负责,我们发现不可能与他们进行合作,因此,社会主义革命派决定撤出大会!”他走了出去,所有的社会主义革命党人也随之离开。余下的代表们朝他们发出讥嘲的嘘声和口哨声。

格雷戈里深感羞辱。他的胜利怎么会这样快就变了味道,堕落成眼前这场闹剧?

但列宁看上去更兴奋了。

几位士兵代表发言赞成布尔什维克的政变,格雷戈里心里快活起来,但他仍然无法理解列宁为什么喜形于色。伊里奇正在一个记事本上涂写着什么。演讲一个接着一个,他也不断更改着,重新写过。最后,他写满了两页纸递给格雷戈里。“这要马上交给大会立即采纳。”他说。

这是个很长的声明,都是些平常说辞,但格雷戈里注意到了关键的一句:“大会谨此决定将政府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正是格雷戈里心里想的。

“让托洛茨基宣读吗?”格雷戈里问。

“不,不是托洛茨基。”列宁扫了一眼台上的那些男人,其中还有一位女性,“卢那察尔斯基。”

格雷戈里猜到列宁觉得托洛茨基获得的荣耀已经够多了。

格雷戈里拿着文告过去交给卢那察尔斯基,后者朝主席做了个暗示。几分钟后,加米涅夫叫到卢那察尔斯基,他站起来宣读了列宁的话。

每一句都引起了雷鸣般的欢呼。

主席要求进行表决。

现在,格雷戈里终于开始明白列宁为什么高兴了。孟什维克和社会主义革命党人离开了房间,布尔什维克便成了压倒性的多数。他们可以任意而为,再也没必要采取妥协做法了。

表决开始了。只有两名代表反对。

布尔什维克赢得了权力,现在他们具有了合法性。

主席宣布会议结束。这是11月8日星期四早上五点。俄国革命取得了胜利。布尔什维克占据了领导地位。

格雷戈里跟在约瑟夫・斯大林和另一个人后面离开房间,斯大林是位格鲁吉亚革命者,他的那位同伴穿了件皮大衣,像不少布尔什维克一样,身上挎着一条子弹带。但是,这人身上的某种东西触动了格雷戈里的记忆。当他转过身来跟斯大林说话的时候,格雷戈里认出了他,立时一阵惊恐。

这人正是米哈伊尔・平斯基。

这个家伙竟然参加了革命。

格雷戈里感到精疲力竭。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一直忙个不停,没有注意到时间匆匆而过。装甲车是他乘坐过的最不舒服的交通工具,但他坐车回家时仍不小心睡了过去,等伊萨克叫醒他时,已经到了他家门外。他想,不知道卡捷琳娜是否知道发生的一切。但愿她对此了解不多,好让他亲口将革命胜利的喜悦告诉她。

他走进楼里,跌跌撞撞上了楼梯。房门下面露出一束光。“我回来了。”说着,他推门进了屋。

卡捷琳娜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

格雷戈里心里立刻充满了喜悦。“宝宝出生了!”他说,“他真漂亮。”

“是个女孩。”

“是女孩!”

“你答应过会守在我身边的。”卡捷琳娜责备道。

“我不知道!”他看着宝宝,“她的头发真黑,跟我一样。我们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

“我给你捎过口信。”

格雷戈里记起警卫曾告诉他有人找。那人说过助产士的事。

“哦,上帝,”格雷戈里说,“我当时忙得不可开交……”

“玛格达当时正在给另外一个人接生,”卡捷琳娜说,“我只能去找克谢尼娅。”

格雷戈里关切地问:“让你遭罪了吧?”

“当然遭罪了。”卡捷琳娜抢白道。

“真是对不起。不过你知道吗,那里发生了一场革命!真真正正的革命,这次我们终于获得了权力!布尔什维克正在组建政府。”他弯下身子去亲吻她。

“这我早就想到了。”她说,把脸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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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1918年3月
沃尔特站在维尔弗朗什瓦兹河畔小村的一座中世纪小教堂的屋顶上,这里离圣昆丁不远。此地一度是德国后方梯队的休养区,当地的法国人趁机向征服者们贩卖他们能弄到的鸡蛋饼和葡萄酒。“这场悲惨的战争,”他们说,“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们,对每个人都一样。”协约国部队的小型进攻迫使法国居民离开了住地,半数建筑物都被夷为平地,让这个村落更加接近前沿——现在它成了一个军事集结区。

向下望去,穿过村子中心的那条窄路上,德国士兵四个一排列队行进着,接连几个小时,一共好几千人。战士们看上去疲惫不堪,但显得很高兴,想必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赶赴前线。他们是从东部前线调到这儿的。沃尔特想,法国的三月比波兰的二月好一些,仓库里总还会有些东西。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内心充满喜悦。这些人是因为德俄两国达成休战才被调动。过去几天在布列斯特进行的谈判签署了一份和平条约。俄国永久退出了战争。沃尔特的参与促成了这一切,他向列宁和布尔什维克提供资助,最终迎来了胜利的结局。

在法国的德国部队目前一共192个师,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是129个,增长的部分大多来自东部前线。他们的人数第一次超过了协约国部队,据德国情报部门的统计,后者拥有173个师。在过去的三年半时间里,德国民众一次次被告知他们已处在胜利的边缘。这一次,沃尔特觉得一切是真的了。

他父亲认为德国人属于优等人种,沃尔特无法苟同这种观点,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让德国人掌控整个欧洲并不是什么坏事。法国人拥有不少才能——烹饪、绘画、时装和美酒,但他们没有统治政府的天分。法国官员认为自己是某种贵族,认为让市民排队等候几小时十分正常。德国的效率会让他们的世界美好起来。毫无秩序的意大利也是这个问题。东欧将大为受益。旧的大俄帝国仍然处在中世纪,那里到处是衣衫褴褛的农民,躲在茅舍中挨饿,妇女因通奸受到鞭挞。德国人会为他们带去秩序、正义和现代农业。他们刚刚开始运营第一个定期航班。飞机在维也纳和基辅之间往返飞行,就像铁路列车一样。德国打赢战争后,航线会遍布整个欧洲。沃尔特和茉黛将在一个和平有序的世界养育下一代。

但眼前的战机不会持续太久。美国人已经开始大批抵达。他们几乎用了一年时间组建自己的部队,但眼下法国已经聚集了三十万美军士兵,而且每天都有新的部队登陆。德国想要赢得战争,必须征服法国,在美国的增援部队扭转大局之前将协约国逼入绝境。

这次袭击称为“皇帝会战”,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它都将是德国发动的最后一次进攻。

沃尔特被重新派上战场。德国现在需要所有的人投入战斗,尤其是许多军官都已阵亡。他受命指挥突击营,同他的士兵一同参加了最新的战术培训。士兵中有勇猛顽强的老兵,还有凑数的男孩和老人。训练过程中,沃尔特渐渐喜欢上了他们,但他要注意不能变得太过亲近,毕竟他有可能亲手将他们送上死路。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也在同一个训练班,这是沃尔特在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宿敌。戈特弗里德视力不佳,却在沃尔特的营里担任上尉。战争并未让他改掉自以为是的浮夸作风。

沃尔特透过望远镜查看周围的乡村。天气寒冷,天空明澈,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在南面,宽宽的瓦兹河缓缓流过一片沼泽。北面,肥沃的土地上点缀着农舍、桥梁、果园和小片的林地。在西面一英里之外是德国战壕网,再往远处便是战场。在那里,相同的农村景观早已被战争摧毁。荒芜的麦田就好像月球表面,到处坑坑洼洼,每个村子都成了一堆乱石。果园惨遭蹂躏,桥梁也被炸塌。如果他调好望远镜仔细观察,他还能看到人和马匹的腐尸,以及烧得只剩一副铁架子的坦克。

这片荒原的另一端就是英国。

一阵隆隆的噪声让沃尔特向东面看去。只见一辆汽车朝这边开过来。他之前只听说过这样的车,从没见过。车上驾着一门自驱火炮,巨大的枪管和击发装置安装在底盘上,底盘上自带一个一百马力的发动机。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应该带着很多的火药。第二、第三辆火炮接连开了过去。炮兵们坐在车上,经过这里时一个个挥舞着帽子,就像在胜利游行。

沃尔特感到精神大振。一旦进攻开始,这种火炮可以迅速重新定位。它们会为前推的步兵提供强有力的支援。

沃尔特听说还有一种威力更大的火炮,能从九十多公里外的距离炮击巴黎。不过这似乎不太可能。

火炮后面跟着一辆梅赛德斯37/95双排座敞篷车,看上去很是眼熟。汽车拐下大路,在教堂前的广场停下,沃尔特的父亲从车上下来。

他来这儿干什么?

沃尔特穿过低矮的门口进入塔内,匆匆沿着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到地面。废弃的教堂中殿已成了一间宿舍。他从一个个铺盖卷和翻过来当桌椅用的板条箱中间走过去。

外面,墓地里满是战壕跨桥,这种预制木板平台能让火炮和供应卡车跟在突击队后面穿越被占领的英国战壕。这些跨桥隐藏在一块块墓碑后面,很难从空中发现。

从东向西穿过村落的人流和车流渐渐慢了下来,变得零零散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奥托穿着一身军服,十分正式地敬礼。沃尔特看出自己的父亲浑身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一位特殊人物即将到访!”奥托马上说。

原来如此。“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沃尔特猜测是鲁登道夫将军,他是目前的最高统帅。“他想干什么?”

“当然是鼓舞士气。请让大家在教堂前面集合。”

“还有多久?”

“他就跟在我后面。”

“好的。”沃尔特看了看广场周围,“施瓦布中士!到这儿来。你和格伦沃尔德下士,带着你们的人到这儿集合。”他派人分别去教堂、大谷仓里的食堂和北面山坡上的营地传达命令。“我命令全体人员十五分钟后穿戴整齐到教堂前面集合。快去!”信使们跑开了。

沃尔特匆匆绕着村子到处去通知军官,让他们到广场集合,一边警觉地看着东边的大路。他看见他的指挥官施瓦茨科普夫少将在村口一处吃早餐——面包和罐头沙丁鱼,那里之前是奶场,散发着奶酪的气味。

一刻钟的工夫,两千人的部队集合起来,十分钟后,他们整理好着装,系上扣子,端正帽子。沃尔特调来一辆平板卡车,屁股朝后停在战士们面前。他用弹药箱在卡车后面搭出几节台阶。

奥托从梅赛德斯里面拿出一长卷红地毯铺在台阶上。

沃尔特让格伦沃尔德出列。这位下士长得人高马大,粗手大脚。沃尔特派他去教堂屋顶,把自己的望远镜和哨子交给了他。

一切准备停当后,他们开始等待。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然后是一个小时。大家开始坐立不安,队列变得七扭八歪,战士们也互相聊起天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格伦沃尔德吹响了哨子。

“准备!”奥托大声喝道,“他来了!”

顿时,刺耳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战士们很快立正站好。一列车队开进了广场。

一辆装甲车的门开了,一个穿将军制服的人下了车。然而,这人并不是那个脑袋尖尖、头顶光秃的鲁登道夫。这位特殊的来客行动笨拙,左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好像他的手臂受了伤。

片刻后,沃尔特才看清是皇帝本人。

施瓦茨科普夫少将走过去向他敬礼。

当战士们意识到来访者是谁的时候,低声的吵嚷很快爆发成了热烈的欢呼。少将一开始对这种违纪行为感到愤怒,但皇帝的亲切微笑让施瓦茨科普夫立刻换上了一副赞同的表情。

德皇登上台阶,站在卡车平台上,对人们的欢呼表示谢意。当噪声平息后,他说:“德国人!这就是胜利的时刻!”

战士们再次欢呼,这次沃尔特也跟着他们一道欢呼起来。

3月21日星期四的凌晨一点,大队人马开赴前沿阵地,准备发动进攻。沃尔特和本营的军官们一道坐在前线战壕的一个防空洞里。他们用谈话缓解等待开战的压力。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正在解说鲁登道夫的战略。“这次向西推进就是在英国和法国之间插入一个楔子,”他听上去还是像在伦敦大使馆工作时那样无知无畏,“然后我们就向北移动,转向英国人的右翼,将他们推入英吉利海峡。”

“不,不,”较为年长的冯・布劳恩中尉说,“要是聪明点儿的话,一旦我们冲破他们的防线,就该一路打到大西洋沿岸。试想一下,德国的战线一直从法国中部拉过去,把法国军队跟他们的盟军隔成两段。”

冯・凯塞尔争辩道:“那样我们会同时在南北两侧受敌!”

凯勒曼上尉加入进来。“鲁登道夫将向南推进,”他预测说,“我们需要拿下巴黎。这才是最重要的。”

“巴黎只是象征性的!”冯・凯塞尔轻蔑地说。

他们胡乱猜测着,谁也说不清楚。沃尔特觉得听这种无意义的谈话反倒让人紧张,便走到了外面。战壕里的战士们全都席地而坐,一片肃静。战斗前的几小时是反思和祈祷的时间。昨晚大家吃了大麦酒炖牛肉,这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士气很高,大家都觉得战争就要结束了。

这是一个明亮的星夜。战地厨房正在分发早餐——黑面包和味道像胡萝卜的淡咖啡。刚下过一阵小雨,但现在已经天朗气清,几乎一丝风都没有。这意味着战场上有可能发射毒气弹。双方都使用毒气,但沃尔特听说这次德国部队会使用一种新的混合气体:致命的光气加上催泪瓦斯。催泪瓦斯并不致命,但它可以渗透标准配置的英国防毒面具。理论上,催泪瓦斯的刺激会让敌方士兵扯下他们的面具揉眼睛,他们因此就会吸入光气而死亡。

重型火炮的射程覆盖附近的无人区。沃尔特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火炮。炮手们正忙着堆放弹药。他们身后又是一排准备行动的火炮,马匹已经套上缰绳。他们将发起下一波徐进弹幕射击。

四点半的时候周遭还静悄悄的。战地厨房不见了,炮手们坐在地上等待着,军官站在战壕里,远望着无人区对面的黑暗处,那里的敌人正在睡觉。就连马匹都十分安静。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胜利的机会,沃尔特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祈祷一番。

四点四十分,一股白光射进天空,炫目的光芒遮蔽了闪烁的繁星。不一会儿,沃尔特旁边的大炮开了火,炽烈的火光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他就像被人猛推了一下,踉跄后退。但这还算不上什么。几秒钟内,所有的火炮一齐发射,噪声远比雷暴更响。火光照亮了炮手们的脸孔,他们不停地将沉重的炮弹和无烟火药推入弹膛。空气中硝烟弥漫,沃尔特尽量只用鼻子呼吸。他脚下的大地震颤着。

接着,沃尔特便看到英军一侧的爆炸和火焰,那是德军的炮弹击中了弹药库和汽油罐。他知道遭受炮火轰击是什么滋味,心里觉得敌人有些可怜。他希望菲茨没在那边。

炮筒烧得发烫,要是有人犯傻去摸一定会被烫掉一层皮。这种发热足以使炮筒变形,从而错过目标,因此炮手们就用湿麻袋加以冷却。沃尔特的战士们自发地用水桶从附近的弹坑里舀水,让麻袋保持湿润。在攻击开始前,步兵总是愿意去帮炮兵——每消灭一个敌军士兵,就减少一个向地面进攻部队开火的人。

日光带来雾霭。大炮前,爆炸的热浪将水汽带走,但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沃尔特开始担心起来。炮手们不得不按地图标记进行瞄准。幸运的是,他们手头有详细准确的英军阵地图,其中大部分在一年前还是德军阵地。但后来没有进行观察和修正。开局有些不妙。

雾气混杂着硝烟。沃尔特系上一条手帕捂住口鼻。英军那里没有还击,至少眼前这一段没有。沃尔特受到鼓舞。也许他们的大炮已被摧毁。沃尔特身旁唯一丧命的德国人是个迫击炮手,他的火炮炸裂开了,估计是炮弹在炮筒中爆炸所致。有人抬着担架运走尸体,一个救护小组匆忙为旁边被弹片击中的伤员包扎。

上午九点钟,他指挥部下进入冲锋准备位置,突击营的战士们趴在大炮后面的平地上,普通步兵都站在战壕里。在他们背后集结了下一波火炮、救护队、话务员、弹药运输员和通信兵。

突击营的战士们戴着现代“煤斗”头盔。他们是最先放弃旧式尖顶头盔的部队。他们装备了毛瑟k98卡宾枪。这种枪的枪管较短,远距离准确性差,但在近距离的战壕拼杀时不那么笨重。每人的胸前都斜背着一个装了十几枚手榴弹的袋子。英国兵把这种手榴弹称作“土豆捣子”,看上去就像英国家庭主妇捣马铃薯的工具。显然,英国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都有这种东西。沃尔特是在审讯英军战俘时知道的——而他自己从未进过英国普通人家的厨房。

沃尔特戴上防毒面具,示意部下照做,以免他们到达敌方前沿时被自己的毒气伤害。九点半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将步枪背在身后,两只手里各握着一枚手榴弹,这是突击兵的标准姿势。他无法喊着下达命令,因为大家什么都听不见,因此只能挥舞了一下胳膊,然后跑了起来。

他的战士们跟着他冲入无人区。

地面坚硬而干燥,这里有好几周没有下大雨了。这对突击行动十分有利,方便人员和车辆移动。

他们弯着腰向前跑。德国的炮弹在头顶呼啸而过。沃尔特很清楚他们有可能被自己打偏的炮弹击中,特别是在大雾里,炮兵观测员无法校正炮手的目标。但冒险是值得的。这样他们可以非常接近敌人的战壕,一旦轰炸结束,英国人根本没有时间进入射击位置,来不及架起机枪,突击队就已经到他们面前了。

他们跑入无人区的纵深地带,沃尔特希望敌人的铁丝网已被炮火摧毁。否则,剪断铁丝网会耽误时间。

他的右侧“轰”的一声爆炸,有人发出了惨叫。过了一会儿,地面上一丝光线映入眼帘,他发现了一道地雷引线。沃尔特进入了一片先前未曾发现的雷区,顿时惊慌失措,他意识到自己再移动一步就有可能被炸飞,随后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注意脚下!”他大声喊着,但他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炮声中。士兵们继续跑着,受伤的人留在了后面,由救护队去处理。

过了一会儿,九点四十分,炮声停了。

鲁登道夫放弃了在进攻的前几天进行炮击的旧战术——它给了敌人太多时间去调动储备力量。经过认真计算,五个小时足以搞乱敌人的阵脚,瓦解士气,并且使他们无法重新组织反击。

沃尔特想,这只是理论推断。

他直起身来迅速跑动。尽管气喘吁吁,但呼吸仍然平稳,几乎没有出汗。他警觉且镇静。几分钟后就要面对敌人了。

他到达英军的铁丝网前。铁丝网并未被摧毁,但上面有不少缝隙,他率领部下穿了过去。

连和排的指挥员命令战士们再次散开,他们用手势比画,不能出声,以免被敌方听到。

雾在这时帮了大忙,躲在当中敌人看不见他们,想到这些让沃尔特兴奋得有些发抖。现在他们很可能遭遇敌人的机枪扫射,但英国人看不见他们。

他来到一片被德军炮火炸得泥块四溅的区域。一开始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个个弹坑和土堆。随后他辨认出一段战壕,意识到他已经到达英军前沿。不过这里已经被彻底炸毁——炮兵们干得实在漂亮。

战壕里有人吗?那里没有射出一发枪弹,但最好弄清楚。沃尔特拉下一颗手榴弹的拉环,把它投进战壕里面作为预先警告。爆炸之后,他爬上胸墙向里面窥探。里面有几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死在炮弹之下,就是被手榴弹炸死了。

眼下还算幸运,沃尔特想。不能指望一直这样。

他顺着前沿跑,检查突击营其他战士的情况。他看见五六个英国士兵投降了,都把手放在汤碗般的头盔上,武器被丢弃在地上。跟俘获他们的德国士兵相比,这些英国兵看上去吃得不错。

冯・布劳恩中尉用他的步枪指着这些俘虏,但沃尔特不想让手下的军官把时间浪费在俘虏身上。他摘下防毒面具——他发现英国人没戴面具。“往前走!”他用英语大声喊道,“那边,去那边。”他指着德军的防线说。英国人向前走去,急于摆脱战斗以求活命。“让他们走,”他朝冯・布劳恩喊道,“后面的梯队会负责处理他们。你们必须前进。”这是突击营的意义所在。

他继续跑。几百米的区域内情况十分相似——战壕被摧毁,敌人大量伤亡,没有真正的抵抗。接着,他听到了机枪扫射的嗒嗒声。片刻后他遇到用弹坑作掩护的一个突击排。他卧倒在一位中士身边,他来自巴伐利亚,名叫施瓦布。“我们看不见炮位,”施瓦布说,“只能朝声音的方向还击。”

施瓦布没有理解战术。突击队员应该绕过强大的火力点,把它交给后续的步兵解决。“继续前进!”沃尔特命令他,“绕过机枪。”等机枪停顿的间隙,他站起身对着战士们打了个手势。“快点儿,起来!起来!”他们遵从了命令。他带着这些战士绕开机枪,穿过一道空空的战壕。

他再次遇到了戈特弗里德。这位中尉找到一只饼干罐,边跑边往嘴里塞。“简直不可思议!”他喊道,“你应该看看英国人吃的东西!”

沃尔特一下子敲掉了他手上的锡罐。“你到这儿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吃东西的,该死的蠢货。”他喊道,“快走。”

什么东西从他脚上爬了过去,吓了他一跳。他看见一只兔子消失在雾中。一定是炮兵摧毁了兔子窝。

他查看了一下指南针,确定他仍在向西挺进。他无法弄清他遇到的这段战壕是否用于通信或者供应,它们所处的方位也没有为他做出太多提示。

他知道英国人也学着德军的样子开挖了多重战壕。他穿过了第一道,预计马上就会遇到防御完备的第二道“红色防线”的战壕,然后,如果他成功穿越这一道的话,接着就是西面一英里左右的另一道被称作“棕色防线”的战壕。

然后,便是开放的乡野地带,一直延伸到西部海岸。

炮弹在前面的雾霭中爆炸。确定不是英国人吗?他们应该要防御的。这一定是德军的新一波徐进弹幕。他和手下的战士正在超越炮弹的射程,这很危险。他转过身去,看见大多数部下都跟在他的后面,他挥了挥胳膊,喊道:“隐蔽!向后传达命令!”

几乎用不着说,大家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们往后跑了几米,跳进一段空壕沟里。

沃尔特有些得意。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战壕地上躺着三个英国士兵。两个一动不动,另外那个在不停地呻吟。其他人都在哪儿?也许他们逃掉了。也有可能这是一支敢死队,留下来守卫这块毫无防御的阵地,为其他同伴撤退创造机会。

其中一个死掉的英国人是个高个子,长得粗手大脚。格伦沃尔德马上把靴子从尸体上剥下来。“我穿正好!”他对沃尔特解释说。沃尔特无心阻止他——格伦沃尔德脚上的靴子已经千疮百孔了。

他坐下歇口气,脑海里回顾着第一阶段的进程,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一小时后,德国的炮声又停了。沃尔特集结部下继续前进。

一段缓坡的半路上,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朝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前面有人用英语说:“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这口音听上去有点耳熟。澳大利亚人吗?似乎更像印度人。

另一个声音用相同的口音说:“如果他们看不见你,这帮该死的也就打不着你!”

一瞬间,沃尔特似乎回到了1914年,在威尔士菲茨的那幢乡间庄园里,仆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现在,就在这满目疮痍的法国战场上,几个威尔士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头顶上的天空似乎渐渐放亮。

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盯着眼前的雾。谢天谢地炮击停了,但这仅仅意味着德军正在接近。他要怎么办呢?

他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的排占领了一座多面堡垒,它在前沿后面不远处的一片坡地上。在正常的天气下,他们的阵地视野宽阔,能够俯瞰长长的缓坡,一直望到尽头的一片瓦砾堆,想必那里原是一片农户的房屋。一条战壕让他们与别的堡垒相连通,但现在全都看不见。命令通常是从后方传达过来,但今天什么命令都没有收到。电话已经坏掉,弹幕炮击大概切断了电话线。

士兵站在或是坐在壕沟里。炮轰停止后他们就走出防空洞。有时候,野战厨房会在上午推着轮车,带着一只大瓮沿战壕为他们送来热茶,但今天没有茶点的任何迹象。他们只吃了野战口粮当早餐。

他的排里有一杆美国设计的刘易斯轻机枪,就立在战壕后墙的防空洞上方。机枪由十九岁的乔治・巴罗——那个少年管教所出来的男孩操控,他是个好兵,可是受的教育太少,他竟然以为英格兰的最后一个侵略者叫作诺曼征服者。乔治坐在机枪的后面,身前有一块后膛钢板挡住流弹。他正在抽烟斗。

他们还有一门斯托克斯迫击炮,这武器十分管用,发射的炮弹直径近八厘米,可以打到一千两百多公里外。乔尼・庞蒂下士——就是在索姆河战役牺牲的乔伊・庞蒂的弟弟,已经可以发动致命的袭击了。

比利爬到机枪旁,站在乔治身边,但他无法看得更远。

乔治对他说:“比利,别的国家也是我们这样的帝国吗?”

“是啊,”比利说,“法国拥有大部分北非,还有荷属东印度群岛和德国西南的非洲……”

“哦,”乔治有点泄气,“听人说过,我以为不是真的。”

“为什么?”

“嗯,他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别人呢?”

“那我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尼日利亚、牙买加和印度呢?”

“因为我们是英国人。”

比利点了点头。乔治・巴罗显然从未见过任何地图,却觉得自己高于笛卡儿、伦勃朗和贝多芬。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多年的教育一直告诉他们英国打赢了哪些战争,却从来没提过败仗。他们了解伦敦的民主,却对开罗的暴政一无所知。当他们了解英国的正义时,并不提及澳大利亚的鞭刑、爱尔兰的饥饿或印度的大屠杀。他们知晓天主教徒在火刑柱上烧死新教徒,但如果他们发现新教徒得到机会也会对天主教徒做同样的事时,就会大为震惊,他们的父亲很少会像比利的爸爸那样,告诉他们,教科书里描绘的世界是一个幻想。

但比利今天没时间纠正乔治。他有其他的事情要担心。

天稍稍亮了点,比利觉得雾气有可能会退,紧接着,真的一下子就消散了。乔治说:“该死!”转瞬间,比利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四百米开外,几百名德军士兵正爬上斜坡,朝他这里逼近。

比利跳进战壕。又有几个人也发现了敌人,他们的惊呼声提醒了其他人。比利透过护墙上插着的铁护板上的裂缝往外看。德国人的反应缓慢,大概因为英军这边全都躲在战壕里,没有引起怀疑。一两个人停下脚步,但其他人继续往上跑。

一分钟后,战壕各处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有的德军士兵倒下了。其他人纷纷卧倒在地,跳进弹坑或者躲进了几处低矮的灌木丛后面。在比利的脑袋上方,刘易斯机枪嗒嗒作响,听上去就像足球啦啦队用的拨浪鼓发出的噪声。一分钟后,德国人开始还击。他们似乎没有机关枪和迫击炮,这让比利松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这边有人尖叫了一声——或许是某个眼尖的德国兵发现有人把头探过护栏,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幸运的射手击中了一个不幸的英国人的脑袋。

汤米・格里菲斯出现在比利旁边:“戴・鲍威尔中枪了。”

“受伤了?”

“死了。一枪打穿了脑袋。”

“哦,天啊。”比利说。鲍威尔太太喜欢编织,给他儿子往法国寄了套头衫。现在她要给谁织啊?

“我从他口袋掏出了他的收藏。”汤米说。戴有一叠色情明信片,那是他从一个法国人那儿买的。明信片上满是肉嘟嘟的女孩,长着一团团的阴毛。营里的大多数战士都不时借来看看。

“为什么?”比利心不在焉地问。他在观察敌人的动向。

“不想让他们把这些送回老家阿伯罗温。”

“哦,是啊。”

“我该怎么处理这些明信片?”

“该死,汤米,等会儿再说行不行?他妈的,现在有好几百个德国人要对付。”

“对不起,比利。”

到底有多少德国人?战场上很难估计人数,但比利觉得自己眼前看见的至少有两百人,恐怕后面还有不少,他看不见。他估计面前的兵力有一个营。他这个排只有四十人,相差悬殊。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见到任何军官。他是这里军阶最高的。这里该他负责,他必须制订出应对计划。

他已经习惯了上级军官的无能,早就不再感到生气了。这正是等级制度的可恨之处,他从小就知道。但偶尔有这么一次,当指挥的重担落在他身上时,他却兴奋不起来。相反,他感到责任的沉重,生怕自己做出错误决策,造成战友的死亡。

如果德军正面进攻,他的排是抵挡不住的。但敌人并不知道他力量薄弱。他能不能误导敌人呢?

撤退的想法掠过他的脑际。但是,身为士兵不该在遭受攻击的时候逃跑。这是一个防御阵地,他应该竭尽全力守住它。

他要挺身而战,至少眼下他必须这样。

当他下定决心,其他人就跟随着他。“再狠狠揍他们一通,乔治!”他喊了一句。刘易斯机枪的嗒嗒声响起,他开始沿着战壕跑。“保持稳定火力,伙计们,”他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这儿有好几百人。”

他看见戴・鲍威尔的尸体躺在地上,头上弹孔的血迹已经变黑。戴的军装里面穿了一件他母亲织的毛衣,是一种难看的褐色,但应该十分保暖。“安息吧,小伙子。”比利喃喃地说。

沿着战壕再往前,他看见了乔尼・庞蒂。“架好斯托克斯迫击炮,乔尼,”他说,“打飞这群狗娘养的。”

“好。”乔尼说。他把迫击炮的两条腿架在战壕的地上,“射程多少,四百五十米?”

乔尼的搭档是休伊特,胖乎乎的圆脸男孩,绰号“板油”。他跳上射击踏台,回头喊:“哎,应该有五百多米。”比利探头核实了一下,但休伊特跟乔尼合作过,他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转两圈,然后,四十五度角。”乔尼说。自力推进式炸弹可以在环内装上额外的助推炸药,扩大射程。

乔尼又跳上射击踏台观察了一下德军距离,随后调整了一下目标。邻近的其他士兵都躲在边上。乔尼往炮筒里投了一枚炮弹。当它撞在炮筒底部,那里的撞针点燃了助推炸药,把炮弹发射了出去。

炸弹没有击中目标,离最近的敌人还有一段距离。“再加四十五米,动一动你右手那里。”休伊特喊道。

乔尼做了调整,然后再次发射。第二发炮弹落在一个弹坑里,那儿正藏着几个德军兵。“这下打中了!”休伊特嚷着。

比利无法去看是否有敌人被击中,发射炮弹让他们不得不一直低着头。“就这样给他们再来上十发!”他说。

他来到了罗宾・莫蒂默身后,这位被撤职的前军官正在有条不紊地射击着。莫蒂默停下来装子弹,注意到了身边的比利。“再去拿点儿弹药过来,威尔士佬。”当自己派上用场的时候,他就变得粗暴无礼,“我们可不能同时停止攻击。”

比利点点头。“好主意,谢谢。”弹药库在交通壕后面约九十米的地方。他叫来两名新兵,反正他们枪法也不准。“詹金斯,诺西,再多拿点弹药来,要快。”两个小伙子匆匆跑开了。

比利再次隔着护栏的窥视孔向外瞭望。只见一个德国人站了起来。比利猜测这人可能是他们的指挥官,正准备下令进攻。他的心往下一沉。他们一定已经猜到对面的敌军不超过几十人,能够轻易压倒他们。

但他没有猜对。那军官朝后方一指,然后开始往坡下跑去。他的部下也纷纷后撤。比利排里的人欢呼起来,疯狂朝跑远的德军扫射,在他们逃出射程之前又撂倒了几个。

德国人退到被毁的农舍那里,在废墟中隐蔽起来。

比利忍不住轻蔑地笑出了声。他成功击退了十倍于自己的力量!他想自己应该当将军。“停火!”他喊道,“现在打不到他们了。”

詹金斯和诺西背着弹药箱回来了。“接着干,小伙子们,”比利说,“他们有可能会回来。”

但是,等他再仔细看时,发现德国人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们兵分两路,从废墟后面朝左右两侧迂回上来。在比利的注视下,他们已经在他的阵地外围绕起圈来,不在射程之内。“哎呀,不好。”他说。他们要绕过他的阵地,从多面堡之间的空隙溜过去,然后从两侧夹击他。他们也可能绕道,把他留给后面的部队。

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这块阵地算是保不住了。

“快把机枪放下来,乔治,”比利说,“还有你,乔尼,把迫击炮拆掉。都拿好自己的东西,全都带上。我们马上后撤。”

他们挎上步枪和背包,匆匆跳进最近的交通壕,猛跑起来。

比利看了看防空洞,确定没人留在里面。他拉开一枚手榴弹扔了进去,不把任何剩余物资留给敌人。

随后,他跟在自己人的后面撤退。

接近傍晚的时候,沃尔特带着自己营里的士兵们占领了英国战壕的后方。

他身体疲惫,但是很高兴。突击营参加过几次激烈的小型冲突,但并未经历过持续的战斗。有了大雾的掩护,突击战士们的战术运用超乎预期。他们消灭了敌人的薄弱势力,绕过重点火力,最后夺取了大片土地。

沃尔特发现了一个防空洞,猫腰走了进去。几个手下跟在后面。这儿布置得跟家一样,看来英国人在这里面待了好几个月——墙上钉着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倒扣着的箱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一个糕饼盘里放着刀叉碗碟,一摞板条箱上甚至铺了一条毯子充当桌布。沃尔特猜测这里应该是个营部。他的手下很快就发现了食物。有饼干、果酱、奶酪和火腿。他无法阻止士兵们吃这些东西,但禁止他们打开任何威士忌酒瓶。他们砸开一个柜子上的锁头,发现了一罐咖啡,一个战士在外面生了一小堆火,煮了一壶。他给了沃尔特一杯,里面加了从一个罐子里找到的甜牛奶,简直是天堂般的美味。

施瓦布中士说:“我看报纸上说英国食物短缺,就跟我们一样。”他举起正在用勺子吃的一听果酱,“这算什么短缺!”

沃尔特想,他们要多久才能明白?他早就怀疑德国当局夸大了潜艇战在协约国供应上造成的影响。现在他了解了真相,手下的战士们也一样。英国在实行食品配给,但英国人看上去全然不是饿得要死的样子。德国人才真的快饿死了。

他发现了一张撤退部队出于疏忽留下的地图。他把它跟自己的地图比对了一下,发现这里离克罗扎运河不远。这意味着在一天之内,德国人收回了协约国部队两年前在索姆河战役中花了五个月的艰苦鏖战赢得的地盘。

胜利真的掌握在德国人的手中。

沃尔特坐到一台英国打字机前,开始写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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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1918年3月底至4月
复活节周末,菲茨在泰-格温举办了一场乡间宴会。他有一个秘密的目的。他邀请的人都是强烈反对俄国新政权的人。

他的明星嘉宾是温斯顿・丘吉尔。

温斯顿是自由党成员,按说应该同情革命者,但他也是一位公爵的孙子,有独裁的品性。菲茨一直认为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但现在他愿意原谅他,因为他极其痛恨布尔什维克。

温斯顿在耶稣受难节那天到达。菲茨派劳斯莱斯到阿伯罗温火车站迎接他。

在泰-格温,温斯顿神采奕奕地走进了晨间起居室。他身材矮小,长着一头红发,面色红润。靴子上带着雨水,穿着一身精心裁剪的小麦色斜纹软呢外套,打的领结与眼睛颜色相同。他四十三岁了,不过当他朝不熟的人点头、跟不认识的客人握手时,还带点稚气。

他看着四周的折布镶板、花纹壁纸、雕石壁炉和深色橡木家具,然后说:“你把房子装饰得跟威斯敏斯特宫一样,菲茨!”

他如此热情捧场是有理由的。他又回到了政府里。劳埃德・乔治任命他为军需大臣。人们对首相再度请回这位惹是生非、难以预料的同僚议论纷纷,但最终大家都同意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比放任在外更好控制。

“你的煤矿工人支持布尔什维克。”温斯顿说,既觉得可笑,又感到厌恶。他坐了下来,朝着熊熊炉火伸出被雨水打湿的靴子。“我在路上看见一大半的房子上都挂着红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庆贺什么。”菲茨语气不善,除了不屑,他还深感焦虑。

温斯顿从茉黛手里接过一杯茶,从仆人端上的盘子里拿了一块黄油松饼。“就我了解,你个人也遭受了一些损失。”

“农民们杀了我的妻兄安德烈,还有他的妻子。”

“我很遗憾。”

“碧和我碰巧当时在那儿,全靠侥幸才逃脱出来。”

“我听说了!”

“村里的人强占了他的土地,那块辽阔的土地理应由我的儿子继承——但新政权竟认可了这种窃取行径。”

“恐怕是这样。列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了土地法令。”

茉黛说:“公平地说,列宁也宣布了职工的八小时工作制,给他们的孩子实行免费教育。”

菲茨很恼火。茉黛太不明智。这种时候怎么能为列宁辩护。

但温斯顿可不是好打发的。“还颁布了一项新闻法令,禁止报纸反对政府,”他回敬道,“社会主义的自由不过如此。”

“我儿子的继承权并不是我担心的唯一原因,甚至也不是主要原因,”菲茨说,“如果布尔什维克在俄国的所作所为最终逃脱了惩罚,下一个会是什么地方?威尔士矿工已经相信地底下的煤炭并不真正属于拥有表层土地的人。每个星期六晚上,你都能听见半数的威尔士酒吧里唱着《红旗之歌》。”

“布尔什维克政权应该被扼杀在摇篮里,”温斯顿看上去若有所思,“扼杀在摇篮里。”他重复道,对这种说法很是满意。

菲茨控制住自己的厌烦情绪。有时候,温斯顿以为自己设想出了某种政策,实际上不过是在他脑子里打造了一个新词儿而已。“而我们却毫无作为!”菲茨恼怒地说。

锣声一响,提醒大家该去换衣服吃饭了。菲茨不再继续话题。他还有整个周末来阐明自己的观点。

往更衣室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喝茶时没人把宝宝带到晨间起居室里来,这有悖常情。他决定在换衣服前先去育儿室看看,便拐进通往房子另一侧的长走廊。

宝宝已经三岁零三个月,早已过了蹒跚学步的阶段,已经能像大孩子那样走路说话,他长着一双碧那样的蓝眼睛,满头浅色的卷发。

现在,他正坐在炉火旁边,身上裹着一条毯子,那位年轻漂亮的保姆琼斯正在给他读着什么。这个数千英亩俄国农田的合法主人正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他没像往常一样跳起来迎向菲茨。

“他这是怎么了?”菲茨问道。

“他有点儿闹肚子,阁下。”这保姆长得有些像艾瑟尔・威廉姆斯,只是没她那么聪明。

“说仔细点儿,”菲茨不耐烦地说,“肠胃到底怎么了?”

“他腹泻。”

“他怎么会得这种见鬼的病?”

“我不知道。火车上的厕所不太干净……”

这话等于说该怪菲茨,是他拖家带口来威尔士这边举办宴会。他忍着没骂人。

“你叫医生了吗?”

“莫蒂默大夫马上就到了。”

菲茨告诫自己不要发脾气。小孩子总是爱闹小毛病。他自己小时候不就经常拉肚子吗?当然,小孩子也会害上胃肠炎而死。

他在沙发前蹲下,让自己平视着儿子:“我的小战士怎么啦?”

宝宝的声音无精打采:“我跑肚了。”

他肯定是从仆人那儿学的这种粗俗的说法,连语调都带着一种威尔士的跳音。但菲茨决定这次就算了。

“医生马上就来了,”他说,“他会把你治好的。”

“我不想洗澡。”

“我想你今晚不用洗澡了。”菲茨站起身说,“医生一到,就叫人通知我,”他对护士说,“我要亲自跟他说几句话。”

“好的,阁下。”

菲茨离开育儿室,径直去了更衣室。贴身男仆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晚装,衬衫的胸前插着钻石别针,并搭配着一对相应的袖扣,上衣口袋里放了一条干净的亚麻手帕,丝袜被各自摆放进了花纹皮鞋里。

他在换衣服之前去了一趟碧的房间。

她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

他从未见过她这种状态,上次她怀孩子的时候,正赶上1914年8月他动身去法国。当时她只有四五个月的身孕,等孩子出生以后他才回来。他从未目睹过这种壮观景象,不免感叹人的身体竟能如此变化伸展。

碧正坐在梳妆台前,但不是在照镜子。她靠在椅背上,双腿分开,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闭着眼睛,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我怎么待着都不舒服,”她抱怨道,“无论站着、坐着和躺着,身上都疼。”

“你该去育儿室看看宝宝。”

“等我有了精力就马上去!”她恶狠狠地说,“我就不该来乡下。我这样子还要举办宴会,简直太荒谬了。”

她说得没错。“但如果我们要对付布尔什维克,就需要这些人的支持。”

“孩子还是肚子不舒服吗?”

“是的。医生马上就来。”

“你最好让他先来见我,乡下大夫一般都不太有经验。”

“我会跟仆人说的。另外,你不会下去吃饭了吧?”

“我这副样子怎么去啊?”

“我只是问问。茉黛可以坐在桌子另一端。”

菲茨回到自己的更衣室。有些男人已经不再穿燕尾服、打白色的领带,他们都拿战争当作借口,吃饭时穿短礼服上衣,戴黑色的领带。菲茨看不出两者间有什么联系。战争怎么能成为人们穿着随便的理由呢?

他穿上自己的晚礼服,走下楼去。

晚饭后,人们坐在会客厅里喝咖啡,这时温斯顿挑起话题说:“你看,茉黛女勋爵,你们女性最后还是获得了投票权。”

“只是一部分女性。”她说。

菲茨知道她的失望所在。这项法案只针对三十岁以上且为户主或户主妻子的女性。菲茨本人生气的是这种法案竟然能通过。

丘吉尔接着调侃道:“这你要部分地感谢在座的柯曾伯爵,在法案递交上议院时他出其不意做出了弃权决定。”

柯曾伯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因为背部疾病而不得不穿金属胸衣,更凸显了他硬邦邦不可一世的样子。有一首顺口溜是这么说他的:

我是乔治・纳撒尼尔・柯曾

我至高无上万事亨通

他曾经当过印度总督,现在是上议院领袖,战时内阁的五名成员之一。他也是反对妇女参政联盟的主席,因此他的弃权令政界大为惊讶,妇女参政的反对者对此大失所望,尤其是菲茨。

“下议院通过已经通过了这项法案,”柯曾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违反议会民选议员的意志。”

菲茨对这一点仍感到恼火:“但上议院的存在就是为了审议下议院的决定,并制止他们胡作非为。比如说眼下这种情况!”

“如果我们否决了这项法案,我想下议院不会高兴,他们会重新发给我们。”

菲茨耸耸肩:“我们以前也发生过类似争执。”

“但不幸的是,布莱斯委员会还在任期中。”

“噢!”菲茨没想到这一点,布莱斯委员会正在考虑上议院的改革,“难道是因为这个?”

“他们应该会尽快提交报告。在此之前,我们不能跟下议院硬拼硬打。”

“是的。”尽管极不情愿,但菲茨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上议院动真格的挑战下议院,布莱斯可能会建议遏制上议院的权力。“我们有可能因此失去所有的影响力——永远地失去。”

“这种考虑也恰恰是导致我弃权的原因。”

有时菲茨觉得政治实在令人郁闷。

仆役长皮尔为柯曾送上一杯咖啡,随后低声对菲茨说:“莫蒂默大夫现在小书房,阁下,等你方便的时候过去。”

菲茨一直担心孩子肚子疼的事,正等着仆人来传话。“我这就去见他。”菲茨说。他找了个借口走了出去。

小书房里摆放的家具是其他房间用不上的东西——不舒服的哥特式雕刻椅子,没人喜欢的苏格兰风景画,还有菲茨父亲在印度狩猎来的一颗虎头。

莫蒂默是一位称职的当地内科医生,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过于自信的派头,似乎觉得自己的职业在某种程度上让他跟伯爵平起平坐。不过他还算礼貌。

“晚上好,阁下,”他说,“你儿子有些轻微的胃部感染,但很有可能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很有可能?”

“我特意这样说。”莫蒂默的威尔士口音被他所受的教育中和了,“我们做科学家的研究的是可能性,而不是确定性。我告诉你的矿工们,每天早上下井时想着有可能不会发生爆炸。”

“嗯。”这话没给菲茨多少安慰,“你见过公主了吗?”

“见过了。她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事实上,她一点儿病都没有,而是快要生了。”

菲茨跳起来:“你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怀孕八个月了,可她计算错了。她已经怀了九个月,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不必受罪了。”

“谁跟她在一起?”

“仆人们全都围着她呢。我已经派人去叫一位称职的助产士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本人也可以参与护理分娩。”

“这全怪我,”菲茨恨恨地说,“我不该劝她离开伦敦。”

“伦敦以外的地方每天都有健康的婴儿出生。”

菲茨感觉自己受到了嘲弄,但他顾不上这些了。“要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

“我了解你在伦敦的医生拉思伯恩教授。他当然是位声誉显赫的大夫,但我有把握地说,我亲手接生的婴儿比他多。”

“都是矿工的孩子。”

“的确,大部分都是。不过在出生的那一刻他们跟小贵族之间没有明显的差异。”

菲茨正在受人讥嘲。“我不喜欢你这种傲慢言辞。”他说。

莫蒂默却不吃这一套。“我也不喜欢你的。”他说,“你毫不客气地表示我不配治疗你的家人。我很乐意离开。”他拿起了自己的提包。

菲茨叹了口气。这种争吵实在太愚蠢了。他心里的愤怒是冲着布尔什维克的,没必要迁怒于这位敏感的威尔士中产阶级。

“不要做蠢事,老兄。”

“我正尽力而为。”莫蒂默朝门口走去。

“你难道不该把病人的利益放在首位吗?”

莫蒂默站在门边:“我的上帝啊,你真是狂妄至极,菲茨赫伯特。”

很少有人用这种口气跟菲茨说话。但他及时克制住涌到嘴边的呵斥。再去找别的医生恐怕要花好几个小时。如果莫蒂默一怒之下离开,碧永远不会原谅他。

“我会把你这话忘掉,”菲茨说,“事实上我会把这番谈话整个忘掉,如果你也忘掉的话。”

“这大概是最接近道歉的话了,我可以接受。”

的确,但菲茨没再说什么。

“我立刻到楼上去。”医生说。

碧公主可不是安静生孩子的人。尖叫声从她的房间里冲出来,在楼里回荡。茉黛在钢琴上大声弹奏爵士曲调,款待客人的同时也希望能够掩盖噪声,听上去却像另一种噪音,弹了二十分钟后她便放弃了。有些客人上床睡觉了,但到了午夜,大部分男宾客都聚在台球室里。皮尔为大家送上白兰地。

菲茨用古巴的“皇牌”雪茄招待温斯顿。等温斯顿点着烟卷,菲茨说:“政府必须对布尔什维克有所作为。”

温斯顿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仿佛要确定每个人都完全可信似的。然后,他往椅背上一靠,说:“情况是这样。英国北方舰队已经到达俄国的摩尔曼斯克水域。从理论上讲,他们的任务是确保俄国舰船不致落入德军手中。我们在阿尔罕格尔斯克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使命。我正在要求我们的部队在摩尔曼斯克登陆。从长远来看,这可能成为反革命势力在俄国北部的一个核心。”

“这还远远不够。”菲茨马上说。

“我同意。我希望我们能出兵里海的巴库,确保那一大片油田不致落到德国人手里,或者被土耳其人占据,此外还有黑海,那儿已经成了乌克兰反布尔什维克力量的核心。最后,还有西伯利亚,我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有几千吨的物资,价值或许高达十亿英镑,是用来支持俄国的,当时他们还是我们的盟友。我们有权派出军队保护我们的财产。”

菲茨有些怀疑,但又有了些指望。“劳埃德・乔治会做这些事吗?”

“不会大张旗鼓地做,”温斯顿说,“问题在于矿工房子上挂的那些小红旗子。眼下我国有很大一部分俄国革命的支持者。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我讨厌列宁和他们那帮人一样。尽管我十分尊重碧公主的家人……”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面又传来一声尖叫,“但不能否认的是,俄国统治阶级没有及时处理好本国人民的不满。”

温斯顿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菲茨心想,他既是贵族,也是民众的一员,他是位才华出众的管理者,却总是忍不住干涉其他部门的事务,他很迷人,但大多政界同僚都憎恨他。

菲茨说:“俄国革命者是一帮窃贼和杀人犯。”

“的确。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因此,我们的首相不能去公开反对革命。”

“可他只是心里反对也没什么用。”菲茨不耐烦地说。

“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有所行动。”

“我明白了。”菲茨也弄不清这到底有多大意义。

茉黛走进房间。男人们都站了起来,有些吃惊。在乡村宅邸里女人从不进台球室。茉黛根本不在乎这种规矩,只要自己方便就行。她走到菲茨跟前,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恭喜你,亲爱的菲茨,”她说,“你又有了一个儿子。”

男人们鼓掌喝彩,围聚在菲茨跟前,拍着他的后背,跟他握手。“我妻子没事吧?”他问茉黛。

“精疲力尽,但很自豪。”

“感谢上帝。”

“莫蒂默大夫走了,但助产士说现在你可以去看孩子了。”

菲茨朝门口走去。

温斯顿说:“我跟你一块儿上去。”

他们离开房间,这时菲茨听见茉黛说:“皮尔,请给我倒一杯白兰地。”

温斯顿压低声音说:“你去过俄国,会说他们的语言。”菲茨不知他想说什么。“不过是一点点,”他说,“几乎不值一提,但我能把意思说明白。”

“你遇到过一个叫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的人吗?”

“说来凑巧,我的确遇到过这个人。他负责……”菲茨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说出“秘密情报局”这个词,“他负责一个特殊部门。我为他写了几份报告。”

“嗯,很好。等你回城里以后,可以跟他谈一谈。”

这话提起了菲茨的兴致。“没问题,我可以随时去见他。”菲茨说,尽量不显得太过急切。

“我会让他跟你联系。他有可能要交给你另一项任务。”

两人来到碧的房门外。里面传出新生婴儿特有的哭声。

菲茨的泪水一下涌上眼眶,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得进去了,”他说,“晚安。”

“恭喜你,也祝你晚安。”

他们为他取名为安德鲁・亚历山大・穆雷・菲茨赫伯特。这个小肉球长着一层菲茨那样的黑发。

他们用毯子包裹着把他带回伦敦,劳斯莱斯旅行车后面还跟着另外两辆汽车,以备发生故障时使用。他们在切普斯托停下吃早餐,然后又在牛津吃了午餐,最后在晚饭前后抵达他们在梅费尔的家。

几天后,在四月的一个温和的午后,菲茨沿着河堤,一边望着泰晤士河的浑水,步行去见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

秘密情报局膨胀过快,维多利亚那边的公寓已经装不下了。这个被称作“c”的人将自己不断扩张的部门迁到河畔大本钟附近的一座名为“白厅院”的维多利亚式奢华建筑里。一座私人电梯把菲茨带到顶楼,这位间谍头目占据了屋顶由一条走廊连通的两个房间。

“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列宁,”c说,“如果我们废除不了他,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糟糕的暴君之一。”

“我认为你的话很有道理。”c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跟自己相同,这让菲茨十分欣慰,“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们谈谈你有可能做些什么。”c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一副测量地图距离用的圆规。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突然把那尖头扎在自己的左腿上。

菲茨吃了一惊,差点就叫出了声。这显然是一个测试。他想起c由于撞车事故而安了一条木头假腿。他笑了。“一个不错的小骗术,”他说,“我都有点儿喜欢上了。”

c放下圆规,眼睛透过他的单片眼镜使劲盯着菲茨。“西伯利亚有个哥萨克首领,已经推翻了当地的布尔什维克政权,”他说,“我要弄清楚他值不值得我们支持。”

菲茨吃了一惊:“公开支持吗?”

“当然不是。但我有秘密资金。如果我们能在东面维持一个反革命政府的内核,每月花上一万英镑也值得。”

“他的名字?”

“谢苗诺夫上尉,年龄二十八岁。他的地盘在满洲里,横跨中国东部铁路与西伯利亚快车的交会处。”

“所以说,这位谢苗诺夫上尉既然控制了一条铁路线,也可以控制另一条。”

“的确。他痛恨布尔什维克。”

“所以我们需要加深对他的了解。”

“这就需要你来做了。”

菲茨很高兴能有机会为推翻列宁做些事情。

同时,他想到了一系列问题——怎么找到谢苗诺夫?这人是个哥萨克,这伙人习惯先开枪再问话。他会跟菲茨谈话,还是一枪打死他?谢苗诺夫肯定会宣称自己能打败布尔什维克,但菲茨有可能准确评估吗?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他把英国提供的资金花在实处,产生良好效果呢?

他嘴上的问题是:“我是合适的人选吗?请原谅,不过我的身份太显眼了,就算在俄国,也很难不被人认出来……”

“坦白地说,我们的选择实在不多。我们需要地位高的人以便他具备与谢苗诺夫协商的身份。再说,我们这儿既会说俄语又完全值得信赖的人很少。相信我,你是最好的人选。”

“我明白。”

“当然,这件事也很危险。”

菲茨记起那些农民打死安德烈的情形。他强忍住内心的恐惧。“我理解其中的危险。”他用平稳的语气说。

“那么请告诉我,你会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吗?”

“当然。”菲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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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1918年5月至9月
当兵入伍对格斯・杜瓦来说并非易事。他身材瘦长,体态笨拙,行军、敬礼、按照部队的方式跺脚对他来说相当麻烦。至于锻炼,他自从出了校门就没多动一下。他喜欢餐桌上摆着鲜花、床上铺上亚麻床单,了解他的朋友自然觉得当兵对他来说是种可怕的打击。迪克森跟他一道进行军官训练,对他说:“格斯,在家的时候,你连洗澡水都要别人放好的。”

但格斯熬过来了。十一岁时他就被送到寄宿学校,所以,被老兵欺侮、被愚蠢的上司操练对他来说并不稀奇。家庭背景和举止谈吐没少让他受人嘲讽,但他耐着性子承受下来。

在剧烈的运动时,查克惊讶地发现格斯体现出一种纤长的美感,以前只能在网球场上得以一见。“你像只长颈鹿,”查克说,“跑起来也像。”因为他四肢长,格斯在拳击方面也很出色,不过负责训练的中士教官遗憾地告诉他,他缺乏杀手本能。

可惜他的枪法非常糟糕。

他很想在军队里好好表现一番,部分原因是他知道人们认为他没什么出息。他要向他们,或许也向自己证明他不是个窝囊废。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明白自己在为何而战。

威尔逊总统向国会和参议院发表讲话,如同向全世界吹起一声号角。他在呼吁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必须根据专门公约成立一个统一的国家的联合组织,目的在于保证大小各国各自都获得政治独立和领土完整。”

国家联盟是威尔逊的一个梦想,也是格斯和其他许多人的梦想,其中甚至包括爱德华・格雷爵士,是他在担任英国外交大臣时提出了这一理念。

威尔逊阐述了他的十四点计划。包括裁减军备,殖民地人民自己决定他们的未来,还有巴尔干半岛、波兰和奥斯曼帝国臣民的自由。这次讲话被称为威尔逊的十四点原则。格斯十分羡慕那些帮助总统起草的人。要是以前,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的方案里贯穿着一个鲜明的原则,”威尔逊说,“这就是公正对待所有人民和一切民族,确保他们不论强弱均有权享受相同的自由和安全。”当格斯读到这些话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这是美国人民信奉的唯一原则。”威尔逊说。

真的有可能不打仗就解决各国间的纷争吗?通过战争达到这一目的显然自相矛盾,但值得一试。

格斯和查克跟随他们的机枪营乘坐“科琳娜号”从新泽西州的霍博肯出发。这是艘由豪华客轮改装的运兵船。整个旅行历时两周。他们都是少尉,同住在一间上甲板的船舱里。虽然他们曾互为情敌追求过奥尔加・维亚洛夫,但现在已然成了朋友。

这艘船是运兵船队的一部分,由海军护航,一路航程都很顺利,只是有几个战士死于西班牙流感,这种新的疾病正在全球肆虐。吃的东西很差。人们传言德国人已经放弃了潜艇战,正准备靠投毒赢得战争。

“科琳娜号”在法国西北角的港口城市布雷斯特外面等待了一天半时间。他们下了船,码头上到处是人、车和商店,喝令声和引擎的轰鸣此起彼伏,急躁的军官们和汗流浃背的装卸工穿梭忙碌。格斯问码头上的一个中士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这句话实在不该问。“你管这叫耽搁,先生?”中士说,让“先生”这个词听上去像是在侮辱对方,“昨天我们卸下了五千人,连带他们的车辆、枪炮、帐篷和野战炊具,再把这一切转送上铁路和公路运输线。今天我们又卸下了五千人,明天也是如此。这可不是耽搁,先生。这他妈够快的了。”

查克咧嘴朝格斯笑笑,低声说:“看见了吧。”

装卸工们都是有色人种的士兵。一旦让黑人和白人士兵共同使用某个设施就会出乱子,而这些乱子通常是来自南方腹地的白人新兵挑起的。因此,部队索性做出妥协,让有色军团负责后方琐碎的辅助事务,不再让各种族混在一起上前线。格斯知道黑人士兵对此极其不满——他们也希望像别人一样为国家战斗。

军团的大部分人员继续从布雷斯特乘火车前进。他们坐的不是旅客车厢,而是被塞进装牛的闷罐车里。格斯把在车厢上看见的标志翻译出来给大家解闷:“四十个人或者八匹马。”不过,机枪营都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因此格斯和查克通过陆路前往他们在巴黎南部的营地。

他们在美国使用木枪演练过堑壕战,现在他们手上是真枪实弹。格斯和查克都是军官,因而配发了柯尔特m1911半自动手枪和装有七发子弹的弹匣。在离开美国之前他们就把骑警风格的帽子扔掉,取而代之以更为实用的军帽,有着十分独特的船形帽檐。他们也配发了跟英国人一样的汤钵形钢盔。

现在,一身蓝色的法国教官训练他们如何配合重型火炮展开作战行动,美国军队此前并不需要这种技能。格斯能讲法语,自然负责沟通任务。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还不错,虽然法国人抱怨说美国大兵一来白兰地的价格就涨了上去。

整个四月,德军一直在进攻,成效显著。鲁登道夫快速侵入佛兰德斯地区,让黑格将军不得不承认“英军被逼到了墙角”——这一措辞在美国士兵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格斯并不急于见识战场,查克却急躁不安,在训练营里待不下去了。真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什么——有真的战场不去,却在这儿模拟作战?德国前线最近的部分在兰斯,那是巴黎东北部的一座香槟城。但格斯的指挥官瓦格纳上校告诉他,协约国的情报部队确信德军不会在那里发动进攻。

协约国情报部门这次是大错特错。

沃尔特很兴奋。尽管伤亡惨重,但鲁登道夫的战略卓有成效。德国人攻击了敌人的薄弱部分,移动迅速,将强势力量留到以后扫除。尽管协约国部队新任最高统帅福煦将军组织了几次漂亮的防御,但德军夺取领土的速度超过1914年以来的任何时期。

最大的问题是德军部队每次占据了某个食物储备点之后就停止行进。他们停下来大肆吃喝,沃尔特无法强迫他们不吃饱饭就继续前进。这种景象实在难得一见,士兵们席地而坐,吮吸着生鸡蛋,一边往嘴里塞着蛋糕和火腿,举着酒瓶狂饮,任凭一颗颗炮弹在周围落下,子弹从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他知道其他军官也在经历着同样的事情。有些人举着手枪威胁下属,但即使这样也无法促使他们放下食物继续前进。

除了这个,整个春季攻势是一次重大胜利。沃尔特和手下的战士一个个筋疲力尽,毕竟他们已经打了四年的仗,不过他们交手的法国和英国士兵也是一样。

在占领索姆河和佛兰德斯之后,鲁登道夫计划在1918年发起第三次进攻,计划夺取兰斯和苏瓦松之间的部分地区。在那里,协约国部队占据着一片名为“贵妇小径”的山脊——这一命名是因为它是由路易十五为其女儿拜访一位朋友而建造的。

最后的作战部署在周日,即5月26日下达,这天风和日丽,东北方吹来徐徐微风。看着战士们列队开赴前线,数千门火炮在法军持续的炮火骚扰下调动就位,电话线从指挥部的防空洞内一直铺设到炮台射击阵地,沃尔特心里感到十分骄傲。

鲁登道夫的战术依旧不变。这天深夜两点,成千上万门枪炮把毒气、榴霰弹和炸药投向高处山脊的法军前沿。沃尔特得意地发现法军的射击立刻弱了下去,这表明德军击中了目标。按照新的战略设想,弹幕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在凌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停了下来。

冲锋队开始前进。

德国人是在朝上坡进攻,但他们并未遇到多少抵抗,沃尔特不到一个小时便登上山脊的小路,这让他又惊又喜。现在天已经放亮,他可以看见法国人正沿着山坡溃退下去。

突击队员们以稳定的速度跟在后面,与向前滚动的火炮弹幕保持一致,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在中午前赶到了山谷裂隙之间的埃纳河。不少农民摧毁了他们的收割机,烧掉谷仓里较早收成的作物,但大多数人逃离时十分匆忙,为随后而至的德军留下了丰厚的物资。撤退的法国人甚至没有炸毁埃纳河上的桥梁,简直不可思议,说明他们当时惊慌失措。

沃尔特手下五百人的队伍在午后穿越另一座桥梁,在维勒河的另一侧扎营,算来,他们在一天之内推进了近二十公里。

第二天他们停下,等待援军到来,但在第三天他们又继续前进,到了第四天,5月30日星期四,他们便到达了马恩河的北岸。自星期一算起,他们已经向前推进了近五十公里,获得了十分惊人的成绩。

不好的预感让沃尔特回忆起1914年的往事。当年,德军正是在这个地方被迫停下的。

他发誓不再重蹈覆辙。

5月30日,正当格斯与美国远征部队在巴黎南部的沙托维兰训练的时候,第三师接到命令赴马恩河增强防守力量。大部分士兵将要乘坐火车,破烂的法国铁路系统可能要花好几天时间才能将他们送到前线。格斯和查克带着机枪营立刻从公路出发。

格斯既兴奋又害怕。这不像拳击赛,有裁判执行规则,如果打斗过于危险便予以终止。如果真有人朝他开枪的话,他会如何反应?掉头就跑?有什么会让他逃不掉?他大概设想了一下。

汽车跟火车一样不可靠,不少车辆半路抛锚或者耗干了汽油。此外,他们被反方向躲避战争的平民阻拦,有的人赶着牛群,还有的用独轮推车载着财物。

星期五的下午六点钟,机枪营带着十七挺机枪来到巴黎以东八十多公里的一个绿荫环绕的小镇蒂耶里堡。这个小地方在晚霞中显得尤其美丽。马恩河横穿过小镇,两座桥梁将南部城郊与北部的镇中心连接起来。法国人控制着河的两岸,但德军的前锋已经到达城镇北部的边沿地带。

格斯的营奉命沿南岸布设武器,控制两座桥梁。他的战士装备了m1914霍奇基斯重型机枪,全都架在坚固的三脚架上,铰接上装有两百五十发子弹的金属弹夹。他们手里还有枪榴弹,用两脚架以四十五度角向上发射,还有几挺仿造英国“斯托克斯”式的迫击炮。

太阳落下的时候,格斯和查克监督着两座桥之间的战士们进入作战位置。这类决定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他们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常识行事。格斯选了一座三层楼的建筑,底层是一间合着百叶窗的咖啡馆。他砸开后门走了进去,爬上了楼梯。阁楼上的窗子视野十分开阔,一直能看到河对岸,顺着一条向北的街道瞭望远处。他吩咐一个重机枪班守在那里。他估计那位中士会对他说这是一个愚蠢的主意,但中士赞成地点点头,便去完成命令了。

格斯又在几个类似的位置布设了三挺机枪。

在给迫击炮寻找合适的掩护时,他发现河岸上有个砖砌的船屋,但不清楚它在自己的区域还是归查克负责,便去找他这位朋友核实。他发现查克正站在九十多米外的堤岸上,靠近东面的大桥,用一部双筒望远镜朝水面上窥视。他朝那边走了两步,便听到一声可怕的爆炸声。

他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随即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一枚炮弹落在河面上,掀起了高高的水花,他这才意识到德军的火炮开了火。

他再次朝查克站的地方看去,刚好看见他的朋友消失在爆炸扬起的一团泥土中。

“我的上帝!”他惊叫一声,立刻朝那边跑去。

一发发炮弹落在河的南岸。战士们一个个全都趴在地上。格斯来到刚才查克站的地方,慌忙到处寻找着。眼前只有一堆堆的泥土和石块。这时他看见一条胳膊从碎石中伸了出来。他把一块大石头搬到一边,这才惊恐地发现这条胳膊并没有连着身体。

这是查克的胳膊吗?应该有办法弄清楚这一点,但格斯惊魂未定,想不出任何办法。随后,他跪在地上开始用手去挖。他看见一片棕褐色的领口,上面镶着写有“us”的金属标牌,不禁呻吟了一声:“哎呀,上帝。”他赶快把查克的脸弄出来。查克一动不动,既没有呼吸,也没了心跳。

他极力回想着应该怎么办。有人死了的话,应该跟什么人联系呢?尸体总该有人处理,可怎么处理呢?正常情况你得叫殡仪馆的人来。

他抬起头,发现一个中士和两名下士正在盯着他。又有一颗迫击炮弹在街上爆炸,几个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后又去看他。他们在等待他发出指令。

他猛地站起身来,一些训练的内容回到了他的脑海中。处理死去的战友甚至照顾伤者都不是他的任务。他毫发无损,必须去完成他的使命迎战敌军。一股不理智的愤怒涌上心头,让他对杀害查克的德国人恨得咬牙切齿。该死的,他想,我要好好还击你们。他记起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布设武器。他必须尽快完成任务。他还要负责带领查克的连队。

他指着负责迫击炮的中士。“别去船屋了,那里太不隐蔽了,”他又指着街对面酿酒厂和马棚之间的一条狭窄小巷说,“在巷子那儿布设三挺迫击炮。”

“是的,先生。”中士匆忙离开。

格斯望着街道另一端。“看见那座平房了吗,下士?在那儿架一挺机枪。”

“先生,请原谅我,但那是一座汽车修理厂,下面可能有燃油槽。”

“见鬼,你说得对。眼力不错,下士。那就去那边教堂上的塔楼。那下面恐怕只有赞美诗集。”

“是的,先生,这下好办多了,谢谢,先生。”

“你们几个余下的跟我来。我们先找个掩护,再看看什么地方能安置其他武器。”

他带着他们穿过马路走到街道尽头,建筑物后面是一条过道或小巷,一颗炮弹落在一所贩卖农具的店铺院子里,爆炸开来的肥料烟尘撒了格斯一身,似乎在提醒他并未离开炮弹的射程。

他匆匆跑过小巷,一旦有墙体做掩护就躲上一会儿,避开炮弹袭击,一边大声命令把机枪放置在最高、最结实的地方,把迫击炮设在房屋之间的花园里。有时,手下的人会提出建议和抗议。他听取大家的意见,快速作出决定。

转眼天黑了,手头的工作更加困难。德国人的大量火力横扫整个镇子,大部分都准确地落在位于南岸的美军阵地上。有几幢楼房被炸塌了,沿河的街道变得一片狼藉。最初几小时内,格斯在轰炸中损失了三挺机枪。

直到午夜时分他才返回营部,营部设在往南几条街外的一个缝纫机厂里。瓦格纳上校跟同级别的法国军官在一起,两人对着一张小镇的大比例地图凝神沉思。格斯报告说他跟查克属下的所有枪炮已经就位。“干得好,杜瓦,”上校说,“你还好吧?”

“是的,先生。”格斯回答。他有些不解,又有点儿生气,觉得上校也许认为他没有勇气担当这份职责。

“你身上到处是血。”

“是吗?”格斯低下头,看见军服的前胸的确有块凝结的血迹,“我也不知是从哪儿沾上的。”

“是从你脸上,那儿有一大块刮伤。”

格斯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碰到一片翻起的皮肉时疼得抽搐了一下。“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弄伤的。”

“去急救站清理干净。”

“不要紧的,先生,我还得……”

“这是命令,中尉。如果伤口感染的话可就麻烦了。”上校微微笑了笑,“我不想失去你。看来你是块当军官的料。”

第二天清晨四点钟时,德军发动了气体弹幕。沃尔特带着他的冲锋队员在日出时接近小镇的北部边沿,最近两个月法国军队的抵抗软弱无力,这次估计也是一样。

他们原想绕过蒂耶里堡,但这不可能。一条通往巴黎的铁路线穿过小镇,这里还有两座重要的桥梁。因此必须将它攻下来。

农舍和田野渐渐变成了别墅和小型农场,然后是石板路街道和花园。当沃尔特走近第一座二层楼的房子时,楼上窗口立即开始射击,子弹像水塘里的雨点一样打在他脚边的小路上。他纵身越过低矮的篱笆跳进一小片菜地,打了几个滚,最后隐蔽在一棵苹果树后。其他士兵也四散隐蔽起来,只有两个人倒在路上。其中一个没了动静,另一个痛苦地呻吟着。

沃尔特回头找到了施瓦布中士。“带上六个人,从房子的后门上去,端掉机枪的掩体,”他找到了几名中尉,“冯・凯塞尔,朝西走一个街区,从那儿进入小镇。冯・布劳恩,跟我一起往东。”

他避开大街,沿着小巷,穿过房子的后院向前移动,但每隔十座房子就有一个步枪或机枪手埋伏其中。沃尔特焦虑地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法国人重拾作战的精神。

整个上午冲锋队在房前屋后转战迂回,人员伤亡惨重。这种情况超乎他们的预料,每经过一处院落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他们已经习惯了从最薄弱的防御线深入到敌人的后方,瓦解通信线路,没有了作战指示,前线士兵很快就会向后续的敌方部队投降。现在,这种战术失去了效力,敌人似乎重新得到了力量,双方开始苦苦交战。

不过他们还是取得了一点胜利,到了中午,沃尔特已经站在那座中世纪城堡的废墟前,小镇就是以它命名的。城堡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顶,镇政厅就在它的山脚下。中心大街从那里笔直延伸出去,连接两百多米以外的一座横跨马恩河的双拱公路桥。往东四百五十多米的河流上游,有另外一座桥,那是座铁路桥。

他能用肉眼看清所有这一切。随后他拿出望远镜,聚焦在南岸的敌人阵地上。士兵们都站在外面,并不在意自我掩护,这是新参战的士兵的特征,老兵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这些人年轻,精力充沛,吃穿都很好,他们的军服不是蓝色的,而是棕褐色的,这让他一下子慌了神。

他们是美国人。

下午,法国人回退到河的北岸,这样格斯就可以指挥迫击炮和机枪越过法国人的头顶朝进攻的德军开火。美军的炮火洪流般涌入蒂耶里堡南北向的道路,那里变成了一条杀戮的通道。尽管如此,他仍能看见德军无畏地向前猛冲,从银行冲到咖啡厅,仅凭人数就压倒了法国部队。

午后变成血腥的黄昏,格斯从高处的窗口向下张望,看见七零八落穿着蓝色军装的法国士兵向西面的大桥溃退。他们在大桥北端做最后的防守,当通红的夕阳落入西边的山岗,他们依然坚守在那儿,随后,黄昏降临,他们撤到了大桥的另一侧。

一小群德国人看到有机可乘,便开始追击过来。格斯看见他们跑上了大桥,暮色之中,隐约可见灰色的人影前后追逐。接着,大桥爆炸开来。格斯猜测是法国人预先在桥上装了炸药。残肢断体升到半空,大桥北侧的拱状桥体轰然落入河中,成了一堆瓦砾。

随后,一切沉寂下来。

格斯躺在总部的草褥子上睡了一会儿。他几乎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了。德军清晨的进攻惊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跑出缝纫机厂赶往河边。在六月的清晨,他看见德军已经占领了整个北岸,正在从极近的距离炮轰南岸的美军。

他安排已经休息过的人换下整夜值班的士兵。然后他从一处阵地走向另一处阵地,小心地一直躲在岸边的房子后面。他改进了隐蔽方式,将枪炮挪到较小的窗户里面,用带波纹的铁皮做防护,以免炮手被弹片击中,或者在枪的一侧堆起碎石作为防护。不过,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敌人的炮手不得安生,他命令道:“送这帮浑蛋下地狱去。”

所有人都蠢蠢欲动。霍奇基斯重型机枪每分钟可以发射四百五十发子弹,射程可达三千六百多米,因此能十分有效地打到对岸。相比之下,斯托克斯迫击炮就不太管用了。它的抛射式弹道是应付无法用视线瞄准的堑壕战的。不过,枪榴弹在短距离内极具杀伤力。

双方都在猛烈轰击,就像两个拳击手困在一个桶里赤手空拳地打架。无数炮弹的爆炸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楼房垮塌,受伤的士兵在痛苦尖叫,抬担架的人浑身血污,在河滨和救护站之间来回跑着,跑腿的人给疲惫的士兵送来更多弹药和热咖啡。

时间慢慢过去,格斯潜意识中知道自己并不害怕。他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因而没时间去想这些。中午时分,他站在缝纫机厂内的食堂里大口灌甜奶咖啡当午餐,一瞬间他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个穿过弹幕、从一座房子跑向另一座房子、对着战士们大喊“送他们下地狱”的人真的是格斯・杜瓦吗?这是个原本担心自己上了战场会掉头就跑的人。到头来,他几乎没有想到自己是否安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士兵处境危险。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正在这时,一个下士过来报告说他的班里把更换霍奇基斯过热枪筒的扳手弄丢了,他匆匆喝掉剩下的咖啡,急忙去处理问题了。

不过当天晚上他经历了一阵悲伤的时刻。时值黄昏,偶然间他透过破碎的厨房窗户,朝河岸上查克・迪克森丧命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已不再为查克身中炸弹在泥土中消失而感到震惊,过去三天里他目睹了更多的死亡和破坏。现在另一件事攫住了他,格斯意识到,将来有一天,他要通知查克的父母——布法罗银行的拥有者阿尔伯特和埃米琳这件事,还要通知他年轻的妻子多丽丝,她一直竭力反对美国参战,或许正因为担心会发生眼下这种事情。格斯该怎么对他们说呢?“查克作战很英勇。”但查克根本没参加过战斗,他在第一次战斗的第一分钟就死了,连一枪都没有打过。就算他是个懦夫也没多大关系,结果都是一样。他的生命就这样浪费掉了。

格斯盯着那块地方陷入了沉思,随后,他的目光被铁路桥上移动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他的心咯噔一下。大桥尽头,一队士兵正在向这边进发。他们土灰色的军装在昏暗中依稀可辨。他们沿着铁轨跑着,在枕木和碎石中磕磕绊绊。这些人的头盔是煤斗形的,步枪斜背在肩上。他们是德国人。

格斯跑向最近的一个机枪架设点,那是在花园的围墙后面。这里的战士们并未发现进攻的敌军。格斯拍了拍炮手的肩膀。“朝大桥那边开火!”他喊道,“看——德国人!”炮手把枪筒摆过来,对准新的目标。

格斯随便用手指了一个战士。“快跑去总部报告情况,东面桥上有敌军进犯,”他喊道,“快,快!”

他看见旁边有位中士。“让大家全部都朝大桥那边开火,”他说,“快去!”

他向西面跑去。重型机枪无法迅速移动——霍奇基斯连同三脚架重量近四十公斤,但他让所有手榴弹兵和迫击炮手转移到新的阵地上,以便他们防守大桥。

德国人一个个被撂倒在地,但他们意志坚定,继续前进。透过眼镜镜片,格斯看见一个高个头穿少校军服的人,看上去十分熟悉。他想是不是他在战前见过这个人。格斯正望着,那少校便被击中,跌倒在地。

德国的炮火掩护也十分强大。好像北岸的所有枪炮都瞄准了聚集在铁路桥南端的美军防御阵地。格斯眼见自己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但他及时派人换下牺牲和受伤的战士,射击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德国人停了下来,开始据守阵地,用死去战友的尸体稍做掩护。一些胆大的家伙继续前进,但没有地方可以作掩护,他们很快就被打倒了。

夜幕降临,但这对战况毫无影响——双方的射击强度达到极限。敌人的身形模糊,被射击和爆炸的火光照亮。格斯把几挺沉重的机枪挪到新的射击位置,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次进犯并不是为了掩护其他地方的过河部队而发动的佯攻。

双方僵持着,最后,德军开始后撤。

看见桥上出现了担架队,格斯便命令手下停止射击。作为回应,德国人的火炮也安静下来。

“万能的基督啊,”格斯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已经击败了他们。”

美军的一颗子弹打断了沃尔特的胫骨。他痛苦地躺在铁轨上,无法动弹,但看到士兵在后撤,听见枪炮声渐渐停息,让他心里更加难受。他知道自己已经失败。

被人抬上担架时他疼得叫了起来。伤者的叫声会挫败士气,只是他实在忍不住。他们跌跌撞撞抬着他跑过铁轨,穿过小镇到达救护站,护士给他打了一针吗啡,让他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腿已经打上了夹板。他向每一个从他的帆布床前经过的人打听战斗的进展,但并没有得到任何详细信息,最后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走过来,幸灾乐祸地查看他的伤口。戈特弗里德告诉他,德军已经放弃在蒂耶里堡穿越马恩河。也许他们要尝试其他地方。

第二天,在被送上回家的火车之前,沃尔特得知美军第三师的主力部队已经到达,在马恩河南岸布设阵地。

一位受伤的战友告诉他,靠近布瓦德贝洛镇的一片树林里展开了一场鏖战,双方伤亡惨重,但美军赢得了胜利。

回到柏林,报纸上继续在渲染德国的胜利,但地图上的前沿阵线并未向巴黎靠近,沃尔特痛苦地意识到春季攻势已经失败。美国人来得太快了。

出院后,他回到父母家里休养。

8月8日,协约国部队进攻亚眠,使用了将近五百辆新式坦克。这种装甲战车麻烦不少,但开动起来势不可挡,英国人只用一天的工夫便向前推进了约十三公里。

虽说只有区区十三公里,但沃尔特怀疑局势已经开始逆转,从父亲的脸上他看出他也有同感。整个柏林已经没有人再奢谈赢得战争了。

九月底的一天晚上,奥托回到家里,脸色阴沉得像刚收到了什么噩耗,以往的活力全然不见了。沃尔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大哭一场。

“皇帝回柏林了。”他说。

沃尔特知道威廉皇帝一直待在位于比利时山上的陆军总部,那是一个叫斯帕的度假地。“他怎么回来了?”

奥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好像他受不了把这句话用平常的口气说出来:“鲁登道夫想要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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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1918年10月
茉黛与她的朋友雷马克勋爵在丽兹饭店共进午餐,后者在陆军部担任副部长。约翰尼穿着一件新的淡紫色背心。在吃砂锅牛肉汤时,她问道:“难道战争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人人都这样认为,”约翰尼说,“今年以来,德国已经遭受七十万人的伤亡。他们再也撑不下去了。”

茉黛难过地想,不知道沃尔特是否在这七十万人中。可能他已经死了,这念头像冰冷的肿块塞在她心口。自从两人在斯德哥尔摩度过田园诗般的第二次蜜月以后,她没再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她猜测他没有工作机会去中立国给她写信。更可怕的是可能他已经返回了前线,加入了德国军队最后决定成败的进攻。

这样可怕的想法就是现实。很多女性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包括丈夫、兄弟、儿子或者未婚夫。这四年中,人们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悲剧。人们彻底心灰意冷,哀伤和不幸成了生活常态。

她把面前的汤盘推到旁边:“有别的理由能指望和平?”

“是的。德国换上了一个新总理,他已经致函威尔逊总统,提出以威尔逊著名的十四点计划为基础停战。”

“这很有希望啊!威尔逊同意了?”

“没有。他说,德国必须先从所有征服的领土上撤军。”

“我们政府是怎么考虑的?”

“劳埃德・乔治暴跳如雷。德国把美国人当作协约国里的权威,威尔逊总统表现得似乎他们不用征求我们的意见就可以达成和平。”

“这很要紧吗?”

“是的。我们的政府并不一定同意威尔逊的十四点。”

茉黛点点头:“我们估计会反对其中的第五点,关于殖民地人民在自己政府里有发言权的部分。”

“正是如此。这样一来,罗得西亚、巴巴多斯和印度该怎么办?我们不能指望得到当地人的许可,再去教化他们。美国人过于自由了。我们坚决反对第二条,无论战争或和平时期都保持公海自由。英国的强大力量靠的是海军。如果我们不能堵住德国的海上贸易通道,也就不能把德国饿得最终屈服就范了。”

“法国人有什么想法?”

约翰尼撇嘴笑了笑:“克列孟梭[2]说,威尔逊想要超越全能的上帝。他说‘上帝只不过提出了十项要求’。”

“我感觉多数英国人实际上都很拥护威尔逊和他的建议。”

约翰尼点点头:“欧洲国家的领导人也不好开口制止美国总统缔造和平。”

茉黛实在太想相信这一切了。她告诫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以免随后太过失望。

侍者给他们送上瓦列斯卡鳎鱼,朝约翰尼的背心投以暧昧的目光。

茉黛又转而提起另一件让她担心的事。“你有菲茨的消息吗?”她的哥哥赴西伯利亚执行一项秘密行动,但他还是告诉了她,约翰尼会定期告诉她菲茨的消息。

“那个哥萨克首领很令人失望。菲茨跟他签订了一项协议,我们在一段时间内向他提供资金,但他不过是个军阀而已。不过,菲茨继续待在那里,希望能鼓动俄国人推翻布尔什维克。同时,列宁把他的政府从彼得格勒迁到了莫斯科,他觉得那里更安全,不会被入侵。”

“如果布尔什维克被罢免,新政权会继续跟德国打仗吗?”

“现实而言,不会。”约翰尼抿了一口夏布利白葡萄酒,“但英国政府里很多权贵人物讨厌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

“列宁的政权非常残酷。”

“沙皇的政权也一样,但丘吉尔从未计划要推翻他。”

“实际上他们害怕布尔什维克在那儿获得成功后,下一步就会蔓延到这儿来。”

“可是,如果可行的话,为什么不行?”

约翰尼耸了耸肩:“不能指望你哥哥那样的人也这样想。”

“是的,”茉黛说,“我好奇他怎么继续他的使命。”

“我们到俄国了!”比利・威廉斯说。他们的船已经靠岸,他能听见码头工人的吆喝声。“我们他妈的到俄国来干什么?”

“我们怎么会到俄国呢?”汤米・格里菲斯说,“俄国在东部。而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向西航行啊。”

“我们走过了半个地球,从另一面绕过来到这儿的。”

汤米不相信,他斜靠在栏杆上,眼睛盯着岸上:“那些人看上去有点像中国佬。”

“但他们说的是俄语。听上去像马夫别斯科夫,就是那个打牌骗了庞蒂兄弟,然后溜之大吉的家伙。”

汤米仔细听了听:“是呀,你说得对。真没想到。”

“这一定是西伯利亚,”比利说,“难怪他妈的这么冷。”

几分钟后,他们得知他们来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阿伯罗温同乡队走在镇上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已经有成千上万穿军服的士兵来到这儿了。他们大部分都是日本兵,但也有美国人、捷克人等等。镇上有一座繁忙的港口,有轨电车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轧轧前行,还有不少时髦的旅馆、剧院和数以百计的店铺。比利觉得这里有点儿像加地夫,只不过更冷一些。

他们到达军营的时候,遇到由年长的伦敦人组成的一个营,他们是坐船从香港来这儿的。比利心想,把这些怪老头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是有道理的。可同乡队尽管因伤亡有所削弱,但他们一个个经验丰富,敢打敢冲。到底是谁在暗中操纵,把他们从法国撤出来,送到地球的另一边来呢?

他很快就明白了真相。晚餐后,旅长——一个面目英俊可亲、显然快要退役的男人告诉他们,菲茨赫伯特伯爵上校将要来讲话。

格温・埃文斯上尉——那位前百货店的老板——搬来一只装猪油罐头的木箱,菲茨站到箱子上面,那条伤腿让他活动起来有些吃力。比利看着他,并不感到任何同情。他的同情心留给斯托米・皮尤和其他众多残废了的前矿工,他们在伯爵的煤矿挖煤的时候就受尽伤害。菲茨自大又傲慢,是普通男人和女人的无情剥削者。只可惜德国人没有打中他的心脏,只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我们肩负着四重使命,”菲茨开始讲话,面对六百人提高了嗓门,“首先,我们来在这儿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财产。你们下船走下码头,经过铁路专用线时应该注意到有士兵看守着成堆的供应品,这片十英亩的场地上存放着六十万吨弹药和其他军事装备,英国和美国将这些物资运到这儿的时候,俄国还是我们的盟友。现在,布尔什维克与德国讲和,我们不愿让我国人民花钱买来的子弹落到他们的手中。”

“这简直是毫无道理,”比利大声说道,让汤米和身边的其他人听得清清楚楚,“有必要让我们到这儿来吗?为什么他们不把这些货用船运回去呢?”

菲茨恼火地朝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其次,这个国家有许多捷克民族主义者,有些是战俘,还有战争之前就在这儿工作的人,他们自己组成了捷克军团,打算坐船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加入我们在法国的军队。他们不断受到布尔什维克的骚扰,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逃离这里。当地的哥萨克社团领袖会协助我们完成此事。”

“哥萨克社团领袖?”比利说,“他想骗谁啊?他们是一帮该死的土匪。”

菲茨再次听到了表示异议的低语声。这一次,埃文斯上尉看不下去了,他不耐烦地下到食堂大厅里,站在比利他们旁边。

“西伯利亚有八十万奥地利和德国战俘,他们是签订和平条约后被释放的。我们必须阻止他们重返欧洲战场。最后,我们怀疑德国人盯上了俄国南部巴库的油田。我们不能让他们接近这块储藏区。”

比利说:“我感觉巴库离这里很远。”

那位旅长亲切地说:“你们谁有问题要问吗?”

菲茨瞪了他一眼,但已经来不及了。比利说:“我没有看见任何这方面的报道。”

菲茨回答说:“跟许多军事任务一样,这还是秘密,你们也不准在家信中提及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们跟俄国宣战了吗,先生?”

“不,我们没有。”菲茨严厉地看着比利,也许他还记得比利是如何在卡尔瓦利福音馆的和平会议上击败他的,“除了威廉姆斯中士以外,还有人有问题吗?”

比利坚持说道:“我们是打算推翻布尔什维克政府吗?”

部队里发出愤怒的抱怨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同情革命。

“这里没有布尔什维克政府,”菲茨愈发恼火,“国王陛下一直没有承认莫斯科的政权。”

“我们的任务受到议会的认可了吗?”

旅长显得十分为难——他没想到有人会提出这种问题来。埃文斯上尉说:“你说得够多的了,中士,给别人点儿机会吧。”

但菲茨不够聪明,不知道有时该闭上嘴,对于比利从激进的非国教徒父亲那里学来的善辩功夫,菲茨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会输。“军事任务由陆军部批准,不需要议会授权。”菲茨争辩道。

“所以这一切是在对我们选出的代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比利愤怒地说。

汤米焦急地喃喃道:“当心,伙计。”

“这是必要的。”菲茨说。

比利没有理会汤米的提醒——他实在太气愤了。他站起来,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说:“先生,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合法吗?”

菲茨一脸怒色,比利知道他说中了关键的一点。

菲茨开口说:“当然合法……”

“如果我们的任务没有被英国人民或者俄国人民认可,”比利打断他,“那怎么能说是合法的呢?”

埃文斯上尉说:“坐下,中士。这里不是该死的工党会议。再多说一个字,你就会被问罪。”

比利坐了下来,他很高兴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菲茨说:“我们是受了全俄临时政府的邀请到这里来的,其行政部门是五人组成的理事会,设在西伯利亚西部边沿的鄂木斯克。”菲茨停顿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那正是你们下一步要去的地方。”

黄昏。列夫・别斯科夫等待着,浑身瑟瑟发抖。这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个货场,远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末端。他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套着中尉的军服,但西伯利亚是他待过的最冷的地方,这些衣服根本不管用。

来俄国这件事把他气疯了。四年前他侥幸逃离此地,然后出奇幸运地与一个富有的美国家庭联姻。现在,就因为一个女人,他又回到了这里。我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他问自己。我怎么就不知足呢?

一扇大门徐徐打开,一辆用骡子拉着的大车从货物堆那边驶了过来。列夫跳了上去,坐在驾驶大车的英国士兵旁边。“嘿,希德。”他招呼道。

“嗨。”希德说。这人挺瘦,总是叼着烟卷,脸上早早有了皱纹。他是个伦敦佬,说的英语跟南威尔士或者纽约州北部的口音全然不同。一开始列夫都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弄到威士忌了?”

“没,只有几听可可。”

列夫转过去,俯下身子去车上拉了拉篷布的一角。他几乎可以肯定希德是在开玩笑。他看到一个纸箱,上面写着“弗莱巧克力和可可”。他说:“哥萨克那边不太需要这玩意儿。”

“你往下面看。”

列夫把箱子挪到一边,看见了另一个标签。“教师牌高地精华级苏格兰威士忌。”他说,“有多少?”

“十二箱。”

他盖上箱子:“比可可强。”

他领着希德赶着大车离开城镇中心。他不停地回头查看,以免有人跟踪他们。一个美军高级军官让他们感到忐忑不安,但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盘问他们。符拉迪沃斯托克挤满了躲避布尔什维克的难民,大部分人都带着大量钱财。他们花起钱来就像活不到明天似的,大概许多人的确末日当头。俄国这里什么都短缺,贩卖的东西不少都是从中国走私而来,或者像希德那样,是从部队里偷来的。

列夫见到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女孩,便想起了黛茜。他想念她。她已经会走,会说话了,对一切都感兴趣。她一噘嘴,让所有人的心都化了,甚至包括约瑟夫・维亚洛夫。列夫已经有六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现在两岁半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定变了不少。

他也想念玛伽。她是他的梦中情人,她跟他躺在床上,赤裸的身子贴着他上下扭动。就是因为她,他才惹恼了自己的岳父,来到西伯利亚这个破地方,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渴望再次见到她。

“你有什么弱点没有,希德?”列夫问道。他觉得自己需要跟这个沉默寡言的希德建立一种友谊——共同做坏事的伙伴需要相互信赖。

“没,”希德说,“我只爱钱。”

“爱钱能让你去冒险吗?”

“不,也就是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给你带来什么麻烦没有?”

“没有过什么大麻烦。坐过一次牢,不过也只有半年。”

“我的弱点是女人。”

“是吗?”

英国人听到回答后总还要问上一句,列夫已经习惯了。“是啊,”他说,“我就是忍不住。我喜欢带漂亮女人去夜总会。”

“真的吗?”

“真的。我控制不了自己。”

大车进了一片港口住宅区,这里的路十分泥泞,到处是水手的小旅馆,既没有名称也没有门牌。希德显得有些紧张。

列夫说:“你身上带了武器没有?”

“没,”希德说,“我只有这个。”他撩开大衣,露出腰带上插着的一杆枪,那枪管足足有三十厘米长。

列夫利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枪。“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这是韦伯利马尔斯。世界上最厉害的手枪。非常稀罕。”

“不用扣扳机,只要亮出来就能吓唬人。”

这地方没人肯付钱清理街上的积雪,大车驶进少有人走的小巷,沿着路上旧有的车辙或在冰上滑行。身处俄国,让列夫想起自己的哥哥。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答应给格雷戈里寄去赴美国的路费,他把从部队偷来的物资卖给哥萨克人,从中能赚到大笔的现金。今天的交易就足够支付格雷戈里的路费了。

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做了不少缺德事,但如果他能补偿哥哥,心里就能舒服一些。

他们把车赶进一条小巷,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后面转了个弯。列夫打开一个纸箱,拿出一瓶威士忌。“你留在这儿看住这些货,”他对希德说,“否则,等我们出来东西就不见了。”

“放心吧。”希德说,但他显得有些害怕。

列夫伸手摸了摸大衣里面,腰带上的柯尔特点45半自动手枪插在皮枪套里,然后他便走进房子的后门。

在西伯利亚,这地方就算得上一家小酒馆了。一个小房间放着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屋里没有吧台,只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里面的架子上摆着各种酒瓶和一只酒桶。三个人围坐在炉火边,穿的是简单粗糙的毛皮大衣。列夫认出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他名叫索特尼克。他穿着一条松垮垮的裤子,裤脚塞进一双马靴里。这人长着高高的颧骨和一对斜眼,他还炫耀般地留着一副精心梳理的唇髭和腮须。他的皮肤因为气候变得又红又粗糙。年龄难以确定,可能是二十五到五十五之间的任何岁数。

列夫轮流跟几个人握了握手。他拔开瓶塞,其中一个人——大概他是店主——拿来四只配不上套的杯子,列夫大大方方给大家倒上,他们开始喝了起来。

“这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了,”列夫用俄语说,“是从一个跟西伯利亚一样寒冷的国家运来的,那儿的山间溪水是纯纯的融雪。只可惜这酒太昂贵了。”

索特尼克毫无表情:“多少?”

列夫不打算让他回过头来再讨价还价。“就是你昨天同意的价钱,”他说,“只能用金卢布,别的不行。”

“多少瓶?”

“一百四十四瓶。”

“东西在哪儿?”

“就在附近。”

“你得加点儿小心。附近有不少窃贼。”

这话是个警告,也许是威胁——列夫明白这种双关语是故意说的。“我知道窃贼,”他说,“我本人就是其中一个。”

索特尼克看了看他的两个同伴,停顿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他们也跟着笑了。

列夫又倒了一轮酒。“别担心,”他说,“你的威士忌出不了问题,有杆枪保护着它们。”这也是一句双关语。要他们安心,也是给他们一个警告。

“那就好。”索特尼克说。

列夫喝着威士忌,然后看了看手表。“宪兵巡逻队很快就到这附近了,”他撒了个谎,“我得走了。”

“再喝一杯。”索特尼克说。列夫站了起来。“你想不想要威士忌?”他显得很生气的样子,“我可以轻易卖给任何人的。”这是实话。只要有酒,就不愁卖不出去。

“我要了。”

“那就把钱放桌子上。”

索特尼克从地板上拿起鞍囊,开始点数五卢布一枚的硬币。说好的价钱是六十卢布一打。索特尼克慢慢把十二个一摞的硬币数好,一直摆了十二摞。列夫猜测他无法直接数到一百四十四。

等索特尼克摆完了,便抬头看了看列夫。列夫点点头。索特尼克把硬币又装回鞍囊。

他们来到外面。索特尼克背着那只袋子。夜幕降临,但天上有月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列夫用英语跟希德说:“留在车上。保持警惕。”在非法交易中,这种时候往往最为危险,买家有可能不付钱就把货物抢走。为了格雷戈里的船票钱,列夫不敢有任何闪失。

列夫掀开车上的遮布,把三箱可可搬到一边,露出苏格兰威士忌。他从车里搬出一箱酒,放在索特尼克的脚边。

其他几个哥萨克人上了大车,开始去搬剩下的盒子。

“等等,”列夫看着索特尼克,“袋子。”

两边陷入了长时间的停顿。

驾驶座那儿,希德撩开他的外衣,露出了身上的武器。

索特尼克把袋子递给列夫。

列夫往里看了一眼,但他决定不再清点了。要是索特尼克当时偷奸耍滑少数了几枚硬币的话,他是看得出来的。他把袋子递给希德,然后去帮其他人卸车。

他跟几个人握了手,正要起身上车时,索特尼克拦住了他。“你看,”他指了指一个打开的盒子,“这里少了一瓶。”

那瓶酒放在小酒馆的桌子上,索特尼克心里很清楚。他怎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茬呢?这太危险了。

他用英语对希德说:“给我一个金币。”

希德打开袋子,递给他一枚硬币。

列夫一把抓住它,紧握在拳头里,然后往上一抛,硬币旋转着升到半空,反射着明亮的月光。索特尼克本能地伸手去接,列夫趁机跃上大车,坐上座椅。

希德猛地一甩鞭子。

“与主同在,”列夫喊了一句,大车猛地向前冲了出去,“什么时候再要威士忌的话,就说一声。”

骡子嗒嗒跑出了院子,转身上了大路,列夫的呼吸这才平稳下来。

“我们弄了多少?”希德问。

“就按我们说好的。每人三百六十卢布。减去五卢布。最后损失的那枚算我的。你有袋子吗?”

希德掏出一个大皮钱包。列夫数出七十二枚金币放进去。

他跟希德说了再见,在美国军官住处跳下车。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迎面碰上了哈蒙德上尉。“别斯科夫!你去哪儿了?”

列夫真希望他身上没有这个装了三百五十五卢布的哥萨克式鞍囊。“观光,先生。”

“天都黑了!”

“所以我就回来了。”

“我们一直在找你。上校要见你。”

“马上,先生。”

列夫往自己的房间走,想尽快摆脱这个鞍囊,但哈蒙德说:“上校的办公室在另一头。”

“是的,先生。”列夫只得掉头回来。

马卡姆上校不喜欢列夫。这位上校是个职业军人,并非战时才应召入伍的。他觉得列夫不配加入优秀的美国陆军,他是正确的,百分之一百一的正确,上校自己也会这样说。

列夫正打算把鞍囊放在上校办公室门外的地板上,但是随随便便把这么多钱放在这儿,实在让他有些担心。

“你到底跑去哪儿去了?”列夫一走进办公室,马卡姆劈头就问。

“去镇子周围看了看,先生。”

“我给你重新分配任务。我们的盟友需要一个翻译,要我把你临时调派给他们。”

这听上去像个美差。

“是的,先生。”

“你要跟他们去鄂木斯克。”

这就有些不妙了。鄂木斯克远在俄国的野蛮腹地,离这里有六千多公里。“去哪儿干什么,先生?”

“他们会告诉你的。”

列夫不想去,离家太远。“你是要我自愿前往吗,先生?”

上校犹豫了一下,这让列夫察觉这次调动是志愿性的,就像部队里所有事情一样。“你拒绝委派吗?”马卡姆威胁道。

“当然,如果委派是自愿的话,先生。”

“跟你这么说吧,中尉,”上校说,“如果你自愿前往的话,我就不会要你打开袋子,告诉我里面都有什么。”

列夫低声骂了一句。他已无可奈何。这个上校太厉害。鞍囊里装的是格雷戈里去美国的路费。

鄂木斯克。管它呢。

“我很愿意去,先生。”他说。

艾瑟尔上楼去米尔德里德的公寓。这地方倒是干净,但算不上整洁有序,玩具扔在地上,烟灰缸上放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一条晾干的内裤就挂在火炉前面。“今晚你能照看一下劳埃德吗?”艾瑟尔问道。她和伯尼打算去参加工党的一次会议。劳埃德现在快四岁了,如果没人照看,自己就能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没问题,”她们晚上经常替对方照看孩子,“我接到了一封比利的信。”米尔德里德说。

“他都好吗?”

“还好。但我觉得他没在法国。他一句也没提战壕的事。”

“那他大概是在中东地区。不知道他到没到过耶路撒冷。”去年年底,圣城就已经被英军占领,“如果他见过圣城了,我爸爸会很高兴的。”

“还有给你捎的话呢。他说他以后会写信,但要告诉你……”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我别弄错了。‘我感觉我现对政治动荡的俄国一无所知’。这算什么?简直太奇怪了!”

“这是加了密的暗语,”艾瑟尔说,“每隔三个单词才算数。这话的意思是‘我现在俄国’。他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我还不知道我们的军队去了俄国。”

“我也不知道。他提没提什么歌或者书的名字?”

“有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代码。”

“他要我提醒你曾经唱的一首歌曲,名叫《我在跟弗雷迪在动物园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首歌。”

“我也头一次听说,看它的字头吧。《弗雷迪在动物园》意思就是……菲茨。”

伯尼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走了进来。“他睡熟了。”他说,指的是劳埃德。

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收到一封比利的来信。他好像是在俄国,跟菲茨赫伯特伯爵在一起。”

“啊哈!”伯尼说,“这下不知他们要花上多长时间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们出兵攻打布尔什维克了。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跟俄国新政权交战了?”

“当然不是正式的。”伯尼看了看手表,“我们该走了。”他不喜欢迟到。

上车后,艾瑟尔说:“我们不可能非正式打仗。无论是我们打了还是没打。”

“丘吉尔和他那伙人知道英国人民不会支持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战争,所以他们就偷偷干了。”

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说:“我对列宁很失望……”

“他只是在做他必须做的事!”伯尼打断她。他是布尔什维克的热情支持者。

艾瑟尔接着说:“列宁会变成跟沙皇一样的暴君……”

“这太荒谬了!”

“尽管如此,他也该得到机会证明他能为俄国做点事。”

“好吧,我们至少在这一点上看法相同。”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比利很快就会写信给我。他会向我提供详细信息。”

艾瑟尔为政府发动秘密战争感到气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但她很替比利担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果他认为军队做错了,他就会说出来,就会因此惹上麻烦。

卡尔瓦利福音馆已经坐满了人。工党在战争期间赢得了声望。部分原因是工党领袖亚瑟・亨德森曾加入劳埃德・乔治的战时内阁。亨德森十二岁时起便在机车厂工作,他担任内阁大臣表现突出,保守党称工人不可靠不能进入政府的说法不攻自破。

艾瑟尔和伯尼在乔克・里德旁边坐下,这位红脸膛的格拉斯哥人是伯尼单身时最好的朋友。这次会议的主席是格林沃德医生。主要议程是下一届的大选。有传言说,一旦战争结束,劳埃德・乔治就会呼吁进行全国大选。阿尔德盖特需要选出一个工党候选人,伯尼是其中的主要人选。

他获得推举并受到一致赞成。有人建议格林沃德医生作为替补人选,但医生表示自己应该留在医疗行当。

接着,杰妮・麦卡利站了起来。当初艾瑟尔和茉黛为她得到分居津贴进行抗争,茉黛被警察抱着投入监牢,从那时起她便成了党的一员。杰妮这时说:“我在报上看到妇女能当候选人参加下届大选,我建议艾瑟尔・威廉姆斯当我们的候选人。”

一片愕然,人们沉默了,随后大家开始了七嘴八舌的议论。

艾瑟尔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自从她认识伯尼,他就一直想当上地方议员,她也接受。此外,以前还从来没有妇女能当选议员。现在她也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当即拒绝。

杰妮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年轻又漂亮,但她外表的柔弱带着一种欺骗性,实际上内心有股令人生畏的勇气。“我尊重伯尼,但他是个组织者,长处是主持会议,”她说,“阿尔德盖特有个自由党议员,人际关系亨通,很难被击败。我们需要一个能为工党赢得这一席位的候选人,一个能对着东区民众高呼一句‘跟我去迎接胜利’,众人便跟随其后的人。我们需要艾瑟尔。”

女人们都欢呼起来,有些男人也随声附和,尽管也有人低声嘀咕着。艾瑟尔意识到如果自己参选,一定会赢得不少支持者。

杰妮说得很准——伯尼可能是在座的人里最聪明的,但他不是一个能够鼓舞人心的领导者。他可以解释革命如何发生,公司为何破产,但艾瑟尔可以激发人们加入正义的队伍。

乔克・里德站了起来。“主席同志,我认为法律不准许女性当候选人。”

格林沃德医生说:“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今年早些时候通过了一项法令,给予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女性投票权,并没有规定妇女可以参选。但政府已经承认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在起草进一步的法案。”

乔克坚持说:“但现在实行的法规禁止女性参选,所以我们不能提名一名女性。”艾瑟尔苦笑了一下,真荒唐,这些口口声声要掀起世界革命的男人,却循规蹈矩,死守现行法律条文。

格林沃德医生说:“妇女资格条例的议会草案会在下届大选之前成为法律,因此可以说这正是为了提名女性议员。”

“但艾瑟尔还不到三十岁。”

“很明显,这一新法案将适用于二十一岁以上的女性。”

“明显?”乔克说,“如果我们连法规都不清楚,怎么可以提名候选人呢?”

格林沃德医生说:“或许我们应该推迟提名,等到新的立法通过后再说。”

伯尼向乔克耳语了一句什么,然后乔克说:“让我们问问艾瑟尔她是否愿意参选。如果她不愿意,那就没必要推迟决定。”

伯尼转向艾瑟尔,朝她投去一个自信的微笑。

“好吧,”格林沃德医生说,“艾瑟尔,如果你被提名,你愿意接受吗?”

大家全都看着她。

艾瑟尔犹豫了。

这一直是伯尼的梦想,而伯尼是她的丈夫。但他俩之中谁将是工党更好的选择?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伯尼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他原本希望她马上就会拒绝提名。

这让她定下决心。

“我……我从未考虑过这个,”她说,“而且,嗯,正如主席所说,甚至还不具有合法的可能性。所以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相信伯尼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不管怎样,我想花点时间考虑一下。因此,也许我们该接受主席的建议推迟决定。”

她转过身去看伯尼。

他的眼神就像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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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1918年11月11日
凌晨两点的梅费尔,菲茨家中的电话铃响了。

茉黛还没有上床,她正坐在客厅的烛光下,已逝先人的画像从上面俯瞰着她,窗帘如裹尸布一般紧闭,一件件家具环绕着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就像夜晚旷野中的一只只猛兽。最近几天来她几乎无法入眠。一种迷信般的不祥预感告诉她沃尔特在战争结束前就会死去。

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手里握着变冷的茶杯,眼睛盯着炉火,痴痴地想他,不知他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情。是睡在潮湿的战壕里,还是在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或者他已经死了?她已经成了寡妇,四年的婚姻中只跟自己的丈夫过了两夜。唯一她感到确信的是他并没有成为战俘。约翰尼・雷马克帮她查看了每一份被俘军官的名单。约翰尼并不知道她的秘密——他相信她担心只是因为沃尔特在战前一直是菲茨的亲密朋友。

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一开始她认为这会是有关沃尔特电话,随后立刻觉得这不可能。朋友被俘这种消息会等到天亮才通知的。电话一定是跟菲茨有关,想到这儿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是他在西伯利亚受伤了吗?

她匆匆朝大厅跑去,但格洛特赶在了她前面。她猛然间内疚地意识到自己早忘了告诉他可以去上床休息了。

“我去问问茉黛女勋爵是否在家,阁下。”格洛特对着电话机说,然后他用手捂住话筒对茉黛说,“是陆军部的雷马克勋爵,小姐。”

她从格洛特手里接过电话:“是菲茨吗?他受伤了吗?”

“不,不是,”约翰尼说,“冷静点儿。是个好消息。德国已经接受了停战条件。”

“啊,约翰尼,感谢上帝!”

“他们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里,在铁路专线的两列火车上。德国人刚刚进入法国列车的餐车。他们正准备签约。”

“但他们还没有签署是吧?”

“是的,还没有。他们在讨论措辞。”

“约翰尼,你能不能等他们签署后再给我打个电话?我今晚不会睡觉的。”

“好吧。那么再见。”

茉黛把听筒交给管家。“战争可能在今晚结束,格洛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小姐。”

“但你该去睡觉了。”

“如果小姐同意的话,我想等着雷马克勋爵再来电话。”

“我当然同意。”

“你想再来点儿茶吗,我的小姐?”

阿伯罗温同乡队凌晨时分抵达鄂木斯克。

比利不会忘记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这六千多公里漫长旅途中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整整用了二十三天,尽管车头上安插了一个全副武装中士,让司机和司炉保持了最快的速度。比利一路上挨冻受苦——车厢中央放着的炉子无法驱散西伯利亚清晨的寒意。他们靠黑面包和罐头牛肉充饥。但比利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比贝加尔湖更美的地方。埃文斯上尉告诉他们,这个大湖两端的长度超过了整个威尔士。他们从奔驰的列车上眺望太阳在宁静而湛蓝的湖面升起,照耀在远处一英里高的山脉之上,让峰顶的积雪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铁道边的骆驼商队望不见尽头,一只只承负重物的牲口缓慢而又充满耐力地在雪地上踯躅前行,毫不在意二十世纪钢铁的撞击和蒸汽的啸叫从旁侧飞驰而过,这些将会是他一辈子都珍视的记忆。不过他当时想的是:我离阿伯罗温实在是太远了。

最值得铭记的一件事情是参观赤塔的一所高中。火车在那里停了两天,因为菲茨赫伯特上校要笼络利用当地的头目,一个名叫谢苗诺夫的哥萨克首领。比利跟着一群美国游客去学校观光。校长用英语解释,一年前他还只教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那时禁止犹太人上学,哪怕他们有钱付得起学费也不行。现在,按照布尔什维克的命令,已经为所有人提供免费教育。此举的效果显而易见。他的教室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学习阅读、写字和算数,甚至还学习科学和艺术。不管列宁还做了其他什么事——你很难把事实与保守派的宣传区分开来,至少他十分重视俄国儿童的教育,比利这样想着。

列夫・别斯科夫跟他们一起坐火车。他热情地跟比利打招呼,没显出任何羞耻感,好像已经忘了被人当成骗子和窃贼赶出阿伯罗温的事。列夫去了美国,娶了一个富家女子,现在他是一名中尉,编入同乡队,负责给他们当翻译。

部队从车站列队前往兵营,沿路的鄂木斯克民众欢迎他们。比利在街上看见不少俄国军官,他们穿着华丽的旧式军服,显然不是在履行军人的职责。这里也有不少加拿大军人。

等部队解散休息,比利和汤米便去城里四处闲逛。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一座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座砖砌的堡垒,还有一条河,上面的客货运输十分繁忙。他们惊讶地看见许多当地人身上穿着不成套的英国军服。摆摊卖炸鱼的女人穿着一件卡其布束腰上衣,一个用手推车送货的人穿了一条厚厚的斜纹哔叽军裤,沿街走着一个高大的男学生,背着书包,脚上是一双簇新的英式军靴。“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的?”比利纳闷地说。

“我们向这儿的俄国军队提供军服,但别斯科夫告诉我,军官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到黑市上卖掉。”汤米说。

“他妈的活该,谁让我们支持错误的一边呢。”比利说。

加拿大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一个小卖部。几个同乡队员已经在那儿了,看来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比利和汤米买了杯热茶和一大块苹果馅饼,北美人把它叫“派”。“这个镇是反布尔什维克反动政府的总部,”比利说,“我是在《纽约时报》上读到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儿能够买到美国报纸,内容比英国报纸更真实可信。

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跟着他的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姑娘,她穿着件廉价大衣。几个人都盯着他。他下手怎么这么快?

列夫十分兴奋:“嘿,你们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没有?”

列夫大概总能最先听到传言,比利想。

汤米说:“是啊,我们听说你是个同性恋。”

大家都笑了起来。

比利说:“什么小道消息?”

“他们签署了停战协定。”列夫停顿了一下,“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结束了!”

“我们这边还没有。”比利说。

杜瓦上尉的排正在攻打默兹河东部一个名叫“两座教堂”的小村庄。格斯听到了传言,说上午十一点即将停火,但他的上级指挥官命令进攻,他便奉命执行。他把手下的重机枪移到一片灌木丛前,他们隔着一片宽阔的草地朝远处的建筑物射击,让敌人有充分的时间撤退。

不幸的是,德军并不去利用这个机会。他们在院子的空场和果园里架起迫击炮和轻机枪,猛烈地朝这边还击。架设在一座谷仓顶上的机枪尤为有效,压制了格斯排里一半的火力。

格斯叫来枪法最好的克里下士。“你能不能把手榴弹扔上谷仓屋顶?”

克里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满脸长着雀斑,他马上回答说:“要是能稍稍接近一点儿就行。”

“这就是麻烦所在。”

克里观察了一下地形。“草地那边三分之一处有个小土坡,”他说,“从那儿我就能投准。”

“那样太冒险了,”格斯说,“你想当英雄吗?”他看了看手表,“战争可能在五分钟后结束,如果传言没错的话。”

克里咧嘴一笑:“我可以试试,中尉。”

格斯犹豫了,他不愿意让克里去冒生命危险。但是,这是军队,他们仍然在战斗,命令就是命令。“好吧,”格斯说,“稳着点儿。”

他心里希望克里会犹豫一下,但这男孩立刻背起步枪,抓起一匣手榴弹。

格斯喊道:“集中全部火力!尽最大可能掩护克里。”

所有的机枪一齐开火,克里开始跑起来。

敌人立刻发现了他,他们的机枪开火了。他曲折前进穿过田野,就像一只被狗追赶的野兔。德国迫击炮弹在他周围爆炸,他却奇迹般地一一躲过。

克里说的那个“小土坡”在约三百米以外。

他离成功只差一步。

敌人的机枪手把克里牢牢锁定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来了一串长长的点射。眨眼之间就有十几发子弹打中了克里。他双臂甩开,扔掉了手榴弹倒了下去,惯性让他扑向空中,最后落在离他的土坡几步之遥的地方。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格斯估计他在倒地之前就已毙命。

敌人的机枪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美军也停止了射击。格斯感觉自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欢呼声。他旁边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动静。德国人也在欢呼着。

德国士兵出现了,他们从远处村子里的隐蔽处走了出来。

格斯听到一阵引擎声。一辆印度厂牌的美国摩托车驶出树林,驾车的中士在后座上载着一位少校。“停火!”少校大喊道。摩托车载着他穿过前沿的一个个阵地。“停火!”他又喊着,“停火!”

格斯排里的人开始呐喊起来。人们脱下头盔投向空中。有些人跳起了吉格舞,有人互相握着手。格斯听到有人唱歌。

格斯无法把眼睛从下士克里身上移开。

他慢慢穿过草地,跪在尸体旁。他见过许多尸体,毫不怀疑克里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男孩的全名叫什么。他把尸体翻过来。克里的前胸布满了小小的弹孔。格斯合上男孩的眼睛,站了起来。

“上帝原谅我。”他说。

艾瑟尔和伯尼下班回到家。伯尼患了流感卧病在床,照看劳埃德的人也病倒了,因此艾瑟尔既要照顾丈夫,又要看护儿子。

她的情绪十分低落。两个人大吵了一通,争论谁该当议会的候选人。这不仅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这之后,两人就互不搭理。

艾瑟尔知道自己占理,但她心里仍然感到内疚。她很可能成为一个比伯尼更出色的议员,但选择该由他们的同志们做出,不由他们两个决定。伯尼计划了很多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项工作非他莫属。虽然艾瑟尔之前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但她现在渴望竞选。妇女赢得了投票权,但以后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首先,年龄限制必须降低,降到跟男人相同。妇女的工资和工作条件需要改进。在大多数行业,女性的工资低于男性,即使干的是完全相同的工作。她们凭什么不能获得同样的待遇?

但她喜欢伯尼,一看到他脸上受伤的表情,她就想马上放弃。“我还以为打击我的会是我的敌人,”有天晚上他跟她说,“是保守党,搞妥协的自由派,资本帝国主义者,资产阶级。我甚至准备好了应付党里的另外两个嫉妒的反对者。但我一直相信身边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到头来,她却成了毁掉我的人。”一想到这些话,艾瑟尔就感到心口阵阵作痛。

十一点的时候她给他送去一杯热茶。他们的卧室很舒适,只是有些破旧,窗户上挂着廉价的纯棉窗帘,有一张写字桌,墙上挂着詹姆斯・凯尔・哈迪的照片。伯尼放下读着的小说,那是一本《穿破裤子的慈善家》,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在读这本书。他冷冷地说:“今晚你有什么打算?”当晚工党要召开一次会议,“你做了决定没有?”

她已经决定了。她两天前就可以告诉他,但她一直没能让自己把话说出来。现在,既然他已经提出来了,她就得回答他。

“最合适的人才应该当选。”她倔强地说。

他一脸难过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说你爱我。”

她觉得他这样说实在不公平。这话放到他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不应该只考虑自己,我们应该为整个党着想。”

“那我们的婚姻呢?”

“我不会因为是你的妻子,就给你让路。”

“你背叛了我。”

“但我会给你让路的。”她说。

“什么?”

“我说,我要把位子让给你。”

他脸上显出一种放松的神情。

她接着说:“但是,这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是更合适的人选。”

他迷惑不解。

“那,是为了什么?”

艾瑟尔叹了口气:“我怀孕了。”

“天啊,真的吗?”

“是的。就在一个女人可以成为议会议员的时刻,我却被怀了孩子这件事拖累了。”

伯尼笑了:“这下好了,一切都转向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艾瑟尔说。这一刻,她讨厌伯尼,讨厌这个未出生的婴儿,痛恨她生活中的一切。接着,她发觉耳边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她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时间是十一点过五分。他们怎么在星期一上午的这个时候敲钟呢?随后她又听到了另一声。她皱着眉头走到窗前。街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更多的地方敲起钟来。西面,她看见伦敦市中心的上空升起一颗红色的闪光弹,就是人们说的纸炮烟火。

她转向伯尼:“听上去好像伦敦的每座教堂都在敲钟。”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我敢打赌战争结束了。他们在为和平鸣钟!”

“是吗?”艾瑟尔酸溜溜地说,“反正不是为我这倒霉的孕妇敲的。”

菲茨将推翻列宁那帮强盗的希望寄托在设于鄂木斯克的全俄临时政府身上。不仅是菲茨,世界上多数大国的权势人物都将这座小城作为反革命的起点。

由五个人组成的执政团驻扎在城郊的一列火车上。菲茨知道,这几节由精锐部队把守的装甲车厢里还藏着帝国国库残存的财宝,价值数百万卢布的黄金。沙皇死了,被布尔什维克们杀害,但他的钱还在,给了效忠的反对派力量和威信。

菲茨觉得他对执政团也做了巨大的个人投入。早在四月他在泰-格温靡集的那些权势人物已经在英国政坛内部组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系网络,他们得以秘密且十分有力地支持俄国的抵抗力量。这一举措反过来又获得了其他国家的支持,或至少阻止了它们去帮助列宁的政权。这一点他十分肯定。但外国人无法做太多事情——应该让俄国人自己起来反抗。

执政团到底能有多大作为?虽然它反对布尔什维克,但它的主席尼古拉・d.阿弗肯采夫却是个社会主义革命党人。菲茨故意不理睬他。社会主义革命党几乎跟列宁那帮家伙一样糟糕。菲茨将希望寄托在右翼和军队身上。只有依靠他们才能恢复帝制,归还私人财产。他去见博尔德列夫将军,他是执政团西伯利亚军队的总司令。

政府占用的火车车厢配置了没落的沙皇帝国的豪华陈设:破旧的丝绒座椅,镶嵌面上带着裂纹,灯罩上斑痕点点,老仆人身上穿的是残留下来的圣彼得堡宫廷侍从制服,脏兮兮的,上面带着精心编织穿缀的穗子和珠子。在一节车厢里有个涂着口红、身穿丝绸的年轻女子,正在抽着一支香烟。

菲茨感到气馁。他希望一切回归以前的样子,但就算以他的品位看,这种布置也太落后守旧了。他恨恨地想起威廉姆斯中士那种轻蔑的嘲讽。“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合法吗?”菲茨知道他的回答值得怀疑。他愤愤地想:应该马上让威廉姆斯把嘴闭上,这家伙骨子里就是一个布尔什维克。

博尔德列夫将军人高马大,身形笨拙。“我们已经动员了二十万兵力,”他自豪地对菲茨说,“你能不能把他们武装起来?”

“这的确很不简单。”菲茨说,但他暗暗压住内心的叹息。正是这种思维方式才让六百万俄国大军败在了规模小得多的德国和奥地利军队手下。博尔德列夫甚至荒谬地戴着旧政权颁发的肩章,那种带缘饰的大圆盘让他看上去活像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喜歌剧中的角色。菲茨用他勉强凑合的俄语说:“但是,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半数的应征者打发回家。”

博尔德列夫一脸茫然。“为什么?”

“我们至多只能装备十万人。他们还必须接受训练。哪怕只有小规模但严守纪律的部队,也比刚一打仗就撤退或投降的一大帮乌合之众要强。”

“理想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给你的物资必须先发给前线部队,不能发给后方。”

“当然。这很正确。”

菲茨有种沮丧的感觉,他觉得博尔德列夫嘴上同意,实际上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下去。“我们送来的东西很多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我就亲眼见到街上有不少老百姓穿着英国军队的制服。”

“是的,正是这样。”

“我强烈建议收回所有不适合服役的军官的军服,打发他们回家。”俄国军队里充斥着外行和粗通门道的老家伙,他们干扰战略决策,但一有战事就躲得远远的。

“嗯。”

“我还建议你给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更大的权力,任命他为作战部长。”英国外交部认为高尔察克是执政团中最有前途的。

“很好,很好。”

“你打算做这些事情吗?”菲茨非要得到某种承诺不可。

“当然。”

“什么时候?”

“一切都会按时做到,菲茨赫伯特上校,都会按时做到。”

菲茨的心往下一沉。他悻悻地想:好在丘吉尔和柯曾那帮人无法亲眼看到这些对抗布尔什维克的军队是多么糟糕,让人无法信服。但也许他们会在英国人的激励下打起精神来。不管怎样,他必须尽自己所能利用现有的材料。

有人敲门,随后,他的侍从武官穆雷上尉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份电报。“对不起打断一下,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不过我相信你愿意尽早听到这个消息。”

米尔德里德这天中午从楼上下来,对艾瑟尔说:“我们去西边吧。”她指的是伦敦西区,“大家都往那儿去,”她说,“我把几个女孩打发回家了。”她现在雇了两个年轻女裁缝负责修剪帽子,“整个东边的店都关了。战争结束了!”

艾瑟尔很想去。她把参选机会让给伯尼,但这并没让家里的气氛有多大改善。他那边是高兴了,但她心里更加苦涩了。出去走走会对她有好处。“我得把劳埃德带上。”她说。

“没关系,我也带上伊妮德和丽莲。孩子们会记住我们赢得战争的这一天。”

艾瑟尔给伯尼做一个奶酪三明治当作午饭,然后又给劳埃德穿上暖和的衣服,几个人便出发了。他们坐上公共汽车,但车很快就满了,男孩子们和成年男人悬在车身外面。房子外面都挂着旗帜,不光是英国国旗,还有威尔士龙旗,法国的三色旗,美国的星条旗。人们跟陌生人拥抱,在街上跳舞,接吻。天上下着雨,但谁都不去在乎。

艾瑟尔心里想着这些年轻人从此远离了战争的伤害,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的烦恼,跟人们一道享受着这一刻的快乐气氛。

他们经过几家剧院,进了政府所在的街区,车慢了下来,几乎像在爬行。特拉法加广场已是一片欢腾的人海。车无法再往前走了,他们便下了车。几个人穿过人流沿着白厅朝唐宁街走。他们无法靠近唐宁街10号,人们都想亲眼见到劳埃德・乔治首相,见到这个赢得这场战争的伟人。他们走进圣詹姆斯公园,发现树丛中到处是拥抱着的情侣。在公园的另一边,成千上万的人站在白金汉宫外面。他们唱着《让家中炉火熊熊》,这一支歌唱罢,立刻又开始唱《我们所有人感谢上帝》。艾瑟尔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穿斜纹软呢外套的年轻女子指挥着合唱,她站在一辆卡车的顶棚,艾瑟尔想:要是在战前,一个女孩子肯定不敢做这种事。

他们穿过街道去格林公园,希望能尽量接近王宫。一个年轻男子冲着米尔德里德微笑,她回以微笑,他伸出胳膊搂着她,亲吻她。她也报以热情的回吻。

“你似乎很喜欢这样。”那男孩走远后,艾瑟尔有点儿羡慕地说。

“是啊,”米尔德里德说,“要是他请我吮他那个的话,我也愿意。”

“我不会跟比利说这个的。”艾瑟尔哈哈大笑起来。

“比利不傻,他知道我什么样儿。”

他们绕开人群,来到一条名叫“宪法山”的大街上。这里没那么拥挤了,但他们是在白金汉宫的侧面,所以如果国王出来到阳台上的话,他们也没法看见。艾瑟尔正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便看见一队骑警沿街开了过来,迫使人们匆匆让开道路。

他们后面是一辆敞篷马车,国王和王后正坐在车上微笑着向人们挥手。艾瑟尔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五年前他们到访阿伯罗温的情景一下子清晰地闪现在眼前。马车徐徐向她这边驶来,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国王的胡子是灰色的,她记得他来泰-格温那会儿,他的胡子还是黑黑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却很兴奋。旁边的王后打着一把雨伞遮住了她的帽子。她那闻名遐迩的高胸脯似乎比以前更加丰满了。

“快看,劳埃德!”艾瑟尔说,“这是国王!”

马车离艾瑟尔和米尔德里德站的地方已咫尺之遥。

劳埃德叫了一声:“你好,国王!”

国王听到后笑了。“你好,年轻人。”他说,然后马车便走远了。

格雷戈里坐在装甲列车的餐车里,看着桌子的另一头。坐在对面的是革命战争委员会主席、陆海军事务人民委员。这意味着他是红军的指挥。他的名字叫列夫・达维多维奇・布朗斯坦,但像大多数革命领导者一样,他用的是化名,人们都知道他是莱昂・托洛茨基。几天前他刚过了三十九岁生日,俄国的命运现在掌握在他的手中。

革命已经整整一岁了,格雷戈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心。冬宫的风暴像是某种结局,但实际上它只是一场斗争的开始。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政府对布尔什维克充满敌意。今天的停战意味着他们现在可以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摧毁革命上。只有红军能够阻止他们。

很多战士不喜欢托洛茨基,他们认为他不仅是贵族,还是个犹太人。在俄国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具有这两种属性,但士兵们头脑简单,想法不合逻辑。托洛茨基不是贵族,不过他父亲是一个富有的农民,托洛茨基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专横跋扈的作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十分愚蠢地带着自己的厨师旅行,给他的随从穿新靴子,戴金纽扣。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乱蓬蓬的卷发依然是黑的,但脸上已经因操劳留下了不少皱纹。

他跟军队一道造就了不少奇迹。

推翻了临时政府的赤卫军一到了战场上就不顶用了。他们酗酒,无视纪律。用举手表决的方式决定采取何种战术的做法显然行不通,甚至还不如听命于那些半吊子贵族。赤卫军在几次重大战役上败给了反革命武装,后者开始打出了白卫军的称号。

托洛茨基必须顶着反对声重新征兵。他吸引了大批前沙皇军官,将他们称为“专家”,把他们安置在原来的职位上。他还恢复了对逃兵的死刑惩罚。格雷戈里不喜欢这些措施,但他认为很有必要。这些总比反革命要好。

将军队维系在一起的核心力量是一群布尔什维克党员。他们谨慎小心地渗入到各个单位,最大限度地发挥影响。有些人是普通士兵,有些则控制着指挥权。还有些跟格雷戈里一样,是政治委员,与军事指挥官一道工作,向莫斯科的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汇报工作。他们告诫士兵,他们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业而斗争,以此保持士气。当军队受命无情而残酷地从极度贫穷的农民家里征用粮食和马匹时,布尔什维克就会向战士们解释这是为了更大的善。他们提早向上汇报军中的不满传言,以便在传播开之前将其粉碎。

但这些措施够不够呢?

格雷戈里和托洛茨基两人正弯腰看着地图。托洛茨基指着俄国和波斯之间的高加索地区:“土耳其人仍然掌握着里海的控制权,德国人在帮助他们。”

“对油田是个威胁。”格雷戈里嘀咕道。

“邓尼金在乌克兰势力很强。”数千名贵族、军官和资产阶级逃离革命,来到了新切尔卡斯克,他们在叛徒邓尼金将军的带领下形成了一股反革命势力。

“就是所谓的‘志愿军’。”格雷戈里说。

“是的。”托洛茨基的手指移到俄国北部,“英国在摩尔曼斯克驻有一支海军中队。‘天使号’上有美国的三个步兵营。他们几乎从所有国家补编队伍,加拿大、中国、波兰、意大利、塞尔维亚……入编的国家太多,算没入编的可能更快点。”

“然后还有西伯利亚。”

托洛茨基点点头。

“日本人和美国人都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拥有驻军。捷克人控制了大部分跨西伯利亚铁路。英国人和加拿大人在鄂木斯克,支持所谓的全俄临时政府。”

这些情况格雷戈里大多早就知道,但以前他并没有把一切统一起来看待。“我们被包围了!”他说。

“没错。而现在,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列强已经达成和平,他们会腾出数百万的军队。”

格雷戈里寻求着一线希望:“不过另一方面,过去半年里我们已经把红军的规模从三十万壮大到一百万。”

“我知道。”这一提醒并没有让托洛茨基高兴起来,“但这根本不够。”

德国正在一场变革之中,在沃尔特看来,这跟一年前发生的俄国革命一样可怕。

它开始于一场兵变。海军军官下令在基尔的舰队出海,对英国人执行自杀式的攻击任务,但水兵们知道正在进行停战谈判,因而拒不执行。沃尔特跟父亲争论起来,他指出这些军官是在违反德皇的意志,他们才是叛乱分子,相反水兵们则表现忠诚。这种论断让奥托暴跳如雷,差点背过气去。

政府试图压制水兵兵变,基尔市由一个俄国苏维埃式的工人和士兵组成的委员会接管。两天后,汉堡、不来梅和库克斯港均被苏维埃控制。前天,德皇宣布退位。

沃尔特非常害怕。他所期望的是民主,而不是革命。但在皇帝退位当天,成千上万的柏林工人走上街头游行,挥舞着红旗,极左分子卡尔・李卜克内西宣布德国为自由社会主义共和国。沃尔特不知这一切将要如何结束。

停战令人陷入毫无希望的沮丧。他从来都认为这场战争是个可怕的错误,但自己站在正确一方并没有带给他任何满足感。祖国因战败而蒙羞,他的同胞在挨饿。他坐在柏林父母家的客厅里翻阅着一份份报纸,甚至打不起精神去弹一弹钢琴。墙纸已经褪色,画像边框上布满尘土。老化的拼花地板也出现了松动,没有工匠前来修理。

沃尔特只盼着整个世界能吸取教训。威尔逊总统的十四点如同预示初升太阳的一道曙光。几个世界大国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办法和平解决彼此间的分歧?

一篇刊登在一份右翼报纸上的文章激怒了他。“这愚蠢的记者说德国军队根本未被击败,”他对着走进房里的父亲说,“他声称我们被国内的犹太人和社会主义者背叛了。我们必须禁绝这种无耻谰言。”

奥托一副愤愤然的样子:“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事实。”

“我也认为我们被犹太人和社会主义者背叛了。”

“什么?”沃尔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犹太人和社会主义者两次在马恩河背叛了我们。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我们的力量因为物资缺乏而被削弱。”

“那是因为英国的封锁。还有,美国加入进来到底是谁的错?不是犹太人和社会主义者要求无限制潜艇战,又打沉了载有美国乘客的船。”

“是社会主义者让步于协约国那些无耻的停战条件。”

沃尔特气得几乎语无伦次:“你心里很清楚是鲁登道夫要求停战的。艾伯特总理前天刚刚得到任命,你怎么能怪他呢?”

“如果军队仍在管辖内,我们就绝不会签署今天的文件。”

“但你们管辖不了,因为你们战败了。你们跟皇帝打包票会赢得战争,他相信了你们,到头来他丢了王冠。如果你们还让德国人相信这种谎言,怎么能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呢?”

“如果他们认为我们被打败了,就会士气低落。”

“他们活该士气低落!欧洲的领导者们做出那些邪恶和愚蠢的事情,千万人因此丧命。至少该让人们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才永远不会让历史重演!”

“不。”他的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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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1918年11月至12月
停战后的第一天早上,艾瑟尔很早就醒了。她在石板砖的厨房里瑟瑟发抖,等着那只老式炉灶上的一壶水烧开,心里想着自己一定要开心起来。眼下有不少值得高兴的事情。战争结束了,而她就要生下孩子了。她有一个喜欢自己的忠实丈夫。尽管一切安排并非如她所愿,但她不会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她决定把厨房粉刷成欢快的黄颜色,现在时兴用明亮的色调装扮厨房。

但她必须先努力修补婚姻。她的妥协让伯尼消了气,但她心里一直不好受,家里的气氛也一直不畅快。她很气愤,但她不想让这种裂痕持久下去。她不知他们能不能和好如初。

她端着两杯茶走进卧室,回到了床上。劳埃德依然躺在角落的婴儿床里睡着。她见伯尼坐了起来,戴上眼镜,便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好点儿了。”

“再卧床休息一天,保证彻底好了再说。”

“我试试看吧。”他的语气是中性的,既不热情也不敌对。

她啜了一口热茶。“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他沉默了,起初她以为他生闷气不愿意回答,可其实他不过是想了一会儿,他在回答什么问题之前就经常这样。最后他说:“你看,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男孩,所以最好是一样一个。”

她一下子对他充满了爱意。他说起话来总是把劳埃德当成他自己的孩子。“我们要保证这个国家的一切有利于他们成长,”她说,“让他们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有好的工作和体面的房子来抚养他们自己的孩子。而且不再有战争。”

“劳埃德・乔治要提前举行选举。”

“你这么认为吗?”

“是他赢得了这场战争。他肯定希望在这一切平静下来之前获得连任。”

“我认为工党仍然会发挥得很好。”

“不管怎么说,我们在阿尔德盖特这样的地方能有机会。”

艾瑟尔犹豫了一下:“你愿意让我负责你的竞选活动吗?”伯尼有些迟疑:“我已经请乔克・里德当我的经理人。”

“乔克可以处理法律文件和财务上的事,”艾瑟尔说,“由我来组织会议什么的。我做这件事会好得多。”突然之间她觉得这话说的是自己的婚姻,而不仅仅只关乎竞选活动。

“你真的想做吗?”

“是的。乔克只是送你去演讲。当然,你必须做这件事,但这不是你的优势。你最擅长跟几个人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我帮你安排去工厂、货栈,跟那儿的人非正式地聊一聊。”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伯尼说。

她喝完茶,把杯碟放在床边的地板上:“这么说,你觉得好些了?”

“是的。”

她接过他的茶杯茶碟,然后脱掉了睡衣。她的乳房不像怀劳埃德之前那样漂亮,但仍坚挺浑圆。“到底好多少?”她问。

他瞪起眼睛:“很多。”

自打那天晚上杰妮・麦卡利提议让议艾瑟尔当候选人以后,他们就再没做过爱。艾瑟尔想得要死。她把双乳捧在两只手里。房子里的冷空气让她的乳头挺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认为是你的乳房。”

“有人把这叫小雀儿。”

“我把它们称作小美丽。”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

“你想不想跟它们玩一会儿?”

“想玩一整天。”

“那就不好说了,”她说,“不过可以先开始,慢慢来。”

“好吧。”

艾瑟尔愉快地叹了口气。男人真是简单。

一小时后她去上班,留下劳埃德与伯尼在家。街上没有多少人——今早的伦敦还处在宿醉之中。她来到全国服装工人联盟办公室,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和平将带来新的产业问题,她心里想着这一天要做的工作,意识到了这一点。数以百万计的男人离开部队寻找工作,他们会把四年来一直在做他们的工作的妇女推到一边。但是,这些妇女需要挣钱。并非每个去法国的男人都回了家,很多人的丈夫埋葬在了那里。她们需要自己的工会,她们需要艾瑟尔。

每当选举来临,工会自然要为工党的竞选大造声势。艾瑟尔这天大部分时间花在会议的筹划上。

晚报上刊登了有关大选的惊人消息。劳埃德・乔治已经决定让联合政府在和平时期持续下去。他不会以自由党领袖的身份,而是作为联合政府首脑参加竞选。这天上午,他在唐宁街向二百位自由党议员发表讲话,并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同时,博纳・劳也说服了保守党议员们支持这一主张。

艾瑟尔感到莫名其妙。这样一来,民众该如何进行投票呢?

她回到家时,发现伯尼正在生气。“这不是选举,这是个该死的加冕礼,”他说,“大卫・劳埃德・乔治国王。简直是叛徒。他本来有机会组成一个激进的左翼政府,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去跟他那些保守党的伙伴们黏在一起!这个该死的叛徒。”

“我们现在还不能放弃。”艾瑟尔说。

两天后,工党退出联盟,宣布与劳埃德・乔治竞争。四名担任政府部长的工党议员拒绝辞职,旋即被开除党籍。选举日期定为12月14日。

为了有充分的时间运回并计算驻法部队士兵的选票,大选结果定在圣诞节后公布。

艾瑟尔开始起草伯尼的竞选日程。

在停战日的第二天,茉黛用哥哥常用的那种带纹章的信纸给沃尔特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信投进街角红色的邮筒。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的通信联络,只是希望它一旦恢复后,自己的信恰好是在高高的信件堆的最上层。她信里的措辞十分谨慎,万一信件仍被审查的话也让人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没有提及两人的婚姻,只是希望眼下恢复旧有的关系,既然两国已经和平共处。或许即使这样写还是有危险,但她实在太想知道沃尔特的是死是活,如果他活着,她真想尽快见到他。

他很害怕战胜的协约国会对德国人施加惩罚。但这天劳埃德・乔治向自由党国会议员发表的讲话让她打消了疑虑。根据晚报的报道,他说跟德国签署的和平条约必须公平和公正。“我们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报复,不能允许任何贪婪的情绪、攫取的欲念凌驾于正义这一基本原则之上。”政府将坚决反对他所谓的“卑鄙、肮脏、败坏的复仇和贪婪的念头”。这些话让她心情稍感轻松。这样一来,德国人的生活就不会太艰难。

可是,第二天早餐时她翻开《每日邮报》,又一下子惊呆了。社论的标题写着:“德国佬必须赔偿”。文章认为不该对德国进行粮食援助,除非“德国快要饿死,无法偿还所欠债务”。文章还补充说,德皇凯撒必须为其战争罪行受到审判。报纸在来信专栏的显著位置发表了坦普尔顿子爵夫人以“德国佬滚远点儿”为标题的来信,煽动复仇的火焰。“我们相互间的仇恨会持续多久?”茉黛对赫姆姑妈说,“一年,十年,还是永远?”

不过茉黛也没什么可吃惊的。战争爆发之初,《每日邮报》就大肆煽动仇恨,敌视居住在英国的三万德国人,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长期居民,把这个国家当作自己的家。这造成了家庭离散,成千上万无辜的人在英国的集中营里待了好几年。这种做法愚蠢至极,但民众需要仇恨的对象,报纸一直乐于去迎合这种需求。

茉黛认识《每日邮报》的所有者诺思克列夫勋爵,跟所有媒体大亨一样,他很相信他报上刊登的那些胡言乱语。他的天才之处就在于表达了他的读者最愚蠢无知的偏见,而且还很有道理。这就把可耻的东西变得体面了。也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才买报纸。

她也知道劳埃德・乔治最近在刻意冷落诺思克列夫。这位妄自尊大的报业霸主曾提议自己作为英国代表团成员之一参加即将举行的和平会议,但首相拒绝了他。

茉黛很是担心。在政治上,对卑鄙小人有时不得不迎合笼络,劳埃德・乔治看来忽视了这一点。她焦急不安,不知道《邮报》这番恶意宣传会对选举造成多大影响。

几天以后她就弄清了答案。

她来到伦敦东区的市政大厅参加一次选举会议。艾瑟尔・莱克维兹出现在观众席中,她的丈夫伯尼在主席台上。茉黛没去弥补她跟艾瑟尔的不和,尽管她们曾是多年的朋友和同事。事实上,茉黛一想到艾瑟尔他们鼓动国会通过那项让女性在选举上较男性处于劣势的法律,就气得浑身发抖。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怀念艾瑟尔活泼向上的气质和她那动人的笑容。

台上在一个个做介绍,观众不安地坐在下面。这里仍然大多数都是男人,尽管现在有些妇女有了投票权。茉黛怀疑大多数妇女还没有习惯让她们对政治话题的讨论感兴趣。但她也觉得女人会讨厌政治会议的气氛,由一个男人站在台上狂吼乱叫,而下面报以欢呼或是嘘声,这种事恐怕吸引不了她们。

伯尼第一个发言。茉黛马上就看出他没什么演说天赋。他谈到工党的新党章,特别是其中第四项——呼吁生产资料公有制。茉黛觉得这一点很吸引人,因为它在工党和亲商业的自由党之间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限;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属于少数派。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十分烦躁,最后喊道:“你能不能把德国佬赶出这个国家?”

伯尼一时哑口无言。他嘟囔了几句,最后说:“任何对工人有益的事情我都会去努力。”他指的是“男性工人”,茉黛纳闷他是否考虑到女工的利益,她估计艾瑟尔也意识到了。伯尼继续说:“但我不认为针对德国人的行动是英国需要优先考虑的。”

听众并不买账。事实上,这话还引起了一阵零星的嘘声。

伯尼说:“回到更重要的问题……”

大厅的另一边有人喊道:“皇帝怎么办?”

伯尼犯了个错误,用反问的方式回答这个找茬的质问者。“你说皇帝该怎么办?”随后他回答,“他已经退位了。”

“他会受到审判吗?”

伯尼恼火地说:“审判就意味着他将有权为自己辩护!你真想给德国皇帝一个讲台,让他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无罪吗?”

茉黛觉得这种说法倒也具有说服力,但这不是观众想听到的。下面的人开始起哄,有人呼喊着:“绞死德国皇帝!”

英国选民一旦被激怒就会丑态百出,茉黛这样想着,至少男人是这样。没有多少女性愿意参加这样的会议。

伯尼说:“如果绞死被打败的敌人,我们就成了野蛮人。”

茉黛旁边的男人又大声喊道:“你能让德国佬赔偿吗?”

这话激起了强烈反响。有人大声说:“让德国佬赔偿!”

“不能超出合理范围。”伯尼说,但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让德国佬赔偿!”所有人都在喊叫,过了一会儿,他们用相同的节拍喊着,“德国佬——赔偿!德国佬——赔偿!”

茉黛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了会场。

伍德罗・威尔逊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在任期内离开美国的美国总统。

12月4日他从纽约乘船出发。九天后,格斯在狭长的布列塔尼西边的布雷斯特码头上迎接他。中午雾霭消散,太阳在接连几天的阴晦后第一次露出头来。海湾里,法国、英国和美国的海军战舰组成了仪仗队,总统搭乘的美国海军运输舰“乔治・华盛顿号”从中穿过。礼炮齐鸣,一支乐队演奏着《星条旗永不落》。

对格斯来说,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威尔逊来这儿的目的是确保永远不再发生刚刚结束的那种战争。威尔逊的十四点建议,以及他提出的国际联盟就是为了永远改变国家间解决冲突的方式。这是极具野心的动议。在人类文明史上,没有任何政治家曾有如此之高的目标。如果他最终成功,世界将会焕然一新。

下午三点,第一夫人伊迪丝・威尔逊在潘兴将军的搀扶下走下旋梯,跟随其后的是戴着大礼帽的总统。

布雷斯特镇像迎接得胜的英雄一般迎接威尔逊的到来。横幅上用法语写着“人民权力的维护者威尔逊万岁”。每座建筑物上都飘扬着星条旗。便道上挤满了人,很多女性戴着传统的布列塔尼高高的蕾丝头饰。布列塔尼风笛的声音更是无处不在。格斯觉得风笛实在是画蛇添足。

法国外交部长致欢迎辞。格斯跟一帮美国记者站在一起。他注意到一个纤巧的女子,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毛皮帽。她转过头来,他看清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和永远闭着的眼睛。格斯高兴地笑了——是罗莎・赫尔曼。他正等着听她对和平会议的看法呢。

演讲结束后,总统及随行人员登上夜行列车开始了六百多公里的前往巴黎的旅程。总统握着格斯的手说:“很高兴你归队,格斯。”

威尔逊希望在巴黎和会期间身边有自己熟悉的幕僚。他的主要顾问是豪斯上校,这位肤色苍白的得克萨斯人多年来非正式地担任他在外交政策上的顾问。格斯算是幕僚中的年轻成员。

威尔逊显得十分疲惫,他和伊迪丝回他们的包厢休息。格斯有些担心。他听到传言说总统的健康状况很差。早在1906年,威尔逊左眼眼底血管迸裂导致暂时性失明,医生还诊断出他患了高血压,劝他退休。不过威尔逊对此满不在乎,继续当他的总统。但最近他一直害头痛,这种新症状有可能也是由血压问题引发的。和平会议日程十分繁重,格斯希望威尔逊能挺住。

罗莎也在火车上。在锦缎装饰的餐车里,格斯坐在她对面。“我正想能不能见到你呢。”这次见面让她很高兴。

“我是由部队特派过来的。”格斯身上仍穿着中尉的制服。

“在国内,威尔逊一直遭人诟病,说他选错了幕僚。当然不是说你……”

“我只是一条小鱼。”

“但也有人说他不该把妻子带来。”

格斯耸耸肩膀。这种事情实在不值一提。经历过战场的洗礼,你就很难认真对待人们在和平时期操心的那些琐屑事情。

罗莎说:“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带任何共和党人。”

“他希望团队里都是盟友,而非敌人。”格斯气哼哼地说。

“他在国内也需要盟友,”罗莎说,“他失去了国会。”

她说到点子上了,格斯想起她十分精明。中期选举对威尔逊来说是场灾难。共和党人获得了参议院和众议院的控制权。“怎么会这样?”他说,“我无法了解具体情况。”

“平民厌倦了配给制和高昂的物价,战争结束得太晚了,于事无补。自由党人痛恨间谍法。这项法律允许威尔逊把那些对战争抱不同见解的人投入监狱。他借此判了尤金・德布斯十年有期徒刑。”德布斯曾是社会党总统候选人。罗莎一脸怒容,继续说:“你不能一边将对手投入监狱,一边依然假装信仰自由。”

格斯记起自己以前就很喜欢跟罗莎唇枪舌剑地争论。“战争期间,自由有时候必须折中妥协。”他说。

“美国选民显然并不这么认为。还有另一件事,威尔逊在他华盛顿的办公室搞起了隔离政策。”

格斯不知道黑人是否能最终与白人平起平坐,但跟大多数自由派的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如果要找到问题的出路,应该为他们的生活提供更好机会,再看结果如何。然而,威尔逊和他的妻子是南方人,对此抱有不同见解。“伊迪丝不会带她的侍女到伦敦来,担心女孩会被惯坏了,”格斯说,“她说英国人对待黑人过于礼貌了。”

“伍德罗・威尔逊不再是美国左派的宠儿了,”罗莎总结道,“这意味着他需要共和党来支持他的国际联盟。”

“我想亨利・卡伯特・洛奇一定会觉得受了冷落。”洛奇是位右翼共和党人。

“你了解这些政治家,”罗莎说,“他们像学校的小女生一样敏感,复仇心更强。洛奇是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威尔逊应该带他到巴黎来。”

格斯忍不住争辩道:“洛奇对国际联盟的整体理念都持反对态度!”

“能倾听聪明人的不同见解是种罕有的才能——不过,当总统的应该具有这份天赋。把洛奇带到这儿来反而会抵消他的敌意。作为团队的一员,回家后他也不能对在巴黎达成的任何协议提出反对。”

格斯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但威尔逊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正义的力量会克服所有障碍。他低估了逢迎、哄骗和诱惑这类政治手腕的重要性。

为了表示对总统的敬意,列车上的饮食十分丰盛。他们吃了大西洋的新鲜鳎鱼,配了奶油酱料。自从战争开始后格斯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罗莎大快朵颐。她身形那么娇小,把这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用餐结束时,侍者为他们各自送上一小杯浓咖啡。格斯很不情愿离开罗莎返回自己的休息间,他很想跟她继续聊天:“不管怎样,威尔逊在巴黎很有话语权。”

罗莎将信将疑:“为什么?”

“首先,是我们为他们赢得了这场战争。”

她点点头:“威尔逊说‘我们在蒂耶里堡拯救了世界’。”

“查克・迪克森和我参加了这场战斗。”

“他是在那儿战死的吗?”

“他被炮弹直接击中了。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个伤亡者。可悲的是,他不是最后一个。”

“我很遗憾,特别是为他的妻子。我很久前就认识多丽丝了,我俩都跟同一个钢琴老师学习。”

“不过,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拯救了世界,”格斯继续说,“法国和英国,还有俄国人,他们的伤亡比美国人更多。但是,我们打破了力量平衡。这一点应该说意义重大。”

她摇摇头,一头黑色的卷发抖动着:“我不这么看。战争结束了,欧洲人已经不再需要我们。”

“像劳埃德・乔治那种人似乎认为美国的军事实力不容忽视。”

“那他就错了。”罗莎说。听一个女人如此言辞激烈地谈论这样一个话题,让格斯既惊讶又好奇。“你想想看,如果法国和英国干脆地拒绝附和威尔逊,”她说,“他会动用军队去推行他的理念吗?不会。就算他想,共和党也不会让他那样做。”

“我们有经济和金融实力。”

“协约国欠下我们大笔债务,这一点儿不假,不过这给不了我们多少优势。有一种说法:如果你欠了一百美元,银行就控制住了你,可如果你欠下一百万美元,你就把银行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

格斯渐渐看清威尔逊的使命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加困难。“那民意呢?你也看见威尔逊在布雷斯特受到的欢迎了。在欧洲各地,人们都在期望他来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

“那是他手上最大的一张牌。民众厌倦了屠杀。‘永无战争’是他的口号。我倒是希望威尔逊能给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们回到自己的车厢,互道晚安。格斯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翻来覆去想着罗莎,想着她说的话。她的确是他遇见过的最聪明的女性。她也很漂亮。不知为何,你很快就会忘了她那只伤残的眼睛。一开始这种畸形似乎很可怕,但过了一会儿格斯就注意不到它了。

不过,她对和会表示悲观。她说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格斯现在意识到,威尔逊眼前面临着一场斗争。他为自己成为团队的一员而欣喜,下决心尽自己所能让总统的理想变成现实。

凌晨时分,他望向窗外,火车穿越法国一路向东飞驰。在经过一个小镇时,他惊讶地看到站台上、铁道线两旁站满了观望的人群。天色很暗,但就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清这里有好几千人,有男有女,还有孩子。听不到任何欢呼声,他们显得十分安静。格斯看见男人和男孩们纷纷摘下帽子,这种表达敬意的方式让他感动得差点落泪。他们等了半夜,只为了目睹这列载着全世界希望的火车从面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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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1918年12月至1919年2月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开始数选票。艾瑟尔和伯尼・莱克维兹站在阿尔德盖特的市政厅里等着听结果,伯尼穿着他最好的那套衣服站在主席台上,艾瑟尔在听众席里。

伯尼输掉了。

伯尼表现坚忍,但艾瑟尔哭了。对他来说,这是梦想的终点。也许那是一个愚蠢的梦想,但他同样受到了深深伤害,她为他感到心痛。

自由党的候选人支持劳埃德・乔治的联盟,所以也就没有保守党候选人了。因此,保守党的票投给了自由党,这一结合十分强大,远非工党所能招架。

伯尼祝贺赢得选举的对手,随后走下主席台。其他工党成员准备了一瓶威士忌打算来个一醉方休,但伯尼和艾瑟尔回家了。

“我不适合干这个,艾丝。”伯尼说。她则在一边烧水准备冲可可。

“你干得很不错,”她说,“我们只是玩不过那个该死的劳埃德・乔治。”

伯尼摇了摇头。“我不是个领导者,”他说,“我是个思想者和策划者。我一次又一次想像你那样跟别人交谈,为了我们的事业而满怀热情地激励他们,但我根本做不到。你和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们爱你。这就是区别。”

她知道他说到了点子上。

第二天早上的报纸表明,阿尔德盖特的选举结果反映了全国的趋势。联盟赢得了707个席位中的525个,是议会历史上赢得席位最多的一次。人们把票投给了赢得这场战争的人。

艾瑟尔失望到了极点。旧有的那帮人仍在主宰这个国家。那些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政客们现在弹冠相庆,就好像他们完成了某个壮举一样。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呢?痛苦、饥饿和破坏,成千上万名成年和未成年的男人被毫无意义地杀害了。

唯一一点希望之光是工党提高了自己的地位。他们赢得了60个席位,而以前只占42席。

反对劳埃德・乔治的自由党人遭受重创。他们只赢得了30个选区,而阿斯奎斯自己也丢掉了席位。“这可能是自由党的末日,”伯尼一边说一边在午餐面包上涂着油脂,“他们辜负了民众,工党现在成了反对党。这可能是我们的唯一安慰。”

他们在出门上班前收到了邮件。艾瑟尔查看着一封封信件,伯尼在一边给劳埃德系鞋带。有一封比利的信,是用他们约定的密码写的。她坐在餐桌前开始解码。

她用铅笔标出有效的词,然后把它们抄写在笔记本上。随着破译的进行,她愈发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了。

“你知道比利正在俄国。”她对伯尼说。

“是啊。”

“嗯,他说,我们的部队在跟布尔什维克作战。美国军队也在那儿。”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是啊,不过你往下听,伯尼,”她说,“我们知道白卫军打不过布尔什维克——可要是外国部队加入进来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伯尼若有所思:“他们可以恢复君主制。”

“这个国家的人民不会容忍这一点。”

“这个国家的人民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告诉他们,”艾瑟尔说,“我打算写一篇文章。”

“谁会发表呢?”

“我们找找看。也许《每日先驱报》会发表。”《先驱报》是份左翼报纸,“你送劳埃德去保姆那儿,好吗?”

“好的,没问题。”

艾瑟尔想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张纸的上方写下:

不要插手俄国!

在巴黎城区漫步,眼前所见让茉黛哭了起来。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是成堆的瓦砾,到处是德国人的炮弹留下的废墟。一幢幢宏大建筑上面,破碎的玻璃窗用木板聊作修补,让她痛苦地联想到她英俊的哥哥那只残损变形的眼睛。林荫道上出现一段段空缺,原有的古老栗木和高贵的梧桐树都被砍了,成了木料。半数女性都穿着黑色的丧服,残废的士兵在街角乞求施舍。

她也为沃尔特而哭泣。她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答复。她找人问过如何去德国,但那是不可能的。获得来巴黎的许可已经够难的了。她曾经希望沃尔特跟随德国代表团来这儿,但根本没有德国代表团——战败国未被邀请参加和会。获胜的协约国打算由他们进行讨论,研究出一份条约,然后直接拿给战败者签署。

眼下煤炭依然短缺,所有酒店都冷冰冰的。她在“宏伟”酒店租下一间套房,英国代表团在这里设了总部。为了防备法国间谍,英国人用自己人替换了所有的工作人员。结果是食物变得难以下咽——早餐只有麦片粥和煮过了头的蔬菜,咖啡也很糟。

茉黛裹着一件战前购置的毛皮大衣去香榭丽舍大街的富凯酒店跟约翰尼・雷马克见面。“谢谢你安排我来巴黎。”她说。

“只要你喜欢,茉黛,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效劳。不过,你为什么急着要到这儿来呢?”

她不能说实话,尤其不能向一个爱传闲话的人透露真相。“为了买东西,”她说,“四年来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呢。”

“哦,快饶了我吧,”他说,“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买啊,要是有的话,也贵得离谱。一件礼服就要一千五百法郎!甚至连菲茨都可能望而却步。我想你一定有个法国情人。”

“我倒希望是这样。”她随即换了个话题,“我找到了菲茨的汽车。你知道哪儿能弄到汽油吗?”

“让我想想办法。”

他们预订了午餐。茉黛说:“你认为我们真打算让德国人支付数十亿美元的赔偿吗?”

“他们的处境不利,很难拒绝,”约翰尼说,“普法战争结束后,他们迫使法国赔偿五十亿法郎,法国在三年内履行完毕。而去年三月,按照《布列斯特条约》,德国人迫使布尔什维克答应赔款六十亿马克,虽说现在已经不会支付了。但总而言之,德国人的义愤情绪中还是带有几分伪善。”

茉黛讨厌有人如此苛刻地谈论德国人。这就好像他们失败的事实让他们成了野兽。茉黛想说,如果我们是失败者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必须要说这场战争是我们的错,然后统统做出赔偿?“但我们要得那么多——二百四十亿英镑,我们是这么说的,而法国几乎把这翻了一倍。”

“很难跟法国争论这件事,”约翰尼说,“他们欠我们六亿英镑,欠美国人的更多;但如果我们反对他们向德国索要的赔偿数额,他们就会说他们没钱付给我们。”

“德国人付得出我们要求的数额吗?”

“不能。我的朋友波佐・凯恩斯说,他们大概可以支付十分之一——二十亿英镑,尽管这可能会大大削弱他们的国力。”

“你说的是约翰・梅纳德・凯恩斯,那位剑桥的经济学家吗?”

“是的。我们叫他波佐。”

“我还不知道他也是……你们的朋友。”

约翰尼笑了:“哦,是的,亲爱的,这一点确定无疑。”

一时间茉黛对约翰尼快活的堕落生活有些羡慕。她不得不强压下内心对肌肤相亲的渴求。最后一次被男人亲密爱抚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老尼姑,一脸皱纹,形容枯槁。

“瞧你悲伤的样子!”约翰尼的眼睛很毒,“但愿你不是爱上波佐了吧。”

她笑了,随后转回政治话题:“如果我们知道德国人无法赔偿,那劳埃德・乔治为何还要坚持?”

“我亲自问过他这个问题。我对他相当了解,他当军需部长那会儿我就认识他了。他说,所有交战国最终都要偿还自己的债务,到头来,也就没有谁会得到任何赔偿了。”

“既然那样,为什么还要假惺惺提起这件事呢?”

“因为说到底还是由各国的纳税人来支付这场战争——可要是政治家直截了当跟他们这么说,他就别想赢得下次选举了。”

格斯去参加国际联盟委员会的日常会议。这组人马负责为联盟的成立起草盟约。伍德罗・威尔逊亲自担任委员会主席,他着急把工作做完。

威尔逊完全主宰了第一个月的会议。他把法国的日程推到一边,将德国赔偿事宜放在最前面,联盟的问题搁到最后,同时坚持将联盟写入由他签署的所有条约中。

协和广场上豪华的克里伦酒店里,联盟委员会的成员正在开会。旧式的液压电梯十分缓慢,有时会因水压不足而停在楼层中间。格斯觉得这很像欧洲的外交家,他们热衷于慢悠悠地讨论话题,如果不逼着他们,什么决定也拿不出来。外交家和电梯让美国总统坐立不安,不耐烦地嘟囔着,让格斯暗暗觉得好笑。

十九位委员围坐在一张铺着红布的大桌子周围,翻译坐在后面对他们低声耳语,助手们各自坐在房间四周,手里拿着文件和笔记本。格斯察觉自己上司提出日程的才能让这些欧洲人大开眼界。有些人说,起草盟约就会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还有人说各国间永远无法达成一致。不过让格斯高兴的是,十天后他们的初稿就接近完成了。

威尔逊必须在2月14日赶回美国。他会很快回来,但他一心要带着联盟的盟约一道回去。

可惜在他动身之前的那个下午,法国人提出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们建议国际联盟应该拥有自己的军队。

威尔逊失望得眼睛向上一翻。“不可能。”他哼了一声。

格斯知道这是为什么。国会不会允许美国军队置于他人的控制之下。

法国代表、前总理莱昂・布尔茹瓦强调如果没有强制手段执行决议的话,联盟就不会受到重视。

格斯跟威尔逊一样感到无奈。联盟还有其他途径向流氓国家施加压力——外交手段、经济制裁,甚至还可以动用特殊部队,执行特定任务,任务结束便予以遣散。

但布尔茹瓦说这些措施都无法保护法国不受德国的侵犯。法国无法考虑任何其他措施。格斯觉得这倒可以理解,只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创造新的世界秩序。

罗伯特・塞西尔勋爵亲手起草了不少文件,他伸出一根手指表示有话要说。威尔逊点点头,他喜欢塞西尔,他是联盟的坚定支持者。但并不是人人都认同他——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就说,塞西尔笑起来就像一条狡诈的龙。“请原谅我直言不讳,”塞西尔说,“法国代表团似乎是说,因为联盟有可能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强大,所以准备全盘拒绝。我想坦率地指出,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和美国之间很有可能达成双边联盟,那就跟法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格斯忍住笑。他想,这下该让他们清醒了。

布尔茹瓦十分震惊,随后收回了他的修正建议。

威尔逊朝桌子对面的塞西尔投去感激的一瞥。

日本代表牧野伸显男爵想说话。威尔逊点点头,看了看表。

牧野提到已商定的有关保护宗教自由的盟约条款。他希望加以修订,让所有成员平等对待其他国家的公民,杜绝种族歧视。

威尔逊的脸僵住了。

牧野很有口才,翻译之后也不失其雄辩气质。他指出:不同种族在战争中并肩作战,“同情与感激的共同纽带已经建立”。目前的联盟将成为一个国际大家庭。他们彼此间难道不该平等相待吗?

格斯有些担心,但并不感到惊讶。这一两个礼拜里,日本人一直在谈这个问题。已经在澳大利亚人和加利福尼亚人中间引发了恐慌,他们不想让日本人踏上自己的领土。威尔逊为此感到不安,他从来都不认为美国的黑人与自己平等。最重要的是,这让英国难以接受,因为英国以不民主的方式统治了好几亿不同种族的人,他们不希望这些人认为自己跟白人领主是平等的。

又是塞西尔开口了。“唉,这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问题,”格斯相信他的悲伤绝不是装出来的,“仅仅是提议讨论这件事情就引发了种种不和。”

桌子周围的人纷纷低声表示赞同。

塞西尔接着说:“为了不拖延盟约草案的议定,也许我们应该,嗯,推迟种族歧视的讨论,以后再说。”

希腊首相说:“整个宗教自由问题都是一个棘手的话题。或许我们应该暂时予以放弃。”

葡萄牙代表说:“我的政府还从来没有不祈求上帝保佑就签署什么条约!”

塞西尔是个十分虔信上帝的人,他说:“也许这一次我们必须冒险。”

一阵笑声在屋子里回荡,威尔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如果大家都同意这一点,我们就继续下面的议题。”

第二天,威尔逊前往位于奥赛码头的法国外交部。著名的钟室里有一盏巨大的吊灯,就像是北极洞穴里的钟乳石,他就站在那盏吊灯下,在全体会议上阅读了草案。当天晚上威尔逊便启程回国了。第二天是周六,晚上格斯参加了一个舞会。

夜幕下的巴黎是各种聚会的天下。食品依然稀缺,但酒水充足。年轻男子敞开他们酒店房间的门,红十字会的护士们一旦需要陪伴,尽可信步走入。传统道德似乎被搁置在一边。人们也不隐瞒自己的浪漫韵事。阴柔型的男子不再假装阳刚。拉鲁饭店成了女同性恋的餐厅。有人说缺煤是由法国人故意放出来的荒诞说法,只是为了让大家晚上跟自己的友人睡在一起相互取暖。

什么东西都贵,但格斯手里有钱。他还有另一项优势——他了解巴黎,会说法语。他去圣克劳德公园观看比赛,去歌剧院看《波希米亚人》,还去看了一出名叫《皮皮》的艳俗音乐剧。由于他与总统亲近,任何聚会都邀请他参加。

他发现自己花在罗莎・赫尔曼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必须加倍小心,跟她聊天时,他只能说可以被刊登在报纸上的东西。不过对他来说,慎重周到早已成为习惯了。她是他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喜欢她,但事情仅此而已。她随时愿意同他一起外出,可话说回来,当记者的怎能拒绝一位总统助手的邀请呢?他从来不拉她的手,或者在道晚安时亲吻她,以免让她觉得他在利用职务之便占她的便宜,而她明显又得罪不起他。

他约她在丽兹饭店喝鸡尾酒。“什么是鸡尾酒?”她问。

“就是装点得更体面的烈酒。我向你保证这种酒很时髦。”

罗莎也很时髦。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她的钟形帽低低压在耳朵上方,就像德国士兵戴的钢盔。讲究曲线和穿紧身胸衣的风尚已经过去,她身上的打褶外套直接从肩头垂到低得惊人的腰线那里。这件衣服隐藏起她的轮廓,反倒让格斯想着下面的身体。她用了唇膏和扑粉,这在一些欧洲女性看来很是大胆。

他们各自喝了一杯马丁尼,然后继续往前。他们穿过丽兹饭店长长的大厅,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长着一颗大脑袋的瘦高男子带着一位小巧的独眼女伴,男的穿着晚礼服,女的身着银蓝色丝衣。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宏伟”酒店,英国人在那儿举办了一场人人向往的星期六舞会。

舞厅里面挤满了人。代表团的年轻助手、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以及从战壕撤回来的士兵,正在跟护士和打字员跳着“爵士舞”。罗莎教了格斯狐步,随后又离开他,去跟希腊代表团一个英俊的黑眼睛小伙跳了起来。

格斯有些吃醋,在屋子里游荡着,找熟人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碰到了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她穿着一袭紫色礼服,脚蹬一双尖头皮鞋。“你好!”他惊讶地说。

见到他,她也很高兴:“你气色很不错。”

“我很幸运。毫发无损。”

她摸了摸他脸上的伤疤:“除了这块儿。”

“只是擦掉一点皮。我们跳个舞吧?”

他把她搂在臂弯里。她很瘦,甚至能隔着衣服摸到骨头。他们跳了一曲华尔兹踌躇舞步。“菲茨怎么样?”格斯问道。

“还好,我想。他在俄国。或许我不该说这个,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我看见英国报纸上写了:不要插手俄国。”

“那个运动的领导者是你在泰-格温见过的一个女人,艾瑟尔・威廉姆斯,现在的名字是艾瑟尔・莱克维兹。”

“我不记得她。”

“她是女管家。”

“天啊!”

“她成了英国政界的一股力量。”

“世界的变化真大啊。”

茉黛把他拉近一些,压低声音问:“你该不会有什么沃尔特的消息吧?”

格斯回想起他在蒂耶里堡见到的那个阵亡的德国军官,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但他不能肯定就是沃尔特,所以他说:“很遗憾,什么消息也没有。你肯定很难熬。”

“德国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任何人都去不了!”

“恐怕你只能等和平条约签订以后再说了。”

“什么时候签订?”

格斯也说不上来:“联盟的盟约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但德国应该支付多少赔偿的问题,还要经过漫长的讨论才能达成一致。”

“这太愚蠢了,”茉黛恨恨地说,“我们只有让德国繁荣起来,英国的工厂才可以向他们出售汽车、炉灶和地毯吸尘器。如果我们削弱他们的经济实力,德国就会闹布尔什维克。”

“人们一心要报仇。”

“你还记得1914年的事儿吗?沃尔特不希望打仗。大多数德国人也不想要战争。但他们不是一个民主国家。皇帝受到将军们的怂恿。一旦俄国人动员起来,他们就别无选择了。”

“我当然记得。但大多数人都忘了。”

一支舞结束了。罗莎・赫尔曼出现在跟前,格斯给两个女人相互作介绍。他们聊了一分钟,但罗莎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冷淡,茉黛知趣地走开了。

“那件衣服得花一大笔钱,”罗莎气哼哼地说,“是珍妮・浪凡设计的。”

格斯不解:“你不喜欢茉黛?”

“显然你喜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跳舞时贴得很近。”

罗莎不知道沃尔特的事。尽管如此,交谈被诬陷成调情仍让格斯憎恶,“她想谈点儿保密的事。”他显得有些生气。

“我猜她就是。”

“我不明白你的态度,”格斯说,“是你自己跟那个油嘴滑舌的希腊人走了。”

“他非常英俊,而且一点也不油嘴滑舌。我为什么不能跟其他男人跳舞?你又不爱我。”

格斯盯着她。“哦,”他说,“哦,我的天啊。”他突然感到困惑,一时拿不准了。

“你这又是怎么啦?”

“我觉得自己刚刚弄明白一件事……”

“你打算告诉我吗?”

“我看我应该告诉你。”他颤抖着说。随后他又停住了。

她等着他说话。“想好了吗?”她不耐烦起来。

“我爱上你了。”

她默默地抬起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是真心的吗?”

虽然这种念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对此毫不怀疑:“是的。我爱你,罗莎。”

她无力地笑了笑:“这太奇怪了。”

“我想也许我爱上你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她点点头,好像某种怀疑的事情得到了确认。乐队奏起一支慢节奏的曲子。她靠近他。

他十分自然地搂住她,但他太激动了,没法正常跳舞。“不知我能不能跳好……”

“别担心。”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装装样子就行。”

他磨蹭了几步,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只字不提自己有什么感受。但从另一方面看,听了他的话,她也没有走开。她有可能回应他的爱吗?她显然是喜欢他的,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在这会儿,她是否在琢磨自己的内心感受?她会不会正在寻找什么温和的措辞拒绝他呢?

她抬头看着他,让他觉得她就要回答他了,随后她说:“带我离开这儿,格斯。”

“好的。”

她取回自己的外套。门卫唤来一辆红色的雷诺出租车。“去马克西姆餐厅。”格斯说。这段路很短,两人在车上都没说话。格斯很想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急于催她。她会很快告诉他的。

餐厅里座无虚席,有几张空闲的桌子预留给晚到的客人。侍者领班表示十分抱歉。格斯掏出钱包,抽出一百法郎的钞票,说:“在角落里找一张安静的桌子。”写着“预留”的卡片被撤下去,他们坐了下来。

他们点了简单的晚餐,格斯要了一瓶香槟。“你的变化真大。”罗莎说。

他很惊讶:“我不觉得。”

“那时在布法罗,你是个没自信的年轻人。我觉得当时你见到我都不好意思。现在你漫步巴黎,好像什么都属于你。”

“哦,天啊,这听上去也太傲慢自大了。”

“不,是自信。毕竟你为总统工作,还上过战场。是这一切造就了改变。”

食物送了上来,但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格斯太紧张了。她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他?她肯定是知道的吧?他放下刀叉,并没有去问他心里的问题,而是说:“可你总是显得很自信。”

她笑了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在七岁之前还是有自信的。然后……你也知道小女生那一套,大家都想跟最漂亮的交朋友。我只能跟那些胖的、丑的,穿二手旧衣服的女孩玩。就这样一直过了青春期。就算后来为《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工作,干的也是那种没什么指望的工作。但当了编辑以后,我就又开始找回我的自尊了。”她接过香槟抿了一口,“你也帮了忙。”

“我?”格斯很吃惊。

“是你跟我谈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布法罗最聪明、最有趣的人一样。”

“你差不多就是啊。”

“除了奥尔加・维亚洛夫。”

“哦。”格斯脸红了。一想起当时自己对奥尔加那样痴迷就觉得愚蠢,但他不想这么说,这等于诋毁她,显得很缺乏教养。

他们喝完咖啡后便结账了,他还是不知道罗莎如何看待他。

在出租车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嘴唇上。她说:“哦,格斯,你真是太亲切了。”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她把脸转过来对着他,那表情几乎是一种期待。她是不是想让他……他把心一横,吻了她。

这一刻突然凝固了,因为她没有回应,让他怀疑自己不该这么做。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张开双唇。

哦,这么说,一切都对劲。他高兴地想。

他用胳膊搂着她,一路吻着她,直到抵达酒店。路途实在太短了。很快,一个门童打开了出租车门。“擦擦嘴巴。”罗莎下车时说。格斯掏出手帕匆忙擦了擦脸。白色亚麻手帕上留下了她唇膏的红印。他仔细地把它叠好,放回口袋里。

他送她到门口。“你明天有空吗?”他问。

“什么时候?”

“尽早。”

她笑起来:“你永远不会假装,是吧?我爱你这一点。”

不错。我爱你这一点跟我爱你不太一样,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就是尽早嘛。”他说。

“我们做什么呢?”

“明天是星期天。”他把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去教堂。”

“好的。”

“我带你去巴黎圣母院。”

“你是天主教徒吗?”她惊讶地问。

“不,我算是圣公会教徒。你呢?”

“我也是。”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坐在后排。我先弄清弥撒什么时候开始,然后打电话到你的酒店。”

她伸出手,两人像朋友那样握了握。“谢谢你,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郑重其事地说。

“一切令人非常愉快。晚安。”

“晚安。”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消失在酒店大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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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1919年3月至4月
积雪融化,坚硬的俄国土地变成肥沃的湿泥,白卫军[3]做出巨大努力试图让国家摆脱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控制。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十万大军横扫西伯利亚地区,部队里的部分军服和武器是由英军供应的,他们从南到北拉开一条一千多公里的战线,对红军发起大规模进攻。

菲茨率领阿伯罗温同乡队,外加部分加拿大人和几名翻译,跟在白卫军后面,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他的任务是强化高尔察克的力量,提供通信督导、情报和物资供应。

菲茨满怀希望。前面或许困难重重,但如果容许列宁和托洛茨基之流窃取了俄国,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月初,他还待在乌拉尔山脉欧洲一侧的城市乌法,读着一摞一周前的英国报纸。来自伦敦的消息喜忧参半。菲茨很高兴劳埃德・乔治任命温斯顿・丘吉尔为陆军大臣。在所有政治首脑中,最支持干预俄国的人就是温斯顿。但有些报纸的立场和菲茨相反。《每日先驱报》和《新政治家报》的观点并没让他感到吃惊,毕竟它们或多或少属于布尔什维克的出版物。但是,连保守的《每日快报》都刊出了这样的大标题:撤出俄国。

不幸的是,这些文章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十分清楚英国帮助高尔察克发动政变废除了临时政府,让他当上最高统治者。他们从哪儿获取的信息?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眼下,部队驻扎在市立商业学院里,助手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穆雷,”菲茨说,“下次战士们再往家里寄信的时候,先把信件交给我过目。”

这样做不符合常规,穆雷有些迟疑:“先生……”

菲茨觉得最好解释一下:“我怀疑信息可能是从我们这儿传到国内的。检查员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也许他们觉得欧洲战争已经结束,就可以松懈一下了。”

“毫无疑问。总之,我想检查一下是不是我们的问题。”

报纸背页刊登的是“不要插手俄国”运动发起人的照片,菲茨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艾瑟尔。《每日快报》说,她从前当过泰-格温的女仆,但现在成了全国服装工人联盟的总书记。

从那时起,他跟不少女人睡过觉——尤其是最近,在鄂木斯克,他结识了一个美艳绝伦的俄国金发女子,她是沙皇手下一位将军的情妇,但那位将军脑满肠肥,整日醉酒,令她备受冷落。但说到底,艾瑟尔留给菲茨的记忆最为深刻。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了。菲茨大概在全世界留下了半打私生子,但艾瑟尔的孩子是唯一他确知的。

她成了煽动抗议干预俄国的人。现在菲茨知道消息到底是从哪儿走漏的了。她那该死的弟弟是阿伯罗温同乡队的中士。他从来都喜欢惹是生非,菲茨毫不怀疑是他在给艾瑟尔通风报信。等着吧,菲茨想,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白卫军一路急速挺进,红军大为惊讶,他们本以为西伯利亚政府早已是强弩之末,因而面对如此来势汹汹的军队不得不惊慌奔逃。如果高尔察克的部队能跟北部“天使号”上的支持者接上,在南方跟邓尼金的志愿军会合,他们就能形成一个向东部弯曲、长达上千英里的包围圈,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横扫莫斯科。

随后,到了四月底,红军开始大举反击。

当时菲茨待在布古鲁斯兰,那是伏尔加河以东一百六十多公里林地中的一个阴森而贫瘠的小镇。残破的石头教堂和镇公署大楼,直愣愣地矗立在一片低矮的木板房中间,就像垃圾堆上的几簇杂草。菲茨跟情报单位的人员坐在镇公署一个巨大的房间里,挨个筛查俘虏的审讯报告。没有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但随后他就看到窗外高尔察克的士兵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沿着主街缓慢穿过镇子,他们不该往那边走的。他派美国来的翻译列夫・别斯科夫去询问那些人为什么撤退。

别斯科夫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失望。红军从南面发动大规模进攻,高尔察克推进部队的左翼战线拉得过长,遭到袭击。为了避免部队断成两截,当地的白卫军指挥别洛夫将军命令他们后撤,进行重组。

几分钟后,一个红军逃兵被带进来接受审讯。他曾经是沙皇军队里的上校。他的话让菲茨备感沮丧。他说,红军一开始对高尔察克的进攻感到吃惊,但他们很快就重新集结起来,补充了补给。托洛茨基宣称红军将继续向东部进攻。“托洛茨基认为,如果红军稍有动摇,协约国就会承认高尔察克为最高统治者,而一旦得逞,他们就会向西伯利亚人投入大量人员和物资。”

这正是菲茨期待的。他用口音浓重的俄语问道:“那么,托洛茨基是怎么做的呢?”

对方回答得太快,菲茨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等别斯科夫翻译过来。“托洛茨基用特招的手段吸引来自布尔什维克党和工会的新兵。得到的反应十分惊人。二十二个省份派出了分遣队。诺夫哥罗德省委员会发动了它的半数成员!”

菲茨试图想象高尔察克也能唤起支持者如此热烈的响应。但实际上永远也不会发生。

他回到驻地收拾行李。行动过缓,同乡队紧赶慢赶才在红军到达前逃脱,但仍有少数士兵落在了后面。当晚,高尔察克的西侧部队全面撤退,菲茨坐上火车返回乌拉尔山地。

两天后,他又回到了乌法的商业学院。

这两天来菲茨情绪灰暗。他既恼怒又痛苦。参战已经有五个年头了,他能够凭各种迹象判断局势的转向。俄国的内战实际上等于结束了。

白卫军实在太弱了。革命党人势必获胜。只有协约国军队入侵才可能扭转局面,但这是不可能的——眼下这点儿事情已经让丘吉尔焦头烂额了。比利・威廉姆斯和艾瑟尔姐弟俩配合默契,确保必要的增援派不出来。

穆雷给菲茨拿来了一麻袋信件。“这是您要看的士兵家书,先生。”他话里有些不赞同的意味。

菲茨没有理睬穆雷的不满,打开了麻袋。他搜寻着威廉姆斯中士的信。至少得有个人为这场灾难受到惩罚。

他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威廉姆斯中士的信是写给e.威廉姆斯的,那是她娘家的姓——毫无疑问,他担心使用她的夫姓会让人注意他的卖国信件。

菲茨开始读起来。比利的笔迹又大又自信。乍看之下,字里行间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点儿古怪。不过,菲茨在“40号房间”工作过,了解编码加密。他定下心来开始破解眼前这份密信。

穆雷说:“还有一件事,先生,这两天你见过那个美国翻译吗,名叫别斯科夫的?”

“没有,”菲茨说,“他出了什么事吗?”

“看来我们把他丢了,先生。”

托洛茨基十分疲倦,但他毫不气馁。脸上的紧张线条丝毫没有减弱他眼中闪烁的希望之光。格雷戈里钦佩地想,正是对自己事业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着他。格雷戈里猜测他们几个都是这样——列宁和斯大林也是如此。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问题,比如土地改革,或者军事战术。

格雷戈里却做不到。跟托洛茨基一道工作时,他努力制订对白卫军最好的回击战术,但在得知结果之前,他对是否做出了正确决定从来都没有把握。也许这正是为何托洛茨基世界闻名,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政委的原因。

格雷戈里坐在托洛茨基的私人火车上,桌上铺着一张俄国地图。这种情形以前有过多次。“我们基本上不必担心北方的反革命分子。”托洛茨基说。

格雷戈里表示同意:“根据我们的情报,那里的英国士兵和水兵之中发生了叛乱事件。”

“而且,他们丧失了跟高尔察克会合的希望。他的军队正以最快速度逃回西伯利亚。我们可以把他们赶过乌拉尔山脉,但我认为我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在西面吗?”

“那边很糟。白卫军依靠的是拉脱维亚、立陶宛和爱沙尼亚的反动民族主义者。高尔察克在那儿委任尤登尼奇为总司令,他受到英国海军舰队的支持,将我们的舰队围困在喀琅施塔得。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南方。”

“邓尼金将军那边。”

“他大约有一百五十万人,有法国和意大利军队的支持,英国人也向他提供补给。我们认为他正在计划进攻莫斯科。”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认为击败他的关键在政治上,而不是在军事上。”

托洛茨基来了兴致:“说下去。”

“邓尼金无论去哪儿都会树敌。他的哥萨克士兵肆意抢劫。每当他拿下一个小镇,就会把所有犹太人集合起来,随便射杀。如果煤矿没达到生产目标,他就杀掉十分之一的矿工。还有,不用说,他枪决了部队里所有的逃兵。”

“一样,”托洛茨基说,“我们还杀了包庇逃兵的村民。”

“还有拒绝交出粮食的农民。”格雷戈里不得不狠下心来,接受这种必要的残酷,“但我了解农民,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最关心的是土地。很多人在革命中获得了大片土地,他们会坚守这些土地,无论发生什么。”

“所以呢?”

“高尔察克宣布土地改革应该遵循私有财产的原则。”

“这意味着农民要归还他们从贵族手里拿到的土地。”

“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所以我想把他的公告印出来,贴在每座教堂的外面。不管我们的士兵做过什么,农民们只要看到这个,就宁可要我们,不会要白卫军。”

“就这么干。”托洛茨基说。

“还有一件事。宣布特赦逃兵。七天内,任何返回部队的人都不会受到处罚。”

“这又是一项政治举措。”

“我不认为这样会鼓励开小差,因为只限一周。这样会让人们重新支持我们,尤其当他们发现白卫军要拿回他们的土地时。”

“试试看。”托洛茨基说。

一位助手走了进来,敬了个礼:“有份奇怪的报告,别斯科夫同志,我觉得你想听一听。”

“说吧。”

“在布古鲁斯兰抓到一个俘虏。他当时跟随高尔察克部队,但身上穿的是美国人的制服。”

“白卫军里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士兵。资本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自然要支持反革命。”

“不是这样的,先生。”

“那又是怎么样的?”

“先生,这人说他是你的兄弟。”

清晨,浓雾弥漫,站台又很长,格雷戈里看不到火车的尽头。有可能是哪里弄错了,他想,弄错了名字,或者翻译有误。他试图让自己狠下心来以免失望,但没能成功,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每根神经都能感到刺痛。他差不多有五年没见过自己的亲弟弟了。他常常想,列夫一定是死了。这有可能仍是可怕的真相。

他走得很慢,凝视着茫茫晨雾。如果这真的是列夫,他自然会发生一些变化。过去五年里,格雷戈里失去了一颗门牙,丢了大半个耳朵,可能其他地方也有了他没意识到的改变。列夫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影从白色雾霭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俄国士兵,穿着粗劣的军装和国产鞋,他旁边那个看上去像美国人。那人是列夫吗?他留着短短的美式发型,没蓄胡子。脸庞很圆,一副好吃好喝的美国士兵的样子,漂亮的新军服下面的肩膀肌肉饱满。这是一身军官制服,格雷戈里愈发怀疑起来。难道他弟弟成了美国军官?

俘虏也盯着他看。格雷戈里走上前去,他终于确定这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列夫的确变了样,不光是整体外表上的圆滑光鲜,更是他站在那里的姿态,他脸上的表情,尤其是他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了。列夫没有了那种孩子气的骄傲自大,而代之以一种谨慎的气度。实际上,他现在长大了。

当他们相距咫尺时,格雷戈里想到列夫辜负自己的种种作为,一大堆指责的话涌到了嘴边,但到头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列夫。他们互相亲吻面颊,拍着对方的后背,然后再次拥抱,格雷戈里发现自己在哭。

过了一会儿,他把列夫带上火车,走进他当作办公室的车厢。格雷戈里让助手端来热茶。他们坐在两把褪色的扶手椅里。“你参军了?”格雷戈里不可置信地问。

“美国那边也在征兵。”列夫说。

看来是实情。列夫绝不会自愿入伍。“你还当了军官!”

“你不也是嘛。”列夫说。

格雷戈里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废除红军队伍中的官阶制度。我是军政委。”

“但还是一些人发号施令,另一些端茶倒水,”列夫说话时,助手正好端着杯子进来了,“妈妈要是活着会觉得自豪吧?”

“会自豪得受不了。不过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给我写信?我还以为你死了!”

“啊,该死,我很抱歉,”列夫说,“拿了你的船票让我很不好过,一直想写信告诉你我能支付你的路费。我想多攒上点儿钱然后再写信,就这么一直拖着。”

这种借口毫无说服力,但恰恰是列夫的性格。除非他已经找到一件漂亮外套,否则就不会去参加某个聚会,如果他手头没钱给大家轮番买酒喝,他也不会进酒吧。

格雷戈里又记起了另一桩背叛。“你离开的时候,根本没告诉我卡捷琳娜怀孕了。”

“怀孕了?!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叫她不要告诉我。”

“哦。我想我忘了。”谎言被戳穿了,让列夫显得很尴尬,但他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马上来了个倒打一耙,“你送我上的那条船也不是去纽约的!那船把我们扔到了一个叫加地夫的卸货场。我不得不又干了几个月才攒够了另一张船票钱。”

格雷戈里难过了好一会儿,随后回忆起列夫央求船票的情形。“也许当初我不该帮你从警察那儿逃跑。”他干脆地说。

“我觉得你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列夫不太情愿地说。然后他露出他那温暖的笑容,这让他一次次获得格雷戈里的原谅。“你对我一直这样,”他补充说,“自从妈妈死了以后。”

格雷戈里哽住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定平稳:“不管怎么说,必须惩罚维亚洛夫家族,他们欺骗了我们。”

“我已经复仇了,”列夫说,“在布法罗有个叫约瑟夫・维亚洛夫的。我操了他女儿,让她怀孕了,他只好让我娶了她。”

“我的上帝!你现在是维亚洛夫家族的成员了?”

“他后悔了,所以才会安排我参军打仗。他指望我能死在战场上。”

“见鬼,你现在还是让你的鸡巴牵着走?”

列夫耸了耸肩膀:“我想是吧。”

格雷戈里也有要坦白的事情,这让他有些紧张。再开口时他显得十分谨慎:“卡捷琳娜生了个男孩儿,你的儿子。她给他取名叫弗拉基米尔。”

列夫显得很高兴:“是吗?我有个儿子啊!”

格雷戈里没有足够勇气告诉他弗拉基米尔对列夫一无所知,一直叫格雷戈里“爸爸”。他只是说:“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我知道你会的。”

一种熟悉的愤怒情绪刺伤了格雷戈里——列夫总觉得别人活该承担起他丢下的责任。“列夫,”他说,“我跟卡捷琳娜结婚了。”他等着他做出愤怒的反应。

但列夫仍然那么平静:“我也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格雷戈里吃了一惊:“什么?”

列夫点点头:“你一开始就迷上她了,而她需要找一个踏实可靠的人来抚养孩子。算命的牌上也这样说。”

“我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格雷戈里说。难道这一切都白白过去了?“我心里很受折磨,觉得背叛了你。”

“天啊,怎么会。是我丢下她不管的。祝你们两个好运!”

看到列夫对待这一切的态度是如此轻慢,格雷戈里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你从来没想过我们,是吧?”他恶狠狠地问。

“你了解我,格里什卡。”

列夫当然会惦记他们。“你连想都不想我们。”

“我当然想你们了。用不着那么圣洁。你想要她,一段时间内保持着距离,也许是好几年,但最终你还是操了她。”

事情说白了就是这样。列夫讨人嫌地把别人也拉低到他的水平上。“你说得对,”格雷戈里说,“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安娜。她现在一岁半了。”

“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不要紧,我手头上够。”

“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攒钱,把英军仓库的威士忌卖给哥萨克人,换金卢布。我已经积攒了一笔小财。”列夫把手伸进军服的衬衣下面,解开一个扣子,然后拉出一条装钱的袋子,“这里的钱足够你们四个买票去美国了!”他把钱袋子递给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很吃惊,很是感动。说到底,列夫并没有忘记他的家人。他攒出了票钱。当然,大张旗鼓地递交这笔钱,这合乎列夫的性格。他一直守着自己的诺言。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谢谢你,”格雷戈里说,“我为你能说到做到而骄傲。不过,当然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可以让你获得释放,帮你回到正常的俄国人的生活。”他把钱袋递了回去。

列夫接过来,拿在手里,盯着它。“你是什么意思?”

格雷戈里看出列夫有些委屈,知道自己拒绝礼物伤了他的心。不过格雷戈里脑子里还有个更大的隐忧。列夫和卡捷琳娜重聚会发生什么?她会再次爱上更有魅力的弟弟吗?想到自己有可能失去她,格雷戈里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凉,毕竟他俩共处很长时间了,一直都在一起。“我们现在住在莫斯科,”他说,“在克里姆林宫里有套公寓,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安娜和我。我能轻易为你弄上一套公寓……”

“等一等,”列夫满脸疑惑,“你以为我想回俄国吗?”

“你已经回来了。”格雷戈里说。

“但不会留在这儿!”

“你不可能要回美国。”

“我当然要回!你们也应该跟我一起走。”

“没有这个必要!俄国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沙皇了!”

“我喜欢美国,”列夫说,“你也会喜欢的,你们几个都会喜欢,尤其是卡捷琳娜。”

“但我们正在这里创造历史!我们已经发明了一种全新形式的政府,苏联。这是新的俄国,新的世界。你错过了一切!”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列夫说,“在美国我有自己的车。那儿的食物多到吃不完。还有各种我喜欢喝的酒、喜欢抽的烟卷。我有整整五套衣服呢!”

“有五套衣服有什么用?”格雷戈里失望地说,“这就像有五张床。你只能睡在一张床上!”

“我可不那么认为。”

列夫显然觉得格雷戈里看不清事实,实在令人恼火。格雷戈里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才能让他的弟弟回心转意。“那些东西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香烟、很多衣服和汽车?”

“那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东西。你们布尔什维克最好记住。”

格雷戈里不打算从列夫那里听取什么政治说教。“俄国人想要面包、和平和土地。”

“别的不说,我在美国有个女儿。她叫黛茜,今年三岁。”

格雷戈里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列夫说,“我不关心卡捷琳娜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弗拉基米尔。”

“你觉得我不关心他,所以我也不关心黛茜?可这不一样。我从来都没见过弗拉基米尔。当我离开彼得格勒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斑点。但我爱黛茜,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爱我。”

格雷戈里至少可以理解这一点。他很高兴列夫有足够的心肠体会到与女儿之间的感情。尽管他很困惑为何列夫如此偏爱美国,但在格雷戈里内心,如果列夫不回俄国,他会感到巨大的宽慰。因为列夫肯定想接触弗拉基米尔,然后,还得花上多少时间弗拉基米尔才能明白列夫是他的生身父亲呢?还有,如果卡捷琳娜决定离开格雷戈里,跟列夫走,同时带走弗拉基米尔,那样的话,安娜该怎么办?格雷戈里也会失去她吗?他不无愧疚地想,对他来说,最好是列夫一个人回他的美国去。“我相信你作了个错误的选择,但我不会强迫你。”格雷戈里说。

列夫笑了:“你怕我会带走卡捷琳娜吧?哥,我太了解你了。”

格雷戈里一愣。“是的,”他说,“带她一起回去,然后再抛弃她一回,再留给我收拾一回残局。我也太了解你了。”

“至少你会帮我回美国。”

“不。”看见列夫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格雷戈里不禁感到得意,不过他没有让这种折磨持续太久,“我会帮你回到白卫军那里。他们可以带你回美国。”

“我们怎么做呢?”

“我们开车去前线,再稍稍越过一点儿。然后我把你放在无人区。之后的事就得靠你自己了。”

“我会被人打死的。”

“我们都可能被打死。这是战争。”

“那我还是碰碰运气吧。”

“你会平安无事的,列夫,”格雷戈里说,“向来如此。”

威廉姆斯・比利被人押着走出乌法市立监狱,穿过尘土飞扬的市街前往被英军用作临时驻地的商学院。

军事法庭设在一间教室里。菲茨坐在讲台上,旁边是他的助手穆雷上尉。格温・埃文斯上尉拿着笔记本和铅笔坐在那里。

比利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胡子拉碴,跟镇上的醉鬼和妓女关在一起让他睡不好觉。菲茨像往常一样,穿着熨烫齐整的制服。比利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大麻烦。判决已成定局。证据十分清楚——他用编码文字将军事机密透露给了他姐姐。但他横下一条心,绝不让自己显得害怕。他要好好为自己辩解。

菲茨说:“这是战地高等军事法庭,获准在被告为现役或正在国外,且无法设立更为正式的军事法庭时设立。法庭仅要求三名军官担任法官,如果人数不足,也可以是两名。法庭可以对任何级别的军人的任何罪行加以审讯,有判处死刑的权力。”

比利的唯一机会是影响判决结果。可能的惩罚包括劳役、苦工和处死。毫无疑问,菲茨希望把比利送到行刑队面前,或者至少判他在监狱里蹲上几年。比利的目标是让穆雷和埃文斯脑子里对审判的公正性产生足够的怀疑,让他们提出较短的刑期。

现在他说:“我的律师在哪儿?”

“不可能给你提供法律代理。”菲茨说。

“你确信这一点吗,先生?”

“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中士。”

比利说:“在笔录里写上我被拒绝拥有律师的权利。”他盯着格温・埃文斯,只有他拿着笔记本。见埃文斯一动不动,比利又说:“这么说,这次审判的笔录是一个谎言了?”他把重点放在谎言两个字上,心里清楚这样会冒犯菲茨。从不说谎是英国绅士礼法的一部分。

菲茨朝负责记录的埃文斯点了点头。

一开场就赢了一局,比利想,心里有些高兴。

菲茨说:“威廉・威廉姆斯,你被指控违反了陆军法案第一章。指控你在服现役期间故意实施有计划的危及陛下武装力量的行为。法庭将判处死刑或相对较轻的处罚。”

对死刑的反复强调让比利浑身发冷,但他仍然保持一脸坚定的表情。

“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比利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话时声音清晰,鼓起勇气,尽量让语调充满轻蔑和不屑。“我的申辩是你们竟会如此大胆,”他说,“你竟敢假装这是一次客观审判?怎么敢装作我们来俄国是执行合法的军事行动?你们怎么敢指控一个三年来与你们并肩作战的人犯了叛国罪?这就是我的申辩。”

格温・埃文斯说:“不要无理取闹,比利。这样你只会自讨苦吃。”

埃文斯假装仁慈,但比利不吃他这一套。他说:“我建议你马上离开,不要跟这个私设法庭有任何瓜葛。等到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你尽管相信我,这件事会登上《每日镜报》的头版——你就会明白丢脸的人是你,不是我。”他看着穆雷,“无论谁跟这场闹剧扯上干系,到头来都会落得名誉扫地。”

埃文斯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他没想到这有可能被公布出去。

“够了!”菲茨大声呵斥道。

好,比利想,我已经击中他要害。

菲茨接着说:“我们有证据,穆雷上尉,请开始吧。”

穆雷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纸。比利认出了他自己的笔迹。不错,正像他预料的那样,那是一封他写给艾瑟尔的信。

穆雷把信拿给他,问道:“这封信是你写的吗?”

比利说:“你是怎么注意到它的,穆雷上尉?”

菲茨咆哮道:“回答问题!”

比利说:“你是在伊顿公学上的学,对吧,上尉?正人君子绝不会读别人的信件,我们一直是这样被人教导的。不过据我所知,只有官方检查员有检查士兵信件的权利。所以,我认为是检查员让你注意到它的。”他停顿了一下。正如所料,穆雷不打算回答。他接着说:“那么说,这封信是非法获得的,对吗?”

穆雷重复道:“是你写的这封信吗?”

“如果是非法获得的,那么就不能在审判中使用。我认为律师会这样说。但现在没有律师在场。所以这是一个私设法庭。”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

“除非你解释了怎么得到这封信的,否则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菲茨说:“你要知道,你会因为藐视法庭受到惩罚。”

我已经面临死刑了,比利想,菲茨这家伙真愚蠢,竟然认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不过他还是说:“我指出法庭的不当行为,指出起诉的非法性,从而为自己辩护,这你也要禁止吗……先生?”

穆雷妥协了:“信封上写了发信人的地址和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的名字。如果被告说他没写这封信,那他现在就要做出这样的申明。”

比利什么也没说。

“这封信是一条编码消息,”穆雷接着说,“它可以通过读取第三个单词进行解码,外加歌曲和电影名的首字母。”穆雷把信交给埃文斯,“解码完成后,它的内容就是这样。”

比利的信描述了高尔察克政权的无能,说他们尽管拥有大量黄金却仍无法支付西伯利亚大铁路人员的工资,所以不断遇到供应和运输问题。信中还详细介绍了英国军队试图提供的帮助。英国公民支付军队的开销,他们的子弟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这样的信息都是对英国公众保密的。

穆雷问比利:“你否认发送了这一消息吗?”

“我不能对非法获取的证据发表意见。”

“收件人是e.威廉姆斯,实际上是艾瑟尔・莱克维兹太太,她是‘不要插手俄国’运动的领导人,对吧?”

“我不能对非法获取的证据发表意见。”

“你以前给她写过编码的信件吗?”

比利一言不发。

“她利用你提供的信息写出了那些充满敌意的新闻报道,败坏了英国军队的声誉,同时危及我们在这里的行动。”

“当然不是这样,”比利说,“军队的声誉是被那些不经议会同意便派我们执行这一非法秘密任务的人败坏的。‘不要插手俄国’运动只是必要的第一步,让我们回归原有的英国捍卫者的身份,而不是去当右翼将军和政客们的私人军队,执行他们的小阴谋。”

菲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比利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得意。“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菲茨说,“法庭现在要考虑最后的裁决。”穆雷低声说了一句,菲茨接着说,“哦,是的。被告有什么话要说吗?”

比利站了起来:“我要传唤我的第一位证人,伯爵菲茨赫伯特上校。”

“这太可笑了。”菲茨说。

“让笔录记下这一点,法庭拒绝允许我询问证人,尽管他出席了审判。”

“往下说。”

“如果没有剥夺我传唤证人的权利,我就会问上校他跟我的家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是否因为我父亲担当了矿工领导的角色而对我个人怀恨在心?他跟我姐姐的关系如何?他是否雇用她当自己的管家,然后又神秘地解雇了她?”比利真想多说几句艾瑟尔的事,但这会玷污她的名声,而且这几句暗示已经足够了,“我还会询问他在这场反布尔什维克政府的非法战争中存在什么个人利益。他的妻子是俄国公主吗?他的儿子是这里的财产继承人吗?上校是否在捍卫自己的个人经济利益?所有这些问题是否就是他召集这次虚假法庭的真正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完全没有资格担任法官?”

菲茨板着面孔狠狠地盯着他,但穆雷和埃文斯两人都显得很吃惊。他们对这些私人情况一无所知。

比利说:“我还要指出一点。德国皇帝被控犯有战争罪。有人认为他是在将军们的唆使下发动了战争,违反了德国人民通过国会代表明确表示的意愿。相比之下,有人强调,英国只有在经过下议院讨论同意后才对德宣战。”

菲茨装出一副无趣的样子,但穆雷和埃文斯用心听着。

比利接着说:“现在想一想俄国这里的战争。一切从未在英国议会讨论过。有人以保证行动安全为借口,对英国民众保密,军队一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就搬出这一套说辞。我们在打仗,但这场战争从未公开宣布。英国首相和他的同僚处在与德皇和他的将军们完全相同的处境下。是他们在干非法的事情,不是我。”说完,比利坐了下来。

两名上尉与菲茨凑到了一块儿。比利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分了。他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得尖刻有力,但这样也许会得罪两个上尉,无法赢得他们的支持。

但几位法官好像意见并不一致。菲茨在强调着什么,但埃文斯摇头表示否定。穆雷显得有些尴尬。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比利心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无论是在索姆河面对机枪的扫射,还是在矿井下经历爆炸,都没有比性命被几个心怀恶意的军官攥在手里,更让他害怕的了。

最后他们似乎达成了一致。菲茨看着比利说:“起立。”比利站了起来。

“威廉・威廉姆斯中士,本法庭认定你有罪。”菲茨盯着比利,好像希望在他脸上看到被击败的屈辱。但比利早已料到有罪的判决。他担心的是判决结果。

菲茨说:“你被判处十年劳役拘禁。”

比利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表情。判决不是死刑,但刑期竟是十年!出狱的时候他就三十岁了。那将是1929年,米尔德里德该三十五岁了。他们的半辈子已经过去。他那目空一切的伪装轰然倒塌,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

一种巨大的满足浮上了菲茨的脸。“解散。”他说。

比利被押了下去,开始了他的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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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1919年5月至6月
五月的第一天,冯・沃尔特・乌尔里希给茉黛写了一封信,从凡尔赛镇寄了出去。

他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自从斯德哥尔摩见面后,他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德国和英国之间仍然没有通邮,因此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有机会给她写信。

沃尔特和他的父亲是前一天动身到法国的,以德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随一百八十位政治家、外交官和外交部官员前来参加和平会议。穿过满目疮痍的法国东北部时,法国铁路让他们的特别列车降低速度,慢得如同步行。“好像只有我们往这儿扔过炸弹似的。”奥托气愤地说。他们乘坐小巴士从巴黎出发去小镇凡尔赛,被丢在水库大饭店。行李都卸在院子里,被告知需要他们随身携带。沃尔特想,法国人肯定不是那种胸怀坦荡的胜利者。

“他们的问题就是没打赢,”奥托说,“实际上他们也不算输,英国人和美国人搭救了他们——但这不值得夸耀。我们打败了他们,大家心知肚明,这伤害了他们膨胀的自尊。”

这家酒店阴森冷清,但外面的木兰花和苹果树盛开着。德国人获准在大城堡周围散步,也可以去商店转悠。酒店外总是聚集着一小群人。平民并不像官员那样恶毒。他们有时发出嘘声,但大多时候只是好奇地看着敌人。

沃尔特第一天就给茉黛写了信。他没提结婚的事,因为他还不清楚是否安全,再说他一贯的保密作风也很难打破。他让她知道他身在何处,对酒店及周围描述了一番,让她给自己写封回信。他步行去镇上买了邮票,把信寄了出去。

他焦急地盼望着回信。如果她还活着,仍然爱他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会的。但自从她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房间急切拥抱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很多男人从战场返回家园,却发现漫长的分离已经让女友或妻子爱上了别人。

几天后,各代表团的领导被召集到公园对面的特里亚农宫酒店,正式移交由战胜国起草的和平条约的打印副本。文件是用法语写的。回到水库大饭店,副本分发给翻译小组。沃尔特就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他把他收到的文件分成几部分发给大家,然后坐下读了起来。

里面的内容甚至比他预想的还糟。

法国军队将占据莱茵兰的边境地区十五年。德国萨尔区将成为国际联盟保护区,由法国控制当地的煤矿。阿尔萨斯和洛林归还给法国,且不经过全民公决——法国政府害怕当地人民会投票留在德国。新的波兰变得非常大,囊括了三百万德国人口和西里西亚煤田。德国将失去所有的殖民地——协约国像窃贼分赃一样瓜分了它们。德国不得不同意支付数额不详的赔偿,换句话说,要德国给他们签一张空白支票。

沃尔特不明白他们希望德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难道他们心里想象着一个巨大的奴隶营,每个人都靠配给的口粮存活,辛苦劳作,再让统治者们拿走产出的物资?如果沃尔特成了一个这样的奴隶,他怎么可能考虑与茉黛建立家庭、生儿育女?

但最糟糕的还是战争罪责条款。

条约第231条说:“协约国和联合政府认定,德国接受因其与其盟友发动的侵略战争,对协约国和联合政府及其国民造成的所有损失和破坏承担责任。”

“这是个谎言,”沃尔特气愤地说,“一个愚蠢、无知、恶毒和可恨的谎言。”他知道德国不是无辜的,他也因此一次次跟父亲争辩过。但他也经历了1914年夏天的外交危机,清楚了解迈向战争之路的每一小步,不是单个国家的错误。两边的领导人一直都在极力捍卫自己的国家,没有人想让整个世界陷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阿斯奎斯没想这样,庞加莱、德皇没想这样,沙皇或奥地利皇帝也没想这样。就连那个萨拉热窝的刺客加夫利洛・普林西普知道自己的行为引发了这样的后果之后也大吃一惊,但甚至是他也不该为“所有的损失和破坏”负责。

午夜刚过,沃尔特碰到了他的父亲,当时他俩都刚歇下来,需要喝杯咖啡保持清醒,好继续工作。“真是岂有此理!”奥托咆哮道,“我们同意根据威尔逊的十四点达成停战,但这个条约跟十四点毫无关系!”

终于有一次,沃尔特跟父亲的见解一致了。

到了早晨,翻译文稿打印完毕,副本已派专人送往柏林——德国人典型的高效率,让沃尔特在国家遭受诋毁之时更加清晰地看到它的可贵之处。他疲乏过度,实在睡不着,便决定到外面散散步,放松一下再上床休息。

他离开酒店走进公园。杜鹃花正在发芽。这是法国一个晴朗的早晨,对德国来说却严酷无比。这些建议会对德国苦苦挣扎的社会民主政府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人们是否会陷入绝望,继而转向布尔什维克主义?

他在大大的花园里形单影只,此外还有个穿轻便春季外套的年轻女人,坐在一棵栗子树下的长凳上。他沉思着经过那里,礼貌地碰了碰软毡帽的帽檐。

“沃尔特。”她说。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但不可能是她。

他转过身,凝视着那个女人。

她站起来。“哦,沃尔特,”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是茉黛!

他整个脉管里的血液都在欢唱。他紧走两步上前,她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紧紧抱住她,让自己的脸伏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吸入她的芬芳,岁月流逝,但那气息依然熟悉。他吻了她的额头、她的脸颊,接着是她的嘴唇。他说着,同时亲吻着,但无论是话语还是亲吻,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内心的一切。

最后还是她说话了:“你还爱我吗?”

“比以前更爱。”他回答,接着又去吻她。

茉黛两手抚摸着沃尔特裸露的胸部,做爱后他们双双躺在床上。“你太瘦了。”她说。他的肚子凹下去,臀部的骨头凸出来。她想用黄油牛角面包和鹅肝让他胖起来。

他们待在离巴黎几英里外的一家小旅馆的卧室里。窗户敞开着,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报春花般淡黄色的窗帘。茉黛好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个地方,菲茨常与一位有夫之妇——卡奈斯伯爵夫人在此幽会。这个坐落在小村子里、仅比一幢乡间大宅稍大些的旅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男人们在这儿预订午餐,租下一间房用作午后休息。或许伦敦郊外也有这种地方,但不知何故,这种安排非常有法国风格。

他们自称伍尔德里奇先生和太太,茉黛戴上了那只隐藏了将近五年的结婚戒指。精明的老板娘无疑会暗自揣测他们只是假装结婚了而已。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她不怀疑沃尔特是德国人就行,否则就会有麻烦。

茉黛无法让自己的手放开沃尔特。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身边,让茉黛心怀感激。她用指尖抚摸他小腿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这伤疤是在蒂耶里堡落下的。”他说。

“格斯・杜瓦参加了那场战斗。我希望不是他开枪打中了你。”

“我很幸运,伤口愈合得很好。不少人患上坏疽死掉了。”

这是他们团聚后的第三周。在这段时间里,沃尔特整天连轴转,忙于德国对条约草案的反应,每天只能出来半个小时左右,跟她去公园散散步,或是坐上菲茨那辆蓝色的凯迪拉克,让司机带他们四处兜风。

茉黛跟沃尔特一样,对列给德国人的苛刻条款感到震惊。巴黎会议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公正与和平的新世界,不是让胜利者去报复失败者。新的德国应该是一个民主和繁荣的国家。她想与沃尔特生孩子,他们的孩子应该是德国人。她时常想起《路得记》里的段落:“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她迟早会对沃尔特说这句话。

不过,她欣慰地发现并非只她一个人对条约提案感到不满。协约国一方的其他人认为和平比复仇更为重要。美国代表团的十二名委员以辞职表示抗议。在英国的一次补选中,持非报复性和平态度的候选人赢得胜利。坎特伯雷大主教公开表示他“非常不安”,并声称要为那些不被反德报纸所代表的沉默群体说话。

昨天德国提交了自己的反对建议——基于威尔逊的十四点提出近一百页激烈的争辩词。这天上午的法国报纸一片哗然,纷纷愤而讨伐,他们称这份文件是一座厚颜无耻的纪念碑,一则令人作呕的笑话。“他们指责我们傲慢自大——瞧瞧,法国人!”沃尔特说,“那句有关锅子的谚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煮锅笑话水壶黑。”茉黛说。

他翻身到她那一边,把玩着她的体毛。那撮毛发暗黑而卷曲,十分浓密。她提出把那儿修剪一下,但他说就喜欢那个样子。“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吧?”他说,“在酒店见个面,午后待在床上,像一对偷偷摸摸的情人,虽然浪漫,但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我们得告诉全世界,我和你是一对夫妻。”

茉黛很赞同。她也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可以和他每晚睡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她没有明说——她是那么喜欢跟他做爱,这让她有点羞于启齿。“我们可以建立家庭,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

“我不想那样,”他说,“那会让人觉得羞耻。”

她也有同感。她想把自己的幸福大声宣告出去,而不是把它偷偷藏起来。她为沃尔特感到骄傲,他那么英俊,勇敢,聪明过人。“我们可以再办一场婚礼,”她说,“先订婚,发布公告,再举行仪式,永远也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已经结婚快五年了。两次嫁给同一个人也不违法。”

他若有所思:“我父亲和你哥哥会反对。他们阻止不了我们,但会把一切都搞得很不愉快,毁了这件事的乐趣。”

“你说得对,”她无奈地说,“按菲茨的话,有些德国人的确让人觉得不错,但说到底,你是不会把妹妹嫁给这种人的。”

“所以我们必须把既成事实推给他们。”

“我们先告诉他们,然后在报纸上宣布这一消息,”她说,“我们要说这是新的世界秩序的象征。在和平条约签订的时候宣布这桩英德跨国婚姻。”

他有些疑虑:“具体该怎么做呢?”

“我去跟《尚流》杂志的编辑谈谈。他们很喜欢我,我给他们提供过大量材料。”

沃尔特笑着说:“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

“你在说什么?”

他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过皮夹,从里面取出那张杂志剪报。“我仅有的一张你的照片。”他说。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年深日久,纸片已经变软,褪成了黄褐色。她仔细端详着照片。“这是战争之前拍的。”

“那之后它就一直陪着我。它也跟我一样熬了过来。”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让褪色的照片变得更加模糊。

“别哭。”他抱住了她。

她把脸紧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哭泣着。有的女人动不动就哭,她从来就不是那样。但现在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为失去的岁月而哭,为数百万战死的男孩而哭,为这一切毫无意义又愚蠢的浪费而哭。她把自己克制了五年的泪水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等她哭完,脸上的泪水也干了,便如饥似渴地去吻他,他们又做爱了。

6月16日,菲茨那辆蓝色凯迪拉克在酒店接上沃尔特,载着他前往巴黎。茉黛认为《尚流》杂志会要他们两人拍张合照。沃尔特穿着一件战前在伦敦定做的斜纹软呢套装。这衣服有些肥大,但现在所有德国人穿的衣服都显得肥大。

沃尔特在水库大饭店设了一个小型情报局,用来监视法国、英国、美国和意大利的报纸,搜集德国代表团获得的小道消息。他知道协约国内部就德国的反对建议发生了激烈争吵。劳埃德・乔治是位能够灵活应对失误的政治家,他表示愿意重新考虑条约草案。但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说他已经十分慷慨,对任何修订建议都表示愤慨。出人意料的是,伍德罗・威尔逊也很顽固。他认为该草案是个公正的解决办法,一旦他打定了主意,便再也听不进任何批评。

协约国也在商议包括德国的几个同盟国家的和平条约,它们是奥地利、匈牙利、保加利亚和奥斯曼帝国。他们创造了几个崭新的国家——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将中东瓜分为英国和法国的地区。他们争论是否与列宁讲和。每个国家的民众都已厌倦战争,但也有少数权贵仍热衷于同布尔什维克斗争。英国的《每日邮报》发现国际犹太金融家支持莫斯科政权的阴谋——这是该报提出的一个较为难以置信的幻想。

在德国条约问题上,威尔逊和克列孟梭否决了劳埃德・乔治的建议,这天早些时候,住在水库大饭店的德国小组收到了一份毫无耐心的通告,限他们三天之内接受条款。

沃尔特坐在菲茨汽车的后座上,悲观地思考着自己国家的未来,它会变成另一块非洲殖民地,他想,当地居民拼死拼活,只为满足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抚养自己的孩子。

茉黛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等着他,她打扮得十分漂亮,穿着一件薄纱夏装,她说是保罗・波烈的作品,那是她最喜欢的服装设计师。

摄影师有一面绘画背景墙,画的是开满鲜花的花园,茉黛觉得十分低俗,所以他们站在了餐厅的窗帘前,幸好窗帘十分朴素。起初他们并肩站着,就像陌生人那样谁也不碰谁。摄影师建议沃尔特跪在茉黛面前,但这太感情化了。最后终于找到两人都感到满意的姿势,他们双手相握,不是对着照相机,而是互相看着对方。

摄影师承诺明天就能把照片洗好。

他们随后去小旅馆吃午饭。“协约国不能强迫德国签字,”茉黛说,“那样就算不得谈判了。”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要是你们拒绝了,那会怎么样呢?”

“他们没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代表团部分成员今晚返回柏林跟政府磋商。”他叹了口气,“我恐怕必须要走了。”

“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宣布结婚的事。我明天拿到照片以后就回伦敦。”

“好吧,”他说,“我一回柏林就尽快告诉母亲。她会欣然接受。然后我再告诉父亲。他的反应会刚好相反吧。”

“我会告诉赫姆姑妈和碧,然后给在俄国的菲茨写信。”

“所以,暂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快吃完,然后我们就上床去。”

格斯和罗莎在杜伊勒里公园见面。巴黎已开始恢复正常,格斯高兴地想。阳光明媚,树木生出片片绿叶,男人们在扣眼里插着康乃馨,坐在那儿抽雪茄,一边看着世界上穿着最漂亮的女性们从眼前走过。在公园的一侧,里沃利路上充斥着轿车、卡车和马拉大车。在另一侧,一艘艘货运驳船在塞纳河上穿梭往来。也许,这个世界终归会恢复从前的样子。

罗莎穿着一件薄薄的红色棉布制服,戴着一顶宽檐帽,显得魅力十足。见到她那一刻,格斯想,如果我会画画,就画她现在这种样子。

他穿着一件蓝色夹克,头戴一顶时髦的硬草帽。她见到他时不禁嫣然一笑。

“怎么啦?”他问道。

“没怎么。你看上去很棒。”

“都是这顶帽子闹的,对吧?”

她强忍着没有再咯咯笑:“你真可爱。”

“显得很蠢。我也没办法。一戴帽子就这样,因为我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把球头锤。”

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是巴黎最有魅力的男人。”

她真的这样想。格斯惊喜地想:我真有这么幸运?

他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走吧。”他们朝着卢浮宫的方向开始散步。

她说:“你读了《尚流》杂志没有?”

“是伦敦的杂志吗?没有,怎么了?”

“看来你的亲密朋友茉黛小姐嫁给了一个德国人。”

“哦!”他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说你知道这事儿?”

“我猜到的。我1916年在柏林见过沃尔特,他请求我带了一封信给茉黛。我想这意味他们要么订了婚,要么已经结婚。”

“你真是深藏不露!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

“这是个危险的秘密。”

“现在仍然危险。《尚流》杂志善待他们,但其他报纸可就不一定站在他们这边了。”

“茉黛以前也受到过报纸的攻击。她很坚强。”

罗莎有些尴尬:“我想那天晚上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吧,我见你俩私下嘀咕着什么。”

“没错。她问我是否有关于沃尔特的任何消息。”

“我真愚蠢,竟怀疑你跟她调情。”

“我原谅你了,但下次你无理评判我的时候,就想一想这件事。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随便你问,格斯。”

“实际上是三个问题。”

“听上去不太吉利啊。像民间传说似的。如果答错的话我会被放逐吗?”

“你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吗?”

“你觉得这碍事吗?”

“我在扪心自问,政见分歧会不会把我们分开。”

“无政府主义相信没有任何人拥有统治权。所有的政治哲学,从国王的君权神授到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都在试图证明权力的正当性。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所有这些理论都是失败的,因此没有任何形式的权力是合法的。”

“理论上说,实在令人无法辩驳。但这不可能付诸实施。”

“你领会得很快。实际上,所有的无政府主义者都是反对主流的,但他们对社会如何运转这一问题的看法差别很大。”

“你的看法呢?”

“我不像过去看得那么清楚了。报道白宫让我的政见稍有倾斜。但我仍然认为,权力需要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我觉得我们不会为这种事情发生争吵。”

“好的。下一个问题?”

“跟我说说你的眼睛。”

“我天生如此。我应该做手术让它睁开。我的眼睑后面不过是一团无用的组织,不过我可以戴个玻璃眼球。但那样的话,它又得一直睁着。我认为还是闭着好。你觉得这很碍事吗?”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我可以吻它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

他弯下腰来,吻了吻她紧闭的眼睑。他的嘴唇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就像在亲吻她的脸颊。“谢谢你。”他说。

她平静地说:“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他点点头,猜测这可能是某种禁忌。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的一切,我要确信你知道这一点。”

“哦。”她沉默了一分钟,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但随后她笑了一下,恢复了她喜欢的那种干脆的语气,“嗯,如果你还想吻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告诉我好了。”

他不知道如何对这种含混却又令人激动的提议作出回应,便暂且放在一边,留着以后再仔细琢磨。“我还有一个问题。”

“来吧。”

“四个月前,我对你说我爱你。”

“我还没忘。”

“但你没有说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

“也许吧,但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你爱我吗?”

“唉,格斯,你还不明白吗?”她脸色变了,有些痛苦,“我实在配不上你。你是布法罗最抢手的单身汉,而我是个独眼的无政府主义者。你应该去爱一个优雅美丽的富家女。我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母亲是女佣。我不是你该爱的那种人。”

“你爱我吗?”他用平静而执拗的语气问。

她哭了起来:“当然,你这个笨蛋,我全身心爱着你。”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说。

赫姆姑妈放下手里的《尚流》杂志。“你竟然偷偷结了婚,这实在太糟糕了。”她对茉黛说,随后又同谋般笑了,“但这实在是太浪漫了!”

她们坐在菲茨在梅费尔家中的客厅里。战争结束后,碧用时新的装饰派艺术风格重新装修了房子,厅里摆着实用的椅子和阿斯普雷品牌店那种华而不实的现代派银制摆设。菲茨那个无赖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和他的妻子,以及茉黛和赫姆待在一起。伦敦社交季如火如荼,等碧准备停当,他们就要出门去看歌剧。她在跟三岁半的宝宝,以及十八个月大的安德鲁道晚安。

茉黛拿起杂志,又看了看那篇文章。上面的照片并不讨人喜欢。她原以为会看到两个相爱的人,但不幸的是那张照片看上去像是从电影中截取的场景。沃尔特像个掠食者,握着她的手,好色之徒般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则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正要落入他的诡计之中。

还好文章如她所愿。作者提醒读者茉黛女勋爵在战前曾是一位“时尚的妇女参政论者”,她开创《军人之妻》报,为留在家里的妇女争取权益,她还因为替杰妮・麦卡利抗争而进过监狱。文章说,她和沃尔特曾打算用正常的方式宣布订婚,战争爆发让这件事耽搁下来。他们匆忙而秘密的结合被描绘成在反常境况下孤注一掷采取的正确行动。

茉黛坚持让报纸准确无误地援引自己的话,杂志信守了这一承诺。“我知道有些英国人痛恨德国人,”她说,“但我也知道,沃尔特和其他许多德国人一样,尽了一切力量来阻止战争。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必须跟以前的敌对者建立和平与友谊,我真心希望人们将我们的结合作为新世界的象征。”

经历过多年的政治运动,茉黛深知有时候一份出版物就会让你赢得支持,只要你能献上一个独家的精彩故事就行。

沃尔特按计划返回柏林。德国人开车前往火车站,一路上受尽人们的讥笑嘲弄。一位女秘书被人群里投来的石块击中。法国方面的评论说:“记住他们对比利时人做了什么。”女秘书仍留在医院里。与此同时,德国人民群情激奋,反对签署条约。

宾坐在茉黛旁边的沙发上。这一次他没像往常那样调情。“真希望你哥哥在这儿给你些建议。”他朝杂志那边点了点头。

茉黛给菲茨写了信,委婉地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他,信封里还装了一张《尚流》杂志的剪报,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已被伦敦社交界所接受。她不知这封信多久才能辗转交到菲茨手里,她也没指望几个月内会收到回复,到了那会儿,菲茨就是想反对也晚了。他只能强作欢颜,对她表示祝贺。

现在,竟然有人暗示她需要由男人告诉她该做什么,茉黛眉毛一竖。“菲茨又能说什么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一个德国人的妻子生活会很艰难。”

“我不需要一个男人告诉我这些。”

“菲茨不在,我觉得自己有一定的责任。”

“请别这样。”茉黛强忍着不去发作。除了到世界各地的夜总会赌博狂饮,他还能给别人提什么建议?

他压低声音。“我不想把话说出来,不过……”他瞥了赫姆姑妈一眼,后者知趣地站起身,去为自己再续上一杯咖啡,“如果你愿意说这场婚姻一直不圆满,就有可能被废止。”

茉黛回想起报春花般淡黄色的窗帘,按捺着开心的笑容:“但我不能……”

“请别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的选择。”

茉黛心里的火越来越大,但她强忍下去。“我知道这是好意,宾……”

“也有离婚的可能。总会有办法的,你知道,男人能给妻子提供各种理由。”

茉黛再也无法克制她的愤怒。“请马上停止这个话题,”她抬高声音说,“我丝毫不打算废止或者离婚。我爱沃尔特。”

宾紧绷着脸:“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认为菲茨作为一家之长会跟你说的话,如果他在这儿的话。”他站了起来,对妻子说,“我们还是走吧,好吗?我们没必要都迟到。”

几分钟后,碧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丝绸外衣出现了。“我准备好了。”她好像一直在等着别人,而不是别人在等她。她的目光落在茉黛的左手上,注意到了那枚结婚戒指,但她没发表任何看法。茉黛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反应十分谨慎,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希望你幸福,”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也希望菲茨能接受你没有得到他许可的事实。”

几个人走了出去,上了汽车。这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是蓝色的那辆滞留在法国之后菲茨买的。什么东西都由菲茨提供,茉黛想道:三个女人住的房子,她们身上贵得惊人的礼服外套,汽车,还有剧院的包厢。她在巴黎丽兹饭店的账单直接寄给菲茨在伦敦的律师阿尔伯特・索尔曼,他会不加询问地予以偿付。菲茨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知道,沃尔特永远无法让她过这种日子。也许宾说得对,没有了这些早已习惯的奢侈会让她难受。但她要跟她爱的人在一起。

因为碧的拖沓,她们在开幕前最后一分钟才到达考文特花园。观众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三个女人匆匆登上铺了红地毯的楼梯,冲向她们的包厢。茉黛猛然记起看《唐璜》的时候自己跟沃尔特在这间包厢干的事情。她一下子害羞起来。当时她是中了什么邪,竟敢冒那种风险?

宾・韦斯特安普敦跟他妻子早来一步,起身为碧扶着椅子。观众席上一片寂静,演出即将开始。人们看歌剧时总要看看这里都来了什么人,把这当成乐事一件,当公主落座时,不少人回过头来。赫姆姑妈坐在第二排,但宾扶着前排的一个位子让茉黛坐。前排座位上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这里的人大多看见了《尚流》上的照片,读了那篇文章。其中很多人认识茉黛,这是伦敦的交际场,有贵族和政客、法官和主教,也有成功的艺术家和富有的商人,外加这些人的妻子。茉黛站了一会儿,让大家好好看看她,看她多么高兴,多么自豪。

但这是一个错误。

观众的声音出现了变化。低语声变得更响。尽管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声音本身就带着谴责,就像一只苍蝇遇到关着的玻璃窗而改变了嗡嗡声一样。茉黛吃了一惊。接着,她听到了另一种噪声,听上去像是可怕的嘘声。她带着困惑和惊慌坐了下来。

但这并不管用。现在,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咝咝声在正厅蔓延开来,几秒钟后楼厅这里也嘘声四起。“各位!”宾无力地抗议着。

茉黛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仇恨,就连在妇女参政示威的高潮中也没遇到过。她感到肚子像抽筋一样疼痛。她希望音乐马上开始,但那位乐队指挥也在盯着她,把他的指挥棒放在一边。

她想要自豪地回视他们,但泪水涌上了双眼,模糊了她的视线。这场噩梦不会凭空结束。她不得不做点儿什么。

她站了起来,嘘声更响了。

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几乎像瞎了似的转过身去。她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跌跌撞撞朝包厢后面的门口走去。赫姆姑妈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哎呀,天啊,我的天啊。”

宾跳起来把门打开。茉黛走了出去,赫姆姑妈紧随其后。宾也跟着出来。在她身后,茉黛听见嘘声逐渐消失在一阵笑声之中,然后,让她恐怖的是,观众们开始鼓起掌来,庆贺他们赶走了她。这讥嘲的掌声伴着她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剧院。

从公园大门到凡尔赛宫的那段路近两公里长。今天,道路的两侧站满了数百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法国骑兵。夏日的阳光照在他们的钢盔上熠熠生辉。他们举着挂有红白双色三角旗的长枪,小旗在暖风中猎猎舞动。

约翰尼・雷马克想办法让茉黛获邀参加和平条约的签署,不理会她在歌剧院受到的羞辱,但她不得不坐在敞开的货车后座,跟英国代表团的那些女秘书挤在一起,就像被送到市场的羊群。

一开始,德国人似乎要拒绝签署条约。战争英雄、陆军元帅冯・兴登堡表示他宁愿接受光荣的失败,也不要不光彩的和平。整个德国内阁已经辞职,他们不同意签署条约。他们在巴黎的代表团团长也是如此。最后,国民议会通过投票决定,除了那条臭名昭著的战争罪责条款以外,什么都签署。协约国立刻表示即使这样也是不可接受的。

“如果德国人拒绝,协约国会怎么办呢?”茉黛在他们的小酒店对沃尔特说,他们已经偷偷住在一起了。

“他们说他们会入侵德国。”

茉黛摇摇头:“我们的战士不会打仗的。”

“我们的战士也不会。”

“所以就是僵持。”

“只是英国海军还没有解除封锁,德国还是无法得到货物供应。协约国只需耐心等待,等德国各个城市都爆发粮食骚乱,他们就可以毫无阻拦地长驱直入了。”

“所以,你们只能签署。”

“要么签署,要么挨饿。”沃尔特悲哀地说。

今天是6月28日,五年前的这一天,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

货车把秘书们带进院子,她们都尽量文雅得体地下了车。茉黛走进宫殿,登上大楼梯,两侧是穿着更为繁复的法国士兵,这会儿,共和国禁卫军戴的是银制头盔,上面有一撮马鬃羽毛。

最后她走进了镜厅。这是世界上最为宏伟壮观的大厅之一。有三个网球场并排连起来那么大。房间一侧是十七扇俯视花园的长窗,对面墙上,十七道镶嵌镜子的拱门反射着一扇扇窗户。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个房间里,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之际,得胜的德国人加冕了他们的第一个皇帝,强迫法国签订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条约。现在,德国人即将在同一个拱形天花板下受到羞辱。毫无疑问,他们中的一些人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报仇雪耻。你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耻辱迟早要回到自己身上,茉黛想,今天来这儿参加仪式的人,脑子里会出现这种念头吗?大概不会。

她在一排红丝绒长椅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几十位记者和摄影师到场,一个电影摄制组带着巨大的电影摄影机来记录整个事件。大人物们三三两两走进屋子,在长桌前坐下,克列孟梭放松轻慢,威尔逊郑重其事,劳埃德・乔治则像一只年老的矮脚鸡。格斯・杜瓦也在其中,对着威尔逊的耳朵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到记者那边,跟一个年轻漂亮的独眼记者说话。茉黛想起以前见过她,看得出格斯爱上了她。

三点钟的时候,有人让大家肃静,大家充满敬意地沉默下来。克列孟梭说了句什么,门开了,两位德国签署人走了进来。茉黛从沃尔特那儿得知,柏林方面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写进条约,最后他们派出的是外交大臣和邮政大臣。两人面色苍白,一脸愧色。

克列孟梭作了简短的发言,然后招手让德国人走上前来。两人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桌子上的一张纸上签了字。不一会儿,在某种秘密暗号的指令下,外面炮声大作,向世界宣告和平条约已经签署。

其他代表上前签名,不只是那些大国,而是所有的条约缔约国。这就花了很长时间,下面的观众开始交谈起来。德国人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一切结束后被人护送出去。

茉黛感到由衷的厌恶。她想,我们鼓吹和平的说教,但却一直在预谋报复。她起身离开王宫。外面,威尔逊和劳埃德・乔治被一群欢天喜地的观众死死围住。她绕过人群,沿路向镇子里的德国人旅店走去。

她希望沃尔特不会太沮丧。对他来说,这是个可怕的日子。

她见他正在收拾行李。“我们今晚回家,”他说,“代表团都要回去。”

“这么快!”她没怎么想过条约签署以后会发生什么。面对这件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她无法想象之后的事。

相比之下,沃尔特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有了自己的计划。“跟我走。”他很简单地说。

“我无法获得去德国的许可。”

“你还需要谁的许可呢?我有你以茉黛・冯・乌尔里希夫人的名字办下的德国护照。”

她感到大惑不解。“你是怎么得到的?”她说,虽然这不是她脑子里想到的最重要的问题。

“这不困难。你是一个德国公民的妻子,有权拥有护照。我的特殊影响不过是缩短了流程,只花几个小时就办完了。”

她盯着他。这一切如此突然。

“你走吗?”他说。

她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可怕的恐惧。他认为她会在最后一分钟退缩。他这种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让她想哭。她为自己被如此热情深爱着而感到幸运。“是的,”她说,“是的,我走。我当然要跟你走。”

他还不大相信:“你确定要这样吗?”

她点点头:“你还记得《圣经》里路得的故事吗?”

“当然。可是……”

茉黛在最近几周又读过好几遍,她开始引述那段让自己感动的话:“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她使劲咽了一下,接着说,“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

他笑了,但眼里闪着泪光。“谢谢你。”他说。

“我爱你,”她说,“什么时候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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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1919年8月至10月
格斯和罗莎跟总统同一时间回到华盛顿。到了八月,他们策划好同时告假回老家布法罗。他们到达后的第二天,格斯带罗莎去见他的父母。

他很紧张。他拼命想让他的母亲喜欢罗莎。但母亲内心膨胀,觉得每个女人都会迷上自己的儿子。每次他提到某个女孩,她都会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没一个她看得上的,尤其是社交方面。如果他想娶英国国王的女儿,她大概会说:“你难道找不到一个又好又有教养的美国女孩吗?”

“首先你会注意到的是,妈妈,她非常漂亮,”格斯在那天吃早餐的时候说,“其次,过了几分钟,你会看到她只有一只眼睛。然后你就会意识到她非常聪明。当你对她非常了解了,就会明白,世界上的年轻女子数她最好。”

“我敢肯定我会这么认为的,”母亲以她习惯的那种惊人的伪善说,“她的父母是什么人?”

罗莎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到达,当时母亲在小睡,父亲还在城里。格斯带着她到房子四周转了转。她紧张地说:“你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十分普通。”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他说,“反正你我不会生活在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我们可能在华盛顿买一幢优雅的小房子。”

他们打网球。这是一种技艺相差悬殊的较量——格斯长长的胳膊腿让她无法招架,她对距离的判断很不稳定。但她打得十分顽强,争取每一个球,最后还赢了几场。她穿着白色的网球服,小腿中部带着时髦滚边,让她显得十分性感,一时间格斯心猿意马,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才能不丢球。

两人热得汗津津的,随即进屋喝茶。“拿出你所有的宽容和善意,”格斯在客厅外面说,“我母亲是个可怕的势利鬼。”

但母亲展露出她最佳的礼仪举止。她吻了吻罗莎的双颊,说:“你们两个真是又可爱又健康,运动得满面红光。赫尔曼小姐,我很高兴见到你,希望我们会成为朋友。”

“您太好了,”罗莎说,“我很荣幸成为您的朋友。”

母亲听了这句恭维十分高兴。她知道自己身为布法罗社会的贵妇,年轻女性就应该向她表示尊重。罗莎立刻就猜到了这一点。真是聪明的女孩,格斯想。考虑到她对所有权力的痛恨,今天的表现也大方得体。

“我知道你哥哥弗里茨・赫尔曼。”母亲说,弗里茨在布法罗交响乐团演奏小提琴,母亲是那儿的董事,“他很有才华。”

“谢谢。我们都为他感到骄傲。”

母亲继续闲聊着,罗莎让她牵着话头。格斯不禁想起了前次他带回家的那个打算迎娶的女孩奥尔加・维亚洛夫。那次母亲的反应全然不同,她的确礼貌热情,但格斯知道她不是真心实意。今天她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

他昨天向母亲问起维亚洛夫家的事。列夫・别斯科夫被送往西伯利亚充当部队翻译。奥尔加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似乎专心于抚养他们的孩子。约瑟夫曾游说格斯当参议员的父亲,希望向白军投入更多军事援助。“想必他认为布尔什维克不利于维亚洛夫家族在彼得格勒的生意。”母亲说。

“这是我听到的有关布尔什维克最好的事情。”格斯回答。

喝完茶,他们分别去换衣服。想到罗莎就在隔壁房间淋浴,这让格斯感到心神不定。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的裸体。他们曾经在她巴黎的酒店房间里度过了动情的几个小时,但并没发生肉体关系。“我讨厌让人说我守旧,”她当时略带歉意地说,“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等一等。”她真的不太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她的父母要来吃饭。格斯穿上短燕尾服下了楼。他为父亲调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却没给自己备酒。他觉得自己应该让头脑保持清醒。

罗莎穿着黑色礼服下楼,显得美艳动人。她父母在六点钟准时出现。诺曼・赫尔曼身穿晚礼服,这身装扮不太适合家庭聚餐,但也许他没有半正式的短礼服。他个头矮小,笑起来十分迷人,格斯一眼就看出罗莎长相随他。他很快便喝下两杯马丁尼酒,这是表明他很紧张的唯一迹象,但随后他拒绝再喝任何酒精饮料。罗莎的母亲希尔达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手指修长可爱。很难想象她是一个用人。格斯的父亲立刻喜欢上了她。

他们坐下吃饭时,赫尔曼医生问:“你有什么职业规划,格斯?”

他有权提这个问题,因为他是格斯所爱的女人的父亲,但格斯心里并没有现成的答案。“只要总统需要,我会一直为他工作下去。”他说。

“眼下他正有一件棘手的工作要做。”

“的确如此。参议院就批准凡尔赛和平条约问题发难。”格斯尽量掩饰内心的愤恨,“毕竟威尔逊说服欧洲人建立国际联盟,我很难相信美国人会对整个想法嗤之以鼻。”

“洛奇参议员很善于挑起事端。”

格斯认为洛奇参议员是个自私自利的浑蛋:“总统决定不让洛奇跟自己一道去巴黎,现在洛奇开始报复了。”

格斯的父亲既是参议员,也是总统的老朋友,他说:“伍德罗让建立国际联盟成为和平条约的组成部分,他认为我们不可能拒绝条约,因此我们也就必须接受国际联盟。”他耸了耸肩,“洛奇说让他见鬼去。”

赫尔曼医生说:“为了对洛奇公平起见,我认为美国人民应该在第十条中加以考虑。如果我们加入一个保证其成员不会受到侵略的联盟,就是在承诺让美国军队卷入未来的未知冲突。”

格斯回答得很快:“如果联盟很强大,就没人敢违抗。”

“对此,我不像你那么有信心。”

格斯不想跟罗莎的父亲争论,但他对国际联盟充满热情。“我不是说永远不会发生另一场战争,”他用一种和缓的语气说道,“但我的确认为战争会越来少,时间更短,侵略者会获得更小的收益。”

“我相信你可能是正确。但许多选民说,‘我不管世界如何——我只关心美国。难道我们不是在冒险成为世界警察吗?’这个问题很有道理。”

格斯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愤怒。这一联盟是和平的最大希望,有史以来第一次呈现给全人类,但这种狭隘的狡辩很可能让它胎死腹中。他说:“联盟理事会需要做出一致决定,因此美国永远不会在违背自己的意志的情况下进行战斗。”

“不过,除非准备打仗,否则这个联盟没必要存在。”

联盟的反对者通常就是这样,一开始他们抱怨联盟会打仗,然后又抱怨它不会打仗。格斯说:“与数以百万计的人死亡相比,这些问题都是次要的!”

赫尔曼医生耸了耸肩,他过于礼貌,不好意思向一个如此充满激情的对手强加他的意见。“在任何情况下,我相信一个外国条约需要三分之二参议员的支持。”

“但现在我们甚至没有过半。”格斯沮丧地说。

罗莎一直在负责此事的报道,这时她说:“我统计的是四十票支持,包括杜瓦参议员。四十三票保留,八票坚决反对,五票尚未决定。”

她的父亲对格斯说:“那么,总统会怎么做呢?”

“他打算越过这些政客,跟民众直接接触。他正在策划遍及全国的一万英里之旅。他会在四周内进行超过五十次演讲。”

“这种安排实在辛苦。他已经六十二岁,还患有高血压。”

赫尔曼医生有点儿恶作剧的意思。他说的一切都具有挑战性。显然他觉得有必要测试一下女儿的求婚者的勇气。格斯说:“但在结束的时候,总统将向美国人民解释,世界需要国际联盟,以确保我们不会再打一场像刚结束的那场一样的战争。”

“但愿你是正确的。”

“向普通百姓解释政治的复杂性,这方面威尔逊最擅长了。”

香槟随同甜点一道端了上来。“在我们开始之前,我还想说几句。”格斯说。他的父母十分吃惊,他从未如此正儿八经作过演说。“赫尔曼医生,赫尔曼太太,你们知道我爱你们的女儿,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虽说这有点老式,但我要请求你们的许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红色小盒子,“允许我给她送上这枚订婚戒指。”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镶嵌了一克拉钻石的金戒指。没有炫目的装饰,但那颗钻石是纯白的,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颜色,用磨光刻花法切成圆形,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罗莎倒吸了一口气。

赫尔曼医生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两人都笑了。“你当然会得到我们的许可。”他说。

格斯绕到桌子的另一头,半跪在罗莎的椅子旁边:“你愿意嫁给我吗,亲爱的罗莎?”

“哦,是的,亲爱的格斯。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都行!”

他把戒指从盒子里取出来,戴在她的手指上:“谢谢你。”

他的母亲开始哭起来。

格斯登上总统专列,火车轰隆隆驶出华盛顿特区的联合车站,时间是9月3日星期三的晚上七点。威尔逊穿着蓝色运动夹克、白色裤子,头戴一顶硬草帽。妻子伊迪丝与他同行,此外还有他的私人医生加里・特拉沃斯・格雷森。车上还有二十一位报社记者,其中包括罗莎・赫尔曼。

格斯相信威尔逊能够打赢这场战役。他总是喜欢直接与选民接触。他也已经赢得了战争,不是吗?

列车经过一夜旅行,来到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总统会在此进行整个行程中的第一次演讲,短暂停留后,从那儿一路到达印第安纳波利斯,当晚会向两万群众公开演讲。

但是,刚过了第一天,格斯的信心便丧失殆尽。威尔逊讲得很糟。他声音沙哑,还用笔记做提示,他不用这些东西的时候表现更好,等他谈到人们在巴黎时尽心尽力研讨的条约的技术细节时,变得絮絮叨叨,让观众失去了兴趣。他害了严重的头痛,格斯知道,病情严重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

格斯心急如焚。情况不只是他的朋友和导师生病这么简单。目前还有其他威胁。美国和世界的未来就取决于未来几个星期。只有威尔逊的个人承诺可以拯救国际联盟,摆脱那些心胸狭窄的对手。

晚餐后,格斯去了罗莎的卧铺车厢。她是这次旅行中唯一一个女记者,因此单独拥有一个包厢。她跟格斯一样热心关注联盟的成败,但她说:“今天实在找不出太多正面的东西好说。”他们躺在她的铺位上,相互亲吻拥抱,然后互道晚安。他们的婚礼定在十月,在总统这次旅行结束之后。格斯本来想更早一些,但他母亲私下嘀咕说太匆忙显得不体面,双方父母都需要时间筹备,格斯只得作罢。

威尔逊在抓紧完善他的演讲,敲打着那台老式的安德伍德打字机,中西部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在窗口急速掠过。最近几天,他的演讲大有长进。格斯建议总统尽量让条约显得跟每一个城市有关。威尔逊告诉圣路易斯的商界首脑,条约是为建立世界贸易的需要。在奥马哈,他告诉人们没有条约的世界就像一个社区没有决定土地所有权那样,农民们全都手持猎枪坐在围墙上。只消寥寥数语他便充分阐释了问题的要点。格斯还建议威尔逊唤起人们的热情,不仅仅事关政治,他说,而是要唤起他们对自己国家的感情。在哥伦布,威尔逊谈到穿卡其布军服的战士。在苏福尔斯,他说对于在战场上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们,他要对她们的牺牲给予补偿。他几乎不使用卑劣手段,但在堪萨斯城,也就是那位刻薄的参议员里德的家乡,他将自己的对手比作布尔什维克。他一次次大声疾呼,释放出一种信息:如果国际联盟失败,就会发生一场战争。

格斯努力与列车上的记者搞好关系,到站时与当地人接洽协调。威尔逊不带讲稿讲话时,速记员会立刻速记出一份抄本,然后由格斯分发下去。他还说服威尔逊抽空去了一趟餐车,跟记者们进行非正式的闲谈。

这些办法产生了效果。观众的反应越来越好。新闻报道仍然好坏参半,但威尔逊的消息从不间断,即使那些反对他的报纸也不例外。来自华盛顿的报告认为,反对声正在减弱。

但是格斯能够看出总统在这些活动上付出了何种代价。他的头痛几乎成了持续性的。他睡得很不好。一般的食物他不能消化,格雷森大夫只得给他吃流食。他的嗓子发炎,最后发展成了哮喘一样的症状,呼吸都开始成问题。他尝试坐着睡觉。

这一切都不能让记者们知道,甚至包括罗莎。威尔逊继续到处发表演说,虽然他的声音很微弱。他在盐湖城受到数千人的欢呼,但他看上去十分憔悴,不停地双手紧握,这种奇怪的姿势让格斯想到一个垂死的人。

接着,到了9月25日晚上,车厢里发生了一阵骚动。格斯听到伊迪丝在喊格雷森大夫。他穿上睡衣,匆忙走进总统的车厢。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恐不已,不由得一阵悲哀。威尔逊看上去非常吓人。他几乎无法呼吸,面部抽搐着。即使这样他还打算硬撑下去,但格雷森坚决表示,总统得取消后面的行程,最后威尔逊屈服了。

第二天早上,格斯怀着沉重的心情告诉记者们,总统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疾病。铁路轨道被清理出来,让火车加速行驶约三千公里的旅程返回华盛顿。总统在两周内的全部计划都取消了,其中包括与支持条约的参议员召开会议,拟定计划争取最后获得批准。

那天晚上,格斯和罗莎坐在她的卧铺车厢里,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人们聚集在各个车站等待总统经过。太阳已经落下,但人们仍然站在那里,在暮色中张望着。格斯想起了那列从布列斯特开往巴黎的火车,想起半夜时分默默站在铁轨两侧的群众。这是不到一年前的事情,可他们的希望现在几乎破灭了。“我们尽了全力,”格斯说,“但我们失败了。”

“你真这样想吗?”

“总统全天展开游说活动的时候,形势一片大好。威尔逊病了,条约被参议院批准的可能性就几乎是零了。”

罗莎拉起他的手。“我很遗憾,”她说,“为你,为我,为了整个世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该怎么办?”

“我想加入华盛顿的一个律师事务所,专门从事国际法。毕竟我有一些相关经验。”

“我想他们会排着队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也许以后的总统会找你帮忙。”

他笑了。有时,她对他的评价高得不切实际。“那你要做什么呢?”

“我喜欢现在做的事情。我希望自己能继续报道白宫。”

“你愿意要孩子吗?”

“愿意!”

“我也是。”格斯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我希望威尔逊的设想是错的。”

“设想我们的孩子?”她听出他的语气十分严肃,不禁用惊恐的声音问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孩子们将来不得不再打一场世界大战。”

“上帝保佑。”罗莎急切地说。

窗外,夜幕徐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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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1920年1月
维亚洛夫家族正聚在布法罗的草原式别墅的餐厅里。黛茜坐在餐桌旁,穿着粉红色的外衣,脖子里围着一块大大的亚麻餐巾,几乎淹没了她。她快四岁了,列夫十分疼爱她。

“我要做一块世界上最大的三明治。”他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切下两片约三厘米见方的吐司,小心地在上面涂上黄油,加上一小片黛茜不愿意吃的炒鸡蛋,然后把切片合在一起。“还必须加一粒盐在上面,”他说着,拿起盐罐往碟子上倒了一点儿盐,然后轻轻用指尖粘上一粒,把它放在三明治上,“现在我可以吃了!”

“我要吃。”黛茜说。

“真的吗?可这不是一个爸爸尺码的三明治吗?”

“不是!”她笑着说,“这是一个女孩尺码的三明治!”

“哦,好的,”他随即把它轻轻搁进她嘴里,“你不想再要一个,对吧?”

“想要。”

“但刚才那个太大了。”

“不,不大!”

“好吧,那我就再做一个。”

列夫现在是志得意满。情况甚至比他十个月前在托洛茨基的火车上告诉格雷戈里的还要好。他现在住着岳父的巨大而舒适的房子,管理着三家维亚洛夫夜总会,工资不错,还能从供货商那里拿些好处。他把玛伽安置在一幢豪华公寓里,大部分时间都能见到她。在他回来的一周内,她就怀上了身孕,现在刚刚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格雷戈里。列夫把这一切藏得严严实实。

奥尔加走进餐厅,吻了吻黛茜,随即坐了下来。列夫疼爱黛茜,但他对奥尔加毫无感觉。玛伽更加性感,也更有趣。还有不少别的女孩子,玛伽挺着大肚子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一点。

“早上好,妈咪!”列夫快活地说。

黛茜得到提示,也跟着说了一遍。

奥尔加说:“爸爸喂你了吗?”

这些天来他们就是这样,主要通过孩子交谈。列夫刚从战场回来的时候,他们有过几次性事,但两人很快就恢复到正常的冷漠状态,现在他们各自有单独的卧室,奥尔加告诉她的父母,这是因为黛茜晚上会醒来,虽然她很少那样。奥尔加是一副怨妇的样子,但列夫根本不把这放在心上。

约瑟夫进来了。“爷爷来了!”列夫说。

“早上好。”约瑟夫随便回了一句。

黛茜说:“爷爷想要一个三明治。”

“不,”列夫说,“三明治太大了,他吃不下。”

列夫乱说话,让黛茜很高兴。“不,一点儿也不大,三明治太小了。”她说。

约瑟夫坐了下来。他有了不少改变,列夫从战场上回来后就发现了。约瑟夫变得有些超重,身上的条纹外套紧绷绷的。下几步楼梯就让他气喘吁吁。他的肌肉全都变成了脂肪,黑发也逐渐灰白了,原本粉红的肤色变成了一种不健康的潮红。

波琳娜从厨房端来一壶咖啡,为约瑟夫倒了一杯。他打开《布法罗广告报》看了起来。

列夫说:“生意怎么样?”这样问并非没话找话。禁酒法案已经在1月16日午夜生效,这一法案禁止私自制造、运输或出售烈酒。维亚洛夫帝国的根基就是那些酒吧、酒店和白酒批发的生意。禁酒令等于在列夫的天堂里放了一条毒蛇。

“我们要完蛋了,”约瑟夫说,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坦率,“一个星期里我已经关闭了五家酒吧,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后头等着。”

列夫点了点头:“我在夜总会里卖淡啤酒,但没人愿意买。”法案允许贩卖酒精含量在百分之零点五以下的啤酒,“那东西喝上一加仑才能找到点儿感觉。”

“我们可以在柜台下面出售一点烈酒,但弄不到太多,再说,人们也不敢买。”

奥尔加非常吃惊,她对生意上的事情知之甚少:“可是,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约瑟夫说。

这是他身上的另一个变化。过去,约瑟夫会提前计划,应付这类危机。然而,法案已经通过三个月了,这段时间里约瑟夫没有对新形势作任何准备。列夫一直等着他亮出杀手锏。现在他绝望地发现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情况实在令人担忧。列夫有妻子,有情人,还有两个孩子。这些人全靠维亚洛夫生意的收入养活。如果整个帝国要坍塌了,列夫就该提前作好准备。

波琳娜叫奥尔加去接电话,她随即起身去了走廊。列夫能看到她在讲电话。“你好,鲁比,”奥尔加站在那里说,“你起得真早。”随后停顿了一会儿,“什么?我不相信。”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奥尔加哭了起来。

约瑟夫从报纸上抬起头,说:“见鬼,这是……”

奥尔加咔嗒一声挂了电话,回到餐厅里。她眼里噙满泪水,指着列夫说:“你这个浑蛋!”

“我怎么了?”他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

“你……你……这个浑蛋!”

黛茜号啕大哭起来。

约瑟夫说:“奥尔加,我的小心肝,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尔加回答:“她生了个孩子!”

列夫低声咒骂了一句:“真该死。”

约瑟夫说:“谁生了个孩子?”

“列夫的小婊子。我们在公园里见到的那个,叫玛伽。”

约瑟夫的脸腾地红了。“那个蒙特卡洛的歌手?她有了列夫的孩子?”

奥尔加点点头,不停呜咽着。

约瑟夫转向列夫:“你这个狗娘养的。”

列夫说:“我们大家都冷静点儿。”

约瑟夫站了起来:“我的上帝,我他妈的要好好教训你。”

列夫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退后几步躲开约瑟夫,伸出胳膊防守着。“你给我冷静一点儿,约瑟夫。”他说。

“你竟敢要我冷静。”约瑟夫以惊人的敏捷扑了过来,挥出他肉乎乎的拳头。列夫躲闪不及,左颧骨上方重重挨了一击。这一拳疼得钻心,列夫踉跄后退。

奥尔加抱起号叫着的黛茜退到门口。“住手!”她喊道。

约瑟夫又挥出了左拳。

列夫很久都没有动过拳脚了,但他从小在彼得格勒的贫民窟里长大,仍然保留着原来的灵活反应。他抵住约瑟夫不让他摆动,贴上前去,照着他岳父的肚子就是一通连环拳。约瑟夫的胸膛起伏着,“咝咝”向外呼着气。随后列夫朝约瑟夫的脸上飞快来了几下,分别打在鼻子、嘴巴和眼睛上。

约瑟夫身材魁硕,一贯恃强凌弱,大家都怕他,从来没人敢还手,因此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任何防守训练。他踉跄后退,无力地举着胳膊试图抵挡列夫的拳头。

列夫街头打架的本能不容他在对方倒地之前停下来,他追着约瑟夫继续打,身上、脑袋上一通猛击,最后那个老家伙朝一把餐椅倒了下去,仰面摔在地毯上。

奥尔加的母亲莉娜急匆匆进了房间,尖叫一声跪在丈夫身边。波琳娜和厨师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惊恐。约瑟夫的脸上血肉模糊,但他用胳膊肘拄着抬起身子,把莉娜推向一边。接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突然大叫一声,猛地瘫倒下去。

他的皮肤变成了灰色,停止了呼吸。

列夫说:“耶稣基督。”

莉娜哀号起来:“约瑟夫,我的乔,睁开眼睛啊!”

列夫摸了摸约瑟夫的胸口,没有心跳。他又抬起他的手腕,找不到脉搏。

我有麻烦了,他想。

他站了起来:“波琳娜,快叫救护车。”

她走进大厅,拿起了电话。

列夫盯着地上的尸体。他必须马上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留在这儿以示无辜,假装悲伤,设法逃脱?机会太渺茫了。

他必须离开。

他跑上楼,脱掉身上的衬衫。他从战场带回大量黄金,都是向哥萨克贩卖苏格兰威士忌赚来的。他把这些黄金换了五千多美元,这些钞票都塞在他的钱袋里,钱袋绑在一只抽屉背面。现在,把钱袋紧紧系在腰上,再把衬衫和外套穿上。

他穿上大衣。衣柜顶上放着一个帆布袋,里面是颁发给美国陆军军官的柯尔特点45式1911半自动手枪。他把手枪塞进上衣口袋里。又把一箱子弹和几件内衣扔进帆布袋,然后下了楼。

餐厅里,莉娜已经在约瑟夫的头下放了一个垫子,但约瑟夫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像死人。奥尔加在走廊里打电话:“快点儿来,求求你,我怕他就要死了!”太晚了,宝贝,列夫想。

他说:“救护车还要等很久。我去接施瓦茨大夫。”没人问他为什么背着一个包。

他走进车库,发动了约瑟夫那辆派克特双六。他把车从房子里开出来,转而向北驶去。

他不会去接施瓦茨大夫。

他要去加拿大。

列夫开得很快。布法罗的北郊渐渐被他甩在身后,他琢磨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救护车上的人无疑会打电话报警。警察一来,自然会发现约瑟夫被打死了。奥尔加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是谁把她父亲打倒在地,如果说她以前不恨列夫,那现在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这样一来,列夫就成了被通缉的杀人犯。

维亚洛夫家的车库通常有三辆车——一辆帕卡德,一辆列夫的福特t型车,还有约瑟夫的几个打手开的蓝色哈德森。那些警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推断出列夫开着派克特跑了。列夫估计一小时后警方就会开始追查这辆车。

如果运气好的话,那时候他已经出了国门。

他开车带玛伽去过几次加拿大。去多伦多只不过一百多公里,开快一点三个小时就到了。他们通常以彼得斯先生和太太的名义登记住店,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城里闲逛,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再通报给约瑟夫・维亚洛夫。列夫没有美国护照,但他知道几处没有边防哨卡的通道。

他中午的时候到达多伦多,住进一家安静的酒店。

他在一家咖啡店要了一个三明治,坐在那儿掂量着自己的处境。他因谋杀受到通缉。他没有了家,如果打算探望那两处家人,就不得不冒着被逮捕的危险。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他身上带着五千美元,外加一辆偷来的汽车。

他回想起十个月前跟自己哥哥说的那些大话。格雷戈里要是知道他闯了大祸,会有何感想?

他吃完三明治,随后在小镇中心四处闲逛起来,心情郁闷。他走进一家酒品店,买了一瓶伏特加带回了房间。也许他今晚要大醉一场。他注意到黑麦威士忌四块钱一瓶。在布法罗,如果能买到的话也要十块钱,在纽约要十五块,甚至二十块。他曾尝试为夜总会购买违禁烈酒,因此知道行情。

他回到了酒店,弄了一些冰块。他的房间里积满灰尘,里面摆着褪色的家具,窗外是一排卖低廉商品的小店的后院。夜幕早早降临在偏北的大地上,他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消沉。他想出去走走,找上一个女孩,但他又没心思干那件事。难道他注定不能安定,必须一次次逃离?当初因为死了一个警察,他不得不离开彼得格勒,接着又逃出阿伯罗温,几乎只差一步就被他骗过的人抓住了。现在他又逃离布法罗,亡命天涯。

他应该在这辆派克特上做些手脚。布法罗警方有可能给多伦多发电报,描述这辆车的特征。他要么换掉车牌,要么换一辆汽车。但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做这件事。

奥尔加大概正高兴终于摆脱了他。她会把全部的继承权揽在自己手里。不过,维亚洛夫帝国现在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他寻思着能不能把玛伽和小格雷戈里带到加拿大来。玛伽她愿意来吗?美国是她的梦想,列夫自己以前也有过美国梦。加拿大对一个夜总会歌手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如果列夫带她去纽约或者加利福尼亚,她会欣然前往,但多伦多不行。

他会想念他的孩子的。一想到黛茜会在没有他的陪伴下长大,泪水便模糊了他的眼睛。她还不到四岁,很快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她脑子里顶多留下一点儿他的模糊印象。她不会记得那个世界上最大的三明治。

第三杯酒下肚,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不公平的牺牲品。他无意杀死自己的岳父。是约瑟夫先动手的。说到底,列夫实际上并没有杀他,他是死于某种心脏病发作。只是太倒霉了。但是,没人会相信这一点。奥尔加是唯一的证人,但她想为父亲复仇。

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躺在床上。统统见鬼去吧,他想。

他喝得半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想着商店橱窗里摆着的一只只酒瓶。一个牌子上写着:“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四美元。”他知道这里有些名堂,但现在他腾不出手来做这件事情。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嘴里发干,头痛难忍,但他知道四美元一瓶的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可能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涮了涮威士忌瓶子,喝掉冰桶里化掉的那点儿冰水。等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

橙汁、咖啡和阿司匹林让他感觉稍好了一些。他考虑着眼前的危险。他从来没有因为面临危险而止步不前。如果那样的话,他想,我就成了哥哥那种人了。

他的计划有个很大的瑕疵,他必须跟奥尔加讲和。

他开车来到附近的廉租区,走进一家为工人提供早餐的廉价餐厅。他跟一帮看上去像粉刷房屋的工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开口道:“我想用我的小车换一辆卡车。你们知道谁会感兴趣吗?”

其中一个人说:“是合法的吗?”

列夫露出他那迷人的笑容:“别逗了,哥们儿,”他说,“如果是合法的,我会到这儿来卖?”

这儿没人想买。他又走了几个地方,也同样碰了钉子,但他最后在一家父子经营的汽车维修店达成了交易。他用派克特换了一辆载重两吨的小型麦克牌货车,外加两只备用轮胎,既无现金交割,也没有签字画押。他知道自己被人坑了,因为开修理厂的看出他急于脱手。

当天下午,他按照城市地址簿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家烈酒批发商。“我想买一百箱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他说,“你给什么价?”

“按这个量,是三十六块钱一箱。”

“一言为定。”列夫掏出钱,“我准备在镇子外面开一家小酒馆,另外……”

“不用解释,伙计,”批发商指了指窗外,旁边的空地上,一伙建筑工人正在破土动工,“那儿要建一个新仓库,有这里的五个那么大。感谢上帝有了这个禁酒令。”

列夫意识到他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好主意的人。

他交了钱,他们把威士忌搬到货车上。

第二天,列夫开车返回了布法罗。

列夫把装满威士忌的货车停在维亚洛夫房子外面的大街上。冬日的下午变成黄昏。车道上没有车。他等了一会儿,感到既紧张,又有些期待,时刻准备逃离,但他没发现周围有任何动静。

他神经紧绷着,从货车上出来,走到前门那儿,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他能听见楼上传来黛茜的声音,还有波琳娜的喃喃应答。没有其他声音。

他悄悄在厚厚的地毯上移动,穿过前厅朝客厅张望。所有的椅子都被推到墙边。屋子正中是个用黑色绸布遮盖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口抛光的桃花心木棺材,带着闪闪发光的黄铜把手。在棺材匣中安放着约瑟夫・维亚洛夫的遗体。死亡软化了那张脸上好斗的线条,让他显得十分温和。

奥尔加独自坐在遗体旁边。她一身黑衣,背对着门口。

列夫走进房间。“你好,奥尔加。”他平静地说。

她张开嘴想叫,他马上用手捂住她的脸,没让她叫出声来。

“别担心,”列夫说,“我只想说句话。”他慢慢松开手。

她没有尖叫。

他稍稍放松了一些。已经过了第一关。

“你杀了我父亲!”她气愤地说,“还能有什么好谈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必须稳稳地控制局面,不出一点儿差错。单纯的魅力是不够的,还必须开动脑筋。“谈谈未来,”他声音低沉,语气亲切,“你的,我的,还有小黛茜的未来。我有了麻烦,我知道,但你也有你的麻烦。”

她不想听这些。“我没有任何麻烦。”她扭头看着遗体。

列夫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你继承的家业是个烂摊子。它正在分崩离析,几乎一钱不值。”

“我父亲非常富有!”她气愤地说。

“他有酒吧、酒店和酒类批发生意。这些全都在赔钱,禁酒令生效刚刚两个星期,他已经关闭了五家酒吧。很快就会连一个都剩不下了。”列夫迟疑片刻,然后摆出他那极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能只考虑自己。你要想想你以后如何抚养黛茜。”

她显得有些动摇:“生意真的会垮吗?”

“前天你听见你父亲在早餐上跟我说的话了。”

“我记不大清楚。”

“好吧,就算我什么都没说。你最好自己去问个究竟。问问诺曼・尼尔,那个会计师。随便问谁都行。”

她使劲看了他一眼,决定认真对待他的话:“你干吗要来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想出了挽救生意的办法。”

“怎么办?”

“从加拿大进口酒。”

“那是违法的。”

“不错。但这是你唯一的希望。没有酒的话,你就没有任何生意。”

她把头往上一扬:“我可以照顾自己。”

“当然,”他说,“你可以把这座房子卖个好价钱,把收益拿去投资,跟你母亲搬进小公寓里。也许你能挽救大部分财产,让你跟黛茜安安稳稳过上几年,但你最终会考虑外出工作……”

“可我无法工作!”她说,“我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我该怎么办呢?”

“哦,你可以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也能去工厂做工……”

他并非当真,她也明白。“少说废话。”她厉声说道。

“那就只剩下一种选择了。”他伸手去抚摸她。

她躲闪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操心我的事情?”

“你是我的妻子。”

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他拿出一副十分真诚的样子。“我知道我待你不好,但我们曾经相爱过。”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再说,我们有个女儿需要我们操心。”

“但你要去坐牢了。”

“如果你跟警察实话实说,我就不会。”

“你什么意思?”

“奥尔加,当时发生了什么你都看见了。你爸爸先动手打我。看看我的脸,我这个黑眼圈能够作证。我只好还手。他肯定原来就有心脏病。他也许已经病了一段时间,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没做任何准备应付禁酒令。不管怎么说,他是因为费力打我而死的,而不是因为我出于自卫打的那几下。你只需把真相告诉警察就行了。”

“我已经告诉他们是你杀了他。”

列夫觉得有希望了。他正在一步步接近目标。“没关系,”他安慰道,“当时你正难过。现在你冷静下来,意识到你父亲的死是一次可怕的意外,是他身体不好,太过愤怒导致的。”

“他们能相信我吗?”

“陪审团会的。但如果我聘请个好律师的话,甚至都不会进行庭审。如果唯一的证人发誓不是谋杀,怎么可能有庭审呢?”

“我不知道。”她改变了态度,“你有什么办法弄到酒?”

“很简单。你不用担心。”

她在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不相信你。你说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改变我的陈述。”

“穿上你的外套,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一刻十分紧张。如果她跟他出去,她就归他摆布了。

停顿了一下,她站了起来。

列夫心里暗笑自己赢了。

他们离开房间。到了外面的街上,他打开货车的后门。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说:“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他注意到她的语气变了。这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腔调。情感的成分已经淡化。

“整整一百箱,”他说,“我三块钱一瓶买的。我可以在这儿卖十块钱一瓶——如果按杯卖的话,价格就会更高。”

“我得仔细想一想。”

这是个好兆头。她准备同意,但并不想马上就做什么。“我明白,但我们没有时间了,”他说,“我是通缉犯,又带着一货车非法的威士忌,我必须马上听到你作出的决定。不是我有意催你,但你也看得出我别无选择。”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没说什么。

列夫接着说:“如果你拒绝的话,我就卖掉这些酒,拿着挣到的钱消失。那样的话,以后你就得全靠自己了。我会祝你好运,永远说再见。我会理解的。”

“我要是不拒绝呢?”

“那我们就得马上去警察那儿。”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点了点头:“好吧。”

列夫把头扭向一边,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你成功了,他对自己说。你跟她坐在停放她父亲遗体的房间里,竟然能让她回心转意。

你这条狗。

“我得戴顶帽子,”奥尔加说,“你也要换一件干净的衬衫。我们必须留下好印象。”

很好。她是真心实意地站在他这边。

他们回到屋里作准备。等她的时候,他给《布法罗广告报》打个了电话,找编辑彼得・霍伊尔。一位秘书问他有什么事。“告诉他,我是因为谋杀约瑟夫・维亚洛夫被通缉的那个人。”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一声吼叫:“我是霍伊尔。你是谁?”

“列夫・别斯科夫,维亚洛夫的女婿。”

“你在哪里?”

列夫没搭理这个问题。“如果你派个记者半小时去警察总部门口,我会给你一份声明。”

“我们会到场的。”

“霍伊尔先生?”

“怎么?”

“派个摄影师过来。”列夫挂断了电话。

奥尔加跟他并排坐在敞开的货车前座,他把车先开到约瑟夫的海滨仓库。靠墙四周码放着偷来的一箱箱香烟。在后面的办公室他们找到了维亚洛夫的会计诺曼・尼尔,还有通常都在那儿的几个打手。列夫知道诺曼这家伙习惯作恶,十分挑剔。他坐在约瑟夫的椅子上,占据了约瑟夫的办公桌。

看见列夫和奥尔加出现在这儿,他们几个都非常吃惊。

列夫说:“奥尔加继承了整个生意。从今往后我负责管理各项事务。”

诺曼待在椅子上不动。“我们走着瞧吧。”他说。

列夫使劲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诺曼又说话了,显得比刚才心虚。“遗嘱需要证实合法性,还有些诸如此类的事情。”

列夫摇了摇头。“等这些手续都办完,我们就没有任何生意可做了。”他伸手一指旁边的一个打手,“伊利亚,去院子里看看卡车里有什么,然后回来告诉诺曼。”

伊利亚走了出去。列夫绕过桌子,站到诺曼旁边。他们静静等着,直到伊利亚从外面回来。

“一百箱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他往桌上放了一瓶,“我们可以尝尝,看看是不是真东西。”

列夫说:“我打算开辟从加拿大的进口业务。禁酒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商机。人们想买酒,花多少钱都不在乎。我们要发大财了。快把椅子让出来,诺曼。”

“我不打算让,小鬼。”诺曼说。

列夫猛地抽出手枪,把枪柄掉转过来朝诺曼的脸上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两下。诺曼叫了起来。列夫不经意地把柯尔特的枪口对着另外几个家伙。

奥尔加表现不错,没有尖叫。

“你这个浑蛋,”列夫对诺曼说,“我亲手杀了约瑟夫・维亚洛夫,你以为我他妈的会害怕一个会计?”

诺曼慌忙起身,用手捂着流血的嘴巴,离开了房间。

列夫转向其他几个人,手里的枪仍然朝他们那边指着,说:“有谁不想跟我干的,现在离开没关系。”

他们谁都没动。

“那好,”列夫说,“我说没关系是假的。”他指着伊利亚,“你跟着我和别斯科夫太太一起走。你来开车。剩下几个人去卸车。”

伊利亚开着蓝色的哈德森带他们进城。

列夫觉得刚才他可能犯了个错误。他不该当着奥尔加的面说我亲手杀了约瑟夫・维亚洛夫。他想好了,如果她提起来,他就说这只是为了吓唬诺曼。不过,奥尔加没再提这件事。

在警察总部外面,两个穿大衣、戴帽子的人等在那里,旁边的三脚架上架着一台很大的照相机。

列夫和奥尔加下了车。列夫对记者说:“约瑟夫・维亚洛夫的死,无论是对我们——他的家人,还是对整个城市来说,都是一场悲剧。”

那人潦草地在小本子上记着。“我来这儿向警方说明当时的具体情况。我的妻子奥尔加是在场的唯一证人,亲眼看到他倒下去的,她来这儿证明我是无辜的。尸检报告会弄清我岳父死于心脏病发作。我妻子和我决定继续发展约瑟夫・维亚洛夫在布法罗开创的伟大事业。谢谢你。”

“请你看这边的镜头好吗?”摄影师说。

列夫伸手搂着奥尔加,把她拉近一些,看着照相机。

记者说:“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列夫?”

“是这儿吗?”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哦,见鬼,那是另一码事。”他十分迷人地笑了笑。摄影师的镁光灯一闪,发出一股令人目眩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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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1920年2月至12月
奥尔德肖特军事拘留所的确是个可怕的地方,比利想,但这里总比西伯利亚要好。奥尔德肖特是伦敦西南部五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军事城镇。监狱是一幢现代建筑,中庭四周是三层的囚室回廊。屋顶的玻璃窗让这里光线充足,因此它有了一个“玻璃暖房”的诨名。这里有暖气管道和煤气灯,实在比四年来比利睡过的大部分地方都要舒适。

但他内心十分痛苦。战争已经结束一年多了,而他仍然留在部队里。大多数朋友都已经复员,拿着不错的薪水,带着女孩去电影院。他仍然穿着军装,给长官敬礼,睡在军用床上,吃部队的饭。他整天在织毯厂工作,这是监狱的产业。最糟糕的是,他从来就看不到一个女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米尔德里德正等着他——也许是这样。人人都能给你讲一个身边发生的故事,某个士兵回家发现自己的妻子或女友已经跟了别人。

他跟米尔德里德或外面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囚犯——或者按官方的称呼叫作“服刑的士兵”,有正常通信的权利,但比利是个例外。他因为用写信的方式泄露部队秘密被判有罪,他的信件全部被当局没收。这是军方的一种报复。当然,他现在也没什么秘密可泄露的。他有什么要告诉他姐姐的?“水煮的土豆总是欠火候。”

爸妈和外公知道军事法庭的事吗?他想,士兵的近亲应该收到通知,但他拿不准,也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汤米・格里菲斯肯定会告诉他们。他希望艾瑟尔能解释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人来探视他。他怀疑他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他已经从俄国回来了。他本来打算质疑对他收取信件的禁令,但他接触不到律师,也没钱请律师。唯一的安慰是,他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切不会无限期持续下去。

他从报纸上获取外界的消息。菲茨回到伦敦,发表演讲敦促向俄国白卫军提供更多军事援助。比利纳闷这是否意味着阿伯罗温同乡队也已返回家乡。

菲茨的演讲毫无效果。艾瑟尔的“不要插手俄国”运动已经赢得工党的认可。尽管陆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摇唇鼓舌反对布尔什维克,英国已经从俄国北极地区撤出了自己的部队。十一月中旬,红军将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赶出了鄂木斯克。比利对白卫军做出的所有判断,那些艾瑟尔在她的运动中一次次强调的,到头来都是对的。菲茨和丘吉尔说的全是错的。然而,现在是比利进了监狱,菲茨进了上议院。

他跟其他狱友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都不是政治犯,大多犯下了实际的罪行,包括盗窃、抢劫和谋杀。他们都很难对付,比利也是。他不怕这些家伙。他们对他敬而远之,保有戒心,显然觉得他犯下的罪行高出他们一等。他相当友好地跟这些人交谈,但他们没人对政治感兴趣,从不觉得监禁他们的社会有什么问题,而只是打定主意下次要战胜它。

他在半小时的午休时间里读报。这儿的大部分人都不识字。有一天他在《每日先驱报》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片刻的困惑之后,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照片。

他回想着拍那张照片的前前后后。米尔德里德拖着他去阿尔德盖特的一名摄影师那儿,让他穿着军装照了张相。“每天晚上我都把它贴在嘴唇上。”她当时说。他离开她之后,经常想起这句含义暧昧的承诺。

文章标题是:“威廉姆斯中士为什么要坐牢?”比利兴奋地读下去。

威尔士步枪团第八营(下称“阿伯罗温同乡队”)的威廉・威廉姆斯正在部队监狱服十年徒刑,他被定为叛国罪。这个人真的是叛徒吗?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投靠敌人,或逃离战场了吗?正相反。他曾在索姆河英勇战斗,随后的两年继续在法国服役,获得晋升中士。

比利很兴奋。这是我,我上了报纸了,他们说我作战英勇!

随后他被派往俄国。我们没有跟俄国交战。英国人民未必赞同布尔什维克政权,但我们不会攻击每一个我们不赞成的政权。布尔什维克并未对我国和我们的盟国构成威胁。议会从未同意对莫斯科政府发动军事行动。一个严峻的问题是,我们的这次出兵是否违反了国际法。

事实上,几个月来英国人民全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他们的军队正在俄国打仗。政府做出误导性的声明,让人相信派兵到那里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财产,组织有序撤离,或应急待命。言下之意是他们并不是在跟红军作战。

这一谎言被披露出来,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威廉・威廉姆斯。

“嘿,”他嚷了一句,并没特别对着哪个人,“瞧这儿。感谢威廉・威廉姆斯。”

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人围上来,探头看着。他的同监狱友西里尔・帕克是个粗鲁的家伙,这时问道:“这是你的照片!你怎么上报纸了?”

比利把后面的部分读给他们听。

他的罪行是说了实话,用简单的代码写信给他的姐姐,以逃避审查。英国人民欠他一句感谢。

但他的做法让军队和政府里那些秘密将英国士兵用于自己政治目的的人很不满。威廉姆斯被送上军事法庭,判处十年徒刑。

他不是唯一特例。大批军人因拒绝成为反革命企图的一部分,在俄国受到极其可疑的审判,被耻辱地判处长期徒刑。

威廉・威廉姆斯和其他人受到那些权势人物的恶意报复。这一错误必须予以纠正。英国是崇尚正义的国家。毕竟这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听见没?”比利说,“上面说我受到权势人物的报复。”

“我也是。”西里尔・帕克斯说。他在一个谷仓里强奸了一个十四岁的比利时姑娘。

突然,报纸被从比利的手里抢走了。他抬头看见那个令人厌恶的看守安德鲁・詹金斯的那张脸。“我不管你认不认识什么权势人物,威廉姆斯,”这家伙说,“但你在我这里,你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囚犯,快他妈的给我回去干活。”

“马上,詹金斯先生。”比利说。

1920年夏天,俄国贸易代表团到访伦敦,首相大卫・劳埃德・乔治在唐宁街10号迎接他们。这让菲茨大感愤怒。布尔什维克仍在与新生国家波兰作战,菲茨认为英国应该站在波兰一边,但没有什么人支持他。伦敦码头工人举行了罢工,拒绝为运往波兰军队的步枪装船,工会代表大会威胁说如果英国军队介入战事,他们就会发动一场总罢工。

菲茨只能忍下一口气,正视自己再也无法夺回安德烈王子的庄园的现实。他的长子和次子安德鲁从此失去了俄国的名分。他只得自认倒霉。

但是,当得知俄国人加米涅夫和克拉辛在英国到处转悠,图谋不轨的时候,他就再也沉不住气了。“40号房间”依然存在,尽管形式上有所不同,英国的情报机构也在截取、破译俄国人发回家里的电报。列夫・加米涅夫是莫斯科苏维埃主席,他正在无耻地进行革命宣传。

菲茨火冒三丈,厉声斥责劳埃德・乔治,当时还是八月,在伦敦社交季快结束的一次晚餐会上。

餐会是在西尔弗曼勋爵那幢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宅邸举办的。西尔弗曼已经不再像战前那样大摆筵宴,菜品较少,也很少有食物尝都没尝就被端回厨房的情况。餐桌上的装饰也更加朴素。上菜的都是女佣,而不像原来那样由男仆服侍——现在已经没人愿意当男仆了。菲茨觉得,那些奢侈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聚会恐怕已经永久消失了。不过,西尔弗曼仍然能够吸引举国上下最有权势的人光顾自己的家。

劳埃德・乔治向菲茨询问他妹妹茉黛怎么样了。

这又是一个让菲茨恼火的话题。“很遗憾,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德国人,去柏林生活了。”他说。他没告诉对方她已经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埃里克。

“我听说了,”劳埃德・乔治说,“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是个让人感到愉快的年轻女性。”

首相喜爱快活的年轻女性,这一点尽人皆知,简直称得上臭名昭著。

“德国的生活恐怕很艰苦。”菲茨说。茉黛曾写信给他请求补贴,但被他一口回绝了。她不经他的容许便私订终身,怎么还敢指望得到他的资助?

“艰苦?”劳埃德・乔治说,“应该是那样吧,既然他们干了那些事情。不管怎样,我还是为她惋惜。”

“还有件事情,首相,”菲茨说,“加米涅夫那个家伙是犹太布尔什维克,你应该将他驱逐出境。”

首相心情不错,手里举着一只香槟酒杯。“我亲爱的菲茨,”他亲切地说,“政府不太担心俄国那些误传的消息,都是些粗糙的歪曲。请不要小看英国的工人阶级,他们分得清什么是哗众取宠。相信我,加米涅夫的演讲给布尔什维克主义抹的黑是我和你都做不到的。”

菲茨觉得这不过是自鸣得意的废话:“他甚至拿钱给《每日先驱报》!”

“我同意,一个外国政府补贴我们的报纸实在不太礼貌,但是,说真的,我们是不是让《每日先驱报》给吓坏了?我们的自由派和保守派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报纸。”

“但他在接触这个国家最强硬的革命性团体——那些致力于推翻我们整个生活方式的疯子!”

“英国对布尔什维克主义了解越多,对它的好感就会越少,你记住我这句话。只是老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的时候,它们好像挺可怕。布尔什维克主义对英国社会来说几乎是一种保障,因为它会向所有阶级传播一种恐怖,让他们知道目前的社会组织被推翻的话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

“我只是不喜欢它。”

“还有,”劳埃德・乔治接着说,“如果我们把他们轰走,我们就有可能必须对如何知晓他们的意图作出解释。我们在暗中监视他们的实情可能比他们所有浮夸的演讲更有可能激发工人阶级群起反对我们。”

菲茨不喜欢别人跟自己进行政治现实说教,即使对方是首相,相反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他感到十分气愤。“但我们断然不该跟布尔什维克做交易!”

“如果我们拒绝跟所有利用大使馆进行宣传的人做交易的话,我们就剩不下多少贸易伙伴了。菲茨,我们甚至还跟所罗门群岛的食人族做交易呢!”

菲茨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毕竟所罗门群岛的食人族没什么用来交换的——但他权且不去理会。“难道我们穷到这个份儿上,必须向这些杀人凶手兜售货物?”

“恐怕是这样。我约谈过不少商人,他们对未来十八个月的悲观预期让我大为吃惊。没有任何订单。顾客什么都不买。我们可能会面临最糟糕的失业期,糟糕到任何人都无从想象。但是,俄国人想买,再说,他们付的是黄金。”

“我才不要他们的黄金!”

“是吗?不过菲茨,你的黄金够多了。”劳埃德・乔治说。

比利带着自己的新娘回老家阿伯罗温,正赶上惠灵顿街举办一场聚会。

这是一个夏日的礼拜六,破天荒头一遭没有下雨。下午三点,比利和米尔德里德带着她的孩子,也就是比利的继女——八岁的伊妮德和七岁的莉莲,抵达火车站。这时候,矿工们已经从井里上来,每周一次的洗浴过后,换上礼拜日穿的衣服。

比利的父母来车站迎候他们。他们老了,身子也似乎缩小了,不再傲视众人。爸爸握着比利的手说:“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你勇敢抵抗了他们,就像我教你的那样。”比利很高兴,尽管他并没觉得自己是爸爸生命中的某项成就。

他们曾在艾瑟尔的婚礼上见过一次米尔德里德。爸爸跟米尔德里德握手,妈妈吻了吻她。

米尔德里德说:“真高兴又见到你,威廉姆斯太太。我现在能管你叫妈妈了吗?”

这是她说过的最好的话了,让妈妈满心欢喜。比利相信妈妈肯定会喜欢她,只要米尔德里德别骂脏话就行。

下议院议员们坚持不懈地一次次质询——艾瑟尔为他们提供信息,迫使政府宣布为一些在俄国因叛乱等罪被判刑的战士和水手减刑。比利的刑期被减到一年,随即获得释放,从部队复员。他便立刻与米尔德里德结了婚。

阿伯罗温让他感到陌生。这地方没什么变化,只是他的感觉已经大不一样。这里狭窄单调,环绕的山冈就像几座围墙把人们围在其中。他不太相信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穿上战前穿过的衣服,虽然大小还合适,却让他觉得不对劲。这里没有发生任何足以改变世界的事,他这样想着。

他们走上惠灵顿街的土坡,看见一座座房子上装饰着各种旗子:英国国旗,威尔士龙旗,还有红旗。街上的横幅上写着:“欢迎回家,比利乘二”。所有邻居都站在街上。桌子上摆着啤酒壶和茶瓮,盘子里装满馅饼、蛋糕和三明治。大家一看到比利,便唱起了《我们在山坡迎候你》。

这让比利流下了眼泪。

有人递给他一杯啤酒。一群慕名而来的年轻人围住了米尔德里德。对他们来说,她是个稀奇的尤物,她伦敦化的装扮,说话时的伦敦腔,还有她那顶帽檐巨大、用丝绢花装点的帽子,无一不让她显得充满异国情调。她已尽最大可能显得端庄得体,但仍不免脱口说出几句粗话:“我不能把话憋在胸脯这儿,请原谅我用上这句俗语。”

外公更显老了,几乎无法站直身子,但他的头脑还跟从前一样清楚。他负责照看伊妮德和莉莲,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拿出糖果,还教她们怎么能让一枚硬币消失。

比利还要跟丧失亲人的家庭谈一谈那些死去的战友——乔伊・庞蒂、先知・琼斯、斑点・卢埃林,等等。他又跟汤米・格里菲斯重聚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俄国的乌法。汤米的父亲莱恩,那位无神论者,现在患上了癌症,显得十分憔悴。

比利打算在周一重新开始下井,矿工们争相跟他解释在他离开后井下发生的变化:新铺的路开进更深,直达开采面,电灯比以前多了,安全防范措施也更加完善。

汤米站在一把椅子上致欢迎辞,随后比利作了回应。“战争改变了我们所有人,”他说,“我记得人们曾经习惯说是上帝派富人在这个地球上统治我们这些等级低下的人。”人们报之以一阵轻蔑的笑声。“很多人在主日学校郊游都管理不好的上层阶级军官的指挥下战斗,从而纠正了这种错觉,”一些老兵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战争是由我们这样的人,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打赢的,他们没有受过教育,但并不愚蠢。”大家赞同地喊着“就是,就是”。

“我们现在要进行选举,也包括我们的妇女,尽管只是一部分妇女,这一点我姐姐艾丝很快就会跟大家说明。”有几个妇女发出一声欢呼,“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应该控制它,就像布尔什维克接管俄国,社会民主党掌控德国。”男人们欢呼起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工人阶级的党,也就是工党,我们已经获得了席位,让我们的党进入政府。劳埃德・乔治在上次选举中玩弄诡计,但他不会再次得逞的。”

有人大喊:“绝不!”

“我就是为了这个回家的。珀西瓦尔・琼斯当阿伯罗温下院议员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人们欢呼着,“我希望看到一位工党的人在下议院代表我们!”比利看见父亲正望着自己,爸爸激动得满脸通红。“谢谢大家的热情欢迎。”他跳下椅子,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讲得真好,比利,”汤米・格里菲斯说,“可谁会当工党议员呢?”

“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汤米?”比利说,“让你猜三次。”

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这一年访问了俄国,写了一本小书,名叫《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践与认识》。这在莱克维兹家掀起了一场风波,几乎导致夫妇二人离婚。

罗素公开强烈反对布尔什维克。更糟的是,他是以左翼的观点发表自己见解的。与那些保守的评论家不同,他不认为俄国人无权推翻沙皇,在农民中划分贵族的土地,自己管理工厂。相反,所有这些他通通赞成。他攻击布尔什维克不是因为错误的理想,而是有了正确的理想,却不能成功付诸实践,因此,他的结论不能简单看成政治宣传而予以否定。

伯尼最先读到这本书。他像所有图书管理员那样,对在书籍中做标记深恶痛绝,但现在他破了例,在书页上涂满了愤怒的评论,在句子下面划线,用铅笔在页边上写下:“垃圾!”“无效的论据!”

艾瑟尔一边给孩子哺乳一边读这本书。孩子现在一岁多了,取名米尔德里德,但他们一直叫她的小名米莉。大米尔德里德跟比利搬到了阿伯罗温,当时她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艾瑟尔想念她,尽管她很高兴现在可以使用楼上的几个房间了。小米莉长着一头卷发,眼睛里已经带着那种挑弄人的神色,谁见了都说像艾瑟尔。

艾瑟尔喜欢这本书。罗素是一位机智而诙谐的作家。他像个贵族一样漫不经心地要求采访列宁,与这位伟人共处了一个小时。他们用英语交谈。列宁说,诺斯克列夫勋爵是他最好的宣传员——他认为,《每日邮报》上有关俄国人对贵族大肆掠夺的恐怖故事能够恐吓资产阶级,但这些报道会对英国工人阶级起到相反的效果。

但是,罗素明确表示布尔什维克是完全不民主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一个真正的独裁政权,他说,但是统治者是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比如列宁和托洛茨基,协助他们的只有赞同其观点的无产者。“我认为这非常令人担忧。”艾瑟尔说着,放下了书。

“伯特兰・罗素是个贵族!”伯尼气愤地说,“他是第三代伯爵!”

“那并不能证明他错了。”米莉停止了吸吮,睡着了。艾瑟尔用指尖抚摸着她细嫩的脸颊。“罗素是社会主义者。他指责的是布尔什维克并没有实施社会主义。”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贵族已经被粉碎了。”

“反对派的报纸也是同样下场。”

“这是暂时的必要……”

“怎么暂时?俄国革命已经三年了!”

“不打破鸡蛋,你就不能做摊蛋饼。”

“他说,那里发生着任意逮捕和处决,秘密警察现在比在沙皇的统治下还要强大。”

“可是他们是在打击反革命分子,并不反对社会主义者。”

“社会主义意味着自由,哪怕是反革命也一样。”

“不,不是这样!”

“对我来说是的。”

他们的高嗓门惊醒了米莉。孩子感觉到了房间里的愤怒,开始哭了起来。

“瞧瞧,”艾瑟尔气冲冲地说,“看你干的好事。”

格雷戈里从内战战场回到家里,回到政府机构所在的克里姆林宫那座古老堡垒内部的舒适公寓里,与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和安娜团聚。对他来说,这里简直过于舒适了。整个国家正在遭受粮食和燃料短缺,但克里姆林宫有很多商店。院区有三个餐厅,里面的厨师都在法国培训过,让格雷戈里感到不舒服的是,侍者们对布尔什维克毕恭毕敬地叩响脚跟,与以往侍奉贵族没什么两样。卡捷琳娜把孩子送进托儿所,自己去理发师那儿做头发。到了晚上,中央委员会委员坐上汽车,由私人司机载着去看歌剧。

“但愿我们不会成为新贵族。”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对卡捷琳娜说。

她讥诮地笑了:“如果我们是贵族,那我的钻石首饰呢?”

“可你知道,我们参加宴会,坐头等车旅行,等等。”

“贵族从来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情。你们大家每天工作十二、十五、十八个小时。你不能指望像穷人那样,靠烧垃圾碎屑取暖。”

“话说回来,精英们总能为自己的特殊待遇找到借口。”

“到这儿来,”她说,“让我给你点儿特殊待遇。”

两人做爱之后,格雷戈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尽管心怀疑虑,看到自己的家人生活优渥,不免让他心里暗暗感到满足。卡捷琳娜也长胖了。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性感十足、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现在她是个二十六岁、身材丰满的母亲。弗拉基米尔现在五岁,跟其他俄国新统治者的孩子们一道在学校学习读书写字。女儿安娜,他们通常叫她安雅,已经三岁,长着一头顽皮的卷发。他们家的屋子从前属于皇后的一位宫廷女侍。房间里温暖,干燥,十分宽敞,孩子们有自己的卧室,还有厨房和客厅——与格雷戈里在彼得格勒的住所相比,这个客厅就能住下二十个人。窗子上都挂着窗帘,喝茶有陶瓷茶杯,炉火前铺着毯子,壁炉上方挂着描绘贝加尔湖的油画。

格雷戈里终于睡着了,但早上六点钟的一阵敲门声将他惊醒。他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女人,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阁下。”她用旧式的尊称说。

他认出她是康斯坦丁的妻子。“玛格达!”他惊讶地说,“我差点儿没认出你。快进来!怎么了?你住到莫斯科了吗?”

“是的,我们搬到这儿来了,阁下。”

“看在上帝分上,别这么叫我。康斯坦丁在哪儿?”

“在监狱。”

“什么?怎么回事?”

“说他是反革命。”

“不可能!”格雷戈里说,“一定是弄错了。”

“是的,先生。”

“是谁逮捕了他?”

“契卡。”

“是秘密警察。别着急,他们为我们工作。我会调查清楚的。早饭后,我马上就去查问一下。”

“求你了,阁下,我求你现在就做点什么——他们一个小时后就要枪毙他。”

“该死,”格雷戈里说,“等等我,我马上去穿衣服。”

他穿上制服。虽然上面没有职衔徽章,但衣料比普通士兵的好得多,足以清楚显示他是一位指挥官。

几分钟后,他和玛格达离开了克里姆林宫院区。外面在下雪。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卢比扬卡广场。契卡总部是一座由黄砖砌成的巨大的巴洛克式建筑,以前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办公室。门口的卫兵向格雷戈里敬礼。

他一进入大楼就开始大声叫嚷:“谁是这儿的负责人?马上把值班的军官给我叫来!我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同志,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成员。我要立刻见到囚犯康斯坦丁・沃洛岑采夫。你还在等什么?快去!”他发现这是一种最快的办事方式,但这让他极不舒服地联想到被宠坏的贵族。

卫兵们慌里慌张地跑来跑去,几分钟后的事情让格雷戈里深感震动。值班军官被带到门厅。格雷戈里认识他。那人正是米哈伊尔・平斯基。

格雷戈里惊讶莫名。平斯基曾经是个欺压无辜、残暴成性的沙皇警察,难道他现在改头换面,以革命之名继续欺压无辜,实施暴力?

平斯基讨好地笑了:“别斯科夫同志,见到你真是荣幸。”

“你纠缠乡下贫女被我打倒在地那会儿,怎么没听你说过这话。”格雷戈里说。

“今非昔比啊,同志——我们人人都在变。”

“你们为什么要逮捕康斯坦丁・沃洛岑采夫?”

“从事反革命活动。”

“这简直是胡扯。1914年他就是普梯洛夫机械厂布尔什维克讨论小组的主席了,他是第一批彼得格勒苏维埃代表。他比我更布尔什维克!”

“真是这样吗?”平斯基说,声音里带着某种威胁的味道。

格雷戈里不予理会:“把他带到这儿来。”

“马上,同志。”

几分钟后,康斯坦丁出现了。他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浑身带着牲口圈的气味。玛格达哭了起来,上前一下子抱住他。

“我要跟囚犯私下谈谈,”格雷戈里对平斯基说,“带我们去你的办公室。”

平斯基摇了摇头:“我那简陋的屋子……”

“别争了,”格雷戈里说,“去你的办公室。”他用这种方式强调自己的权威。他要把平斯基一直摁在自己的大拇指下。

平斯基带着他们来到楼上一间俯瞰内院的房间。他匆忙将办公桌上的一副指节铜套扫进抽屉里。

格雷戈里朝窗外望了一眼,天空正在放亮。“在外面等着。”他对平斯基说。

他们坐了下来,格雷戈里问康斯坦丁:“到底怎么回事?”

“政府迁移的时候我们就来莫斯科了,”康斯坦丁解释说,“我以为我会当上政委。但这是个错误。我在这儿没有得到任何政治上的支持。”

“那你一直在干什么?”

“我回去做普通的工作。我在托德工厂做发动机零部件、齿轮、活塞和滚珠轴承座圈。”

“但警察怎么会认为你是反革命?”

“工厂选举一名莫斯科苏联代表。一个工程师宣布他要当孟什维克候选人。他筹划了一次会议,我去听。当时只有十几个人。我没发什么言,中途就退场了,也没投他的票。不用说,后来是布尔什维克候选人赢了。但在选举之后,出席孟什维克会议的人都被解雇了。接着,就在上周,我们全都遭到了逮捕。”

“我们不能这么做,”格雷戈里绝望地说,“甚至以革命的名义也不行。我们不能阻止工人倾听不同的观点。”康斯坦丁奇怪地看着他:“你哪里都没去过吧?”

“当然,”格雷戈里说,“一直忙着跟反革命军队作战。”

“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这种事儿以前也发生过?”

“格里什卡,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真让我无法相信。”

玛格达说:“昨晚我得到一个消息,从一个嫁给警察的朋友那儿听说的,她说康斯坦丁和其他人要在今早八点被枪决。”

格雷戈里看了一眼部队发给他的手表。马上就要到八点了。“平斯基!”他喊了一声。

那警察走了进来。

“快停止执行处决。”

“我担心这太晚了,同志。”

“你是说那些人已经被枪决了?” “还没有。”平斯基走到窗前。

格雷戈里也走了过去。康斯坦丁和玛格达站在他身旁。

窗下那积雪覆盖的院子里,一支行刑队已经站在清晨的微光中。在这些战士对面,是十几个被蒙上眼睛的人,穿着室内的衣服在瑟瑟发抖。他们的头顶飘扬着一面红旗。

在格雷戈里的注视下,士兵们举起了步枪。

格雷戈里大声喊了起来:“马上停下!别开枪!”但他的声音被窗户挡住了,没有任何人听见。

接着,传来一阵枪响。

那些被控有罪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格雷戈里瞪大了眼睛,骇然无语。

在倒下的躯体周围,鲜血渐渐浸染了雪地,那颜色与上面飘扬的旗帜相互映衬,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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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1923年11月11日至12日
这天,茉黛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左右,沃尔特带着孩子们从主日学校回家时才起床。三岁的埃里克和两岁的海克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显得十分可爱,一看见他们,茉黛的心几乎都要化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如此美妙的体验。当年她爱得沃尔特如痴如醉,那种感情也不像现在这般强烈。两个孩子也让她感到十分焦虑。她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免受骚乱和革命的冲击吗?

她给孩子们端来热面包和牛奶,让他们暖和起来,然后就开始为晚上做准备。她和沃尔特要筹办一场小型的家庭聚会,庆祝沃尔特的堂弟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过三十八岁生日。

罗伯特没像沃尔特父母担心(或是希望)的那样死在战场上。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沃尔特没能当上冯・乌尔里希伯爵。罗伯特一直被关在西伯利亚的战俘集中营。当布尔什维克与奥地利达成和解后,罗伯特和他的战时同志约尔格一路靠步行和搭便车,最后上了一列货运列车返回祖国,前后整整花了一年时间。他们回家后,沃尔特在柏林为他们找了一套公寓。

茉黛戴上她的围裙。她在这座小房子的狭小厨房里用白菜、陈面包和萝卜做了一道汤。她还烤了一块小蛋糕,但不得不在配料里多加些萝卜充数。

她学会了做饭,也掌握了其他不少持家本事。她有个年长和善的女邻居,见她这位贵族一筹莫展的样子觉得可怜,亲手教她铺床、熨衬衫、清洁浴缸。每学一样对她来说都是一次震动。

他们住在一幢中产阶级的住宅里。他们无法在房子上花什么钱,也不能像茉黛原来习惯的那样雇请仆人,家里的摆设也都是二手旧家具,茉黛私下里觉得土气极了。

他们期待着更好的日子,现实却变得越来越糟——沃尔特在外交部的职业生涯因为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而告终,他本打算改行去干点儿别的工作,但时局混乱,能有份工作已经很幸运了。开始的时候,茉黛有些不顺心,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四年后的苦日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墙纸上让孩子扯坏的地方打着补丁,玻璃窗碎了也只是用纸板一遮了事,到处都能看到油漆剥落的地方。

但茉黛丝毫没有后悔。任何时候她都可以去亲吻沃尔特,把舌头探进他的嘴里,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跟他一起躺在床上、沙发上甚至是地板上,这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亏缺。

沃尔特的父母前来参加聚会,带来半个火腿和两瓶葡萄酒。奥托失去了他的家族在祖瓦尔德的房产,现在那里成了波兰的地盘。他的积蓄已经被通货膨胀吃得一干二净。不过,他在柏林的房子有个大花园可以种土豆,还有在战前存下的不少葡萄酒。

“你们从哪儿弄的火腿?”沃尔特难以置信地问。这种东西通常只能用美元才能买到。

“是我用一瓶陈年香槟换的。”奥托说。

爷爷奶奶带孩子们上床睡觉。奥托给他们两个讲起了民间传说。茉黛能听到讲的是一个王后如何斩杀自己兄弟的故事。她打了个寒战,但没有过去干涉。随后,苏珊用颤巍巍的声音给他们唱了几首摇篮曲,孩子们便睡着了,显然没让祖父讲的残忍故事吓着。

罗伯特和约尔格来了,两人都扎着一模一样的红色领带。奥托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看上去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以为约尔格不过是跟罗伯特合住一套公寓。事实上,他们只是在年长者面前装装样子。茉黛觉得苏珊想必已猜到了真相。这种事情逃不过女人的眼睛。幸运的是他们更容易被人接受了。

罗伯特和约尔格在自由宽松的场合下完全是另一副面目。在自己家里的聚会上他们毫不掩饰两人的浪漫爱情。他们的不少朋友也跟他们一样。一开始茉黛觉得很惊奇,她从来没见过两个男人亲吻,赞美彼此的穿戴,像和女孩那样调情。不过,这种行为至少在柏林已不再是禁忌。茉黛读过普鲁斯特的《索多姆和戈摩尔》[4],书里似乎是说这种事情一直都有。

不过,今晚罗伯特和约尔格表现得十分规矩。晚餐时大家说起巴伐利亚发生的事。周四,一个名为“战斗联盟”的准军事集团在慕尼黑的一家啤酒馆里宣布开始一场国民革命。

这几天的新闻几乎让茉黛无法忍受。工人在罢工,右派分子雇来流氓对罢工工人大打出手。家庭主妇上街游行,抗议供应品短缺,继而引发了一场粮食骚乱。每个德国人都为《凡尔赛条约》而愤怒,但社会民主党政府予以通盘接受。人们认为赔款正在削弱德国经济,尽管德国仅仅支付了金额的一小部分,而且无意再支付余下的部分。

慕尼黑啤酒馆政变[5]惹得群情激奋。战争英雄埃里希・鲁登道夫是它最主要的支持者。穿着土黄色衬衣的所谓“冲锋队”和步兵军官学校的学员控制了重点建筑。市议员们被劫持为人质,一些有名望的犹太人被逮捕。

星期五,合法政府做出反击。四名警察和十六名准军事部队成员被杀。茉黛无法就目前从柏林得到的消息判断暴动是否结束。如果极端分子能够夺取巴伐利亚的控制权,整个国家会不会被他们攻陷呢?

这让沃尔特十分气愤。“我们可是有个民选政府啊,”他说,“人们怎么能让这些人得逞呢?”

“政府已经背叛了我们。”他父亲说。

“那是你的看法。那又怎么样?在美国,共和党赢得了上次大选,民主党并没发动起义!”

“美国没有被布尔什维克和犹太人颠覆。”

“如果你担心布尔什维克,就告诉人们别为他们投票。犹太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施加一种恶劣影响。”

“英国也有犹太人。父亲,你不记得罗斯柴尔德勋爵在伦敦那边如何极力阻止战争吗?法国、俄国、美国都有犹太人,他们没有密谋背叛他们的政府。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这儿的犹太人特别邪恶?他们大多数人只不过想多赚钱养家糊口,送他们的孩子上学,跟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罗伯特随后的坦白让茉黛十分惊讶。“我同意奥托叔叔的意见,”他说,“民主正在衰弱。德国需要强有力的领导者。约尔格跟我已经加入了民族社会主义党。”

“天啊,罗伯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沃尔特厌恶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做?”

茉黛站起来:“有人愿意尝尝生日蛋糕吗?”她高兴地说。

晚上九点,茉黛准时离开聚会去上班。“你的工作服在哪儿?”临走告别时她的婆婆问道。苏珊以为茉黛在做晚间护士,去照顾一位富有的老绅士。

“我留在那儿了,到时候再换。”茉黛说。事实上,她在一个名叫夜生活的夜总会弹钢琴。不过工作服的确是留在那里。

她必须外出挣钱,尽管她除了搭配穿戴参加聚会以外什么都没学过。她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但在她移居德国时已经换成了马克,现在已经分文不值。菲茨不肯给她钱,还在气她没有获得他的允许便私自结婚。沃尔特在外交部的薪水每个月都涨一些,但从来没有跟上通货膨胀的步伐。作为部分补偿,他们房子的租金倒是可以忽略不计,房东也懒得费心催租。但他们需要钱买吃的。

茉黛在九点半钟到了夜总会。这地方新近装修装饰过,灯光亮起的时候甚至还显得很不错。侍者们擦拭着酒杯,酒保在凿碎冰块,还有一个盲人在调弄钢琴。茉黛换上一件低胸晚礼服,戴着假的珠宝首饰,脸上厚厚涂了脂粉,抹了眼线膏和唇膏。十点钟开业时,她便坐在钢琴前面开始演奏。

这里很快便挤满了人,穿晚礼服的男男女女跳着舞,抽着香烟。他们买香槟鸡尾酒,偷偷摸摸吸可卡因。尽管柏林缺吃少喝,物价飞涨,可这里的夜生活热闹非凡。钱对这些人来说不成问题。有些人的收入来自国外,有些人则拥有比钱更管用的东西,比如:煤炭、屠宰场、烟草仓库,或者最最值钱的黄金。

茉黛所在的乐队清一色由女性组成,她们演奏一种新的音乐——爵士乐。菲茨要是看见一定会大惊失色,但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她一直在跟自己成长中的种种限制对着干。每天晚上演奏相同的曲调会让人乏味,但这音乐让她释放出内心的压抑。她在琴凳上扭动腰肢,向顾客们忽闪着睫毛。

午夜时分,她独揽了整个舞台,弹唱起由艾伯塔・亨特等黑人歌手传播开来的歌曲,那是她从夜总会主人的留声机播放的美国唱片上学来的。她在节目单上被称为“密西西比的茉黛”。

歌唱到半途,一位顾客摇摇晃晃走到钢琴前面,说:“你会弹那首《消沉蓝调》吗?”

她会唱这首歌,那是贝茜・史密斯的一首名曲。她开始用降e弹奏了一段蓝调旋律。“我会弹,”她说,“你出什么价?”

他拿出一张十亿马克的钞票。

茉黛笑了起来。“这连开头的一小节都买不了,”她说,“你没有外币吗?”

他递给她一美元的钞票。

她接过钱,塞进她的袖子里,开始弹奏《消沉蓝调》。

拿到一个美元让茉黛大喜过望,这大概顶得上一万亿马克。不过,她的确有点消沉,心情也真的忧郁起来。她这种背景的女人能学会讨要小钱实在不简单,但这过程很失身份。

演出结束后,刚才那位顾客在她去更衣室时过来搭讪。他把手放在她的臀部,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吃早餐吗,亲爱的?”

大多数晚上都有人摸她,尽管她三十三岁,算得上这里年纪最大的——大部分女孩都在二十岁上下。遇到这种事情,女孩子绝不能大惊小怪,而是应该甜甜一笑,轻轻把那人的手拿开,嘴上说:“今晚不行,先生。”但这种话有时候并不管用,其他女孩子便又教了她一招,“我下面那丛毛里长了些小虫,”她说,“你觉得这要紧吗?”那人随即消失了。

四年过去了,茉黛的德语已经十分流利,在夜总会工作又让她学到了不少粗俗的话。

夜总会在早上四点关门。茉黛卸了妆,重新换上便装。她去厨房要了些咖啡豆。一位喜欢她的厨师用小块纸给她包了几粒。

乐师们的报酬每晚用现金结清。女孩们全都随身带着大小口袋来装一捆捆的钞票。

临出门时,茉黛拾起顾客留下的一份报纸。这个沃尔特会读的。他们没钱买报纸。

离开夜总会,她直奔面包房。手里留着钱是危险的——到了晚上,你的工资有可能连一个面包也买不了。已经有几个女人忍着寒冷等在店外。五点半钟,面包师打开门,用粉笔在一块板子上写下他的价格。今天的黑面包是1270亿马克一个。

茉黛买了四个面包。这些面包他们一天吃不完,但这不要紧。陈面包可以用来勾兑浓汤,钞票就不行了。

她六点钟到家。随后她就要给孩子们穿好衣服,带他们到祖父母那儿待上一天,她自己也能睡个好觉。现在她跟沃尔特还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这是一天中之中最美好的部分。

他准备好早餐,端着托盘走进卧室。“瞧,有新鲜面包、咖啡……还有一美元!”

“好机灵的姑娘!”他吻了吻她,“我们要买什么呢?”他的身子在睡衣里颤抖着,“我们得买点儿煤。”

“不急。我们可以先存着。这钱到了下周也还值这么多。你要是冷的话,那来让你暖和暖和。”

他笑了。“那就来吧。”

她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

他们吃着面包,喝了咖啡,然后做爱。性事仍然令人兴奋,尽管不像他们初次相处时那样持久。

随后,沃尔特开始读她带回家的报纸。“慕尼黑的革命结束了。”他说。

“彻底结束了?”

沃尔特耸耸肩:“他们逮捕了领导者,阿道夫・希特勒。”

“就是罗伯特加入的那个党的党魁?”

“是的。他被指控犯有叛国罪。他进了监狱。”

“太好了,”茉黛松了口气,“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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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1923年12月至1924年1月
大选前一天的下午三点,菲茨赫伯特伯爵站在阿伯罗温镇政厅外的讲台上。他穿了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礼服,戴着一顶大礼帽。前排的保守党人爆发出一阵欢呼,但人群里的嘘声更响。有人揉了一个报纸团扔了过来,比利大声说:“不许这样,伙计们,让他讲话。”

低低的乌云让冬日的午后更加阴沉,路灯亮了起来。天上细雨纷飞,但来的人很多,足有两三百人,大部分是戴着帽子的矿工,只有少数人戴着圆顶礼帽坐在前排,还有零星几个妇人,打着雨伞。人群外围,小孩子们在潮湿的鹅卵石路上玩耍。

菲茨为现议员珀西瓦尔・琼斯争取选票。他从关税谈起。这对比利十分有利。菲茨就算绕着这个问题谈上一天,也说不到阿伯罗温民众的心里去。从道理上讲,这的确是选举上需要大做文章的话题。保守党提出通过提高进口关税保护英国的制造业,从而结束失业。这一动议团结了在野的自由党,因为后者秉承的传统思想体系是自由贸易。工党认为关税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提出全国调动闲散人员工作计划,同时延长教育年限,防止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拥挤的就业市场。

但真正的问题是,一切由谁来说了算。

“为了鼓励更多人从事农业,保守党政府将给予每位农户每亩一英镑的补贴——只要他每周付给自己的劳工不低于三十先令的工钱。”菲茨说。

比利摇了摇头,觉得可笑,又很反感。为什么要给农户钱?他们并没有挨饿。需要救助的是失业的工厂工人。

爸爸坐在比利旁边,这时他说:“这种言论是不会在阿伯罗温赢得选票的。”

比利也这么看。山地农户曾一度在这个选区占多数,但那种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工人阶级手里拿着选票,矿工人数超过农民。珀西瓦尔・琼斯在1922年那次混乱的选举中仅凭几票之差保住了他的席位。这一次他会被赶下台吗?

菲茨得出结论:“如果你们投工党的票,就等于投票给一个在军队记录上有污点的人。”观众们并不买他的账——他们都知道比利的故事,把他当成一个英雄。人们低声嘀咕着表示反对,爸爸大声喊了一句:“不知羞耻!”

菲茨硬着头皮说下去:“一个背叛了他战友和上级军官的人,一个被军事法庭判定不忠、被投入监狱的人。我告诫你们,不要选这样一个人进入议会,那将使整个阿伯罗温蒙羞。”

菲茨在稀稀拉拉的掌声和一片嘘声中走下讲台。比利盯着他,但菲茨没有跟他对视。

轮到比利了,他登上讲台:“大家可能盼着我会侮辱菲茨赫伯特伯爵,就像他侮辱我那样。”

人群中的汤米・格里菲斯喊道:“给他点颜色,比利!”

比利说:“但这不是在井口打群架。这次选举非常重要,不能取决于廉价的嘲讽挖苦。”人们不那么兴奋了。比利知道他们不会喜欢这种理性的态度。他们乐于廉价的嘲讽挖苦。不过,他看见父亲在向他点头赞同。爸爸明白比利在努力做什么。他当然明白。是他教导了比利。

“伯爵的表现十分勇敢,他来到这里,向煤矿工人说明他的观点,”比利接着说,“他可能是错的——他的确错了,但他不是个懦夫。在战场上他也如此。我们很多军官都是这样。他们很勇敢,但他们固执己见,不承认失误。他们在战略上有失误,战术上也有失误,他们的通信系统很差,思想也已经过时。但他们不肯改变自己的想法,直到造成数百万人的死亡。”

观众安静下来。他们的兴趣被提了起来。比利看见了米尔德里德,她一脸骄傲,两边胳膊各挽着一个孩子——比利的两个儿子,一岁的大卫和两岁的基尔。米尔德里德不喜欢政治,但她希望比利当上议员,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到伦敦,她可以重新开始做她的生意。

“在战争中,没有任何工人阶级的子弟会晋升到中士以上。所有私人寄宿学校的学生一进入军队便是少尉。今天在这儿的每位老兵都曾毫无必要地把自己的性命押在那些愚笨至极的军官身上,我们中的不少人都曾被机智灵活的中士救下一命。”

下面是一阵响亮的赞同声。

“我要站在这儿宣布,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论在军队还是在其他各行各业,一个人要获得提拔,靠的是头脑,而不是出身。”他提高了嗓门,在自己的声调中听到了那种他所熟悉的、他父亲布道时的激情震颤,“这次选举事关未来,决定我们的孩子将要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成长。我们必须保证它不同于我们所成长的那个国家。工党并不发动革命——我们目睹了其他国家的革命,革命并不能奏效。但是我们要发动变革——真正的变革、重大的变革、剧烈的变革。”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抬高声音,将演讲推向结束:“不,我不会侮辱菲茨赫伯特伯爵,也不会去侮辱珀西瓦尔・琼斯先生,”说着,指了指前排的两顶大礼帽,“我只想对他们说,先生们,你们已经成为历史了。”下面是一片欢呼。比利越过前排望着矿工群体——这些强壮、勇敢的人们生来一无所有,靠自己的力量求生,养活家人。“工人兄弟们,”他说,“我们才是未来!”

说罢,他走下讲台。

选票结果统计了出来,比利以压倒性的票数获胜。

艾瑟尔也是这样。

保守党在新议会组成了第一大党,但他们整体上不占多数。工党位居第二,有一百九十一位议员,其中包括阿尔德盖特的艾瑟尔・莱克维兹和阿伯罗温的比利・威廉姆斯。自由党位居第三。苏格兰禁酒党赢得了一个席位。共产党没有获得任何席位。

当新议会组成后,工党和自由党成员联合表决让保守党政府下台,国王迫于压力,不得不任命工党领袖拉姆齐・麦克唐纳担任总理。有史以来第一次,英国有了一个工党政府。

自从1916年艾瑟尔冲着劳埃德・乔治大声喊叫被逐出大门那天起,她就再没进过威斯敏斯特宫。现在,她穿戴着新衣新帽坐在绿皮长椅上,聆听大家的发言,不时抬头望望上面的旁听席,七年多以前,她就是从那儿被赶出去的。她走进大堂,跟那些内阁成员,以及她一直远远仰慕着的著名的社会主义者们一道投票——阿瑟・亨德森、菲利普・斯诺登、西德尼・韦布,还有首相本人。她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有了自己的办公桌,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位女工党议员。她在图书馆里浏览图书,在茶室吃奶油面包,收取成麻袋写给她的信件。她绕着这座庞大的建筑散步,了解它的构造和外观,让自己确信她有资格待在里面。

一月底的一天,她带着劳埃德来这里见见世面。他快九岁了,以前从未到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内部。她耐心给他解释民主的原则,但他年纪还小,听不太懂。

在上下议院交界区那条铺了红地毯的狭窄楼梯上,他们遇到了菲茨。他也带着个年轻访客,他的儿子乔治,他们叫他宝宝。

艾瑟尔和劳埃德往上走,菲茨和宝宝正从上面下来,他们在楼梯中段碰面了。

菲茨盯着她,似乎想要她让路。

菲茨的两个儿子,宝宝和劳埃德,一个是伯爵名号的继承人,另一个则是私生子,两人同龄。他们互相打量着,毫不掩饰对彼此的好奇。

艾瑟尔记得在泰-格温的时候,每当她在走廊里遇到菲茨都必须站在一旁,垂下眼睛等着他走过去。

现在,她站在台阶中央,紧握劳埃德的手,盯着菲茨说:“早上好,菲茨赫伯特伯爵。”她蔑视地扬起下巴。

他也盯着她,脸上露出愠怒之色。最后他说:“早上好,莱克维兹夫人。”

她看着他的儿子。“你一定是阿伯罗温子爵吧,”她说,“你好啊?”

“你好,夫人。”孩子礼貌地说。

她对菲茨说:“这是我儿子,劳埃德。”

菲茨不去看他。

艾瑟尔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菲茨。她说:“跟伯爵握个手,劳埃德。”

劳埃德伸出手说:“很高兴见到你,伯爵。”

冷落一个九岁的孩子实在有失风度。菲茨不得不去握手。

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自己的儿子劳埃德。

“好了,我们祝你们度过美好的一天。”艾瑟尔轻慢地说着,往前迈了一步。

菲茨的表情十分可怕。他无奈地站到一旁,带着他的儿子退向墙壁,看着艾瑟尔和劳埃德径直朝楼梯上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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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物


书中出现了几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读者有时会问我如何划分历史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这个问题很不错,现做以下回答。

在某些情况下,比如爱德华・格雷爵士对下议院发表演讲时,我虚构的人物见证了真正发生的事件。这部小说中爱德华爵士的话符合议会的记录,我只是稍微缩短了他的讲话,希望并未丢失其重要的内涵。

有时,真实的人物出现在了虚构场景中,比如书中出现温斯顿・丘吉尔造访泰-格温的情节。在这种情况下,我已认定对他来说,造访乡村宅邸并非罕见之事,在具体的时期内完全可能发生。

当真实人物与我虚构的人物对话时,他们通常说的都是实际上说过的话。劳埃德・乔治向菲茨解释为什么他不打算驱逐列夫・加米涅夫那段话,是基于劳埃德・乔治所写的一段备忘录,彼得・罗兰的传记中引用过。

我的原则是:要么某一场景真实发生过,或者有可能发生;要么某些话真正说过,或者有可能说。如果我发现有某种原因让某种场景不可能真正发生,或不可能说出某些话——例如某个人物当时处在另一个国家,我便将其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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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谢


我写作本书的主要历史顾问是理查德・奥弗里。还有另外几位历史学家读过本书书稿,并纠正了多处舛误,他们是约翰・m.库珀、马克・戈德曼、霍尔格・赫维希、约翰・凯格尔、埃文・马德斯利,理查德・托依和克里斯托弗・威廉姆斯。苏珊・佩德森在军人妻子分居津贴的问题上提供了帮助。

与往常一样,以上多位顾问都是纽约作家研究中心的丹・斯塔特为我寻找接洽的。

曾帮助我的朋友,还包括为我提供部分基本读物的蒂姆・布莱斯,亚当・布雷特・史密斯在香槟酒方面提出不少建议,还有目光敏锐的尼戈尔・迪安,托尼马克沃特尔和克里斯曼纳斯两位精明睿智的批评家,火车研究家杰夫・曼恩就机车车轮提出了建议,安吉拉・斯皮西读了小说的第一稿,从德国读者的角度作了评论。

读过书稿的编辑和代理人包括艾米・伯克奥维尔、莱斯利・吉尔伯曼、菲利斯・格兰恩、尼尔・奈伦、伊莫金・泰勒,以及不可或缺的阿尔・朱克曼。

最后,我要感谢通读了全书书稿,并提出各种建议的家庭成员,特别是芭芭拉・福莱特、埃马努埃尔・福莱特、玛丽-克莱尔・福莱特、詹・特纳和金・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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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国

杜瓦家
卡梅伦・杜瓦,参议员

乌苏拉・杜瓦,其妻

格斯・杜瓦,他们的儿子
维亚洛夫家
约瑟夫・维亚洛夫,商人

莉娜・维亚洛夫,其妻

奥尔加・维亚洛夫,他们的女儿
其他
罗莎・赫尔曼,记者

查克・迪克森,格斯上学时的朋友

玛伽,夜总会歌手

尼克・福尔曼,小偷

伊利亚,恶棍

西奥,恶棍

诺曼・尼尔,心术不正的会计

布莱恩・霍尔,工会领导人
真实的历史人物
伍德罗・威尔逊,第二十八届总统

威廉・詹宁斯・布赖恩,国务卿

约瑟夫・丹尼尔斯,海军部长
英格兰和苏格兰 菲茨赫伯特家
菲茨赫伯特伯爵,称为菲茨

伊丽莎维塔公主,称为碧,其妻

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菲茨的妹妹

荷米亚女勋爵,称作赫姆姑妈,他们的穷姑妈

苏塞克斯公爵夫人,他们的富姑妈

格列尔特,比利牛斯山犬

格洛特,菲茨的管家

桑德森,茉黛的女仆
其他
米尔德里德・帕金斯,艾瑟尔・威廉姆斯的房客

伯尼・莱克维兹,独立工党阿尔德盖特分部书记

宾・韦斯特安普敦,菲茨的朋友

劳瑟侯爵,被茉黛拒绝的求婚者

阿尔伯特・索尔曼,菲茨的经纪人

艾伦・泰特,乔治五世的侍从

格林沃德医生,婴儿诊所的志愿者

约翰尼・雷马克勋爵,陆军部副部长

哈维上校,约翰・弗伦奇爵士的助手

穆雷中尉,菲茨的助手

曼尼・利托夫,工厂厂主

乔克・里德,阿尔德盖特独立工党的出纳

杰妮・麦卡利,军人的妻子
真实的历史人物
国王乔治五世

玛丽皇后

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称作“c”,特勤局对外处主任(后为军情六处)

爱德华・格雷爵士,国会议员,外交大臣

威廉・蒂勒尔爵士,格雷的私人秘书

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劳埃德・乔治的情妇

温斯顿・丘吉尔,国会议员

h.h.阿斯奎斯,国会议员,首相

约翰・弗伦奇爵士,英国远征军司令
法 国
姬妮,酒吧女郎

迪皮伊上校,加利埃尼将军的助手

卢索尔将军,霞飞将军的助手
真实的历史人物
霞飞将军,法军总司令

加利埃尼将军,巴黎卫戍司令
德国和奥地利 冯・乌尔里希家
奥托・冯・乌尔里希,外交官

苏珊・冯・乌尔里希,其妻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他们的儿子,德国驻伦敦大使馆武官

葛丽泰・冯・乌尔里希,他们的女儿

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伯爵,沃尔特的隔代堂兄,奥地利驻伦敦大使馆武官
其他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德国驻伦敦大使馆文化文官

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葛丽泰的好友

真实的历史人物

卡尔・里希诺夫斯基亲王,德国驻伦敦大使

陆军元帅保罗・冯・兴登堡将军

陆军将军埃里希・鲁登道夫

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德国首相

阿瑟・齐默尔曼,德国外长
俄 国 别斯科夫家
格雷戈里・别斯科夫,铸造工

列夫・别斯科夫,马夫
普梯洛夫机械厂
康斯坦丁,车工,布尔什维克讨论组主席

伊萨克,足球队长

瓦莉娅,女工,康斯坦丁的母亲

谢尔盖・卡宁,铸造车间监工

马克拉柯夫伯爵,董事
其他
米哈伊尔・平斯基,警察

伊利亚・科兹洛夫,其搭档

尼娜,碧公主的女仆

安德烈王子,碧的哥哥

卡捷琳娜,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

米什卡,酒吧老板

特罗菲姆,歹徒

菲奥多尔,腐败的警察

斯比利亚,“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乘客

雅科夫,“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乘客

安东,俄国驻伦敦大使馆职员,也是德国间谍

大卫,犹太士兵

加弗立克中士

托姆恰克少尉
真实的历史人物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人

莱昂・托洛茨基,苏维埃革命战争委员会主席
威尔士 威廉姆斯家
大卫・威廉姆斯,工会领导人

卡拉・威廉姆斯,其妻

艾瑟尔・威廉姆斯,他们的女儿

比利・威廉姆斯,他们的儿子

外公,卡拉的父亲

格里菲斯家

莱恩・格里菲斯,无神论者,马克思主义者

格里菲斯太太

汤米・格里菲斯,莱恩的儿子,比利・威廉姆斯的好友
庞蒂家
米妮・庞蒂太太

朱塞佩・庞蒂,其长子,小名“乔伊”

乔凡尼・庞蒂,其次子,小名“乔尼”
矿工
大卫・克兰普顿,外号“戴哭宝”

哈利・休伊特,外号“板油”

约翰・琼斯,外号“小店”

戴・肖普,屠夫之子

帕特・教皇,井底把钩工

米奇・教皇,帕特的儿子

戴・泼尼斯,马夫

伯特・摩根
煤矿管理者
珀西瓦尔・琼斯,凯尔特矿业公司董事长

马尔德温・摩根,煤矿董事

里斯・普莱斯,煤矿董事助理

亚瑟・卢埃林,外号“斑点”,煤矿职员
泰-格温雇员
皮尔,仆役长

杰文斯夫人,女管家

莫里森,男仆
其他
戴・穆克,卫生工作者

戴・泼尼斯太太

罗利・休斯太太

汉威尔・琼斯太太

列兵乔治・巴罗,b连

列兵罗宾・莫蒂默,被革职的军官,b连

列兵欧文・贝文,b连

以利亚・琼斯中士,外号“先知”,b连

詹姆斯・卡尔顿-史密斯少尉,b连

格温・埃文斯上尉,a连

罗兰・摩根少尉,a连
真实的历史人物
大卫・劳埃德・乔治,国会自由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