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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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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作者:安德烈·艾席蒙
内容简介
这个世界再无秘密,爱上你,就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我只愿与你分享。怎么样的渴望,能如此灼烧灵魂;怎么样的思念,能刺痛每一根神经末稍,想要靠近,不敢靠近;想要推开,不舍推开;当猛烈的火焰包裹住两人,这世上,只剩彼此搏搏狂跳的心。我喃喃向你说: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意大利里维埃拉这年的夏天,比过往十五年还要炫目。突如其来又猛烈的爱,彷佛林中奔出的兽,攫住少年与那人的身与心。关系的暧昧、情欲的流动、对彼此的着迷、犹疑、试探,在焦躁不安的夏日里形成一股令人恐惧却又执着不放的暗流。从两人灵魂深处萌发出来的,是一段仅仅为时六周的爱情故事,以及为一生留下印记的经验,因为他们在里维埃拉与罗马闷热夜晚里发现的,是此生恐怕再也无法寻得的东西:完全的亲密关系。 这是本美丽与智慧兼具的书,分毫不差地以既轻盈又凝缩的谨慎,写作其戏剧场面每一刻的精确真实。《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将巧妙地立足于书架上介于詹姆斯鲍德温《乔凡尼的房间》(Giovannis Room)与爱德蒙怀特《男孩故事》(A Boys Own Story)之间的位置。这也是一本绝佳的小说,描述地中海夏日感官的光芒,与充满欲望的日日夜夜。

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
“回头再说!”那字眼、那声音、那态度。
我从未听过任何人用“回头再说”这句话来道别。听起来刺耳、简慢轻蔑,语气中有着隐藏的冷淡,感觉说话的人似乎不情愿再见到你或收到你的音信。
这是我关于他的第一个记忆,至今依稀可闻。回头再说!
闭上眼睛,说出这句话,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多年前的意大利:我沿着林荫车道走,看着他走下出租车,身上是件宽松的蓝衬衫,领口大敞,戴着太阳眼镜、草帽,露出大片肌肤;下一刻,他就跟我握手,把背包递给我,从出租车后备厢里拿出手提箱,寒暄着问我父亲是否在家。
一切或许始于那个地方、那个瞬间:那件衬衫、卷起的衣袖、浑圆的脚后跟在磨损的布面平底凉鞋里滑进滑出的样子、急着试探通往我们家的那条砾石道热腾腾的温度,迈开的每一步伐仿佛都在问着:“哪条路通往海边?”
今年夏天的来客,又一个讨厌鬼。
接着,背对出租车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挥挥空着的那只手,朝车上另一位或许是从车站一起拼车过来的乘客吐出一句漫不经心的“回头再说”。没加上名字,没有一句俏皮话来缓和告别时那种不甚愉悦的气氛,什么都没有。他那简短的道别显得快活、唐突、干脆——随你怎么说,他才不在乎。
看着吧,到时候他也会这样跟我们道别。用一个粗鲁又马虎的“回头再说”!
同时,我们得忍受他漫长的六个星期。
我有点害怕。他肯定是那种难以相处的人。
不过,我也可能会慢慢喜欢他。从他圆圆的下巴到圆圆的脚跟。接着,几天之内,我会开始恨她。
正是他,几个月前照片还贴在申请表的人,带着让人不由得喜欢的亲和力,活脱脱出现我眼前。
为了指导年轻学者在出版之前修改书稿,我父母年年接待夏季来客。每年夏天有六个星期,我必须腾出卧室,搬进走廊尽头那间祖父曾经住过的狭小的多的邻室。寒冬时节,当我们告别这里住进市区,那个阁楼的小房间就成了临时的工具间、储藏室,并且谣传与我同名的祖父长眠之后仍在那里面磨牙。夏季访客无需支付任何费用,基本上能够随心所欲使用屋内的任何设施,只要每天花一个小时左右帮父亲处理来往信件和分类文件即可。他们最后往往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连续接待了十五年后,如今不只是圣诞时节,一年到头,明信片或礼物都会如雪片般飞来。寄东西来的人宛如我们家的一分子,每次来到欧洲,总会带着家人特地造访B城几日,到曾经短暂落脚的地方来趟怀旧之旅。
用餐时刻往往会多两三位客人,有时候是邻居或亲戚,有时候是同事、律师、医生等等名流,在前往自家的夏季别墅前顺路来探访我的父亲。有时候我们甚至开放餐厅给偶尔来访的夫妻或情侣旅客,他们因耳闻这栋老别墅,单纯想来一窥究竟。这些人受邀与我们共餐时,简直心醉神迷,然后热情地闲聊关于自己的一切。总在最后一分钟才接到这种临时通知的玛法尔达则会端上她的拿手菜。私底下内敛害羞的父亲其实最喜欢听在某些领域学有专长的新星以数种语言高谈阔论;伴着几杯玫瑰红下肚,坐在午后炎热的夏日阳光下,人不免变得呆滞。我们总把这段时光称为“正餐苦差”——过不了多久,那些即将长住六周的访客也会这么说。
一切或许始于他抵达不久后某一次磨人的午餐。当时他坐在我旁边,我总算注意到尽管那年夏天他在西西里岛逗留时晒得有点黑,但他掌心的颜色和他脚底、喉咙、前臂内侧一般白皙柔软,因为没有太多暴露在太阳下,几乎是淡粉色,像蜥蜴腹部一样光亮平滑。私密、纯洁、青涩,就像运动员脸上的红晕,像暴风雨夜的黎明曙光,透露了一些我完全不需要去问的事。
一切或许始于午餐后那些无止无尽的空闲时段,大伙儿都穿着泳衣,在屋子内外闲晃或躺倒来消磨时间,直到终于有人提议到礁石那边去游泳。不论是近亲远邻、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或随便哪个愿意敲我们的门、询问可否借用网球场的人,人人都被欢迎来这儿自由闲逛、游泳,与我们一同用餐;如果待得够久,当然还可以在客房留宿。
又或者一切始于海边。或在网球场上。或者就在他刚到的第一天,我们第一次并肩同行,我遵照嘱咐为他介绍房子,带他参观周边。走着走着,我总算带他深入到偏僻区域那块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地,通过那道古老的锻铁金属门,往曾经连接B城与N城、如今弃置已久的那段铁轨走去。“附近有废弃火车站吗?”他抬眼望向烈阳下树林深处的另一头,或许是想对屋主的儿子提出恰到好处的问题。“没有,附近从来就没有火车站。火车只是随叫随停。”他对火车很好奇,因为铁轨看起来那么窄。是有皇家标志的无顶货车,我解释道。现在是吉普赛人住在里面。从我母亲少女时期到这儿来避暑时,他们就住在那里,还把两截脱轨的货车拖到更远的内陆去了。我问他想看吗?“回头再说。或许吧。”有礼的冷淡,仿佛他识破了我以不合时宜的热情去讨好他,还立刻一把推开我。
这刺痛了我。
不过,他倒说想在B城的银行开户,然后去拜访那位意大利译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为他聘请的。
我决定骑单车带他过去。
骑车时的对话不比步行时顺利。途中,我们停下来找东西喝。烟草店酒吧里漆黑一片,空荡荡的,老板正用气味强烈的氨水拖地,我们忙不迭地离开了。一只寂寞的乌鸦栖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几个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蝉鸣淹没。
我大口大口喝着大罐矿泉水,递给他,然后再拿回来喝。我洒了一些在手上,擦一把脸,再沾湿手指梳理头发。水不够凉,气泡太少,留下意犹未尽的那种渴。
——大家在这里都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等夏天结束。
——那么,冬天做什么?
答案到了嘴边,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领会我的意思,说道:“先别告诉我:是等夏天来,对不对?”
我乐意让人看穿心思。这个人会比他的“前辈”更早意会到“正餐苦差”。
“其实,一到冬天,这里变得非常灰暗。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过圣诞。否则这里杳无人烟。”
“除了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们圣诞节在这里还做什么?”
他在逗我。我露出和之前一样的微笑。他领悟了,不再说什么,于是我们笑起来。
他问我都做些什么。我说打网球。游泳。晚上出门。慢跑。改编乐曲。读书。
他说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门。这附近去哪里慢跑?大抵来说,是沿着海滨大道。如果他想看看,我可以带路。
就在我又有点喜欢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回头再说。或许吧。”
我把“读书”放在爱好的最末位,因为我认为以他截至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任性固执与满不在乎,阅读对他来说应该是敬陪末座。但几个小时后,我想起来他刚刚完成一本探讨赫拉克利特①的书,“阅读”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并非微不足道。我意识到我必须机灵点,改弦易辙,让他知道我真正的兴趣是跟他一致的。然而令我心烦意乱的并不是替自己扳回一城所需要的复杂策略,而是害怕讨人嫌的疑虑让我终于醒悟:虽然当时,或我们在铁轨旁闲聊时,我一直不露痕迹、甚至不愿承认地努力想要赢得他的好感——然而却徒劳无功。
①:赫拉克利特:希腊哲学家。
我提议带他去圣吉亚科莫(访客都很喜欢那里),登上我们戏称为“死也要看”②的钟塔顶端时,我不该笨到只是呆站着吐不出一句机智的反驳。我原以为只要带他登上塔顶,让他看看这城镇、这片海、永恒的景致,就能争取到他的认同。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回头再说”!
②原文to-die-for是指非常美好或吸引人的意思。
但一切的开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得多,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你看见某个人,但你其实没把他看进眼里,他尚在幕后准备登场;或者你注意到他了,可是没有触动,没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识到某个存在或有什么困扰你之前,你所拥有的六个星期就快要过完,而到那时候他要么已然不在,要么即将离开。基本上你此时正忙乱地要去正视并接受些“什么”,这个“什么”在你混沌不知的情况下,当着你的面酝酿了数周,它所有的症状都逼着你不得不说出我想要。我们会问自己:怎么没能早点明白?我一向清楚欲望为何物啊。然而,这次它就这么悄悄溜过,不着痕迹。我迷恋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时脸上闪现的那抹瞬间明媚的狡黯微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实是皮肉,只是他的身体而已。
他来后第三天的晚餐上,我向客人解释我正在改编的海顿《耶稣临终七言》时,感觉到他正盯着我看。那年我十七岁。由于我是桌上最年轻、讲话可能最没分量的,因此我养成了尽可能以最精简的语句传达最多讯息的习惯。我讲得很快,给人一种我说话总是慌慌张张、含糊不清的印象。解释过我正在改编的东西之后,我意识到最热烈的目光从我左边投射过来,使我有刺激和飘飘然的感觉;他显然感兴趣——他喜欢我。当时,事情并没有那么困难。当我好整以暇,总算转身面对他,与他四目相接时,却遭遇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带着敌意且近乎残忍的东西。
这令我不安到极点。我何苦受这种罪?我希望他再对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几天前在废弃铁轨那儿一样,同样那个下午,我向他解释B城是意大利唯一能让区间公交载着基督一路急驰而去的城市。他立刻笑了出来,听出我在影射卡罗·列维③的书。我喜欢我们的心似乎平行前进,我们总能立刻猜出对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却保留到最后一刻。
③卡罗·列维(Carlo Levi):意大利作家、记者、医生、艺术家。
他会是个难缠的邻居,我想最好离他远一点。一想到我几乎爱上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生来从未接触粗糙表面的脚,他这些部位的肌肤……还有他的眼睛。当他另一种比较和善的凝视落在你身上,感觉就像耶稣复活的奇迹,看再久也不厌倦,反而得一直盯着看,好知道为什么总看不腻。
我必定也曾对他投射出同样恶毒的眼光。
有那么两天,我们的对话突然暂停。
在我们两间卧房共用的长阳台碰上,也是完全回避,只有敷衍了事的你好、早安、天气不错,完全是肤浅的闲扯。
接着,没有解释,一切又恢复原状。
今天早上想去慢跑吗?不,不怎么想。那么,我们游泳吧。
新恋人带来的痛苦、狂喜、刺激;盘旋在咫尺之遥,这许多幸福的承诺;在我可能误解、不想失去、每逢转折必定先揣度一番的人之间寻寻觅觅;我用来对待每个我想望、渴望被想望人那种拼了命的狡猾;我立起重重屏障,仿佛自己与世界之间有着许多层的纸拉门;想把其实从来不曾加密的东西编码再解码的强烈冲动——如今这一切全始于奥利弗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夏天。这些印记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寄宿期间与其后我所阅读的每一本小说里,在热天迷迭香的气味,以及午后蝉鸣发狂似的嘶叫声里——直到当时,年年伴我成长的、熟悉的气味与声音,突然触动我,多了一种永远晕染上了那个夏天里历历情景色彩的韵味。
又或者一切始于他来的第一周:我见他仍然记得我是谁,没有忽视我,使我感到如此振奋,仿佛能够在前往花园的路上与他相遇,而不必佯装没注意到他,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第一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游泳。接着,隔天,我们又去慢跑。我喜欢跟在满载牛奶的货车旁边跑,或跟在正准备好要开始做买卖的杂货商或面包师傅旁边跑,或趁连个鬼影也没有的时候沿着海岸跑,我们家的房子看起来像遥远的海市蜃楼。我喜欢我们俩并列而行,左脚对右脚,同时撞击地面,在岸边留下脚印;我想回到那儿,偷偷地,把脚轻踩在他留下印记的地方。
每天交替着游泳、慢跑只不过是他读研究生时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吗?我开玩笑问道。他始终保持运动的习惯,就算生病了也一样,必要时他会在床上运动。甚至连前一夜跟新对象上床,一大早他仍然去慢跑。他说唯一没运动那次是因手术的关系。我问他为什么动手术,那个我发誓决不再诱发他讲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弹簧玩偶般“啪”的一声向我袭来。“回头再说。”
或许因为他喘不过气来,不想多话,或者他只是想专心游泳或跑步。或者这可能是他激励我再接再厉的方式,完全没有恶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碍悄悄出现在我们之间。几乎像是故意的;他让我松懈、再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类似友谊的东西。
钢铁般冷酷的眼神总是一再回来。有一天,我在后花园游泳池畔那张“我的桌子”旁练吉他,他就躺在附近的草地上,我立刻认出那种凝视。我专注在指板上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突然抬起头来,想看看他是否喜欢我演奏的曲子,那种眼神又出现了:锐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见时旋即收回。他给我一个平淡的微笑,仿佛说:现在没必要隐藏。
要与他保持距离。
他必定注意到我的震惊,似乎为了补偿我,他开始问我关于吉他的问题。我警戒心太强,无法坦诚回答他。听到我慌乱的回答,他猜想或许还有什么我没表现出来的问题。“甭解释了,再弹一遍就是了。”“可是我觉得你讨厌这首曲子。”“讨厌?你为什么那么想?”我们争论不休。“你弹就是了,好吗?”“同一首?”“同一首。”
我起身走进客厅,打开大落地窗,好让他听见我在钢琴上弹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后倚着木窗框听了一阵儿。
“你改了。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兴风格来弹。”
“再弹一次就是了,拜托!”
我喜欢他假装恼怒的样子,所以我又重新开始弹这首曲子。
过了一会儿。“我不敢相信你又改了。”
“恩,一点点。这是类似布索尼改写李斯特版本的弹法。”
“你就不能照巴赫写的来弹吗?”
“可是巴赫从来没写过吉他的版本啊。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写给大键琴的。事实上,我们甚至不确定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写的。”
“当我没求你。”
“好啦好啦,不必这么激动啊。”轮到我假装勉强同意。“这是我改编的巴赫,没有布索尼和李斯特的成分。是年轻时的巴赫献给兄弟的作品。”
打从第一次弹,我就很清楚这部作品的哪个乐句撩动了他。每当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当做一份小礼物送给他,因为那的确是献给他的,那象征我美丽的部分、不必是个天才就能理解的部分,它激励我加入一段长长的华彩乐段,只为了他。
我们在调情,而他必定远比我早看出端倪。
当晚在日记里,我写道:“我说我认为你讨厌那部作品确实是有点夸张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觉得你讨厌我。我希望你说服我事实正好相反,你也的确这么做了一下子。但为什么明天早上我就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这一面——看过他如何从冷若冰霜变得如阳光温煦后,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或许也问过:我是否一样反复无常?
附注:我们都不是专为一种乐器而生: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一百个愿意给他贴上棘手难缠、拒人千里的标签,然后与他再无瓜葛。但他的只字片语,都能让我从摆臭脸变成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弹,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时间,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层一层剥落,因为我喜欢为他效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开口。我从第一天就喜欢上他,即使我双手献上的友谊只得到了他冷冰冰的回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这次对话,而且不会忘了要驱散暴风雪、重回艳阳夏日,有的是好办法。
而我忘记在那个许诺里加的一个注记是:冰霜和冷漠更有的是办法,能立即撤销所有在晴朗日子里签署的和平休战书。
接着是七月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屋子突然空了,只剩我们俩,火迅速在我五胜六腑间呼啸蔓延开来——“火”是当晚我试图在日记里理清这件事时,第一个想到、也是最简单的字眼。我待在房间里,以一种惊恐又期待的恍惚状态紧缚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不是摧残的火,而是让人麻痹瘫痪的东西,像子母弹的火那样吸光周围的氧气,让你气喘吁吁,内脏受到撞击,真空状态撕碎每一个活着的肺组织,让你口干舌燥。你希望谁也别说话,因为你无法开口;你祈求没人要你移动,因为你的心肌阻塞,跳得飞快,还来不及让任何东西流过狭窄的心室之前,似乎已经要喷出玻璃碎片。那火是害怕,是恐慌,仿佛再多捱一分钟,如果他还不来敲我的门我就会死——但与其现在来到,我宁可他永远别来。我将落地窗打开一条小缝,只穿着泳衣躺在床上,全身犹如着火一般。这片火犹如恳求着:拜托,求你了,告诉我我错了!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因为这对你来说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对你来说也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世上最残忍的人。仿佛被我的祈祷召唤而来,下午他终于真的没敲门就走进我的房间,问我为什么没跟其他人一起去海边,此时我满脑子只想说:为了跟你在一起——虽然我说不出口。为了跟你在一起,奥利弗。无论穿不穿泳衣都好。我想跟你在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张一年中其他月份里本属于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占有我。问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别让我拒绝。
也请告诉我那天晚上我不是无端做梦。我听到门边的楼梯平台传来一阵噪音,突然意识到有人进了我房间,就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总算往我这边移来,而后躺倒下来——不是躺在我身边,而是压在趴着的我身上。我是多么喜欢这样子,因此丝毫不敢贸然而动,以免让他察觉他吵醒了我、或让他改变主意掉头离开。我假装酣睡,脑中一片轰然,想着:这不是、不可能是、最好不是一场梦。当我克制着紧闭双眼,此时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就像归乡”。就像外出多年与特洛伊人和莱斯特律戈涅斯人④作战后,终于回到只有同类的国度,那儿的人了解,他们就是了解;就像回到故里,尘埃落定,万事就绪,你突然醒悟原来这十七年来你只是虚度时光,不断与错误的人群瞎搅和。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一动也不动,以身体镇定的姿态告诉他:如果你前进一步,我愿意屈服;我已然屈服于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然而你却突然离开了。虽然感觉太过真实,不像一场梦,但我深信从那天开始,我一心企盼着你对我做你在我睡梦中做的事,一模一样的事。
④特洛伊人(Trojans):特洛伊为土耳其西部一古城废墟。根据希腊传说,特洛伊城被希腊联军围困十年之久。荷马在《伊利亚德》里描述这个故事。莱斯特律戈涅斯人:传说中住在西西里的巨人食人族。
第二天我们打双打。某次中场休息,我们正在喝玛法尔达准备的柠檬汁,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我,轻轻以拇指和食指掐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搂着我帮我按摩的样子,整个过程非常亲密。但由于我是如此神魂颠倒不知所措,反而猛地转身甩开他,因为只要再多持续一秒,我恐怕就要像个一碰主发条身子就会垮掉的木头玩具一样瘫软了。他吓了一跳,向我道歉,问我是不是压到我的“神经或什么的”­——他不是故意要弄疼我。如果他以为伤害了我或他的触碰让我不舒服,他肯定觉得窘迫至极。让他却步是我最不愿意的事,不过我还是含糊地说了句“不痛”之类的话,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识到,如果激起这种反应的不是痛,那还有什么理由解释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鲁地甩开他?我只好装出拼命忍痛却徒劳无功的扭曲表情。
我从来没想到他的碰触会令我如此恐慌,这与处子第一次被心上人触摸所感受到的惊骇简直如出一辙:心上人撩拨了我们体内连自己也从未意识到的敏感神经,而那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巨大快感,远远超出我们原来所习惯的范畴。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仍然感到惊讶,却作出完全信服我的模样,就像我作势隐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来帮我圆场,同时也假装丝毫未意识到我的微妙反应。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多么精于捕捉和梳理这种自相矛盾的讯息,我相信当时的他必定起了疑心。“来,我换个方式。”他试探我,继续按摩我的肩膀。“放轻松,”他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我放松了呀。”“你僵硬得跟这张板凳一样。摸摸看。”他对离我们最近的女孩玛琪雅说。“全是硬块对吧?”我感觉到玛琪雅伸出双手摸我的背。“这里。”他说道,压着玛琪雅摊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觉到了吗?他应该再放松一点。”于是玛琪雅也跟着说:“你应该再放松一点。”
我当下的反应,就像面对其他事情一般,不知道如何含蓄暗示,只能沉默以对。我像个还没学会手语的聋哑人,结结巴巴东拉西扯,以免吐露心声。这就是我使用暗语的程度。只要我还能撑得住隐藏不说,我多少就能若无其事地应付过去。否则,我们之间的沉默或许会使我暴露无遗。再怎么语无伦次也比沉默来得好。沉默或许会让我露出马脚,但我在别人面前拼命压抑的模样,铁定泄露更多。
我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失望,想必也令我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近乎不耐和未予明言的愤怒。我压根儿没想过他可能误以为这些全是冲着他来的。
还有一件事,或许也出于类似的理由。他一看过来,我就撇开目光,这只是为了隐藏我的胆怯造成的紧张。他可能觉得我这样回避很失礼,才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眼神报复——这一点我当时也毫无头绪。
我希望他没有从我的过度反应中察觉到什么,这是另一回事。但在躲开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几乎像是贴了上去,仿佛要说:“别停”(就像我听到那些成年人在有人偶然经过他们身后为他们按摩肩膀时常常这样说)。他有没有注意到我随时准备屈服于他,还想与他合为一体?
这也是我当晚日记里所描绘的感觉,我称之为“意乱情迷”。我为什么意乱情迷?这种情感来得如此轻易吗?只要他轻轻一碰我,我就双脚发软,神魂颠倒?这是大家所说的“如奶油般融化”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多容易软化?因为害怕随之而来的后果?怕他笑我?怕他四处宣扬?怕他拿我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他有那么点起了疑心,他或许会想要因此采取行动?我希望他行动吗?或者我宁可一辈子渴望,只要双方继续这种你来我往的猜谜游戏: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不答应,也别拒绝,就说“回头再说”吧——大家不都这么做吗?即使同意,也要来句模糊的“或许吧”,表面看来像是拒绝,隐藏的真意却是:拜托,请再问我一次,再多问一次。
回顾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费尽心机思考如何与“火”或“情迷意乱”共存之时,犹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美好时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后一两点钟的嘈杂蝉鸣。我的房间。他的房间。把全世界隔绝在外的阳台。微风追随花园里的水汽,沿楼梯往上吹进我的房间。那年夏天我爱上钓鱼,因为他爱。爱上慢跑,因为他爱。爱上章鱼、赫拉克利特、《特里斯坦》⑤。那年夏天我听鸟欢唱,闻百草香,感觉雾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从脚下升起,而我警醒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全涌向他。
⑤《特里斯坦》( Tristan):在此可能指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old)。
我大可否认许多事。否认我渴望碰触他在太阳下会闪光的膝盖和手腕,我很少见到那样黏腻的光泽;否认我爱他的白色网球裤上似乎总有土色污渍,而几周过去,那污渍仿佛已与他的肤色化为一体;否认他每一天都愈发金黄的发色,在早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已经闪耀着阳光的金色;否认大风吹起时,他在游泳池畔的露台处穿起来更显波澜壮阔的那件大波浪蓝色宽衬衫,那下面肯定隐藏着只是一想到就令我硬起来的体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认这一切,自欺欺人地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是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带有金门柱圣卷⑥的大卫之星⑦,告诉我存在着比我对他的任何渴望还要吸引人的东西,因为这条项链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提醒着我就算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证明我们俩是最不相似的两种存在,但至少,至少这一点超越了一切差异。几乎是他来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他脖子上那个大卫之星。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么令我迷惑不解、令我渴求他的友谊,甚至从来不希望找到他惹人讨厌的毛病;这个“什么”比我们渴望从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还要广大、深远而重要,所以也远凌驾于他的灵魂、我的身体或尘世本身之上。凝视他戴着星形项链及泄露秘密的护身符的脖颈。就像凝视我的、他的以及我们体内共同的承继先祖、永恒不朽,祈求着从千年沉睡中被重燃、被召回的部分。
⑥门柱圣卷(mezuzah):犹太人将刻有《圣经·申命记》(Deuteronomy) 6 ;4-9与11;13-21经文的小块羊皮纸卷起来放入容器,常挂在门框等处,以宣示自己的信仰。
⑦大卫之星(Spar ofDavid ):犹太教的象征,由两个等边三角形交错叠合组成的六角星形。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丝毫不在乎或者根本没发觉我也戴了一个大卫之星。就像他或许不在乎或者从没注意到我的眼神总是在他的泳衣上游移,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成为荒漠里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涉足B城的犹太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了。但他与我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亮给人看。我的家人从不高调彰显犹太人身份,而是像其他分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放在衬衫里,不加隐藏却保持低调——借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我们是“谨慎的犹太人”。看见奥利弗敞着衬衫领口宣告项链所代表的犹太信仰,直接骑上家里的脚踏车进城,令我们震惊,同时也让我们知道我们也可以这样,完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几次试着学他那样出门,可是我太放不开,像个想要大大方方光着身子在更衣室走动的人,到头来却被自己的裸体勾起了性欲。更多是出于压抑的羞耻感而非自大的心态,我试着在城里以一种静默的虚张声势来昭示我的犹太信仰;而他则不然,尽管他并非从未考虑过在这个天主教国度里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或犹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偶尔在漫长的午后,趁着一家老小和客人全都懒洋洋地晃进空余卧房里小憩个把钟头的时候,我俩会抛开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们讨论的正是这个话题。他曾在美国新英格兰的几个小镇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很清楚犹太人只身在异乡的局外人感受,但犹太信仰带给我的困扰从未发生在他身上,也从来不是他自处或面对世界时,那个会引发永恒不变的、深奥难解的苦恼不安的主题。犹太信仰甚至并不包含那种玄秘的、未以言明的关于相互救赎的兄弟关系的美好预言。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理由,犹太人身份对他丝毫不是困扰,他也不需要时不时就此烦恼一下,不像小孩子经常去抠伤疤,盼望着疤痕早些消失。身为犹太人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体,接受自己的相貌,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动作,接受自己选择读的书、听的音乐、看的电影和交的朋友。他弄丢了获奖得来的万宝龙钢笔也不介意。“我可以自己买支一模一样的。”他也不介意批评。他拿了几页引以为傲的文章给我父亲看。父亲告诉他,他对赫拉克利特的见解很精彩,但论点还需加强,他必须接受哲学家思想中的悖论本质,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开脱。于是他接受立论必须加强的意见,也接受悖论,重起炉灶——他不介意从头开始修改文章。他邀请我的小阿姨半夜单独(开我们的汽艇)去gita,也就是兜风。小阿姨拒绝了。没关系。几天后他又试一次,再度遭拒,同样不以为意。小阿姨也无所谓,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许就会答应半夜出海去兜风,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来的那几天,只有一次,我感觉到这个固执却乐与人方便,悠然自得、满不在乎、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并且对生活中这么多事都毫不介怀的二十四岁青年,实际上对他人性格和事态形势有着十足敏锐、冷静精明的判断。他的言行无一不经过算计。他看透每一个人,但他之所以能够看透,正是因为他第一眼去寻找的就是他在自己身上见到而不愿意被别人窥见的部分。好比我母亲有一天震惊地发现他原来是扑克高手,每周约有两晚溜进城去“玩几手”。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原来这就是他抵达当天就坚持要在银行开户的原因。我们的住客多半身无分文,从来没人拥有本地银行的户头。
某天午餐时,父亲邀请一名年少时对哲学颇有涉猎的记者,记者想证明虽然他从没写过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文章,还是能就世界上的任何事与人辩论。这记者与奥利弗完全合不来。事后,父亲说那记者“很机智,也很聪明”,奥利弗却打断问道:“您真的这么想吗,教授⑧?”奥利弗不了解我父亲虽然性格随和,却未必喜欢别人反驳他的意见,更讨厌别人称他“教授”,即使他表面上对这两件事往往不动声色。“是,我是这么想。”父亲对自己的见解颇为坚持,奥利弗却模仿那记者正经严肃的样子说道:“我恐怕难以苟同。我认为他傲慢自大、沉闷无趣、迟钝笨拙,又粗俗不堪。他看似幽默,利用很多声音和夸张的动作来说服听众,因为他根本说不出一套道理。声音这一点实在太过火了,教授。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为他有趣,而是因为他无意间流露出他渴望别人觉得他有趣。他的幽默只不过是用来拉拢自己无法说服的对象的手段而已。你说话的时候看着他,他却总是撇开目光,没专心聆听,他只想趁忘记以前,赶紧说出你发言时他在心里演练过的话。”
⑧Pro:教授的简称。
若非他自己熟悉同样的思考模式,怎能凭直觉洞悉别人的想法?若非早已亲身实践,他如何能察觉他人内心这许多曲折?
令我惊讶的不仅是他这么有识人的天分,能够轻易探察别人的内心,挖出其人格的精准轮廓;还有,他对事物的直觉与我对事物的直觉如出一辙——到头来,这正是超越了欲望、友谊、共同信仰等等因素,令我不可自拔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去赶一场电影如何?”有一晚我们大家都坐在一起时他脱口而出,仿佛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来排解夜晚枯坐在家的无聊。那时我们刚吃完晚饭,而用餐时父亲才刚刚长篇大论地劝说我多出去找朋友玩,尤其是晚上——这好像成了他这阵子的习惯。奥利弗才来没多久,在城里也没熟人,我似乎是观影同伴的最佳人选。但是奥利弗这随口一问显得太轻松无意,仿佛想让我和客厅里的人觉得他并不那么热衷于看电影,而且大可在家里润色论文草稿也一样。他提议时那种随兴的语调也是向父亲示意:他假装想到了看电影的主意,但事实上他想在不让我起疑的情况下,采纳父亲晚餐时的建议,而且是为了我好才提议要去。
我笑了,不为他的提议,而是因为他两方讨好的策略。他立刻看到我的笑脸。既然看到了,也近乎自嘲般回以一笑,他意识到如果流露出任何猜到我已看穿他的迹象,他就得认罪;既然我表明早已看穿他的意图,他还拒绝爽快承认,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微笑承认自己被识破,但也想以此表明自己够上道、肯承认,而且仍然乐意一起去看电影。这整件事令我兴奋不已。
或者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还牙地反制我的解读,心照不宣地暗示:如同我识破他企图若无其事提出邀约的表象,他也发现我因为明白彼此有这么多难以察觉的相似点而获得那种精明、狡猾、罪恶的乐趣这点,觉得实在令人莞尔。这一切或许都不是真的,只是我无中生有的想象,但我们俩都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当晚,我们骑车去戏院时,我开心得像是飞翔在云端,而且一点儿也无意隐藏这样的心情。
既然他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没注意我为何唐突地躲开他双手的抚触?怎么可能没注意到我已投身在他的掌握中?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开我?怎么可能没察觉他替我按摩时,我僵硬的身体是最后的避难所、我最后的反抗、我最后的伪装,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抗拒,我只是假装在抵抗,事实上我已经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无论他做什么、或要我做什么?那个周日下午,除了我们俩之外没人在家,当我坐在床上,看着他走进我房间,问我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而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视下耸了耸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为了隐藏我已经无法鼓足气力说话的事实,只要我发出一点声音,恐怕就会不顾一切向他告白,或者禁不住啜泣不止?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让我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拿过敏当借口。他说他也是,我们或许有同样的毛病。我又耸了耸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脸转向自己,在布偶耳边低语几句,接着把泰迪熊的脸转向我,变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注意到我只穿着泳裤——我的裤腰是否太低了?“想去游泳吗?”他问。“回头再说,或许吧。”我模仿他的措辞,也想在他发现我呼吸困难之前尽量少说话。“我们现在去吧。”他伸手要扶我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却转身面对墙,避开他的视线。“非去不可吗?”这已经最接近我想说的。别去。留在这里陪我。任你的手随意抚触你想碰的地方;脱掉我的泳裤,占有我。我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什么也没察觉吗?
“我在楼下等你。”他说他要去换衣服,然后走出了我房间。我看着裤裆,这才惊慌地发觉有印湿的痕迹。他看到了?他当然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们一起去海边。所以他才走出我房间。我握起拳头敲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没脑子,这么蠢不可及?他当然看到了。
我应该学学他可能有的反应:耸耸肩,不在乎看见我湿了。但我不是这种人。我永远不可能觉得“就算他看见又怎样”。这下他知道了。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人,住在我们家,陪我母亲打牌,和我们共进早餐、晚餐,纯粹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诵希伯来祷词,睡我们的床,用我们的毛巾,结识我们的朋友,雨天和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裹着同一条毛毯看电视——天气冷了,我们觉得大伙儿聚在一起听外面雨打窗权,感觉温暖又舒服——仿佛是另一个我一般,喜欢我喜欢的,想要我想要的。我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因为除了在书上读到的、从谣言里猜测的和无意中听闻的淫言秽语外,我仍然活在这样的错觉里:我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谁想要同时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时想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经对同龄的男孩怀有欲望,也跟女孩子在一起过。但之前似乎连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没有——像他这般完全接受自我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体,而我也同样渴望奉献出我的——直到他走下出租车、来到我家中。
然而,在他抵达大约两周后,每到夜晚,我满脑子只希望他走出房间。不是从前门,而是经过我们共用阳台的落地窗。我想听他落地窗打开的声音,听他布面平底凉鞋踏上阳台的声音,然后是我这边从不上锁的落地窗被推开的声音。众人入眠的夜里,他走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不由分说褪下我的衣物,当我渴望他超乎我对任何一个人的渴望时,轻轻地、温柔地,以一个犹太人对另一个犹太人的友爱,向我靠近;在他听到我那句已在舌尖练习了无数遍的“请不要伤害我”——真正的意思其实是:“随意对我做你想要的”之后,轻轻地,温柔地……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去几年夏天的白天,我习惯占用后花园泳池畔一张撑有阳伞的圆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维尔喜欢在房里工作,偶尔才走到阳台上看看海或抽根烟;在他之前的梅纳德也爱待在自己房间工作。奥利弗喜欢有个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后却渐渐喜欢在草地上铺一条大床单躺在上面,两边放着他零散的手稿,还有他喜欢称为“东西”的用品:柠檬茶、防晒霜、书、布面平底凉鞋、太阳镜、彩色笔和音乐;他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听不到别人跟他说话。有时候,当我早上带着乐谱或其他书到楼下,他已经穿着红色或黄色的泳裤,汗涔涔地在太阳下躺成大字形。我们慢跑或游泳回来后,早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后来他习惯把“东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铺了瓷砖的游泳池畔。他称游泳池畔为“天堂”——“这儿是天堂”的简称,因为午餐后他常说“现在我要去天堂”,然后补上一句“去晒太阳了”,当做拉丁学者的圈内笑话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个地方,我们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晒乳液里。“你今天早上‘在天堂’待了多久?”母亲问道。“整整两个钟头。不过下午我打算早点回去,晒久一点。”去天堂的门阶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只脚垂在水里,戴上耳机,脸上覆着草帽。
⑨这里的“晒太阳”用了apricate这个有希腊词源的罕用字。
这是一个没有缺憾感的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感觉。我羡慕他。
“奥利弗,你睡着了吗?”当游泳池畔的空气变得愈发安静逼人的时候,我会问他。
沉默。
接着传来他的回答,几乎像一声叹息,好似浑身没有一块肌肉运动。“是啊。”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脚——我原本能亲吻每一根脚趾头,吻他的脚踩和膝盖。他拿帽子遮住脸时,我盯着他泳裤看的频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者,我问:“奥利弗,你睡着了?”
长久的沉默。
“没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思考海德格尔⑩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⑩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
或者,当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听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奥。”
“嗯?”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不,你才没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多想告诉他啊。
“私事。”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所以我不告诉你。”
“所以他不告诉我。”他重复着,看起来忧心忡忡,仿佛向某个人解释我的事。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自己刚刚重复过的话。这让我想起一个爱抚,或一个姿势。第一次发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却变成有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让我想起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铺的样子:先把被单盖在毛毯上,然后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头下方,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既虔诚又纵容的某个东西的象征,就像对刹那激情的默许。
那些午后的沉默总是轻松而不唐突。
“我不告诉你。”我说。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说。我心跳如雷。他肯定知道了。再度陷入深深的沉默。过了一会儿……
“这里是天堂。”
接下来至少一小时,我不会听到他再说一个字。
人生中我喜爱的莫过于此,当我坐在我的桌边细读改编谱,他就趴在地上圈点他每天早晨从B城的译者米拉尼太太那儿拿来的文稿。
他偶尔会摘掉耳机,打破漫长而闷热的夏日早晨那种压抑的沉默,说:“你听听这个……你听听这段蠢话。”然后大声朗读出来,不愿相信这是几个月前他自己写下的句子。
“你觉得有道理吗?我觉得说不通。”
“或许你写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我的话。
“这是几个月以来,所有人对我说过的最仁慈的话。”讲得非常诚恳,仿佛突然降临的天启感动了他,超乎预期地看重我的话。我觉得很不自在,撇开目光,终于还是喃喃说出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仁慈?”
“对,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这件事有何关系。然而我似乎对于这事态会往何处发展不是很明白,所以宁可让事情不知不觉地过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一次开口。
我多么喜欢他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说点什么,什么都好——问我对A的看法,或问我是否听说过B。在我们家,从来没人针对任何事问过我的想法——我以为就算他不清楚个中原因,不用多久也会明白并赞同大家的看法,认为我是这个家里的小婴儿。然而他已经和我们同住了三个星期,现在还在问我是否听过基歇尔⑪、贝利⑫、保罗·策兰⑬这些名字吗?
基歇尔:德国耶稣会教士、学者,有时候被称为“最后的文艺复兴人”。
贝利:意大利诗人。
保罗·策兰:犹太裔罗马尼亚诗人。
“听过。”
“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直到几天前,这些人我一个也没听过。我真不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从小到大不看电视,懂了吗?”
“够了,回去弹你的吉他吧!”他还作势揉起一团毛巾往我脸上扔。
我甚至喜欢他训斥我的样子。
有一天我挪动桌上的笔记本时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掉在草地上,没破。在一旁的奥利弗起身拾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稿子旁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感谢他。
最后说了句:“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停了一会儿,足够我意识到他的回答可能不是偶然或随便的。
“我想做。”
他想做,我想。
“我想做”,我想象他重复着这句话——温和、恳切、热情,就像他突然感染了那种情绪而表现出来。
在我们家花园里那张圆木桌旁度过的时光,永远烙印在那些让我一心只求时间能够暂停的早晨里。圆桌上那把遮阴不够大的大阳伞,让阳光洒落在文稿上;冰块在柠檬汁里融化,响起咔哒声;不远处,浪花轻轻拍打下方大礁石的声音;附近人家传来的声响,流行金曲合辑不断重复播放时发出的闷闷噼啪声……希望夏天永不结束,让他永不离去,让无尽重复的音乐永远播放。我的要求很少,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即使我准备好了要毫无保留地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或许我最不希望的,是让他来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和其他同龄少年没什么不同。我能够轻易将自尊丢在他脚边,只要他愿意弯腰捡起,我将心满意足而别无所求。
我是格劳克斯,而他是戴奥米底斯。以男人之间某种莫名的崇拜为名我拿我的黄金盔甲换他的青铜盔甲⑭。公平交易。双方都不讨价还价,就像双方都不提俭朴或铺张。
格劳克斯的与戴奥米底斯在特洛伊战争期间分属敌对的两方。由于双方家族曾经是世交,因此在战场上相遇时不仅没有交战,反而交换武器表示亲善。格劳克斯的盔甲是黄金制的,戴奥米底斯的盔甲是青铜制的,因此后来有“格劳克斯的交易”(aGlaucusswap)这个词,表示“显然过于轻率的交易”。
“友谊”这个字眼在心底浮现。但众人定义的友谊,是一种陌生的、不活跃的、我毫不在意的东西。相反地,从他走下出租车直到我们在罗马告别,我想要的可能是所有人类对彼此的要求,那种让人生值得一活的东西。但必须由他先主动,然后我才可能付出。
我记得在哪儿听过一个法则:当A完全迷恋B的时候,B必定无可避免地也爱上了A。Amorch' anull' amatoamar perdona 。“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这是弗兰西斯卡⑮在《地狱篇》⑯里说的话。耐心等待并充满希望。我抱着希望,永远等待——或许这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里米尼城的弗兰西斯卡为拉韦纳大会波伦塔城的奎多之女,但丁的《地狱篇》里有她的故事。弗兰西斯卡被迫嫁给里米尼大公乔凡尼·玛拉帕斯塔,却因为爱上小叔保罗而于1289年双双遭到杀害
《地狱篇》但丁古典长诗《神曲》的第一部。
早上我坐在圆桌那儿改编乐曲的时候,我原本所满足于的不是他的友谊,不是任何东西。只是想抬起头确认他在那儿,和他的防晒霜、草帽、红色泳裤、柠檬茶一起,在那儿。为了一抬头,就看见你在那儿,奥利弗。因为我抬起头来却看不见你的那一天,很快,很快就要到来。
每到近午时刻,友人或邻居常常顺路来访,在我家花园集合,然后一起走到下方的海滨。我家离海最近,只要打开栏杆旁的小门,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奇亚拉,一个三年前还比我矮、去年夏天一直粘着我的女孩,如今已是成熟的女性,总算熟谙不必每次见面都要跟我打招呼的艺术。有一次,她跟她妹妹还有其他人顺道过来时,捡起奥利弗扔在草地上的衬衫,丢到他身上说:‘够了。我们要去海边,你也得一起来。”
奥利弗很乐意效劳。他手里拿着稿子,朝我扬扬下巴示意道:“等我把稿子收起来,不然他老爸……会活活剥了我的皮。”
“说到皮,过来。”她说完,翘起指头温柔地、慢慢地从奥利弗晒成六月底的麦田那般金黄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条细长、剥落掉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这么做。
“告诉他爸爸是我弄皱他的文件,看看他怎么说。”
奥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楼经过的大餐桌上。奇亚拉大致翻过以后,从楼下大声喊着她肯定能比那名本地译者翻译得更好。奇亚拉跟我一样是混血儿,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美国人,她在家里总是双语并用。
“你也很会打字吗?”奥利弗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时,他正忙着在卧室翻找另一件泳裤,然后又到浴室找;门砰然关上,抽屉又是轰隆一声,还有踢鞋的声音。
“我很会打字!”奇亚拉大喊,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
“跟你讲的一样厉害吗?”
“更好,而且我算你更便宜。”
“一天要翻译五页,我每天早上要去取。”
奇亚拉厉声说道:“那我不做,找别人吧。”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这笔钱。”奥利弗边说边走下楼,又是那件宽松蓝衬衫、布面平底凉鞋、红色泳裤、太阳镜,还有一本随身携带的红色洛布版⑰《卢克莱修》⑱。“我对她还算满意。”他边说边在肩膀上抹防晒乳。
洛布版(Loeb edition):美国银行家詹姆斯·洛布从1912年起投资出版译自希腊和拉丁语的古典文岸,称为洛布古典文库。
卢克莱修:活跃于公元前一世纪的拉丁诗人、哲学家。
奇亚拉哧哧笑着说:“我对她还算满意。我对你还算满意,你对我还算满意,他对她还算满意……”
“别开玩笑了,我们去游泳了。”奇亚拉的妹妹说。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根据他当天身上的泳裤不同,他有四重人格。知道可能出现的是哪一种,让我有占了点优势的错觉。红色:大胆、固执、非常成熟、近乎粗暴的坏脾气——最好离他远一点。黄色:活泼、愉快、风趣、但并非没有芒刺——别太轻易让步。可能立马变成红色。他很少穿的绿色:默许、积极学习、积极发言、阳光开朗——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这样?蓝色:他从阳台走进我房间的那个下午,他为我按摩肩膀的那一天,或者他帮我捡起玻璃杯放在我旁边的时候。
今天是红色:他仓促、坚决、急躁。
往外走的时候,他从大水果盘里抓起一个苹果,对母亲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声“回头见,教授太太!”当时母亲正和两名好友坐在阴凉处,三个人都穿着泳衣。奥利弗没打开通往礁石那道狭窄阶梯的门,而是从上面跳过去。我们从没遇到过这样无拘无束的夏季住客,但人人都因此喜欢上他,也逐渐爱上他那句“回头再说”。
“好,奥利弗,回头见,好。”母亲试着讲他特有的口头禅,甚至学着接受她的新头衔“教授太太”。那句话总有些唐突的成分,不是“再见”或“请保重”,甚至不是“拜拜”。“回头再说”是个冷眼鹰、给人一记重拳般的招呼,褪去了所有甜美亲昵的欧式优雅。“回头再说”总是为原本温馨美好、亲密无间的时刻留下一道尖锐苦涩的余韵。“回头再说”让事情不能灵巧利落地结束或是渐渐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不过,“回头再说”也是一种避免说再见、淡化所有道别的方式。“回头再说”也并不算道别,而意味着立刻回来,就像有一回我母亲让奥利弗帮忙递面包,而他正忙着剔盘里的鱼刺时说的“等一下”。“等一下。”母亲很讨厌他的“美式作风”,于是唤他为“牛仔”。起初是种奚落,但不多久就变成疼爱他的表现,跟她给取的另一个外号“大明星”交替着使用。这是在他来的第一周取的,当时他刚洗完澡下楼吃晚餐,头发闪闪发亮,往后梳成大背头,母亲看到便说:“好像大明星呀!”父亲一向是我们之中最宽厚也是观察力最敏锐的,他早就看透这个“牛仔”。有人要他解释奥利弗粗鲁的“回头再说”时,他是这么说的:“他害羞,就是这么回事。”
奥利弗害羞?这可真新鲜。有没有可能他粗鲁的美式作风只是为了掩饰他不知道或生怕自己不知道如何优雅地告别?这让我想起,好几天早上他都不肯吃水煮溏心蛋。但到了第四或第五天,玛法尔达坚持说没尝过她煮的蛋不准离开。他终于答应了,却带着一点他懒得掩饰、真真切切的难为情,承认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剥开半熟蛋。“让我来吧,奥立法先生。”从那天早上起,在他与我们同住的这段期间,玛法尔达总为“奥立法”准备两颗蛋,先帮他敲开那两颗蛋的蛋壳后,才为其他人上菜。
你想再吃一个吗?有些人喜欢吃好几个,玛法尔达问他。不,两颗就够了,他回答,接着转向我父母补充道:“我了解我自己。如果我吃三颗,我就会想要第四颗,或者更多。”我从来没听过他那个年纪的人说“我了解我自己”。这有点吓到了我。
但他老早就赢得了玛法尔达的好感,就在他抵达的第三天早晨,玛法尔达问他早上要不要果汁而他说要的时候。他可能以为是橙汁或葡萄柚汁,结果拿到的却是满满一大杯的浓稠杏汁。他从来没喝过杏汁。玛法尔达手拿托盘贴着围裙,站在他对面想看清他一饮而尽后的反应。起初他没说什么。接着,或许想都没想,他顺了顺嘴。玛法尔达乐坏了。我母亲不敢相信,一个在世界知名大学教书的人竟在大口喝光杏汁之后顺嘴。从那天起,每天早上总有一杯那个东西等着他。
他很疑惑在我家果园里竟然就长了一棵杏树。黄昏之前,家里没事可做的时候,玛法尔达常要他带着篮子爬上梯子,摘她所谓“几乎羞红了脸”的果子。他会用意大利文开玩笑,挑出一颗来问“这颗羞红脸了吗?”玛法尔达会说:“还没。这颗还太年轻。年轻的不害臊,上了年纪才知道害臊。”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幕:我坐在我那张桌边看他穿着红色泳裤爬上小梯子,慢条斯理地挑出熟透了的杏。他提着柳条篮,穿着布面平底凉鞋、宽衬衫、涂着防晒乳液,在回厨房的路上捡一颗很大的丢给我,说声“给你的。”就跟他从球网对面把网球扔给我,说声“该你发球”时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我几分钟前在想些什么,但杏那圆润、中间一道凹弧的形状,让我想起他爬上树干伸手摘杏时,那紧实圆润的臀部与果子的颜色和形状彼此呼应。触摸那颗杏就像触摸他,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像卖报纸给我们,任我们整夜遐想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脸上某个特定的表情变化,或裸露肩膀上晒出的褐色肌肤,给予了我们独处时的无穷乐趣。
“给你的”和“回头再说”、“拿去”、“接着”一样,都有种即兴不拘礼节的感觉,提醒着我:比起他热情奔放、随性所至的一切,我的欲望是多么曲曲折折、遮遮掩掩。他绝对想不到他把杏放到我手心里,其实是让我抚着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时,我也在咬他身上那个从未晒过太阳、一定特别白皙的部位——还有他的“杏器”⑲,如果我敢那么放肆的话。
作者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晒太阳(apricate)和杏(apricot)拼法类似,接着又把apricot 的字尾代换成阴茎(cock)变成apricock
其实他比我们更了解杏,包括杏的嫁接方法、词源、起源、在地中海地区的生长情况。那天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解释这种水果的名称源于阿拉伯语,因为“杏”的意大利文是albicocca、法文是abricot、德文是aprikose ,跟“代数”(algebra)、“炼金术”(alchemy)、“酒精”(alcohol)这几个词一样,皆源于阿拉伯语,并在前面加上阿拉伯语的冠词al-。albicocca的字源是al-birquq。一向无法见好就收,总忍不住要再来段最新消息锦上添花的父亲又补充说,真正令人惊讶的是,目前在以色列和许多阿拉伯国家,这种水果的名称竟是毫无类似之处的mishimish。
母亲一脸困惑。而包括当时来做客的两位表亲在内,我们都有想鼓掌的冲动。
然而、奥利弗表示绝对无法同意父亲关于词源的见解。“啊?”父亲吃了一惊。
“这个字其实不是阿拉伯文。”
“怎么说?”父亲显然在模仿那个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先从天真无邪的“真的吗”开始,接着把谈话者引入混乱的陷阱中。
“说来话长,所以请耐心听我说,教授。”奥利弗突然严肃起来。“许多拉丁词汇源于希腊语。但是就‘杏’来说,则是相反的状况;是希腊文借用拉丁文。拉丁词是praecoquum,源于pre-coquere,也就是pre-cook,早熟的意思,跟precocious算是同义字。拜占庭人借用了praecox,后来演变成prekokkia或berikokki ,这必定是阿拉伯人后来继承了al-birquq一词的由来。”
母亲无法抗拒奥利弗的魅力,伸手揉乱他的头发说:“大明星!”
“他说的没错,无可否认。”父亲压低嗓子说,仿佛在模仿畏畏缩缩的伽利略只敢对自己喃喃说出事实的样子。
“这要多亏文献学概论这堂课。”奥利弗说。
但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的只有杏器、早熟的性器⑳。
原文为apricock precock,precock apricock

有一天我看到奥利弗和园丁安喀斯共用一个梯子,想尽可能把他的嫁接方法都学会。正因为这种嫁接法,我们家的杏比同地区其他大部分杏更大个儿、更肥美、更多汁。当奥利弗发现只要有任何人愿意开口问,园丁就乐意花上好几个钟头不厌其烦地跟人分享他有关杏的一切知识后,他对嫁接法更是入迷。
结果我们发现,奥利弗对食物、奶酪、酒这些东西的了解,比我们全部的人加起来还多,连玛法尔达也大为惊叹,偶尔还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该用洋葱或鼠尾草炒意大利面?柠檬味会不会太重了?我搞砸了,是吧?我应该多加一颗蛋的——它不成形了!我应该用新的搅拌器,还是继续用旧的臼和杵?母亲忍不住说话带点儿刺:“牛仔”到底都一样啊;他那么了解食物,知道关于食物的一切,是因为连刀叉也拿不好。美食家贵族却只有平民的礼仪。直接在厨房里喂他吃就行了。
“乐意之极”,玛法尔达会这么回答。的确,有天早上“奥立法先生”去找译者,很晚才回来吃午餐,于是他就进厨房里和玛法尔达、玛法尔达的丈夫,也是我们家的司机,曼弗雷迪,还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面、喝红酒。他们都想教他唱一首那不勒斯歌谣。那不只是他们南方人青春时期的圣歌,也是款待王室时的最佳献礼。
他赢得了每个人的心。
我看得出奇亚拉对奥利弗也同样痴迷。她妹妹也是。数年来每天下午早早就来,然后去海边晚泳的那群网球迷也逗留得比平常晚些,希望跟他打上几手。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夏季住客,我一定会对此深恶痛绝。看到每个人都这么喜欢他,我却感到一种奇异、微小的平和与欣慰。喜欢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有错?人人倾心于他,包括我那些来度周末或做客的远近亲戚。我爱挑人毛病是出了名的,因此,我把对他的感情隐藏在惯有的冷淡、敌意或刻意刁难家里每一个地位凌驾于我之上的人之下,反而从中获得一些满足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他,所以我也必须说我喜欢他。我就像那种公开宣称其他男人帅得不得了,以便更好地隐藏自己太想拥抱他们的渴望的男人。如果大家都予以认可而我却不,只会让别人警觉我肯定暗藏了某种不得不抗拒他的动机。喔,我非常喜欢他——在他到访的最初十天,父亲问我对他有何看法,我说这么说的。我用词刻意折中,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怀疑在我谈论他时所使用的晦涩语调下隐藏了什么。“他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有天下午他和安喀斯开小船出海,到了晚上还没回来;当晚我们忙着翻找他父母在美国的电话号码,以防不幸需要通报噩耗,我当时这么说。
那天我甚至劝自己卸下压抑的伪装,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自己的悲痛。但这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揣测到我心里抱着一种远远更为私密、更为沉痛的哀伤,直到我几乎感到可耻地意识到,有一部分的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的死活,想到他可能肿胀不堪的、残缺不全的遗体终于冲回岸边,我甚至有种近乎兴奋的感觉。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体,也没人像我一样准备为他奉献那么多。没人研究过他身上每根骨头、脚踝、膝盖、手腕、手指、脚趾:没人痴心妄想抚摸他每寸肌肤,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他的那处天堂,朝他微笑,看笑意浮现在他唇上,心思荡漾地想着:你知道我昨晚在你嘴里达到高潮了吗?
或许也有其他人对他暗怀心思,并以各自的方式掩饰或表现。然而,与其他人不同,是我第一个看他从海边走进花园,看着他骑脚踏车的单薄剪影在午后的轻雾中若隐若现,从松树小径那头儿一路往家里来。我是第一个听出他脚步声的人;有一晚他去电影院迟到了,不发一语地站着搜寻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转身,知道他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认出他,凭的是他爬楼梯上阳台时的脚步声变化,还有他落在我卧房门外的脚步声;我认得他在我落地窗外踟蹰止步的声音,仿佛挣扎着要不要敲门,考虑再三后接着往他房间走。我知道骑脚踏车的人是他,因为脚踏车是如此淘气地在砾石道上滑行。明显没有多余的摩擦力,一路继续前进,最后突兀、大胆、果断地戛然而止,他跳下车的方式有点宣告“你瞧瞧”的意味。
我总是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我从来不让他漫无目的离开。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做什么,只要他还是跟我在一起时的那个人就好。他离开时,别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别让他变成我从来没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再有另外的人生。
别让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奉献的,没什么吸引他的。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施舍一点注意力给我。有一天我决定读读“他的作者”赫拉克利特写些什么,他帮我理解其中一段文字时的态度令我想到的不是“和善”、“宽厚”这类字眼,而是更高等级的“耐心”与“容忍”。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我正在读的书。这问题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是为了找机会随意闲聊。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他觉得漫不经心无所谓。
——你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
——回去弹你的吉他吧。
——回头再说!
——给你的!
只是找话说而已。
只是随便聊聊。
没什么。
奥利弗接到许多家庭邀请。对我们家的夏天住客来说,这也算是某种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们别拘束,多和人“聊聊”他们的书和研究主题;他也认为学者应该懂得怎么跟外行人说话,所以总是请一些律师、医生、商人来家里用餐。他总说,在意大利,人人都读过但丁、荷马、维吉尔21,无论跟谁谈话,只要先扯点但丁或荷马就对了。维吉尔是一定要讲的,接下来可以提提莱奥帕尔迪22。然后尽管用你所知道的一切让人折服,不管是策兰、芹菜或萨拉米腊肠,都没关系。这也有个好处,就是让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语得以精进。会说意大利语是住在这里的必要条件。让他们在B城巡回吃晚餐还有另一个好处:我们不必每天晚上都跟他们同桌用餐,也稍稍减轻了一点压力。
21维吉尔:罗马诗人
22莱奥帕尔迪:意大利诗人、学者、哲学家。
但奥利弗接到的邀请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奇亚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邀他两回。一名来自布鲁塞尔的漫画家夏天在这儿租了一栋别墅,他希望奥利弗参加他的周末晚宴,聚会只邀请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家和学者。还有与我家隔三栋别墅的莫雷斯奇家、来自N城的玛拉斯皮纳家,偶尔还有在小广场的酒吧或“跃动舞厅”认识的朋友。这还不包括他晚上玩扑克或桥牌的结交,以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方式活跃着。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文稿一样,尽管怎么看都给人以混乱的印象,却总是做好了谨慎的区分。有时候他不吃晚餐,只跟玛法尔达说声“Esco,我出去喽。”就出门了。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个版本的“回头再说”。简明扼要、没得商量的告别,不在离开前说出口,而是踏出门槛外才说。你背对着被你留在身后的那些人说。我为那些站在接受那一端,想要抗辩或恳求的人感到难过。
不确定他是否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是一种折磨,却是可忍受的。不敢问他会不会来,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时候我几乎放弃了,觉得他当晚不跟我们吃晚餐,却听见他的声音或看见他坐在他的位子上时,我的心会猛然一跳,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朵忽地绽放。看见他,以为他今晚会一起吃晚餐,最终却听到他一句专横的Esco,则让我体会到,总有一些愿望会落空,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被剪掉了翅膀。
我希望他离开我们家,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我也希望他死掉,这么一来,如果我控制不住想他,控制不住地担心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了结这一切。我甚至想亲手杀了他,好让他知道,仅仅他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是多大的困扰;他的随遇而安,如鱼得水,永远表现出“我不在意这、不在意那”的态度,其他人都要先打开门走出去,他却直接跳过通往海边的栅门——这一切都多么让人受不了!更别提他的泳裤、他在“天堂”的位子,他蛮横无礼的“回头再说”,还有对杏汁的咂嘴之爱。如果我不杀他,那我要让他终生残废,这样他会坐在轮椅上和我们待在一起,永远不回美国。如果他坐轮椅,我就随时知道他的行踪,也很容易找到他。我就会有优越感;既然他瘸了,我就是他的主人。
接着我意识到,我也能自杀,狠狠地伤害自己,让他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我划伤我的脸,我希望他看着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这样伤害自己,直到多年多年以后回头(没错,回头再说),他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懊恼地撞墙。
有时候,奇亚拉是那块必须铲除的绊脚石。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对奥利弗来说,与我同龄的她的身体可不只是“准备好了”。比我准备得还充分吗?我怀疑。她在追奥利弗,这点很清楚,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与奥利弗共度一夜,一夜就好,甚至一个钟头也行——只想借此确认一下之后我还想不想再与他共度一夜。我没意识到的是,测试欲望的举动,只不过是在不承认自己欲求的状况下,取得那个欲求之物的诡计罢了。我不敢去想奥利弗有多么经验丰富。如果他来这儿才几个星期就如此轻易交上朋友,怎能不去猜想他在家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只要想一想他在执教的哥伦比亚大学城市校区有多么自由就够了。
他和奇亚拉之间的事来得那么轻易,超乎我的预料。他和奇亚拉在一起时,喜欢驾着我们的双船体划艇到远处兜风;他划船,奇亚拉则悠闲地躺在一边晒太阳,等到远离岸边船停下时,她就脱下胸罩。
我就这么看着,怕奇亚拉抢走奥利弗,也怕奥利弗抢走奇亚拉。想到他们俩在一起,我并不灰心沮丧,反而情欲高涨,虽然我不知道激起性欲的是奇亚拉躺在太阳下的胴体,还是奥利弗躺在奇亚拉旁边的裸体,或两人的裸体。我在高耸于悬崖上的花园凭栏伫立,睁大眼睛仔细瞧,总算看到他们俩并排躺在阳光下,说不定正在亲热。有时候奇亚拉把大腿搭在他腿上,过一会儿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他们没有宽衣解带,我因此感到安慰。后来有天晚上,我看见他们在跳舞,有些东西让我感觉到那并非仅止于相互亲吻和爱抚关系的人会有的举动。
事实上,我喜欢看他们共舞。或许看他和别人这样跳舞,让我明白他已有所属,没有理由再抱希望。这是好事,帮助我复原。或许我能这么想已经是正在复原的症状。我曾经误人禁区,而且被轻易放过。
但是第二天早上,看他出现在花园里那个老地方,我的心又是猛然一颤,我知道祝福他们、渴望复原,与我对他仍然抱有的渴望无关。
看我走进房间,他的心会猛然一颤吗?
我怀疑。
那天早上,他像我不理他那样,故意对我视而不见,这是为了我吐露真情,保护他自己,表示我对他无足轻重?或者他没注意到?就算是最敏锐的人偶尔也会错过最明显的暗示,只因为他们不注意、没被吸引或不感兴趣。
他和奇亚拉跳舞时,我看见奇亚拉把大腿悄悄滑进他两腿之间。我也看到他们在沙滩上玩摔跤游戏。什么时候开始的?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不在?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重塑他们从X发展到Y的时刻?
当然我四周全是征兆。我为什么没能看见?
我满脑子想着他们在一起做些什么事。我愿意竭尽所能破坏他们独处的每个机会。我可能会对其中一人诋毁另一个,然后将这个人的反应报告给另一个。但我也想看他们亲热,我想参与,让他们亏欠我,把我当做他们不可或缺的同伙,他们的掮客;就像一个对国王皇后来说,如此至关重要,以至于反客为主的爪牙。
我开始说两人的好话,假装对他们之间的事毫不知情。奥利弗以为我忸怩作态,奇亚拉说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处理。
“你想替我们牵线?”奇亚拉的声音里爆出嘲弄。
“这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奥利弗问。
我描述两年前看到过奇亚拉的裸体。我想挑逗他。他欲望的对象是谁不重要,只要他被挑动就好。我也对奇亚拉描述他,想看她欲望被挑起时,是否和我有同样的转变,好让我根据她的反应来查探我自己的,看看谁才是真材实料。
“你想让我喜欢她?”
“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想自己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仅要让他在我面前起反应,或让他需要我,而是要煽动奥利弗背着她谈论她。我要把奇亚拉变成男人之间八卦的对象。通过她让我们之间热络起来,借着承认我们受同一个女人吸引,来搭起彼此间的桥梁。
或许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女生。
“听着,你是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别这么做。”
他的指责让我明白他不打算玩我的游戏。我只好不动声色,不再动作。
我想,不,他是高贵的那类人。不像我,阴险、恶毒、下流。我的痛苦与羞愧因此加剧了好几级。这么一来。除了因和奇亚拉一样对他抱有欲望而产生的羞耻,我对他既敬又畏,并且憎恨他——因为他令我厌恶自己。
见过他们共舞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没提议要跟他去慢跑。他也没有。最后我终于提起了,因为双方的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他说他已经跑过了。“你最近都起床很晚。”
真聪明,我想。
的确,最近这几天,我习惯了看到他等我,导致我越来越大胆,从不担心自己睡过头。这给了我一个教训。
第二天早上,虽然我想跟他一起游泳,但及时下楼就像是对一次无心的责备做出受教了的样子,所以我留在自己房间里。只为了证明一件事。我听见他轻轻走过阳台,几乎是蹑手蹑脚。他在回避我。
我过了很久才下楼,那时他已经出门去米拉尼太太那儿送修改稿,顺便取回最新的文稿。
我们不说话了。
即使早上同在一个地方,最多也只是没意义、凑数似的场面话。连闲聊也称不上。
对这种状况他一点也没觉得苦恼。他可能根本没多想。
有人想接近你,因此受尽折磨,你却丝毫不知情,甚至连考虑一下都不肯。两周就这么过去了,你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说,怎么会这样?他知道吗?我应该让他知道吗?
与奇亚拉的罗曼史从海边开始。接着他不再玩网球,开始在傍晚时分陪她和她的朋友骑单车,到沿海岸西边较远的山城去兜风。有一天,因为要去骑车的人太多,奥利弗问我,既然我不用,能不能让马里奥借我的脚踏车骑。
我因此倒退回六岁的状态。
我耸耸肩,意思是:请便,我一点也不在乎。不过他们一离开,我立刻冲上楼,埋在枕头里委屈地哭。
有些晚上我们在“跃动舞厅”相遇。奥利弗什么时候出现从来就没有任何征兆,常常突然蹦出来,又同样突然消失,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跟其他人一起。奇亚拉来我们家的时候(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总坐在花园里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看,基本上都是在等他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却无话可说,最后她终于问我:
“奥利弗呢?”我只能回答:他去找译者了。或者:他跟我爸爸在书房。或者:他在海边吧。“嗯,那我要走了。告诉他我来过。”
结束了,我想。
玛法尔达脸上带着点同情的责难摇着头说:“她年纪还小,而他是个大学教授。她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的人吗?”
“没人问你的意见!”无意间听到的奇亚拉会厉声喊道,她可不愿意被一个厨娘批评。
“不准那样对我说话,否则我把你的脸撕成两半。”我们的那不勒斯厨娘手掌举在半空中说。“还不满十七岁就光着胸脯跟人亲热。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么?”
我能想象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检查奥利弗的床单,或跟奇亚拉家的佣人交流信息的样子。没有任何秘密躲得过管家(也就是包打听)的眼睛。
我看着奇亚拉。我知道她很痛苦。
大家都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有些下午,奥利弗说要去车库的棚屋,骑一辆脚踏车到城里去。一个半小时就回来。找译者,他这么解释道。
“译者……”父亲正在慢慢品味一杯正餐后的白兰地时,他的声音回荡着。
“译者个鬼。”玛法尔达拖着声音说。有时候我们会在城里碰见。我坐在大伙儿晚上看完电影或上舞厅前爱去的那家咖啡店里,看见奇亚拉和奥利弗边说话边从路边的小巷走出来。奥利弗吃着冰淇淋,她则两手吊在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臂。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变得这么亲密了?他们聊的话题似乎很严肃。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一看到我就说。
取笑是他作为伪装和企图掩饰我们已经完全不讲话的方式。低劣的伎俩,我想。
“出来玩儿。”
“你的就寝时间不是过了吗?”
“我爸爸不相信就寝时间那一套。”我回避这个话题。
奇亚拉仍深陷在沉思里,回避我的眼光。
奥利弗是否已经告诉她我说过她的好话?她似乎很心烦。她是不是介意我突然闯进他们的小世界?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对玛法尔达发脾气时的声调。一抹冷笑挂在她脸上;貌似她原本正打算讲几句伤人的话。
“他们家从不规定就寝时间,没有规矩,没有监督,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变成这样的好孩子。你还不懂吗?因为没什么好叛逆的啊。”
“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回答,尽量轻描淡写,免得他们继续深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叛逆方式。”
“是吗?”
“举个例子来听听。”奇亚拉蹦出一句。
“你不会懂的。”
“他读保罗·策兰呢。”奥利弗插嘴说,想改变话题,或许也想救我,同时不着痕迹地表明他并未忘记我们先前的对话。他是拿我深夜在外逗留的事轻轻戳我一下之后又设法为我平反,或者这只是另一个拿我开涮的起点?我在他脸上扫过冷硬而含义不明的中性的一瞥。
“那是谁?”奇亚拉根本没听说过策兰。
我对他投以“我们是一伙儿”的目光。他接收到了,但他终于回看我时,眼里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他站在哪一边?
“一位诗人。”他们朝小广场中心漫步过去时,他低声说道,然后丢给我一个漫不经心的回头再说!
我看着他们在隔壁一家咖啡店里找空位。
几个朋友问我奥利弗是不是在追她。
我不知道,我回答。
那他们做了吗?
我也不知道。
我很乐意变成他。
谁不想?
但我仿佛置身天堂。他没忘记我们有关策兰的对话,给了我这么、这么多天以来不曾打过的一针强心剂。这种振奋感满溢出来,溢到了我接触的一切东西上。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我就仿佛置身天堂。幸福或许一点都不难。下次我只需要从自己内心寻找幸福的源泉,不必再依赖他人给予。
我记得《圣经》里的那个场景。雅各23向拉结24要水;听到拉结给他的预言之后,雅各双手高举向天,亲吻泉水旁的土地。我是犹太人、策兰是犹太人、奥利弗是犹太人——我们置身半犹太居住区、半绿洲,置身一个除此之外总是残酷、绝不妥协的世界。在这儿,醉鬼也会清明度日;在这儿我们不误解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错估我们。在这儿,一个人就是能了解另一个人,而且了解得那么彻底,以致如果剥夺了这种亲密,就是galut,也就是希伯来文所谓的“背井离乡”或“离散”。他是我的故里,我的归处吗?你是我最后的归宿。当我与你和睦共处,我别无所求。奥利弗,你让我喜欢自己,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可言,真实就存在于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真心告诉你,请提醒我,感恩节那天,要在罗马的每个圣坛点亮一根蜡烛。
23推各:又称以色列,为希伯来人的祖先。亚伯拉罕之孙,以撒之子。
24拉结:推各之妻。
我从来没想过,如果他的一句话让我如此幸福,另一句话也能同样轻易击垮我。如果我不想落个不幸,我也应该学会提防这小小的喜悦。
但当天晚上,我就趁着当下那点令人飘飘然的得意欢欣和玛琪雅闲聊起来。我们跳舞跳到午夜之后,然后沿着海岸送她回家。我们在半路停下来。我说我很想游会儿泳,以为她要阻止我,她却说她也很喜欢在夜里游泳。我们立刻脱掉衣服。“你不是因为生奇亚拉的气才跟我在一起的吧?”
“我为什么生奇亚拉的气?”
“因为他呀。”
我摇摇头,装出一脸困惑的样子,表示我搞不懂她怎么有这种想法。
她要我转过身去,别趁她用运动衫擦干身子时盯着她看,我假装偷瞄一眼,但因为太听话还是照着她的话做。轮到我穿衣服的时候,我不敢要求她别看,不过她撇开眼去我倒是很高兴。等我们穿好衣服后,我牵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掌心,然后吻她手指之间的地方,再吻她的嘴。她没有立即回吻我,可是接着她就不想停下来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打算在海边同一个地点见面。我会比她早到,我说。
“不要告诉别人。”她说。
我作势把嘴巴拉上拉链。
“我们差一点就做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告诉父亲和奥利弗。
“那为什么没做?”
“不知道。”
“宁可试过失败……”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告诉父亲和奥利弗引用那个经常改编的谚语,半开玩笑、半安慰我说。
“我只需要鼓起勇气,伸手碰她,她会答应的。”我说,一方面避免他们俩进一步批评,一方面也表示自我解嘲的话我自个儿来就好,多谢了。我在炫耀。
“回头再试试。”奥利弗说。这就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做的事。不过我也感觉到他有某种企图,而且不肯坦白说出来。或许在他愚蠢但好意的“回头再试试”背后,有些微微的心烦意乱也说不定。他在批评我。或寻我开心。或看透了我。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他终于说了出来,却令我感到刺痛。只有真正看透我的人才这么说。
父亲喜欢这个说法。“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呼应了希列拉比25著名的训谕:“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25希列拉比:活跃于公元前一世纪后半叶到公元一世纪初的犹太教圣人、圣经注释家。
奥利弗立刻收回他犀利的评论,说出更柔和的版本。“换了我绝对再试一次,而且再接再厉。”不过“回头再试”只是他用来遮掩“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的托词而已。
我重复他这句话,仿佛那是先知的咒语,能够反映他如何度日,以及我打算如何过活。借着重复这句从他口中直接吐出来的咒语,我可能被一条通往下界真理的秘径绊倒,那是一条至今与我无缘、关于我、关于人生、关于其他人、关于我与他人的真理。
“回头再试”,是我每晚暗自发誓要采取行动拉近奥利弗与我的距离时,对自己说的最后几个字。“回头再试”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勇气,还没准备好;上哪儿去找“回头再试”的意志与勇气我不知道,但打定主意要采取行动而非坐以待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好像正从我尚未投资、更没赚到的钱中来获取利润。
但我也清楚道我用“回头再试”为自己的人生筑起一道防线,就这样度过几个月、几个季节、整整几年、或者一辈子,除了铭刻在每一天的“回头再试”之外,什么都没有。对于奥利弗这样的人来说,“回头再试”是管用的。而“回头不试,更待何时”是我的口令。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如果他看穿了我,用那八个尖刻的字揭发我一个又一个秘密怎么办?
我必须让他知道,我对他毫无兴趣。
令我彻底陷入迷茫的是,几天后的早上,我在花园跟他说话,发现他不仅对我对奇亚拉的美言充耳不闻,而且我根本搞错了方向。
“你说搞错方向是什么意思?”
“我没兴趣。”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兴趣讨论,还是对奇亚拉没兴趣。
“大家都有兴趣。”
“嗯,或许吧。可是我没有。”
仍然不明朗。
他的声音有一种既冷淡、恼怒又吹毛求疵的成分。
“可是我看见你们在一起。”
“你看到的不关你的事。总之,我不跟你也不跟她玩这种游戏。”
他吸了口烟,回头看看我,又是他平常那种冷眼眼带有威胁的凝视,仿佛能以关节镜般的精准,切开、凿穿你的内脏。
“好吧,我很抱歉。”我耸耸肩说,继续看我的书。我又越界了,除了归咎于我太不谨慎之外,没有任何更好的解释了。
“或许你应该试试。”他突然插话。
我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机巧的语气说话。通常,我才是那个为说话得体与否反复掂量的人。
“她不会想要和我有任何瓜葛的。”
“你希望她想要吗?
这是要扯到哪里去?
为什么我觉得陷阱就在几步之遥?
“不希望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没意识到我的畏缩让我的“不希望”听起来几乎像个问句。
“你确定?”
我是否在偶然间让他以为我一直对奇亚拉有意思?
我抬头看他,仿佛要正面迎战。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厉声反驳:“你才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完全不知道。”
我努力让我的话听起来调皮、神秘,好似透露一个像他那种人完全不可能理解的秘密,可实际听起来却只有暴躁和歇斯底里。
就算是一个不那么精明的观察者,也能从我的执意否认中,看出我只是惊惶不安地拿奇亚拉当幌子。
然而,更加敏锐的观察者,却能以此为引子,探知完全不同的真相推开这扇门,但后果请自负——相信我,你不会想听到真相的。或许你该及时掉头离开。
但我也知道,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对真相表示怀疑的迹象,我就会不遗余力地让他再度陷入茫然。然而,如果他毫不起疑,我慌乱不安的言词可能同样使他孤立无援。到头来,与其他继续追究,搞得我作茧自缚,倒不如让他以为我对奇亚拉有意思,我还比较开心一些。说不出口,我本可能承认自己尚未小心、筹划或者根本不知道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的那些东西。说不出口,比起几小时前事先准备好的任何妙语,我可能更容易抵达身体渴望去的地方。我可能会脸红,因为我已经是满脸通红、胡言乱语、终至崩溃——接着我将如何?他会怎么说?
我想,与其再花一整天对关于“回头再试”的所有不切实际的决定思来想去,还不如现在就崩溃的好。
不,最好他永远也不知道。我能忍受。我能一辈子,永远忍受。我甚至一点都不惊讶自己能如此轻易接受。
偶尔,突如其来地,我们之间会有一些温情时刻,我几乎脱口而出那些我渴望告诉他的话。那是我所谓的绿色泳裤时刻——即使我的色彩理论已经完全被现实推翻,让我没信心在“蓝色”日子里期待友善,或是在“红色”日子里谨慎提防。
音乐是我们很容易聊起的主题,尤其是我坐在钢琴前,或他希望我用某种风格弹点什么的时候。他喜欢我在一首曲子里融合两位、三位,甚至四位作曲家的风格,再依我的方法改编。有一天,奇亚拉哼起一首流行歌的曲调。那天风大,没人去海边,甚至也没人在户外逗留,我即兴弹起一首由布拉姆斯改编的莫扎特所演奏过的一首曲子,我们的朋友突然都聚在客厅钢琴的四周。“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一天早上他躺在“天堂”时问我。
“有时候,了解一位艺术家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身处地进入他们的内心,然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我们又再度谈起书。除了父亲之外,我很少跟任何人谈书。
或者我们谈音乐,谈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谈美国的大学。
或者还有薇米妮。
那天早晨她第一次闯进来时,我正在改编布拉姆斯以韩德尔主题做的最后几个变奏。
她的声音穿透上午十点前后强烈的热气。
“你在干什么?”
“工作。”我回答。
趴在泳池边的奥利弗抬头看,汗水从他的肩胛骨骨间倾泻而下。
“我也是。”她转向奥利弗问同一个问题时,他说。
“你们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回事儿。”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没人肯给我工作。”
从来没见过薇米妮的奥利弗抬头看我,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仿佛不明白这段对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奥利弗,认识一下薇米妮,我们真正的隔壁邻居。”
她伸出手来,奥利弗跟她握了握手。
“薇米妮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过她才十岁。薇米妮也是个天才。对不对,你是个天才吧,薇米妮?”
“他们是这么说没错。但在我看来可能不是。”
“为什么?”奥利弗问,语气尽量不显得太屈尊俯就。
“如果老天把我造就成天才,品味也未免太差了点。”
奥利弗看起来吃惊得不得了。“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吧?”她当着奥利弗的面问我。
我摇摇头。
“他们说我可能活不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看起来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因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这么漂亮,看起来这么健康,而且又这么聪明。”他反驳。
“我说啦,一个冷笑话而已。”
跪在草地上的奥利弗这下愣是把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说不定你哪天可以来读书给我听。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来也很好。那么,再见喽。”
她翻过墙。“如果我吓着你了,对不起,嗯……”
你几乎能看见她想要收回那不恰当的隐喻。
如果那天音乐尚未将我们的距离拉近至少几个小时,薇米妮的意外现身却做到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她。我不必找话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问问题,他被迷住了。就那么一次例外,我谈的不是自己。
他们很快成了朋友。早上薇米妮总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来后起床,然后他们一起走到花园的门那儿,小心翼翼下楼梯,往其中一块巨石走去,坐在那里聊天一直聊到早餐时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或更深刻的友谊。我从来不觉得嫉妒,也没有人,当然包括我自己,胆敢介入或偷听他们的对话。我永远忘不了每次他们打开通往海滨的门以后,薇米妮向他伸出手的模样。除非有大人陪伴,她很少冒险走那么远。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远无法理清事情的准确顺序。记忆中有几个主要的场景,除此之外,我只记得那些“重复”的时刻。早餐前后的早晨仪式:奥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边,我坐在我的桌子前。接着是游泳或慢跑。然后他抓起一辆脚踏车,骑到城里去见译者。在另一座花园阴凉处那张大桌子或室内吃午餐,“正餐苦差”总有一两位客人来报到。午后时光有充足的阳光,充满寂静的绚烂与奢靡。
还有另外一些琐碎场景:父亲总好奇询问我怎样利用时间、为什么我老是落单;母亲鼓励我,如果对老朋友没有兴趣,就去结交新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别老在家里晃来晃去——书、书、书,老是书,摆弄这些乐谱。他们俩都劝我多去打网球,多去跳舞,去认识人,自己去体会为什么其他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并不是让人只敢偷偷摸摸接近的一些陌生身体。必要时可以做些疯狂的事。他们总是告诉我:他们永远在孜孜不倦地打探,想找寻透露出伤心内情,神秘难解的蛛丝马迹,他们都想以那种特有的笨拙、扰人,又饱含深情的方式立刻帮我疗伤治病,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即止血就会死亡。“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经历过你的年纪”,父亲以前常说。“相信我,你以为只有你感受过的事,我全经历过,也因此吃过苦头,而且不只一次——有些我从来没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现在一样无知,但人心的每个秘密角落,我几乎都知道。”
还有其他场景:饭后的沉静——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阅读,整个世界沉浸在安静的半音里。外面世界传来的声音温柔地渗透进来,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我确信我已经神游他方了。午后的网球;淋浴与鸡尾酒;等待晚餐;宾客再度光临。晚餐。他二度造访译者,散步进城,深夜回来,有时一个人,有时有朋友作伴。
还有些特殊的:暴风雨的下午,我们坐在客厅里,听音乐和冰雹重重拍打每扇窗户的声音。灯光熄灭,音乐停止,我们拥有的只是彼此的脸。某个阿姨把“圣路易”念成“三卢伊”,喊喊喳喳讲述她在密苏里州圣路易度过的可怕岁月。母亲闻着伯爵茶气味去找传来这气味的源头,背景是曼弗雷迪和玛法尔达从楼下厨房一路传来的额外声响——夫妻俩压低声音拌嘴的嘈杂嘶嘶声。雨中,园丁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消瘦身影正与大自然搏斗,即使下雨也总要去拔杂草。父亲从客厅的窗口掸挥手臂示意着:回去,安喀斯,回去。
“那人真是让我起鸡皮疙瘩。”阿姨会这么说。
“那个讨厌鬼可是有副菩萨心肠呢。”父亲回答说。
但这些美好时光都因为恐惧而变得紧张,仿佛恐惧是盘旋逼近的幽灵,或受困于这座小城的珍禽,它乌黑的羽翼给所有生物覆上永远洗不掉的阴影斑点。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担心,更不知道这般轻易造成恐慌的事,为何有时感觉像最黑暗的希望,带来不真实的喜悦,似一个陷阱般的喜悦。与他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让我恐惧又兴奋。我怕他出现、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更怕他不看我。这痛苦的挣扎终于让我耗尽心力了。灼热的午后,我简直精疲力竭,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虽然做着梦,却清楚知道谁在房里,谁蹑手蹑脚进来又出去,谁站在那里,谁盯着我看了多久,谁尽可能在不发出沙沙声以免吵醒我的状况下找出今天的报纸,后来却放下,改找今晚的电影放映表。
恐惧从未离开。我醒来时它就在。早上听到他淋浴的声音,就知道他会下楼跟我们吃早餐,眼见它化为喜悦;然而,在他不喝咖啡,而是迅速走出屋外,立刻在花园里工作时,又只能眼见它变得闷闷不乐。到了中午,等待他给我只字片语的痛苦超乎我所能承受。我知道再过大约一小时,我只能独自躺在沙发上午睡。感觉如此无助、如此毫不起眼、如此迷恋、如此不成熟,令我憎恶自己。你就说句话吧,你就碰碰我吧,奥利弗。看我久一点,看泪水从我眼中涌出。夜里来敲我的门,看我是否为你打开一条小缝。走进来。我的床永远有空。
我最恐惧的是整个下午或晚上不见他踪影的日子,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有时候我看到他横越小广场,或跟我从来没在那里见过的人说话。可那根本算不上见面。近打烊时间,大伙儿总会聚集到小广场上,他很少多看我一眼,只会点个头。那致意的对象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父亲,而我正好是他儿子。
我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对他再满意不过。奥利弗显然比其他许多夏天住客还要能干。他帮父亲整理文稿,处理许多外国寄来的信件,而他自己的书显然也有进展。他的私生活和他在私人时间做什么,是他的事。“如果年轻人只能慢慢跑,那谁还来飞奔?”这是父亲自创的笨拙格言。在我们家,奥利弗永远不会错。
因为我父母从来不关心他在不在家,我觉得我最好别表现出对此多么焦虑。我只在父亲或母亲想知道他的下落时,才会提到他的缺席。我装出跟他们一样惊讶的样子。哦,对呀,他出去好久了。不,不知道。我也得注意别显得太惊讶,太过虚假会让他们警觉到有什么正在啃噬着我。他们总能一眼识破谎言,可到现在还没发现我真正的情感,真令我吃惊。他们总说我“太容易依恋”,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我才总算了解他们所谓“太容易依恋”的意思。显然,我过去也是这样,在我或许还太年幼,难以自察的时候,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于是使他们感觉到了一丝引人担忧的涟漪。他们为我担忧。我知道他们丝毫不疑,这一点令我困扰,即使我也不希望事情往反方向发展。我因此知道,如果我不再透明,能够这样隐瞒我的生活,那么我也终于不用再怕被他们或他轻易看穿。但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真的希望这样避开每个人吗?
没人能倾诉。我能对谁说?玛法尔达?她会出门去。我阿姨?她可能告诉每一个人。玛琪雅?奇亚拉?我的朋友?他们会立刻弃我而去。等堂表亲来的时候对他们说?免谈。父亲的见解最开明——可是谈这种事?还有谁?写信给我的老师?看医生?说我需要心理医生?告诉奥利弗?
告诉奥利弗。不可能对其他任何人说。奥利弗,所以我恐怕倾听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有一天下午,我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上楼走进他房间,打开他的衣柜——没有住客的时候,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假装想找我落在底层抽屉的东西。我原本打算快速翻找他的文件,但一打开衣柜,我就看见那个。吊在挂钩上的,是今天早上他没穿去游泳的红色泳裤,所以吊在衣柜里,而不是晾在阳台上。我这辈子从没窥看过他人的私人物品。我拿起他的泳裤,拿到面前,原来这就是他身上没涂防晒乳液时的味道啊。这就是他的味道,这就是他的味道,但愿我能偷走它,永远放在身边,永远不让玛法尔达洗,在冬天离开这儿的那几个月求助于它,嗅着它,让奥利弗重生,像他此刻一样赤裸裸与我在一起。一阵冲动之下,我脱掉我的泳裤,穿上他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且我是抱着一种沉醉的狂喜想要这个东西,我想要冒险,一个人即使在烂醉时也绝对不愿意冒的险。我想穿着他的泳裤达到高潮,留下证据让他发现。这时一个更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的心。我摊开他的被褥,脱下他的泳裤,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被单下搂着他的泳裤。让他发现我吧——我会面对他,总有办法的。我认得这张床的感觉。我的床。但他的气味围绕着我,健康、宽容,就像在犹太教赎罪日26那天,一个碰巧站在我旁边的陌生人把他的祈祷披肩披在我头上盖住我时,我突然闻到的怪味,那气味与那个族人四散的国家合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将自己包裹在同一块布里时,这个民族会再度聚合起来。我拿起他的枕头盖在自己脸上,粗野地吻它,双腿夹着它,告诉它我没有勇气对世界上其他人说的事。我告诉它我想要什么。只花不到一分钟。
26赎罪日(赎罪日为七月初十,即犹太新年(又称岁首节))后的第十天。犹太新年的活动始于犹太新年,延续十天,到赎罪日进入高潮。犹太人在这十天中。卜悔自己的罪过,请求神给自己多一年的时间自我省察。赎罪日当天要禁食二十五小时,并虔诚祷告,通常在犹太教堂度过。
秘密自我的身躯脱离。就算他看到又怎样?就算他抓到我又怎样?怎样?怎样?怎样?
从他房间走回我房间的路上,我怀疑自己会不会疯狂到再次尝试相同的事。
那天晚上我发觉自己小心监视着每个人在屋里的位置。羞耻的强烈冲动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我随时能毫不犹豫地偷偷溜回楼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读到一位年轻英俊的骑士疯狂地爱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爱他,但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尽管两人交情匪浅,或者正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友谊的防线,他发现自己因为公主令人生畏的坦白直率而变得非常卑微、无言以对,完全无法向公主诉说自己的爱意。有一天他直截了当问公主:“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我绝对连问这种问题的勇气也没有。
但我对他的枕头说的话让我发现,至少有那么一刻,真相曾经上演,开诚布公,我已经享受过说出来的快感。即便我低声嘟嚷那些我甚至不敢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的话,如果那时他碰巧经过,我也不在乎,不介意了。让他知道吧,让他看见吧,如果他想要的话,也让他判决吧。只要不公之于世就好。即使现在你就是我的世界,即使你眼中立着一个震惊、鄙夷的世界。奥利弗,一旦我告诉你,我宁可死也不愿面对你那钢铁般冷酷的眼神。

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
大约七月底,事情终于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显然在奇亚拉之后,还有一连串迷恋、热恋、迷你恋、一夜恋、不羁恋,天晓得是什么恋。对我来说,一切只归结于一件事:他的命根子游遍了B城,每个女孩都碰过,天晓得他的那货进入过多少女人的身体。那景象简直逗乐了我。我从来懒得去想他趴在那些女孩双腿间的样子,就像那天下午我也曾以双腿夹住他的枕头,想象他宽阔、晒黑、闪闪发光的肩膀在我下方摆动一样。
有时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只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他昨晚去了哪里。他每次移动,肩脚骨的动作是多么轻松自由,多么坦率地晒着太阳。对于昨晚那个躺在他下面,轻轻咬他的女人来说,他的肩脚骨尝起来有海的味道吗?或者有他防晒乳液的味道?或者有我钻进他被单时,被单上浮现的那个气味?
我多希望拥有他那样的肩膀。如果我有那样的肩膀,或许就不会这样渴望他的?
大明星。
我想要像他一样吗?我想成为他吗?或者我只是想拥有他?在欲望纠缠的捆束中,“成为”和“拥有”是完全错误的动词吗?“能抚触某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我们想抚触的对象”,是一致而相同的,就像一条河的两岸,从我们到他们,回到我们,再到他们,在这永恒循环中,每个心室就像欲望的闸门、时间的蛀孔和我们称为认同作用的夹层抽屉,共有一种虚假而迷人的逻辑。根据这个逻辑,真实人生与未活过的人生,我们是谁与欲望的对象之间最短的距离,是以艾雪①顽童般的残酷所设计的旋转楼梯。奥利弗,你和我何时被这些东西分开了?为什么我知道,而你不知道?我每晚想象躺在你身边时,想要的是你的身体吗?就像我套上你的泳裤又脱掉,始终心怀渴望;就像那天下午,超乎我这一生对任何事物的渴望,希望感觉你钻进我体内,仿佛我整个躯体是你的泳衣、你的故乡?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①艾雪:荷兰平面艺术家。
那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我谈起刚读完的短篇小说。
“那个不知道该说出来还是该死的骑士?你跟我讲过了。”显然我忘了。
“对。”
“那么,他说了吗?”
“公主对他说最好是说出来。不过她有戒心。她感觉似乎有陷阱。”
“所以他说了吗?”
“没有,他敷衍过去了。”
“想象得到。”
当时刚吃过早餐。那天我们都不想工作。
“听着,我得进城去拿东西。”
“东西”,肯定是译者最新的稿子。
“如果你想让我去帮你取的话,我可以去。”
他默默坐了一会儿。
“不,我们一起去。”
“现在?”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
“怎么,你有更想做的事情?”
“没有。”
“那我们走吧。”他把文稿放进磨损的绿背包,背在肩膀上。自从上次骑车去B城之后,他从来没再邀我一起去任何地方。我放下钢笔,合上乐谱,把半杯柠檬汁压在书页上,准备出发。往棚屋途中,我们经过了车库。
一如平常,玛法尔达的丈夫曼弗雷迪和安喀斯正在争论。这次曼弗雷迪指控安喀斯给番茄浇太多水,大错特错,因为番茄长得太快了。“这样会长粉斑。”他抱怨着。
“听着,我负责种番茄,你负责开车,咱们相安无事。”
曼弗雷迪坚持:“你不懂。在我们那个年代,番茄到了一定阶段就得移植,从一处移到另一处,而且附近要种罗勒。不过当然,你们当过兵的可是什么都懂。”
“没错。”安喀斯不睬他。
“我当然没错。怪不得军队不要你。”
“没错,军队不要我。”
两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园丁把奥利弗的脚踏车交给他。“昨晚我校正过轮胎,费了一番工夫。我也替轮胎打气了。”
曼弗雷迪气得不行。
“从现在起,我修轮胎,你种番茄。”怄气的司机说。
安喀斯露出一个挖苦的微笑。奥利弗也报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干道的柏树小径,我就问奥利弗:“他不会让你起鸡皮疙瘩吗?”
“谁?”
“安喀斯。”
“不会啊,怎么这么说?前几天我回家时摔倒,擦伤严重,安喀斯坚持替我涂某种偏方②。他也帮我修好了脚踏车。”
②偏方:原文为巫婆的煎药(witch's brew),指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他一手扶着脚踏车把手,一手掀起衬衫,露出左腰臀上大片的擦伤和淤痕。
“我还是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我重复阿姨的话。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真的。”
本该是我碰触、爱抚、崇拜那个擦伤的。
途中,我注意到奥利弗刻意放慢脚步。他不像平常那样匆忙,没有加快速度,没有用平常那种精力充沛的热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写稿,或去找海边的朋友会合,或像平常一样甩掉我。或许他没什么更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堂”时刻。年轻如我,也知道这不会长久,我应该及时享受现有的,而不是用我古怪的方式去企图巩固我们的友谊,或让其更上一层楼,最后落得搞砸一切。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这没多少意义,只是一时的恩惠。
Zwischen Immer und Nie 。Zwischen Immer und Nie。在永恒与虚无之间。策兰说的。
抵达俯瞰大海的小广场,奥利弗停下来买烟,他最近开始抽高卢牌烟。我从没试过高卢牌,问他要了一根试试。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屈手贴近我的脸,替我点烟。“不错吧?”
“很不错。”这种烟将让我想起他,想起这一天。我意识到,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容许自己计算他在B城剩余的时日。
“看看这个。”我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下,悠悠哉哉骑车来到俯瞰着下方起伏山丘的小广场。
远方是壮丽的大海,泡沫像破浪的大海豚稀稀疏疏成条划过海湾。一辆小公交费力地爬坡,三名穿制服的单车骑士在后头,显然在抱怨公交车排出的废气。“据说有人溺死在这附近,你肯定知道是谁吧?”他说。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Cor cordium。真心。”③我回答。据说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浮肿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③Cor cordium是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字,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意谓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信念。
“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吗?”
我看着他。机会来了。我可以把握、或失去这个机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次;或者洋洋得意接受他的恭维,却对其他一切感到后悔。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话。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话来回应我近乎悲惨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拔足涉水,想办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过,只是留在当场,因为这里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尽管我无法坦承,甚至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了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正在给他一切机会,盼望能将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后得出一个无限大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经处于相同的立场,从平行小路的另一头,以冰冷、带着敌意、玻璃眼般犀利且无所不知的眼光观察过我。
他一定想到了点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不想露出太惊讶的神色。
“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一步,就数你最该知道。”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慢慢复述我的话,试着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同时又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铁烧得正灼热。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希望你知道。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人可说。”
终于,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准备岔开话题,谈点海况或明天的天气,聊聊父亲每年此时总是承诺要驾船去E城,真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就这么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次我望着海,用一种空茫又疲倦的声调说——这是我最后的掩饰、最后的伪装、最后的逃避,“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再也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态度,就像被警察制服的重犯,向一个又一个警察,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如何抢劫商店。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用信任的微笑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又一次的表白,那什么才算?
我边等边牵着我们的脚踏车走向战争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一战期间B城死于皮亚韦战役的年轻人所建。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类似的纪念碑。两辆小公交停在附近,让旅客下车——是一群上了点年纪的妇女,从邻村进城来购物。小广场周围有几个老人,身穿单调、陈旧、暗淡的西装,坐在摇摇欲坠、干草编织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园板凳上。我怀疑这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葬身皮亚韦河的年轻人,年过八十的人才可能见过这些战士,少说也要年近百岁才可能比当时上战场的年轻人年长,年届一百,无疑早学会了克服失落和忧伤的方法——或者这些感情总要纠缠下去,至死方休?年届一百,兄弟姐妹忘了,儿子忘了,爱人忘了,没人记得任何事。连身心交瘁的人也忘了要记住。父母早已故去。还有谁会记得吗?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的子孙会知道我今天在这座小广场上说的话吗?会有任何人知道吗?或者这段对话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希望如此。他们会知道,小广场上的这一天,正是他们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吗?这个念头让我忍俊不禁,让我得以保持必要的距离来面对这一天剩余的时光。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起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也有可能有一天我会想忘掉。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叫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大饭店”,站在这里让那些雕像、草背椅和摇摇欲坠的木桌帮我回忆起曾有那么一个人名叫奥利弗。
他回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个白痴米拉尼把页码弄乱了,得整个重打。我今天下午没事可做了,害我进度落后一整天。”
轮到他找借口转移话题。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也能轻易放过他。聊海、聊皮亚韦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断简残篇,好比《大自然喜欢隐藏》或《寻找自我》。若不聊这些,也能继续讨论父亲计划的E城之行,还有不日即将抵达的室内音乐合奏团。
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店,母亲总来这儿订花,小时候我喜欢看朝街的大橱窗,橱窗总有水帘覆盖,水总是那么轻柔流淌,让这家店铺有一种魔幻般的神秘氛围,令我想起许多电影借着模糊焦距来宣告回忆即将开始。
“但愿我没说。”我总算说了。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会打破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我打算假装你没说过。”
嗯,我倒是没料到一个从来随遇而安的男人会采取这种办法。在我家里我从没听过这种话。
“意思是,我们是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实不尽然?”
他思索片刻。
“听着,我们不能谈这种事。真的不行。”
他把背包一甩背起来,我们开始往山下走。
十五分钟前,我痛苦至极,每个神经末梢、每种情绪都像在玛法尔达的臼里被敲打、践踏、捣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难以分辨出恐惧与愤怒,仅存一点点稀稀落落的欲望。但当时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们把底牌全在桌上揭开,秘密、羞耻已然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我所赖以生存的那一丁点未说出口的希望却也随之而去。
只剩下风景和天气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荡荡的乡村路上一起兜风所达到的效果,此时这条路完全属于我们,炙热的阳光朝沿路田地的作物发动猛烈攻击。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带他去一个游客和外地人从未见过的地方。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补充说,不想勉强他。
“我有时间。”他说这话的声音有一种态度不明的轻快,仿佛觉得我讲话过度圆滑,有些滑稽。但这或许是为了补偿不讨论眼前间题所做的小小让步。
我们偏离大路往悬崖边去。
“这里是莫奈来作画的地方。”我借着一段开场白来激起他的兴趣。
发育不良的矮小棕搁树和长木瘤的橄榄树散布在小树林中。穿过树林,通往悬崖边缘的大陡坡上有座被高大海松遮阴的小圆丘。我把脚踏车靠在其中一棵树旁,他也照做。我指着通往崖径的上坡路给他看。“你看!”我兴高采烈,仿佛在透露比任何对我有利的话更具说服力的事情。
安静无声的小海湾就在我们正下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没有人家、没有防波堤、没有渔船。更远一点,一如平常,有圣吉亚科莫钟塔,睁大眼睛仔细瞧,还能看到N城的轮廓,更远处是类似我家和隔邻别墅(也就是薇米妮的住处)的建筑,还有莫雷斯奇家——他们家的两个女儿可能单独或一起跟奥利弗上过床。天晓得,在这节骨眼上谁在乎这个?
“这是我的地方。完全属于我。我到这儿来读书。我在这里看过的书不计其数。”
“你喜欢一个人待着吗?”他问。
“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共存。”
“你总是这么有智慧吗?”他打算采取先扬后抑的策略吗?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教育我说必须多出门,多交朋友,还有,交了朋友以后,对待他们不要那么自私?他打算扮演心理医师兼家庭友人吗?还是我又完全误解他了?
“根本称不上什么智慧。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懂书,我懂怎么把字穿在一起,但这不表示我知道该怎么谈论对我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做的就是呀……从某方面来说。”
“对,从某方面来说。我总是这么表达事情:从某方面来说。”
我盯着远方的海面,为了避免看他。我在草地上坐下来,注意到他踞着脚跟蹲在距离我几米外的地方,仿佛随时要弹起来回到我们停车的地方。
我完全没想到要带他到这儿来。不只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纳他,让我这个夏日午后独处的小基地也能认识他,评判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接纳他,以便我日后能回到这里来缅怀。我到这儿来逃离现实世界,寻求我自己虚构的另一个世界。我向他引介我的这个秘密基地。只要列出我在这儿读过的作品,他就能了解我过去各处游历的蛛丝马迹。
“我喜欢你谈论事情的方式。但你为什么老是贬低自己?”
我耸耸肩。他在批评我太苛求自己吗?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会这样吧,我猜。”
“你就这么忌惮别人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但我不知道答案。或者答案太过明显,所以我不必回答。就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压迫我,让我紧张,要是我不反击,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了。不,我无言以对。但我也不动。我想让他自己骑车回去。我会及时到家吃午饭的。
他盯着我,等着我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敢于回望他。通常我会看他一眼,然后撇开眼去——除非受邀,否则我不愿意肆意沉浸在在他可爱澄澈的眼神里——而我永远等得不够久,永远来不及看清楚那儿究竟是否欢迎我。撇开眼,因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撇开眼,因为我不想泄露任何秘密;撇开眼,因为我无法承认他有多重要;撇开眼,因为他钢铁般冰冷的凝视总提醒我他站得有多高,而我是如何远远地在他之下。此刻,在这静默的瞬间里,我回望他,不是为了抗拒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为了屈服,为了告诉他:这就是我,这就是你,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们之间只有真实,而有真实的地方就没有障碍,没有躲躲闪闪的眼光。如果这样还是没有结果,也永远不要说你或我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我已不存一丝希望。我回望他,或许因为此刻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我以挑战又逃避的姿态,以一切了然于心的凝视,以一种仿佛在说“有种就吻我啊”的眼神回望着他。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吗?
我没有退却。他也没有,是的,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
“我怎么把事情搞得棘手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讲话都条理不清了,脸变得再红也不觉得害臊。那就让他知道吧,全由他。
“因为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
“可能?”我问。
那么,是否还有一线希望?
他坐在草地上,平躺下来,手臂枕在头下,盯着天空看。
“对,可能。我不会假装没想过这件事。”
“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对,我想过。回答我!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我以提问的方式笨拙地说。“没事。”我又多想了一下。“没事。”我一再重复,仿佛我模模糊糊刚摸到的线索是如此杂乱无章,只要接着重复“没事”这句话,就能轻易推开这一推乱麻,从而填满令人难堪的沉默空白。“没事。”
“我懂了。你搞错了,我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带点斥责的俯就态度。“如果你这样让你觉得好过一些,我必须保留。你也到该学乖的时候了。”
“我顶多只能假装不在乎。”
“这个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马上厉声说道。
我被击垮了。这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在花园、阳台、海边摆出不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了我,把我的举动当成是撒娇别扭、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他的坦白似乎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闸门,却也恰恰淹没了我刚萌芽的希望。今后我们将何去何从?还会有什么发生呢?等到下次我们假装互不理睬,却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冰霜是真是假,又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然后话题枯竭了。既然两人手中的牌全摊在桌子上,感觉就像闲聊一样。
“嗯,这就是莫奈作画的地方?”
“家里有一本书,里面有这一带风景画作的复制品,特别棒,回家我拿给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给我看看。”
他又在扮演施恩者一样屈尊俯就的角色。我讨厌这个。
我们各自撑着手肘,盯着风景看。
“你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他说。
“你了解的根本不多。”
我停了一会儿,让他有时间仔细思考我的话。接着,或许是为了填补令人难堪的沉默,我脱口说:“何况其中很多都是错的。”
“什么?你的家人吗?”
“那个也包括在内。”
“整个夏天住在这里,一个人读书,每顿饭都要应付令尊给你张罗来的正餐苦差?”他又在寻我开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是说,我们?”
我没回答。
“那,我们试试看……”我还没回过神儿来,他已经偷偷靠近我。靠太近了……除了在梦里,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我从没离他这么近过。如果他耳朵再近一点,就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在小说里看过这种事,可是直到现在才相信。他凝视我的脸,仿佛很喜欢我的脸,想要加以研究,依恋不舍,接着他伸出手指描摹我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我躺着,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可能发生什么无法回头的事。或许这是他提问的方式,好让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这样一来,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是我没时间了,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我嘴上,给我一个温暖、安抚、“我迎合你但仅此而已”的吻,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但热情却能让我们隐藏更多。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好忘记这个吻。
“好一点了?”事后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抬起脸又吻他一次,动作几乎野蛮,不是因为充满激情,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让我更相信自己一点。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如同先前期待的那般乐在其中。我要再试一次,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我都需要再试一次。我的心正往最世俗的事飘去。这么强烈的否认?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下此论断。我用一个更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我不要言语、闲聊、吹嘘、谈单车、谈书,通通不要。只要太阳、草地、偶尔吹来的海风,只要从他的胸部、头颈、腋窝散发出来的体味。请占有我,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彻底改变,直到如同奥维德④诗歌里的角色一般,与你的色欲合而为一。这才是我想要的。给我一条蒙眼布,握着我的手,别要求我思考——你愿意为我这么做吗?
④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43B.C.一A.D.17):罗马诗人。
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往何处发展,但我逐渐臣服于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为我感觉到他仍在我们之间维持一段距离。即使我们的脸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却未曾贴合。我知道现在做任何事、任何动作都可能扰乱此刻的和谐。因此,意识到我们的吻可能不会再续,我试着让我的唇离开他的,却发现我多么不想结束这个吻,我希望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我的也在他嘴里;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间歇的冷战,我们变成胡乱在彼此嘴里搅动的潮湿舌头。只是舌头而已,其他毫无意义。最后,就在我抬起一边的膝盖移向他、面对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打破魔咒了。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还没。”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了解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算规矩。我们守住本分,还没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让我们保持这样。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谁知道?”我豁出一切(我知道如果他不发发慈悲,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动作给我带来的耻辱)伸出手,停在他得裤裆上。他没动。早知道我应该直接滑进他的短裤里。他肯定看出了我的企图,因此以一种极为克制,几乎是非常温柔却也相当冰冷的姿势,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着,手指缠手指,抬起我的手。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冒犯你了吗?”“不要就是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几星期前第一次听到的“回头再说”——尖锐、直率,阴郁沉闷,语调平板,没有一点我们刚刚共享的喜悦或热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来。
他突然缩了一下。
我记起他身体侧面的擦伤。
“我得注意绝对不要让伤口感染。”他说。
“我们回去时顺路去一下药房。”
他没回答。不过在我们能说的话里,这大概已经是最清醒的。这句话让扰人的真实世界像一阵风灌进我们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脚踏车、关于番茄的争吵、匆忙中压在一杯柠檬汁下的乐谱,这一切显得多么久远啊。
的确,我们骑车离开我的小基地时,曾经看见两部旅行车往南要到N城。应该已经近中午了。
“我们再也不会有深入的交谈了。”骑车溜下无止境的斜坡时我说,风穿梭在我们发间。
“别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我们只会闲聊、闲聊、闲聊。仅此而已。奇怪的是,我说不定承受得起。”
“你刚刚押韵了。”他说。
我爱他对我突然改变态度的方式。
两个钟头后,在午餐桌上,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是我绝对承受不起的。
上甜点前,玛法尔达正在收拾盘子,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雅各布内⑤的话题上,这时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光脚丫漫不经心擦过我的脚。我记得这个感觉。在崖径上我就该抓住机会感受一下他脚上的皮肤是否和我想象的一样光滑。现在是我仅有的机会。
⑤雅各布内(Jacopone da Todi,1230一1306):意大利宗教诗人。
或许是我的脚迷了路碰到他的。它撤退,不是马上,却也够快了,仿佛刻意留一段恰切的等待空当,好避免留下惊慌退缩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几秒,从没细想,只是让自己的脚开始搜寻另一只脚。才开始找,脚趾就碰到了他的脚;他的脚几乎动也不动,像一艘海盗船,尽管制造各种假象表示自己已经逃到数里之外,实际上却隐藏在距离仅五十码的浓雾中,一等机会出现就要突袭。我的脚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毫无预警,没给我任何时间接近他的脚或再度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休息,他突然温柔轻缓地伸脚压在我的脚上,开始爱抚摩擦,没有停歇。光滑圆润的脚踵顶着我的脚背,偶尔重重压上来,旋即放轻,以脚趾一阵爱抚,从头到尾暗示这是抱着好玩和游戏的心情做的。他以这种方式来冷落坐在我们对面从事“正餐苦差”那些人,也告诉我这件事与其他人无关,彻底仅限于我们之间,这是我们的事。但我不该做多余的解读,他鬼祟、顽强的爱抚让我背脊发凉,令我头昏目眩。不,我不会哭,这不是恐慌发作,这不是“意乱情迷”,我也不打算穿着短裤达到高潮,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尤其他以足弓叠在我脚上的时刻。我盯着面前的沙拉盘,看见点缀着果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人了比平常多的番茄酱汁,而且愈来愈多,那酱汁似乎来自我头上的天花板,直到我醒悟那是从我的鼻子大量涌出的。我倒吸一口气,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尽可能把头往后仰。“冰块,玛法尔达,拜托,快!”我轻轻说,表现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去了山上。常有的事。”
大家在餐厅忙进忙出,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冷静,我不断对自己说,冷静。别让你的身体泄露一切。
“是我的错吗?”午餐后他来到我房里。
我没回答。“真是一团糟,对不对?”
他微笑,没说什么。
“坐一下。”
他坐在床铺离我较远的一角,有如探视一个打猎时意外受伤送医的朋友。
“你没问题吧?”
“我想我没问题,很快就好。”我在太多小说里看过太多角色讲这种话。这种话让负心人得以免责,给每个人保留颜面,让原形毕露的人重获尊严与勇气。
“那我就不打扰你睡觉了。”语气像个周到的护士。
他边走出去边说:“我会待在附近。乖。”那语气仿佛说着“我会为你留一盏灯”。
我设法小睡片刻,但小广场的事件、皮亚韦河战争纪念碑、抱着恐惧与羞愧骑车上山时迷路等种种事件,混杂着弄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压迫着我,从好多年前的夏天又回到我这儿来,仿佛小男孩的我在一次大战前骑车登上小广场,等到终于返乡,却成了九十岁的瘸腿士兵,只能困在这间甚至不属于我自己的卧房,因为我的房间已经让给一个年轻人,而他是我的眼中之光⑥。
⑥眼中之光(light of my eyes ):心爱之人的意思。
我的眼中之光。眼中之光、世界之光,那就是你,我的生命之光。我不懂“我的眼中之光”是什么意思,纳闷我到底上哪儿翻出这种花言巧语,但此刻就是这种胡说八道让我流泪,流下我希望湿透他枕头、渗入他泳裤的眼泪,我想要他用舌尖碰触并赶走哀伤的眼泪。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碰触我的脚。调情?或是善意的表示我们是同盟、伙伴的姿态?就像他亲密地搂抱按摩,是已经不同床但决定继续当朋友,偶尔一起去看电影的旧情人之间开玩笑的轻轻碰触?那是否意指“我没忘,即使不会有结果,这仍是我们之间永远的秘密”?
我想逃离这栋房子。我希望下一个秋天已经到来,我要离得愈远愈好。离开这座城,离开这里可笑的“跃动舞厅”,离开脑袋正常的人绝不想结交的幼稚傻瓜。离开我的父母、总是跟我竞争的堂表亲,还有那些带着晦涩学术项目,到头来总要抢占屋里我这一侧每一间浴室的讨厌的夏日住客。
如果我再见到他会发生什么事?再流一次鼻血?哭泣?穿着短裤达到高潮?如果我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像平常晚上那样在“跃动舞厅”附近溜达呢?如果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呢?
我应该学着回避他,切断每个关系,一个一个,像神经外科医生将神经元一个一个分开那样,处理一个又一个折磨心思的愿望。不再去后花园,不再偷窥,不再于晚间进城,每天戒掉一点点,像一个上瘾的人,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情欲泛滥的一秒又一秒。这办法可行。我知道这没有前途。假如他今晚真的到我卧房来。更好的是,假如我喝了几杯,走进他的卧房,当面老老实实告诉他:奥利弗,我要你占有我;因为总得有人做,那还不如就是你吧。更正:我希望是你。我会努力避免成为你生命中最糟的床伴。请跟我做,像对待任何一个你再也不想遇到的人那样。我知道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但我被好多绳结绑住,我需要快刀斩乱麻。你就放马过来吧。
我们会做爱。然后我会回到我的卧房清理干净。之后,我会是那个偶尔把脚放在他脚上,看他作何感想的人。
这是我的计划。我要用这个办法把他逐出我的世界。我会等大家都上床之后。留意他的灯。我会从阳台走进他的房间。
叩、叩。不对,不敲门。我确信他裸睡。如果他不是一个人呢?进去以前我先在外面的阳台听。如果有别人跟他在一起,来不及仓促撤退,我会说:“唉哟,走错房间了。”对,就是这句,
“唉哟,走错房间了。”用一点轻浮挽回颜面。如果他一个人呢?我会走进去。穿着睡衣。不对,只穿睡裤。是我,我会说。“你怎么来了?”我睡不着。“要不要我拿点东西给你喝?”我需要的不是喝的;我喝够了,才有勇气从我房间走到你房间。我是来找你的。“我懂了。”别把事情搞复杂,别说话,别找理由应付我,别表现出你随时要呼救的样子。我比你年轻得多,如果你按家里的警铃,或威胁向我妈妈告状,那你只会让自己难堪。我要立刻脱掉我的睡裤,钻到他床上。如果他不碰我,就由我来碰他。
如果他不喜欢我呢?有道是黑暗中所有的猫都……⑦如果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喜欢呢?那他就是得努力。如果他真的很苦恼,感觉受冒犯呢?“出去!你这个卑鄙邪恶的变态!”那个吻足以证明他可以被那样逼迫。更别说那只脚了?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都无可豁免地要去爱。
⑦原文为“所有的猫在黑暗中都是灰的”(All cats are gray in the dark.)。指在黑暗中,所有的差异都变得不明显。
他的脚。他最后一次让我起这种反应,不在他吻我的时候,而是他以拇指按压我肩膀那次。
不对,还有另一次。在我假装睡觉时,他进入我的卧房,压在我身上。再度更正:装睡的我轻轻呻吟,恰好对他吐露:别走,你尽管继续,只是别说“我早知道了”就好。
那天下午稍晚,我醒过来,非常想吃优格。优格是我童年的回忆。我在厨房看见玛法尔达一脸无精打采,把数小时前洗好的瓷器收起来。她一定也小睡过,而且刚醒。我看见水果钵里有颗大桃子——便拿起来削皮。
“让我来。”玛法尔达想从我手上抢走刀子。
“不要,不要,让我来。”我回答,尽量不冒犯她。
我想把桃子一再、一再、一再切开,切成许多薄片,直到变成原子大小。舒缓情绪。接着我拿起一根香蕉,慢吞吞剥皮,切得不能再薄,再切成丁。接着是一个杏,一颗梨,几粒枣子。之后从冰箱里拿出装优格的大容器,把优格和切碎的水果倒进果汁机里。最后,考虑到颜色,再加上几颗从花园摘来的新鲜草莓。我爱果汁机咕噜噜的声音。
这不是她熟悉的点心。不过她打算让我在她的厨房里为所欲为,不加干涉,仿佛迁就一个已经受够伤害的人。那婆娘知道。她肯定看到了那只脚。她的眼睛追随我每个步骤,仿佛随时准备在我拿刀割断血管前扑上来抓住我的刀。
调好综合果汁,我把果汁倒进大玻璃杯里,把吸管像标枪一样丢进去,然后走向院子。途中,我走进客厅,拿出翻印莫奈作品的大画册,搁在阶梯旁的小凳子上。我不会拿书给他看。只会把书留在那里。他会懂的。
我看到母亲和远道从S城来打桥牌的两位阿姨在院子里喝茶。第四位牌搭子随时会到。
我听到后头的车库传来她们的司机正在跟曼弗雷迪讨论足球选手的声音。
我带着饮料走到院子尽头,取出躺椅,面对长长的栏杆,想要享受最后半小时烈日。我喜欢坐下来看白昼逐渐接近尾声,光线扩散成薄暮前的光。这是傍晚前游泳的时间,却也适合读书。
我喜欢这么平静的感觉。或许古人是对的:偶尔流流血不打紧。如果继续保有这种感觉,等一下我可能想弹一两首前奏曲和赋格。或许来一首布拉姆斯的幻想曲。我又吞下更多优格,伸长双腿搁在身旁的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自己的惺惺作态。
我希望他回来,撞见我这么轻松的样子。他对我晚上的计划所知无几。
“奥利弗在吗?”我问母亲。
“他不是出去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原来,“我会待在附近”也不过尔尔。
过了一会儿,玛法尔达过来收空玻璃杯。她问我还要再喝“这个”吗?仿佛“这个”是一种奇怪的酒,她对这种酒异国、非意大利的名字(如果有的话)完全没兴趣。
“不了,我可能要出去。”
“这个时间你要上哪儿去?”她问,暗示晚餐快好了。“何况你中午的时候又不舒服。我会担心。”
“我没问题。”
“我劝你不要。”
“别担心。”
“太太!”她大喊,想得到母亲的支持。
母亲也觉得这样不好。
“那我去游泳。”
做什么都比数时间数到晚上好。
走下石阶前往海边的路上,我遇见一群朋友。他们在沙滩上打排球。“想玩吗?”不了,谢谢你们,我病了。我丢下他们,漫步到大礁石那里,凝视了一会儿,朝海的方向望去,水面上似乎有道波纹状的阳光冲着我来,仿佛莫奈的画。我一脚踏进温暖的水里。我并不悲惨。我想跟某个人在一起,但只身一人并不令我困扰。
薇米妮(一定是其他人带她来的)说听到我身体不舒服。“我们生病的人啊……”她抬起头说。
“你知道奥利弗在哪里吗?”我问。
“不知道。我以为他和安喀斯钓鱼去了。”
“和安喀斯?他疯啦!他上次差点死掉。”
没反应。她撇开眼不看夕阳。
“你喜欢他,对不对?”
“对。”我说。
“他也喜欢你——胜过你喜欢他,我想。”
这是她的感觉?
不对,是奥利弗的。
他几时告诉她的?
不久之前。
时间上与我们几乎互不讲话的时候一致。那一周,连母亲也把我拉到一旁,劝我对我们家的“牛仔”要更有礼貌;在屋子里遇到,连个马虎的问候也没有,不好。
“我想他是对的。”薇米妮说。
我耸耸肩,但我从未经验过这么强烈的矛盾。好痛苦,类似愤怒的情绪在我体内快要满溢出来。我设法让我的心静下来,想想我们眼前的落日,像个即将接受测谎的人藉由想象宁静与平和的环境来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也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不想碰触或用尽关于今晚的任何念头。
一个恐怖的想法攫住我。如果,此刻,他对他在城里结交的朋友或那些嚷嚷着要请他吃饭的人透露或暗示我们骑车进城时发生的事怎么办?换作我,我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吗?不能。
然而,他已经向我证明,我想要的东西随时能自然地给予或收回,这让人想不通何苦需要如此局促不安的折磨和羞耻;看清这一点不是太难:譬如说,比起买一包烟、递一根大麻烟,或者深夜在小广场后街让女人拦下、谈好价钱然后上楼玩个几分钟,并不更复杂。
游完泳仍然不见他的踪影,只好问有没有人见着他。“没有,他没回来。”他的脚踏车还在中午前停放的同一个位置,而且安喀斯几个钟头前就回来了。我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从我这边的阳台走过去,想从他房间的落地窗进他房里。窗户上了锁,透过玻璃只看到他午餐时穿的短裤。
我努力回想。那天下午他到我房间来,保证说会待在附近时,穿的是泳裤。我从阳台往外看,希望看到那艘船,说不定他决定再度驾船出海。可是船停在我们的船坞里。
我下楼时,父亲正在跟一位法国记者喝鸡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问。“我没心情。”我答道。“为什么你没心情?”他问,仿佛跟我唱反调。“就是没心情啊!”我顶回去。
今天早上终于排除主要障碍后,我似乎能够公开表达此刻心里微不足道的念头。
或许我也应该喝杯酒,父亲说。
玛法尔达通知开饭了。
“现在吃晚餐不会太早?”我问。
“已经超过八点了耶。”
母亲护送一个搭车来这儿,必须先行离开的朋友出门。
我很庆幸那个法国人尽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着让人领到餐室去,仍然一动也不动坐着。他双手握着一个空杯,迫使刚刚问他对即将到来的歌剧季有何想法的父亲在他回答完之前继续坐着。
晚餐推迟了五到十分钟。如果奥利弗晚餐迟到,就不会跟我们一起吃;但如果他迟到,就表示他在别处用餐。今晚我希望他只跟我们一起吃。
“我们入座吧。”母亲说,要我坐在她旁边。
奥利弗的椅子空着。母亲抱怨说他至少该通知我们一声。
父亲说可能又是那艘船的问题。那艘船应该拆掉。
可是船在楼下,我说。
“那一定找那个译者去了。是谁跟我说他今晚得跟译者见面?”母亲问。
千万不能表现出焦虑或在意的样子。冷静。我不想再流鼻血了。我们谈话前后、牵着脚踏车在小广场上走、恍若天堂的那些时刻,如今属于另一个时间的断片,仿佛发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个我身上。那段人生虽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大不同,其间的变化却足以让阻隔我们的几秒钟感觉仿佛有几光年那么远。如果我脚踩着地,假装他也坐在对面,藏在桌脚后的他的脚会不会像打开掩护装置的太空船,像生者召唤来的灵魂,突然从太空的凹洞中显形,说道“我知道你在召唤我。来吧,你会找到我的”?
不久,母亲的朋友在最后一刻决定留下来吃晚餐,并安排在我午餐坐的位子。留给奥利弗的餐具立刻收了起来。
收拾的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后悔或内疚的迹象,有如拔除一个坏掉的灯泡、从曾经是宠物但终究遭人宰杀的羊体内刮除脏器、从死者的床铺上抽掉床单和毛毯。拿去,接好,把这些东西丢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眼睁睁看着他的银制餐具、他的餐垫、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数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预示了不到一个月后将要发生的事。我没看玛法尔达。她厌恶晚餐开始的前一刻还要这般弄东弄西。她对奥利弗、对母亲、对我们的世界摇头。也对我摇头,我猜。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审视着我,准备猛然抓住我,与我四目相接,所以我死命盯着爱吃的冰淇淋点心⑧,始终不抬头。她知道我爱这种点心,才放在桌上给我。尽管她带着斥责的表情偷觑着我,却也心知肚明,我明白她为我感到遗憾。
⑧原文为意大利文semifreddo,字面上是“半冷”的意思,指冰淇淋蛋糕、半冰冻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冻糕点。
当晚稍后,我弹钢琴时仿佛听到速克达机车停在门前的声音,我的心跳得飞快。有人载他回来。也可能是我搞错了。我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听他那双布面平底凉鞋轻轻踩着砾石,走上通往我们阳台的阶梯。可是没人进屋里来。
更久、更久以后,我在床上分辨出停在松树小径外大路旁的车子传来阵阵乐声。门打开。门砰然关上。车子开走。音乐逐渐消失。只剩激浪,和一个深陷在思绪里或只是微醺的人,踏着闲散的脚步轻轻掠过砾石的声音。
如果他在回房途中走进我的卧房,对我说“我想在回房前来探个头,看看你情况如何。你还好吧”,结果会如何?
没有回答。
发火啦?
没有回答。
你发火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只是你说过你会待在附近。
所以你还是发火啦。
那你为什么不待在附近?
他像一个成人面对另一个成人那样看着我。原因你心知肚明。
因为你不喜欢我。
不是。
因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是,是因为我对你没好处。
沉默。
相信我,相信我就是了。
我掀起床单一角。
他摇摇头。
一下子就好?
再度摇头。我了解我自己,他说。
先前我听他用过一模一样的字眼。意思是:我想得不得了了,可是我一旦开始或许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宁可不要开始。对某个人说,因为太了解自己而不能碰他,这是什么样的自信啊。
那么,既然你什么都不跟我做,能不能至少为我读一篇故事?
这么一来,我愿意将就。我希望他为我读一篇故事,读契诃夫、果戈理,或凯瑟琳·曼斯菲尔德⑨的故事。奥利弗,脱下你的衣服,到我的床上来,让我抚摸你的皮肤。让你的头发贴着我的身体,你的脚黏着我的脚,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让我们拥抱在一起。你和我。当夜晚在天空的衬托下伸展开来之际,读一些惶惶不安之人的故事。他们到头来总是落单,他们痛恨孤零零过活,因为他们无法忍受的,始终都是跟自己独处这件事……
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Catherine Manthfield,1888-1923 ):英国短篇小说家。
叛徒。
在我等着听他的门吱吱嘎嘎打开又吱吱嘎嘎合上时,我这么想:叛徒。我们多么容易遗忘。我会待在附近。是啊。骗子。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也是个叛徒。今晚海边某处,有个女孩在她家附近等我,她夜夜等着我过去,而我,跟奥利弗一样,完全把她抛诸脑后。
我听到他踏上楼梯平台的声音。我刻意留着一条门缝,希望从前厅流入的灯光恰好显露我躺在卧床上的身体。我面向墙壁躺着。由他决定。他经过我房间,没有停步。丝毫不犹豫。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他关上门。
不到几分钟后,他打开门。我的心猛跳。我冒着汗,感觉枕上传来湿气。我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浴室门喀哒关上。如果他淋浴,就表示他做过爱。我听到他踏人浴缸,然后是淋浴的冲水声。
叛徒。叛徒。
我等他淋浴出来。可是他似乎永远洗不完。
等我终于偷看走廊一眼,我注意到我的房间整个暗了。门是关上的。有人在我房里?我闻得出他用的“罗杰与嘉列”牌洗发精的气味,他离我好近,我知道只要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脸。他在我房里,站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仿佛犹豫着该叫醒我或摸黑找我的床就好了。喔,主啊,请赐福今夜,请赐福今夜。我没说一句话,只是睁大眼睛想辨认他穿过之后、往后我又穿了好多次的浴袍的轮廓。此刻,浴袍的长腰带就垂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轻摩擦我的脸颊,他站在那儿,随时就要褪下浴袍,任其掉落地上。他是光着脚来的?他帮我锁上门了?他和我一样勃起了?是因为他拉开浴袍,袒露下体,所以我才感觉腰带正在抚弄我的脸?他是故意搔我的脸吗?别停,别停,千万别停。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门渐渐打开。为什么现在开门?
那只是一阵风。一阵风把门关上了。另一阵风把门吹开。淘气地搔弄着我的脸的带子其实是我一呼吸就摩擦我的脸的蚊帐。我听到外头的浴室有流水声,从他开始洗澡,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不,那不是淋浴的声音,是马桶的冲水声。那个马桶不时故障,水箱快满的时候又再度流空,接着又重新注满再流空,一遍一遍,彻夜不停。我走到阳台上,分辨出大海雅致的淡蓝轮廓。天已经破晓。
一小时后我再度醒来。
早餐时,照惯例,我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反而是母亲一看到他,第一个高声叫道:“瞧你看起来多憔悴啊!”虽然如此坦率评论,但她对奥利弗说话时,仍维持正式的谈吐。父亲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读报。“我向上帝祷告,希望你昨晚海削了一笔,否则我就得设法跟令尊交代了。”奥利弗用茶匙扁平的那一侧拍蛋,敲开半熟蛋的顶端。他还是没学会。“我战无不克,教授。”他对着鸡蛋说话,跟我父亲对着报纸说话如出一辙。“令尊赞成吗?”“我自食其力。我从大学预科就开始自食其力,家父从无反对。”我羡慕他。“你昨晚喝很多?”
“那个——还有别的。”他忙着在面包上涂奶油。
“我大概不太想知道吧。”父亲说。
“家父也一样。而且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想记得。”
这是说给我听的?听着,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你愈早想清楚,对我们愈好。
或者这一切都是魔鬼的故作姿态?
有些人谈起自身罪恶时,总像谈论一些难以断绝关系只好学会忍耐的远亲。我多么佩服那种人啊。
“那个——还有别的。我也不想记得”就像“我了解我自己”,暗示了一个只有他人,而非我,才得以靠近的领域。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想记得自己在夜里做过的事。我怀疑还有什么事让人在完事后得要淋浴。你淋浴是为了让自己振作,否则身体撑不住?或者你淋浴是为了忘却,洗去昨夜所有脏污与堕落的痕迹?啊,借着对这些事摇头,喝一杯患有指关节炎的玛法尔达鲜榨的杏汁,喝完顺顺嘴,好把一切冲洗干净,昭告你的恶行!
“战利品存好了?”
“不但存起来还投资呢,教授。”
“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有你这种头脑;那我会少犯一些错事。”
“您?错事,教授?老实说,我甚至无法想象您会犯错呢。”
“那是因为你把我看成偶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俗人。或者更糟:认为我是个老派人物。可是有的。我也会犯错。每个人都有一段误人歧途的时期。比方说,转换生涯跑道,或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但丁就是这样。有些人知错能改,有些人假装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复返,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始就退缩。还有一些人因为害怕任何改变,最后才领悟自己度过了错误的一生。”
母亲叹了一口长气。她用这种方式警告在场朋友,这席话很容易变成伟人自己的即兴演说。
奥利弗继续敲开另一颗蛋。
他眼睛下方有大大的眼袋,看起来真的很憔悴。
“有时候误人歧途的结果却是一条正确的路,教授。或不逊于任何路。”
这时已经抽起烟来的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他表示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而且很乐意听从专家意见的意思。“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但现在大家什么都懂,大家都不断地说、说、说。”
“或许奥利弗需要的是睡、睡、睡。”
“教授太太,今晚,我保证,不玩扑克牌、不喝酒。我会穿上干净的衣服,看稿,晚饭后大家一起看电视,玩卡纳斯他牌⑩,像小意大利的老人家那样。”
⑩卡那斯他牌(canasta):一种用两副纸牌玩的游戏。
他脸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补充说:“不过我得先去见见米拉尼。不过今晚,我保证,我会是整个里维埃拉地区最乖的男生。”
确实如此。短暂走避B城之后,他整天都是“绿色的”奥利弗,一个不比薇米妮年长的孩子,有她的真诚,却没有她的芒刺。他也让本地花店送了很多种花卉来。“你疯了!”母亲说。午餐后,他说他要小睡一下——那是他与我们同住的期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要小睡。事实上他也真的睡了,他五点左右醒来以后,仿佛年轻十岁,显得脸颊红润,眼神安定,憔悴消失无踪。看起来简直跟我同样年纪。那晚家里没有宾客,一如约定,我们全坐下来一起看爱情电视剧。最棒的是,包括顺路逛过来的薇米妮和“座位”在客厅门边的玛法尔达,大家对每个场景一一发表议论,预测故事的结局,不时因为故事、演员、角色的愚蠢而生气或嘲笑。“怎么,换做你,你怎么做?”“我会离开他,就这样。”“玛法尔达,那你呢?”“嗯,依我看,打从他第一次要求,她就应该接受,而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正是这个意思!她活该。”“她真的活该。”
期间只有一通美国来的电话打断了我们。奥利弗讲电话一向简短到几乎显得草率。我们听到他吐出他那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挂断,在我们还没会过意来以前已经回到座位问他错过什么剧情。挂掉电话以后,他总是不置一词,我们也从来不问。大家同时自愿向他报告剧情,包括父亲——他的版本比玛法尔达的还不正确。吵吵闹闹,结果我们漏看的剧情比奥利弗因为那通简短电话错过的还多。笑声不绝。就在我们专注盯着高潮迭起的剧情时,安喀斯一度走进客厅,摊开湿透的旧T恤,亮出今晚的战利品:一条大海鲈,瞬间决定它成为明天午餐与晚餐的命运,那么大一条鱼,见者有份。父亲决定倒点格拉巴酒给每个人,连薇米妮也喝了几口。
当晚我们早早上床。精疲力竭是那天的主调。我一定睡得很熟,因为我醒来时,早餐已经收走了。
我看见他横卧在草地上,左边摆着字典,胸部正下方有黄色的拍纸簿。我希望他形容憔悴,或者有昨天维持了一整天的那种心情。不过他已经开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技重施,假装没注意他,但现在似乎很难这么做,尤其两天前他告诉过我他已经看透我的小伎俩。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谈的状态,知道彼此在作战,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任何改变?
或许不会。甚至可能将壕沟挖得更深,因为我们都很难相信彼此会蠢到去假装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压抑不住。
“那天晚上我等你好久。”听起来就像父亲无故晚归时,母亲谴责父亲的语气。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用这么暴躁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不进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来的话应该也会。不过你至少休息了吧?”
“算是吧。睡不着,不过还好。”他又重新盯着刚刚看的那一页,还默读每个音节,或许想表示他很专心。
“你今天早上要进城吗?”
我知道我在干扰他,我厌恶自己。
“回头再说。或许吧。”
我应该听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确听懂了。但我也拒绝相信一个人能变得这么快。
“我自己倒是要进城。”
“原来如此。”
“我订的书总算来了。今天早上我要去书店拿书。”
“什么书?”
“《阿蒙丝》。”⑪
《阿蒙丝》(Armance ):司汤达于一八二七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以对贵族社会的讽刺观察为背景,描述一对表兄妹的爱情故事。
“我可以帮你去拿。”
我看着他。感觉像个孩子用尽一切间接恳求、暗示的办法,却无法让父母想起曾经答应过带他去玩具店一样。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去。”
“你是说像那天一样吗?”他补了一句,仿佛想帮我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却因为假装忘记事情发生的确切日子,而让情况同样棘手。
“我认为我们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我想输得高贵而有尊严。“不过,没错,像那样。”我也懂怎么搞暧昧。
对我这样一个极为害羞的男生来说,讲出这种话的勇气只有一个源头:我连续两晚或许三晚做的一个梦。他在我的梦里恳求我说:“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以为我记得梦中的情境,但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即使面对自己,也不愿意爽快承认。我在它周围拉上幕布,只能偷偷摸摸、匆促地偷窥一眼。
“那一天属于不同的时空偏差。我们不要无事生非……”
奥利弗听进去了。
“这种智慧的见解,是你最迷人的特性。”他把眼光从拍纸簿上抬起来,坚定地凝视我的脸,让我觉得非常不自在。“你那么喜欢我吗,艾里奥?”
“我喜欢你吗?”我想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好质疑他竟然怀疑这种事。但接着我想到更好的。我打算加上意思应该是“一点都没错”却饶富意义而闪烁其词的“或许”来缓和回答的语气。然而就在此时,我竟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吗?”奥利弗,你竟然还要问?我崇拜你。就这样,我说出来了。我希望这句话让他吃惊,像打在脸上的一巴掌,好有机会紧接着给他最慵懒的爱抚。既然我们谈的是“崇拜”,那“喜欢”算什么?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动词,能承载充满说服力的制胜一击,好让迷恋对象的亲密好友偷偷将他拉到一旁,对他转述:“听着,我想你应该知道……某某崇拜你。在这种状况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说的话都透露更多,却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晦涩的语句。我希望能抒发心中的真情,同时准备后路,好在我冲过头时立即撤退。
“我跟你去B城,可是……不说话。”他说。
“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我们半小时后去骑车如何?”
噢,奥利弗,去厨房找点吃的东西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会跟你一起骑车上山,我会跟你骑车进城,比赛看谁先到。到了崖径,我不会指着海叫你看。你去找译者的时候,我会在小广场的酒吧等你。我会触摸在皮亚韦河殉身的无名士兵纪念碑,一个字也不说。我会带你去书店,把脚踏车停在店外,一起进去再一起离开,而且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完全不提雪莱或莫奈,我也绝对不会卑屈地告诉你,两天前的夜里,你让我的灵魂如何迅速老去。
我要享受这段短短旅程,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们是两个骑车旅行的年轻人,我们要进城然后回来,我们要游泳,打网球,吃,喝,深夜在小广场邂逅,而这同一座小广场,就是两天前的早上,我们说了许多但其实什么也没说的地方。他会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也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们甚至觉得快乐。如果我没把事情搞砸,我们可以天天骑车进城再一起回来,即使他只肯给这么多,我也接受——甚至,更少我也愿意将就,只要能拥有这些愿望的碎片。
那天早上我们骑车进城,没多久他就处理完翻译的事。我们在咖啡店仓促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书店仍然没开。我们继续在小广场徘徊,我盯着战争纪念碑看,他则远眺斑斑点点的海湾,雪莱的鬼魂尾随我们一步一步走过城区,比哈姆雷特之父的召唤声更响亮,而我们俩不置一词。不假思索,他问起怎么可能有人淹死在这样的海里?我立刻报以微笑,因为我逮到他出尔反尔的企图,旋即双双为此露出狼狈为奸的微笑,就像发生在两个人谈话间热情潮湿的吻,两人都没多想,就借着双方为了避免探查彼此的不设防,而刻意摆放在两人之间、滚烫火红的点心,寻找彼此的嘴唇。
“我以为我们不……”我发话。
“不说话,我知道。”
回到书店,我们把脚踏车留在外面才进去。
这感觉很特别。仿佛带人参观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光顾的秘密基地,就像崖径那儿。我们来这里独处,梦想着别人。这是你进入我生命之前,我梦想你的地方。
我喜欢他在书店里的举止。他好奇却不专注,保持兴趣却冷静,在“看我找到了什么”跟“当然,怎么可能有书店没卖某某书”之间突然转向。
书店老板进了两本司汤达⑫的《阿蒙丝》,一本是平装版,另一本是昂贵的精装版。一阵冲动让我脱口说我两本都要,并且记在父亲的账上。接着我请老板帮忙找笔,翻开精装版,我写下:在永恒与虚无之间。八十年代中于意大利某处,为你沉默。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 }:本名马希·翁里·贝勒(Marie-Henri Beyle),法国作家。
多年以后,如果他仍留着这本书,我希望他感到痛苦。甚至,我希望有一天某人浏览他的藏书,翻开这本小小的《阿蒙丝》,问起“告诉我,八十年代中,在意大利某处沉默的是谁”,我要他兴起如哀伤一样突然,比后悔更猛烈,或许甚至是怜悯我的感觉,因为这天早上在书店里,我或许也愿意接受怜悯。如果怜悯是他唯一能给的,如果怜悯能让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我。在这怜悯与悔恨的波澜下,是一股酝酿多年、模糊的色欲暗流。我要他记得那个早晨我在莫奈崖径吻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我的唾液流人他嘴里,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他。
他说这份礼物是他一整年收到最好的东西云云。我耸耸肩,表示不把敷衍的谢意当一回事。或许我只是希望他再说一次。
“那么我很高兴。我只是想为今天早上的事向你道谢。”在他想到要插嘴之前,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不说话。绝不。”
下山途中,经过“我的地方”,这次换我撇开眼,仿佛那件事早已抛诸脑后。我相信如果当时我看他,我们会交换同样有感染力的微笑;那种提起雪莱之死时立刻从脸上抹除的微笑。我们的距离可能因此拉近,却只是为了提醒我们现在必须保持多么远的距离。或许在撇开眼并知道我们是为了避免“说话”才撇开眼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找到相视而笑的理由,我明白他会了解我避免提到莫奈崖径的原因,也确信他明了我懂得他的心思,这样的回避原本会加速两人的分道扬镳,却反而成为我们都不想赶走的完全同步的亲密时刻。“这景象画册里也有”,我原本可能这么说,却绑住自己的舌头。不说话。
但是,如果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骑车时他问起,那么我会吐露一切。
我会告诉他,虽然我们每天骑车,带着车到我们最喜欢的小广场,在那儿我打定主意决不轻率发言,然而,每天夜里,当我知道他已经就寝,我仍会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希望他听到我房间落地窗玻璃震动的声音,随后跟来落地窗旧铰链藏不住秘密的吱嘎声。我会在那儿等他,只穿睡裤。如果他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打算宣称晚上太热,香茅油的味道难以消受,让我睡不着,所以我宁可熬夜、不睡、不读书,只是凝视。如果他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我只会说“你不会想知道的”,或者,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只说我曾经答应不到他那边的阳台,一方面怕冒犯他,也因为我不想测试我们之间无形的引信。你说什么引信?那个引信,就是如果有一夜我做了太强烈的梦,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我恐怕要轻易越界,推开你的玻璃门,然后说,奥利弗,是我,我睡不着,让我跟你在一起。就是那个引信啊!
那引信整夜若隐若现。猫头鹰的啼鸣,奥利弗房间百叶窗迎风吱嘎作响的声音,远从临近山城通宵迪斯科夜总会传来的音乐,深夜猫儿拖着脚走路的声音,我卧房门相的吱嘎声……一点声响都可能吵醒我。但这些是我从小熟悉的声音,就像睡着的小鹿挥动尾巴拂去讨厌的虫子,我知道怎么摆脱,旋即再度入睡。但有时候,当我尽一切努力找回我此刻随时准备再进入,而且只要再努力一些就几乎能重写的梦境,一个微不足道的,如同恐惧或羞耻的感觉会溜出我的睡眠,盘旋在我周围看着我睡,接着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没打算吵醒你,我真的没有,回去睡吧,艾里奥,继续睡。
我睡不着。一个,甚至是两个扰人的念头,如一对幽灵从睡眠的浓雾中显形……“欲望”与“羞耻”站着监视我。我既渴望用力推开自己房间的落地窗,不假思索、一丝不挂冲进他房间;另一方面,却又一次一次怯于冒一丁点风险好实现任何一个心愿。青春的遗物、我生命中的两个吉祥物,“饥饿”与“恐惧”,监视我,对我说:好多人都冒过险,也得到报酬了,你为什么做不到?我不回答。好多人受过挫折,你何必呢?我不回答。接着出现那句话,依旧嘲笑我:艾里奥,回头不试,更待何时?
那天晚上,答案真的再度来访,尽管它出现在一个本身就是梦中梦的梦里。某个意象唤醒我,它告诉我的,比我想知道的还多;尽管我对自己坦承想从奥利弗那儿得到什么、我多么想要,却仍有几个角落是我回避的。在这个梦里,我总算知道我的身体打从第一天起就铁定知道的事。我们在他房里,而且,与我所有的幻想相反,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而是奥利弗;我在他上面,看着;他面色潮红,一脸慨然应允的表情。尽管在我睡梦中,我的感情还是全被撕扯下来,我也因此知道一件截至目前不可能知道或猜到的事:不把我渴望不计代价给予的东西给他,或许是我这辈子所犯下最严重的罪行。我拼命想给他一些什么,相对于此,“接受”似乎是那么稀松平常、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机械化。接着我听到那句话,那句我早预见我要听到的。“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他喘着气,意识到几天前的晚上,他已在另一个梦里对我说过相同的话。但既然说过一次,每次再到我梦中,他仍然能够自由重复这句话,虽然我们似乎都不知道那是他从我体内发出来的声音,或是我对这几个字的记忆在他体内爆开来。他的脸似乎在忍受我热情的同时,也借着此举来煽动我的热情,给我一张仁慈与火焰的意象,那是我过去未曾在任何人脸上见过也绝对想象不到的。正是他的这个意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盏夜灯,在我几乎放弃的日子里静静守护;在我宁愿我对他的欲望枯死时,重新点燃;在我害怕一个怠慢可能驱散每一个像是自尊的假象时,为勇气的余烬添加柴火。他脸上的表情好似士兵带上战场的心上人快照,不仅为了记得人生中有美好的事物,幸福正在家乡等待,也为了提醒自己,心上人绝对不原谅他们躺在运尸袋里回来。
这几个字让我渴望并尝试一些从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
暂且不论他多想撇清跟我的关系,也不去管每晚与他为友,上床的那些人。真实世界中的他,跟那个梦境里裸身躺在我身下,对我袒露一切的人,没有任何不同。这才是真实的他。其他面貌只是偶发事件。
不,他还有另一面,当他穿上红色泳裤的那一面。
我想看到他完全不穿泳裤的样子——但我却不让自己有这样的盼望。
小广场事件翌日早晨,尽管他显然连话都懒得跟我说,我仍能鼓起勇气坚持随他进城,只是因为我看着他,看他默念自己在黄色拍纸簿上写下的字,想起了他(在梦中)也说着那句话——“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之所以在书店送书给他,后来甚至坚持付钱请吃冰淇淋,是因为这样才能拉长相聚的时刻,才能一起牵着脚踏车走过B城狭窄阴凉的巷弄,更是为了答谢他(在梦中)对我说“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戏弄他,保证不跟他说话,也是因为我偷偷抚育着“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这句话比他任何告白还要珍贵。那天早上,我在我自己的日记里写下这句话,却略过不写那是我梦见的。我希望多年以后重读日记,相信他真的对我这般恳求,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我想保存的是他声音里骚乱的喘息,那声音后来纠缠了我好几天,并告诉我,如我这一生每夜都能让他这样出现在我梦里,我愿意将我的一生赌在梦上,其余一概放弃。
我们加速下山经过我的秘密基地,经过橄榄小树林。滑过海松树林时,满脸惊讶的向日葵花看着我们。我们经过两列好几代前早掉了轮子却仍然高挂萨伏伊王室⑬标志的旧火车厢;经过一群因为我们的脚踏车差点擦伤他的女儿而大喊“杀人啦”的吉卜赛小贩,我面向他大喊:“我停下来的话就杀了我吧。”
萨伏伊王室(House of Savoy):十一世纪初起源于萨伏伊地方的意大利贵族,从一个小地方逐渐扩张成为意大利王国的统治者,其统治权结束于一九四六年二战之后,为欧洲存在最久的王室。
我这么说是为了把他的话放进我嘴里,在妥善放回秘密隐藏处之前多品味一下,像个牧羊人趁天气暖和带羊上山,却在天气转凉时把羊赶进屋舍里一夜。借着喊出他的话,我丰富这句话,延长这几个字的寿命,仿佛这些字有了自己的生命,更长、更招摇,没人能驾驭,有如回声,从B城悬崖那儿弹开,跃下雪莱遭遇船难的那处遥远浅滩。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把他的书还给他,默默希望他重复这句话,把这句话还给我,恍如在我梦中一般,因为现在轮到他来说了。
午餐时,一句话也没有。午餐后他坐在花园的树荫下,一如他喝咖啡前宣告的那样,做两天份的工作。不,他今晚不进城。或许明天吧。也不打扑克牌。接着他就上楼了。
几天前,他把脚叠在我脚上。现在甚至懒得看一眼。
近晚餐时,他又下楼找东西喝。傍晚才淋浴过的他,发闪闪发光。“我会怀念这一切的,教授夫人。”他说湿润的头,我们的“大明星”看起来笑容满面。母亲也操着意大利口音笑着对他说:“随时欢迎大明星来啊。”接着他像平常一样陪薇米妮去散个小步,帮她找她的宠物变色龙。我一直不太了解他们为什么彼此喜欢,却感觉那比他和我之间共有的更自然而不造作。半小时后,他们回来。薇米妮因为爬过无花果树,她妈妈要她吃晚饭前先洗澡。
晚餐时一句话也没有。晚餐后他消失到楼上去。
我发誓,十点钟左右,他肯定要偷偷溜进城。我看见他那头的阳台光影浮动。那月光向我门边的楼梯平台射出一道模糊曲折的橘色光线。偶尔还能听到他活动的声音。
我决定打电话问朋友要不要一起进城。朋友的母亲回答说他已经离开,没错,可能也是去同一个地方。我又打给另一个,他也已经走了。父亲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玛琪雅,你躲她?”不是躲,可是她似乎很复杂。“你自己就不复杂呀?”他补了一句。我打电话给玛琪雅,她说她今晚哪儿都不去,声音里有一股阴郁的冷淡。我打电话是为了道歉。“听说你病了?”那没什么,我回答。我可以骑脚踏车去接她,然后一起骑车去B城。她说她会跟我去。
我出门时,父母在看电视。我听见自己踏在砾石上的脚步声。我不在乎噪音。噪音与我为伴。他也会听见,我想。
玛琪雅在她家花园等我。她坐在一张老旧的锻铁椅子上,两腿向前伸,只有脚后跟着地。她的脚踏车靠在另一张椅子上,把手几乎碰到地面。她穿了一件长袖运动衫。你常常让我等呢,她说。我们抄近路离开她家,那条路比较陡,不过一下子就到城区了。小广场夜生活喧嚣的声光满溢在巷弄里。其中一间餐厅每当广场的座位区客满,就搬出小木桌放在人行道上。来到露天市场,喧闹和骚动让我充满惯有的焦虑和自卑。玛琪雅可能会与朋友不期而遇,其他人一定会取笑。即使跟她在一起,对我来说也是某种挑战。我不想被挑战。
我们没有加入坐在咖啡店的那群朋友,而是排队买两个冰淇淋带走。她也要我替她买烟。
我们拿着卷筒冰淇淋漫无目的地穿过拥挤的小广场,在巷弄间闲晃。我喜欢鹅卵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样子,喜欢和她闲散地牵着脚踏车走过城镇,听敞开的窗户里边传来电视闷闷的聒噪声。书店还开着,我问她是否介意。不,她不介意,她愿意跟我一起进去。我们把脚踏车靠墙停放,撩开书店门口的珠帘,走进烟雾袅绕、满是霉味的店内,烟灰缸里的烟灰都满出来了。老板说就快打烊,可是店里仍播着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对二十五六岁的男女旅客迅速浏览英文书区,或许想找有地方色彩的小说吧。这一夜的书店,与四下无人、阳光炫目、弥漫清爽咖啡香的那个早晨多么不同啊。我拿起桌上的诗集读起其中一首诗,玛琪雅站在我后面看。我正要翻页,她说她还没读完。我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我们旁边的情侣正准备买一本意大利小说翻译本,我打断他们的交谈,建议他们别买。“这本好很多、很多。虽然背景设定在西西里而不是这里,却可能是本世纪最棒的意大利小说。”女子问道:“我们看过电影。这本跟卡尔维诺一样好看吗?”我耸耸肩。玛琪雅的兴趣仍然在同一首诗上,又重读了一次。“比起来,卡尔维诺显得冗长虚浮,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我只是个小孩子,懂什么呢?”
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在跟老板讨论文学,他们身穿时髦的夏季休闲外套,没打领带,三个人都抽烟。收银台旁边的桌子凌乱地摆着酒杯,多是空的,酒杯旁有一大瓶波多葡萄酒。我注意到那两名旅客拿着空杯子,显然新书发表会上有人请他们喝酒。老板朝我们这边看,用眼神静静为打扰我们致歉,问我们要不要也来点波多酒。我看看玛琪雅,对老板耸肩,意思是:她似乎不想喝。仍然未发一语的老板指了指瓶子,摇摇头假装不同意,暗示丢掉今晚这么棒的波多酒太可惜,何不帮他在打徉前把酒喝完?最后我接受了,玛琪雅也是。出于礼貌,我问他今晚是哪本书的发表会?有个我先前没注意到的人说出书名:《就说是爱吧》。“这本书好吗?”我问。
"根本是垃圾。相信我,因为是我写的。”他回答。
我羡慕他。我羡慕他的读书会、发表会,还有从周边地区到这个小城,到我们迷你小广场附近这家小书店来向他道贺的朋友和书迷。他们留下超过五十个空杯。我羡慕他有自我贬抑的特权。
“你愿意为我在书上题字吗?”
很乐意。”作者回答,在老板递过签字笔之前,已经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钢笔。“我不确定这本书是不是适合你,不过……”他拉长的语气混合十足的谦逊与些微装出来的自大意味,仿佛说着:你要我签名,我也很乐意扮演名诗人的角色,但我们都知道我不是。
我决定也替玛琪雅买一本,并请作家为她题字。他照做,还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没完没了的胡乱涂写。“我也不认为这本书适合这位小姐,不过……”
接着,我再度请老板把两本书都记在父亲的账上。
我们站在收银台旁边,看老板花好多时间把两本书分别以光滑的黄纸包起来,加上缎带,然后在缎带上贴一张书店的银色标签贴纸。我悄悄接近玛琪雅,或者因为她就站在我附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后吻了一下。
她似乎因我这举动而微微发颤,但仍然站在远处。我又吻她一次。接着,我以为自己做错事了,低声问她:“我让你不舒服吗?”她也低声回答我:“当然没有。”
离开书店,她再也忍不住。“你为什么买这本书给我?”
我本来以为她要问我为什么吻他。
“因为我想啊。”
“对,可是你为什么买给我?为什么买书给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
“随便哪个笨蛋都知道我为什么问。可是你却不懂!还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还是没懂”
“你没救了。”
我凝视她,对于她突然发飘的态度和声音中的气恼显得十分惊讶。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我会很难过。”
“你是头笨驴。给我一根烟。”
我不是没猜过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或许是害怕我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实吗?我能继续在问心无愧的状况下,曲解她的话吗?
接着,我有一个很棒的观察。或许我为了引她说真话,故意忽视她每一个信号——害羞与无能的人称之为策略。
就在这时候,我灵光一闪,惊觉:难道奥利弗也是这样?借由故意忽视我来引诱我?
他说他早已看透我忽略他的企图,不正暗示了这件事?
我和玛琪雅离开书店,点了两根烟。一分钟后,听到响亮的金属嘎嘎声,书店铁门慢慢放下来。“你真的这么喜欢看书?”我们漫不在焉地摸黑漫步走向小广场时,她问道。
我看着她,仿佛她问的是我喜不喜欢音乐、面包、咸奶油,或夏季水果。“别误会,我也喜欢看书。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总算,有人说真话了,我想。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这倒不如说是她在回答之前,希望别人给她时间想,或闪躲问题的方式。“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真实的自己。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
“你隐藏自己?”
“有时候。你不会吗?”
“我会吗?我想会吧。”接着,出于冲动,我无意间间了一个平常绝对不敢问的问题:“你也对我有所隐藏吗?”
“没有,对你不会。或者,有,有一点。”
“像是什么?”
“你明明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伤害我,而我不想受到伤害。”她想了片刻。“不是说你故意要伤害任何人,而是因为你老是改变主意,老是悄悄溜走,没人知道上哪儿去找你。你让我害怕。”
我们走得很慢,以至于没注意推着脚踏车的脚步也停了。我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牵着车,把车靠在一家打烊的店铺门上,倚着墙说:“再吻我一次?”我让脚踏车停在小巷子中央,走向她,双手捧着她的脸,贴着她吻了起来,双手伸进她衬衫里,她抓着我的头发。我爱她的单纯,她的直率。事实就表现在那晚她对我说的每个字里,不受拘束、坦白、有人情味;也表现在这时她臀部回应我的方式,没有压抑,没有夸大,仿佛嘴唇和臀部之间的连结在她身上是流动而瞬时的。嘴上的一个吻不是更全面接触的前奏,而是接触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只隔着衣物,她一手悄悄滑进我们之间,下探到我裤子里,然后说:“你好硬。”我并不吃惊。是她的坦白、自由、无拘无束,让我此刻更加硬挺。
她抚摸我最私密的部位,我看着她,凝视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一直好想吻她,想说一些话,证明今晚打电话给她、去接她的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冰冷沉闷的男生。可是她打断我的话:“再吻我一次。”我又吻她一次,但我的心已经先飞奔到崖径去了。我该这么提议吗?就算抄近路直接穿越橄榄树林,也要骑上五分钟。我知道在那附近会遇到其他情侣。不然就到海边去。我也在海边做过这档事,大家都做过。或许提议到我房间?家里没人会知道,也不介意。
一个意象掠过我心头:她和我每天吃过早餐后坐在花园里,她穿着她的比基尼,老是催我下楼跟她一起游泳。
“你真的在乎我吗?”她问。这句话是凭空而来的?或者这张受伤需要安慰的脸,和我们从书店出来以后就一直尾随我们脚步的,是同一张脸?
我无法了解大胆和忧愁,“你好硬”和“你真的在乎我吗”如何能够这样彻底结合在一起?我也很难揣测为什么一个表面上如此柔弱、踌躇、渴望吐露这么多不确定的自我的人,能用同一个姿势,不害臊、不顾后果地把手伸进我裤子里,紧捏我那个地方。
就在我更热烈吻她,两人的手在彼此全身上下游走的时候,我脑子里构想的是当晚我决心塞在奥利弗门缝下那张纸条的内容:沉默难耐。我必须跟你谈谈。
等我准备好要把纸条塞进他门缝,天已破晓。玛琪雅和我在海边人烟罕至的地方做爱。大家都昵称那儿是“水族馆”,因为夜晚留下来的安全套难免积聚在那里,在礁石间漂移,看起来犹如返乡的鲑鱼受困于水中罗网。我们打算当天晚一点再见一次面。
我步行回家。我喜欢她的气味留在我身上、留在我手上。我不会刻意洗掉。我要把那气味留在身上,一直到晚上两人见面为止。我仍然沉湎于对奥利弗这前所未有的有益的不开心到近乎憎恶的感情波动,这令我高兴,也叫我知道我是多么反复无常。或许他感觉到我只想跟他上床,然后就此结束,所以出于本能要跟我撇清关系。想想几天前的夜里,我强烈渴望在我体内接待他的身体,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到他房里去找他。现在同样一个念头却不可能激起我的欲望。或许对奥利弗的渴望只是酷暑期的发情,而我即将摆脱。相对地,我只要闻闻手上玛琪雅的气味就好,我爱煞了每个女人都有的地道女人味。
我知道这种感觉不持久,就像刚用过毒品的人总能轻易发誓戒毒一样。
不到一小时后,奥利弗又飞快重回我心里。我想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伸出我的手掌,对他说,来,你闻闻看,接着看他双手轻轻捧着我的手嗅,然后我要把中指放在他唇上,突然塞进他嘴里。
我从学校笔记本撕了一张纸。
请不要躲我。
接着又重写一张:请不要躲我。那会令我生不如死。
我又改写成:你的沉默一点一滴侵蚀我。
太夸张了。
想到你恨我,令我无法忍受。
太悲哀。不行,不要写得这么催泪,但老掉牙的寻死寻活要继续。
知道你憎恨我,我宁可死。
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回到原来的版本。
沉默难耐。我必须跟你谈谈。
我折起纸条,抱着恺撒渡过卢比孔河时听天由命的忧思,塞到他门缝。无法回头了。Iacta alea est 。恺撒说过,骰子已经掷出去了。想到“掷”这个动词的拉丁文iacere与“射精”这个动词有相同的字根,令我发嚎。我旋即意识到,我想给他的不仅是玛琪雅留在我手指上的气味,还有我的精液在我手上干掉的痕迹。
十五分钟后,两种相抗衡的情绪折磨着我,我后悔送出那个留言,也后悔留言里不带一丝讥讽。
早餐时,他总算在慢跑后现身。他头也没抬,只问我昨晚是否玩得开心。“简单地说,马马虎虎。”我回答,想尽可能说得含糊,也借此暗示我在尽量简化原本可能冗长的报告。“那一定很累吧。”父亲这般反讽。“你也去打扑克牌?”“我不打扑克牌。”父亲和奥利弗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开始讨论当天的工作。我因此又失去他。又是一天的折磨。
我回楼上拿书的时候,看见同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摆在我桌上。他一定是从阳台落地窗走进我房间,把纸条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如果我现在看,我这天就毁了。但如果我晚一点再看,这一整天也变得没有意义,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十之八九,他什么都没写就丢回来,表示“我在地上捡到这个。可能是你的吧。回头再说”,或者更直接:不予回应。
成熟点。咱们午夜见。——他在我的留言下方加上这句。
原来早餐前他就送来了。我这才明白。但我心里立即充满强烈的渴望与忐忑。他提出了邀约,而这就是我要的?这是真的吗?不管我想不想要,今天我要怎么熬到午夜?现在才早上十点,还有十四个钟头……上次让我等这么久的,是我的成绩单。还有两年前某个星期六,一个女孩答应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却让我等了好久,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忘记了。耗上半天眼睁睁看着我的整个人生悬而不决。我多么痛恨等待,让别人一时的兴致来决定我的命运。
我该回复他的留言吗?
这不是毫无意义嘛!
他留言的语气是否故作轻松?或者想表现得像是慢跑后几分钟、早餐前几秒之间,突然想到才胡乱涂写的句子?我没错过他在我唱戏般多愁善感的句子后所留下的小刺,那句带着自信。,“让我们回归基本”的“咱们午夜见。”哪一个才是好兆头?哪一个会取得最后胜利?是讥讽的重击?或者自信满满的“我们今晚聚聚,看看有何结果”?我们将要见面谈谈——只是谈谈吗?这是在每一本小说、每一出戏剧所指定的时刻,命令或首肯与我见面吗?午夜时我们要在哪里碰面?他会在白天找机会告诉我吗?或许,感觉到我那晚苦恼了一整夜,而分隔我们各据一端的阳台的引信完全是假的,他是否假定我们之中的一个终究会跨越那条从未说破、也未曾阻挡过任何人的防线?
这对我们仪式一般的晨间单车行有何影响?“午夜”会取代早晨的兜风?或者我们像先前一样,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只是现在我们有“午夜”可堪期待?如果我现在遇到他,我该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或者像先前一样,给他一个美国人惯有的冷淡、呆滞、谨慎的凝视?
然而,下一次与他狭路相逢,我也想表达对他的感谢。我表达感谢的同时,能否不令人觉得困扰或专横?还是说,只要是“感谢”,无论多么克制,总带有地中海式热情那一丝丝多余的甜腻,难免显得多愁善感、愚蠢造作,不能适可而止,不能低调,必须大肆声张,昭告天下,慷慨陈词……
什么都不说,他会认为你后悔写那张纸条。
无论说什么又显得不得体。
那么,该做什么?
等待。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等待。我会整个早上工作,游泳。下午或许打几场网球。去找玛琪雅。午夜前回来。不行,十一点三十分好了。洗澡?不洗澡?啊,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
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吗?从一个到另一个。
强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谈话将是我们一扫芥蒂的时机吗?好吧,打起精神、放轻松、要成熟!
话说回来,那何必等到午夜?谁会挑午夜来说这些?
或者午夜将是“午夜”吗?
午夜该穿什么好?
这一天就像我害怕的那样流逝。早晨后,奥利弗立刻背着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来。他坐在我隔壁的老位子。几次我试着聊些轻松的话题,却发现虽然我们都想表明双方不再假装沉默,但这将是另一个“咱们彼此别说话”的日子。
午餐后,我去小睡。我听见他尾随我上楼,关上门。
稍后我打电话给玛琪雅,约在网球场碰面。很幸运,那里没人,很安静,我们在彼此都热爱的烈日下打了个把钟头的球。有时候,我们坐在树荫下的老板凳上听蟋蟀叫。玛法尔达拿点心来,却接着警告我们: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这样奔波,下次我们想要什么都得自己拿。“可是我们从来没向你要东西啊。”我抗议道。“那你就不要喝。”驳倒对手之后,她就拖着脚步走了。
喜欢看人打球的薇米妮那天没来。她一定跟奥利弗去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我爱八月的天气。晚夏那几周,城里比平常安静,居民都出门去度假了,偶有来访的旅客也在傍晚七点前离开。我最爱下午。空中飘着迷迭香的气味,热气蒸腾,禽鸟与蝉的鸣叫混着棕榈叶摇摆的摩挲声。寂静像轻盈的亚麻披肩般落在骇人的朗日下。我会步行到海边再步行回楼上淋浴,使这一切更加突出。我喜欢从网球场仰望我的家,看空荡荡的阳台沐浴在阳光里,心知从任何一座阳台都撇得见无止境的海洋。这是我的阳台,我的世界。从我现在坐的地方,环顾四周,我能说:这是我们的网球场,那是我们的花园、我们的果园、我们的棚屋、我们的房子,下面是我们的船坞——我所在乎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在这里。我的家人,我的乐器,我的书,玛法尔达,玛琪雅,奥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玛琪雅并肩而坐,手歇在她的大腿、双膝,脑中却是浮现这样的想法:(借用奥利弗的话来说)我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说不准这一切能持续多久,就像预测这天或这夜将如何演变是没有意义的。每一分钟如坐针毡。一切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这里,我知道我正在体验舒缓人心的幸福。拥有这种幸福的人,因为过于迷信而不愿宣称他们可能得到所梦想的一切,却也因为太过感恩,明了幸福也能轻易夺走。
打完网球,就在出发去海边前,我带她上楼从阳台进入我的卧房。下午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我合上百叶窗,但让落地窗开着,削弱的午后光线在床铺、墙壁和玛琪雅身上描绘出一道道条纹。我们在万籁俱寂中做爱,两人都没闭眼睛。
我希望我们动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上墙,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让奥利弗警觉到他房间墙壁另一头有什么事。我想象他在午睡时因为听见我床垫弹簧发出声响而感到沮丧。
我和玛琪雅走向小海湾的途中,我再度为我不介意他是否发现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终没出现,我也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或他手臂泛白的肤色。他的脚底,他的手心,他身体下侧——不在乎。我宁可跟玛琪雅一起过夜也不愿熬夜等他,在午夜准时听他慷慨激昂地讲一些平淡的大道理。早上我塞纸条给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现,那么即将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即使一开始不合我的意,我仍会坚持到底,贯彻始终。与其在他离开后的夏日或之后的一生不断与自己的身体争论,不如一次搞清楚。
我会冷血地决定。如果他问起,我会告诉他。我不确定我想做这件事,但我需要知道,而跟你做又胜过别人。我想认识你的身体,我想知道你的感受,我想了解你,并且透过你了解我自己。
玛琪雅在晚餐前一刻离开,说要去看电影。约了朋友一起去,她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去?我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做了个鬼脸。我想待在家里练习,我说。我以为你是每天早上练。今天早上我很晚才开始,记得吗?
还有三个钟头。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午夜谈谈的承诺,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另一个这样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任的音乐副教授,还有一对来自芝加哥,坚持讲破意大利文的同志。那两位男士比邻而坐,面对母亲和我。其中一个决定朗诵几首帕斯科里⑭的诗,对此,玛法尔达的反应是抓住我的目光,做了一个她常做的鬼脸,想逗我笑。父亲警告我,在芝加哥学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说我会穿乌拉圭一位远房亲戚送的紫色衬衫。父亲一笑置之,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接受他人原本的自我。当那一对伴侣双双穿着紫色衬衫出现,父亲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他们俩同时分别从出租车两侧下车,各自拿着一束白花。就像父亲必定也意会到的,他们看起来仿佛《丁丁历险记》里的汤姆森与汤普森孪生兄弟,只是更俊俏而且盛装打扮。
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
我很好奇他们一起生活是什么光景?
晚餐时有个念头挥之不去:今晚我与《丁丁历险记》孪生兄弟的共通点,要多过我与父母或我世界的其他任何人;想着这件事来数算时间,似乎很奇怪。
我看着他们,想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是特威德尔迪还是特威德尔德姆⑮。
特威德尔迪(Tweedie-Dee)与特威德尔德姆(Tweedle-Dum)是一时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路易斯·卡洛尔(Lwe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缘》(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将近十一点,我表示要就寝,向父母和宾客道晚安。“玛琪雅怎么办?”父亲问,眼中有那种不可能误解的柔和目光。明天再说,我回答。
我想独处。淋浴。读一本书。或许写一段日记。专注在午夜,但让我的心远离午夜的每个面向。
上楼的时候,我想象明天早上走同一段阶梯下楼的自己。届时,我可能是另一个人。我会喜欢那个至今我还不认识的自己,那个可能还不想道早安,或因为被我带上这条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吗?或者我仍是走上这段楼梯的同一个人,什么也没改变,什么疑惑也没解开?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可能拒绝我;就算没人发现我要求过他,羞辱还是一样的,而且毫无所获。他知,我知。
但我已经跨越羞耻。经过数星期的渴望与等待(咱们面对现实吧),经历恳求与一再挑起的希望、与每一个希望的进路战斗之后,我将彻底毁灭。在那之后我怎么能睡?溜回房间,假装打开一本书,读书直到入睡?
不再是处子之身的我如何若无其事回房睡觉?那是一条不归路!我脑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我模棱两可的永恒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溜溜的左肩。
我该准时吗?
准时到他房里,然后说:嘿嘿,守夜时间到?
我听到院子里两位客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外面,或许等着副教授载他们回膳宿公寓。副教授不急,那对恋人也只是在外面聊天,其中一个还咯咯发笑。
午夜时他的房间鸦雀无声。他会再度爽约吗?那就太过分了。我没听见他回来的声音。那得由他来我房间了。或者还是应该由我去他房间?等待,是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待一会儿,往他卧房那儿仔细瞧。没有灯光。反正我会敲门。
或者我继续等。或者根本不去。
不去的念头突然出现,仿佛成了这辈子最渴望的事。这个念头不断拉扯我,和缓地对我施压,好像某个人在我睡着时轻轻呼唤,看我没醒,终于拍我的肩,鼓励我找各种理由延迟今夜敲他窗户的计划。这个念头像花店橱窗上的水一样,若有似无流过我四周,像淋浴后抹上舒缓的化妆水,晒一整天太阳。虽爱太阳,却更爱香脂。像麻痹的感觉,首先对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后渗透到你身体其他部分,提出各种论点,从愚蠢的“今夜做什么都嫌太晚了”开始,升高到重要的“你如何面对别人,如何面对自己”。
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因为我想好好品尝,留到最后?因为我要反驳的话完全不经我的召唤自行涌现,好避免我因此受指责?别试,别尝试这件事,艾里奥。那是祖父的声音。我与他同名,而他的声音正是从他那张床传来。他在那张床上,跨越了比我和奥利弗两间房之间更具威胁的隔阂。回头。一旦进了那房间,天晓得你会找到什么。魔咒解除,几乎让你体内每一根没绷紧的神经感到羞耻。你找到的不会是发现的补药,而是失望的棺木。此刻岁月正注视着你,今晚你看见的每颗星星都了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聚在这里,没有什么能给或说的,别过去(Nan c' and à)。
但我爱那种恐惧(如果那真是恐惧),而我的祖先不了解这一点。我爱的是恐惧的阴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下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爱驱策我向前的勇敢;它激起我的欲望,因为勇气正源于激起的欲望本身。“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你停下来的话我会死”。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无法抗拒。
我敲玻璃窗,轻轻地。我的心狂跳。我什么都不怕,那为何如此慌乱?为何?因为一切都令我恐惧,因为害怕与欲望双双忙着对彼此、对我支吾其词,我甚至无法辨别“想要他开门”和“希望他爽约”之间的分别。
我一敲玻璃窗,就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着我看出有一盏微弱的灯亮着。我记得去年早春的一个夜晚,我和父亲在牛津买了这盏夜灯。当时旅馆房间太暗,父亲到楼下去问,有人告诉他转角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有夜灯。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我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于是那夜我在今晚穿的这同一件睡衣外多披了一件雨衣。
“我很高兴你来。我听见你在房里走动的声音,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准备睡了。”
“我?改变主意?我当然会来呀。”
看他这样笨拙慌乱,感觉很奇怪。我原本以为会有如冰雹般飞降的小讽刺,所以才觉得紧张。然而,迎接我的却是辩解,好像有人在为没空买更好的下午茶饼干而道歉似的。
我走进我的旧卧房,立刻被一股不太认得的味道吓了一跳,因为这股味道混合了许多东西,后来我注意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塞在卧房门缝,才总算了解。他刚才一直坐在床上,右边的枕头上放了一个半满的烟灰缸。
“请进。”他说,然后关上我们身后的落地窗。我铁定是呆滞地呆立原地。
我们俩都轻声细语,这是个好兆头。
“我不知道你抽烟。”
“偶尔。”他爬上床,端正地坐在中间。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只好低声说:“我很紧张。”
“我也是。”
“我比你更紧张。”
他想以微笑掩饰我们之间的尴尬,递来一根大麻烟。
这让我有事可做。
我记起我在阳台上差点抱住他,但想到我们冷战了一整天后,拥抱并不恰当,才及时罢手。某个和你整星期几乎连手也不曾握过的人说午夜要见你,不表示你就非得想也不想地拥抱他不可。我记起我敲门前还犹豫着抱或不抱。
此刻却在他房里。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看起来更矮小、更年轻。我笨拙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摆。他一定看到我挣扎地一下子手扶着臀,一下子手伸进口袋的样子。
我看起来肯定可笑之极。还有那个我不断希望他没注意到的、那个原本要发生的拥抱。
我感觉像第一次被班级导师在课后留下的孩子。“过来,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还是床?
我迟疑地爬上床,像他一样盘腿面对他坐着,仿佛这是男人在午夜会面的礼仪。我小心避免碰触他的膝盖。因为如果我们的膝盖碰在一起的话,他会介意,就像他会介意拥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想在崖径多待一会儿就把手放在他的胯部时,他会介意一样。
在我有机会夸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前,我感觉好像让花店临街橱窗里的流水冲刷过一样,所有的害羞与压抑都被带走。无论紧张与否,我已经懒得盘问我的每一个冲动。如果我蠢,就蠢到底吧。如果我碰了他的膝盖,我就碰他的膝盖吧。如果我想拥抱,我就拥抱吧。我得找个地方靠着,于是悄悄挨近床头,背靠着他身边的床头架。
我看着床。此刻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在这里,好多个夜,我梦想的正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我在这里。再过几周,我就会回到这同一张床上。我会打开那盏牛津买的夜灯,记起我站在外面的阳台,听见他忙着找拖鞋的沙沙声。我很想知道我会不会以悲伤或羞耻的心情回顾这件事。但我更希望届时只有冷漠。
“你还好吧?”他问。
“我还好。”
完全无话可说。我伸出脚趾碰他的脚趾,接着不假思索地把大脚趾塞进他的大脚趾和第二趾之间。他不退缩,也没回应。我想用自己的脚趾碰触他的每一根趾头。因为我坐在他左边,所以这几根脚趾头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时他碰我的那几根。有罪的是他的右脚。我试着以右脚碰他的右脚,始终避开他两边膝盖,仿佛知道膝盖是禁区。“你干吗?”他终于问我。“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体渐渐回应我的动作,有点心不在焉,没有说服力,跟我一样笨拙,仿佛想说“如果有人以脚趾碰你的脚趾,除了善意回应,还能怎样”。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这个孩子的环抱解读为爱的拥抱。他没回应。这是好的开始。他总算说,或许声音里还带着比我所期待的更多一点幽默。我没说话,只是耸耸肩,希望他感觉到我耸了肩,别再问我问题。我希望我们不要交谈。话说得愈少,我们的动作就愈不受抑制。我喜欢抱他。
“这么做令你快乐?”他问。
我点头,再次,希望不必说话他就感觉到我点点头。
最后,仿佛我的姿势驱使他跟着我做,他伸出手臂圈住我。不抚摸,也不抱紧。现在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伙伴情谊,所以,在不中断拥抱的状况下,我放松了一下,时间刚好够我抽回双臂,伸进他宽松的衬衫里继续拥抱。我想要他的身体。
“你确定这是你要的?”仿佛这个疑惑是他踌躇不定的原因。
我又点头。我说谎。我早已不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怀疑何时会自然结束这拥抱?要到几时,我,或他,才感到厌烦。很快?晚一点?这一刻?
“我们还没谈。”他说。
我耸耸肩,意思是:没必要。
他双手抬起我的脸,像那天在崖径上一样凝视我,这次甚至更热烈,因为彼此都知道我们已经突破障碍。“我可以吻你吗?”我们在崖径上吻过之后,这还真是个好问题!或者我们已经忘记过去的错误,准备重新来过?
我没回答他。还没点头,已经把嘴凑到他嘴上,像前一晚吻玛琪雅一样。某个意料外的东西似乎从我们之间消失,一瞬间,年龄差距消失了,只是两个接吻的男人。我觉得甚至不是两个男人,而是两个存在。我爱那当下的平等信念。我爱感觉同时变得年轻一点、也老一点,人对人,男人对男人,犹太人对犹太人。我爱那盏夜灯,它让我觉得温暖、舒适、安全,如同那晚在牛津的旅馆一样。我甚至爱我那间旧卧房陈腐黯淡的气氛,他的东西四散房间各处:这儿有一张图、那里摆一张当茶几的椅子,几本书,几张卡片,音乐;但比起我睡在这里的时候,这房间在他的管理下竟变得更适合居住。
我决定钻进被窝。我爱那股味道。我想去爱那股味道。我甚至喜欢床上搁着东西。我的膝盖不断压到东西,也不介意脚去撞到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属于他的床、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也钻进被窝,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他动手褪去我的衣服。我曾经担心该怎么宽衣解带;如果他不帮忙,我该如何像电影中的女人一样,脱掉我的衬衫,卸除我的裤子,赤裸裸垂着双臂呆站着,向他示意: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副德行,来吧,占有我,我是你的。但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低声说:“脱,再脱,再脱,再脱。”我听了笑出来,转眼间我全身赤裸,感觉床单落在下体的重量,感觉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秘密,因为想跟他上床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此刻我正与他分享。感觉他伸手到床单下在我全身游移。多么美妙啊,好像一部分的我们已经抵达终点,有了亲密行为,而暴露在床单外的我们的身躯仍在跟枝微末节挣扎,仿佛其他人在拥挤的夜总会里暖手,迟到者只能在寒冷中跺脚。他还穿着衣服,我已经一丝不挂。我爱在他面前裸露。他吻我,再吻我,这第二次吻得更深,他也总算放开了。突然我发觉他也裸着身子,尽管我没注意到他何时脱光衣服。他就这样,浑身没有一处不触碰我,我神游到哪儿去了?我本来想问问得体的健康问题,但那刚刚似乎也回答了,因为当我总算鼓起勇气问他,他回我说:“我告诉你了,我没问题。”“我跟你说过我也没问题吗?”“说过了。”他微笑。我睁开眼,因为他正盯着我看,我知道我脸很红,也知道我做了鬼脸,尽管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希望他盯着我看。等他的肩膀摩擦我的膝盖时,我也想一直盯着他看。距离那天下午,我脱掉内裤穿上他的泳裤,心想这是他和我身体最接近的距离那时,我们走了多远?现在竟然发生这种事。我在顶点上,希望这状态能永远持续,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事情发生了,情况不如我梦想的那样,反而有些不舒服,逼得我得暴露更多的自己。我有一种想阻止他的冲动。他注意到了,也问我要不要停,但我没回答,或许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在我不情愿下定决心和他直觉想补偿我之际,时间仿佛无尽延长。从这一刻起,从这一刻起,仿佛我这一生从未有过,我到达了某个非常心爱的地方,感觉对此永不满足,感觉成为我、我、我、我,而不是其他人,就只是我。感觉发现贯通手臂的每个哆嗦都有些陌生,却绝非不熟悉的东西,仿佛这一切在我一生中都曾经是我的一部分,曾经被我忘在哪里,而他帮我找回来了。那个梦是对的——这就像归乡,像在问“我这辈子都在做什么呀”,等于拐个弯问“我小时候你在哪儿,奥利弗?”也就是“少了这个,人生算什么”。所以,到头来,脱口而出的是我,不是他;不仅一次,而是许多许多次;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这也是我让梦与幻想绕一大圈之后回到原点的方式,我和他,渴望的话语从他嘴里到我嘴里,再回到他嘴里,在嘴与嘴之间交换文字。必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用他跟着我重复的淫言秽语,一开始说得很轻,直到他说:“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唤你。”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就在我把我的名当他的名来唤时,我进入了一种无论过去或此后,我从未与任何人共享的境界。
我们发出声音了?
他微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想我甚至啜泣过,但我不确定。他拿起他的衬衫帮我清理。玛法尔达永远在寻找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找不到的,他说。我称这件衬衫为“大波浪”,你来的第一天就穿着它,比起我,上面有更多的你。“是么,我怀疑。”他说,还不肯放开我。我们的身体分开时,我想起稍早曾经心不在焉地推开一本书。他仍在我里面时,那本书就压在我背后,现在竟看见书在地上。我几时发现那是一本《就说是爱吧》?激情正炽的时候,我竟然还有思索:和玛琪雅去参加新书发表会那晚,他是不是也到过那儿?仅仅半小时后,奇怪的想法似乎从很久、很久的以前飘过来。
我一定是过了一阵子之后、但还在他臂弯里时想起来的。甚至在我意识到我睡着之前,这件事让我醒来,让我心中充满难以领会的害怕与焦虑。我想吐,仿佛我病了,不仅需要好好冲个澡洗掉一切,还需要以漱口水泡澡。我得离开——远离他,远离这个房间,远离我们一起做的事。有如缓缓从一个可怕的梦魔登陆,但还没完全着地,也不确定想登陆。明白我不能继续跟巨大杂乱的一团梦魔纠缠不休(这梦魔有如自我厌恶与悔恨组成的一朵最大的乌云飘进我生命中),但等着我的也好不了多少。我将再也不一样了。我怎能让他对我做这些事?还曾经那么热衷,火上浇油,等待他,恳求他不要停?留在我胸前的他的体液证明我通过了一条可怕的线,不是关于我最珍视的那些,甚至不是关于我自己或任何神圣的东西,或将我们拉得这么近的种族本身,甚至与玛琪雅无关——此刻她正像女海妖,站在没人水中的暗礁上,遥远而不相干,夏日波浪泼溅在她身上;我挣扎着游向他,从焦虑的漩涡中叫喊,希望她会是帮助我在破晓之前重建自我的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尚未诞生、未曾相遇,以及若不想起出现在我和他们生活之间这一大堆羞耻与嫌恶,便永远无法去爱的那些人。这件事将纠缠、玷污我对他们的爱,而我们之间将永远有这个能玷污我一切美德的秘密。
或者,我冒犯了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什么?
尽管伪装起来,但我感受到的厌恶是否始终存在,而我需要的就只是这样的一夜,好将它发泄出来?
近乎恶心、像是后悔的情绪(就是它吗?)紧抓我不放,随着我感觉第一道晨光从我窗户照进来,它的定义愈发清楚。
然而,悔恨(如果真的是悔恨)像那道光一样,似乎一时黯淡了。但当我躺在床上觉得不舒服,悔恨又很快回来。每次我认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它就要射门得分似的。我早知道会痛。但我没料到那种痛会盘绕拧扭成突如其来、带罪恶感的剧痛。这一点也没人告诉我。
天色显然已经破晓。
他为什么盯着我看?他猜到我的感受了?
“你不快乐。”他说。
我耸耸肩。
我憎恶的不是他,而是我们做的事。我还不想让他看透我的心。相反地,我想让自己脱离这个自我厌恶的泥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觉得恶心,对不对?”
对于这个评论,我再度不予理会。
“我就知道我们不该做。我就知道。”他重复道。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他的退缩,受自我怀疑折磨。“我们应该先谈谈的……”
“或许吧。”我说。
在我那天早上能说的话里,就属这句无足轻重的“或许吧”最残忍。
“你嫌恶吗?”
不,我一点也不嫌恶。但我的感觉比嫌恶更糟。我不想记得,不愿意去想。摆到一边就好。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我试过,可是不管用。我想退钱,倒卷底片,带我回到我几乎赤脚走到阳台的那一刻。我不会再进一步,我会坐下来、焦虑,而永远不知道——宁可跟我的身体争辩,也好过现在这种感觉。艾里奥,艾里奥,我们警告过你,不是吗?
这会儿我在他床上,继续端出夸张的礼貌。“想睡的话,去睡吧。”他一手搭在我肩上说。这或许是他对我说过最亲切的话,而我则像犹大一样,不断告诉自己: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想一辈子离他远远的。我拥抱他。我闭上双眼。“你一直盯着我看。”我眼睛闭着说。我喜欢闭着眼睛让人盯着瞧。
如果我想觉得好过些、想遗忘,我希望他尽可能远离。但如果情况变糟,没人能求助,我却需要他在我身边。
同时,另一部分的我其实很高兴这整件事成为过去。我不再为他烦恼了。我会付出代价。问题是:他了解吗?他愿意原谅吗?
或者这是避开另一条通往嫌恶与羞耻之路的另一个诡计?
一早,我们一起去游泳。我觉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相处。我会回我房间,睡觉,醒来,吃早餐,拿出我的乐谱,将美妙的早间时光用来埋首改编海顿,偶尔因为预期到他在早餐桌上翻新的怠慢而感到一阵焦虑的疼,却只记起我们已经超越那个阶段。
他穿着衬衫走进水里,水几乎到他膝盖那么深。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果玛法尔达问起,他会说是不小心弄湿的。
我们一起游到大石头那儿去。我们交谈。我希望他认为我跟他在一起很快乐。我原本希望海水洗去他留在我胸膛上的体液,却黏着不去。三年前,某个骑脚踏车的陌生年轻人停下车子,走来搂我的肩,以这个姿势挑动或加速了某个可能需要更久更久才会浮现的意识,引发这些年以来的自我怀疑。而今天,就在不久后,在我抹上家里每间浴室都有的黄春菊香皂,以柔和香气淋浴清洗之后,这一切总算也能全数冲走,像恶毒流言或误解般散去,像刑期已满的妖怪获得释放。
我们坐在石头上说话。为什么先前我们不这样说话?如果我们能早几周建立这种友谊,我就不会那么渴望得到他。或许我们就能避免上床。我本来想告诉他,前几天晚上我就在不到两百码远的地方和玛琪雅做爱,但我保持沉默,结果最后我们谈的是我刚改编完的海顿《已经结束》⑯。我可以谈这个,而不觉得是为了向他炫耀、吸引他的注意力,或想在我们之间搭一座摇摇晃晃的步行桥。关于海顿这首乐曲,我能谈上好几个钟头——这原本会是多么美好的友谊啊。
《已经结束》(“It is Finished")为《耶稣临终七言》里的一段。
我从来没想过,就在我轻率摆出跟他到此为止的姿态,甚至对于我如此轻易就从这么久的迷恋中而复原感到一丝失望的时候,渴望像现在我们这样坐下来以如此异常放松的态度讨论海顿,是我最脆弱的要害。如果欲望非得重新浮现不可,它能够同样轻易地从我一直以为最安全的地方溜进来,光是看见游泳池畔他半裸的身体,就足以重启欲望之门。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
“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回答。
他露出尴尬的微笑,仿佛想更正他的问题。“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虚弱地回了一个笑脸,知道自己不想讲话,想关上我们之间的门窗,吹熄蜡烛,因为太阳总算再度升起,羞耻感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痛。”
“当时你是否介意我……”
我别开脸,仿佛冷气流碰触我的耳朵,想躲开。“我们一定要谈这个吗?”
我说了和玛琪雅相同的话;我问玛琪雅喜不喜欢我对她做的事,她也是这么说的。
“你不想谈就不必谈。”
我很清楚他想谈什么。他想讨论我几乎叫他住手的那个时候。
在我们交谈的现在,我满脑子只想到今天我要跟玛琪雅去散步,而每次只要我们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就感觉痛。其中的屈辱。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晚上不泡咖啡馆的时候,就聚坐在城墙上。而我一坐上去,便局促不安,一次次被提醒那晚我做了什么。中小学男生长期流传的笑话。眼见奥利弗看我不舒服地扭来扭去,然后想:是我干的,时不对?
但愿我们没上过床。连他的身体都令我无动于衷。坐在我们现在坐的这颗石头上,我看着他的身体,像看着装箱等救世军来收的旧衬衫和旧裤子。
肩膀:确认。
手肘内外侧之间,我曾经崇拜的部位:确认。
胯下:确认。
杏般的曲线:确认。
脚:喔,那只脚。不过,是的,确认过了。
他说“你都还好吧”的那个微笑:是的,也确认过了。不留一丝侥幸。
我曾经崇拜这一切。我曾经像麝香猫磨蹭垂涎之物一样抚摸它们。它们曾经属于我一个晚上。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记不得、更别说了解的,是先前我怎么会渴望它们,尽一切努力接近、碰触、跟他上床。等我们游过泳之后,我要冲那个等待已久的澡。遗忘、遗忘。
我们往回游,他仿佛这时才想起,问我:“你会为了昨天的事讨厌我吗?
“不会。”我回答。但对于一个诚心发问的人来说,我回答得太快。为了减轻我那个“不会”的暧昧,我说我可能想睡上一整天,“我想我今天没办法骑脚踏车了。”
“因为……”他并非问我问题,而是提供答案。
“对,因为……”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决定不要太快疏远他,不只是为了避免伤他的感情,或引起他的警戒,或在家激起尴尬棘手的情况,而是因为不确定几小时之内,我会不会再度不顾一切地想要他。
回到我这侧的阳台,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走进我房间。我吓了一跳。“脱掉你的短裤。”这很奇怪,但我没有勇气拒绝。所以我拉下裤子脱掉。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光着身子跟他相处。我觉得紧张又尴尬。“坐下。”我还没坐下,他嘴巴已经凑到我那里。我立刻硬了起来。“咱们回头再来。”他脸上带着一抹挖苦的微笑说完,立刻离开。
这是我胆敢擅自和他结束的报复吗?
完了。我的自信、我的检核表、我想和他了断的渴望。干得好。我擦干身体,穿上昨晚的睡裤,把自己抛到床上,直到玛法尔达敲我的门问我早餐要不要吃煮鸡蛋才醒来。
要吃鸡蛋的这同一张嘴,昨晚曾经到处游走。
像喝醉般,我不断想,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何时才能渐渐消失?
每隔一阵,突然的疼痛就引发不适与羞耻的剧痛。无论谁说灵魂和身体的交界在松果腺,说的人都是傻瓜。是屁眼啦,笨蛋。
他下来吃早餐时,穿着我的泳裤。对于这件事,没人多想,因为在我们家,大伙儿的泳裤都换着穿。但他第一次这么做,而且那是当天清晨我们去游泳时我穿过的同一件泳裤。看他穿我的衣物,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催情剂。而他知道这一点。我们俩的欲望都因此挑起。但点燃我的东西,突然变成他的,就像曾经属于他的东西,现在可能全部属于我。我又抵抗不了他的引诱了?用餐时,他决定坐我旁边,还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脚塞到我脚下,而不是靠在我脚背上。我因为老是赤脚走路,脚底板很粗糙,他的倒是很光滑。
他不准我忘记他。我想起一位已婚的女城主,与年轻家臣共度一夜春宵之后,第二天早上命令禁卫军捉拿他,立刻罗织罪名在地牢予以处决——不仅为了消灭两人通奸过夜的证据,或避免自认为有权得到她专宠的年轻恋人成为麻烦,也为了防堵第二天晚上再给他的诱惑。他会对我紧追不舍吗?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妈?
那天早上,他一个人进城。去邮局,去找米拉尼太太,跟平常一样的行程。我看他仍穿着我的短裤,踩单车顺柏树小径而下。从来没人穿过我的衣服。当两个个体不仅需要腻在一起,还要那么水乳交融地化为彼此,会发生什么事?以身体和隐喻的意义来了解,或许嫌笨拙了。因为你而成为我。因为我而成为他。
陌生的身体,节律器,移植片,发送精确搏动的补缀片,将士兵的骨头兜在一起的钢钉,外来物让我们拥有比移植前更像自己的他人之心。
就是想到这一点,让我想抛下今天原本打算做的一切向他奔去。我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取出脚踏车,尽管说过那天不骑车,却还是抄玛琪雅家那条近路,以最快速度爬上陡峭的山坡。达到小广场的时候,我只比他晚到几分钟。他停下单车,已经买了《前锋论坛报》,正要执行第一个任务——去邮局。“我得见你!”我边说边跑向他。“怎么了?有事吗?”“我就是得见你一面。”“你不觉得我烦吗?”我以为我是,而且但愿自己对你厌烦……我本来打算这样说。“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说。接着我突然想到:“如果你不想见我,我马上回去。”他站着不动,垂下手,手里还拿着一叠没寄的信,光站在那里盯着我看,摇摇头。“你知道那件事让我多开心吗?”
我耸耸肩,好像收起又一个普通的恭维。我不配接受恭维,尤其是来自他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正像是你的作风。我只是不想有任何遗憾而已——包括你今天早上不让我提的事。我只是害怕伤到了你。我不希望你或我以任何形式付出代价。”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却假装不懂。“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会有麻烦的。”
“我不是指这个。虽然我确信我终究会付出代价。”我第一次在白天瞥见了不一样的奥利弗。“对你来说,无论你怎么想,这仍然是个玩笑,是个游戏,事情理应如此。但对我来说,这是我还没想通的另一回事,‘我想不通’的这个事实令我害怕。”
“我来,你觉得遗憾吗?”我故意装糊涂。
“可以的话,我会抱你吻你。”
“我也是。”
他记得并且立刻呻吟着念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和我们那天晚上做的一样。我感觉到下面愈来愈硬……接着,为了用他早上说的话揶揄他,我说:“咱们回头再来。”
我告诉他,“回头再说”这句话将永远让我想起他。他笑笑说道:“回头再说!”为了换换口味,这次的意思跟我希望的一模一样:不只是再见,或你滚,而是午后的做爱。我立刻转身骑上脚踏车,在回家的下坡路上加速奔驰,笑逐颜开,几乎唱起歌来。
我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愿,所有的门喀啦喀啦一扇一扇打开,说明不可能更灿烂了:生命直接照耀着我,我的单车右转左转,想要躲避它的光,它却像聚光灯追随台上的演员一样追着我跑。我渴望他,但没有他,我也能同样轻松度日,有没有他都好。
回家途中,我决定停在玛琪雅家。她正要去海边。我跟她结伴同行,一起走到礁石那儿,躺在阳光下。我爱她的气味,爱她的嘴。她脱掉上衣,明知我一定忍不住伸手抱住她的胸,却还是要我在她背上涂一点防晒乳。她们家在海边有一栋茅草屋顶小屋,她说我们应该到里面去。没人会来。我从里面锁住门,让她坐在桌上,脱掉她的泳衣。她往后仰,双腿抬到我肩膀上。多奇怪啊,彼此遮蔽、隐匿,却不排除对方。不到半小时前,我还渴望着奥利弗,这会儿我却准备跟玛琪雅做爱,然而两个人除了透过恰好是一个人的艾里奥之外,彼此无关。
午餐后,奥利弗说得回B城把最新的修正稿交给米拉尼太太。他匆匆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看我没反应就上路了。两杯酒下肚之后,我等不及想要小睡片刻。我从桌上抓起两颗大桃子带走,顺便吻了母亲一下。我晚点吃,我说。在昏暗的卧室里,我把水果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后脱个精光。干净,漂亮,硬挺,晒过太阳的床单紧实铺在床上——上帝保佑你,玛法尔达。我想独处吗?是的。做完一次;接着黎明再一次。然后早上,又是另一次。这时我躺在床单上,像刚窜出的向日葵一样挺直、快乐,在夏日午后阳光最充足的时候,充满无精打采的活力。在睡意袭来的此时落单,我高兴吗?是的。嗯,不是。是的。但或许不是。是的,是的,是的。我很快乐,唯有这一点重要,有别人,没有别人,我都快乐。
半小时后,或根本不到半小时,屋里传来的浓郁咖啡香唤醒我。尽管门关着,我还是闻到了,我知道这不是爸妈买的咖啡。他们的咖啡刚才已经煮给大家喝过了。这是下午第二轮,是在玛法尔达夫妇和安喀斯也吃过午饭后,用那不勒斯浓缩咖啡机煮的咖啡。他们旋即也要休息。空气中弥漫一股浓浓的慵懒气息,这个世界渐渐入睡。我只希望他或玛琪雅经过我的阳台、透过半合的百叶窗分辨出我在床上伸展开来的裸体。他或玛琪雅都好,总之我希望有人经过,注意到我,由他们决定做什么。我或许继续睡,而如果他们偷偷接近我,我会腾出空位和他们一起睡。我看见他们其中一人进入我房间,伸手拿起水果,来到我床边。我知道你醒着……这个想法紧抓着我,不肯松手。
我起身拿起其中一颗桃子,以两根拇指瓣开,取出果核放在桌上,轻轻把毛茸茸、玫瑰红色的桃子拿到我的腹股沟上开始挤压,直到裂开的水果从我的命根子滑下去……最后我真的到了,小心翼翼地,对准瓣开的桃子发红的果核射进去,仿佛进行一场授精仪式。
多么疯狂啊。我空出一点距离,两手捧着水果。谢天谢地,我没让果汁或精液弄脏床单。淤伤损坏的桃子,像强暴受害者,侧躺在我的书桌上,羞耻,忠诚,疼痛,困惑,挣扎着不把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溢出来。这让我想到,昨夜他第一次在我体内射精后,在他床上的我,或许跟眼前的桃子没两样。
我套上运动背心,不过决定继续裸着身子,钻进被单里。
有人打开百叶窗上的栓子,进来后又重新拴上的声音吵醒我。就像我某次做梦一样,他蹑手蹑脚走向我,不是为了给我惊喜,而是不想吵醒我。我知道是奥利弗,我继续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抓住我的手臂,吻了一下,拉起床单,看见我光着身子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刻把嘴唇凑到今天早上答应要回去的地方。他爱那种粘糊糊的滋味。我做了什么?
我告诉他,指了指桌上那个淤伤的证据。
“我看看。”
他站起来,问我是不是要留给他的?
或许是吧。或者我只是还要考虑如何处理它?
“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我用装出来的羞愧,淘气地点点头。
“你知道每一颗都是安喀斯花了多少工夫栽培的吗?”
他在开玩笑,但感觉上好像他、或有人透过他问我,知不知道父母为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把半颗桃子带上床,小心不把里面的东西撒出来,一边脱衣服。
“我有病,对不对?”我问。
“不,你没病。我希望每个人病得跟你一样。想见识一下什么叫有病吗?”
他想干什么?我支支吾吾说好。
“只要想想在你之前达到高潮的人有多少就好:你,你的祖父,你的曾曾祖父,还有所有在你之前,世世代代缺了席的艾里奥,还有那些来自远方的人,全都挤在使你成为你的这滴东西里。”现在我可以尝尝看吗?
我摇摇头。
“拜托不要。”这超过我的容忍范围。
“我从来无法忍受我自己的。但这是你的。请解释。”
“这样我很难受。”
他不理会我的评论。
“听着,你不必这么做。追求你的是我,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你不必这样。”
“胡说。我从第一天就想要你。只是我隐藏得比较好。”
“是哟!”
我想把水果从他手里抢过来,但他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抓紧,像电影里的角色迫使另一个角色放下手中的刀一样。
“你弄痛我了。”
“那就放手。”
我看他把桃子放进嘴里,慢慢吃了起来,同时热烈地凝视我。我想,即使做爱也不过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来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保证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与其说是最后的恳求,其实更是为了打破沉默而说。
他摇头。我看得出来那当下他正在品尝。某个属于我的东西在他嘴里,变成他的东西。就在我凝视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突然有想哭的强烈冲动。就像达到高潮时一样,我没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为了让他看看我同样私密的一面。我伸手抓住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或为我做到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经割开我的脚,把蝎子的毒液吸出来吐掉。我哭,是因为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谢意,而我无法以其他方式表达。我哭,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曾经对他怀抱恶意。也是为了昨夜,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无法将昨夜的事一笔勾销,而现在是让他知道的最好时机:知道他是对的;知道这种事不容易;知道玩笑与游戏常常滑出正轨;知道如果我们曾经贸然做了一件事,现在要抽退已经太迟。我哭,是因为某件事就要发生,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艾里奥,我只希望你知道。千万别说你本来不知道。”他仍继续嚼。在兴头上是一回事。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带走。
他的话没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手掌摩擦他的脸。接着,不明就里地,舔起他的眼皮。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前。”他嘴里会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奥利弗离开以后,我又在房里待了很久。等我终于醒来,几乎是傍晚了。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绪。疼痛已经过去,但近破晓时经历过的同一种抑郁再度复活。这是间隔许久后再度出现的?或者早先感受到的已经痊愈,这是全新的,起因于下午的做爱?度过我们醉人的时光之后,这种孤独的罪恶感难道非得紧跟而来?跟玛琪雅做爱,为什么没有相同的感觉?这是提醒我,我宁可跟她在一起的方式吗?
我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楼下,大家正在喝鸡尾酒。昨晚那两位客人再度光临,正接受母亲的款待,初次来访的另一位记者忙着听奥利弗解说他论赫拉克利特的书。他精通以五个句子对陌生人做摘要的技艺,听起来像是当场为特定听众量身打造的。“你会待在家里吗?”母亲问。
“不,我去找玛琪雅。”
母亲以担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甚至非常谨慎地摇起头来,意思是:我不赞成,她是好女孩,你们应该成群结队出游。“别拿这种小事烦他啦。”父亲这般反驳,我因此得到自由。“他都关在屋里一整天了。他想怎么做随他高兴。随他高兴啦!”
要是他知道的话。
要是他真的知道会怎样?
父亲一定不会反对。他可能先做个鬼脸,又正色以对。
我从来没想过对奥利弗隐瞒我跟玛琪雅的关系。面包师傅跟屠夫不会相互较量,说不定他也不会多想。
那晚我和玛琪雅去看电影。我们在小广场吃冰淇淋,然后再度去她父母家。
她陪我走到她家花园去。“我不喜欢跟你去看电影,可是我想再去书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时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书店,我宁可同一天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去。
回到家,客人正要离开。奥利弗不在家。
我活该,我想。我回房间,而且,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只好翻开日记本。
昨天晚上写的:
“咱们午夜见。”等着瞧。他肯定放我鸽子。什么“成熟点”嘛,不就是叫我“滚开”的意思吗?但愿我什么都没说过。
出发去他房间前,我在不安中胡乱写下这段话。我想找回昨晚紧张不安的记忆。或许想借由重新体验昨晚的焦虑来掩饰今晚的紧张,同时也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进他房间,最深的恐惧便消失于无形,那么今晚或许也一样。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能同样轻易抑制恐惧。
但我甚至记不得昨晚的焦虑。那股焦虑因为之后的事黯然失色,而且似乎属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的时间断片。关于昨晚的一切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试着低声对自己说“滚开”,当做启动记忆的方法。这句话昨晚曾经感觉那么真实,现在却只是拼命想显得有什么特殊意义的两个字。
我明白了。我今晚所经历的,与我这辈子经历过的任何事都不同。
这个糟糕多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重新想过之后,我连该怎么称呼昨晚的焦虑都不知道了。
昨晚我跨出了一大步。然而这会儿,比起与他水乳交融之前,我没变得更机智或对情况更笃定。我们甚至等于没上过床。
至少昨晚有对于失败的恐惧,有对于被撵走或叫错名字的恐惧。既然已经克服那种恐惧,那么这种焦虑,尽管不易察觉,是否像暴风彼端有致命暗礁的前兆和警告,始终存在?
为什么我介意他去了哪里?这不就是我对这段关系的期待吗——屠夫和面包师傅,相安无事嘛。为什么只因为他不在,或他甩掉我,我就心神不宁,感觉只能等他?等待,等待,一再等待?
为什么等待变得有如折磨?
奥利弗,如果你此刻跟某个人在一起,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保证不问问题,只要你别叫我等就好。
如果他十分钟后内没现身,我会采取行动。
十分钟后,觉得无助,也恨自己觉得无助,我决定再等另一个
“这次当真”的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穿上长袖运动衫,离开阳台下楼。必要时,我要亲自去B城看看。走向单车棚途中,我犹豫是不是先去N城。比起B城,大家在N城总是彻夜嬉闹到天光大白。骑着骑着,察觉不对劲,只好半路停车,还得尽量避免打扰到在附近小屋里睡觉的安喀斯。我咒骂自己,今天早上怎么没给轮胎打气!带来不幸的安喀斯——大家都说他不祥。我还怀疑吗?一定是的。从脚踏车上跌下来的奥利弗,安喀斯的农夫软膏,安喀斯照顾他还替他清理擦伤的亲切态度。
到了岩岸附近,衬着月光,我瞥见他的身影。他坐在较高处的岩石上,穿着肩膀那几个纽扣总是不扣的蓝白条纹水手长袖运动衫,那是他今年夏天在西西里买的。他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抱着膝盖,听小水波拍打岩石的声音。从栏杆这儿望着他,我心生一股温柔的感觉,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急着赶去B城,追上他,甚至在他还没进邮局之前就赶到了。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我选择他是对的。我打开栅门,往下跳了几个岩块,到他身边。
“我在等你。”我说。
“我以为你睡了。我甚至以为你不想。”
“没这回事。我在等。只是我把灯关了。”
我抬头看我们的房子。百叶窗全合上了。我弯腰吻他的脖子。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感情而不只是欲望吻他。他伸手搂着我。就算别人看到,也无妨。
“你在做什么?”我问。
“想事情。”
“想什么?”
“各种事。回美国。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课。那本书。你。”
“我?”
“我?”他模仿我的谦逊。
“没别人?”
“没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晚上到这里来,只是坐在这里。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
“一个人?”
他点头。
“我从来不知道。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到极点。显然我们之间的种种一直有这层阴影。我决定不再追究此事。
“这里或许将是我最想念的地方。”接着,想过之后又说:“我在这里很快乐。”
听起来像道别的前言。
他指着水天相连的地方继续说:“我望着那儿,心想再两周我就回哥伦比亚大学了。”他说得对。我刻意绝不数算日子。起初是因为我不愿意想他要在我们这里待多久,后来则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他在这里剩余的日子有多么少。
“这一切,再过十天,我往这边看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到时候我会怎么做。至少你人在他处,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他用力搂我的肩往他那边靠。“有时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不会有问题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们浪费了好多天。好几周。”
“浪费?我不确定。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这是不是我们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我吗?”
我点头,
他微笑。
“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对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确定。但我很高兴我们做了。”
“你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的。”我一手滑进他裤子里。“我真的很喜欢跟你一起在这里。”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也很快乐。我试着想象对他而言,“在这里很快乐”是什么意思:想象过这里可能的光景后,一旦来到这儿他很快乐?那些炙热的早晨,在“天堂”做他的工作很快乐?骑车往返译者的家很快乐?每天晚上搞失踪进城然后晚归很快乐?对于我的父母和“正餐苦差”感到很快乐?对于他的扑克牌友,和所有其他在城里结交而我一无所知的朋友,他感到很快乐?有一天他可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在这个快乐的组合里扮演什么角色。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再度被这过多的自我厌恶所扰乱。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件事。或者,因为抑郁已是常态,人只好学着将之归诸情绪的样貌之一,以更宽容的眼光看待?或者,有个昨天早上几乎还像个闯入者的他人在场,变得更加必要。因为有这个“他人”在场,我们得以避免坠入自己的地狱——在破晓前造成我们痛苦的那个人,正是要在夜里减轻这痛苦的同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游泳。时间刚过六点,一大清早就来运动,显得我们更加精力充沛。他以自己的方式俯卧漂浮,那时我真想抱他。像个游泳教练那样轻轻抱住你的身体,仿佛几乎一根手指也不碰,就能让你浮在水上。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岩石伤害,不受这季节出没的水母伤害,不受安喀斯不祥的目光伤害。安喀斯总是踏着缓慢沉重的脚步走进花园打开洒水器,就算是下雨天也要拔杂草;不论是他对着人说话或威胁要离开我们家,任何时刻,他都斜着眼送来的不祥目光似乎就要套出你自以为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还好吧?”我问,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着了什么魔。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在玛法尔达插手,或在他拿汤匙把蛋捣碎以前,抢着敲开他半熟溏心蛋的蛋壳。我这辈子没替别人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都不能掉进他的碗里。他很满意他的蛋。玛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章鱼拿来时,我为他高兴。家庭的幸福。只因为他昨夜让我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在我帮他把第二颗半熟蛋顶端整个切下来以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瞧。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有自己的方法,··…”他说。
桌子下那叠到我脚上的脚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察觉了。“他不是笨蛋。”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前往B城时对我说。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玛琪雅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似乎眨了眨眼,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是朋友才有的完全透明的关系。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情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情人就是如此。
每次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眼前浮现的尽是晨泳、我们懒洋洋的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里工作、午餐、我们的午睡、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到小广场,还有每一夜那种超越时光的做爱。回顾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在一起的半小时,或我好不容易偷几个钟头陪玛琪雅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肩膀,你几乎在我臂弯里枯萎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第一周某日的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因为早餐桌在极树下排开来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因此很渴望花点时间相处。他间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怎么着,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个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往复讨论,彼此都不知道一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够进行到什么地步,因为在更深入探索莱奥帕尔迪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发现偶然的小岔路,让我们天生的幽默感与爱开玩笑有机会尽情发挥。我们把那段话译为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文。因为莱奥帕尔迪的《致月亮》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我们在不断以意大利文重复无意义的诗句时爆笑出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率直地用他那总是令我仓皇失措、冰冷无神的目光盯着我看。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没有什么能反击、补充的,没有什么能搅乱彼此关系的能耐,没有地方躲藏或寻求掩护。我仿若一只羔羊,困在千燥无水的塞伦盖蒂平原上,无处躲藏。
凝视不再是对话、甚或也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只是彼此都不敢、也不想提起。是的,他眼中有这样一股欲色,让我必须撇开眼光。我再回视他,他的眼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脸上,仿佛说:“你撇开目光,又再度回来,你很快又要撇开目光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热得快干涸的浑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我感觉到他识破我多么努力才能不避开目光与他四目相交,而是我为求迅速安全脱身的那当下所产生的困窘。让我脸红的是令人激动的可能性,我既不敢相信又希望能够持续的可能性。我发现他可能真的喜欢我,而且他喜欢我和我喜欢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害羞男子与人四目相交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世界上最害羞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的主题是让我在谈话暂停时似乎有点分心的原因,我问。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
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让你不舒服,但我就是非确定不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就说我相当确定吧。”
换句话说,他来没几天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摆荡的这一切——这些是什么?他和我彼此暗中监视,却否认有这么做的方法?或者只是避开彼此最狡猾的方式,希望我们感觉到的其实是真正的冷漠?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几时?”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不是碰了碰你?那就是我说喜欢你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美好的时刻在午后。午餐后,就在上咖啡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到客房休息时,父亲可能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到了下午两点,极度的寂静在这栋房屋落脚,仿佛笼罩这个世界。零零落落地,偶尔听到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响起安喀斯边打点工具、边尽量避免发出大噪音的铁锤声。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他的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这一切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听到远方雾笛声从鳕鱼角⑰附近传来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往后的人生之间只隔着飘飞的透明纱帘。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你可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除了向日葵、葡萄藤、一小簇一小簇的薰衣草,还有那些谦卑盘踞的橄榄树,犹如浑身长满疖瘤的老稻草人弯着腰,在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透过窗户痴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我的身边是我的爱人同志⑱,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玛法尔达那带着黄春菊气味的洗衣剂,那也是我们家这个世界在灼热午后散发的气味。
鳕鱼角(Cape Cod):美国麻州(Massachusetts)东南方的一个钩状半岛。
原文为man –woman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冒的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奔放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中打瞌睡,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擦刮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算;我知道这一切会往哪儿去,却不愿意去读里程碑。这是一段我刻意不为回程路撒面包屑的时间;相反地,我把面包屑吃掉。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在时间与流言终于像取内脏般清出我们共有的一切时,把整件事缩减到除了鱼骨头之外什么都不剩的同时,他可能永远改变我,或毁灭我。我可能想念这一天,或者涌生远胜此时的感受,但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的卧房里,我把握了我最美好的时光。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见黑暗笼罩B城,阴沉沉的云快速飘过天际。我完全清楚这意味什么。秋天不远了。
数小时后,乌云散去。仿佛为了补偿自己的小恶作剧,天气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所有秋天的暗示,给我们当季最和煦的日子。但我已经注意到那个警告,就像不予采用的证据即使从听证记录中删去,也难以排除陪审员知道该项证据的事实。我意识到,我们两人过的是借来的时间。时间始终是借来的,而就在我们最无力偿还、还得借更多的时候,借贷机构却要强索额外费用。我开始在心里为他拍下快照,捡起从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来,藏到我的秘密基地,并且可耻地列出清单:岩石、崖径、床、烟灰缸的声音。岩石、崖径、床……但愿我像电影里子弹用尽的士兵,义无反顾地丢掉再也无用的枪;或像沙漠里的亡命徒,不肯节约壶里的饮水,反而屈服于口渴,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弃置路上。相反地,我把小东西收集起来,准备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偷取物事,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晴朗的午后合上百叶窗是同样的罪行。但我也知道,在玛法尔达迷信的世界里,预期最坏的状况,确实是预防坏事发生的好办法。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他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去,我这才发现我所谓的先见之明是多么徒劳无益。炸弹绝不会掉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颗,我怎么也没料到,就恰好掉到我的秘密基地里。
奥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国。才进入八月没几天,他说他想在罗马逗留三天,趁那段时间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处理手稿。接着他会直接飞回家。问我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说好。我不该先问过父母吗?不需要,他们从来不反对。对,但他们不会……他们不会的。听说奥利弗要比预期更早离开,并且要在罗马度过几天,母亲问他能否让我同行——当然啦,要经过他这个“牛仔”的同意。父亲则没有反对。
母亲帮我打包。如果出版商想带我们去吃晚餐,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吗?没有什么晚餐。此外,人家怎么会邀我去?母亲认为我还是应该带件外套。我想带背包,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旅行。随你。不过,显然背包装不下所有我想带的东西,她只得帮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打包。你只是去个两三天。关于我们在一起最后几天的确切计划,奥利弗或我都未曾言明。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两三天”是如何刺伤了我。我们打算住哪家旅馆?膳宿公寓之类的吧。没听过,不过她这种年纪的人哪会知道,她这么说。父亲不答应。他亲自替我们订房间,说是礼物。
奥利弗不仅打包好那个粗呢袋,在我们要赶搭开往罗马的快车那天,他还好不容易拿出行李箱,分毫不差地摆在他刚到那天我砰的一声在他卧房重重放下行李箱的地方。那天我曾将时间快转到我收回我房间的那一刻。现在的我则想知道,我愿意放弃什么,只求能倒转回六月底那个下午,我依礼貌带他参观我们家,又自然而然进展到一起走去弃置铁轨旁烤焦的空地附近,在那里接受了许多“回头再说”中的第一剂。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宁可打个盹,也不想长途跋涉那么远。显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是这前后的对照,或者他房间清空后有如遭洗劫般的整洁,令我感觉喉咙里仿佛打了个结。与其说这让我联想起在短暂的愉快旅行后,人待在旅馆房间等候脚夫帮忙把行李搬下楼,不如说像是一间空荡荡的病房,你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而下一个要住进来的病人和一周前的你一模一样,仍在急诊室等候。
这是我们的分离的预演。犹如几天后就要拔管,而此刻预先凝视某个戴人工呼吸器的病人一般。
我很高兴他将房间归还给我。在我与他共用的房间,更容易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行,最好保留我现在的房间。那么,至少能假装他还在他房里。而如果他不在那儿,就当他仍像过去那些我数算分钟、小时和声音的夜晚一样,还在外逗留。
我打开他的衣橱,注意到他留下一件泳裤、一条内裤,斜纹棉布裤和干净的衬衫也挂在衣架上。我认得那件衬衫,大波浪。我认得那件泳裤,红色的。这是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游泳要穿的。
“关于这件泳裤,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关上他的衣橱门。
“告诉我什么?”
“上了火车再告诉你。”
但我跟他说了一样的话:“答应我,你走后,一定要送给我。”
“只有这样?”
“嗯,今天多穿一会儿——还有,别穿着游泳。”
“病态又邪恶。”
“病态,邪恶,而且非常、非常悲伤。”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也要大波浪。还有布面平底凉鞋。还有太阳眼镜。还有你。”
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有一天我们还以为他溺水了,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父亲尽可能召集渔夫去找他。等渔夫找到他,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一堆柴,我要从厨房拿来玛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成绩。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
我们在周三傍晚七点左右抵达罗马终点站。空气混浊闷热,仿佛暴风雨来了又走,而湿气丝毫不散。距离黄昏不到一小时,街灯透过浓密的光晕闪闪发亮,点着灯的临街铺面似乎沉浸在它们自己创造出来的闪烁色彩中。湿气黏附在每个人的额头、面颊上。我想抚摸他的脸。虽然知道除非有空调,否则淋浴后也不会比较舒服,但我还是等不及想快点抵达旅馆,淋浴,把自己扔到床上。但我也热爱坐落在这城市的慵懒,好似情人搭在你肩上那疲倦摇晃的臂膀。
或许我们会有一个阳台。我很想要一个阳台。坐在阳台凉快的大理石阶上,看落日罗马。矿泉水。或啤酒。还有小零嘴。父亲替我们订了罗马数一数二的奢华旅馆。
奥利弗想搭第一辆出租车。我却想搭公车。我想搭拥挤的公交。我想走进公车,挤进汗流侠背的人群,让他跟在我后面冲锋陷阵。才跳上公车不久,我们就决定下车。这太可怕了,我们打趣说。我回头往车门外走,与进来的人擦肩而过。这些赶着回家的愤怒乘客不理解我们要做什么。我甚至踩到一个女人的脚。“他连声道歉也没有!”女人压低嗓子,对身边刚挤上公交而不肯让我们硬挤出去的人说。
最后,我们招了一辆出租车。一听到下榻旅馆的名称,听到我们以英文交谈,出租车司机竟转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弯。“没必要抄这么多近路吧,我们又不赶路!”我用罗马方言说。
很高兴两间相邻的卧室够大,我们各有一个阳台和一扇窗。打开落地窗,无数教堂闪亮的圆顶衬着夕阳,映照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的远景里。有人送我们一束花、一整盆水果,随附的纸条来自奥利弗的意大利出版商:八点三十分左右请到书店来。带着你的手稿。今晚有个作者的发表会。我们等你。
除了吃晚饭和其后的逛街,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我也在受邀之列?”我有点不自在地问。“现在我邀请你啦。”他回答。
我们拨弄电视机旁那盆水果,替彼此剥了无花果。
他说他要冲个澡。我看他脱光,也立刻褪下衣服。“一会儿就好。”身体接触时我说,因为我喜欢他浑身的湿气。“但愿你不必洗澡。”他的气味让我想起玛琪雅的味道。海边无风、只闻得到灼热沙子原始死白味道的日子里,玛琪雅似乎总散发出海边的咸水味。我喜欢他手臂、肩膀、背脊上的曲线。这些对我来说还很新鲜。“如果我们现在躺下,新书发表会就泡汤了。”他说。
在似乎没人能从我们手中夺走的幸福顶点上说的这些话,把我带回这个旅馆房间,回到现实世界中这个潮湿的圣母升天节①傍晚,我们浑身光溜溜,双双把手臂靠在窗台,俯瞰热到令人吃不消的罗马黄昏,两人身上残留着南下列车里的沉闷气味。在车上,我在其他乘客的睽睽众目之下头靠着他的头跟他一起睡,此时火车或许快到那不勒斯了吧。探出身子贴近傍晚的空气,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眺望城市美景的时候,他必定也有同样的想法,肩并肩,抽烟,吃无花果,各自都想做些什么为这一刻留下记号,因此,我屈服于当时显得再自然不过的冲动……旋即突发奇想:我们可以开始,但决不结束。接着我们要冲澡,然后出门,感觉像两条裸露且通电的电线,只要彼此轻触就会冒出火花。罗马处处可见丘比特,因为我们剪了他一只翅膀,逼得他不得不兜圈子飞。
①圣母升天节(ferragosto):于八月十五日庆祝的意大利节日,原本是庆祝盛夏与农忙结束的日子,后来罗马天主教来用这一天当作圣母升天节。通常在这个节日前后会放约两周到一个月的长假,意大利人利用这段时间去度假,是罗马一年中人烟最稀少的时候。
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冲过澡。甚至不曾同时共用浴室。“别冲,我想看。”我看到的,令我对他、对他的身体、对他的生活,产生怜悯的感觉,他的各方面突然显得脆弱而易受伤害。“我们的身体不再有秘密了。”轮到我时,我边坐下边说。他跳进浴缸,正准备扭开莲蓬头。“我要你看我的。”我说。但他更进一步。他跨出浴缸,吻我的嘴,以手掌按摩我下腹,目睹整个过程。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帘幕,什么都没有。这时我还不明了,若我享受每次我们向彼此誓言“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时,那份随之而来、令我们结合得更紧密的坦诚,那也是因为我同时欣赏着重又点燃的、意外来到的羞耻之火。这火光恰好在我宁可保持黑暗的地方投射出一道光辉。羞耻紧跟着刹那的亲密而来。一旦猥亵用尽,我们的身体再也没有戏法可变,亲密还能持久吗?
我忘了我已问过这个问题,就像我不确定如今我能否回答。为了偿付亲密带来的喜悦,我们是否付出了错误的代价?
或者无论在哪儿找到、如何取得、得以何种方式偿付(无论合不合法、秘密或公开),亲密关系永远令人向往?
我只知道我对他已毫无隐藏。此刻正是我这辈子最自由、最安全的时候。
我们独处三天,在这个城市里谁也不认识,我能是任何一个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我觉得自己像个战犯,入侵的军队解放了我,让我回家;不必填表格,不必简报,没有盘问。不必搭公车,不必通过关口,不必排队领干净的衣服——开步走就是了。
我们淋浴,我们穿彼此的衣服。我们穿彼此的内衣。这是我的点子。
或许这一切能让他找回年轻人愚蠢的活力。
或许多年前,他已经到过“那儿”,此时不过是在返乡途中暂时停下来歇歇脚。
或许他在迁就我,观察我。
或许他从来没跟别人做过这种事,而我出现的正是时候。
他带着他的手稿,他的太阳眼镜,我们关上旅馆房间的门。像两根通了电的电线。我们走出电梯门。对每个人笑容可掬。对旅馆员工。对街上的花贩。对报亭的姑娘。
你微笑,世界也会报以微笑。“奥利弗,我好幸福。”我说。
他惊讶地打量我。“你只是性奋。”
“不对,是幸福。”
在路上,我们看到一个街头艺人穿着红袍扮演但丁。他有个夸张的鹰钩鼻,一张脸勾画出最轻蔑的不悦表情。红色宽外袍、红色钟形帽、粗木框眼睛,让他原本严厉的脸又多了一种顽固告解神父的干瘪相。一群人聚在这位伟大的吟游诗人四周,他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也不动,手臂傲然交叉,全身挺直,好似等侯维吉尔或延误的公车到来。旅客一把钱投进挖空的古书里,他就模仿但丁窥视贝翠丝②漫步走过佛罗伦斯老桥时那种被爱冲昏头的举止,伸长眼镜蛇般的脖子,像表演吐火的街头艺人般,马上要以呻吟的声音说话:
Gurido,vorrrei che tu e Lapo ed io
吉多,我愿强大的魔法带领
fossimo presi per incantamento,
拉波以及你、我,登上
e messi ad un vascel,ch’ad ogni vento
一艘神奇的船舰。其魔法的帆将
per mare andasse a voler vastro a mio.
与风比翼,追随我们的思想而去。
②贝翠丝·波提纳利(Beatrice Portinarl):意大利佛罗伦斯人。但丁九岁在宴会上遇到她便深受吸引,虽无缘结为连理,时她的爱却持续一生。她是但丁创作《新生》(La Vita Nuova)的主要灵感来源,也出现在《神曲》的最后一部“天堂篇”(Paradise)里,担任但丁的向导。
多么贴切啊,我想。奥利弗,我希望你和我和所有我们珍视的人,都能永远住在我们家……
低声念完诗句,那站在街头的但丁又恢复成原本太过显眼且遁世的姿态,直到另一名旅客投钱为止。
E io,quando‘i suo braccio a me distese,
就在他碰触我的时候,我再也无法避开
ficca Ii occhi per lo cotto aspetto,
我的眼光,只能凝视着他烤焦枯萎的容颜,
s i che‘l viso abbrruscito non difese
直到受伤的面具之下
la conoscenza siia al mio‘ntelltto;
记忆中的轮廓浮现。
e chinando la mano ala sua faccia,
我手伸向他的脸,
rispuosi:“Siete voi qui,ser Brunetto?”
并回答:“布鲁涅托先生,您在这儿吗?”
同样鄙夷的表情。同样的龇牙咧嘴。群众散去。似乎没人听出《地狱篇》第十五节这段描述但丁遇见老师布鲁涅托·拉提尼③的诗句。两个美国人好不容易总算从背包里掏出几枚硬币,用力对但丁撒了过去。但丁露出同样阴沉恼火的瞪视:
Ma the ciarifrega,che ciarimporta,
我们哪里在乎,我们何需在意,
Se l’oste ar vino cia messo l’acqua:
掌柜的是不是在我们的酒里掺水。
e noi je dimo,e noi je famo,
我们只诉他,我们只会说:
“ciai messo l’ acqua
“你掺了水,
E nun te pagamo。”
我们不付钱。”
③布鲁涅托·拉提尼(Brunetta L.atini,1220-1294):意大利哲学家、学者、政治家。
奥利弗不明白为什么众人对着无助的游客爆笑出声。那是因为但丁朗诵了罗马的饮酒歌呀,除非你了解这一点,否则不会觉得有趣。
我说我会带他抄近路去书店。他说不在乎绕远路:绕远路没什么不好,急什么呢?我的主意比较好。奥利弗似乎很紧张也很坚持。“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我总算问他。我以为这么做很得体,让他有机会说出他的困扰。有什么让他不自在的事吗?和他的出版商有关?还是别人?因为我在场?如果你喜欢自个儿去,我就自己逛逛。我突然想到他在烦什么。我是教授的儿子,小跟班。
“根本不是那回事,呆头鹅。”
“那究竟为什么?”
他一手环着我的腰走路。
“我不希望今晚我们之间有任何改变,或发生任何事。”
“谁才是呆头鹅?”
他凝视我许久。
我们决定照我的方式,从蒙特奇托利欧(Palzzo Montecitorio)广场到科索。接着顺贝西亚纳路(via Belsiana)走。“就是从这附近开始的。”我说。
“什么?”
“那件事。”
“所以你想到这里来?”
“跟你一起。”
我对他说过那件事。三年前,某个或许是食品杂货商助手或跑腿的年轻单车骑士,穿着围裙骑车顺着狭窄的路来,他直勾勾盯着我的脸看,我不带笑容,以困扰的表情回瞪他,直到他与我擦身而过。接着我做了一件我一直希望别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做的事。我等了几秒,然后转过身。他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我的家教并未教我怎么跟陌生人搭汕,他则显然是。他很快掉过头来,骑车追上我,吐出几句无足轻重的话,想聊点轻松的话题。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容易啊。问题,问题,问题——只是为了不让话题中断,我却连吐出个“是”或“不是”的一口气都没有。他跟我握手,但那显然只是想握住我的手的借口。接着他伸出一只手臂环着我,搂紧,仿佛我们在分享一个让我们拉近彼此距离的笑话。问我想不想一起去附近的电影院?我摇摇头。问我想不想跟他去店里——傍晚这时候,老板很可能已经走了。我再度摇头。你害羞吗?我点头。他一直没放开我的手,带着一抹施恩与宽恕的微笑,紧握我的手,紧搂我的肩膀,摩擦我的颈背,好像他已经放弃,却仍不愿意就此打住。“为什么不要?”他继续问。我或许能够(轻易)接受,但我没有。
“我拒绝过好多人。从来没追求过任何人。”
“你追过我。”
“是你让我追的。”
法拉蒂纳路(viaFrattina ),波歌诺那路(via Borgognona ),康多堤路(viaCondotti ),卡罗切路(via delleCarrozze ),克罗齐路(dellsC rote ),维托里亚路( aria Vittoria }。我爱这每一条路。走到书店附近,奥利弗要我继续往前走,他要打一通市内电话。他原本可以在旅馆打。或许他需要隐私。我继续走,在一家酒吧停下来买烟。书店有大片玻璃门,两尊罗马土胸像放在看似古老残株的底座上。抵达时我紧张起来。店里挤满了人,透过青铜雕饰的厚玻璃门,我看见很多人在里头吃着迷你蛋糕。里面的人见我一直往店里看,便示意要我进去。我摇摇头,迟疑地以食指表示我在等人,那人正在路上,就快到了。一个看似店主或助手的人,像俱乐部经理一样,没走到人行道来,而是伸长手臂顶着两扇玻璃门,几乎是下令似地要我进去。“来,这里,进来!”他衬衫的袖子潇洒地卷到肩膀的位置。朗诵还没开始,不过书店挤满人,人人都在抽烟,高声聊天,翻阅新书,手上都有个小塑胶杯,里面装了像是苏格兰威士忌的饮料。一群女人支着光溜溜的肘臂,靠在楼上走廊的栏杆旁。我立刻认出作者。他就是那个为玛琪雅和我在他的诗集《就说是爱吧》签字的人。他正在跟几个人握手寒暄。
他走到我身边时,我忍不住伸出手和他握手,告诉他我多么喜欢读他的诗。书都还没出版,我怎么可能读过?其他人无意中听到他的问题。他们想把我当骗子撵出书店?
“我是几星期前在B城的书店买的,你还很亲切地帮我签名。”
他记得那个晚上。“这位才是真正的书迷啊!”他大声补了一句,好让其他人听见,他们全转过身来。“或许不是书迷。就他的年纪来说,成为追星族比较恰当。”一个老妇人补充说;她的甲状腺肿和身上俗丽的色彩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巨嘴鸟。
“你最喜欢哪首诗?”
“阿佛列多,你别像个口试老师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嘲弄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最喜欢哪首诗。问问无妨吧,对不对?”他抱怨道,声音里有假装恼怒的抖音。
我一度以为替我出头的女人已经帮我解围。我错了。
“告诉我,哪一首?”
“拿生命与圣克雷芒相提并论的那首诗。”
“是拿爱与圣克雷芒相提并论的那首诗。”他纠正我,仿佛沉思两种说法的深度。“你喜欢《圣克雷芒症候群》啊……”诗人盯着我看。“为什么呢?”
“老天爷,你饶了这个可怜的男孩好吗?过来。”无意间我听到我另一位辩护者说话的另一个女人打岔道。她抓起我的手。“我带你去吃东西,好让你远离这个自尊跟脚一样大的怪物。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脚有多大?阿佛列多,你真的该想个办法弄弄你的鞋。”她在拥挤书店的另一头讲。
“我的鞋?我的鞋有什么问题?”诗人问。
“太、大、啦。不觉得看起来很大吗?”女子问我。“诗人不能有这么大的脚。”
“饶了我的脚吧。”
另一个人发出同情之语。“别取笑他的脚啦,露西雅。他的脚没问题。”
“一双乞丐脚。一生打赤脚,却还买大一号的鞋,以免还不到下一次的圣诞节,脚又长大了!”她扮演一个心有怨怼或遭遗弃的泼妇。
但我没放开她的手。她也没放开我的。城市的伙伴情谊。女人的手多美好啊,尤其在你对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说是爱吧,我想。还有那些自走廊俯瞰下方的女人的手臂手肘,那些晒成棕色的肌肤。就说是爱吧。
书店老板打断这段好似事先安排的夫妻吵架。“就说是爱吧!”他大喊。每个人都笑了。我们不清楚笑声究竟是因为夫妻停止口角而松了一口气的征兆,还是因为用了“就说是爱吧”这句话,暗示“如果这是爱,那么……”
众人也了解这是朗诵会开始的信号,纷纷找个舒服的角落或一堵墙靠着。我们这块地方最好,就在螺旋梯上,一人坐一边,仍然手牵手。出版商正准备介绍诗人出场,门吱吱嘎嘎打开,奥利弗在两位可能是服装模特儿或电影女星的辣妹陪伴下,努力往前挤。她们像是奥利弗在途中拐到的,打算一个给他,一个给我。就说是爱吧。
“奥利弗!你总算来了!”出版商大声嚷嚷,举起手中那杯威士忌。“欢迎,欢迎。”
大家都转过身去。
“最年轻、最有才华的美国哲学家!由我可爱的女儿陪伴。没有她们,《就说是爱吧》不可能面世。”
诗人表示同意。他的妻子转向我悄声说:“她们很漂亮吧?”出版商从书梯上下来,拥抱奥利弗。他接下奥利弗拿来装稿件的X光片大信封。“手稿吗?”奥利弗回答:“是的。”出版商将今晚的书交给他作为交换。“你给过我一本了。”但奥利弗还是很有礼貌地称赞了封面,然后环顾四周,总算看到我坐在露西雅旁边。他向我走来,搂搂我的肩,倾身吻她。她看看我,看看奥利弗,评估情况:“奥利弗,你太放荡了。”
“就说是爱吧。”他回答,秀出那本书,仿佛说:无论他这辈子做什么,都已经写在她丈夫的书里,因此都是颇能容许的。
“说个鬼啦。”
我无法判断露西雅说他放荡,是因为与他一起晃进来的两个漂亮宝贝,还是因为我。或者两者都有。
奥利弗将我介绍给两位女孩。显然他和她们很熟,而且两人都很在意他。其中一个问:“你是奥利弗的朋友吧?他提过你的事。”
“说我?”
“好话。”
这时我和诗人之妻站在一起,女孩就倚着我旁边的墙。“他永远不打算放开我的手是吧?”露西雅好像在跟不在场的第三者说。或许她希望两个漂亮宝贝注意到。
我不想立刻放开她的手,但我知道我非这么做不可。于是我捧起她的手掌,捧到唇边,吻了掌侧,然后放开。我感觉仿佛拥有她一整个下午,现在却要放她回丈夫身边,像是放走受伤的翅膀花了很久才痊愈的小鸟。
“就说是爱吧。”她边说边摇头,装出责备的样子。“他放荡不输其他人,只是比较可爱。我把他留给你们了。”
其中一个女孩发出勉强的咯咯笑声。“我们看看能拿他怎么办。”
我仿佛置身天堂。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叫阿曼达。她姐姐叫阿黛勒。“还有第三个。”阿曼达说,对数字轻描淡写。“她应该已经到了。”
诗人清了清喉咙,发表了很平常的谢辞:最后但同样重要的,在他看来,是露西雅。为什么她能忍受他呢?究竟为什么她能做得到呢?妻子对诗人面露爱的微笑,同时发出嘘声。
“因为他的鞋。”他说。
“赞成。”
“继续说,阿佛列多。”貌似巨嘴鸟的女子说。
“就说是爱吧。《就说是爱吧》是以我在泰国教了一季但丁的经验为基础所创作的诗集。如各位所知,我还没去泰国以前,好爱那里,到了之后却立刻痛恨那里。让我换个说法:我一去就痛恨那里,一离开就爱那里。”笑声四起。饮料到处传。
“在曼谷,我不断想着罗马。还能想什么?想路边的这家小书店,想日落前一刻的街道,想复活节和下雨天的教堂钟声,那声音在曼谷回荡,我几乎要哭了。露西雅,露西雅,露西雅,你明知在这些日子里,在这些让我觉得自己比被流放边睡客死他乡的奥维德更加空虚的日子里,我会多么想你,为什么不拒绝?我离开时是个傻瓜,回来时也没变聪明。泰国人个个都美。当你有一点儿酒喝,还想去摸摸第一个朝你走来的陌生人时,寂寞可就是件残酷的事。那儿的人都很美,但微笑是论酒计价的。”他停下来,仿佛整理思绪。“我把这些写成叫做《悲伤》④的诗。”
④《悲伤》(Tristia):奥维德遭流放后,于公元八年完成的诗作也名为《悲伤》。
光是朗诵《悲伤》一篇,几乎占去二十分钟。掌声响起。其中一个出版商的女儿用了“强”这个字。“超强。”貌似巨嘴鸟的女子转身面对另一个女人,刚刚这女人几乎对诗人说的每个音节都不停点头,这时则不断重复说“超了不起”。诗人走下台,喝了一杯水,屏息片刻,好摆脱打隔。我误把他打嗝当做忍住的啜泣。诗人察看休闲外套的每个口袋,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夹紧食指和中指,两根指头在嘴边挥了挥,对书店老板示意他想抽烟,然后或许到处交际个几分钟。“超了不起”女子看懂他的信号,立刻拿出烟盒。
“今晚我睡不着了,这是诗带来的报应。”她说,为铁定因悸动而失眠的一夜责怪他的诗。
大家汗涔涔的,书店内外的温湿空气黏腻得令人吃不消。
“看在老天的分上,打开门吧!”诗人对书店老板大喊。“我们快闷死啦。”范加先生拿出楔形木门挡,打开门,顶在墙壁和青铜门框之间。
“好一点了吗?”他恭敬问道。
“没有。但我们至少知道门开着。”
奥利弗看着我,意思是:喜欢吗?我耸耸肩,想慢一点再判断。但我并不老实;我非常喜欢。
或许我更喜欢的是这一晚。今晚的一切令我激动。与我相逢的每个眼光都像恭维,或像是一个询问,一个承诺。徘徊在我与周遭世界之间的半空。我有触电的感觉——因为那戏谑、那讥讽、那眼光,那似乎对我的存在感到欢喜的微笑,也因为店里愉悦的空气。玻璃门、迷你蛋糕、装满金褚色苏格兰威士忌的塑胶杯、范加先生卷起的衣袖、诗人、我们与漂亮姐妹所在的螺旋梯,这一切皆因店里愉快的空气而更添风采,发出既魅人又兴奋的光辉。
我嫉妒这些生命,并回想起我父母那种完全禁欲的生活、他们空虚无聊的正餐苦差。我们在娃娃屋里过的娃娃屋人生,还有我未来隐约可见的高年级岁月。与此相较,一切都像儿戏。如果我能同样安逸地在外度过其余四年,来参加这样的朗诵会,像某些人这样坐着谈话,一年后又何必到美国去?比起到大西洋彼岸的任何大机构,这家拥挤的小书店有更多东西可学。
一个有着大把蓬乱络腮胡和法斯塔夫⑤大肚子的长辈,拿了杯威士忌给我。
⑤约翰·法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亚笔下的虚构人物,出现在《亨利四世》(Henry IV)及《温莎的风流妇人》(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等剧中。法斯塔夫已经成为体形臃肿的吹牛大王和老饕的同义词。
“喏。”
“给我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你喜欢这些诗吗?”
“非常喜欢。”不知何故,我边说边努力做出讥讽和言不由衷的样子。
“我是他的教父,我尊重你的意见。”他仿佛看透我一开始的虚张声势,而且不再追究。“但我更尊重你的青春。”
“我向您保证,再过几年,青春就所剩无几了。”我努力装得老成世故、了解自我,摆出对现实不再抱幻想的讥讽态度。
“是啊,但到时候我也没办法在场目睹了。”
他在挑逗我吗?
“拿去吧。”他把塑胶杯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才接受。那和父亲在家喝的,是同一种牌子的威士忌。
听到这段对话的露西雅说:“毕竟,多一杯或少一杯威士忌都不会让你比现在少放荡些。
“我希望我是放荡的。”我丢下长辈,转向她说。
“怎么?你的人生有什么欠缺吗?”
“我的人生有什么欠缺?”我本来想说一切,却还是改了口。“朋友,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很熟。我希望我有像你所拥有的朋友、像你这样的朋友。”
“你会有很多时间培养这样的友谊。朋友能够让你免于放荡吗?”
那个字不断出现,仿佛指控我性格中有某个严重丑陋的缺陷。
“我希望有一个永不失去的朋友。”
她带着沉思的微笑望着我。
“亲爱的朋友,你讲得好深奥。今晚我们只讨论短诗。”
她看着我。“我同情你。”她带着悲伤和依恋的感觉,手心抚摸我的脸,仿佛我是她的孩子。
那也令我好喜欢。
“你太年轻,无法理解我现在说的话,但很快,总有一天,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聊,到时候再看看我是否宽大到愿意收回我今晚用的那个字眼。玩笑,我只是开玩笑。”她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这是什么世界。她的年纪大我两倍,但此刻的我却可能跟她做爱、跟她一起哭泣。
“我们到底要不要干杯啊?”店里另一角有人喊道。
一阵混乱的声音。
接着,来了。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是阿曼达。另一只手环抱我的腰。喔,这手的感觉我好熟悉。希望这只手今晚都别放开我。我崇拜那只手上的每根手指,每根手指上你啃的每片指甲,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弗——还不要放开我,因为我要你的手放在那儿。一阵战粟顺着我的背脊而下。
“我是艾达。”有人几乎道歉似地说,仿佛意识到她花了太多时间才走到店里我们所在的这一头,现在为了补偿我们,要让我们这一角落的每个人知道,她就是人人都在谈论的艾达。她声音里的嘶哑和潇洒,或她慢条斯理说“艾达”的方式,或她似乎把一切(新书发表会、引言、甚至友谊)都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我知道今晚我真的踏进了一个魅人的世界。
我未曾在这个世界旅行。但我爱这个世界。一旦学会如何说这个世界的语言,我将更爱它——因为这就是我的语言,一种以戏谑偷渡最深渴望的说话方式。不是因为替我们唯恐造成惊吓的东西戴上一抹微笑比较安全,而是因为欲望的曲折、在我所踏进的这个新世界的所有欲望的曲折,都只能透过游戏传达。
如同这座城市本身,这儿的每个人为生活留有一方余裕,而且假设其他人也希望如此。我渴望像他们一样。
书店老板敲敲收音机旁的钟,大伙儿安静下来。
诗人说:“今晚我本来不打算读这首诗,但因为某个人……”(来了,他换了音调。)“因为某个人提到这首诗,我就再也忍不住了。这首诗叫做《圣克雷芒症候群》。我必须承认——我是说,如果一个诗人也能说这种话,那么,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后来发现,他从不自称诗人,或说自己的作品是诗。“因为这一首最难。因为这首诗让我非常、非常想家。因为这首诗在泰国拯救了我。因为这首诗向我解释了我的一生。我数算着我的日日、夜夜,从未或忘圣克雷芒。还没完成这首长诗就得回罗马的念头,比多困在曼谷机场一星期更令我害怕。然而,我是在罗马,在我距离圣克雷芒教堂不到两百公尺的住处,为这首诗做最后润饰。讽刺的是,我是在记不清多久以前在曼谷的时候,因为感觉罗马有如银河系那么远才开始写这首诗的。”
听他读这首长诗,我想着:我与他不同,我一直都有办法避免数算日子。我们三天后就要离开,之后,无论我和奥利弗曾有过什么,注定要消失于无形。我们讨论过在美国见面,也讨论过写信或打电话,但整件事带着一种神秘、超现实的氛围,是我们俩刻意保持不透明的。不是因为我们想让事情不期然地找上我们,好归咎于环境,而是借着不计划维系感情来避免感情的消逝。我们抱着同样的回避精神来到罗马:罗马是我们被开学和旅行带走以前的最后一场派对,只是一个推迟或让派对延长的办法。或许,我们已经不假思索地不仅休了一个短假;我们拿着前往不同目的地的往返票一起私奔。
或许这是他给我的礼物。
或许这是父亲给我们俩的礼物。
如果没有他抚摸我或环抱我;如果不吻舔他腰臀那处数周才能痊愈但已不在我身边的伤口,我活得下去吗?我还能以我的名字呼唤谁?
当然,会有其他人,无数个在他之后的其他人。但在激情的一刻以我的名字呼唤他们,感觉会像是一种延伸的兴奋,一种爱恋。
我记得清空的衣柜、放在他床边打包好的行李。很快我又会睡在奥利弗的房间。我会与他的衬衫共眠,躺在它旁边,穿着它睡。
朗读后,响起更多掌声,众人继续宴乐交际,喝更多酒。打烊的时间就快到来。我记起B城书店快要打烊那晚的玛琪雅。多么遥远,多么不同。她变得多么不真实啊。
有人提议一起去吃晚餐。大概有三十个人同行。有人建议奥巴诺湖⑥畔一家餐厅,我想象起那家能够眺望星夜的餐厅,涌现的画面仿佛出自灯火照亮的中世纪末手稿。不行,太远了,有人说。对,可是那里夜晚湖上的灯光……下次吧。何不到喀西亚路附近?好吧,但是还有车子的问题:车子不够。车子当然够。有人介意大家挤一会儿吗?当然不。如果我有幸坐在两位漂亮宝贝中间的话。是啊,可是如果法斯塔夫得坐在两位美女身上呢?只有五辆车,全停在几条离书店不远的小巷里。既然没办法一票人同时出发,只好决定在米尔维奥桥附近会合,再从那里顺喀西亚路走到一家意大利大众餐馆,那家店的确切位置只有一个人知道。
⑥奥巴诺湖(Lake Albano):位于罗马东南方的火口湖。
我们四十五分钟后才到,花的时间比前往遥远的奥巴诺那家可眺望湖上灯光的餐厅少……我们去的是一家大型露天意大利式平价餐馆,桌上铺着格子布巾,驱蚊蜡烛俭省地散布在用膳者之间。应该十一点钟了。空气仍然非常潮湿。我们的脸上、衣服上散发疲倦沉闷的气息,连桌布都令人觉得疲倦沉闷。餐厅在山丘上,偶尔有令人窒息的气流飒飒穿过树木,意谓明天又要下雨,但闷热不变。
年近六十的女侍很快算了一下人数,请雇工把桌子排成马蹄铁形。桌子很快排好,接着她告诉我们有哪些食物和饮料。谢天谢地我们不必决定,诗人之妻要是由诗人点菜,我们恐怕得再耗上一小时,届时就没东西吃了。女侍念了一长串开胃菜的名称,每念出一道菜名,菜就像变魔术般端上来,接着是面包、酒、有气泡和没气泡的矿泉水。都是简单的菜,她解释。我们要的就是简单,出版商附和说:“今年我们又亏钱了。”
再敬诗人一杯。敬出版商。敬书店老板。敬妻子。敬女儿,还有谁?
笑声与美好的友谊。艾达即兴说了一小段话——嗯,也没那么即兴啦,她坦承。法斯塔夫和巨嘴鸟女子承认他们也有分。
半小时后才送上奶油饺。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喝酒,因为匆促大口吞下的两大杯威士忌正要发威。三姐妹坐在我们之间,我们这张板凳上的人全挤在一起。天堂。
第二道菜又过了很久才上:焖烧牛肉。豌豆。沙拉。
接着是乳酪。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曼谷。“每个人都很美,特别混杂的美,那是我想去当地的理由。”诗人说。“他们不是亚洲人,不是高加索人,欧亚人这个词又太简化。他们代表的正是‘异国情调’最纯粹的意义,却又不是异乡人。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他们,对于他们在我们体内激起或似乎想从我们身上获取的东西,都无法言喻,却能够一眼认出他们。”
“起初我以为他们的思考方式不同。接着我发现他们对事物的感受不同。此外,他们是难以形容的温柔,到了令你无法想象这里有人堪称温柔的地步。喔,我们这儿的人是仁慈的,体贴的,以地中海式的阳光与热情表现得非常、非常温暖;但他们是温柔,无私的温柔。心地温柔,身体温柔,没有一丝悲伤或恶意的温柔,孩子般温柔,不带讥讽或羞耻。我对他们的感觉令我羞愧。这里可能是天堂,就像我幻想的。我住的那家破旅馆有个二十四岁的晚班职员,戴着无边便帽,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他盯着我看,我也回望他。他有一张女孩儿般的脸,看起来像个男孩子气的女孩。美国运通柜台的女孩盯着我看,我也回看她。她看起来像带女孩子气的男孩,因此只是个男孩。每次我盯着那些年轻人瞧,无论男女,他们都会咯咯发笑。连领事馆里能说流利米兰话的女孩,以及每天早上在同一时间跟我等同一班公交的大学生也盯着我看,我也回望他们。这些凝视是否有我所想的那个意思?因为无论喜欢与否,等你明白过来,全人类都操着同样野蛮的语言。”
第二轮的格巴拉酒和萨布卡酒也送上来了。
“我想跟全泰国睡。结果,全泰国都在跟我调情。你每走一步都难免踉跄跌倒向某个人。”
“来,吸一口格巴拉酒,告诉我这不是妖术变的。”书店老板插嘴道。诗人让侍者再为他倒一杯。这次他慢慢吸饮。法斯塔夫则是一口喝干。“超了不起”女子咕噜噜喝下肚。奥利弗顺顺嘴。诗人说格巴拉酒让人回春。“我喜欢在夜里来点格巴拉酒,它为我注人活力。可是你啊……”这时他看着我:“不会懂的。在你这个年纪,天晓得,活力是你最不需要的。”
他看着我喝口酒。“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我问。
“活力充沛。”
我又喝一大口。“没有吧。”
“没有吧。”他用困惑失望的表情重复一次。
“那是因为在他这个年纪,他有的就是活力。”露西雅补充说。
“没错,你的‘注入活力’只适用于那些缺乏活力的人。”
诗人说:“在曼谷不难获得活力。有个温暖的晚上,我在旅馆房间里,还以为我就要发疯了。可能是寂寞,或外面的人声,或魔鬼作祟,我就是在这时候想到圣克雷芒。我有个念头,犹如不确定而难以捉摸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想家,有些隐喻的成分。你到了一个地方,因为你脑中有那里的影像,你想与整个国家结合。接着你发现你和那儿土生土长的人没有任何交集。你不了解那些你一直假定是人类共有的基本信号。你认定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是你的想象而已。接着你挖得更深一点,你发现尽管你的怀疑合理,但你还是想要这一切,却不确定你到底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或他们似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因为到头来,他们也抱着唯一可能的同一种心思看你。但你告诉自己,这全是幻想。所有这一触即发的信号快要把你逼疯,于是你准备打包回罗马。但接下来,像走出秘密地下通道,你豁然开朗,发现他们跟你一样,也拼了命地渴望你。最糟的是,尽管你经验丰富,懂得反讽,能压抑自己的羞怯,却觉得动弹不得。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不懂他们心里的语言,甚至不明白我自己的。我觉得到处都覆了一层纱: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我始终知道我想要的……这若非奇迹,就是地狱。”
“犹如每个为我们留下终生印记的经验,我感觉全身掏空了,被挖去脏腑,一一肢解。这是我过去生命经历的总和。周日下午边唱歌边为家人朋友大火炒青菜的我;在冰冷的夜晚醒来,只想匆忙披上长袖运动衫赶到书桌前,写下不为人知的自己的我;渴望赤身与另一个裸露的躯体在一起,或渴望独立于世的我;当我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天差地远,但每个部分都发誓自己能承载我的名字的我。”
“我称之为圣克雷芒症候群。今日,圣克雷芒教堂就建立在过去受迫害基督徒的避难所上。罗马执政官克雷芒⑦的寓所在尼禄⑧统治期间焚毁。废墟旁,一个巨大、洞穴般的拱顶地下室里,罗马人盖了一座地下异教徒神殿来供奉早晨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而在密特拉⑨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盖了另一座教堂,来供奉另一位克雷芒,也就是教宗圣克雷芒⑩——这不是巧合,还要再进一步发掘。教宗圣克雷芒的教堂上,又盖了另一座教堂,连这座教堂也焚毁后,当今的圣克雷芒教堂就立在同一个地点。再挖掘下去没完没了。像潜意识、像爱、像记忆、像时间本身像我们每一个个体,教堂是盖在后来修复的废墟上的,没有底,没有最初,没有最后,只有一堵堵墙、秘密通道环环相扣的房间,那儿除了有基督徒的地下墓穴,还包括犹太人的地下墓穴。”
⑦提特拉·弗拉维乌斯·克雷芒(Titus Flavius Clemens,生卒年不详)。
⑧尼禄(Nero,37-38):罗马慕君,即位时未满十七岁,公元59年以前实施仁政,后来实施一连串暴政,以焚烧罗马城、迫害基督徒而恶名昭彰。
⑨密塔拉(Mithras):原为印度一伊朗古代神话中的光明之神,后经波斯传到希腊世界。到三四世纪,对密特拉的崇拜得到罗马军人的传播与支持,成为发展中的新宗教基督教的主要对手。
⑩圣克雷芒,指教宗圣克雷芒一世(Pope st. Clement 1,生于公元一世纪):可能于88-97年或92-101年期间在位,据说他由圣彼得立为圣彼得之后的第三任主教。谣传他最后遭放逐到克里米亚,缚于铁锚上投入海中殉教,但无法确证。
“不过,尼采也说了:吾友,在说故事之前,我已经先把教训告诉你了。”
“阿佛列多,亲爱的,拜托,长话短说。”餐厅主管猜到我们还不打算离开,因此又再度给大家倒格拉巴酒和萨布卡酒。
“在我觉得我快发疯的那个温暖的夜,我坐在下榻的那家破旧旅馆的破旧酒吧里,除了戴着奇怪无边便帽的夜班职员之外,还有谁会坐在我旁边的那一桌?下班了?我问。下班了。他回答。那你怎么不回家?我住这里。睡前喝一杯而已。”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瞧。”
“毫不耽搁,他一手拿起酒,一手拿着酒瓶。我以为我打扰、冒犯了他,他想独处,想换到离我远一点的桌子去,怪的是,他却往我这桌来,坐在我正对面。想试试这个吗?他问。当然,有何不可,我想,在罗马的时候,在泰国的时候……当然,我听过各种故事,或许眼下也有可疑、令人不快的地方,不过咱们还是虚与委蛇吧。”
“他弹了一下手指,专横地替我点了一小杯。立刻。”
“啜一口。”
“我可能不喜欢,我说。”
“喝一口就是了。他替我倒一点,也给自己倒一点。那酒蛮好喝的。玻璃杯几乎不比我祖母补袜子用的顶针大。”
“再啜一口——只是确认一下。”
“我也干了这杯。毫无疑问。有点像格拉巴酒,只是比较烈,但没那么酸。同时,晚班职员一直盯着我看。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热烈凝视。他的扫视几乎让人受不了。我几乎察觉到就快有人发出傻笑。”
“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总算说出来。”
“我知道。”
“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靠向我这边的桌子说:因为我喜欢你。”
“听着……我发话。”
“再来一杯。他给自己倒一杯,也给我倒一杯。”
“我这么说好了,我不是……”可是他不让我说完。
“所以你更应该再喝一杯。”
“我整颗心红色警报大作。这些人灌醉你,带你去某个地方,把你洗劫一空,等你向腐败贪污的警察申诉,他们会对你做各种指控,还有照片佐证。另一层忧虑扫过我心里:纵使点酒的人喝染色茶假装酒醉,但酒吧账单也会是天文数字。最老套的诡计。我是怎么了?又不是无知小孩。”
“我想我没什么兴趣。拜托,我们这就……”
“再来一杯。他微笑。”
“我正打算重复我老套的说辞拒绝,却听到他说‘再来一杯’。我几乎快要笑出来。”
“他看我笑,不在乎我为什么笑,只在乎我笑了。这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着,朋友,希望你别误以为我会付这些酒的钱。小资产阶级的我总算说出口。我很清楚这种装模作样的周到,到头来总是要占外国人便宜。”
“我没要你付酒钱。或说,我不会要你付钱给我。”
“讽刺的是,他不觉得被冒犯。他一定早料到这样,肯定做过百万次——说不定这就是他的工作。”
“来,再来一杯……敬友谊。”
“友谊?”
“你不必怕我。”
“我可不跟你上床。”
“或许你不愿意。或许你愿意。夜还不深。我也还没放弃。”
“这时,他摘掉帽子,露出头发,多到我无法理解,这么一大堆头发竟然能盘起来塞在这么小的无边便帽里。他是女的。”
“失望吗?”
“不,正好相反。”
“纤细的手腕,害羞的气质,天底下最柔软的肌肤,似乎要从她眼里溢出来的柔情,脸上没有老江湖奸笑的大胆,而是床上绝对温柔、贞节、令人心碎的保证。我失望吗?或许。因为紧张情势的不快已经消散。”
“她伸手碰我的脸颊,停在那里,好像想抚平震撼与惊讶。好些了吗?”
“我点头。”
“你需要再来一杯。”
“你也是。我说,这次给她倒了一杯酒。”
“我问她为什么故意误导,让人以为她是男人?我以为她会说‘这样做生意比较安全’,或者更放荡一点的理由,例如‘为了这样的时刻’
“接着是一阵傻笑,这次是真的,仿佛她刚刚完成一个恶作剧,对结果却没有一丝不快或惊讶。但我是男人,她说。”
“她点头不理会我的无法置信,仿佛点头本身是恶作剧的一部分。”
“你是男人?我问,失望的程度不亚于发现她是女人的时候。”
“我恐怕是。”
“他两肘撑着桌面,身体往前倾,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子,说道:‘我非常、非常喜欢你,阿佛列多先生。你也非常、非常喜欢我——美好的是,我们彼此都知道。”,
“我盯着他(或‘她’,天晓得)打量。再来一杯吧,我说。”
“我正打算建议这么做。我淘气的朋友说。”
“你希望我是男人还是女人?她/他问,仿佛我们能够逆转一个人的性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说,‘我希望你只是一段插曲’。所以我说:‘我希望你都是,或介于两者之间。”,
“他似乎大吃一惊。”
“真调皮、真调皮,他说,仿佛那晚我的败德终于吓着他。”
“他站起来走进盥洗室,我注意到他真的是个穿洋装、踩高跟鞋的女人。我忍不住凝视她最可爱的脚踝上最可爱的肌肤。”
“她知道她已经再度俘获我,便开始发自内心地傻笑。”
“帮我看着我的钱包好吗?她问。她一定察觉,如果不要求我替她看着东西,我可能会买单离开酒吧。”
“总之,这就是我所谓的圣克雷芒症候群。”
掌声响起,而且是深情的掌声。我们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讲这个故事的男人。
“圣克雷芒症侯群万岁(Evviva i1 sindromo di San Clemente)!”老爱说“超了不起”的那个女人说。
"Sindromo(症侯群)这个字不是阳性,是阴性。应该是la syndrome o”坐她旁边的人更正道。
“圣克雷芒症候群万岁(EvvivalasindromediSan Clemente)!”某个显然很想喊点什么的人高呼。他和其他几个很晚才来吃晚餐的人以标准罗马方言对餐厅老板大喊借过,以此宣示他来跟同伴会合了。大家早就开始用餐了。他说他在米尔维奥桥附近转错弯,又找不到餐厅。结果他错过前面两道菜。这时他坐在桌子最末端,他和他从书店载来的那些人只得到店里仅剩的乳酪。此外,每个人还有两份水果馅饼,因为就只剩这些了。他用酒弥补错过的食物。不过诗人关于圣克雷芒的演说他倒是大部分都听到了。
“我认为这所有的‘克雷芒化’相当吸引人,可是我不知道,比起我们喝的酒,你的隐喻如何更能帮助我们看清自己是谁,看清我们的想望,看清我们将何去何从?但如果诗像酒一样,是让我们看见双重影像的工具,那么我建议再干一杯,直到我们醉到用四只眼睛——甚至,一个不小心,用八只眼睛,来看世界!”
“万岁!(Evviva)”阿曼达打断他,向晚来者敬酒,拼命想让他闭嘴。
“万岁!(Evviva)”其他人也举杯庆祝。
“最好再写一本诗集——而且要快。”“超了不起”女人说。
有人提议去离餐厅不远的一家冰淇淋店。不要,跳过冰淇淋吧,我们去喝咖啡。我们全挤上车,顺隆古特佛列堤防往万神殿去。
在车上,我非常开心。但我一直在想:圣克雷芒教堂与我们度过的这个夜晚多么相似。事事相连,一件接着一件,发展出意想不到的情况;正当你以为循环已经结束,新的状况又突然出现,之后同样还有别的事情,直到你明白你能够轻易回到起点,置身古罗马中心。一天前,我们在月光下游泳,此刻我们却在这里。再过几天他就不在了。如果他一年后能回来多好。我悄悄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奥利弗,一边靠着艾达,睡着了。
一票人到达圣埃乌斯塔乔咖啡馆时,早就过了一点钟。每个人都点了咖啡。我以为我了解人人在圣埃乌斯塔乔咖啡馆旁发誓的原因,或我希望自己了解,但我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我喜不喜欢。或许没有其他人喜欢,却觉得有义务从众,宣称没有这家咖啡馆他们也活不下去。大批喝咖啡的人围着著名的罗马咖啡馆或坐或站。我爱看这么多穿着轻便的人站得离我这么近,他们都有基本的共同点:爱夜晚,爱这个城市,爱这里的人,而且热烈渴望成双成对——和任何一个人。只要能避免解散一同来到这儿的小团体,什么都爱。喝过咖啡之后,就在这群人考虑解散时,有人说:“不行,我们还不能说再见。”有人提议到附近的一家酒吧,那儿有罗马最棒的啤酒。有何不可?所以我们朝一条通往花田广场的狭窄小长巷走去。露西雅走在我和诗人中间。跟两姐妹聊天的奥利弗尾随我们后面。法斯塔夫跟超了不起女人交上了朋友,随意聊着圣克雷芒。“多么棒的人生隐喻啊!”超了不起女子说。“拜托,没必要做得太过火,把这个也克雷芒化,把那个也克雷芒化。那只是言语的象征,你也知道。”法斯塔夫说,他或许受够了他的教子今晚出尽风头。我注意到艾达一个人走,便往回走,去牵她的手。她一身白衣,晒黑的皮肤有一种光泽,让我想碰触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我们没说话。我听见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黑暗中,她看起来像幽灵。
我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这条安静荒凉的巷子很黑,巷子里斑斑点点的古老鹅卵石在潮湿的空气里闪闪发亮,仿佛古代搬运工消失在古城的地底之前,将他双耳细颈壶里黏稠的东西溢洒出来。大家都离开罗马了。这座看过太多也看尽一切的空城,现在只属于我们,属于(即使只有一夜)以他自己的意象塑造罗马的诗人。今晚的闷热不会消散。我们原本可以兜圈子走,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介意。
我们漫步在灯火稀疏、恍若无人迷宫的街道上,我好奇这所有关于圣克雷芒的谈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如何穿越时间,时间如何穿越我们;我们如何改变,不断改变,然后回到相同的状态。一个人逐渐老去却可能只学会了这一点。那是诗人的教训,我猜。距离现在一个月左右,当我再度造访罗马,今夜与奥利弗在这里的事将显得毫不真实,仿佛发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我身上。三年前,因为跑腿男孩提议带我去一家廉价电影院(那家戏院以里面所干的勾当出名)而萌发的希望,在三个月后,也变得如同三年前一样,未曾实现。他到来。他离去。其他什么都没改变。我没改变。世界没改变。但一切都将不同。剩下的只有梦和奇怪的回忆。
我们抵达时,酒吧就要打烊。“我们两点打烊。”“嗯,我们还有时间喝几杯。”奥利弗想要一杯马丁尼,美国的马丁尼。多美好的主意,诗人说。“我也要。”另一个人插话道。大型点唱机正在播我们听了整个七月的同一首夏季畅销曲。一听到“马丁尼”三个字,法斯塔夫和出版商也点了。“嘿,掌柜的!”法斯塔夫大喊。侍者说我们只能点葡萄酒或啤酒,因为酒保提早走了,去医院探视病重的母亲。侍者语焉不详,大家都忍住笑。奥利弗问他马丁尼的价钱。侍者朝收银小姐大声问,收银小姐才告诉他。“我们知道怎么调自己想要的酒。由我调酒,你们照定价收费,如何?”
侍者和收银小姐有些迟疑。老板早就离开了。收银小姐说:
“有何不可。如果你知道怎么调的话,请便。”
一阵掌声为奥利弗响起,他从容走到吧台后,只消几秒,在琴酒和少许苦艾酒里加冰块之后,用力摇晃调酒瓶。吧台旁的小冰箱没有橄榄。收银小姐走过来看看,拿出一碗。“嗒!”她直视奥利弗的脸说,意思好像是:就在你眼前啊——你找过吗?还要什么?
“让我们请你喝一杯马丁尼。好疯狂的一夜。多喝一杯也不可能更疯狂了。调一杯小的吧。”
“要我教你吗?”
接着他开始解释不加冰块的干马丁尼的复杂细微之处。他不介意在吧台的协助之下担任酒保。
“你在哪里学的?”我问。
“鸡尾酒入门。多亏哈佛。大学期间,每个周末我当酒保赚钱。接着我成为大厨,然后开始承接宴席业务。只有扑克牌是摆脱不了的习惯。”
他每次提到他的大学时代,就会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散发闪亮的魔力,仿佛那些都属于另一段人生,一段已经成为过去、我因而无缘参与的人生。其曾经存在的证明慢慢滴流,像现在这样,呈现在他调酒的能力,或分辨鲜为人知的格拉巴酒,或对所有的女人说话,或从世界各自寄到我家来署名给他的信封中。
我从未嫉妒他拥有过去,也未因此感受到威胁。他人生的这些面向,和远在我出生之前、发生在我父亲生命中但至今仍回响不已的种种事件,同样具有神秘的特质。我不嫉妒在我之前的生命,也不渴望回到他与我同龄时的过去。
我们至少有十五个人,大伙儿占据其中一张乡村风格的大粗木桌。侍者第二次通知打烊。十分钟不到,其他客人就都离开了。侍者把金属门往下拉,因为已经到了打烊时间。点唱机插头立刻被拔掉。如果大家继续聊天,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到天亮。
“我吓着你了吗?”诗人问。
“我?”我问,不确定为什么这么多人围在桌边,却偏偏挑我说。
露西雅盯着我们看。“阿佛列多,恐怕他比你更了解堕落的年轻人,而且是完全放荡的那一种。”她摸着我的脸颊(至此已是她惯有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说。
“这首诗是关于一件事,而且只关于一件事。”超了不起女人说。
“《圣克雷芒》其实谈到四件事——至少至少!”诗人回嘴道。
第三次通知打烊。
书店老板制止侍者:“听我说……何不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结束后我们会送这位小姐去坐出租车。而且我们会付钱。再让我们喝一轮马丁尼?”
“随你们高兴。”侍者脱下围裙。他对我们绝望了。“我要回家了。”
奥利弗走向我,要我弹几首曲子。
“你想听什么?”我问。
“什么都好。”
这将是我对我此生最美好的一夜表达感谢的方式。我啜了一口第二杯马丁尼,感觉像每部电影最后都有的爵士钢琴师一样堕落,磕药、酗酒、最后落得死在贫民窟。我本来想弹勃拉姆斯,但直觉该弹点安静而沉思的曲子。所以我弹了一段能让我安静、沉思的哥德堡变奏曲⑪。人群中传出一声叹息,我感到欣慰,因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这神奇的一夜。
哥德堡变奏曲(Goldberg Viariations)为巴赫的作品。
有人要我弹点别的,我提议弹布拉姆斯的随想曲。他们都同意这是个好点子,直到我着了魔,弹了起始的几个小节之后,突然弹起意大利小歌谣⑫。其中的对比让他们很惊讶,大家唱了起来,尽管声音并不和谐,因为每个人唱的是他们各自所知道的意大利小歌谣。来到副歌,我们约好一起唱同样的歌词,那是傍晚时我和奥利弗听那个但丁街头艺人朗诵过的。人人浑然忘我,有人要我弹另一首,然后又是另一首。罗马的意大利小歌谣通常是淫秽、轻快的歌谣,而不是那不勒斯那种悲伤锥心的曲调。弹完第三首之后,我看了看奥利弗,说我想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意大利小歌谣(stornello):结构简单,流行于市井的意大利民歌。
“怎么了?他不舒服吗?”诗人问奥利弗。
“没有,只是需要透透气。请不要动。”
收银小姐弯下腰来,单手抬起卷动式百叶窗。我从收拢一半的百叶窗下钻出去,感觉无人小巷吹来一阵清新的风。“我们走走好吗?”我问奥利弗。
我们顺着暗巷散步,和但丁诗里一年轻、一年长的亡灵一模一样。天气依旧炎热,我看见街灯的光芒照在奥利弗额头上。我们往鸦雀无声的小巷深处走,然后穿越另一条,仿佛受到牵引,通过这些不真实而私腻的妖精巷弄,通往一个在麻木与惊叹状态下才能进入的地狱界。我只听见小巷里的猫叫、附近流水飞溅的声音。可能是大理石喷泉,或罗马多到数不清、四处可见的市设饮水泉。
“水……”我喘着气说。“马丁尼不适合我,我醉得很厉害。”
“你根本不该喝。你喝了威士忌,接着是葡萄酒、格拉巴酒,现在又喝琴酒。”
“今晚‘性’致培养够了。”
他窃笑说:“你看起来很苍白。”
“我好像快吐了。”
“最好的解药就是吐出来。”
“怎么做?”
“弯腰,然后把手指往嘴里伸到底。”
我摇摇头。绝对不干。
我们在人行道上找到一个垃圾箱。“吐在里面。”
我通常抗拒呕吐这件事。现在却是因为太过羞耻,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举动。在他面前吐也令我不自在。我甚至不确定阿曼达有没有跟来。
“来,弯腰,我会扶住你的头。”
我抗拒。“会过去的。我确定会。”
“张开你的嘴。”
我张开嘴。他一碰到我的小舌,我还搞不清状况就吐了。
但有人扶着我的头,多么令人安慰。在别人吐的时候扶着他的头,这是多么无私的勇气。我能够为他做同样的事吗?
“我想我吐完了。”我说。
“我没看还有没有。”
果然,又吐了一次,吐出更多今晚的食物和饮料。
“你豌豆都不嚼的吗?”他笑着问我。
我多么喜欢他这样取笑我啊
“只希望我没弄脏你的鞋。”我说。
“这不是鞋,是凉鞋。”
我们俩几乎爆笑出来。
我看看四周,发现我吐的地方紧邻帕斯基诺像⑬。在罗马最受尊敬的讽刺家正前方吐,多像我的作风。
帕斯基诺像(Pasquino):岁马一出土古塑像,目前安置在拿佛纳广场(Piazza Navona)区。塑像上常贴有讽刺诗文,是罗马第一尊“会说话的塑像(talking statue)”,因为人民通过它表达不满,揭露不公不义,故有此名。
“我发誓,里面有连咬都没咬过,原本可以拿去给印度小孩吃的豌豆喔。”
更多笑声。我洗洗脸,然后用在回程途中看到的泉水漱口。
我又看见扮演但丁的街头艺人再度出现在我们正前方。他脱了帽子,黑色的长发散开来。穿那身服装,他肯定流了五磅的汗吧。这时他正和扮演娜芙蒂蒂皇后⑭的人吵架,娜芙蒂蒂也摘下面具,头发因为汗水纠结在一起。“今晚我会去拿我的东西,晚安,离开你真是可喜可贺。”“彼此彼此,我操!”“操你自己吧。”娜芙蒂蒂边说边朝但丁丢了一把硬币,他躲开,不过还是有一枚打中他的脸。“唉咿唷!”他尖声叫道。我一度以为他们会打起来。
娜芙蒂蒂皇后(Queen Nefertiti,1379-1330 B.C.):古埃及第十八王朝阿肯那顿(Akhenaton,?-1336/1334 B.C.)的王妃。
我们沿着另一条同样黑暗、荒凉、闪亮的小巷回去,接着走到灵魂圣母教堂。上方,微晕的方形街灯嵌在角落老旧小屋的墙上。从前,同一个地方装的可能是煤气灯。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我竟然吐了。”他没听。他把我压到墙上,吻我,臀部顶着我,双手几乎把我抬离地面。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曾经为了察看四周有没有人经过而停下。我不想看。让他去担心吧。接着我们再度接吻。然后,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确实听到两个声音,是老人家的声音,他们愤恨不平地抱怨着,说要仔细看看这两个家伙,质疑从前哪会看到这副光景。但我不理会他们。我不担心。如果他不担心,我也不担心。就让我这样过下半辈子;跟他,在夜里,在罗马,紧闭双眼,一腿缠绕着他。我考虑几星期或几个月后再度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我们回到酒吧,却发现大家都离开了。当时应该已是凌晨三点,或甚至更晚。除了几辆车之外,市区一片死寂。后来我们不小心走到万神殿附近、一向人潮拥挤的圆形建筑广场(Piazza Rotonda ),那里也是不寻常地空洞洞,只有几名拖着巨大背包的旅人、为数不多的醉汉和平常就有的毒贩。奥利弗拦下街头小贩,替我买了一杯柠檬苏打。苦苦的柠檬味很清爽,让我觉得比较舒服。他还买了一杯苦橙汁、一片西瓜。他要分我吃一口,可是我没接受。多美妙啊,在这样湿热的夜晚,拿着柠檬苏打,有人搂着我,半醉地走在罗马闪闪发亮的鹅卵石路上。我们向左转,往菲波广场走,听到一阵吉他声。我们走近,发觉那人唱的不是摇滚乐,而是很老很老的那不勒斯歌谣《窗口照进来的光》。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接着我想起来了。
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玛法尔达教过我这首歌。这是她的摇篮曲。我对那不勒斯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玛法尔达夫妇说过的事,以及随父母去过几次之外,我从来没接触过那不勒斯人。但这首悲歌的乐音,激起对逝去的爱、对人生过程中丧失的事物以及对许多生命(譬如远比我早出生的祖父)强烈的怀旧之情,这情感让我回忆起像玛法尔达的祖先那样单纯的老百姓,他们贫穷、沮丧的世界,在老那不勒斯的小巷弄(vicoli)里苦恼匆忙地生活。此刻我想一字一句与奥利弗分享他们的记忆,仿佛他也像玛法尔达、曼弗雷迪、安喀斯和我一样,都是我在异乡港市会遇见的南方老乡,能够立刻了解何以这首老歌的声音如同以最枯萎的语言为死者做的古老祷词让那些一个音节也听不懂的人热泪盈眶。
这首歌让他想起以色列国歌,他说。或许是受《伏尔塔瓦河》⑮启发?想了想,也可能出自贝里尼⑯歌剧《梦游女》(La Sannambula )中的一首咏叹调。温暖,但还是不对,我说,虽然这首歌常被归为贝里尼的作品。我们正在克雷芒化,他说。
《伏尔塔瓦河》(Moldau):斯美塔纳所作交响诗《我的祖国》(Má Vlast)中最有名的一段。
贝里尼(Vincenzo Bellini,1801-1835):意大利歌剧作曲家。
我把歌词从那不勒斯语译成意大利文,再译成英文。这首歌叙述一个年轻人经过爱人窗前,却听到她的姐妹说爱人娜娜已经死了。花朵曾经盛开的嘴里,只有虫儿探出头来。再会,窗户,因为我的娜娜再也无法往外看了。
当晚某个似乎落单且醉意颇浓的德国游客听到我把歌翻译成英文,便往我们这边走来,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我,能不能好心把歌词也译成德文。回旅馆的路上,我教奥利弗和德国人怎么唱副歌,我们三个一次又一次重复,我们的声音在狭窄潮湿的罗马巷弄里回响,各自胡乱唱着属于自己的那不勒斯语。最后,我们在拿佛纳广场向德国人道别。往旅馆的路上,奥利弗和我又开始轻声唱起副歌。
Chiagneva semp ca durmeva sola,
她总因一人独眠而泣,
mo dorme co’li muorte accompagnata,
然此刻她与亡者同寝。
经过了这么许多年,如今我仍然觉得我听到两个年轻人在即将破晓的时候,用那不勒斯语唱这些字句的声音。他们在古罗马的暗巷里相拥,一次一次吻着彼此,不知道那是他们能够做爱的最后一夜。
“明天我们去圣克雷芒吧。”我说。

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
安喀斯在车站等我,我一眼就认出他来。火车顺着长长的海湾转弯,放慢速度,几乎擦过高大的柏树。我好爱这些柏树,我总是透过它们预见午后三四点永远令人愉快的耀眼海洋。我拉下窗户,让风拍打我的脸,瞥见我们家笨重的汽车就在远远的前方。抵达B城总是令我开心。让我想起每个学年结束、在六月初抵达这里的心情。那风、那热气、那闪亮的灰色月台配上自一战以来就关闭的古旧站长临时宿舍、那死寂,这一切在一天中这段荒凉珍爱的时间里,共同拼凑出我最喜欢的季节。夏天正要开始,仿佛事情还没发生,考前最后一分钟死记的东西仍然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是我今年第一次看见这片海。你说的奥利弗,是谁?
火车停了几秒,让五名乘客下车。而后隆隆作响,接着响起液压引擎巨大的嘎嘎声。然后,就像停车一样简单,列车又吱吱嘎嘎驶离车站,一节接一节滑行离开。鸦雀无声。
我在干燥的木制悬臂梁下站了一会儿。这整个地方,包括木板屋,散发一股强烈的气味,混杂着汽油、柏油、剥落油漆,和一股尿骚味。
还有永远不变的乌鸦、松树、蝉。
夏天。
我很少想到即将到来的学年。但此时我感谢炎热的天气带来强烈的夏日气息,让我觉得下学年仿佛仍然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在我抵达几分钟后,往罗马的快车滑入对向的轨道——那班火车一向准时。三天前,我们搭的正是这同一班车。我想起当时我边向窗外看边想:再过几天你就会回来,你将是一个人,你会恨透了那感觉,所以千万别让任何东西乘虚而入。要警醒。我预演失去他的处境,不只是为了事前一点一点接受,好抵挡痛苦,也像迷信的人,想看看如果我愿意接受最糟的状况,命运会不会减轻打击的力道。我像为打夜战而受训的士兵,生活在黑暗中,以免黑暗骤降,不能视物。预演痛苦来抑制痛苦。依顺势疗法的道理。
那么,再来一次。海湾的景观:确认。
松树的气味:确认。
站长的临时宿舍:确认。
远方山丘勾起记忆的风景,让人想起骑车回B城,加速下山坡,几乎撞上吉普卜女孩那个早上的风景:确认。
尿骚味、汽油、柏油、亮光漆的气味:确认、确认、确认、确认再确认。
安喀斯一把抓住我的背包,说要帮我拿,我请他别这么做;背包的设计,就是专门给包的主人背的。他还搞不清所以然就把背包交还给我。
他问我“奥立法”先生是否离开了。
是的,今天早上。
“真令人难过啊。”他评论道。
“是啊,有一点。”
“我也感到伤心。”
我回避他的眼光。我不想鼓励他说什么,甚或提起这个话题。
我一到家,母亲就想知道这趟旅行的细节。我告诉她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参观了卡比托①、波格泽别墅②、圣克雷芒教堂。除此之外就是到处走。看了许多喷泉。晚上去了许多奇怪的场所。吃了两顿晚餐。“晚餐?”母亲以一种轻描淡写、“看我说的没错吧”的得意语气问。“跟谁?”“一些人。”“什么人?”“作家、出版商、奥利弗的朋友。我们每天晚上都熬通宵。”“还不满十八岁,已经开始过甜美生活③了呢。”玛法尔达酸溜溜地挖苦道。母亲也同意。
①卡比托(the Capitol):当地人称Campidoglio,为罗马七座山丘中最小的一个。这里曾经是古罗马的政治与宗教中心,有许多重要景点,包括米开朗琪罗设计的卡比托广场、罗马市政府、朱庇特神庙等。朱庇特神庙曾经是罗马世界的中心,这座山丘和神庙象征罗马为“世界之首”,连“首都”(capital)一词都源于这个地名。
波格泽别墅(Villa Borghese):1605年为教皇保罗五世的侄子波格泽枢机主教(cardinal s cipione Borghese,1576-1633)设计的别墅和公园。
③甜美生活(la dolce vita):指奢华自我放纵的生活方式。因费里尼汗(Federico Fellini,1920-1993)的同名电影而广为人知。
“我们帮你把房间恢复原状了。你应该也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吧。”
我立刻觉得悲愤交集。谁给她们这么做的权力?无论是一起或分别这么做,她们显然为了窥探。
我知道我终究得回到我原来的房间,但我希望有更长的过渡期。我曾经想象躺在床上,挣扎着鼓起勇气走到他房间,却没料到玛法尔达已经换掉他的床单——我们的床单。还好那天早上。确定我们停留罗马期间他一直穿着那件宽衬衫之后,我再度要求他把那件衣服给我。我把衬衫放进旅馆房间的塑胶洗衣袋里,很可能下半辈子都要藏在别人窥探不到的地方。有些个晚上,我把衬衫从袋子里拿出来,确认没沾染到塑胶或我衣服的味道,抱着它,将两只长袖围在身上,在黑暗中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奥立法、奥立法、奥立法——那是奥利弗模仿玛法尔达和安喀斯的古怪腔调,用他的名字唤我的声音;那也是我用他的名字唤他,希望他也用我的名字唤我的声音,我愿意代替他对我唤我的名字,再回应他:艾里奥、艾里奥、艾里奥。
为了避免从阳台进入我的卧房,我走室内楼梯上楼。我打开我房间的门,把背包丢在地上,将自己扔到晒得到阳光的温暖床上。谢天谢地,她们没洗床罩。我突然很高兴自己回来了。我说不定转眼间就能睡着,忘记大波浪衬衫和那股气味,以及奥利弗的一切。谁能抗拒在地中海日照地区午后的两三点睡上一觉?
累坏的我,决定下午晚一点要拿出海顿乐谱,从中断的小节继续改编。不然,我要去网球场,坐在一张温暖的板凳上晒太阳(这么做铁定让我幸福到全身打哆嗦),看看谁有空跟我比赛。随时都有人的。
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平静地欢迎睡意。要哀悼有的是时间。它会悄悄来到,它一向如此,而且也没有任何从轻发落的可能。预期哀伤,好缓和哀伤——明知我是这门技艺的头号实践者,我仍告诉自己,那是没价值又怯懦的勾当。如果它来势汹汹怎么办?如果它来了又不肯松手怎么办?停驻不去的哀伤,像那些夜晚对他的渴望所带来的影响,似乎有什么根本的东西从我的生命中佚失,从我的身体消失,以致现在失去他,就像失去自己的手。那是屋里每张照片里的自己都有的手,但少了这只手,你就不可能再是你。你失去它,就像你一向知道你会失去,甚至做好了准备;但你无法让自己忍受这个失落。希望别去想它,祈祷不要梦到它,然而伤痛依旧。
接着,一个奇怪的念头攫住我:如果我的身体(只有我的身体、我的心)喊着要他的身体怎么办?届时该如何是好?
如果在夜里,除非我有他在我身边、在我体内,否则我无法忍受自己时怎么办?届时又如何?
在痛苦前思考痛苦的意义。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即使在睡梦中,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再一再为自己打预防针。你终究会这么毁掉一切。鬼祟又狡猾,那就是你。鬼祟、薄情、狡猾。我对这个声音微笑。太阳照在我身上,我对太阳的爱,有着近乎异教徒对大地万物的爱。异教徒,那就是你。我从来不明了我多爱这片大地、多爱太阳、多爱海——人、事物、甚至艺术似乎都是其次。或者我在自欺?
下午三四点,我意识到我正在享受睡眠,而不只是在睡梦中寻求庇护。睡眠中的睡眠,就像梦中梦,还有什么更好的?一种得以接近与纯粹幸福同样精致的情绪控制住我。这天一定是星期三,想。这天也确实是星期三,因为磨刀机正式开张,开始磨家里每一片刀刃,一旁的玛法尔达总会跟他聊天,在他用磨刀石磨刀时,替他拿着一杯柠檬汁。机械在午后三四点的热气中发出啪啪啪与嘶嘶嘶的刺耳摩擦声,将幸福的声波送进我卧房来。我一直无法对自己承认,奥利弗把我那颗桃子吞下去那天,他让我多么快乐。当然我很感动,但我也觉得受宠若惊,仿佛他的举动已经表明: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相信,你身上的每个细胞都不该,永远不该死。如果非死不可,请让它死在我体内吧。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半开着,他从外面拉开门门走进来(那天我们没什么交谈的意愿);他没问能不能进来。我该怎么办?难道要说不准他进来?就是此时,我举起双臂迎接他,告诉他我气消了,而且再也不生气,绝对不会,让他掀开被单爬上我的床。这时,我一听到夹杂着磨刀石声的蝉鸣就知道我可以醒来,或继续睡,两者都好。做梦或睡觉,都一样,我会任选一种或两种都做。
我醒来时将近五点钟。我不想打网球,也完全没有改编海顿的欲望。该去游泳了,我想。我穿上泳裤走下楼。薇米妮坐在她父母家旁边的矮墙上。
“你为什么要去游泳?”
“不知道。我就是想。要不要一起来?”
“今天不行。他们逼我,如果想待在外面就一定得戴这顶蠢帽子。我看起来好像墨西哥歹徒。”
“薇米妮,如果我去游泳,你要做什么?”
“看你游泳。除非你能扶我爬到其中一块石头上,那我就坐在那里,弄湿我的脚,戴着我的帽子。”
“那我们走吧。”
你从来不必请薇米妮伸出手。她总会自动伸出手来,就像盲人自动扶着你的手肘那样。“只是别走太快。”她说。
我们走下楼梯。到礁石那里,我找到她最喜欢的那块石头,坐在她身边。这是她和奥利弗最喜欢的地方。这块石头很温暖,我好爱下午的太阳照在皮肤上的感觉。“真高兴我回来了。”我说。
“你在罗马玩得开心吗?”
我点头。
“我们想念你。”
“我们指谁?”
“我。玛琪雅。前几天她来找过你。”
“啊”我说。
“我告诉她你去哪里了。”
“啊。”我重复说。
我感觉到这孩子仔细观察我的脸。“我想,她知道你没有非常喜欢她。”
争论这件事没有意义。
“所以呢?”我问。
“没什么。我只是替她感到难过。我说你走得很匆忙。”
薇米妮对她的机巧显然颇为沾沾自喜。
“她相信你吗?”
“我想她相信。那不算谎话。”
“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俩是不告而别的。”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不告而别。我们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噢,我不在乎你。但是我在乎他。非常在乎。”
“为什么?”
“为什么,艾里奥?你必须原谅我这么说,但你从来就不是很聪明。”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恍然大悟。
“我也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说。
“不,你还是可能。我可就不一定了。”
我感觉到喉咙绷紧,只好把她留在岩石上侧身往水里跳去。正如我所料。那天晚上我会盯着水看,会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他已经不在这里,忘记已经没有理由回头往阳台上看,尽管他的影像还没完全消失。然而,不到几小时前,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现在他可能已经在飞机上吃过第二餐,准备降落在甘乃迪机场。我知道他在费米奇诺机场盥洗室里最后一次吻我时,充满了悲伤。尽管在飞机上,饮料和电影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是一旦只身在纽约的房间里,他也会再度感到伤心。我讨厌想到他伤心,我知道他也讨厌看我在我们的卧房里伤心,那个太快变回我房间的卧房。
有人往礁石这儿来。我试着想点什么事好驱赶我的悲伤,却想到一个讽刺的事实:我和薇米妮的差距,与我和奥利弗的正好相同。七年。差距七年,我想了又想,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几乎要爆裂。我潜进水里。
晚餐后电话铃响。奥利弗平安抵达。对,在纽约。对,同样的公寓,同样的人,同样的噪音——很不幸,同样的音乐从窗外飘进来,你现在听到了。他把听筒伸出窗外,让我们感受一下纽约西班牙韵律的风味。一百一十四街,他说。要跟朋友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我的父母双双在客厅分别用不同的电话与他通话。我用的是厨房的电话。这里?嗯,你也知道啊。像平常一样的晚餐宾客。刚走。对,这里也非常、非常热。父亲希望这对生产力有帮助。
“这”指的是?跟我们一起住啊。父亲解释道。我这辈子最棒的事。如果可能,我想套件衬衫,外加一件泳裤和一支牙刷,跳上同一班飞机回去。大家都笑了。我们展开双臂欢迎,亲爱的。笑话一来一往。你知道我们家的传统,母亲解释道,你一定要常常回来,即使只待几天。“即使只待几天”的意思就只是几天——但她是真心的,奥利弗也知道。“那拜拜了,奥利弗,希望很快再见到你。”她说。父亲大致重复了相同的话,然后补上一句:“那么,我让艾里奥跟你聊喽”我听到两支电话分机挂上的咔嚓声,这表示线上没有别人了。父亲多么圆融啊。但跨越似乎是时间的障碍,太过突然地享有独处的自由,令我呆在那里。他旅途还顺利吗?顺利。餐点他讨厌吗?讨厌。他想我吗?我没有问题可问了,而且应该想出比拿更多问题轰炸他更好的方法。“你想呢?”是他含混的答案。他怕不小心有人拿起话筒?薇米妮向你问好。非常沮丧。我明天会出门替她买东西,然后用快递寄给她。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罗马。我也是。你喜欢你的房间吗?还算喜欢。窗户面对嘈杂的院子,从来没有一丝阳光,几乎放不了什么东西,以前不知道我有这么多书,现在床太小了。希望我们能在那个房间重新开始,我说。一起在傍晚时探出窗外,摩擦着肩膀,就像我们在罗马时一样——一辈子天天如此,我说。我也是。带着衬衫、牙刷、乐谱,我就能飞过去,所以也别引诱我。我从你房间带走一样东西,他说。是什么?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自己找找看。然后我说了——那并非我想对他说的话,然而沉默重重压迫我们,这是停顿时刻最容易偷渡的东西。至少我说出口了:我不想失去你。我们会通信。我会从邮局打电话给你——那样比较隐秘。我们谈到圣诞节,甚至谈到感恩节。好,圣诞节。在这之前,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距离,原本似乎比不上奇亚拉曾经从他肩上撕起的那块皮那么厚,然而此时他的世界却飘到数光年之外那么远,圣诞节前可能没关系。最后一次,再让我听听你窗外的噪音。我听到劈啪声。让我听听你那时发出的声……一阵模糊、胆怯的声音——因为屋里有别人,他说。我们因此笑了。朋友正在等我一起出门。我希望他没打这通电话来。原本我想再听他唤我的名字。既然我们分隔这么远,我原本想问他和奇亚拉之间究竟怎么了。我也忘了问他把红色泳裤放在哪里。或许他忘记要给我,带走了。
通过电话之后,我先回房间看看他可能带走什么能让他想起我的东西。我看到墙上有一块未发黄的空白。愿上帝祝福他。他拿走一幅1905年前后印制,裱了框的莫奈崖径古董明信片。那是我们早先一位美国夏季住客两年前在巴黎跳蚤市场找到,当做纪念品寄给我的。褪色的明信片原本在1914年寄出——背面有仓促手写的深褐色潦草德文字迹,收件人是英国的医生,旁边有那位美国学生自己用黑色墨水写给我得问候语:有朝一日请想我。那张照片会让奥利弗想起我第一次大胆说出真心话的早上;或我们骑车经过崖径却假装没注意的那天;或我们决定在那里野餐,发誓不碰彼此,以便能更享受当日下午一起躺在床上的那天。我希望他永远把那张明信片放在他眼前,一辈子,放在他的书桌前,床前,每个地方。钉在你去的每个地方。
谜题在当晚的睡梦中解开,一如前例。之前我从来没意会到,然而这件事显然已经存在整整两年。那个送我明信片的人叫梅纳德。某天下午一两点,他必定知道大伙儿都去休息了,他来敲我的窗户,问我有没有黑色墨水,说他的用完了,而他只用黑色墨水,他知道我也是。他走进来,只穿一件泳裤的我走到书桌前,把墨水瓶拿给他。他盯着我看,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接过瓶子。当天傍晚,他把墨水瓶放在我阳台门口正前方。换做其他人,应该会再度敲门,把瓶子交还给我。当时我十五岁。但我不可能拒绝。我曾经在我们某次谈话中,将山丘上最令我心仪的地方告诉他。
直到奥利弗拿走他送的明信片为止,我从未想起他。
吃过晚餐后一会儿,我看见父亲坐在早餐桌的老位子上。他把椅子向外翻、面海坐着,腿上放着新书的校样。他喝着惯常喝的黄春菊茶,享受夜晚。身旁放了三大根香茅蜡烛。蚊子今晚来势汹汹。我下楼跟他同坐。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一起坐坐,但过去这个月我冷落他了。
“告诉我罗马的事吧。”他一看我打算往他身边坐就开口说。这也是他准许自己抽当天最后一根烟的时刻。他有点厌烦似的把手稿丢到一边,表现出一股“现在咱们要进入精彩部分了”的急切感,然后继续摆出准备使坏的姿势,用其中一根香茅蜡烛点烟。
“怎么样?”
没什么好说的。我重复我告诉母亲的话:旅馆‘卡比托’波格泽别墅、圣克雷芒教堂、餐厅。
“吃得好吗?”
我点头。
“喝得好吗?”
再点头。
“做了你祖父也赞同的事吗?”我笑了。不,这次不一样。我告诉他在帕斯基诺像附近发生的事。“好主意,在会说话的雕像前吐!”
“看了电影吗?去听音乐会了吗?”
我汗毛直竖,怕他可能在或许也不自觉的状况下,把话题导向某处。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在他不断提出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甚至远早于在角落等着我们的东西进入视线范围之前,我就感觉到我不断回避他的问题。我提到罗马的广场总是那么脏污破败。炎热的天气、混乱的交通、修女四处可见、某某教堂关闭。到处都是破瓦残砾。草率的修缮。我还抱怨人,抱怨旅客,抱怨让无数带照相机、戴棒球帽的人群上上下下的小公交。
“去看了我跟你提过的私人内院?”
我们没能去参观他提到的私人内院。
“替我向布鲁诺④的雕像致敬了吗?”他问。
④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 ,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神秘主义者。其最引人瞩目的是无限宇宙与多重世界理论,是现代科学的先驱。最后以宣扬异端邪说的罪名被教皇处死。
当然有。那天晚上差点也在那儿吐了。
我们大笑。
短暂的停顿。他又吸了一口烟。
来了。
“你们俩有美好的友谊。”
这比我预期的任何说法都大胆许多。
“对。”我回答,试着让我的“对”悬在空中,仿佛受到暂时窜出头但终究会被制伏的反方预赛优胜者所鼓动似的。我只希望他还没听出我声音里的些微敌意、回避和似乎很疲倦的“对,所以呢?”
但我也希望他能听出我答案里没说出口的“对,所以呢”,抓住这个机会骂我一顿,就像他常常因为我对绝对有理由自认是我的朋友的人,表现出严厉、冷漠或过于挑剔的态度,而训斥我一样。接着他或许还加上一段陈词滥调,说什么友谊多么难得,还有即使经过一段时间证明不好相处的人,多数还是保持善意,而且人人都有优点可以分享。没有人是孤岛,不能自绝于他人之外,人是需要人的,哇啦哇啦。
但我猜错了。
“你太聪明,不可能不了解你们之间所拥有的情谊,是多么稀有、多么特别。”
“奥利弗是奥利弗。”我好像在做结论似地说。
“因为是他,因为是我。(Parce que c' é tait lui,parce que c’é tait moi.)”父亲引用的,是蒙田⑤针对他与博埃蒂⑥之间的友谊所下的断语。
⑤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以其随笔闻名。
⑥博埃蒂(Etienne de Boétie):法国法官、政治哲学家、作家,为蒙田好友。
但我想的却是艾米莉·勃朗特⑦的话: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⑦艾米莉·勃朗特(Emily Hront,1818- 1848):英国小说家、诗人。
“奥利弗或许非常聪明……”我那不老实地提高了的声调,再度昭告我们之间有一个该死的问题无形地悬在那里。现在什么都好,只求父亲别再引我走这条路。
“聪明?他不只是聪明而已。你们俩之间拥有的一切都跟聪明有关,也都无关。他很善良,你们俩都很幸运能找到彼此,因为你也很善良。”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形容过善良。我因此卸除武装。
“我想他人比我善良,爸爸。
“我想他对你也有同样的评价,这使你们俩相得益彰。”
他往烟灰缸倾身,点了点烟头,伸手碰我的手。
“接下来这段时间很艰难。”他改变声音开始说。他的语气告诉我:我们不必讲出来,不过咱们也别假装听不懂我说什么。
用抽象的方式说,是对他吐实的唯一方式。
“别害怕。事情总会来的。至少我希望如此。而且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自有它狡诈的办法,找出我们最脆弱的地方。只是要记得:我在这里。现在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么。或许你从来不希望去感受什么。或许我也不是你想讲这些事的对象。不过请你要去感受你所感受的。”我看着他。这时候我应该说谎,告诉他,他完全搞错了。我正打算这么做。
他打断我:“听着,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谊。或许超越友谊。我羡慕你。就我的立场来说,许多父母会希望整件事就此烟消云散,或祈求儿子很快重新站起来。但我不是这样的父母。就你的立场来说,如果有痛苦,就去照料;如果有火焰,也不要掐熄,不要粗暴地对待它。让我们夜不成眠得退缩可能很糟,但眼见别人在我们愿意被遗忘以前先忘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用不合理的快速度治愈问题,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以致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破产。每次重新开始一段感情,能付出的东西就变得更少。为了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多么浪费啊!”
我张口结舌,很难接受这一切。
“我僭越了?”他问。
我摇摇头。
“那再让我讲一件事。这么做能够扫除我们之间的芥蒂。我或许曾经很接近,却从来没拥有过你所拥有的。总是有什么东西制止或阻挠我。你怎么过日子是你的事。可是切记,我们的心、灵和身体是绝无仅有的。许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两个人生可活,一个是模型,另一个是成品,甚至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各种版本。但你只有一个人生,而在你终于领悟之前,你的心已经疲倦了。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有人要再看它,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的我觉得很遗憾。我不羡慕痛苦本身。但我羡慕你会痛。”
他抽了一口气。
“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谈这件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今晚而对我有成见。如果有一天,你想对我说话,却觉得门是关上的,或者不够敞开,那我将是一个糟糕的父亲。”
我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母亲知道吗?”我问。我本来要用“起疑”这个字眼。“我想她不知道。”他的声音好像在说:即使她知道,我相信她的态度应该与我无异。
我们互道晚安。上楼时我发誓有一天一定要问有关他人生的事。我们都听过他年轻时交往的几个女人,对其他事情却一无所知。
我的父亲是另一个人吗?如果他是另一个人,我是谁?
奥利弗信守承诺。就在圣诞之前,他回来了,并一直待到新年。起初他因为时差的关系累得不得了。他需要时间,我想。但我也是。
他和我父母一起消磨许多时间,然后是薇米妮——她因为觉得两人的关系完全没改变而狂喜不已。我则害怕我们会不知不觉重新陷入早期的状况,除了在院子里讲些客套话之外,回避和冷漠才是常态。他的电话怎么没让我为此做好心理准备?我是那个该为我们友谊转向负责的人吗?我的父母说了什么吗?他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吗?或者是为了他们?为了这栋房子?为了离开?他是为了他的书回来的。他的书已经在英国、法国、德国出版,现在总算要在意大利推出。那是一本简洁的书,我们都为他高兴,包括B城的书店老板,他答应明年夏天要为奥利弗办一场发表会。“或许吧,再看看。”我们骑脚踏车路过停留时,奥利弗对老板说。这个季节,冰淇淋小贩不营业。我们第一次离开崖径(就是他给我看他的擦伤多么严重那次)那时曾经逗留的花店和药房也一样。那些都属于一辈子以前的事了。这个城市感觉很空洞,太空是灰的。有一晚他和父亲长谈。他们很可能在谈我,或我上大学的前景,或过去这个夏天,或他的新书。他们打开门的时候,我听到楼下过道有笑声传来,母亲吻了他。过了一会儿,有人敲我卧房的门,而不是落地窗——那么,那个入口就要永远封闭了。“想谈谈吗?”我已经在床上。他穿了一件长袖运动衫,像要出门散步的打扮。他坐在我的床缘,看来紧张的程度铁定不下于第一次、在这个房间还属于他时的我。“今年春天我可能会结婚。”他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可是你从来没提过。”“嗯,已经断断续续两年多了。”“我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说。有人结婚总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为他们高兴,结婚很好,我脸上灿烂的笑容也够真实,即使不久之后我明白,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绝不是个好预兆。我介意吗?他问。“别傻了。”我说。漫长的沉默。“你现在要到床上来吗?”我问。他小心翼翼看着我。“一下子。不过我什么都不想做。”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修饰过的更为有礼的“回头再说,或许吧。”所以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了?我有一种模仿他的冲动,却克制住了。他穿着长袖运动衫,躺在我身边的毛毯上。除了懒人鞋,什么都没脱。“你想这会持续多久?”他挖苦问道。“不久吧,我希望。”他吻我的嘴,但不像在帕斯基诺像后面用力把我压在灵魂圣母教堂路边墙上的那种吻。我立刻认出那种味道。我从来没察觉我多喜欢或想念这个味道多久了。在我永远失去他之前,为我的难忘事物清单再多留下一笔记录。我正要钻出毛毯,他突然说:“我不能这么做。”然后弹开。“我可以。”我回答。“对,但是我不能。”我的眼神必定冰冷如刀,因为他突然明白我多愤怒。“我最想做的是脱掉你的衣服,至少抱抱你。可是我不能。”我伸出手臂环抱他的头。“那你或许不该留下来。他们知道我们的事。”“我猜到了。”他说。“怎么猜到的?”“从你父亲的讲话方式。你很幸运。要是我爸爸,一定送我去管教所。”我看着他:我还想要一个吻。
我本来应该、或许可以,抓住他的。
次日早上,情况正式变得冷淡。
但那星期确实发生了一件小事。午餐过后我们坐在客厅里喝咖啡,这时父亲拿出一个牛皮纸大文件夹,里面塞了六份申请书,还有每位申请者的大头照。明年夏天的候选人。父亲想听听奥利弗的意见,接着他把文件夹传给母亲、我和一位偕妻子同来午餐的教授暨大学同僚——他去年也曾为相同的理由来过。“我的后继者。”奥利弗边说边挑出一位优于其他人的申请者传给大家看。父亲本能地朝我这儿飞快瞥了一眼,然后立刻收回他的目光。
将近一年前,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梅纳德的后继者帕维尔在圣诞节来访,看过档案之后,他强烈推荐一位出身芝加哥的学者——事实上,他们很熟。帕维尔和房里其他人都对一位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什么不好研究)竟然专供先苏学派⑧的年轻博士后研究员感到兴趣缺缺。我花了过久的时间看他的照片,然后因为自己没感觉而松了一口气。
⑧先苏格拉底学派(pre-Socratics):指未受苏格拉底(Socrates,469-399B.C.)影响的早期希腊哲学家。这样的分类方法可以上溯至亚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B.C.),他认为苏格拉底特别强调人道主义以及伦理问题,可视为哲学史的转折点。相对地,先苏哲学家比较强调自然哲学和宇宙论,而非伦理学。
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确定,我们之间的一切,早在圣诞假期那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开始。
“我就是这样被选上的吗?”他带着一种诚恳笨拙的率直问道,那种坦率总是能解除母亲的心防。
“当时我希望是你。”后来那天傍晚,在曼弗雷迪载他去车站前几分钟,我帮他把东西装上车,告诉他:“是我让他们选你的。”那晚,我快速浏览父亲的柜子,找出装有去年申请书的档案夹口我找到他的照片。敞开的衣领、大波浪衬衫、长发、带着一点电影明星不情愿被狗仔拍照的架势。怪不得我会盯着这张照片看。但要我记得整整一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有什么感觉——满溢的欲望旋即带来欲望的解毒剂:恐惧。真正的奥利弗,和一个接一个、每天穿着不同颜色泳裤的奥利弗,或赤裸躺在床上的奥利弗,或斜倚在罗马旅馆窗台前的奥利弗——阻挡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快照时,为他描绘的那个烦恼、困惑的形象前。
我看着其他申请者的脸。这个还不坏。我猜想换做其他人来,我的人生会有什么转变。我大概就不去罗马了。但我可能去其他地方。我可能对圣克雷芒一无所知。我可能发现其他我错过并永远不知道的东西。可能不会改变,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今天的我,可能成为另一个人。
我想知道那另一个人如今变成谁。他比较快乐吗?我能否沾染他的生活几小时、几天,自己体验看看?测试一下另一种人生是否比较好,衡量我们的人生如何因为奥利弗而分隔得远得不能再远。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匆匆见上他一面,我会对这另一个我说什么?我会喜欢他吗?他会喜欢我吗?他或我能了解对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他或我会惊讶得知,事实上我们都分别遇见这样、那样、或男、或女的奥利弗吗?而且不管那年夏天谁来跟我们同住,我们非常可能仍然是同一个人?
是母亲憎恶帕维尔,并可能迫使父亲拒绝帕维尔推荐的任何人选,而改变了命运。我们或许是谨慎的犹太人,她说,但这个帕维尔是反犹太主义者,我不准再有任何反犹太主义者踏进我们家。
我记得那段对话。那段话也铭刻在他的大头照上。所以他也是犹太人,我想。
接着,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做了当晚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假装不知道这个叫奥利弗的家伙是谁。这是去年圣诞的事。帕维尔仍在努力说服我们接待他的朋友。夏天尚未到来。奥利弗会搭出租车来。我会帮他拿行李,带他去他的房间,领着他走下通往礁石的阶梯到海边。如果时间够,我会带他四处参观我们家远至火车站的地产,然后说说住在悬挂萨伏伊王室标志的废弃火车里的吉普赛人。几周以后,如果我们有时间,我们可能骑脚踏车到B城。我们会停下来吃点心。我会向他介绍那家书店。接着我会带他去莫奈的崖径。一切都还没发生。
第二年夏天,我们听说他结婚的消息,寄了礼物过去,我在里面加了一小句警语。夏天来了又去。我常常想告诉他有关他的“后继者”的事,并渲染各种与我共用一个阳台的新邻居的故事。但我什么也没寄给他。我一年后真正寄的唯一一封信,是为了通知他薇米妮的死讯。他写信告诉我们他多么遗憾。当时他在亚洲旅行,所以信寄到的时候,他对薇米妮过世的反应与其说是舒缓了裸露的伤口,更像是轻轻擦破已经愈合的伤口。写信给他谈薇米妮,仿佛通过我们之间最后一座步桥,尤其在我们显然永不再提我们之间的过往以后,或者,因此,我们甚至连提都没提。如果积极跟所有过往住客通信的父亲还没告诉他,我也会写信跟他说我打算上美国的哪一家大学。讽刺的是,奥利弗把回信寄到我在意大利的住址;这是另一个延误的原因。
接着是空白的几年。如果我用床伴来为我的人生加上标点,如果这些人可以分为“奥利弗之前”与“奥利弗之后”两类,那么人生所能赐给我的最大礼物,便是将这个分隔标记的时间往前挪了。许多人帮我把人生区分为某人之前与某人之后的段落,许多人带来欢喜和忧伤,许多人迫使我的人生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其他人则没有造成任何不同,因此长期如天平支点隐约出现的奥利弗,最后得到许多后继者。这些人或让他失色,或将他降格为早期的一座里程碑,像是一条不重要的岔路,或是前往冥王星等更远的旅程途中一颗火热的小水星。想不到吧!我可能会说:认识奥利弗的时候,我还没跟某某邂逅呢。但人生少了某某,根本无法想象。
有一年夏天收到他最后一封信之后九年,我在美国接到父母来电。“你一定猜不到谁来我们家住两天。就住在你的旧卧房,而且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我当然早就猜到,却假装猜不出来。“你拒绝说你已经猜到,其实已经透露许多事实。”道别前,父亲窃笑着说,接着父母争论谁该把电话交出来。总算传来他的声音。“艾里奥。”他说。我听见父母和背景中有小孩的声音。没有人会这样唤我的名字。“艾里奥。”我重复,意思是我在听,也为了启动我们过去的游戏,证明我什么都没忘。“我是奥利弗。”他说。他已经忘了。
“他们给我看照片,你没变哪。”他说。他谈起他两个儿子,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此刻正跟我的母亲在客厅里玩。说我应该见见他的妻子,说他很高兴又回来。你不了解,不会了解。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说,假装以为他是因为场所感到快乐。你无法了解我到这里来有多快乐。因为讯号的关系,他的话断断续续。他把电话交还给母亲,母亲跟我讲话之前,仍亲切地对他说话。“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呢。”她总算对我说。“但愿我跟你们大家在一起。”我回答,为了一个几乎不再想起的人激动不已。时间让我们变得多愁善感。或许,到头来,令我们受苦的是时间。
四年后,经过他所在的大学城,我做了不寻常的事。我决定露面。我坐在他下午授课的讲堂里,下课后,趁他收拾书本,把散置的纸张收回档案夹时,我向他走去。我不会要他猜我是谁,却也不打算让他好过。
有一个学生想问他问题,所以我在旁等候,好不容易那学生总算离开了。“你或许不记得我了。”他略微眯着眼猜想我是谁时,我开口说。他突然变冷淡,仿佛害怕我们是在他不愿想起的地方认识的。他端起踌躇、讥讽、质疑的表情,还有一抹不自在不安的微笑,仿佛预演一场“恐怕你认错人”的戏。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老天爷—艾里奥!”是我的络腮胡让他困惑,他说。他拥抱我,拍了我毛茸茸的脸几下,仿佛我的年纪甚至比多年前那个夏天还小。他拥抱我的方式,是他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他快要结婚那一晚所做不出来的。“多少年了?”
“十五年。昨晚我来这儿的路上算的。”接着我补充说:“不是真的啦。我一直都知道。”
“十五年了。看看你!”
他又说:“来喝一杯吧。来我家吃晚餐,今晚。见见我太太我儿子。拜托,拜托,拜托。”
“我很乐意……”
“我得去办公室放东西,然后我们就走。到停车场这段路很漂亮。”
“你不了解。我很乐意。可是我没办法。”
“没办法”不是说我没空拜访他,而是我做不到。
他继续把纸张收进皮制袋子里,一边看着我。
“你一直没有真的原谅我,对不对?”
“原谅?没什么好原谅的。如果有什么,那就是我对一切都很感恩。我只记得好的部分。”
我在电影里听过这种话。那些角色信以为真。
“那是为什么?”他问。
我们离开教室,走进公共餐厅,从那儿看得见东岸秋季漫长慵懒的日落在临近山丘上投射出一道橘色的光。
我要如何对他或对自己解释,为什么尽管分分寸寸的我都渴望去他家、拜访他的家人,却做不到?奥利弗的妻。奥利弗的子。奥利弗的宠物。奥利弗的书房、书桌、书、世界、生活。我期待些什么?一个拥抱,一个握手,一个马马虎虎的“欢迎老兄,幸会”,然后是那句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
会见他家人的可能性,让我提高警觉。太真实,太突然,太咄咄逼人了,演练还不够。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把他放在永恒的过去,视他为我过去完成式的情人、悬在夜晚暗影里的兽首标本,将他冰存,以回忆和樟脑丸填满他。我偶尔把他拿出来掸掸灰尘,再放回壁炉架上。他不再属于尘世或生活。此时我发现,不只是我们选择的路相距多远,还有即将打击我的失落有多大,无非是这些东西而已。我不介意用抽象词语去思考这些失落的东西,但被正眼盯着瞧却令人心痛。在我们停止想念已经失去、或许可能也从不在乎的事物很久很久以后,怀旧之情仍然令人心痛。
或者我是嫉妒他的家庭,嫉妒他为自己成就的人生,嫉妒那些我从未分享也不可能了解的事物。他渴望过、爱过、失去过的东西,失去这些东西曾经打垮他,但这些东西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当他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并未在场见证,也一无所知。他获得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在场,他放弃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也缺席。或者其实更简单?我是来看我对他还有没有感觉,是否仍怀着什么情感?问题是,我也不希望还有任何东西继续存在。
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他,我就想起B城,或我们在罗马的最后几天。一切都导向两个场景:附带痛苦的阳台、灵魂圣母教堂路:那个他用力把我压在古墙上亲吻,让我缠着他的腿的地方。每次回罗马,我都会回到那里。对我来说,过去还活着,仍然回响着完全属于当下的声音,仿佛从爱伦·坡故事里窃取出来的心脏仍在古老的石板路下跳动,提醒我,我在新英格兰住过一段时间,与他距离不过五十里路,却继续想象他困在意大利某处,不真实而有如幽灵一般。他住过的地方也同样令人感到单调乏味。每次我一去想这些地方,这些地方也会立刻浮动、漂离,同样不真实而如梦似幻。然而,结果看起来,不仅新英格兰的城镇生气勃勃,连他也是。多年前,无论他结婚与否,我都能轻易把自己赖给他——除非,抛开表象,其实我自己才是那个不真实而有如幻影的人。
或者我是抱着更为卑鄙的目的而来?为了发现他独居,等着我,渴望我带他回B城?是啊,我们俩装着同一副人工呼吸器的人生正等待我们终于相遇、重登皮亚韦纪念碑的时刻。
接着我这么说:“真相是,我不确定我能够毫无所感。如果我要见你的家人,我宁可不要有任何感觉比较好。”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沉默。“或许事情一直没有过去。”
我说的是实话吗?或者因为当时紧张棘手的气氛,让我说出我从来不会对自己承认,也仍然无法保证全然是事实的话?“我认为事情还没过去。”我重复道。
“所以。”他说。他的“所以”,是唯一能为我的不确定下总结的词语。但或许他也有“所以呢”的意思,仿佛质疑经过这么多年仍然想要他,有什么好震惊的。
“所以。”我重复道,仿佛谈一个爱小题大做的第三者那反复无常的痛苦和悲哀,只是这个第三者恰巧是我。
“所以,这是你不能来我家喝一杯的理由?”
“所以,这是我不能去你家喝一杯的理由。”
“真是个呆头鹅!”
我完全忘了他的口头禅。
我们抵达他的办公室。他把我介绍给两三位刚好在系上的同事,他对我了如指掌,令我意外。他什么都知道,对于最近、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了解。从某些事情看来,他一定挖掘过一些上网搜寻才找得到的消息。这一点令我感动。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他完全忘记我了。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他办公室里有张皮质大沙发。奥利弗的沙发。所以,这里是他坐下来读书的地方。文件散落沙发各处、地板上,只有条纹大理石台灯下角落的座位除外。奥利弗的台灯我记起在B城时,他把床单铺在地板上的样子。“记得吗?”他问。墙上挂着保存不佳的彩色复制裱框画,是留胡须的密特拉像湿壁画。去圣克雷芒教堂的那个早上,我们各自买了一幅。我已经好久没看过我那一幅。旁边的墙上有一张裱框的莫奈崖径。我立刻认出来。
“这本来是我的,但你拥有它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我们曾经彼此相属,但因为距离如此遥远,如今已经属于其他人了。对于我们的生命,唯有擅自占用者才是真正的债权人。
“关于这张明信片,说来话长。”我说。
“我知道。我拿去重新裱框时看过背面的题字,所以现在你也看得到明信片背后的字。我常常想起这个叫梅纳德的家伙。有朝一日请想我。”
“你的前辈。”我这么取笑他。“不,不是那回事。未来你会把它交给谁?”
“我曾经希望哪天我其中一个儿子来实习的时侯,让他亲自来拿。我加上我的题字了,但你不能看。你会在这里逗留吗?”他边穿雨衣,边改变话题间道。
“会,停留一晚。我明天早上在大学跟人有约,然后我就离开了。”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圣诞假期的那一晚,他也知道我明白。“所以你已经原谅我了。”
他抿着嘴无声地道歉。
“来我的旅馆喝一杯吧。”
我感觉到他的不安。
“我是说喝一杯,不是说上个床。”
他看着我,满脸通红。我盯着他看。他仍然帅得不得了,头发没变少,也没有赘肉,每天早上还是会慢跑,他说。皮肤仍像当年一样光滑。只是手上有些雀斑。雀斑,我想着,无法摆脱这个念头。“这是什么?”我指着他的手,碰了一下。“我全身都有这个。”雀斑。雀斑让我心碎,我想吻去每一颗雀斑。“我年轻时晒太多太阳。此外,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已经上了年纪。再过三年,我的大儿子就跟你当年一样大了。要说怪的话,老实说,比起现在的你,他更像我们在一起那时我所认识的艾里奥。”
你是这么称呼那段日子的吗?我们在一起那时?
我们在老旧的新英格兰旅馆酒吧里找到安静的位置,那儿俯瞰河水,看得见花朵盛开的大花园。我们点了两杯马丁尼(他特别指定蓝宝石琴酒),紧挨着坐在马蹄形雅座上,像两个因为妻子去化妆室而被迫局促地坐在一起的丈夫。
“再过八年,我四十七岁,你四十岁。之后再过五年,我五十二岁,你四十五岁。到时候你会来吃晚餐吗?”
“会,我保证。”
“所以你真正的意思是,只有等你老得没办法在乎了才会来。等我的孩子离开。或等我已经当了祖父?我仿佛能够想见未来的那个晚上,我们会坐在一起,喝浓烈的白兰地,就像你父亲在晚上偶尔端出来的格拉巴酒。”
“我们会像小广场上那些面对皮亚韦纪念碑而坐的老人,谈起两个年轻人过了几周快乐的日子,然后在往后的人生里,将小棉花棒浸人那一碗快乐,生怕用完;每逢周年纪念也只敢喝像顶针那么大的一小杯。”但这件几乎未曾发生的事仍然召唤我。我想告诉他。未来的那两人永远无法取消、永远无法删除、永远无法抹灭或重新经历这段过去——过去就困在过去,像夏日黄昏将近时原野上的萤火虫,不断在说:“你原本能够拥有这个替代物。”但回头是错。向前是错。看别处是错。努力矫正所有的错,结果同样是错。
他们的人生像扭曲的回音,永远埋藏在封闭的密特拉神殿里。
沉默。
“天哪,在罗马的第一夜,晚餐时坐我们对面的人是多么羡慕我们啊。晚餐桌上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始终目瞪口呆盯着我们瞧,因为我们是那么快乐。”
“在我们更老了以后的那个晚上,我们仍然要谈论这两个年轻人,仿佛他们是与我们在火车上邂逅,令我们佩服而想要帮助的陌生人。之所以羡慕,是因为‘遗憾’这字眼令我们心碎。”
再度沉默。
“或许我还没做好把他们说成陌生人的准备。”我说。
“如果这么说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我想你我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来一杯。”
他连要回家的微弱理由都还来不及提出,就让步了。
我们把客套话摆到一边。他的人生,我的人生,他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好事,坏事。他想去哪里,我想去哪里。我们避谈我的父母。我假定他知道。他没问,暗示我他知道。
“你最美好的时光是?”他总算插话道。
我想了一会儿。
“第一夜是我最记忆深刻的,或许因为我实在太笨拙了。但罗马也很棒。灵魂圣母教堂路上有个地方,我每次到罗马都会再去。我会凝视那儿片刻,然后一切就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刚吐过,在回酒吧的路上你吻了我。人来人往,但我不在乎,你也是。那个吻仍然在那里,谢天谢地。那个吻和你的衬衫,是我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
他回忆着。
“你呢?是什么时候?”
“也是在罗马的时候。在拿佛纳广场唱歌唱到天亮。”
我完全忘了。结果那晚我们不光是唱了一首那不勒斯歌谣。一群年轻荷兰人拿出吉他,披头士的歌一首接一首唱,主喷泉旁的人一一加入,我们也是。甚至连但丁都再度出现,用他的破英文跟着唱。“他们曾经为我们唱小夜曲吗?或者那是我的幻想?”
他困惑地看着我。
“他们是为你唱小夜曲。你那时酩酊大醉,还向其中一个人借了吉他开始弹,接着突然唱起歌来。他们都傻眼了。全世界的赌鬼都像绵羊一样乖乖听亨德尔。其中一个荷兰女孩情绪失控。你想带她去旅馆。她也想来。多么精彩的一夜。最后我们坐在广场后方一家打了烊、空荡荡的咖啡馆平台上看破晓,就只有你、我跟那个女孩,我们通通累瘫在椅子上。”
他看着我。“你来,我好高兴啊。”
“我也很高兴我来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为什么这话让我紧张?“说吧。”
“如果可以,你愿意重新开始吗?”
我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回答就是了。”
“如果可以,我愿意重新开始吗?立刻。开始我已经喝两杯这个了,我想再点第三杯。”
他微笑。显然轮到我问相同的问题,但我不想让他难堪。这是我最喜欢的奥利弗:想法与我如出一辙的他。
“在这儿看见你,就像昏迷二十年后醒来。你看看四周,发现老婆已经离开你,你完全错过孩子的童年,他们已经长大成人,有些已经结婚了。你的父母早已离世,你没有朋友,那些透过眼镜看你的小脸蛋是你如假包换的孙子,他们一起来欢迎爷爷从长眠中苏醒。你镜中的脸像瑞普⑨一样苍白。可是陷阱就在这里:你仍然比聚在你身边的人年轻二十岁,只是我能够立刻变成二十四岁的原因­——我二十四岁。如果你把这个寓言推前个几年,我醒来时可能比我的大儿子还年轻。”
⑨瑞普(Rip Van Winkle):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短篇小说《瑞普·几·温克尔》(Rip Van Winkle)的主角。故事中,瑞普上山遇到背酒桶的怪老头,他趁机偷喝一口酒,结果昏睡二十年,醒来已人事全非。
“那么,这赋予你活过的人生什么样的意义?”
“一部分,只有一部分是昏迷状态,但我宁可称之为平行的人生。听起来好一点。问题是许多人的人生都有多于两个的平行人生。”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真相,或许我不想把事情变抽象,总之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因为现在正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我明白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为了告诉他:“在我死去的时候,你是我唯一想要道别的人。唯有那时,我称之为‘我的人生’的这个东西才有意义。万一我听到你过世的信息,我所知道的我的人生,还有那个此刻正在跟你说话的我,将不存在。有时候我脑海中会出现这样可怕的画面:我在我们B城的家醒来,朝海的方向看,听到波浪传来你已在前一晚过世的消息。我们错过许多。那都是昏迷状态。明天我回到我的昏迷状态,你也回到你的昏迷状态。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相信你的人生不能说是昏迷状态。”
“对,是平行的人生。”
或许我这一生所知道的其他每一份哀伤,突然间都决定与此合而为一。我必须予以击退。如果他没看见,或许是因为他并未免疫。
我一时兴起,问他是否读过哈代⑩名为《至爱》的小说。没有,他没读过。是关于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离开他多年以后,死了。男人造访女人家,邂逅了她的女儿,爱上她。在同样失去她之后,过了许多年,又巧遇她的女儿,爱上她。“这些事会自已消逝,或需要几个世代、几辈子才能理出头绪?”
⑩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小说家、诗人。
“我可不希望我儿子跟你上床,也同样不乐意见你儿子(如果你有儿子的话)在我儿子床上。”
我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倒是好奇我们的父亲怎么想。”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微笑。
“我不想收到你儿子捎信来报告坏消息:‘对了,随信附上的裱框明信片是家父要我交还给你的’。我也不想回这样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我相信他会希望你住在他的房间’。答应我,不要让这种事发生。”
“我答应你。”
“你在明信片后面写了什么?”
“那是打算给你惊喜用的。”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惊喜了。况且,惊喜总是伴随着刻意伤人的利刃。我不想被伤害—不想被你伤害。告诉我吧。”
“只有两个字。”
“我猜猜看:回头不做,更待何时?”
“两个字,我说了。况且,那太残忍了。”
我想了一会儿。
“我放弃。”
“Cor cordium真心。这是我这一生对任何人说过最真实的话。”
我凝视他。
幸好我们在公共场所。
“我们该走了。”他伸手拿折好放在座位旁的雨衣,作势要站起来。
我打算陪他走到旅馆大厅外,然后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我们随时就要道别。突然间,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带走,再也不会归还。
“我送你去开车吧。”我说。
“来吃晚餐吧。”
“就当我去过了吧。”
天黑得很快。我喜欢乡间的平和与宁静,逐渐黯淡的晚霞,黑暗笼罩河流的景致。奥利弗的乡间。对岸斑斑点点的灯光照在水面上,让我想起凡·高那幅《罗恩河星光灿烂的夜空》。非常秋天,非常新学年,非常秋老虎,而就像秋老虎的黄昏一向如此,夏天未竟的工作,未完成的作业,夏天永远还剩几个月的幻觉,全混在一起,一脸徘徊,却在太阳一下山就自己消磨殆尽。
我试着想象他的幸福家庭:两个男孩认真写功课,或在黄昏球队练习之后踏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当然,还有沾满泥巴的靴子蹬蹬蹬火爆的走路声,一个个陈腔滥调飞速掠过我心头。当年我在意大利,就是住在这个人家里,他会这么说;对意大利人或意大利房子毫无兴趣的两个少年会发出无礼的清喉咙声,但如果这么说肯定让他们傻眼:喔,对了,这个人当时跟你们差不多大,大部分的时间,他白天都静静地改编《邓稣临终七言》,晚上却偷偷溜进我房间,我们操到脑汁都流出来了。所以,跟他握握手,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我想起深夜开车回程途中,沿着星光照耀的河流,来到这间位于海岸线上摇摇欲坠的古旧新英格兰旅馆。我希望这条海岸线让我们俩都想起B城的海湾,想起凡·高的星夜,想起我到岩石上与他作伴、吻他脖子的那一夜。还有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走在岸边,感觉我们已经用尽在最后关头延迟他离开的魔法。我想象我在他的车里问自己,天晓得,我是否想要、他是否想要;或许在酒吧里喝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明明知道那一晚整顿晚餐吃下来,他和我担心的恰是同一件事:希望事情发生,祈祷事情不发生。或许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我想象他拔去酒瓶瓶塞或换音乐时撇开眼的样子,光凭他的表情我就揣摩得出来,因为他同样也了解飞掠过我心头的想法,并且希望我知道他也为同一件事挣扎。当他为他的妻子、为我、为他自己倒酒,我们俩终究会明白,他比任何时候的我都更像我自己,因为多年前在床上,他成为我、我成为他之后,在每条人生的岔路完成任务许久之后,他是、也将永远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恋人和我自己。在那年夏天巧遇的几周,我们的人生几乎未受影响,却跨越到时间静止、天堂降临人间的彼岸,得到从降生以来神注定要赐给我们的那一份。我们别开眼。除了这件事,我们无所不谈。但我们始终知道,现在什么都不说更确认了这一点。我们已经找到星星,你和我。而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恩赐。
去年夏天他总算真的回来了。他从罗马要去门顿,途中路经来访。他搭出租车顺林荫车道而来,车子停在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的地方。他带着笔记本电脑、一只运动粗呢大提袋和一个用缎带包装显然是礼物的大盒子跳出来。“这是送你母亲的。”他察觉我的眼光时说道。“最好告诉她里面装了什么。”我帮他把东西放在门厅后立刻说:“她怀疑每个人。”他了解。这事令他感伤。
“老房间?”我问。
“老房间。”他确认,尽管我们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安排好一切。
“那么就住老房间吧。”
我不急着跟他上楼,看见玛法尔达和曼弗雷迪一听到他搭出租车抵达,就从厨房里拖着脚步走出来欢迎他,我松了一口气。他们轻挑的拥抱和吻,卸除了一些我知道一旦他在我家住下来我会有的不自在。我希望他们过度兴奋的欢迎能持续到他在这里的第一个钟头。什么都好,只求能避免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喝咖啡,终于说出无可避免的那四个字:二十年了。
我们把他的东西留在门厅,希望曼弗雷迪趁奥利弗和我很快绕屋子一圈时,把东西搬上楼。“我相信你一定急着想看吧。”我会这么说,指的是花园、栏杆、海景。好不容易走到游泳池后面,回到落地窗边放着旧钢琴的客厅,最后回到门厅,发现他的东西真的拿上楼了。我可能希望他明白,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天堂的门阶依然在那儿,通往海边那扇歪斜的门依旧吱嘎作响,世界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薇米妮、安喀斯和父亲。这是我想摆出来的欢迎姿势。但我也希望他了解现在没必要叙旧。我们在少了彼此陪伴的状况下走过、也经历太多,彼此没有任何共有的基础。或许我希望他感觉到失去和悲伤的刺痛。但到头来,或许经由妥协,我断定最简单的办法是表示我什么都没忘。我提议带他去那块仍然和二十年前带他去时一样酷热、一样正在休耕的空地。我还没说完,他抢白道:“去过了,已完成。”那是他告诉我他也没忘的方式。“或许你宁可赶快去一趟银行。”他爆笑出来。“我敢跟你打赌,他们一直没关掉我的户头。”“如果有时间,而且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钟塔。我知道你从来没上去过。”
“死也要看?”
我对他报以微笑。他记得我们给钟塔起的名字。
来到俯瞰眼前一大片海的院子,我站在旁边,看他倚着栏杆眺望海湾。
属于他的那块岩石在我们脚下,那是他晚上独坐,以及和薇米妮一起消磨整个下午的地方。
“她如果还在,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他说。
“我知道。”
“她每天写信给我。每一天。”
他看着他们的地方。我记得他们是怎么一起手牵手一路往下蹦蹦跳跳到岸边。
“然后有一天她不再写,我就知道了。我就是知道。我把她的信全留着。”
我若有所失地看着他。
“我也留着你的。”为了让我安心,他立刻补充说,虽然含混,而且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听的话。
轮到我。“我也保留你所有的信。其他东西也是。我可以拿给你看,回头再说。”
他不记得大波浪衬衫了吗?或者他太谦虚、太谨慎,以致不想表现出他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再度凝视远处的海面。
他来得正是时候。没有一抹云,没有一圈涟漪,没有一丝风。
“我都忘掉我多爱这个地方了。但这里跟我记得的一模一样。中午的这里是天堂。”
我让他说。看他的眼光飘进遥远的海面真好。或许他也想避免正面相对。
“安喀斯呢?”他总算问道。
“癌症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可怜人。过去我以为他很老。结果他连五十岁都不到。”
“他也很爱这里,我也记得他和他的嫁接法,还有果园。”
“他是在我祖父的卧房里过世的。”
再度沉默。我本来要说“我的”旧房间,却改变心意。
“你回来高兴吗?”
他比我早看穿我的问题。
“我回来,你高兴了吗?”他回嘴道。
我看着他,感觉武装卸除得差不多,却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就像容易脸红却不引以为耻,我知道我不该压抑这种感觉,让自己受影响。
“你知道我很高兴。或许,还有点过了头呢。”
“我也是。”这话表明了一切。
“来,我带你看我们埋葬父亲部分骨灰的地方。”
我们从后面的楼梯间下楼,走进花园,到过去摆旧早餐桌的地方。“这是我父亲的地方。我称为父亲的幽魂流连忘返的地方。如果你记得的话,以前那边属于我。我指着泳池边那处摆我旧桌子的位置。”
“有属于我的地方吗?”他半咧着嘴笑问。
“一直都有。”
我想告诉他,游泳池、花园、房屋网球场、天堂的门阶、整个家,将永远容许他流连不去。然而,我没这么做,反而指了指楼上他房间的落地窗。我本来想说:你的眼睛永远在那里,困在薄窗帘里,从我楼上那间最近已经没人睡的卧房里望出来。微风吹拂窗帘飘飞的时候,我从这下面看上去,或站在阳台外、我会意识到自己以为你在里面,你正从你的世界望着我的世界,如同我发现你坐在石头上那晚一般地告诉我:我在这里很快乐。你人在数千里外,但我一看到这扇窗,就想起一件泳裤,一件匆忙披上的衬衫,倚在栏杆上的手臂,然后你突然出现,点上当天第一根烟—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只要这幢房子还在,这都将是任你流连不去的处所—也是我的。我本来想这么说。
我们伫立片刻。我和父亲曾经在这里讨论过奥利弗。现在则是他和我谈父亲。明天,我将回想这一刻,让他们缺席的灵魂在薄暮时分游荡。
“我知道他乐见这样的事发生,尤其是在如此绚丽的夏日。”
“我相信他会的。你把他其他的骨灰埋在哪里?”他问。
“喔,到处撒。哈德逊河、爱琴海、死海。但这里才是我来与他作伴的地方。”
他没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我说:“来,在你改变主意以前,我带你去圣吉亚科莫。
午餐前还有点时间。记得路吗?”
“我记得路。”
“你记得路。”我附和他说。
他看着我微笑。我感觉受到鼓舞。或许因为我知道他在逗我。
二十年就像是昨天,昨天只比今天早上早一点,然而早上却似乎有几光年那么远。
“我和你一样,我什么都记得。”
我停顿了一会儿。我想说:如果你什么都记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那么在你明天离开以前,或即将关上出租车门得瞬间,当你已经向其他每个人告别,此生已别无其他话可说,那么,就这一次,请转身面对我,即使用开玩笑的口吻,或当做事后无意间想起。当我们在一起时,这对我来说可能极为重要。就像你过去所做的那样,看着我的脸,与我四目相接,以你的名字呼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