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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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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暗恋
作者:八月长安
内容简介
诠释青春年少时,爱上一个人的所有心情。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刻骨铭心,却无人知晓?只因为幼时的一次遇见,洛枳在长达十一年的时光里,都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盛淮南。他的再次出现,是那么光芒万丈,从此以后,洛枳的日记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独幕剧。洛枳爱的那么卑微,那么细致,又那么骄傲,她的心魔成长得如此迅猛,再也无法简简单单地收复得了。他就在那里,在洛枳的心里,在洛枳的眼前,只需要迈出一步,就能够打破这十几年的距离。可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爱着你,你不知道,而是爱着你,却触碰不到。北京烦嚣的城中,P大如此广阔,却像遥远北方的振华高中,让洛枳无处可逃。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楔子:心魔
  屋子里面空气停滞了,百丽接过电话匆匆冲出门,吃过的方便面纸桶就放在桌子上面,散发的味道恐怕许久都不会消散。洛枳呆在座位上面,盯着面前崭新的空白笔记本,钢笔横躺在纸面上,笔帽晾在一边许久。她不知道第几次拿起笔,终于决定先把日期写上——结果画了几笔都是涩涩的,写不出字来,只在白纸上留下几笔带着干枯墨迹的难堪凹印。
  搁笔太久了吧。
  写不出来。
  她仍然有点六神无主,越发呆,泡面的味道愈发刺鼻。刚刚已经忍耐了很久,居然还是不能习惯,估计一会儿自己出门的时候别人也能闻到自己一身的红烧牛肉面味。
  就像打扫完旱厕之后,走在回班的路上都能闻到一身臭味。
  她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全校迎接卫生检查,她们班很不幸地被指派去打扫厕所。那时候大部分的小学校都是室外旱厕,苍蝇乱飞恶臭熏天。女生们拎着扫帚拖布水桶等等站在门口扭捏着不愿意进去,做班长的她和做劳动委员的另一个女孩子“以身作则”地首先冲了进去。劳动委员视察完情况之后,站在门口双手叉腰好不神气地对那些用红领巾堵住鼻子的女生大喊,“都给我进来!!”
  当时一个小姑娘怯怯地问,你们俩不觉得臭吗?
  洛枳语塞,而大嗓门的劳动委员倒是很爽快地说,闻习惯了就好了,你拿红领巾也堵不住味啊,还不如赶紧习惯呢,省得自己受罪!
  忍耐是一种大智慧。
  就像昨天她的室友江百丽坐在床上拿起塔罗牌进行她从高中开始的“每月一算”时,死活让洛枳也抽一张。洛枳抽完牌看都没看就塞回给床上的神婆,继续低下头去看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听见耳边传来尖叫,“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话啊,我说,总之你要忍耐,忍耐,善于等待的才是智者!”
  洛枳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我忍了你很久,也等了很久,可你还是不搬出去,看来智者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当得了的。”
  百丽后来又叫唤些什么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江百丽从高中开始认真地算命,认真地规划自己的运气和忌讳,但是在洛枳的眼里,她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改变,日子还是过得囧囧有神。
  洛枳不相信所谓命运。她怕自己信了天灾,就忘了人祸。因为人祸是可以憎恨和对抗的,而天意不可违。若相信了命运,她还有什么指望?
  不过有句话百丽没说错,善于等待才是智者,忍耐的确是必要的。
  没有人比洛枳更懂得这一点。
  她抬头看表,已经不知不觉半个小时了,她还在胡思乱想。
  眼前的白纸,白得愈发刺眼。
  她“呼”地一下站起来。起身的时候椅子发出了很尖利的声音,屋子里面是水泥地板,和椅子腿轻轻摩擦都会像刹车一样悲鸣起来。她们宿舍很小,窗台左侧是一张上下铺,洛枳在下铺;右侧是两张并排的写字台和书架的组合柜,靠门的位置一左一右各有一个衣柜和杂物柜。
  洛枳小心翼翼地端起百丽的面碗走到厕所倒掉,回到房间打开门窗通风,然后把百丽昨夜扔了一地的擦眼泪鼻涕的面巾纸扫干净,倒掉垃圾桶,洗干净手,最后重新打开台灯。
  终于抓起了钢笔,在演算纸上面狠狠地划了几道,直到划出了顺畅的笔迹。
  “9月15日,晴
  我遇到他了。很远,第一眼是背影。第二眼是从天而降的大柿子。”
  然后笔尖就那样停在了“子”的最后一个勾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洇开成了一个小蓝点。
  两个小时前,她正在学校的北苑散步。
  初秋的天气真的很好,北京难得有如此温和的好天气。
  地上有斑驳的树影,她和小时候一样低头认真地走,每走一步都要保证踩在地砖最中央的十字花上面——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地下服装城给别人扛包送货,妈妈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不上,脚心和小腿都有拉伤的酸痛感,妈妈回头看着她,眼睛通红,满是心疼,嘴上却说,你试着每走一步都踩在地砖最中间的那个小十字上面。她像做游戏一样努力遵循着规则,深秋漫长的一路真的就在不知不觉到达了目的地。
  忽然起风,她下意识停住了,抬起头。
  前方五米处的岔路口拐过来一个人,正好走在她前方。
  即使换了外套,仍然是这辈子都不会认错的背影。后脑勺一两根不安分地立起来的头发,端正的姿态,微微昂头,又不显得装腔作势。
  她正愣着,一个大柿子突然结结实实地落下来,掠过她的眼前砸在了前方不到半米处,如果刚才没有止步的话应该是正中头顶。不过它的尸体仍然溅了洛枳一身脏兮兮的汁水——很惨烈,无论是柿子还是她。
  前方的人听到了柿子落地难听的“吧唧”一声,回过头来。洛枳在他目光上移到自己身上前慌忙转身,撒腿就跑。
  一边跑竟然还在一边走神地想,他会不会笑?
  她第一次让他看自己的背影,竟然是这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她一直跑,一直跑,两个台阶两个台阶跨上楼,推开宿舍的门,然后才想起来大口喘气。
  平静了一会儿才换下惨不忍睹的外套和长裤。打开衣柜,看到一片阴郁的冷色调。
  倒不是她不喜欢彩色。只是不协调。
  高考之前,他们高三年级集体在市中心的指定医院体检,之后解散各自回家,洛枳把自己改了一大堆红戳的体检表交给门口坐镇的老师,背起书包沿着她们全市最长的那条商业街散步,不想回家。高考前种种繁杂的事项又完成了一样,她想,高中就要结束了。
  抬头看到一家淘衣服的小店橱窗里面挂着一件明黄色的吊带裙。那样绚烂耀眼的明黄色。
  五月天摆出吊带裙,仿佛夏天嚣张的预告函。
  那天她心情不好。书包里面是大本的模拟题和练习卷,高考越来越近。她并不害怕,只是困惑自己到底是离幸福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心中莫名的焦躁无法熄灭,任她像平常一样规劝自己要忍耐要安分,就是不管用。
  她冲进店里在试衣间穿上了那件吊带裙。刚打开试衣间的门,就看到对面的镜子。镜中人表情呆滞,脸色暗淡,十几年不变的老土马尾辫,整个人被明黄色衬托得好像营养不良的村姑。
  心情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适合什么。”
  方才那些空洞的大道理在镜子里的村姑面前突然就变得极有说服力。她换下衣服,回家,打开书接着复习。饶是谁也无法相信有人会用一件明黄色的吊带裙来挖苦讽刺自己,十几岁的少女,像个苦行僧一样修炼坚忍。但是洛枳一向善于此道。
  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她带着一身脏兮兮的柿子汁水逃也似的回宿舍,也因为心慌,和那天一样的突如其来的心慌。
  忘了在哪本书上面看到的,上帝动动小指头,一个人的命运就能急转直下。至于他为什么会动小指……也许只是他觉得痒。就像洛枳觉得很烦的时候抬脚碾死了一只本本分分地在地上爬的小瓢虫。没有原因。
  她刚才明明光顾着逃跑了,为什么现在却能回忆起自己落跑前一秒钟,他的目光正从柿子的尸体挪移到她的脚踝,那时候,男孩挑着眉半笑不笑,白皙的脖颈连到下颌,那么好看的弧线。
  她不是慌了吗,这又是怎么看到的?
  就算看到了,笔尖又为什么无法移动?
  洛枳高中时候的确写过一本很厚的日记,日记只有一个内容,只有一个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毕业撤退的那天,弄丢了。
  太久之前了,久到不知道怎么再提笔,久到不再能够轻松地地用大篇幅描绘脑海中留下的漂亮下颌线还有那憋着笑的惊讶神情,久到想不起来那时候一大片水蓝色笔迹铺展在本子上面带来的卑微的满足感。
  太久了。
  她转过头,紧闭的门上挂着一面穿衣镜,她微微后仰一些就能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略微苍白的皮肤,尖尖的下颌,带上了隐形眼镜之后不再被镜片埋没的美丽眼睛——
  的确太久了,久到她都没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村姑了。每个埋头苦读的高中女生到了大学都会经历的外貌上面的蜕变,因为她很少与旧同学联系,没有经历过同学会上面此起彼伏的客套惊叫“啊你变得好漂亮”,所以,几乎没有察觉。
  心跳快的过分。上帝勾动的小指让她无论怎样碎碎念都无法平息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现在的我,也已经不是当时的村姑了,不是吗?她想。
  或者只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能用一条明黄色吊带裙就降服心魔的年纪了。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一章 岁月静好
  百丽和平常一样猛地推门进屋的一刻洛枳刚收起日记拿起笔继续计算数理统计学的作业题。背后发出巨大的响声,她习以为常没有回头看。百丽坐在床上,呼吸间能听出来正在哭。
  无法结束的八点档。洛枳叹口气。百丽这样的女孩子,永远伤心,永不死心。
  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百丽开始拨号。
  “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知道你烦我,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明天你要是在马路上看到我挎着一个男生有说有笑的走,然后告诉你那是我认的干哥哥,你会不在乎?!”
  也许会在乎。洛枳摆弄着笔尖心想,但是你在乎他是因为爱,他在乎你是因为霸道。
  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专心写作业了,间断地听着百丽的电话,所以做题的思路也断断续续的。
  她偷听别人说话成了习惯。
  洛枳小学时候看了福尔摩斯,然后开始关注身边人的鞋子头发指甲等等细枝末节,以此来判别个中人的职业和性格举动。不过现在想来,那算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因为失误率太多而没了兴趣。
  不过,偷听别人说话是恶劣的天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者说,狗改不了吃屎,她想。
  洛枳只喜欢在背后看人。或者因为她第一次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繁华的背后。
  每个人都需要在脑海中建立关于这个世界的数据库,内容未必都要来源于亲身经历。洛枳喜欢阅读别人的喜悲,用这种方式来避免折腾自己的神经。很多时候就是抬眼的一瞬间或者擦身而过的几秒钟,陌生人一个的表情和一句零碎的话,足够让她饶有兴致地咀嚼半天。
  咀嚼出的结论不问对错。反正她既不是判官,也不是长舌妇。
  放下电话的百丽终于哭出声来。
  “别哭了,已经十分钟了。”洛枳看了看表,一边写字一边说。
  “我难受,今天延长时间。”
  洛枳微微皱了眉头回头看她。百丽对她说过,每次自己哭泣的时候都不可以超过十分钟,女人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度的柔弱和适度的坚强,要见好就收,不能作出被人鄙视的举动。
  洛枳听到这些言论之后只是嘴角抽畜了几下,然后每次好心地提醒她一句,到十分钟了,注意把握尺度,别被鄙视。
  江百丽有很多“女人准则”,“十分钟”这种小规矩只是其中之一,它们和塔罗牌一起指导着江百丽的人生。
  虽然洛枳曾经质疑过,那些准则在她的生活里面到底有什么用。
  “你从来没有实践过。”
  “谁说的,我——”
  “别给我举例子,你那不是实践,你那是cosplay。”
  洛枳想起刚才去倒百丽的垃圾桶时还看到周围有些许散落的烟灰,她扫了半天才扫干净。江百丽不是彪悍的边缘少女,也并不喜欢吸烟,她只是这阵子突然迷上了某部小说里面恣意洒脱的女主角。可惜的是人家依靠着酒吧长长的吧台在幽暗的灯光下把烟圈吐得风情万种,而她自己却在练习的中途很可怜地被刚进门的洛枳拎起衣领丢出了宿舍。
  洛枳相信,这次失败并不会给她造成心灵创伤,过一阵子她一定会假装很痛苦地戒掉尚未沾染上的烟瘾而迷上扮演酗酒。
  看百丽和看电视是没有太大区别的,唯一的遗憾是不能随意换台,洛枳想,如果有遥控器,她一定立刻把电视机关了。
  所以百丽的女性自立准则从来没有实施过。她每一次哭泣都没有成功控制在十分钟内,也没有展现任何适当的柔弱与坚强,只剩下遭人鄙视那部分实践得很彻底。
  不过,被鄙视,往往就是因为太常见,以至于大家忘记自己稍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其中一员。毕竟,大部分女孩子如果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揽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肩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还大咧咧地说这是我刚认的妹妹,恐怕也会像百丽这样大喊一句“跟你的妹妹一起滚出我的世界”然后华丽丽地扑到床上去哭。
  洛枳其实很体谅她,她喜欢百丽的真实。很多人愿意把自己包装得洒脱淡定,其实在独处的时候还不是像她一样趴在床上哭嚎?
  又或者,像洛枳一样,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最在乎的就是面子,甚至面对自己都不肯诚实。
  如果她说她喜欢和百丽在一个宿舍住,估计没有人会相信。
  洛枳和江百丽在姐妹情的大道上始终不走寻常路。刚刚上大学的女孩子们一般都会在一开始和室友好的如胶似漆,延续高中时候的习惯,同一宿舍的女孩们每天约好同一时间起床,一起去食堂吃饭,上专业课的时候一同占座位……慢慢每个人的习惯和个性无法再让大家同步,可能发生矛盾,也可能不,大部分宿舍最后都重新回归到大家各自行动。
  因此她们宿舍的古怪早在大一的时候就声名远扬。
  大一期中考试之前,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忘记带钥匙,敲门问洛枳能不能在她们宿舍坐一会儿,等室友回来开门。洛枳把她请进门让她坐到书桌前,然后径自坐到床上抱起笔记本认真地看着什么。沉默的场景持续了一会儿,女孩子觉得很尴尬,好不容易微笑着挑起了几个暖场话题,得到的回应都是“哦”“恩”“是嘛”,她不知道洛枳的深浅,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惶恐还是该愤怒。
  正在她心中盘算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江百丽冲进来,带进一阵风,并把背后的关得“邦”得一声巨响。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冲着手机大声喊,对宿舍里多出的一个人完全视而不见。
  几秒种后,手机被扔到桌上,咣咣当当翻滚了几下才停住,略长的手机链更是和机身纠缠成了乱麻。主人只是爬到上铺,以夸张的姿势趴倒在床上哭,带起的一阵风让床单的边沿和坐在下面的女孩的刘海一同飘扬了几下。
  坐在桌前的女孩子已经可以用面色惨白来形容了,她询问地看着洛枳,而洛枳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看那表情,一定是被江百丽闹得生气了,这两个人关系肯定僵到不行,哪像我们宿舍……女孩的心理活动还没有完成,百丽突然抬起头来,呼吸间带着鼻音,大声地说,“放段音乐吧。”
  洛枳缓缓抬起头看自己头上的床板,轻轻地说,我在看海贼王。
  “那就弄出点声音来,求你了!”
  洛枳爽利地把耳机拔下来,宿舍里立刻充满了叽里瓦拉的日语。耳边传来的夸张对白,面无表情认真入戏的洛枳,伏在上铺像僵尸一样的百丽……
  女孩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连忙站起来说,打扰了,室友回来了。
  洛枳点点头,并没有忘记礼貌地微笑一下,说,再见,对了帮我把门带上我懒得动弹。
  走廊里隐约能听到女生夸张地长出一口气,说,“你可回来了,刚才我在她们宿舍,简直是两个极品……”
  洛枳听到,嘴角微微上扬。
  有宝贝就要藏起来。她想。“极品二人组”声名远扬,就少了很多爱串门的无聊八婆。
  百丽忽然抬起头,长时间哭泣让她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感冒了一般,“洛枳,你的笔记本开着呢吧,能放段音乐吗?”
  每当百丽难过,就会格外害怕安静。按她自己的话来说,跟洛枳这样一个“静物素描”一样的人住在一起是需要勇气的。
  洛枳用指尖在电脑触摸屏上面随便划了两下,等休眠中的电脑屏幕亮起来,打开千千静听,随便选了一个播放列表。响起的音乐居然是《轻骑兵》,她不禁无声地咧嘴笑起来,这个场景,还真是不搭调。
  小学时候的音乐课,老师总是会放一段世界名曲让大家来踊跃发言这段音乐描写了什么。她的答案总是和标准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她这个踊跃发言说一不二的小班长面子极为受损,然而可笑的是她对自己的音乐鉴赏力始终深信不疑。
  《轻骑兵》恐怕是唯一一个主旨没有被洛枳误解的名曲,或许是因为作曲家把旋律写得实在太直白。初中的时候她在市学生乐团里担任小提琴副首席,排练这首曲子时她们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以及中提琴部分一齐把其中的一个经典段落来回地演练了二十遍,临时指挥是个小有名气的北京音乐家,点名表扬了洛枳——因此右手边的小提琴首席一个星期没有理她。
  那是个在全国小有名气的业余学生乐团,曾经为了选拔乐手而提供了小学升初中免费择校名额和初中生高中考试加五分的优惠条件,吸引了大批有才华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当然也吸引了大批有门路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
  洛枳自然属于前者。并不是自夸,很简单——因为她显然不是后者。
  这也是她能做副首席但是最高只能做到副首席的原因。
  不过现在想来,首席还是个单纯的初中小孩,面子上过不去,就直来直去地冷着脸瞪她——无论如何这永远好过笑面虎。
  洛枳走神走到很远很远才惊醒。
  她发现,江百丽给刚才慌乱的自己带回了一丝活气。仍然是上演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剧情,仍然是在哭泣的时候需要听音乐的、沉浸在自己的悲欢离合中很少会打扰到她的极品室友,仍然有日光灯在头上晃晃悠悠,什么都不曾改变。
  她看了一眼书架上面突出来一点点的新日记本,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个意外,什么都不意味着。慌什么。
  这个时常传出哭声和电话吵架声的小房间,其实是个安静的所在。她从小学入学那天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安静的空间。
  就这样下去吧,她想,所谓现世安稳,不过如此吧。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章 其实你真是挺混蛋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洛枳走出宿舍直奔三食堂。虽然正是饭口,不过因为是周末,所以人也不是很多。她先打了饭,然后开始慢吞吞地寻找一个靠窗的单独座位。
  “洛枳。”
  循声望过去,百丽正和男朋友在靠窗的桌旁相对而坐。
  大约一个小时前,江百丽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样叙述比较简略。其实具体过程是,手机铃声响起,百丽挂断;铃声再次响起,百丽再次挂断;铃声第三次响起,百丽索性让它一直响着一直响着……
  然后电话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打进来。
  洛枳本来并不介意,关键是,百丽的铃声不知道是什么韩国电子舞曲,难听得要死。她回头看,百丽正斜着眼睛瞟着自己的手机,好像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洛枳叹口气,决定给她一个台阶下。
  “要么关机,要么接电话。”
  百丽咬咬嘴唇,拎起手机出了门去走廊接电话了。
  然后就没有再回来,直到现在洛枳在食堂遇见她。
  洛枳并不惊讶于他们重归于好的速度,她抬了一下饭盆以示礼貌,目光移开继续寻找座位。
  百丽却接着招手,似乎一定要让她坐到他们旁边,“求你,过来一起吃吧。”
  她的男朋友嘴角向上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看着窗外对百丽的话不置可否。洛枳敏锐地嗅到了二人间的气氛,知道自己应该过去救场,于是点点头。
  百丽的男友叫戈壁,是个非常英俊的男生,细长的眼睛,英挺的鼻子,两片薄唇,精致但又不流于女气。相较之下,百丽的长相只能算得上是凑合。
  他们是曾经匿名荣登学校BBS热门贴第三名的一对儿极品。洛枳从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就避之不及。
  江百丽是和戈壁一同出现在宿舍里面的。两个人把行李箱和两个大包往地上一扔,就靠在桌边喝水扇扇子。洛枳正在铺床,跪在床沿上扭身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互相报了姓名籍贯,就转过身继续干活。百丽从进屋开始就一直絮絮地跟身边的男生念叨,声音带有一点点的撒娇和发嗲,诸如这间宿舍虽然小但是难得只有两个人住啦,最讨厌挂蚊帐可是北京的九月秋老虎仍然吓人啦,西门附近居然只有肯德基没有麦当劳这可让人怎么活啦,矿泉水还是农夫山泉比雀巢好喝啦……洛枳忧郁地想自己应该改改先天顺风耳的毛病,否则她爱偷听的天性可能会让她累死在这间宿舍里面。
  突然百丽想起什么似的叫起来,“对了,那个洛……”
  “洛枳。”男声接了下来。
  “哦,是吗,洛枳对吧?洛枳我们两个刚刚一起买了新的手机卡,你把你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洛枳正忙着揪住被套的一角把棉被往里面塞,头也没回地说,“抱歉,我还没办新号呢,我先记下你的吧。等我一分钟。”
  她掏出手机,百丽开始念手机号,她一一输入到手机中。
  “把她最后两位的35改成36,就是我的号码。我叫戈壁。”
  洛枳诧异地抬起头,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百丽身边的这位绝色,此时他正斜倚着窗台朝自己意味深长地颔首微笑。
  比这更震撼的是,一旁的江百丽丝毫不掩饰地冷下脸。
  洛枳点点头,扭过身重新找到被角继续塞。
  之后的两个星期,百丽几乎没怎么和洛枳讲过话,洛枳则完全响应对方的策略。其间经常能够在超市等地方看到他们两个,她也从来都连招呼都不打,直接装作看不见,或者在狭路相逢不得不抬头的地方朝百丽潦草地点个头就走,彻底忽略戈壁的存在。
  这段时间,奠定了她和百丽两个人基本的相处方式。江百丽不是记仇的人,在两周后轰轰烈烈的学生会纳新期间戈壁遇到真正的“小狐狸精”时,她对洛枳已经完全没有敌意和戒备了,反而自然地将洛枳的沉闷接受为个性使然,不会像之前的同学一样指责她傲慢或者不厌其烦地询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洛枳后来想想,觉得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因祸得福。
  “你就吃这么点啊?”百丽打断她的发呆。
  洛枳的托盘里只有一碗菊花燕麦粥和一盘清炒芥兰,“我不饿。”她说。
  “减肥?不是吧。”戈壁勾起嘴角,语音拖长,语气有点挑逗。洛枳低头礼貌地笑笑没有接茬解释。
  “真的胖起来的话你们这帮男生可就不是这态度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前天的校园歌手大赛初赛,你们几个男生把上台的选手挨个笑话了一遍。就你那几个哥们,长得比人家那些个选手寒碜多了,说别人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百丽咬着筷子头,不以为然地说。
  “哟,说得好像当时你没参与似的。”戈壁笑,笑得倾国倾城,眼睛却盯着洛枳。
  “我……就是觉得把你的哥们都晾着不太好。”
  “其实是你怕被我们晾着吧。”
  “你没完了是不是!”百丽嘴里还叼着筷子头,脸迅速涨红了,斜眼睛瞪着戈壁。眼看两人又要杠起来,洛枳楞了一下,开始认真地履行她坐在这里的责任,“百丽这是你买的?食堂做的麻辣鸭脖子好吃吗?”
  百丽转过来,说,“就剩两块了,你吃吧。我去买杯可乐,你要不要?”
  洛枳还没说话她就直接冲出去了。
  “这话题岔得可不高明。”戈壁冷笑。
  洛枳低头,咬了一口鸭脖子肉最肥厚的内侧弯,不笑也不说话。
  “前阵子听说你也感冒了?”她听出戈壁特意强调的那个“也”字。
  “哦。”
  “现在好了?”
  废话真多。她眉头微蹙,抬起头看他。
  “你真是挺混蛋的。”她的语气好像在描述鸭脖子太咸了一样平静。
  戈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百丽在远处喊,来接我一下,打了三杯拿不住。
  他没有动,洛枳放下筷子去接过两杯可乐。百丽径直把手里的一杯先放到了戈壁的前面。
  之后的江百丽像是害怕冷场一样不停地讲话,洛枳随着她胡乱地扯几句有的没的,戈壁还是不说话,较劲一般盯着喝粥的洛枳不放。
  洛枳吃得很快,没有让他们两个等太久,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收餐盘,百丽走到前面先送走了一些。
  “我这是跟你第二次讲话吧,咱俩没仇吧?干嘛老是那话刺儿我?”戈壁半眯着眼睛,怒火中也有一点点做作。洛枳明明白白地把目光迎上去看他驾轻就熟的笑容和姿态。
  她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下去。尽管只是第二次跟他讲话,但她知道,戈壁这种人,最喜欢女生自以为伶牙俐齿地跟他玩个性斗来斗去,所以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没听说百丽和你是闺蜜啊?你倒挺护着她。”对方不依不饶。
  我倒听说你的确不识好歹。洛枳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把餐盘往台子上一推,拿出面巾纸擦擦手,冲百丽喊,“喂,我要去趟超市,先走了。”
  她忘记系紧外套,推门的瞬间灌了满怀凉风。走了几步,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百丽没穿外套,挽着戈壁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很单薄。洛枳有些悲哀,她印象中仅有几次看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不牵手,一直是江百丽挽着戈壁,紧紧地。
  一周前,戈壁患感冒,大半夜说想吃热的东西,她就跑到大老远的嘉禾一品去买猪肝菠菜粥和香煎豆皮,打包了揣在怀里带回来送到他的寝室去。而他,却一脸故作关心的表情挑逗地问她的室友,听说你也感冒了,好了吗?
  混蛋。洛枳再次摇摇头。
  不过,她不会费力不讨好地去告诉百丽这个男人不可靠,趁早分手最好。江百丽过去的一年处理过很多戈壁的烂桃花,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仍然紧紧攥着不心死,她就更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地去考验人家的耐心。
  洛枳也许算是旁观者清,但江百丽未必当事者迷——只不过她乐意。
  忍耐是一种智慧,江百丽自己说的。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章 凭什么甘心
  第二天下午,洛枳拿起装着报名表和成绩单复印件的透明文件袋,出门去法学办公楼报名双学位。
  沿着小路朝前走,时时小心头上的柿子树,终于到了阳光明媚的开阔地带,马路上来来往往许多的自行车,她听到身边女孩子的惊呼,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男孩子双手都不扶着车把,一手捧着康师傅面桶一手拿叉子,边吃边骑,很悠闲稳健地在洛枳面前匀速前进,那缓慢的速度让洛枳确定他不是来不及吃饭,只是在showoff而已。
  就这么无意识地追着自行车,抬头的时候发现已经偏离了法学院的方向,走到了东门办公楼门前的小超市。她觉得有点口渴,于是进门去买水。
  就那样看见了盛淮南。
  洛枳在那一瞬间甚至害怕地抬头看了看假想中的柿子树。
  一个很少看见的人忽然在一段时间内频繁地被撞见,她知道,一定是上帝勾勾小指开始惹是生非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上大学一整年,这是第三次看见他,他们抓起了同一瓶午后红茶——其实洛枳是故意去抓的,她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总之还没想明白就伸手了。然而盛淮南只是道了个歉就松手了,顺手抓起另外一瓶。她慌张地微笑说没关系的时候他已经转身朝付款处走去了,她连他道歉的声音都没有听清楚,只是凭逻辑判断那应该是一句对不起。
  原来他不认识她。真的不认识。
  她高中时候在心中磨磨揣测了三年,猜想对方是怎么看待她这个人的,毕竟,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时至今日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谜底。
  自己只是个人名而已。她对着冷柜咧咧嘴,咧不开,然后再咧一下,终于笑了出来。
  不过这也许是里程碑式的一天。她第一次跟他打招呼了。就算对着背影。
  收银员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手指,她才回过神,赶紧把手里的红茶递出去。
  那瓶红茶是她和他有生以来最近距离的接触。可是,完全没有什么“他手指微凉,拂过我手背时有干爽的触觉”等等的经历——大脑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冰红茶在手里拧了半天拧不开,都走到法学院楼前了,左右手掌都通红,右手虎口印上了瓶盖的细密的竖条纹路,但还是没能喝上一口。
  在法学院办完手续出来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她很喜欢这个时段,阳光灿烂但不耀眼。
  正对着楼前的一排自行车发呆,余光感觉到有人看自己。一个女孩子正朝她微笑。女孩戴着金丝框眼睛,两只眼睛因为过分接近而显得有点古怪。身上穿着稍稍发白的牛仔裤和浅紫色的长袖T恤,有点胖,裤子的大腿部分都绷了起来。
  洛枳记起她叫郑文瑞。
  “发什么呆呢。”郑文瑞开口问。
  “没,就是想想……然后我要做点什么。”对方熟络的口吻让她有些诧异。
  “吃饭了吗?”
  “正要回宿舍收拾一下就去吃。”
  “那一起吧。”
  洛枳下意识点点头说,好。
  她回宿舍,踩在椅子上面把那瓶宁死不屈的冰红茶高高地立在柜子的顶端,然后出门去浴室洗澡,换衣服,前往约定的地点。
  洛枳不认识郑文瑞,但是只要是振华高中的学生都记得高三的时候3班那个穿着短袖T恤衫七分裤还有凉鞋出来做课间操的女孩子。
  那可是在寒冷的三月天。
  所有人都像是得了颈椎病一样扭着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洛枳印象中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一直成绩很好,现在P大计算机系读书。对于那一次她的举动,也许是出于尖子生的怪癖吧,她自己也有怪癖。
  郑文瑞和自己甚至从来没说过话,这个邀请显得格外诡异。
  不过,郑文瑞在烤肉店一落座就轻声问她,“想要喝点酒,你不介意吧”,洛枳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觉得对方只是随便抓了一个人陪着借酒消愁吧。这样想着,洛枳放松了很多。
  郑文瑞不讲话,她也不讲话。偶尔抬起头,看见郑文瑞朝她略带拘谨地笑。
  烤肉上桌,啤酒也上来了。于是两个人开始沉默着吃饭,郑文瑞一杯杯地灌酒。
  奇怪的安静氛围,直到郑文瑞有点喝多了。
  “我曾经很普通。”开篇和这顿饭一样莫名其妙,洛枳连忙从发呆中回过神,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为了接近他,努力学习,我进了全班的前五。可是进前五又怎么样?我估计我都已经被别人笑话死了吧?都快成芙蓉姐姐级别的了。我自己也鄙视自己,变态也好自虐也好,我做过很多特别糗的事情来惩罚自己,左手拿筷子右手拿笔边吃饭边看书,课间休息的时候拿着假冒的瑞士军刀玩空中抛接吓得同桌的女生嗷嗷直叫,在课堂上面大声质疑老师的教学方法把语文老师气得拍桌子就走……完全毁掉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如果曾经有形象的话。回头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样伤害自己的形象和名誉。”
  洛枳一头雾水地看着郑文瑞,她却只是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惨淡地咧嘴笑,没有解释的意思。
  “如果变得优秀也没有办法接近,所以不如干脆彻底毁掉一切接近的途径,也许这样就死心了。”郑文瑞嘿嘿笑起来,把杯子里面剩下的酒一口喝掉,继续说。
  “但是我还是不死心。都这样了,我还不死心。”
  “我知道他不可能喜欢我,那又怎么样?如果你身边有一个这样完美的人,只和你隔着一条走道,每天都能看到他坐得端端正正地看书解题,或者上课的时候偷偷在底下玩NDS,被老师叫起来还是能回答出来所有的问题,他稍稍一动你就能闻到清香的衣物柔顺剂的味道,打球回来满头大汗都没有什么异味,你鼓起勇气把纸巾递过去,能听到他特别好听的声音说谢谢,还有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我怎么能不喜欢?是,我丑,我配不上他,可是上天本来就不公平,难道我自己也要死心?我凭什么要喜欢那些不如他的人,就因为比他差的人才跟我比较配?我凭什么要想开点,凭什么要退而求其次?!”
  郑文瑞越说越激动,泪如雨下,较劲一样地死盯着面前的那盘烤肉,绷紧的身体微微颤抖。洛枳本来一开始听到她没头没脑的抒情叙述时一直憋着不敢笑,觉得她活像在演戏。然而听到这里,不觉也有些唏嘘。
  是啊,为什么要放弃。老天折磨人就在于它不怀好意地给你展示什么是美好的,然后看着你中意垂涎到瞧不起其他所有,再把它收回,告诉你,别作梦了其实这都跟你没关系。
  所以郑文瑞才不放弃的吧。上帝明目张胆地不公平。但凡人保留偏执的权利。
  洛枳想着,不自觉也有些苦涩。
  洛枳现在已经知道了,郑文瑞说的“他”就是盛淮南。虽然她自始至终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她爱他,但是他不爱她。这是很无聊的话题,而且经久不衰。郑文瑞高一的时候就喜欢他,表白,被拒。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她发誓死心。再后来大学的时候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她又一次鼓起勇气再次表白,又被“很温和的笑容”给拒绝了。
  洛枳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微笑或者叹气,配以摇头点头等等动作,还有关切安静的眼神。
  郑文瑞说,暗恋太痛苦,当得知他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让全校师生看着自己穿得很清凉地做间操,这样被嘲笑,让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自虐很快乐。
  那是她高中最后一次犯傻。
  但不是今生最后一次。
  她说,本来以为忘记了,放下了,可是大学还是不自觉地认真研究了他深爱的女孩子的特点,把自己塑造成了了一个活泼泼辣的女孩。
  “我没有什么理想。家里对我其实也没什么期望,期望都在我弟弟身上,我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家里面都当成意外惊喜。我身边的人,包括父母和弟弟,都是那么平庸的人,会为鸡蛋涨价和邻居家的家事絮叨碎嘴大半天的那种。我看见他们就像躲得远远的。但是,他是我生命中遇到的最美好的人,跟我上高中之前的生活里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很多人劝我放弃,让我适可而止,可是我放不下啊,我就是喜欢啊,我凭什么要放手啊,我凭什么。他们又凭什么笑话我?”
  洛枳哭笑不得,却在心里泛起一种很温柔的情绪,这个怪女孩好像不懂得赢得他人好感的策略,可是她却不愿意嘲笑对方的愚蠢招数。
  姐妹淘经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怎样帮助闺密拴住或者耍弄一个男孩子的心,然而洛枳更欣赏这个孤军奋战的蠢孩子。心怀孤勇,不知道是不是说得就这个意思。
  当然她必须承认,喜欢看悲情英雄,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作祟。
  后来郑文瑞彻底醉了,不再间或说些遮遮掩掩的、诸如“其实我醒悟了,现在也不是很在意他了”等等挽回面子的话,也不再看她,而是伏在桌子上面小声地呜咽。洛枳终于长出一口气,把目光移向右侧的玻璃,表情放松而冷漠。北京秋天的晚上还是很凉的,烤肉店里面很热,窗子上面就结起了水汽。
  洛枳试探性地拿起了一杯酒,一口灌下。
  大家都是不被爱的人,自己没那么彪悍勇敢,只能喝酒略表敬意。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对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来说,他们的存在简直是一种讽刺。
  比如盛淮南。
  “对了,你跟他前女友,是同班同学吧?”
  洛枳以为对面的人已经睡死了,刚刚的一句话吓了她一大跳。
  “是的。”
  “关系好吗?”
  “不熟。”
  “那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
  郑文瑞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骗子。”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章 “我最希望看到的”
  洛枳没有说话,快速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冷下来,对面的郑文瑞仍然保持着用侧脸贴着桌面的姿势,咯咯咯笑个不停。
  “骗子。”她又说。
  洛枳皱了眉,立刻转过身叫老板娘结账。郑文瑞突然大声地说,“她不配!骗子!”
  扬在半空招呼老板娘的手缩了一下。她?反正不是说我——洛枳心里舒服了一点,但仍然担心郑文瑞胡闹起来吸引众人目光,还是接着喊服务员结账,偏偏此刻生意好得很,没有人理她。
  “都是装的,都是装的。”
  “你冲我喊也没用。”洛枳忍不住想告诉她收敛一点。
  “她要回来,她后悔了。我昨天才知道的,她后悔了。”郑文瑞的眼泪就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洛枳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们两个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她”回来了。所以摆在郑文瑞面前原本就渺茫的希望就直接转成了绝望。
  洛枳本想告诉郑文瑞“她回不回来,你喜欢的人都拒绝了你,这原本就是两码事”,不过最终收住了口。刚才郑文瑞哭诉了半天,就是忿恨别人总是劝她知难而退趁早放弃,自己怎么还要往枪口上撞。
  洛枳的沉默不语却引来郑文瑞不依不饶地用通红的眼珠紧盯着她,说,“你怎么想?”
  “我没什么想法。”
  “我不信。骗子。”
  洛枳终于承认自己今天答应跟她吃饭简直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
  “说,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不是没有想法的,你不喜欢他吗?他那么好。”
  “所以我应该喜欢?”
  “你不喜欢他吗?”
  洛枳微微有些晕眩,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地问她,是不是喜欢盛淮南。然而问话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喝醉了的偏执狂,还在闹哄哄的充满油烟味道的烤肉店里,真是煞透了风景。
  她自然是不会回答的。有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谁?”——反正郑文瑞一直遮遮掩掩没有说自己单恋的是谁,干脆将对方一军然后赶紧结账撤退
  但是她猛地把那个问句咬紧吞进肚子。
  刚刚,郑文瑞问她是不是他前女友的同班同学,她毫不迟疑地给了肯定的答复,显然等于承认了自己通过郑文瑞的描述猜得出她暗恋的对象。这会儿要是再装傻,恐怕没可能了。
  失算了。
  洛枳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看着对面那个红着眼睛等答案的女生,霎时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人真的醉了吗?
  “你喜欢他的吧?”郑文瑞仍然咬紧不放。
  洛枳的手机在千钧一发之际响了起来,她一颗心落回胸膛里,连屏幕都没看就接起来。
  是百丽,忘记带钥匙,楼长又不在没办法借备用钥匙,所以希望洛枳快些回宿舍。
  洛枳抓住机会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对面的人又瘫倒在桌子上了,刚才的那个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结账的时候郑文瑞仍然没有醒。洛枳交了钱,把她叫醒,连拖带拽地弄出了餐厅。靠在自己身上的郑文瑞一身酒气,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什么,身体又重的不得了,洛枳斜斜歪歪地朝前艰难地走着,觉得自己简直倒霉到了家。
  “你自己能上楼吧?”她记得计算机学院的女生宿舍楼跟自己的宿舍楼挨着,所以直接把郑文瑞带到门口。
  “恩。”郑文瑞又开始咯咯咯地笑。一个小时前那笑声听起来像母鸡,现在听起来却像巫婆。
  “那就这样吧,快上楼吧,再见。”
  “洛枳……”郑文瑞靠在大门上半眯着眼睛叫她。
  “怎么?”
  “我不会让她第二次得逞的。不止是她,任何人都不会得逞的。”
  洛枳没说话,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太厌恶。
  “我知道你觉得我卑鄙。嘿嘿,反正大家都是骗子,其实谁也不比谁高尚。但是你要是以为我是为了让他爱上我才去阻挠他们俩的,呵呵呵,那你就错了。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了,就是世界上只剩我一个女人,他也宁肯变成GAY都不会喜欢我,”郑文瑞笑着,眼睛有一刹那亮晶晶的,转瞬又暗下去,“不过,我所希望的,并不是他喜欢上我,而是——”
  她刷了门卡,推开了半扇门。
  “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他谁也喜欢不上。”
  门在洛枳眼前吧嗒一声上锁。她目送郑文瑞斜斜歪歪的身子消失在门厅的转弯处。
  郑文瑞居然有这样恐怖的一个愿望呵,她想。
  在嫉妒的人眼中,幸福不在于得到,而在于别人得不到。
  洛枳匆匆赶回宿舍,百丽正在门口等她。
  “你一身烤肉味。”
  洛枳点点头,掏出钥匙开门。百丽进屋的时候顺手放在她桌子上一封信。
  这是她的几个好习惯之一,她喜欢写信和明信片,所以每次看公共信箱的时候都会把洛枳的那份也带上来,虽然洛枳基本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大多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网上书城或者购物中心的商品推荐。
  没有寄信人地址。收信人一栏字写得很好看。
  只可能是丁水婧。她要么在画室里面,要么在课堂上题海里,很少有机会上网,自然会写信——虽然洛枳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发短信。她知道,大多数的信件不过就是丁水婧上课时候趴在桌子上的涂鸦,她也许觉得寂寞,也许只是打发时间。信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时长时短。
  “知道吗,今天老师居然把你地理笔记的区域国土整治部分印了下来发给我们。真是漠视知识版权的人啊。”
  只有一句。
  邮票便宜也不能这样啊。洛枳苦笑。
  丁水婧在南方著名的Z大国际政治学院念到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突然决定退学,重新参加高考,而且要考美术类特长生。这个决定几乎震动了所有人。
  丁水婧是洛枳高中在班里少有的几个熟络的人。
  只是熟络而已,其实了解不深。大一的时候更是基本断了联系,如果不是丁水婧的一封信,与世隔绝的洛枳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退学的事情。
  她总是这么孤陋寡闻。甚至连郑文瑞喜欢盛淮南这种“全校的人都看我的笑话”的大新闻,竟然都不知道。
  其实她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今晚的遭遇让她胃里很不舒服。
  她打开抽屉,把信和其他信封放在一起。
  尽管不了解别人的细枝末节,但是洛枳感到安全的一点是,别人也不知道她的事情——如果不是极其确定这一点,今晚突然面对疯疯癫癫、笑得像白雪公主后妈一样的郑文瑞,她可能会慌张得丢了魂。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五章 狭路相逢勇者囧
  百丽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洛枳坐在阴影中盯着地上方方正正的一块阳光发呆,她大声地说,“干嘛不出去?社团招新呢,人特别多,动漫社还有COSPLAY。”
  九月末秋老虎已经过去,天气转凉了,今天虽然阳光灿烂,却格外冷,洛枳又赶上“每个月那几天”,手脚冰凉。她把脖子缩在毛衣中,双手捧住热水杯,仍然缩成一团,眼神呆滞。尽管这时候外面可能反而比阴冷的屋子里面要暖和得多,但她就是不想动。
  戈壁是团委社团联的部长,这几天各个社团热热闹闹地招新,他作为上级的事情也很多,手下的大一小干事刚招进来工作还没有上手,大二的老部员没有头衔可混于是早就纷纷离开了,青黄不接,所以江百丽成了没有身份的主力,每天都忙得风风火火,两个人大约一个多星期没有吵架,感情呈升温趋势。
  百丽把洛枳从椅子上拖起来,说,“一会儿几个小部员要过来讨论一下晚上的Party,你不是最怕吵吗?出去转转吧,你看你,不到十月份穿什么毛衣啊,你是不是北方人啊,真丢脸。”
  刚说完就接起了电话。
  “晚上真的要请我吃?我懒得出门了,要外卖吧。我还有PapaJones的打折卡呢,那等你那几个部员来了我让他们捎给你吧,不许赖啊,你说要请的。”
  “恩,他们一会儿过来,你们开完会了吗?”
  “烦死了我知道啦!”
  洛枳无奈地抬头看了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电话发嗲的江百丽一眼,叹口气,慢吞吞地脱下冬天的毛衣,穿上薄薄的外套迈出宿舍门。
  漫无目的的乱走,她一路仰头注视金黄色的银杏叶和透过缝隙洒下来的耀眼的午后阳光。有点懊恼没有把单词书带出来,又懒得返回去。
  她报了12月的雅思。
  路过办公楼的小超市附近,想起那天的冰红茶,无意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ONLY红色夹克梳着黑得发亮的马尾辫的女生,相当漂亮,不注意都难。
  更惹眼的是她身边的人。
  深灰色的羊绒背心,露出里面好看的白衬衫,没有表情地面对女孩子,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而女孩子揪住他的袖子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动作好像僵持不下一样。
  洛枳深吸一口气,双手插在兜里,走过去,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前面的一出好戏,然后在拥挤的台阶上撞到女孩子的肩膀,抬起头作出很意外的样子说,“哦,真对不起。”
  她一定是疯了。她在做什么?
  盛淮南在这个时候很快地接上一句,“洛枳?”
  没等洛枳惊讶地点头,盛淮南立刻就微笑着对女孩子说,“我和同学有点事情要说,你先回去吧。”
  能看出这个女孩子刚刚拧到盛淮南袖口上的自尊心在另一个同性出现的时候被收回了,她顿了顿,收敛表情笑笑说,“嗯,那我们改日再说,陈师兄的表格我也给你发过去了。”
  估计是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盛淮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申请,然后女孩转身离去,微微昂起的头带有一点天生的矜傲,目光没有朝洛枳偏离半度。
  洛枳在她走远了之后回头看盛淮南,笑了笑说,“哦,那个,原来……哈,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刚说完,她就想把舌头咬下来。镇定,洛枳,你怎么了?镇定!
  盛淮南看起来有一点吃惊,不过洛枳很高兴看到对方没有选择装傻,而是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喝咖啡吧。谢谢你。”
  这才是盛淮南。所以她也不能慌。
  她顺势点头,“那就不好意思啦。”
  只是好像并没有感到很开心。
  也许因为她期待中的和他第一次相遇,实在太假太做作了。
  不要多想,她一边走路一边告诉自己,就当作是机会偏爱有准备的人——她准备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洛枳有点拘谨。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后背一直保持挺直,又觉得好像僵硬了点。终于在沙发中找到了一个放松的姿势,这一套动作做完,急急忙忙抬起头朝他微笑,看到的却是盛淮南对着桌上的茶杯垫微笑走神的样子。
  洛枳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点尴尬,立刻偏头躲开从侧面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
  绞尽脑汁都打不破沉默。这种时候她应该说什么?不是没有人追过她,不是没有和男生一起自如地聊天吃饭,但是,对面是盛淮南。
  对面是盛淮南。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尽管是她自己造成的。
  盛淮南从他的走神中恢复过来,神态自若地开口说,“对了,你……认识我吗?我叫盛淮南。”
  他对她自我介绍。这辈子他第三次对她自我介绍。
  第一次年代太久远,她不敢回头看。
  第二次正式而官方,却不是单单针对她。
  那是高二迎新生大会,他作为刚上任的学生会主席代表老生上台发言,自我介绍说的是“大家好,我叫盛淮南,来自高二三班。欢迎来到振华中学。”
  小学到现在所有程式化而冗长的开学结业典礼上面,学生代表们机械地慷慨陈词,事先写好的稿子刷拉拉地翻页,然而只有这句话和这个画面在洛枳的心里面翻不过去。他站在那里,穿着白衬衫,挺拔洒脱,尽管距离很遥远,但扬声器就在她背后,少年清冽深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她慌忙中抓紧了扶手,轻轻地提一口气,然后在身边女生兴奋地窃窃私语中低下头,缓缓靠在椅背上,脸上始终是淡淡的没表情。
  “我认识你的。”她点点头。
  “哦?是吗。”
  她是不是应该继续说是怎么认识的?说他很优秀很有名气大家都认识他?这么腻味的话,他会乐意听才怪。
  盛淮南好像贡献了一个开场白之后也没有话可以讲了,不过看起来他没有觉得这种场面让人难受,更没有为了找话题而劳神,只是悠然地看着窗外,眼神里的闲适和刚刚洛枳的做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抹闲适,突然刺痛了洛枳,这么多年隐隐的疼痛在这一刹那变得尖锐起来。到底要畏首畏尾到什么时候?她放下杯子清清嗓子说,“高中的时候听说过你,不过很少见到,我和周围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知道人家的名字,但是从来不认识,名字和脸对不上。不过你真的很有名气,走过路过的时候都会听到人家喊,看,盛淮南——所以我认识你。”
  盛淮南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说,“是啊,我也是这样。在同一个学校三年,无论如何都会混个脸熟,有的时候甚至会因为某件事情两个人就忽然说话了,比如在公车上面踩到对方的脚了,没有零钱了就朝看着眼熟的陌生同学借一点,或者……”
  “或者食堂打饭课间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到对方身上了,不打不相识。”洛枳接上,意料之中地看见盛淮南悠然的表情僵在那里。
  不打不相识。这句话对盛淮南的杀伤力比洛枳想象的还要大。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明知道很可能让他反感。然而话出口,看到他的反应,她忽然有些开心,阴暗的开心,报复得逞一样。
  报复什么?因为刚刚他比局促的自己更洒脱?
  洛枳说不清。
  好像空气中漂浮着另一个洛枳,一边对盛淮南怨毒地龇牙,一边冷笑着睥睨座位上那个洛枳的局促和做作。
  她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思绪越飘越远。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六章 也算是圆梦
  咖啡杯看着有点眼熟。
  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在一轻局濒临下岗,带着她到人事处的什么什么阿姨家里送礼,她坐在阿姨家的小姐姐房间里面端着一杯高乐高,也是这样一圈圈地摩挲着杯子。
  杯子好看吗?那个小姐姐撇撇嘴问。
  她礼貌地点点头。
  好看吧?买不起吧?这一套可贵了。打碎了让你赔。小姐姐一昂头,哼了一声就走出去了,把她自己晾在屋里。
  好看个屁,小洛枳对着天花板小声说,明明就像大便。
  “的确很像大便啊。”长大的洛枳温吞地自言自语。手里的咖啡杯是深棕色的,而且是螺旋状。
  盛淮南明显有些招架不了,呛了一口水,笑出了声,惊醒了洛枳。
  他喘了口气,问,“你说杯子?形状还是颜色?”
  洛枳傻了一会儿,慢慢才反应过来。
  “both。”她也笑得眼睛弯弯。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杯子的时候也这么想,他们非说我低级。”
  “你是想说我低级吗?”洛枳哭笑不得。
  气氛不知道怎么就缓和了。
  他们随便聊了聊共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评价选过的选修课,天南海北,但是没有聊八卦,始终是有礼貌而谨慎的态度,聪明的对答一来一回,滴水不漏。
  既怕冷场,又怕言多必失。
  光线里面的那个人,被光和影分割得明朗而深沉。洛枳面对着他,怎么笑都不自然。其实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有三分的注意力不知去向。她能感觉得到。
  当他说喜欢小提琴曲的时候洛枳很兴奋,开始絮絮地跟他说自己小时候不好好练琴还在家里面摆好琴谱和琴凳伪造现场骗妈妈的事情,说到一半突然刹住口,因为他的目光在一度一度地偏离,他苦笑,然后摇头,最后傻笑。
  她停下来,很久,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摆出各种各样的微笑。
  那一瞬间,她有些愤怒和受侮辱的感觉,然而很快,视线里充满了被阳光渲染成金色的盛淮南,他安详的呼吸还有嘴角不设防的幸福微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费心尽力地提起话题却被忽略的尴尬和懊恼,被对方的英俊沉静吸引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快乐,还是单单能够坐在对面看着他的卑微的幸福?
  她一直注视着他苦笑,直到他惊醒了,歪着头看她,她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的样子就像上课的时候玩PSP太入迷一抬头发现正被老师盯着一样,尴尬,有点慌乱,又不敢贸然采取什么行动——谁知道老师是刚刚发现自己溜号于是用目光提醒,还是点名让自己回答问题?洛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埋怨一句“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至少给他个道歉的方向。
  她扬手喊服务员结账。
  “多谢你了,不要赖账。”她笑得那样真诚而开朗。她最善于伪装的就是真诚。
  到此为止吧。她想。
  “送你回宿舍吧。”盛淮南挠挠后脑勺笑笑说,“住哪栋楼?”
  “不用了,其实刚才我只是出门转转。还不打算回去。”
  话说到这里,迎面走来一个黑黑的男孩子,打了盛淮南一拳说你小子偷偷摸摸约会谁啊,这是第几个了?盛淮南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少废话要你管。
  “泡面男?”洛枳想起,这个人就是马路上边骑车边吃泡面的那个男孩。她过目不忘。
  两个男孩同时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摆摆手说,走了,再见。
  “不是吧,我打扰你约会了?美女,你们继续,我立刻就消失!”
  洛枳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怒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缓缓地抬眼盯着男生那张嬉笑着的脸,浅浅地笑着说,“虽然我既不是在跟他约会也不是美女,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立刻消失。”
  黑男孩楞了一下,被她的眼神刺得六神无主,傻笑一声说抱歉哈抱歉哈就跑掉了。盛淮南这次集中了十分的注意力看着她,她的眼神锐利而平静。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认真思考着什么。良久说,“对不起。”
  洛枳耸耸肩,“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再见。”
  她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
  盛淮南的背影依旧昂扬端正,几根轻扬的发丝,在她的视野里微微晃动。
  好像和高中时候每天早上走在自己前方的那个有些不同,但是好像又没什么不同的。
  “盛淮南。”
  洛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终于对着他的背影喊出了他的名字。
  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尽管并不算快乐。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不过,这顿咖啡算是我讹诈来的吧。其实我是故意去解围的,我看你们僵持不下,就自作主张冒险逞英雄了,还好你记得我是谁,要不然我真的可能要没面子地扮花痴来搭讪你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超市门口解决,人来人往的,虽然你很镇定,但是对那个女孩子不好,她就算再冲动再不介意,被那么多人看着也会难堪的,虽然过后才能反应过来有多后悔。当然我没有资格告诫你什么,就是解释一下我出现的原因,希望你别介意。”洛枳一股脑地倒出来,说完朝他坦然一笑。
  这次是她今天唯一一次真实自在的笑容。
  盛淮南的笑容也明显真诚了很多,“谢谢你。”
  “不谢,”她笑笑,说,“是你自己机灵。你绝佳的反应能力一看就是多次实战的积累。”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但并没有反驳她,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高中的时候没认识你真是可惜。”
  洛枳听到这句话,敛起了笑容。
  “可惜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利落地转身离开。
  盛淮南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又双手插兜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天,丝毫没有注意到来来往往进出宿舍楼的女孩子都在用余光偷瞄自己。然后吹了一声口哨,耸耸肩转身往超市的方向走,——洗衣粉还没买呢。
  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掏出手机翻到联系人名单,输入“L”,屏幕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名单。他找到“洛枳”。
  当时进校的时候从学姐手里借到了附中校友会的名单,把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P大同学的电话和邮箱统统记录下来了。
  反正总有一天用得到。
  洛枳感觉到了手机震动。“一条新信息,来自盛淮南”。
  “我从认识你的同学那里要了你的手机号,这是我的手机号。盛淮南”
  其实她早就知道盛淮南的手机号,入学时跑到学姐宿舍借到了振华中学校友会的名单,当时脸红着对学姐解释道自己想要多认识些从振华来P大的同学,以后可以互相帮忙——其实人家根本没有在意她说什么,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顺手从书架上抽出来递给了她。
  她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电话。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号码,但是在联系人列表中单列为一组。
  尽管想到盛淮南去问其他人自己的手机号,她会有点开心——人家会不会揶揄地问他,“喂,打听这个干什么,有企图啊?”不过,那一瞬间的开心很快被深深的失落盖过。
  就这样认识了。
  她等了那么久,想象了那么久,可是她现在并不开心。洛枳仰起头看着秋日没有一丝云彩的高远天空,心想,我就这样圆梦了。
  在她圆梦的时候,对方在走神。
  到此为止,算了吧。
  难道真是一场“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洛枳一直觉得这句话是一句高明的借口,挽回了包括她在内的无数人的面子。
  她把那条短信保存好,手机放回口袋,没有回复短信。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七章 仇恨着的人都孤单
  洛阳随便找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一屁股坐了下去。洛枳接电话已经十分钟了,居然还没有下来。
  洛枳出门的时候左手攥着一个信封,右手还在拍打着后脑勺。
  “刚洗完澡?”
  “恩,”她用力地打散后脑勺的头发,把水珠甩出去,否则贴着后背黏黏的不好受,“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进宿舍门。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忘记带浴巾了,只有一块小手帕,所以头发擦得不干,烦死了。”
  “天这么凉,别感冒,赶紧回去吧。你老妈让我捎的东西,喏。”洛阳指指脚边的大袋子。
  “是不是很沉啊。”
  “你想说什么?谢谢我一路辛苦了?”
  “帮我拎上楼。”
  洛阳早就想到了,叹口气,说,“带我进去吧,正好你去楼长室帮我登记一下。”
  “哥,你老是这么忠厚老实,平常会不会被欺负啊?”洛枳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句话听着有些熟悉,
  当时那个女孩子梳着半长不短的碎发,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亲切而不轻佻。她在他耳边问着,气息吐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头发都立了起来。
  洛阳很快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伸手揉了揉洛枳乱七八糟的头发。
  “少跟我得便宜卖乖。就你欺负的最多。”
  这句话好像也对那个人说过。用的是哥哥对妹妹的语气——但是今天和洛枳一对比,好像,语气相同,心里的感觉却那样不同。
  他总是反应慢半拍。
  在楼长室门口,洛枳接过登记的硬皮本子,对楼长笑笑,阿姨,我哥哥来给我搬东西。
  手里拿着信不方便写字,她随手把它递给洛阳,“哥,帮我拿一下,刚才下楼顺手从信箱里面拿出来的。”
  洛阳低头瞥了一眼薄薄的棕色信封。
  好看的字迹。不止是好看。怎么会是她来的信?
  洛枳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他的名字,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同学的信?”
  “哦。”洛枳没有抬眼,心不在焉地说。
  “该不是男朋友吧。”洛阳有点紧张,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无聊。
  “无聊,”洛枳把本子从窗口递回去,“你看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是男孩的字吗?”
  “哦。”
  楼道里面人不多,上楼的时候洛阳听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
  “高中的好朋友?”
  “能不能不找话题?没话说就眯着。”洛枳撇撇嘴。
  “你也就敢跟我没大没小的。”洛阳又叹口气。
  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关心。他跟在洛枳的背后朝着走廊的尽头慢慢走过去。
  洛阳的爸爸是洛枳的二叔,他比洛枳大了四岁,洛枳上大一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大四,现在从Z大毕业了接近半年,正在北京工作。前一阵子回了家一趟,就顺便给洛枳捎了些东西。
  洛枳的妈妈一直和奶奶家关系冷淡,在洛枳五岁的时候彻底闹翻,被从家里赶了出去。后来奶奶去世,洛枳的妈妈才抱着她急匆匆地跨进家门。
  洛阳在那之前并不是没见过洛枳,但是当时太小,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她的名字。那天大人们在正厅围着瘫痪的爷爷哭成一团,洛枳的妈妈也哭得很伤心。洛阳突然瞥见那个瘦小苍白的女孩子走近了停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已经接近几个小时的奶奶的遗体,毫无恐惧毫无悲伤,居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洛阳站在门口张大了嘴,看着洛枳又去碰了碰奶奶的青白色的脸,用脆生生的童音平静地说,好凉。
  然后洛枳回过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洛阳,居然朝他礼貌地笑笑打招呼。
  “哥哥,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她从小就有很美的眼睛,洛阳被她盯着,渐渐不再那么恐惧。
  “什么哭不出来?”他好歹也上小学五年级了,知道如何做个真正的哥哥。
  “葬礼上大家都必须要哭的,可是我和奶奶不熟,哭不出来。”
  洛阳傻眼了,有种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这个妹妹只是歪着小脑袋盯着他,又回身看了一眼已经冷却的遗体。
  很多年后,他想起洛枳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奶奶不熟”的样子,忽然很想笑,却在之后从心间漫溢出丝丝凉意和心酸。
  他鼓起勇气走到奶奶的旁边。
  其实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屋子的,从最初和大人一起跪在床前磕过头之后,他虽然一直哭,可是始终没有进来过。僵硬冷却之后的身体和脸庞,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平常板着脸说一不二的奶奶。
  洛枳显然还在等待他的答案。洛阳侧耳去听客厅里含糊的哭声,不由得鼻子发酸扁扁嘴角。
  “奶奶很严厉,总是发火。不过其实人特别好。大家都指着她拿主意,所有人都依赖她。她……很好的。”
  有些答非所问,而且他开始没出息地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洛枳正在安抚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清清亮亮的眸子不像是7岁的小丫头,朝着他笑,说,我知道了。
  后来的葬礼上,洛枳一直跟在洛阳的背后。殡仪馆里遗体告别的时候所有的子孙站了一排在响彻大厅的哀乐声中痛哭,客人们排着队来到玻璃馆前三鞠躬,而洛阳一边哭,一边体谅地看着洛枳——她不发一言,深深低下头去,仿佛这样做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干涸的眼睛了。
  不过,最后的一刻,洛枳还是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水晶棺,好像在思考什么顶要紧的事情一样。
  洛阳直到今天仍然记得她那份捉摸不透的表情。其实表情倒不是很可怕,只是这种大人的表情安在一个玲珑的小娃娃身上真的有点诡异。
  后来洛枳的妈妈,也就是洛阳的四婶,和爸爸大姑还有三叔的走动多了一点,但是还是疏离的,跟小姑姑更是像陌生人一样——洛阳知道,三婶和小姑姑过分的冷言冷语是很重要的原因。瘫痪的爷爷也去世之后,就连洛阳家也和大姑三叔家断了联系,老人不在,家就相当于散架了。
  可是,那次葬礼却给洛阳和洛枳培养亲情提供了绝佳的前提。洛阳第二次见到洛枳已经是他上初一的时候了。其实他们两个的学校离得很近,洛阳和同学结伴回家看到从租书屋大大方方迈步走出来的洛枳。小学三年级的丫头,抱着两本灌篮高手,迎上他诧异的目光,毫不生疏地咧嘴一笑。
  他们成了相当默契的兄妹,洛阳时常放学的时候去洛枳的学校找她,两个人逛遍附近的烧烤摊和小卖店,买很多小吃坐在江边边吃边聊。
  一个没有儿时感情的妹妹,小了他四岁,却与他丝毫没有隔阂和代沟。洛阳每每想到这点都觉得神奇,也许真的是因为男孩子心智成熟得比女孩子晚?
  洛阳一直知道,他的这个妹妹平静的外表下有着极其强大丰富的内心世界——尽管这个世界的样子他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探究。他自己向来很少有心事,少年时代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憨厚善良,被洛枳揶揄抢白是常有的事情。
  高中有段时间,不知道他们亲戚关系的同学传言洛阳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特别像郭靖和黄蓉。洛枳听说了,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倒是挺像郭靖。不过,我们的状态比较像郭靖和不待见他的黄药师。”
  洛阳不反驳,总是傻呵呵地笑一声就忘记。
  他真心对周围人好,所以人缘从小就特别好,然而老好人洛阳始终知道,世界上只有他的爸爸妈妈和洛枳是可以信任的,他磊落地待人好,也磊落地设防。甚至,他脾气好,只是因为没有太多让他真正挂心在乎的事情。
  洛阳知道,洛枳虽然看来冷淡,但在自己面前绝对是真实自然的。她只会跟自己天南海北的侃,胡吃海塞,乱开玩笑,想笑时候就笑,不高兴了就踢他,别别扭扭地不说话。
  只是他绞尽脑汁,也的确想不大起来这个妹妹是否跟自己说过什么关乎她自身的话。他对她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岁月一点一滴的痕迹。可是洛阳不敢说自己是看着洛枳长大的——他总觉得,在他遇到她之前,洛枳就已经定型了。他参与的,一直都不算是什么成长,更像是润色。
  直到有天,临近高考深埋题海中的洛阳和上了初四同样深埋题海的洛枳一同在大学自习室里备考。他从书堆中仰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想起即将到来的高考,还有因为厂里改制濒临下岗而吵得翻天覆地的妈妈爸爸,第一次对人生有些伤感和困惑。他注视了洛枳很久,那个和他跪在一起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的小妹妹,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这个年纪女孩子常有的忧郁。似乎她把未来看得那样清楚绝对,只需要不紧不慢地向前。
  不知怎么的,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当初葬礼上你盯着奶奶看,是想看出什么来吗?”
  洛枳也从模拟卷中抬起头,似乎完全没有惊讶,也没有花时间回想思考,立刻淡漠地笑笑说,“没什么啊。当时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人死掉了之后就比活着的时候要招人喜欢。”
  洛阳惊讶地问,“干嘛要……考虑这个?”
  洛枳很难得地没有不耐烦,依旧坦然地说,“所有我想要恨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远离了我的生活,所以其他人都站在活人的角度可怜他们念着他们的好,只有我还在恨着,只有我跟死人过不去,觉得有点孤单。”
  洛阳咋舌,手下一堆堆的复习资料在风中发出刷拉拉的响声,洛枳却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你在恨谁?他的问题随着风声飘远,再也没有回到嘴边。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八章 如果没有黄蓉
  洛阳回过神,洛枳正抵着门看他,原来是给自己开门的,而他愣愣地拎着大包袱神游了很久。
  他赶紧进门,放下东西。屋子里面有个女孩子在午睡,他和洛枳很快悄悄地走出来,锁上了门。
  “你们屋子这么小,只有两个人住?”
  “别的宿舍都是四个人。这个屋子格外小,所以只有我们两个。”
  “也挺好。”
  “对了,念慈姐姐还好?”
  “好着呢。悠哉游哉的读着研究生,还当了权益联合会女生部部长,我看就是Z大妇联加八卦团。”
  洛枳笑了,“异地恋辛苦吗?”
  “还好。电话短信,大不了就火车飞机。人家古代人几个月一封家书不也过来了嘛。对了,有什么事情就去找我,反正我公司里你们这么近。周末不想在学校吃饭,就找我,我请你去外头吃。”
  “放心,饶不了你。”
  “学习忙吗?”
  “还成。能应付得过去。你常加班吗?”
  “一开始入职的时候没怎么忙,主要是封闭培训。现在还好,但是听前辈说可能十一月底开始就要忙起来了。上班没有上学有意思,人都没目标了。”
  “怎么会没目标,供房子供车,结婚生子,让你爸妈好好养老,给念慈姐买钻戒,把目标当日子过,不就好了?”
  “恩,说的对。听说你们学院出国和就业机会都挺大的,你怎么想?或者本校读研?”
  洛枳摇摇头,“其实我想出国,不过他们都说奖学金不好拿。几十万的学费生活费……好多人都说能出去就出去,不拿奖学金也要出去,我只觉得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还是找工作吧,我读书读腻味了。哪怕找不到特别好的工作,差不多的就行。养活自己和我妈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洛阳有点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始终十二分努力的妹妹,知道她其实小时候就喜欢看正大综艺世界各地一类的栏目,一定很想去另一个国家读书。
  不想出国,只想找个差不多的工作,那么干吗考雅思?即使考雅思并不一定就是要出国。
  洛枳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丝的遗憾和忧郁表露出来,只是客观冷静的分析,反而更让他心疼。
  他没资格在她面前抱怨工作无趣又繁重。
  临道别时候,洛阳才想起来棕色信封还在自己手里,都被他折皱了。
  “你的信。”他顿了顿,又说,“字写得很特别。”
  “她字写得很好,油画和速写画得也好。”
  “是吗。”洛阳点点头,有些想问的话吞进肚子里,然后化成了一个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的宽和笑容,“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过几天再见。”
  “上次你跟我说新年念慈姐姐会来北京,真的定下来了吗?”
  “恩,不出意外是元旦放假的时候。”
  “那好,到时候见。”
  洛枳一直叫陈静念慈姐姐,而不是嫂子。她第一次见到陈静的时候是高三洛阳把陈静带到他们一起复习的图书馆的那天。洛枳总是说陈静长得像84版《射雕英雄传》里面的穆念慈。
  其实性格也像。洛阳看到温柔的她就觉得有家人的感觉。到今天已经四年多的时间稳定走过,接近于修成正果。
  但是,洛阳看着洛枳手里抓着的棕色信封,还是有一阵莫名的心悸。
  郭靖和穆念慈,只要生活平平静静的,也不是不可以幸福。
  前提是没有黄蓉。
  洛枳看着洛阳挺拔的背影,终于还是露出了小女孩一样的傻呼呼的笑容。
  洛阳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亮色,暖洋洋地让她安心。
  她低下头往回走,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洛阳很少吞吞吐吐,总是像阳光下的海岸一样宽阔而一览无遗。洛枳想了想,也许是工作上的问题,也许是和陈静有了点小矛盾,也许是因为和洛枳许久不见了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也许……
  也许就像他不了解自己一样,自己也并不了解他的全部。
  但是洛枳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妈妈。这就是家人。如果没有这层血缘关系和从小到大的陪伴,人海中萍水相逢,她未必会愿意和洛阳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但是现在洛阳是她的哥哥,即使听不懂她说话,安慰人也没有门道,她依旧会因为他的存在觉得温暖安心。
  对外人来讲,这是多么霸道不讲道理的一种信赖。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九章 一视同仁的路人甲
  洛枳慢吞吞地往宿舍楼走,看见戈壁正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门口。
  对方也看见了她,她只好礼貌地点点头作为打招呼。戈壁倒是非常大方地朝她笑,“美女,百丽在宿舍吗?”
  “在睡觉。”
  “怪不得我打电话她都不接。那你帮我把花捎上去吧。”
  洛枳点头,伸手接过戈壁递过来的花,没想到她抓牢了,对方却不撒手。
  “希望她别生我的气了。我可是这辈子第一次站在楼下捧着花傻站着,她再不领情我可不干了。”
  洛枳松手后撤一步远离了那张俊脸,说,“那我赶紧上楼去叫她下来看。”
  她正要走,戈壁在背后幽幽地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乏味的女生。”
  洛枳哭笑不得,什么都没说就刷卡进门。
  “冷美人跟大冰块是有区别的,你段数不够,还需要再修炼才能把欲擒故纵用好,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头也不回地说,“谁要擒你?”
  转弯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靠”。
  她想起江百丽与各色女生斗智斗勇之后总会爬到床上痛哭的经历,对比刚才戈壁自诩万花丛中过的骄傲,不觉有些苦涩。
  混蛋。
  她的词汇量有点疲乏,不过既然在心里说,自己清楚也就算了。
  回到宿舍摇醒了百丽,话还没说完,百丽就拎起洗面奶冲向洗漱间去打扮了。
  洛枳坐到桌前随手拆开信封,里面仍然只有一张演算纸,一面是信,一面是乱七八糟的解析方程。
  “洛枳,我只给你写信用这种随手抓来的演算纸,反正你不会在乎。真是省钱啊,别人都用漂亮的硬板信纸给我写信,我却连你的演算纸都没见过,你他奶奶的能不能给我回一封信?!
  说实在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们这些人?
  我真的想知道。
  你和我认识的另一个人很像,你是对谁都淡淡的无所谓,淡到让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个人却是对谁都很好,好到让我误会这是爱。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别人无所谓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人,却真的不是爱我。”
  洛枳愣了几秒钟,又把信重新看了一遍。
  她很想问,“我们这些人”指的是哪些?
  丁水婧从来八面玲珑,每天泡在小说杂志中,却只要稍稍努力点,成绩就能保持在全班前十,而且人缘极好,无论是她这种顶尖好学生还是叶展颜那种知名人气美女甚至是那个八卦又毒舌的许七巧,丁水婧都能和她们做出一副知己至交的样子来,倾听别人的复杂心事。
  洛枳很少跟她说什么。虽然见面会对她笑,会象征性地跟她抱怨几句数学题很难做,历史老师抽风啊留那么多卷子一类的话,两个人每天还可以顺道走上一段回家的路,很多人把丁水婧当成傲气冷漠的洛枳少有的几个朋友——但她不是,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志愿表上填上以她的成绩能选择的最好的专业和学校,丁水婧在大学也定能逍遥,甚至比洛枳这种书呆子还要逍遥还要出色得多——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直到丁水婧莫名其妙地退学,去学画画。
  那天,丁水婧给洛枳写了第一封信,洛枳才知道这个人尽皆知的新闻。她的信里面满是委屈和困惑,语气绝望得仿佛洛枳是她精神世界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然还有一点点遮掩着的隐情——“我想,我终于能证明,我并没有逃避什么或者嘲讽什么,虽然我在乎的人也许并不会等待我的证明。”可是洛枳没有细究这句话的含义。
  恻隐之心和对一直以来丁水婧充满聪明才智的大脑的欣赏让洛枳给她回了一封信。也只有两句话。
  “好好加油。对你的选择,我表示敬意。”
  木已成舟,她都退学了,还在一旁指着她说你不应该这样那样,实在是很缺德的行为。何况,洛枳真心希望这个得过且过的聪明脑袋能够勇敢地为了梦想奋斗。
  她没有想到,丁水婧会从此喜欢上给她写信,虽然她后来没有再回复过。
  那些胡言乱语,重点在于写信人自己舒坦,没有必要回的。
  其实她们之间断了联系很久了。本来在高中的时候洛枳只是马马虎虎地交朋友,维持表面的和平而已,上了大学,和大家不再是同一个教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她瞬间自由了,自由到了闭塞的地步。
  回想起来,不仅仅是大学的问题,她和丁水婧好像是在高三的下学期就疏远了。一模之后洛枳烦躁地缩在角落看爱伦坡阴沉诡异的短篇故事集,丁水婧走过来问她为什么刚才叶展颜叫她下楼打排球她理都不理人家。
  “她都生气了,说你掘她面子。“
  “有吗?”洛枳十分疑惑,确信刚刚并没有人叫过她,尽管她看小说一直很入迷,但是今天有点魂不守舍,并不是特别投入,应该不至于没听到别人喊她。
  但她仍然努力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可能我没听见吧。看小说太入迷了,一会儿我跟她道歉。”
  丁水婧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们都想跟你成为朋友的。你太不合群了。咱们班同学其实都觉得你太傲太冷了,除了你的卷子,你谁都瞧不起。”丁水婧的话里第一次没有浑合的语气,却有指责的意味。
  洛枳原本阴郁的心情更是紧急集合,她收回礼貌的笑容,淡淡地说,“你看张敏怎么样?”
  丁水婧愣了很长时间,慌忙在教室里搜寻了一下张敏的身影,“……挺好的啊,怎么了?”
  洛枳余光看到张敏正低着头坐在角落翻着新发下来的无聊校报,浅紫色的羽绒服脏兮兮的,把她土黄色的皮肤衬托得更憔悴。
  “你跟她很熟吗?”
  “不熟,问这个干吗?”
  “你觉得我和张敏之间有区别吗?除了她学习不好之外,我们都喜欢看书,都愿意窝在角落,都不爱说话,不爱逛街不爱K歌,为什么你不说张敏骄傲?或者你为什么不能像忽略张敏的存在一样忽略我?我觉得我从不说别人坏话,力所能及的时候也热心帮助同学,怎么说也不至于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吧。”
  “我们只是……”丁水婧没话了,想了想又说,“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开心,所以想要让你加入的,是为了你好。”
  “如果单纯是想要让我开心,想要‘拯救’我,为什么叶展颜看到我不出去打排球的时候不是为我感到担心难过,而是觉得我瞧不起她让她面子受损?”
  洛枳记得丁水婧哑口无言地盯着她,而她自始至终只是声调平平,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后来丁水婧怎么离开的她都想不起来了。
  那似乎是高中三年,洛枳唯一一次露出咄咄逼人的一面,真正像个18岁女孩一样咄咄逼人。
  如果那天她心情稍微好点,可能面对丁水婧来势汹汹的指责,只会笑着敷衍一句“哪有啊,干嘛说得那么严重,一会儿她回来我就去道歉。”
  她始终不清楚为什么丁水婧要这样执着地和自己“做朋友”。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和执着,比如洛枳对成绩,比如丁水婧对人缘。
  她也许应该庆幸自己还有点本事被人家瞧得起。
  只可惜,她交朋友的门槛太高,以至于会给丁水婧造成“她不在乎任何人”的误会。但是,也不算是误会吧——她的确没怎么在乎过她们。
  洛枳没有兴趣跟她讨论自己生命中到底有几个人不是过客——是不是又怎样。丁水婧自然有很多漂亮的信纸,少了她的一封回信,虽然略有缺憾,但是不失为另一种圆满。
  她又看了一遍那封信,抽出一张白纸,写上:
  “你背后的方程式解错了,那个应该是双曲线,不是椭圆。
  所以可见你的信我都有好好看。无论正反面。”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章 弱水三千,任你泼
  周六的早上洛枳起晚了。她习惯于每个周五晚上都把本周更新的各种动画片在线浏览一遍,往往直到深夜,所以周六早上总是和百丽一样起得很晚。但是今天开始无法享福了,双学位的课程都安排在周六上午和周日上午。她去晚了,从后门进去,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还好是很大的阶梯教室。虽然现在的老师早就看惯了学生迟到早退,甚至宣布要点名了还留出一段空隙,好让学生在底下发短信把同学赶紧叫过来。可是她仍然觉得迟到是一件很让人难堪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关门,没想到还是吱吱作响。
  在坐下的瞬间看到盛淮南,就坐在自己的前排,她又闻到很清香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从前排慢悠悠地飘过来。
  洛枳石化一般盯着他微垂的后脑勺。原来故事还没有结束。一种单纯的喜悦从心间升腾起来。一个向来遥远的人,被她接二连三地遇见,是否注定了要有故事?没有人不希望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她也一样,从高中开始就是,一切的巧合都能被她赋予某种特殊意义。
  而这一次,那个从天而降的大柿子,就像是命运交响曲里面那一声锣响,预示着一切的开端。现在她又遇见了他,在这个课堂上。她还会遇到过他很多次。
  这堂法律导论课变得极有意义。
  盛淮南身边的男孩子好像就是那天晚上八卦盛淮南可是最终落荒而逃的那位。干净平凡的侧脸,黑黑的,笑起来很温暖。
  “我靠,这门课教材这么厚,我昨天去教材中心买的时候才看到。而且期末考试居然是闭卷,这不得背到吐血啊。”男生怪叫了两声,听得不是很清楚,反正教室里面不是很安静。
  盛淮南没有说话。
  那个男孩子又抱怨了几声,然后忽然伸手勒住了盛淮南的脖子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别玩了!这又是什么啊?
  盛淮南的声音很好听,那种语气比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要随意粗犷些,可是仍然沉稳有礼。
  “逆转裁判4,高中的时候只玩过前三部。怀旧一下。”
  “怀旧个屁,你丫听没听我说话!”男孩子仍然卡住他的脖子摇啊摇,然后胳膊肘碰翻了后排的洛枳的水杯。还好书桌上面没有放书,只是几张演算纸,刚刚从书包里面掏出来。不过,她本人就比较惨,进门前刚刚接的热水冲咖啡,挂了一身。
  衣服倒不要紧,关键是,很烫。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边坐的女生大喊了一声,周围人的目光吸引大半。
  那个男孩子显然吓傻了,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只是回头张大嘴盯着洛枳。她到处寻找纸巾,突然旁边伸出手递过来一沓。
  抬头一看,是盛淮南,他正叹气说,对不起。
  洛枳宽容地笑笑,接过纸巾道谢,然后一边擦衣服,一边用纸去吸收桌子上的汪洋。
  收拾得差不多了,哭笑不得地看看地图一样、上面又沾了一些纸屑的狼狈的浅蓝色衬衫,她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石化的男生,举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说,“该回魂了,别害怕,我不会哭着让你赔的。”
  那个男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急急忙忙地说,“对,对不起。”
  可能还停留在上次她留给他的心理阴影中,这次怕的直接结巴上了。
  她有点无奈,只好一个劲儿地摆手说,没事没事,真的。
  盛淮南眉头微蹙,表情复杂,半天才缓缓地说,“你不疼吗?这么烫的水。”
  “啊,有点。”她还是笑,“没事了,我皮厚,听课吧。”
  坐回座位的时候,洛枳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和大腿,其实真的有点疼。不过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邻座已经帮她喊了,反正她不喜欢尖叫。
  不过,倒也好,连打招呼都不用费心了。
  讲台上的老头子还在絮叨法律导论的课程结构和学习的必要性,但是所有的单句都左耳进右耳冒,没有意义。
  她出神地盯着黑板上方的投影屏幕,嘴角慢慢浮上一抹笑,狡黠而温柔,脸庞都成了蜜色。
  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正了正神,看到手里握着NDS皱着眉头的盛淮南。
  她有点窘,歪了头,想张口问他怎么了,却看到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很快转过去了。
  张明瑞看见盛淮南出神的样子,也回头去看。
  “喂,还魂了!”他趴到盛淮南耳边说。
  盛淮南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他,转回头翻开课本看目录。
  “看上了?我觉得不错。内外兼修,平易近人。性价比肯定特别好。”
  “滚。你这两天看广告看多了吧,你以为是帮老大攒电脑啊。”盛淮南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
  “少跟哥们装。要不然你看什么啊?”
  盛淮南愣了愣,没有说话。
  洛枳很快知道了盛淮南欲言又止的原因。
  老师刚宣布休息十分钟,他就转过来问,“你真的不疼?”
  洛枳被他气笑了,“盛淮南,你好像特别希望我喊疼。”
  肇事者反而事不关己地来看热闹,笑嘻嘻地说,“咦,你们认识啊?不过你别理他,他有热水情结。我要是没记错,当初认识初恋女友的场景,就是他不小心一杯水泼到那个女孩子身上,把人家烫的龇牙咧嘴,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受虐狂。弱水三千,就等着一瓢来泼。”
  盛淮南这次没有像在咖啡馆那样反应明显,只是一副对旧事重提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好像早就料到对方会揭短,轻轻地笑,不否认,也不生气。
  洛枳楞了一下,立刻转头看着那个男孩子,说,“你想暗示我什么吗?你也泼了我一身热水,我是不是该把你骂的狗血喷头呢?说不定我们之间有缘分。”
  男孩窘住,满脸通红,而盛淮南已经笑得伏在桌子上直不起身。
  “你真的没看上她?”老头继续开始讲课,张明瑞装作不经意地问,却没有笑。
  “你老问这个干嘛?”盛淮南低头认真地抄着笔记。
  张明瑞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一眼讲台,盖上笔帽:“你们高中同学?叫什么啊。”
  盛淮南迅速地看了一眼他。
  “要我介绍一下配置和型号?预算多少啊?”他笑嘻嘻地看着红了脸的张明瑞。
  张明瑞脸红的样子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因为他太黑了。
  “经济学院国贸系,洛枳,洛阳的洛,枳……呃……‘桔生淮北则为枳’的枳……好像是。”盛淮南多此一举地解释了一下洛枳的名字之后,生涩地停顿了一下,“而且是我们高中校花——至少是综合排名上的校花吧,有才有貌有德,听说还单身,可行性上来讲,你有戏。”
  张明瑞勉强笑了一下,没有搭茬。
  “喂,怎么不说话,脑子里想计划呢?”
  他还是没有回答。盛淮南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一个劲儿打趣,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勉强地一笑。
  突然,盛淮南也不再讲话,两个人安静地抄着笔记。
  张明瑞并不是个太过粗神经大咧咧的男生。他清楚地听到,有些东西在他们的沉默中慢慢死掉了。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一章 你真的是个好人
  下课之后,洛枳正在整理书包,看到那个泼水的男孩转过来面对着她。
  “请你吃冰淇淋,赔罪。”
  洛枳很惊诧,她看见盛淮南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意外,然而只是很短的一瞬间,随即他就把书包往肩上一抡,朝她眨眨眼,笑着在张明瑞耳边用不大不小地声音说了句“别给哥儿们丢脸,力挺你”,然后很快地离开了。
  “我叫张明瑞。”男孩子的脸颊仍然绯红。他长得黑黑的,五官很舒展,看着也挺讨人喜欢。
  洛枳用了几秒钟来消化这个局面,然后叹气说,“如果是为了这件衣服和那杯咖啡,那么我觉得没必要赔罪,我不介意。如果是为了泼开水的缘分……”
  他的脸更红了。
  “那么就更不必要了。”她用玩笑的语气说。“我和盛淮南高中不熟悉,但是传言听过一些,他和那个女孩子的感情开端很有趣,不落俗套,可是最终结局不过是一拍两散,同样的开头套路,不吉利,我看咱们俩还是算了吧。”
  笑归笑,距离感摆在眼睛里,她相信他看得到。
  “哈,没事,没事,你别误会。”男孩很窘迫,洛枳有些不忍,但是她不想让事情发展的太过离谱,还是一开始就说清楚比较好。而且,盛淮南一副媒人的样子走掉,她看了有点心烦。
  “你是那天我遇见的女孩子吧,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啊。盛淮南刚才跟我说,你是他们高中的校花,才貌双全,果然,果然名不虚传啊。”
  洛枳知道这不过是盛淮南在张明瑞面前的说辞。
  “你被骗了。不是我。”
  他一愣,啊?
  “校花当年被他泼了一身热水。”她不想再继续,拎起书包朝他说了声回见就往后门走。
  刚走几步,忽然背后一声很低落的呼唤。
  “洛枳,是吧?”
  洛枳回头看他,“对,盛淮南告诉你的?”
  “你喜欢盛淮南吧。”张明瑞眼睛盯着桌子,不看她。
  最近真是奇怪,又有人来问她是不是喜欢盛淮南。
  “你最好适可而止。”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眼看他被自己噎得满脸通红,她又放缓语气轻声说,“你别误会,不是所有跟帅哥说话的女生都是在套近乎。”
  “你肯定也喜欢盛淮南。”张明瑞就跟中邪了一样。
  “也?”洛枳隐隐约约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一点什么,笑了,“张明瑞,你是不是喜欢过某个女孩子,可是,她却喜欢盛淮南?”
  张明瑞表情微变,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是低头把脸别过去。
  洛枳咋舌,他居然连撒个谎掩饰一下都不会。周围人都走光了,他们两个傻站在那里,洛枳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略带歉意地说,“请我吃冰淇淋吧。当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
  他回过神来,立刻傻呵呵地笑了。“好。”
  洛枳承认,这么轻易就转换思维模式,他的确是个很可爱的人。
  出校门不远就有DQ,张明瑞要了暴风雪,洛枳要的是慕乐蒂冰卡,店员好像是新来的,在给每位点了暴风雪的顾客演示“倒杯不洒”的时候,表情和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全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
  她美美地吸上一口。
  “刚才邀请你实在太冒昧了,对不起。”张明瑞说。
  “可是我还是来了。”她笑。
  两个人聊了聊刚刚的法律导论课,洛枳突然想起要问问他,“为什么选法双?你们学生物的不是选数学和化学双学位的比较多吗?”
  “我们压根就不想学双学位啊,重要的是GPA和GRE啦。会选法双,其实就是那天路过看见宣传板,盛淮南忽然说想要看看文科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就选了。上几门课之后修不完就转成选修课的学分,倒也没什么损失。”
  文科生过什么样的日子?洛枳想了想,笑笑说,“是这样啊。”
  一下子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讲了。沉默了一阵子,张明瑞慢慢地开口说:“你猜对了。我喜欢的女孩子接近我,是为了盛淮南。我空欢喜了一阵,很懊恼。”
  “你不必告诉我的。”她温和地笑着说。
  “就当我发发牢骚吧,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张明瑞的表情有点难堪。
  “那为什么偏偏告诉我?”
  “这很重要吗?”
  的确不重要,只是我没兴趣知道。她没有再纠缠,低头吸着冰卡。
  “这件事不怪他,所以我不想告诉别人,不希望他难看。盛淮南拒绝得很明确,没有暧昧,而且的确是那女生……自作多情,”张明瑞最后一句说的有点不忍,“也的确是她利用我,跟盛淮南没关系。”
  洛枳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这才认真地看了看他。
  “张明瑞,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人。”
  “嗯?”
  “你没有迁怒于他,和盛淮南依旧做好朋友,这真的很难得。虽然表面上看盛淮南没有责任,但是如果换做别人,可能自此之后都会疏远他。毕竟,错没错不是重点,面子上过不去才是第一位的。你还能继续和他做朋友,而且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所以我说你是真的明事理,真的大度。”她很诚恳地说。
  “真的吗?哪有那么好。”张明瑞不自在地摸摸后脑勺。
  “就冲这个,”洛枳指指手里的冰卡,“你就算大好人。谢谢你的冰淇淋。”她冲他甜甜地一笑。
  “其实没你说的那么好,”张明瑞苦笑一声,“我约你,当着他的面,但是都没跟他商量。可能是我怕了吧。”
  洛枳愣了,那你到底干嘛约我,跟他示威?她没有说话。
  “其实他也不开心,我知道。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还是阳光灿烂的,该学习学习,该打游戏就打游戏,社团学生会照样风生水起,但是,我总觉得……。”张明瑞踌躇了很久,脸上挂着害怕洛枳谴责他说人长短的表情。
  “会好的。只要时间够长。我们这些旁人不要操心比较好。”她当即打断他。
  张明瑞听到她事不关己的口气惊讶了很久。
  “恩,希望吧。”他擦擦额角的汗。
  他把洛枳送回宿舍门口,临道别时候忽然冒出一句。
  “对不起,今天好些话都说得挺没大脑的。”
  洛枳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实,你倒是挺配的上盛淮南的。”张明瑞试探性地看了洛枳一眼。
  “夸我吗?”洛枳眨眨眼睛,“这句话很好听,一箭双雕,把我们俩都抬得挺高。呵呵。谢谢你的冰淇淩。”
  张明瑞看着她清秀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理填满了酸涩。
  他为什么要请洛枳吃冰淇淋?他想干什么?
  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预祝凯旋。”
  张明瑞有点意外。盛淮南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会在宿舍讨论女生的时候说几句不涉及个人的总结性的妙句,让大家对他的透彻理解很崇拜,然而他们几个哥们出动帮老六追女生的时候,盛淮南只是懒洋洋地倚着窗台吃薯片,从来不参与。
  尤其是他和自己的那件事之后,盛淮南更是很少关心别人的绯闻。
  今天,还真是很少见的热心肠。
  张明瑞想起法律导论课上盛淮南对洛枳进行的做作的热情介绍,还有不断打趣自己时候的唠叨——是因为前车之鉴,所以这次急于把洛枳推给自己,然后撇清吗?还是别的?
  课堂上的他们两个重归沉默之后,张明瑞忽然希望盛淮南还是继续说下去比较好。
  好像一停下来,沉默就会把感情吞噬。
  友情也会死掉吗。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二章 高级保姆
  十一黄金周轰轰烈烈地来了。洛枳没有回家,留在北京继续做家教兼职赚钱。9月30日晚上熬了一通宵直到10月1日早上九点,完成了一万字的翻译,越到后半部分翻译得越是简练对付,终于撑到最后,迷迷糊糊地往指定邮箱发送过去,立刻瘫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晚上六点才醒过来,她饿得胃痛,正艰难地拆着面包的包装袋,手机在床上嗡嗡地震动。
  是Tiffany的妈妈。
  她从大一下学期开始一直在做家教。这个家教有些特别,说白了她就是看孩子的小保姆——美籍华人的两个孩子,一对兄妹,哥哥五年级,妹妹四年级,两年前刚回国,在上海读了一年国际学校,现在又在北京读另一所国际小学。
  那天她坐在宝马X5里面,用了一个小时从学校到达Tiffany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北京近郊还有这样一片别墅区,仿佛电影中的一座座小庄园,精致得好似她小时候吃的好丽友巧克力派附赠的童话纸板拼图制作出来糖果小屋。刚刚下车就看到一个男孩子牵着漂亮的金毛寻回犬打开院子的白色栅栏朝她跑过来,身后一个小女孩追出来,长得好像日本动画片里面的可爱萝莉。
  然后她们停在她面前,女孩子笑得时候露出深深的酒窝。
  “I’mTiffany,andwhoareyou?”
  洛枳被雷得七零八落。眼前的这一切,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台湾偶像剧,也许是她孤陋寡闻小家子气,可是,活生生的一切摆在眼前,任谁不也得嘴角抽搐着缓不过来神?
  无论多么震撼,她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低下头,笑得很甜美和善,用自己颇为自信的漂亮美音对她说,“I’mJuno.”
  然后抬起头,朝他们那位拿着花洒站在玫瑰花墙前面的美丽苍白的妈妈点点头。
  她此生第一次见到了三个菲佣,第一次看到孩子的专职钢琴老师在纯白色的三角钢琴前演奏拉式协奏曲,第一次和金毛寻回犬一起在大草地上扔飞盘,第一次坐在院子里面BBQ……
  原来小说里面那些高干子女富豪子弟的日子真不是盖的。
  不过还不算太离谱,至少她还没看到庄园城堡和英国管家。
  一下午的时间,她和他们说中文说英文,纠正他们两个的作文文法,帮他们理解妈妈布置的每天必背的唐诗说的都是什么意思,陪Tiffany练小提亲,最重要的是,陪他们玩。
  其实她并不亲近孩子。她对婴儿有恐惧症,其他凡是年龄小于她三岁以上的孩子她都搞不定。亲昵地哄逗不是她的擅长,更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们打成一片。其实孩子都很喜欢她,但也只是喜欢而不是亲近,他们会用怯意好奇的眼神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片水果,围在她身边听故事,然后扑到别人怀里撒娇。
  可是她不得不努力讨好这两个小孩,希望他们能喜欢她。这是一份工资很高的工作,技术含量却不高。她希望能得到这份工作,所以她要把自己的才华和亲和力通通“无意间”展现给一直在周围悄悄观察着女主人看。
  后来据说她击败了二十多个候选人,成为了荣耀的豪门家庭教师……
  就这样半年多过去了,她和Tiffany他们越来亲近,也不必像第一天一样在他们面前伪装自己特别活泼开朗特别好说话。她慢慢地回复到自己本来的样子,仍然尽心尽力地给他们讲课,但是陪他们玩的时候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现在她已经对那个小别墅里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之间的落差习以为常,不至于每次从Tiffany家回到破旧的宿舍楼之后都怅然若失感慨万千了,好像自己刚穿越回来一样。
  刚刚的电话是从美国打来的,Tiffany的妈妈问,可不可以明天带两个孩子去欢乐谷玩。洛枳推脱,假日欢乐谷里人一定很多,两个孩子美国东京香港的迪斯尼乐园都玩遍了,对于欢乐谷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何况不安全,她怕出事。电话那边却一再请求,洛枳方觉得有些稀奇。
  “阿姨,出什么事情了吗?”
  洛枳每次开口叫她阿姨都会觉得别扭。她看起来太年轻了,不染凡尘的样子。可是两个孩子叫自己姐姐,她也不能乱辈分。
  “洛枳,其实Jake跟我们闹了点别扭,他准备离家出走被我们发现了,对班里同学和他妹妹也一直都特别凶。本来说好了十一这些天你不用过来,我要带他们来美国,但是他偏不跟我走。现在家里面只有Jya看着他们,我不好意思天天麻烦你,你明天一天陪他们出去玩玩,散散心,好吗?到北京一年了,他们还没怎么出过门呢。”
  洛枳再怎么样觉得蹊跷,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那明天早上,8点出发吧。我记得欢乐谷应该是九点左右开门,去得越早越好吧,要不然什么都玩不了,只能排队。”
  “好,明天早上八点在你们学校的东门口,小陈去接你。他陪你们,也好照应。其实,Jake不想带着他妹妹一起去,只想单独和你出来。他们现在总吵架,你帮我劝着点。”
  “我尽力,您放心吧。”
  洛枳迷迷糊糊地站在东门口吹冷风。晚上又是一点多才睡,原本只是随手翻翻刚买的《第十三个故事》,没想到,还是老毛病犯了,入了迷,不看完就不睡觉不上厕所,甚至为此翘课的话也在所不惜。
  车灯闪了两下,洛枳张开微闭的眼睛,已经看到后排座位上Tiffany挥舞的小手。
  “Juno,here!!!!”
  洛枳无意接受东门外众人的目光洗礼,忙低头钻进车门。
  她一路上用尽手段,想不动声色地知道两个孩子到底闹什么别扭,没想到,无论怎么观察,磨人精Tiffany都是一副与平常毫无二致的调皮样子,而JAKE倒是沉默了很多,极少回话。
  “Juno,Franzisca说那个红豆双皮奶特别好吃,下次你还来给我们做好不好?哥哥也喜欢吃,对不对?”
  Jake看着窗外,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唔。
  没有堵车,不到半个小时就能从窗外看到欢乐谷高大的假山和各种高空游乐设施。小陈去停车,洛枳带着两个孩子先下车,并告诉他在正门口的红色气球下面等他。jake突然大声地说,“陈叔叔,你要是跟着进去,我就不玩了。”
  洛枳知道,带着小陈原本是两个孩子跟家里大人妥协的结果,但是他临时翻脸,反正小陈又不是他妈妈,拿他们没辙。左哄右哄,硬是不松口。
  最终洛枳朝他使眼色——在远处慢慢跟着不就得了,反正他们今天肯定大多数时间都耗在排队上面。
  进了门,洛枳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直闯蚂蚁王国,那里有小朋友喜欢的轻松的游乐项目,以及儿童餐厅和4D电影院。
  孩子很少像大人一样到处对比抱怨,两个叱诧迪斯尼乐园的小孩子仍然兴奋地不得了,Jake的兴致也高涨起来,Tiffany坐在小青蛙乐乐蹦上面尖叫不已,挥着手让洛枳在底下给他们照相。
  就这样好歹到了中午,看完一部把洛枳雷得哭笑不得的名为“蚂蚁王国”的4D儿童电影之后,他们在小餐厅坐下,准备吃午饭。
  洛枳把他们留在座位上,拿起钱包去排队。Jake还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喊,冰淇淋要香草和巧克力混合的!
  “我靠,你真要我们这一大帮人跟小朋友挤一块儿吃饭啊,泯灭人性啊!”
  排在队伍中的洛枳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去看那个大喊大叫的人,没想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有什么办法,这里比刚才那里人少多了,午饭种类又多。你这么有气节,刚才弟妹说蚂蚁火车挺可爱的时候你干嘛嗲声嗲气地说你想坐啊?”
  大家起哄,已经有很多家长用戒备惊讶的目光观察这群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了。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三章 艳遇猝不及防
  不期然,盛淮南说完话抬起头去看墙上的菜单,正好对上洛枳苦笑的脸。
  正巧Jake身边的一大排座位都空了下来,刚才那个大叫的男生牵着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女孩子坐在了那里,还转身招呼另外两对情侣。只有盛淮南站在原地看着洛枳笑。
  “真是巧啊。”他走过来。
  “是啊。我带弟弟妹妹来玩。”
  “我们宿舍的二哥老五老六携嫂夫人和弟妹们驾临,把我也拖过来了。你弟弟妹妹坐在哪里了?”
  洛枳指给他,发现刚才大叫的那个男孩正在跟Jake说话。
  正好此时轮到她买东西。她点完单,端着餐盘回座位,盛淮南一手一个甜筒冰淇淋跟在她后面。
  “喏,你们的冰淇淋。”
  两个孩子看了一眼洛枳,洛枳点点头,于是他们接过来,仰起头朝盛淮南规矩地点点头,“谢谢哥哥。”
  “不许吃。”不知道排辈分是老几的那个男孩劈手夺过盛淮南递给Jake的甜筒,“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说话?不告诉我就不给你。”
  洛枳无奈,这套办法对付5岁小孩子还差不多吧,他们一个五年级,一个大二,搞什么啊。
  “Jake.”Jake冷淡地回了一句。
  “早说不就行了,Jack对吧。”老大咧嘴笑笑,把冰淇淋递过去。
  “Jake.”Jake还是冷冰冰地同一个表情,接过冰淇淋就扭过脸不看他。
  “什么?”男生很尴尬,他身后的女朋友笑得有点僵硬,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张嘴半天都没有动静。
  “j-a-k-e,他叫Jake,”洛枳在一旁把餐盘里的东西分成两份整理好,分别放到两个小孩面前,“正在闹别扭,你别介意。”她朝他安慰地笑笑。
  “谁闹别扭了?!”Jake突然仰起头,满脸通红地瞪着洛枳。
  “你。”洛枳嘴角带笑,抱着胳膊冷眼看他。小孩子哪里是对视的赢家,过不了几秒就低下头嘟囔起来。
  “先吃饭,别任性,一会儿领你去玩路上看到的那个伏在水面上的大气球。”
  Jake不说话,但也还是别别扭扭地拿起了叉子。
  洛枳这半年来一直在冷眼旁观他和家里菲佣以及妹妹的战斗,掌握了无数窍门,收服他自然很轻松。毕竟对付小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他纠缠。
  盛淮南适时地插话进来。
  “对了我介绍一下,这是洛枳,我高中同学,现在在咱们学校经济学院。这是我宿舍的二哥及嫂夫人,五弟和弟妹、六弟和弟妹。三对异地恋,她们趁假期来北京玩,正好一起到欢乐谷来了。”
  “真是巧啊。”洛枳笑。
  她的座位和他们中间隔着两个孩子,但是洛枳隐约听到,几个人凑在一起正在揶揄盛淮南和洛枳。只要看到单身的一男一女说几句话,大家就能一脸暧昧地笑起来——没有恶意,只是暖场和寻找话题。
  吃饭时候Tiffany的嘴永远不闲着,洛枳一边应对着她稀奇古怪的问话,一边时时记得把Jake拉进话题中。
  洛枳依稀感觉到,在家里,Jake一直不讨人喜欢。
  “你的弟弟妹妹怎么在北京?”突然,盛淮南站到了她的背后。
  “其实我是他们的家庭教师。算是兼职。”
  盛淮南很好奇,“哦,教什么?”
  “英语,数学,小提琴,讲故事,背唐诗,还有欣赏Tiffany私家衣橱时尚秀和……遛狗。”洛枳说到后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笑了,眼睛闪着光芒看她,她慌乱地用面巾纸擦了擦嘴角,难道她吃到脸上去了?
  “下午和你们一起玩,不介意吧?”
  洛枳看了看喧闹的另外六个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恐怕玩不到一起去。”
  “我是说,只有我,和你们一起。”
  她惊讶地抬头望他,盛淮南摊开手,无奈地说,“非常六加一,比我当初想象的还痛苦。”
  洛枳笑了,眼睛眯成月牙,低下头问Jake,“下午我们带上这个哥哥一起,好吗?”
  在Jake扭身看他的瞬间,盛淮南展开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无害笑容,洛枳也看得有点呆。Jake没有拒绝,拽拽地点头说,“没意见。”
  告别了一脸八卦兮兮的众人,盛淮南双手插兜笑眯眯地问Tiffany,“下一个想去哪里?”
  Tiffany把小脑袋埋在地图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大声说,飞蚁战队还没有玩呢,刚才排队的人太多了。
  洛枳仰起头去看那个用绳子挂着很多小椅子的转盘,松了一口气,很好,这个大人也可以玩。
  然而始终不讲话的Jake却突然一脸固执地说,“幼稚。我要玩太阳神车。”
  太阳神车啊,洛枳笑,就是那个始终在压榨游人尖叫声的在高空中荡来荡去的大飞盘嘛。
  Tiffany尖叫起来,“不要,哥哥那个好可怕的!”
  “你好烦。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场面一下子僵下来,Tiffany扁着嘴巴,金豆豆一颗一颗掉下来。
  “我就知道哥哥不要我。”
  转身,跑掉。
  这又是哪一出?洛枳立刻抬腿去追,虽然脑袋仍然晕呼呼的。好雷的一幕。
  她一把将Tiffany揽在怀里,“大小姐,消消气。”
  Tiffany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洛枳一手抱着她,一只手伸到背后的背包里面努力地掏出面巾纸,然后蹲下身子给她小心地擦。
  “哥哥不理我,我为了陪哥哥都不跟妈妈去美国玩了,他老是不理我,说别人都喜欢我不喜欢他,说我们都笑话他,还说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
  洛枳有点头皮发麻,她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哥哥是不是跟班里的同学打架了,所以在家里乱发火啊?”
  “没,他是在家里不高兴,跑到班里去撒气。”
  囧,这个丫头哭成泪人了,脑子倒还清楚。
  “哥哥还跟设文叔叔吵架,叔叔送给我们的东西他都扔了,叔叔对我们那么好,哥哥就是……”
  洛枳好生哄着,什么都不想打听,但大脑却开始无责任地发挥想象力。是不是他们的妈妈要再婚了,这个小男孩因此开始乱发脾气?
  设文叔叔……她记得Tiffany给她看的相册里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尽享天伦的照片,世界各地其乐融融。仅有一张她妈妈和一个年轻男人在海岸上的留影让洛枳很难忘——看到照片只想到一个词,一对璧人。
  没有亲昵,只是并排而立。那个英俊男人深灰色的衬衫被海风吹的皱起,Tiffany的妈妈却是清爽的短发,依旧娇柔地靠在栏杆上,白色裙角飞扬,被落日层层晕染,美丽得不像凡世的女子。
  Tiffany的妈妈以前毫不避讳地告诉过她,自己离婚了,单独抚养两个孩子。
  “Tiffany话很多,总是闲不住,聪明,却也都是小聪明。至于Jake,我很对不起他,家里到处都是女人,也没时间管他,很少让他见识什么,所以养成的性格有点像小贾宝玉,上学的时候也只和女孩子玩。本来想找一个男生做家教,但是我常年不在家,你也知道,终究不大方便。我希望你不要惯着他,多跟他讲道理,让他有点男孩子气。其实在美国的时候,我有个好朋友曾经想改变他,结果还是失败了。”
  洛枳想起,都已经五年级的Jake吵着要听她讲故事。她本来想讲一个恐怖点的小故事吓吓他。
  “突然树林间有一道光闪过。Marianne小心翼翼地跟过去,突然看到——”
  “什么?”Tiffany小心翼翼地不敢听。
  “Itmustbeafairy!”Jake却在一旁兴奋地叫道。
  仙女……她当场被芭比娃娃爱好者Jake同学噎得人事不省。
  洛枳若有所思地看着仍然停不住嘴的Tiffany,知道整件事的症结不在她身上,所以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拍着她的后背,任她抱怨,反正她的性子总是这样,哭过就好。
  洛枳不想热心地搞清楚来龙去脉。雇主家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转头去看了一眼,盛淮南正半蹲着身子和Jake说话。
  洛枳好像还没有完全体会到过来自己已经和他单独在一起的这一重大事实,而且是在这个恋爱万能的游乐场里。
  秋日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她怀里依偎着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女孩,远远地看着盛淮南笑眼弯弯好脾气地劝慰着另一个拽拽的小男孩。
  好像,好像一对调解子女纠纷的年轻夫妇。她何曾奢望过这样的情景。
  不知道傻看了多久,盛淮南好像感觉到了她定定的注视,偏过头来看她,洛枳慌忙中低下头,耳朵像被火苗燎到一样,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是什么颜色。
  她很少脸红,但是,害羞的时候,耳朵会在第一时间烧到绯红。
  “洛枳,这样吧,你带他们两个先去玩飞蚁战队,我去给Jake排太阳神车的队伍。估计我排队要一个多小时,你们多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坐的小项目,全部坐完了再来找我也行。电话联系。”
  他走过来对洛枳说着,眼睛里面却有促狭的笑意,好像在笑她刚才的窘迫。
  说完,低下头问Jake,“好吗?”
  Jake温顺地点点头。
  “那去给妹妹道个歉。“
  Jake又恢复了原来的害羞和扭捏,在盛淮南再三鼓励下,他走过来,对Tiffany说,“别哭了,我错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洛枳歪着脑袋问盛淮南。
  “我们男人的秘密,对吧?”他低头和Jake相视一笑,鬼鬼的样子。
  “麻烦你了。”她有些过意不去。
  “别客气了,快去飞蚁战队吧,我去排队了。”
  洛枳左手牵起Tiffany,右手牵起Jake,向前走了几步,犹豫地回头看,盛淮南的背影在人群中仍然很显眼。
  盛淮南也突然回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她脑袋“嗡”地一下乱起来,胡乱地朝他的方向笑了一下,就转回头急急地向前走。
  他从来不曾回过头。她亦步亦趋的高中三年,他从来不曾这样没有原因地回过头。
  “Juno,你喜欢大哥哥吧?”Tiffany眼泪还没擦干,就八婆兮兮地偷看她。
  洛枳却没有骂她多话,只是愣愣地问,“啊?有那么明显吗?”
  “你手出汗了。”Tiffany贼贼地笑了。
  Jake在一旁长出了一口气,很鄙视地看着她们俩。
  “无聊的女人。”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四章 空欢喜
  孩子正玩的满头大汗,洛枳接到电话。
  “快要排进平台入口了,你们过来吧。”
  她牵起他们的手,突然很想说,走,我们去找爸爸。
  这个想法把她自己雷到了,然而,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大胆地自作多情过,那种甜蜜几乎把她淹没。
  匆匆赶到的时候,盛淮南正在高扬着手示意他们。
  进门之后在平台下面又拍了二十几分钟的队,Tiffany和Jake两个人一直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洛枳也很兴奋地和盛淮南讲截止到当时的各种经历。
  “那个检票员不知道我是陪孩子排队的,快到关口的时候伸手一拦直接冲着我说,姐姐,别告诉我您也要坐小青蛙乐乐蹦。您坐上去它可就既乐不出来也蹦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多话,好像刹不住闸了一样。但是看到他笑的开怀的样子她还是想继续讲下去。盛淮南很高,洛枳在女生中已经不矮了,不过还是必须微微仰视他,脖子都有些酸了,队伍还是缓慢地移动着。
  终于没话说了,她长出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抱歉我说起来没完没了。”
  盛淮南体贴地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不介意就喝我的水吧,你渴了吧?”
  她不知道应该玩高空接力不和瓶口接触,还是直接喝。握着瓶身的手稍一用力,塑料扁进去一小块哗啦啦地响。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直接喝了。
  还给盛淮南的时候,她发现盛淮南也有可疑的脸红。
  “我喜欢听你说话。你今天比平常活泼多了,说话也没那么气人。”他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时间好像定格了。她错愕地盯着他,而他目光躲闪着说,“快上楼了。”
  他们终于顺着楼梯上到了高台。太阳神车的陀螺每次从高空俯冲下来的时候都会在他们面前不到十五米的地方经过,带起一阵猛烈的风,尖叫声由近及远再逼近再远离——洛枳感觉到Tiffany小手上满是密密的汗。
  洛枳弯下腰小声问,“要不我们不要坐了,让他们两个自己去玩吧。”
  然而Tiffany却颤抖着说,“不要,哥哥坐的话我也坐。”
  她搂紧了Tiffany,说,“好,我们不怕。”
  Jake反而温柔的多,洛枳看得出他也相当恐惧,但是还是强作镇定地对妹妹说,“不用陪我,不坐就不坐了。”
  “哥哥害怕了。”
  “谁说我害怕了?!”
  正笑着看他们吵,突然听见盛淮南说,“你怕吗?如果……”
  “我每次来玩的时候都会坐这个的。”
  “真的?”他挑起眉头朝她笑。
  转盘再一次驰骋而下,风把洛枳的头发吹到盛淮南的脸上。
  盛淮南看到洛枳忽然伸手捏了Jake的胳膊一下。
  “疼!你干嘛!”
  洛枳吐吐舌头,“疼吗?看来我不是在做梦。”
  然后她低下头,笑得那样生动。
  “真的不是做梦啊。”
  四个人连成一排坐好,工作人员把安全设施套在他们身上,扣好。
  电铃响起。
  “真的不怕?”
  洛枳的双肩被固定得太紧,她勉强偏过头,看到盛淮南坏笑的侧脸。
  “其实……是有点紧张。”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机器启动的一刹那,她的左手忽然被一片温热覆上。
  她手轻抖了一下,但没有犹豫,在飞向天空的那一瞬,反手扣住,紧握不放。
  Tiffany和Jake应景的尖叫划破洛枳强作镇定的脸。她和他们一起叫。
  她不害怕。她只是开心,不知道怎么表达。
  是不是做梦?会不会快了点?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管它呢。
  洛枳好像这辈子都没觉得像现在这样快乐,心底柔软而舒畅。转盘把她高高地抛向碧蓝的天空,睁开眼睛看到欢乐谷高耸的假山和广阔的人工湖都已经倒悬在半空,她真的飞了起来。
  太阳神车彻底点燃了两个孩子的热情,他们又跑去坐了过山车,悬空式的车翻滚驰骋在山间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伸直右臂cosplay超人大叔。特洛伊木马,碰碰车,奥德赛之旅……洛枳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那样恣意地笑过了,她和盛淮南各开一辆碰碰车满场追杀同乘一辆车的两个孩子,却不小心迎面撞上彼此;他们在加强版激流勇进上坐第一排,从26米的高台上冲下来时候尖叫不止,浑身湿透,后排的乘客却把眼镜弄丢了,于是满船的人一起低头寻找黑框眼镜,没有注意到上方小桥上的人正拎着盆朝他们迎头泼水……
  四个人累得说不出话来,坐在长椅上各持一个甜筒冰淇淋专注地吃,衣服都湿湿的贴在身上,风一过洛枳打了好几个寒战,偏偏夕阳烤在后背上暖暖的,反差太过强烈。
  突然感觉包里有手机震动的感觉。为了防止进水,四个人的手机都揣在洛枳书包的夹层里。洛枳打开包,找到那个正在震动的黑色手机,无意间看到屏幕上清晰的一行字。
  “1新信息来自展颜”
  她把手机递过去,说,好像你的手机刚才震动了。
  盛淮南笑着接过来,看了一眼屏幕,眉间很快地皱了一下。
  似乎感觉到了她在注视他,盛淮南的目光从短信上移到洛枳脸上,“怎么了?”
  洛枳摇摇头,笑了一下,转过身坐着,迎面对着灿烂的夕阳。Tiffany正好顺势把头靠到她怀里。
  “冷吗?”洛枳问,“吃完冰淇淋我们就回去吧,别感冒了,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擦干。”
  “不想回去了。”Jake也来凑热闹,“总是这么开心就好了。平常总是很无聊。”
  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洛枳低下头,看着两个疲惫却意犹未尽的孩子。
  “刚才的奥德赛之旅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从高处冲下来的那几秒钟,我们之前排了那么长的队伍,之后又要坐在这里哆哆嗦嗦地晾衣服,只是为了那几秒钟好好地尖叫一场啊。所以平常无聊一点,今天才会觉得开心。人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聊的。”
  她站起来,说,“好啦,吃完了吧?我们走吧。”
  余光看到盛淮南正盯着地板发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陈司机接了电话,指明了方位。
  “一起走吧,这个时间欢乐谷门口打不到车的。”洛枳低头说。
  “麻烦你了。”他的语气有些心不在焉,洛枳抬头才看到他仍在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
  洛枳后背一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不谢。”她说
  他们中间隔着两个孩子,站得很远。远得好像刚刚被荡到天空中时紧握的双手并不长在他们身上。
  车上所有人都很沉默,两个孩子靠在一起歪倒在洛枳怀里,睡得酣熟。副驾驶座位上的盛淮南只留给洛枳半个侧脸。她看着窗外飞逝的建筑物,湿淋淋的衣服让她再一次打起寒战,她能听到盛淮南的手机是不是震动,他回复短信的时候发出轻微的按键声音,搁在耳朵里面微微发痒。
  后来盛淮南沉默着送洛枳回宿舍楼。人和人之间的气氛仿佛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轻轻一拉扯就会变形走样。
  “今天我很开心,谢谢你帮我这么多。”洛枳礼貌地说。
  “见外了。我很喜欢那两个孩子。”
  “对了,Jake对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别别扭扭地说,妈妈嫌她没有男子汉气概。我觉得他好像吞吞吐吐地有什么不方便说,毕竟不认识我,那孩子心里还是挺有数的。”
  “哦。她们也很喜欢你。”
  又是几分钟的沉默。
  “对了,上次的事情还要跟你道歉呢。你很反感吧?”盛淮南突然说。
  “什么?”
  “张明瑞都跟我说了。他很喜欢你。”
  洛枳心理咯噔一下,几秒钟没开口说话。
  “他喜欢我,你道什么歉?”她缓缓地说。
  只是几分钟的事情。游乐场里那个笑得灿烂而不设防的Juno姐姐慢慢冷却,冷却成洛枳。
  “……不是,他说就是好朋友那种喜欢,还说我乱做媒,肯定让你不高兴了。”
  “哦。”她顿了顿,“没有,我也很高兴认识他。”
  “那就好。”
  “但是做媒的事情还是算了。”
  “哦。”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机震动,拿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收到新信息。
  丁水婧的短信——
  “你总是这样,洛枳,总是这样蔑视别人自以为经营得鲜活丰富的生活。”
  曾经,这样一个复杂而矫情的小句子也能让丁水婧用演草纸写封信寄过来的——现在终于结束了。
  都结束了。假可乱真的友情,和游乐场仿佛不落的夕阳。
  洛枳要进楼的时候,盛淮南突然用有些迟疑的口气对她说:“洛枳,我觉得,我们好像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突然懂得了那些被男人骗了的女人为什么总是歇斯底里地喊着“当初你对我如何如何”并妄图以此来讨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公道——因为她就很想问,那么你在游乐场为什么牵我的手?
  她直起后背,转过脸笑眯眯地说,“是吗。”
  “真的……你的确是特别好的女孩。”他的笑容很礼貌,可是语气犹犹豫豫,仿佛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能不伤害她。他眼睛里面有种居高临下的歉疚和怜悯,那神情让她觉得刺眼。
  “我知道我很好。”她笑。
  好到有资格被你牵手,却没好到让你一直牵住。
  盛淮南愣了愣,僵在一半不知道怎么说。
  “总之谢谢你。”洛枳说完,刷卡进门。
  谢谢你,赠我一大筐空欢喜。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五章 鸡同鸭讲
  洛枳很久都没有再看到盛淮南。没有短信,第二次第三次法律导论课盛淮南也都没有去,张明瑞倒是一直坐到她身边。
  她轻描淡写地问起盛淮南去哪儿了,张明瑞都说准备辩论会所以翘课了。他们生物技术学院一路过关中,忙得很。
  洛枳想起国庆长假结束后第一周的周末见到了Tiffany的妈妈,她对自己提起Jake的改变,以及两个孩子对那个陪他们玩遍游乐场的大哥哥的喜欢,问洛枳那个男孩子是否愿意每周来陪Jake几次,两个人做搭档。
  洛枳答应帮忙问问。
  游乐场归来之后,她确信那种诡异尴尬的气氛不仅是自己的错觉,她等待盛淮南的短信,等他的解释些什么——哪怕是一句道歉,明明白白地说,对不起我一时冲动不该牵你的手——然而什么都没有。她没有主动去联络。当时她没有拒绝,抓紧了他的手。她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得。
  洛枳知道,如果说她还有可能再收到对方的短信的话,那么一定是圣诞节时候的群发短信了。
  然而关于Jake的事情,她必须要联络他。否则下午要去做家教,没有办法交差,不情愿地发了短信,简单转达了女主人的谢意和邀请,努力让措辞听起来不像是没话找话。
  很久才收到回信。
  “不用谢,我说了很喜欢他们。不过抱歉,我最近很忙,学生会和辩论队都有很多活动,帮我告诉他们的妈妈,有时间我会经常和他们一起玩的,不过不算专职,也就不收钱了^^”
  洛枳愣住了。收钱很卑鄙吗?
  她告诉自己,他不是有意的,他不是在挖苦你,洛枳你不要小心眼,不要多想,他不是故意的……
  她差点忘记了,最后玩完奥德赛之旅,他趁两个孩子跑去扔垃圾,问她每周要去做几次家教,她说一个小时一百元五十的工资,每周陪着两个孩子学习玩耍八个小时。
  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盛淮南波澜不惊的脸,和那句淡淡的,“好差事啊,而且是这么可爱的孩子。”
  “讨好小孩子很累,不过做什么工作都很累,赚钱的确不容易。”她当时那样真诚地告诉他。她以为他不会误解她。
  她太天真。钱有多重要,他怎么会知道。
  他还是那个穿着干净好看的儿童套装,站在台阶上抱着球,对她伸出手的小男孩。
  只是她从一开始就仰视他。有些姿势中掩藏着不容易发现的卑微和愤怒,她努力挺拔地站直,努力地朝高处走,却仍然是仰着头看他。
  她疯狂地告诉自己,你想多了,你想多了。可是,眼泪却转了无数圈,滴答滴答落下。
  “你没事儿吧?”张明瑞在一旁有点张皇失措。
  “没事。”她用面巾纸擦干眼泪,继续抄笔记,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什么都没发生,被他牵住的手,以及掩藏好的鄙视,全部都是错觉。
  张明瑞默默地看着她很久。这两次坐在一起上课,让他发现,其实洛枳大多数时间都是温吞迟钝的,只有他们两个的课堂上,她几乎不讲话,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一层厚厚的隔膜扼杀了张明瑞所有未出口的没话找话。
  然而,某些时候,她仍然寡言,却妙语连珠,能用简单的话把话题完美的继续下去,有声有色。
  那些时候,她是醒着的,是时刻准备去战斗的,是在努力“呈现”着的洛枳。
  那些时候,就是第一次在法导课见面,某个人也在的时候。
  张明瑞的目光里有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自卑和怜悯。
  她们都是这样。洛枳也是,她也是。曾经他看不懂,可是现在他全明白了。
  秋天的空气有种特别的味道,清冷甘冽,让洛枳很喜欢。她勉强上完了前半堂课,放下笔冲出教学楼,还没站定就深深地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肺部生疼,再缓缓地吐出来,那种疼痛随着呼气慢慢平缓下来,然后再次深呼吸……就这样反复几次,心里舒服了很多。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操场跑圈了。
  突然在门口看到郑文瑞。她们那次长谈之后,郑文瑞每每在教学楼里看到洛枳都会移开目光,尴尬地抿紧嘴巴。洛枳也很知趣地假装没有看到她。洛枳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感觉,心里的闸口承受不了,急急忙忙地找一个人倾诉,当情绪平复的时候回想起来会觉得很羞耻,好像倾听者正在张着大嘴毫无同情心底耻笑自己一样,被扒光了一样难堪。
  郑文瑞不会知道,其实她们很相似。她没有资格耻笑什么。更何况她感觉到的更多是恐惧。
  洛枳忽然想起那句“她要回来了”。
  她想起,那天的急转直下就是出现在叶展颜的新信息之后。叶展颜回头了吗?
  是又怎么样。重点根本不在叶展颜。洛枳苦涩地笑。
  突然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北方已经这么冷,膝盖会不会痛。
  洛枳知道,即使她每周都在沐浴在金色阳光下和美丽的兄妹俩在草地上与金毛寻回犬无忧无虑地玩飞盘游戏,她仍然时时刻刻感觉得到自己的沉重和恐惧。她需要时刻记得,同一个世界,同一种梦想,却不是同一种命运。
  他们的轨迹只是偶尔相交。
  可是盛淮南不会知道。他也许能理解,却永远无法体会,永远不会看懂洛枳受伤的表情。
  所有的这一切都纠缠在一起,洛枳第一次觉得,原来他们这样遥远。曾经她刻意疏远,所以那遥远看起来像是自己造成的一样,想起来至少觉得不难堪。而现在,她哆哆嗦嗦欲拒还迎地伸了一次手,发现原来真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够不到,而且自己伸手的姿态还被对方笑话了个正着。
  进屋的时候,张明瑞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说,刚才我跟盛淮南发短信来着,他跟我把你们高中的所有美女都描述了一遍。”
  “哦?”
  “他也提到你了哦。”
  “少来。”
  “啧啧,你们这些美女就喜欢表面谦虚心里高兴。”
  “大家都虚伪。”
  “你看,承认了吧?”
  “承认什么了?我在高中的确不算是美女啊。”
  “为什么?”
  “恩……”洛枳假装认真地想了想,“高中的小男生只顾盯着早早地就打扮起来并且表现得很成人化的女生,还没有学会欣赏我。”
  她大言不惭地盯着他笑,张明瑞一下子就脸红了。
  他虽然长得黑了点,可是脸红还是看得出来的。
  “喂,你看,我不谦虚了你又摆出这种样子,让不让人活啊。”
  张明瑞回过神,清清嗓子说,“真的,我们两个真的提到你了。盛淮南说,高中的时候,他们几个男生除了喜欢打球和看篮球杂志以外,唯一的乐趣就是搜寻美女列名单。只要长得略有姿色,”张明瑞故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全部都被他们收进名单。”
  “然后呢?”
  张明瑞挑挑眉毛说,“然后呢,然后呢,盛淮南刚刚说——”
  他盯着洛枳,憋着笑。
  “他说他高中从来没有注意过你。”
  他说完,两个人又沉默了几秒钟。
  张明瑞忽然蹲在地上大笑。
  “洛枳,我气死你!”
  说完这句小学生智商水平的话,他很开心地跑掉了。还一跳一跳的,后脑勺的一撮头发随着动作起伏跳跃,背影看起来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这时候手机震动,盛淮南的短信来得很是时候。
  “抱歉,他问我高中认不认识你,我说从来没有注意过你,他特别高兴地说一定要拿这句话向你报仇,谁让你总噎他。对不起……”
  她哭笑不得。
  自然不会跟做出幼齿举动的张明瑞一般见识,洛枳还是觉得有一点苦涩。
  无论怎样,真的一点点都没有注意到过吗?
  真的吗?一点点都没有?
  她高中时候的许多猜想,现在一个一个无情地得到答案。
  她坐在座位上漫无目的地翻弄讲义,过了几分钟,手机又震动。
  “生气了?”
  洛枳很想说,我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生气。
  但她没那个胆量说,因为她在乎这段模糊脆弱的关系。谁在乎谁就吃不了兜着走
  “心碎了一地,正一块一块地往回拼呢。你帮我告诉张明瑞,我认输了哈。”
  “不管怎么样,我道歉。”他回复。
  “你的道歉总是很诡异。先是为张明瑞喜欢我而道歉,现在又为高中不认识我而道歉,你让我怎么说没关系?”
  盛淮南没有再回复。
  这时上课了,张明瑞端着水杯重新回到座位上,小心翼翼地看洛枳的脸色。
  “生气啦?”
  “其实没有,但是为了卖你一个面子——恩,气死我了。”
  “卖我面子?”
  “气死我不是你的目的吗?”
  “谁说的?!”
  张明瑞脸又红了,扭过脸不理她。
  这种时候,她仍然应对自如,看不出一丝尴尬。她有那么好用的一副面具。
  张明瑞大大咧咧,可是套哥们的话很有本事。他问盛淮南洛枳高中什么样子,盛淮南的答复是,没注意过,只知道是文科班的第一名。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刺痛她。好像看她失控是很好玩的事情一样。
  或者只是想唤醒她。仿佛她醒了,那么另一个人也会看得通透些似的。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六章 不能说的秘密
  下午在Tiffany家,洛枳委婉地向Tiffany的妈妈解释,盛淮南很忙,但是会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妹妹,经常和他们一起玩。
  她看到Tiffany一脸失望,而Jake愤愤地走进自己房间理都不理她。忽然间,身心充满了乏力感。
  她陪伴了他们半年,他只和他们共享了一天的欢乐谷。
  他就这样挫败她。用优越感,用亲和力,用他的优秀和繁忙,用他的不在意。
  而她不光处处逊色,还爱他。他握她的手,她连拒绝都没有。
  处境简直糟糕透顶。
  洛枳终于笑不出来,也不掩饰自己的疲惫,坐在桌边不说话。
  真的很累。
  “喝点茶吧。在香港认识的朋友从云南带回来的陈年普洱。怕我不会泡茶,还特意带了一个大肚子的紫砂壶给我。我先用开水泡了一下洗了洗尘土倒掉,又加了蜂蜜冰镇上了。虽然都秋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凉的东西,你不介意吧?”
  人家说了半天话,洛枳才还魂。“恩?哦,不介意。谢谢。”
  她接过玻璃杯,栗色的茶汤有些发黑,尝了一口,苦而不涩,出乎意料的好喝。
  “喜欢喝茶吗?”
  “不知道。”洛枳耸耸肩。
  “那喜欢咖啡?”
  “也不知道。”
  看到对方正挑着眉毛带着浅笑看自己,洛枳有点不好意思。
  “是这样。如果我喝茶,也是立顿茶包加热水;至于咖啡,始终是熬夜K书时候随便冲的雀巢,所以我也不知道如果天天像您这样正经泡茶煮咖啡的话,我会不会喜欢喝茶喝咖啡。”
  Tiffany的妈妈笑起来。
  “你总是有心事的样子,不爱说话,但是某些时候又这么坦白,让我有点接受不了。”
  洛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让人家看出了这么多门道,她们似乎不常见面,更是很少聊天。
  毕竟,比自己多活了十多年不简单的女人,一眼把自己看透也是很正常的吧。
  “我有心事?”洛枳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看起来,你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后来周杰伦的新片《不能说的秘密》上映的时候,洛枳再次想起被她说破的心事。虽然自己的秘密并不像周董那部自恋的电影里面描写的美好。
  “应该……算是吧,也不是不能说。”她不反驳。
  “那是什么?”
  “没人问过,所以才没说过。”洛枳说完才想起,其实是有人问过的。只是问话的人活像巫婆一样拎着酒瓶子双眼通红,她怎么可能会讲。
  她喝完了,对方问是否还要再来一杯。
  “恩,再来一杯。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我喜欢喝茶。”
  Tiffany的妈妈笑了,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把她的笑容镀染成金色,洛枳忽然又想起了那张海岸上的照片,柔和阳光中的短发女子。即使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可是看上去仍然只是个清纯可人的少女模样。
  “对了……以后我不叫你阿姨可以吗?”
  “恩?”
  “觉得有点罪恶感。你看起来只比我大了几岁的样子。”
  “真的吗?”她眨眨眼睛,看起来更年轻了。“谢谢。那么辈分的事我们就各论各的吧,他们两个叫你姐姐,你也叫我姐姐好了。”
  “好。”洛枳觉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现在肯定已经爱上她了。
  “不过,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吗?”
  洛枳摇摇头。
  “你在欢乐谷,把孩子哄得开开心心的,不过都没有问过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别扭,是吗?”
  “我没问,不过Tiffany说了一些,她一直在哭,我也没大听懂。”
  “那你怎么哄的Jake?”
  “不是我哄得。是他跟你说的那个哥哥。”
  “有意思。那个男孩也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还真是让我放心。”她放下茶壶,“所有人看到我一个单身女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抚养两个孩子,都会想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这么有钱,丈夫在哪里。就算明里不问,背后也会打听。我告诉你我离婚了,你信吗?你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洛枳坦然地笑,“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要是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但是兴趣没强烈到想要打听的地步。”
  “只对工钱有兴趣?”
  她继续坦白地点头。
  “不过……你家里的事情,我简单知道一点。托人打听了几句。”
  “没关系,我家背景也没有见不得人的啊。”洛枳笑。
  “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像你一样头脑清楚,可能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洛枳不讲话,只是笑。
  “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洛枳想了想,“可能是看出我心情不好帮我排解排解,也可能是要炒我的鱿鱼了,或者,因为你……现在没什么事情可做。”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自己这样的肆无忌惮,也许真的是被盛淮南给刺激到了,无所顾忌。
  “除了第二点,其他的你都猜对了。我干嘛要炒你的鱿鱼啊?而且,不用说的那么含蓄,直接说我无聊就行了。”对方被逗笑了。
  “那你的确无聊吗?”洛枳说完咧咧嘴,她越来越放肆了。
  “是啊,我也有秘密,而且我没有朋友。”她的声音低下来,“有秘密的人都很孤单吧,这很正常。”
  洛枳一愣,抬头却看到她依旧在平静地微笑,俏皮地朝自己眨眼。
  “洛枳,我们做朋友吧。”
  洛枳恍惚地看着周围完美的光影交错,有点做梦的感觉,“啊?为什么?”
  “我就问你愿不愿意。”
  这次她没有犹豫。“愿意。”
  “那……我们交换秘密,好不好?要诚实地把自己的秘密讲出来。”
  洛枳确信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不是凡胎,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好。”她说
  似乎为了表示诚意,Tiffany的妈妈先开口讲故事。她隐去了所有人名地名和时间,平静低沉地说着。洛枳觉得似乎自己正处在一部唯美的文艺片的开篇处,时间仿佛一条不紧不慢的广阔河流,慢慢冲刷过她的心田。
  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开口的那一刹那,仿佛有种过山车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心悸感,她试着讲了几句,把“虽然但是即使尽管”的逻辑关系用了个遍,还是混乱。
  对面的人笑了:“你可以按照时间顺序来,一件一件说,”
  她窘得挠挠后脑勺。点点头。
  “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她说。
  她的生命如果真的是命运交响曲,那么那声象征急转直下的锣声根本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大柿子,而是一个姥姥家尖利的电话铃声所带来的那个消息。
  傍晚Tiffany下楼的时候,看到妈妈和Juno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各拿一杯栗红色的普洱,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沉默着。
  洛枳被留下吃晚饭,Jake仍然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她没有点破,只是告诉他,放心,我一定会再次把你的大哥哥给带过来的。
  至于这位大哥哥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想起来仍有些许的刺痛感,不过这刺痛感让她清醒了很多。
  她主动提出,以后会制定严格系统的教学内容,至于陪孩子玩耍的时间,不要计入工钱了。她会每次多呆一些时间陪他们玩。
  “不是清高,也不是怕被鄙视,我只是觉得这样让我跟孩子相处的时候,我能轻松些。”洛枳解释道。
  “是我考虑欠妥了。之前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吧,有种讨好小孩子赚钱的感觉。对不起。”
  洛枳发现,她很难不喜欢和信任这个冰雪聪明的美丽女子。
  当然,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虽然是她现在使用着的、更改过的名字。
  “再见朱颜,谢谢你。”洛枳上车的前,对站在大门口开败的玫瑰墙下的她道别。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晚上洛枳躺在床上,心情平复了很多。原来把秘密讲出来,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高三的尾巴上才有过这样的一次冲动,她爬上六楼,冲到盛淮南班级的门口,站定,大口喘着气,完全没有顾及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是不是在看着她,他们忽然全都成了背景,视野里面只有那个透着白光的门口。她的呼吸慢慢平息,然而勇气也销声匿迹。镇定地转身,走到了六楼拐角处的女厕所,一进门就遇见了叶展颜在排队。叶展颜笑着对她说,你也来啦?咱们四楼漏水漏得太吓人了,五楼人又多,妈的,上个厕所也要爬楼梯。她笑笑说,是啊。
  那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六楼的女厕所温柔地包容了她的秘密。而几年过去,她越来越沉默镇定,似乎连当年那一刹那的勇气都没有了。
  开口是需要勇气的,一种承担责任的勇气。
  因为不说是遗憾,说了,就只剩后悔了。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七章 视而不见与死要面子
  第四次法律导论课,洛枳径直坐到自己惯常的角落里坐下,有点意外,张明瑞没在自己旁边。前两周他都是早早坐在最后一排招呼自己,说给她占座了——其实,这个位置从来都不需要特意占座的。
  洛枳坐下之后环顾了一下,看到盛淮南来了,但是和张明瑞一起坐在遥远的第三排。就在这时候手机震动,显示的是盛淮南的名字。
  “是不是来得太晚没有座位才总是坐在那样的角落?以后帮你占座位?”
  “不必了。我喜欢这个位置。”她回复。
  她那天和朱颜说出“我喜欢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就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在这句话前面加上一个“曾经”。
  所以现在哪怕她仍然控制不住心,至少她可以控制得住自己的语言和行为。她还有自尊。
  如果他喜欢她,那么不会在牵了她的手之后突然疏远,消失三周,再问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缓和关系。
  所以他不喜欢,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不要再对牵手的事情耿耿于怀。枳把这个想法默念了三遍。
  “你喜欢什么动画电影吗?短篇的也行,13集左右的那种。没有时间一集一集地追长篇动画片的更新了,想看些电影”。他问。
  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岁月的童话》。有时间看看吧。”
  他回复的口气很奇怪,“你是说,岁月的童话?”
  洛枳把手机收回手机套,不想再说什么。
  张明瑞回头看了一眼,洛枳刚好从后门进来,灰蓝的格子衬衫和简单的马尾辫,没有表情,无视前面的空座,径直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他发现盛淮南也在回头看。
  洛枳坐下之后随意地环顾了一下阶梯教室,目光扫过他们,但是没有一丝停留,好像陌生人一样。
  张明瑞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有点习惯了和她坐在角落里面一句话都不说的法导课。无奈现在他们身边有了另一个师兄,在篮球队认识的,同样选修法律双学位,今天早上刚巧碰到,师兄帮他俩占座位让他们一起坐。张明瑞婉拒了一下,说座位太靠前,师兄却大咧咧地笑,我早上晨练,来得早正好占座位,没事没事不用谢。
  只好坐下来。
  上课时候余光又看到盛淮南回过几次头往后面看,张明瑞嘴角露出一丝笑。
  “去找洛枳吗?”
  下课时,他一边往书包里面装书一边问盛淮南。
  “什么?”盛淮南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问,要不要去找洛枳。我觉得你们关系好象不错,你上课的时候总是不住地回头看。要不要发展一下?”
  张明瑞单纯笑脸和往常别无二致,直到听到盛淮南微笑着说,“搞什么,你该不是憋坏了,一直想坐过去?”
  “我只是不想挨着师兄而已,”他看看师兄刚刚离开后留下的一桌子废纸,“是我和他挨着坐,你闻不到他身上的汗味。”张明瑞正色道。
  “是吗。”
  “还有,我听二哥他们说起过,但因为你忙所以一直忘了问,你们一起去游乐场了?”
  而且躲开他们跟人家单独去玩了。张明瑞刚想说,又把这半句吞进肚子里。他没有恶意,但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像吃醋。
  上次吃完冰淇淋回来,盛淮南笑着问他战况如何,他认真地告诉他,“你不要乱想,我真的是赔罪,我,不是想追她。”
  张明瑞觉得自己无愧。想着,瞄了一眼正在远处收拾着书包的洛枳。
  “碰巧遇上。”盛淮南轻描淡写地说。
  “你他妈的能不能爷们儿点,全宿舍就你这样,有企图还瞒着我们。”张明瑞咧嘴笑笑。
  “我有什么企图了?”
  张明瑞忽然觉得一股愤怒冲到头顶,只是很快一瞬,他怕眼神透露出什么,立刻偏转头,然后恢复平静。
  “来吧,还是哥们推你一把。”张明瑞立刻转身喊,“洛枳,一起吃午饭吧!”
  看到洛枳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疑惑的样子,他有点想笑。
  然而上了台阶,发现洛枳已经收拾好书包,盯着自己看,却一眼都没有瞥向身后跟来的盛淮南。
  “喊那么大声,你请啊?”洛枳笑。
  “我没钱,”他转身看盛淮南,“你请吧。”
  出乎意料地发现,盛淮南答应的高兴爽快,却表现得有点不自在。
  洛枳一脚踏出教室,就在走廊里面遇上了戈壁和百丽。朝百丽打了个招呼,正要侧身走过去,突然听到戈壁喊了一声“盛淮南”。
  “徐哥问你那笔钱到没到账上,要报销的话下周二下午之前一定要搞定。”戈壁问。
  “周四上午报了。放心吧。”
  “那就一起吃饭吧,正好有点团委的要紧事问你。”
  “一起?”盛淮南看了一眼低着头的百丽。
  “就咱俩。都十二点了,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再不问你就晚了。”
  百丽始终低着头,包括刚才洛枳跟她打招呼的时候。现在她微弱地点点头,失魂落魄般地向前走,被洛枳果断地截住。
  “走吧,一起吃饭。”洛枳说,转身朝盛淮南和张明瑞摆摆手说,“改天吧,今天就不必破费了,先走啦。”
  只剩下张明瑞一个人站在原地。
  你们俩真是绝配。他第一次浮现了沧桑的笑容。
  今天早上,张明瑞终于还是给许日清发了信息。放心不下。
  “好久不联系了呢。”
  “是啊,过得好吗?”许日清的短信乍一看和往常没有任何变化。
  “还成,你呢?”
  “也不错。……你们都过得好吗?”
  我们?张明瑞烦躁地关机。
  她真的应该跟那个死要面子的洛枳学学。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八章 线索人物
  百丽并不讲话,洛枳只是揽着她的肩膀向前走。中午的阳光很刺眼,她把手挡在额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有短消息。
  “我今天是不是扮演了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你扮演的角色?”
  她没回,直接关机。
  洛枳把手机揣回兜里,有点疑惑地看看始终低着头不讲话的江百丽,突然脑筋一转,伸手抓出了一包面巾纸。
  “给你。”
  百丽接过,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谢谢。”她扬起一个大笑脸。虽然有点勉强,可是仍然明朗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擦眼泪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洛枳。
  洛枳憋不住笑,“谁告诉你是擦眼泪的?明明是擦鼻涕的好不好?如果只是眼泪,你用袖子擦擦不就得了吗,至于一直不抬头吗?”
  百丽终于忍不住尖叫着追打洛枳。
  坐在KFC里,洛枳点了2号餐,百丽说不饿,洛枳还是给她买了一个草莓圣代。
  “难过的时候吃点冰淇淋肯定能很快振作。”洛枳递给她。
  很长一段时间洛枳自顾自地吃东西,而百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圣代发呆。
  “洛枳,有喜欢的人吗?”
  洛枳吃完汉堡,正在舔手指,听到百丽的问话,想都没想,坦率地说,“有。”
  她和百丽很少卧谈,但是一直算是比较有默契,也很坦诚。尽管不是无话不说,但面对百丽的时候,洛枳的确很少撒谎。
  “是刚才和戈壁一起去吃饭的那个男生吗?”
  洛枳楞了一下,点点头,“是。”
  干脆坚定。
  “真爽快。”
  “我本来以为把这个字吐出来会很困难的,居然一点都不挣扎也不纠结,唉。”其实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洛枳不自在地用大咧咧地口气说。
  “少来!”百丽白了她一眼。
  “不过为什么猜是他啊,当时不是还有一个男生和我一起出来吗。”
  百丽愣住了,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有,你刚才不是一直低着头担心着你的鼻涕吗,没想到身体里八卦的血液还在沸腾着,真是服了你了。”
  “你大爷的,少说两句能死啊!”
  洛枳笑笑,不再逗她。
  “说实在的,你们出来的时候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他。他真的很帅。就那么一眼,我就想起了一句话,‘谦——’”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洛枳低头笑。
  “对的对的。你也这么想?”
  “这句话在言情小说里面都泛滥了,是个好看的男生,只要不是活泼的过分,一般都这么形容。”
  “你说话不那么刻薄行不行?言情小说跟你有仇啊。”百丽继续无奈地翻白眼。“不过,我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活生生的男生配的上这句话。”
  “所以呢?”
  “所以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喜欢他。”
  “所以我应该喜欢他,因为他很好看?别告诉我你喜欢戈壁是因为他很帅。”
  “我的确是啊。当然并不完全是,否则也太肤浅了。不过,如果你不是因为他好看,那又为什么?”
  洛枳看到百丽眼中的坦然,所以也不想拼凑什么敷衍的回答。
  “我的故事太长了。而且没有什么情节。我解释不清。”洛枳摇摇头。
  “你们真的很搭耶。气质上就很配。我想他也应该喜欢你吧。”
  洛枳明明白白地苦笑,缓缓地说,“我,很不喜欢‘应该’这个词。”
  高二的冬天,学校里面有过传言,关于彼此不认识的“金童玉女”。她向来讨厌这四个珠光宝气的字,然而当她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荒凉的人工湖,得知他们说的是文科学年第一和理科学年第一的时候,嘴角一抹浅浅的笑意透过玻璃反射到她眼里,蒸腾出些许希望。
  些许让她在后来倍受打击的希望。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问百丽,“吵架了?”
  “话不投机而已,旧事重提,他烦了。”
  “是吗。“
  “其实,高中的时候他也不喜欢我。”百丽耸耸肩脱口而出。
  也?洛枳苦笑,江百丽还真是一刀子捅到了她心窝上。
  “我当时表白了好多次,觉得自己越来越贱,可是总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他都知道了,反正他也不会理我,反而特别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不过后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反而总是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过去的举动特别丢人,害怕他笑我,更害怕别人觉得我们在一起是他可怜我,以至于连高中同学都不敢见,聚会也不参加——当然,不参加聚会还有其他的原因。呵呵,我怕见到他以前喜欢的女孩子,总觉得不知所措。”
  “百丽……”
  “不过,这种想法只有我们吵架的时候才会有,虽然平时某些念头偶尔也会浮上来。我都不表现出来的,本来输得就够彻底了,还是不要把家底都赔进去的好。不过,再怎么掩饰再怎么装都没有用,他都记得,他都知道,他始终贯彻着在我面前的优越感。我那么认真地爱他,他都知道——最可怕的就是,他那么清楚我有多爱他。”
  百丽的眼底有清浅的液体浮动,洛枳急忙去拿面巾纸,手却被百丽按住。
  “所以,这段感情破破烂烂的,我却还是不肯放弃——一想到真的分手,是挺洒脱的,可是我会哭。每次分手都是我提出来的,但是他哄哄我我就回头了,特别贱。”
  洛枳所有安慰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呛得自己眼睛很酸。
  百丽并不美丽,个性虽然足够真实但也不可爱,如果不是有洛枳这样一个冷漠的凡事无所谓的室友,她们可能早就打得鸡飞狗跳把宿舍楼顶都掀了。然而每当洛枳想起这样一个女孩子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奋不顾身地像小说里一样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没有办法冷眼嘲笑她的愚蠢。
  “他高中的时候喜欢我的好朋友。别看他到处拈花惹草的,其实,他还是喜欢她。”
  干巴巴的朴实陈述句,听来却让人只想苦笑。
  陈墨涵是百丽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生,又是副市长的千金,和帅气的戈壁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江百丽钝钝地读了上百本台湾小言情,从来没有想过,从普通初中来到市重点的她,会在自己的同桌身上遇到这样狗血的人物设定。
  但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并不是最狗血的。最狗血的是,她充当了一次完美的线索人物,直到今天,出场无数次,推动剧情发展无数次,实际上却跟这个故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完美恋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分开,然后她这个从一开始就没完没了进行阻挠的反派女二号和男主角在一起了一段时间,现在人家经过了漫长的分离和等待,消除误会冰释前嫌,打算再续前缘。
  纵使江百丽胸无大志自视平常,并不代表她甘心。
  高一的时候她和陈墨涵做同桌。江百丽从县城来到市重点寄宿,第一天里,她对着不同事物暗自咋舌,告诉自己,这就是市重点,跟她那个脏乱的普通中学是不一样的。这些事物包括——教室的新桌椅、不锈钢窗、像樱桃小丸子动画片里面一样好听的下课铃、干净的带有镜子洗手液和烘干机的卫生间,以及,波浪卷发凹凸有致的同桌陈墨涵。
  百丽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不大的照片。
  百丽意料之外地看到洛枳也有一丝惊呆,不由得更加心慌。陈墨涵是她20年的现实生活中看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才高二的女孩子,一头丰厚的波浪长发,雪一样白的皮肤,风扬起她的红色围巾和黑色风衣的衣角,在白桦林中,她大步向前,高仰着头,脸上是恣意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你看,果然惊艳吧,连你都这幅表情。”百丽勉强地笑笑。
  “我惊讶的原因是你居然常年在钱包里面放着情敌的照片,真是有个性。”
  百丽翻着白眼瞪她。
  “她是我的心魔。”她坦白地说。
  “不过,难怪你说她没有朋友。”洛枳慢慢地说。
  “什么意思?”
  “她就是不傲气也不会有所谓闺密的。叔本华说过,一个真正漂亮的女人不会拥有一个真正的同性朋友。”
  因此,为什么不放肆地仰着头走路?
  百丽露出略有怔忡的神色。洛枳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戳中了百丽的心底,把她们整个高中的全体女生都定了罪。
  妒忌。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十九章 小白女主和美丽反派
  陈墨涵的确是个很傲的女孩子,在她们因为对言情小说的共同爱好之下,江百丽成为了班级女生里面仅有的几个能和陈墨涵说得上话的人。然而其实,对于这一点,江百丽是心虚的。当陈墨涵说自己喜欢读言情小说的时候,她高兴地附和说我也是。当陈墨涵说自己喜欢梁凤仪亦舒张小娴的时候,她高兴地说我也是。当陈墨涵说最瞧不起到处都是沙猪和小白女的台湾小言的时候,她哑了一下,笑笑说,是挺无聊的。
  其实如果陈墨涵说喜欢台湾小言,她会立刻大叫,我最喜欢席绢了。
  江百丽慢慢看出,陈墨涵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贯彻着亦舒小说里的那种独立和精彩,唯一的欠缺是她没有和女主角一样独立精彩的死党,毕竟对着江百丽这种女生是没有办法坐在咖啡厅妙语连珠地谈论生活和爱情的。所以陈墨涵几乎只和男生在一起接触,别人说她什么都不在乎,反正不敢当着她的面说——陈墨涵的身家是公开的秘密。
  江百丽并没有向其他人一样妒忌她。百丽不介意人家说她是势利眼的小跟班,只要她自己清楚这是友情,是出于一种简单的欣赏。
  以及羡慕。很羡慕很羡慕。
  高中的江百丽不敢在陈墨涵面前看台湾小言,但是还是回宿舍的时候拿着手电钻在被窝里看。大学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YY,什么叫玛丽苏——上天作证,她看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有幻想过主角是自己——反而被幻化成了陈墨涵的样子。
  百丽为她那古怪的慷慨大方而自豪。
  直到那一天。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学校附近开始不大安全,总是有职高的不良学生和地痞混混打劫。那天江百丽做完值日生,走得晚了些,也没有回宿舍,而是打算坐车去市区里的大超市买点日用品。于是就遇到了几个。
  她被堵在学校偏门附近,而且只劫财。百丽回忆起的时候,非常沮丧于自己的身材长相居然让人家完全没有劫色的企图——连一句狗血的“陪我们玩玩”都没有。
  正掏钱包,突然一辆奥迪冲过来,急停在旁边。车门打开,后排走下来一个男生,斜倚着车身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轻启薄唇,淡淡地说,“还不滚。”
  于是混混们听话地滚了。
  黑蓝的天空下,戈壁站在橙色路灯的光线里半笑不笑地看着她,轻声问,你还好吧?
  那个场景好看得让江百丽没有办法呼吸。甚至现在一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
  当然也许没有那么好看,但是,回忆起来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添加浓墨重彩。她总有办法让自己更快乐。
  江百丽其实早就知道他,满学校的人都知道他一直在追陈墨涵,从小学四年级追到如今的高一。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答应他。五中曾经有过两大未解之谜——“陈墨涵为什么不接受戈壁,许长生为什么不长头发”。
  江百丽想过很多词来形容戈壁,比如死猪不怕开水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
  后来她才觉得奇怪。
  为什么她对此不觉得感动,为什么她没有评价他为“执着”?
  也许因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陈墨涵不理他,淡定地坐在座位上,而他则倚靠在后门框,歪着嘴角志在必得的笑。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所有人都被镜头虚化了,只剩下他们。
  也许因为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女孩子在走廊说些什么,女孩子明明矜持着脸红着,却掩饰不住地高兴。他转身离开,女生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周围人说,这个人好轻浮啊。
  又也许因为她太崇拜陈墨涵。
  可是她的心思太多了,自己都说不清。直到那天,路灯下黑亮的奥迪,英俊而漫不经心的少年,挺身而出,以及角落里怯怯的自己。这一切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的心。她回家之后翻开小说,看到所有男主角的脸都变成了他,所有笨笨的小白女主的脸都成了自己,所有和男主角家世相当的美貌女反派的脸都置换成了陈墨涵——才发现,自己和那个说她轻浮的小姑娘一样,明知道他就是轻浮,就是逗她们玩,但是还是脸红着,心动着。
  那之后她不再跟陈墨涵逗趣,不再八卦陈墨涵的朵朵桃花。江百丽告诉自己,她是个坦荡的好女孩,她不妒忌。
  然而,嫉妒还是在这种最适宜的时机里深深扎根,破土,发芽。
  忘了在哪里看到,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知道什么是嫉妒。
  江百丽死守着自己的友情和善良,一头扎进小说里,想要忘记那些萌动的心思。
  然而那天之后戈壁以救命之恩要挟,和江百丽自来熟,总是从她这里套陈墨涵的情况——在看哪本小说,什么漫画,成绩怎么样,天天跑到楼下去看哪个班的篮球比赛,目光停留在几号身上……自然,也负责帮助戈壁偷偷地往陈墨涵书桌里放各种小礼物。
  躲都躲不掉。
  戈壁为了陈墨涵学了文科。其实这不算什么太大的牺牲,反正戈壁对宇宙飞船和原子弹都没有什么兴趣,放弃理科也没有什么损失,人又很聪明,文科班考第一同样风光无限,而且更轻松。
  百丽承认,文科班很适合自己,她的成绩从和陈墨涵一起徘徊中游一下子冲上了前五名,后来稳定在前三。陈墨涵没什么不适感,仍是淡淡地祝贺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侵犯的优越感,而陈墨涵的绝对领域显然不在成绩单上。她对于百丽疏远她而花更多时间在学习上,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也没有丝毫酸溜溜的情绪。
  这样超然洒脱的陈墨涵永远是百丽只能仰视的偶像。并且,更加陪衬出自己的阴暗和小心眼。
  “但是我到今天还是想知道,为什么陈墨涵不接受戈壁,这么多年。戈壁的确有点油滑,总喜欢坏坏地捉弄女生,绯闻一大堆,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对陈墨涵的一片真心,简直比小说里面刻意设计的还要夸张。我知道,文科班一大半的女生都喜欢他,可是偏偏所有女孩子都要做出很讨厌他的样子,这种小心计——你懂的吧?”
  洛枳嘴角带笑,点点头。
  百丽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最大的手笔是在高二下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放学后都快到宿舍门口了才发现饭盒落在了班里,不拿回来的话晚上就没有办法打饭了。匆匆返回,在班级门口,这个最适合“一不小心”偷听到不该偷听的东西的地方,她很狗血地听见了戈壁欢快的声音,“你真的答应我了?!”
  一小段沉默,百丽猜到是陈墨涵在迟疑的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门进去,笑得很假地说,完了完了不许反悔被我听到喽!
  那天的戈壁收回了以往面具一般玩世不恭的笑容,纯真开怀的样子像个最最简单的孩子。
  百丽想,这样多好,你看他,笑得多么好看,多么率真。
  她却直觉地发现,陈墨涵并不开心,甚至在她进门的一刹那,露出一脸后悔和惊慌的表情。
  第二天,戈壁特别高调地告诉了很多人他和陈墨涵交往的事情。他太高兴了,终于修成正果,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那天对陈墨涵态度特别友好。体育课的时候很多女孩子围在一起聊天,陈墨涵居然也坐在一旁。有人提到这件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陈墨涵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置可否,甚至有点回避。
  突然有个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觉得戈壁油嘴滑舌的一点都不可靠,肯定是他胡说的吧。
  百丽做梦也没有想到,陈墨涵竟然点点头,说是啊,我并没有答应他。
  江百丽很少愤怒,她总是大咧咧的,温吞的,不争气的。
  但是当大家都在很开心地说“这个男生真不要脸,陈墨涵这么完美的女生怎么能随便找一个男朋友呢”,甚至还在半开玩笑地设计那个未来的男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面对着第一次融入了大家的笑得平易近人的陈墨涵,百丽的血涌上了头顶。
  她记得,前一天晚上,戈壁那样纯真而简单的笑容。
  想都没想,她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地对陈墨涵说,你答应他了,昨晚我明明都听见了,你怎么能这样。
  陈墨涵你怎么能这样。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章 永远不当路人甲
  那件乌龙事件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
  其实,起因是陈墨涵倾心爱上的一个人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她在那个人面前说,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喜欢你,其实我有男朋友。
  陈墨涵的确有本事用十分钟的时间炮制一个死心塌地的男朋友。
  她读很多本亦舒,本质上却很台湾小言。
  也许情有可原,只是百丽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故事是不是动人到了可以让她原谅陈墨涵的地步。
  戈壁一个星期没有上学,而陈墨涵和江百丽的座位被调开。
  后来戈壁回来了。
  他看陈墨涵的时候是板着脸的,看其他女生是轻蔑的,只有看着百丽的时候,是热情的。
  是热情,不是爱情。
  那种目光翻译过来,就是,谢谢你,真够哥们。
  从那天开始的一段时间,百丽和他形影不离。一起去食堂吃饭,也认识了不少他的哥们。她被女生孤立了,也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话她和陈墨涵,为了一个陈墨涵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的轻浮男人,一对闺蜜反目成仇。有人笑陈墨涵活该没有朋友,也有人笑江百丽和戈壁天生一对一丘之貉。
  百丽虽然懊恼于生活不再平静,也不喜欢被指指点点,心里却是清楚顺畅的。陈墨涵打碎了在她心里的那个完美假面,她不必再煎熬,也不必再纠结自卑。
  原来我们都一样。她终于正视陈墨涵和自己。
  虽然面对陈墨涵的时候,百丽仍然坚持说,她只是出于正义感,并非如传闻所说那样觊觎人家的专属追求者。至少她没有完全撒谎,百丽没有追求戈壁,很有自知之名地认真履行着好哥们的本分,从不去插手戈壁泛滥的桃花运。
  只是她没有说,正是爱让她的正义感燃烧。
  圣诞节,她在送给他的贺卡上面还写着,“祝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知道戈壁的生活即使桃花朵朵春色满园,即使始终没有原谅陈墨涵,他还是爱着她的。
  或许因为他爱她,所以才无法原谅。
  可是毕竟年轻。又是她爱的人,怎么能永远镇定。高考前夕所有人都情绪暴躁,百丽也是一样。当不知道是他的第几朵桃花走到她面前劝她知趣点不要缠着戈壁的时候,她终于不再耸耸肩说出那句没有人相信的“我只是他普通朋友”和“他爱的另有其人”,而是仰起脸正视对方,说,“知什么趣?如果他不喜欢我,缠着他有什么用?我觉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而她开口的时候,老天爷居然很给面子的让她成了焦点。楼梯上,陈墨涵下楼,戈壁上楼,拐角处一群班里同学说笑着走过来,好像是导演安排好的站位一样。
  女生看到戈壁,气势汹汹地问他,你听到了吧?你喜欢她?你们仨就是这么反目成仇的?
  这句话一出口,现场相当配合的静止了10秒钟。
  戈壁看了一眼那个女生,冷若冰霜地说,滚。
  陈墨涵看了一眼百丽,嘴角轻蔑的笑容似现非现。
  百丽站在外围,看着他们一个继续上楼,一个继续下楼,擦肩而过时好像电影的精心剪辑出来的片花,即使彼此关系僵硬至此,仍然带有同样的骄傲和洒脱,衬托得包括她在内的周围人灰头土脸,面目可憎。
  虽然戈壁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但是那句“滚”把烫手的谜面扔给了对面的女生,反而没有人注意百丽刚刚那个自作多情的大话,而纷纷好笑地看着自讨没趣的桃花女。
  她也许应该谢谢戈壁,但是她知道,整件事情对她来说,重点不在这里。
  后来的戈壁,果然不再允许她缠着他。
  她本来可以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说,不是吧,你真以为我喜欢你啊,我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想让她烦我而已,毕竟我的存在作为挡箭牌帮你解决了那么多问题,你都不许我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气气她们?喂喂喂戈壁你少自恋好不好?
  她没有。
  高考在即,她已经疲倦得不想去遮掩。
  只是,那一幕太过兵荒马乱,她不甘心。于是发短信过去,郑重其事地说,我喜欢你。
  她的表白,怎么也得正式点。
  每天一封短信,只有一句话,我喜欢你。
  如果是早上,就加上一句“早上好”,如果是晚上,就加上一句“晚安”。
  江百丽始终不知道,戈壁在进考场之前收到一条“好运,加油,我喜欢你”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从来没有回复过。她回到了自己家的小县城,都没有跟他道个别,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江百丽向来是个运气好的人,高考她居然考了比戈壁还高的分数,顺利地进了P大。
  所有人都有不错的归宿,比如她和戈壁进了P大,陈墨涵也过了W大的小语种录取线。
  百丽已经把发短信当成了乐趣,养成了习惯,以至于现在都没有办法想起来,8月3日前到底有没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奇特征兆出现——她早上发完信息,出去和初中同学玩了一天,晚上想起手机落在家里,居然有一条短信。
  “好。”
  好什么?她盯着戈壁惜字如金的短信,很久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甜蜜是从心底慢慢溢出来的,她已经错过了尖叫的最佳时机。
  而他们相处的一年多,是那样普通而深刻。
  戈壁也许不是全心全意地爱她。但是完全不爱吗?好像也不是。她其实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江百丽自己燃烧得充分炽烈,问心无愧。
  她问过他很多次,你爱我吗?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这种躲避让人不悦,却又还没能让她伤心到离开他。
  他从来能用千奇百怪的答案来回避。最动情的一次,是大一下学期他竞选社团联部长成功之后,庆功会上很多人都在灌他,他最后喝得有点醉了,一个劲儿地拉住百丽说谢谢。所有人都说他应该感谢她。她鞍前马后,几乎把自己的心血都放在了他的竞选上,拉票,做海报,笼络关系刺探敌情,润色演讲稿到陪他挑选西装帮他排演计时……
  人都走光了,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放在她肩窝里,她觉得肩头和心里都痒痒的。人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她立刻轻轻地问,戈壁,你爱我吗?
  戈壁含糊地笑了,她嗅到啤酒的味道。戈壁指着大厅窗外能看到的巨大的M标志,说,我们就像麦当劳和肯德基,永远在一起。
  她失笑,眼泪却翻滚滴下。是的,只要有肯德基的地方,附近一定有麦当劳。他们永远在一起。
  但是那时候她忘记了,人酒后不光吐真言,还说胡话。
  戈壁是肯德基,那么陈墨涵就是吮指原味鸡,而她只是每逢换季推出的什么类似四季时蔬或者鳕鱼条一类的点缀菜品——她早晚有一天会被撤换,甚至顾客都不会发现,但是没有吮指原味鸡,肯德基就不再是肯德基。
  百丽继续执着下去,他们也许可以永远在一起。
  如果不是昨天看到了戈壁邮箱里面的一封邮件。
  “我曾说不如我们在一起,你说,‘不如’二字比第一次我的反悔伤你还要深。我现在终于懂了,我忏悔,我道歉,我放下那些无谓的自尊,然而,你还会回头吗。我知道我卑鄙,可是没有我,没有你的愤怒,会有今天她的幸福吗?”
  而戈壁的回复只有一句。
  “我不可以对不起她。”
  “你说,他这样,算是背叛我吗?”百丽手指轻敲桌面,像是要唤回洛枳的魂魄。
  “我在听。”洛枳淡淡地瞄了一眼她不安分的手指。
  “可是,他都这么说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么不甘心呢?”百丽问。
  “因为你想听到的不是一句有得便宜卖乖和欲擒故纵嫌疑的‘我不可以对不起她’,你想听到的是他说,曾经年少不懂事,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如今爱的是江百丽,请你想开点,祝你幸福。”洛枳苦笑。
  百丽听了一愣,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刚才话说多了,现在想休息。
  她们已经可以看到窗外的夕阳。
  天黑的越来越早。
  百丽的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落。
  “传说鲛人的眼泪落下来就成为珍贵的宝石,能卖很多钱。我真恨你怎么没托生成这个物种。”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具有安慰性质的,温暖一些的?”百丽勉强地笑笑。
  “所有能称得上是安慰的话,大部分都是废话。”
  “那建议呢?”
  “你又不会听,听了也不会做。”
  “就算我做不到,说说也好啊。”
  洛枳像是被她缠得没辙,淡淡地注视她。
  半晌,轻轻地开口说,“分手吧。”
  晚上,坐在Tiffany书房里面看着孩子背古诗的洛枳,想起她和百丽走出KFC之后百丽问她的话。
  “如果你是我,你会分手吧。”
  “我又不爱他,怎么可能是你,怎么可能体谅你,我说什么都是放屁。我要是你,对方因为别人的一句‘不如我们在一起’而赌气地对我的表白回复一个‘好’字而不是‘我也喜欢你’,我压根就不会跟他开始!”
  “纠缠到今天,我也真是无聊,你在旁边看着,都笑死了吧。”
  “我原谅你了,”洛枳耸耸肩,“谁让你只看台湾小言,”顿了顿,又说,“小白女主虽然蠢,但是一般都善良。只是我更希望你能有她们那样的好运气。”
  百丽感激地看着她,“可是如果我小白,但不是女主,怎么办?”
  洛枳愣了愣,白了她一眼。
  “对了。”两个人即将分开的时候,洛枳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百丽。
  “怎么?”
  “下次给别人讲故事或者跟戈壁吵架的时候,少提高中,多讲讲你这一年里美好的事情。至少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回主角,哪怕是苦情戏也好,总比路人甲强。”
  总比做路人甲要强得多。洛枳想起自己高三的日记,她的骄傲在小细节里面体现的淋漓尽致,比如,无论如何,她的日记里面都只有盛淮南一个人的名字,至于他的身边人,她好像一笔都没有写。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一章 其实是赌气
  又是一个周六的法律导论课,洛枳坐在惯常的角落里面,最后一次检查自己要交上去的期中论文。
  抬头看向讲台的间隙居然瞥见了讲台边拿着水杯的郑文瑞。她把论文放在讲台上,然后从左侧的门出去接水。
  原来,她也选了法双。
  这门课在阶梯教室上课,人太多,她从来没有发现郑文瑞也在。
  果然还是来了。洛枳心想。
  郑文瑞边走边拧盖子,然后在门口撞到匆忙进门的盛淮南,洒了对方一身水。
  不过看样子杯里原来存着的的水,应该是凉的吧?
  洛枳不自觉地笑了,这几天来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盛淮南还真是跟水有缘啊。弱水三千,到底要哪一瓢?郑文瑞的脸红了,隔着这么远都看的一清二楚。盛淮南依旧是礼貌的微笑,摆摆手就走到讲台前面掏书包交论文。郑文瑞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盛淮南,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后面走去寻找座位,然后黯然低头走出了教室。
  洛枳有些感慨,但是她并没有怜悯之情——如果要怜悯,也应该先可怜一下她自己。她和郑文瑞之间的区别,不过就是郑文瑞会站在那里傻傻地看他,而洛枳会掩饰一下自己目光的方向而已。
  那么江百丽呢?
  百丽并没有与戈壁摊牌分手。江百丽只是死死地攥着戈壁。她不是不在乎感觉,不是不希望有一份完满干净的爱情,但是面对现实的时候,她能做到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要攥住他的手就好了。
  你活着时候爱谁无所谓,总之你死的时候,只能跟我埋在一起。
  洛枳想得有点疲惫。
  她站起来,走下台阶交论文。
  “洛枳!”
  张明瑞出现在旁边,和她一起下台阶。
  “论文写的什么啊?”他问。
  “中世纪的婚姻制度起源,算是跟婚姻法历史擦边的题目吧,反正这个教授好像很喜欢胡扯些边缘的东西。你呢?”
  “啊,就是各国宪法和社会制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从百度google上面粘贴下来的,就是整理了一下。他估计不会被发现。我小时候开始就不会写文章。”
  两个人把论文送到助教手里,助教象征性地翻了翻洛枳的论文,油腔滑调地长叹一声,“女人啊。”
  她对助教吐了吐舌头,笑得很灿烂。
  “你认识助教?”张明瑞问。
  “不认识啊。”洛枳恢复面无表情。
  张明瑞皱着眉头盯着她,觉得女人简直太难懂了。
  洛枳刚要跟他挥手说拜拜,张明瑞忽然说,“我和你一起坐好吗?”
  她点点头。
  “盛淮南,一起来吧!”张明瑞回身大声喊。
  她眼前微微晕眩,盛淮南拎着书包站在过道里面点头,然后朝张明瑞身后的她微笑着打招呼。
  搞什么。
  她认真努力地修炼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才认赌服输,吃瘪一样地告诉自己,认了吧,算了吧。
  现在这又算什么?老天爷该不是想要玩死她吧。
  洛枳又看了一眼打完水进屋的郑文瑞,告诉自己,洛枳你要冷静,你要说话算话。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然后往里面串了两个空位,把靠近走道的外侧座位留给他们俩。戴上耳机播放久石让的钢琴曲,她舒服地靠在椅背翻开新买的《八百万种死法》。
  张明瑞和盛淮南走过来,每个人都从书包里面拿出一台笔记本,盛淮南的MAC和张明瑞的华硕。
  “赶紧赶紧,下午两点发到邮箱里吧?我靠你怎么也忘了?”张明瑞急急忙忙掀开电脑。
  原来是这样,怕坐在前排明目张胆打开笔记本被老师骂。她苦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留作业了。”盛淮南的声音有点迷糊,迷糊得可爱。
  “你丫最近魂不守舍。”
  钢琴曲的音量好像太小了。洛枳把CD音量开大,然后埋头看书。
  每次她想要假装淡然但又觉得很难做到的时候都会看侦探小说,能很快入迷到人事不省的状态,对周遭麻木到浑然天成。
  直到张明瑞轻轻地推推她的肩膀。她摘下耳机。
  “助教抽查点名。”张明瑞小声说。
  他刚说完,助教就很大声地说,“洛枳。”发音标准响亮。
  “到!”她举起手,看见助教坏坏的一笑,形象非常猥琐,简直就像是《冰河世纪》里面那只松鼠,她也不由得笑出来。
  张明瑞问:“那个家伙是不是看上你了啊,刚才交论文就不对劲,现在隔这么老远还调戏你?”
  她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说,“你自恋我管不着,但你不要觉得我和你是一类人。”然后把耳机塞回去。
  盛淮南说了句什么,淹没在音符中。她没有听清楚。
  听不到自然有听不到的理由,她相信上天为她好。
  她低下头,继续看书。
  课间休息,张明瑞站起身抻懒腰,推推她。
  “又什么事?”洛枳正看到精彩的地方,有点不耐烦。
  “休息啦!我们要下楼买点吃的,早上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要捎点什么?”
  “不用,谢谢。”
  “那就和我们一起下去转转吧,总坐着多累啊。”盛淮南笑得很温暖。
  温暖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当然,的确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如果她的心事不算事的话。
  盛淮南的笑脸,还有那和缓熟络的语气让洛枳这些天来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容和别人眼里的自己有多么的相像,又有多么可怕。
  把目光转回到张明瑞身上。
  “我帮你们看电脑。”她淡淡地说,然后重新准备挂上耳机。
  “你——”张明瑞又开始扯她的袖子。
  “你烦死了!罚你请我喝水溶C!外加乐事薯片!少废话赶紧去!”
  张明瑞长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顶回去,倒是盛淮南笑着把他拉走。
  两个人刚迈出去一步,盛淮南忽然回头喊她。
  “洛枳,要什么味道的薯片?”
  洛枳面无表情,盯着张明瑞。
  “各、要、一、袋。”
  她的脑海中最后总还是塞满了盛淮南的各种笑脸。索性合上书,关上CD,坐在座位上发呆。
  直到被头顶倾盆而下的大袋薯片惊醒。
  原味,番茄,烤肉,黄瓜,比萨。一共五袋,还都是最大袋的。盛淮南靠在墙上,笑吟吟地看着她,而空投薯片的张明瑞正在她头顶上方拿鼻孔对着她出气。
  她没有说话,拿出自动铅笔朝包装袋扎过去,一袋一袋地放气,直到它们都变得瘪瘪的。
  “你干嘛?”张明瑞问。
  “这样节约空间,要不书包里面放不下。”
  “你倒是聪明。”这句话是盛淮南说的,他正在吃一袋小袋的黄瓜味薯片。
  “是啊,我聪明得连我自己都害怕。”她想起九把刀某部小说的主人公。
  “满意了?”张明瑞居高临下地说。
  “谢啦。”她举起一袋薯片朝他摇摇。
  “跟我没关系……是盛淮南买的。”张明瑞说。
  她感觉到靠在墙上的盛淮南好像对她的反应很期待。
  “哦?你很小气诶,不是说让你买吗。”她没有理会。
  “什么啊,你当我傻啊,傻子才真去一样一袋地买呢!”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说谁傻?”
  被她刻意忽略掉的盛淮南终于插话进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明瑞却突然闭上了嘴,另一边洛枳丝毫没有讲话的意思。
  三个人,陷入奇怪的沉默,是谁说的这种情况往往预示着头顶有天使飞过?
  她看向盛淮南,盛淮南脸庞微微泛红,眼神明亮,有点尴尬,但是仍然执拗地看着她。
  这算什么?
  她突然笑了出来。也许是觉得这种场景实在讽刺,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她笑得很明媚,无视张明瑞一脸的困惑,只是不停地笑,把薯片一袋一袋塞进书包然后站起身来经过两个沉默的男孩子,向后门走过去。
  “洛枳,你也选法双啊。”
  郑文瑞。端着水杯,看着她,礼貌地笑着,眼神却飘向她的身后。
  洛枳猜其实郑文瑞很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前几次法导课偶尔和盛淮南张明瑞一同走出教室的情景吧,她会不会不开心?毕竟洛枳熟知她的心思,却又和她喜欢的人混的很熟络的样子。
  无所谓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还能吃了我?洛枳漠然地想。
  她指指自己手上的书包说,“你也选修法律双学位啊?呵呵,改天再聊,我先闪人了。”
  洛枳需要很久才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泄气了,放弃了,其实从她故意不看也不理盛淮南的时候开始,她就是在赌气,在耍脾气。
  原来她真够矫情的。
  所谓矫情,就是明明在赌气,偏偏做出一副看破世事的样子,动不动就说自己已经心冷。
  她承认,她没有办法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坦白豁达,纯然放松。所以她没有办法和他做朋友,当作什么芥蒂都没有——能做到那样的只有两种人,真正纯良清澈的人,或者心计城府极深又懂得忍耐和等待的人。洛枳两个都不是,只能赌气。这样混沌的状况让她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缺少某种形式,就算想放弃,也连一个洒脱的“放手”的姿态都做不出来。
  她突然懂得了百丽当年给戈壁郑重其事发短信表白时候的心态。她们都需要一个交代。
  怪不得丁水婧埋怨她的漠然。其实对于感情,她什么都不懂得,偏偏让懂得的人感觉到她在用自己所谓的超然嘲笑众生。
  她的确什么都不懂,但是也的确没有嘲笑过什么。
  刚迈进宿舍门。
  手机震动,短信息。
  盛淮南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二章 洛枳,加油
  洛枳把玩着手机,屏幕早就暗了下去,隐约还能看到那条短信。
  第一个瞬间划过脑子的是,对,当然生气,很生气,生气很久,难道你三个星期没看出来?
  第二个瞬间,觉得这个短信好像显得很亲密。一点点高兴。
  第三个瞬间,却有点被别人耍着玩的悲凉。盛淮南不是迟钝的人,他那么聪明,不会三个星期后才发现她生气。
  女人的心果然千回百转。
  她正发呆,盛淮南的电话直接打进来。
  她接起来。
  “你就这么翘课了?”
  “难道你以为我刚才拎着书包是去上厕所了?”
  “刚才助教又点名了。”
  “不可能,他脑子没病,虽然刚才笑得时候的确显得智障。”
  “呵呵,是啊,骗不了你。”
  然后无话。
  她靠在桌子上享受这份让盛淮南无措的沉默。好像终于把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仇给报了。
  “对不起。”盛淮南的声音很坦然。
  坦然得让她都有些为自己细密的心思和过高的自尊心难堪。
  “哦?这次你又是对不起什么?”洛枳把耳朵靠近听筒。
  “我也不知道。”他的笑声有点尴尬。
  洛枳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她拉扯得累了。
  “好吧。我原谅你。”
  盛淮南沉默了好一会儿。
  “能见你一面吗?我也翘课了。”
  “张明瑞呢?”
  “可能在写程序吧。”
  “好吧。”
  “十一点了,请你吃中午饭吧,补上上次那顿。”
  “好。”
  “能不能等等我?我想把电脑送回宿舍。”
  “好。”
  洛枳靠在桌前,眼角撇到桌边的台历。
  今天是11月4日。居然是11月4日。
  又是十一月四日。四年了。洛枳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
  她的第一篇日记写在11月4日,因为每次浏览的时候都从这一页开始,所以几乎能把第一段话完整地背出来。
  “11.4晴
  期中考试的各科成绩终于都公布完毕,最后出分的居然是英语而不是语文。我抱着卷子回班,途径语文办公室,班主任忽然探出头叫我,说,洛枳,来一下。”
  洛枳闭上眼睛。真的四年了。
  她曾经用那样卑微而小心翼翼的目光跟随在他的背后,虽然其实她是一个优秀而骄傲的女孩子——至少在她自己的圈子里。
  她曾经多少次爬上顶楼去读新概念4,只因为他们英语老师捉弄他,强迫他背诵新概念课文。
  她曾经写过一本只有一个主题的日记。每天每天跟在他身后走进教室,她进行了那么多无意义地重复描写,直到今天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背影,在被早晨的光分割成等距的光影区的走廊里穿梭,也在她的眼眶中微微晃动。
  她曾经有一次不小心走到了他的前面,因此磨磨蹭蹭地漫步,希望他能走到她前面去。然而在他真的从她身边超过的一瞬间,心脏却竟然像被浸入冷水中一样——他安然的神态,自信而坚持的气质,和狼狈不堪小心翼翼的她,在错身的一刹那,那种对比深深地嘲笑了她。
  洛枳睁开眼,她应该对得起这四年。
  其实从第一次她鬼使神差地冲到超市门口去给他解围开始,她就对“会发生什么故事”抱有期待,或者说她一直一直都抱有期待,只是终于付诸行动去给自己一个机会。事实证明,几次巧遇都给了她接近的机会,她没有躲避,但实际上她究竟表现的如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想,随着这份慢慢的接近,他也许会……
  会喜欢上她。
  其实她还是自信的。虽然曾经卑微地望着他的背影,可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值得被爱。但是她没有想过,也许在他眼里,她没什么特别的。
  就算她的一举一动都努力地坐到特别。在很多谈话中,如果对方不是他,她可能都会沉默着面对转身就忘记,但是面对他,她努力地舌灿莲花,努力地让他听到她的话都能会心一笑。
  她曾经告诉自己,不要去刻意表现什么,但是这份爱情让她没有办法轻轻松松地“做自己”。而他也的确有本事,能让她灰心到发誓放弃,也能仅用一个短信就让洛枳积攒的底气悉数漏尽。她做什么,怎么做,说什么,怎么说,想什么,怎么想……全都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无论是没有互动的四年前,还是今天。她自己都做不了主。她也很想不要故意忽略他,不要故意关注他,不要故意冷漠,不要故意热情,不要故意机智,不要故意淡定——但她做不了她自己。
  这就是爱情吧。如果爱情不能把一个人拉扯到走样变形,那么它的魔力也未免太小了。
  勇气又回到了身体里。既然已经这样了,何不努力“表演”一次。
  “洛枳,加油。”她轻轻地说。
  百丽却突然坐起来。洛枳吓了一大跳,直直地望着上铺。
  “你在床上?”
  “对啊,哪次周末我不是睡到十一点的?”
  “吓死我了。”
  “我可都听到了哦?电话,还有那句,洛枳加油!!!”
  百丽的脸有点浮肿,可是神态是快乐的。
  “他来短信了,我下楼了。”
  百丽点点头,突然再次绽放出一脸笑容。
  “洛枳?”
  “恩?”
  “加油。”
  洛枳鼻子一酸,刚才积攒了很久的眼泪滴在握着门把得手背上,她点点头,尽管百丽看不到。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三章 所谓浪漫,就是没有后来
  盛淮南站在门口,沐浴在深秋灿烂的阳光下。
  “刚才在做什么?吃薯片?”他的开场白带着明显的暖场意图。
  洛枳抬眼看他。眼前的这个人长得这样好看,这样文雅,连走起路都从容不迫,温和的眉眼下是不怒自威的高贵。
  她认真地欣赏着,直到对方有点不自在。
  “没,留着肚子等着宰你。”洛枳笑,笑到最大幅度。
  还是学校里面的咖啡馆,她挑了靠近窗子的明亮座位。
  “这里可以吗?我喜欢秋天的阳光。”洛枳问。
  “好啊,我也喜欢。”
  点餐的服务员懒洋洋站在桌边,“两位点吃的还是喝的?”
  “你想吃什么?”
  “骨汤拉面。蔬菜天妇罗,还有热牛奶。”她没有看菜单。
  “那我要一样的。”盛淮南也合上了菜单。
  服务员就像浑身没长骨头一样,什么都没说,烂泥一般挪走。
  不出两分钟,餐具上桌了。
  等菜的时候盛淮南把筷子从餐具包装袋里面抽出来,看了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笑了一下。
  洛枳看到了,“可惜不是三根,”她立即抓住机会脱口而出。
  他抬头,脸上的好奇恰到好处。“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什么啊?”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洛枳高一的时候听说,盛淮南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用三根筷子。不是什么怪癖,只是他觉得无聊,想要挑战一下——用左手吃饭的本事已经练成了,所以这一次要试一试三根筷子。
  只是听说过而已,她没有见过。但是她见过筷子。有一天因为班主任把她留下谈话,所以很晚才到食堂。吃完饭离开时候看到左前方一张桌子上放着四个餐盘,离她最近的那个上面放着三根筷子,白白的塑料筷子。
  她匆匆低下头系鞋带,不想让来往的同学看到她魂不守舍的痴呆表情。她端着餐盘冲到座位上时候根本没有注意那四个坐在左前方的男孩子。
  她没有看到。
  第二天中午她自己一个人在食堂,偷偷地拿了三根筷子。吃饭的时候还是两只筷子,偷偷瞄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男生,怕被人发现她的怪异,做贼一样心虚。还好他吃完了离开,周围几桌也冷清下来了,她很郑重地拿起三根筷子开始试验——笨拙地把米饭弄得满脸都是,然后一个人傻笑。
  真的很有趣的,他练习的时候会不会也在同学面前把自己弄得像花猫一样呢?她拿面巾纸擦干净脸,把脸贴在桌面上静静地想。
  “我高中的时候,曾经苦练过一阵子,用三根筷子吃饭。不过没练成,还被老妈骂,说我不好好吃饭。”她装出一副回忆往事的样子,盯着筷子的纸包装。
  盛淮南却笑得极开心,说,“你高中也练三根筷子?哈,我也是啊。”
  她装作很惊喜地笑着点点头,哦?
  他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含笑一圈圈地摩挲那个被她形容成大便的杯子。“天,太有意思了,真的没想到。”他说。
  拉面上桌,奶白色的骨汤让人心情大好。半个鸡蛋,两片猪肉,几片菜叶——学校的日本拉面也就只能做成这样。
  然而盛淮南面有难色。她探过头去看,他碗里的两片肉居然全是肥肉。
  她笑了。
  “你讨厌肥肉吧?”
  他抿着嘴唇点点头,很无奈的样子。
  “我也讨厌肥肉,现在倒还好些。”
  “是吗?女孩子好像大部分都讨厌肥肉,像我这样讨厌肥肉的男生倒还少些。”盛淮南有点害羞地搔了搔后脑勺。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做出一副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傻笑,说,
  “小时候我去别人家做客,总是有人给我夹菜,我一边说谢谢,一边又很难堪,因为其实那些菜往往我都不喜欢吃,里面炒熟的葱花姜块和肥肉也不敢吐在桌子上,就偷偷趁人家不注意吐到手里面,然后放在身下坐着的凳子的横梁上面,等吃完饭再偷偷处理掉——有次被人家发现了,因为我把一整条横梁都摆满了,肥肉排成整整齐齐的一队。”她认真地连比划带说。
  “你——说真的假的啊?”盛淮南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当然是真的。”她继续自顾自地说,“大人们笑得都顾不上骂我了,我当时还特无耻地被人家女主人拍马屁呢。”
  “……怎么拍的?”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期待。
  而她知道他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巧合回答。
  “大人问我,你怎么摆的那么齐?我说,是阿姨切得好,所有肥肉都一样大,要不然摆不齐……”
  盛淮南笑得很开怀,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只是朝她摆手,说不出来话。
  “不行了不行了,简直太巧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呢,跟你一模一样!就是把人家的凳子横梁都摆满了。甚至,跟人家那位女主人说的话都一样……我的天……”
  盛淮南满脸通红地沉浸在回忆中,很高兴的样子,在看向她的时候,眼神清亮,好像终于遇到了知音一般。
  “巧是巧,不过,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意思?”盛淮南挑起眉毛的时候会有一点点轻微的抬头纹,很可爱。
  “这个世界太大了。无论你觉得自己多优秀,多独特,多有个性,或者多变态,多阴暗,多没良心——你永远不会孤独。因为世界上没有独一无二这回事。”
  何况还有她制造巧合,消灭他所有的独一无二。
  “这么说太扫兴了,”他低下头,却赞同地笑,“那些找到真命天子并且爱到非他不可的女孩子们会生气的。”
  “这也是因为世界太大了,而我们却只能占据一个很小的空间和时间,所以不知道在远方是否会遇到更‘真命’的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再耐心几年遇到的那个才是正牌的良人。何况,即使错误被修正了,感情还是交给了之前死心眼地认定了的那个人,他就这样成为了生命中的独一无二了,这种特别和非他不可是你自己打造出来的,跟那个本身其实很平庸普通的人,其实没什么关系。”
  “只是因为被我遇见,被我爱上,所以才独一无二?”他好像很感兴趣。
  “不过,能遇见,就够了吧。只要结果不是太悲惨,哪怕没有修成正果,都好过空白。”洛枳轻轻地补充,觉得话题有点沉重。
  盛淮南眯起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嘴角勾起。
  真好看,洛枳想着,低下头偷偷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要说到奇遇……小时候,我很小时候有个喜欢的女生呢。”盛淮南突然转换话题,一副得意洋洋卖关子的样子,可爱得很少见,让人很想捏他的脸。
  这样简单开怀的盛淮南让洛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个穿着白衬衣的小学生,唯一区别就是眼前的这个忘戴红领巾了而已。她忽然想起江百丽那天含着泪微笑着说,戈壁当时,笑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任谁都无法不心动。
  “三岁看到老啊,小时候就很色。”她说。
  盛淮南没有回嘴,尴尬地搔搔后脑勺,“我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真是怪了。”
  停顿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怪怪的。
  “怎么了?”
  他耸耸肩,继续说,
  “我小时候总跟爸爸妈妈一起出差,各个城市都去过,就是在本市也总是到处走动,各种机关单位,甚至农村,呵呵,算是见世面吧,”盛淮南笑笑,“不过我基本上已经记不清楚了,见过谁,去过哪里……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很混乱。”
  “哦,我也是。”她接话,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随着爸爸妈妈到处走动?”
  她点点头。
  可是其实不是的,与他爸爸妈妈养尊处优的样子相比,她和妈妈算得上是流亡。
  “不过我倒是记得,有一次在某个机关大院里面,我们一群孩子先是玩儿童篮球,然后又玩过家家,呃,别笑我哈,你可以把它当成简陋的RPG游戏嘛,反正大家才四五岁。当时是这样的,妈妈让我照顾一个妹妹,所以我就跟这些男生说再叫上几个在旁边跳皮筋的女孩一起玩——然后大家就玩起了办家家酒。当时这个小女孩总是安静地站在一边,左胳膊上面……戴着孝,好像是爸爸去世了。不过她可不是可怜巴巴的样子,表情倒像是在想事情。没办法,我把她叫到大家中间,对她说要一起玩。她很乖地点点头,于是我……”
  “你?”她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别那么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不轨的事情似的。”
  “是不是不轨我不知道,反正你的样子像是心里有鬼。”
  “少来!”盛淮南脸红了,“我就对她说,那好,你,你现在,你现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她愣了两秒钟,没有如他所想的狂笑,她笑得灿烂却没有出声音。
  “我们在玩皇宫的游戏。”盛淮南解释道,脸红得越发厉害了。
  “恩。后宫喽。”她依旧在灿烂地微笑,掩饰自己眼眶微红。
  “然后有个女生就分给她一张挂历纸,你知道,咱们小时候的挂历纸上面不是风景照就是美女。她的那张挂历纸上面有个穿着白色古装的女人。现在她就是白色长裙的四皇妃了。”
  她的笑容愈发灿烂,盛淮南紧张地清了清喉咙。
  “然后,宫廷政变的时候,本来按设定好的,大家都要起来反对我,那几个男孩子夹着我要把我往大牢里面扔,那个女孩可能是不知道剧情,我猜是这样吧,她本来一直很安静,可是却突然很冷静地说,我要和皇帝一起走。”
  “啊呀呀,好俗套的剧情呢。后来她是不是帮你挡刀然后死在你怀里?”
  “你闭嘴,”盛淮南瞪她一眼,“刚到这个时候,大人就在楼上喊我们,说已经五点了,该走了。”
  “后来呢?”
  “我的爸爸妈妈还在跟一个叔叔说什么,这个女孩的妈妈领着她先走了。我还记得当时她一直回头跟我招手,我也一直站在大门口看着她,直到什么都看不清。叔叔后来还笑我,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姑娘,要不要讨来做老婆。”
  “再后来?”
  “没有了。”
  “啊,很浪漫。”
  “啊?”
  “浪漫,就是没有后来。”
  洛枳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四章 无法入戏
  盛淮南闻声笑了,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她。
  你不会懂得。洛枳叹口气。
  浪漫永远都是旁观者看出来的。
  这件事情对于盛淮南来说,是童年时候的浪漫,一个安静的女孩子,一个没有“后来”的邂逅。
  可是对于她来说不是的,那是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她始终是那个不幸的、与浪漫无缘的家伙,她承担了所有的“后来”。
  因为她后来知道那天妈妈是带着茅台酒和一套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去求他爸爸帮忙索要她父亲的抚恤金;因为那天机关大院的门口她看见妈妈跟盛淮南母亲打招呼的时候那个女人眼睛里面的冷淡和不屑;因为那天他背后的夕阳实在太美丽,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被落日余晖刺痛了眼睛。
  所有后续的故事,直至今天,如果要怪,都应该责怪他。
  那时候,她落单,坐在台阶上,左手似乎还能感觉得到,刚才妈妈手冰凉汗湿。
  她抬头,湛蓝如洗的天空,云彩像是波纹或者鱼鳞一样铺排着,一直蔓延到天边。她看着,看着,忽然很想告诉妈妈,钱不要了好不好?
  钱不要了,是我们自己不要了,而不是他们不给。
  这样就不会哭了。
  仰头直到脖子酸痛,突然天空被一个大脑袋挡住。
  是他,朝她微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盛淮南,南方的意思,我妈妈来自南方,可是我是北方男子汉。不过他们都说我的名字挺好听。
  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说,干嘛自己坐在这里?他们女生要玩过家家,你也来吧。
  他说,现在你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一直都是他在讲话。
  长大后的洛枳才懂得,讲话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些细细碎碎的句子可以填满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拥挤总比空旷要好,毕竟不荒凉。
  他跟她挥手道别的时候,背后的夕阳,耀眼得让她流泪。
  那句歌词怎么说的来着?
  你闪耀一下子,我晕眩一辈子。
  他更不会知道,几天后她又路过那个机关大院,妈妈进去办事,把她托付给机关幼儿园的园长,当园长逗她说要求妈妈把她送到这个幼儿园的时候,她傻乎乎地以为他是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溜烟儿地冲进大院里面想告诉妈妈她要上幼儿园,却看见妈妈正在哭着求一个阿姨。
  她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她回到幼儿园,煞有介事地对园长说,啊,阿姨,这个地方离我家太远了,我想去离家近一点的幼儿园。
  什么地方,离她那个不堪的家近一点?
  那里一定离他很远。
  他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在没有现身的那十一年里,他照样缠绕了洛枳的青春。
  只是,这十一年,不复初见时的温暖。再之后的四年,他把她压低到尘土里,开出一朵卑微的花。
  盛淮南伸手把走神的她拉回到现实中,蔬菜天妇罗已经上来了。
  盛淮南说,“这道菜里面没有肥肉,幸好。一会儿我把这两块肥肉摆在横梁上你看怎么样?”
  他因为这个神奇的巧合而兴奋莫名。
  她是故意的。整顿饭从头到尾她都是故意的。那个把肥肉放到凳子横梁上面的人是他,是一次婚礼上面他的妈妈夸耀自己宝贝儿子的淘气事时候给大家讲的,当时的她安静地坐在邻桌吃饭。
  她怎么敢把肥肉放在那里?从来,吃到讨厌的葱花和肥肉,她都是忍住恶心,嚼都不嚼,像咽药一样,硬生生往下吞的。
  她透过拉面氤氲的热气去看他干净的表情,头一低,眼泪就洒进面碗里。
  “不过,谢谢你。”
  盛淮南因为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愣了几秒钟。
  “谢什么?”
  “谢谢你请我吃饭。”
  谢谢你记得那个四皇妃。
  她很会倾听,也很会聊天,虽然她平常很少说话。
  从灌篮高手里面到底谁最帅到思修课上面次次拖堂二十分钟还总拿自己切除了五分之三胃部当壮举夸耀的老师,洛枳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聊天聊到眼角眉梢都在笑。
  而且是真的在笑。
  因此这次咖啡馆聊天,的确让彼此都很开心满足。
  从咖啡厅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本来已经站起来走出两步,他却突然转回头,最后还是拉着她把两块肥肉偷偷摆在了椅子横梁上,然后那样自然地牵起她的袖子大步跑出餐厅。
  洛枳突然看到了从三食堂走出来的张明瑞。
  张明瑞也看到他们,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笑,转过头去看门口的镜子,过了一会儿,又进门了。
  她偏过头,看了看走在左边的盛淮南。他的右手几次不小心打在了她的左手上,洛枳突然心慌,迅速把左手插进兜里。
  他送她回宿舍的时候,她走的很干脆,没有以前那样恋恋不舍。
  有谁会相信,这样大的一个进展,从冰释前嫌到相见恨晚,然而洛枳不光没有多少成就感,甚至有些难过。
  用尽心机地拿自己的情报制造话题和巧合,来换取盛淮南的兴趣,她的确做到了。刚刚在宿舍楼门口,他第二次对她说,“高中没认识你,真的很可惜。”
  这次洛枳从盛淮南的笑容中看到了真心实意。
  “的确,我也觉得很可惜。”她说。
  他笑,当作那是她无伤大雅的小自恋。却永远不会知道,那是她从头到尾的唯一一句实话。
  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唯独无法入戏的是她自己。洛枳很遗憾,她错失了刚刚盛淮南感受到的那些‘发现巧合’和‘相见恨晚’的惊喜,因为,她知道真相,所有真相。
  如果,她真的像她演出的那样,在大学校园里偶然认识了盛淮南,并在他口中听到四皇妃的故事,高兴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原来,原来是你……靠,拜见皇帝陛下!”
  那样一定很快乐吧,心脏剧烈跳动的,真正的快乐吧。
  而不是这种坐在宿舍里面小心算计着自己那样做到底会不会让他动心。
  她不适合做追求者。她看似怨毒地妒忌了他十一年,卑微地仰望了他四年,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真正的底牌,是骄傲。
  她是骄傲的,从家庭到学业到爱情,她挣扎着,每走任何一步,都是因为她骄傲地仰着头看着前方。
  也许只是因为他恰好总在她前方而已。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五章 红色杜鹃
  “你上次不是问他过得好不好吗。我告诉你,他过得很好,而且好像喜欢上一个女生,他们应该快在一起了吧。”
  “不可能。”
  “许日清,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胡搅蛮缠。”
  “不是我胡搅蛮缠——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就算我有错,我把你当成接近他的途径,可是,他真的就那么清白吗?”
  “清白?”张明瑞看着对面那张委屈而决绝的脸,“你别告诉我,他勾引你。”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望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然而女孩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颓然低下头。
  “随你怎么想。我说不出来,反正你不会懂。”
  张明瑞忽然觉得很烦,对面的女孩子好像根本就不是当初自己认识的那个明艳开朗的许日清了。
  “你他妈的能不能清醒点,蠢不蠢啊,他不喜欢你你就这么跟自己别扭?我原来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糊涂啊?”
  “张明瑞,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很无理取闹。但是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能体会,许多感觉并不需要明确表示,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就算他是耍我,那么也不是我自作多情臆想出来的,即使他什么都没说过,即使我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是,他的确,的确是他,是他让我误会的,是他让我放不下的。他自己倒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才多久,他喜欢上那个女生了?那个经院的?你确定?”
  “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明瑞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有。
  他把许日清扔在食堂,出门看到并肩而行盛淮南和洛枳。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两个人都穿着白衬衫,那样好看,仿佛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许日清比洛枳漂亮,如果把盛淮南身边的那个置换成许日清,好像同样配的上这个词。
  当然,是以前的那个自信张扬的许日清。
  张明瑞突然对着三食堂门口的镜子照了照自己。他高中也是追求者不少。他成绩好,人缘好,长得也端正大气,足球踢得又好,虽然决赛的时候摆过乌龙,不过最后又进了两个球把比分扳回来了——可是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他的肩膀都有些下垂?
  张明瑞仍然坚持,他真心把盛淮南当朋友,他不妒忌。
  如果再重来,当他面对许日清的时候,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他人特别好,你要是想认识,我介绍。”
  他真的不后悔。很多事情是注定的,虽然人总要去争取,或者去回避,但是注定的就是注定的。
  其实他怎么会没有预感。
  “你们院……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叫盛……对,盛淮南的吧……大二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国政和你们生物辩论队打模辩热身,我知道这个名字。”
  他那时就觉得奇怪。没有人会在跟盛淮南接触过之后还把他的名字记得这么模糊,他们面对面打模辩,盛淮南只能让她震撼到此生难忘,怎么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吞吞吐吐?
  但是他从来不习惯多想,仍然保持着和她说话时的十二分热情专注,大咧咧地说,“是不是特帅?我们521倚翠院的头牌。”
  “521倚翠院?”
  “我们宿舍门牌是521,嘿嘿,是不是特别浪漫?”
  她笑了,她的笑容总让他想起满山遍野的红杜鹃——当然,他只在电视上看过一次。
  他跟她讲宿舍里的各种趣事,讲他的好哥们盛淮南,讲老大追大嫂的时候还吃过盛淮南的飞醋……
  “其实作为室友,也就觉得他是一般人而已,”张明瑞晃晃脑袋,“我不是贬低或者妒忌他,你知道,男生和哥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挺平常的,他也是个随和的好朋友。不过,走出了宿舍,我的确能感觉到,他跟我们不一样。”
  她笑得那样明媚,杜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他居然天真地以为是因为他的好口才和大度量。
  后来的后来,张明瑞和她好似彻底断交一样,没有短信没有见面。鬼使神差地跑到BBS上面追踪她的ID,搜索网络上她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百度她的名字偷偷看任何可能与她有关的新闻,最终无意看到了她访客很少的私密BLOG。
  “我听见花开的声音。
  不敢看他,目光只敢在抬头看完老师之后不经意似的下移,瞟他一眼,然后挪开。却没想到他突然看我,我一直若有若无地飘在他身上的眼神顿时无从躲藏,红了脸,赶紧低下头。
  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低垂目光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字,飞快地记着老师对刚才模辩的点评,然而我却看到他的嘴角上,抿着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好看得难以置信。
  他看到了,或许甚至看懂了。他那么聪明。
  我回忆了很久,那丝笑容在心里无限放大,被赋予了各种意义,以至于昨晚躺在床上甚至都不敢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笑?”
  那篇文字,通篇都是“他”,那时候的张明瑞再也不会搞不清楚那个“他”的所指究竟是谁。
  曾经初见时,他们在食堂坐到了同一张桌子边,食堂的电视里面居然在放两只蝴蝶的MV,两个人同时对着电视撇嘴,扑哧一笑,然后转头看见彼此。
  那样鲜活的表情,那么自然的相识。
  张明瑞必须要回过头的时候才会发现,许日清对他的热情,的确是起源于初见时候他说自己是生物科学技术学院的,他说他和盛淮南是521的室友。但是,当时的他怎么会想到那么远。他们一同自习,一同打羽毛球,一同去护国寺吃小吃,走在路上她为他打伞遮阳,说你再晒黑点的话晚上过马路就危险了……
  张明瑞想破了头,都记不清他们三个又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谁让他在一开始就承诺过,我哥们,特铁,想认识他还不容易。
  其实明明三个人一起的时候,还是他和许日清说的话最多,但是他能感觉得到,许日清带着一种包装重重的紧张感,每句话都字斟句酌,简直想要达到字字珠玑的水平。
  一切太过相似,他迟钝的直觉终于爆发,即使洛枳远比许日清自然,也远比许日清深沉难懂,但是他确信,他竟然从洛枳的眼睛里读懂了许日清。
  那天许日清睡醒,从桌上爬起来,突然没头没脑地看着盛淮南问,喂,你看我的脸上,是不是压出了褶子?
  他们对视,盛淮南说,恩,可不是。
  许日清当晚表白,残忍地通过张明瑞跟盛淮南表白,许日清说,盛淮南是喜欢我的,我今天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切。我原来不懂他的暗示,现在懂了。
  张明瑞僵硬地开玩笑说你恶心死了,少自恋了八婆,他暗示你什么了?
  许日清没有纠缠,轻蔑地一笑说,好,我自己去说。
  张明瑞的准女友跟盛淮南表白。他回到宿舍,二话没说,一拳把盛淮南右眼打肿。
  然而他后来坦诚地去道歉。因为,许日清始终没有能说出任何一条证据,证明那莫名其妙的爱。盛淮南什么都没说,人家大气,人家不在意,人家居高临下地看着中邪了一般的许日清,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闹了,睡醒了好好上课去吧。我没有资格替老四教训你,你自重。
  “张明瑞,如果不是你——”那是愤愤不平的许日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当时讲给洛枳听,洛枳却笑,说,那个女孩子真幸福,能有本事把一切都看成自己想要看到的那种样子。
  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张明瑞,你是个不错的男孩子。你很大气。
  他不大气。他第一眼看到洛枳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却是防备和报复盛淮南,不管洛枳是什么样的人,至少这次是他先明确摆出了起跑追逐的准备姿态。尽管他不知道这些想法都有什么狗屁逻辑。
  然而,那天,他看到蒙在水雾中一般的洛枳,突然觉得很怜惜。
  她是个好女孩,不应该被伤害。不仅仅是被他,更是被盛淮南。
  张明瑞开始频繁地把盛淮南往她的身边推。
  他回头看食堂,远处许日清仍然木然地坐在桌边。
  他知道,盛淮南的笑容总是意味深长,盛淮南会用圆滑的语言给女孩子留面子,并巧妙地把无聊的话题引入佳境让大家能继续下去,会在许日清睡着的时候随手给她披上一件外套——但是会更细心地选择张明瑞的外套往她身上披,却忘记考虑其实许日清很可能只是装睡——谁的外套无所谓,重要的是,那是谁给她披上的外套。
  如果她早有结论,那么所有举动都可以被理解为别有用心。张明瑞不想再猜测到底是盛淮南乱放电还是许日清自恋。
  那么他自己呢?
  他冷冷地看着玻璃,然后大步走回食堂。
  大厅已经有点空,这个季节,几面大门四敞大开,天都凉了。许日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绒线衣和裙子,坐在那里低着头。
  张明瑞脱下棉服,罩在她身上。许日清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迟钝。
  干吗要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张明瑞皱着眉头侧过脸,长长地叹气。“你能不能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他就真的那么好?得不到就把命赔上?你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
  许日清钝钝地说,“对不起。”
  张明瑞愣了很久。
  “靠,我不是说……”他一屁股坐到她对面,“你要多久才明白,我说的不是让你放弃他而接受我。我说的是,你要想开,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否则以后会后悔的。”
  许日清虚弱地笑了笑。
  “我真的控制不了。说句恶心的,你真的爱了,就知道了。”
  “我真的爱了?”张明瑞忽然冷笑起来,“其实有句话我很早就想问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目光开始有点闪烁。
  “许日清,你到底因为是爱的死去活来,还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
  张明瑞在许日清一脸震惊地思索他的话的时候,再一次走出了食堂。
  他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潇洒地撤退吧。
  但却在一出门的时候灌了满怀的冷风,浑身一激灵,想起衣服还在人家身上。他承认其实一开始想要好脾气地给她披上衣服陪她回宿舍的。
  并不是想感动她。很多事情他早就放弃了。
  心疼而已。毕竟明丽的红色杜鹃曾经在他心上开过。
  妈的,算了,衣服不要了。他把手夹到腋下哆哆嗦嗦地往宿舍的方向走,突然那脑子一激灵——钱包手机——哦,揣在裤兜里,外套口袋里没放什么东西。
  张明瑞很沮丧。耍一次帅都他妈这么费劲。他果然不是男主角的命。
  他曾经很少考虑这些,如果不是那天在图书馆。
  他坐在许日清左手边,盛淮南坐在他们对面。许日清的几个同学路过,朝她八卦地挤挤眼睛,又朝盛淮南的方向努努嘴,做口型问,谁?
  靠。张明瑞的心里只有这个声音格外清晰。他就那么差劲?连被误会的机会都没有?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六章 短信
  奥运志愿者的第一轮面试结果已经出来了。洛枳一开始就没有报名,不过盛淮南很顺利地入围了。
  他们两个开始频繁地通短信。
  洛枳最欣慰的是,盛淮南是那种越接触越令人着迷的男孩子,聊天中,时而清醒精辟,时而又有男孩子小小的赖皮和骄傲。
  在不了解的状况下喜欢上一个人,却发现那个人真实的一面比你想象的还要美好,这应该算的上幸运。
  但是盛淮南回短信时快时慢,洛枳很多时候等到疲惫,像得了疑心病一样,一会儿看一眼手机,总觉得它在震动。回复短信的时候总要想一想,不仅就他的话题回复展开,还要在最后留一点点让对方回复的空间,这样才能把短信继续下去。
  不过,即使有点累心,仍然是甜蜜的,她也时常抱着手机独自微笑。
  中级宏观经济学上课之前,她正在发短信,突然一个胖胖的女生凑过来说,“你们宿舍的江百丽,诶哟哟。”
  洛枳不是很喜欢这个胖女生,对方让自己想起许七巧。她笑笑,假装没听见,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我说你们宿舍的百丽。哎哟。”她又重复一遍。
  哎哟个屁。洛枳觉得她比许七巧更烦人,因为许七巧至少还会在乎自己的面子,只把八卦讲给喜欢听的人听,而这个女生的执著让她无处躲藏。
  “你们宿舍的江百丽怎么想的啊,我怀疑她脑子有病。知道吗,那天奥运志愿者面试的时候我们四个是一组,她抽到的问题是,如果你和你的志愿者搭档在一间屋子里面办公,这时候其他几个人建议大家一起玩扑克牌,你会怎么办。”
  “然后呢。”洛枳面无表情地问。
  “哦,然后,江百丽说,嗯,‘那我就跟他们说,算我一个。’”
  洛枳没有忍住,还是笑出声来,胖女生倒是很高兴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
  然后看到百丽走过来,洛枳笑着把作业本甩给她,胖女生有些心惊地躲到一边去了。
  “帮我交作业吧,我回去补觉了。都是照你抄的,交的时候别把咱俩的放在一起。”
  洛枳不知道她和戈壁现在怎么样了,她成日晨昏颠倒地看着小说,上网灌水,然后发呆,不怎么走出宿舍。
  因此,和戈壁的约会也一定少很多,甚至经常发短信让洛枳给她捎外卖回宿舍吃。
  洛枳没有问过她情况如何,只是偶尔提醒她一句,期中考试了,抓点紧。
  “我也没什么理想目标,怎样都无所谓吧,考试过了就好。”百丽从电脑前抬起头,朝她笑。
  其实洛枳也没什么远大抱负,但是她习惯了往前走,不得不去争抢。
  心里有怨恨的人,动力总是比别人强大些。
  想到这儿,突然又想起盛淮南。
  老师从门口进来,疑惑地看着打着哈欠却和他走相反方向的江百丽。
  一百人的课堂,很难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百丽。
  “对了,洛枳加油。”
  百丽出门的一瞬间,短信倒是飞进了洛枳的手机。
  这句话,百丽每天都要说。仿佛洛枳的任何进展都能成为她自己的快乐似的。因而洛枳非常难为情,百丽对她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百丽明白,其实,八字还没一撇。
  “我这个人其实很simple,那种conference对我就实在是boring啦。”宏观的老师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海龟,讲话的时候中英文混杂已经让洛枳他们见怪不怪了。洛枳愣神了,抬起头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开始抱怨几天前停课去参加的什么经济论坛。
  “好吧,书归正传。Basically这种inflationrate在developingcountries中是十分tricky的。Given它的moneysupply,这种moderateinflationrate实际上是beneficial的一件事情。”
  洛枳一愣——虽然从第一天他就在进行这种“中英双语教学”,但是无外乎在中文句子里面加上一些英文单词。可是,刚才那个given运用得太传神了,整句话一下子转为英文结构夹中文单词。
  洛枳笑了。她经常在课堂上面莫名其妙地偷着笑。
  手机震动,陌生的号码。
  “你好,是洛枳吗?很冒昧打搅,但是我想问问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我有些关于盛淮南的话想跟你讲。”
  洛枳把短信看了几遍,慢慢地回复。
  “我跟他不熟,你有什么要紧事的话直接跟他说吧,抱歉哈。”
  短信再没有来。
  而且,她早上发给盛淮南的短信,现在也还没有回复。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么等着太蠢了,不管她是在上课还是做作业,每条短信她都第一时间回复,然而对方却并不是。
  她关机,再开机,总是希望开机时候能蹦出几条短信。后来干脆拔掉了电池塞到装满书的书包最底层——她很懒,所以懒得掏出一本本厚重的书去寻找电池,手机得以消停了很久。
  甚至消停到让她忘记了。
  睡前掏出电池,开机,设定闹钟,发现原来还真的有新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咖啡馆,辩论队有点事情想让你帮忙。请你一定要来。手机没电了,借用同学的。盛淮南”
  洛枳第一反应是早上那条莫名其妙的信息。然而她记得早上的短信是动感地带的号码,现在这个132开头,好像是联通的手机。
  她发送过去,“奇怪,我们不是约好了明天四点一起看电影的嘛?”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看电影啊?你想看电影?”
  “哦,没事了。三点是吧?我知道了。”
  洛枳盯着床板想了想,爬起来打电话。
  第二天下午三点,洛枳走进咖啡馆,里面人很少,显然没看到盛淮南,也没有那种很明显的聚在一个桌子前的人。有人朝她招招手,她看过去。
  果然是那天超市门口的那个红衣美女。洛枳走近,看到她精致的妆容,还有脖子上面明黄色的丝巾,以及眉宇间不容易察觉的戾气。
  “你好。我叫许日清。”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七章 友情出演
  洛枳坐下,把手机钱包放在桌上,朝对方礼貌地点点头。
  “四点钟不看电影吗?会不会来不及?”许日清的笑容有明显的挑衅意味。
  洛枳也笑了:“你该不会真的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吧。”
  “怎么?”
  “你能想到换手机号再发、还在我问出四点看电影的问题之后镇定地赌了一把,赌我是在诈你,就说明你猜到早上你发过匿名短信之后我已经起疑心了,对你后来冒充盛淮南发的短信也半信半疑。你的确胆子很大,我也的确是在诈你,你的回答也的确是对的。不过,如果我这个人其实疑心比你想象的还要大,直接把电话打到盛淮南的手机里面问他呢?那会怎么样?或者你跟我发短信的时候正是临睡前男女朋友们正互道晚安的时间,你就不怕当时赶上我正和真正的盛淮南发短信?我要是跟他说了这件事情,然后今天把他也拽到咖啡馆来,你会不会觉得很刺激?拜托,别玩这么幼稚的把戏。就是冒充你也冒充张明瑞啊,而且事先跟他打好招呼别说露馅了。”洛枳慢悠悠地折着纸巾,说话的时候故意不看许日清。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知道我,也知道张明瑞。”
  “不过我对你的了解可能就像你对我一样,基本都是误会。”
  “你分析的这么清楚,为什么要来?”
  “人都是八卦的。何况你千方百计地约我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既然好奇,那为什么我昨天早上发短信的时候你不答应?”
  “我虽然八卦,但是也很矜持啊。”洛枳摇摇头,打断她,“美女,你快说主题吧。”
  “你是盛淮南女朋友?”许日清看着她的眼神几乎有怨念了。
  “恩?不是啊。”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
  “我刚才的意思是说从你的角度考虑,你既然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那么骗人的时候就要周到些高明些。”
  “为什么你肯定我认为你们俩是男女朋友?”
  “你找我来,是玩十万个为什么?你要是不这么认为,那今天干嘛找我来?”
  许日清低下头,一开始提着的锐气被洛枳搅了个乱七八糟。洛枳瞄了一眼屏幕早已经暗下来的手机,也没有说话。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盛淮南的女朋友喽?”
  “那小子,让人没有安全感。你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说话是真是假。看起来笑眯眯的,但老是让我毛骨悚然。我跟他还真的不熟。”
  洛枳看着窗外,眼角余光瞄到许日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倒提了一口气。
  “那是盛淮南以前跟你提起的我吗?”
  洛枳点头,许日清漂亮的脸蛋仔细看下去其实很憔悴,粉底打得很厚,然而从她坐的角度,仍然能看到眼袋和嘴角的痘痘。几句到嘴边的狠话被洛枳硬生生咽回去了。
  “我有次看见过你们在超市门口说话。后来盛淮南说,跟你和张明瑞发生过一点误会,幸亏后来澄清了,要不然很麻烦。”
  “误会?!”许日清目光一凛。
  洛枳挑起眉毛,等她说话。
  然而许日清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上皱起的死皮。
  “你找我来,想说什么?”洛枳担心地看了一眼手机。
  “没什么。”
  “那好吧,如果我是盛淮南女朋友,你原本想跟我说什么?”
  许日清已经恢复了一脸冷冰冰的表情,讥诮地笑:“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世界上的确没有‘如果’,”洛枳笑,“不过却有很多‘但是’。”
  许日清烦躁地摇着头,又不讲话了。洛枳突然觉得不耐烦,很想立刻就离开。她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平静地看着许日清,说,“该不会想告诉我,其实他喜欢你吧?”
  许日清没有生气,声音只是微微有些抖,“是又怎么样?你不会懂。别跟我要证据。”
  证据?
  洛枳突然想起阿加莎的一本书,ENDLESSNIGHT.
  Ellie坐在地上弹吉他,自弹自唱,男主角在一旁看着她。
  Ellie说,youlookedasifyoulovedme.
  那时候故事还没有展开到最后男主角的阴谋。洛枳一直对那部案情并不复杂的小说很着迷,没有人知道Ellie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男子根本就不爱她,但是那个夜晚,她对着自己的丈夫却用虚拟语气说,你看我的样子,仿佛你爱我一样。
  Ellie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她丈夫不爱她,甚至所有的细节都表现了男主角的无微不至——但是,她就是知道。
  爱情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她们却都拼命搜集证据。许日清的证据都盘踞在盛淮南的眼角眉梢而已。一个动作,一个语气。他没说过“我喜欢你”,甚至都没说过一句“真喜欢跟你在一起自习”,所以无论她把自己的真相喊得多大声,仍然没有人相信。
  眼角眉梢不过是一场误会。
  洛枳很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证据有个屁用,反正连欠条都没打,他就不认账,你还能把他吃了啊。”她选择了最粗俗的大白话,慢吞吞地说,“你们一没有血缘关系,二没有国仇家恨,谈恋爱根本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既然他喜欢你,他干嘛不认账?许日清,你再糊涂下去我真的很想抽你。”
  然后,大约有十分钟的时间,她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是因为……他之前的女朋友吗?”许日清平静了很多。
  “如果是,那么就更简单了。他还是喜欢人家,不喜欢你啊。”
  “你说了半天,不过就是想让我相信,他不喜欢我。”
  “许日清——”洛枳的表情已经疲惫不堪。
  两个女孩木然地对视。
  “这口气就真的咽不下去了吗?认输就那么难吗?”洛枳慢慢地说,“你不过就是不肯认输而已。”
  许日清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哭出来。洛枳迟疑了一下,有点头皮发麻地看着周围好奇的顾客,还是坐到对面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她哭着,嘴里只是小声地说,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桌子上的免费面巾纸上还能看到粗糙的草棍痕迹,但洛枳没有办法,还是给她递了过去。顺手拿起手机关机。
  大约十几分钟后,许日清终于在洛枳的怀里平静了下来。
  洛枳放松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如花美眷啊,我要是男的多好。”
  “你要是男的,我还真可能喜欢你呢。”许日清脸上的妆都花了,尤其是睫毛尤其恐怖,睫毛膏粘到下眼睑,整个人成了彻底的熊猫。然而她笑起来却是灿烂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让洛枳都动容——不过,她在盛淮南面前笑的时候,是否同样毫无保留?
  从洗手间整理完毕回来的许日清脸上干干净净,虽然痘痘很明显,但是眼神明亮。
  “我想我还要好好想想,”许日清朝洛枳抱歉地一笑,“不过谢谢你。”
  “不谢。”洛枳摇头。
  道别的时候,许日清犹犹豫豫地说,“其实……”
  “什么?”
  “我刚才有一个瞬间,突然觉得,你好像张口闭口没一句实话。”
  洛枳刚想说话,凉风呛进嗓子里,咳了半天。
  “我撒谎撒的这么逊?”洛枳苦笑着问。
  “不是,是太过高明了。”许日清认真地说,然后扑哧乐出来。
  “对了,第一个发短信的手机号是我的,你存下来吧。”许日清朝她喊,摆摆手朝食堂方向走过去。
  洛枳看着她高挑的背影,才想起来把手机重新开机。
  “还行,时间不太长,看来你手机话费还够用。”洛枳如释重负。
  “后来怎么了?你把电话直接给掐了。”张明瑞问。
  “许日清哭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不能便宜了动感地带,所以我帮你把电话挂了。后来没有再说什么,聊了点别的,情绪缓和下来了我们就从咖啡馆出来了。”
  “谢谢你了。”
  “不必了。我现在还在考虑我这次到底算是积德还是作恶。”
  “肯定是积德。不过你的嘴巴真是厉害,是不是平常话说得太少了把你憋的啊。”
  洛枳笑,不说话。
  她面对许日清时候刻薄地义正词严,其实很心虚,甚至有些愧疚。然而张明瑞的存在,让她略微心安地认为,自己是在行善。
  “洛枳,她会好过来吧。”
  “恩,我觉得是吧,顶多再痛哭几场,纠结几天,应该会好的吧。”
  “她看着精明,其实特别傻。要是像你那么聪明就好了。”
  “你觉得我聪明?”洛枳觉得很好笑。
  “不是吗?”
  洛枳知道,她真的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所有的小聪明都用来维护可怜的自尊心了,基本手段,就是撒谎。
  昨晚她直接把那两个匿名的号码发送给张明瑞,张明瑞过了几分钟回复她,动感地带的那个号码是许日清的,132的那个号码他不认识。
  “怎么回事?”张明瑞问。
  洛枳据实相告,张明瑞很快把电话打过来。
  “洛枳,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洛枳慢慢地听着张明瑞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只是问他,你确定我们两个是在救人,而不是拆散了一对具有潜力的情侣吧?
  “洛枳,你不是不了解盛淮南。”
  我不了解。洛枳叹口气,“或者我是在帮你行凶。你可以借我的手除掉盛淮南这个情敌在许日清心中的地位。”
  “如果你非要认为我们两个是互惠互利我也没办法。”
  “谁跟你互惠互利?”
  “这么说吧,我是为她好,但是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过她,”洛枳感觉张明瑞特意强调了一下那个“过”字,“至于你是不是喜欢盛淮南,答案在你心里,我从来没有猜测过。我曾经把盛淮南和许日清的事情都告诉过你了,明天你见到她可以自己判断我说的对不对。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她,我相信你的口才和判断力,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把事情搞砸,比如我。”
  他认真的长篇大论之后,洛枳哑口无言,只是说,我试试。
  处理许日清的事情并不是很难。任何人都是这样,处理别人的事情总是大刀阔斧一把抓住主要问题。张明瑞把电话打到洛枳手机上,安静地听完了一场电话会议。
  洛枳在许日清哭泣的间隙,突然觉得张明瑞是个很让人温暖的男生。
  很少有男生愿意费尽心思地去用女生的方式来救赎一个女生,而且,不是为了得到。
  “总之,请你吃饭吧。”
  “那就三食堂吧。我几乎每天五点半都在三食堂等待新出锅的面包饼。”
  “跟我家小狗一样,我高中时候每天晚上七点回家之后喂它,于是它天天六点半就开始蹲在门口等。”
  洛枳笑笑。张明瑞看起来心情不错。
  临睡前,洛枳收到了许日清的短信。
  “我很羡慕你,洛枳。我也希望有骨气在他面前像你那样冷静不在意,你讲的那些话,我不是不懂,只是面对他,做不到。回想起来,我的确很丢脸吧。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在他面前说些很有尊严很硬气的话,或者淡淡地若无其事地聊天说笑——呵呵,我是说,无论真假。”
  无论真假。
  说者无意,听者戳心窝。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八章 第一次约会
  “周六法导翘掉吧。我叔叔在后海盘了一个酒吧,开业让我去看看捧个场。我不大想去,不过顺便可以去后海玩。前几天同学给了一大堆优惠券,还有西单溜冰场的会员卡。对了还有王府井金钱豹的优惠返券,我已经定了位,总之一起去吧。”
  盛淮南的短信说了一大堆,洛枳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回复。
  “都有谁?”
  过了几分钟,她有点后悔。
  幸亏没有后悔太久。
  “我只定了两个人的位子,什么都有谁?你想有谁?!”
  又来了。盛淮南偶尔骄傲嚣张的逼问,总是让洛枳有种暧昧的错觉。
  她并没有去过后海,周六的早上临出门前上网查了一下百度地图,记住了公交地铁的换乘路线,刚要出门,百丽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慢着,让我看看你穿什么呢?”
  微微卷曲垂至腰部的漂亮头发,深灰色休闲衬衫,外面套着低领宽松垂到腿部的米色毛衣,黑色长筒袜配上及膝的宽口软靴。
  “靠。”百丽低声说。
  “不好看?”洛枳一歪脑袋认真而略微羞涩地问,百丽看着她那副紧张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保护好自己,我怕他没定力。”
  洛枳楞了一下,两步攀上梯子伸手去掀百丽的被。两个人笑闹了一阵,百丽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说,“你们约的几点啊,快走吧别让人家等。”
  洛枳讪讪地从梯子上跳下来,拎起椅子上的包。
  “真的很好看。长副好皮相真的是太有用了。”
  口气有几分故作幽怨的戏谑,然而话音未了,两个人却都想起了陈墨涵。
  洛枳不再说话,悄悄地走到外面带上门,在门锁吧嗒一响的瞬间听到里面含含糊糊的一句。
  “洛枳,加油。”
  然而推开宿舍大门看到门外双手插兜悠闲自得的盛淮南,她一下子没了底气。
  自己会不会太隆重了点?干嘛搞得好像真的去约会一样?她的手握在冰凉的门把上,想起不久之前欢乐谷里面嚣张恣意的笑闹和被他牵着时候心里面的甜美,觉得自己这一身装备可笑之极。她很少打扮,也不会化妆,今天仔细地搭配了一下,仍然粉黛未施,却已经跟平常大不相同。
  还是很介怀,可是早上挑选衣服的时候她认真的心情却是真情流露,再怎么告诉自己冷静也没有办法。毕竟她只是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她平静地走到他面前,抬眼一笑。既然已经这样,就当作做梦好了,好歹也是一场青春,她还没有和别人一样好好装扮着和喜欢的人一同并肩前行的经历。
  盛淮南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此刻却也微红了脸,声音有些发涩地说,“挺好看的。”
  她不谦虚,又是歪头一笑,“我知道。”
  他倒没有揶揄她大言不惭,她越笑他的脸越红,清了清嗓子挑起一个话题,“我有一件跟你很像的灰色衬衫,早知道我也穿那件了,正好是……”
  是什么?洛枳愣了愣,耳朵烧起来,低头对他说,“走吧。”
  他一把拉住她胳膊,“往哪儿走?西门往这边。”
  “可是……”
  “离你们宿舍最近的是西门。”
  “但是坐车不是要去东门吗?”
  “哪个门不一样?跟着爷走吧!”
  洛枳不再争辩,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走,抬头看到他的背影离得那么近,前所未有的近,不觉有些心酸。
  却没想到对方忽然回过头来。
  “你干嘛总走在我后面啊?”
  她也没想到,竟然成了习惯,沉默地跟在背后,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盛淮南别扭地叹口气,拖慢了几步,直到他们并肩。
  洛枳侧过脸明目张胆地看他微红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低下头一步步极其认真地走着,好像每走一步,脚下就能开出一朵花一样。
  出了校门果然盛淮南又是扬手拦出租。洛枳叹口气,他们有很多细小的不同,但是这细小的背后却又是贯穿了几十年的命运。
  她努力把所有煞风景的沉重想法都抛诸脑后。
  下车的时候先看到的是一座威武而突兀的城楼。威武庞大自然不假,但是在灰突突的街道上被川流不息的出租公交映衬着,它的威武高大倒是显得有些滑稽。洛枳多看了两眼,盛淮南在一边笑,“要照相吗?”
  洛枳白他一眼,“对了,我可以不去吗?”
  盛淮南想了一会儿,“到附近了你就找个长椅坐着等等我吧,我去说几句话就出来。”
  洛枳坐在长椅上目送他离开,看着他好看的背影弯起嘴角偷偷笑。初冬的风其实并不是很冷,背后的湖光平淡无奇,光秃秃的柳条在风里懒洋洋地飘来荡去,她把整个上身伏在大腿上,双手环抱,下巴正好抵住膝盖。闭上眼睛不知道应该想什么,最近的时光总是混沌,仿佛真的是在做梦,没有思前想后,没有畏首畏尾,她那么水到渠成地走向他,没有丝毫阻碍。
  可是,隐隐地担心,镜花水月,好像真的一戳就破。
  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看到他的鞋子,这个人简直就是特意出现来告诉她不是做梦。
  “这么快?”
  “我说跟……同学一起来的,他们就说没什么是让我回来找你了,反正我呆在那儿也没什么用,谁大白天去给酒吧捧场啊。”
  他左右手各拎着一瓶可乐,“百事还是可口?”
  “百事吧。”
  他把百事递到她手里,“你们女生都喜欢喝百事?”
  她疑惑地看着他,盛淮南有点心虚地别过头去,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洛枳想起洛阳大一寒假回家的时候请她吃肯德基,自作主张地点了草莓圣代给她,没想到她不喜欢。
  “你们女生不是都喜欢草莓圣代吗?”
  “你上了大学成了妇女之友了?连这点消费偏好都心中有数?”
  洛阳脸一红,说,“哪有,不就是陈静喜欢……”
  她了然地一笑,女朋友就等于全体女生。
  至于盛淮南的窘迫,她也一瞬间明白了。高三的时候他和女朋友被置于高压监控下,很少能见面,那时候班里的人都戏言百事可乐将取代红豆成为相思的代表物——盛淮南每天托人送给叶展颜一瓶百事可乐,而叶展颜大大方方地在桌边悬挂了一个网兜,里面满满的都是深蓝色的瓶盖。同学笑称叶展颜退化成了原始人:原始人结绳记事,她则拿瓶盖当日历。
  洛枳不戳穿,正低头要去拧瓶盖,被盛淮南一把夺了过去,拧开了又塞回给她。
  她被这种小小的体贴熨烫的心中平坦舒畅,朝他笑笑,“其实可能是因为百事比可口要甜一些。”
  尽管在暗恋的少女时代她会因为这些瓶盖而黯然神伤,但是,她从未因为哪些真情真意而怨毒。何况都已过去。
  她并不在意,只要他不在意。
  绕着湖边转了没多久,就被一个三轮车夫盯上了。先是絮叨一百元拉他们两个转一圈,洛枳说太贵了,不理他,他絮叨了一阵子,开始唱起歌来,也不离开,就那样骑着车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背后,一首接一首地唱。
  洛枳觉得脸上发烧,侧头一看,盛淮南正悠哉游哉地盯着她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20.”她回过头,认认真真地对车夫说。
  “这怎么成啊,开玩笑一样嘛。您加点,50,最低了。”车夫也嬉皮笑脸的。
  “我们只带了20,没钱,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拉别人。”她向来不大会讨价还价,一心只希望他赶紧走开。
  “哟,丫头你这不是寒碜你男朋友吗?带20块钱来后海玩?”
  “他不怕寒碜!”洛枳满脸通红地扯起盛淮南的袖子往前走,没想到被盛淮南用力拉进怀里。她惊讶地僵住了,盛淮南很自然地把手紧紧箍在她肩上,大声笑着说,“上车吧大小姐,我还是很害怕寒碜的。”
  洛枳觉得肩头发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像被猫刁走舌头一样,讷讷地向前走。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二十九章 心有灵犀
  车夫仍然在用有些油滑的腔调给他们介绍着各条胡同的名称来历,曾经是哪位名人的府邸,现今又被谁买下了……洛枳恍恍惚惚地听着,其实更多注意的是三轮车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和鼻子里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清香。
  为什么他身上总有洗衣粉的味道?可能他自己不知道吧。她低头偷笑,只有她喜欢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到了一个陡坡,三轮车爬坡有些吃力,车夫屁股离开座位,站起身努力地蹬车轮。洛枳觉得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是摩擦着自己的心脏一般,看着那个四五十岁两鬓斑白的车夫有些不忍,于是在他背后小心地说,“您看……要不这段我们先下去?”
  “哟,丫头,寒碜完你男朋友又来寒碜我?”
  盛淮南在一边忍不住笑,车终于艰难地爬上了坡,很快又是一段下坡,车速变快了很多,有风掠过耳边。几丝头发扫在脸颊上痒痒的,洛枳有些气闷,赌气大声说,“我是好心。”
  “可不是吗,我知道,您揣着一颗火热善良的心和二十块钱呢!”
  车夫说完爽朗的大笑起来,洛枳老实地住了嘴,横了身边幸灾乐祸的人一眼。
  “你猜我在想什么?”他仍然止不住地笑,眼睛里的光芒让她不敢看。
  “你在想我也有今天。”
  他点点头,“可惜我总是猜不出来你在想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心事太多了。”
  洛枳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应,她看着塑料布做的窗子,慢慢压抑着暗涌的思绪,“至少这一点你没看错啊,我的确心事很多。”
  “而且不喜欢解释,好像解释很掉价似的。”
  她笑了,“那我活得可真是孤独。”
  “我想是的。”
  我的心事,有很多是因为你。洛枳一直自认为虽然不爱讲话,可并非不善于讲话。然而此刻,看着这个她生命中唯一不停揣摩不停思念的人慢慢地试图走近她,她突然语塞,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恰到好处地引领他走过来。
  “我猜,你应该一直非常想要拥有一个心有灵犀的知己吧。”
  盛淮南依旧饶有兴趣地继续着他的心理学探索,洛枳却走神了。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知己,她想要的也不仅仅是让别人懂得。在她成长的道路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屏蔽了其他人,眼里能看到的只有三个人,妈妈,洛阳,以及一个模模糊糊的盛淮南。她从来没有想过让别人了解她,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拒绝别人了解她,她根本没有希冀过什么,也很少失望。也许她曾经让别人失望,比如丁水婧,但是她并不觉得愧疚。
  也许冷漠无谓是另一种抗拒。
  然而,如果那个“别人”是盛淮南,洛枳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奢求一份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神话。只会让人对他人产生不负责任的过高期望。不解释又怎样,别人误会我,并不会使我落入他们所设想的那个因果。我们凡夫没有智慧,才会落入一种祈求别人了解自己的痛苦之中。”
  她慢吞吞地说,却并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丫头,你这么说就怪了,那如果别人误会你杀了他的家人,你又不解释,人家眼睛一红就把你给宰了,难道这样也行?”
  车夫突然插话进来,洛枳被他的话震慑住了,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反驳——其实她刚才太混乱,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
  “丫头别生气,我看你俩聊天,也不听我给你们介绍,就插了句嘴,你们接着聊啊,不用听我刚才胡说。我觉得你的境界的确是好的。”
  洛枳承认,车夫讲得不是不对。
  “也许从大处着眼,六道轮回,你就是这辈子被冤枉了被人弄死了,反正苍天有眼,他有他的业报,你仍然继续你的因果。不过,我们都是愚蠢的凡人,能看到的,也只有这辈子。很多事情,还是不看破比较好吧。”盛淮南及时插话进来,笑着给她解围。
  就在洛枳恍惚自己二十年的人生是不是在人际关系方面处理得太多草率和不假思索的时候,盛淮南突然说:“跟你做到心有灵犀,真的很难。”
  她苦笑,不说话。
  “但是我还是希望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误会。跟你心有灵犀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不过,我不是一般人,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盛淮南微微脸红,说完话就偏过头去看窗外的胡同大院,没有看到洛枳瞬间蓄满泪水的眼睛。
  车夫依盛淮南的话把车子停在了九门小吃的胡同口,他付了钱,然后扯着她的袖子往里面走。有三三两两的乘客与他们同行,洛枳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擦汗的车夫,只可惜人家仍然是背着身子,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仔细看过车夫的长相。
  中午饭两个人扫荡了九门小吃。爆肚王、脆皮鲜奶、奶油炸糕、驴打滚、豆腐脑……摆了一桌子,盛淮南突然问,“喝豆汁吗?”
  洛枳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听说像泔水。”
  他笑了,“你这形容跟我爸一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大家都这么说。”
  “不喝人生不完整!”盛淮南仍然不放弃劝说。
  “你怎么不喝?”
  “我的人生已经完整了。”
  “哦,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还是残缺的人生比较美。”
  洛枳吃掉了全部的脆皮鲜奶,终于觉得有些挪不动步了。
  “我果然英明,晚上吃自助就应该带上你,简直赚大了,成功地诠释了吃自助的最高境界。”他坏坏地挑眉看着她。
  “恩?”
  “扶着墙进,扶着墙出啊。”
  洛枳学着格斗动画片里面的动作,一个手刀招呼到他的后背上,却被他反手抓住。两个人都很用力,一开始也没什么反应——直到他们都放松了力气,她发现被他抓在手心里的指尖一下子变得滚烫,连忙抽出手,说,“走吧。”
  盛淮南很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嗓子,开口说,“去溜冰吧。”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章 如何不孤单
  隔着休息区的玻璃看到很多孩子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着旋转,洛枳有点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盛淮南已经穿好了冰鞋,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她连忙坐下,把白色的花样刀放到脚边,开始脱鞋子。
  因为被他注视着,洛枳很紧张,勉强把左脚穿好,系鞋带的时候把结打成了死结,开始穿右脚的时候,突然盛淮南半跪在了她面前。
  “你确定你当年不是走后门上的大学?”
  洛枳停下手,还没有咀嚼清楚话里面带着的暧昧的责备和挖苦,他已经低下头接过她手里的鞋带开始穿鞋孔,动作顺畅利落。
  系鞋带的时候,盛淮南的头抵着洛枳的膝盖,她清楚地能闻到沙宣的味道,还有围巾上面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做梦一般,多年不变。
  恍恍惚惚中已经和他牵手滑行在透着凉气的冰场中,连他嘲笑自己三脚猫的滑冰水平时都没有反驳,反而真地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害羞地低下头去。
  重新坐在场边休息的时候,她突然很想知道,许多年之后如果自己回忆起今天,究竟会是什么心情。
  那心情,取决于回忆的时间距离现在有多遥远,更取决于,他们两个人最终的结果。
  “想什么呢?”
  洛枳瞥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不是比一般人都厉害吗,给你机会施展读心术。”
  “你都活了二十年了,我才认识你两个月,你总得给我一段时间啊。”他递过来一支巧克力味道的可爱多,自己撕开一支草莓味道的吃起来。
  “你喜欢草莓的?”洛枳很想笑,突然想起洛阳说过的,你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草莓味道的啊。
  “我不喜欢啊,”他咽了一口冰淇淋,“买完之后才想起来你喜欢巧克力不喜欢草莓,所以这个我吃喽。”
  聊天时候无意间提到自己喜欢巧克力味道的冰淇淋,洛枳想起来,眯起眼睛笑,对他说,“谢谢你。”
  “对了,你的期中也都考完了吧。”
  “恩,包括法导的期中论文在内,都结束了。”
  “不过,期末也快要到了。”
  “是,很快。”
  “以后一起去自习吧。”盛淮南突然提议。
  “好啊。你一般都在哪里上自习?”
  “图书馆喽,你呢?”
  “图书馆总是需要占座位,空气流通又不好。不过有一点好处是,桌子很大。我一般都去一教,破旧了点,但是人很少,不用特意找座位。”
  “怪不得我总能在图书馆遇到各种同学,但是始终没有见过你。”
  “我平常也很少去借书。”
  “你不是很喜欢看书的吗?”
  “是啊,不过我比较喜欢买回来看。我喜欢新书。图书馆的书被很多人碰过,脏兮兮的,摸着都发烫。”
  盛淮南突然笑得贼兮兮。
  “怎么?”洛枳不解地问。
  “幸亏你不是男生……”他收住了话头,继续笑。
  洛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也笑起来,“处女情结?少来了,重点不在这里。即使是图书馆的新书,我也不喜欢。”
  “那又为什么?”
  “因为迟早有一天要还回去。一想到有天它不属于我了,我就特别心慌。我一定要买到手里,捧着它看,一边看一边做摘抄,把它保存得像新的一样,让它乖乖地呆在我的书架上面。不过,书架上早就放不下了,有一大箱子都在床底下呢。”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占有欲太强,安全感太少?”
  洛枳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心理学是这么简单的学问吗?”
  盛淮南居然吐了吐舌头,她突然觉得耳朵发烫,赶紧把头偏过去。
  “不过图书馆里面有时候真的能看到有趣的事情,比如电影中的那种一男一女无意相撞,书散了一地,然后……”他又开始笑了,“真的挺俗套的,大一的时候张明瑞每次说累了要离开座位去书架转转,都会很随意地撞一个,他自己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撞大运——可惜,每次撞到的都是四眼钢牙学术机器,没有长发飘飘的白衣妹妹。”
  “他应该去古典文学一类的区域撞大运啊,这种东西要看各院的女生基数的吧?”洛枳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张明瑞嬉皮笑脸的样子,忍不住也开始笑得贼兮兮。
  “不过,虽然我理解他的心理,但是仍然觉得还是真正的‘无意撞见’比较有感觉啊,回忆起来会有点缘分天注定的感觉。”
  盛淮南的话让洛枳有点沮丧,是啊,我何尝不知道,她默默地想,没有说话。
  “当年,我喜欢叶展颜的时候,”他开口,洛枳忍不住惊异地扭头看他,盛淮南原本自然而然的一句话被她吓得停顿了一下,“怎么了?”
  “没,就是……话题转换得太快了。”
  他在她面前提起叶展颜,用这样随意的口气,毫不掩饰。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之前郑文瑞的一句话和游乐场里面的短信而引发的猜测不攻自破。他已经可以这样平静地提起她,不是吗。
  “当时我喜欢上她,所以对于去食堂吃晚饭这样的无聊活动就多了很多期待,或者说,对所有走出教室的活动都多了期待,如果这样遇见会感到很高兴,但是绝对不会特意跑出去到处晃荡。很多人可以在下课或者午休晚饭的时候刻意在走廊里散步,就是为了增加和心里的某人遇见的机会。但是,如果努力限制自己的行动,让生活保持平时的状态,却多了一个期待,那样感觉会很不一样,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好像像是缘分是自己跑过来,而不是你故意寻觅来的。”
  “你比我简练多了,”盛淮南做了一个嘴角抽筋的表情,“真是丢人啊。”
  洛枳没有理会,“难道,就一点不同之处都没有吗?一丁点特别行动都没有?”
  她不知道期待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不过还是会有点小变化,说出来也许你会笑呢。”
  “说吧。我想听。”
  “那时候,我知道她晚饭之后喜欢在操场上面和好朋友们一起边聊天边散步,喜欢在升旗台旁边坐着,所以每次吃饭之前都会跑去占场地,就占到升旗台旁边的那个篮球架,我有哥们看出来了,后来他们就帮我去占地方。有时候偶尔在走廊里看到她,擦肩而过,我会突然间和旁边的哥们开玩笑,故意笑得很大声很开朗,有时候我的朋友都觉得我在那段时间里面间歇性抽风。”
  你也会有这样的表现?洛枳笑出声来,“不过,你不会觉得很别扭吗?比如说,害怕自己出糗?我知道男生一起打球有时候会很野蛮,爆粗口啊什么的,虽然这些都是必要的玩笑,但是不会因为她在而觉得表情动作都不自然吗?”
  “啊,会的。不过,就算别别扭扭,投篮的时候越想进球就越不稳定,不光没出风头还经常出糗,可是,想想,那种感觉倒也不坏啊。”
  盛淮南笑得很爽朗,洛枳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他们的爱情都那样坦荡。
  “但是我好像高中真的没见过你。”
  “是吗?”你见过,只是没注意。洛枳觉得讨论下去也没意思。
  “一定是一个宅教室的人吧,总是不出门。我们对门2班有几个男生女生挺显眼,天天在走廊里面转,有一次连着几天出教室去厕所都没碰见这几个人,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集体失踪退学了。”
  他们显眼,所以几天不见你就以为人家失踪了。我就是天天在你们班门口蹲着,也等于从来没有出现过。洛枳笑,说,“还是呆在教室里面比较舒服,下课可以继续看小说看漫画,当然我上课也看。”
  “多读书是很好的,”他点头,“可以在别人的教训里面吸取自己的经验。”
  “其实,看书在更多的时候没有什么指导意义,不过就是发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比我倒霉或者出色的人有的是,不会觉得太孤单。”
  他认真地看着她,“你会觉得很孤单吗?”
  “你不是说我心事多吗?忘了三轮车上谁说我活的孤独了?”
  “难道没有很好的朋友吗?”
  洛枳歪着脑袋想了想,其实根本不用想,只是她不希望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会显得很生硬,“没有的。但是我有很好的哥哥,不过不是朋友,是家人。”
  “所以看书?”
  洛枳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害怕盛淮南认为她冷漠怪癖——然而转念一想,为什么要隐瞒,她的确如此。
  “那如果觉得困惑,有想不通的事情,不跟朋友交流怎么办?书里面会有答案吗?”他问。
  “应该没有,不过至少会让你知道,从古到今跟你有同样烦恼并且同样在寻找答案的人有很多,你不孤单。而且,前人的经验的确很多值得借鉴。”
  他又笑起来,洛枳才发现他脸上有很微小的酒窝。
  “是吗?比如,曾经山盟海誓,爱的难舍难分,后来为什么变得乏味透顶?书里面有答案吗?”
  她从他的话里硬是嗅到了几分带有戏谑的悲伤。她猜到了原因。
  “加缪说,”她慢慢地回答他,“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盛淮南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恩,我爸说的对,多看书是有好处的。比那些婆婆妈妈的家伙讲的道理深刻简单得多。”
  其实很多时候读到这样让她有共鸣的句子,往往在兴奋的同时也觉得疲惫。她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积聚到些微灵感,蓦然抬头,却发觉前人早已将之发扬光大,做得好过千倍万倍。
  “我们被日常生活琐事逼迫出了一点生活智慧,这并不假。只是我们想尽办法去阐释和描绘的的东西,前人早就把它说的通透,没有发挥的余地了。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空前绝后。”
  他伸了一个懒腰,重新靠回椅背上,“你就是这样感觉到祖先们的存在,然后就不孤单了?”
  话说得有几分戏弄,洛枳并没有生气。
  书,除了让她沮丧于自己的粗鄙之外,也曾经给过她许多快乐。在她寂寞而卑微的少年时代,当对那些光鲜亮丽的青春渐生羡慕的时候,另一种优越感同时升腾起来,好像一个老人俯视着不识愁滋味的小孩子一样。而这些优越感,全部来自那些书。
  自然也来自于她的贫穷和沧桑。
  她没有反驳,站起来,把冰淇淋的包装纸扔进附近的垃圾桶,说,“我去滑一圈。”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一章 故事姐姐
  一整天的花销都是盛淮南在付款,洛枳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对方的举动看起来那样自然,她仍然觉得非常难堪。
  菜摆了一大桌子的时候,她还是小声地说,“今天谢谢你了。”
  盛淮南朝她摆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拜托,你谢什么啊。”
  多说无益,她知道他会明白的,所以安静地吃东西,不再解释。
  “你要真想谢我,就给我讲一个你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人吧,作为答谢。”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可是我上次也给你讲了四皇妃啊。我觉得你长成现在这个性格,肯定小时候的经历很不一般。”
  “我再说一遍,心理学不是那么简单的学问,别什么都往童年心灵创伤上面猜。”
  “说吧,我想听。”和刚才她央求他讲初恋时候的口气一样,他的表现倒更有撒娇的意味。洛枳不好意思,点点头说,“好吧,你不要嫌故事太无聊。”
  她本来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给他讲那个故事——但是,似乎早了些。似乎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理解她。心有灵犀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小时候有一个很崇拜很喜欢的小姐姐。”她的开篇就很乏味。
  “不是小哥哥啊……”
  “你别打岔!”
  盛淮南坏笑一下摆摆手。
  “五岁的时候,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我和妈妈两个人临时租了一个小房子,住在城郊的平房大院。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了开发区,不过我住在那里的时候还是土路,春天的时候扬起灰尘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和小伙伴玩“红灯绿灯小白灯”的时候会踩到狗屎,下雨之后路上泥泞得寸步难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我总是觉得那里很美丽,下雨之后总会有彩虹,周围都是平房,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住彩虹的建筑物,所以天空很辽阔。我好像在那个时候把这辈子的彩虹都看完了,以至于长大之后只能在喷水池附近看到彩虹了。那个时候的彩虹好漂亮,完整的,像桥一样横跨天空,我们许多孩子总在一起讨论,彩虹脚下到底是什么?得出的一致结论是,天池。”洛枳笑起来,突然回过神来,“啊,抱歉,我跑题了。”
  盛淮南认真地听着,摇摇头说,没,你继续。
  他的表情认真极了,洛枳微微有些紧张。
  “我的小伙伴都不上幼儿园,家里面大人往往酗酒打架,所以统统都没人管孩子。”
  “我们的头儿是故事姐姐。”
  “姐姐已经上小学了。我记忆中她一点都不漂亮。但是她有个好朋友,很漂亮——不过这是当时的印象,现在想来,所谓漂亮不过就是因为她家里比我们的家要干净些宽敞些,而且她总穿裙子,马尾上面总有鲜红的头花,所以看起来她应该是漂亮的。哦,还有个男孩子,是她们的同学,三个人总是一同上下学。”
  “你们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吧,三角恋。”洛枳笑起来。
  “我从小就很八婆。但是我只是在心里面八婆,很少讲话很少参与讨论。那天姐姐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给我们讲故事结果前言不搭后语的时候我就悄悄背着别人问她,姐姐,xx和xx是不是不跟你好了?”
  “我看出来,是因为这两个人已经很久不出现了,偶尔从我们这群小破孩儿身边走过也只是冷漠地看一眼故事姐姐。那个女孩子还总是哼一声,骄傲地扭过头去。”
  “故事姐姐那时候毕竟还小,实在是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眼圈立刻就红了,说,我怎么知道。”
  “有天晚上,我和另外一个小姑娘目睹故事姐姐与那两个人吵架,我记得当时漂亮女孩的红发卡在路灯下面闪阿闪啊,她仰着头,用北方话来讲,劲儿劲儿的。”
  “我们两个小丫头立刻冲上去维护我们的女神,可是,当时她们的对话是在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我从小就不喜欢问为什么,反正大人都说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执著地相信长大,长大是一切的谜底。我会把所有当时不理解的都记住,记得牢牢地,然后等待长大。也许这是我对那时候的记忆分外清楚的原因吧。有个长辈说,人的执念,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因为孩子即使能做到懂事,也无法通透。”
  盛淮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洛枳没有看到,继续说。
  “所以那时候他们的对话,我同样没有问为什么,即使听得一头雾水。”
  “故事姐姐说,你们两个好,我没意见,为什么这么对我?漂亮姐姐立刻反驳,说你别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不就是喜欢xx吗,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你自己做的那些坏事,挑拨离间,你以为我不知道?”
  “故事姐姐一下子就急了,说,谁说我喜欢他?”
  “一直站在旁边耍酷,没有讲话的男孩子xx突然开口说,你敢说你真的不喜欢我?”
  说到这里,洛枳和盛淮南一同笑起来。
  “现在想起来,那几个人的表情和语气都既幼稚又做作,甚至斗嘴和吵架的目的都退居其次,关键是终于有机会像电视剧里面的大人一样神经兮兮地演戏了。”
  “可是,不可否认他们很认真。”
  “我也很认真,那两个人也有一个小喽罗,只有一个。我虽然不怎么讲话,但在院子里面也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说一句顶十句。属于见了大人的就乖得像只猫,见了小孩就凶得像只雕的那种孩子。于是我和另外的小丫头也加入了战斗,不过对手是他们身边的那个小喽罗。我们的嘴仗基本上维持在‘你为什么帮她们不帮故事姐姐’‘我乐意’‘乐意吃屁’‘嘣你二里地’这种无限循环上面。但是我们俩最终还是赢了。赢的超级漂亮。”
  “故事姐姐输得相当惨,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哭。她对我格外好,比对谁都好,可是我只能用低级的骂人来帮助她。”
  “我现在还记得她给我讲的故事,那个做实验时候把狼的脑子炒熟了吃掉结果每天半夜的时候都要跑到实验室去偷吃尸体的女大学生的故事,还有那个爱上凡人的天使为了爱人剪掉自己一米多长的金发结果自己挂掉了的故事,还有彩虹桥的底座所在的村庄有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等等等等。”
  “我很喜欢那个姐姐,她那么喜欢做梦,信誓旦旦地说这些故事写在什么书里面,但是书名她统统忘记了。其实,这些都是她自己编织的梦,她就是那个天使,她遇见了那个少年。用现在的话来讲,YY而已。不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理解,其实她有特别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只是太寂寞了。”
  “不过我现在想,她应该是太过沉溺于自己的故事了。她越来越孤僻,小朋友们不喜欢她讲的故事,太恐怖阴森。学校里面的同学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她,所以,只有我经常跟她坐在一起。不过,我们之间相差了6岁,实在是不大容易成为朋友,我不能拯救她的寂寞。”
  “有邻居阿姨告诉我妈妈,最好让我离她远点,她爸爸精神不正常,家里没人管她。”
  “还好,妈妈没有限制我和她的来往。其实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故事姐姐的长相,只记得最后的那天,我要搬回姥姥家了,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回头看,故事姐姐和一群野孩子冲我招手,她哭了,我也哭了,她说,洛洛你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洛洛不要忘记姐姐给你讲的故事,也不要忘了姐姐。”
  “甚至她说,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记得她的人。”
  “上高中的时候,每次写作文,记叙文也好议论文也好,我都会胡编乱造一大通。老师问我某个论据是哪位名人的事迹,我都会说,这是在某本书里面看到的,书名我忘记了。其实还真的是跟她培养出不少坏习惯。比如胡思乱想,爱说谎。”
  洛枳停下来,看着托有所思的盛淮南,说,“是不是很无聊?”
  他郑重地摇头,“一点也不。”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二章 大梦初醒
  轻松的晚餐氛围还是被洛枳那个莫名其妙的回忆给打乱了,不过和他们第一次吃饭不同,这次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点悠然自得的默契。
  “说到作文,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好像作文写得很好。”
  洛枳猛然抬头,盛淮南被吓了一跳。
  “不是吧,爷夸你一句你就这么激动?”他笑。
  洛枳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地问,“你看过吗?说实话。”
  盛淮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仍然说了实话,“那时候学年语文教研组总是发优秀作文给我们看,我当时一篇都没看,统统都当演算纸了,因为背面没有字。抱歉。”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作文那种东西,千篇一律的,又假又俗。”洛枳低头,匆匆地说。
  “今天翘了课,又推掉了Tiffany和Jake的见面。明天晚上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的话,能不能去看看Jake?他很想你。”
  “好啊。”盛淮南笑起来。
  走到宿舍楼的路灯下,他突然停下来,从背后的书包里面拽出了一个大纸袋。
  “我那天从书店经过的时候买的,本来想改天送给你,但是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一激动就背出来了。这一路,累死我了。”
  洛枳瞪大眼睛接过沉甸甸的纸袋——一共六大本,纪伯伦全集。
  他背了一天?脑子抽了吧?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应该摆出生气的表情还是高兴的神态。
  “我……我特别喜欢纪伯伦……喜欢《沙与沫》……你后背疼不疼?”
  洛枳的结结巴巴似乎让盛淮南特别开心,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也不管这个举动是否让洛枳更加害羞。
  “喜欢就好。”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响动。洛枳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紫色呢绒大衣的女孩子正在踹一辆自行车。
  女孩抬起头,是郑文瑞。
  洛枳有些局促,小声地问,“车子坏了?”
  “链子掉了。”郑文瑞没有看她,依旧狠狠地揣着自行车的后轮,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声。
  “我第一次看到别人能把掉下来的链子踢上去。”盛淮南依旧笑着,眼睛却微微眯起来,洛枳第一次发现他的气质冷冽起来的时候真的有些怕人。郑文瑞听到这句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在和洛枳目光交错的一瞬间,盛淮南一把揽过洛枳的肩膀把她带走,转过路口直奔宿舍楼的门口。
  洛枳站到楼门口的台阶上,不远处郑文瑞仍然在大力地踹着那辆自行车,仿佛已经把自行车当作了她来踢。道别变得很尴尬,她把目光从郑文瑞那里收回,看到盛淮南一脸关切。
  “别怕。”他说。
  他的温暖让她一下子振奋起来,点点头,搂紧了怀里的纸袋,书尖锐的边角戳到了胃部她也不觉得疼,微笑着点点头,说,“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他双手插兜闲闲地站着,“该道谢的是我,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明天下午去找Jake玩,是吧,今天你也挺累的了,快回去休息吧。”
  宿舍大门吧嗒一声自动上锁,他却不离开,努努嘴要求洛枳先走。她背过手,低下头像个小媳妇一样地笑,然后抬起眼睛朝他点点头,转过身大步离开。
  然而那一声声哗啦啦的噪音,在她转过转角奔进走廊里的时候,仍然在身后不放弃地纠缠着她。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你没有错。
  第二天中午,正准备给盛淮南发短信告诉他下午的见面时间,他先发来了短信。
  “有点事情,不能去了,抱歉。”
  突兀而简洁,洛枳握着短信愣了半天,觉得有点棘手。先是回复了一条“没事,你忙你的”,然后开始犯愁,如果这次再放Jake的鸽子,两个孩子可能要把她拖进自己家的小仓库里面关门放狗咬死了。
  她拨了一个电话,朱颜去上海了,Mya告诉她自己正要联系她,两个孩子有点发烧,已经被保姆陪着去看病了,她下午不用过去了。
  被两方一起放鸽子,事情虽然好办了很多,她仍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在宿舍里转了五六个圈,终于镇定下来,把外出的衣服脱下来,换上随意的格子衬衫和运动长裤棉拖鞋,坐到书桌前面翻开雅思单词。
  又打开电脑看了几集美剧《LOST》,看看表5点20,她披上毛线外套,奔向三食堂热腾腾的面包饼。
  端着餐盘坐下的时候看到了张明瑞从远处走过来,她笑着打了个招呼,指指眼前的座位。张明瑞也把餐盘放在桌子上,看到她点的菜,“你还真是……天天晚上都吃面包饼啊?”
  “就是觉得挺好吃的,每周都要吃好几次。不过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觉得腻歪了。”
  “什么时候你觉得腻歪了,一定记得告诉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张明瑞低下头去认真地喝粥。
  “对了,昨天法导课,你和盛淮南怎么都翘课了?不会是去约会了吧?”
  洛枳抬头正考虑要不要说实话,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几乎想要去给中国联通写赞歌,每次她窘迫的时候,手机就会像八点档电视剧里一样善解人意地来电。
  是妈妈。洛枳一边咬着热呼呼的面包饼,一边认真地跟电话另一端的妈妈扯皮。终于放下电话的时候,张明瑞已经吃完了。
  “你吃饭这么快?”洛枳有点不敢相信。
  “是你打电话太慢好不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打了半天电话把人家晾在一边也不是很礼貌的行为,赶紧快速咬了几口面包饼,又往嘴里塞了几口菠菜以表诚意。张明瑞皱着眉头看她,伸手按下了她的筷子,“得了,你别噎着。”
  洛枳慢慢地吃了一会儿,看到面前的人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点不解。
  “你……没吃饱?”
  “哄我走是不是?”他愤愤地瞪她一眼。
  “不是不是……”她摆手的时候张明瑞已经把盘子和碗筷都收进餐盘里面去并站起身来。
  “行行行,我走,我还得给我们宿舍老大和盛淮南捎外卖呢,这两头猪。”
  洛枳伸出去拦他的手停在半空。
  “他怎么不自己出来吃饭啊。”她缓缓地说。
  “谁知道,从今天早上起床就不对劲,窝在宿舍打了一天魔兽,也不怕眼花。我们老大更猛,在床上看了一天的《大唐双龙记》,中午饭就是我捎给他的煎饼果子,我告诉你,这就是异地恋的坏处,没有女朋友天天缠着,全都成了宅男……”
  张明瑞还在说什么洛枳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木然地咬着面包饼,木然地跟张明瑞道别。
  他不是说自己有事吗?
  胸口有种胀满的感觉,钝钝地痛,却又不是特别难过,悬在半空,她胡乱地收了盘子回到宿舍,戴上耳机继续看美剧,费了很大劲才看进去。
  临睡前,没有道晚安的短信。她很想问一句怎么了,想了想,终于还是关机。
  周一早上开始正常上课,她的世界里,盛淮南再次慢慢消失。她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是徒劳。她能握住的只有短信,可是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适合开头的方式——她以为他们已经很亲近,但不得不承认,他想要靠近她,轻轻松松就能走过来,轻轻松松就能得到她的笑容回应,然而她想要追上他把他的背影扳过来看到他的正面却那么难——她那么多年都没有勇气做到,现在仍然如此。
  有种距离感横亘在面前,驱散几天前密集甜蜜的烟雾之后,她清晰地看到,他仍然在远方,只有一个背影。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三章 有始有终
  连着三天都能在晚上的三食堂碰到张明瑞,他也和自己一样排队等待面包饼。洛枳一直没有提起盛淮南,她担心他,却也有些怒气,也对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一点觉得很沮丧,尽管,她从很早之前就一直这样。
  “对了,盛淮南感冒了,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也不说话,也不理人,也不正经吃饭,病的挺重的……那个,你们俩……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但是……”
  洛枳看着对面的张明瑞径自纠结着措辞,目光慢慢放到远处砂锅居窗口的长对上。
  一个念头种下,被她打压下去,却又在她坐在1教写作业的时候浮上来,她觉得心里很不踏实,英文原版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符好像乱码了一半根本看不下去,她索性合上了书,收拾干净桌面背起书包冲出了门。
  站在嘉禾一品的门口时,她突然懂得了自己曾经百般不理解的江百丽。即使在她这个外人眼里看来江百丽实在太傻,即使戈壁对她不好,但是当她深夜站在这里抱着给生病的戈壁买的热气腾腾的外卖,一定是幸福的。
  皮蛋瘦肉粥、香甜玉米饼和清炒芥蓝,感冒的人吃清淡些也好。洛枳满心欢喜地把塑料袋抱在胸前,匆匆跑了几步,身子忽然往前一倾,手里的袋子就飞了出去。
  路上的地砖缺了一块,她正好陷进去。膝盖猛地跪在地上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刚开始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地麻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刺骨的疼痛顺着膝盖绵延到全身,她低下头忍了半天,眼泪还是滴答滴答大颗地掉下来打湿了地砖。
  不会这么幸运地……残废了吧?
  她动不了,连后背都僵硬了,偏偏双腿是软的,想要坐,又坐不下来,只能直直地跪着,勉强用双手扶地支撑。抬眼看到白色的袋子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软塌塌地躺在地上,粥盒已经滚出来,盖子翻落撒了一地,此刻正嘲弄地冒着热气。
  洛枳苦笑了一下。
  她演的哪出苦情戏,居然这么到位?
  摔倒的地方是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街,白天还有些人气儿,到了晚上九点过后,除了网吧的大牌子还亮着灯,其他的店早就已经漆黑一片。她就是在这里孝顺地跪上一夜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起来,苦情戏的女主角一般都是打不死的小强,你给我起来。做戏要做足。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然后缓缓地挪动了一下刚刚摔到的左膝,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更多的是酸软。她用诡异的姿势一点点挪动着,终于从屈辱的三跪九叩变成了席地而坐,才发现手一直死死地撑住冬天夜晚冰凉的地砖,已经僵硬冰冷了,稍稍蜷起五指都会觉得疼。
  又傻傻地看了许久,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缓缓地打掉身上的土,一步步地走回嘉禾一品。
  当初热烈地想要给他买夜宵的热情已经灰飞烟灭,她的心和晚风一样飘忽凄凉,现在的一切举动不过就是一种执念,一种即使没有人在看也要完成这场戏码的骄傲的执念。
  领位的服务员仍然是刚刚的那一个,看到她楞了一下。洛枳朝她苦笑着,举起双手,“摔了一跤,都洒了。”
  服务员是个俏丽的小丫头,听到她的话体谅地笑了笑,把她让到靠门的一桌,拿来了点菜单和铅笔让她自己划,又过了一会儿,端来了一杯白开水,冒着热气。洛枳吹了半天才喝下一口,在小服务员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抓住机会朝她微笑道谢。重新点完菜,她慢慢地走到洗手间整理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并不是很狼狈,裤子也没有破,仿佛刚才刺骨的疼是做梦一样,居然没有丝毫痕迹。
  她总是这样,内伤外伤,全都让人看不出来,仿佛看破红尘刀枪不入,让丁水婧她们白白冤枉。她说自己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然而车夫的说的话糙理不糙,她想了很久,如果真的有天有人因为这些误会产生的恶意而捅了自己一刀,她也不怨?
  想不通。摔了一跤仿佛老了十岁,她更加慢吞吞。
  重新把粥抱紧怀里,她这次小心看地面,走得很慢。
  到了盛淮南的宿舍楼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要怎么送上去?
  男生楼门口来来往往的数道目光已经让她头皮发麻了。她慌忙拨通了张明瑞的电话,却是响了很多声都没有人接。该死的,洛枳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了他一下,又傻站了几分钟,还是害怕粥变凉,又掏出手机,往他们宿舍打了一个电话。
  宿舍电话自然也是从学姐那里得到的。至于为什么不打给盛淮南本人,她也不知道。
  接电话的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
  “你找哪位?”
  “请问是盛淮南的宿舍吗?”
  “是是是,你等等——”
  “别叫他!”洛枳慌忙大叫,电话那边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女侠,你……有何贵干?”
  洛枳被他气笑了,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是直说的好。赶紧把粥送走,她腿软,想回去睡觉。
  “我是他的崇拜者,听说他感冒了,所以买了热粥,不过不好意思见他本人,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下楼一趟帮我捎上去?麻烦你了。”
  洛枳的声音清甜,老大听声音就很喜欢,又想到有热闹可看,忙不迭地答应:“成,立马下楼!”
  既然对方不认识自己,洛枳倒也放松了许多,看着从玻璃门走出来的穿着拖鞋睡裤邋邋遢遢的男生,她笑得眼睛弯弯,打了个招呼把塑料袋里面的粥送上去。
  “美女,我可先说好,我们老三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仰慕者能拿簸箕往外挫了,编上号都能抽六合彩了,你这份心意好是好,期望别太高,否则最后伤心可就难办了。”
  对方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一番话让洛枳哭笑不得,她点点头,说,“谢谢,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老大对她平静的样子有点惊讶,认真地瞄了她几眼,“你……叫什么名字?”
  洛枳平静地笑笑,“问这个干吗,您给编个号吧,我回去等着抽奖。”
  慢慢走回宿舍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风,拂过刚刚还紧贴着热粥外卖的腹部,她打了一个哆嗦,把手放在刚刚还有些滚烫的地方,摩挲了几下。
  温度这么快就降了下来,还没走到宿舍,就已经和室外的夜风一样冷清。
  她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男生楼宿舍,又抬头看看北京没有星星的夜空,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四章 雨天
  十一月中,冬天快要到了。昨天宿舍通了暖气,自此洛枳就窝在角落里面不愿意出门。
  她晚上没吃饭,从超市里面随手拽了一盒方便面。吃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味道,原来粉末调料包被落在了盒子里面。她这两天总是迟钝而混乱。用叉子把那个油渍斑斑的透明小袋子从面汤里面勾出来的时候她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中时候她泡面的速度是最快的。站在开水房的窗台边,听着热水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费劲地把油包撕开。有时候开口撕的太小,只能用力把里面凝固的油往碗里挤。当时有个不认识的男孩子站在旁边皱着眉头看她挤油包,那场景历历在目。洛枳知道那个男孩子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
  的确,那样子挤出来的东西,很像大便。颜色形状和……动态效果,都很像。
  不过,今天倒是很顺利,可能是因为天太冷了,油都结块了,撕开以后方方正正的一大片落在碗里面,一点意思都没有。
  面碗扔在桌子上,里面还剩下一半的面条,没有食欲了。洛枳起身拿面巾纸把调料包擦干净,把它放在手里面颠来倒去地玩,看里面的调料粉和蔬菜末儿,发呆。
  初中的同桌有个诡异的习惯。他每天都会带来一包方便面的调料,然后倒进自带的水瓶里面,很卖力气地摇匀,蔬菜粉末就在里面上下沉浮,水的颜色瞬间变成——那种难以想象的颜色。
  然后,他很享受地开始喝,那种很珍惜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半闭着眼睛,自然也看不到洛枳扭曲的脸。
  最终还是忍耐不住了,有一天她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调料包啊?
  他瞪大了眼睛,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我家天天早上煮面条,好几包方便面一起煮,调料包都放进去不得咸死啊,当然每次煮面都能省下一两包调料粉啦。
  那……好喝吗?
  他很慷慨地把瓶子递过来说,来,尝尝。
  那个矿泉水瓶子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里面的液体更是惨不忍睹,洛枳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瓶口的水迹上,咽了一下口水说,不了,谢谢。
  男孩当时的眼神有点受伤,可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把矿泉水瓶塞回书包,然后表情难堪地伏在桌子上面做物理题。
  后来洛枳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喝那种饮料。现在想来她觉得很难过,这些看似无害的生活细节,询问过多也会伤人。
  她一直没有道歉。道歉是一种重新提及的方式,第二重的伤害,还是当做没有发生什么最好。
  然而毕业的时候,同桌却送给她整套的EVA。
  “喜欢《新世纪福音战士》,对吧?”
  她小心地收起来,高兴地点点头。
  “考试加油。”同桌有点没话找话的窘迫,班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却仍然堵在过道上。
  “你也是。”
  “我有什么可加油的啊,反正能上职高就不错了。”
  洛枳知道这时候安慰人家条条大路通罗马是非常没有意义的行为,所以还是笑,低头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同桌突然开口,“洛枳,你讨厌我吗?”
  她惊讶地仰起脸,“怎么会?”
  “真的?”同桌兴奋得满脸通红,“太好了,我也喜欢你!”
  洛枳傻眼了,好像被偷换概念了,但是看到同桌高兴的样子,话堵在喉咙发不出声音。
  “你不爱说话,我又老是做奇怪的事情,控制不住自己自习课老是捣乱影响你学习,还喝奇怪的东西让你觉得恶心……后来我都不喝了,你也对我好多了,也跟我说话,我特别高兴。”
  洛枳张着嘴,解释不出来,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老是猜我今天这样这样是不是让你生气了,明天那样那样你是不是就高兴了……呵呵,其实,你根本就没注意过我吧?我后来才知道,我跟你提起很多事,你压根不记得了。”
  同桌笑得憨憨的,继续说,“总之,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孩,一定要加油。我特别相信你,你会成为最了不起的人。”
  最了不起的人?你怎么可以对我有这么过分的要求?然而洛枳什么都没有说,朝他很灿烂地笑,随手抓起自己铅笔盒里面的一只用了好几年的自动铅笔。
  “我用了很久,最喜欢的,幸运铅笔,送给你,考试成功,以后也一切顺利。”
  她撒谎。她总是撒谎,但是换同桌一个永远珍视的记忆和最开怀的笑容,洛枳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何况,她不经意间让那个男孩子患得患失地猜测自己的心思,猜了那么久那么久。
  洛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略一迟疑,然后把调料包倒进热水杯里面拿勺子搅匀,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虽然怪了点,但是真的不难喝。
  外面突然下起大雨。北京初冬时节很少有雨,所以这场雨特别冷清,凉意好像要渗透到骨子里面去一样。
  洛枳打开窗子,看着楼下奔跑躲雨的行人,泥土的气息咧嘴勉强笑了一下。
  笑不出来。
  不知道是第几次,盛淮南人间蒸发。
  给他发过几条短信,询问感冒怎么样了,他都不回复。周六的法导课,洛枳正坐在座位上纠结,远远看到他走进门,然而他一眼都没有朝她的方向看。
  洛枳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愤怒,她根本没有反应能力。
  更恐怖的是,她那无法自控的短信幻听症,关机,开机,没有新短信,再关机,再开机……
  诺基亚在这一刻终于死机。
  洛枳,你没事吧?
  她面对着重启的屏幕,打算开口笑。
  抗拒了几秒钟,忽然猛地关上窗,伏倒在宿舍的床上,虽然姿势不像百丽的那样夸张,但本质没有区别。
  没有嚎啕。只是眼泪慢慢渗出来,她放弃了抵抗。原来在乎一个人的时候,表面上装成什么样子都没有用,那些曾经被她鄙视的种种情绪一一放肆地浮上心头。
  如果,如果曾经丁水婧真的很在乎她的看法和态度,那么,这段时间以来自己一定没让人家好受过。将心比心,洛枳很愧疚。
  所谓报应。
  生活毕竟不是演电影,电影中段剧情开始转折的时候,天时地利都顺从着主人公的觉醒而大逆转。然而老天这样忽冷忽热地对待着她,她那“终于勇敢了一次”的决心和骄傲感立即溃不成军。
  她可以做决定,但是她真的说了不算。
  终于哭累了,就像曾经在操场跑圈跑到虚脱。
  擦干眼泪,呆了一会儿,翻开桌上的单词书。
  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单词书的第一个生词都是“abandon”?许多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报名托福雅思,发誓好好坚持背单词,看到的第一个生词,却是“放弃”。她笑了,有点黑色幽默。然后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洛枳,洛枳,你要加油。
  突然间书桌上手机震动,而且是连着两下。洛枳吓了一跳。
  张明瑞,以及盛淮南。同样的一句话。
  “你在哪儿?没有被大雨困在外面吧。”
  她回复张明瑞,“谢谢关心哈,在宿舍窝着呢。”
  洛枳把书包摔在椅子上,发现自己有点抖。可能是天气太凉了。她蹲在地上,抓住自己的胳膊,思绪混乱。
  她刚进屋,热气扑面而来。刚才出门了。
  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松手的时候胳膊上几道白印,渐渐变得有点红肿。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五章 你能体谅我的雨天
  收到短信那一瞬间,她没有回复盛淮南,而是立即麻利冷静地把运动鞋放到书包里,带上一个塑料袋打着伞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宿舍,挽着裤脚穿着拖鞋,踏着洪流走到了宿舍附近的小咖啡厅。远远地看到大门口躲雨的人很多,她悄悄从侧门进去,跑到卫生间擦干净腿脚上的水,把伞和拖鞋放进塑料袋中塞进书包,换上鞋子,放下裤脚。
  很好,看不出来她冒雨跑过。
  她看的那些侦探小说一瞬间都转化成决断力,迅速地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然后,看看手机——盛淮南又来了一条信息,“你在哪儿?”
  她回复。“单向街咖啡厅,死定了。我已经把塑料袋套到了头上,准备冲出去。”
  发送。
  洛枳知道,虽然她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么淡定自若,可是也从来没有这样离谱过。
  她的心惴惴的,总有感觉,这是最后的机会。快回信息,快回信息。她卑微地在原地转圈。
  她很害怕他只是回复一句:“那你慢慢跑,小落汤鸡。”
  无意间偏头透过墙上的镜子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焦虑和做作,她愣在原地,慢慢凝固在原地,然后对着镜子惨惨地一笑。
  她也不过如此嘛。
  他的短信到来的时候,洛枳已经神色如常。
  “等我,我马上到。”
  洛枳的冷笑渐渐变得有些凄凉。因为之前太恐惧太期望,反而冲淡了应有的喜悦。这也许是她最大的悲哀。
  她坐在椅子上等,大家都在看雨,她在看掌心。
  抬头的瞬间,看见盛淮南站在旁边出神地看着自己。
  洛枳站起来微笑,他拎着一把很大的伞,伞尖正在滴水。盛淮南面无表情地朝她点点头,慢慢地打开书包,拿了一件雨衣出来。粉色的雨衣,上面画着hellokitty。
  她楞了一下,抬头,盛淮南的脸上隐约有一丝微笑,她看不懂。
  洛枳一直讨厌那只猫,她不喜欢没有灵气的猫,傻呆呆,没有魂魄。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她见过这个雨衣。
  “雨太大,打伞也没用,你穿上雨衣,双重防护。老板娘有塑料袋吗?给我两个。你穿在脚上防止鞋里进水。我就不用了,反正都湿透了。”
  她没有问他从哪里来,没有道谢,就是听着他的吩咐做事,然后被他拉走。带上雨衣的帽子,听外面的雨声都会不同,好像被隔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心里复杂得难以言说。从收到他的短信到现在,不是不幸福,可是,雨衣就是让她皮肤灼热。
  他们一路淌水,洛枳躲在雨衣里面,转头都很困难,总被帽子挡住视线。
  “对不起,鞋都湿透了吧?”
  盛淮南看了一眼脚下,没说话。
  “感冒好了吗?”
  他表情缓和了些,点点头,或者说,洛枳隔着半透明的粉红色隐约看到他点头。
  “为什么不说话?”洛枳皱着眉,压抑着心底翻腾的不开心。
  “没什么可说的啊。”他笑,只一瞬间,又是那么云淡风轻的笑容。
  到宿舍楼门口,盛淮南说,快进去吧。
  洛枳语塞,只是说,真的谢谢你。
  “客气什么。”标准的盛淮南式笑容,不知是不是洛枳多心,她在那笑容里看到了恶意的捉弄和讽刺。
  她身体一僵,不知道是不是赌气,这一路隐忍不发的愤怒让她无法这样狼狈地离开。他们就这样默默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洛枳投降了,最后一次道谢,然后转身。
  他在这样的天气里,记得她,发短信问候她,淌着大水来接她。
  但是又为什么……
  “再见。”她颓丧地低下头,脸上仍然波澜不惊。
  “洛枳。”他终于说。眯眯眼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和无数次他真诚的笑容一样,但是今天一切看来都不同。
  “什么事?”
  “能不能……记得把雨衣还给我?”
  洛枳突然感觉到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灵光一闪的柯南,同样是发现真相,柯南同学很兴奋,她却很狼狈。
  “放心,肯定还给你。洗的干干净净地还给你,我不喜欢hellokitty。”洛枳低垂着眼,冷淡地说。
  盛淮南没有说话,好像并没有对她的态度感到诧异,他微微眯起眼睛,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失望。
  “为什么。”他用的却不是疑问句。
  “一个图案而已,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她摇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盛淮南的口气有点不悦。
  “我喜欢什么?”洛枳听出了他的语气,突然觉得非常的不解和委屈。
  洛枳,大雨天,你跑出来干什么?她忍住眼泪,笑了,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水坑,“我小时候爸爸给我买过一件绿色的画着小青蛙的雨衣,虽然也很幼稚,不过我很喜欢。”
  盛淮南终于有点疑惑地皱起眉。洛枳笑得更灿烂。
  “更重要的是,我爸爸再也不能给我买雨衣了。”她直视他,慢慢不再笑。
  他们就这样在大雨天里对视,对视很久。洛枳感觉到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赌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里面,一直看到盛淮南眼神一暗偏过头去。
  转身,刷卡,进搂。
  自扇耳光的感觉,不过如此。
  她记得那两个背影,粉色的hellokitty,以及绿色的大眼小青蛙。
  高三的四月,下午去学校领二模成绩。她一不小心在校门口滑到跌了一身泥,抬头看见牵着手的一粉一绿。进门的时候女孩子把雨衣脱下来塞到男孩子的手里,甜甜地说——
  “你帮我保管,这辈子都要带在身边。”
  “为什么?”
  “这样,”她笑得很美,又带有几分狡猾,“以后每一个雨天,你都能来接我。”
  他为什么?用前女友的雨衣来接她,冷冷地笑着看她,为什么?
  然而洛枳记得更深的却是当时盛淮南身上那件大眼睛小青蛙的雨衣。
  五岁那年,一天下午下大雨,她在姥姥家里接到电话,爸爸说,洛洛,爸爸下班就去接你,外面雨下的太大了,爸爸给你买了新雨衣,上次咱们在三百货二层看到的那个小青蛙的雨衣。
  她捧着电话高兴地叫,期待了一下午,站在姥姥的厨房里直转圈,还碰翻了水盆。
  她没有等到爸爸
  爸爸死了。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六章 旁观者的青春
  那天下午她坐在书桌前面,额前几绺被雨打湿软塌塌贴在情绪在皮肤下游来游去,愤怒,委屈,不解,伤心,稍不注意就会浮上来,可是她没有理会。翻开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入迷到晚上八点,然后开始做数理统计的作业,然后洗衣服,然后打扫房间,然后关上灯睡觉,居然很快就睡着,没有做梦,第二天早上清清爽爽地去上自习。
  她经常为一些小细节感伤感慨感动,可是真的有事发生的时候,反而无动于衷。就好像深处有另一个更强大的洛枳,平时潜伏起来任她掌管身体任她胡闹,可是关键时刻会二话不说接管躯壳占据灵魂,把那个敏感多愁的她晾在一边。
  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去背单词。她报了12月中旬的雅思。一整天,像陀螺一样地转。
  看书到十一点半,眼睛有些疼。她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努力入睡。可能是白天为了提高效率而喝了太多咖啡,睡不着。翻出随身听开始听听力,然而发现自己只存储了新概念4的课文,没有其他可听。
  她不可以听新概念4,听了会发疯。
  百丽还没有回来。她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忽然想起高二的末尾自己坐在台阶上来回地听新概念4第一课却怎么也听不懂的情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怎么就流眼泪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起身洗脸,换好衣服,戴上耳机,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出门散步。
  昨天,或者说前天,雨下了一夜,昨天早上才停。天气已经格外冷,她把脖子往里缩了缩,往南边的商业区走。那里还有明亮的灯光,虽然所有店铺都已经关门,只剩几家24小时营业的餐馆里面仍然有人在高声说笑。大街上偶尔有几个行人,更多的是飞扬的垃圾。
  走到千叶大厦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大幅广告是白水晶。
  施华洛世奇。
  她突然想起了叶展颜。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叶展颜,甚至更甚于百丽把陈墨涵的照片放在钱包里面。
  那个被她潜意识隐藏起来,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却又留出一段小尾巴供自己小心翼翼地把玩的,盛淮南的前女友。
  至于为什么要避开,她也不知道。也许是出于怜悯自己,也许是出于心机。
  她已经记不清动机。
  她那些阴暗动机慢慢地和它纯洁的伪装合为一体,每天都有一层薄膜扣在身体上面,时间越长,撕下来的时候越疼。
  两年在同一个班,她和叶展颜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情。见面的时候也许会打个招呼,但也只是在避闪不及的时候,会以一个礼貌的笑容。更多情况下她会偏过头去看墙上的物理学家画像或者地理科普知识以此来避免那个招呼——怒发冲冠的爱因斯坦和冷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他好几斤苹果的牛顿——她和叶展颜没有什么过节,这种回避和冷淡不仅仅针对她一个人。她自认为和大多数人都一直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有些土气了。高二的夏天班级里面正流行张爱玲的书,要形容这种感觉,最好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没有看过张爱玲的书,所以听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八个字的时候微微地震了一下。不过更让她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们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会静下来叹气,好像这八个字是什么遥不可及的镜花水月一样。
  她的生活,至少表面上,岁月静好。
  她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活得怎么样。但是不能不承认每每看到叶展颜那样青春而真诚的笑,都会让她有些羡慕。有时候她也会想,很多年之后会不会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穿上漂亮衣服梳着流行的发式站在阳光下那样开心地笑?
  不是不羡慕。另一种、更富有色彩的青春。
  她经常对着主楼梯前的穿衣镜照自己的样子,并不是整理仪表。镜子里面的女生微微苍白,面容清秀眼神淡定。也许是自恋,也许是自怜,也许这两重感情根本没有区别。她喜欢抱紧怀里面的卷子低下头穿过长长的走廊,每当这时候就会没来由地为自己感到骄傲。多年来,也只有这种没来由的骄傲像影子一样牵绊着自己,好像这样就不寂寞了,或者她的骄傲就来源于这份矜持的寂寞——她也不知道。
  3月24日,上午第二堂课的课间。还没有走到班级门口她就听见里面的欢呼与掌声。叶展颜正站在讲台前面,被一群人簇拥着,小麦色的皮肤微微泛红,漂亮的面孔上面既保有平时的张扬和自信,又带了一点点羞涩,很特别的味道。
  她绕到班级后门,走回到第三排自己的位置上,扫视一下沸腾的的教室,知道没有机会抢占讲台发卷子了。坐下的时候看到同桌许七巧正在偷笑,还不时用眼角瞄她,脸上的表情明摆着写了一行字:“问我吧,我知道很多内情。”
  她把卷子摆好,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了?”
  “了”字还没有收尾,许七巧就急急地说,“三班的盛淮南跟她表白了。”
  她愣了不到一秒钟,继续僵硬地微笑,摆正桌子上面的笔袋没有说什么。许七巧看了她好几眼,她才发现自己的表现有些让人恼火,这么劲爆的新闻居然只给出这种反应,难怪许七巧有些不高兴,那个拿八卦事业当作生活重心的女生已经开始撇嘴了。很早她就知道许七巧不愿意调到她身边来坐,很简单,因为她的漠不关心,而班主任这样做却也就是因为这一点。
  她识时务地追问,“用短信表白的?”
  “你听说了?你怎么知道的?”
  余光所及的范围内大家正在传递叶展颜的手机,而叶展颜正手忙脚乱地往回抢,焦急而幸福的目光尽收眼底。她耸耸肩,笑得脸部有些僵硬,说,看这形势就知道。
  “是啊,你猜猜盛淮南怎么说的?”
  手机被传到了她们附近,前排的女生转头把手机丢在了她的桌子上,她一愣,叶展颜已经扑过来,许七巧眼疾手快把手机夺走了,而叶展颜则和她从侧面撞了个结结实实。
  好像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颧骨的肿痛。
  大家一边问没事吧没事吧,一边还在哈哈大笑。她没顾得上揉脸,赶忙对满脸通红的叶展颜说,你还好吧?
  叶展颜摇摇头,站直了大喊你们这群没良心的赶紧把老娘的手机拿来!许七巧的哑嗓子几乎同时响起来,叶展颜叶展颜盛淮南来电话了!
  教室再一次沸腾了,叶展颜一把抢过手机夺门而逃,后面几个男生大声地喊,叶展颜你可千万别跟盛淮南说“他们欺负老娘”啊!
  盛淮南。她记得这个名字,当时这个人抱着皮球站在台阶上,夕阳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在她的眼底铺满了温暖的色泽,他笑得眼睛弯弯,对她说我叫盛淮南。
  高一,她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空错位的违和感。
  洛枳趴在桌子上,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面闭上眼睛,苏格兰风笛的声音盖过了外面的喧嚣。
  那张专辑的名字叫做《爱尔兰画眉》,天知道为什么。
  上课大约五分钟之后叶展颜敲敲门走进教室,很多人在下面偷笑,英语老师瞪了叶展颜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英语老师总是尖声尖气煞有介事地说话,那堂课她的声音却格外软弱,似乎没有意识到教室下面暗涌的说笑声。许七巧一直在和后桌的女生传纸条,洛枳却很急躁地想要把那张专辑听完。
  一堂课过后再次下课,大家的热情仍旧高涨,纷纷围着叶展颜问东问西。洛枳低下头悄悄走上讲台开始写字。
  本来直接说就好了,但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安静”,更不想要破坏了气氛。煞风景是个大罪过,她不希望扫了大家的兴。她把数学老师对月考卷子的处理要求悉数写在黑板角落,写完了之后一转身,发现一个男孩子正站在教室前门门口,那一刻只有她的位置可以看到他。
  “请问你找人吗?”她问。
  “哦,麻烦你了,我找叶展颜。”男孩子有好看温和的笑容和比笑容还让人沉醉的声音。她点点头,对着教室中间的热点喊,叶展颜!
  本来她说话声音就不大,此时更是被教室的声浪盖过了。她喊了两声都没有人理她,心里面狠狠地问候了一下大家的老妈,还是朝门口的男孩子温柔地笑笑说,你稍等一下。
  走下讲台去找叶展颜,控制表情,努力作出神秘兮兮的样子,对她说,门口有个帅哥找你。
  不出所料大家又是一阵起哄,她和所有路人甲一样谢幕,转身回到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数学老师絮絮叨叨的嘱咐。
  如果有人真的关注她,真的想了解她,一定能看出,从来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洛枳那天破天荒地在众人面前表现了八卦兮兮的贼笑,一切的一切彰显了她的慌张和欲盖弥彰,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细微的变化。
  她认认真真用力地写着,没有回头,她相信门口一定聚满了人,两分钟前只有她才看到的角度,现在人山人海。
  她们在这所学校里面生活三年,渐渐的所有人的脸都开始变的熟悉,无论是在开水间还是在小卖部,哪怕说不出对方的名字和班级,在大街上面看到的时候还是会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曾经和她在一个学校里面走走停停。
  然而盛淮南却在溜冰场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经常宅教室,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
  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七章 施华洛世奇
  洛枳对于感觉上的纯粹度的痴迷到了病态的地步。在校花和校草的故事风靡的时候,她仍然可以掩耳盗铃一般,眼中只有盛淮南一个人,继续写着只和他有关的日记。
  有时候也并不能完全视而不见。躲不开的时候她曾经看见过他们两个几次。
  她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的恋爱不像那些张扬的学生一般,有机会就黏在一起卿卿我我。就她看到的情况,叶展颜很安静,反倒是盛淮南的话很多。她坐在偏僻的M区六层最后一级台阶上里面听CD,看新概念四,他们说什么她听不到,他们两个也没有注意到她,两个人坐在五六层交接的楼梯中央,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看着一本数学书,盛淮南好像在讲什么。
  她一直坐到屁股发麻,他们还是不走,堵住她的路,她并不想惊吓到他们,所以只好一直坐在那里。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很好听很好听,而新概念的课文反而蜕化成了一堆没有意义的符号,飘在眼前,进不去大脑。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余光的范围里有两个人,一粉一白,认真地钻研着什么,美好的不得了。洛枳发现自己并没有觉得悲伤,反而很轻松,对他们的爱有种宽广而温柔的呵护,反过来也保护了她自己。
  倒是后来,回到班级里面,许七巧等人围住她,她看见叶展颜在人群中央大声地说,我老公教我数学了!大家起哄问什么什么啊,叶展颜略一沉吟,笑嘻嘻地说——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绝倒。大家笑,起哄,骂她恶搞。
  她的炫耀和张扬,让楼梯间上两个人低着头温柔美好的样子在一瞬间崩碎。洛枳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喧闹声从右后方传来,她低下头摆弄那本厚厚的《绿色通道语文基础知识手册》,翻来倒去地看,好像里面藏着高考的秘密。
  高考那个夏天之后,班里的同学无论得意失意都特别喜欢聚在一起,她只参加过一次,看着他们喝的烂醉,自己装淑女,一口都不动。忽然喝醉的叶展颜走到角落里坐在她身边,大着舌头对她说,“那个白痴这次居然没有考第一。”
  洛枳笑,说,“第三名,已经很厉害了,考试无常,理科的竞争向来很激烈。”
  “你说他会不会扔下我?会不会爱上别人呢?北京那么远。”叶展颜一低头,眼泪掉下来,肩膀耸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洛枳有点羡慕,叶展颜永远不会被郁闷和悲伤扼杀,她会痛快的发泄。
  虽然她这副样子还是让洛枳觉得失望,这样的叶展颜,看起来太平庸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洛枳淡淡地说。
  原本只是想要安慰她一下,说些诸如“你对他来说最特别的,距离不是问题”一类的话,然而也许是同学会中的她实在冷静沉默得过了头,一脱口,就是这样残酷的话。
  或许她的妒忌和怨毒自己找了一给小小的出口透气。
  叶展颜愣了一下,然后含着眼泪笑。
  “洛枳,他妈妈不喜欢我。”
  她曾经听到很多人安慰叶展颜,“他妈妈没眼光,连你都看不上,让他儿子打光棍吧!”然而她只能苦笑。旁观者不负责任的打抱不平,永远只具有添乱的功效。
  “爱屋及乌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举动,你和他妈妈都很爱他,但是没有必要接受彼此。十年之后你们结婚的时候再考虑婆婆和儿媳妇的问题吧,好好享受现在的时光。叶展颜,不洒脱就不像你了。”
  叶展颜很久都没有说话。
  “洒脱才像我吗?”
  “嗯。”洛枳有点不耐烦了,“我想,他也一定喜欢你洒脱大气的样子。振作点。”
  叶展颜突然扑哧乐出来。
  “怎么了。”洛枳问。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呵呵,算啦。嘿嘿,我知道啦,谢谢你。你看这个好不好看?”叶展颜忽然抹了一把眼泪咧开嘴笑,把一个坠子从领口拉出来。
  美丽的白水晶,是一只天鹅。
  “他送我的——施华洛世奇,好看不?不过,翅膀有一个地方磕破了,你看。其实最神奇的不是他送我天鹅,而是他和我爸在我过生日那天送给我一样的东西!哈哈,你说,我是戴我爸那个好,还是戴他送的?有时候真的觉得,虽然也有不如意的事情,日子还是特别幸福,是不是?”
  洛枳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身边叶展颜灿烂的笑脸,美丽的眼角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水迹,她笑了笑说,“恩,是,开心点,你爸爸妈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就是要你笑得灿烂些的。”
  叶展颜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慢慢地却不笑了,那一双眼睛好像看进洛枳的灵魂里面一样,无礼而执拗。
  洛枳愣住了,但也没有回避,只是坦然地看着她,不移动自己的目光,也没有问她要做什么。
  “叶展颜你能不能快点,就差你了,怎么那么磨蹭!”
  “行,你真行。”叶展颜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然而洛枳还是听到了,仿佛幻觉。
  她被叫走,继续喝酒去了。洛枳很好奇,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对话都是这样,每当进行到快要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救场。
  所以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精彩,永远不冷场。
  她发现自己手脚冰凉。
  那是洛枳对叶展颜最后的印象,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看着她。也许这将成为她人生中永远的未解之谜。
  洛枳离开同学会的时候,七拐八拐到了商业区水色大厦一层化妆品和钟表首饰专柜,她虽然经常来水色大厦,然而很少到处乱转。她妈妈在这里站周生生的专柜。
  她跑去看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施华洛世奇。
  黑色的专柜,闪亮的水晶。然而洛枳知道,真正美丽的不是水晶,而是背后的射灯。
  就像她不羡慕叶展颜的美丽和透彻爽朗,她叹息艳羡的是她背后的支撑。
  射灯让水晶晶莹剔透光芒四射,而叶展颜成长为今天的样子自然也有原因。
  她转回到原地找她妈妈。
  “去哪儿逛啦?”下午四点,商场人很少,妈妈心情很好,摸着宝贝女儿的头,笑得很舒心。
  “卖水晶的和卖琉璃的地方。”
  “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两天商场打特价返利,那边有个水晶的店,还有一个是玉器店,几个小丫头都跟我挺熟悉的,好像还能再便宜,你想不想要个什么礼物?反正也快过生日了,高考结束还没给你买过什么。”
  “算了,不想要。“她笑笑。
  上大学之后,盛淮南就一直在她心里沉睡,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即使听说他和叶展颜分手,她都不曾蠢蠢欲动过。
  她明明过得很好的,至少她以为是这样。可为什么会这样不堪一击。
  盛淮南和学生会的学长推开烧烤店的门,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往学校走。
  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子,在风中高挑瘦削的背影很眼熟。
  他跟学长说,你们先走,我想起要给寝室同学带点吃的回去,我回去再点几串鸡翅。
  他走近了,那个女孩子仰着脸出神看着千叶大厦,高空的射灯光散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闪着两条晶亮的泪痕。
  盛淮南也抬起头,却只能看见一堆乱糟糟的相机和化妆品广告。
  洛枳恍恍惚惚地走到学校幽暗的小路上,突然听到背后有人一脚踏在了枯树枝上发出声音。
  她没有慌乱地回头,而是继续镇定地走了两步,突然拔腿开始跑,跑了一段距离才转身看,发现路灯下的人影很熟悉。
  是盛淮南。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八章 致莎士比亚
  她狂跳的心慢慢平复,停下来看着他。午夜的凉意让她牙齿打架。
  他们又开始毫无头绪的对视,就像那个雨天一样,这次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
  记忆中叶展颜那一刻的目光里面满是不甘和怨毒,她不懂。
  而此刻,盛淮南的目光里,却满是温柔的怜悯和悲哀。
  洛枳突然很想冲过去捂住他的眼睛——不要那样怜悯地看着我。
  她从小就害怕被怜悯。何况是他。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我和学生会的几个学长一起吃饭出来的很晚,无意中看到你,怕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来不安全,所以悄悄跟在你后面。”
  我不是问这个。她摇摇头,却不想再追问,看盛淮南的样子,即使她问了,答案也是一句明知故问的,“什么为什么?”
  “那谢谢你了。”洛枳觉得又冷又疲惫,膝盖有点软,不想再纠缠下去。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盛淮南的语气不容拒绝。
  “说吧。”
  “你喜欢我,对吗?”
  洛枳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
  “你还是不要撒谎比较好。”盛淮南看着她,继续说。
  “什么意思。”她低声问。
  “没什么意思。你总还是有实话的,对不对?”
  洛枳不知道是寒风还是愤怒让自己发抖。
  但是她没有底气。她的确撒了很多谎。可是他不应该知道她说了谎。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们不应该绕弯子,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对我没报什么希望和兴趣,那么,你不应该对我的态度这么戒备,照直说就可以了。”
  洛枳背脊一直,“所以你不用听我说了,你都推理出来了。虽然答案未必合你的心意。”
  “你……”
  “我,”洛枳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的确。”
  她终于表白了,这句在她脑海中转了这么久的“我喜欢你”,在北京初冬的深夜被当事人用不耐烦的冷冽眼神逼问出来。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盛淮南的眼睛里,却是浓重的失望和不忍心。
  “你应该猜得到啊,”洛枳冷笑,“我要是不喜欢你,你牵我的手的时候,我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为什么我没有?”
  沉默了很久,盛淮南声音很轻表情复杂地说。
  “你是想做我的女朋友?”
  洛枳没有露出盛淮南想象中的表情,任何一种都没有——惊诧也好,愤怒也好,不解也好,甚至欣喜,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眼睛里蓄满了悲伤。什么狗屁问题?他耍她,他居然这样耍她。
  她努力仰起脸,笑得很甜蜜。
  “你想娶我吗?”她问。
  盛淮南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干嘛要……”他脱口而出,停在半空中定了定神,重新问,“为什么问这个?”
  “想,还是不想。”
  “未来太遥远了吧,这些都说不准的。”他不看她。
  “我问你,是不是‘想要’娶我,没问你是不是一定能够娶我。未来太远,谁都说不准,可是重要的是你有没有那份心。你的潜台词就是,既然我喜欢你,那就先跟我谈恋爱试试,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转正签合同?”
  她笑嘻嘻的态度似乎激怒了盛淮南,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一摆手,“OK,我不想跟你结婚,怎样。”
  洛枳却笑了,盛淮南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笑得那么恣意张狂。
  “盛淮南,你知道吗,莎士比亚说过,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她再接再厉,伸了一个懒腰,“所以,请你滚开,离我远点。”
  洛枳转身看似很潇洒地走掉。
  听到门开了的声音,百丽吓了一跳坐起身来,走廊的柔和灯光打在百丽的脸上,她满脸泪痕,正好对上同样泪流满面的洛枳的眼睛。
  百丽惊讶地张大嘴,洛枳很少晚归,更不用提哭泣了。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她躺下继续努力睡觉,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模糊。
  洛枳在适当的时机大病了一场。
  回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闹得很凶,本来那天晚上受凉,轻微感冒,有点发烧,她同时又开始失眠,把自己的作息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中午睡两个小时,晚上八点睡到午夜一点左右自然醒,然后半夜学习、看书、听CD。白天照常上课。
  百丽试着劝她不要这样拼命学习,她只能笑笑说,“白天已经睡过了啊,你见过谁能一直晚上不睡觉?我真的睡过觉了。”
  “可是你白天还照常上课,什么时候睡觉啊?”
  “有空闲时间就睡觉,困了就睡,不困就不睡喽。”
  “洛枳,你是不是不开心?”
  “是。我特别不开心。”她干脆地回答,脸上的冷漠却让百丽什么都不敢问。
  没撑住几天,就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浑身酸软,嗓子哑的说不出来话。左侧卧右侧卧仰卧俯卧通通呼吸困难。
  她总梦见高中。醒来时候,眼泪总是沾湿了枕巾。
  原来人真的是会在梦中哭泣,哭到枕头都晒不干。
  原本,她是说原本,很多年之后回过头去看,那段时光,应该可以成为美丽的故事。淹没在黄冈题库绿色通道和成堆的校内复习资料的琐碎片段中,如果细心地拾掇起来,一个梳着马尾的苍白少女,隐忍的暗恋,一半是为了自卑,一半是为了骄傲。默默地跟在那个男孩子的背后,穿越走廊里大片大片光阴交错的晨曦——她原本可以拥有这样一段剪辑得美好而完整的青春。
  尽管她的故事不那么美好单纯,至少她对得起自己的骄傲。那算不上开心,但也绝对纯净的一个人的爱情,至少可以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拿出来抱在怀里,凭借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和记忆力把它烧出几分颜色,温暖自身。
  可是现在,那份执着而无害的暗恋好像被贪得无厌的制片人狗尾续貂拍了续集一样,她不忍心去想这短短不到三个月的遭遇,没有原因,没有结果,就这样被践踏得破烂。一想到就会疼到心口翻腾。
  是真的疼。
  多好,她终于表白了。
  不是气喘吁吁满面通红的爬上六楼站到三班门口的少女洛枳。
  她只是站在冷风中,面对对方不耐烦的眼神,有点悲壮无名地承认,是的,我的确喜欢你。
  不是表白,是招供。
  她半夜醒来咳到快窒息挣扎着爬起来去喝水,才明白,林黛玉其实很无助,她不该笑话人家。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三十九章 对不起
  连着旷了三天的课,她终于在一个白天醒来,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妈妈来电话。
  “洛洛,这两天好吗?我看电视上说北京要下雪了。冷不冷?”
  “不冷。”
  其实她也不知道外面冷不冷,她一直没有出门,所有的饭菜,一开始是百丽在买,后来张明瑞发短信问她为什么法导课没去,她开玩笑说病得要死了,他居然说要来宿舍楼看她。在她百般推脱下,终于作罢。结果,晚上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跑到嘉禾一品去买粥了,要送上来。洛枳吓了一跳,只能求助于百丽,后果是下楼接应的江百丽后来逮到机会就笑得八卦兮兮地让她招供。
  这几天,就是这样过来的。
  “你嗓子怎么了?这么哑,感冒了?”
  “有点。没事不严重,不发烧,只是咳嗽。放心我吃药了。”
  “你能好好吃药就怪了。怪不得,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你染头发了,结果过敏,嘴巴肿的和《功夫》里面的周星驰似的,都说不出话。打电话问你好不好,果然病了。”
  “母女连心嘛,“洛枳大咧咧地笑,没想到嗓子像是公鸭一样难听,“你总是太惦记我了,然后就作怪梦。别迷信,这东西不能信。不过我倒宁肯嘴巴肿起来,省得说话。”
  “怎么了?”
  “没。就是嗓子疼。”
  “给那两个孩子上课,是不是特别累?”
  “不累,就是哄小孩。很简单,她们俩英语口语都特别好,但是语法根本不行,我就是帮他们改作文,然后用英语辅导小学四五年级水平的数学,因为他们的课本是英文的。比给高中生讲课轻松多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不用备课,空手套白狼。”
  “怎么可能不累,你净糊弄我!”
  洛枳只是笑,跟她妈妈争辩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这儿的一个同事,就是假期你见过那个付姨,她要去北京送他儿子——前两天托人在酒店找的工作。正好我让她给你捎了一双靴子,这边打折,特别好看,你穿肯定好。本来想让你去火车站接她一下,教教她们怎么坐地铁,正好也把东西拿回去。你病这么重,我看算了。”
  “没事,你把车次时间告诉我。就发我短信吧,省得我忘了。上班还行?”
  她妈妈以前成日站柜台,去年检查出来轻微静脉曲张,经人介绍,去了塑料磨具厂食堂给职工做饭。洛枳听着她妈妈跟她讲食堂里面人事纷争是非曲折,也发表几句见解,有时候劝劝,有时候逗逗。
  说起单位,妈妈话匣子打开,聊了很久才挂电话。
  挂了电话,洛枳盯着手机屏幕有点宠爱的笑——她仍然记得,那年妈妈后背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到处上访,被人威胁之后依旧硬气得让人安心,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举着手里的菜刀平静地对一轻局的主任说,我天天背着它上班,我可以一直背着它,直到你们弄死我。
  童年时有些传奇的经历,写出来就是一部狗血的电视连续剧。
  时光荏苒。她长大了,妈妈老了,也开始拿着电话絮絮地跟她讲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她知道她妈妈太寂寞,像她这样接近五十岁的女人,没有什么闺蜜,也一般很少有天天在一起不忌讳不违心地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好朋友——除了家里人,比如丈夫。洛枳面对的烦恼再多,毕竟也是有未来的,她的寂寞大多数来自自恋和骄傲,当然也有矫情,她可以轻易摆脱,也可以期待未来某一天某一个人能帮她解脱——可是她妈妈的寂寞,是实实在在的,是人生接近终结和定论的时候,回到家里面对简陋空洞的墙壁的时候,呼吸之中缠绕不尽的凄凉。
  她每个星期和妈妈打三四个电话,原本是她汇报日常生活,后来,就变成了她妈妈像小学生一样讲自己的生活,她在另一边说着,恩,恩,对,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别跟他一般见识……
  洛枳捏着手机,笑容从甜美渐渐变得苦涩。
  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最近她飙泪的指数直逼江百丽。
  突然手机又响起来。
  “洛洛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个梦老在我眼前转悠。你真没事儿?有事儿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
  洛枳憋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打在了衣襟上。
  “妈妈,真的没事儿。”妈妈,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母女连心这么一回事。
  “雅思准备的怎么样啦?
  “没什么问题。”
  “哦……真的没事儿,那我挂了啊。”
  “妈,是你有事儿吧。”洛枳很轻松地说,笑出了声。
  “我梦见你爸了。”
  她听见窗外起风的声音,树枝上残留的几片干枯的叶子虽然剧烈地抖动,却仍然没有掉下去——如果会掉落,应该早就掉落了吧。
  “妈妈,”洛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当初嫁给爸爸,没有后悔过吗?”
  “没有。”电话那边的声音听到这个问题反倒平静了很多。
  “可是……”
  “最初几年,一家三口那么快乐,虽然后来你爸不在了,我们熬过苦日子才熬到今天,虽然现在的生活跟别人也比不了,可是最开始时候的好日子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我恨那些人。而且,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你。可能,我和你爸爸这辈子,就是为了迎接你。”
  洛枳捧着电话,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她捂住听筒,不敢出声。
  “洛洛,说实话,你能自食其力,始终怕给我添负担,我又心疼,又骄傲。你爸妈不是有能力的人,命也不好,但是老天爷把你给了我,我就没有理由怨什么了。但是,有些话一直没跟你说。我不希望你负担我的生活,也不要觉得你亏欠了我什么。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可能不挂念我,但是,心别太累。我有时候很埋怨我自己,我光顾着教育你要懂事要争气,结果把你变得太懂事太小心翼翼了。妈妈记挂你,不是怕你出意外也不是怕你生病。我老是害怕,洛洛是不是不开心啊,是不是有心事啊,可是我知道,你一句也不会跟我说。”
  她捏紧了抱着手机,把头深深地埋进抱枕中。
  终于挣扎起床坐在椅子上,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真的下雪了,都已经12月中旬了。还有四天她要跑到北语去考雅思,手里的剑桥真题打上了几滴眼泪,干了之后便成了皱皱巴巴的凸起。洛枳盯着泪痕,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转而又扁扁嘴。
  她这场病,只是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
  对不起。
  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说。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对不起。
  我用了你珍藏的记忆去伪装、表演、现宝、取悦于人。
  百丽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洛枳面无表情地俯身做题。
  “外面下雪了。”百丽说。
  洛枳没有回音。
  百丽有点尴尬,又说,“过几天考雅思吧?”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百丽仔细地看了看洛枳,发现她散下来的长发里有一根耳机的线。原来是听听力,百丽想,于是心里好受点了。
  她忽然瞥见一张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对不起。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章 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洛枳一天之内做完了两本一共八套剑桥真题,头昏脑胀,傍晚的时候穿好衣服打算去图书馆还书。
  走出宿舍之前百丽在背后喊她,“多穿点,太阳落山了,你还发烧,外面冷。”
  洛枳笑了,“太阳落山了?你这话说的真像村妇。”
  百丽也笑笑,说,“你赶紧照照镜子,哟哟,这笑得……苍白病态,还有点勉强,楚楚可怜啊。”
  洛枳依言照照镜子。其实起床洗脸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自己一个星期瘦下去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自己真是没出息啊。她朝百丽摆摆手拉开了宿舍门。
  “对了,你要是能下楼,今天晚上你自己去楼下接张明瑞吧,我估计他看到你一定特高兴!”
  “我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我病好了自己去吃饭,他今天不会来了。”
  “什么啊。”百丽撇撇嘴,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洛枳……你和那个叫盛淮南的……你生病是因为他吗?”
  洛枳回头看了看她,仰头看天花板,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主要还是温度和病毒的原因吧……”
  出门瞬间,听见百丽幽幽地说,我们宿舍的风水太差。
  刷完卡推开大门,她竟意外地看到了盛淮南。洛枳很平和地微笑了一下,朝他点点头,继续走。
  “洛枳,你……病好了吗?”
  “快好了。”她站住回答,嗓子却仍然是哑的。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愧疚和温柔,洛枳不解,低下头不作考虑。
  “外面冷,还是少出门比较好,把病彻底养好。”
  “我是去图书馆还书,”她扬扬手里的剑桥真题,“知道了,谢谢。”
  “你快考雅思了?”
  “恩,这周六,在北语。”
  “嗓子这样,考口语怎么办。”
  “反正不是考播音员,只要发音清楚就没关系的。”
  “那……好好加油。”盛淮南笑,有点无奈的样子。
  “哦,对了,你在这儿等人吧?能不能等我一分钟,我正好把东西给你。”洛枳突然想起来,今天正好遇到他,干脆把事情处理干净。
  “什么?”
  “雨衣啊。还给你。”洛枳的口气里面什么特别的意味都没有。盛淮南扬起眉毛,深深地看着她,她也把目光迎上去,“你等等,我马上下来。”
  “把书放我这里帮你拿着吧,省得你抱着它再折腾一趟,慢点跑,小心戗风咳嗽。”
  洛枳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瞟了他一眼,点头说谢谢,把书放在盛淮南手里,再一次刷卡进门。
  盛淮南翻着手里的书,想起假期很多人报名新东方去学托福或GRE,厚厚一沓教材和OE堆在书架上,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把那些书看完,可是当初不统统买下又觉得没有底。
  书上没有洛枳的笔迹。零星几页有些歪歪扭扭的水笔字迹,一看就是男生的字。毕竟是图书馆的书。
  不过翻到最后一页,摸上去凹凸不平,好像是被主人垫着写字,笔触太用力都印在书上了。他闲着没事,就用食指试着辨认上面是什么字,试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洛枳走下来,递给他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隐约看得到粉色的雨衣。
  “洗好晾干了。”
  “谢谢你。”
  “那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问你关于喜不喜欢我的事情……”
  她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听到之后转回头,明明白白地看向他。
  想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只是觉得室外很冷,冷到她额头发烫,不想纠缠。
  “恩,我喜欢你,怎么了?”她不耐烦地说。
  盛淮南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缓缓地说,“也许我错了,对不起。”
  “我真的忍不了了,”洛枳笑,“你第一次为张明瑞喜欢我道歉,第二次为高中不认识我道歉,第三次为我喜欢你道歉——你是非观真是特别啊。”
  盛淮南没有还口。
  洛枳摇摇头,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我做的事情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是纯粹因为你心理变态。如果是事出有因,我本来想问问你为什么,可是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就……”她顿住,又笑起来,“呵呵,说起来,其实你也没对我怎么样,是吧,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没打我没骂我,只不过就是让我觉得很难受心里很疼而已,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洛枳说完,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爱情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盛淮南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讲。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觉得抱着书的指尖已经有点发凉了,于是说,“你好像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我也不问了。但是我只说一句,我也许撒过谎,但是这些谎言只是帮我维持一种错觉和平衡而已,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道德上有愧于人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她一句一顿地说,像是被告的总结陈词。
  离开的时候依稀听到盛淮南轻声地说,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还完书发觉饿了,临近六点钟才奔进三食堂,她发现自己很想念面包饼,可是那一锅已经错过了,人家晚上只烤一锅,一个也不剩了。她只买了一碗粥,想了想,又赌气似的买了水煮牛肉辣子鸡和麻辣烫,虽然嗓子还没好,鼻子又堵塞,但是嘴巴一直没味道,她需要刺激。
  刚坐下不久,抬头就看见张明瑞兴高采烈地端着盘子跑到她身边坐下。
  “你怎么……”
  “你不是说晚上自己吃饭吗,我估计你会来买面包饼,我排队的时候没看到你,后来就坐在那个窗口附近,等了半天也没有,我看都要卖完了,怕你吃不上,就又折回去多买了两个,不过现在都凉了。”
  洛枳张张嘴,话还没说鼻子先酸了。
  “谢谢你。”她埋头进白粥热腾腾的一片白雾中,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表情。没想到下一秒钟张明瑞伸出食指作出颤巍巍的样子大叫起来:
  “不是吧洛枳,你怎么成这副德行了?人比黄花瘦啊,啧啧,一个礼拜没洗澡了吧?”
  她抬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夹了一口水煮牛肉塞进嘴里,没想到咬到花椒,舌头麻得更是什么都尝不出来了。
  “张明瑞你大爷的。”她含糊不清地说。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一章 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
  周六漫天大雪,她很早起来等公车,公车却迟迟不来,于是打车到了北语,一路上祈祷不要迟到。
  早上的校园人很少,她进门之后就沿着每隔十米处张贴的考点路线指示标示往前走。有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跑过来搭讪,问她是不是也去找考场。两个人结伴而行,偶尔说几句对考题的猜测和彼此报名考雅思的原因。
  “我学旅游管理的,我们学校这个专业当年招生的时候收了好多钱,和爱尔兰的一个什么什么大学——反正也没名气——联合办学,雅思一过6我大四就能出去,念三年,直接把本科变成双校学位,研究生就是那个爱尔兰大学的在读了。不过我也得能过6啊,我这都第四次了,上一次是5.5,差点没把我肠子悔青了。我他妈四级还没及格呢……”
  女孩子略微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并没产生太大的响声,洛枳想起初中时候的古怪物理题,初雪铺在地面上,蓬松多孔洞,具有吸声作用……
  她一边走神,一边听着女孩子抱怨自己爸妈多管闲事。
  “这年头,谁都知道出国没有前几年那么容易唬人了,我这德行,加上那某某爱尔兰学院,一看就是拿钱堆出来的,写到简历上也没人要。我跟我妈说我毕业就回省,就在我爸开的洗浴中心当大堂经理,反正他们招聘大堂经理都说要硕士学历,你说这不有病吗?……”
  迎面跑来一个肤色黑亮均匀的老外,T恤加单薄的运动长裤,对着穿得厚厚实实的她们笑了笑,洁白的八颗牙,和肤色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靠,你别说,这黑哥们还真帅。”
  女孩刚说完,跑过去的老外突然回头,响亮地用带京腔的普通话回答:“一般一般,谢谢啊!”
  洛枳失笑,身边的女孩笑完之后突然又回归沮丧,“我英语绝对赶不上他的汉语一半利索。”
  分考场排队的时候她们道别,洛枳朝她挥挥手说加油,转身的时候竟然荒谬地想起了一句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歌词:“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进了考场,大家调试无线耳麦,摆弄事先已经被考官摆在桌上的专用下蛋铅笔和橡皮,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等待。身边的男人看样子年龄不小,笑嘻嘻地搭讪,小妹妹,第几次考啊?洛枳向来是外表和气的人,点点头说,第一次。
  哦,没事没事,别担心,一般第二次开始就能越考越好了。
  洛枳气结,但还是笑笑说,好好考,加油。
  监考的英国老太太语气和蔼笑容温暖,然而当她看到一个女孩提前翻动了考卷的一刹那,大喝一声“YOU!”,尖利严肃的嗓音把洛枳吓得心脏都戳了个窟窿。阅读考试结束,考官收卷子的时候要求大家将试卷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谁也不许动,身边的男人朝她使眼色,示意她把卷子翻过来让他抄两笔——她漠然地把头扭到另一边。
  中午周边的饭馆都饱满。她去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派和一袋牛奶。
  下午考口语,皮肤很黑的印度籍考官一开口居然是漂亮的美式英语,让洛枳吃了一惊,反而觉得挺高兴。毕竟,她的美语是跟着美剧练出来的,比英音要好太多。
  两个人的语速都快得像辩论会,但是交谈很愉快。洛枳的嗓子本来已经恢复正常了,现在显然有些吃不消,略略沙哑,说话之前总要清嗓子
  然后考官说,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时候记忆和事实有出入?”
  洛枳觉得问题简直是冲着她来的。她歪头笑:
  “也许只是自我保护吧。事实已经够糟的了,何必在回忆的时候还要为难自己。”
  很武断而感性的回答,没有罗列一二三四。考官有几秒钟的怔忡,然后给了她一个极其耀眼的灿烂笑容。
  走出考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雪已经停了,她在校门口打不到车,也等不到公车,于是沿着马路踩着新雪慢慢走。风很硬朗,不一会儿,鼻尖就失去知觉了。
  开机,手机开始没完没了的震动。洛阳,张明瑞,百丽,妈妈……很多人给她发来短信问候雅思的情况,甚至还有许日清——一定是张明瑞告诉她的吧。她带着笑一一回复。过了一会儿有电话打进来。是妈妈。
  “洛洛,考完了?”
  “刚出考场,你的电话真是及时。”
  “心灵感应。”妈妈在电话另一边笑,“怎么样?”
  “挺好。”
  “对了,你们圣诞节放不放假?”
  “我们圣诞节放什么假啊,你以为我在哈佛啊?”
  “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付姨说,她有个亲戚是T71的,你要是那时候回来,买站台票上车,然后可以补卧铺的学生票。这样你来回就不用担心票的问题了,还是卧铺。回北京的时候和付姨她家一起,鞋也不用她给你捎过去了,但是你正好把她们送上地铁,听明白了吗?”
  洛枳笑,“明白,明白。”
  她妈妈絮絮叨叨地在电话另一边给她讲具体如何找列车长,时间车次,又问她有没有要紧的课程,说了很久才放下电话。
  12月24日是星期六,洛枳计划周五早上上车,翘掉政治课、财务会计和体育课,然后周日晚上返校。
  今年12月24日,是父亲15周年的祭日。
  洛枳已经有点记不清繁琐的出殡了,从自己家里到火葬场,一路遇到无数陌生的亲戚,在冗长繁杂的仪式中,她都只顾着哭,只有一个阿姨负责照看穿戴重孝的自己。她只要哭就可以了,孩子的悲伤,只是看到一个不会动、面色惨白冰冷冷的爸爸,只是听人家一句“爸爸永远回不来了”,就能哭到昏天黑地,然后累了,休息一下,再被人提及几句,再哭——反正会有很多人蹲下抱着她说,苦命的孩子。然后她就继续哭。
  但是不知怎么,在阿姨怀抱中的她突然抬头。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比现在这一场还要大。鹅毛大雪,铅灰色的天空,她睁大眼睛看着雪片从无到有渐渐变大然后落到自己眼里,冻住了眼泪。那样的压抑和盛大突然让小小的洛枳不再抽噎,而是转过身去看人群中的母亲,嘴唇发白颤抖的、正在砸一个泥盆却几次都砸不碎的没有力气的母亲。
  她知道,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那一刻,悲伤加重,越过了孩童懵懂的占有欲,越过了眼泪。
  刚放下电话,手机又震动。
  这次是盛淮南。
  “雅思考完了?”
  “恩,挺好的。”
  同样的问候,来自别人,她就笑笑说谢谢,来自他,就会感动。人的心永远都是偏的。
  “一般别人就算是考得好也只会说一句,恩,就那样吧。你还真诚实。”盛淮南的声音很明快。
  “是吗。”洛枳没有斗嘴争辩的心情。
  盛淮南停顿了一下,又问,“回学校了吗?”
  “正在路上。雪积得太厚,又堵车了,我走回去,还好北语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去接你吧。”
  “这儿堵车,能过来的只有直升机,你怎么接?”
  “呵,对啊。”盛淮南笑了,有点尴尬,很久都没有说话。洛枳拿着手机,没有带手套,很快就僵硬了,可是她没有催促。
  “冷吗?”他问。
  “恩。”
  “没带手套?”
  “恩。”
  “那把电话挂了吧。你感冒还没好吧,嗓子还是有点哑。把手揣到兜里好好暖和一下。预祝你考到好成绩。”
  “谢谢你。”
  洛枳把冰凉的手机放回书包里,前面的十字路口混乱不堪,行人从车辆的夹缝中自如地穿梭,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被伤的再狠,只要对方问一句疼不疼,就能活过来。
  洛枳的笑容渐渐转为嘲弄,迎着冰冷的风。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二章 开往冬天的列车
  火车行进中一直很平稳,本来这样听着铁轨的声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惬意,可是下铺的孩子让洛枳很厌烦。他一直在往地上吐口水,还把大家的鞋子踢得到处都是,在别人睡觉时大声地喊一些外星人才听得懂的话。
  洛枳忽然想起高中时在体育馆看台上等待体育课考试的时候,全班女生围坐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都是四五个人主导,其他人只是捧场地迎合几句。当时叶展颜在热烈地表达了对婴儿的喜爱之情之后皱皱眉头说,我最讨厌六七岁之后的小孩子——等我有了小孩,他一长到四岁我就掐死他。大家哄笑,说小心你刚掐死孩子你们家盛淮南就掐死你。
  洛枳承认,虽然有时候会暗暗笑她的偏激和幼稚,却又不得不承认听她讲话很痛快,让人有不自觉的亲近感。
  心里面偷偷闪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通过别人的嘴巴事不关己的冒出来,不是不惬意。
  那个孩子又认真地往地毯上吐起了口水,末了,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学着电视上肥皂剧主人公的口吻说,还好,我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末了还特意把那两个字加重拖长。
  哪儿跟哪儿啊,洛枳笑得肚子都疼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
  小孩子和小狗都一样,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转念一想,谁不是这样?渴望被别人肯定,也是想在他人的生命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吧。被忽略和被遗忘都让人难堪失望,有时恨不得像这个孩子一样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过。
  天色渐晚,夕阳慵懒地照进车厢,快要到家了。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家。她的年纪距离真正的思乡还很远,虽说少年老成,可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和怅惘依旧带着青春的张扬,只是偏偏要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向往远方,还不懂得深切的怀念。
  她想家,只是像个孩子依恋妈妈。他父亲的面孔,其实早就模糊不清。
  洛枳下床,坐到走道边的椅子上,面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坐着,这样看起来,火车像是在拼命追赶着自己丢失的时间。北京向北的平原上一片荒芜,偶尔会看见一颗突兀的树,孤单的树。
  这样安静的时刻,火车穿梭于现在与未来之间,北京和家乡之间,这样一个中间的空位,让她觉得她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她曾经的那些发呆不过就是走神,只是想着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的其他事情而已,现在的发呆才是真正的发呆,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揣测,甚至没有情绪,脑袋清空。
  她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地不再背负她妈妈的后半生,也不想再记得上辈人这辈人的所谓恩怨,像个白痴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骄傲没有尊严,让这列火车就此脱轨在荒原中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烧个一干二净,或者永远开下去,开出中国,穿越西伯利亚,冲进北冰洋,彻底埋葬冻结在冰川下。
  列车猛地急刹了一下,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她惊喜地抬头看着渺远的天。
  然后回归正常的车速,一切平静,只有车轮驶过一节节铁轨接缝处产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初中物理,窗外没有里程指示牌,手中只有一块秒表,如何估测火车时速?奥妙就在那吧嗒吧嗒的声音里面吧?
  她看见那个吵闹的孩子终于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看见妈妈抱着围巾站在冷风里。她丢下行李箱奔过去狠狠地抱了一下穿得像只大熊的妈妈。她妈妈的笑容一闪即逝,立刻换成生气的皱眉——“洛洛我说你多少遍了火车站这么乱你怎么能把行李箱原地一扔啊你以为自己在外多年啊还给我来什么拥抱……”
  洛枳厚着脸皮笑,和妈妈一起走过去捡起行李箱,穿过广场去坐公车。
  家乡的地上有些泛黑的残雪,不像北京刚刚下雪银装素裹的样子,而且风要凛冽的多。
  回到家,屋子里面并没有想象中温暖。
  “今年暖气烧得不好。明年开始分户供暖就好多了,放心,”她妈妈说,“我买了电暖风,现在就打开。”
  自己的小房间还是没什么变化,妈妈打扫的干干净净。洛枳的屋子没什么性别特征,床上没有玩偶,桌椅都是白色,床单是蓝灰条纹,唯一的色彩可能就是墙上的大幅灌篮高手海报,但是是陵南队而不是湘北队,白色的队服,也是暗淡的颜色,毕竟是小学时候买的,已经过去多年。她很少买这种东西,当时女孩子们喜欢三五成群长时间挤在小店里面,淘各种各样好看的自动铅、圆珠笔、水笔、橡皮、叠幸运星的彩纸条或者软管、叠千纸鹤的正方形彩纸,或者明星的大幅海报……她从来没有买过,所以那天从小摊上买回之后就卷成一个纸筒悄悄放在桌边怕被妈妈骂,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已经被妈妈贴在了墙上。
  这么多年虽然略有暗黄,但没有卷边没有破损。
  妈妈把暖风推过来,说,“你的屋子小,很快就能暖和。行李箱子一会儿再打开收拾,先坐这儿暖和暖和。”
  她和妈妈并排坐在床边,拉着手笑。
  “北京冷不冷?”
  “比咱家的温度差远了。”
  “是,咱们这儿这两天降温,风挂到脸上像刀子似的。我们下班的时候全都缩着脖子把脸藏在围巾里面。宿舍里面暖气烧得怎么样?”
  “挺好的。宿舍屋子也小,挺暖和。不过我前两天电话里都告诉你了……”
  “我再问一遍不行啊?!”
  “行行行。”洛枳吐舌头一笑。
  笑完之后她们忽然都不讲话。洛枳抬眼去看结了厚厚窗花的玻璃。
  “明天早上不用着急去的那么早。15周年,奶奶家的人应该也会去。他们应该都是赶着一大早去火葬场请骨灰盒出来,咱们就11点到吧,正好能避过去。见面都是尴尬。”
  洛枳忽然想起小姑姑那一脸防贼一样的表情,苦笑一声。
  “行。从咱家坐车的话,九点半走就行了吧。”
  “不用。我现在食堂认识了磨具厂的司机老陈,他说明天单位的车不用,大冷天的,让他送咱们去吧。”
  “也好。”
  “那我给你热菜去了。”
  “恩。”
  洛枳自己一个人盯着暖风通红的电网,刚刚脚冻得发麻,现在凑近电暖风之后缓了过来,又痒又疼。
  把骨灰盒从火葬场请出来,供上供品,烧纸,这些和出殡一样都必须在中午之前完成。所以每天早上的时候火葬场都人满为患。她和妈妈以前都提前一天去看爸爸,这次,还要避开。
  虽然奶奶已经去世,再也不会指着妈妈说“克夫相”了。
  吃完饭回到屋里,发现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
  “平安夜请你吃晚饭?”是张明瑞。
  “我回家了。”洛枳回答。
  “回家?是……回家吗?”
  “废话。家里有点事,必须回,抱歉,圣诞节快乐-”
  “这样啊……圣诞快乐!正好回家之后能好好调养调养。”
  洛枳每次想起张明瑞就觉得很放松很温暖,好像洛阳的感觉。
  手机很快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洛阳。
  “我听四婶说,你回家了?”
  “是啊,现在正在家里。”
  “回家真好啊。羡慕。”
  洛枳楞了一下,羡慕什么,羡慕她回家给爸爸的上坟?
  她笑笑,回复,“等你结婚了要是还能这么顾家,嫂子一定高兴。”
  她刚发送成功,这边也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
  “在公司加班累死累活的,还是当学生好,总之羡慕死你了。”
  洛枳知道,一定是洛阳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匆匆转移话题加以胡乱解释。
  洛阳永远在洛枳最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即使给她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别难过,想开点”等等廉价安慰,还经常说错话帮倒忙,但是洛枳无视别人的关怀,却对他的话悉数收罗安然接受。也许因为家人是不同的。她再怎么千疮百孔十恶不赦,在家人面前永远不会觉得羞耻和无地自容。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三章 撕碎的湄公河
  厨房里面传来了炒菜的滋啦滋啦的声音,洛枳坐在座位前觉得无聊,抬头一看,小书架上面都是自己看过的闲书,也有一本没有收起来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突然想起丁水婧,于是也很想知道自己如果回去复读,是不是还能考到P大。她立时顺手抽出那本五三,想试着做一套地理题目玩玩,然而那本书太大,她一个不小心没有拿住,书从上方砸下来,险些打到她的头。
  随着书本“啪”地砸在桌子上,几张纸也掉了出来,跟在后面慢悠悠地飘落。
  洛枳捡起来,发现是高二时候去缅甸参加活动时候写的日记。因为是外出的时候记的,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她没有带着那本厚重的日记本,所以也只是随手写在凌乱的纸片上。
  然而为什么不夹在日记里面,反而出现在练习册里面?她想不清楚。
  “皇宫里游人太多,照相都困难。我刚刚回到酒店,就看到2队先下车的同学在大厅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什么,走近了一问才知道是写明信片。有人在酒店门口兜售明信片,写好之后不用自己贴邮票,直接递给前台服务生就可以了。
  我其实没什么必要写明信片。给妈妈写有些做作,学校里,更是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但是想了想,还是去买了一张。
  我给他买了一张明信片,湄公河的旖旎风光,河尽头的天边是傍晚的红霞,在角落里面还有一弯清亮的月,我实在是很喜欢。本打算回到房间再细细琢磨怎么写,但是一冲动,决定立刻就写。我也挤到桌子边去,想了想,大笔一挥。
  ‘这里很美,我很高兴能来到这里,容许我炫耀一下。其实我很想念你,不只是当我在远方。可是我不能说。’
  有点矫情的一段话,写完手却真的在颤抖。
  没有署名,写上地址交给宾馆服务生,可是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喊住他然后说了一声sorry把明信片要回来撕掉了。大家都知道我去了缅甸,明信片这种东西放在信箱里,他们班级的所有人都看得见,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一样。何况,他有女朋友,在别人眼里我这封信的道德意义就不仅仅是表白了。明信片硬硬的碎片放在掌心,握起来有些硌手。
  手里是被我撕扯碎的湄公河。
  我把它扔进垃圾桶,2队的领队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眨眼睛,那是个很喜欢大笑的皮肤黑黑的女人。
  我对她说,It’sforaboy.Imisshim.
  Butwhydidyoutearitup?她瞪大眼睛。
  Ah,我笑笑,Imadesomespellingmistakes.
  非常严重的拼写错误。
  Don’tbesonervous.她大笑着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能不紧张。
  可是谁又能保证,有天沧海变桑田,我这艘小心翼翼的船,不经意间就会在时光里搁浅呢。”
  洛枳看完,坐在桌边傻笑了一阵。
  她还记得高二,五月的那天傍晚她被叫到校长室。
  校长室里面阳光灿烂,窗子外面红霞满天。校长坐在实木办公桌的对面,教导主任江老师坐在桌边,她很放松地坐下,看向那个皮肤有些松弛神情也很疲惫的女校长,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校长的开场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表面上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校长借着说,“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找到你。不过,你得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可以吗?”
  “好的。”
  “洛枳,文科班的,对吧?江主任推荐你过来的。本来我们想找的是男生,已经设定好了几个,我个人很看好三班的盛淮南。不过,江主任说最好还是见见你。我也有点好奇。”
  她本来懒散的心情紧急集合,一种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开始蒸腾,不论校长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要胜过盛淮南。如果这是盛淮南很期待的一件事,那么她要让他知道是谁夺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和当初在理科班的时候想要考学年第一一样,是赢得他瞩目的方式。她并不美丽张扬,也没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活泼性格,她希望自己身上总有让他微微炫目的一面。
  更何况,她在想象中与他争输赢已经争过了一整个童年和半个青春。都习惯了。
  那次和校长的会面她来说不是很难。对答如流,彬彬有礼,温和可亲,旁征博引的同时不要忘记谦虚的笑容。虚伪的表皮,随着成长,被时间和阅历一层层叠加越来越厚。
  校长忽然笑了,说,“我决定不通知盛淮南他们了,也不见他们了,你是我第一个面试的学生,我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出色,就是你了。
  洛枳没有得意。原来,原来校长还没有见盛淮南,原来盛淮南还不知道她赢了他。
  有点觉得没意思。
  作为中国学生大使出访缅甸。十天的公费旅游。
  十天的公费旅游,她第一次不需要考虑家里的负担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缅甸迤逦的风光被拍成了照片封存,唯一没有被拍下却也是唯一被她铭记在心的,不过是一条破碎的湄公河。
  洛枳钻进被窝,刚刚打开的棉被很凉,她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捂热了一个区域就小心地伸展一下进攻更大范围。临睡前意外地收到了百丽的短信。
  “我和他分手了。”
  洛枳觉得有点不一般。百丽和戈壁分手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给她发过短信。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因为是他提出来的。”
  这句话看的洛枳哭笑不得。
  “不要喝酒不要胡闹,晚上记得锁门,下雪了很冷,出门散心不要走太远,多穿衣服小心着凉。”洛枳知道劝什么都是废话,只是嘱咐她要小心。
  “幸亏你不在,否则又被我吵死。”
  “又?看来你挺有自知之名,以前你的确吵到我。不过我不是很介意。对了,这次自己放音乐听吧。”
  “洛枳,谢谢你。”
  “好好照顾自己。心结打不开无所谓,吃饱喝足穿暖是正道。”
  洛枳发送出去,心想,劝别人的时候,她倒是永远心思透彻看淡红尘,拿得起放得下。
  承担他人的痛苦的时候,我们都分外坚强。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四章 凭什么不恨
  洛枳和妈妈到达火葬场的时候,一向拥挤的停车位上只有寥寥几辆车。郊区的火葬场一直很冷,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片一样。洛枳戴着手套,可是双手仍然冻得失去了知觉。
  停放骨灰的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厅收发室的管理员正要出门,看到洛枳和妈妈有点诧异,接过妈妈的手里的证件本和钥匙看了一眼,说,副本啊。然后考虑了一下,说,反正没人了,我要去吃饭,你们进去吧,还完骨灰之后把小门给我带上就行。
  说完就开了走廊的门,朝妈妈点点头,走了。
  洛枳知道,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除了骨灰。
  那栋大楼阴凉,甚至比外面还冷。洛枳和妈妈上了三楼,到了第五个房间,第四个架子,第六排第四列,小玻璃窗里面是暗红色的骨灰盒,中间镶嵌着爸爸年轻的黑白照片。
  爸爸很帅。
  玻璃窗一打开,哀乐就缓缓响起来。里面的小小电子录音机一闪一闪亮着红灯。妈妈扶着梯子,洛枳站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把外围的陶瓷做的桃子、冰箱、洗衣机拿出来递给妈妈。清理完毕后,轻轻地把爸爸的骨灰盒捧出来。
  一年没来,烧纸供奉的地方已经不是外面的黄土野地了,被移到靠近殡仪馆的院子里面。一排专门烧纸的炉子沿着院子的围墙铺开,被烟熏的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11点半,平常拥在这里凭借给死人“念叨”赚钱的一群老婆子也不在。一阵阵的北风把纸灰扫到洛枳的脚边。
  她用僵着的手帮妈妈把水果、酒和爸爸的灵位骨灰摆好,然后一起点燃纸钱。
  热气扑面而来,微微温暖了她冻得没有表情的脸。
  妈妈还是哭了。面色惨白,眼泪像短线的珠子。
  洛枳偏过头去不想听妈妈的絮叨,“给你送钱来了,那边过的好不好,洛洛那年考上大学之后冬天就回不来了今年特意回来看看你,女儿能自己赚钱了,我现在这个工作比以前那个可心多了,不用总站着腿也好多了……”
  洛枳的眼泪含在眼里,就是不愿意落下去。
  其实,她怨父亲。
  他待妈妈好,待她也好,她和妈妈的生活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他的责任,可是,奶奶家的人心凉薄,以及他自己的死亡,仍然让妈妈一生孤苦。
  世态炎凉。一腔怨恨平摊到世间众人的头上,每个人得到的责问都轻得不如一声叹息。所以,洛枳干脆把浓烈的恨意一分不减地都送给父亲和奶奶家人。曾经,也包括盛淮南。
  她考上大学那年,妈妈执意让她去看看过世的姥姥姥爷和奶奶。她第一次抗拒她妈妈。她只肯看姥姥。
  姥爷执拗古板,不同意妈妈嫁给父亲,也不肯帮做普通电工的父亲换工作,母亲婚后和家里断绝关系,洛枳出生后跟姥姥很亲,很多僵局才渐渐缓和。父亲因公事故去世,又赶上姥爷退休病故,生活原本就不在天堂,更是一下子坠到地狱。
  至于奶奶。当年攀附妈妈家里的地位未果,父亲死后,冷脸大骂妈妈祸水克夫命,把洛枳关在家里,却把妈妈赶出家门。
  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分房指标、甚至包括老房子留下的板材家具都被大姑小姑姑和二叔他们刮了个一干二净。
  她凭什么不恨。
  纸都烧尽,一堆黑灰下面还有零星的火红余烬。偶尔迸出一丝火星。
  妈妈在背后收拾灵位,洛枳拄着拨弄烧纸的棍子,轻轻地问开口问。
  如果你能收纸钱,那么在天有灵,为什么不帮我们?
  我很早就想问。
  妈妈嘴唇发白,有些要虚脱。
  “我自己送回去,妈妈你带上东西先上车吧。”
  “别,一起回去。你不害怕?”
  “怕什么。都是死人。”
  洛枳神情冷漠,接过妈妈手里的灵位和骨灰,把钥匙踹进兜里,转身进了大楼。
  楼梯间只有洛枳自己的脚步声,回音空旷地来回碰撞。
  她踩上梯子,把骨灰盒和灵位以及装饰都摆好,撂下窗子上的白色纱帘,然后关上。
  顿了顿,又打开。
  爸爸。洛枳唤了一声。眼泪突然掉下来。
  我错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你要是可以,就多保佑妈妈。
  她关上门,掏出钥匙锁好。
  慢慢地往楼梯间走,侧过头看到3号房间的角度刚好迎接射进来的阳光,光线中灰尘缓缓地漂浮,上下翻转。
  她失了魂一般走进去。
  这个房间的玻璃柜上面都有红色的小绸缎,把相邻的两个玻璃窗连起来。
  都是死去的夫妇。去世之后被儿女移到这个房间,骨灰并排放着,拿红绸子连起来,中间贴一幅老夫妇的合影。
  她站在玻璃窗前,一张一张照片地看过去。
  以前的人多好,不管爱不爱,感情积累起来,照样白头不相离。
  红绸子一牵,生死都羁绊。就算无论如何生不出爱情,至少在心里烙下印记,永远抹不掉。何况,情有独钟多半是小说里面作者的幻想,人心难测,这么多年,世间不是也只出了一对梁祝化蝶。
  屋子里实在太冷了,她的脚在室外的时候就已经僵硬,一不小心左脚拌在右脚上一个趔趄跌倒了。冬天穿得多,不是很疼,她趴在地上正要往起爬,一扭头忽然那看见最下层的玻璃窗。
  玻璃窗已经碎了很久,但是碎片都落在柜里面,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因此应该也很久没有人发现了,里面落了很多灰。正中的合影也歪倒在一边。洛枳鬼使神差地伸手把照片拉出来。
  平常的老夫妇合影。但是老太太的脸却一片混沌,鼻子眼睛模模糊糊地都飘离了原位。
  洛枳吓得一抖,感觉自己后背瞬间爬满了汗,却没有把照片扔掉。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去。打着冷战挣扎着爬起来冲进阳光中,扶着窗台大口喘气。
  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第一反应只感觉大腿上有东西在爬一样,终于还是吓得啊一声大叫起来。
  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
  “盛淮南来电”
  “喂。”
  “洛枳?没来上课吧。刚才给你打电话好几次都不在服务区。发的短信你收到没?法导小测。我帮你答了。”
  心在一瞬间安定下来。阳光照在她肩上,侧脸被晒的稍稍有些暖意。
  “小测是吗?我没有去,谢谢你了。”
  “圣诞节大家都跟丢魂了一样,张明瑞也没来,我一个人写了三份,手都抽筋了。”
  盛淮南的声音明快得有些做作。洛枳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往刚才那只手上呵了一口气,继续重复,“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你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没来上课?病还是没好吗?”
  “我回家了。”
  “回家了?”
  “恩,家里有点事。”
  “你在哪儿说话啊,怎么感觉这么不清楚,好像信号不好。”
  “我在……”洛枳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的门口处闪进来一个女人,动作太快了,看起来几乎是在飘。洛枳吓了一跳,一声尖叫,对方眼神恶狠狠地盯过来把尖叫的尾巴狠狠斩断,她哑在半空,只是大口喘着气,全身都定在原地。
  “洛枳?!洛枳?!”
  那个女人居然穿了一条鲜红的裙子,长度到膝盖以下,却因为里面穿着臃肿厚重的裤子,好像是起了静电,统统贴在腿上。上身用紫色花围巾包裹着,一脸苍白憔悴。
  “洛枳?!能听到吗?”
  女人直愣愣地看了洛枳一会儿,就径直走到左侧的架子旁边,找到一个小窗格,隔着玻璃朝里面望,窗格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她就这样背对着洛枳,开始絮絮叨叨低声默念着什么。
  “洛枳你没事儿吧?”
  洛枳猛地回过神,“我……没事。”
  “你在哪儿?”
  “我在第一火葬场,停放骨灰的大楼里面。”
  “那是……”
  “我爸爸的忌日,今天。十五周年。我在火葬场。现在自己一个人把骨灰盒还回来锁回柜子里。我以为整栋大楼里面只有我一个活人。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一张照片,合影里面的老太太没有脸。不知道是不是魂魄顺着打碎的玻璃窗飘出来了,说不定现在正看着我呢。呵呵。对了你怕不怕鬼?其实我不害怕,不过这里真的好诡异啊,到处都是红绸子,可是为什么那个老太太没有脸呢……”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声音轻快明朗,却刹不住闸,胡言乱语。
  “洛枳!洛枳!”
  盛淮南的声音很大,洛枳耳膜震得一疼,终于清醒过来了一点,停住不说了。
  “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了。”
  “你……害怕吗?”盛淮南温柔地问。
  那声音安定关切,洛枳对着空气感激地笑笑,忘了他看不见。
  “死人哪有活人可怕。”洛枳笑。
  她偏过头,笑容就僵在脸上。
  那个女人缓缓地回头看着她,然后从手里拎着的布口袋中慢慢抽出一把黑亮的大剪刀。
  “可是这儿有活人。”她喃喃道。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五章 女巫来自旧时光
  洛枳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盘算自己如果现在跑过去会不会被她半路截住。这次她真的害怕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她知道此刻回避对方的目光方是明智之举,可是她就是像中了邪一样紧盯着人家看。
  好像真的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紧张得脖子都痛了。
  女人悠然地转回去,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短了两个窗格之间相连的红绸子。然后把剪刀收回布包,缓缓地走向她。
  洛枳注视着她,慢慢放下听筒,好象没有听到里面的人呼喊她的名字。
  “你是他女儿吧?”
  女人的嗓音有点苍老,但是声音极美。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森,反倒像个平常的长辈。如果忽略她诡异的着装和过分衰老的体态,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尖下颌和细长的凤眼。
  可是,她被风霜侵蚀得难以看出本来面目。
  “你的眼睛跟你爸爸长得真像……”
  女人说着,就伸出手去触碰洛枳的脸。洛枳却没有躲避,也许是因为完全惊呆了。本来就冰冷得麻木的脸颊被她手掌附上,只有一些迟钝温吞的触感,何况对方的手也是冷的。
  她突然撤回手,洛枳的目光跟随手垂下,看到她自然弯曲的五指全都泛红发肿,有点不忍地偏开头。
  “我来的时候发现他的骨灰被人拿走了,就一直躲在最后一排柜子的后面等,我看见你进来送骨灰的。”
  “你妈妈她还好吗?我都不认识她,我原来还恨过她,我原来还咒你们是活该。是我糊涂啊。”
  那女人缓慢低沉的美丽音色在房间里面漂浮着,和空气中上上下下的浮沉一样,她只说了几句,可洛枳觉得声音盘桓了一个世纪。
  看到洛枳呆呆的样子,她笑了,眼角深深的皱纹比眼睛眯起来的那条缝隙还要明显,“你别害怕,我不是鬼。我要是鬼早就去投胎了,投个好人家,重新活一遍。”
  她边说边往外走,那条红色的裙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洛枳呆了许久,才想起手中的电话。
  “喂,你还在吗?我没事。”
  她有点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是自己轻的仿佛羽毛的一句话救活了电话另一边的那个人。
  “跟你说话的那个人,走了吗?”
  “走了。”
  “你要是害怕就别挂电话。柜子锁好了吗,锁好了就往外走吧,别害怕,我在电话这边呢,赶紧离开那儿吧,乖。”
  她从那一幕中回过神,听到电话那端温柔地好似哄孩子的语气,突然呜咽一声,眼泪簌簌落下,说,好。
  “刚才老头刚一说交卷子大家就都站起来了,全都在利用交卷子的混乱场面互相对答案。其实这次的题挺厚道的,大部分都是填空选择,只有一道大题。”
  “我的同学给我了几张Mr.Pizza的优惠券,我记得那天你跟我说你挺喜欢吃金牌土豆的。本来今天想请你吃的。”
  “我们也是上课上到一半才知道要小测的。老师在中间休息的时候说要测试,还意味深长地朝我们奸笑一声,说想发短信的叫人的赶紧发,要不直接打电话吧,咱们休息十分钟。”
  “张明瑞那厮手机没电打不通,人又不在宿舍我找不到他。我又赶紧给你打电话,结果始终不在服务区。是不是火葬场那边离市区太远信号不好啊?”
  “洛枳,你在吗?”
  他婆婆妈妈起来也真是够唠叨。洛枳知道盛淮南是怕自己还在想刚才那一幕,所以努力说些琐碎的事情让她不再害怕。
  “我在。我刚走出大楼。”声音听起来也不那么空旷。
  “好了吗?”
  “恩,不怕了……妈妈?”洛枳一拐弯差点和她妈妈撞到一起,背后陈叔叔也一并跟了过来。
  “你一直都没出来,吓死我了。刚才看见一个像精神病似的女人从这个门出来往那边一路小跑走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事儿了……”她妈妈已经眼睛通红,再说几句就要哭出来了。
  “我没事,你别害怕。”她不知道这话是对盛淮南说的还是对妈妈说的。于是先对陈叔叔抱歉地笑了一下,又对妈妈指指听筒,又指指远处的车。她妈妈会意,不再说话,和她一起朝车上走过去。
  “你妈妈来找你了?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没。真的谢谢你。”
  “从开始到现在你都说了三遍了。”
  洛枳淡淡地笑了,“没吃中午饭呢吧,赶紧去吧,我挂了。”
  电话那边有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好像还有话要说,没有接着她的道别回应。在那边开口的瞬间洛枳按下了挂断键。
  害不害怕?妈妈上车就把她拉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好像小时候一直说的“摸摸毛吓不着”。洛枳不好意思地看了坐在驾驶位上的陈叔叔一眼。
  不害怕。洛枳笑笑。
  手机刚刚因为通话而有了温度,握在手里,温暖一点点传递到心里。
  早上在车上,陈叔叔一直在和洛枳讲话,问了问学校专业,北京的生活,又讲了讲磨具厂和怎么认识的妈妈。中午返回的车上三个人却都没有说话。
  洛枳感觉陈叔叔喜欢妈妈。
  她直觉他是不错的人,但是不打算多想。
  那是妈妈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在这一路上努力地表现出她也很喜欢陈叔叔。这样的话,真的有那么一天,妈妈就不会顾虑她会不会不高兴了。
  冬天的阳光徒有光彩,透过车窗晒在脸上仿佛假的一般没有丁点温度。洛枳的思绪一直缠绕在刚刚那个女人身上。当母亲殷切地询问是否撞上了那个精神病的时候,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好奇,何况她完全被震撼傻了。慢慢地把手掌附在左脸上,刚才那个女人用右手捧着她的脸,衰老而美丽的眼睛里发出了怎样的光芒啊,她仿佛被施了蛊一样定住,却完全看不懂对方眼中流动的波涛。
  她就像是从过去的时光穿越而来的女巫,照片里时光定格的年轻英俊的父亲,和眼前这个怪异不堪的红裙女人,那一幕想起来总有说不出的契合感,好像身边的妈妈、陈叔叔、窗外的阳光都是在时间长河里向前流动的遥不可及的真实世界,洛枳却因为自己的那双眼睛而被她诅咒,停留在了凝固的时空中。
  她隐瞒了妈妈,告诉自己,都是幻觉。
  回到家里,和妈妈吃完午饭,洛枳说,我想去高中看看。
  “这么冷的天,往哪儿跑?!”
  洛枳坚持,直到妈妈摇摇头嗔怪着说,快去快回。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六章 讲故事的人才是上帝
  洛枳并不是很喜欢回高中。
  她一直觉得学校是个很残酷的地方,一座一座,安静地伫立在荒凉的时间里,把青春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苦涩的奋战中,还要自欺欺人地说青春无悔愿赌服输,明明处在最美好的年华中,却要听信年长者的欺骗而把快乐与希望寄托于毕业和长大。它们张大嘴吞吐着一代又一代人,从不留恋过往,只是漠然地看着像洛枳这样的可怜人回头寻找记忆,却提供不了一丝余温。
  振华高中仍然开着门,虽然是周六,可是高三年级还是要上课的。
  她的班主任仍在高三带班,所以在收发室签了个名字说找齐老师就直接被放进去了。
  正是下午第一堂课。这届学生穿的校服已经跟她们当时不一样了,可是从开着的门往里面看,无论是自习中的班级还是老师正在讲课的班级,里面的学生都年年相似。
  桌子上堆积成山的练习册和卷子,水瓶,零食,扔在地上或者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教室里面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应该是很久没有开窗了,然而里面为了高考而奋斗的孩子们却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学校的分区清楚明白,把各个年级和行政区实验室等分别划开。洛枳认真地走过每一个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好像有变化,又什么都没变。走着走着,就被回忆淹没。
  比如一楼的那条走廊,如今仍然光影分明。她记得曾经走在她前面的人总是微昂着头,背挺得很直,喜欢用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插着兜,走路时后脑勺发丝轻扬。
  又比如换了门牌和新的班标但仍然连门口的大理石地砖都看起来亲切熟悉的班级门口。她唯一一次跟他说话就在门口。班里正在沸腾,只有她看到他站在门口,说,同学,麻烦帮我找一下叶展颜。
  还有六楼的女厕所,似乎换了新门板,和走廊墙壁的颜色不大搭调。当年她憋了一路的表白,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这里。
  还有大厅栏杆对面的窗台。
  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和排名发表,3月24日,也是他和叶展颜一周年纪念。他仍然考了学年第一,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通过了保送生考试,进了P大最好的生物技术学院。另一边,叶展颜更是从来不为成绩烦心,这样逍遥的两个人坐在窗台上,神色怜悯地看着满走廊因为一模成绩惨淡而痛哭的学生。洛枳也是学年第一,然而她捏着自己分数可怜的、和盛淮南总成绩相差了78分的一摞一模卷子穿过走廊时,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还是被深深刺痛。
  以及,透过窗子看到的操场上的旗杆。
  那是在毕业典礼那天,她是文科第一,理科第一却是另一个人。她和那个矮小的男孩子一起做毕业时的升旗手,眼角瞥到站在第一排的盛淮南和同学毫不在意地说笑,并没有往主席台上看——老师纷纷为他可惜,他却不以为然,只是他永远不知道,洛枳很想很想和他一起做升旗手。
  很想很想。
  那个男孩子力气太小,国歌都奏完了他们的国旗距离顶部还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着急就使劲儿往上拽,国旗就像小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升了上去,底下的毕业生们大笑,她红了脸,看向盛淮南的方向。盛淮南也在笑,不过是指着旗杆,对着叶展颜,好像在说,你看。
  盛淮南与她的牵绊太深,走到哪里,就回忆到那里。如果真的把关于他的部分抽调,那么她走过的这一路也会立刻变成黑白默片。
  洛枳忽然觉得遗憾,为什么没有给别人讲过自己的故事呢?
  故事姐姐的智慧,她现在才懂得。
  她会把自己的故事讲得很好听。实际生活中,时间控制束缚了她;而在故事里,她是主人,控制着空间和时间四处飞驰,并且能把被日常琐碎所掩埋的线索捡起来,重新梳理编排,一定要把听众讲到如痴如醉泪眼滂沱。
  然而只是想法而已。故事也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讲——因为讲着讲着,就会怜悯起从前那个被困在时间里面眺望未来的自己,心里很难过。
  她的故事,无非就是暗恋,世界上最容易保全也最容易毁掉的感情。
  暗恋和单恋还是有区别的。大街上面某女揪住某男的袖子大声喊我哪一点不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这些都是单恋,但并不能算做暗恋。她想她对得起暗恋这两个字。
  至少曾经对得起。曾经,她有着把秘密带到坟墓里面去的决心。
  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回忆得起那天中午,她怀里抱着全班的英语卷子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走廊。卷子是期中考试的——她高一所在的班级尖子班,都是最高分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尖子生,大家都很在意升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考试。那次英语成绩是最后出来的,居然比语文成绩都慢了半天。
  每一科的成绩公布之后,大家都会自己核算一下总分,所以英语成绩公布前班里面的同学基本上已经自行排出了前几名的位次。她大致翻了翻卷子,发现英语成绩也许会对排名产生逆转的影响。想到在班里翘首等待成绩的同学们,心里有了一点点凌驾一切俯瞰众生的得意,实在是很变态。
  阳光从左边一排硕大的窗子透进来,十月的北方已经微凉,光线苍白明亮,刺眼但是不温暖,落在地面上,被窗子和墙壁切割成一段段的。她闭上眼睛,穿梭在光影交错中,安静地感觉薄薄的眼皮外面交替出现的灰褐色和橙色。忽然想起小时候课文里面总说“我们的学校有着宽敞明亮的大厅”,——“宽敞明亮”真的是一个美好的词,在心里默念一下,会觉得心情都变好。
  就在这时候前方语文办公室的门开了,班主任探出头来,正好遇到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纸说,太巧了,我正要去找个学生帮忙,洛枳你过来一下。
  有时候她想,如果当时规规矩矩地大步朝前而不是自我陶醉地磨磨蹭蹭,就不会遇见班主任。当然,她不打算把它冠以“命中注定”的名号。
  同一个学校,总会有交集。何况,她奔着这个全省最好的高中冲过来,不也是有他的缘故在里面吗。
  办公室里面一个老师正在高声吹嘘自己班里面的男孩子语文打了140分。她笑笑,几乎每科成绩出现之后,单科最高分的名字都会在整个学年传播开。班主任让她把班级的总分排名复印六十份,为了三天后的家长会做准备。她拿起单子正要走,老师又叫住她,说,把这一份学年成绩分布表也印一下吧。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很大的表格,横轴是班级序号,纵轴是分数段。第一排上面写的是“880分及以上”——第一次考试总分是950,数语外各150分,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各100分。看了一下自己的分数,正好884分,窃喜了一下,表面依然没有情绪。
  她一直都很能装。
  只有三个班级在这一栏出现了,她们2班上面写的是“4”,7班上面写的是“2”,3班上面写的“1”。下一栏就是“840—860”分,各个班级的人数陆续出现了。她一边转身出门一边对老师说,我们班考的很不错啊。
  老师微闭着眼睛很矜持地抿嘴一笑,在办公室同仁面前压抑着喜悦。忽然睁开眼,说你等一下。
  她拿出一只自来水笔,对她说,在表上面写几个字再去复印。
  洛枳说,写什么?
  她指了指3班第一行的位置,说,就在这里写,盛淮南,921.5。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七章 因为执念,所以不见
  她平静地点点头,接过笔,发现那一行的空间实在太小。于是把名字写在了标题和表格之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盛,淮,南。
  没人告诉过她他的名字怎么写,但是他不是说过吗,淮南是南方的一个地方,虽然他是北方男孩子。
  老师惊异地扬扬眉毛,咦,你怎么知道是这么写啊。
  她笑,我也不知道,直觉吧。
  低头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又很突兀地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安静而寂寞。带着骄傲的味道。
  后来她回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去买了一个厚厚的很贵的本子,有质感的做过泛黄处理的纸张和灰黑色内敛的磨砂封皮,然后在橘色的台灯下写了高中的第一篇日记。记录的时候,一直选择用那种灰蓝色的水笔一次次地写这个名字,可是始终找不到那种在办公室里握住笔杆故作镇定的姿态。她不知为什么当时忍耐了好奇没有问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也没有故意在老师面前表现对他的成绩的一丝一毫的赞言和惊讶,只是低下头去,没有表情地,认真努力地去写他的名字,力透纸背。
  成绩单发下去的时候大家在下面长叹哀嚎的样子在她意料之中,曾经各个初中的翘楚,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装出一副自己很弱的样子猛夸别人,见到成绩也是做出天要塌了的悲壮感,都是伪装。
  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突然很想知道3班的同学看到了他的成绩会不会大声而夸张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太厉害了”?那么他是会得意地抿住嘴巴故作谦虚严肃,还是会笑笑说“偶然,偶然”?
  她跃跃欲试了十一年,把他当作假想敌,却在那一刻发现,距离好像真的是这样大,原来在别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好学生洛枳,会在第一次考试的时候意识到,优秀和卓越和完美并不是近义词。
  她高中生活的开始及其简单乏味,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上学,放学,永远人满为患的114路车,吃饭,学习,洗澡,继续学习到头发干透,然后睡觉。
  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看看漫画和侦探小说,只是一看进去就停不下来,上课下课,一整天不说话,往往晚上回家的时候说一句“我回来了”嗓子都是生涩沙哑的。所以学习紧张的时候,她就看艰涩的俄国名著,反正这类书又厚重又绕口,就算看到一半断下来也不会觉得百爪挠心魂牵梦绕。
  但是从她写下他名字的那一刻起,生活开始变得极有目的性。
  之前她也一直略略注意着会不会有盛淮南这个人的消息,曾经以为会成为同班同学,可是他升学考试马失前蹄,成绩只是过了振华的录取线,并没有进入尖子班的资格。她曾经暗地里骄傲了好一阵子,甚至妈妈在别人面前夸口的时候也觉得她很争面子。不过,没想到,他的出场让她有种自打耳光的难堪,甚至不敢想象妈妈来开家长会的时候看到那张单子上面的三个大字和触目惊心的成绩,会是什么想法。
  但是,不这样出场,就不是那个让她执念11年的人了。
  期中考试之后她的同班同学都对这个人议论纷纷,她的座位靠着窗,倚在窗台上发呆的时候,清楚地听着后桌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他。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两个女生陶醉而略有羞涩的样子了,然而她们的声音她仍然记得,甜腻刺耳,发出“盛淮南”这三个音节的时候,把结尾的“南”念的骄傲明朗,又那么温柔暧昧。
  一旦你第一次听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和事迹,他就会从此频繁地出现在你生活中。然而对于洛枳来说,奇怪的是,他是她隔壁班的同学,她不停地听到他的传言,却从开学就没有见过他。她想,也许见过的,只是她不知道那是他,毕竟,谁会知道五岁的孩子长大了什么样子。然而那些女孩子都说,他很好看。如果她们没有撒谎的话,那么洛枳相信,她应该是没有见过他的,因为她在这所学校里看到的大多数男孩子,都不怎么样。
  期中考试之后的几个星期,这个人的名字和消息都不再需要她刻意留心了,盛淮南三个字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谈话。
  比如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听到别人大声喊“盯住盛淮南”,她却心一慌偏过头去故意不看球场。
  比如后桌的女生说,语文年级小测盛爷排他们班倒数第三,古诗词一个空都没有填,代课的语文老师拎着卷子大声问,谁是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比如她同桌午休时候看完篮球联赛决赛回来说,三班赢了,拿冠军了,他们班同学把盛淮南抛到空中,可是落下来的时候没接住。
  比如新的一周她串组坐到门口附近,听到一群男生喧哗着路过,一个女孩子大声地喊着,邹晋龙盛淮南你们俩这周值日还来这么晚!
  又比如,她们班主任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叹一口气,好像自己班期中考试总成绩第一的风光都被三班那个学年第一给盖过去了。
  不知道是哪一刻起,洛枳的脑海中有了一个清晰的愿望,或者说,短期理想。
  她暂时不要见到这个人。
  她很少走出教室,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见了。即使像是篮球场边听到别人喊这个名字,她也会下意识侧过脸躲开。
  期中考试一结束,她就开始疯狂地学习。把书桌收拾的整洁有序,书包挂在椅子背后,书桌里面塞满了练习册,桌面上只有一个乌龟笔袋,善良无辜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沉默地做练习册,一本接着一本。
  高一的洛枳,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一天说不过五句话的女生,如果要形容,只有四个字,简单干净。简单干净的衣服,简单干净的马尾辫,简单干净的表情,简单干净的语气。
  说白了就是一片空白。
  她的疯狂努力并不和偶像剧中的平凡女主角一样,为了和家世显赫的男主角平等相待而努力闭关修炼,一个月后一出场就艳惊四座……她还没有见过他,谈不上爱慕。
  其实说到底,她是胆怯的。
  那个美好的小男孩,一直是和蔼善良大方友好的,她清楚这一点。尽管漫长的时间里她追逐着这一点幻象,把他当成假想敌,用不平忿恨来驱赶着自己,却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无辜纯良的笑容。她把自己包裹在浓浓的恨意里面,因为仇恨比宽恕和爱要来的轻松直接,给她提供活下去的源源不断的动力,每天早晨醒来,都有重要的使命感。
  如果没有一个人来恨,她可能都懒得活下去。
  然而终于雄赳赳气昂昂地考进了振华,跟这个人走在同一个校园里,每天都有遇见的可能,她却忽然胆怯了,竟然有种荒唐的近乡情怯的感觉。何况,这个人的名字风风光光的一出场,就把她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努力和骄傲贬的一钱不值。
  很简单,她怕了。
  她不是没有幻想的人。有的时候就是执着于某种场景和感觉,念念不忘。
  所以她绝不会特意去探寻和遇见,她只是期盼,上天能再给她一个和五岁的时候一样美丽的并非人为的际遇。比如,某天在隔壁班,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时候,爆发出一阵惊呼——快来看啊盛淮南,这次考试这个女生的分数比你高,你认识她吗,她是二班的。
  然后某天在走廊里面,别人就会指着她说就是她,洛枳。她回头的时候在一群男孩子中看见盛淮南,和她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干净好看的盛淮南,她会朝他笑笑,用她最好看最骄傲也最平静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到班里面,把一颗心彻底地按到水底下去。算是一个告别,了结了一切。
  人总是需要一些仪式的,仪式给人庄重感和宿命感,给人信心。
  没有人会理解她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想象中那样平等的相识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老天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期中考试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她就遇到了他。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八章 情深说话未曾讲
  11月4日。
  天气已经很冷了。她穿着最喜欢的灰色长款毛衣,外面罩着卡其色的短外套,像只要过冬的动物。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遇见了在隔壁班的一个小学同学,打了招呼,但她始终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同学说,你等什么车?
  她说,114路。
  同学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却扭过去盯着她的背后。她顺势回头,耳朵边已经传来了同学小声的尖叫,天,盛淮南。
  其实她想赶紧扭头不要看的,为了她心理面念念不忘的“初次遇见”。可是,那个人太显眼,她甫一转身,就不可能看不到他。
  一个穿着白色运动外套围着灰蓝色围巾背着黑色NIKE书包的背影,高大清爽,落日余晖淡淡晕染着他的左半身,右半身留在阴影中,好看得就像、就像……她发现自己的万能类比法失去了效用。
  如果人生有后悔药,她希望那天阴天。无论是五岁还是十六岁,阳光都帮着他蛊惑人心。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站牌。
  他长大了,小时候清秀的眉眼更加舒展精致,长得那么好看,恰好和她的幻想一模一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怎么今天来坐公车呢?平时都是他家司机来接他的。天气冷了他们也很少出来打篮球,都没机会看到了,靠,今天真是赚到了。”
  她微笑地听着同学说,一边长久地注视着他。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走过来,其中一个男孩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们说笑,偶尔一起动手整人,两个女孩子都不跟盛淮南讲话,只和另外的男生斗嘴,然而眼神却都在不经意间挂在他身上。
  洛枳忽然想起那张表格上面他的名字,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骄傲而孤单。
  其实他看起来并不是的。至少,是受大家欢迎的,会在篮球比赛之后被抛到空中的,会被很多人围住的好脾气好人缘的少年。然而洛枳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中永远保持的那点寂寞和疏远,似乎并不是她的错觉和想象。
  收破烂的老头骑着三轮车经过,他几步追上去,把掉下来的一摞报纸放回车上,然后继续回到人群中聊天。结果没走两步,报纸又掉下来了。周围几乎没人动,他又跑上去把报纸放上去,因为车是在行进中的所以报纸又掉下来了,细细的塑料绳支撑不住几乎马上就要散架子。眼前的场景逗得洛枳几乎要笑出来了,懊恼的盛淮南锲而不舍,像个小学生一样气鼓鼓地抱起摇摇欲坠的一大摞废报纸,狠狠地扔到车上——老头感觉到了震动回头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后沙哑含混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小伙子。
  他的白色运动外套沾上了不少灰,听到老头的道谢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笑了,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和小时候一样,也和洛枳一样。
  反而这时候的笑容显得比刚刚和那些同学在一起的时候要真诚快乐许多。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慌乱,耳朵发烧,错开一步往同学身后一躲。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傲慢自私令人生厌的阔少爷?或者说,他为什么不是丑丑的邋遢的样子?
  那样事情会简单很多。
  他坐另一路公交车先走了,洛枳继续和同学不咸不淡地随意聊着,空虚的闲谈掩盖了心底深深的失落。
  他的耀眼和美好,让她在114路停下的时候从车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11年孜孜不倦。一直那么可笑。她单方面地羡慕,单方面地妒忌,单方面地挑战,单方面地铭记。多么卑微。
  车门向两侧打开,正好把洛枳的镜像从正中剖成两半。
  他高一四次考试,每一次都把学年第二名甩出很远。
  而洛枳高一的时候得到的最好的成绩就是学年第三名,虽然也很值得骄傲了,在一千多人的高手如云的学年里面。而她只是收起成绩单,学习的时候不再有憋着一口气充满希望和目的性的感觉。
  郑文瑞曾经对她说,凭什么放弃,凭什么要甘心。
  洛枳那个时候就懂得,没有什么凭什么,只是不得不。要把日子过下去,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要把日子过好,就要在接受的同时把这份无奈的“不得不”美化成自己主动而明智的选择,把被逼无奈的妥协幻化成人生大智慧,并且首先让自己深信不疑。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高一泯灭了所有恨意,沉默地接收了这份失败。
  那年的夏天,她填了学文科的志愿表。
  仿佛一种逃避。和田径运动员比赛唱歌,和歌手比赛跑步,她只是选择一种让自己不要那么难过的道路。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比他强——洛枳在别人眼里是难懂的,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但她自己的内心里知道,她在乎的东西不多,所以仅有的那几样就格外重要,重要到成了执念,否则,她还有什么?
  今天回头看,她是庆幸的。幸亏他比自己强大那么多,幸亏他在自己前方走,留下背影让她不甘地追逐,否则,她可能会在赢得一份粗鄙的胜利之后失去航标,失去所有的期盼和乐趣。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想这个人。自从有了一张确切的脸,她的感情就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转化,转化到让她惊慌的地步。
  她,喜欢上他了。看到他会紧张,过后会傻笑,他参加数学联赛得奖,她跟着高兴,他们班在篮球联赛中陷入苦战,他屡屡突破受阻,她跟着心焦。她是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子,用最最普通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人。
  却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关注一个“别人”的荣辱喜悲。
  她变得更沉默。
  高一的寒假,情人节。她点亮台灯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她用隐忍的方式享受折磨自己的快乐,从不纵容自己的好奇心和迷恋,这让她觉得自己保持着一份那个年纪独有的可笑的清高,好像这样她的爱就能比后桌的喋喋不休地念着他的名字的女孩子要更加高贵纯洁似的。
  聊以慰藉。
  高二是个新的开始,她告诉自己。
  开学典礼上,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很多人在这种场合都捏着自己手里的稿子声情并茂也紧张兮兮的念,他却始终那么自如。坐在最末排的洛枳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听到熟悉的开场白的时候,眼圈忽然红了。大家都安静地听,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大声鼓掌叫好。
  如果说曾经有那么一丝怀疑,怀疑自己喜欢的只是这么多年想象出来的泡影,那么看着远处那个落落大方的白色身影和身边为他沸腾的人群,现在也笃定了自己的喜欢。他值得她的这份感情。
  因为这份笃定的喜欢,她把自己从忿恨和妒忌中解脱出来。
  他是无辜的,崭新的,美好的,是会在篮球比赛结束之后大家丢三落四不管不顾地往教学楼撤退的时候帮着劳动委员把乱丢的矿泉水瓶子收到垃圾袋中的温柔少年,是过生日时候被班里同学扣了一脸奶油蛋糕仍然笑嘻嘻地不生气但是会在晚自习的上课铃打响的时候竖起食指让大家噤声回班的班长大人。他与洛枳那些琐碎怨毒的前尘往事无关,超脱于盘根错节的恩怨关系,从五岁时候见到的阳光笑容虽然多了几分伪装和忧郁,仍然没有丝毫裂痕。
  她曾经以为他是遮挡着她成长道路的障碍和心魔,却从来不知道,他也是她十几年人生中千里迢迢绵延不断的一方阳光。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四十九章 致我们终将腐朽的青春
  版洛枳曾经看过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那个因为暗恋而努力学习最终奇迹般地考上了武藏野大学的女孩子,比她单纯幸福的多。如果她是懵懂平凡的,只把他当成坚持的目标和动力,那么这份隐忍的暗恋可能会更加让人唏嘘。不过她不是。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和责任,那种“追赶他,变得和他一样强大”的信念只是帮助她走得更有乐趣和动力而已。毕竟,想着他总比日复一日想着她妈妈背地里哭泣的时候耸动的双肩要轻松得多。
  他就这样自信地领先着,而她喜欢着,追逐着,学业爱情两不耽误。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敢说,她其实仍然在寻求着某种契机让自己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她在文科班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教3班,这一点让她兴奋又不安。洛枳知道自己唯一比他优秀的地方只有作文了,可是那些古板的题目,用烂了的论点论据,正反论证,排比比喻……她潜意识里面知道他是不屑的。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语文课,否则也不会出现那句“谁叫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所以,每次学年统一练笔、语文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她都认认真真地写作文,花尽心思把那些死气沉沉的俗套路数给花样翻新,从思想境界到遣词造句,让文章既可以中规中矩得高分,读起来又不令人生厌——这样,语文老师拿着范文去3班念,或者学年里面把优秀作文印成纸板发下去的时候,他看到的她的文章,必定不会是让他嘲笑厌恶的八股文。
  然而,她那么小心翼翼写,他竟然一篇都没有看。尽管他们从未相识,可是洛枳高中时候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究竟认不认识自己?至少听说过吧?那印象是什么呢?有才华?勤奋?还是死气沉沉的呆子?他听说过文科班学年第一是谁吧,看过她的作文吧,他喜不喜欢?
  后来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些作文,他都不曾看过,只是用来做演算纸。而有可能正朗读着她的作文的语文课上,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安然入睡。
  而张明瑞说,盛淮南“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你”。
  洛枳忽然又想起,好像不仅仅是这样的旁敲侧击,她其实也有直接的行动的,尽管最终都成了迂回。高一夏天快到了的时候,每个下午只要一下课她就去操场上乱逛。经常会遇到他们班在某个篮球架下打球。可笑的是,她其实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往他们班打球的篮球架附近移动。所以也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打球,她只是单纯地跑去操场专门避开他们班的篮球架散步,顺带脸红心跳一阵,也算是另一种体育锻炼。
  说来有趣,她好像只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认真地看过他,后来根本不敢看,好像看一眼就会被全世界知道心思一样。
  洛枳每次想起来,都会很诧异,自己还真是纯情得够呛。
  高二下学期开学,他遇到叶展颜。
  洛枳从不间断的日记空白了十天。
  她的难过更多的不是因为他有了女友,而是他的女友的个性和她天差地别。洛枳才恍然明白,无论如何积极表现,她都不是他的那杯茶。
  在此之前,她原本以为青春可以停驻在那里,他安然地前进,她愉悦地追赶,小心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甚至在了解他的某些小细节上,她比他本人还有信心。何况,他们之间的羁绊延续了这么久,这种所谓缘分也许意味着什么,小说里面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的幻想不是毫无根据。
  她在日记中写,“我向来不自信,然而,不知为什么,冥冥中我总是觉得,他和我总有一天是会在一起的,或者说,我们之前也一直都是在一起。”
  事实证明,她还是不要太自信比较好。
  曾经几次,入梦前,她告诉自己,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把日记本摊开给他看,她要告诉他,我看得出你什么时候是真的高兴什么时候是礼貌什么时候是不耐烦,我觉得你很寂寞,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因为我……
  洛枳很少有属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小梦想,如果真的刚才那个“摊牌”算一个的话。
  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叶展颜会懂得他的隐秘的喜怒哀乐,即使叶展颜不是很懂,他也会主动告诉她,叶展颜不需要像洛枳一样辛苦地偷偷观察积累素材总结经验。
  算了,洛枳。
  她把日记摊开在桌前,空白,然而没有哭。
  人的执念并不是想斩断就斩得断的,你可以尽情发誓要忘记,但是过后只能徒劳地斥责自己的无能和出尔反尔。
  洛枳再一次摊开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往下写的时候,她发现,假装洒脱实在太累了。对自己诚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则,她只有更孤单。
  然而,就像她曾经固执地告诉江百丽“不要在别人的故事里面做路人甲”一样,她在自己的日记里面贯彻了这一点——虽然不是主角,然而也没有被炮灰掉。她像个观察家一样,把他用三根筷子吃饭,他没收到的撕碎的湄公河,他在着装上的几种固定搭配,高三P大和T大保送生与自主招生说明会上他挤过她身边时候她闻到的洗衣粉与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以及,每天早上每天早上他穿了什么衣服几点出现在学校附近的转角,他永远左手拎着书包挂着白色耳机……即使重复,她也能写出不一样。
  一个内容,一个名字,一个视角。
  她的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对,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是提到过叶展颜的。那天太激动了,她看到他们一粉一绿的雨衣,看到小青蛙,又赶上妈妈生病,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个未兑现承诺的小青蛙的雨衣,第一次在日记里对他们的幸福表达了深深的羡慕,以及对自己的生活的无限疲惫感。
  好像只有那么一次。
  有时候纯粹的描写重复到乏味,这时她也会在日记里祈祷许愿,为自己的成绩,为自己的未来,也为他的。
  比如他去参加保送生考试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你只要和以前一样发挥就没问题了不是吗,而你从来不会紧张,我知道。”
  又比如高三第一次月考他莫名其妙摔出了前三,她在日记里面笑话了他好一阵子,最后淡淡地说,“被大家这样善意嘲笑和幸灾乐祸,其实真的是因为你的强大让我们心服口服。”
  她从他身上索取了很多色彩,他却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索取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理解和祝福。
  只是可惜了那本日记。高考前五天,学校彻底放假让大家回家备考。她们高三开始每天在学校从早上7点呆到晚上九点,基本所有书本卷子都堆在教室里面。兵荒马乱的最后一天,大家都需要把很多东西一齐拿回家,那时候洛枳拎着大包小裹挤公交车的时候,突然很想问问盛淮南有没有尝试过这种感受。
  她回到家了清点东西才发现自己的日记随着一大摞卷子和一本黄冈题库一同找不到了。
  她慌了神,想起自己把一大塑料袋的废旧卷子和做过的校内练习册都扔进了班级后门的垃圾桶,当时收拾得太匆忙了,是不是把日记本也夹带进去了?那时候硕大的垃圾桶已经不堪重负,很多人都把清理出来的书本杂物包括零食果皮都草草堆在后门,结果那里成了庞大的露天垃圾场,最后一批扫除的同学叫苦连天。
  洛枳心理咯噔一声,她踏过地上几袋子复习资料,飞奔出家门,在大马路上面扬手打车,用自己最有气势的声音说,“振华中学,求您快点!”
  然而当她冲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只看到张敏在锁门。
  “张敏,那个,那个垃圾堆……都已经扔掉了吗?”
  张敏呆呆地楞了一下,“对啊。”
  洛枳气喘吁吁,几次张开口都是咳嗽收场,“那个,咳咳……”
  “你别急,”张敏张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主任说今天垃圾特别多,告诉我们别往厕所的大垃圾桶堆了,刚才扫除的同学大家一起把垃圾都抬到后操场的垃圾站了,所有班级的垃圾好像都在那里,全都是卷子和演算纸什么的,可壮观啦!”
  洛枳听了,气儿还没喘匀,二话没说就朝后操场跑过去。
  天幕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光线越来越暗。她必须要把纸张贴近自己才能看轻上面写的是什么。洛枳站在垃圾山的面前,绝望地在里面翻找着,尽管大部分是纸质资料,但是几次都不小心抓到脏东西,剩了半瓶却没有盖盖子的营养快线,黏糊糊的香蕉皮……她忍住恶心,扒开所有口袋,通过里面的资料判断是不是自己班的垃圾。
  “喂,洛枳,是这里!”
  张敏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指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对她挥手。
  洛枳奔过去,两个人一起把垃圾袋彻底推到,垃圾撒了一地,也管不了是不是会给清洁工人添麻烦了。张敏丝毫不嫌弃地陪她一起翻,翻到一半才突然讪讪地笑起来,“对了,洛枳,你在找什么啊?”
  洛枳已经把三个袋子都翻遍了,日记的影子都没有。她抬起头急急地问,“就这三个袋子吗?还有吗?”
  张敏努力想了想,“不是我收的垃圾,好像不止三个袋子,但是我只找到这些。”
  洛枳轻轻地坐下来,手上的营养快线已经干透了,黏黏涩涩的,又沾上了油墨而变得黑乎乎。她把双手摊开在面前,面对庞大的垃圾山,苦涩地牵动着嘴角朝张敏笑了一下。
  “张敏,谢谢。我不找了。”
  她告诉自己,找不到就算了吧,有些负担,丢掉也好。马上要高考了,她还要努力考去他的大学,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又不是真人,哭什么。
  对啊,哭什么。她坐在地上,眼泪好像没关好闸门,在她鼻子也不酸心里也不疼的情况下,仿佛眼睛里出的冷汗,没有预兆。
  她总是觉得,那本日记就是回去的钥匙。而现在她回不去了。
  一地纷飞的卷子和演算纸,有的署名了,有的没有,各色笔迹被主人们抛弃在这里,掩埋了她的日记,也掩埋了她三年亦步亦趋的青春,它们会在明天被收走,和营养快线和香蕉皮和咬了几口的面包一起腐烂发酵,成为一滩恶臭。
  她趴在张敏的怀里嚎啕大哭,而张敏什么都没有问,敞开她有些酸臭汗味的胸怀抱住洛枳,轻轻拍着她的背。
  洛枳就这样把她的青春遗弃在后操场,慢慢腐朽。
  一路恍恍惚惚,她终于走到了终点,空旷的顶楼。
  当年她坐在这里背新概念4。
  洛枳发现墙壁都被粉刷一新。边边角角都刷了个干净,自然也就找不到那句话了。
  毕业典礼之后她独自来到这里,用圆珠笔在最角落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着——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五十章 我们都是说谎精
  洛枳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迎面遇到丁水婧。
  丁水婧拎着一大袋子桶装速食面和饼干薯片等等零食,披着白色羽绒服但没有拉拉链,冻得鼻尖通红,里面没有穿校服,衣服的胸前画着一只巨大的流氓兔。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已经能够零散地披在肩上。
  洛枳哑然,丁水婧更是张大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为什么在这儿?”丁水婧指着她问。
  洛枳晃晃脑袋,“家里有点事,所以临时回来一趟,正好有时间,所以顺便过来看看你。事先没发短信,想给你个惊喜。”
  她发现自己好像只要张口就能撒谎。
  丁水婧脸上的笑容足以晒化南极冰山,洛枳一下子原谅了自己——反正她为什么回学校来看,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永远不会被戳穿,应该就不会伤害到丁水婧,还能让人家高兴高兴。
  虽然心底里面还是有些心虚和愧疚。
  撒谎不算本事,如果能自欺欺人就更完美了。
  门卫并没有拦住丁水婧,似乎已经对她自由出入习以为常。洛枳没有问她为什么在别人上课的时候跑出去买吃的——她在学习上面从来不走寻常路,也不需要别人担心。
  两个人走到大厅,坐到窗台上。
  “其实去操场上说话更方便,不过太冷了,”水婧说,“抱歉,你来看我,却发现我逃课。”
  “没什么,你一直心里有数。”洛枳微笑。
  “心里最有数的是你。”
  洛枳惊异地扬起眉毛。这句话的语气,极其不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秒钟前还是好好的,两个人没寒暄几句气氛就急转直下。
  “对不起。”丁水婧低下头。
  洛枳头皮发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索性跟着她一起沉默。
  “过得好吗?”几秒种后,对方还是恢复到那个笑嘻嘻的水婧,“我觉得你向来是过得最好的那个。”
  “哦?”
  “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
  三句话,又回到这种纠结的话题。洛枳知道,与随和大咧咧的外表不同,其实丁水婧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她只是笑,“你说的那种人是和尚尼姑,不是我。”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破红尘了呢。”
  “我就活在红尘里,干吗看破?谁愿意自己的日子过得破破烂烂的?”
  “你总是回避话题。”
  “是你太执著。”洛枳终于有点不耐烦,淡淡的一句话让丁水婧立刻噤声。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有点不忍心。她为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心情,说不定丁水婧在学校里面闷着,面对家里的巨大压力,已经够烦的了。
  “什么时候去考美术专业课?”
  “一月份。先考北影,然后是中央美院,再然后是北广和清华美院。之前还有几个大连和上海的学校,不过都在咱们本市设有考点,不需要特意过去。”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在画室里面呆着吧,当年咱们高三的时候许七巧不是要考什么电编吗?也是艺术类的,我记得她临考试前一个月都不怎么来上课了。”
  “我很少过来,反正我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呆着,一个地方腻味了就去另一个。再说,我要是不过来,今天怎么碰得到你?”
  洛枳咋舌,差点忘了自己撒的谎——她明知道这个时候丁水婧应该天天闷在画室备考,居然还好意思说是来看她。
  “碰运气吧。我昨晚才到家,明天早上就赶火车返校,办完家里面的事情,剩下的时间,能遇到就是缘分。没有缘分就算了。”
  没想到丁水婧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去。
  撒谎的本事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先是许日清,后来是盛淮南,现在又是丁水婧——也许她的确只适合沉默,而不是自作聪明。
  闲闲的聊了几句,丁水婧说了说这届学生的情况。
  “文科四个班被你独霸天下的日子好像一去不返了。现在的文科学年第一是几个女生轮流坐庄的,而且好像还斗得鸡飞狗跳的。”
  “成绩说话,有什么需要斗的?”
  “任何一个领域都有斗争的潜力。你看皇上的后宫,每天都很无聊,皇上那个大嫖客宠上谁了抛弃谁了,谁怀孕了谁流产了,谁生了儿子谁生了女儿,不就这些事儿,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可斗的?人家一群女人不是照样斗争得不亦乐乎,还给我们几百年后祖国的电视剧事业贡献了那么多活色生香的题材,”丁水婧笑得很嘲讽,“学生也一样,预备党员,模拟联合国代表团,纽约大学短期交流,当然还有最重要的P大和T大的自主招生,各大高校的小语种名额,这一届斗得比后宫还精彩。不过,想来想去,当年你坐镇振华文科,还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让大家看不到现在这种好戏。”
  “也许吧。”
  “咱们那时候,文科班唯一值得看的大戏就是叶展颜了,她和盛淮南那一对儿发光体引得无数飞蛾扑火,发生了好多特别有趣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都是极品。话说回来,咱们俩现在坐的窗台曾经是人家小两口经常坐在一起聊天的地方呢。”
  洛枳感觉到丁水婧说完之后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或者不是在看自己吧?她自嘲地想,怎么多疑到这种地步。
  “不过,无论如何那些都没有这届的女生唱的戏精彩。简直是振华中学版的《金枝欲孽》。”丁水婧继续说。
  “哦,那皇上是谁?”
  “她们不争皇上,她们争的是那把龙椅啊!”
  洛枳笑起来。
  “对了,这一届有个女孩子跟我说,她认识你。”
  “谁?”洛枳有些疑惑。
  “你朋友圈子那么窄,随便想想不就知道是谁了吗?”
  又是这样酸溜溜的一句。洛枳好脾气地笑,“我想不起来。”
  丁水婧叹口气,“她叫冉小漫。”
  洛枳想起来,那个据说身世惨得跟自己有一拼的女孩子,淡淡的眉眼,老僧入定般的沉默。
  “你们挺像的。”丁水婧说。
  “一点都不像,”洛枳接过话。冉小漫的心里像一片荒漠,真正的荒漠,她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孩子,不像洛枳。
  “她过得怎么样?”洛枳问。
  “不大清楚。吃一堑长一智,我不再跟这个类型的人过分热情。”
  洛枳知道,自己的抗拒和冷漠让丁水婧吃了一个很大的闭门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勾彻底忘怀。她觉得就像是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追求者一样,不知道是该解释安慰,还是决绝干脆。
  “我高三的时候,她上高一。我们有一次在食堂坐到同一张桌子附近吃饭,各自捧着一碗兰州拉面。她讨厌香菜,但我喜欢,我看她不停地把香菜往外面挑,就问她,能不能把香菜都给我,呵呵。然后说了几句话就认识了。她问了我一些学文科的事情,你不说,我真的想不起来。”
  “的确,咱们食堂只有兰州拉面还能咽得下去。记得当时那道鱼香肉丝,完全没有肉,基本上就是青豆炒胡萝卜。”
  洛枳笑起来,两个人又聊起高中的事情,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夕阳已经照在后背上了,洛枳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得回去了,你呢,去画室还是教室?”
  “教室吧,我总得把吃的送回去。”
  “你既然更多时间泡在画室,为什么买这么多吃的放在学校?”
  “谁告诉你是我自己吃的?帮别人买的,估计我现在才回去,她们几个已经饿死了。”
  洛枳笑笑,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丁水婧仍然能在新的一群人中呼风唤雨。“那就祝你一月份各种考试顺利吧。”
  “谢谢。”
  “对了,你……有男朋友了没?”丁水婧笑着,但是表情有点紧张。
  洛枳摇摇头。
  “喜欢的人也没有?”
  洛枳笑,“你是不是刚才一直憋着这句想八卦我啊?”
  “别打岔,有没有?”
  洛枳笑,“没有。”
  “没有?”
  丁水婧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略微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走。
  “还有什么事情吗?”洛枳问,倒是觉得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眼熟。
  “没有了。”
  丁水婧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从前一样矫捷伶俐。
  只是那种怨恨的神色似曾相识。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已经把行李都给她收拾好了。
  “反正你一月中旬就回来了。还有半个多月。行李箱基本上清空了,但是还是带回去,寒假方便往回拿东西。”
  洛枳啃着排骨,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有心事。”
  洛枳楞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啊。”
  “没有男朋友啊?”
  洛枳笑,“没有。我的心事就非得是这个啊。”
  “其实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以前高三收拾你的桌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张纸。我没偷看你日记啊,先说明白。那张纸自己掉出来的,从你的练习册里面。我以为是演算纸,就瞟了一眼。发现是什么内容之后,就没看,给你塞回去了。大致上是跟一个男生有关系。”
  洛枳把骨头吐到桌子上的小垃圾盒里。
  “您没看就知道跟男生有关系,真神。当初应该您应该去学地质勘探,省得他们到处乱挖,您瞄一眼,就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
  “我真没看,”她妈妈倒是急了,“瞟一眼能看到很多关键词的。”
  哎哟,还关键词呢……洛枳嘴角抽了几下,无语。
  “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我觉得你心里有数,所以也没嘱咐你什么,就把纸放回去了。”
  “恩。”
  “那个男生后来考到哪儿去了?”
  “我都想不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日记,哪个男生?还有这事儿。”
  洛枳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撒谎。妈妈给她盛了一碗汤,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
  “有要好的男同学,就跟妈说。”
  “恩,”洛枳扑哧一声笑出来,“妈,你也是。”
  妈妈愣了几秒钟,直接上手掐起洛枳的耳朵,不顾洛枳鬼哭狼嚎地求饶。
  “明天早上在火车站和付姨一家碰面。早点睡吧,睡觉前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
  “恩。妈,晚安。”
  “睡吧。”
  洛枳发现,妈妈的背影佝偻得愈发厉害了。
  她鼻子一酸,“妈。妈……你不怨爸爸和奶奶家吗,……还有姥爷。”
  妈妈笑笑,态度平常的好像她刚刚只是问了一下明天气温多少度一样,转身走过来给她重新掖好被角,笑着说,“我爱你爸爸,我对他和他家人好,也为你做了能做的一切,苦是苦,我没有愧疚,想起来我就觉得很满足,所以我不怨。”
  “洛洛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很争气,但是我老是在想,是不是我在逼你?你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别的孩子那么活泼,初中有段时间连笑都不笑,我那时侯老是躲着你自己哭,我不知道怎么办,家里负担也重,我又怕耽误了你,连哭的时候都觉得要是被你看见了你肯定压力更大,心事更多……你现在上大学了不在家里了,我一回家就在你这书桌这里坐着,还是觉得,我要是怨你爸爸、奶奶和姥爷,也都是因为他们对不起你。”
  妈妈说着,眼睛看着窗户上厚厚的窗花,笑得愈发放松,“所以,我今天特别高兴。不管我怨谁恨谁,过得高兴不高兴都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怨。他们都死了,你怨也无所谓。但是,你还年轻,心里不难受吗?我跟你爸爸,爱的很深,你要是也有喜欢的男孩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应该能明白,我不可能有怨言,我一直都很高兴。”
  洛枳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泪雨滂沱。
  这才是爱吧。她真的太肤浅。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中,以为沉默着负担了一切,其实从来都不够坦荡宽厚,总是计较着得失利弊。
  她的爱和恨,其实最后都反射给了自己。所以才会伤的那么深。

上部:浪漫切忌狗尾续貂 第五十一章 睚眦必报的青春
  洛枳讨厌白天的火车。
  如果是晚上的车,她现在可以爬到上铺去睡觉或者看小说,而不是坐在下铺的位置一遍遍用无聊的话来安慰眼前的阿姨。
  付姨是个略胖的白皙女人,看样子保养的很好。她的儿子长得和母亲很像,个子高高,清秀单薄的18岁男孩,见到外人的时候会腼腆地抿嘴一笑,白皙的脸上又几分红晕——幸亏百丽不在,洛枳想,否则一定大叫着“极品受啊”然后冲上去捏人家的脸。孩子的爸爸却很矮,又瘦又黑,皮肤有干起皮,眼角的皱纹极深,虽然他很少笑,也能看的清楚。
  非常不像一家人。洛枳想。
  丈夫和儿子坐在过道的折叠椅子上,下铺床上只有洛枳和付姨。付姨抓着她的手边说边掉眼泪,她在一旁陪着说些“放心吧孩子出门闯荡闯荡也好,不能总在家里”“既然有亲戚照应就更不用担心了很快会适应”等等不需要大脑处理的废话。
  孩子职高学的是酒店管理,现在北京东直门附近一家大酒店做前台经理的表姐给他在里面找了一个工作,今天是夫妇俩一起送他。付姨的眼泪从开车到现在就没有停过,她丈夫不知道是也舍不得还是已经不耐烦了,都不劝她,只是自己黑着脸盯着窗外看,洛枳听她絮叨了一个小时,应和的话颠来倒去地说,终于词穷了。
  “这孩子就是不好好学习,当初念个职高就结束了,反正当时我们也没有钱和没有后门给他弄进重点高中,念普高的话还不如念职高,反正都考不上好大学,现在就业这么难,三流大学干脆不如不念。你看你多好,我跟他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单位韩姐家有个女状元……”
  洛枳觉得谈话的方向有点不受控制,连忙岔开,“阿姨你以前就认识我妈妈吧?”
  “对啊,当时一起在一轻局上班的嘛,我俩在一个办公室,结果她才呆了一年半就……当时你爸爸……的事情实在出的不是时候。”
  你是说,我爸爸死的不是时候。洛枳并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也怪你妈妈,闹得太凶了。我们当时都劝她,你外公那边即使不退休也没法起什么作用,就暂时忍一忍,那个风头过去就好了,结果她怎么都不听啊。”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她对付姨是有印象的。当年付姨没有帮过妈妈,但也没有落井下石。
  付姨觉得有点尴尬,于是继续说,“不过,这个世道我是看明白了,不管怎么黑怎么不讲理,老祖宗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灵验的,你看,你妈妈后半辈子就有你撑着了,多有后福的人?我们后来又在磨具厂食堂遇见的时候,她跟我说起你,把我们都羡慕死了。”
  洛枳苦笑,她的确是妈妈今后生活的唯一主线和希望所在了。
  “而且,以前钢管厂那个处长,就是现在咱们市的二把手,听说有人要联手动他了。估计也就是过了这个春节的事。你妈妈跟你说过了吧,有人来找过她,听说当初厂里改制时候那批老化器材的事情是挺关键的证据之一呢,人家让你妈妈写了材料,我觉得都这么多年又把这事儿翻出来,再加上人家还有别的证据什么的,连他老爷子那些裙带关系什么的都不顾了,看来上面要整他的人一定有来头,我估计这回能扳倒他,肯定有戏。你们也好好出出气。”
  洛枳脑子嗡得一下,茫然地看向付姨。她有很多话要问,动动嘴唇却没有问,因为潜意识里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不知道,就不会有困惑和烦恼,不会为难。
  “这就是古话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付姨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洛枳站起身从包里拿出水,默默地喝。
  这件事,她妈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北京站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洛枳把付姨一家三口带进地铁站,指着路线图告诉他们在哪里如何换乘,然后目送他们坐上了跟自己方向相反的地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她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付姨的儿子,“你方便的时候我去东直门那儿看看你也好。”
  她说完,付姨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再不舍得,孩子终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终于看到地铁消失在黑洞洞的隧道里面,洛枳长出一口气。
  有人在背后拍她一下。
  她回头发现盛淮南正靠着站台黄线边的柱子笑着看她。
  洛枳惊讶的仿佛见了鬼,既没打招呼也没有笑。
  盛淮南笑了一会儿,看对方不讲话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清清嗓子说,“上次你说坐T71回来,我正好今天晚上在崇文门附近跟学生会的几个部长有点事情办,结束了就顺便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没想到你和别人一起出来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人家看到我,所以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来着。幸亏你把他们送走了,要不然我就要尾随一路了。”
  “在地铁站遇到同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多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洛枳淡然。
  盛淮南不笑了,接过她的行李箱说,“书包沉吗,我帮你背?”
  洛枳抿紧了嘴唇,她白天在火车上心神俱疲,完全没有心思跟他和和气气粉饰太平。她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不松手,说,“盛淮南,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
  “我让你讨厌了,是不是?”
  洛枳一愣,你讲不讲道理——话没出口,行李箱就被夺走,盛淮南拖着行李箱大步朝着出口方向走过去,边走边说,“现在乘地铁的人太多了,坐出租吧。”
  洛枳几步追过去,突然觉得再拉扯就没意思了,于是也低下头,跟着他向外面走。
  北京的风比家乡的柔和许多,她们站在外面走了半天才拦下一辆出租车,风一直吹,她都没有觉得冷。
  两个人一起坐进后排,车里只有广播的声音,谁都不讲话。车子穿梭在北京的夜景中,所经过的地方时而繁华美丽时而落魄脏乱。这个城市在两种极端中安然膨胀。
  “后来……害怕吗?没做噩梦吧。”盛淮南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涩。
  昨天晚上,也许是担心殡仪馆里面发生的事情,他发短信给她,对她说好梦,洛枳并没有回复。
  “说起来,那天谢谢你帮我答法导的卷子。”
  “这是你说的第四遍了。”
  洛枳没有接茬。
  到学校的时候计价器刚刚蹦到62,洛枳瞄了一眼,掏出钱包,盛淮南按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于是她没有争辩,直接把钱包塞回口袋,顺便抽出被他按住的手。
  低下头,想起欢乐谷的太阳神车,心里居然仍然会疼。
  “对了,今天是圣诞夜。你吃饭了吗?”盛淮南站在宿舍楼门口问。
  “我不饿。”洛枳朝他笑,“谢谢你接我。外面冷,快回宿舍吧。”
  盛淮南上前一步拦住她:“洛枳,是我太冲动,没有考虑清楚前因后果就对你那样的态度,我道歉。”
  他道歉的时候仍然这样镇定安然。
  洛枳抬起头,明明白白地盯着他的眼睛,“什么前因,什么后果,说清楚。”
  “我暂时还不想说。”
  “那你考虑吧,考虑清楚了前因后果,再考虑对策,在你作出最终的决定之前,我们就假装不认识彼此吧,万一你后来发现果然洛枳罪大恶极,而之前又跟我缓和了关系,又接站又吃饭的,后悔了就再甩我一耳光,假装大家不是很熟——呵呵,你慢慢考虑,我又不着急,这辈子考虑不明白,就下辈子接着考虑。”
  洛枳灿烂地笑了一下,绕过他走进了宿舍楼。
  进了宿舍,才发现行李箱还在他手里。洛枳长叹一口气,她妈妈的确有先见之明,在火车站就告诉过她,行李箱这个东西,真的不应该乱丢。
  短信应景地钻进手机。
  “我之前太冲动了,我道歉。那些所谓的前因后果,我不告诉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低姿态地对我辩白和解释,以至于即使真相大白洗清‘冤情’了之后你也不会开心,就算我们澄清了误会,再见面仍然是生分的,甚至你还会讨厌我——你会明白吗?虽然我知道我们不是心有灵犀。”
  她还在思考这条短信的含义,下一条已经钻进了手机。
  “但是很混蛋的是,在我想明白这一点之前,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你很不开心了。对不起。”
  洛枳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皱眉反复地看那条短信。有一点他说的对,她不会辩白,更不讨厌低姿态地解释,哪怕她是无辜的,解释这个行为本身就带有极大地卑微感。但是他怎么能够确定她会低三下四地区解释什么?
  突然,她想到了火车上付姨所说的话。
  是这个吗?
  瞬间脑中一派清明,只是心里翻江倒海,一直努力回避的一切还是浮上了心头,手机被她在手中翻来倒去地折腾,折叠又展开。
  怪不得他当时说自己没有一句实话。他知道她是当初那个“四皇妃”了?他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大院了?
  然而想来想去,又觉得还是有点不对劲。她烦躁地扔下手机。
  不要是这件事,不要是这件事。
  你让我有什么可解释的。洛枳想起火车站站台上妈妈瘦小伶仃的身影,北风中眯起的眼睛和额前几绺飘荡的碎发,因为近几年的太平日子而被掩盖的辛酸痛苦悉数倾倒出来,横亘于自己和盛淮南之间。她一直都知道,她装作看不见,可是她的故事不是《四月物语》,有些距离她跨不过去。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这件事。少爷。否则你只是一个少爷而已。
  可是,他的确是一个少爷。她的梦醒了。在自己家中和妈妈挤在一起靠小小的电暖风取暖的时候,她就醒了。高中那面墙不是被重新粉刷了吗?
  “洛枳爱盛淮南”,已经被岁月彻底覆盖。
  洛枳跪倒在床上,把头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中,感觉到脑海中一架火车轰鸣而过。
  够了,洛枳。她嘴角牵上去,蜷缩成一团。
  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像她妈妈一样爱得如此无怨无悔。在看到盛淮南的那一刻,之前所有的难堪和多年的怨毒像海浪一般将她心中仅有的一点点温存彻底倾覆。
  她还年轻。青春就是这样睚眦必报。
  洛枳想着,嘴角轻轻地上扬。
  (上部完)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一章 狂欢是旁观者的孤单
  盛淮南拖着洛枳的行李箱走进寝室,骨碌碌的声音让老大疑惑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下来露出赤裸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然后继续躺下去,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继续絮絮叨叨地跟女朋友谈天气和编程的作业。
  盛淮南把手机放在掌心像玩老年人的健身球一样转来转去,可是洛枳仍然没有回短信。他抬起头,宿舍的老大还在上铺你侬我侬,恍惚间好像还是去年的景象。去年的昨天,他走进门,老大在和女朋友聊天,张明瑞一脸促狭地说,赶紧给手机充值,小心情话说到一半就断线,刚才老大说了半句我也爱你就掉线了,把我笑得差点没从铺上掉下来……
  他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张明瑞,说,分手了。
  今天老大仍然在讲电话,仍然是异地恋。
  可是电话另一端早就不是同一位大嫂了。前任是老大的高中同学,4月份分手。现在电话另一边的是他五月在北京学生论坛上认识的天津M大的女生。
  老大挂了电话,喊了盛淮南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喂,你丫老僧入定了?”
  盛淮南才回过神。“干嘛?”
  “饿了,晚上没吃,手机没钱了,你拿你手机帮我给张明瑞发短信,让他事毕功成凯旋之时,顺便给老大我捎一个煎饼果子,加火腿肠不加香菜。让他为了今晚攒点人品,钱我就不给了。算他请我。”
  “哦,”盛淮南翻开手机,“对了,事毕功成?攒什么人品?”
  “你丫这两天神出鬼没早出晚归哥们几个都找不着你了,等今晚卧谈的时候咱再算账。记不记得之前总和他一块儿吃饭自习的法律系的美女?我估计今天能成。今天上午他临出门之前我们还最后演练了一遍表白呢,老六演美女,我们拿张明瑞的荧光笔给他画了口红,结果画完了,张明瑞看了他一眼,开口就是一句,许日清,我们算了吧,你别缠着我了!而且,老六嘴上、嘴上的荧光笔洗不掉了,他站洗漱间差点没把嘴唇上的皮都搓掉,还是洗不下去……”
  老大在床上笑得翻来覆去,可能是想起了老六闪着诡异光芒的红唇,但是在盛淮南眼里,这个笑话相当冷。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开心。
  “张明瑞有把握吧?”他问。
  “我估计八成没问题。昨天两个人还一起去了798呢。”
  “那怎么不昨天趁热表白啊,昨天可是平安夜呢。”
  平安夜呢。他不也是那天分手的吗。盛淮南说完,先自嘲地笑起来。
  “他……可能是昨天才发现有把握的吧……”老大说完,又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狂笑。笑完了继续讲,“管它。反正不管怎么说咱们小四哥还是眉清目秀口齿伶俐一表人才啊,虽然黑了点。即使对方是美女,但是未必搞不定。我老婆说,要是当初不是先遇上我,肯定追张明瑞。当然这话是我俩视频的时候她特意大声喊给张明瑞听的,恩,其实不是实话,她也就是给他点信心,恩,这点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老大一边说,一边故作严肃地在上铺点着头,盛淮南终于笑出声来,然后转眼去看窗上的冰花。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上次你生病的时候给你送热粥的女生……怎么回事啊?怎么没影了?”
  “什么怎么回事?”盛淮南疑惑地转过头。
  “你看,果然有问题,你神色有异。”老大最喜欢故意把话说的文绉绉。
  盛淮南记得那天,他咳嗽得很严重,哪里都懒得去,神色阴郁地在宿舍呆了一整天胡思乱想,晚上张明瑞给他捎了泡面和煎饼,他吃完了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晚上十点老大接了一个宿舍电话就跑下去,然后拎上来一盒皮蛋瘦肉粥,还有玉米饼和蔬菜。说来惭愧,他实在猜不出是谁送的,毕竟没有人知道自己感冒,倒也可能是院里某个看他没有去上课的女孩子——但是老大不应该不认识她。他问起老大,老大的描述是,美女。
  放屁一样等于没说。盛淮南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吃掉,胃里面终于暖暖和和的舒服了很多。
  “说起来那女孩真是挺逗的。”
  “哦?”盛淮南心不在焉。
  “当时我逗她说让她别抱太大希望,追你的美女都能编起号码去抽六合彩了,她还是笑,挺落落大方的。后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您给赐个编号就成了。”
  老大在笑,又开始盘点他们所知道的盛淮南的朵朵桃花,自顾自东一头西一头地说着,坚持着他形散而神不散的风格。盛淮南却笑不出来了,现在他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
  老大故弄玄虚地沉吟了一阵,望向窗外长叹了一口气。
  “总之,老三,我觉得她不错。”
  盛淮南感觉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戳了他的心口一下。
  和老大闲扯了几句,他推说要去给桌子上的闹钟买电池,顺便会捎煎饼果子回来,就出了门。
  站在煎饼摊前排队的时候,手机终于嗡嗡地震动起来,他很高兴地掏出来,看到上面显示的是,“1新信息来自叶展颜”。
  敛去了眼中的情绪,他按了显示键。
  “圣诞快乐。特意避开平安夜,因为我希望今天是个新的开始。毕竟今天才是真正的圣诞节。”
  他神色怔忡,抬头久久注视冬季泛红的夜空。终于轮到他了,他告诉师傅,多放辣椒加火腿肠不要香菜,然后低头迅速地在短信上写,“圣诞快乐。”
  轻轻地按下“发送”。
  过了一会儿,短信又进来。
  “你在心里,还是怨我的吧。但是,别忘记我也是受害者。”
  盛淮南接过煎饼师父递给他的纸袋,把手机揣回兜里。
  之后它再也没有震动。
  他走回宿舍把纸袋扔给老大,刚好张明瑞被几个舍友押解进屋,他松了一口气,想提议五个人联机打魔兽,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老六的嘴唇鲜艳的过分,他咧着大嘴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张明瑞的后背上,大声地说,“赶紧,别跟我们绕圈子,说,现在是单是双?看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为你化妆的份上,赶紧招了吧,有啥不能说的?”
  张明瑞被他们拉扯压迫得几近四分五裂,鼻子都皱到一起去了。
  “能不能不闹了,今天是她约的我,就是吃顿饭而已,谁告诉你们我要追她了,就是好朋友而已。”
  “好朋友个屁,”老大居高临下地发表意见,“搁古代就是表妹,现代就是好朋友,少跟我们装,你以为谁不知道怎么是回事儿?”
  “你该不是被拒了吧?”老五笑嘻嘻地用激将法。
  “我没表白,我今天早上就跟你们说过了,我也真的不是喜欢她。”
  “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别人……”张明瑞话一出口,老六突然从他背上跳下来,血盆大口一开一合,“靠,人间最后一块净土也被污染了,连你也学会了——心属张三,但跟李四玩暧昧……完了完了完了,我们宿舍最后的纯情男人啊!”
  老大在上铺“嘿嘿”奸笑了两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我们的审判了?成,就算你不喜欢许日清,那现在你就就换个内容招吧,你喜欢的是谁啊?”
  一直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的盛淮南感觉到张明瑞飞速地看了他一眼。
  “关于这个,打死我也不说。”
  他们仍然在闹,盛淮南悄悄地退出门去,手机又震动了两下。他烦躁地看了一眼。
  “麻烦你现在把行李箱还给我,我的睡衣和电脑都在里面。”
  他笑了,回短信让她五分钟后下楼等他,然后立刻进门拎起那个黑色的行李箱。
  “谢谢你,正好我室友回宿舍,经过楼下的时候帮我捎上来。”
  他愣了几秒钟,“那……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她?”
  “我告诉她了,认准了门口站的男生里面长得最帅的那个,就是你。”
  他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像是在生气,却仍然笑眯眯地开玩笑;好像是开心,却托着腮目光没有焦点。
  “万一认错了呢?”冒着被她认为胡搅蛮缠的风险。
  “同学,你觉得这个时侯拖着行李箱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的男生可能被认错吗?”
  他合上手机沉默地着朝前走,行李箱在背后咕噜咕噜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章 心中有鬼
  最后一堂法导课,盛淮南和张明瑞刚进门就被师兄叫了过去。坐在第三排听师兄闲扯的时候他有点心不在焉,临近上课前回头去看左上角的角落,洛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趴在桌子上面补眠。她穿了宽松的白色毛衣,硕大的帽子半盖在头上,帽檐上一圈米色的绒毛把她温柔地包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小片黑色的头发和光洁的额头,好像一只过冬的小动物。
  余光看到坐在师兄左边的张明瑞也在回头看。
  那天洛枳的室友面无表情地走向他,问,请问你是盛淮南吧,把行李箱给我,谢谢你。
  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戈壁的女友,他记得自己见过她。对方有意无意地告诉他洛枳病还没有好,之前幸亏有一个男生天天中午晚上给她送饭。
  那种别有用心的埋怨和炫耀,暗含着打抱不平的姐妹义气。盛淮南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过了几秒钟,笑容又一分一分淡下来。
  他时常问自己,这样算不算有恃无恐。
  因为他确定,因为对方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其实真正让他念念不忘的并不是她那句表白,而是她的背影。不是丢下一句“滚开离我远点”之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离开的背影,而是在此之前他跟了一路的那个不远不近的背影。
  那天深夜,她在高楼洒下的白色灯光下站了很久,哭到哽咽,却不擦眼泪,只是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流进领口。似乎现在一闭上眼睛,仍然能看到她孤单的背影穿梭在忽明忽暗的橙色路灯下,而跟在背后的他只是徒劳地垂下双手。原本看到她哭,他印证了自己的推断——她心里有鬼。就算洛枳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孩,至少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他的行为最多只会让她摸不着头脑,怎么会让她反应如此强烈,哭得好像要融化一样?
  他想,他的试探,还是有了结果的。
  或者说原本就不需要试探什么,他应该笃定于真相,换句话说,笃定于说出真相的那个人。天知道为什么他要自己去证实。
  不过结果不出所料,洛枳扔给他一句莎士比亚的名言,机智有余,仍有那么一丝悲哀的恼羞成怒被他捕捉到。他想,这些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并没有成竹在胸真相大白的踏实感?他应该觉得快意,应该当场质问个明白,讨回公道。然而为什么会在跟踪她的那漫长的一路上控制不住地感觉到愧疚和心疼?
  更愚蠢的是,他竟然稀里糊涂地想跟她缓和关系。
  盛淮南,你疯了吧。
  你竟然莫名地相信她。
  圣诞节那天,他站在喧闹的课堂里面,站在她经常坐的最后一排,身边是热闹的人间,她的声音在耳边的电话里清清冷冷地响着,却好像从鬼域传来,不真实得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也许她心里有鬼,但是,好像不是他要抓的那一只。
  教授走上讲台,拿起话筒开始讲话。他看到洛枳缓缓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朝讲台方向望过来,于是也把头扭回来,却突然隔着师兄和张明瑞对上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该笑一下,反而尴尬到不行。
  洛枳在笔记本上匆匆记下老师说的期末考试的时间地点和复习范围,然后在大家纷纷站起来收东西的瞬间抓起书包和大衣冲出后门。
  今天是31号,明天是新年。
  朱颜问她愿不愿意去她家住一晚上,她原本要一口答应,如果不是百丽之前神情落寞地问她,“洛枳,可不可以陪我去参加学生会的跨年酒会?”
  她错愕,“你什么时候加入学生会了?”不是一直作为编外人员给戈壁跑腿的吗?她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我是书友会的成员,他们这次的酒会也邀请了各个社团的负责人,总之去的人很多。”
  “干吗要我陪?”
  百丽低着头,眼睛仍然四处乱转。
  “我听说,戈壁的女朋友要去。”
  洛枳觉得很挫败,“你想清楚了,你该不是要……”
  “我不是去闹,不是去给他们脸色看。人家要是会看我的脸色就不会甩了我。我只是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他们在一起有多般配,我就是想看看,就是想看看……”
  她及时地止住了百丽话语中的哭腔,“行行行,你要是保证自己三天不哭,我就陪你去。”
  百丽忙不迭地点点头。“相信我。”
  信你才怪。洛枳揉揉太阳穴。突然反应过来,学生会?那不是……想要反悔,看见百丽瘦的尖尖的的下巴,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这一个星期百丽夜夜听歌失眠,洛枳莫名想起某本书里面的一句话。倒真是红了眼眶,瘦了相思,曾经叫嚣着要减肥大作战,现在真的瘦下来了,却失去了意义。
  最恐怖的一件事是,百丽还是得打起精神,虚弱又虚伪的对院里面某些打着关心自己谴责戈壁的旗号来幸灾乐祸的八婆们说一切还好。人前装欢,再消沉,都要摆出笑脸——谁愿意白白让别人捡笑话。
  洛枳叹口气,这个蠢女人,没来由地让她心疼。
  所以把给孩子上课的时间提前了,以便晚上早些回来陪百丽。她一下课就冲去食堂,匆匆吃完就跑到东门去等车。
  期间收到洛阳的短信,“你嫂子来北京了,明天一起吃饭吧。”她很高兴,回信息跟他定下了时间地点。
  Tiffany和Jake的课一上完,洛枳就被小丫头拉进她的房间里面。小丫头上一次大病初愈之后和朱颜一起去了香港,粉红色的小衣橱里面立时多了很多新衣服。洛枳捧着柚子茶坐在床上,看着她一件一件地把那些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在自己面前秀。
  Tiffany的头发天生就是深栗色的,齐整水亮,肤色雪白,一张小脸带些婴儿肥但绝对是个美人坯子,所有的衣服,史迪奇的大T恤,雪白的小洋装,还有浅蓝色的格子衬衫……穿在身上都好看得让人流口水。洛枳心想,为什么我不是萝莉控怪叔叔?
  朱颜晚上要带他们出席一个酒会。规格自然比学生会的跨年酒会要高。洛枳热心地帮Tiffany参谋到底是小洋装好看还是小旗袍好看的时候,朱颜敲门进来,跟洛枳一起坐在床边看Tiffany换装。
  “还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Tiffany去洗手间的时候朱颜笑着说。
  “生了一场大病。”
  “流感?”
  “我不知道,一半着凉一半心病。”
  “怎么了?”
  洛枳笑着跟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包括回家上坟时候的奇遇。
  “总之,被涮了。”她笑。
  “不想笑就不要笑。”朱颜递给她一杯茶,“不过,那个男孩子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吗?”
  洛枳想了想,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高中的时候我不了解,但是从口碑上来看,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一个成绩和各方面都值得被人妒忌的人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夸他而不中伤他,这很难得。后来凭我几次跟他接触,他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人。至少招我的喜欢。”
  朱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还真是平安地长大了。”
  洛枳疑惑地看她,“你的口气……好像他原本应该死于非命一样。”
  朱颜笑起来,“不不不。我和你一样,觉得他很难得。像你曾经跟我说的那种有点世故的早慧,往往会害了他,但是看起来,好象没有。”
  “我真的希望他不是那么好,这样我可以尽早回头是岸。”
  “别找借口了,”朱颜笑,“看不破就是看不破。我敢说如果有天你发现他很差劲,一定比现在还难受,”她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毕竟他是你的全部青春。他如果很不堪,那你的青春好像白费了一样。”
  “别说的这么文艺腔。”洛枳有点不自然,不想承认自己其实赞同朱颜的想法。
  “不过,其实你对他的大部分认识,还是出于你自己的想象和推断。我直觉那个男孩子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完美,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快乐满足。”
  洛枳撇撇嘴,朱颜故意朝她意味深长地微笑,又眨了眨眼。
  “别冲我放电,没用。”洛枳心虚地说。
  五点多回到宿舍,百丽的催命短信一条条冲进手机,洛枳推开宿舍门,看到的就是她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床上举着手机的样子。
  “你怎么还穿着睡衣?”
  “我不知道穿什么。”
  “那么难挑选吗,虽说是酒会,但不至于穿礼服吧,要不然我可进不去门了。”
  “不用穿的特别正式,穿球鞋也可以进门。”
  “那你为难什么?别想着跟陈墨涵斗艳,你会死的很惨。”洛枳一边直接地戳她,一边把手放在暖气上面烤。虽然是坐朱颜家里的车回来的,可从东门走到宿舍楼的一路上,忘记戴手套的她还是冻僵了。
  “我知道。”百丽没有反驳。
  洛枳回头看了百丽一眼。今天的她平静得有点反常,看到洛枳疑惑的目光,她微微一笑,苍白脱尘。
  “我不会是看到圣母玛利亚了吧……你别那样笑行吗?”
  “我又作又闹你不让,我知书达理你也不让,你直接捅死我算了。”百丽从床上爬下来,“我穿你的衣服好吗?”
  她们两个身高和胖瘦都差不多,洛枳打开衣柜,说,“自己挑吧。你不是一直说我的衣服都是寡居的人才穿的吗?”
  百丽从衣服堆中抬起头,一本正经,“我的确在寡居。”
  她们都穿着最简单的休闲白衬衫和牛仔裤,百丽扎起了马尾,洛枳的头发还是散散地披着直垂到腰间。穿好了外衣,一出门就被风扬起的雪花迎面截击。
  又下雪了。
  学生会的酒会在交流中心的大楼二层。百丽托社团里面的熟人朝别的社团的大四学长要了一张邀请函给洛枳用。远远地就能看到二楼一排窗子灯火通明,有人影晃动。洛枳看了一眼表情肃穆仿佛赴死一般的百丽,有些不厚道地企盼这次老天能给她一个惨烈到不能收拾的结局,以便彻底清醒过来。
  不过现在看来,真正结局惨烈的不是百丽,而是她自己。她的人生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断层,她发着烧哑着嗓子从悬崖底下爬上来,喘口气,还是要朝前走的。即使面具已经被他戳烂了,她躲起来重新涂一层油彩就能继续撑着。
  如果一场病一场伤心能把她直接渡到彼岸多好。要么成佛,要么成魔,而不是尴尬软弱地站在中间。
  洛枳这样想着,无意间看到推着自行车跟自己相向而行的郑文瑞,穿着深紫色的羽绒服,用围巾和帽子自己把包裹得严严实实。洛枳和她眼神交汇,微微点点头笑了一下。
  上次见到她,正是那个梦幻的约会的结尾。这个女人怨毒地把自己的自行车踹得哗啦啦乱响,像个下蛊的女巫——如果是真的,那么她成功了。
  然而无论如何,洛枳从来都不曾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在意。
  郑文瑞却笑得很怪异。她歪着嘴角,轻轻哼了一声,然后白了洛枳一眼,加大笑容偏开头与洛枳擦肩而过。
  是嘲笑。严重而明显的嘲笑。洛枳有些疑惑不解,倒是身边的百丽很直率地低声问,“她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二楼楼梯口有很多看起来很忙碌的男生女生,很多人打着手机进进出出,一个穿着黑色小礼服的女孩子急匆匆地走过,带过一阵香水的味道,金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碰撞出好听的声音。洛枳朝百丽摊手,“我们穿得好像是太随意了点。”
  她正说着,百丽的目光早已越过了门口的众人。
  洛枳顺着她的目光找过去,屋里宽敞的水晶吊灯下,一个穿着雪白露背小洋装,头发盘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子正背对着他们站着,她面前的人,正是穿着深灰色西装笑得犹如三月春风的戈壁。
  百丽定定地看着,没有一丝表情。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三章 左右为难
  洛枳拉着百丽走进大厅。整个会场布置的有点古怪。既有漂亮的水晶吊灯,又有小学联欢会常见的彩带蜡花气球,甚至还有几个福字贴在墙上。会场靠门的前半部分是类似多功能厅小舞台的区域,看来晚上会有表演;再往里走有四列长桌,上面摆满了饮料食品和零食,是酒会的主要区域。最里面是一个半圆型布置的坐席区,众多座位恭维着两个圆桌,每桌大约十五六个座位。
  这是要干嘛?让大家围着坐看中间的人吃饭?这还吃得下吗?洛枳在心里嘀咕了半天,环顾会场,只能想到两个字,山寨。
  盛淮南挂掉电话,看到的是一副很有趣的景象。两个女生背靠背,闲闲地站在忙碌的人群中,都穿着白衬衫和牛仔,一个面带圣母般的微笑看着远方的舞台,另一个拧着眉毛抱着胳膊瞪着两个大圆桌。
  诡异的pose。
  他刚要走过去打招呼,手底下的小干事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告诉他戈部长找他。
  今天的戈壁风光无限。大家都知道他带来了一个天仙般的新女友,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今天修成正果,加上前一阵子学生会出事,他恰好是从风波中幸免于难并渔翁得利的那群人中的一个,无论如何今天的戈壁都一定是最开心的。平常总挂在脸上的阔少招牌笑容今天也变得更正经更真诚了。
  不过看到戈壁的目光盛淮南就头皮发麻。似乎戈壁一直认为他心情不好,或者说认为他应该心情不好,甚至几次发出邀请要陪他借酒消愁——他有点哭笑不得。前几周学生会的洗牌,他所追随的那一派的学长和老师是失败者。他对戈壁博大的同情心只能躲着走。
  他从背后拍拍戈壁,找我干吗?
  戈壁的女友像职业模特一样站得很优雅,朝盛淮南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他也大方地回了一个笑容,对着穿戴正式笑容官方的一对璧人,他还是把原本想要调侃戈壁的一句“你们俩今天结婚啊”给咽了下去。
  戈壁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陈墨涵,在W大上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墨涵,这是我们学生会外联部的部长,我们校草,盛淮南。”
  “你什么时候把校草的头衔让贤给我了?”他笑,朝陈墨涵正式地点点头打招呼。
  戈壁扫视了一眼大厅,笑了一下说今儿个真是热闹,突然看着远处脸色一变。尽管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但陈墨涵还是注意到了,也朝着大厅的角落看过去。转头回来的时候笑得更灿烂,灿烂到了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盛淮南知道他在看谁——那个女孩子是洛枳的室友,她那天从自己手里用抢的方式拉走了行李箱。他最后一次以戈壁女友的身份见到她,好像还是上一次法律导论课下课后看到他们闹别扭。
  学生会的人都很八卦,谁都知道戈壁曾经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女朋友,而且,她在戈壁负责的许多工作中出过力,和各个元老以及小干事们都没少打交道。
  旧爱新欢齐聚一堂,也够头疼的。盛淮南借口接电话逃脱了和他们之间的无聊寒暄。
  他装模作样地把手机贴近耳朵,然后穿过大厅远远地绕到洛枳背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他收回手的时候,有点后悔自己的举动太过亲昵。
  人性本贱,他也一样。好像洛枳越冷淡,他就越喜欢靠近她。盛淮南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
  洛枳转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哦,新年好。”
  新年好……他嘴角抽了几下,“新年好。你为什么在这儿?”
  洛枳歪歪头看着天花板,“听说可以免费吃东西。你不应该去跟着指挥吗?”
  赶我走?他笑,闲聊是不可能了,眼前的这个人明显不想见到他。
  “我们一会儿还有很多事情做,不能陪你了,”他说到这里意料之中的看到洛枳皱了眉头,这让他心情大好,他自顾自地继续,“一会儿他们有安排表演和游戏,今天晚上好好玩,结束之后,我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我想跟你谈谈。”
  洛枳思考了几秒钟,慢慢地说,“你忙你的,我没想过让你陪,我只是来吃东西的。至于结束后,”她看了看仍然神游在外的江百丽,“有没有机会聊天,要看情况。”
  盛淮南一下子明白,她是陪着室友来参战的。
  以前听戈壁说过自己女朋友能作能闹,联想到那天晚上取行李箱的时候江百丽牙尖嘴利的样子,再加上刚刚陈墨涵那一脸胜利女神的微笑,盛淮南对今晚的情况有些担忧。他叹口气说,“我知道了,短信联系,你……总之有事一定叫我。”
  江百丽这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好像穿透了他直直钉到墙上。
  闹闹哄哄了好一阵子,到场的人才坐入坐席区。台上的两个圆桌也坐满了,一桌老师,一桌学生。P大学生会有三个委员会,各设主席和会长,每个委员会还有一大堆头衔。戈壁所在的是团委,与学生会独立,更是一个臃肿庞大的机构。盛淮南是学生会执委会的15个部长之一。洛枳坐在角落里面嘴角抽搐地看着他们庞大的全家福,对百丽说,“我想起了我们小学的大队部。那是我参与过的最后一个权力中心。”
  百丽只是笑,不讲话,认真地看着舞台上面的两个主持人。
  “你能不能把你那圣母般的微笑抹下去?你让我觉得我已经升天了。”洛枳有些不习惯身边的百丽的反常,至少在她们两个从宿舍出发的时候她还是说说笑笑的,现在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一般沉默。江百丽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平静,如果不是看着她换衣服并且连包都没有拿就来了会场,洛枳现在可能都怀疑她是不是准备了一瓶浓硫酸准备泼人或者在腰上缠了一圈炸药包等待同归于尽。
  酒会的开场和中国所有的大会一样漫长。主持人的插科打诨比冷笑话还冷,学生会主席新年致辞,团委主席新年致辞,副校长新年致辞,党委书记新年致辞,学生会监督委员会年度工作总结报告……洛枳打了个哈欠,中途看到盛淮南站在舞台后方一群部长的中间,鹤立鸡群般挺拔英俊,此刻也在打哈欠。他们看到了彼此还未合拢的嘴,盛淮南笑起来,而洛枳没有。她默默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寒星一般闪亮冷清。
  盛淮南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的老大刚刚失恋一个月就另结新欢;张明瑞从喜欢许日清到喜欢洛枳,转换的也那样自然;而他自己,和叶展颜分手之后一年单身,并不是因为他情深如许,否则在叶展颜回头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也不会这样犹豫。
  那么洛枳呢?即使她清楚明白地看着他说,我喜欢你,可是自己这样对她,她又能等多久?
  他想彻底远离她,又怕等他得到一个无辜的结果之后那个曾经眼神明亮地看着他微笑的女孩子会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他疏理冷淡;他想靠近她,又怕她的确是条毒蛇。向来自诩干脆利落的盛淮南这次站在暧昧的中间地带,动弹不得。
  还是让我跟她说清楚吧。他想,但马上又否定。如果能说清楚他早就说清楚了。如果她是路人甲,他一定立刻找到这个女孩子当面质问清楚,甚至不用质问什么,他也许不会报复她,至少不会心疼也不会疑惑。不幸的是,她不是路人甲,她是洛枳,在他收到那条短信之前,他已经在后海吱呀呀的三轮车里红着脸认真地对她承诺,要努力成为跟她心有灵犀的那个人。这件死无对证的事情,他不知道该信谁。
  就像小时候他爸爸和他妈妈指着对方大声地训斥咒骂,他不知道是谁更义正言辞一些,所以光着脚穿着睡衣站在清晨冰凉的地板上,不置一词,任他们把东西摔了一地。花瓶的碎片溅到小腿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他回到房间才发现血像弯曲的小溪一样汇入地板。
  那时候他可以关上门把他们的是非纷扰关在外面。而这次,他必须做那个审判者。洛枳有那样清凉的一双眼睛,他总是觉得她是无辜的,可是她真的无辜,为什么自己含蓄的试探会让她那么敏感那么愤怒呢?
  何况,别人没道理要“诬陷”她。
  他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也许真的应该远离她。
  他原本是这样做的。但是没有成功。他一次次地去招惹她,电话,短信,甚至鬼使神差地跑去车站接她。
  凡人多做蠢事。
  第一次在游乐场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手之后,他就试着远离她,可她不急不躁不冷不热的样子让他又一次靠近她。这次,他更是连一步也没走开。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这么多天,他满脑子里只有这一个问题不停盘桓。
  身边人推推他,他反应过来,全场已经暗下来,只有舞台上有斑斓的灯光,文艺表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了。他其实早就不用站在这里了,这场新年酒会跟他没什么关系,既不用他筹划也不用他看护,于是他从侧门退出去,走到二楼尽头的窗前看窗外细碎的雪花。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他接起,一个好久没有响起的甜美声音出现在耳畔,他一时目光迷茫。
  “我是叶展颜。”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四章 浮华
  看演出,要么精彩纷呈水平高超让人欲罢不能,要么台上的人是你的朋友或敌人而你正等着他们出彩或者出丑,否则没有看的价值。洛枳看的昏昏欲睡,更惨的是因为底下有校长书记等等坐镇,场上的气氛更是虚假官僚,再冷的笑话都有人捧场。身边的江百丽仿佛已经到达波罗密,话都不说一句。洛枳的目光巡边全场,因为灯光太暗,什么都看不清。
  戈壁不在,陈墨涵也不在,……盛淮南也不在。
  她悄悄戴上耳机,用头发掩埋好,开始听从网上下载的《寒蝉鸣泣之时》的篇末独白。其实耳机里面的女人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懂,只是那种感觉很好,坐在暗处,听着清冷的音乐和清冷的女生独白,和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也和之前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开。
  又是一年了。她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百丽推了推她,灯光已经大亮,同学们纷纷站起来朝长桌子上的自助走过去,圆桌上面的领导也纷纷动筷子吃东西。洛枳以为百丽会跟她讲话,于是手伸到口袋里面把独白暂停,结果百丽只是说,我去洗手间,你自己转转吧,一会儿我回来找你。
  她又按了开始键,开大音量,站起身揉揉发麻的屁股,快步走到餐桌旁。
  谁也没有她吃的尽兴。免费的食物有好多是用来凑数的,但是也有味道不错的。身边的很多华服美女都不敢吃的太快,更何况总有精神抖擞的人在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走到旁边寒暄,都没话说了还是不肯走,洛枳同情地看着身边的一个一边跟师兄微笑闲聊一边小心翼翼地想把红烧鸡翅吃得优雅得体的可怜小女生,非常庆幸于自己谁也不认识。没人注意到她,没人打扰她,也听不清楚周围的谈话声,她吃得不慌不忙悠闲自如。
  打了一杯柠檬茶,她往盘子里面放了八九块点心,决定回到座位上面去慢慢享用最后的甜点。转身的时候差点撞到人,洛枳小心地扶住盘子,柠檬茶洒了一点在地毯上,不严重。她确定点心都安然无恙之后,站稳,也不看眼前的是谁,说了一句实在对不起就打算绕过对方往坐席区走。
  “你吃的真是认真。”
  她隐隐约约听见对方说了什么,但是耳机声音太大她听不清,何况现在腾不出手来摘下耳机,只能抬起头痴呆一样地望着对方。
  挺好看的一个男人,一只手挽着西服外套,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挂着笑。
  “我说你吃的很认真。”他又说了一遍,洛枳还是听不大清楚,但是语气好像不是问句,所以她咧嘴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绕过他,目光紧盯着左手的柠檬茶。擦身而过的时候感觉左耳边的头发被撩了起来,她转头看,那个男人手里捻着她的头发,眼睛盯着她的耳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往旁边撤了一步,头发从他手里滑出垂下来重新盖住耳机,然后说,“抱歉。”
  回到座位上慢慢地把蛋糕都吃完,她觉得自己圆满了。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柠檬茶,把用过的盘子送到回收处,她想离开了。
  可是江百丽去了整整半个小时洗手间。洛枳端着柠檬茶满场转,圆桌上面的领导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撤退了,随着他们一离开,底下的学生们就活跃多了,时不时有集体哄笑怪叫出现。她听不真切,只是想赶紧找到百丽。
  巡视的目光又撞到那个男人身上,对方正在和戈壁聊天,两个人各执一杯红酒,那个场景有点像前几天回家的时候陪妈妈看的某部电视剧里面出现过的,有点别扭。男人好像背面也长眼睛了一样,隔着这么远也很快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洛枳,举起手里的酒杯示意了一下。
  如果是戈壁做这个举动,她可能早就笑喷出来了。但是这个人举手投足都极自然,算得上气度不凡。洛枳想,男人的年龄果然不是白长的,平常看起来比一般男生大气成熟的戈壁在此人面前也只是个愣头青。她立刻撤回目光,混迹于人群中,余光看到戈壁疑惑地在人群中寻找刚才被致意的是谁。
  柠檬茶都喝完了,她绕场两周,连江百丽的影子都没有。走出会场的门,走廊里面也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她去了一趟女洗手间,喊了两声百丽的名字。
  “江百丽?”一扇门被推开,洛枳低头看到一双镶满了亮晶晶的水钻的银色高跟鞋。
  陈墨涵的声音很甜美,但是没有什么特点。洛枳还是认为照片中笑容灿烂长发飞扬的少女更灵动一些,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全副武装笑得滴水不漏,好像发布会上面的女明星。
  洛枳假装没见过陈墨涵,朝她点点头,“对,我在找她。”
  “你是谁?”
  “我是她的舍友。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你去戈壁附近找吧。”陈墨涵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打开深棕手袋拿出化妆包开始对着镜子补妆。洛枳站在背后看着镜子里面左侧脸右侧脸比对个不停的陈墨涵,突然觉得江百丽说话的确不是一般地没水准。眼前的这个陈墨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她描述出来的那个独立洒脱不落凡俗的美人。当然,她并不是说美人不可以化妆,只是陈墨涵眼角眉梢的那股浮躁和戾气,让她失望。
  洛枳想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陈墨涵倒是个敏感的人,冷下脸转身看她,“你笑什么?”
  洛枳做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你让我去隔壁附近找,可是隔壁是男厕所啊!你在男厕所看见她了?”
  在陈墨涵目光里杀机四伏的瞬间洛枳转身跑出洗手间。
  门口拐弯处撞上了盛淮南。她说对不起的时候仰头看到盛淮南在笑。
  “你站在女洗手间门口笑得一脸春风,真让人浮想联翩。”洛枳说。
  “我本来心情不大好,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你说话,于是站在门口听了半分钟。其实隔壁不是男厕所。”
  洛枳歪头一看,的确,男厕所在楼梯的另一边。隔壁是清洁工的休息间。
  她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越过他走进会场。
  江百丽一直没有出现。洛枳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重新戴上耳机。过了一会儿盛淮南和陈墨涵也重新进入了会场,洛枳所处的位置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把手肘拄在膝盖上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他们,盛淮南在人海中仍然那么扎眼,却跟戈壁的扎眼不同,他是和善内敛的,左右逢源的,但又不流于油滑。
  朱颜说的没错,不管她如何委屈怨恨,自己心里面的盛淮南永远是完美的,万能的,甚至从来不需要考虑一下这背后是否有什么艰辛苦楚,就好像大家仰望太阳,没有人会多想一下,它为什么发光,又会不会有一天燃尽。
  而陈墨涵挽着戈壁的胳膊,是会场中的另一对儿发光体。P大学生会的女孩子们尽管今晚看起来都是精心修饰过的样子,不免还是有些土气,无论是颜色搭配还是款式都有点古怪,更重要的是,陈墨涵穿着露背的小洋装好像穿着普通的T恤一样自然,其它穿礼服的女生往往举手投足都有点羞怯,带有一种既怕别人觉得自己出风头又怕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小家子气。
  这就是气质吧。洛枳微笑着,想起的的却是穿着黄色吊带裙的活像村姑的自己。
  “这种场合中最吸引人目光的其实并不是那个女孩子。”洛枳听到有人说话,摘下耳机,看到自己右边的座位上出现的是那个年轻男人,不觉呆住了。
  “没听到我说什么吧?我再说一遍,这种场合中最吸引人目光的其实并不是那个女孩子。”他说着,用目光示意自己所指的是正在戈壁身边巧笑倩兮的陈墨涵。
  洛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礼貌地接一句话。
  “真正让人注意的是你这样的女孩,很简单的打扮,坐在阴影处远离灯光和莫名其妙的寒暄。”
  “你是想夸我吗?”洛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很特别。”
  她笑起来,“不管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目的,就当我自作多情吧,奉劝你省省力气,我喜欢女人。”
  洛枳重新戴上耳机回到原来的姿势观望会场中的众人,没有看到身边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表情。
  领导走光了之后,会场中的人群组成开始分化。大一小干事们都在自助餐桌附近徘徊,大二以上的核心骨干全都聚拢到那两个硕大的圆桌周围,八卦,聊天,拼酒——洛枳坐在底下认真地看着,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戈壁不停地在被灌,陈墨涵并不拦着,戈壁几杯下去红光满面,看得出周围人开始八卦他的新恋情,陈墨涵时常作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低下头,而戈壁除了笑还是笑,别人灌他他也不回绝,热闹的是旁边几个上蹿下跳的男孩子,其中一个男生总是不自觉地把眼光斜向陈墨涵的胸部。
  洛枳皱起眉。
  而终于抱得美人归的戈壁的笑容,并不是当初江百丽跟她吹嘘的那种“男孩子般单纯喜悦的笑容”,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得意,甚至说不上哪里有点苦涩。
  江百丽真是看小说看多了,说话连个准儿都没有。洛枳长叹一口气,右耳的耳机突然被人拔出去。
  “你在听什么?”
  那个男人居然还没走。洛枳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把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认真地听了一会儿,又拔出来,自来熟地朝她笑,“原来你喜欢ToriAmos,真是想不到。”
  他居然在自己身边默默无声地坐了这么久。洛枳拉住耳机的线把它从他手中拽回来,说,“你是谁?”
  “你终于有兴趣知道我是谁了。”男人的笑容成竹在胸,仿佛在对洛枳说负隅顽抗假装清高是没有意义的。
  “顾总。”
  洛枳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盛淮南。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五章 圣母在人间
  洛枳想起刚刚戈壁站在此人面前一副尚需修炼的愣头青样子,反观这时的盛淮南,还算是气定神闲,不过有点戒备,像是后背的毛都戒备地竖了起来一样。
  那个被他叫做顾总的男人闲适地后靠,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挑着眉头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在等盛淮南自我介绍。
  盛淮南却没有再说什么,走到洛枳左边坐下,伸手取下洛枳左耳的耳机,“在听什么?”
  态度那样亲昵自然,洛枳一晃神,别开眼。
  “我也喜欢这首歌,是不是叫China?我听过现场版,你没说过你也喜欢ToriAmos。”
  洛枳默默无语地盯着他。
  他突然凑近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拜托,我在帮你脱身。那个人是今年学校新年晚会和今天的跨年酒会的赞助,家族企业的阔少,我不知道领导都走了他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儿。”
  “所以呢,”他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异样的感觉,往旁边躲了躲,结果他反而凑得更近。
  “所以你要是不想成为被包养的女大学生就离他远点。”
  洛枳失笑,“你见过包养我这种姿色的女大学生的富翁吗?满场的美女结果就挑上我?”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侧过脸努力不让身边的那位顾总听到。
  “你不能否认他不是暴发户,暴发户怎么会知道ToriAmos?暴发户都听《狼爱上羊》,所以也许他看中了你的气质也说不定。”
  “他精神不正常吧。”
  “谁知道呢,也许他看上你,就是他精神不正常的最好证据。”
  “我真该谢谢你。”洛枳咬牙切齿地说,夺过他手里的耳机塞回耳朵。
  “不谢。”盛淮南嚣张地一笑,像个得胜的十岁男孩,眼光若有若无地瞟过冷眼看着他们的顾总,示威一般伸长右臂把手从洛枳背后伸过去搭在她的右肩上。
  洛枳身子一僵。
  她缓缓抬起手挪走他的手,然后把手伸到口袋里按下停止键,耳机里面Scarlet’sWalk现场版在开篇的那个尖利的高音处戛然而止。
  “盛淮南,你自重。”她说。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酒桌那边吸引过去了。一个鲜红的身影出现在酒桌边,充满敌意地瞥了一眼陈墨涵,然后一脸假笑地对戈壁说,“你们喝酒怎么都不叫我啊,上次我们不是还说其实谁都拼不过江百丽吗?戈壁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跟我们五朵金花拼酒的时候你家江百丽超级护着你,以一敌五那叫一个壮烈。江百丽去哪儿了?今天她不应该不在啊?”
  喧哗的酒桌霎时一片寂静,陈墨涵的脸色仿佛刚从地窖里爬上来一样寒,而戈壁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喝多了,看不清表情。
  红衣女生带着笑容环视全场,突然又一次大叫起来,“江百丽,过来啊,你不是最能护短了吗?你家男人又被灌了!”
  洛枳这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百丽已经默默地坐在角落里面了。
  看客们虽然也很尴尬,但是各个都抱着胳膊看热闹,谁都不讲话。
  更有趣的是,洛枳看到顾总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他先是迅速地顺着红衣女生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右后方的江百丽,又扭过头来看洛枳,神色惊讶而尴尬,仿佛刚刚得知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江百丽缓缓站起来,表情平静安详,仿佛真的是一个圣母,一步一步从阴影走进光线下的酒桌,朝着红衣女生勉强地一笑,苍白而隐忍,一颗眼泪恰好落下,被所有人清楚看到眼里,然后轻声说,“我不是他女朋友了。”
  戈壁就是这个时候抬起头,洛枳惊讶地看到,他眼睛红红的,脸上居然有泪。百丽温柔地一笑,拿起他面前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下,这几天瘦下来下颌的曲线看起来很美。
  “不能喝就少喝点,我知道你高兴,但还是身体要紧。”
  百丽说完,就留下张大嘴巴石化的众人朝会场的出口走过去。白衬衫勾勒出她干巴巴的可怜背影,此刻看起来,倒是决绝干脆。
  这一幕真是太绝了,要说之前没有走场拍练,洛枳都不敢信。
  不过耍帅永远是需要别人来善后的。洛枳站起来越过顾总走到百丽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拿起她遗留下来的蓝色羽绒服也跟着朝门口走过去。而盛淮南则拎起洛枳位子上面毛茸茸的白色外套跟了上去。
  江百丽刚走出交流中心的大门就被洛枳追上。
  “行了,幕布都落下来了,也该穿上外套了。我早就说过你很有cosplay的天赋。简直是玛利亚下凡。”
  百丽接过衣服穿上,朝洛枳笑,笑着笑着就扑到她怀里哭起来。
  好了,终于落入人间道成肉身了,洛枳一颗心回归原有的位置。
  “你这招真狠。”洛枳拍着她的后背,即使曾经江百丽的善妒和戈壁的花心人尽皆知,但是今天之后,江百丽算是把圣母形象普及到了每个人——包括戈壁——的心中。自从一个星期前戈壁提出分手,她不哭不闹,甚至在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小干事找到她帮忙的时候仍然不遗余力,让戈壁大为震撼。今天戈壁红红的眼睛告诉洛枳,其实他还是有点愧疚之心的。
  江百丽胡闹了这么久,也终于算是扳回一城。
  “我不是圣母玛利亚,”百丽含着眼泪朝洛枳恶狠狠地一笑,“我不会罢休的,我管他爱谁,总之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
  她放开洛枳,指着她背后拎着外套的盛淮南大声说,“洛枳是好女孩,你要是敢对不起她,咱们就走着瞧!”然后大步离开。
  她还是当圣母比较有前途,洛枳想着,嘴角抽搐不已。她转身朝盛淮南尴尬地半鞠躬,说,“对不起,她精神不大好,你大人大量,就当笑话听吧,不过我的确算个好女孩。”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外套打算逃跑。
  盛淮南不松手,洛枳揪着帽子,他扯着衣角,两个人一时僵持不下。
  洛枳抬头,看到盛淮南没有笑容的脸。他还穿着衬衫,领带已经松开,呼吸间白气缭绕,耳朵和鼻头冻得有些红。
  “进屋行吗?有点冷。”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挠挠后脑勺,人畜无害的笑容让洛枳楞了一下,结果被他抓到先机抽走了外套。洛枳上前一步去抢,他顺势把外套藏到背后,结果她没站稳,一鼻子撞上了他的胸口。
  鼻子很酸,她疼的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不清他的脸。
  “盛淮南,你是不是想玩死我?”
  洛枳轻轻地说,已经不知道眼泪到底是因为鼻子的疼痛还是别的。
  下一个瞬间,已经被他拉进怀里。
  她的脸颊贴在领带上,冰凉丝滑的触感并不温暖,甚至还没有她自己的眼泪温暖,然而大脑已然当机,他的一直手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轻轻地搂着她。
  “我……对不起。“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洛枳一下子清醒过来,努力挣脱了几下都挣脱不开。
  “我原来只以为你是非观特别,总为奇怪的事情道歉。没想到你道歉的方式更特别。”她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冷嘲热讽,轻轻地放开她,却没有松开那只紧紧抓着她的手。
  “别冻坏了,进门去说吧。”他牵着她走进门。
  洛枳一直低头沉默地跟在后面,他牵着她一前一后地走,一路上收获了无数八卦的“天啊”,盛淮南是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那些惊讶的同学们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只能低着头努力让头发更多地遮挡住自己的脸。
  然而会场的场景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是的,桌子掀翻了。大部分人都站在自助餐区,一片狼藉的桌边只有一个红衣女孩站在那里。
  盛淮南转头去问门口的一个小干事,出什么事了?
  “学长你不知道,刚才可是吓死我了,我们正在这边玩果冻拼图,就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盘子和碗都碎了一地,大家全都愣住了,后来……”女孩子手扶在胸口一个劲儿地喘气,突然被身边的男孩打断。
  “是戈壁部长的女朋友和刘静学姐吵起来了。刘静学姐把桌子掀了。”
  洛枳感激地看了那个男孩一眼,感谢他冒着被女生翻白眼的危险做出了简单而切中要害的回答。
  盛淮南用力地捏了她的手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许跑,等着我。”然后快步走到人群中去了。
  他仍然紧紧攥着自己的外套。洛枳认命了一样靠在墙上看戏。
  从被他拉进怀里那一刻直到现在,狂跳的心就没有平息过。但是咚咚的心跳声却没有淹没理智。
  你看,又来了,又要重来一遍了。她笑起来,轻轻地告诉自己,洛枳,如果你长了脑子……你知道应该……如果你长了脑子。
  没有人可以耍你,除非你自己乐意。
  注意力渐渐被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吸引过去。
  身边的女孩子小声说,“喂,是不是因为团委老师们都走了才没人出来拉架的啊?”
  这样闹下去可真是丢人丢大了,洛枳心想,为什么没人管呢?
  很快,她看到盛淮南和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走到风暴区,女孩子们跑过去安抚那个叫刘静的红衣服女孩,另外几个男生则把醉倒在椅子上面的戈壁架起来,盛淮南拍了拍陈墨涵的肩膀示意她离开这里,洛枳才看到陈墨涵的小洋装上面有一块清晰的棕红色污渍,不知道是被泼上了什么液体。她突然委屈地扑到盛淮南怀里,盛淮南大吃一惊倒退一步,然后迅速紧张地地侧头看了一眼洛枳。
  洛枳原本惊讶地张着嘴,看到他慌张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反倒噗哧一声乐出来。
  她加大了笑容,嚣张地直视狼狈不堪的盛淮南。
  哈哈哈——这是她对今晚所有事情的评价。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六章 在其位,不谋其政
  全场倒吸一口冷气,盛淮南仿佛篮球场上面证明自己没有小动作一般摊开并举高双手,洛枳的外套慢慢滑进他的臂弯。陈墨涵刚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后背上裸露的皮肤,他头皮发麻,被动地嗅着她带来的香水味,而远处的洛枳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靠。盛淮南皱了皱眉,轻声说:“那个,同学你平静点。这儿这么多人,你肯定也不希望让自己和戈壁难堪。”
  陈墨涵哭得耸动的双肩滞住了,然后慢慢从他怀里撤出来。
  她用手轻轻挡在眼前,作出抹眼泪的样子,然而盛淮南清晰地透过她的睫毛膏看到,她根本就没哭。
  这时候,学生会主席才歪着嘴笑着站出来,说,“时间也不早了,今天的跨年就先到这里吧,文艺部所有的人都留下,把东西收一下然后结算。其他同学早点回去休息吧,大家新年快乐。”
  他才是最幸灾乐祸的人。盛淮南心想。
  学生会这个新年过得很不太平。
  他是外联部的部长,今年新年晚会的赞助本来都已经搞定,可是十二月中旬的紧要关头那家电子公司反悔。听说是公司内部大洗牌,自然没工夫管他。其实真正的原因,在学生会主席身上。名义上所有的赞助都是从外联部走程序进来的,可是实际上都是学生会主席安排的,现在一下子撤走,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总不能把这些放不上台面的东西打成报告交给老师吧。
  盛淮南一下子成了千夫所指。他很累很累,偏偏又赶上和洛枳之间的冷战——当然不是冷战那么简单。
  P大的学生会执委会主席一直是个香饽饽,尤其是前些年大学生还没这么泛滥的时候,作为国内一流大学的P大学生会主席,面子无上光荣,实际利益同样巨大。无论是出去找工作还是保送研究生,基本上都等于手到擒来,同时利用职权之便捏着一些重要的校园项目,外快和回扣也不少,所以每年选举的时候各派争斗都暗潮涌动。最近几年大家出国读研和去外企的热情高涨,几乎成为主流,很多学生开始不屑于加入以官僚和复杂著称的学生会,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家仍然年年关注学生会换届选举,每年仍然有三分之一的大一新生争先恐后地冲进学生会当个小干事到处跑腿,搬东西发传单……尽管大二的时候能够熬成部长的人数寥寥。能力的问题自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前任部长或者更高层的提携指派,以及本人的毅力和投入。半学期过后大部分大一的小干事退部的退部,消失的消失。留下来的几个,只有一个能成为部长,其他人封为副部长——这个头衔自然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学生会不缺人手,每年都有大批的小干事涌进来,比留下的“副部长”们要听话要有干劲,也好骗得多。
  大二的部长们在下学期参选主席团,其中能有四五个幸运儿在大三成为副主席。大四的学生会主席就要从这四五个副主席中产生。
  金字塔一样的层级。
  然而这个世界上,向上爬永远不是一件容易事。要么你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要么有人托着你往上跳。
  现任学生会主席就是后者。成绩一塌糊涂,所在专业也属于P大中比较冷门的调剂专业,但是和团委的关系尤其好,选举前给众多选民砸的银子请的饭局也最多。这本来不算什么,在学生会内部早就见怪不怪,顶多咋舌一下今年排场尤其大而已。可是,现在托着学生会主席的人出事了——南方某省招生办的父亲被双规。查处过程中,也顺带扯出投其所好争先恐后给他儿子的学校项目赞助经费的几个公司的财务纠葛。眼看新年筹办的几个学生和校职工活动都撂在了那里,团委的几个老师急的火上房,却既不敢继续用人,也不敢贸然动他——毕竟,很有可能自己也不清白。
  但无论如何,现任学生会主席已经被冷冻了起来,说什么都不算,已然是傀儡皇帝。
  戈壁却在这时找来了那个家族企业的赞助顶上,也就是刚才那个搭讪洛枳的顾总——戈壁所追随的那一派本来就是胜利者,此举更是狠狠地甩了学生会主席这一派一巴掌。
  所以今天,场面乱成这个样子,学生会主席愣是站在一旁看热闹也不出来镇场面。戈壁是今天挑大梁的人物,他上头的那些老师很巧合地都不在场。
  让这个丢脸的局面持续的时间长一秒,主席就更快乐一分。
  他终是看不过去,走进人群对主席说,您看怎么办?不管怎么样,传出去也不好听。
  主席才像梦游醒来一般对他说,找几个人,赶紧把刘静和戈壁还有他那个天仙女朋友给我弄走!
  盛淮南算不上是哪一派的,但他办事稳当,对底下的小部员没有亲疏之分,和其他部长不远不近,学生会聚餐一直都参加,每次承担的工作都是扶着烂醉的副主席们回宿舍。
  没有人知道他是想玩玩,还是真的想要往上爬。戈壁曾经认真地跟他说,中间道路是走不通的,你最好不要骑墙。
  于是他很随意地选择跟随自己很敬佩的学长,这位学长是现任主席的追随者,所以他也算是选择了一派。
  他也是部长中少有的能拿到国家奖学金的人。盛淮南自有精力和天分来平衡这一切,自然就什么都不放过。
  不过,也有他平衡不了的,那个人此刻就在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靠墙看热闹。
  本来他和戈壁的关系算是不错,所以才出头帮他收摊,但是刚才陈墨涵那惊天动地的一扑让他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撤退比较好。看到那个女孩子跟在架着戈壁的男生们背后慢慢地朝门口走过去,他长出一口气。
  自己不是文艺部的,现在可以撤退了。烂摊子还是不要管了。
  他快步走到人群中,迎着大家的目光拉起洛枳的手,满意地看着洛枳笑不出来的脸,然后把她拉走。
  就像他看到顾总一直在洛枳身边不怀好意地搭讪,突然间觉得心里极其不舒服,想都没想就霸道地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盛淮南笑了,握紧了她的手,虽然仍然迷茫,此刻却无比踏实笃定。
  无论如何,真的放不下。
  终于拿回了自己外套,洛枳连忙穿好,一边的盛淮南也穿好了外衣。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她认真地在没人踩过的地方烙上自己的脚印。
  “我觉得你绝对有处女情结,你看你,连看书都一定要新书,还喜欢踩没人踩过的雪地。”
  洛枳笑笑,不讲话。
  盛淮南和她远离了灯火通明的交流中心,也没有走行人很多的大路,而是选了一条人很少的小路。
  “你……还喜欢我吗?”
  洛枳刚刚一脚重重踏进雪中,听到他的话,立刻停住脚步。
  整个世界唯一在动的只有他们两个呼吸产生的白气,来势汹汹,然后很快变淡消散。
  “你有完没完?”她冷笑。
  盛淮南走近她,她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他拉住手。
  “我这算不算耍流氓?”他举起她的手贴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贴在他的胸口。洛枳像看火星人一样瞪着他,他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我想娶你的话,那就不算耍流氓了对不对?”
  盛淮南看着仍然石化的洛枳,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了。
  “洛枳,”他笑得胸有成竹,“我……”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七章 谁关心真相是什么?
  “别!”
  他的话被拦腰截断,面前的女孩尖叫一声,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然而大喊一句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不动,祥林嫂一般,只有眼珠间或一轮,勉强证明她是个活物。
  “我……”她冒出个单字,顿了顿,笑起来,“放心,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刚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
  “你,你慢慢考虑一个月,如果还没变卦再来跟我说……说你刚才想说的话吧,三思三思。”这似乎就是她刚才考虑许久的结果了。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想考虑了。”
  “不不不,同学,同学你冷静点,要考虑,一定要考虑,”她用力抽出手,一个劲儿边摆手边往后退,“我刚才算了一下,你基本一个月变卦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我怕了你了……”
  “你才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盛淮南被她气红了脸。
  “我的确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啊。”她继续笑,可是他分明能看得到她的笑容像浆糊贴上去的,颤颤地,快掉下来了。甚至已经能窥见笑容下是怎样的悲哀和恐惧。
  盛淮南上前一步去拉她,她就更往后退。他看到她眼睛里面明显的惶惑——她应该是真的怕了他了。他垂下手,勉强地笑了一下,“对不起。”
  洛枳不再躲,也站在原地低下头,脚尖轻轻地摩擦着雪地,划出一道道的伤痕。
  “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不像她以前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在被他逼到愤怒的时候,她都是可以平静地开着玩笑反讽他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他示弱。
  “你太自以为是了,盛淮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情被一桶冷水泼下,那句被她打断而没出口的话像咽不下去的馒头,梗在胸口,憋得越发难受。他也不再假笑,带着一点点情绪,说,“你不会以为我之前的行为都是精神错乱吧。”
  也许是感知到了他话里面的不悦,她抬头笑,“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都法外开恩了,我现在应该三呼万岁啊?”
  他越来越难堪,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把话说明白吧。你之前一直瞒着我不说,借口是怕我因为不得不进行低姿态的解释而受到伤害——我猜,也许你在想,万一我是无辜的,这样一折腾,也非常伤感情。但是,且先不说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找到真相,会不会冤枉我,至少现在的这个情况,我不得不说,同学,我们已经伤感情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说清楚吧。”
  她背着手,歪着头,笑得灿烂无邪。盛淮南突然觉得有些自嘲。他一个人周全了半天,竟然把一切都搞砸了,甚至还被埋怨。
  又不是演电视剧,何必玩这套。算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好吧。”
  “恩。”对方静待他摊牌。
  “有人告诉我,你喜欢我,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就暗恋我,这是真的吗?”
  洛枳似乎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她低头,目光闪烁,“你说重点。”
  “你先回答我……这是不是真的。”盛淮南有些脸红,他知道这不是重点,可是却觉得,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不是又怎样。”
  “你连喜欢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面拉锯?”
  洛枳苦笑,伸手紧了紧衣领,“不是的。这不一样。”
  “因为我高中有女朋友?”心中了然,有些苦涩。果然是这样。
  没想到洛枳啼笑皆非,“陈奕迅有老婆,不妨碍我喜欢他。”
  “那为什么不回答?”
  她沉默良久,眼里波光闪烁。盛淮南刚要开口说话,却看到洛枳偏过脸,好像有颗眼泪掉下来。他很诧异,下意识伸出手想帮她擦掉,手刚一碰到她的脸就被推开。
  “说重点。”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
  他收回手,苦笑,“那你是不是因为……因为暗恋我而一直……妒忌叶展颜?”
  洛枳并没有惊慌或者无辜地抬头瞪大眼睛看他,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从他开始问那个关于暗恋的问题开始,她回答问题的速度就变得很慢,没说一句话都要想很久。
  这副态度,让他越来越失望。
  “我没有。”她依旧低着头,慢慢地说。
  “你没有?”
  “我没有。”
  “那么,羡慕呢?如果你认为妒忌是带着恶意的话,那么羡慕……”
  “羡慕也许有一点,但是并非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缓慢而坦诚。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轻轻地问,“那你羡慕什么?”
  洛枳像安慰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说,“我羡慕水晶背后的射灯。”
  他心理疑团更多,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对这些细枝末节那么感兴趣,是因为拖延着不想说出那些指控,还是单纯地感兴趣?
  他蓦然想起那天信誓旦旦的“心有灵犀”。其实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有千山万水阻隔着,只是他从来没有用心去看,而洛枳却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在他许诺的时候,她是不是在笑他?
  “好冷,你快说吧。”她的神情惨淡,却仿佛对他要说什么毫不关心了的样子。
  “对不起,我磨磨蹭蹭,只是突然觉得对你直说……很难为情。”
  “连我是不是暗恋你都好意思问了,还有什么难为情的?”
  盛淮南一怔。是啊,他到底在拖延什么。
  “我和叶展颜分手之后,”他有些艰难地说,“她是不是在大一寒假末尾,也就是临开学前找到你,跟你哭诉了我们分手的原因,然后让你帮忙捎一封重要的信给我,还有一个施华洛世奇的吊坠,让你开学之后带给我。而你并没有。你反而告诉她,信我看都没看就和吊坠一起扔到了垃圾桶。是吗?”
  他多想看到洛枳猛地抬头用一脸惊诧无辜的表情望着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姿势和表情都纹丝不动,安静地低着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情绪越来越平静
  “难道是……真的?”
  洛枳抬起头,他发现她清清亮亮的眼睛里面竟然满是笑意。
  “你确定,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否则是什么样子?”盛淮南不得不承认,那副“很好笑”的样子不像是洛枳假装出来的。
  “是啊。对你来说,这确实是很恶劣的一件事情。”洛枳敛了笑意。“可我只是觉得,太可笑了。”
  盛淮南刚要张口反驳,突然洛枳又开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是在我们溜冰的那天半夜,才知道的。”
  “哦,怪不得。”洛枳浅笑,“你的意思是说,我从中作梗,破坏了你们两个?”
  “是。”
  “竟然是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好像小说啊。真像小说。谁编的小说?真没水平。”
  “有人这样告诉我的。”
  “谁?”
  “洛枳,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到底有还是没有。”
  “谁?”
  “我不能告诉你……”
  “谁?”她微笑着,平淡宽和。
  盛淮南毫无头绪,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其实谁说的你不必知道……”
  “我最后问你一句,谁?”
  “好吧,”盛淮南耸耸肩,“她说她叫丁水婧。”
  洛枳的目光好像平静无波的湖面,深的望不见底。
  “我知道了。那么你已经向叶展颜求证过了吧?”洛枳自顾自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要离开。盛淮南上前几步拉住她,“就这样?”
  “那应该怎么样?我应该一脸诧异泪流满面地说,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恩?”
  她嘴角上扬,笑容讽刺。
  “可是……”
  “我为什么要解释?你难道不知道无罪推定吗?”她边说边打着手势,“谁指控,谁举证。短信也好,通话记录也好,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我为什么要跟你在这件事情上面废话?”
  盛淮南松开手,她离开他继续往前走。
  “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肯回答我关于……关于暗恋的事情?”
  洛枳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了他的问题又转过身来。这个问题好像是她不能提的死穴,她的眼里又开始流动着汹涌的情绪。
  “暗恋这件事,也是丁水婧说的?”
  “是……她们都这样说。”
  洛枳半眯着眼,目光迷离,穿过他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听说的时候,你开心吗?”
  盛淮南动了动唇。他开心吗。他忽然发现,真正是“重点”的部分好像完全被他们忽视了,兜来转去,他执着于一个关于暗恋的答案,而她,关心的竟是这件事。
  “如果不是听说你因为暗恋做了后面的这些事,我想我会开心的。”
  他不得不承认那天举着手机的茫然和愤怒。他并没有来得及开心。
  “所以,第二天和Jake的约定你放我鸽子,又用我喜欢你这件事情来试探我,用叶展颜的雨衣来接我?”
  “你果然是知道叶展颜的雨衣的。”
  “很多人都知道那件粉色雨衣。叶展颜很喜欢在班级说你们的事情。”
  盛淮南愣了愣,“她很喜欢讲吗?”
  “你不知道吗?”洛枳笑,“于是叶展颜那件雨衣是你用来报复我的?还真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报复呢。”
  “我……太冲动了……”
  “不过,你的举动没什么不对。你应该立刻相信的。怀疑反倒不对了,叶展颜没有必要诬陷我。何况她是你爱的人。”
  洛枳淡淡地说,那份事不关己的明事理,让盛淮南感觉到了莫大的难堪。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理解的。如果是我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妈妈告诉我这样的事情,我也会无条件相信他们所说的。你能来问问我,我很感谢你。”
  “洛枳,这跟亲疏没有关系。”
  “死无对证的事情,怎么与亲疏无关。”她摆摆手,留下了一个极其善解人意的笑容,好像在说,辛苦你了。
  洛枳前行时候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毛茸茸的外套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像童话中寻找回家的路的小动物。
  盛淮南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会再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刹那间他心里只想到了这点。
  “洛枳!”
  他脱口而出,“其实如果你说一句,你什么都没做过,我也许……我也许就能信任你。”
  “我什么都没做过。”
  洛枳扭过身子,淡淡地说,盛淮南措手不及,热血沸腾的一句挽留竟然被她的一句话浇灭。
  “所以你信吗?我现在说了。”她笑,“你不信。信任我,就不需要我说什么的。我们不熟,你没有必要这样,我都没怪你,你何必。”
  盛淮南突然厌恶起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明明是讨伐的一方,明明是质问的一方,现在看起来却像一个胡搅蛮缠胡言乱语的小孩子?
  “你高中……怎么会喜欢上我的?”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对话自始至终其实根本没有围绕着那个所谓的真相。
  甚至盛淮南觉得,真相如何,他其实不再关心了。
  他只是很想问她,如果她真的喜欢他这么多年——那么她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们都不认识彼此。她为什么喜欢他?
  而她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回忆,却对真正的他这样抗拒,好像被他问起,不是值得欢喜的,而是莫大的屈辱和悲哀?
  她没有回头,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盛淮南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他僵硬的后背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把垂在身体两侧都有些冻僵的手轻轻插回羽绒服的口袋。
  眼前的女孩子,背影不复当初的单薄孤寂,她微扬着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有力,步伐舒展而明快。
  低头时候忽然发现羽绒服的拉链上面挂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一半绞在锁链中,一半随着风轻轻地飘。他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拽不出来。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八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盛淮南绕着学校散步很久,听到了十二点时候从某处传来的隐约的欢呼和“新年快乐”,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半夜一点十分。宿舍里面关着灯,但其他人都坐在电脑前敲键盘,统统在聊QQ,只有张明瑞不知去向。他进门的时候老六侧脸看了他一眼,笑笑,继续认真地跟老婆说情话。
  刷牙洗脸,换上睡衣爬到床上,手机设定好闹钟就扔在枕边。他仰卧着,看到天花板因为下面几个人的电脑屏幕而被映照出一片幽蓝。
  盛淮南闭上眼睛把自己整个人蒙进被子里面。
  依稀听见老大说,张明瑞这厮怎么还不回来,约美女私奔了?
  老五笑起来,这你可错了,其实一直都是许日清约他。
  老大大叫一声,可能是想起盛淮南已经躺下睡了又捂上嘴,小声说,我靠我靠,不是吧?这小子中六合彩了吧?
  许日清……他想起那天,刚刚走到超市门口,许日清突然冲过来揪住他的袖子问,你以为你躲得了一辈子?
  这句话狠狠地雷了他一下,他不知道在那样的场合是应该一句话都不说冷淡到底,还是暂时缓和下来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突然,神兵天降。
  “同学,你是洛枳吧?”
  他其实是庆幸自己对人过目不忘的,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他去叶展颜班里同学聚会的饭店接她,叶展颜突然指着前方一个已经走出很远脱离众人的白衬衣女孩,说,喏,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洛枳,你看怎么样?
  什么我看怎么样?盛淮南闻到叶展颜身上的酒气,心想她果然糊涂了,匆匆地瞟了一眼,正好有人喊“洛枳”,那个女孩子就转头跟喊她的人讲话。清丽的样子,有一双很美的眼睛,长相看起来很舒服。他耸耸肩,说,挺好的啊,问这个干吗?
  叶展颜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和他之前熟悉的笑容完全不同,不知怎么,居然很悲哀。
  挺好的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的。叶展颜说完,潸然泪下。
  他一头雾水,赶紧掏出面巾纸帮她擦眼泪,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的确挺好的,的确挺好的……你看,你马上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离我那么远。
  那副脆弱的样子和平常的叶展颜一点都不像。他从背后抱着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下巴在她头顶磨蹭了一下,说,傻瓜。
  那天超市门口他叫出洛枳的名字给自己解围的时候,想起的,却是那个莫名落泪的叶展颜。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叶展颜。
  之后的一个月,他们只能通过短信和电话联系。妈妈彻底控制了他的闲暇时间,先是把他打发到香港五日游,又让他陪表弟去马尔代夫玩了一个多星期,紧接着爸爸在上海的朋友发出邀请让他去给自己家的孩子辅导高三的数学,他的爸爸妈妈更是一口答应。他无奈,但是也觉得马上要去上大学了,之前还是顺着他们的心意比较好——结果竟然很快就到了要去北京报到的时候了。家里人去机场送他,叶展颜自然不方便出现。所以,很荒谬的,他居然再没见过她。在他寒假回家之前,他们就分手了。两个假期都不曾见过,因为没有任何联络。
  多可笑,他最后一次见到叶展颜,冥冥中竟然好像是专门为了引荐洛枳。
  而和洛枳的第一次见面,他却满脑子都是叶展颜——在这之前他过着平静而麻木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叶展颜。
  其实平心而论,和洛枳在咖啡馆第一次的聊天让他很愉快,很少能遇到这么聪明温和又有趣的聊天对象,可是他就是觉得无聊,似乎只要是和女生的对话他都觉得无聊——而他和叶展颜其实从来都没什么记忆深刻的对话,他喜欢和她在一起,轻松自然,根本不需要什么狗屁理由。他打起精神看着对面的女孩子,突然有点恍惚自己怎么就坐在这里和人家聊上天了?
  值得庆幸的是,洛枳没有流露出来那种让他厌烦的、故意用清高来做作地遮掩的花痴,相反她很自然,毫无痕迹。
  如果这些淡然是装的,那真了不得。
  当然,她干嘛就一定是别有用心?又不是女人都非得喜欢他。盛淮南你还真是自恋——他自嘲地摇摇头,笑。
  曾经叶展颜也说过,你别那么自恋。
  当年他用短信表白,然后到他们班级门口找叶展颜。她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接受你的表白?他笑,说,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欢我啊。
  这句话,他以前对着各种找借口搭讪的女生皱着眉头腹诽了很久,虽然他感情经历是空白,然而就像他不需要偷过东西就能分辨出来火车站里哪些是扒手一样,有些事情看一眼就够了。
  可是认真地对她说这句话时,居然有一点点不自信和恐慌。
  对方一下子红了脸,说,你……别那么自恋。
  那时候她们班级的同学趴在门口八卦兮兮地张望着他们俩,间或起哄,盛淮南破天荒没有一点厌烦。他从来都讨厌自己的事情被别人插手,那天围观的人群,因为他心情好,而被当成幸福的见证者。
  他就这样一路走神,等到回过神来,看到的却是洛枳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不急不恼,反而更让他慌乱。
  她和叶展颜不同,太不同。叶展颜没有她那么沉稳犀利,叶展颜总是一副有一说一的单纯样子,就像被他不小心泼了一身水之后,叉着腰皱着眉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又带有几分娇憨和羞涩。而洛枳就像那天被泼了一身热水时候的表现一样,沉着内敛,甚至能忍着疼跟张明瑞开两句玩笑。
  但洛枳不快乐。无论她怎样笑,怎样开玩笑,他都能看到她的不快乐。
  他曾经在她面前激动地感叹他们的相似——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让人怀疑是否还能看清楚路;她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多于福尔摩斯,喜欢风笛,每次坐公车都选择坐在同样的位置,喜欢玩《逆转裁判》,讨厌肥肉,会把肥肉摆在凳子横梁上,用三根筷子吃饭,高中时每周五晚上放学会带着很多练习册回家过周末以减轻愧疚感但是会很快沉迷于在线漫画以至于周一还会一笔不动地带回来……
  他们这样像。然而她不会知道,真正触动他的,是他透过这些愉悦的对话制造的烟雾,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的,她和自己一样的不快乐。
  那种微笑着的不快乐,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关心任何人的寂寞。
  还有今天才看到的,她坚硬而不可侵犯的骄傲。
  他们这样像。
  而那天从后海回来送她回宿舍之后,午夜突然疯狂震动的手机终结了这一切。
  洛枳暗恋你很久很久,洛枳讨厌叶展颜,洛枳把自己埋得很深,洛枳撒谎,洛枳……
  拆散。多可笑的伎俩?
  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时候的带给他的震动和愤怒让他暂时躲开了她,甚至根据丁水婧告诉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在那个雨天翻出雨衣去试探她。
  这样无耻的事情,和那些无聊的女孩子有什么区别?
  都是假的,都是伪装。用所谓爱的名义去占有。
  然而,她站在午夜橙黄色道路灯下坦然地说,我的确喜欢你。那一双悲壮无名的透彻眼睛让他彻底动摇了。
  她真的爱了自己那么久吗?盛淮南并不是容易被打动的人。他只是突然觉得很温暖。
  单纯地因为被这样的一个女孩暗恋而带来贴心和温暖。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底有种神奇的悸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温暖甚至影响了他的判断——对方是叶展颜。他是多么不想相信洛枳。可是现在,他既不相信叶展颜会诬陷她,也不相信她有罪。
  然而总有一方是在说谎,不是吗?
  他乱成了一团麻。
  盛淮南又翻了个身,把头探出被子,直视前方天花板上的荧光闪闪。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兴冲冲地问她,问她是不是高中暗恋自己……她的表情,那种“与你无关”的冷漠,究竟是为什么?
  你喜欢的,真的是盛淮南吗?
  你接近他,你对他讲故事,你朝他笑得狡黠,你在他牵住你的手的时候兀自低头温柔地抿住嘴巴——那些时候,你真的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了吗?盛淮南突然觉得心底一阵酸涩。
  我以为你会是那个懂我的人。
  暗恋很痛苦吧?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你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你爱我。
  然而有时候,更痛苦的是,我知道你爱我,却不知道你爱的到底是不是我。
  手机在枕边震动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
  “一新信息来自展颜”。
  叶展颜几个小时前在新年酒会中给自己打电话,说新年好,说和爸爸一起参加跨年酒会觉得无聊,语气自然顺畅得好像他们昨天前天一直都在通话从来不曾中断联系——甚至还有些当年撒娇的口吻。可是他,竟然只是勉勉强强地笑了几声,根本没有办法跳出礼貌的范围。
  “我在你楼下。
  哪怕你已经睡了,明早起床你会知道,我曾经在这里站了一晚上,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他猛地坐起来,老大笑起来,“少爷你要诈尸啊?”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九章 全世界知道什么?
  凌晨三点,江百丽走进门,看到洛枳坐在床上,随身听屏幕闪着光芒。
  “还不睡?”
  “你去哪儿了?”洛枳完全没有睡意,“我打你手机你一直关机。”
  百丽不好意思地笑,然后慢慢地说,“手机没电了。我……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新认识的朋友?玩到半夜三点?”洛枳干脆关掉了随身听,“你有点自我保护意识好不好?”
  “真的……很投缘。”
  “男生吧?”
  “是男的……不是男生。”
  “……大叔?”
  “也不是大叔……他今年28岁了。他不是坏人。”
  洛枳翻了个白眼,尽管知道百丽看不到,“说实话,不管他是不是坏人,你这句话都雷得我想抽你。”
  她躺下,对百丽说,“下次有这种事情小心点,你真以为自己小白护体天下无敌啊。”
  百丽咯咯笑起来,“洛枳你越来越话多了。你是担心我才一直等到现在的吗?”
  洛枳嘴角弯起来,声音还是平板的,“我失眠,跟你没关系。快睡觉吧。”
  百丽洗漱换衣服,折腾了半天终于爬到床上。
  洛枳没有猜错,江百丽有了桃花,一定不可能安分睡着。她在上铺挺尸五分钟,突然一个翻身,对下铺的洛枳小声说,“你睡了没?”
  “要自八就赶快。”
  百丽傻乎乎地笑起来,“你知道吗,其实他是……学校今年的赞助商。刚刚也参加那个酒会来着。”
  “哦,那是看到你脑袋上面的圣母光圈然后注意到你了?”
  “别胡扯。我们没有提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和他们……”
  “他姓顾吧?如果是,那么恭喜你,你的圣母光辉他从头沐浴到尾,我真没想到他后来追出去找你了。”洛枳努力地做到平静,本来在会场上面锲而不舍跟她搭讪已经不可思议了,现在又看上了江百丽——洛枳抑制住对别人把她和江百丽归为一类的愤怒,努力地想要做到客观冷静。
  “你认识他?!”
  “你先别管,你跟我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江百丽轻轻地躺回到床上,许久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靠。洛枳在心里默默地说。
  “如果没有他,我的鼻涕就要冻成冰锥了。”
  江百丽的开场足以说明她之前的犹豫不决实在是出于少女的羞涩。
  百丽正在小路上面默默地走,边走边怨念为什么没有带包面巾纸出来,明明止不住眼泪,却只能用袖子擦泪,但是鼻涕怎么办?而且风吹在脸上,泪痕虽然很快干了,却很难受,好像皮肤粘连了一样,连做个表情都困难。
  她正在踌躇到底是不是要拿袖子擦擦鼻涕,突然背后有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同学,麻烦问一下,这条路是往那个皇家园林去的吗?”
  “什么皇家园林?这条路肯定不是,你要是不走出学校围墙,哪条路也到不了颐和园。”她不敢回头,挂着鼻涕回头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听说你们学校东南面有一片挺漂亮的保护建筑,原来是皇家园林的,有假山有湖……”
  “那边。”她伸出左手胡乱一指,仍然不回头。
  背后的男声沉寂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笑声倒真是好听。
  “你怎么始终不回头啊,该不是我撞到无脸鬼了吧。”
  江百丽忍耐得青筋直爆,还是没了底气,小心翼翼地说,“那个……你有面纸吗?”
  男人走近一步,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她接过来才看到,是一块浅灰色手帕,质感极好。她猜到价钱一定不菲,虽然logo她只认识LV和耐克阿迪,无论如何,她很绝望。
  “那个……你有没有……面纸,我说面纸,一元钱一包的心相印或者清风。这个就不用了……”你要么赶紧滚,要么给我面巾纸,我挺不住了!江百丽在心里哀号,一边颤颤巍巍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把手帕朝背后的男人递过去。
  “没有。别磨蹭了,手帕送给你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虽然有点捉弄的意味,但是仍是善意的。她狠了狠心,展开手帕,先装模作样地抹了抹泪痕,然后极快地擦了鼻涕,努力做到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迅速地把手帕揣进兜里,回头朝对方讨好地一笑。
  立时僵在那里。
  橙色路灯下,黑色大衣包裹下的帅气男子,眉眼间稳重豁达的气质,还有那个洞悉一切,有点使坏但是却很善良的笑容。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辆把小混混都赶跑的黑色轿车,和那个装酷的少年。也是这样的橙色路灯,也是在她狼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黑色身影。
  她哇地哭出来,蹲在地上抱住双腿,这次,真的是无法收场。
  她不是圣母也不是复仇女神。她只是普通的江百丽。
  普通到那个男孩子对她说“分手吧”的时候她既没有办法淡然地掉头走开,也没有办法帅气地扬手甩一巴掌解气。想要高姿态,最终却还是没出息地湿了眼眶,问他为什么。他不提陈墨涵,只说对不起,只说没有为什么。
  她只执着于一个问题,为什么。
  他无奈。你真想知道,我给你编一个好了。
  那个男人蹲到她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带着无可奈何的口吻说,“不就是擦鼻涕吗,一点都不丢脸。”
  “我被甩了。”她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更丢脸。其实最丢脸的好像是,全世界都知道我特别爱他。”
  他就这样温柔地拍着她,温柔地说,“全世界知道什么啊?一天只有24小时,没有人愿意分神来看你。所以你也不要把自己的时间都用在看你前男友身上。”
  他陪她慢慢地走着。江百丽很不好意思地把那块擦过鼻涕的手帕又掏出来用,但是这次没有回避他。
  “你是谁?”她鼻子堵了,发出的声音像感冒了一样。
  “我叫顾止烨。是你们学校学生会今年的赞助商排出的代表,来参加你们今天下午的新年晚会和晚上的酒会的。”
  “我叫江百丽。”她高兴地说,“现在读大二,在经济学院。刚才我也在那个酒会里面啊。”
  “那太好了,能不能陪我找回刚才开酒会的地方?我的车停在那儿。我觉得气氛无聊自己出来逛的,结果迷路了,你们学校的路七拐八拐的让人糊涂。还好碰到你。”
  她笑着说,没问题。
  他的车停在交流中心的大楼后院。她看着他走向一辆奥迪。
  她分不清什么A6A8的,她只知道那是四个圈,只知道那是戈壁出现在她眼前时候坐的车。
  该死的眼泪。手帕已经被她团的皱巴巴了。
  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抬手看了一眼表,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反正距离新年还有两个小时呢,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好不好?”
  江百丽想对洛枳发誓,她当时的确是考虑了一下的——可是他笑得像个大男孩,举起双手投降一般,对她说,“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怪叔叔,何况你又不是萝莉。”
  她立刻坚定地点了头,生怕点头点的晚人家说她矫情。
  其实她去的并不是酒吧。他突然改了主意,说这时候酒吧太乱了,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抑制住说去吃水煮鱼的欲望,张口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你看哈根达斯怎么样?
  靠。哪儿跟哪儿啊。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她希望他否决又怕他笑她,没想到他仿佛没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一样,说,走吧。
  走吧。百丽很感激他的态度。戈壁总是对她冷嘲热讽的,好像她说什么都不对。所以她觉得顾止烨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太淡定太男人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跟他聊什么,只是在他面前她很安心,他比她大很多,早就褪去了戈壁他们那样的男孩子身上的焦躁和尖锐,懂得分辨绅士和软弱、霸气和装酷之间的区别。
  “平常除了学习之外,都喜欢做什么?”
  百丽努力地想了一下自己能称得上业余爱好的行为,得到的结论很沮丧,“在线看小说,BBS潜水,看韩剧,我还喜欢上天涯八卦……”
  没想到顾止烨并没有笑,反而继续津津有味地问,“喜欢看什么小说?”
  百丽更窘迫,她很希望自己能喜欢上点什么xx流派的代表作或者xx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早期作品一类的,和这样一个温文的男人面对面坐在流淌着高雅音乐的哈根达斯,是应该谈论一下这种话题的吧?但是,她还是决定说实话。
  “言情。尤其是台湾小言。”
  当初她一直在陈墨涵面前掩藏着怕为她所不屑的那句话,终于还是光明正大地讲了出来。
  说了又怎样,她想,有品位没品味难道是你说了算?
  没想到他皱着眉头苦恼地长叹一口气。
  “我也喜欢,怎么办,你会不会笑话我?一个28岁的大男人?”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章 所谓独一无二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夸张的好像演戏,却很可爱。百丽哑口无言了半天,只能默默地说,其实……是怪了点……
  “我原来有个女朋友很喜欢这些东西,我一直怀疑这种东西有什么让人着迷的,看封面就头疼。那时候我工作压力很大,烦心事又多,她却总是傻呼呼的,捧本书窝在沙发角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喜欢她的单纯,但是单纯的就像养个女儿,我累了。”
  “后来分手了。她有二十几本书落在我家。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什么台湾小言,有天突然想起她——那时候我接触的女人都是顶着一张粉底画皮的妖精,我很怀念她,就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看。书其实挺有意思的,没那么多勾心斗角,比现实生活中夸张了点,更重要的是,我在那里面看到了我那个普普通通又单纯的小女朋友。”
  百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会安慰别人。”
  “干吗要安慰我?”他笑,目光放远,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
  百丽笑起来,“要是我室友在就好了,她特别毒舌,不过说话挺有道理的,虽然冷了点,但是是好心人。”
  “你室友?”
  “恩,其实今天晚上她陪我去参加的酒会。我本来是去砸前男友的场子的。”
  她的后半句让他笑了出来,“砸你们学生会的场子?好歹我也是赞助商之一啊,后来你砸了没?”
  “没有。”她摇摇头。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成功而幸运地导演了一出借刀杀人,最后成功地砸了场子。
  “我以前是典型的没大脑,只会三板斧,哭,闹,说分手。今天……洛枳说我终于学的聪明点了,但是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我变了。”百丽咧嘴想笑,可是嘴角却是向下的,她及时收住。
  她在会场外漫无目的的晃荡了一个小时,一直在告诉自己,爱情不是无私奉献吗,不是成全吗,不是只要他过得好就好吗,她何必这样呢?即使他学生会的“仕途”有她陪着往上爬,但是那段灰头土脸的日子过去了,站在顶峰一览众山小跟他并肩的不该是面黄肌瘦姿色平庸的糟糠妻——你看你看,会场中那一对璧人,她干嘛讨债一样耿耿于怀?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是她真的有点恨。她觉得已经被掏空了。她已经给了他一切。她想要再白手起家,已经不可能了。
  然后她遇到了刘静——刘静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打击她的机会?戈壁耍过刘静,江百丽在又哭又闹之后得到了戈壁的赔罪和回心转意,而刘静在学生会拉票结束之后就被戈壁转身扔掉了。
  面对咄咄逼人又不冷静的刘静,江百丽第一次没有犯傻。她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成功地把火力引向了会场中的陈墨涵,但是在最后仍然轻轻地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可跟你不一样,即使和他新女友相比,他还是更心疼我的。我对他那么好。
  刘静终于怒了。江百丽没有猜错,刘静想要利用自己来打击陈墨涵,既让百丽难堪,又让陈墨涵没面子——学生会谁不认识江百丽?戈壁还是要往上爬的,而刘静已经渐渐被学生会边缘化,一个大二的副部长,别人不在乎她,她自然也不在乎别人,闹一场又怎样?
  但是江百丽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场面。她要所有人知道戈壁辜负她,也要所有人——包括戈壁在内,都知道她江百丽曾经对戈壁全心全意,如今仍然以德报怨。
  她的这番行为,旁人看起来固然觉得愚不可及,但是论同情分,一定飙高。
  最最重要的是,她最终的砝码是,她相信,戈壁还有良心,戈壁也不是完全不爱她。
  即使不爱,她陪他走过的时光,并没有统统喂了狗。
  “后来留了联系方式,他送我回来的。”
  “心里很爽吧。”洛枳懒洋洋地说。
  “在路上捡了一个新朋友,这么投缘,我当然……”
  “唉,28岁正是有魅力的时候,既青春又成熟,温柔多金,帅气体贴,你居然用‘新朋友’来概括,真能扯。”
  “别闹了。对了他还说下次叫上你一起吃饭呢。”
  算了吧。洛枳想起晚上跟她的耳机过不去的男人就头皮发麻。
  “其实,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人的话,我觉得你……”洛枳迟疑地说。
  上铺的百丽对于洛枳的省略号良久不言。
  最后,她重重地翻了个身。
  “他是个好人。可是我爱戈壁。”
  洛枳语塞,第一次觉得江百丽酸不溜丢的爱情宣言让她没有嘲讽的勇气。
  江百丽刚刚在洗漱的时候细心轻柔地洗干净了那个灰色的手帕,把它挂在床边的栏杆上。这两个人都在路灯下站着,同样的场景,并不能同样心动。世界上的确有“非你不可”这种事情的,即使把所有的男人都拉到橙色路灯下摆同一个pose,她也只爱一个不知道好在哪儿的戈壁。
  “对了,洛枳,那个盛淮南……”
  洛枳“扑哧”笑了一声,百丽心中有些诧异,把头探出去看向下铺,她正在翻手机,屏幕的白光映照到她脸上,笑容显得有点诡异。
  隔了很久,洛枳才轻轻地开口说,“好可惜。”
  百丽心里有点异样,“洛枳……你没事吧?”可惜什么?
  然而洛枳只是笑,翻了个身不再讲话。
  窗外又飘起清雪。她们都以为对方已经入睡,却在泪眼朦胧的那一刻听到另一声啜泣。
  洛枳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她问了好几个人都指不准路,终于迷迷糊糊找到了一条萧条的大马路,然而跟洛阳约定好的那个什么XX牛排就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昨晚手机开机太久,忘记充电,现在屏幕一片漆黑,无法跟洛阳联系。
  才晚上六点多,这条路上却已经很冷清,只是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穿过,她站在路口,完全不知道应该朝左边走还是右边走,再想问路只能扬手停出租再问了——当然,冒着被扁的危险。记得“真心话大冒险”整人方法之一就是在大街上拦出租车然后问司机几点了。
  掏出硬币抛向空中,正面左转,背面右转。
  一元硬币掉在地上的时候叮叮当当,然后一路朝前滚。她忙追上去,弯腰几次都捞不到,硬币终于岔路口躺倒下来,她呼出一口气,正面。
  然后抬起头,看到左侧人行道上五米开外的一对养眼的情侣,以及他们背后一个小小的橙色招牌,“XX牛排”。
  真是准哪。
  盛淮南和叶展颜站在她面前,显然对于她这个追着硬币杀出来的程咬金的出现十二分意外。
  洛枳第一个反应却是笑出来。并不是见到熟人之后礼貌的条件反射——她只是觉得原来自己这辈子也能遇到这么雷人的桥段,实在太好笑了。不由自主,灵魂漂浮到半空开始扮演上帝视角审视着自己所处的局势。
  “新年快乐。”她发誓这辈子没笑得这么灿烂。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一章 男人是怎么长大的
  叶展颜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下面一双长及膝盖以上的漂亮靴子,洛枳拾硬币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双黑色靴子。她剪了一个很像HEBE的中短发,比高中更漂亮了。真好看,靴子哪儿买的?头发也比P大附近的各种发型室设计得漂亮。P大所处的环境简直就是郊区嘛。
  洛枳发现自己真是正常,正常到满脑子都是正常女生对于正常着装的正常好奇,一股脑冒出来。
  可是放到她身上,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
  “洛枳?真是巧啊!”叶展颜的笑容和洛枳很相似——过分灿烂。
  灿烂的背后掩饰着什么,也许本人也不清楚。
  “我和爸爸来北京过新年。之后我要留在北京学一年的法语,学校会派我去法国读两年书再回来。之后的一年就能经常见面了,哪天出来一起逛街吧,我想死你了,好久没有一起逛街了。”
  叶展颜也甜甜地笑着,仍然随和可亲,只是不似高中说话那样随意张扬,收敛得倒有几分淑女气质。
  洛枳一直对语言是敏感的,她像个动物一样本能地从叶展颜的笑容和热情的寒暄中感觉到了危险。虽然她说不出来,但是这种气息比同学会那天眯起眼睛的古怪叶展颜带给她的还要阴凉恐惧。
  或者,不需要本能吧。有些事情她昨晚就知道了,明摆着。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逛过街?”
  洛枳不再笑,歪起脑袋,认真地问。
  叶展颜肩膀微微向后一张,嘴唇动了动刚想讲话,突然背后传来跑步的声音。
  “洛枳洛枳!”
  洛枳仍然觉得神奇,她和叶展颜两次因为气氛诡异而无法继续下去的对话都有另一个人来救场。
  洛阳从橙色的牌子下跑过来,“老远就看见你了,打你手机又关机,我和你嫂子急坏了,以为你路上出什么事儿了……”
  洛阳跑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打量了一下,对盛淮南和叶展颜点点头,然后接过洛枳的包说,“还真沉,你把它带过来了吧。”
  “当然。”她朝洛阳笑笑,意外地看到叶展颜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是……”叶展颜喃喃自语,洛阳不明就里地歪头看她,“我们认识吗?洛枳,你同学?”
  “高中同学,盛淮南,叶展颜,”她介绍,“这是我哥哥洛阳。”
  她只有在介绍盛淮南的时候才看了他一眼——盛淮南低着头,眼睛偏向行道树的树根,装饰灯的银色灯光打在侧面,有种不真实的忧郁。
  “外面怪冷的,赶紧进去吧。新年快乐,我们先走了。”洛阳朝对面的这对小情侣笑笑,他虽然迟钝,但是如果对象是洛枳,那么她脸上是真笑还是假笑他还是能看的出来的。即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场景,自己的妹妹,怎么不心疼。
  洛阳的手很暖和,洛枳被他拉着,冰凉的手心里面还紧紧攥着那枚一元硬币。
  “再见。”洛枳朝他们两个摆摆手。
  盛淮南看向她的目光中流动着不明的情绪,而叶展颜则大方地笑出来,“真的不熟?”
  一定要纠缠吗?洛枳抿嘴笑了一下,感觉到洛阳捏着她的手紧了紧,侧过头看到哥哥皱了眉头。
  很多时候人不应该奢求什么知己,有一个亲密的人就够了。他也许不懂得你在纠结什么,然而你作出的所有决定,哪怕第二天就推翻,他也会支持你,也会抱抱你说,又犯傻了吧?
  洛枳心中苦笑,却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她突然头脑中一派清明。
  是的,叶展颜,我们的确不熟,不过也许你的确不这么认为。
  “叶展颜——”
  对面的两个人同时专注地看向自己,洛枳再一次笑起来,笑到眼睛眯成月牙,弧度大到渐渐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对璧人。
  “你……能不能把我的日记本还给我?”
  “你说什么?”
  “我高考前不小心弄丢的日记本,请你还给我。”
  她并不知道这句话之后,背后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表情。
  洛阳牵着她沉默地走了一段,不知道是否应该问问她刚才是怎么回事,然而洛枳却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抬起头指着店门口的橘红色招牌说,“你知道吗,我是掷硬币找到这里的。”
  她的样子让洛阳咽下了所有的疑问。“又不戴手套。”他只能埋怨一句。
  叶展颜也不戴手套,洛枳想,所以人家把手伸进盛淮南的口袋里取暖。
  那是当时她抬头,除了叶展颜漂亮的靴子之外看到的第二个小细节。
  洛枳被室内迎面扑来的热气感动得眼泪汪汪。
  “念慈姐!”
  洛阳听到她的称呼不免一脑袋黑线。陈静早就在座位上兴高采烈地招呼她了。
  三个人坐下之后服务生把菜单递给洛枳一份。她低头默默研究了很久,觉得头都大了,索性放下,对陈静说,“嫂子我跟你一样。”
  陈静也不说话,笑起来,温柔地看了洛阳一眼。洛阳嘴角抽搐地说,“不是吧……”
  陈静也放下菜单,朝洛枳眨眨眼,又扭头重新注视着洛阳说,“我跟你一样。”
  洛阳长叹一口气,“你们逼我。好,我要套餐。”
  “什么啊,套餐里面没有奶油浓汤!”陈静闻言按住洛阳的菜单。
  “没有就没有呗。”
  “不行,你重新点。这个我不喜欢。”
  “那你想要什么?”
  陈静又低头看了一会儿菜单,抬起头,继续温柔地笑:
  “随便吧,反正跟你一样。”
  洛枳憋不住乐出声,抬眼看到旁边的服务生也弯起了嘴角。
  吃饭果然是可以让人心情变好。也许是因为胃部距离心脏很近,当胃被撑得圆滚滚的时候,挤占了心脏的空间,所以心里不再那么空落落。
  洛枳不大习惯用刀叉,牛排要了全熟,纹路清晰,厚厚的一大块,中间还有骨头,切起来十分费劲。刀叉碰撞在餐盘上面发出的声音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她放下刀叉喝了一口汤,陈静又在另一边弄出一声极有金属质感的响动。
  “不行了不行了,什么破玩意儿。”陈静连发牢骚都是声音轻柔的。
  “哥,你动作真熟练。”
  洛阳的变化洛枳清晰看在眼里。不再是大学里面纠集一帮哥们直冲烧烤店的大男生,现在的洛阳穿着浅灰色衬衫,把陈静的牛排端到自己面前轻轻松松切成小块,骨头顺利剔除推到一边,然后放回到她面前,又端起洛枳的这盘。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得了,你别制造噪音了。”
  “这才半年,你居然变化这么大。”
  “不就是会切牛排了吗?别告诉我你因此觉得我步入精英的行列了。”
  “嫂子你不觉得吗?皑皑,我说的不是切牛排,是你的气质,成熟多了,恩,你原来就比别的男生稳重,不过那顶多算是先天性格。现在不一样了,反正不一样了。开始有魅力了。”
  “恩,对,我该有点危机感了。”陈静笑着接上。
  “而且我哥的气质有点变忧郁了。上次你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有心事似的。我倒觉得忧郁的男人更有魅力呢,男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吗?”
  洛枳一直低着头忙着切牛排。并没有看到陈静眼睛微微一抬,转瞬目光又低垂下去。洛阳左手的叉子不小心打到水杯,发出“叮”地一声。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洛枳吃了两口觉得不对劲,洛阳盯着叉子,而陈静捧着果汁杯子停在嘴边。
  “怎么了?”
  洛枳有些后悔,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吃了很多,虽然心里不再发空,心情却仍然很烂。在洛阳面前她总是意识流一样有一说一,可面前毕竟不是她哥哥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句话犯了他们的忌讳。
  “男人不是这么长大的。”洛阳认真地说完,朝洛枳眨眨眼睛笑起来。
  洛枳傻愣愣地看着他。
  洛阳什么时候学会这种笑容了?这种笑容明明是戈壁和那个顾总的标志。
  “你傻了是不是?我让你带的东西呢?不会还放在塑料袋里面吧?”
  洛枳反应了两秒钟才有点结巴地说,“现,现在?”
  陈静一头雾水地看过来,洛枳立刻俯身从放在脚边的大包里面掏出一个纸袋,递给洛阳。
  洛阳低下头,从纸袋中掏出一个什么盒子,却不拿上来,而是自己打开,在桌子底下鼓捣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放到桌子上。
  一个陶塑的小女孩,穿着天蓝色的高领毛衣和白色及膝裙,眉眼淡淡的,鼻子上架着银色框架眼睛,笑得很温暖。
  是陈静的陶塑人偶。
  洛枳忽然觉得心里很温暖,看到陈静笑得仿佛洁白的山茶花,她不禁从心底里为洛阳高兴。周围认识的人总是把日子折腾的鸡飞狗跳(现在甚至连她自己都包括在内),然而眼前的哥哥嫂子,在最最关键的高三气定神闲地牵起手,又考入同一所大学,西子湖畔携手四年看透风景,仍然能在细水长流的今天,因为一个小小的陶塑女孩执手相看,甜蜜得好像时间都停住了。
  那个陶塑,洛枳今天也是第一次见。之前洛阳打电话告诉她一个奇怪的地址,因为自己抽不出空所以让她去代领一个完成的工艺品,说是趁今天见面拿给他,算是三天后陈静的生日礼物——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被拿出来了。
  是希望自己做个见证者吗?她想着也会心地笑起来。
  “生日礼物?”陈静笑着,看看洛阳又看看洛枳。
  然而洛阳却低头看了一眼陶塑人偶,又指指人偶左手臂上挂着的手袋。
  那个小手袋是棕色的,并不是陶塑,而是毛线织的。陈静疑惑地看了一眼他,伸手去模那个小手袋,拇指食指轻轻一捏,感受到袋子里面物件的形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喜万分,张大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正笑得高深莫测的洛阳。
  洛枳疑惑地皱起眉,看着陈静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毛线手袋里面轻轻拿出两个闪亮的指环。
  不顾餐厅中众多顾客的侧目,两个女人一起尖叫起来。
  “我说啦,男人不是这么长大的,男人要长大呢,一定要没事儿找事儿给自己添一个负担,美名其曰学会承担责任。喏,老婆,愿不愿意成为我的负担?”
  陈静抿嘴笑着,眼中泪光点点。
  洛枳双手托腮,幸福地微笑,看他们仔细万分地给彼此带上戒指,看餐厅暖色调的壁灯给对面的两个人镀上温暖的色泽。
  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求婚。
  “念慈姐,就这么答应了?”
  陈静看了一眼洛阳,故意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口气,“唉,能怎么办,这辈子就这么凑合到老吧。”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二章 稀泥
  从餐厅走出来,洛枳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橘色的小招牌,它在这个格外冷清的长街上兀自闪耀着。童话故事中,逃出黑森林的老巫婆魔爪的主人公一路狂奔,总会在尽头看到这样一盏温暖的灯,房子里面也许会有个善良的仙女。
  但是最好的结果并不是什么仙女,而是房子里面住着的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洛枳还在胡思乱想,洛阳突然拍了她的头一下,“发什么呆呢,走啦,送你回学校。”
  “你不是说十点钟同事还有聚会吗?我送洛枳回去吧,正好我们俩顺路,顺便聊聊天,你忙你的,这两天我过来,耽误你不少聚会,今天还是别缺席了。晚上我自己回宾馆,明天开完会我再去找你。”陈静挎上洛枳的胳膊,朝洛阳做了一个“请回避”的动作。
  洛阳皱着眉头苦笑着说,“喂,你们不会在背后说我坏话吧?”
  “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何必啊。”洛枳笑着说,陈静伸手去拧她的脸,她赶紧闪身躲开。
  “那好吧,你们小心点。”
  洛阳的背影让洛枳出神了几秒钟。她哥哥好像真的有一点不一样了,然而她说不出来是哪里——也许真的就是笑容中那一点点忧郁?
  侧过脸,竟然看到陈静同样一脸迷茫。
  从期末考试聊到女生权益协会里的八卦,东一头西一头,两个人站在地铁车厢里面,灯管洒下苍白的光,把洛枳的疲惫照得无处躲藏。
  “没睡好?”
  洛枳打了个哈欠,“恩,这几天有点太疲劳了。”
  “你哥这一阵子也是总加班,昨天晚上在他租的公寓给他炖了点鱼头汤,里面加了人参片和枸杞,熬夜的话喝点那种汤很管用,最近你也是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吧?熬夜的时候容易饿,但是也别吃太多大荤大火的东西,越是油腻的越对身体不好,多喝酸奶,多吃水果青菜,对眼睛和精力都好。早知道今天把汤放到保温瓶里面给你带一点过来好了……”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啰嗦,陈静停住了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洛枳始终觉得她的笑容永远在诠释着“贤妻良母“的含义,看着就心安。这么多年不变的清水挂面发型,淡雅得体的装束,还有温暖人心的笑容——好像纵使相交不深,纵使她自己并没有太曲折的过往和复杂的心思,但是无论你和她说什么,再扭曲再离奇,她都会理解,都会给你一个让你不再孤单的笑容。
  陈静是个宝。洛枳很骄傲自己的哥哥是个有眼力的人。
  “念慈姐,我哥真是好福气,当初他得多有品位才能追到你啊。”
  陈静楞了一下,“不是吧,你不知道吗,当初是我追的你哥哥。”
  “什么?”
  “高三的时候我一直在帮他补语文,而他帮我补习物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可是……”
  “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吗,是高三下学期运动会结束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回家,我对他表白的啊。”陈静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很亲切。
  “没有……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高考前他把你带到图书馆来那一次,我一直以为是我哥哥追你的,怎么会……不过这倒不重要……”洛枳实在是吃惊,陈静坦然的样子让她多了几分佩服。
  “你哥哥其实想得很周到,周围的朋友都以为是他追的我,他从来都没有跟别人提过我们怎么在一起的,不过在别人眼里,我们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反正之前我们总在一起复习,就有人传过我们的八卦。不过我没想到他连你都没告诉。”
  洛阳在这一点上面的确很体贴,洛枳想,他给自己的印象也是他主动——“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我哥赚大了。”
  “哪有,”陈静笑,“当时可是有好多追你哥哥的女生呢,却从来没有人追过我。大学里面也一样。”
  从外貌上面来看,陈静的确很不出众,虽说并不丑,但是站在帅气高大的洛阳身边仍然有“不般配”的感觉。然而陈静总是淡定大气的,如果看到她在洛阳背后柔柔一笑,大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般配。
  “所以当然要先下手啦,”陈静继续说,“还好成功了。”她朝洛枳眨眨眼,难得出现俏皮得意的表情。
  “不过我真的是没想到啊,完全看不出来会是你先表白。”
  “看来真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呢。”陈静靠在两节车厢相连接的玻璃门上,若有所思,“不对,有人知道的。”
  “哦?”
  陈静没有说话,目光飘到黑漆漆的窗外。过了一会儿又朝门上的电子显示屏看了看,“快到站了吧。”
  “是啊。”洛枳静静地看着她。
  地铁缓缓停下,陈静恢复常态,亲昵地挎起洛枳的胳膊,迈步走上站台。
  陈静和来北京的开会的同学一起住在P大附近的校办宾馆,下了地铁之后两个人一起朝学校的方向走去。陈静明显话少了很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聊着,终于到了校门口,陈静即将朝右转,而洛枳要进门。
  “早点休息吧,你看你脸色白成什么样子了。”陈静捏捏洛枳的脸蛋。
  陈静把掐她脸蛋的手放下来的时候,洛枳刚好注意到刚刚戴上中指那只简约大方的铂金戒指,“刚才一直忘了问你,收到私定终身的戒指,开心不?”
  陈静先是甜蜜地笑,然后渐渐收敛笑容,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问,“洛枳,其实这个礼物,并不是打算在今天送给我的吧?”
  洛枳抬眼看她,心里有些奇妙的感觉。难道女人的直觉真的都这样可怕?其实对于这个礼物,她自己也很疑惑。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礼物,只是我哥之前打电话让我帮忙取工艺品,说三天后你生日,这是礼物。正好今天见面就让我捎给他。我猜可能他今晚看气氛太好突然改主意想让我也在场见证一下,防止你反悔,嘿嘿。”
  洛枳干笑了两声,陈静嘴角向上一勾。
  “你老哥把礼物从包里掏出来之后,虽然很努力地躲着,在桌子下面鼓捣了半天,但我还是看到他从自己包里掏出小盒拿出戒指往小人偶的挎包里面塞——傻丫头,你觉得洛阳做事情会这么匆忙吗?居然当着我的面偷偷摸摸地现场塞戒指?明显就是临时决定嘛。他倒是越来越会随机应变了,呵呵。”
  洛枳低头不说话。
  她想起哥哥让她把礼物拿出来时候那个眨眼微笑的熟练表情,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确怪怪的。可是她还是笑着宽慰陈静,“但是——但是,你想,如果是临时起意,他怎么会那么巧合地随身带着两只对戒啊,是不是?”
  陈静伸手拍拍洛枳的绒线帽,说,“傻丫头,你哥去刷卡,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翻了他的包,看到了戒指的发票和取货单。他也真是碰巧今天去公司旁边的IDO取戒指的。”
  陈静的声音仍然柔柔的,这样一番侦查动作,她讲话时候淡然的样子好像她们谈论的是北京元旦期间的气温。洛枳哑然,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嫂子,”她不再叫她念慈姐,“你们,怎么了?”
  陈静不知道是第几次伸手捏她的脸蛋,“我们没怎么呀,傻丫头。”
  洛枳心底漫溢出丝丝凉意。
  “既然你怀疑,为什么还假装不知道手袋里面是什么,假装捏到戒指的形状时候兴高采烈的样子,为什么……答应我哥?”她一脸迷惑,她的世界中唯一完满的一对,竟然也在温暖的橙色灯光下有着让人不安的暗潮涌动。
  陈静好像听到了什么童言无忌的笑话一样,温柔地笑起来。
  “为什么不?他愿意娶我,我愿意嫁他,为什么不答应?”
  是的,为什么要因为这些细节而矫情?
  可是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在冷风中对自己陈述那一点一滴的怀疑?
  洛枳觉得自己越来越读不懂周围的每一个人,也越来越读不懂爱情。也许从来都没有懂得过,她之前的一切通透,不过是自以为是。
  陈静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小街尽头。洛枳一直知道她的温柔背后不是没有锐利,也没有忽视过她绵里藏针的机敏聪慧。然而这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陈静柔柔地笑着,对自己轻轻巧巧地说,我翻了你哥哥的包,看到了取货单啊。
  曾经有人笑称陈静和洛阳是模范夫妻,从不吵架从不闹别扭。
  陈静笑,说因为两个人的性格都像稀泥,没什么棱角,好说话。
  洛枳今天才知道,他们不是没有棱角,只是那些棱角被稀泥包裹起来了而已。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三章 三人行
  新年假期刚刚过去,期末考试就开始四处轰炸。连江百丽都把宿舍的桌子收拾干净开始看书。第一科是马哲,闭卷。洛枳之前一直在复习专业课,特意把马哲留到临考试前突击——反正复习早了也一定会忘光。
  “一本都不剩了,我刚在电脑上查到的,全部被借走了。”
  收信人选择“百丽”,然后按下发送键,洛枳从图书馆的电脑上注销然后拎起书包走出机房。江百丽央求出门自习的洛枳去图书馆借本马哲的教材。戈壁把教材弄丢了,周围哥们都没有多余的教材,学长学姐的旧书或扔掉或送人,教材中心没有存货,一时竟连一本都找不到。最终,他又找到了百丽头上。
  分手后第一次联系她。戈壁翘了一整个学期的马哲课,签到一直是跟他选了同一堂课的江百丽在代劳,所以专业课翘到天翻地覆的江百丽竟然在不翘课遭天谴的马哲课上面拿了个全勤。太过懒散导致戈壁在临考试的时候才想起来复习,却找不到书。
  洛枳拧着眉头欲言又止。她很怀疑江百丽是在玩圣母cosplay继续酒会上面的阴谋,还是……真的圣母。
  百丽回复,“谢谢了,这个时侯去借书基本不可能再借到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洛枳背好书包,正想要走出大厅,转念一想,不如就在图书馆自习好了,如果能找得到座位的话。
  图书馆每一层都有好几个规模不小的自习室。洛枳坐电梯直接到6层,然后一层层地寻找空位,用下楼梯的方式。
  电梯按钮旁边清楚地贴着告示,“使用繁忙,请青年学生使用楼梯,谢谢合作。”洛枳选择无视。
  冬季图书馆暖气烧得很足,因为外面太冷大家都不开窗通风,洛枳走进每一个自习室都会闻到在温吞停滞的空气里面混杂着的仿佛久未洗澡的人散发的体味,她皱着眉头,认真地寻找着空位置。
  自习室乍一看上去人并不多,确切地说,书比人多,当然因为一个人会带好几本书,这按比例来说很正常。可是实际情况是,人没有几个,书整个教室都是,每个座位上都铺开一片或者堆成一摞,反而主人大多不在场,看起来就好像高中时大家都去上体育课了。
  她一直下楼梯到2楼,在最后一个自习室觉得没有希望了,于是大踏步离开。
  “洛枳,洛枳!”
  声音很小,是用气息在发声。洛枳回头,看到张明瑞正在兴高采烈地朝自己挥手。坐在张明瑞左边的女孩子也抬起头,朝她礼貌地笑。是许日清。
  洛枳很高兴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桌面上的书,笑了,小声说,“你们也复习马哲?来得真早啊。”
  “我们七点钟过来的,哪像你这么胸有成竹啊,十点半才慢悠悠散步过来。”张明瑞把右边座位上的资料往自己的桌子上面拢了拢,说,“这个座位上面没人,我们用来放东西的,你坐吧。”
  原来如此,洛枳道谢了就坐下。
  “靠,你们文科生高中时候是不是就一天到晚学这种东西啊,”张明瑞郁闷地用圆珠笔敲打手里的马哲教材,“这些颠来倒去都在说些什么啊,文科生居然没有发疯还考上大学了,都应该用糕饼寿桃供到庙里去,你们都是超级赛亚人。”
  洛枳憋着笑,轻声说,“你高中会考没考过政治吗?”
  “我们会考都是走过场,我都是抄的,从来没背过。”
  “不背人生不完整,赶紧看书吧。”洛枳拿圆珠笔杆敲敲他的书。
  许日清默默看着他们俩,抿嘴浅浅一笑,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三个人安静地看了很久的书,到了十二点的时候张明瑞烦躁地扔下笔,低声说,烦死了,去吃午饭吧。
  洛枳点点头,探询的目光投向许日清,对方也笑着表示同意,于是他们把书简单归拢收拾了一下摞在书桌上面,各自带着手机钱包穿好外套,一同走出了自习室。
  刚踏进走廊里面,张明瑞就很大声地狂吼起来,马哲去死吧,这他妈是正常人能背的下来的吗?!
  旁边有个正在下楼的男生很大声地附和,对啊,等我背下来估计也成变态了。
  他说完,突然贼兮兮地瞟了走在张明瑞一左一右的洛枳和许日清一眼,用一副“你小子艳福不浅就别抱怨了”的表情朝张明瑞咧嘴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了楼梯。
  洛枳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当初张明瑞对自己描述的他们和盛淮南的三人行。
  盛淮南。洛枳的思维有一秒钟的停滞,然后侧过头笑着问,“你们选的是哪个老师的马哲课啊?”
  “等等,我要买本杂志。”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时候许日清跑到路边的报刊亭去,低头扫了一眼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的架子,拿起一本32开的略微有些厚的杂志,说,我要这个。
  “八块钱。”杂志摊的大妈
  “怎么总不戴手套啊。”
  许日清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杂志的一角,有点哆嗦地回头说,“食堂挺近的,没必要,我嫌麻烦……”
  洛枳一下子很尴尬。因为张明瑞刚刚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而许日清回头接话的时候刚好看到面对面呈对话姿势的他们俩。
  张明瑞嘿嘿一笑,“有你觉得不麻烦的吗?懒,挨冻的不还是你自己?”
  洛枳心中一动,张明瑞极其自然的转过目光开始看着许日清,镇定机智的一句话化解了三个人的尴尬。许日清从一开始茫然无措的表情中走出来,讪讪地笑,像个小媳妇一样不好意思地看了洛枳一眼,小声反驳张明瑞,“哪有。”
  “把手揣兜里面暖和着吧,杂志我帮你拿。”张明瑞伸出手,接过许日清的杂志。许日清把手揣到羽绒服的口袋里面,再次朝洛枳腼腆地笑,好像在说,让你看笑话了,他总是这样。
  这样的许日清,和那天咖啡馆中咄咄逼人的妆容明艳的美女判若两人。洛枳微微落后了两步,看着前方一黑一红的两个背影,心里有小小的快乐。就像许日清,有飞扬跋扈的一面,也有这样腼腆羞涩的一面。
  到底哪一面是真正的许日清?或许独处时候的她是真实的吧?但是那个时候的她并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有什么样的互动,就会表现出什么样的自我。什么样的对象制造什么样的真实。
  只是给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断面而已——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在盛淮南面前的自己,是不是太变形了?即使依靠着那些共同点而如愿地被他爱上,也只会成为一段漫长的演艺生涯的开始。
  “喂,想什么呢?”
  洛枳回过神,张明瑞正在朝她招手。
  三个人占了座位之后就各自去打饭。张明瑞最后一个回到座位,端着三个面包饼。
  “你今天没买面包饼啊?”
  “排队太长了。”
  “好久没有在三食堂看到你了。”
  “三食堂这么大,难免碰不到。”
  许日清突然插话,“你们经常一起吃饭吗?”
  “恩,最近这一个多月吧,我总在三食堂吃饭,张明瑞也是,所以经常能碰到。”洛枳笑着解释,张明瑞坐下夹起一个面包饼放到她盘子里,“要吗?我有个哥们排到窗口,我让他帮我买的。”
  “我没吃过,给我一个行吗?”许日清问,张明瑞站起来说,“行,你自己拿吧,我再去买两个。”
  “怎么?”
  “我只吃一个吃不饱。”
  “哦,那……不用了,你吃,我自己去买吧。”许日清突然站起来,张明瑞客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朝面食的窗口跑过去了。
  张明瑞看着她跑远,耸耸肩笑了一下,又坐回座位。
  “对了,洛枳,你……和盛淮南在一起了吗?”
  她听完就呛住了,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你能不能适当铺垫几句再问这么劲爆的问题?”
  “在没在一起啊?”
  张明瑞的声音是嬉皮笑脸的,但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假。洛枳摇头,“没啊。”
  “可他……我觉得他怪怪的。唉,反正问他他也不会跟我们说,只能问你了。”
  “我有跟你说过我喜欢盛淮南吗?”
  张明瑞低头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面的青椒炒土豆丝,过了一会儿,“难道不是吗?”
  洛枳长叹一口气,“呼唤逻辑啊逻辑。”
  “用不着呼唤。那你敢说你不喜欢吗?别撒谎。”
  洛枳莫名地很想笑。她自己精心保管的秘密就这样一点点地像被投入石子的湖心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我不是许日清。”洛枳轻轻地说。
  她的确不是许日清,所以死要面子活受罪。洛枳想,干脆让张明瑞自己去咀嚼其中的意味吧。
  “许日清……”张明瑞把尾音拖得很长,犹犹豫豫。
  “你们……”洛枳笑着和他同时说。
  “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洛枳笑得更贼,“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看你到挺希望我误会的。”
  “其实……”张明瑞急急忙忙摆手,筷子上沾的米粒被甩出去,在空中画了个漂亮的弧线,轻轻落到桌边一个身影的袖子上。
  那个人把米粒弹开,叹了口气。
  “真是巧啊!”
  他们抬头,看到盛淮南完美无缺的笑脸。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四章 麦琪的礼物
  “哟,你也来吃饭?”张明瑞愣了几秒钟才冒出这样一句。
  废话,盛淮南朝张明瑞扔了一个鄙视的眼神,“这都被你慧眼识破了。”他兀自坐到洛枳身边,把餐盘放到空位上,“背书背得想骂人,文科生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你当初怂恿我选法双不是说要体会一下文科生的生活吗,专业课考完双学位也要考试了,法导也要闭卷,没天理。”张明瑞苦着一张脸。
  “是啊,高中时候看他们文科生背书背得要死要活,我还觉得不理解,就那么几本书,每次考试之前都要重背一遍,而且背了半天写了一卷子密密麻麻的答案,结果文综合的分数普遍都很低,我真是搞不懂。”
  “对了,你不是文科生吗?”张明瑞看着对面的洛枳说,“你那时候背历史政治需要反复好多遍吗?你们背了两年,怎么有那么多的人还是背不下来?”
  洛枳正在低头喝玉米粥,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坐在自己左边,盛淮南却没有办法让自己侧过脸去看她,脖子僵直,仿佛在斗气,目光平视,只能用余光感觉她的动作,表情则统统淡化到模糊。
  好像身边坐着一个陌生人,只是恰巧在同一张桌边吃饭。
  曾经能够清楚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尽管那时侯还并不熟悉,然而盛淮南可以自信地捕捉到她一直平和的表象下情绪些微的变化,即使并不确定她背后真实的想法,至少她是强颜欢笑还是真心高兴,他还是可以分辨的清楚的。
  不过他不否认这种辨识能力并不是出于对洛枳情有独钟,这种能力,一直是他的一项小小的习惯,甚至是得意的把戏。
  他从小喜欢叼着一盒巧克力牛奶坐在机关大院的花坛边上,默默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又或者在家里面来的叔叔阿姨跟他走过场般地寒暄逗弄之后,当他们坐在客厅里开始正题并对父亲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就抱着皮球默默站在门边,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看。
  这么多年,他尽管无法记住那样谨小慎微,谦卑礼貌的脸的主人都是谁,说了什么,可是暗潮汹涌的话里有话,细细碎碎的小细节,还有平和的眉眼夸张的假笑与捧场的面具下那可能的扭曲表情,逐渐填满了他乏味的成长。这种默默的窥视,就像一种儿童不宜的游戏。
  机关大院里,错综复杂的利益交缠,就这么挤在一起,是需要这样一张谨小慎微的脸吧?
  包括他父亲。
  拿这样的经验去看身边同学那小小的心计和虚荣心,实在是很轻而易举。尽管少女千回百转的心思他无法有切身体会,但是一旦发现苗头,立刻微笑着用最温和的眉眼来一边断绝她们的梦想一边尽可能降低对她们的伤害,耍这种把戏他还是有一定能力的。
  仿佛洛枳曾经对他说,盛淮南,你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猜错不是吗。
  “喂,问你呢,你不是文科的吗,你们考前都会这么突击背书吗?”张明瑞用筷子尾端梆梆地敲击着桌面。
  “哦?”她抬起头,朝左边一歪,笑了,“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吧。”
  记不清了吗?
  身边的女孩子动作轻缓从容,却好像隔着一层浓重的白雾,什么都看不清。再也看不清。
  盛淮南用筷子轻轻地戳着碗里平整的米饭,戳出一个一个的小洞。
  他发现,从坐到这个位置上到现在,他感觉不到洛枳的存在。如果人真的有气场,那么现在的她,好像把所有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只是个会笑着跟他谈天气,说些无关痛痒的文科生辛苦还是理科生辛苦一类的无聊话题的,陌生人。
  他记得曾经她也赌气过,那次在法导课上让张明瑞买薯片,说话时候刻意不看他,耍小别扭,他看在眼里,只是感慨表面再冷淡的女孩子似乎也会有这样任性可爱的一面——然而,那时候,伸出手立即就可以挽回。
  因为他早就感觉到她喜欢自己。
  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现在呢?
  他停下,把筷子放到一边,看到碗里平平的米饭表面,那些被他戳出的小孔连成了一个井字。
  “诶,许日清?”
  盛淮南微笑着朝端着盘子傻站在桌子不远处的许日清点头示意,然后问斜对面的张明瑞,“你们上午一起自习的?你们三个?”
  “对啊,我们仨。”张明瑞回头招呼许日清。她慢吞吞地走过来,对盛淮南说,“你也来吃饭啊。”
  许日清语气虚假,表情紧张,应对措施还没想好,演技勉强及格。盛淮南尽可能对她表现得很热情,心底有一点愧疚。早知道她也在,他一定不会跑来这里让人家难堪。
  他歪头苦笑,“是啊,学得无聊,想休息一下,唯一正当理由就是吃午饭。”
  “哦……上午在哪里自习的啊?”她边问边和洛枳一样把面包饼撕成块,许日清有双很美的手,只是当着盛淮南的面,动作太过文弱,饼撕了半天也撕不明白。
  盛淮南顿了顿,“一教。”
  全身感官微微左倾,可左边的人也自顾自揪着面包饼,动作熟练,毫不羞涩,听到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一教?”
  “对,清净,人很少。”
  “怎么不去图书馆了?一教多冷啊,暖气也烧得不好,冻坏了怎么办?”
  盛淮南楞了一下,场面突然的安静让许日清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亲昵,他看到张明瑞脸上慢慢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浅笑。
  突然,洛枳发现新大陆般惊喜地说,“许日清,你买了麻辣鸭脖子?我能吃一块吗?”
  这个打岔打得真是很差,解围解到这种地步应该可以自己撞墙寻死了,盛淮南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看到许日清晃了一下神儿,立刻抓住救命稻草般热烈地跟洛枳讨论起鸭脖子的问题。
  “喂,你说,对不对?”
  她们聊到一半,许日清说到四川小吃,突然侧过脸问张明瑞。
  那表情有点示好的意味——盛淮南心中忽然一片明净。
  刚才许日清对自己慌慌张张的,说了些亲近的话,此刻怕是疑心张明瑞因此吃味,所以现在笑得这么讨好。
  盛淮南偷笑,女生的小心思——下一刻忽然想起圣诞夜张明瑞在严刑拷打下吐出的那句,我喜欢的是别人。世间的事,总是这么阴差阳错,到最后一定是互相指责埋怨,却从来都不肯在一开始的时候说清楚。
  张明瑞此刻却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让刚才因为鸭脖子而缓和的场面突然又冷清了下来。
  他们继续各吃各的饭,嘈杂的食堂里面,仿佛有隔音的结界将四人桌笼罩了起来。
  此刻最安然自在的,竟然是洛枳。盛淮南觉得嘴里咸的受不了,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对付那盘宫保鸡丁,碗中的米饭动也没动,仍然显示一个井字,好像已经凉了。
  默默无语的一顿饭终于吃完了,送餐盘时候张明瑞对盛淮南说,“你还要呆在一教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盛淮南看了一眼洛枳,忽然很高兴地呵呵笑起来,“洛枳你们在图书馆自习?”
  洛枳抬眼看他,眼中平静无波,什么都没有说。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有篇课文,叫做《麦琪的礼物》。”
  她去了图书馆,他去了一教。竟是这样。
  “对啊,怎么了?”许日清最后一个把盘子摞在残食台上面,也回头兴致勃勃地问,看到的却是张明瑞阴沉地瞥了她一眼。
  许日清有些慌,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嘴巴却控制不住地想要赶紧扭转这古怪的气氛,“跟我们一起来图书馆自习吗?图书馆比较暖和吧,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呢。”
  张明瑞毫无情绪地又看了她一眼,对盛淮南说,“对啊,到图书馆来吧。”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五章 最是微笑虐人心
  洛枳轻轻抬起袖子,闻了一下,不出所料,果然是三食堂的油烟味道。
  然而身边的男孩,脱掉在食堂一直穿着的灰白相间的羽绒服后,露出里面的深灰色衬衫,坐下的时候带过一阵轻微的风,仍然有清香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
  凭什么。
  他银白色的钢笔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好听的沙沙声。让人恍神的沙沙声。
  她自嘲地低头笑了一下,掏出耳机带上。
  很久过去了,莫扎特和马克思联手,有着强烈的催眠功效,洛枳盯着手里的马哲教材,目光只是胶着于一个字上,周围的字都围绕着这个字开始打转,慢慢地成了一个漩涡。
  困了。
  想要午睡,尽管刚刚吃完饭就趴在桌子上面容易胀肚,她还是俯身从地上的书包里面掏出了深蓝色的海豚抱枕放在桌子上面,这个像变魔术一般出现在桌子上面的抱枕让其他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洛枳做了两个深呼吸,揉了揉胃部,然后眼睛微闭很惬意地向下倒。
  直接砸到了桌子上面,颧骨和桌面接触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半个自习室的人都回头朝她的方向看。洛枳没有叫出声来,用手狠狠地压着脸颊,疼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张明瑞。
  张明瑞正把嘴巴张成O型故作惊讶地看着她,怀里正是被抽走的海豚抱枕。洛枳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按住颧骨来止疼,等到眼泪慢慢归位,她才重新慢慢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轻声问,你,想干什么?
  张明瑞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七八岁孩子。
  七八岁,狗都嫌。
  洛枳迅速站起来,身子探到前方一把将抱枕抽回来,按在桌子上面,冲对面的人狠狠地一龇牙,然后脸朝下把自己埋进深蓝色的梦里面。
  她睡觉的时候习惯性双手环抱住枕头,脸朝向右侧。两秒钟忽然觉得脸上发烧。
  他坐在右边。
  即使他可能根本没有看她,她也能隔着眼皮感觉到射向自己的视线。紧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她迅速把脸转到左边去了,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渐渐入梦,恍惚中听到对面椅子被挪开的声音,好像是有人离开了桌子出去了。
  等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的时候,对面的位置没有人,张明瑞和许日清都不见了,桌子上面只有两堆书和几张草稿纸,还有凌乱的七八只笔。
  她朝右边看了一眼,盛淮南也不在,银白色的钢笔还没有盖上笔帽,折射的阳光一下子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一偏头躲开,肩头的衣服滑下来。
  才发现,身上披着盛淮南的羽绒服,滑落下来的时候带走了大部分的温度,她打了一个哆嗦,赶紧把衣服拉上来。想了想,她慢慢地把胳膊伸进袖子里面穿好,宽大的羽绒服把她包围起来,难以言说的温暖。
  洛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举起袖子,闻了闻。
  然后了然地笑。果然也是有油烟味道的。
  他们都一样。
  她把脸颊贴到抱枕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用羽绒服的温度温暖自己。胸口有个角落突然变得很柔软,可是,也只是一瞬间。
  洛枳伸出手,帮盛淮南盖上笔帽,然后站起身,抓起桌子上面手机钱包和钥匙塞到羽绒服的口袋里面,打算到空气清新的地方转转清醒一下。把手伸进羽绒服的时候,她的手碰到里面硬硬的一个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他的钱包,很简单的黑色钱夹。指尖在皮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她想起了江百丽钱夹里面陈墨涵的照片,这里面会不会也有一个人的照片?洛枳笑了笑,并没有打开,重新放了回去。
  揉揉发麻的脸颊,她觉得胃里面存了好多气,想打嗝又打不出来,走出自习室,走廊清冷的气息让她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她伸手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结果帽子罩下来的时候视线也被完全挡住。
  洛枳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廊的窗外是一篇灰白色的景致。洛枳印象中的北京没有红墙绿瓦,也没有方方正正的盛大厚重,这个城市披着灰沉沉的外衣,挟带着灰沉沉的空气,暗淡的色彩,落了叶的枯枝,随着偶尔一阵冷风带起在地面翻滚的尘埃和废纸,给窗外画面带来那么一点可怜的动感。
  抬头的时候已经绕了好几个圈,到了二楼的科技图书文库。科技图书,貌似能看懂的不多吧,除非里面有《十万个为什么》,洛枳正要移步离开,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走廊空无一人,文库门口只有一个正在打盹的工作人员坐在借阅处,她四处看了一眼,只在右侧的楼梯口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洛枳轻轻走过去一点,抬起头——许日清正坐在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台阶上,看不清脸。透过栏杆,还能看到一双腿,鞋边一个大大的白色对号。
  张明瑞和许日清。
  许日清隐约的哭声,努力压抑着的啜泣。
  洛枳退后一步,轻轻地走开。
  突然在背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带着鼻音的问话,“你是报复我吧。我是想跟你道歉的,但是觉得重提那件事情很难堪,所以才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和你相处的。其实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
  “我真的没有。”
  “你有!”
  “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
  洛枳差点笑喷。TVB编剧其实是很有生活的一群人,这么经典的对话,永远不会过时。
  “其实我都猜到了,”许日清冷笑,“其实你喜欢——”
  “我以为你能吃一堑长一智。你适可而止。”
  张明瑞冷淡干脆的声音让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的洛枳略吃了一惊。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直低估了张明瑞。盛淮南是一道光,硬是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出了阴影,比如张明瑞。
  从他在洛枳的生活中一出场就是一个爱傻笑爱脸红爱掐架却常常嘴拙的的单纯大男孩。然而今天在报刊亭门口他态度极为自然地接了一句话缓和了三个人的尴尬,洛枳才开始正视他。
  正视的结果,让她心中不安。
  “我怎么不知道适可而止?我要是不知道适可而止我凭什么回头?真正爱一个人,连几个月的耐心都没有,连等待都做不到?好,的确我没有资格让你等,可是你为什么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找你自习吃饭你为什么不拒绝?你还敢说你这么暧昧不是在报复我不是在给我错觉?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许日清声音大的几乎不需要偷听了,却空洞而凄凉,洛枳蓦然想起那天咖啡馆中流泪到无助的女孩子。她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文库的管理员居然打起了鼾,一声接一声,脸部赘肉下垂,堆积在桌上叠了两层。
  她想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滑稽而悲哀的场景了。
  张明瑞却笑了起来,好像许日清说了什么很冷的笑话。可是无论如何,看过这么多次他的笑容,洛枳怎么也想不出来此刻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是你跑过来跟我说旧事不提了,大家还是好朋友——当初你喜欢盛淮南的时候你跟我也和现在一样经常一起自习一起吃饭,所以好像现在我没有跟你玩什么暧昧吧?至于你说等待……那我问你,如果现在盛淮南回头,你接不接受他?”
  “不会,我不会。有人回头我会等,有的人我不会了,我不是不长记性的人。”
  “对,我也不是不长记性的人。”张明瑞轻声笑。
  洛枳低下头,长长的刘海投下的阴影遮掩住了眼睛。
  大家都说自己不是不长记性的人。可是我们都在做不长记性的事。
  “你就这么恨我?连朋友都做不成?非要报复我?”
  “做朋友完全可以接受,其实我已经在这样做了。我没报复你,我只是很正常的拒绝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你想太多了。”
  许日清完全不是对手。
  洛枳拔腿离开。最后听到张明瑞温和而冷漠的一句,“我不跟你玩暧昧,今天开始,就当彼此不认识吧。”
  谁也没有错。她只是突然觉得没有听下去的意义了。
  她想起在杂志亭前张明瑞帮许日清拿着杂志,许日清双手插兜,在洛枳面前很不好意思,低头微笑不说话的样子。
  张明瑞真的看不出来吗。
  那时许日清很久很久才道谢,小声说,你老是对我这么好。
  而他笑嘻嘻地说,啧啧,你反应真慢。
  一句戏言,却错过了千山万水。
  “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泰戈尔总是说些看似温暖实则残酷的话。
  最是微笑虐人心,比如张明瑞,比如盛淮南。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六章 误会是最微不足道的障碍
  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好像心跳,平稳而寂寥。路过一个窗台的时候,忽然一道阳光射过来——好像是灰白色多云的天空突然裂了一道口子。
  仿佛什么神明降临了一样。洛枳抬手遮住眼睛,心头一动,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在褐色杂花的地面上,无言地拉出一道极长的简单痕迹,还有一半投射到了墙壁上,触目惊心。
  口袋中的手机在这一刻震动起来。她伸手掏出来,是盛淮南的手机,屏幕上面闪现着,“叶展颜来电”。
  第一个念头竟是想起了那天在游乐场看到的短信,彼时显示的还是“展颜”而不是“叶展颜”。
  手机在掌中温柔地震动,洛枳不禁嘲弄地想,自己也开始从这种蛛丝马迹中间寻找心理平衡了吗?转脸的时候头发掉进羽绒服的领子里面摩擦着脖子,痒痒的很舒服,她抱着胳膊,手机就一直在怀里抖啊抖。
  溜冰场里王子般半跪着帮她穿冰鞋,记得把可爱多的巧克力味道让给她吃,查到火车的到站时间想着去北京站接站,乐事薯片五袋一个系列,会去寒冷的一教自习希冀偶遇她,会在她睡梦中披上自己的羽绒服怕她着凉……
  都是盛淮南的小恩惠。
  因为太过欢喜,她才把这些小恩惠扩大再扩大,扩大成爱情。其实,都是怪她自己。
  从他们第一次牵手,到他莫名其妙的疏远。
  从咖啡馆的四皇妃到后海之行,再到那个狼狈的雨天。
  从新年酒会之后差点成真的表白,到21个小时之后,她看到他和叶展颜像从童话中走出一样站在她面前,能感觉到的只有掌心中那一枚硬币冰凉硌手。
  许日清可以高声谴责,狼狈到不可收拾仍然带有一份骄傲,痛痛快快地质问一声。而她,则干干脆脆吸取教训躬身退出。
  洛枳上前一步踏入阴影中继续前行,叶展颜的电话戛然而止。
  好像从来没有那份斗争和澄清的心意呢。她想起后海的车夫。
  不解释,不纠缠,是不是真的就不会落入那个因果?
  洛枳悄悄回到自习室,盛淮南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的位置对着门口,洛枳刚一进去他就能看到,然而他并没有抬头,只是皱着眉头奋笔疾书,十分专注的样子。
  高一自己努力学习想要跟他一较高下的时候,每天用很长时间K书,但是大部分时间都不专心,先天习惯性走神。
  这就是差距吧,一个人,学习能学到老僧入定的境界。
  她绕了一圈才走到他背后,脱下羽绒服,轻轻挂在椅背上。盛淮南才惊醒一般回过头,看到她,轻声说,“你回来了。”
  她低头细心地把袖子下摆塞进口袋里防止拖到地上,没有看他,点点头说,“谢谢你了。刚才你有未接来电。”
  她坐回到座位,把书放在腿上看,低着头。盛淮南掏出手机看过之后,重新放回口袋中,默默看了她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看书。
  洛枳不自觉地微笑,在他转过身重新开始学习的时候,抬起头去看他。
  他身上穿的就是那个传说中跟自己一对儿的深灰色衬衫吧,那天她穿着深灰色衬衫扭捏着走到他面前,满心欢喜地以为,后海堤岸沿线的漫步,所有细细碎碎的对话都是铺向幸福的路上洒下的鹅卵石,她终于不再跟在背后,终于和他比肩。
  此刻,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伏在桌前,她靠在椅背上,椅子距离桌子有一定距离,所以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仍然在看他的背影,左侧的背影。他们所坐的位置正好在窗边,冬日阳光即使没有温度,却仍然保持着夺目刺眼的光泽,薄薄的白色窗帘被拉起来,阳光被过滤后失去了直射的嚣张,化作柔柔的白光弥漫在室内。然而窗帘没有拉紧,仍然露出一道中缝,细细的一线阳光斜着劈下来,正好把盛淮南和他左斜后方形成一线的洛枳连接了起来。
  他头顶上方,可以看到空气中飞舞的浮尘。
  盛淮南是一道光。
  洛枳想起高中的自己,考试前大家都在说自己看不完书,开夜车突击,只有她可以闲闲地翻着课本浏览重点和主线。然而平常的时候她又太过努力,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好像轻轻一碰就能听到利箭发出的嗖嗖声。很多人对她无感——那种无感与对张敏的忽视不同,大家对张敏的忽略带有几分廉价的同情和怜悯,然而对洛枳,那种无感,带有淡淡的敌视和不满。
  刻板印象,就像连线游戏。优秀与高傲,寒酸与可怜。众人远观,远观不需要大脑。
  相比她不懂收敛的锋芒,是什么让盛淮南灿烂夺目而又不灼伤别人?
  洛枳看着白色纱帘,忽然明白了。
  好像美丽的百合形状的落地灯。磨砂的白色灯罩,打散了所有的锐利。
  锐利的光射入水面,水底升腾起温暖,暗流潜动,水底的人抬头看到的是摇曳恍惚的一片光彩,不会追究太阳究竟有多热。
  阳光下的盛淮南留给洛枳一个如此蛊惑人心的侧面,完美的下颌线,挺拔舒展的双肩和脊背,专注的姿态,甚至连笔尖下的沙沙声都不同。
  可惜她不是呆在水底的人。她和很多因他而失意的女孩子一样,是挣扎着浮上水面看太阳的人,是仰起头不知死活的人。
  因为仰视,太阳才如此耀眼。耀眼到被刺盲仍不自知。
  灼伤的青春,也值得骄傲吗。
  正在她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时候,盛淮南忽然没有预兆地转过头看她。
  洛枳的目光并没有躲避,她平静地跟他对视,如果眼睛真的可以讲话,那么她已经用最平和的方式告诉了他一切。她和他有过很多次对视,聊天时候忽然沉默,目光相接让她脸红地躲避;又或者某个雨天,她穿着粉红色的hellokitty雨衣,泪眼朦胧胸中愤懑不平;又或者是那个初冬寒冷的夜里,橙色的灯光下,他怜悯的眼神。
  这次好像不一样。
  他欠她一份心有灵犀。所以他不会读得懂,她眼睛里面有自己也读不懂的东西。她曾经无数次地跟随着他穿梭在早晨一明一暗光影交错的走廊里面,无数次地想象,如果此刻他回转过头,她会不会突然心事败露落荒而逃?
  依稀还记得,他第一次回头,其实是在那个柿子落下来的时候。
  她的确落荒而逃了,高中时候的预想如此富有自知之明。
  然而今天,她没有逃走。甚至目光没有偏移哪怕一分。
  这样的场景,是高中时候的自己幻想描摹了多少遍的?她高中时候每见到他一次都会那么认真的在日记里记下来,场面描写动作描写神态语言描写加上自己的心理描写……
  然而。
  然而书架上面那本新的日记,直到今天仍然只有一篇日记,一篇没有写完的日记,讲述一个柿子掉下来的瞬间。她再也不记日记,也不会面对他的目光逃开。
  这样的转变中间,究竟经历了多少疲惫不堪的期待与失落,羞耻和愤怒,拉扯到无法恢复原状。
  盛淮南的眼睛里面波涛汹涌,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然而洛枳突然没有了聆听和探询的兴致。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近,也从来不曾这样远。
  洛枳合上手中的书,将抱枕笔袋一一塞进书包,穿好了外套。
  “洛枳,你……”她看见他艰难地动了动唇,阳光打在他后脑勺上,耳朵的边缘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忽然微笑。
  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毫不迟疑,歪着头轻轻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个吻太匆忙,干干的,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是他左眼的睫毛刷到她的眼皮,有些痒,还有他因为惊讶而圆睁的眼睛,在她俯身的一刹那,她看到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瞬间拉近变大,措手不及。
  她拎起书包。
  “再见了,皇帝陛下。”
  是错觉吗,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他眼中隐约的泪光?
  她最好的年华全部都铺展在他的细枝末节中,可是道别的时候,她都没有抬起头好好看过他一眼。
  不是因为丁水婧的诬陷,不是因为叶展颜挎着他的胳膊。
  误会其实是最最微不足道的障碍。
  他们之间没有误会。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彼此理解过。
  耳机里,黄耀明轻唱“请吻一吻,证明这个身边不是路人”。
  吻过,才是路人。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七章 没有人活该被俯视
  张明瑞独自一人回到自习室,盛淮南抬起头,两个人目光相接,面无表情地对看了许久。张明瑞朝洛枳清空的座位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问,低下头继续翻书,拿起笔在演算纸上涂涂画画。
  盛淮南也没有问许日清去了哪里。
  刚刚洛枳沉睡的时候,盛淮南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对面的许日清把一张纸条塞给了张明瑞,张明瑞展开瞄了一眼,揉成一团,点点头。
  于是这两个人就一同走出了自习室。
  许日清的表情再明显不过——明显得就像张明瑞对洛枳的戏弄和关心。盛淮南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出门去摊牌了。
  张明瑞平时总是嘻嘻哈哈很憨厚很傻的样子,可是盛淮南一直都知道他实际上是个清醒而有决断的男生。他们都明白,该残酷的时候只能残酷,哪怕伤了面子留下裂痕。否则拖到最后,大家只能一起抱头哀怨。
  然而同样信奉干脆简单的他自己,现在明明就是在做一件极其不干脆的事情。他就像得了一种怠惰的病,只会愚蠢地拖,仿佛水落石出是靠时间拖出来的,他只要站在旁边看就可以了。洛枳不会跑掉,叶展颜也不会,既然无法判断,就做旁观者,什么都不再问,什么都不再说。
  只是没有考虑到,水落石出,还有个同义词叫做沧海桑田。
  再见了,皇帝陛下。
  只是短短的犹疑,时间就把她隐藏的锐利和骄傲打磨地如此耀眼,几乎伤到他。
  阳光渐渐黯淡下去,太阳重新被云层遮挡住,盛淮南发现书上所有的字都连不成句,颠来倒去不知所云。刚刚背过的那一大段,现在看起来如此陌生。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个吻,比他自己的触碰都要轻。
  却又重得让他心里钝痛。有句话梗在喉咙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请你不要走。
  “发什么呆呢?”张明瑞小声问了好几遍,才唤醒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大义凛然地把浅绿色的马哲书合上,问张明瑞:“咱们院以前有人挂掉马哲吗?”
  “没听说。干嘛,你想被载入史册?”
  “不看了,看不进去。”
  “你疯了吧?”
  “人不疯狂枉少年。”
  他收好书包,站起身离开,经过张明瑞身边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其实有时候你真是挺欠揍的。”
  他愕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调侃他打定主意裸考马哲这件事,不过低下头看到对方不苟言笑的侧脸,立刻领悟。
  “彼此彼此嘛。”他想笑笑,发现自己的脸颊也是僵的。
  坐电梯到理科楼11层,然后从最角落的侧楼梯上去,就能爬上全校最高的天台。
  他一直都很喜欢站在高处,空旷无人的高处。忘了是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万众瞩目,有些人生来不甘寂寞。如果天性不甘寂寞的那个人恰巧拥有万众瞩目的命运,那自然是两全其美。”
  盛淮南自知是不甘寂寞的。
  只是他所谓的不寂寞,并不是真的热爱热闹的朋友圈——只是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看着下面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就能给他一种既充实又完满的快乐——当然,一定要用俯视的姿态。
  他害怕所谓的亲密无间。倒不是担心自己的缺点暴露无遗而遭到他人的遗弃——确切地说,只是在他们靠近之前,他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过高的期望。
  不是害怕自己的不完美被发现。只是不希望他们失望。
  这细微的差别是不是勉强称得上是善良?盛淮南不常胡思乱想,可是一旦思维出轨,就天马行空再也拉扯不回来。
  天台的铁门是半掩着的。
  他忽然有一点不明不白的期待。
  是……洛枳来这里了吗?
  他曾经带着洛枳来过这里。他们唯一一次称得上是约会的游玩,后海西单王府井,究竟走过那些地方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唯一能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她一路上说过的很多话。她讲的故事,倾诉的困惑,隐藏着的嚣张和骄傲,低头时候温柔的期待和羞涩。
  送她回宿舍前,他突发奇想,说,有一个我常常会去的地方,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这个天台仿佛是他的秘密基地。高中的时候学校里面有个常年不开放的图书馆,其实也有方法从外面爬上那个不高的天台,他有时候逃了晚自习就爬上去吹风,谁都不知道,包括叶展颜。
  其实早就已经很喜欢洛枳了吧——就是那种喜欢,让人变得想要陈述表白自己的一切,又想分享自己的所有秘密。
  或者说,只是期待她夸赞一句,这里真好。
  也是那天,他含含糊糊地说起自己格外喜欢站在高处看下面的人,甚至就算在平地上,也喜欢没表情地远观。洛枳背靠商业区繁华绚烂的夜景,目光投向学校北侧零星的渺远灯光,许久才慢吞吞地说,我也是,只不过我以前是被迫的。
  被迫的?
  在人群中不自在,合不来。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接触的小伙伴太少,所以不知道怎么融入,朋友越来越少,索性不再尴尬地讨好那些团体里面的中心人物,后来就一个人玩,越来越边缘化。不过就和站在高处看别人一样,我自己主动选择往上爬,然后从孤僻的被拒绝的局外人,慢慢转变成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与众不同的人,这样就能明目张胆地孤独,超凡脱俗地孤独,不用再被别人可怜,甚至自己都觉得有满足感。说白了,其实不过就是养成了习惯,再为了面子上好看点而把这些简单的状态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好像就真的超凡脱俗了。
  她喃喃地说了一大堆,才醒过来似的,不好意思地眯眼睛笑,说,“你呢?应该不是被拒绝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选择的权利的。”
  最后那句话说得如此肯定,仿佛已经认识他多年,了解至深。
  盛淮南目光放空,沉默良久,身边的女孩慌忙道歉,说自己冒昧了。可是她不知道,低头说对不起的时候,正是他突然很想拥抱她的时候——手都抬了一半。
  她面对他的时候,有时候会格外地小心翼翼。她的谨慎小心和他自己的犹疑骄傲,常常联手扼杀了拥抱的机会。
  书包里面准备送给她的六大本纪伯伦全集坠得肩膀生疼,他摇头笑着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记忆奔涌出来,盛淮南触在门把手上的食指冰凉。
  是你吗?
  凝神一听,竟然有人在说话。
  “都别说了,明天还要考试,好好复习吧,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
  “没心思复习,你今天把话说清楚。”
  “有什么可说的。你还不明白,就是你这种看不清眉高眼低死缠烂打的原因才让她压力这么大的,你还没完了是不是?!”
  哑然失笑。
  他有些哭笑不得,竟然是三人行的摊牌。他听了一会儿,一个显然是占了先机的男生趾高气昂,另一个则咬定了“过去”二字不松口,更有趣的是,夹在中间的女生硬是不肯给一句痛快爽利的结论,一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安抚双方,反而越闹越僵。
  他慢慢踱下楼梯,苦笑着,思绪蓦然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刻,叶展颜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六班的一个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长相的男孩子满脸泪痕,好像琼瑶剧里面的咆哮教主马景涛一般大吼,吼叫的内容他已经都记不清。他侧过头去看叶展颜,叶展颜虽然没有笑容,然而嘴角仍然可疑地上扬,眼睛微微眯起来,危险而诱惑,也有一丝压抑着的张扬和喜悦——他不知道那个表情的意味是什么,可是他着迷。
  不过,如今回想起那个争风吃醋的场景,盛淮南不由得难堪地笑出来,那么俗套那么幼稚,可他当时竟然认真地压抑自己心底那种无聊的情绪,认真地对着咆哮的男生说,请你不要骚扰展颜,我是她男朋友。
  后来怎么收场的他已经记不清,总之他刻意保持的优雅和冷静似乎没有多久就沦陷于对方口齿不清的纠缠不休之中。最后他有些疲惫地呆站在哪里,叶展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看台上下来,从背后抱住他——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微凉的怀抱,和一句很轻很轻地,“你是真的爱我的吧?”
  原来爱情,是要考资格证的。人是需要各种各样的形式来证明自己的,那些过后冷静下来会觉得愚不可及的各种折腾,在当时的情绪中却是一种重要的过程。就好像没有喷火龙的阻隔,骑士和公主的爱情就不会圆满。
  年轻真好。盛淮南加深了笑容,门后的争论在他耳朵里,交织成了小孩子们自以为是的欢乐闹剧。
  他刚下了两层楼,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个男生在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紧接着后面是一个女生追下来,最后是一个男生喊着女生的名字紧随其后。盛淮南诧异地想,何必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毕竟打头阵的那个泪流满面气冲冲的男孩子还是选择了走楼梯而不是直接往下跳——只要还活着,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
  只不过就是生活中,有些人可能再也不回来。
  他折回去,爬上楼梯,重新推开了天台的门。
  北京冬天荒凉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望出去,这个城市披着灰色的水泥外套,灰黑色的残雪让它看起来更狼狈。
  今天,下面路上的行人很少。
  从来就没有人活该让他俯视。
  他早就该知道。
  背后的门吱呀一响。盛淮南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瞬间攥紧,他猛地回过头。
  一个紫色羽绒服的微胖背影,额前有几绺稀疏的刘海,遮不住她惊呆的神情。
  是郑文瑞。
  盛淮南平静下来,笑笑对她说,“是你啊。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
  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一个多月前,北京最后的一场秋雨。
  洛枳的藏在粉红色hellokitty雨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泛白的嘴唇动了动,对他说,可是爸爸再也不能给我买雨衣了。爸爸死了。
  雨帘遮住了她的视线。
  盛淮南站在雨中很久,他把伞压低,安静地听着雨点打在伞布上面的声音。
  最后洛枳看他的那个眼神,充满了悲哀,他突然有种恐惧,明明被试探的是她,结果却好像反而是自己的一切都摊开在了湿冷的空气中,无法掩饰。
  那一刻的心痛让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打电话把她叫出来,他会问清楚的。他打开手机,却看到两条未读信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一直没有看。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脚步声。他在抬眼的时候看见了郑文瑞,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就那样打着红色雨伞站在大雨中,满脸泪水。
  “我给你发短信,为什么不回?”她的声音有些凄厉。
  他慌忙低头看手机,原来那两条信息都是她的。
  “你在哪儿?没有被雨困住吧?”
  “你在哪儿,没有被雨困住吧?”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八章 火眼金睛
  你才喜欢郑文瑞呢,你们全家都喜欢郑文瑞!
  盛淮南在看到门口的女孩子的一瞬间,脑海中冒出的是高中那几个哥们在食堂嬉闹时开的玩笑。每次晚自习前大家约好去操场打球,总有两三个人要么窝在教室自习,要么就是和关系不错的女生闲聊,把打球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有天陈永乐在食堂用筷子敲着桌边,大声地说,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今天晚上跟一班打练习赛,运动场最里面的那个篮球架,谁都不许迟到,我再说一遍,谁不来,谁就喜欢郑文瑞!
  原本严阵以待的男生们听完最后一句话,全体笑喷趴倒在桌面上,弄翻了一盆红烧茄子,惹得食堂处处侧目而视。
  第一个缓过气来的男生挣扎着说,陈永乐你大爷的,你才喜欢郑文瑞呢,你们全家都喜欢郑文瑞!
  盛淮南克制着没有笑得太猖狂,即使知道这样讽刺挖苦一个女孩子是不对的,但是仍然不免被逗笑,甚至都没办法对这个笑话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不安或者愤怒不平。
  高一入学时候谁都不曾注意过郑文瑞。她成绩中游,很少讲话,衣着普通相貌平平——甚至有点难看。盛淮南甚至在期中考试过后帮老师发物理卷子的时候面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楞了一下,问了一下第一排的同学,人家给他指向窗边的角落。他一走过去,正在座位上吃饭的女孩子立刻把饭盒盖扣上,慌张的抬起头,却不小心呛到,捂着嘴咳了半天,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跑出教室往女厕所的方向去了。
  他傻站了一会儿,然后在乱糟糟的桌子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把她的三张卷子放下。铝饭盒旁边的白纸上,带鱼的刺被吐得乱糟糟一团。
  等他发完卷子回到座位上,那个女生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笑得仍然很慌张,对他说,对不起,刚才呛到了。
  那个,你没事就好,你也没对不起我什么……
  那你……你找我……找我什么事?
  我……盛淮南哑然失笑,说,我发卷子而已。
  刚刚给他指方向的第一排的同学回过头善意地嘲笑他说,喂,你行不行啊,好歹是班长,刚开学的时候我们的档案都是你帮老师整理的,到现在咱们班同学的名字还认不全,郑文瑞,我允许你扁他!
  盛淮南不好意思地朝郑文瑞笑笑,一边感慨着,这个女孩子,怎么会像透明人——他真的一直都不曾注意过她。
  郑文瑞不再维持她那灿烂而怪异的礼貌微笑,嘴角垮下来,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盛淮南呆坐在座位上,前排的同学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自己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这个女生真的生气了云云。
  盛淮南放学的时候找到她,跟她道歉,然而她只是低着头,倔强地抿着嘴巴。这样出奇内向的人,你永远分不清她是在生气还是在羞涩,那张脸上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只有一双小眼睛,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亮得吓人。
  他无奈,就差剖腹谢罪了,难道真要他血溅当场?这女生还真是重口味。盛淮南耸耸肩,最后一鞠躬,拎起书包朝门口走去。
  “不怪你。……是我的错。”
  她平板一样的声音里面貌似压抑了许多他无法辨识的汹涌感情,淹没在扫除的同学们挪动桌椅嬉笑打闹造成的喧哗声响中,听不真切。然而她抬眼逼视他的一瞬间,那双几乎喷火的眼睛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原谅了。
  “多……多大点事儿啊,什么错不错的,反正现在我认识你了嘛,郑文瑞啊,你好,我叫盛淮南,请多关照——你看,这不就结了吗,我估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他无奈地苦笑着,摸摸后脑勺,然后胡乱地点了个头,逃亡一般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一向被称为稳重,竟然也有糊里糊涂狼狈逃窜的时候。
  他的确忘不了这个郑文瑞了。
  如果说那时候这个女生的奇怪也许只是表现在抿着嘴巴内向倔强的注视上,后来她的变化则可以称得上令人瞠目结舌。她的名字也是这样慢慢走进了大家的视野,甚至成了陈永乐对于打球迟到和旷赛者的最严厉的惩罚措施。
  比如在那个最喜欢上课时候东拉西扯的语文老师正讲到兴头上的时候,大声地冒出一句,“能不能正经讲课了?有完没完?”
  比如在大家都马马虎虎对付的课间操中,姿势标准,一丝不苟,甚至用力的过分以至于所有人都喜欢站在她后面做操,一边观摩一边笑到肚子痛。
  又比如成绩突飞猛进得惊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刻意地一边吃一边写着练习册,左右手各持一种工具,抓紧时间到令人胆寒的地步。
  严肃,古怪,刻薄。
  男生喜欢在背后议论她,或者有时候已经远远不是“背后”了。前排的几个女生很喜欢和盛淮南他们这群男生聊天,每每当陈永乐他们拿郑文瑞开涮的时候,盛淮南就能看到那几个女孩子假装很吃惊的样子娇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什么啊净胡扯,人家哪儿得罪你了?哎呀哎呀你好讨厌啊……
  然而语气中满溢着赞同,在陈永乐追加的“你说不是吗?我哪儿说错了,你看,blablabla……”当中,每个人都收获了很多的快乐。
  无人背后不说人。有些人的存在先天被人遗忘忽略,有些人的存在则好像仅仅是用来被娱乐的,单纯地促进了同学关系的融洽进展。
  很少有人两者皆是,偏偏郑文瑞就合二为一。
  在他们每天每天的谈话笑闹中,盛淮南只是偶尔捧场地笑笑,尽管很多时候觉得他们有些过分,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开到别的地方去,从来不曾认真地指责过他们。他的善良让他同情那个奇怪的女孩子,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聪明又让他懂得,凌驾于众人之上带着至高道德感的指责并不能真的帮助这个女孩子摆脱这些嘲笑挖苦,只能让大家挖苦她的时候回避着自己。甚至还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说白了,如果能同时满足善良的天性和圆滑的处世之道,那也许才是自己所追求的。他几次三番勉强地参与到他们无聊的谈话中,为她引开话题,直到有天自己都烦了,索性带上耳机听音乐,屏蔽所有的愧疚感。
  偶尔他侧过头去看她,坐在左前方窗台边抿着嘴巴咬牙咬到脸颊上微微鼓起的胖女孩,仿佛拥有特异功能一般,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立刻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盛淮南时常被她长在后脑勺灵异的第三只眼吓到。
  那双眼睛,总是充满说不清楚的愤怒的火焰,定定地盯着他。
  就那么记仇吗?他想不通,摇摇头,把音乐的音量开大,低下头翻出物理练习册。
  高二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他们班级里面前五名的稳定成员,仍然勤奋得吓人,常常被老师拿来当做典型教育全班。高三冲刺阶段,甚至被老师调到了盛淮南他们几个附近,被用来镇压那几个调皮的男孩。那时候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她了——很多时候在他们这样的重点高中,好成绩是话语权的后台,郑文瑞渐渐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使背后仍会有很多人取笑,不过,那种放肆大声的嬉笑再也不会有。
  更何况,高二时候她曾经在寒冷的初春穿着清凉装做课间操震动全校,当陈永乐他们笑嘻嘻地说她是振华高中版芙蓉姐姐的时候——郑文瑞以斗牛的姿态冲过来,飞身甩来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然而她并没有训斥陈永乐什么。
  她转过脸,腮帮上青筋抖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盛淮南,盛淮南甚至清楚地在她的瞳仁中看到了两团跳跃着的蓝色火焰。
  盛淮南站在人群中,所以她的直视并不能被确认为是单独投向他,而是让所有心慌胆寒的群众们默认为这是这个女孩子对所有人的沉默控诉。
  她转身大踏步地走开,浅绿色的系带凉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着,一步一步,铿锵有力。
  只有盛淮南默默地笑了。
  有意思。他想。
  她的仇,是不是要记一辈子?
  盛淮南不得不承认,他其实通常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对自己的感觉。对叶展颜的表白,他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至于许日清,当他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第一时间撤出了三人行,虽然后来被张明瑞几次三番地拖进去;即使是对洛枳,他更是在几次接触之后就能隐约地触碰到她对自己的那一份隐藏极深的好感。这种本能稍微把持不好,就会朝着自恋的方向一去不返,不过他尚且有那份自知之明。
  然而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是,大一下学期,春天刚刚染绿学校湖畔的垂柳梢,他意外地接到了郑文瑞的电话,约见。
  那句“我喜欢你”,因为说话人太过紧张直接,脱口而出的瞬间,语气竟然很像“快点还钱!”
  是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对的。这个沉默的女孩子,就像一座加了盖子的火山。
  盛淮南讶然,两秒钟之后才找到自己的表情,把他调整到熟练的笑容,带有几分理解几分疏离,说,对不起。
  女孩貌似刻意画过眼线的眼睛又亮了几分,然后敛去了光芒,二话没说,干脆地离开了。
  只是她臃肿的紫色毛衣和白裤子搭配红靴子的背影,如何也看不出潇洒二字。
  盛淮南在湖边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起高中时候班级里面不新鲜的空气和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几乎不讲话的女孩子,好像过往的年华在自己毫不留意的情况下就这么不见了,他周围的许多人都喜欢回忆,喜欢在space或者blog上面写些带着小情调的追忆性的日志,只有他似乎一直都缺少回头看的心意。
  记得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他去叶展颜他们班的同学聚会接她,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洛枳。当时和同学喝酒喝到有点醉熏熏的叶展颜靠在他肩膀落泪,有点文艺地说,旧时光再也不回来了。学生时代也不回来了。都不回来了。
  淮南,你会回来吗?
  他有点好笑地说,为什么要回来?人不是应该一直朝前走的吗?
  叶展颜苦笑,说,你果然不会懂得。因为你没有遗憾,所以你从来不回头。
  是吗?他没有再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他过得完美无缺。
  旁观者永远保留着武断的自信。
  然而才不到两个小时,当他从湖畔回到宿舍,就接到了陈永乐的电话。
  八卦传播的速度是极快的。那句中气十足的“我喜欢你”惊吓到了湖边的一对鸳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树后长椅上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生也是振华高中的,更是陈永乐的初中同学。陈永乐挨郑文瑞巴掌这件事情成了他的大耻辱,挖苦郑文瑞从此不再是消遣,而是关乎尊严的执念。
  “哥们,我同情你啊,大众情人的光环下的确有风险啊。”
  盛淮南冷淡地笑,不置可否。
  陈永乐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他在电话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恩恩,没,哪有,你竟胡扯,得了吧别提这事儿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说真的,用不用我帮你问问她,我让她把为什么喜欢你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然后发给你,你照着单子,一条一条地改。”
  他在电话那边乐不可支,盛淮南却失神了很久。
  女孩子们为什么喜欢他,他是知道的。被喜欢,是一种魅力的证明。然而如果对方爱上的只是你的那张鲜亮的皮呢?
  他又想起洛枳,想起那天吃饭的时候聊到女孩子花痴男明星,他不屑地说,其实和聊斋没区别,不过是妖精的画皮。
  洛枳摇摇头,伸手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肤,轻轻地向上扯了扯,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皮是剥不下来的,即使是虚伪的面具,戴久了,照样血肉相连。
  血肉相连。他抬起手掌,看着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掌纹的走向清楚干净,没有丝毫的直线,也没有迷惑。
  透过五指缝,他看到靠着铁门伫立在面前的郑文瑞额发被寒风吹乱,终于遮住了她多年来从未熄灭过的眼睛。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十九章 那些你所不愿意承认的
  “我可以到天台上吹吹风吗?”
  盛淮南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对方仍然是执拗的眼神,刺目而强悍,态度生硬得并不像在礼貌询问。
  请便,阳台不是我家开的。他心里想着,脸上自然地露出温和的笑容,“当然,你怎么这么客气。”
  郑文瑞猛地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笑着问,“那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
  曾经他会以为这个女孩子讨厌他至极恨不得用赤裸裸的手段赶他走。后来对方讨债一般的凶狠表白过后,聪明如他,瞬间触类旁通一样地理解了对方的这种恶狠狠的口气和表情。如洛枳所说,每个人都有一张自己画的皮,郑文瑞这张皮,肯定是只厉鬼,疾言厉色,掩饰的不过是内心的无措。
  厌恶这个词,有时候只是为“不被爱”打掩护。
  触目可及,被拒绝和漠视将会带来的落魄尴尬,不如一开始就画出一张铁骨铮铮眉毛倒竖的脸来怒视对方。
  盛淮南自知这种居高临下的分析终归也是仗着对方倾心于自己,也是仗着他并不在乎对方。他的同情和理解,在某些人眼里好过于践踏和漠视,而在某些人眼里,虚伪至极,是一种比辱骂还要严重的欺侮与蔑视。
  刚刚的温和笑容被他一点点收回,他叹口气,淡淡地说,“这不是我家阳台,所以你爱来就来。这也不是你家阳台,所以我想走就走。”
  郑文瑞愣住了,终于低下了她高贵的额头,喃喃道,“我,我不是赶你走。”
  盛淮南感觉到气氛开始朝着古怪的暧昧转变。如果是平常,他一定会第一时间闪到门边礼貌地告诉她小心着凉冬天风大然后解释一句自己就吹风吹得头痛得赶紧回宿舍睡一觉然后理由充足彬彬有礼不伤和气地——落跑。
  但是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没有圆场,径直转身重新回到栏杆边看他的风景,只是再怎么作出无物无我的样子,也只是表皮。背后照射过来的灼热视线并不是错觉,记忆中一次次的在那样的目光下哭笑不得,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郑文瑞正站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用盯着杀父仇人的方式。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依旧是叶展颜的电话。刚刚在图书馆洛枳进门的时候平铺直叙地一句,“有你的电话”,脸上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就像曾经在游乐场的时候看到叶展颜的短信,她的表情中那一道尴尬不自然的裂缝,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弥合得完美无瑕。
  “喂。”
  “淮南,明天有考试吧?”
  “恩。”
  “好好加油。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爸爸给了我两张票,保利剧院上演《人民公敌》,听说很不错,刚好是你们放假的当天晚上七点的那场。不许偷懒,考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叶展颜的声音好像一大串葡萄糖酸钙口服液的小瓶子在一起乒乒乓乓地撞,清脆明丽,传到他耳朵里面的时候,却乱成了一大片。
  “淮南?”
  他想说,我们谈谈吧。
  从你出现的那天开始,你就假装这中间一年的空白不曾存在。
  也许善于假装是个弥合裂痕好方法。
  也许不是。
  “恩,再说吧。我有点事,先挂了。保重身体。”
  还是没有深究。明天有考试,他想。
  爱也好,不爱也好,真相也好,假象也罢,电话里的一厢情愿,或者背后的求而不得,所有的胡思乱想还是放下吧,他应该回图书馆。
  学习。
  即使高三那年叶展颜问他如果自己在高考那天被人绑架,他会不会放下考试奔去救她。
  即使这个问题并不比“我和你妈同时落水你先救谁”高明多少。
  即使他信誓旦旦地说高考可以重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叶展颜。
  即使那时候他是真心话。
  即使彼时深爱。
  面对生命危急存亡的选择,他自然会放下一年一次赶庙会一般的高考。可是叶展颜并不知道,如果她在高考当天要求和他分手,或者让他在爱情和高考中做一个选择——也许他扔掉她的速度,比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快。
  为爱疯狂这种事,盛淮南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理解。
  他拎起地上的书包,大步朝着出口走过去。
  “要走了吗?”郑文瑞没有挡住他的路,也没有凶巴巴,这次倒是很平静。
  “恩,去自习。”
  “我刚刚一直在数数,看你的礼貌能坚持多久。结果是,207秒,四分钟不到。其实你真的不必特意装作不讨厌我的样子。真的。”
  “我没有。”盛淮南懒得解释。
  “你表面上不讨厌我,实际上很讨厌。我表面上讨厌你,其实一点都不。你受的是短暂的小委屈,我受的是长久的大委屈。”
  一股无名火突然席卷全身,盛淮南从图书馆走出来直到此刻为止那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被烦躁彻底击败,他皱起眉头,明明白白地盯着她,说,“没人能给你委屈受,除非你自找。”
  郑文瑞没有针锋相对,面对盛淮南的注视,她反倒回避了目光。
  “对,我自找。我不光自找,自虐,而且还老是让你知道我不好受,让你愧疚,我这个人很可恶吧,奇奇怪怪的,还一副阴魂不散不知好歹的样子,对不对?”
  “对。”
  冷冰冰地扔出这个字,他侧过头。
  其实还是有些不忍心的。
  “你是奇怪了点,不过……不过也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而我,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彼此彼此。”他终究还是和缓地补充了几句。
  “不是的,”郑文瑞笑得很苍白,“你一直以为我跟她们一样,都是把你当成完美无缺的雕像来膜拜的吧?她们一个一个都是有条件有资本的女孩子,她们爱你是因为她们爱做梦,也有资本做梦,所以把你想象得太好了。我没有资本做梦,所以从来都是像个小偷一样在背后观察,等待,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包括我自己。”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弯下腰,笑到蹲下来抱住膝盖,笑到哭。
  “她们爱你,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成就来爱,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荣耀来爱,有的把你当成理想和执念来爱。我爱你什么?我爱你的冷淡,你的自私,你眼中只有有利的事情,你瞧不起周围庸庸碌碌的家伙,你聪明,你自负,你清醒——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每次你假装温和礼貌平易近人的样子,每次你披上那张皮走出宿舍走近人群,我在背后看着,看到千疮百孔,我还是喜欢。”
  一阵风吹起盛淮南的衣角,铁质拉链打到脸上,冰凉凉的疼。郑文瑞的话犀利无情,又有些酸酸的肉麻,甚至偏颇,然而仍然字字句句戳进他心里。
  “我怎么才能不喜欢你?看到再多你的丑恶面,我还是喜欢,怎么办?你以为我真的想要怨气冲天地盯着你吗?我盯得不是你,我盯得是那个捉弄我的老天!”
  他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攥了两下。
  “我喜欢你自己知道的别人也知道的优点,也喜欢你自己知道却别人不知道的缺点,甚至,包括所有你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的那一部分。我应该怎么办?”
  郑文瑞声声泣血,却在抬头的时候看到盛淮南凉薄的笑容。
  “真抱歉啊,”他微笑着说,“我赶时间,帮不了你。”
  铁门被拉开,他走路的姿态仍然骄傲昂扬。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章 人间烟火
  洛枳只需要一步,就退回了属于自己的壳。
  她连一教都不再去,天寒地冻省得那些路程,不如呆在屋子里,反正宿舍里面有暖气,每天只在洗澡和吃饭的时候才出门。江百丽则有几天连床都懒得下,除了洗澡和上厕所,午饭晚饭都是外卖或者让洛枳带回来。至于早饭,直接睡过去省略掉。
  不知道为什么,百丽的手机一直不开机。宿舍电话有时候会响起来,每次洛枳接起来,听声音就知道是戈壁打来的,但是统统按照百丽的吩咐回答说,对不起百丽不在。
  “好手段啊,终于反客为主了。”洛枳又一次放下听筒,一边按着计算器做统计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百丽在床上翻了个身,书页哗哗地响,“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子,到底想做什么。”
  洛枳的食指落在乘号上方悬空了一阵子,钝钝地落下。
  她想起考马哲之前的那天晚上,自己拎着热水壶沿小路往宿舍楼走,突然在树下听到江百丽的声音。
  “真的不用谢。”
  于是洛枳很没有道德地绕了个大圈到站到树下长椅的后面,不远不近地看着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的背影。
  “书给你了,我要回去了。”
  “百丽,对不起。“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明天好好考试,虽然你高中政治总是考得特别好,不过,还是大致看看复习范围吧。”
  “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洛枳轻轻地叹气,对话开始朝着苦情无奈的方向发展了。
  “因为我爱你啊。”
  江百丽轻轻松松而又坦然的一句话,仿佛在说“因为咱们是好哥们啊”。
  洛枳心中耸然一动。
  “所以,不需要你对得起我对不起我,我爱你,自然就会对你好,你也不必因为受了我的恩惠就这么愧对我,说白了都是我乐意。就像你爱陈墨涵,可以等她这么多年,也没埋怨过什么,一个道理。等我什么时候不爱了,也就结束了,你不必操心的。”
  “其实……我觉得墨涵变了。”戈壁的声音有些含糊和没底气,洛枳拿脚尖轻轻地踢了土地上凸起的树根一脚。
  “她一点都没变,她高中就是那个样子,”百丽坦然地说,“只不过现在她理你了,就是这样。”
  百丽站起来,在路灯下洛枳看得出,即使百丽现在的口气再轻松坦然,她仍然还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比如,和每天穿得马马虎虎的样子相比,此刻的她应该是为了见戈壁刻意修饰了一番的,还化了淡妆。
  “我走了,以后有麻烦事,我能帮得上你的话一定尽量帮忙。毕竟墨涵学校离咱们太远了。”
  洛枳忍不住轻笑,江百丽还真是一针见血,虽然用的还是温柔刀绕指柔。
  她拎着水壶经过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戈壁,偷瞄了一眼,却发现,那张英俊的脸上,的的确确写着迷茫。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实在借不到书,百丽把自己的马哲教材给戈壁重新复印了一本,甚至在上面做了很多的笔记,给他划了重点,还附赠了一沓BBS上面下载的提纲。
  洛枳想着,重新扭头去看伏在床上发呆的蓬头垢面的江百丽,不禁怀疑,这个女人,究竟是段数越来越高,还是打着折磨戈壁报复陈墨涵的旗号实际上却是真真正正的不可自拔?
  “那个……中心极限定理的证明到底考不考?”百丽被洛枳盯得有点心虚,忙岔开话题。
  “考。”洛枳点头,床上顿时翻来覆去一阵嗥叫。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的那天,江百丽成功地敲诈到了洛枳的一顿午饭。
  刚刚结束的是统计学考试,洛枳曾经矜持委婉地表示自己统计学很不错值得信赖,然后百丽也凭借自己双眼5.3的无敌视力从阶梯教室的后排把前排洛枳的卷子富有创意和极具隐蔽性地复制了一番。为了制造出自己的确是原创的假象,她把答题纸写得满满的,很多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计算步骤也统统扩展开来铺洒得不亦乐乎。
  直到洛枳发现有一道大计算自己好像是……做错了。
  在她豪迈地从左端起向右下斜劈一笔的瞬间,听到背后不明物体咣当撞到桌子上的巨响。
  考试结束后,江百丽捂着脑袋说,撞傻了,你得赔。
  洛枳点点头,好吧,算是我的错,不应该给你的智商雪上加霜。
  两个人刚下公车走到海底捞的门口,就听到百丽的手机响起来。她低头瞄了一眼屏幕,迅速地看了一下洛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掀开手机翻盖轻声说,“喂?”
  洛枳笑笑,对她说,“我先进去吧,里面太吵了你在外面打完电话再进来找我。”
  海底捞的服务员一如既往地热情,笑容璀璨真诚,丝毫没有职业化程式化的感觉。别处服务员的微笑让你觉得他们很礼貌,而这里的服务员的笑容却让你诧异——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
  被期末考试的冰封期冻住的心一点点活动起来,刚刚一路上的阳光将它融成碎冰,现在看到一双双如此鲜活的笑眼,她终于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跳了起来。
  结束了呢。
  旧的教科书收起来,然后打扫房间,买车票,然后去看看半个月没见的Tiffany和Jake,把兼职的资料通通翻译完毕,错过的动画更新统统补全,新年时候买回来尚未来得及拆封的《历史研究》终于可以一点点读下去了……
  多么充实的生活。
  来来往往健步如飞的服务员,还有过道上面甩着花样抻面的小伙子,火锅沸腾的响动,氤氲的热气,潮水般涌动着的欢声笑语,还有空气中辣丝丝油腻腻的人间烟火的香气。
  洛枳的笑容一点点放大,然后一点点收回。
  很多事情,可以想通,可以看破,然而却不能放下,不能忘记。
  那么就算不能放下,不能忘记,她也可以不再提及,不再想起。
  质朴的年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赤裸裸的贫寒与卑微,尚且可以咬牙扛过,此时此刻心灵浅滩上缓缓流过的酸涩却是只能用时间来中和的。
  只要还活在热闹的人间,哪怕坐在鼎沸的人声中感受到的只是浮夸的虚热,久而久之,终究会把记忆蒸发得一干二净。
  口袋里面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翻出来一看,是许日清的短信。
  “后天地坛公园有旧书市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啊,几点?”
  “路线我查好了,后天早上十点,我到你们宿舍门口找你,如何?”
  “没问题。”
  她合上手机,侧过脸刚好看到表演抻面的年轻男孩一不小心把面扯断了,急急忙忙捞起来,不好意思地朝客人笑了笑,然后赶忙低下头在推车里面换新的面团。
  那个傻呵呵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的侧脸。就在昨晚,三食堂,她遇到了久未谋面的张明瑞。
  依旧是嘻嘻哈哈的对话,聊雪灾,聊期末考试,声讨变态的试题,讨论讨论食堂越来越不靠谱的菜式搭配……
  洛枳几乎记不清他们说过什么,愉快轻松的对话,两个人都很聪明的绕过了一切可能敏感尴尬的话题,洛枳发现张明瑞其实是个很善于跟别人合拍的人。
  现在发现会不会太迟钝?她没有考虑太多,走出食堂的时候给江百丽带了一份鱼香茄子盖饭打包,洛枳摇摇头说,她天天吃这个,我都腻味了。
  张明瑞笑笑说,什么时候你彻底对面包饼和三食堂腻味了,不想来了,千万记得告诉我。
  什么?洛枳抬起头,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
  不为什么。张明瑞摆摆手,拎起书包朝图书馆的方向离开了。
  洛枳摆弄着手机,不禁苦笑。
  许日清只约过自己两次。
  希望不会两次都是为了某个男生的事情——那么她们两个都会变得很可怜。
  她正发呆,服务员走过来询问她是否要点菜,她再次告诉对方,我在等人。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了敲桌面,洛枳只看到敲桌面的手指上带着银戒指,知道是江百丽回来了,头也不抬地扔给她一句,“慢死了,正好回来了赶紧点菜。”
  “洛枳……”
  她疑惑地抬头,看到欲言又止满脸通红地把脖子缩进羽绒服里面的江百丽,以及,她背后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笑得很礼貌却不知道是不是很开心的,顾止烨。
  洛枳思考了两秒钟,迟疑地问,“相煎何太急啊,当初说好了不能找外援也不能打包带走的,你是真心真意想要吃穷我啊,太没素质了!”
  背后的男人笑得很明朗,看来还是挺开心的,“这顿我请,你们俩放开了肚皮吃,怎么样?”
  洛枳轻轻地捏了捏羞涩的江百丽的脸蛋,朝顾止烨笑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一章 笑是笑给别人看的
  “怎么这么高兴?”
  洛枳正在往麻辣锅里面放菠菜,听到询问之后抬起头,一不小心手中的竹筐中所有的菜一股脑都落进锅里,溅了她自己一脸。
  “没事吧?”百丽急忙从桌上把消毒过的毛巾递过去,洛枳接下之后轻轻在脸上按了几下,“没关系,就溅上几滴而已。”
  收拾完毕之后才想起来问对面的顾止烨,“怎么?什么高兴?”
  “说的就是你啊。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气色好多了,好像心情也不错。”
  洛枳想起那次混乱的新年酒会,笑得有些复杂,一时间许多画面交杂着涌进脑海,碎了一地的玻璃,掀翻的桌子,莫名搭讪的顾止烨,魂不守舍的江百丽,霸道的盛淮南,还有那个荒谬到让她难以生气的谎言。
  所有的画面都是无声的,仿佛强行静音,在喧闹的火锅店背景下,支离破碎恍如隔世。
  她用筷子把麻辣锅中过剩的蔬菜夹到奶白色的骨汤锅里,笑笑说,“可能因为已经考完试了吧,心情当然好。”
  饭吃的有点闷,仅有的对话往往只是,“白菜好好吃”“把剩下的手切羊肉都下进去吧”“青笋赶紧捞出来吧,否则就不脆了”……即使洛枳嘴角不自觉带着笑,因为很想揶揄略微紧张的百丽,可是最终还是保持沉默。毕竟,她从来都不清楚应该怎样做一个乐于穿针引线善意八卦调节气氛的标准闺蜜,何况即使百丽会同意让顾止烨出现在饭桌前,洛枳并不能确定他们究竟熟络到怎样的程度。有时候一句噙着笑意的贼兮兮的询问,可能会给对方带来巨大的尴尬和麻烦。
  最最重要的是,洛枳并不能确定,顾止烨,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好人”。
  饭吃得有些闷,还好周围喧闹的背景音让沉默显得不是那么尴尬,吃火锅这个行为本身充满了参与感,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水面,三个人还都是很开心的。
  顾止烨几乎没怎么吃,一直在忙着帮她们往火锅中下各种菜品。百丽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对方一句,“你不是说没吃饭吗,怎么不吃?”
  “不是很饿。”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过来?她说到一半,停住了,“还是吃点吧,下午会饿的。”
  “也好。”
  百丽从骨汤锅捞出很多青菜,注意到洛枳带着笑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对顾止烨说,“那个,我记得你说不吃辣,对吧?”
  “恩,你还记得啊。”
  洛枳低头笑得更灿烂,感觉到百丽在桌子底下踢了自己一脚,连忙站起身说,“我去洗手间。”
  当她正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笑出十二颗白牙的时候,背后蹿出一个身影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死是吧?活腻味了是吧?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信不信?”
  透过镜子,洛枳看见自己背后的江百丽脸上那半笑不笑尴尬万分的表情,笑意不断加深,“我死不死不重要,反正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死。”
  百丽放开她,靠在镜子前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洛枳也不再笑,“我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你紧张的样子挺有趣的而已。”
  百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碎发拢在耳后,“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只不过,洛枳,如果现在跟我们一起吃饭的是周杰伦,我也会脸红的,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我是说……”
  江百丽还在兀自纠结措辞,洛枳已经了然地笑起来,摸摸她的头,说,“顾叔叔比周杰伦帅,恩。”
  百丽立刻抬头龇牙,洛枳以为她要为周杰伦向自己讨公道,没想到她张牙舞爪地大喊,“什么顾叔叔?他哪有那么老?!”
  洛枳浅笑。喜欢离爱很远。但是,看样子,至少有点喜欢的吧。
  洗手间里负责帮顾客递送擦手纸巾的服务员一直低头抿嘴笑,百丽叫嚣到顶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成了洗手间一景,慌忙拉着洛枳跑出了门。
  顾止烨开车送她们回学校,不出意外地堵在了西直门。
  “西直门的这个桥……”顾止烨说了一半,无奈地笑了起来。
  “听说没有人不抱怨这座桥的。到底为什么啊,建了桥居然比不建还要堵?”百丽身子一歪倒在洛枳身上。
  “听说是因为,这座桥的设计,从空中俯瞰的时候是一个中国结。”洛枳说。
  百丽在心里想象了一下繁复的中国结,噗嗤笑起来,戳了戳洛枳,“喂,当初这座桥是不是中国联通投资的?”
  顾止烨笑起来,洛枳透过正前方的镜子看到这个男人眼角眉梢的暖意,那是盛淮南戈壁他们这些男孩子尚且无法拥有的气度和魅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和不安,交织在一起,绵延成他此刻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坚持要送洛枳和百丽到宿舍楼。路过超市的时候百丽偷偷跟洛枳低估了一句卫生巾用光了就急忙跑进去了,剩下一头雾水的顾止烨和反应慢半拍的洛枳。
  “她去干吗了?”
  “呃……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吧。”洛枳嘴角抽筋。
  “百丽真的挺有趣的。”
  洛枳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是。很好的女孩子。”
  她有些想念火锅店,因为此刻的沉默太过刺耳。顾止烨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按键声响在耳畔,冬季的阳光初觉温吞,呆站了一会儿就开始从心底暖起来,洛枳打了个哈欠,把头偏向背离顾止烨的那一侧。
  她看到了盛淮南,双手插兜从不远处的校医院走过来,一步步靠近超市门口,然后不经意间瞥见了并肩站在这里的自己和顾止烨。洛枳一路注视着他走近,猛然想起这个地方竟然就是自己第一次鼓起勇气冲过去帮他从跟许日清的纠缠中解围的地方。一走神,就低头苦笑起来。
  盛淮南的眼底写满了诧异,他站住愣了一秒钟,然后恢复了笑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点点头说,“顾总。”
  然后转头问,“怎么在这儿?”
  声音亲切自然。洛枳早已熟悉了每一次和盛淮南尴尬闹翻或者冷战过后,再次见面,对方都能将场面粉饰得歌舞升平。
  其实自己不也是一样。即使嘴角酸涩下垂,拼了命也会让它上扬到最大弧度,可以关上门咬牙,可以躲起来切齿,人前只能笑。
  有一种人,只会笑给别人看。
  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和他,从来都是同类。只是洛枳承认,盛淮南远比自己纯熟放松——至少是曾经。
  “等人。”洛枳也礼貌地笑,然后不再讲话。
  盛淮南站了半分钟,三个人的沉默远比两个人难熬,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略微暗哑,“那我先走了。”
  “再见。”洛枳点头作别。
  “跟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感觉不大一样了呢。”
  洛枳想起那天告诫自己不要沦为援交女大学生的霸道而孩子气的盛淮南,长叹一口气,偏过头去看到顾止烨脸上高深莫测的笑,然后扭脸继续木然盯着超市人来人往的门口。
  “可能那时候我比较瘦一点。”她淡淡地说。
  顾止烨沉默了一会儿,“好冷。”
  江百丽许久还是没有出来,顾止烨低头点了一颗烟,有些含糊地说,“你好像很戒备我。”
  “我们两个又不交朋友,何必介意呢。”
  “百丽最好的朋友,自然应该是我的朋友。”
  这样的姿态和立场让洛枳心情复杂起来,她低头整理了一下外套的口袋,郑重地说,“尽管我知道这话是废话,但还是要说,请你善待她,哪怕你并不是想要追她。”
  “如果我是呢?”
  “那就更要真心的对她好。我希望你是个好人。”
  “说得好像你根本不相信我是个好人似的。”
  “可能因为我的确不大相信。”
  “凭直觉?”
  洛枳抬头平静地看着他,“就凭第一次见面您搭讪我时候的样子。”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二章 她与地坛
  顾止烨很久没说话,仿佛在斟酌用词,不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说,“那天可能是个误会。”
  她笑起来,“我是不是误会你了,这点并不重要,因为我自己都不是很了解的事情,自然不会唐突地告诉百丽。但是恐怕,你现在正在误会我。”
  洛枳不是没有想过,她的冷淡和戒备,包括新年酒会时候并不是很愉快的初见,这一切也许都会让顾止烨误会为自己……心里不平衡,吃醋了。然而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如果顾止烨的确是个四处狩猎的登徒子,她至少可以再百丽尚未死心塌地之前给他一个警告。
  只不过,当时的新年酒会,即使称不上是美女如云,洛枳和百丽在其中的打扮都毫不起眼,百丽和戈壁陈墨涵的那场闹剧,顾止烨也是从头看到尾,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开始一个劲儿地搭讪洛枳,之后又追出去结识江百丽的?难道真的是被她们俩所谓的“独特的气质”所吸引?洛枳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自己一不小心穿越进了言情小说。
  洛枳叹了口气。自己的脑子绝对转不过这个人,想要知道他真实的想法恐怕没可能了,贸然劝诫百丽恐怕适得其反。她仍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即使担心,也只能选择观望。洛枳总是相信,在感情问题上,任何凡人自作聪明的举动永远无法力挽狂澜,反而极有可能推波助澜。
  顾止烨只吸了前半支烟就掐灭了,顺手扔进了身边的垃圾箱。他饶有兴味地看了洛枳半天,才点点头,说,“我懂了。”
  百丽终于走出来,塑料口袋中装满了零食,洛枳猜到她一定是用这些遮掩着最中央的苏菲夜用。
  “你这么着急跑进去,就是为了买吃的?你没吃饱?”顾止烨一脸的难以置信,百丽瞬间窘迫极了,支支吾吾半天,洛枳连忙插嘴,“啊,我想起来了,咱们辅导员让你下午帮她看孩子对吧?”
  百丽把头点的像捣蒜,“对对对,哄孩子,所以买了好多吃的。”
  正当她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洛枳却看到顾止烨眼底一丝狡黠的笑意,低头发现,大包的苏菲不知怎么已经挤到乐事薯片的旁边,硕大的logo让睁眼说瞎话的她们俩看起来很蠢。
  洛枳也憋住笑,把手搭在百丽肩膀上把她向前推,说,“走吧,回宿舍。”
  告别顾止烨的时候,洛枳把手揣进外套口袋才感觉到正在震动的手机。洛阳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由于雪灾,今年的火车票很难买到,比平时更困难,让她不要像往常一样悠哉游哉的,提早准备为好。
  洛枳忽然想起陈静,于是在洛阳询问过自己的期末考试情况之后,没头没脑地问起,“哥,你很爱念慈姐吗?”
  洛阳失笑,“你考试考傻了吧?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回答问题!”她只有在洛阳面前才会撒娇一般佯装发怒。
  “爱,当然爱,爱得要死要活的,我这辈子就爱四个女人,我妈,陈静,你,还有我未来的女儿。”
  洛枳不知道自己心中异样的心慌来自哪里,听到洛阳略带调侃的再正常不过的回应,也无法放下心来。
  “唔,很好。我没事儿了。”她闷闷地说了一句,准备挂电话。
  “……陈静跟你说什么了吗?”
  在洛枳“再见”二字即将脱口的瞬间,洛阳忽然抛出这个问题。看似不经意的语气,却有那么一点点紧张,仿佛有人揪住洛枳的一根头发轻轻地扯了一下。
  洛枳没有说话。百丽早已经扔下她自己跑进房间,只有她自己靠墙站在阴冷空旷的走廊中,呼吸声和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静想多了。”洛阳淡淡地说。
  洛枳仍然没有讲话。
  “我只是替她觉得可惜。没有别的意思。小姑娘太鲁莽了,我觉得不值得,就是这样。你们都想太多了。”
  洛枳听的满腹疑惑,但是仍然保持沉默。
  沉默是最好的逼问。
  “好了好了,你也别跟着凑热闹了,女人就是多事儿,小八婆,考完试就好好休息吧,听见没有?”
  洛阳那边是写字间里含糊的对话声,键盘的敲击声,电话铃声,和洛枳这边一片寂静清冷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样的环境里,的确不适合细细地谈感情。
  洛枳点点头,又想起这样对方也看不见,才连忙说,“哥,其实念慈姐什么都没说,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想学着吓吓你,没想到的确诈出点内容。我需要封口费。”
  洛阳在那边安静了几秒钟,才笑出来,说,“行,这周末一起吃饭吧。”
  合上电话,洛枳才看到两条新信息。
  一个是许日清,告诉她,别忘记明天一起去地坛公园。
  另一个,是盛淮南。
  “你今天气色很好。”
  洛枳按键的声音在走廊里滴滴答答地响,很好听。
  只不过不是回复信息。
  删除短信,删除联系人。她发现自己在按下删除键的时候并没有哪怕一秒钟故作姿态的迟疑和犹豫。
  很干脆。
  虽然眼睛有些酸。
  在校门口见到许日清的时候,洛枳觉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认识的女孩子中,只有许日清可以把红色穿得这样明艳,这样充满生机。平心而论,洛枳很喜欢许日清,她向来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何况许日清不仅仅是漂亮而已。
  对方见面就自然亲密地挎上了自己的胳膊,几乎从来都没有跟女生拖着手或者挎着胳膊并肩走的洛枳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放松下来,惬意地享受着对方紧挨着自己而带来的温暖。
  在北京上学接近两年,洛枳都几乎没有什么兴趣在这个繁华而破落的城市里面游玩。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也许是因为白天盘算着旧书市场的事情,做梦时候竟然回到了语文课堂上面,那个刚来不久一脸青春痘的实习老师正在作汇报课,讲的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节选,启发大家讲讲自己的母亲。梦里,叶展颜正在发言,说着她早逝的妈妈,哭得像个泪人,也把周围的女孩子感染得泪流成河。
  洛枳一直知道,不应该随便鄙视那些煽情的选秀节目里面动不动就说感谢我的母亲然后抿着嘴巴流眼泪的选手们。每个人在大家面前提到自己的父母的时候都会控制不住泪腺上的水闸,这无可厚非,真正让人不齿的,其实是节目制作人的泄洪举动。
  《我与地坛》。洛枳清晰地记得这篇文章,课本上节选了第二章,而她因此去翻找了史铁生的文集把他从早期开始的各类作品看了个遍。
  原本以为这个讲述母亲的故事,以及课堂上彪高的空气湿度会让自己也想起妈妈然后跟着一同流下咸涩的泪水,却没想到,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干涸的。小时候的模糊影像渐渐清晰,母亲的剪影仿佛静音的纪录片,被残酷的生活剪辑得毫无感情色彩。
  那时候她趴在课堂上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哭声,独自想象,那么多的日子里面,史铁生坐在轮椅上面寻找生的意义,逃避人世坐在公园角落,看着眼前的一片倾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在她淡漠地环顾四周,把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都审视一番之后,忽然感觉到叶展颜平静的注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面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仿佛脸颊上还未擦干的几滴泪水都是一不小心洒出来的珍视明眼药水留下的痕迹。
  当洛枳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才意识到,似乎自己周围一直有着太多深深浅浅的暗影,他们也许连缀成了某种图画,暗示着某种内容——可是她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三章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地铁车厢中出奇空旷,她们找到靠门的地方坐下,刚才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谈话一不小心就找不回来了。两个人在空空的地铁里面并排坐着,病态苍白的节能灯光打在脸上,封闭的车厢,让人有种时间就此打住的错觉。
  洛枳从来都不会排斥沉默,更不会将它臆想为富含各种意义的尴尬、冷漠或者对抗。只是显然许日清并不擅长于在沉默中相处,洛枳从对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局促地不停摸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齐刘海,像碎碎的串珠门帘一般,拨开,合上,再拨开,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许日清终于开口。
  “是啊。”洛枳点点头。
  列车再次启动,甬道两侧鼓动的风声涌入她们之间,彼此再也无话。
  地坛公园有些让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半空中行道树间扯起的粉红嫩绿的大条幅,小摊主们一脸漠然地坐在小凳上,贩卖烤鱿鱼烤烧饼和凉茶的妇女头上裹着花花绿绿的三角巾……洛枳一脚踏过地上的黄色塑料袋,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她也算是慕名而来吧,可是,没有赶上史铁生所描绘的黯然颓败,围墙上没有残雪,天空中没有残阳,一片和谐大好,实在不适合感怀。
  她没有赶上最好的时光。无论什么事情,她都永远慢一拍,永远错过最好的时光。
  至少史铁生赶上了吧,她想,这样就足够了。
  昨天和今天的经历让洛枳意识到,自己今后和不熟悉的人见面,一定一定要选在热闹的地点,让周遭的热气掩盖自己的冷清,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她们在人海中挤来挤去,为了防止走散,许日清很自然地拉住了洛枳的手,两个人都没有带手套,她的手也不比洛枳温暖到哪里去。
  “我总是忘记带手套。你也是吧?”
  她回头朝洛枳笑笑,洛枳刚想要回复一句话,忽然看到许日清收敛笑容,低下头转过去了。
  洛枳诧异了半天,跟着她在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挤了好久,才想起来那天报刊亭前,张明瑞和她们俩关于手套的乌龙对话。
  即使张明瑞很自然地化解了那一瞬间的尴尬,然而哪个女孩子不是心细如发?许日清怎么会不明白。
  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到山无棱天地合,恐怕也暖和不起来。
  许日清买了一堆法学专业的课外读物,装了一书包,手中还多了一个沉重的塑料袋。洛枳转了半天,却只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
  “买这个做什么?”许日清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揉了揉被勒出了红印子的右手,凑过来看了一眼。
  “不知道,”洛枳轻轻翻了翻,生怕用力过猛将这本泛黄的旧书扯裂,“可能因为它够旧吧。”
  的确是一本足够古旧的书,最外层的封皮已经磨没了,只剩下内页的标题。每一页都有主人的笔记,红铅笔或蓝铅笔,认真得仿佛小学生一般,只有“林彪”二字上用黑笔重重地打了一个叉。
  “我以为你会买很多书呢,听说你很喜欢看书。”
  “恩,”洛枳点点头,“不过还是习惯去学校附近的几家书店买书,主要是因为比较近。”她笑着看了看许日清庞大的书包和塑料袋,打开了自己预先放在包里带过来的纸袋,“来,把你的书分到这里一半我帮你拿着吧。”
  许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啊。”
  终于从公园走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她们中午什么都没有吃,把边边角角转了个遍,最后拎着沉重的袋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饿了。”洛枳摸摸肚子。
  “回学校吃,还是在附近找找看?”
  许日清正说着,忽然惊喜地拍了一下手,“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这附近应该是有三元梅园的店吧?我想吃杏仁豆腐了。”
  洛枳点点头,说,“好,你指路。”
  天色渐晚,头顶一片蓝紫色,萧索的北京冬天总是让洛枳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东跑西颠为生计奔波的时候,每到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心底一阵凉,一种想哭却又并非出于悲伤的感情充盈整个身体,即使她还很小,即使直到今天她仍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于黄昏的向往和恐惧。
  “怎么?”许日清站住,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洛枳。
  “没怎么。”洛枳笑笑,跟上她继续向前走。
  许日清的方向感差得惊天地泣鬼神。她们像拖着水泥袋子的民工一样气喘吁吁地徒劳转圈,终于在繁华的交叉路口看到红黄相间的牌匾。
  “看到了,那个红黄相间的,是吧?”许日清兴奋地指着前方。
  “麦当劳吗?”
  许日清用空闲的右手肘狠狠地框住洛枳的脖子,“我告诉你,中国的民族产业就是被你们这群人逼上绝路的!”
  洛枳肃然,点头点得像广场上觅食中的鸽子。
  许日清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怎么?”洛枳抬起头问。
  “没有想象中好吃。不吃了。”她微微撅着嘴,像偶像剧中骄傲美丽的大小姐。洛枳突然真心地悔恨于自己竟然是个女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煞风景的事情吗?
  洛枳也点点头,“地坛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她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没有那么好。”最终不得已用了最最朴素万能的一个“好”字。
  许日清诧异,“那你以为地坛应该是什么样子?”
  洛枳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低头沉默着笑。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洛枳一头雾水,眼前的女孩托腮望着她,和自己一样一脸探询与不解。
  “我是……怎么样的人?”
  “跟我们第一次见面,太不一样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洛枳回忆着那次受张明瑞的嘱托扮演了一次恶女人和知心姐姐的合体,然而怎样努力记忆还是有些模糊,更何况,富含目的性的见面让她不免行为举止有些变形,究竟留给许日清怎样的印象,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
  “其实那天和张明瑞一起自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我印象中不一样。今天再看到,发现更不一样了。”
  洛枳挠挠头,“是吗。”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回应许日清,场面再次冷清下来。洛枳忽然有些难过,眼前的女孩子应该是正在努力地说些坦诚的话,她不是不想迎合,只是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做。这一路上,也可以笑着开玩笑,说到某本书的时候也会激动地讨论一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在地上四处跳跃,偶尔捡到一颗,光泽耀眼,却只是孤零零的。
  她们缺少感情,没有共鸣,中间却横亘着彼此都努力装作看不见的两个男孩,那时不时的冷场和沉默,其实并不是毫无缘由。
  但是许日清还是付出了努力想要找到一根线将彼此串联起来的。洛枳真心喜欢这个明朗的女孩,从初见开始就那样澄澈的一颗心,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即使回头,也从不扭捏。
  多好。可惜谁都不懂得珍惜她。
  何况自己更是没资格替她惋惜。
  “有个东西,请你帮我转交张明瑞。”许日清从书包中将所有的书一股脑掏出来摞在桌子上,最后从书包底部拽出一个NIKE的袋子。
  “当年我钻牛角尖出不来的时候被他痛骂一顿,后来他被我冥顽不灵气得提前走了,走前怕我着凉,把自己的衣服披到我身上了。后来跟他关系缓和,重新成了好朋友,一直想要把衣服还给他,不过每次我一想要提到这件衣服,就会害怕想起当时跟他们闹翻的那段很尴尬的日子,所以就这样拖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还。”
  洛枳接过袋子,轻轻一捏带出哗啦啦的响声,“我知道了。”
  许日清笑起来,“跟你在一起真是轻松,你很讨厌说废话对吧?我记得第一次在咖啡厅你还是挺能说的,头头是道条理分明的,但是后来再见到,话就少了那么多。”
  洛枳笑,“其实我的确不大喜欢说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能正好赶上我情绪不大稳定,话多。”
  许日清托着腮看向蓝黑墨水一般的夜色,轻轻地说,“我情绪一直不大稳定。”
  “自己觉得痛快就好。”
  “但是我也并不痛快。”
  “很少有人活得痛快,你并没吃多少亏。”
  许日清闻声笑得很明媚,洛枳由衷地赞叹,这样的笑容,谁看了不痛快?
  “你看,又来了,其实你挺牙尖嘴利的。”
  “我不介意你把牙尖嘴利替换成伶牙俐齿。”洛枳无奈地笑。
  “我介意。”许日清嘴角上扬,狡黠地扬扬眉,左手一直在用小勺蹂躏着碗中已经碎成渣滓的杏仁豆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张明瑞是个很好的男孩。”
  洛枳点点头。
  “我想我没有辜负当初他的教导。盛淮南拒绝我的时候,我一直挺难以自拔的。但是期末考试的时候张明瑞也拒绝我了,我吸取教训,这次抽身得挺干脆的。”
  清清爽爽的陈述句。洛枳心中赞赏,却只是低下头微笑。
  “所以我也绝对不是不长记性的人。”
  华灯初上,许日清仿佛文艺片中的孤寂独白一般,丝毫不需要洛枳的反馈,只顾着自己絮絮地说。
  “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跟张明瑞闹翻的事情了。”
  “你看你什么都不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让我看了就心虚,不过其实可能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呵呵,反正这一年连撞两次南墙,事不过三,再撞南墙我许字倒着写!”
  “我一直都觉得我挺好的啊,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错,为什么我喜欢了两个人,每个都错得不能再错了?”
  “你知道吗,当初我喜欢盛淮南,跟张明瑞赌气,我告诉他,我爱撞南墙,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让他赶紧离我远点。”
  “当时他也不服软,还说,当然跟他没关系,撞傻了自己兜着去!”
  “结果,没想到是真的,的确是我自己兜着。张明瑞竟然这么快就喜欢上了别人。”
  “我那时候就想,故事里面那些一直一直等着女主角痴情不变的男配角,全是骗人的。不过就是骗骗我这种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白痴,勇敢地奔着锅去吧,即使失败了,至少手里还有一碗粥可以果腹。”
  “其实都是我自己太能作。”
  许日清的眼底晶亮亮的,迎着窗外橙色的路灯和牌匾上的霓虹,流光溢彩。
  洛枳沉默着伸出手,覆盖上她冰凉的手背。
  “张明瑞喜欢你,洛枳。”
  洛枳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惊诧也没有了然,古井无波。
  她们对视了很久,许日清先撇过了头。
  之后再也无话。
  当地铁车厢苍白病态的灯光摇晃在头顶时,洛枳听到一声叹息。身边的许日清累得睡去了,靠在自己肩头,沉静的粉红面颊那样美好,美好得不应该叹息。
  在许日清宿舍门口,她将塑料袋中自己的那本毛主席语录取出来,整个袋子递给许日清。
  “那就再见了。”
  “恩。”
  洛枳离开的时候,听到许日清在背后清晰地问道,“洛枳,你说我和你,会成为好朋友吗?”
  她回过头,笑笑,问,“你有很多朋友吗?”
  许日清肯定地点点头,做出了一个和她的开朗笑容很匹配的肯定回答,“当然。”
  所以不差我这一个的。洛枳放心地点点头说,“我想我们很难成为朋友。尽管我非常喜欢你。”
  许日清楞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并没有和自己身边的很多人一样热情地回应着说,“当然啦咱们现在不就已经是朋友了吗blablabla……”。
  她有些不甘心,或者说,可惜。
  “你喜欢我就好。至少还有人喜欢我。”她还是笑到最大幅度。
  洛枳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有句话在最后一刻咽进肚子里。
  如果我们能对爱我们的人好一些,离讨厌我们的人远一些,永远不去妄图讨好和解释,是不是就天下太平?
  手机震动起来,许日清的短信。
  “别像我一样,回头太晚。要么及早,要么永不。”
  洛枳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面对许日清,她总是看见一片空白。
  “好好休息吧,傻丫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许久之后才收到回复。
  “你说得对,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也请你不要为我担心。”
  最后一个小分句带有一点点自作多情,然而无疑是自信而可爱的。洛枳难以不喜欢这样的许日清,却也必须要承认,她丝毫不曾担心过许日清。
  一个拥有那么耀眼而美丽笑容的女孩子,跌倒了,哭一哭闹一闹,还有很多人哄她爱她。
  她还有很多明天。
  洛枳抬头,晚上的天空有些阴沉,暗红色,低低的,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明天。
  洛枳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和它的前一天与后一天,毫无区别。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四章 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洛枳回到宿舍之后立即给张明瑞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见个面,有东西要给他。
  张明瑞很快回复道,你如果在宿舍的话,那就五分钟后下楼吧。
  洛枳下楼的时候看到张明瑞手中拎着的塑料袋正往外冒着热气腾腾白雾,浓郁的食物香气让她明显感觉到胃里一阵绞痛——刚刚只吃了些冰凉的酸奶和奶酪一类的东西,现在还是有些饿。
  “好香。”
  “我们的懒鬼老大,整个就是一株长在宿舍床上的蘑菇!我刚从自习室回来,他发短信让我给他捎的煎饼果子。的确很香,你没吃饭吗?要不你等我把煎饼给他捎回去,一起去吃饭吧,反正我晚上也没吃多少,正好也有点饿了,没办法,煎饼太他妈诱人了……”
  洛枳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啊,今天一整天没说话,憋成话唠了。那个,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她笑起来,把手中的袋子递给他。
  “你的衣服。”
  洛枳没有解释衣服的来历,在张明瑞接过衣服的那一刻立即问起,“法导复习的如何了?”
  双学位的考试在所有正式考试结束后一周内开始。
  “不是还有三四天呢吗?我现在背书的话肯定考试的时候都忘记了,决定考前和盛淮南一起出门一天一夜狂背,然后趁热上考场!”张明瑞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袋子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将袋子换到拎着煎饼的那只手里面。
  “也好。”洛枳点点头。
  “去吃饭吗?”
  “好。你先回去给室友送吃的吧。”
  “那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吧,天冷,你先回宿舍等着吧。”
  “你尽快,都七点多了,食堂都快关了,一会儿就只剩下麻辣烫和包子铺了。”洛枳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那就出去吃吧,我请客。为了法导考试,一鼓作气把剩下一半的人品攒全。”
  “剩下一半的人品?”
  “恩,前一半已经攒够了,”张明瑞苦笑起来,“我自行车丢了。估计是卷入隔壁学校的黑车市场了。”
  洛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明瑞的情景,不自觉地眯眼睛笑起来。张明瑞看到她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样子,有点慌,结结巴巴地问,“笑什么?”
  “你自行车骑得不错。”她点点头。
  张明瑞反应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认识洛枳之后都没有在她面前骑过自行车,才慢慢地问,“你看见过我骑自行车?”
  洛枳点点头,“我也见过你吃泡面。”
  “你火星人附体了吧?”张明瑞站在原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在某个秋光明媚的下午,因为跟老六他们打牌输了,只好捧着康师傅牛肉面边吃边骑车,同时见到迎面路过的女同学时候还要大声问对方“饿吗,一起吃吧”……
  他很窘迫地挠挠头,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洛枳,好像和现在一样,很淡很酷,平静地看着他,说,虽然我既不是在跟他约会也不是美女,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立刻消失。
  他正想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头顶橙色的路灯突然灭了,他们一起抬头,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洛枳茫然地看向张明瑞的方向,仿佛他凭空消失了一般:“……张明瑞……你在哪儿?”
  他想都没想,瞬间伸出一只手卡住了洛枳的脖子——“我有那么黑吗?!”
  洛枳笑出了声,却在这一刻听见背后淡淡地一声,“张明瑞,老大都快饿疯了。”
  张明瑞收回胳膊,不再笑,说,“正好我要出门吃饭,你要是回宿舍,帮我把煎饼捎给老大吧,刚买的,还没凉呢。”
  轻松的语气中暗含机锋,洛枳略微怔忡。
  “我不回宿舍。”背后的声音一丁点温度都没有,然而也听不出愠怒。
  洛枳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没有回头,手伸进裤袋,暗中作业,无比熟练地翻开手机按了几个键,一串华丽的铃音响了起来,连忙假装接起来,朝张明瑞歉意地点点头往拐角处的花坛走,边走边说,“喂?”
  还没走出多远,贴在耳边的手机忽然猛地震动起来,把洛枳吓得差点没将手机直接扔出去。
  急忙按下接听键,生怕后面的两个人发现自己的窘境,却没想到手机中传来的是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太假了吧,看不起我的智商吗?你一向都用震动的,刚才的铃声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愧,太过突然,反而没什么感觉了,回头盯着那个示威一般高举着手机朝自己微笑的人,竟然也笑了出来。
  盛淮南站在不远处,然而没有灯光,看不清表情,只有手机发出幽兰的光。
  洛枳站了一会儿,三个人谁都不讲话,等腰三角形的站位在地上勾勒出了孤零零的灯塔形状,只是,没有光芒的灯塔。
  为什么要逃呢。洛枳低头,笑得像只悲哀的狐狸。
  她一步步走过去,对张明瑞说,“快把煎饼送回去吧,一会儿就全凉了。等你下来再一起去吃饭吧。”
  张明瑞点点头,呼出一口白气,抬腿朝着路的尽头走过去了。
  背影的确很黑,又穿了黑衣服,在沉沉的天幕下分不清正面背面。
  “真不给人面子,”洛枳笑笑,扬扬手机,“不过我的确不应该撒谎,很抱歉。”
  黑暗中对方只有一双眼睛晶亮亮的,模糊的轮廓勾勒成沉默的剪影。
  他不说话,洛枳自嘲地笑了。出门时候衣服穿得太单薄,此刻微微刮起一阵风都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也攥了起来。她跺了跺脚,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就在这一瞬间,跺脚声仿佛声控开关,头顶的路灯不知道怎么,不治而愈,一瞬间橙色灯光从天而降笼罩了他们,仿佛冷清舞台上仅有的追光,将他们和周围安静的黑暗隔绝开。
  洛枳仰起头,灯光落入她的眼中,点亮了两盏橙色的温暖的圆灯笼。魔法般的一刻让她忘记了刚刚诡异的落荒而逃与此刻难堪的沉默对峙,她真心地笑起来,圆灯笼慢慢弯成两瓣月牙。
  傻站着干嘛,她想,回去了。
  晚上终究没有和张明瑞一同吃饭。张明瑞发来短信,告诉她,宿舍老六突然肚子抽痛,怀疑是急性阑尾炎,他们急急忙忙把他送去校医院了。
  她回复一条bless,自己下楼也买了香喷喷的煎饼。大约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再次收到张明瑞的短信。
  “拍完片子,出结果了。”
  “怎么样?要转院吗?”
  “转个头!丫只是岔气儿了!”
  洛枳笑起来,身子往后重重地一靠,组合书桌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柜子的顶端掉下来,她急忙闪身,差点被砸个正着。
  咣铛一声,先是掉在桌子上,然后又滚落地面,最终停在她脚边。
  一瓶午后红茶。
  震荡的太猛,里面金棕色的茶汤都泛起了白沫,洛枳捡起来,拂掉上面的灰尘,许久没有动。
  时间定格。
  她仰起头看向柜子顶端,想起当初自己是怎么样小心翼翼地踩在椅子上面踮起脚尖把它高高滴摆上去,又站在下面傻看了很久,稀薄的落日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透过金色的液体在墙壁上折射出异样动人的光斑,她努力回忆着当时是怎样地抓起它,他的手指又是怎样地拂过自己的手背,还有那声潦草的听不真切道歉,默然抓起另一瓶迅速转身离开的背影……
  命运的齿轮咔嚓咔嚓转得嘲讽,只是那时候她竟然丝毫没有听出来。
  她再次试了试,手心攥得通红,终于听到塑料断裂的响声,瓶盖拧开了。
  踱步到窗边,刚刚想喝,忽然如梦初醒般停下,仔细看了一眼保质期。
  保质期仍然没过。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懒散地望向楼下。橙色的路灯下,早已空无一人。
  蓦然回首,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曾守在她背后等待她。一直以来独自站在灯下的都是她,只不过这一次,连她都离开了。
  如果他回头,会不会失望于背后徒留下一地光芒?
  也许不会吧,她想,他从来不回头的。即使回头,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以怎样的姿态守望和等待过,自然不会失落。
  洛枳笑了,手中的瓶子不自觉已经见了底,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煎饼里面甜面酱刷的太多。
  她扬起手,瓶子“刷”地一声,进了垃圾桶。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五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洛枳坐在商厦一层的咖啡店角落,边打哈欠边等待周六仍在加班中的洛阳。
  “抱歉,终于把材料都送上去了。越到过年前越忙,来实习的三个学生一个比一个没用,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就知道坐在那儿刷网页挂QQ。”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洛阳从远处跑过来,坐到洛枳对面,长出了一口气。
  “实习生不是常常抢着干活吗?”洛枳有些疑惑。
  “我们部门的这几个不是正常走招聘程序进来的。都是托人找关系,主管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孩子,只是为了实习证明还有简历上的某一行字。”
  洛枳点点头,“去哪儿吃饭?这顿饭可是我无意中敲诈出来的。”
  洛阳笑了,表情有一点尴尬和无奈,“你想吃什么?”
  洛枳仰头想了想,“我听说南锣鼓巷有家蚵仔煎,你看怎么样?”
  冬天的锣鼓巷有些冷清,巷子两侧的特色小店有许多都早早关门。洛枳从岔路口拐出去,急急地跑到一扇木板门前轻轻推开,然后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呼,还好,没有打烊。”
  店子很小,只有三张石桌,看起来像是住家专门开辟一个小客厅做生意似的。冰柜里有许多台湾产的罐装饮料,点餐时洛阳拎着一罐嫩绿色的饮料苦着脸问洛枳:“这个芭乐……是不是‘香蕉你个芭乐’的那个芭乐……”
  洛枳被他的绕口令逗笑了,点点头,“好像是。”
  饭菜上的很快,洛枳中午没有吃饭,一直低着头攻击鲜嫩的蚵仔煎,也没有抬头注意洛阳许久没有动筷。
  她终于吃完,喝了一大口杨桃汁,才注意到洛阳面前的凉面几乎还是满的。
  “你不饿?”
  “不饿,中午吃了两人份的工作餐。”
  “拿给我吧,我没吃饱。”
  洛阳扑哧笑了,把盘子推给她,自己靠着石桌旁边的书架闭目养神。
  很久之后睁开眼,看到桌上的蚵仔煎、凉面、洋葱圈鱿鱼圈一扫而光,只剩下一点点残渣。
  “饱了?”
  “恩,”洛枳低头用面纸擦擦嘴,“有点撑。”
  然后就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店主和服务员都在门后另一个房间聊天,有些清冷的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相对无言地坐着,死盯着面前的几张盘子。
  “票定了吗?”还是洛阳打破沉默。
  “明天直接去火车站碰碰运气,学校附近的订票点没有。”
  “我大年初一的时候才能回家。上个月定的机票。如果你明天买不到票,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帮你联系一下,实在没办法坐飞机回去吧。”
  洛枳点头,歪着脑袋忽然笑了。
  “笑什么?”
  “没,”她笑眯眯地摇头,像只善良的小狐狸,“这个气氛……没什么可说的,我还是回学校吧。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我会闭紧嘴巴的。”
  洛阳有些啼笑皆非。
  “你想问什么?”
  “你当时电话中提到的‘她’。”洛枳索性直视他,不再东拉西扯。
  洛阳还是笑,笑得越来越淡,最后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出神。
  上午在印刷间签字赶制材料的时候,他闻着复印机独有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忽然很想吐,有些眩晕。想起下午即将见到洛枳,那个还在校园中纯纯的妹妹,低头再看看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鞋,洛阳突然有些恍惚。
  等待材料送达的五分钟,他用代理ip登陆了Z大的校园网,只是工作半年,曾经的学生时代就恍如隔世。再看到BBS上面因为校园热点事件盖起的口水高楼,竟然仿佛过家家的小朋友垒出的沙堡一样。
  洛阳回过神,苍白的灯光下,洛枳清澈的眼睛正不依不饶地紧盯着自己。洛枳一直是这样的,乖巧沉默,而一旦她决意询问,就绝不松口。
  “一个小师妹,以前关系不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退学了。你嫂子对我们有点误会,不过后来澄清了,就这么简单。”
  简洁的回答。洛枳并没有讲话,低下头微微思考了一会儿,笑着点点头,“算了,我不问了。不过,哥,我希望你能珍惜念慈姐。”
  洛阳并没有笑她少年老成的叮嘱。
  “还用你说?傻丫头。”
  有些珍惜,已经不止是因为爱情。
  洛枳不再追究,偏过头,又笑眯眯地说,“那就付账吧,老哥。”
  洛阳摸摸她的头,喊了服务员结账,一边掏钱包一边顺口问,“上次在牛排店门口,那两个人是谁?一男一女。”
  洛枳愣了一下,旋即摸摸鼻子,“高中同学和她的男朋友。”
  比刚刚洛阳的回答还要简单。
  他也不再追究。所有一言难尽的故事,他们都学会了不再刨根问底,所需要的,不过是询问时表现出的关切而已。
  干巴巴的一句话简介,就已经足够。
  洛阳看着洛枳消失在大门口,才转身钻进了等在一边的出租车里。
  连着几天加班连轴转,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刚进职工公寓就看到顶着黑眼圈的室友在厨房煮面,他打了个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倒头便睡,连灯都忘了关。
  直到早上8点,他竟然连睡了十二个小时有余。
  而且,竟然梦见了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脑比他想象得敏感。
  洛阳梦见丁水婧在她妈妈打了第四个电话的时候终于关手机的样子,那时她嘴角带着宠溺的笑容,手指却坚决地按下了关机键。
  只是一个片断而已,夹杂在乱七八糟的梦中间显得很突兀。
  醒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洒在被子上面,浮尘在空气里面招摇。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记得刚做过什么梦,却只是记得这个突兀的片段。
  他记得,当时,讲台上的老田正在十分投入地讲着三位一体。
  “圣父、圣子、圣灵,这三者的关系会有多种不同理解,其中也产生了很多的矛盾和纷争,也最终导致了基督教的一次分裂,我们常常谈起的天主与东正的分歧之一就是对这三者关系的不同理解。一会儿我们的讨论课就从这个话题和宗教战争开始说。”
  丁水婧在纸上面随手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手牵着手,大人吐出一个烟圈一样的东西,她给它加上了个尾巴,在边上写上“hi,holyghost”。正要给大人的头上画上光圈,描了一半,本子就被老师抽走了。
  “大家看,丁水婧同学的画充分揭示了东正教的观点。”
  底下有善意的笑声和掌声,洛阳看了看丁水婧的侧脸,她的嘴角微微地上翘,但是眼睛里面没有笑意。
  洛阳窝在温暖的被窝里面不想起床,闭上眼睛就好像听到了老教室里面空荡荡的笑声。
  几乎每一堂课,老田都会拿丁水婧的画来当辅助讲义,大家都很习惯。
  中世纪史是一堂公共选修课,主讲的田学平是历史系有名的包公脸。一百个学生来自不同的院系很少有相熟的人。然而大家第一堂课都认识了丁水婧,只是因为她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居然在本子上画老师的漫画。老田一招“空手夺白刃”把画纸抽走对她怒目而视,然而丁水婧只是淡淡地笑一下,平静地问老师,您看看我画得像吗?
  回想起来真的很奇怪,这堂课开设了多年一直都被评价为死气沉沉,那天竟有几个同学起哄说展示一下看看吧,一直都板着脸讲课的老田自己偷偷看了一眼,噗哧一声乐了。大家就更壮着胆子说展示一下展示一下。
  果然很像,老田的招风耳和黑黑的脸膛还有一丝很难察觉的歪着嘴的笑容——很像,底下笑成一片,居然还有掌声。
  老田说,要不是你画得像,我都懒得管你,你们在课堂上吃东西睡觉发短信都无所谓,但是你画我,就得受罚。上讲台来自报家门吧。
  “大家好,我叫丁水婧,是外交学院国际法专业的新生。”
  老田扬扬眉毛说,哟我还以为小才女是艺术学院的。下次别画得那么好,有时候天赋是一种负担。
  丁水婧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耸肩膀说谢谢老师。
  洛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在丁水婧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从后面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好,我是数学系的洛阳,大你三级,就在你身后,认识一下。
  十分轻浮的搭讪。
  很久之后的毕业生酒会,洛阳站在台上敬酒发言,底下的同学忽然起哄让模范情侣洛阳和陈静讲述恋爱史,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讲。洛阳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底下熟悉不熟悉的种种面孔看着头皮发麻。
  不过也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
  普通人的幸福,最终归宿也不过就是沉没到闹哄哄的人海中去。
  “就那么认识了呗。”他随口说。
  “高中同桌而已,”陈静在一旁温柔地接上,“高一时候还是我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啊,原来嫂子主动啊。我们大家误会了这么多年啊,老大太不像话了。”宿舍的老三在底下起哄。
  “你以为我像你啊,搭讪漂亮小姑娘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吗?”
  洛阳自己刚说完,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愣住了。
  那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丁水婧转过身来,好看的脸上是慵懒的笑容。“嗯,我最讨厌数学。你好。”
  和丁水婧这样打过一个招呼之后,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话,下一周的中世纪史课前当洛阳走进教室看见丁水婧坐在第一排朝他招手,脸上是很落落大方的笑容。于是就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洛阳有些局促地朝她点点头,看到桌子上面的两本书,一本是老田指定的教材《中世纪简史》,另一本……貌似是她漂亮的涂鸦本。
  丁水婧听课很不认真,总是在书上面涂涂画画,有时候老田不知道说了什么触动了她,对方会很快地翻开涂鸦本乱写乱画一阵子。她永远都坐第一排,画的画永远会被老田发现,被发现后她也不怕,只是懒洋洋地在下面接老田的话茬,一老一少一唱一和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温馨。
  洛阳对于中世纪史那门课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什么了,然而他记得丁水婧频繁震动的手机。那天正好是期中课堂即兴辩论会,法学院的和历史系的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慷慨陈词,老田也意气风发地参与评论,好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有生气的学生了。
  最后老田终于想起了丁水婧。在下课前,他带着一脸饶有兴味的笑容看着丁水婧说,我们的画家同志想说点什么吗?
  当时的丁水婧刚刚推了洛阳一把说你来看。洛阳听到了笑声,很善意的笑声。大家都把这个小妹妹当成迷糊而又搞笑的角色。
  丁水婧慢慢地站起来,先是看了洛阳一眼,然后朝老田笑笑,像个孙女一样讨巧的笑容。
  大家都因为她奇怪的安静而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等待着她说出和以前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微笑的话。然而丁水婧温柔的声音流畅的语言和脸上大使一般的笑容让气氛来了一个逆转。
  睿智冷静,渊博幽默,客观从容。
  而且彬彬有礼。
  那天的老田很高兴,而洛阳很困惑。老田作总结的时候,洛阳问水婧,你刚才推我想要说什么?
  水婧连忙翻开涂鸦本,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头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刚才说‘信仰是思想懒惰的一种表现’的那个男生?
  大大的鼻子和善良的眼睛,还有一头乱发。洛阳冲本子上的男孩子无奈地笑笑。嗯,像,当然。
  水婧很得意地笑,又在本子上面涂了两笔,你看,现在他像不像老田?
  洛阳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果然,丁水婧的这个举动让洛阳一瞬间怀疑发言的男生是老田的私生子。
  不过更让洛阳欣赏的是,她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的发言的赞赏,毕竟,能做出那么精彩大方的即兴演讲的人不可能是不懂得体察观众的人,可是丁水婧就像习惯了一样——并不是出于羞涩和谦虚而与洛阳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懒洋洋地没什么兴奋和骄傲。
  所以洛阳没有夸她,没有像对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笑得很温和地说,啊,谁说美女肚子里面没有墨水?!
  洛阳从来都不是喜欢计较输赢和气势的人,他心里通透做事稳当,人缘也极好,自然不会在她面前自卑。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不想夸奖她。
  不想让她像对待别人一样,诧异地看自己一眼然后淡淡地说,哦,谢谢,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然后自己就会在丁水婧心里被划归为某类俗人,再也没有变得特别的可能。
  对,只是想要变得特别。
  只是初见,竟然有那样诡异的奢望。
  有人在你生命里屡屡划过却平淡无痕,而有些人,一面之缘就嵌入大脑回路深处,走近记忆里,仿佛不请自来。
  下课的时候陈静忽然出现在门口,朝他招招手指指右手拎着的外卖,温柔地歪头一笑。
  洛阳余光看到丁水婧狡黠的微笑,八卦得恰到好处。
  “女朋友?”她问。
  “是。”
  他朝丁水婧点点头,拎起书包先一步离开了教室。
  “学妹?”陈静问。
  “是。”
  回过头,看到女孩伏在桌面上望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美好的侧面仿佛安静的油画,正午的阳光从厚重的酒红色窗帘缝隙漏进阶梯教室,正正好好打在她身上。
  就像上帝偏爱的追光。
  “学妹吗?”他回过神,身边的陈静依旧温柔地笑,古井无波。
  “你刚才问过了。”他笑,左手接过外卖,右手轻轻牵住她。

下部:幸福未必回头是岸 第二十六章 死局
  洛枳帮百丽将硕大的箱子搬到宿舍楼门口,帮她刷卡撑开电子门。
  “一路顺风。”她摆摆手。
  “明天好好考试。还有,提前拜个早年!”百丽笑着说。
  洛枳目送江百丽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单薄背影没入一片晨雾之中。
  这一年的期末考试距离新年很近,所以考试一结束许多学生就立即启程返家。洛枳还要参加最后一门双学位的法律导论考试,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她并没有在学院定火车票,每次都是回家前一个星期自己去东门外的订票点买票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买到卧铺票。十几个小时的旅程,还是躺在床上比较舒服。
  然而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灾的关系,春运的情况比往年更加紧张,订票点悉数告罄,洛枳在送走百丽之后,也不得不一大早赶赴北京站碰运气。
  从地铁口走出来的一刹那,她又有些恍惚。每次来到北京站,她都会觉得胸口处有种不知名的感慨,跟着心脏一起跳动着。站前广场乌泱泱的人群,仿佛是上帝失手泼下的墨迹一般,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却在广场上空蒸腾起一片交织着焦躁恐慌的烟云。洛枳的目光瞥向三五成群紧搂着大包小裹挤坐在灯柱下面的农村女人,视线在她们的头巾和饱经风霜的眼角嘴角打了个结,迅速转开脸。
  也许那种情绪叫做悲悯和无能为力。然而又有什么可悲悯的呢,洛枳自嘲地笑,她和她们,真的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售票大厅走过去。
  大厅里面倒还算是井然有序,票务信息屏下面大约有十几个窗口,后面排着一列列的队伍。洛枳研究了一下信息屏,赫然发现近几日去R市的车票已然售空。
  碰碰运气吧,她想,于是挑了最短的那列队伍站在了最末尾。
  等了一会儿,发现队伍纹丝不动。她往旁边走了几步,向前面张望,才看到窗口处堵了四五个人,还不时有人晃过来妄图加塞。
  很快队伍中就有躁动的气息。
  洛枳无奈地摇头。规矩是一种最容易被破坏的东西,因为不遵守规矩会带来额外的利益,利益不均又导致因为不公平而产生的愤懑,对于公平的追求恰恰又会打破平衡,最终被踩得一地渣滓的,就是形同虚设的规矩。
  比如现在的状况。
  她嘴角上翘,一脸讥讽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工作人员在队伍里面进行着调解,已经有四五个人吵了起来。
  “洛枳?”
  她从看热闹的心情中被唤醒,回头时候,赫然看到盛淮南的脸。
  白色羽绒服的挺拔少年,短发清爽笑眼盈盈。
  仿佛是上帝泼墨时候不经意遗留下来的空白,在人潮涌动的售票大厅,有种不真实的光彩。
  洛枳恍然,“好巧。”
  “我刚刚去送团委陆老师的小儿子上火车。今天团委有活动他脱不开身,让孩子自己坐动车又不放心,所以让我来送送他。我们宿舍楼的人都快走光了,就剩下我和张明瑞还要考试。”
  “是这样啊。”
  “对了,我报了新东方的GRE班,每天傍晚的时候开始上课,要一直持续到大年二十九,所以我定了大年三十早上的飞机票,直接飞回家过年。反正是够惨的。”
  “是么。”
  盛淮南被她简单的答复弄得有些无奈,只好继续说话,“刚才本来想直接坐地铁回去补一觉,鬼使神差地想要来售票大厅参观一下春运盛事,结果居然遇见你,好巧。”
  “是啊,好巧。”
  洛枳点点头,忽然看到某个挂着“中止售票”的牌子的窗口处走过一个工作人员,坐到座位上摘下了牌子,她立即跑了过去,把盛淮南扔在了原地。
  圆脸阿姨刚刚在电脑前坐好,就看到了飞奔而至的洛枳。
  “小姑娘,运气不错啊。”
  洛枳笑,心想,运气的确很不错。果然守规矩的好孩子最终会被上天奖励的。
  “去哪儿?”
  “R市,只要不是今明两天,什么时间的都可以。”
  明天考完试,随时都能走。洛枳期待地看着阿姨在键盘上敲了两下。
  “最好能是卧铺。”她不死心地补充了一句。
  “想什么好事儿呢,姑娘,这时候还能有卧铺票,您开玩笑啊?”
  圆脸阿姨摆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硬座都没了,就剩下站票了,要吗?”
  “站票?”
  “站票。”
  “站票……”
  洛枳正在大脑一片空白中,就听见身边有人替她回答,“好的,站票要了,麻烦您。”
  盛淮南乖乖牌的笑容出现在眼前,“尽可能要最晚的那天的票,谢谢您了。”
  他说完就转过来拍拍洛枳的肩膀,“先拿下这张票做后备吧,买最晚的一张,给我点时间帮你问问我爸爸妈妈在北京的朋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D字头Z字头和T字头的车很多都留作了内部票,也许能有办法弄到一张,让我试试。”
  “小伙子,那我可就出票了啊。”阿姨在窗口里面喊。
  “好,谢谢您了!”
  盛淮南掏出钱递进去,顺手接过粉红色的车票,拉起洛枳的手腕离开了窗口。
  洛枳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后很快低下头,掏出钱包抽出纸币递给他,“票给我吧,谢谢你。”
  盛淮南没有推辞,接过钱收下,然后问她,“吃早饭了没?一起去肯德基喝杯热可可吧,今天真够冷的。”
  又是这样亲切温和的语气,礼貌疏离的关系,仿佛从来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
  洛枳这才发现,如果他们两个都是站在坐标轴上,假使一开始盛淮南的坐标是1,那么洛枳就是原点0,而且是被用弹力胶布绑在原点上的。无论她朝着他的正方向靠近,或者是背着他的负方向逃离,最终的结果,都还是会被狠狠地拽回原点。
  “不必麻烦了,我会用站票回家的。”
  “你疯了?十几个小时,硬座车厢又冷又挤,你要站回去?你知不知道春运时候的硬座车厢是什么样子?”盛淮南严肃起来,捏着她的手腕微微施力。
  并不是故意为难自己回绝他的好意,毕竟洛枳跟自己没仇,犯不上用站票这种事情较劲儿。她只是觉得恐惧,因为面对他,她还远远没有做到心怀笃定无欲则刚。
  如果说之前的告别行为像是断臂求生,那么这段时间的心如止水也算是给了伤口结痂的时间。然而这一次,她预感到伤口会再一次扯裂,再一次血流成河。她要是再不知死活地靠近,那么下次失去的,恐怕就不只是一只手臂。
  盛淮南睫毛轻颤,“洛枳,你……还在生我的气?”
  “这话听着真耳熟,”她用灿烂的笑意掩盖心底的寒气,“你能不能有点长进?”
  他并不打算跟她在这近乎于一团乱麻的问题上纠缠,而是偏过头,有点不自在地说,“不过有件事,我希望你别介意,我是为你好。你还是应该离那个顾总远一些,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的口碑……”
  洛枳讶异地张大了眼睛,但是并没有跟他解释那天自己和顾止烨一同出现在超市门口的原因,她低头浅笑,“好,我明白了。”
  带着一种“这个话题适可而止”的拒绝。
  盛淮南突然无奈地叹口气,“洛枳,你知道吗,我倒是希望你能气得满脸通红地对我说,‘我跟谁在一起跟你没关系,你凭什么管我’一类的……”
  洛枳哑然失笑,那样岂不是成了电视剧?
  “我总是觉得,你如果能失控一次,埋怨我几句,或者干脆指责我,不要总那么滴水不漏,也许我就能离你近一些,也许……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一句愤怒的“你凭什么管我”其实带着几分委屈和撒娇的意味,所以就能更亲近,是吗?洛枳在心里画了个圈,抬头明媚地笑。
  “那么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呢?”她问。
  “什么?”
  “为什么不是你来抓着我的肩膀气得满脸通红地说,‘你说,你和那个顾总到底什么关系,我不是说过让你离他远点的吗’”她学着他的语气,挑着眉,笑得很讥讽,眼底却有水光闪过。
  “盛淮南,你走向我,远比我走向你要容易得多。”
  她被无形的弹力胶布折腾到无力挣扎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为什么靠近是她,远离是她,而他只是负手站在自己的坐标上,看着她同原点搏斗,最终还要遗憾地说,很抱歉,你好像用错了方法。
  “也许我们都顾虑太多,不够勇敢……”盛淮南的眼神空茫,不知道在看什么。
  洛枳干脆笑出了声。
  “‘我们’是谁?”
  洛枳自觉声音都有了几分颤抖,她竟然真的有点失控。
  “即使跟着你的背影沉默多年,但是我从来都比你勇敢,当你在游乐场糊里糊涂牵我的手的时候,我握得比你还坚定还用力,我没有犹豫过,也没有懦弱过。许多年前我应该沉默的时候,我沉默了;当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努力了;当我想要放手的时候,我同样,不会纠缠。”
  洛枳把车票放进钱包,掉头离开,却猛地被拉进一个怀抱中。
  碧浪洗衣粉熟悉的香气包围着她,她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抖。
  “我都知道。”盛淮南的声音响在左耳边,亲近得有些不真实。
  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沉默很多年。”
  你不知道。
  “我看得见你的努力。”
  但你不懂。
  “不过你没资格放手。”
  洛枳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反驳,却被禁锢得更紧。
  “当初是你招惹我的。”
  盛淮南语气微凉,却坚定异常。
  “所以你要负责。”

番外 之一:游园惊梦(1)
  谢谢你们没有抛弃半死不活的我。陈晓森时常想,评价很多事情对错和值得与否,往往都取决于未来自己变成什么样子的人。人的过去和历史一样,是由后来人盖棺论定的。
  如果某天她和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从乖乖女成为了大龄剩女,三十二岁的交际圈狭窄的市博物馆讲解员,每天奔波于一场又一场的相亲中寻找一个门当户对平头正脸的男人充当归宿——也许她会因此对大学二年级的五一长假抱有深深的怨念和悔恨。
  那个慌乱的长假中,她放开了一个平头正脸的男人。
  许多年之后,她想起来的,并不是那个男孩。
  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只是一个场景,慢慢地赋予了自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或者说,它已经升华成某种感觉,储存在记忆的角落里,稍一触碰,就在心田弥漫起来。
  弥漫的是什么——这是无论如何形容都永远不可能贴切的。
  所以,每当别人问她,究竟为什么和徐志安分手,她所想到的,并不是那个阳光下双手插兜眯眼走神的少年。
  脑海中蒸腾的雾一般的画面,其实是列车,深蓝色的夜空,一闪而过的橙色路灯,铁轨咔哒咔哒的响动,乃至邻座的睡相恐怖的大婶。
  其实,在夜奔的某一刻,一切都写好了结局。
  9月30日的晚上,陈晓森坐在奔向北京的夜行列车上,尽管是软座车厢,坐得太久屁股也有些痛。身边的陌生女人已经在熟睡中,脸微仰着侧向自己的这一边,嘴巴自然地张着,显得脸型极长,颧骨突出脸颊凹陷,丑得吓人。呼吸间伴着若有若无时强时弱的鼾声,气息淡淡地喷在陈晓森的脖颈间。尽管女人闭着眼睛,可是仍然带给陈晓森一种被视线笼罩的不安全感。
  她无奈地转移视线,安静的车厢里除了微弱的鼾声就只剩下列车驶过铁轨接缝处时候发出的有规律的响动。陈晓森始终处于一种混沌而清醒的状态。被铁轨声和光线不明的车厢催眠,却又舍不得睡。
  对,就是舍不得。
  周围到处都是人,可是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很陌生,他们都很沉默,只有她睁大了眼睛,只有她自己存在。平常的时间,即使闲暇也往往会找些事情做——时间就在食堂宿舍教学楼的往复间,电脑前网络后一遍遍地F5刷新中,自己都无意识的情况下,慢慢流逝。
  她回头看不到自己的轨迹。
  上星期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作业又是临时抱佛脚抄室友的?既然没学习,那为什么好不容易借到的全套的《银魂》DVD到现在也没有看?
  我真的活过吗?
  陈晓森不敢肯定。
  只有此刻。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摸得到自己的灵魂。
  原来灵魂尚且还在身体里。
  原来她还存在。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向上帝耶稣佛祖如来真主阿拉一起祷告,请求他们,让这列车永远不要停下来,在深蓝的夜色中伴着零星的路灯和安眠的稻田,开向无所谓的远方。
  不要黎明,不要终点。
  仿佛她的灵魂是露水,见光死。
  陈晓森是个平凡的女孩。
  平凡的五官,平板的身材,平静的表情,平庸的智力,平整的人生轨迹。当年同学聊天提到周迅有部新电影上映,名字叫《明明》,坐在外围看杂志的陈晓森无意中听到,抬起头问,叫什么?《平平》?
  平平。莫非这部电影讲的是她和她姐姐?
  陈晓森的妈妈是中学老师,爸爸是大学老师,既不是重点中学也不是重点大学。家里的房子不大不小,存款不多不少,对两个女儿基本上也没有太多的期望和要求,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他们都不知道,陈晓森很讨厌叠词。
  所以新年的时候她捏着徐志安的贺卡,对着扉页中的红红火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快快乐乐看了许久,然后还给他,说,你写字的时候结巴吗?
  火车终于还是到站了。北京的早晨空气仍然有点清冷,她没穿太厚的衣服,因为徐志安说中午的时候会很热。许多乘客早早就把行李准备好,过道塞得满满的,车刚一停就有很多人急着下车,推挤着向前走。陈晓森不明白这些人究竟在急什么,似乎被别人抢先了就是很吃亏的事情似的。
  她坐在原位,静等人走光。
  透过窗子,看到徐志安,穿着黄色的长袖T恤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从远处跑过来,大腿圆滚滚,好像又胖了些,而球鞋还是脏脏的。
  看到他,陈晓森才确切地记起他的长相。然而分开后一转身,好像就会忘记。
  高中毕业之后,有人知道徐志安和陈晓森在一起了,很善意地开玩笑说,你们俩真的挺有夫妻相——陈晓森笑,心想,跟自己这样的人有夫妻相的,全中国能找出来大约一亿左右。
  徐志安一路瞄着车厢号,到了她这列的出口停了下来,透过下车的人往门里面看。而陈晓森就在不远处透过窗子看他。
  早晨还是来了。她的存在感一点点地变弱,弱到忘记要寻找存在感这回事。
  他牵着她,时不时地侧过脸傻笑。陈晓森心中不是不开心,只是当她也用微笑来频繁地回应对方久别重逢的喜悦感的时候,嘴角总是往下坠。所以每次的微笑都格外用力。
  他们都说,和徐志安在一起,是陈晓森的福气。
  曾经没多少人关注过他们。陈晓森是掉进大海中就再也分辨不出来的一滴水,不活泼也不沉闷,成绩不好也不坏;徐志安则是他们一中连续三年的理科第一名,憨厚的,爱踢球的书呆子。
  他们是同桌。
  只有徐志安知道陈晓森牙尖嘴利懒洋洋的一面。陈晓森倒也并不是特意对其他人伪装或者只对徐志安真诚。平凡如她,其实也有几个侧面,究竟展现那一面,基本看心情和习惯。众人面前从不争强好胜,这并不是她韬光养晦或者淡泊名利,只是因为她的确没那个本事,也没什么发光的渴望;至于在同桌徐志安面前刁钻暴躁尖刻无情,也许只是出于她偶尔的发泄欲,以及欺软怕硬的人类天性。
  可是,就这样的反差感,却把徐志安吃得死死的。
  徐志安从高二开始追她,可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全班公认的好人,谁请教,他都认认真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给对方讲解。所以即使他主动地给她做了两年的辅导,每到期中期末就给她纵向知识点串烧复习,她除了和别人一样说声谢谢,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
  他是个好人。她想。
  当他高考前问她,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还是回答,你是个好人。
  对方脸色一变。低下头没说什么。
  大学开学在即,他要去北京了,临行前,又把她叫出来。
  “我要去北京了,祖国心脏!”
  最后四个字,声音很大,意义不明。仿佛即将跑去天安门看毛主席的红小兵——虽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他只是有些兴奋过头,或者紧张?
  不过还是懒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块血栓,只能给心脏添堵。”
  他憨厚地挠着后脑勺,笑。
  永远都是这样。
  徐志安是个很乏味的好男孩,聪明,勤奋,憨厚。可是还是乏味,永远都没办法回嘴,噎她一句,哪怕只有一次。
  可能好学生都这样吧,陈晓森想。
  也或许在别人眼中,自己也没比徐志安有趣到哪儿去。
  去吧,去吧,给祖国心脏发光发热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后他说,那个……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陈晓森心跳平稳。
  能不能……当我女朋友?
  面色平静。她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这份健忘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说,好啊。
  他惊呆,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以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气……没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来是临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后一搏。
  这表白立刻有种酒壮怂人胆的嫌疑。
  不过,毕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牵着他,好像牵着自己的哥哥。
  小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异地恋的事情。得知对方是名牌大学的高中同桌,很是为她高兴。她姐姐与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着纯真和善良,而陈晓森的平凡,潜伏着懒洋洋的无所谓和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暗潮涌动。
  反正她没有喜欢的人,反正没有人喜欢她,反正对方是个潜力股,反正对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坏人,反正未来谁也说不准,反正……
  反正她没发现,一直对迫于现实而不断相亲的姐姐长吁短叹的自己,其实才是最冷酷现实的那个。
  总有些人没资格享受风花雪月轰轰烈烈,那就市侩到底。
  从火车站坐地铁,辗转到了P大,正好是九点。招待所房间紧张,徐志安给她预定的标间客房的上一位客人还没退房,所以他先领着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里有一点通风不良的霉味,不过打扫得还算整洁。徐志安掏出钥匙开门,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对她说,他们都在睡觉,我们轻声点。
  假期的早晨不睡懒觉,天诛地灭。
  室内有些热,不过没有想象中的臭袜子的味道,左侧六张组合书桌,右侧三张上下铺,门口有衣柜和鞋柜,虽然书桌上有些乱,笔记本电脑数据线网线纠结成一团,不过大体上还算是干净的宿舍。徐志安轻手轻脚地走到尽头的书桌前,把她的书包放到地上,然后开始在自己乱乱的桌子前翻找学生卡。陈晓森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附近,熹微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能看到灰尘飞舞。
  这是她第一次进男生宿舍。陈晓森好奇地四处巡视,小心而略带罪恶感地偷窥着下铺两个男生的睡相。一个男生把头整个蒙在了被子里面,床上只有一大坨鼓起的包。另一个男生雪白的被面和他黝黑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仰卧着,一只手摆在耳侧,一只手搭在肚皮上。晓森记得以前在新浪做心理测试,据说这种睡相的人,明朗而诚恳。
  不小心咳嗽了一声,她听到旁边的床有响动的声音,朝右侧偏头一看,和自己视线高度差不多的上铺有个男生正好翻身转过来,她站得离床太近,男生的鼻息恰好喷在她耳侧,晓森突然浑身一激灵。
  那个男孩子翻身带动的气息,有种洗衣粉的清香。
  陈晓森凝神。
  那是怎样出色的眉眼轮廓。干净帅气,好像出色的黑白炭笔素描,但又说不出的生动。
  那张脸的主人微皱着眉头蹭了蹭枕头,陷进了柔软的浅蓝色羽绒被中,然后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张开眼。
  看见陈晓森的瞬间,他傻傻地楞了一下,然后突然坐起来,床铺随之吱呀一响。他格子睡衣的一边领子还立着,半眯着眼睛,一脸懵懂的神情。
  让人不由得想去捏他的脸。
  这个念头让她怔忡了几秒钟。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
  这次,嘴角再也不觉得下坠。

番外 之一:游园惊梦(2)
  他们宿舍的床质量并不是很好,稍稍一动就吱呀乱响,男孩坐起身的时候也吵醒了其他几个人。原本大家都是可以瞬间迷迷糊糊地睡下去的,不过眼睛微睁的时候看到了陈晓森,于是一个个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纷纷坐起来。
  徐志安见状也只能笑笑,说,这是我女朋友,晓森。
  几个人都嘻嘻哈哈,边打哈欠边笑,说怪不得你起得那么早,接老婆去了啊。二嫂早!
  只有角落上铺的男生没有穿上衣,不好意思地往里面缩了缩,伸出胳膊露出半个肩膀,说,“见笑了,弟妹随便坐哈随便坐!”
  晓森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记得自己宿舍的姐妹常说很喜欢和自己男朋友的哥们一起出去玩,以家属的身份,有种温暖大家庭的感觉,何况男生往往都是幽默的有趣的略带猥琐却无害的。
  她刚一见面,就对这些男孩子们很有好感,虽然,并不喜欢别人叫她弟妹或者二嫂。
  她红了脸,笑得有点勉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目光不期然和刚刚那个洗衣粉男孩相接,和刚刚那几个虽然大声叫嚣着二嫂二嫂可是实际上又有些羞涩的男生不同,他自然大方地朝她微微一笑,说,你好。
  你好。
  即使眼睛好像还有点睁不开。
  “二哥找什么呢?”男孩的声音有些像上杉达也的中文配音,陈晓森有些走神。
  “学生证。我要带她转转学校,要进图书馆可能会查证,昨天朝咱班女生借了一张给她用,结果我自己的反倒找不到了。”
  “拿我的吧,在钱包里面,你翻开抽屉就能看到。”
  “那好吧,谢了。”
  徐志安走向整个宿舍唯一收拾得很整洁的组合书桌,半蹲在地上拉开了抽屉。陈晓森盯着书架上面一整排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看了很久很久。
  她回头,另外几个男生已经纷纷重新倒下把头埋进枕头继续入睡了,只有上杉达也同学靠墙坐着,略带怔忡的神色,眼睛半睁半闭,看向漏进室内洒在地板上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的阳光。
  他看得入神。她也看得入神。
  听到抽屉合上的声音,陈晓森慌忙低头,徐志安跟床上的男生说了声谢谢,男生笑起来,眼睛弯弯,说,不客气,有事给我打电话。
  眼睛弯到看不清目光的指向,所以有一瞬间陈晓森觉得那目光是投向自己的,仿佛舞台上方的追光,周围都是黑暗的虚无,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存在。
  存在。
  她并没有遗失全部的存在感,即使阳光普照。
  她想着,心情渐渐好起来。
  他们绕着P大的湖转了几圈,10月初的北京仍然有些许夏天的残温,湖边不知名的花开得正盛,一簇簇艳丽的粉红开满了枝桠甚至遮蔽了叶子,拥挤得很热闹。图书馆终究还是没进去,今天查证的老师格外严格,瞟了一眼就把徐志安拦在了外面——“这是你的学生证吗?”
  站在他身后的陈晓森瞟了一眼被老师捏在手中的橙色卡片,上面那个笑得滴水不漏的男孩和徐志安相差太多,连撒谎蒙骗的余地都没有。
  她低头跟老师道歉,两个人只能离开了入口。陈晓森迎着阳光抬起头,高大的深灰色建筑物背靠湛蓝的天空安静地伫立在眼前,徐志安一个劲儿地道歉,她轻松地笑笑说,我没想要进去。
  “走马观花,不过就是因为它很有名气,可是里面海量的藏书我又不会看,何必要进去。”
  徐志安松了一口气,问她想要去看看建设中的鸟巢水立方还是去后海琉璃厂什么的老北京景点。她礼貌地笑笑说,你决定吧,我无所谓。
  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她莫名地开心,又莫名地没兴致。
  很久之后,徐志安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陈晓森目视前方,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
  牵着她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下来,陈晓森停住,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学校的大门门口。
  “这是?”
  “西门,算是正门。一起照张相吧。”
  “哦,好吧。”
  拜托了路过的本校同学,他们肩并肩照了一张平淡无奇的照片。徐志安没有表情,T恤的领子歪到一边,额头上有些许汗珠;陈晓森笑容寡淡,一夜行车让她有点黑眼圈,脸上也油油的。
  徐志安盯着数码相机的屏幕,看了好长时间。陈晓森诧异于这样的照片有什么好研究的,不过没有开口催促。
  “晓森,你不高兴吗?”
  她讶异,“没有啊。”
  “那你开心吗?”
  她停顿了一下,“挺高兴的。”
  “你能过来,我很开心,昨晚差点睡不着觉。”
  徐志安陈述的语气并没有开心,却有隐约的心酸。陈晓森扭开脸,她不想承认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同情徐志安——同情自己的男朋友,毫无资格和立场,滑稽而悲哀的,同情。
  别人的异地恋都是怎么谈的?每天用短信qq不停地告诉对方我爱你我想你你过得好不好乖不乖有没有思念我?一到假期前就忙着订票收拾行李轮流奔赴彼此的所在地?又或者,牵手,拥抱,亲吻?
  陈晓森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他们之间有些尴尬的隔膜,明摆着,却谁都不捅破。徐志安用尽心力地对她好,每天在qq上等待,早中晚的短信,嘘寒问暖,五一十一都跑回家乡去她读书的大学看她……
  谁都说,你男朋友真好。
  上铺的室友在背后不平,认为陈晓森跟她都属于平均分的鸡肋,凭什么陈晓森的男朋友是深情高材生?
  所有人都在对她说,你真幸福,徐志安真好。
  这种轮番的轰炸强化,让她一度错觉,自己的确应该爱他。
  因为他很好。
  毕竟不是不切实际的烂漫灰姑娘了。灰姑娘并不是真的灰姑娘,她是个落难公主,除了被迫做苦力之外,她的一切都是完美。
  所以陈晓森比谁都懂得自己应该安分。她告诉自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反正她已经得到了太多平均分,她的人生已经及格,不必像别人那样因为争强好胜的欲望或者迫于无奈的现实而焦灼拼搏,甚至连感情都是马马虎虎令人羡慕。
  人要过好日子,就不能胡折腾,不能胡思乱想。
  不能,不能。
  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能够在婚礼现场提着裙子狂奔落跑的新娘?
  当QQ上面徐志安告诉她系里的学生会五一有活动不能来看她的时候,语气中有浓浓的歉疚。她明明因此甚至松了一口气,然而看到那份歉疚,良知让她不忍。
  “我去北京找你吧。”她说。
  就是这么一个未必很真情真意的举动,让他感动万分,开心地打出一大堆表情符号。
  陈晓森默然,手指悬空在键盘上,抖了抖,还是收了回来。
  这份廉价的关怀,给了她安慰自己的理由——毕竟,我也为这份感情付出过的,我也是在经营着的。
  在北京走马观花了一整天,她累得早早睡下。
  闹钟时间定的很早。
  她特意早起,因为要画一个淡妆。
  今天的样子,不像昨天那么狼狈。
  不过有自知之名的人往往比较痛苦。陈晓森对着镜子,还是承认,她长得太平凡了。微微有些大的额头,鼻翼两侧粗大的毛孔,下巴有点方,只有眼睛还称得上有神采,不过远远达不到顾盼生辉。
  她很久没有特意打扮过了。
  手指触及蜜粉盒的时候有些抖。她努力回避自己特意修饰的原因——每每想到,心底就罪恶感翻滚。
  徐志安来接她,眼前一亮,一个劲儿夸她好看。
  他每夸赞一句,她就难过一分。
  打车到了欢乐谷,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她从远处走过去,他们站在原地等待,看着他俩,陈晓森忽然觉得自己连走路姿态都别扭。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宿舍老五老六和女朋友,以及,盛淮南。
  她从来没跟徐志安提过昨天看到的宿舍同学,也没问过他们谁是谁——原本游览的路上有些沉闷,这是绝佳的话题,可以不费神地让徐志安一个一个地给她介绍,讲讲宿舍里面的事情……可是她没问。
  即使在学生卡被老师抽走的时候她极为留心地看了一眼,连“盛淮南”那么小的三个字都看清楚了。
  即使她走神的时候会想起他睡衣上面的图案。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没有侧面打听哪怕一句。
  动机不纯的事情,她不想做。一想到徐志安可能会尽心尽力地给她详尽介绍以此逗她开心,她就罪恶感滔天。
  老五老六的女友都打扮得很花哨,把陈晓森衬托得很朴素。排队买票,入场,商量先去哪个项目排队……单身一人的盛淮南扮演着协调指挥者的角色,但是并没有独断的感觉,始终是商量的语气和态度,说出来的话却自然让别人觉得不需要操心不需要商量,由他决定就好。笑眯眯的表情充满亲和力,但是只有陈晓森发现,他总是和他们站得有一定距离,仿佛不是一个集体——或者说,周围的一切,炽烈的阳光,熙熙攘攘的游人,假山,水池,飘过的欢呼声尖叫声……也包括他们六个,统统都成为了盛淮南的背景色。
  一个干净好看举止文雅大气的白衬衫少年而已。
  可是那种存在感,和陈晓森平淡懒散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存在感,让她无法不全神贯注地追随。
  她不是没有遇见过帅气的男生,自己的大学里面也会在运动场或者食堂里面被室友拖去偷看财会系的校草什么的,卧谈的时候听着她们评论,用各种小说里面的词汇来给各位帅哥归类,温柔眼镜系,冰山腹黑系……可是她懒洋洋的心,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学生会里面看起来忙碌充实神色匆匆的干部,能够把一群人指使得团团转……然而她也不曾羡慕或者钦佩。
  如果她曾经向往过那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安于平庸。
  然而此刻,陈晓森才知道,她能够安于混沌的平庸,只不过是因为,光芒的诱惑还不够大。
  被蛊惑,只要一瞬就够了。
  目光黏着,然后就这样瞎了眼。
  很久之后回想起那个短暂的上午,陈晓森始终觉得,那些瞬间充满身体却又压抑不发的情绪——卑微,艳羡,悸动,欣喜,无望……仿佛无穷的动力,她不再觉得无所谓,而是一下子明白了,那些在她自己的同学室友身上出现过的、被她在心里说冷笑着说肉麻白痴13点的情怀和小动作,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肉麻白痴十三点。
  “那个盛淮南,好像挺大气的,蛮喜欢出头组织的。”
  她学会了旁敲侧击。
  “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的确挺好看,不过也没那么好看吧。”
  也学会了欲盖弥彰。
  偶尔提及一两句,夹杂在对老五老六和女友们的询问中,夹杂在“太空飞船好幼稚啊”“喂这个项目很可爱”当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隐蔽,却还是在问出口的时候,喉咙微涩。
  知道她头晕不想做海盗船,徐志安也坚持要留在下面陪她,最终还是被她推了上去。
  “只有三分钟,不用陪我,好不容易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赶紧上去!”
  他傻笑着,在一片“你看嫂子多疼你”的笑闹声中,坐进了椅子。
  她返身退出,跑下楼梯,站在下面等待。
  电铃响起来,她转身,看到盛淮南双手插兜背靠着人工湖的栏杆站着,头侧向湖面,失神地望着什么。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立在五步以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他。
  背后是海盗船带来的风声,女孩子们尖叫的声音像一波波的海潮,广播里传来的欢快的音乐,来来往往的行人说说笑笑交织成一片嘈杂的烟云。一切都是热闹的,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止的,却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陈晓森甚至能看清那层透明的墙。
  三分钟很短,也很长。
  就像她见到他,短的只有两幕。
  但也许回味会长过一生。
  温柔的秋风吹乱了她的额发。陈晓森心中一片温柔。炽烈的阳光透过湖面折射,在她眼底铺展出一片明晃晃的无望。
  她会记得。
  记得当年自己是怎样手牵着自己的男友,时刻准备迎接男友的目光作出快乐的笑容,却在乘坐游乐项目的时候想方设法假装无意间做到他身边。
  记得她一上午出奇多的废话,好像交往一年和徐志安说过的话的总和也没有这么多,然而其实只是为了隐蔽地夹杂两句关于他的问题。
  记得她一动不动的三分钟,那么强烈汹涌的情绪化成了安静的注视观望,绵延成了不再见光死不再混沌消失的自我存在感。
  记得,就够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插进兜里,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靠着栏杆,直直地望向灿烂耀眼的水面,直到视线一片模糊。
  中午他们一行去蚂蚁王国的餐厅找位子,她在外面接了妈妈和姐姐的电话,示意徐志安他们先进去,不必等她。
  她妈妈对于女儿的爱情,极为支持。高中同学,知根知底,又是高材生,人又憨厚……尽管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很多自我保护方面的事情,不过仍然能从字里行间听出满溢的喜悦。
  陈晓森苦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牵动嘴角。
  等到电话传到姐姐手里,她不再勉强应和。
  “怎么了?”姐姐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姐,如果……如果你找到了一个相亲对象,一切都很合适,然后准备结婚了,可是这时候,这时候……”
  “怎么?”
  “这时候你从初中喜欢到现在的仙道彰突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然后要带你私奔,你会不会……”
  “呵呵,”电话那边的姐姐了然地笑,“又胡思乱想了,我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
  “我会。”
  “恩?”
  姐姐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我会提起婚纱的裙角,甩掉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跟着仙道跑掉。”
  头也不回。
  陈晓森心中蓦然一片清明。
  “遇到仙道了?”姐姐的声音有些许揶揄的味道。
  “恩。”她点头。毫不迟疑。
  “晓森,刚才有句话我没说……”
  “我知道。这只是如果。实际上你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仙道来找你私奔。”
  “世界上不是没有仙道彰,只是他不会拉我私奔。所以我还是会乖乖相亲嫁人。”
  “可是我不同,”陈晓森突然发现,这是第一次,她大声地说,她是不同的。
  重点不在于仙道彰会不会在婚礼的时候拉着你去私奔。
  重点在于,陈晓森发现,要跟你结婚的人,即使他再好,即使你再惜福,一旦面对一个假想的仙道彰,她仍然会坚定地选择甩掉高跟鞋跟着这个如果的人逃向远方——那么,无论这个如果是否会成为现实,她都会提起裙角,大步地冲出祝福笼罩的婚礼现场。
  再也不回头。
  她挂断电话,走进餐厅,那几个人已经吃完了,盛淮南不在。
  他们开着玩笑说,盛淮南扔下他们六个,领着美女和孩子跑了。
  陈晓森同样微笑。
  微笑着在黄昏与大家道别。
  微笑着告诉徐志安,对不起。
  微笑着坐上返程的火车,当它又一次驶进沉睡和夜色中,陈晓森用外套给自己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头靠在玻璃上,渐渐入眠。
  少年从床上爬起来,一脸懵然。他的出现和消失同样突然,没有道别,短暂得以至于陈晓森现在竟然有些记不清他那出色的眉眼。
  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好。
  像一道迅疾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然后却因此看清楚了脚下的路。
  她要怎样跟别人解释,她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
  只不过,偶然间发现,提起裙摆,光着脚迎着阳光飞奔的感觉,是那么的好。
  她会一直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