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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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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1-3全集
《中国式秘书》内容简介:千万不要小看每一个细节,它决定你到底能爬多高。有些人在秘书岗位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直到头发掉光、牙齿全松、胡须皆白,也还是没能领悟十之一二,而黄一平仅仅在秘书岗位上做了十年,就已经将其中的潜规划烂熟于心了……


正文:



黄一平,常务副市长的贴身秘书,职位不高,却因谙熟于官场潜规则,而游走于权力的核心,以至于各位处、局级干部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百般攀附。

市长换届,各方利益斗争愈演愈烈;上下疏通,老领导指点迷津;生死抉择,风水师欲言又止。市长文章一鸣惊人,各路专家争相吹捧,学术圈抑或名利场。看中国式秘书如何长袖善舞!

1.神秘电话:接电话,秘书的必修课

时针早已转过七点,副市长冯开岭的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黄一平这边,手机和座机轮番响起。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已是第三次电话催促,语气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女儿小萌更是短信加电话,一个连着一个,声音里明显带了哭腔,甚至历数起爸爸往常不守承诺的斑斑劣迹。电话那头,妻子汪若虹也在边上推波助澜,埋怨丈夫不该在女儿过生日的时候如此拖拖拉拉。

既像个疲于应付的消防队员,又似逆来顺受惯了“夹棍气”的小媳妇,黄一平一边低声下气地应付邝明达,一边变着花样哄小萌。

其实,冯市长的办公室就在黄一平斜对门,中间只隔一道宽大的走廊。在阳城市的委、府机关,几乎所有书记、市长与秘书的办公室,都是这样的布局。

如此设置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方面,坐在黄一平的位置上,凡是从电梯上来进市长办公室者,必先经过秘书室,方便秘书为客人引路,或向领导请示、报告、预约,也可直接为领导挡驾;另一方面,两边门都开着的时候,黄一平稍一探头,就可以纵览对面市长办公室,领导有事招呼秘书,只要轻呼一声或一点头、一招手即可。

眼下,冯市长那边门虽然紧闭,却依稀听得见里面嗡嗡营营的讲话声,只是不能敲门进去催罢了,即便邝明达在电话里叽叽歪歪也不行。对于冯市长这个电话的重要性,黄一平当然心知肚明,或者说,也只有他才能洞察。电话响时,冯市长正好去了卫生间,黄一平照例代接。

“您好,我是秘书小黄,请问您是……”,一串礼貌用语送过去,显示出黄一平的个人修养,也衬托出冯开岭乃至整个阳城市府机关的整体素质。对方回应却淡然,并没有按照正常出牌逻辑通报姓名、身份,开口只道请开岭同志说话,而且声音明显压得低低。

凭借多年秘书生涯历练出的超人听觉,黄一平一下便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声音,但既然对方没通报,他就绝不会主动招呼。这样的应对,与礼貌之类毫无关系,也不关乎个人自尊,而是一个优秀秘书的必备素养。

在黄一平看来,倘若秘书职业也可独立成一个行当的话,那么这个行当里除了有许多众所周知的显规则,肯定还会有若干鲜为人知的潜规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懂的不懂,何时该走在领导前边,何处当落在领导后头,诸如此类常识性的东西,大抵属于秘书应知应会的范围,是为显规则。

而像年处长这样的特殊身份者,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打来这样一只语气明显神秘的电话,偏偏市长不在由他代接了,到底是否应当积极地显示自己的热情,主动介绍自己、称呼对方,却不是所有秘书都能像黄一平这般拿捏得准的。正洋洋自得间,冯市长刚好小解完进来,黄一平只说了声请稍等,便把电话递给领导,离开时又悄悄把门反锁了。

千万不要小看秘书黄一平上述貌似细微的的举止,这恰恰显示出他是一个谙熟本行业潜规则的高手。有些人在秘书岗位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直到头发掉光、牙齿全松、胡须皆白,也还是没能领悟十之一二,而黄一平仅仅在秘书岗位上做到十年,就已经烂熟于心乃至臻于化境了。这种悟性与修炼,也许就是当年那个道士预言的“天生秘书”一说吧,更显示出黄一平的“不俗”之处。

“不俗”这个词,出自冯市长之口,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不曾当着黄一平的面,何况,冯开岭本就是秘书出身,在阳城能得他如是评语,可见,既非敷衍之词,含金量也不算低。就因为这个“不俗”的评价,让黄一平在秘书圈子里赚足了颜面。

年处长是冯开岭省委党校的同学,在部里主政市县干部处,据说马上就要提副部长了。这个时候的电话,肯定与来年初将要进行的阳城市府班子换届有关,事关冯市长本人的前途命运。

眼下,离换届还有半年多,民间就开始流传新一届政府班子人员组成。照例版本众多,变化万千,五花八门,唯有一个位置人选几乎铁定――四十五岁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卸副转正,荣升阳城市长。据说,市府机关里已经有人开始提前行动,或是详细打听冯市长的朋友圈子、社会关系、个人爱好,或是拜托与冯市长私交不错的官员届时代为引荐、奥援,据说就连事务管理局食堂那帮人,往日只顾着丁松市长的川辣口味,此时竟也已着手物色调整小灶厨师,好让饭菜符合未来市长冯开岭的淮扬口味。

原本在机关里不太引人注目的黄一平,也因此渐渐浮出水面被推向前台。公开场合大家当然不便明说什么,私下里就有人提前向黄一平道贺,说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呀,或者苟富贵勿相忘呀,等等之类。也有相处甚好者干脆直言不讳,说冯市长转正了,你小子肯定会跟着捞个师长旅长的干干,难不成哥们儿也顺便沾点小光,在你手下弄个团长营长的还不行?黄一平呢,脸上依旧作刀枪不入状,嘴里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轻的小秘书,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么关照、富贵全是扯淡。”内心里哩,却灌了蜂蜜一样甜美滋润。

事实上,黄一平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只要冯市长一提拔,也就等于他提拔,套用了本地流行的两句俗语――跟哥哥进城、水涨船高呗。如此说来,这共产党的干部体制岂不又落入封建社会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陋习、俗套了?其实不然。对于领导与秘书这种同进同退、共消共长、相辅相成的关系,黄一平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解。

记得在他刚进市委办公室不久,有一次参加秘书业务培训,当时还是最末一位副市长的冯开岭也来上了一课。作为在省、市委领导身边工作多年的老秘书,冯开岭于秘书岗位体会尤深、心得尤精,特别在讲到领导与秘书关系时,反复使用了两个成语――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这八个字,当时就把黄一平给震了,也彻底颠覆了他对秘书职业的一些成见――原来,过去曾经被自己所不屑的秘书,并不如某些人理解的那样狭隘、萎琐与不堪。

领导与秘书之间,不单然是领导与被领导、上级与下级之间的从属关系,也绝不是主与仆、指使与服从这样庸俗的解读,秘书这个称呼更不是伺候人、拍马屁、逢迎献媚之类的代名词。唇与齿,亲密而不失独立、尊严,形象且饱含无限深情,领导与秘书之间由此而提升到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因子期而断琴的境界。也正是冯市长这句话,令黄一平对“士为知己者死”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当时就憧憬,要是能做冯市长这样领导的秘书,多好啊。幸运的是,仅仅四年之后,愿望即成现实,他与冯市长果真组成了相依相存的一对唇齿。

七点二十了,对门冯市长还是不见动静。这时,黄一平心里也有些焦躁起来。他的焦躁,倒不是完全出于邝明达和小萌的不断催促,而是对冯市长这个超长时间的电话,隐隐觉出一些不妙。

“怎么还没结束呢?是不是换届事宜,出了什么麻烦?”黄一平想。

他知道,冯开岭本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不要说打个电话,就连正式会议报告,都不太讲究虚与委蛇、起承转合那一套。班子换届脚步日渐迫近,据说省里已经着手征求方方面面的意见,推荐物色合适的人选。年处长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应该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那种,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工作上的隶属关系,平时也一般不在上班时间联系。这次通话这么久,自然说明不单所谈话题重要,而且也许还碰到了什么毛毛刺刺的难题。闭门关灯,手机做了呼叫转移,绝对是请勿打扰的意思。

这期间,所有打给冯市长的电话,黄一平都做了技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约访,更是无一例外遭到婉转而坚决的拒绝。这种时候,身为一个称职的秘书,黄一平自会让冯市长免受任何形式的干扰。至于那个邝明达,尽管和冯市长关系很铁,与黄一平也是称兄道弟,本来冯市长早就答应晚上要帮他接待一个外商,据说明达集团正和对方商谈合资一个新项目,投资规模过亿美元,可那个项目和冯市长的电话相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因此,黄一平没有理会邝明达越来越嚣张的火气。他真正有些心急并感觉内疚的,倒是家里的女儿小萌。


2.组织谈话:内幕,比文件重要的多

正当黄一平独自在办公室里神驰万里时,冯开岭与年处长的电话交谈进行得热火朝天。

冯开岭知道邝明达那儿有个晚宴,是个加籍华商来谈项目,请他出面接待一下,既代表了市里,又有私人情谊;秘书黄一平的女儿小萌今天过生日,下午就已经向他请了假;对面秘书室里的那只挂钟,每隔半小时也会自动鸣响一次,并且伴有语音提示现在是某时某分。可是自打接了年处长的这个电话,这些琐碎便统统隐于幕后,渐渐都不再存在了。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年处长的这个电话更重要了。电话的内容,也让他非常吃惊。

明年初的人大、政协两会,全省地市一级政府将全面换届。阳城市长丁松任满一届多,年龄已经超过五十五周岁,铁定不可能连任。按照通行惯例,自己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应当顺理成章接任市长一职。可是在中国官场,只要一日文件没下或者组织没找你谈话,就随时会有太多不确定因素,让这种所谓的惯例成为例外甚至意外。去年有一阵,盛传市委洪书记要到省里担任主抓农业的副省长,据说都已经有省里领导私下和他打过招呼,市里也有人开始张罗庆祝和送行,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至今没有下文。

“省委常委会刚刚听取了专题汇报,根据省委龚书记指示,市级政府换届方案将要作较大变动。有些情况可能连我们部里也无法掌控,你要有些思想准备。”年处长上来就直入主题,并无寒喧与过渡。

“能具体说说吗?”冯开岭知道,如果没有很紧急或很重要的变化,年处长不会在办公室用座机和他联系。

“龚书记和常委会也都是原则性意见,具体的条条回来后部里和处里还要再作细化,不过,有几点已经基本定下来了。”说话间,年处长那边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冯开岭知道他是在找会议记录。

果然,年处长开始照本宣科:“一是加大*测评与推荐力度,参与测评、推荐的人员要更加广泛,更加具有代表性,其结果应当对干部使用起到更大作用;二是挑选候选人不再局限在一个小的范畴,视野要更加开阔,力争使参与性、竞争性更强;三是在注重德能勤绩的基础上,把廉洁提到更高的高度,坚决防止带病提拔,杜绝前边提拔后边落马;四是年龄、学历由硬杠子变为参考性依据,上下限制性条件不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大概就这么些吧。”

冯开岭一边听,一边悄悄用笔把要点记了下来。等年处长念完了,他其实已经大致领会了其中的主要思想。不过,由于事出仓促,他还是希望年处长能够解释得再明白一些。

“按照龚书记的意见,这次换届的干部使用政策,要体现改革创新精神,体现求真务实风格。”年处长的口气与腔调,已然有点省委领导的味道。

在年处长看来,这四条原则其实都是对既往沿用多年干部政策的一种颠覆。过去若干年内,像地市级政府换届、市长更替这样重大的干部变动,多以领导推荐、组织决定为主,决定权往往最终掌握在少数主要领导手上。所谓*举荐、测评之类,或是走走过场,或是仅仅作为一种参考甚至装饰。近些年很多地方搞所谓票选,也只局限在任用科处一级干部,也有的是主要岗位由领导圈定了,次要岗位拿出来投票,还有些则是领导先内定了,再搞个所谓票选装点一下场面。

而现在,突然把*测评、推荐提到一个很高的程度,就不仅仅是几个领导点头决定就行,来自民间的观感与选票显得非常重要,甚至成为了决定因素。若是真要越过这个用人底线,那选人用人范围一下就呈几何级数扩大了。因此,以往一个市长退下来,大多遵循自然接替程序,即使常务副市长不是唯一人选,选择范围最多也只扩大到市委副书记这一层面。

如今,一个市里委、府两边的所有市委常委、副市长,只要基本条件符合者,那就都可能参与进来,不确定性随之也会扩大很多。至于注重廉洁那一条,目前也只是嘴上说说、纸上写写,就像政治觉悟、思想品质之类的条件一样,只要没被双规、判刑的官员,个顶个都可以与焦裕录、张思德有一比,因而真要落到实处也还是没法抓拿。

“年龄、学历放宽,那才是最要命的一个着子,绝对不能等闲视之。要知道,就一个地市而言,只要年龄上下放宽一岁,学历左右降低一个档次,可能就意味着会突然冒出好几个竞争对手。”年处长语气突然加重。

“为什么一定要放宽年龄和学历呢?”冯开岭自然也着重注意到了第四条,并且对此很不理解。这么多年来,干部政策多有各种各样的变化,唯独年轻化、知识化几乎成为铁律,而且近年来年龄卡得越来越小,学历定得越来越高,成就了不少人,同时也挡住了很多人继续前进的步伐。像冯开岭这样四十五岁年龄、硕士学位的干部,正是上述政策的最大得益者。

“省委龚书记就是有感于不少年轻干部,整天热衷于改年龄、奔文凭,并无太多精力放在实际工作上,结果造成某些人年龄很轻、学历很高、工作很糟,反倒使一些拼命工作、经验丰富的同志失去了竞争优势。龚书记说了,他这次一定要把这个框框破一破,哪怕将来他下台了,别人再把这条改回来。”年处长解释道。

“唉――!”一声叹息,道出冯开岭内心的万般无奈与失望。

“不要松劲!”年处长鼓励说:“之所以第一时间告诉你内幕,是希望你重视起来,重新考量自己的竞争策略,以保证万无一失。要知道,机遇和困难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比别人提前一步有所准备,那就比他们多了几分胜算的优势。”

“谢谢你!有你的提醒与扶携,我会努力争取成功!”冯开岭真诚回应。他忽然意识到,刚才只顾了关注那些条文,感谢的话说得有点晚了。

接下来,顺着冯开岭的思路与意图,年处长用了大约整整一个小时,比照龚书记定的那几条原则,对阳城市现有副厅干部逐一筛过,又把冯开岭的个人情况、竞争优劣仔细捋了一遍,这才使整个通话过程成为一次马拉松。

年处长毕竟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主政部里最重要的市县干部处也有了五六年,分析起包括冯开岭在内的阳城市一众领导干部来,简直似探囊取物、如数家珍,而且高屋建瓴、入木三分。难怪冯开岭一边听着,一边发自内心地连连点头称是,诚服之态绝无半点矫作。冯开岭与年处长相交多年,如此深谈官场中事还不多见,此一谈,也使他对年处长更生敬佩之情。他想,像年处长这样优秀的干部,在我们党的整个干部队伍中真是太少了,让他当一个处长或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实在是太过屈才。

按照年处长的分析,阳城市委常委那一堆人里,组、宣、法那几个,都是刚刚任职时间不长的部门领导,纪检书记年龄明显过大,军分区司令则是挂名性质,这些人基本都不可能出来搅局。只有市委副书记张大龙,虽然五十二岁了,学历也不过是个大专,可若是省里真的放开条件了,凭其资历,却是一个强劲对手。

政府一块,别的几个副市长有的资历不够,有的年龄过线准备换届时到人大或政协任职,本来倒也没有什么顾虑。可是,有个年轻的副市长秦众,两年前刚从省农业大学下来,排名虽然靠后,却是省里重点培养的一个后备干部,最近省委正在考虑放进市委常委班子,如此一来位置直逼冯开岭。万一此人上边再有什么背景,也许又会作为一支黑马脱颖而出。至于人大、政协的那些副主任、副主席,则大多是原市委、政府班子成员,或公、检、法等部门的领导人,因为年龄原因或任职届满才过去,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市长人选。

年处长的这一番条分缕析,其实刚才冯开岭脑子里也已经过了一遍。对于张大龙、秦众两个,冯开岭想到过,内心里倒不曾介意,因为他自信无论凭实力还是人缘关系,还不至于败给那两个人。不过,既然年处长也说到了,他就不能不加重视与防备,毕竟一市之长的位置,肯定不会只有自己一人看重。何况,还有一些年处长虽然没有提到,他自己却不能忽略――省里机关干部下派,兄弟地市之间领导干部交流,或者其他一些不可预知的因素。总而言之,大战在即,切忌高枕无忧、麻痹轻敌。

“你这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优势,总体还比较明显。”最终,年处长还是充分肯定了冯开岭的竞争优势,从年龄、学历、经历、资历到政绩、声望、人脉等等,一一加以评点,无不虑之慎重、周全,表述得体、到位,算是给冯开岭打足气加足油,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3.利益同盟者:忍耐,决定你的路能走多长

邝明达的电话又来了。这回火气旺了好多,嗓门也比原先高了八度:“你他妈的这个破秘书怎么当的,就不知道提醒领导抓紧一点?你看看你看看,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

黄一平一边擦汗,一边频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抓挠,嘴上只好应付道:“快了快了。”

放下电话,想想刚才邝明达的吼叫,黄一平感觉十分委屈,一股火气控制不住在身体内乱蹿。一时无处发泄,他只好火烧屁股般围着办公桌打转转儿,直喘粗气。

你个狗日的邝明达,凭什么这样对一个小小秘书吼叫,纯属柿子拣软的捏嘛,有本事你直接冲冯开岭吼去!凭心而论,若是依他当年的脾气,真恨不得拿起电话反拨过去,把那个姓邝的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如今的黄一平已非当初的楞头青。

想当年,从上学读书直到后来做了老师,秉性耿直的黄一平多以一副愤青形象现世,无论对同学或是老师,一言不合即拍案而起,宁可撞倒南墙也绝不向任何权势妥协半步。

如今十年秘书做下来,早已没了愤激脾气,尖厉棱角也被磨成浑圆。刚才还对邝明达的粗言秽语饱含怨忿,恨不能立马踏平那厮,可仅仅三五分钟过后,冷静下来一想,却感觉不妥不妥,完全不妥。

一来,那个邝明达虽说态度粗野,平时待黄一平却也不薄,搂肩搭背称兄道弟有求必应姑且不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在明达集团受到重用便是最佳佐证。

二来哩,邝明达与冯市长关系特殊,就是有心冲撞,也还是要照顾冯市长的面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嘛。更主要的是,随着市府换届进入倒计时,邝明达绝对是己方阵营里一员干将,诸多需要钱物打点的地方少不了由他出面买单乃至一起冲锋陷阵,*、同盟形成的共同利益远高于一时个人好恶。

明达集团的前身,是阳城市建筑机械厂。邝明达在这个厂里,从普通翻砂工做起,由车间主任至供销科长、副厂长,三十岁出头就做到厂长兼书记。

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当全国同类企业面临倒闭破产风潮时,邝明达执掌的企业不仅早已成功实行产品升级、转型,而且形成了一支强有力的产品链。至本世纪初期,国有企业纷纷实行股份制改革,阳城市属企业除少数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型企业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都退出国有股份,说白了就是完全卖给了私人,唯有建筑机械厂这一块,仍然以国有资产入股的方式,整体加入明达集团。

而明达集团最近几年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原先的建筑机械已经渐渐淡出主业,代之而起的是更具潜力的电脑配件、丝织服装、新型墙体材料等。

在规划与发展企业方面,邝明达的思路与常人有些不同。按照多数企业的成功路子,应当以一业为主、围绕主业做大做强,而邝明达则主张多个主业齐头并进,即便外部市场发生波动也会东天不亮西天亮。

还有,现在不少企业集团看似联合舰队般超级强大,实际都是银行贷款在支撑,纯属盲目性扩张,一旦形势趋紧、银根收缩,马上便发生资金危机导致企业陷入困境。明达集团则不然,多年来一直以自有资金为主,遵循谨慎扩张、稳步发展原则。也许,正是邝明达的这些独特之处,才构成了他和冯开岭非同一般的关系。

说起来,冯开岭和邝明达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邝明达出身阳城市区,冯开岭则生于阳城下属的江湖县普通农家,后者比前者年轻三岁。当冯开岭还在发愤苦读,准备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之际,邝明达已经早早在阳城建机厂做了车间主任。

此后,冯开岭顺利考入江南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分到阳城师专中文系做老师,正在建机厂担任生产副厂长的邝明达,也凭借自己的惊人毅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了师专大专文凭的自学考试。

期间,冯开岭曾经担任邝明达班上的管理员,负责发放上课通知、寄送考试成绩之类的杂务。也正是在那宝贵的两年时间内,两人熟悉并热络起来。

等到冯开岭由师专团委书记调至市委办公室,担任当时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邝明达已经在厂长位置上开始展露管理才华,并成为阳城企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此时,两人之间多有互动,邝明达的企业不时需要冯开岭的政治声援,冯开岭则需要邝明达企业的经济支持,政企、官商同盟雏形初现。

不久之后,市委书记调任省委秘书长,冯开岭随之同行,不到四年时间,秘书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冯开岭也就从省委办公厅究研室主任的位置上,主动要求返回阳城担任了排名末位的副市长。

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直到目前为止,冯开岭与邝明达都没有发生过直接的隶属关系。

刚从省里回来时,分管农、林、牧、副、渔等农口一块,与邝明达的企业基本不挨边儿;后来做了常务,又是分管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还是和明达集团八杆子打不着。

表面上看,邝明达财大气粗今非昔比,眼睛里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两个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员很少放在眼里。然而,令黄一平始终感觉奇怪的是,偏偏邝明达还就买冯开岭的账,而且不像对待洪书记、丁市长那样摆在脸上应付场面,而是确实从内心里佩服甚至崇敬。

当今阳城官场,谁人见了邝明达这样的财主不是满脸堆笑、一嘴好话?即使洪书记、丁市长对他也是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而冯开岭却时常对他板着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评其上从企业管理不严、下至个人生活不太检点等等方面的瑕疵。

对此,邝明达从来也都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现出心悦诚服。不过,冯市长私下里也和黄一平多次谈论过邝明达,说:“像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难得,非常之可贵。”

还说:“可千万不能小看邝明达这样的人,他既然能把一个企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其能力与水平绝不在任何一位局长、县长之下,甚至你就是交给他一座城市,也一样能管理得非常出色。”说实话,冯开岭如此高地评价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还不多见。

当然,话也说回来,邝明达虽然为人做事难免张狂一些,但在和冯开岭的私人相处上,总体还算低调,对黄一平这些小兄弟也不错。

平时,邝明达和冯开岭的交往,基本保持着朋友这样一种基调,而较少表面的应景,也从不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冯市长吩咐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执行,没有丝毫怨言与折扣。包括黄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给足了面子。

前两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从棉麻公司财务科长的位置上下了岗,姐姐在电器商城帮人家卖东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换,孩子要上学,家庭经济一时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

黄一平把情况和冯市长说了,冯市长直接吩咐邝明达办理。黄一平原本以为,邝明达即使勉强接受了也只会安排个一般性岗位,每月支付千儿八百的了事。没想到,邝明达不仅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团财务部先做出纳,不久又担任了财务总监,拿着比黄一平高几倍的薪水。

这一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迅速从地下蹦到天上,不到两年就换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费偏贵的私立中学,目前正筹划送出国读书哩。

想到这里,黄一平又感觉有些对不起邝明达,就好象冯市长的迟到不是因为年处长电话,而是因为他这个秘书安排不周。于是,他马上给邝明达手机发去一条安慰性短信:快了,我会马上催促!


4.一把手来了:谎话该怎么讲,才圆满?

就在冯市长与年处长通话结束前大约十几分钟,黄一平正坐在办公桌前摆弄手机,烦躁且焦急地频频朝对门张望,忽然听到走廊东头陆续响起关灯、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两种轻重、节奏明显不同的脚步的的笃笃由远而近。

黄一平一惊,心想糟了,丁松市长和秘书小吉也才下班,说不定会惊扰了冯市长的电话。

丁松市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边,与冯市长之间隔了一个四十平米大小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除召开市长办公会外,基本上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专用。因此,电梯往东这半层,主要是丁、冯二位市长及其秘书的空间。

别看丁市长个头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个脑袋还不止,可走起路来却气宇轩昂,有王者风范。他喜欢穿垫了增高底的皮鞋,脚步着地便显得声音厚重,节奏缓慢而有力,就像打击乐队里的架子鼓。

而小吉自从跟了丁市长,就只穿平根软底鞋,原本瘦高挺拔的身材慢慢佝偻下来,走起路来更是一溜无声小碎步,总给人慌不择路的感觉,听着就像西洋乐队里似有若无的沙锤。

黄一平不敢怠慢,赶紧迎着脚步抢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冯开岭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发觉没有开灯,门也关着,就停下来,似乎有推门进去的打算。这时,黄一平就只得再抢先一步,伸手打开面前的走廊灯,很热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长!这么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朝冯开岭那边呶呶嘴,问:“怎么,还在找什么人谈话?”

黄一平说:“不是的,在打电话。”

看着丁松满脸狐疑,又没有挪动脚步离去的意思,黄一平只好进一步解释说:“好象是朱大姐的电话,商量孩子在国外读书的事情。”

“哦,是这样。夫妻通话搞得这样神秘呀。”丁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着走了。

目送丁市长、小吉进了电梯,黄一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说实话,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人,包括那几个在楼层另一边办公的副市长,黄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放松的态度。

先,对方不会轻易上来敲门或推门,毕竟常务副和普通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次,若是遇到类似敏感的问题,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过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难不成你一个普通副市长,还会穷根究底地查问常务副市长?

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张扬,言谈举止处处不落下风。加之,他是市长,政府一把手,虽然别人进他办公室如果不预约、不敲门,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责骂,可他进到别人办公室,包括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在内,往往说进就进,连门都可以不敲。

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冯开岭在里面关门闭灯打电话,他完全有资格过问,甚至有权利知道。这就让黄一平大大的为难了。于是,危急关头他只好施以计谋,以智慧尽量阻止丁市长的进一步深究。

通常情况下,面对市里的领导,不论这个领导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别的领导,秘书是不应当说谎的,这是规矩也是纪律。

黄一平一般比较讨厌别人说谎,自己更加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谎言,就什么话都不好谈,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

试想,你说了一个谎,接下来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这样就会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形成谎言链,不仅诚信的基石因此轰然坍塌,而且未来再多的真话都无法立身、无以为信了。

可是,面对丁市长咄咄逼人的提问,黄一平不说谎又能怎样呢?难道他会告诉丁市长,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

那么,丁市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疑问,譬如年处长找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这么久?关门闭灯做什么?

最终,黄一平还是要被逼到说谎的路上,因为他懂得有些时候,诚实其实比谎言更可怕与可憎。


5.党校同学:关系,要提前培养

说到年处长与冯市长的特殊关系,黄一平从来没听任何人直接说起,他是完全凭借秘书的敏感,从旁慢慢观察、体会而得。

自从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就认识了年处长。不过,起初他并不喜欢那个年处长。初见其人,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未曾开口先用警惕、审视的目光把你扫视一番,好象不如此就会从你身上蹦出许多跳蚤害虫。一旦开口说起话来,又总是给人一种欲言又止、阴阳怪气的感觉。

黄一平感觉此人欠阳光,诚府深,不宜深交。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组织部仅次于部长的实权人物,掌管着市县干部处,据说有些副部长权力也没他大。像冯开岭这种级别、位置的官员,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设法接近他巴结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黄一平不久就发现,冯市长特别看重这个年处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省长一级的领导。而且,年处长对冯开岭,也同样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于对待一般地市级干部的傲慢与轻视。

表面看来,他们是早年省委党校的同学,曾经有过同一寝室的经历,可事实上,培养这种关系,冯市长花费了特别的心血与精力。平时,冯市长每次去省城,无论多么忙,都要打个电话给年处长,但凡对方说有空,一定会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带第二人随行。

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就是这样频繁走动或闲聊中产生的,没有足够的交流,何来充分了解与理解?

逢年过节的时候,市里官员都要到省里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顾了那些管着自己的省级大员,却往往忽视了年处长这类级别不高、实权却不小的“现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虑到了也是草率应付了事。

冯开岭却不是这样。无论多忙,副省长、厅局长一级的官员那儿,哪怕让秘书黄一平、司机老关代为上门,话带到礼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处长那儿一定是亲自前往,而且所选物品也必然与别人的不同,倒不是轻重有异,而是品位档次一定要合乎对方的口味,显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

当然,更为主要的是,年处长托办的事情,哪怕就是顶再多的麻烦、冒再大的风险,冯开岭也会心领神会地办得漂漂亮亮。这一点,黄一平直至后来通过凤凰小区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惊觉到――此乃后话。

对于自己与年处长的关系,冯开岭从来不对外张扬,甚至每遇年处长前来阳城公干,他往往还会有意回避,令人感觉他们并不熟悉。据说有一次,阳城组织部长还郑重其事帮他们作了相互介绍。

这一点,对做了将近二十年组织工作的年处长而言,就显得非常重要,也为他格外欣赏与看重。像年处长这类组织部官员,不论你和他关系多么亲密,最不希望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更不想让人当作一个招牌满世界宣扬,最好在大众面前实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于私下里是怎么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因此,机关里就有人戏言,最怕同这类组织部官员同车旅游、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讲的笑话哪怕掀翻了一车人,他那张政治脸依然板得像块砖;二十四张牌里,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顺、通天炸,你也休想从他眼神里觉察出半点端倪;你说了一晚上的劝酒话,喷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头猪,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没少。

当然,黄一平现在知道了,冯市长与年处长的相处,既不为结伴旅游,也不图同桌打牌,更非喝什么破酒。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远、更有价值的目标之上。说到底,冯开岭与年处长都是那种心机深重之人。

其实,早在好几个月前,年处长就开始关注阳城换届的事,操心冯市长是否能顺利转正。

那时,他所把持的市县干部处,受命负责起草省辖市政府换届的文件草稿,其中有些政策性条文就曾经悄悄征求冯开岭的意见,或者有意无意照应冯开岭的相关条件。最近一段时间,虽然两人很少直接见面,可像今天这样的电话联系,却始终没有断过。


6.秘书不俗:问题少,会揣摩

啪地一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里的灯终于亮了,随之就传来熟悉的脚步与咳嗽声。这时,已是七点三刻,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相当于一个世界顶尖长跑运动员,跑了一个男子马拉松的全程。

随着冯市长打开门,脚步渐渐消失在走廊东头的洗手间,黄一平就像一支满弓待发的箭,迅即而又悄然射了过去。利用冯市长方便的那几分钟,黄一平已经帮他清理好电话机、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

当冯市长再度回来的时候,原本有些零乱的办公桌,复又变得井井有条。虽说晚上或明天一早,会有清洁工进来把卫生彻底做了,但黄一平知道冯市长有爱整洁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喜欢办公室里散乱不洁,包括自己的头发、皮鞋也都始终保持一丝不乱一尘不染。因此,黄一平宁可辛苦自己一点,也总要随时提醒自己眼勤手勤,尽量给领导创造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

趁着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先汇报了十几分钟前与丁松市长的一番对话,他怕第二天两位市长碰面了,万一聊起孩子出国的事会让自己穿帮。冯市长听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机灵。

这期间,他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冯开岭的脸,不便直接过问通话的情况,他只得通过悄悄观察对方表情、神态来判断和揣测。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

伴随多年,黄一平已经不需要通过更多语言,而是凭借动作、表情乃至某个器官的细微变化,就能准确揣测与把握冯市长的心理。

黄一平认为,准确把握领导心理不是为了讨好,更不能像古代杨修那样卖弄小聪明,而是为了更好地给领导提供参谋,避免自己少犯错误。

纵观阳城委、府两院,包括人大、政协及下属部委办局室机关的秘书们,虽然多如过江之鲫,可能够达到如此境界,或曰与领导有此等默契者,恐怕无出黄一平左右者。这样的功夫,是否就是冯市长评价的那个“不俗”呢?

冯开岭对于黄一平“不俗”的评价,市府机关里曾经流行过几个不同版本。起初,黄一平对这些说法统统持怀疑态度,因为一种说法如果从几个人嘴里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说明其真实性有问题。

可是后来,经过反复考证,证明各种版本都确有其事,分别具有不可推翻性。这样的考证,在N大历史学专业毕业的黄一平看来,相当重要,也非常必要。

据丁市长秘书小吉讲,冯市长有一次在丁市长办公室谈事情,当时恰好洪书记的秘书因为嫖娼被抓了现行,机关上下对领导秘书多有指责。

丁市长本意有嘲笑洪书记管教不严的成分,当然也顺带给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钟。说话间,丁市长问:“你那个秘书小黄好象还不错?”冯市长当即首肯:“相当不错。”接着又补充一句:“关键是不俗。”

有一次,市府秘书长也兴致勃勃告诉黄一平:“你小子行啊,跟冯市长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评价,难得!”还有那个张大龙副书记的秘书,有一回当着很多人的面调侃黄一平:“冯市长说你不俗,你自己说说看,怎么个不俗?”虽然当时闹了个哄堂大笑,可“不俗”这个评价又一次得到了应证。

历古以来,同行相轻乃职场通行的一个规则或弊端,让做过秘书的人来评说秘书往往不会听到多少好话。冯开岭是做过秘书的,而且从市委做到省委,显见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个秘书。按理说,他看秘书的眼光应该不是一般的挑剔。

事实上,自从他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享有了配备专职秘书的权力,同时就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挑选一个合适的秘书。

他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慢说与战争年代有天壤之别,就是与上世纪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日而语。分管的事情多,头绪杂,各级召开的会议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汇报的事项、总结的材料也是林林总总,大会小会又总要发表重要讲话,报纸、电台、电视台还要报道,如果完全凭自己一个人应付,纵然有三头六臂或昼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备一个精明强干的得力秘书,就显得非常必需。

如同一个男人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除了自己从婚姻中得到快乐与实惠,同时还体现着你的品味、尊严、脸面,一个领导配备一个怎样的秘书,同样不可随意。

试想一下,像陈希同、*这样的高官,如果不是摊上那样一些品德恶劣、贪欲极强的秘书,也许就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而且,在机关里工作时间久了,整日厮混在秘书堆里,见得太多形态各异的秘书,自然懂得时下的好秘书如同处女一样珍稀难觅。纵然缺,也勿滥,这是冯开岭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选秘书亦然。

在初任阳城副市长的那两年里,冯开岭身边虽然也有秘书,却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就像一位精明的猎人一样,他在耐心寻找猎物,等待机会。不经意间,黄一平进入了他的视野。

那阵子,黄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长。冯开岭知道,像魏副市长这种从京城下派挂职锻炼的官员,一般秘书不会全心全意地服务。可是他发现,黄一平是个例外。黄一平跟在魏副市长身边,既不点头哈腰萎萎缩缩,也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目光里多有纯净明亮之气。

有一阵,魏副市长身体不好,黄一平陪同看病、挂水,在市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中搀上扶下,其态度殷勤且周到,却丝毫不露谄媚邀宠之态,也没有厌烦与难堪之色。

一日两日如此,十天半月不变,冯开岭感觉此人踏实而不势利。后来一段时间,魏副市长回北京休养,冯开岭每天经过秘书室,都看到黄一平早早前来,先把魏副市长办公室门窗打开通风,桌椅揩抹一遍,而后捧一本书坐在那里静读,并不与别的同事闲聊。

有一次,冯开岭进去要过书看了,是一本民国初年版资治通鉴,竖排繁体字,纸张泛黄得厉害,上边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此书恰好他也喜爱,相互三言两语交流下来,冯开岭发现这个N大历史系的毕业生确是有些见识,对历史人物与事件往往一语中的。

之后,两人又有几次闲谈,冯开岭有时故意把话题扯到一些机关人事纠葛上,黄一平总是恰到好处地于大处宏观置评,巧妙避开具体你是我非。

若是遇到一般秘书,定然依循领导语气百般揣摩逢迎,或是借机将闲话引向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几番有意无意考察下来,冯开岭感觉黄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聪明,善读书而又不迂腐,自此觉得这个秘书有些与众不同,至少与身边常见的那些秘书迥异,因此就有“不俗”评语。

不久,魏副市长挂职期满回京,冯开岭马上把黄一平要到身边,至今已经将近五年,两人间可以说越来越默契了。


7.好秘书,坏爸爸

将冯市长送到邝明达那儿,黄一平来不及停脚,马上往家赶。

时间已近九点,确实是回来得太晚了。进了家门,与黄一平的兴奋异常不同,屋里却一片冷清。女儿躺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粉扑扑的小脸上依然挂着两滴泪珠。

汪若虹苦着一张脸在看电视,一部看了无数次的青春偶像剧,被调得几近无声。长期在医院病房工作的汪若虹,本就练成一副说变就变的职业脸,加上人近中年岁月痕迹渐显,真摆下来还是挺吓人的。

看着桌上插着蜡烛的蛋糕,还有那些早已凉透的菜肴,识趣的黄一平赶紧换了鞋子,丢下皮包,卷起衣袖,把桌上的热菜重又端回厨房,使出当年宅男时的麻利劲儿,煤气灶与微波炉同时启动,不一会儿,所有的菜、汤便又热气腾腾地上了桌,一盆香喷喷的鸡汤面也随之出锅。

看着丈夫黄一平在叮叮咚咚地忙碌,汪若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丈夫一进门,脸上写着疲惫,眼神里满是歉疚与不安,她心里忽然有一种痛的感觉。

她知道,他在外边奔波一天,现在也很累很饿了。可是,再看看女儿小萌眼泪挂在脸上熟睡了的样子,她又陡生怨恨。忙!忙!忙!自从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市长秘书,他哪一天不忙,又有哪一天能够按时准点回来过呢?这个家,还像个正常的家吗?

对于丈夫的秘书职业,汪若虹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惊喜。若论眼下的心理感觉,怎么说呢?套用曾经流行的一首港台歌曲,叫让我欢喜让我忧吧。

事实上,最近几年来,随着黄一平到市府机关上班,特别是跟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做了专职秘书,她享受到因此带来的一些实惠,却也对丈夫积压了越来越多的怨气。可是,再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番,她又不得不理解丈夫的难处与苦衷,甚至也还夹杂了一些同情与怜悯。

出身于阳北县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的汪若虹,是那种混夹于万千人丛之中不易被人关注的平凡女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中毕业考取阳城卫校,三年后分配到阳城第一人民医院做了一名三班倒的护士。几年护士做下来,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当时,周围同事都有一个差不多相同的择偶标准――长相不一定很英俊潇洒,个人职业不一定要很好,收入也不一定很高,但有两条必须二者占其一:要么家庭背景好,有个做官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或是七姑八姨;要么是个性格温和、吃苦耐劳、家务活儿全包的角色。

原因只有一个――医院护士太辛苦了,常年三班做下来真是苦不堪言。投个家庭背景好的人家,要不多久就会通过关系调了常日班,或者干脆到清闲自在的机关事业单位。没有背景帮忙调动的,丈夫能干、体谅一些,做妻子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懂行的人都知道,有些老护士成年累月做三班,黑夜白天颠倒,失眠、厌食加内分泌失调,脾气会越来越暴躁,过早停经、更年期提前是常事,有时连夫妻*都不愿多做,经常搞得三日一吵五日一打,离婚分居率特别高。

因此,汪若虹在找对象谈恋爱方面就多了个心眼,像黄一平这种农村出身、无根无绊的人,原本不在考虑之列。

汪若虹与黄一平的认识纯属偶然。那天,是个清明节,恰好又是星期天,两人都回阳北老家祭祖,回来时又都坐了同一辆中巴车。当时,车子很挤,汪若虹上车时已经没有座位了。

本来汪若虹就有晕车的毛病,加之车上人多气味杂,站在人堆里东颠西簸下来,没要多久就感觉恶心得不行。其实,自从汪若虹一上车,黄一平就开始注意这个长相文静的女子,觉得她特别像一部故事片里的女配角,而那部宽银幕电影是他小时候的最爱,那个女配角则是他人生恋爱的启蒙老师。

车行途中,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缝里追逐着汪若虹,却忽然发现她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好象快要晕倒的样子。黄一平马上拨开人群,把汪若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掏出随着携带的风油精、矿泉水给她,使她渐渐平复下来。

之后的故事,自然就不免落入俗套,一对邂逅于特殊时空中的男女相互有了好感,一见钟情,建立了与很多恋人一样频繁的联系,然后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黄一平的家是在阳北农村,自父母上数多少代可能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普通农民。他是家里的老小,上边还有一个姐姐中专毕业分在阳城第三棉纺厂,一个哥哥初中毕业在南方打工。

黄一平本人就读于省里知名的N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在阳城第五中学做历史老师,除了三皇五帝、唐宋元明那一套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外,喜欢写点诗和散文,也与很多长发飘飘的诗人一样有些多愁善感的气质。

要命的是,汪若虹除了感动于黄一平中巴车上英雄救美的壮举外,恰恰也还痴迷于其人身上那一股酸也不酸、甜也不甜的伤感味儿。

追根溯源,汪若虹也是沐浴着琼瑶阿姨悲情故事长大的一代,青春期里又喜欢悄悄涂抹些诗亦非诗、歌亦非歌的东西,骨子里便有与黄一平气质暗合的元素。因此,当她回首往事,重新检点自己的择偶标准,等到发现严重偏离了既定方针时,女儿小萌早已呱呱落地,悔之晚矣。

结婚之后,与生活中众多平常夫妻一样,黄一平老师在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汪若虹依旧做她的三班倒护士,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余,也有些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虽说黄一平并无丝毫过硬的家庭背景,本人性格脾气、恋家、能干、体贴等等指标倒还差强人意。

在学校那几年,黄一平只要没有课,就总会抽尽量多的时间回到家里,或是想方设法烧饭做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或是到医院接送、陪伴妻子,令汪若虹在同事面前也算小有风光与得意。女儿小萌出生后,黄一平更是把主要精力花在女儿身上,几乎成为半专职的奶爸与宅男。那时候汪若虹经常会想,虽然黄一平家庭没什么背景,手中也无半点权力,可能够这样全心全意照顾家庭,也算很好了。

大千世界,事物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而且任何一种变化又都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女儿出生不久,黄一平被借到市教育局编教材,半年后又调到市府办做秘书。这样突发性的变动,打乱了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一对小夫妻忽然感觉运从天降,好象一时都来不及欢喜了。

黄一平以一位市府秘书应有的严肃与庄重通知汪若虹:“老婆,你丈夫此去阳关大道,离飞黄腾达不远了,你得有享受天下大富大贵的思想准备!”汪若虹也很认真地回应:“老公,我早就提前准备好啦,李嘉诚、霍英东家人能承受的幸福,本人全能承受!”

刚开始四年,黄一平跟着那个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好象和做老师时的变化也不算太大,只是经常需要加班写材料,双休天节假日不得休息,有时也在外边应酬到半夜才回家。

但是,毕竟那个魏市长是临时锻炼性质,又经常要回北京与妻儿团聚,黄一平的时间总体上还是比较空闲。而且,因为黄一平工作性质的变动,魏市长也让市府办出面给医院打了招呼,汪若虹由三班倒转成常日班,算是开始跟着沾光了。后来,魏市长离开阳城,冯市长看上了黄一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由此而发生。

这几年,黄一平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整天忙得不着家,早出晚归甚至经常夜不归宿,全部心事与热情都投入在工作上,或者干脆说是投入在冯市长身上。

这期间,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随之得到很大改善,住房由七十平米小套换成一百三十平米大套,所有电器都是时下最流行品牌、款式,日常吃穿用的东西基本上不用自己购买或花钱很少,汪若虹的工作也由常日班护士变成科室白领,女儿小萌免费上了市里最好的民办学校……

生活即便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已经是中富中贵了。可是,汪若虹还是有种得不偿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一时也理不清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感觉,原来那个熟悉的黄一平渐渐模糊了,离她和女儿好象也越来越远了。

应该说,黄一平对女儿一直是非常宠爱的。早些年,但凡与小萌有关的事务,大到报名上学、接种疫苗、看病吃药,小至洗澡、换衣、剪指甲,甚至就连上厕所擦屁股,都是爸爸随身伺候从无怨言与推托。逢到女儿生日之类,又是订蛋糕,又是拍照片,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这几年,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了,有时答应了孩子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桩做得有头有尾圆圆满满。比如本来约好双休天带她到公园看猴子、老虎,陪她去江边玩水上游戏,结果从春到夏再到秋,好不容易挨到冬天才去成,等到了公园和江边时,猴子、老虎早就搬到郊外另一家动物园,水上项目也因天凉不能再玩了。又有时,父女俩刚刚兴高采烈奔向肯德基、麦当劳,那边冯市长忽然来电话了,只好拉着眼泪汪汪的女儿打了转。

就说眼下这女儿的生日吧,早就说好一定早点回来,陪孩子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临到下班忽然说是省里来了个什么电话,要等冯市长接好电话才能离开,弄得女儿眼泪汪汪苦等到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


8.好秘书,坏丈夫

菜上齐,酒和饮料倒好,点上那些蜡烛,又关了明晃晃的电灯,等女儿小萌从妈妈怀里被唤醒时,一时只当是在梦里,或是在迷人的童话世界。在黄一平卖力的《祝你生日快乐》歌里,汪若虹陪女儿一起吹灭了烛光,三口之家,马上又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欢快氛围。

从蛋糕上拔下的十一根蜡烛,被黄一平悄悄攥在手里。刚才要不是一根根数过,黄一平还真不清楚女儿到底是十一还是十二岁。看着小萌复归欢天喜地的的天真模样,黄一平心里忽然有些酸。

从女儿生下来那年底调到市府做秘书,匆匆已是整整十个年头,早先跟着魏市长还算清闲,自从五年前跟了冯市长,这些年,他真是没有陪妻子、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日。

今天的晚餐,其实早在十天前就和女儿约定,父女俩还拉过钩,几天前也已经在冯市长面前讲过,今天一早又认真请过假,可到底还是迟到了两个多小时。

本来,刚才黄一平打算在办公室就和冯市长分手,直接回家。可是走到楼下,他竟然又鬼使神差上了老关的车,说是要把冯市长送到宾馆。

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刚才的判断有些不放心,如果不能作进一步的证实,他回去了也不会定神,夜里的觉也一定睡不踏实。果然,上了车还没来得及发动,冯市长就指令副驾驶座上的黄一平:“来一曲,步步高。”

黄一平得令心里一喜,马上熟练地换上碟片,车载音箱里立即便响起著名民乐合奏《步步高》欢快的旋律。再回头看后排座上的冯开岭,正双目微合、双掌轻击,满面春风地附和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

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放心了,单凭这首《步步高》,而不是《二泉映月》之类的伤感音乐,证明刚才年处长的来电即使不是天大喜讯,至少也不会是什么特别不堪的凶兆。

于是,在从宾馆打车回来的出租车上,黄一平上了车,居然也神经质般说了句“来一曲,步步高”,结果那位的士司机懵懂半天,也不知这个身上有些官气的客人哪根神经搭错了。

桌子上,黄一平克制住饥饿,一个劲给妻子、女儿剥虾仁、剔鸡骨,尽显一个合格丈夫与父亲的风采。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快了,快了,等换届选举结束,这样紧张忙碌、精疲力竭的日子也到头了。

晚上伺候女儿洗漱睡了,黄一平没让汪若虹动手,主动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而后赶紧洗了个热水澡,躺到汪若虹身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汪若虹往边上挪了一下,幅度不大,动作却有些夸张。

“怎么啦,嫌弃老公?”黄一平把手伸到汪若虹颈下,轻轻勾过来,笑着问。

汪若虹斜着眼看看丈夫,过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不是嫌弃,是不习惯。你说说,我们像这样开着灯并排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黄一平一楞,瞬间语塞。是啊,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几年,市府秘书里除了丁市长秘书小吉,就数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最忙碌最辛苦了,三天两头随市长出差不谈,即使在阳城市区活动,也几乎每天都在外边应酬、写材料,经常一忙就是大半夜。等到深夜摸黑回到家,女儿和妻子早已进入梦乡,夫妻俩连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原本很有规律的性生活也被肢解得破碎不堪。

想到这里,黄一平忽然感觉鼻子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轻嗅着妻子身上似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香味,呼吸渐渐就急促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做过爱了。他们夫妻都是*比较旺盛的人,何况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做起来岂能不惊天动地拼尽吃奶的力气。不一会儿,两人都心满意足地瘫软下来。

似乎为了给妻子多一些补偿,筋疲力尽的黄一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翻身睡去,而是重新打开灯,半坐起来,搂着汪若虹说话。

“老婆,耐心点,再过几个月就是市府换届,冯市长提拔已成定局,你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黄一平轻抚着汪若虹说。

“他提拔和我有什么关系?” 汪若虹明知故问,娇憨可爱。

黄一平拍了拍妻子绯红的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番才说:

“与你关系大啦,傻瓜!”

接下来,黄一平便开始历数这几年家里的种种变化,诸如汪若虹工作变动、小萌免费上民办学校、王大海进明达公司等等。

“如果没有冯市长这棵大树,怎么会有这么些阴凉落到咱们头上?再说啦,假如冯开岭底下升了正市长,你老公我就是最大的利益者,将来小萌还可以继续免费读市里最好的中学,你就能调到卫生局机关或防疫站之类的好单位,你一直羡慕的滨江别墅也不是奢望。”黄一平进一步展望未来小家庭的美好蓝图,虽说不乏夸张,却也完全可以预期。

一席话,说得汪若虹心花怒放,两颊绯红,眼睛里竟然放射出初恋少女般的光彩。

“接下来的半年将是冯市长竞选的特殊时期,我的工作也会更忙一些,老婆你就要多辛苦一些啦。” 趁着妻子情绪不错,黄一平抢先打了预防针。

正在兴头上的汪若虹也顾不上答腔,而是把身体主动迎上来,粘虫般吸住丈夫的嘴唇,一双手在下边也没闲着,呼吸很快复又急促起来。黄一平不敢怠慢,马上积极呼应,与妻子携手再辛苦一程。


9.文章计:晋升的一块敲门砖

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内容,三天后就得到了印证。

周六,省委杨副秘书长回阳城老家办事,傍晚准备回省城时给冯开岭打了个电话,算是打声招呼问候一下。

“这怎么行!不吃饭就走,要么显得我这个父母官没有人情味儿,要么显得你这省里下来的首长架子大。”冯开岭一句话就把杨副秘书长拦下了。

杨副秘书长是本市阳东区人,*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一直在省委机关工作,现在省委办公厅主管信息、法规和理论研究,是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的主编。

虽然长期在省委机关工作,职级也不算低,可是因为从来没有在阳城工作过,又属于位高权不重的那种虚衔,所以每次回来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过公共管道,也不主动惊动阳城官方,洪书记、丁市长们即使知之也就装作不知。

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却是个例外。

当年冯开岭初到省城,虽然是跟在老书记后边,可毕竟还是一介毛头青年,形单影只,环境生疏情况不熟,难免会多受到一些白眼与冷落。

杨副秘书长其时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长冯开岭五六岁,在办公厅里算是有了些资格,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阳城老乡,自然格外加以关照。

那时,冯开岭经常应邀到杨副秘书长家里做客,以大鱼大肉中和机关食堂里的清汤寡水,逢年过节更是多有叨扰。两人算是结成了一对忘年交。

后来,杨副秘书长升任现职,冯开岭接替了政研室主任位置。两人在省里前后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厕所、食堂里时有碰面,也同在一个支部过党的组织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个处室里共事过。

熟悉中国官场的人都知道,像他们这种几乎从来没有同时在一个锅里抢过勺、争过羹的干部,一般就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直接纷争,如果再有些类似的同乡之谊,那就极易做了朋友,至少不会成为相互倾轧的死敌。

也因此,远交近攻一词,最适宜用处其实不在战场,而在官场。冯开岭与杨副秘书长之间的良好关系,始于彼时,持续至如今。

这次杨副秘书长回来省亲,冯开岭照例要亲自招待,两位老朋友把酒言欢一番。地点还在明达集团的休闲中心,陪客只有黄一平、邝明达以及规划局长于海东等几个亲近的人。

旧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贵,重要的是一份真诚与热情,其中最直观的考量标尺就是交谈的流畅与热烈程度。

酒席开始,冯开岭虽然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笑容满面,可是却时常有瞬间的走神与愣怔。对此,别人也许不怎么看得出来,黄一平却是一目了然。个中原因,还是因为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的那些内容,让他感觉不是很踏实。省委龚书记的那几条原则,如果真是确定下来,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转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确定性和偶然性。

从主人到客人,包括几个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间说话就没有什么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传闻,中到省城的趣闻轶事,下至普通百姓间流行的荤故事黄段子,知无不可言者,言无不尽兴者,一时聊了个痛快淋漓。

说着说着,难免就碰到来年地市级政府换届的事。杨副秘书长毕竟久居省里,听到好多信息,有民间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到什么人的,统统拿出来一一说了。说到阳城方面,杨副秘书长一口咬定,未来几年阳城政府,必是冯氏天下无疑。

冯开岭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听说最近省委龚书记对换届选举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冯开岭问得很随意。

“是啊,本来组织部拿了个方案,但是龚书记不满意,又亲自定了几条原则。据说组织部的部长、处长们为此没少挨骂。”杨副秘书长回答得也很轻松。

冯开岭和黄一平对视一下,心里都有些吃惊。关于年处长电话的内容,近几天冯市长也陆续透露一些,毕竟有些主意需要两个人商量着拿,很多具体事要通过黄一平来办。

再说,像冯开岭这样相对谨慎、性格内向的官员,平时遇事并无多少人可以诉说、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内,此类机密大事若总是一个人憋在心里,毕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杨副秘书长大略说到龚书记定的那个四点原则,语气里却充满调侃的味道。

“这么说来,这次换届,方针政策真是要有质的改变了?”冯开岭问。

“哪里啊!那不过是做做姿态,主要是防止组织部门弄权。” 杨副秘书长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龚书记从北京来省里工作虽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换届还是第一次,当然要体现出足够的重视。前一阵,可能是主管组织的领导有些事没办好,在用人方面领会书记意图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兴,这次发火主要是在表现一种强硬的姿态。”

“呵呵,堂堂省委书记也要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强势?”冯开岭笑笑说。

“倒也不是。龚书记来省里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任职,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历和气派,也因此,省里有些人刚开始就不太买账。可是,你看这两年,他把省里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政绩卓著,频频得到高层的赞扬,大家也就服气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欢太多人七嘴八舌。”杨副秘书长进一步介绍道。

“可惜,我对龚书记不熟悉,估计他也不认识我。”冯开岭说。

“是啊,你离开省里六七年了,书记也换了两任。其实,龚书记还是个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里颇有些文人情怀,与你我这些人容易拉近距离。”杨副秘书长道。

“哦,是这样?”冯开岭惊讶。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让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一般层级的干部还好说,像讨论到市委书记、市长这个层面的干部,其他人说话都没用,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这个拍板定夺。”杨副秘书长说着,竖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里工作那样,可以近水楼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这般随时听命于近前呀。”冯开岭的话,既有玩笑,也是实情。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运气如何了。如果阁下有兴趣,不如近期给我们《理论前沿》杂志写篇文章。”杨副秘书长略一思考,便当场献了一计。

原来,龚书记曾经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职多年,对理论研究情有独钟,特别关注事关重大国计民生的应用性理论问题。他到省里第一件事,就是视察社科院、新闻单位、高等院校等理论文化部门,并特别重视杨副秘书长主编的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

这几年,他不仅亲自给《理论前沿》出题目,而且还聘请了一帮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机构的专家担任杂志特邀编委,同时兼任省委理论顾问,其中又数N大学哲学系主任最得信任。

据说,龚书记当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担任副院长时,方教授曾在该所进修,两人结下不错的关系。

“《理论前沿》上挂头的重点文章,龚书记一般都会认真阅读,还经常有指示哩。怎么样,你也来一篇,或许会让他注意一下,或者干脆重点批示?现在省委党校的校长,就是通过发表在《理论前沿》上的两篇文章,让龚书记产生了深刻印象,一下从副厅调提拔为正厅职。”杨副秘书长满脸得意。

不用细想也能掂量出,杨副秘书长的这个主意确实很够分量,也很够交情。不知底细者,绝对不会朝这方面考虑。冯开岭抑制不住兴奋,马上带领黄一平、邝明达、于海东几个人,敬了杨副秘书长一个“三盅全会”。

“有几个选题哩,可以提供你参考一下,新农村、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文化大省、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等都是龚书记关心的课题。除了角度要新颖、言之有物、论述有深度等基本要求,关键是要有学术气,理论性强,站得高一些。”杨副秘书长的这番点拨,算是把佛送到西天了。

而且,他还和冯开岭当场约定,再下一期的《理论前沿》挂帅位置给他留下,一万五千字左右。冯开岭当然满口答应。他一算,那期《理论前沿》的出版时间,刚好距离换届还有四个月左右,时机恰当。

“不过,这篇稿子分量不轻,不知是否能写好哩。”冯开岭有些担忧。

“嗨,区区一篇稿子,对你这种文章大家还有什么为难?从阳城上下到省委机关,谁人不知你冯老弟的一段佳话――一支笔,不仅写出了千锺粟、黄金屋,而且还写出了颜如玉呢!”杨副秘书长调侃道。

“你杨兄就别寻我开心了。文章的事,你得把关。” 冯开岭语气真诚,并非假装谦虚。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指望我。”杨副秘书长连连摇手道。“说实话,平常弄点一般化的稿子倒还凑合,可是像如此重要的理论文章,是要经过龚书记这样大家的慧眼,必须确保足斤足两,方能取得奇效。这个,我真的力不从心。不过,刚才我说过的那几个理论顾问里,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可是,若非你我这样的至交,人家又岂肯帮如此大忙?毕竟,这种文章劳心费神,不是那么好弄的哩。”冯开岭操笔多年了,对文章中事自然心里有数。

这时,坐在边上一直忙着倒酒递烟的黄一平,瞅了领导们谈话的一个空档,问:“请问秘书长,您说的N大哲学系主任是否姓方?”

“正是。怎么,你认识?”杨副秘书长道。

“哦,果然是方教授。岂止认识,当年我在N大读书时,与他是铁杆棋友,也算是一对忘年交,关系非同一般哩。”黄一平回答。

“那你出面,他一定肯帮忙喽?”冯市长迫不及待,显然来了兴趣。

“我想可以试试。”黄一平答。有一句话,他想了想却没有出口――毕业之后这十多年,他和方教授已经疏于联系了。

“呵呵,只要他肯帮这个忙,此事妥矣。”杨副秘书长语气相当肯定。


10.写出来的副市长

杨副秘书长提出让冯开岭以笔作利器,文章作奇兵,以期引起省委龚书记的关注,算是一语中的,点到了穴位。

的确,在省委和阳城市级机关里,很多人都清楚,冯开岭之所以能从从阳城师专的一位普通教师,走到今天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高位,手中一枝笔,曾经发挥过多么奇特的作用!至于杨副秘书长说的那个写出了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之类,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

冯开岭的家境,与黄一平也差不太多,父母、祖辈清一色务农的农民,家里的兄弟姐妹比黄家还多两个。作为兄姊中的老小,冯开岭有一股特别的倔劲儿,读书写字时的专注与认真,尤其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从中学时开始,冯开岭就特别喜爱杂文与文艺理论一类,考大学时本来报考的是复旦大学文学批评专业,后来因为分数不够,到了江南师范大学的古典文学专业。

大学期间,仍然喜欢读文艺理论书籍,并时常在校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毕业分配到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与年级管理员,经常给阳城日报副刊投稿,多是千字左右的文艺短论、述评,还时常在一些征文评奖中获奖。这样的次数多了,在学校里就有了些影响,学校领导也渐渐开始关注他。

那时,师专年轻老师多,一般人进校三五年领导都叫不出名字,可校长、书记们对冯开岭却印象很深,刚刚在路上遇到校长才问:“最近又在报纸上得奖了?”马上又让书记拦住了吩咐:“还是要多写,报纸的影响大,都知道师专有个冯开岭能写哩。”

其实冯开岭也知道,师专里比他能写的人很多,每年在外边发表的文章能用箩筐装,可正如书记所言,报纸是大众化读物。容易产生影响。

进校不多久,阳城师专团委改选,需要一名专职团委书记,很多年轻教师一心扑在提升学历、做精专业、晋升职称上,大都不太愿意做团的工作,校领导马上就想到了冯开岭。

凭心而论,冯开岭本来就不喜欢做老师。他不习惯成年累月站在同一个讲台上,对着一帮几年不变样的老脸色,照本宣读着一套程式化语言。

他喜欢新颖、变化、挑战,愿意每天面对不同的东西。因此,在团委书记岗位上,他做得极其卖力,也非常得心应手。

那时候,阳城团委一扫多年死气沉沉的阴霾之气,各种活动不断,每有活动又都能在报纸、电视上及时报道。

冯开岭依然喜欢写文章,只是不再单纯写文艺评论之类,而是结合实际重新开拓思路,写些理论性较强的时评、述评,发表的阵地也不仅仅局限在阳城本地的报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与一代伟人*南巡谈话相呼应,全国范围内掀起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潮,《人民日报》搞了一个以青年为主题的征文竞赛,冯开岭有一篇理论文章被选用,提出的命题的是当代青年应该自尊自强自立,文章刊登时注明了作者单位。

应该说,那篇文章完全是激情所至有感而发,既写得激情澎湃,又充满思辨色彩。小小阳城的无名作者,能在中央顶级报纸发表那样有分量的理论文章,立即引起市委主要领导的注意,并一度在阳城市级机关引起热议。事后不久,市委书记即点名调他来身边做秘书,三四年后又随着书记跟到省城。

在省里那几年,冯开岭一直没有再做领导贴身秘书,而是在综合处做信息工作,使他有了更多写作的时间。

期间,他是省委《理论前沿》的特约撰稿人,在中央几个大型理论刊物上也发表了不少文章,其中一篇关于城市化浪潮中的农民工问题,是国内理论界首批关注此类问题的文章之一,当时主管农村工作的副总理亲自作了批示,引起高层决策部门的重视。

也正是那篇文章,直接把他送到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令他至少提前两年完成了副处到正处的晋升。可千万别小看了那个两年,有些人在面临进退去留的关键时刻,不要说两年,就是两个月甚至两天,也许一辈子就卡在那里了。

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之后,冯开岭写文章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了,一般选题的文章也不怎么愿意轻易动笔了,可是,每隔那么一年半载,或者是天下大势、身边环境、个人命运面临重大变革,他仍然会拿出一两篇分量不轻的文章,发表在省里《理论前沿》之类刊物上,以显示他与一般官员的不同之处。

比如,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最后一年,省里组织省直机关、下辖各市农业主管领导到澳大利亚参观,十天行程其实也只是走马观花,其他人看了也就看了,听了也就听了,回来后除了带回大包小包化妆品之类,也就只有若干风景区留影聊以为证了。

冯开岭却不同,虽然该玩的时候也玩,当买的东西也买,可参观时则留意向当地政府部门、农牧场主索要了很多外文材料,回来后通过网上翻译系统自动译成中文,又根据需要下载了一些介绍澳洲农业的历史资料,不久就写成一篇洋洋洒洒、足有两万多字的《澳洲现代农业启示录》。

省农林厅作为文件呈送到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案头,马上批转成为全省农业口干部的必读。同样花费的三万元人民币,冯开岭的性价比较之其他同行者,陡然高出无数倍。而且,此后不久,省里讨论阳城常务副市长人选,那位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恰好刚刚荣升了省委副书记,当即力荐了冯开岭。

对自己以文章立身政坛,即使冯开岭本人也绝不讳言。尤其在与黄一平闲聊的时候,每每说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或是谈及如何把文章写出精彩,就总要说到关乎他命运转折的那几篇作品,自得之情不免溢于言表。

“当今官场,会做官的人不少,可是会做官又能写文章者又有几人呢?”冯开岭说这话的时候,往往眼睛放光。他还时常搿开手指,把历代人物一一指点过去,其中最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者,当算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文韬武略,多有经典传世之作,真是千古难得的一代伟人!”

黄一平可以作证,像冯开岭这样至今仍时常阅读《矛盾论》、《实践论》、《论十大关系》之类著作的官员,可能已经不多了,至少在阳城政界当属绝无仅有。


11.婚姻,也是一种投资

冯开岭凭藉手中一支笔,一举奠定了从政生涯的基石,并构成其日后不断晋升的重要阶梯。与此同时,冯开岭借助同一支笔,当年首先征服了岳父大人,而后俘获了夫人朱洁的芳心,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同样在圈子里传为佳话。

当年,二十五六岁了的冯开岭,在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兼管理员,由于老家在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本人相貌土气、性格内向,见了生人爱脸红,即便肚子里读了不少书,可总不能把学问挂在嘴上或贴在脸上吧,因此,找对象就成了个不小的问题。

偏偏小伙子个人条件不行,自我要求还不低,找对象的第一标准是长得漂亮,其次必须是城市姑娘,再有就是文化水平不能低于中专。这些条件一来,好多原本热心的介绍人,纷纷摇头叹息而去,非但从此不再多事,而且背后还私下串通,结成了没有言明的某种同盟。

正如哲人所言: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往往会同时敞开另外一扇窗。婚姻恋爱问题不顺,冯开岭干脆一门心思读书写作,在阳城日报副刊上连连发表,连连获奖,一时弄得风生水起,在阳城业余作者圈子里有“获奖专业户”的美誉。

小伙子的才能,迅速得到一个关键人物的赏识,这个人便是冯开岭日后的泰山大人、当时阳城日报副刊部朱主任。

所有在阳城日报副刊上发表的稿件,统统由朱主任把关。冯开岭的第一篇稿子就在他手上编发。

一个在大学里学过整整四年古典文学的高材生,同时又读了很多文艺评论方面的书籍,给一张地市级报纸副刊写些千儿八百字的小文章,岂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朱主任做报纸副刊编辑多年,每天桌上的来稿无数,打开一看,多是错别字连篇、大话空话成串,不要说直接发表,连修改意见都没法提。因此,偶然读到冯开岭文笔优美、思路清晰、观点鲜明的来稿,顿时如食甘饴,如饮佳酿,心里只一个字能形容与概括:爽!

好的报纸编辑,对优秀作者的培养与爱护,那是非常倾情、非常无私的。连续发表了冯开岭的几篇来稿,朱主任马上认定孺子可教,于是当即电话约见。

等到在报社办公室里见了面,几句话一交流,冯开岭身上透出的那种质朴、诚实、灵气、聪明,更是让朱主任欣喜异常。

联想到自己当年也是从农村孤身一人出来,由于家境贫寒,业余时间拼命打工,挣足学费后才敢坐到教室。后来在船上做水手,闲来无事给航运局的报纸写稿子,从火柴盒子大的文章开始,一路才写出今天的结局。如此一来,竟然从冯开岭身上找到若干当年自己的影子。

次交谈,朱主任对冯开岭的好感顿时大增。

作者和编者一旦相互有了好感,马上就会热络起来,而热络的一个重要媒介或表现,就是作者的写稿积极性空前高涨,编者对作者的稿子也是钟爱有加,有时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这种偏爱,往往又不单纯体现在用稿或得奖频率的提高,而是相互间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有时,本来一个电话三五分钟就能说清楚的事,朱主任非得约了冯开岭过来面谈;又有时,本来把稿子往信箱里一投,或者往传真机里一塞,很方便就把稿子传到,可作者冯开岭也非得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大老远从东郊的师专赶到城市中心的报社。

当然,有时正好赶上饭档口儿,两人也在报社附近小酒馆,点几只小菜,要一壶小烧或一扎生啤,慢斟细饮一番。再后来,赶上那年中秋节,朱主任干脆发出邀请,让冯开岭到他家里吃团圆饭赏明月。

第一次走进朱主任家里,前来开门的恰好就是朱洁。虽然过去快二十年了,可当时见到朱洁的情景和感觉,冯开岭至今仍清晰如昨。

大概是晚上六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朦胧门灯下,但见立在面前的美人高挑身材,椭圆脸形,鼻梁高挺,一双大眼睛盯紧人看令你如电击一般,白嫩光洁的皮肤于微暗中更加耀眼。

从发型到服饰,完全是那种高雅、时尚的城市女孩中的佼佼者。那一瞬间,冯开岭甚至有些后悔和犹豫了,他希望是走错了人家,更希望能有个合适的理由赶紧逃离。

当然,直到结婚之后细想起来,他才知道那种心态完全是自卑心理作祟。

中秋的晚饭吃得毫无味觉,平常的谈笑自如也忽然没了踪影。一边是朱主任夫妇热情的声音,一边是朱洁高傲、清冷的表情,冯开岭如同遭遇了两股强大敌人的夹击,完全乱了方寸,失去了招架与防守之力。

不过,事后的情况证明,那个晚饭的作用和效果非常之大。原来,朱主任从冯开岭的文章开始,渐渐喜欢上了他的才能,又通过几个月频繁的接触,逐步喜欢上了他这个人,自然就想起家里那个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心想女儿要是能和这样优秀的青年结成秦晋之好,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回家后便把想法和夫人说了。朱夫人在家里是决策性人物,本意是希望女儿找个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免得像自己这样,找个农村出身、家境贫穷的丈夫,一辈子跟着受穷受苦。

可是,经不住朱主任老是在家里鼓吹,又经常把冯开岭的作品带回来给她欣赏,朱夫人也就勉强同意先见一面再说,于是约定中秋节让小伙子顺便来吃个便饭,成或不成彼此都不尴尬。

哪里知道,一顿饭吃下来,朱夫人立即就喜欢上了冯开岭,因为在整个吃饭交流的过程中,这个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言行举止非常大方得体,说话也很诚实,一点不回避和掩饰自己的农村出身和贫寒家境,甚至说起小时候过中秋节,父母把整块月饼让给子女,自己只舍得捡食掉落的屑儿,冯开岭竟然哽咽住了。

自从那次中秋节晚宴之后,冯开岭就成了朱家的常客,频繁给他打电话的,不再是朱主任,而是朱夫人。

到了朱家,冯开岭也很勤快,拖地、洗碗、抹桌子、搬煤气之类的力气活基本全包,一有空就陪准岳母聊天,有时还陪她上街买买东西。不消一个月,朱夫人就向女儿下达最高指示:这个女婿找定了,同意不同意都是他。

朱洁在看到冯开岭的第一眼,确实没有把他当回事,只当是敲错了门的陌生客,或者是众多专程来给朱主任送礼的普通通讯员。

吃饭的时候,看着父母和他聊得非常投机、热络,妈妈又时不时向自己投来有些暧昧的目光,朱洁才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再用眼睛余光认真打量对方,发觉这个阳城师专的老师身高、长相大体也还说得过去,一口普通话也听着顺耳,就是眉眼、骨子里总有股说不来的乡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自某个偏僻乡村的普通农家。

而当时的朱洁,刚刚中专毕业不久,正在省属重点学校的阳城中学做会计,年龄比冯开岭小三岁。

刚开始,朱洁死命不肯和冯开岭谈,主要理由是土气,带不出去,再说如果像爸爸那样,家里总有一帮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门,怎么受得了!可是,朱主任夫妇却不依。

关于土气带不出去的问题,主要由朱主任出面化解,老人家亲自帮冯开岭把所有作品全部剪贴成册,摊放在女儿面前一一点评给她听,那些文章如何精彩耐读。“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的土气以后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彻底改变,到那时带不出去的恐怕不是对方,而是你自己喽。”

对乡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担忧,则由朱夫人亲自出马。她收起以前抱怨丈夫的那些陈词,反过来劝说女儿:“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纯朴善良,你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们保准第一个上门帮忙,你偶尔下趟乡,他们像接财神一样热情迎着你,哪像周围这些势利的城里人呢?”――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架不住父母如此轮番攻击,更主要的是,朱洁毕竟也是个中专生,又在阳中那样的重点学校工作,自然对冯开岭的那些文章并不真的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她也从中看出对方是个爱读书、勤思考、有学问、有志向的人。

于是,慢慢同意和冯开岭接触。男女恋爱之事,最难便是开头,一旦起了头,后边就是男人们的天下了,彻底由不得女孩了。何况,冯开岭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凭他过人的心计,拿下美人指日可待。

如今,每每看着女婿步步高升如此长进,朱主任就要在女儿面前居功:“你看看,要不是老爸我报纸上慧眼识英雄,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朱夫人也不甘示弱:“都是我一锤定音嘛!”


12.选题的诀窍

杨副秘书长前脚离开阳城,冯开岭和黄一平马上就着手研究文章方面的事情。

大凡懂些写作之道的人都清楚,文章之首要,在于主题与立意。

“这篇文章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东西。发表出来是一回事,主要是要有影响,收到奇效,而其中最关键之处是要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这种注意,又不是一般的注意,而必须是高度关注。”冯开岭进一步为文章的立意奠定基调。

按照冯市长的这个基调,黄一平已经做了些前期准备工作。他先是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相关信息,又到图书馆找了许多参考资料,多是各种各样的论文,有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有报纸理论版的,也有专门的论文集。

而后,根据杨副秘书长餐桌上的点拨,拟定了几个题目,比如:新农村建设方面,阳城市的农村居民集中居住、劳动力转移与培训、农业规模化经营等,都走在全省前列,其中有的在大型会议上作过典型介绍,有的则是省里在阳城开过现场会。

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方面,阳城虽然在面上未必有很大优势,但在某些点上却也相当突出――阳北县以船舶为主体的现代制造业,占到全省的将近四分之一;阳东区的纺织企业升级,已经走到全国同行业的前列。此外,文化建设、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方面,也都能找出很多亮点出来。

冯开岭虽说是由文章步入政坛,在官员里面也确是写作高手,可写文章也与唱歌、打拳一般,讲究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常练常熟。自从当上常务副市长之后,客观上事情多了,工作繁忙了,主观上也因为有了黄一平这个满意的“替身”,很多文稿就不再亲自动手了。

因此,按照平常写作讲话、材料的套路,一般是由黄一平提出几个题目和大体思路,交由冯开岭斟酌确定下来,就算万事大吉了。可对于这篇文章的选题,冯开岭却是慎之又慎,不肯轻易认可。

“你说的那几个题目好是好,但是,有一样你可能没有考虑到,而且是犯了大忌。”冯市长连连摇头,却又卖了个关子。

黄一平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等待市长下言。

“这篇文章取得龚书记注意、重视当然非常重要,可也不能因此而得罪了另外一些人,产生太大的副作用。”冯开岭说。

“副作用?你是说别人会忌妒?”黄一平不解。

“同僚之间眼红忌妒那只是小事,若是被人家抓住明显破绽当成攻击的武器,那就可能得不偿失了。”冯市长的关子还没卖完。

“哦?”黄一平更加迷惑。

“你想过没有,就我现在的身份而言,虽说有市委常委和常务两个挡箭牌,可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副市长,上边有洪书记、丁市长,市委那边有副书记张大龙也排在我前边,周围还有若干常委与副市长。

按照市委、市府分工,新农村建设是市委洪书记的政绩工程,工业经济由丁市长主抓,现代服务业在张大龙手里,农业一块又归秦众。如果照你说的这几个题目做下来,他们会怎么想?实际效果或后果又会如何?”冯开岭终于点到问题的要害。

原来如此!

“呵呵,我还真没想到这些。毕竟您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否则我就会好心办坏事、帮了您倒忙了。”黄一平说的是心里话。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切入,才能既避开矛盾又收到奇效呢?”冯开岭这一发问,说*里有底了。

黄一平非常熟悉冯市长的这种思维方式,在不断的设问、否定中,思路越来越清楚,离最终需要的那个结论或答案也越来越近。

果然,冯开岭提出,不要触碰那些事关全局性的选题,以免让洪书记、丁市长们感觉你有越位、擅权之嫌,也避免其他同僚、竞争对手觉得你是提前篡权、迫不及待了。

更不要涉及别的常委、副市长分管的范围,包括自己过去分管过的农业口,否则人家会说你手伸得太长,有贪天功为己有的意思,或者说现在分管农业口的秦众副市长不如你冯开岭当年管得好,云云。

总之,阳城官场与中国所有官场一样,显也好、潜也罢,规矩很大水很深,千万不要触碰了不该触碰的雷区,不要趟那些不该乱趟的浑水与深潭,否则,到断气了你都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听着冯市长一番分析,黄一平立马感觉根根毫毛直立,腋下冷汗如流。

冯开岭顺着刚才的思路进一步往下分析,这下情况就简单多了,最终确定就在目前自己分管的范围内筛选题目。

作为常务副市长,除了协助市长丁松处理一些日常性事务,冯开岭的具体分管范围主要包括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等。总体上讲,他管的都是很有实权的一些建设部门,所做工作与业绩大都立竿见影看得见摸得着,从中选择几个亮点应该不难。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也都是双刃剑,毕竟文章是为竞争市长而做,又要取得省委主要领导的充分首肯,这就要保证既有足够的力度,又不能让另一面的刃口伤着自身。

譬如交通这一块,这几年,高速路、沿江路、国道、省道纷纷建成,城乡公路四通八达,村村通工程也是全省领先,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可是每一个重大工程建设时,又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栽进去,内部有人戏说交通局在监狱里面的人都快组成一个加强班了。

谁能保证万一文章出来,不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或者还有更大的问题被捅破呢?城建、房管这两块,也都存在着同样的隐患。

而且,市政建设投入量大,资金缺口也大,做了很多好事实事,群众不满意的地方也不少,还是尽量避开为好。至于国土部门,人事财务及主要业务已经划归省上管理,市里只是业务协管加党务管理,写成文章不太好放开讲。说来说去,好象也就剩下规划了。

“对,就写规划!”冯开岭思路打通,一锤定音。

“阳城市区护城河沿岸规划得到省里充分肯定,中央来的领导也专门表扬过,全国政协副主席还专门写过诗呢。”黄一平也兴奋起来。

“哈哈!对了,终于说到正题啦!”冯开岭很得意自己的这种诱“敌”深入式思维。

“可是,护城河沿岸规划,又不能光写规划。如果实打实地就规划写规划,洪书记、丁市长的理念之争怎么处理?”冯市长提醒道。

“是啊,就是。”黄一平其实已经想到一个好的角度,但他不能马上道破。做秘书多年,他早已掌握一个诀窍:在和领导讨论问题时,越是接近真理越不能轻易多嘴快舌,最后的正确结论永远要让领导做,标准答案永远要由领导口里出,你的任务就是提出一个又一个接近真理的谬误,引导对方慢慢道出真谛。

当然喽,这种戏法又要玩得恰如其分,否则,玩过头了,就难免露出蠢相,或让领导感觉受到愚弄。因此,黄一平就一再提醒自己,纵使眼下是在帮冯市长出谋划策,也还是要悠着点儿,让领导最终点题,绝不可图一时高兴喧宾夺主。

“想想看,杨副秘书长报的那些选题,还有什么没有考虑进来?”冯市长明知故问。

“他好像提到,龚书记对文化大省建设很感兴趣。”黄一平假装努力回忆,还是只在鼓边轻轻用劲。

“你终于把我的想法吃透了!对,就在规划和文化的结合上做这篇文章。还记得天津那个著名的冯作家吗?前年他来阳城时和我有过一番长谈,其中就说到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问题。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把触及很多具体矛盾的护城河规划来个避实就虚,同时又通过文化这个载体使之得以体现与提升。”冯开岭说到兴奋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黄一平马上乘势在电脑上敲打出一行字: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

冯市长看了很满意,说:“好,就是它!”


13.两个一把手: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

阳城市区的护城河改造工程,确是冯开岭在常务副市长任上的一个杰作。这个工程的成功,不仅激活了阳城这座千年古城,而且巧妙避开了市委、市府两个一把手之间的矛盾。

阳城是一座滨江小城,初建于宋代,成型于明朝,清代则达到鼎盛的程度。因为濒临长江的缘故,借助于周围四通八达的水运,阳城的转口贸易历来相当发达,常年流转着大江南北的棉花、粮食、油料、家禽等等,同时也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驻足定居,随之带来了各地丰富的民俗与文化。

加之,阳城当地人世代重视教育,历史上进士举人辈出,状元也有好几位,更是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文化积淀。几千年绵延下来,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辉映,最直观的结果,便体现在城市建筑上,一条条从石板到青砖铺成的古街,一座座印记着城市年轮的建筑,无论是外观、线条、色彩还是内部架构,无不构成了阳城鲜明的城市个性,以及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选择冯开岭主持这样一座城市的规划建设,还是比较合适的。在冯开岭之前,洪书记和丁市长都曾经做过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后来又都做了市长,两人对城市建设的理念、风格却有着很大差异。

洪书记主持政府工作时,正值全国性的旧城改造风潮,一时大拆大建风起云涌,按照他的设想,阳城面貌要想天翻地覆,必须实施“城市更新”,设法把城市从破烂中解放出来。而解放的唯一途径,便是大面积拆旧建新。

丁松市长则强调“大城市”的概念,认为现代城市楼房唯高,马路唯宽,一切都应当讲究大气派大手笔,甚至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的口号。

好在阳城委、府两边的矛盾是个老问题,政府主官的想法一般很难兑现,因此,洪书记、丁市长的城建理念都未能顺利施行,否则,若是真的遵照执行起来,阳城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冯开岭担任分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以后,一方面需要设法解决城市规划无序、建设思路混乱的问题,一方面又要在洪、丁之间的矛盾夹缝中求得平衡与生存空间,委实吃了些苦头。

虽说没有专门接受过城市规划、建设方面的专业培训,过去在省市机关工作也从未涉足过城建领域,可冯开岭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善于吸收新知识的新生代,早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期间,他就发现阳城城建的混乱,完全是因为党政主官各自为政、相互拆台造成。

在冯开岭看来,阳城的城市建设既不在一味求新,也不在片面求大,而是应当考虑城市的历史与现状,着眼于未来发展,充分体现城市的特色与个性。

阳城是江城、水城,也是一座有着丰厚历史的文化之城,如何把这两方面的特点既充分突显出来、又有机融为一体,应该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根本点。

于是,走马上任之初,他悄悄出去走了一遭,考察城市保护、开发的样板,问计国内知名专家,最终决定围绕眼前这条纵贯阳城市中心的十里护城河做文章。

具体说来,就是以这条城市内河为主线和媒介,把整座城市里星罗棋布且又相当分散的寺院、庙宇、塔楼、名人故居等等古建筑串接起来。

如此,原本松散的城市布局马上就紧凑了,貌似死寂的建筑物让流动的水给带活了,断隔的城市发展脉络也一下变得清楚而连贯,即使是那些在过去拆建中遭到破坏的东西,慢慢也可以得到恰当的修复。

冯开岭的这个城建理念,虽然得到上海同济、北京清华等著名高校几个建筑学泰斗的一致好评,在阳城却不敢冒昧端出。

此前相当长一个时期,阳城的实际情况是,凡是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议案,大到拆除一片建筑、新建一条马路,小至搭一座桥、造一块绿地,丁市长说东,洪书记偏说西,政府这边定下一横,市委那边非得改成一竖,因此,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非常难。

在夹缝中磨砺了一段时间,冯开岭慢慢也悟出了窍门。

护城河改造方案形成之后,他即以增强城市规划、建设的科学性为名,提出建立一个城市建设智囊团,借助省内外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设计单位的知名专家,广泛为阳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出谋划策,甚至充当幕后决策都的角色。

为了平衡委、府两边的心态,在组建这个智囊团的时候,冯开岭把开列专家名单的权力基本上一分为二,主要交给洪书记和丁市长定夺。

这样,他的城建理念既可以得到智囊团的检验、论证与完善,又可以借助智囊团的名义来顺利推行,巧妙避开了委、府两边根深蒂固的矛盾。

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充满智慧的决定。护城河改造方案一经提出,就得到智囊团的首肯,洪书记、丁市长自然也非常满意。

事实上,关于这条护城河的改造,早在冯开岭当年离开阳城到省里工作时就已列入规划,可直到他回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还没见动静,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洪书记主张沿河两岸搞高档商铺,建设十里商业步行街,而丁市长则主张建造超宽马路,形成新的城市中轴线。

而现在建成的这种沿河景观带,两边以绿化带、水上观光走廊为主体,严格控制岸上建筑的密度、样式、用途、层次,水面则修建或重建了一些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桥、亭、榭,一座城市因之而神韵漾动,流光溢彩。

如今的护城河,一改过去污物漂浮,臭气逼人的景况,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弯弯曲曲环护着大半片阳城市区,一头连着大运河,一头连着长江。

河的两岸,用花岗岩做了斜斜的护坡,两边是宽宽的花圃,临水搭了一条木质廊桥。一年四季,河面上都有水鸟蜂蝶嬉戏,花圃里有市民晨练夜舞,廊桥上依偎、流连着年轻的情侣。即使是晚上十一二点了,也还仍然可以见到三三两两游哉悠哉的市民在徜徉。


14.一步到位(一)

文章的主题确定下来,主要内容、结构也有了基本框架,底下就需要考虑求助方教授的事了。

“你和那个方教授,关系到底如何?”冯市长问。

“毕业之后一直没怎么见面,前些年逢年过节还寄张贺卡或打个电话,这几年工作忙渐渐断了联系。”这下,黄一平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这篇文章找到他,把握多大?如果求上门去,他会鼎力相助?”冯市长问。

“我想会的,毕竟当年关系不一般。”黄一平说。

“那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办。最近,我也从侧面打听了,那个方教授在省委龚书记面前果然说得上话,而且分量还相当重。既然龚书记相信他,那我们就在他身上下足功夫,请他帮助把文章打磨结实,实现效果最大化!他是你棋友、老师、忘年交不假,可这么大的事情找他,绝不是一般性叙叙旧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估计如今这个方教授,已然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方老师了。不论怎样,都要设法拿下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你直接找邝明达商办,不必向我汇报。还有杨秘书长家里,也要专门跑一下,文章的版面安排要确保。”多谋善虑的冯开岭,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深一层处想,而且细节考虑得非常周密。

为官多年,他始终崇尚一句格言:细节决定成败。

“好的,我一定设法请出方老师!”黄一平虽然陡感肩头担子沉重,却也信心颇足,满口应承。

“这次换届成功了,你的问题也该解决啦!”冯开岭忽然说。

黄一平听了,一惊。

“争取一步到位!”冯市长语气相当坚定。

黄一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类似的话,冯市长虽然过去也说过,但那都是闲谈时随意提到,不仅语气偏软,而且大多是假设、祈使句式。这次的表态,没有什么拖泥带水,语境相当独立,语气也足够硬朗,更多了已然决然的意味。

听到冯市长这句话,黄一平激动、兴奋之余,差点就脱口而出:“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这次他终于忍住没说,而且事后也一直庆幸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对于黄一平这种鞍前马后跟定一个领导四五年的秘书来说,忽然听到领导的这种亲口许诺,心里陡然就产生了那种虎欲入林、马要还山、鸟将出笼的感觉。

个中滋味,颇似过去大户人家养在外边的一个外室,或者时下那些半只脚跨入豪门的女人,身体也奉献了,青春也耽搁了,甚至一男半女也生下来了,盼星星盼月亮般苦撑苦熬多年,终于等来一句登堂入室的承诺,那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又怎样的百感交集。

今年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那会儿,他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先在教研室帮助编编教材,一边照顾家庭把女儿抚养大,一边在机关积下点人脉,将来能留在局里做个公务员更好,即使还回到原来的学校,至少也可以混个教学组长之类的职务,好歹课少上点补贴多拿点。

没料到,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令他对自己的未来期望又上了一个台阶。

等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之类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杂,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

当今官场,不论多大的机关,但凡秘书跟领导都是有很多讲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你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了,将来基本上是要与领导荣辱与共、进退同步的。按照这样的逻辑,不同的秘书便有了不同的命运,关键是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

在秘书群里,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新人黄一平,而且这一跟就是四年整。四年里,周围好多秘书大都升了两个台阶,只有黄一平才混到副主任科员。

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却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弄得秘书长很为难,一帮秘书也人人心里发毛。

没想到,人家冯市长早就瞄上了黄一平,亲自点名非他不要,倒让整个市府机关吃惊不小。黄一平择高枝而栖五年来,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好不容易解决了主任科员,按说也应该解决副处了。

市府办秘书解决职级问题,表面上看可外放也可内任,可实职也可虚级,方式与途径多种多样。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只要是个市府秘书,不论跟了怎样的市长,则人人皆可平步青云,个个都能马到成功。

其实却不尽然。什么人什么时候升,升到一个什么级别,是安排实际职务还是给个相当于的级别,当中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有些规矩甚至严格得与国家法律相仿佛。

同在市府办公室里进出的秘书,如果撇开年龄、资历这些硬性的东西不谈,仅仅从举止、神态、派头上是很难看得出职级区别的。

而事实上,就拿阳城市府这一层面来说,职务高的秘书可以是正处,低的才是办事员,上下相差即使不足十万、也远远超过八千里。有些秘书在机关混了几十年,直到腰弯背屈头发白了,说不定依然落在刚进来三五年的毛头小伙子后边。再具体到各个不同类别的秘书身上,也是区别很大。

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个正科,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了。

常务副市长的秘书,通常情况是正科到顶,虽说特殊对象也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

正市长的秘书则不然,级别则一般都是副处或正处,大多安排兼任办公室副主任,甚至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概率、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些非常抢眼的位置。

像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与黄一平同一年进的市府,工龄、年龄都还小两年,现在却已经是副处级助调了。小吉前边两任市长秘书,现在一位是市外经局长,一位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对他的前途命运是有天壤之别的。

其实两年前黄一平有个机会解决副处。当时讨论到市府里一批秘书的职级安排,根据市府办与组织部协商的一个方案,黄一平刚好进入可以解决副处的范围,于是就准备安排到冯开岭分管的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

其实两年前黄一平有个机会解决副处。当时讨论到市府里一批秘书的职级安排,根据市府办与组织部协商的一个方案,黄一平刚好进入可以解决副处的范围,于是就准备安排到冯开岭分管的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

后来,冯开岭个别征求黄一平意见,说:“政治部主任作为部门负责人,虽然进了党组,却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局领导。不知你是什么意见?”

黄一平自然听出了冯市长的话音,几乎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了一句客气话:“那就不着急,我还是再跟在冯市长后边锻炼一段时间吧。”

冯市长二话没说,当即表示同意,说:“那就再跟我后边辛苦几年吧,也许将来会有更好的机会。”后来,那个位置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在建设局政治部主任位置上屁股没坐热,很快就下到阳北县担任组织部长,现在据说已经纳入县委副书记的考察范围,说不定三两年后就是县长、书记了。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黄一平仍然心痛难耐,肠子都快悔青了。

冯市长刚刚说的“该解决”和“一步到位”,应该也是针对两年前那次放弃。


15.一步到位(二)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它哪个局?要不就下到县、区?”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表面看来,冯市长的思路还在那个关于黄一平提拔的问题上。事实上, 刚才秘书黄一平的微妙心态,已经通过其表情、神态全都泄露无疑。在这方面,黄一平显然还不是很老练。

“一切请冯市长作主,我听您的安排。我想,不管安排个什么岗位,都只能给您增光,不能给您丢脸,对得起在您身边这几年。”黄一平的回答,看似谦虚,却也暗藏几分狡猾。黄一平知道,这个请市长作主,听上去恭敬,其实是把球踢给了对方。增光、丢脸之类,则又暗含激将之意,言外之意一旦安排不到位,我黄一平吃亏倒霉,你冯市长脸上也同样无光。

“唔,那倒也是。我冯开岭的秘书走出去,不管是落实单位还是安排职务,都不能掉了我的架子。”冯开岭果然顺着黄一平的意思,一语点破。

“如果可能,我想直接下到县里或区里,在基层党委、政府班子里能够得到更多一些锻炼。”黄一平想了又想,希望表达得清晰而准确,同时又显得低调、诚恳。

“哦?机关部门没考虑?比如我现在分管的几个部门,好多人争得打破头哩。”冯开岭有些不解。

“我想还是先在下边干几年,吃点苦锻炼锻炼,也积累些实际工作经验,到时候再考虑上来不迟。”黄一平回答得尽可能简单,他怕说多了会出错。其实,他内心里一直有个小九九――他现在离开市府,一般只能安排副处职。

冯市长分管的机关部门里,像规划局这样的单位专业性很强,知识分子与专家轧了堆,一旦有了什么矛盾,于他这个外行的副职肯定不利;国土之类的省管部门,人事、财务等权限全在省厅,市里管不到也就不会多管,到那里很难再出得来,等于是变相养老;至于城建、交通这类大局,虽说都是权力很大的部门,可现在去了终究只是个副局长,权力集中在局长手里,有权等同于无权,不如暂时不去。

如果现在主动要求到县、区做个常委或政府副职,在领导面前显得有上进心,在机关同事面前也不是多么显山露水,等三两年一过,如果干上党政主官的希望不大,再回到机关说不定就能谋个正职的位置。何况,县、区毕竟相对独立,比起机关委局来自由度更高,权力运作的空间也更大。

“也好。那就这样定了吧。”冯开岭点点头,算是赞许。

“最后如何定,我还是听从冯市长您的安排。”黄一平绕了一个大圈子,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达了,最终又卖了一回乖。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未来去向,黄一平曾经有过很多规划。只是,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人微言轻身不由己,本人的定位再准确、愿望再迫切都只能是一句空话。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领导,由冯市长亲*板定夺了,一切才可能最终实现。

联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将脱离做了十年的秘书岗位,进入到某个期待中的权力核心,也像身边的冯市长这样权柄在手、指点江山,那该是何等的豪迈与痛快!因此,黄一平心想,当初多亏选择了秘书这职业,这才会有如此锦绣、光明的前程。

秘书这个行当,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只有身在其中并历尽甘苦者,才能品其精髓、得其三昧。黄一平回想起当年在大学,读过的历史书籍中,多有对古代师爷、幕僚的专门描述。

那些师爷、幕僚,大抵类同于如今的秘书。在古代,一般官府的师爷、幕僚,通常是在当地颇有文名的落第秀才中挑选,若是官居一二品的尚书、总督一类大员,其幕府则可能就是更具具才华的举人、进士。而且,那些幕僚、师爷在官府的地位都很高,吃饭、看戏、接客常常与主人平地平坐,礼遇几可等同于家人。

因此,江浙一带文风旺盛之地如浙江绍兴、江苏虞山一些地方,素以状元辈出闻名天下,同时也以盛产师爷而举国皆知。

清朝一代,绍兴师爷甚至在京城形成了一个势力不小的族群,党羽遍布各个官府衙门的掌门人物之侧,惹得慈禧太后老佛爷都深感恐慌,最后不得不借助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狠狠整了绍兴师爷党一个屁滚尿流。

那时的师爷,多以此为终身职业,若是有幸伴得李鸿文、左宗棠、曾国藩之类的名臣,同样可以随之名扬天下,享得人间富足安逸之极乐。

等到进入现代,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秘书队伍迅速膨胀乃至蔚为大观,同时又不免有些鱼龙混杂。就说眼下,且不论那些为*事、请命的党政机关,但凡是称得上一级组织、团体者,甚至哪怕只是三两个人的皮包公司,那些长字号、总字号首脑人物后边,必有拎皮包、端水杯的秘书随侍。

尤其那些男性官员或老总,如其秘书前边再加个女字,那就又多了一层暧昧甚至*的味道。于其中多数人而言,秘书不过暖身之衣、饱腹饭碗而已。当然啦,堂堂政府机关秘书如黄一平辈,情况又有不同,人家所在机关、服务对象并非一般,自身能力、水平、档次在那里摆着,自然不是社会上一般的杂色水货所能同日而语。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不管档次有多了不起,服务的机关多大、领导级别多高,秘书也还只是个秘书,这个职业终究只宜过渡,做得再出色也只能作为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平常闲聊的时候,冯开岭就经常告诉黄一平,北京某某、省里某某,别看如今都是身份显赫的要员,出则前呼后拥,行则车队如龙,当年只是某某领导人身边的普通秘书。每逢此时,黄一平就会在心里说:“冯市长您不也是。”

也有少数行中人,将秘书做成了终身职业。这些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在领导身边呆惯了,不太愿意离开;还有一种是除了秘书,其余职业做不来。前者,一般是那种性情温和且有些惰性,没有太大的人生抱负,安于在熟悉的环境里蜗牛般厮守。这类秘书,感觉跟随领导身边,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办个私事、开个后门很方便,或者也习惯了那种随侍领导周围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

不过,在阳城政府办这样的机关,做个终身秘书既要有点忍功,又要耐得住寂寞,在你上头,可能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你资历再老,能力再强,一辈子就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

放眼那些离开了市府办的秘书,年纪轻轻下去担任一个局、委、办的负责人,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签字、决策、人事等等诸多方面的实权。

现在的社会,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可供自己和家人、包括亲戚朋友利用的机会。

如果像黄一平这样,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一旦做了某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加广阔无边了。

黄一平原来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在国家某部工作大半辈子,做副司长也有十几年了。按规定,副地、厅、司级的干部,是没有资格配备专车、秘书之类的,名义上挤进了高级干部行列,实际上却与普通干部无大区别。

可是,中国官场的最大特色便是不管规矩定得多细多严,却仅仅限于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或者只是对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声讨某个已经落网的贪官污吏时作为附加过错一笔带过,很少有当真落实的时候。

那个魏副司长在北京时,住中套公寓,骑自行车上下班,在食堂吃饭和普通职工一样排队,甚至连办公室也是两人一间,说到底只是一个职务高些的办事员,其工作和生活环境甚至都不及发达地区一个普通乡镇的工作人员。

可是,副司长下派阳城成了副市长后,情况立即改观:市里为他配备了奥迪专车,专职秘书,换了新款手机,住宿在阳城宾馆,办公室不仅比部长的还要宽大,而且超豪华配置,于是当即惊诧莫名感慨万端。

及至工作了一段时间,更发现此副市长与彼副司长的实际权力又岂止形同天壤――走到哪都有官员热情迎送,坐到哪都有热茶送到手上,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于请客送礼、歌舞娱乐等等一应消费不仅全额公费报销,且有专人负责办理。至于平常下去视察或逢年过节,车子后备箱里从来都是满载,那些专程送上门来的还不包括在内。

本来,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转眼即到,魏副市长竟然有些乐不思蜀,正好部里其他官员也都不愿离开京城,他就主动提出申请,又在阳城多呆了一任。后来,黄一平每次到京,总要抽空看望老领导,那魏副司长也不见外,说起在京城每每骑着自行车混杂于茫茫人流,或挤公交、地铁一类上下班,还老大不适应,难免想起在阳城呼风唤雨种种。

缘于此,黄一平也深有感触,知道同是一个职级的官员,在此是君,于彼为臣,甲处是凤凰,乙处就只能是只鸡了。也因此,他从内心里不仅希望早些离开秘书岗位,而且更希望选好一个落脚点,最好能借助冯市长的上升期,自己也随之飞黄腾达、不断上升。

“眼下的头等大事与当务之急,是搞定方教授,处理好冯市长的文章。否则,一切免谈。” 黄一*复提醒、告诫自己。


16.不得不去的饭局

郑小光又要从省城来阳城请客。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语气依然亲热且不乏客气,却又隐隐含有某种没有商量或者是吩咐的成分。刚开始,黄一平并不太习惯一个不是领导的人这样对自己说话,可是几年交往下来,慢慢也就适应了。

“好的,你放心,一切由我来安排。”黄一平虽然不像对待冯市长那样恭敬,却也算是相当客气。

冯市长的朋友、客人里,郑小光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放下电话,黄一平赶紧联系阳城大酒店,果然晚上的包厢非常紧张,已经没有空的了。

“是冯市长的客人,从省里过来。”黄一平无奈,只好搬出身后的大菩萨,这才调剂出一间。

可是那边大堂经理也不是很买账,放下电话前还不忘嘟囔一句:“每次都这样!以后订餐得提前一些。”

黄一平也生气,心想,都是那个大来大去的郑小光弄的这种破事!

在如今宴席泛滥的年代,按照一般请客的规矩,哪怕就是邀请机关里的一般办事员吃饭,也应当履行提前预约程序,确定客人有时间了,才把饭店定下来,然后再一一通知到客人,某日几时几分在某某饭店某某厅恭候大驾。

可是郑小光倒好,他来阳城请客,从来就不遵守这种规矩,十之*是忽然想起要在阳城请一次客,而且请的还都是副局长一类的实权人物。请客之前也不先打招呼,等到汽车上了省城至阳城的高速路,才给黄一平打电话,通知说要约几个人聚聚,还特别交待一句:某某非来不可,告诉某某不要迟到。

黄一平放了电话一看时间,往往离吃饭时间也就三两个小时了。于是,赶紧丢开手头的所有事项,约请客人,联系饭店,紧赶慢赶才不误事。

郑小光的客人,主要是建、交、规、土、房等几个局的头头,都与他的公司业务有关。请客的标准因客人身份和请客动机,分成两种档次:一般的标准,通常放在华侨宾馆,每客二百元左右,喝茅台五浪液一类的国酒;好一些的哩,就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五百元甚至一千、二千元一客,喝的是欧洲或美国洋酒。

如此急就章式的请客风格,会不会出现客人没空或找借口不来的现象呢?放心吧,基本上不太可能,至少黄一平帮郑小光请了那么多次客,还很少出现过。

原因很简单:郑小光要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那些人又都是冯市长分管部门的负责人,这些人都知道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岂肯不来?

再加上每次都由黄一平出面邀请,而在那些被请的官员眼里,秘书往往就是市长的传声筒,冯市长请你吃饭,敢不快来!在阳城,不要说你还在冯市长直接分管、领导之下,就算不是,也没人会傻到拒绝这样一位当红权势人物的宴请。

要知道,这个城市里,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绞尽脑汁创造机会,希望有机会与冯市长碰上一杯哩。

郑小光这次要请的人,无非还是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几个,另外还有城建上的一个什么监理,还有交通上的一个财务总监,郑小光也说不清他们的名字,只说让马、何二位局长顺便带来即可。听那口气,就如同那监理、总监只是局长裤腰上的一把钥匙,不过顺手牵羊的事情。

依照郑小光的意思,地点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每人二千元标准,点名要喝一种新上市的XO,说是马、何二位局长喜欢那种口味。

饭店定下来了,再把电话打到马大富、何忠来的手机上,全都欣然答应。马大富原本还有其它应酬,一听郑小光要来,马上就答应推掉。何忠来在满口答应的同时,照例问冯市长是否参加,听说市长不参加,却又连声说了几声“好”,不知他到底是希望市长参加,还是盼着市长不来。

一切安排妥当了,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简要报告了晚上郑小光安排的活动。

正在看文件的冯市长,埋着头听黄一平如此这般一番叙说,未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稍顷,见黄一平还立在面前,似乎这才愣过神,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光呀,好吧,你们忙你们的吧。”说完,又继续看他的文件。

回到办公室,黄一平还是有些纳闷:冯市长对郑小光频频来阳城,好像是知情的,又好像有些茫然;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有些无奈。刚才冯市长最后那句话很奇怪,你们忙你们的吧,就好像郑小光来请客,不是依托你冯市长的面子和名义,而是和我黄一平有什么私交,是两个小朋友之间的某种游戏之类。

纳闷归纳闷,黄一平还是早早离开办公室,提前来到酒店,确定了菜单和烟酒,甚至提前在单子上把自己的名字签了,然后坐到包厢里,要了杯茶,趁吃饭之前的一个多小时,正好借机歇息一下。

不一会儿,却有叮叮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进来的是长相漂亮的酒店前台经理。彼此都是熟人,经理也不多加寒喧,坐下便问:“黄大秘书,酒店新进了一批上好龙井,是人家产地老板专供中南海的特级品,要不要给你弄点?”

黄一平笑笑说:“不要了,你那专供的特级品肯定价格不便宜,我一个小公务员哪里喝得起哟。”

经理也笑,说:“这有什么喝不起的呀,一斤茶才两千五百元,还抵不上半桌饭哩。前几天,丁市长秘书小吉在这里招待客人,不也带了二斤走了。”

黄一平并不接小吉那个话头,而是指着杯子里的茶,自我调侃说:“就这种十块钱一杯的茶,我也只敢偶尔尝个鲜哩。”

经理看看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说什么,讪讪地退了出去。

其实,黄一平知道这位前台女经理刚才的来意。这家由政府招待所改建的阳城大酒店,名义上仍是政府主管,其实早就搞了承包经营,而且很多项目诸如餐饮、客房、桑拿、歌厅等等部门,都分包给了各个部门的经理,刚才来的前台经理承包了商务中心,烟、酒、茶、礼品都归她承包。

能在阳城大酒店担任部门经理以上的人,大多是市委洪书记、丁市长之类市里要员的关系人,有的甚至背倚着更上一级某位权势领导,承包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提高服务水平,而是让这些关系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多捞点好处。

据说,这个前台经理还做在客房服务员的时候,就先后同洪、丁二位领导上过床,是横跨委、府两边的红人。她那个所谓的高档茶叶,标价二千五百元一斤,实际最多一半价钱都不到,而这些茶叶之所以能推销出去,况且销路还很好,就是因为有政府机关在这里公款签单,说白了,茶叶落了签单人腰包,费用则打到饭费里公款报销。

刚才前台经理盯着黄一平跟进来,自然也是看中了他手里的签单权。别看黄一平这样的秘书,平常跟在市长后边屁颠颠的,好像没有什么实权,其实却是各大饭店、宾馆、娱乐场所竞相追逐、逢迎的对象。

按照规定,冯开岭这种级别的领导,无论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吃、喝、行、玩直到礼品都可以由财政公款支出,而且不拘档次、不限数额、不挑地点,消费完了只要签个字,到时候店家把单子直接拿到机关事务局领钱就是。

照理,领导招待的客人,也只有领导才有签字报销的权力。可事实上,但凡有签字权的领导,一般都不会在消费单上亲自签字。

一方面,这边陪着客人酒足饭饱谈笑风生,那边服务生把消费账单递上来签字,应是大煞风景的事情;另一方面,现在审计之风盛行,什么离任审计、晋升审计、年度例行审计等等,哪个领导愿意因为吃饭、娱乐、礼品这样的事挨上审计这个麻烦?因此,签字大权往往就毫无疑问地转让给了秘书。

黄一平就经常有这种机会。比如今天帮郑小光请客,名目是省里来客,主人是冯市长,最终消费单子上却签着黄一平的大名。

这种签单权,在很多秘书来说又成了一种特权,时常有人用来为自己谋些私利。黄一平知道,那个丁市长的秘书小吉,就很会利用这种签单权,经常从一些饭店、宾馆往家拿烟拿酒拿礼品,据说有时连厨房里的螃蟹王八也朝家拎。

这样的现象,在秘书圈子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或者也勉强可算是一种潜规则,可黄一平就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他觉得,同是市长秘书,自己和小吉那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想因为贪图一点蝇头小利,失去了作为领导秘书的尊严,辜负了冯市长对自己的信任。

这,也许又是对冯市长那个“不俗”评价的一种注解吧。


17.神秘关系:不该知道的秘密

一杯茶才喝到一半,郑小光又来电话,说是还要再追加一个城建局的总工,而且他已经直接同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说好,由他负责把人带来。

郑小光的口气依然客气,但这种先斩后奏式的通知,还是让黄一平感觉很不舒服。而且,郑小光似乎暗中一直与马大富、何忠来们保持着热线联系,打电话给他这个秘书,只不过是让他出面买单而已。

花的是公家的钱,用的是冯市长的名义,需要黄一平做的仅仅只是打几只电话、签个名,原本也不值得有太多的想法。

问题是,冯市长本人平时在这方面向来比较低调,除非公务活动,私人方面的来客接待一般不会放在阳城大酒店这样显眼的地方,即使放也控制在一个比较适当的规格。可是这个郑小光,嘴一张就要花费阳城财政几万块钱,口气显得那样轻松。偏偏冯市长对郑小光又这样宽容,甚至到了放任放纵的程度。

这样一想,黄一平心里就有些不得平衡。

那么,这个郑小光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和冯市长又是什么关系呢?跟随冯市长快五年了,这是黄一平一直无法猜透的一个谜。然而,作为一个具有较高素养的“不俗”秘书,他又时刻牢记着那句秘书行业人所共知的格言:不要好奇心太重,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

自从跟随冯市长做秘书,黄一平就认识郑小光了。那时,冯市长还是分管农业的副市长。

记得第一次见面,冯开岭特地把郑小光领到黄一平面前,介绍说:“这是我在省城最好的朋友,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以后他来阳城,万一我没空或不在,你全权负责接待安排,就当是我在的时候一样。”

黄一平感觉冯开岭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那种场面上的虚情假意,就很认真地回答说:“你放心,我会比你在的时候还要热情接待。”

那时候,郑小光经常会专程从省城赶来看望冯开岭,两个人见了面不是握手,而是拥抱。郑小光称呼冯开岭冯哥,不是用的那种江湖口气,也毫无巴结、谄媚的味道,完全是那种亲密无间随意自然的感觉。冯开岭对郑小光也是一口一个小光地叫着,透着大哥般的亲热。

这期间,冯市长又多次嘱咐过黄一平,对这个郑小光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可怠慢。事实上,此后几年来郑小光频繁光顾阳城,黄一平对他都做到了无微不至。

早先,郑小光好像是在一个什么贸易公司做副总,到阳城来似乎也只是随便转转,最多和冯市长一起吃吃饭打打牌。其间,郑小光偶尔也会提到自己的工作,抱怨说公司业务不好做,在别人手下打工不容易,言外之意大家当然都听得出来。

可那时冯市长分管的是农业口,排名又落后,就不怎么接他话茬儿,最多安慰说:“不要急,慢慢来嘛。”

等到冯开岭升了常务,大概也就半年之后吧,郑小光在阳城出现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叫作“光蓉建工”公司的总裁,说话行事也显出了一副老板的派头。

此后,郑总裁光临阳城,不再是探亲访友性质,而是开始在阳城接工程、做项目,更多是业务上的往来了。

平时,冯市长和黄一平谈心的机会很多,话题非常广泛,官场上一些敏感、机密的东西也时有涉及,偶尔还包括他和朱洁的家庭事务。可是,有关这个郑小光的情况,却从来也没深谈过。

私下里,冯开岭曾经含糊其辞说过,郑小光是省里一个老领导的亲戚,得罪不起。言下之意,对郑小光热情一些,无非碍于某种情面,属于工作需要性质。至于郑小光背后是哪位领导,什么亲戚关系,则语焉不详。但从几年间两人交往的情况看,似乎确实背景不简单。

冯开岭对郑小光的态度,一直令黄一平感觉捉摸不定。

刚开始那两年,郑小光还没自己开公司,冯开岭对他的态度表现热情,那种热情不是虚假应付,而是真实坦诚,直接体现在言行举止上。那时,不论多忙,只要郑小光来了,冯市长总会尽量抽空陪吃陪玩陪说话。两人之间的对话交谈,也往往都是家常式的,非常亲切与随便。冯开岭会经常聊起郑小光家里一些人的情况,对郑家的事情表现得很热心,也知道得很详细,包括他们的年龄、生日、喜好等等,甚至连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也都能叫上名字。

如果这时黄一平恰好也在旁边,冯开岭就停下来专门解释一下:“前些年我孤身一人在省城工作时,没少到小光家蹭饭。”郑小光也附和说:“冯哥在我们家,比我这个儿子还受欢迎哩。”

当然,他们之间也时常会有些比较隐晦的对话,比如,冯市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两天又怎么了?”郑小光会很自然地接腔道:“可能单位的事情烦,心情不太好吧。”

或者郑小光主动说:“那个事情处理好了,让我当面谢谢你哩。”冯开岭马上会说:“哦,好的。”诸如此类的对话,如果不是相互在心理上达到了高度的默契,那一定是有意要避开什么。

每当遇到这样的场合,黄一平通常会知趣地主动退出,让他们能够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无遮无拦地说出来。

等到郑小光自己办了“光蓉建工”,又陆续在阳城做了工程,冯开岭突然就对他疏远了。这种疏远,很明显,却也有点刻意。

由于业务上的关系,郑小光来阳城的机会更多、频率更高了,可冯开岭却基本上不再陪他吃饭、娱乐,甚至连见面、说话也很少了。

冯开岭曾经当着黄一平的面,很严肃地交待郑小光:“在阳城做任何事情,都不得打我的旗号,用我的名义!”可屁股一转,又悄悄嘱咐黄一平:“小光以后有事直接找你,该办的还是要办。”

那么,什么事情该办,什么事情不该办呢?黄一平听了有些懵,却又不便多问,只好慢慢在实践中体会。一段时间体会下来,他感觉冯市长对郑小光的态度,本质上并没什么改变,只是外冷内热而已。

期间,郑小光让办的一些事,包括请客吃饭、介绍认识有关单位负责人等,黄一平做过之后都及时向冯市长汇报过,甚至对于郑小光在外边公然打着他旗号的事,也含蓄地说过一两次。

可冯市长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说:“哦,知道了。”或者摇头叹息一声:“唉,这个小光。”却从来没有交待黄一平,要制止郑小光的行为,或者对郑小光的接待、帮助要降低规格。

大概是一年前,有一件事让黄一平更加感觉奇怪。那天夜里,郑小光突然又来阳城,黄一平安排他在阳城大酒店住下,早晨上班的路上顺便报告了冯市长。

没想到,冯市长当即脸一沉,以少有的火气吼道:“原来他在阳城!走,上酒店!”到了酒店,冯开岭差不多一脚踢开房门,把郑小光堵在被窝里,一顿痛骂。

当时,虽然好些话都说得掐头去尾,但黄一平还是听明白了,原来郑小光正在闹离婚,一直瞒着家里年迈体弱的父母,半夜来阳城是因为和老婆吵了架,赌气出走。

听冯市长口气,一定是连夜就知道了郑小光从家里出走的情况,那么这个通报情况的人,是郑小光的什么人呢?


18.朋友圈子:利益+感情

冯开岭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滥交朋友,甚至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之徒,他交友相当小心谨慎,因此朋友圈显得比较窄。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抵可以分成几类: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人生某个时段或点面上有过交叉的同学、同事、同行者,有利益关系的生意伙伴、竞争对手、同盟者,只有纯粹感情、毫无利益关系的朋友。

亲人由上天安排,甚至前世注定,你无权选择;同学同事之间,彼此都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去留随意;利益关系人相当于做买卖,要么尔虞我诈,要么互惠双赢,交易结束即可拜拜……朋友却不是那么容易得到,也不是随便可以定义的。

很多人喜欢把朋友一词挂在嘴上,遇到一个人说上两句话,感觉投机投缘了,马上便搂肩搭背,相互称之为朋友。其实呢,过去不到几分钟,又因为某件事说不到一起,或者缘于某种利益上的不一致,马上就翻脸了,相互恶言相加再不相往来。

因此,真正的朋友,不受利益的支配、尘俗的袭扰,经得住风狂雨骤、抗得了惊涛骇浪;真正的友情,如水又如酒,似雨里一把伞、雪中一盆炭,无需过多表达,不必刻意标识。一言以敝之,朋友是心知、神交,是阴阳相补、刚柔相济,更是红花绿叶、珠联璧合……正因为此,才有鲁迅先生的感叹――人生得一知己中矣,斯世当同怀视之。”

――这段文字,摘自冯开岭十几年前发表在阳城日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朋友》,在他所写的随笔一类文体中,算是比较得意的一篇。

黄一平跟他之后,马上就把这篇文章找来剪下,压在办公室台板下边,意在有空时反复学习、揣摩。他希望通过这类文章,熟悉冯市长的为人,也熟悉其朋友圈子。

跟了几年下来,黄一平渐渐发现,能够成为冯市长朋友者,确乎很难也很少。平常,冯开岭以为人谦虚、随和而著称,可往往就是这种外观谦逊的领导,内心里却城府很深,绝非一般人所能走进甚至近亲。

在他周围,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千方百计同他接近,希望与他密切关系、联络感情、成为知己,可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微乎其微。阳城官场这块,他对洪书记、丁市长是尊敬的,对人大、政协的主任、主席们也很尊重,与常委、政府班子里的同僚相处得客气而友好,即使对分管部门的那些主任、局长、处长们,严格归严格,认真归认真,相互之间也是多有和气,少见那种颐指气使或张狂霸道。

这种种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有修养、懂人情世故的官员,在省、市机关多年工作的种种经验教训,不允许他因为某些枝枝节节而因小失大。谨慎、低调的结果,是大家对他评价不错,他在机关的口碑一向很好。

可是,要说他和哪些官员关系特别密切,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知己,恐怕还真找不出来。何况,同在一处为官,相互难免分处不同山头、圈子,摆不脱直接或间接上的利益关系,自然更不在冯开岭理想中的朋友范畴。

就黄一平日常观察所知,冯开岭一般也很少拉扯同学、故旧、乡谊之类的关系。中学、大学同学也好,师专里的老同事也罢,哪怕是老家来的乡里乡亲,有事相求尽量照办,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最多陪点时间招待一顿,绝少坐下来慢慢叙旧忆往走那种过场。

比较而言,关系相对密切些的,还就只有邝明达、年处长、杨副秘书长几个人。

前边说过,邝明达与冯开岭曾在师专有过短期近距离相处,及至后来十几年的交往中,相互间渐渐形成了某种彼此佩服、欣赏、利用的特殊关系。据说,过去两人之间多有深度交谈,私下接触相当频繁,共同语言不少。真到冯开岭担任常务副市长了,黄一平感觉他们之间好象倒没有多少话说了,除了经常一起吃饭喝酒,所聊话题也无非家长里短,官场人事一律刻意避开。

不过,冯市长的很多重要事务,特别是私密性很强的那类,邝明达也往往是黄一平之外的不二人选。就此而论,他们勉强算是大半个朋友吧。

省委组织部的年处长,是所有职务、级别相当的官员中,特别为冯开岭看重、敬重的一位。

个中原因,除了年处长所处的地位特殊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常见的组织部官员,多数是那种整天神秘兮兮,屁大点事都要上升为国家机密,生怕透露一点内部消息就要丢乌纱甚至掉脑袋。

而年处长哩,上午省委常委会上的精神,下午就几乎一字不拉通报给了冯市长。像他这样能够倾心助人的组织部官员,时下也不太多见了。此为其一。

其二,年处长话语不多,洞察力却非同一般,他对某些官员的观察与预测,不仅非常准确,而且相当超前。据说,他在省里努力交好的要员,起初都是一些位低权轻者,可三两年一过,这些人马上就位居要津。

冯开岭特别欣赏他这种超前眼光。因此,要说朋友,年处长当算一个。还有那个杨副秘书长,不说当初省城那一份情谊,单就那天晚上面授机宜一节,也应归入朋友范畴。

黄一平是个懂规矩的人,没有冯市长的允许或授意,一般情况下,他从不主动涉足领导的交往圈,也不打听什么人与市长是什么关系。这一方面是自身素质使然,说明他是个优秀的秘书,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给自己带来麻烦。

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原来有个秘书,就有多事的毛病,有事无事喜欢追着打入领导的交友圈,结果介入一桩不该知道的绯闻,一下被赶到郊区做了个社区民政助理。因此,很多时候你知道的东西越多,尤其是知道了不该懂的东西,麻烦就会像魔鬼或幽灵一样盯上你。

那么,黄一平自己呢?能不能算是冯市长的一个朋友呢?对此,黄一平不是很能拿得准。就平时的自我感觉而言,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冯市长比较近亲的人,即便不是铁杆朋友,至少可以算作一个亲信与知己。

黄一平认为,能够到冯市长身边来工作,自然有组织决定的因素,可像冯市长那样挑剔的一个领导,居然一下就看中他,而且给了他一个“不俗”的评价,可见还是有一些缘分在。平常的时候,他们两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远远超过任何别的人,包括朱洁、汪若虹她们。相互之间说的话,也比和其他所有人说的话多,其中包括很多不可对别人言的私密话。

他们之间很多事情是不设防的,构成的默契亦非其他人所能达到。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冯市长每当高兴或不痛快的时候,需要同黄一平分享、发泄一下,抑或关起门来同他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经常喜欢用的口头禅就是:“我是拿你当朋友哩。”每每听到这话,黄一平毫无例外都会激动异常。

至于这个郑小光,若是论及冯开岭对朋友概念的界定,及其平常选择朋友的标准,黄一平觉得,倒是某种亲情的成分更多些,而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


19.饭局(一):“饭”是假,“局”是真

距离约定的吃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倒先来了。

黄一平原本半躺着在沙发上,这时一边努力抬起上身站起来,一边主动伸出右手,有些不解地问:“这么早?”

马大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答道:“还是晚了。在机关多年,开会迟到还好说,吃饭这种事情,总不能让领导先来等你吧。”

马大富说的倒是实话。一般情况下,官场上的饭局通知了六点,总要拖拖拉拉挨到六点半才能开席。若是一般同事间聚会还好说,早点晚点无非罚喝一两杯酒了事,可要是有领导参加的宴席,或是借了领导的名义召集,那就万万不能迟到了。

懂得轻重的,是像马大富说的,提前个十分八分钟到达,以免落在领导后边。今天这顿饭,虽然都知道冯市长不参加,但毕竟是市长秘书召集,市长朋友的名义请客,提前来了也算是懂得规矩,给了黄一平不小的面子。

刚刚还生着闷气的黄一平,心里顿时就感觉舒畅起来。

两人坐下闲聊,马大富先把冯市长歌颂一番,又将黄一平小吹一通,然后再转弯抹角说到自己:“反正冯市长接替丁市长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老兄也肯定是要高升,不知建设局这块是否有些说法?如果方便的话,还请黄兄帮助在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黄一平自然懂得马大富说的意思。城建局局长已经到了退二线年龄,明年政府换届也是肯定下来,看来这个马大富年过五十了还贼心不死嘛。

“你的事冯市长哪里会没有数,私下里也几次说到。至于我这种小秘书,也只有适时帮助敲敲边鼓的能力了。”回应这类话题,黄一平早就驾轻就熟,出言圆滑丰润却又不露破绽。

马大富听了却无比开心,眼睛笑成一条细线,秃瓢似的光头上荡起一层光晕。他把椅子往黄一平面前凑了凑,表情神秘地低声说:“你老兄吩咐的事,我可是不折不扣完成的啊。”

“哦?”黄一平不解其意。

“就是这个郑大公子的事,自从你把他介绍到我这里,可没少让他做工程。就说目前这个运河大桥吧,本来有十几家单位竞标,个个都比光蓉建工资质过硬,可最后还是做了些内部处理,交给他做了。一座桥下来,造价接近一个亿哩。”马大富的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意味。

黄一平马上声明:“我介绍他给你不假,可这人是冯市长的人,事情也是领导交办。”

马大富一看黄一平不领情,表情就有些怪异,沉默了些时候才问:“那这些具体情况冯市长知道吗?”

“你们这些局长大人,应该经常向领导请示汇报才对,总不能事事都让我们秘书代为转达吧。”黄一平巧妙把球踢过去,来了个金蝉脱壳。

“唔,倒是。”马大富频频点头,表示领会。

说话间,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几个人也陆续到了。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是生面孔,黄一平与他们一一作了自我介绍,履行了握手问好程序。

大家正待坐下,何忠来却上来拉住黄一平,说:“有点小事,汇报一下。”

出了包厢,在隔壁找个空房间,也没开灯,两个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说话。

“滨江公路的事,你都知道吧?”何忠来上来就问。

“什么事?”黄一平不解。

“唉,我以为你懂咧。”何忠来叹息一声。“小光承包的那个滨江公路,层层转包,最后落到很多家规模非常小的公司手上,沥青铺上去才跑了几次工程车,就出现了开裂现象,后来挖开一看,有一段三公里路基竟然比设计的薄了将近十公分,幸亏没有投入运行,否则麻烦就大了。”

“不是早就规定不让转包吗?”黄一平很奇怪。

“这个小光的情况你比我清楚,当初不也是你领到我那儿的吗?有几次,他当面打电话给冯市长,那口气我是听得出来的,关系很不一般。再说,毕竟就那两三公里的事情,而且也没造成什么后果。”何忠来却反过来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吱声。好在当时房间没开灯,何忠来看不到他脸上的复杂表情。

“这个郑小光,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忿忿地想。可是,这种想法却又不能同何忠来之流说,毕竟郑小光是冯市长的一个特殊关系人,没有领导授权,他不能断了郑小光的后路。而且,不论在什么人面前,任何不利于冯市长威望、形象的话,都不能由他嘴里出来。

“这些情况有别的人知道吗?”黄一平心里有股火,却只能强压着。

“除了我的人,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何忠来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想想,我能让这事随便泄露出去吗?局里某些人,他们正巴不得看冯市长的笑话哪。”

黄一平听得出,他说的局里某些人,就是指的交通局现任局长。交通局正副局长之间的矛盾根深蒂固,直接原因就是这个局权力太大,人人又都嫌分到自己手里的权力太小。

“知道今天请你们吃饭是为什么事吗?”黄一平问。他想试探一下,郑小光和何忠来这些人,到底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所有的事情是否只有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即使这些人同郑小光并无密切勾连,那他也不希望自己被这些人误解,好像每次请客都是他和郑小光在合摆什么鸿门宴。

“哦,今天请客应是为了这个滨江公路的事,还有就是城建那边运河大桥的事。”何忠来如实回答。想了想,可能觉得回答太唐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唉――!

一声长叹,还是从黄一平嘴里不由自主迸出来。


20.饭局(二)

对于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黄一平自然有自己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产生某种越来越重的隐忧。

冯开岭升任常务之后,直接分管城建、交通等几个重要部门,而这些部门每年用于市政、交通重点工程方面的投资,无论规模还是费用都非常惊人,是很多建筑老板竞相追捧的热点。

如果黄一平没有猜错的话,郑小光适时成立公司,应该就是专门冲此而来。先不说你郑小光新成立的一个公司,施工能力、技术水平、设备、资质等等是否符合要求,退一万步讲,即使样样条件都具备,那也不应当如此大张旗鼓跑到阳城来揽工程。

阳城是什么地方?阳城是省内外知名的建筑之乡,数以十万计的建筑施工人员成年累月在外刨饭吃,凭什么把这么些肥得流油的工程拱手让你?

更主要的是,冯市长是分管领导不错,可他一向以低调、谨慎而为人称道,其前途正不可限量,你郑小光这样一番折腾,也许会对他造成不可想象的损害。

因此,看着郑小光一趟趟来阳城,黄一平在奉命热情接待、尽力帮忙的同时,内心里却也是又恨又急。

恨归恨,急归急,表面上还得像今天这样,按照冯市长的旨意把那个郑小光当贵宾对待。作为领导秘书,有时个人的看法实际上并不重要,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或者即使已经存在了,也难以合理合法地表达与表现。

这就像古代官宦养在青楼、乡野的外室,或者现今大腕、大款、大官们私藏的婚外小蜜,上不了正室,出不了场面,说消失说得消失。就郑小光揽工程一事而言,冯市长的态度决定一切,黄一平的态度连个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记得郑小光第一次以光蓉建工总裁身份来阳城,冯市长让黄一平领他到城建局找马大富,洽谈人民公园里的道路改造项目。

当时,冯市长指着郑小光,右腮上那块肌肉抖动好几下,居然“这是、这是”了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后来还是黄一平主动说:“我知道,是郑总裁。”

走之前,冯市长交待郑小光说:“到了城建局,把你们公司近些年在全国各地做的那些标志性工程,好好向人家介绍介绍。”黄一平听了一楞,感觉此言由冯市长嘴里出来,假的好像也真了。自此,郑小光在向别人推介自己时,那个新成立的光蓉建工,忽然就建设了很多莫须有的工程,项目遍布北京、青岛、乌鲁木齐、大连等全国各地。

像这种当面的交办,起初也只有过两三次,后来就全权交给黄一平处理,冯市长自己不再直接过问。自此,郑小光每次来到阳城,需要约什么人吃饭,或者需要和什么不熟悉的部门负责人联络,就会直接找到黄一平,把要办的事情说了。

遇到这种情况,黄一平有时会事前先向冯市长汇报一下,冯市长也只原则性说一句:“你安排。”如果事后补充汇报,他则会笼统回一声:“嗯,知道了。”

从冯市长当时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感觉到他是认真庄重的,当然也就明白必须特别认真办理。可是,至于怎样处理、如何安排之类,冯市长却又从来不多一言,黄一平只好见机行事,尽量满足郑小光的要求。

到后来,等黄一平领着郑小光跑过几次,各个相关部门的人混得很熟了,他也尽量少出面,最多像今天这类请客买单,或者遇到特别重要的事出一下场。

在黄一平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郑小光的吩咐,还是相当于冯市长交办,仍然应当一丝不苟地执行。因此,每当郑小光偶或在某些环节遭到了阻力,需要黄一平出面,或者当面搬出冯市长作令箭,黄一平在旁边总会一言不发算是默认。如此,通过黄一平这个佐证,城建、交通这些部门的人,都知道郑小光的来头不小,工程上的事自然绿灯多红灯少。

谙熟建设工程的人都知道,造桥、铺路、建房子最是容易滋生重重黑幕,尤其像郑小光这类完全凭借关系揽建的工程,更是不堪深究。这几年,像全国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阳城得益于充盈的土地财政,市政、交通工程大量集中上马,其中多数都属冯开岭主管范围。

郑小光所揽工程,不少就是这种耗资不菲、利润丰厚的大工程。表面上,这些工程也搞公开招投标,也有严格的监理、验收程序,可实际操作权却握在马大富、何忠来等几个部门负责人手里,人为操控空间相当大。

平时,城建、交通部门也不时漏风透雨地传出些消息,说是某某项目如何藏着猫腻,某某工程怎样玄机种种,所涉工程又大多与郑小光的光蓉建工有关,因此,黄一平听了感觉惊骇却又只能放在心里替冯市长着急。

对于在这些工程中如何违反程序、规章,偷工减料、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等由不得阳光的名堂,即使马大富、何忠来们不明说,黄一平大抵也能猜出个七不离八。

他只是希望,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尽量做得严密一点,不要轻易就露出破绽,也不要很快就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等到冯市长坐上了市长宝座,等到他自己也如愿谋到一个满意的位置,一切也就可以高枕无忧置之不顾了。就冲着这点,黄一平恨不能跪下来叫郑小光一声祖宗,当面向他告饶。

不过,黄一平毕竟也在官场历练多年,不是个毫无心机之人。即便无法阻止郑小光,无法直接向冯市长进言,他也总在设法将目标隐至最小,把风险降到最低。

一方面,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具体事务,他自己几乎从不主动过问,也不愿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对此,郑小光本人当然不会主动相告,马大富、何忠来之流即使出于讨好献媚告诉了,他也会像刚才那样和他们打太极、使推手,尽量不让皮球沾身。

另一方面,冯市长把郑小光的事交给他来协调,用句老套一点的话讲,委实是一件既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怎样既保证领导形象不受影响,又把工程上的事情办妥贴,他也是绞尽脑汁把握分寸,努力拿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来。

在这方面,“不俗”秘书黄一平尽显足智多谋。不论郑小光在外边怎样吹牛,说他与冯开岭关系如何如何不一般,也不管冯市长希望他使出怎样的力量帮助郑小光,有一点底线始终坚守着――在马大富、何忠来们面前,只说郑小光是省里领导的亲戚,光蓉建工是省城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最多只讲受领导委托而来,却只字不提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甚至从来不说出冯开岭三个字来。


21.饭局(三):酒桌上的博弈

迟到了半个小时,郑小光才匆匆赶来。那风度和派头,似乎他是客人,在座的才是望眼欲穿的主人。他一到,酒席马上就开始了。

阳城大酒店刚刚换了厨师,西式大厨是从法国专门请来的华裔,据说曾经在中国驻法使馆做过主厨,中式大厨则是专门从广州一家五星酒店挖来,花了不小的代价。

二千元一客,自然是中西并举,法式牛排、澳洲龙虾、马来血燕、南海大鲍应有尽有。黄一平心情不好,胃口受到影响,干脆自称胃病复发,当了半个食客半个看客。

马大富、何忠来因为职务与权力关系,不乏享受这种豪宴的机会,神态自若地端杯举箸,尽显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只有总工、监理、总监几个人,平时大些的阵势见也见过,可像这样高规格的菜式恐怕倒是鲜见,目光里频频流露出讶异之色。

特别是那个工程监理,居然一口喝下大半玻璃杯进口洋酒,看得黄一平好一阵心痛。他在心里骂道:“土包!这种洋酒需要一点点慢慢品尝,哪里是你这样猪喝泔水一般。”监理那一口,少说吞进去五百大洋,居然还在那里一个劲皱眉头喊酒酸哩。

反正不花钱的宴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不抽白不抽,郑小光这边拿出一副大公司总裁派头,口吐莲花,频频举杯,直把马大富、何忠来几个人连哄带骗的唬得一楞一楞。

郑小光毕竟是省城过来的公子哥儿,在大地方见过世面,懂得掌握酒席场上的主动,加上平时经常混迹于酒吧,对洋酒也很适应,因此,三四瓶酒见底,他依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倒是其他几个人都有些不对劲,总工、监理、总监三位说话舌头发直,看人眼神恍惚,明显是不能再喝了。就是平时号称一瓶不倒的马大富、何忠来两个人,也已经脸红如染了。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郑小光暂时停住全线出击式劝酒,改为重点击破。

“马大局长,我们喝一个。”郑小光先把自己杯子倒满,再帮马大富也要倒上。

马大富赶紧捂住杯子不让倒,说:“这个新品种洋酒后劲大,真的不能再喝了。”

郑小光马上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微笑着说:“不喝可以,我帮你喝,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吧。”马大富问。

“我那个运河大桥眼看也快合龙了,可是最近原材料涨价厉害,这个你是知道的,看来费用方面得加点价。否则,我不能保证元旦通车。”郑小光显然预有准备。

马大富闻言,差点跳起来,说:“这个你不能耍赖,工程造价和工期都是合同上写好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黄一平也知道,运河大桥元旦通车,是市府常务会议早就确定的目标,城建局在新闻媒体上已经公开承诺过。郑小光以此作为要挟,算是拿准了马大富的软肋。

郑小光马上回应道:“不错,这些合同上都写得明明确确,可是合同上还有一个补充条款,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双方可以协商解决,对吗?”

马大富苦着一张脸,转向黄一平,求援道:“黄大秘书,你帮忙讲句号公道话,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不知他们玩的到底是哪一出,黄一平只是笑笑,并不表态。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郑小光既然提出来了,是一定要做到的。大概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次酒席上,郑小光直接向马大富询问某个工程标底,两人在桌子上好一顿唇枪舌剑,据说最终那个马大富还是把标底提前透露了。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又费了一通口舌,马大富依然不肯松口。这时,郑小光忽然脸一沉,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说:“要不,我们请冯哥来评这个理,我把电话拨通了,你来和他讲,行不行?”

马大富见状,赶紧夺下手机,说:“算了算了,这点小事,何必惊动冯市长。你说的材料涨价也是事实。这样吧,明天你到局里我们当面谈。”转过脸,又对总工和监理说:“你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参加吧,钱不钱倒是小事,质量和工期得有保证。”

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郑小光和马大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原来唱的是一出双簧。痛苦的是,其他观众都喝了不少酒,脑子已然糊涂,只有他一个是清醒的看客。看这种戏,越是清醒越痛苦。

底下的一出自然该是何忠来担当主角了。

郑小光代替马大富把杯中酒喝了,接着就把酒瓶、酒杯摆到何忠来面前,以带有明显挑衅的语气问:“何大局长,我们又该怎么个喝法?”

毕竟晚饭前有过那一番对话,何忠来在黄一平面前就有些放不太开,不敢把戏演得过了头。因此,面对郑小光的那一套凌厉攻势,何忠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正色道:“滨江公路那三公里质量问题,完全是你们的责任,我不罚你就已经很客气了,想从我这儿贴补你的损失,门儿都没有。你不要说拨通冯市长电话,就是冯市长在我面前也不行!”

郑小光的酒杯悬在半空好长时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显然,何忠来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黄一平不禁在心里暗暗叫好,觉得何忠来倒也有种。

“哈哈哈哈!”郑小光突然暴发的一阵大笑,却令桌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笑过之后,他才说:“何局长,好好好,那三公里路的返工损失,就算我自认倒霉。可是你刚才说了一句不该你说的错话,应当罚三杯!”

“我说什么错话了?”何忠来不知郑小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小光拿来三只大杯,一边倒酒一边解释:“你说就是冯市长在你面前也不行,难道你真要我把冯哥叫到你何大局长跟前来?”

何忠来哪里还敢顺着郑小光的话往下接,可面对桌子上满满三杯酒,却又委实无力应战,连忙说:“真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会横着出去了。”

郑小光一听,并不勉强,而是端起三杯酒,牛饮水一般喝下去,这才不紧不慢对何忠来说:“今天你说了错话,我又帮你喝了三杯酒,现在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的要求不高,滨江公路的工程款本月底我再预支百分之三十,还有,你那个设计中的环城大道二期就给我做了,这总可以吧?”

何忠来楞在那儿半天,先和财务总监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回头看了身边的黄一平一眼,这才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只要你把标书做好,总会有余地的吧。”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郑小光两眼放光,还朝黄一平眨了眨,似乎两人早有预谋一般。


22.利益关系

吃了饭,郑小光拉住黄一平、马大富、何忠来三人不让离开,说是找个地方打牌,只让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三个人先走了。

黄一平知道打牌是借口,洗桑拿才是真,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得厉害,也要先回去休息。郑小光哪里肯依,坚持留他,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

郑小光态度坚决,黄一平感觉他好象有话要说,也就不再勉强。

阳城大酒店人多眼杂,关在包厢里吃饭无妨,桑拿按摩就不是理想所在。郑小光照例自掏腰包,在金色海岸定了豪华贵宾包厢。

金色海岸地处西郊,是一家由广东商人投资的大型综合娱乐场所。不用说在阳城市,就是与省城最高档的桑拿比,金色海岸的软件硬件也绝不逊色。尤其是专供贵客包间的按摩女,据说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送到香港或泰国进行了专门培训,其中有几个俄罗斯女郎更是风华绝代。

郑小光帮马大富、何忠来每人要了一个单间,他和黄一平则选了一个双人间。他知道,黄一平从来不沾赌和嫖。

黄一平马马虎虎冲好淋浴回到房间躺下,看见郑小光先后两次进进出出,每次都是拎了一只装食品的方便袋,里面是用报纸裹着的长方砖块一样的东西。从形状看不是烟酒,而是现金,每份估计不下二十万元。

黄一平猜测,钱是送给马大富、何忠来无疑。郑小光当他面拿这些钱,绝对不是无意中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其目的无非让他明白,马大富、何忠来们给他做工程,不仅仅是看了冯开岭面子,更不是因为他黄一平出了面,说白了,他也是花了代价甚至血本的。这同时也说明,郑小光已经感觉出了黄一平内心的不快。

稍后,郑小光又让领班叫来七八个小姐,个个果真如花似玉,那三个俄罗斯姑娘更是令人不能不怦然心动。郑小光照例先征求意了黄一平意见,说:“黄老板,来一个?”

面对如此美艳的佳人,特别是俄罗斯女郎,黄一平也有些动心,如果不是有郑小光在眼前,肯定也不会放过机会。可是,想归想,却无法真动一个指头,嘴上只好说:“别开玩笑了,还是让其他同志享受吧。”

郑小光当场吩咐两个俄罗斯小姐分别去到马大富、何忠来房间,说好服务到位,时间不限,每人二千元,事后结算,然后又给在场每个小姐各发了两张人民币。

安排妥了马大富、何忠来,叫了茶水、点心、水果,郑小光把门关上,躺下与黄一平聊天。

“黄秘书,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过分,有些不高兴了?”也许借点酒劲,郑小光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没有啊,确实只是胃痛得厉害”。黄一平一楞,赶紧否认,内心里却又不得不佩服郑小光的眼光与感觉。

“我是个生意人,一切都只是在按照生意场上的一套行事,完全是游戏规则使然,身不由己。”郑小光抱歉地笑笑。

“这个我能理解。”黄一平点头道。“可是,也还有些关系不能完全以生意经处之,譬如你、我、冯市长。”

“哈哈哈哈!此话差矣。”郑小光的笑声明显是带了嘲讽。黄一平原本以为他会接下话茬儿,说及冯市长的话题,或许透露些他们之间的那层特殊关系也未可知。可是,郑小光竟然避开了这一敏感话题,生生绕过圈套。

“黄秘书,别看老弟我如今身上充满了铜臭味儿,想当年也曾读过大学,坐过机关,写过诗歌散文一类。今天算我酒醉话多,就利用这个机会和你探讨探讨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按照商人郑小光的眼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生意,充满着生意场上的利用、交换、利益,以及为此而施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互渔肉种种。

日常生活中,报纸、电视、电台里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故事,有的甚至不惜动刀子、下毒药,或者闹到法庭上唇枪舌剑,等等,按照通常的说法,不是长辈不自尊自爱,就是小辈子女不听话、不孝顺、没出息,可实质上,根子上的毛病还是因为利益才产生了矛盾、隔阂,是交换、利用关系的某种不平衡。

即使那些所谓的听话、孝顺、出息,表面听起来多么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可本质还是为了满足父母的需要甚至虚荣心,有些干脆就是抚养与赡养的相互交换。夫妻、情人关系亦然。现在那么多贪官污吏,缘何大多是为情而贪、为贪而亡?

说到底情人的那个情字后面,深藏的还是一个钱字,肉体只是利益交换的表象而已。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少妇们,如果不是冲着官员手中的权力,又有谁会找这种脑满肠肥、满脸蠢相的货色上床呢?

“至于你们秘书和领导的关系,恕我直言,更加是*裸的交易与生意。什么忠心耿耿,什么相扶相携,都是哄人骗人的空话胡话。想当年,我在省里机关工作时,认识的领导和秘书很多,可是真正凭借情义维持到最后的一对也没有。那些在台上、有实权的领导,秘书、警卫、保健医生争着跟;等领导退到人大政协了,周围就开始冷淡,秘书之类就想着改换门庭、另攀新枝;到完全退下来了,即使组织上硬性指派,那些秘书和工作人员也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黄大秘书,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否有些道理?”郑小光的话可谓刀刀见血,枪枪入骨,而且语气里不免有些得意。

黄一平倒是真的吃惊不小。几年相处,平时很少有机会和郑小光有这样的交流,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也是个颇有思想深度的人。还真是小看他了。

“嗯,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既然你能想得如此通透,何不干脆离这些腐臭的东西稍远些,做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商呢?”黄一平问。

“狗屁!”郑小光恨恨骂道。“你当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儒商?儒商是那些已经不择手段发了不义之财的人,酒足饭饱之后硬装出来的。如果你在商场混,做一个儒商试试。不要说那些同样在生意场上混的竞争对手,就是遇到像马大富、何忠来这样的政府官员,如果不把下三滥用到极致,你也休想赚到一分钱!”

黄一平听到这里,内心里对郑小光的厌恶反而渐渐消散了。即使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郑小光一通发自内心的直率之言,也足以让黄一平对他有了重新评价。而这种看法的转变,更使黄一平对他和冯市长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强烈好奇。依照郑小光的行事风格,一切都是生意、交易,那么,在他和冯开岭之间,交易、交换的又是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马大富、何忠来还在温柔乡里沉醉,黄一平则穿起衣服,准备先走。

郑小光也不再挽留。分别时,他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拍在黄一平掌心里,说:“小孩马上就要开学了,本来想买点衣服给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欢哪种,就让她自己买吧。”

黄一平用力推过,坚决不受,说:“你我之间,大抵也算得上一对朋友,帮你是我的职责。再说,冯市长――”

郑小光马上打断黄一平话头:“这个与你那个冯市长无关。记住我刚才的一番胡言,你我和他之间,也不过如此。”于是再次将卡硬塞在黄一平手里,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平常,黄一平帮郑小光办了事,对方多数时候也都要给点东西,有时是小孩衣物,有时是化妆品,逢年过节则送一些高档食品、保健品之类,也有价值几百元的购物卡。

对于这些东西,黄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单是忌讳冯市长,而是觉得郑小光的事深浅莫测,不如干脆远离,免招是非。何况,黄一平一向在个观点: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现在只是个秘书,就干脆做个清廉秘书,等将来到了有权的位置,自然有该拿该收的时候,到时伸手不迟。

因此,黄一平每次都坚决拒绝,郑小光则常常抬出冯市长,说:“你不给我郑小光面子倒也罢了,还能连冯哥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来,黄一平倒真的无话可说了。当然,他也有个原则――现金和银行卡从来不染指。

第二天,黄一平到银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竟然是五万元。于是,出了银行直奔邮局,他当即用特快专递把卡寄还给了郑小光。


23.学术圈(一)

赶到省城N大学的时候,才中午一点半,离电话里与方教授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这是黄一平从N大毕业后,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访自己当年的老师、如今哲学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为了冯市长那篇准备在《理论前沿》上发表的重要文章。

冯市长的这篇稿子,由于定位在头条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因此就显得尤为慎重。抬出方教授这尊大神,既利用其如橼巨笔为文章增色,又借助他与龚书记的特殊关系,可谓一箭双雕之举。由黄一平出面做这件事,更加是机缘巧合、浑然天成,希望会收到事半功倍的功效。

看看时间还早,邝明达找个阴凉处把车停下,他在车上休息,黄一平则到校园里转转。一晃毕业十五六年了,这么多年也没再回母校,多少次在梦里见到菁菁校园,却总是那样虚幻与遥远,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温、感受一番。

初秋的艳阳柔柔地洒满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正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又是周六,偌大的校园里一派悠闲与宁静。

新学期开学不久,到处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涩的新生,遇到黄一平大多会主动点头微笑,或是招呼一声“老师好!”而那些成双成对十指相扣者,则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许还有领证甚至结婚了的硕士、博士生。

头顶是参天古树,脚下是茵茵草坪,在这里苦读四载,即使离开十几年了,也还有恍若昨天的感觉。

想当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灵般徜徉在校园小径,赋诗明志,扬言要做放浪形骸的当代太白,以利剑一般的文字解剖时事、荡剔污浊,可是如今脚踩当年的石径,豪情壮语言犹在耳,却分明感觉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复当年。

因此,黄一平不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学弟学妹们成群结队从身边走过,心底里充满羡慕甚至忌妒。

那幢历史系的学生宿舍楼还在,也还是那样破旧,朝阳的窗口上,挂满了万国旗般林林总总的背心、裤衩、被单之类。黄一平站在楼下,仰首向上数:一,二,三,四,数到五层从东向西第三个窗口,就是他住过的五?三房间了。

窗户对面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就是艺术系的宿舍楼。每当从课堂回到宿舍,对面楼上不是歌声悠悠,就是琴音绕梁,而这边楼上却永远充满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气。

当时同宿舍一共六个人,虽然不同班,学的却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里睡不着觉闲聊,或是课余回来杂议,大家谈得最多的不是课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现实中日益迫切的未来走向。

读过那么多历史书籍,早就从历史中谙熟了何为尊贵、何为卑下,社会职业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础上被他们切割成更加细小的碎块,仅一个仕途门类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

那时候,最觉得没有出息的便是做学问,尤其是老师、研究员、文史馆员一类吃粉笔灰、钻故纸堆的角色。

后来毕业时,六个同学中三人通过各种途径奔了仕途、商界,还有一人宁可北漂京城,到一家报社做了编外记者,也不肯到学校吃粉笔灰。

唯有一个外号粽子的同学,通过门路分到省城的农业大学,还有就是黄一平因为毫无门路与关系,家里境况又那样窘迫,不得不老老实实到学校做了老师。

可如今,别的几个舍友北漂的依然漂着,在商界的无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长级别,大抵在小吏一类的档次,也只有他黄某人后发制人,虽说也在僚的层面上苦撑十年有余,可眼看着就将跃居官的一级阶梯,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还是老样子,外表灰蒙蒙旧得不成样子,里面的设施也是几十年不变,可在这样的教室里获得的学问,远比时下那些外表气派、装修豪华的所谓现代化大学要厚实得多。

前边那幢阶梯教室,是学校组织上大课的地方,经常有国内外顶尖名流前来举办讲座。曾几何时,为了抢得一席之地,黄一平们采取轮流值班制,预先派一人饭也不吃,用书包、笔记本之类的物件,先为同学、舍友占下几个座位,经常因此和后来者产生口角甚至拳脚相加。

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经作古,他们讲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学术也罢,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图书馆已经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开的书,外观比以前那座四方块的旧馆庄重典雅了许多。前些时在网上查到,说是这个国内大学馆藏规模位居前三的图书馆,所有图书资料正在实现上网,此工程一旦完成,图书信息容量排名据称将进入世界同类大学的前列。

黄一平在校的前二年里,还没有和庄玲玲谈恋爱,多数课余时光都消磨在图书馆里。特别是节假日,别的学生大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或是结伴外出旅游,他为了节约二十几块钱路费,就到图书馆借阅书籍打发时光。

那时,捧一本书坐在馆前的台阶上,或徜徉在寂静的校园,略觉伤感、无聊的同时,也有某种满意与自得,甚至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悲壮。他心想,自己毕竟借机比别的同学多读了些书,多吸收了些知识,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会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优势。

那时,他信奉通过读书当能读出一个锦绣前程。现在想想倒有些可笑与可悲,当年读过的那些书,留下的满肚子历史知识,不知还有多少能用得上。

平时帮冯市长写那些汇报材料、会议讲话之类的应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类的政治术语,平常与人交谈除了假也鲜有多少黄、荤、灰之外的话题,只有上小学的女儿小萌偶尔问起一则成语,他倒还能马上穷根溯源、释疑解惑。只可惜,讲多了她嫌?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黄一平在图书馆门前的那块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体呈一个放松的“大”字。青青草坪,绿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兰树。

黄一平闭着眼睛也知道,从东南角那棵最大的玉兰树向西不远处,有一只木制小座椅,那上边曾经诞生过他的初恋、初吻,也曾经扼杀过他苦心经营了将近两年的爱情。奇怪的是,当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没了伤感,只有温馨,稍许也感觉些滑稽。

他在学校那几年,N大有个比较规律性的现象:大学生入校,头两年一般有个熟悉环境、适应大学节奏的过程,大一大二基础课程学习也相对紧张,这期间很少有心思和时间谈情说爱,因此是爱情荒芜期。

等到了大三,环境、课程等等一切都适应了,同学之间又已经非常熟悉,男女同学就开始向往饮食以外的另一种境界,校园恋人猛增。

黄一平长相不错,因为写诗的缘故,留着飘飘长发,身材清瘦,外观颇有古代名士气象与道家风范。加之,在历史系学生里会写诗者廖廖,就如同现今官员队伍里偶有擅书画、通诗文者一样,又如同冯巩相声里说自己是相声界里电影演得最好一般,总之是出类拔萃那一类型。

于是,很快就与艺术系学美术的庄玲玲有了点意思。与他同届、同龄的庄玲玲,来自于阳城市区一个普通干部家庭,别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珑、五官端庄,尤其是胸脯特别丰满、嘴唇*十足,别说放在男多女少的历史系,就是在美女如云的艺术系也算是别具风情。

两人入学不久就已认识,后来在大三开学后的一次联欢会上,黄一平的诗朗诵才惊四座,庄玲玲热烈的目光便紧紧瞄向了他。

两人也不过先以目光演了区区两个小时的默片,第二天便开始相互传递纸条,然后就择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相约着来到足下这块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称的草坪,就在刚才所说的那只椅子上,相谈甚欢,相知恨晚,当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给完成了。

接下来的近两年里,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在此相会,如果不是庄玲玲坚守最后一道防线,恐怕那张椅子将会增加锅灶功能,将一锅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饭。

到大四最后一学期,随着毕业分配的来临,严峻考验也来了:庄玲玲坚决不肯回到小城市阳城,而且凭借其家里在省城的关系,已经联系到省城一家纺织设计院,而黄一平则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学老师。

像绝大多数校园恋人一样,在那些春风沉醉的晚上,两人十指相扣,几乎把学校里所有小径踏遍,在那张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长椅上洒下一掬掬热泪,最终还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两人终以无奈分手,从此各奔东西,形同路人。

至于黄一平后来在阳城偶遇庄玲玲,两人又复燃一段短暂旧情,那已经相隔好多年了。


24.学术圈(二)

提前十分钟,黄一平与邝明达进到方教授府上,进门时客厅里已有三男两女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纯净水,再三嘱咐:“方教授和夫人还在午睡,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请你们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围环境,黄一平心里一沉,感觉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方讲师、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宽大,就足以让黄一平感觉吃惊。

装修、摆设的豪华阔气程度,尤其是装饰橱里琳琅满目的名贵物品,更是令黄一平有些目眩。看来冯市长与邝明达所言不虚,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当年那个方老师了。

不一会儿,老师先从卧室出来了。十几年不见,老师有些发福了,脸色却比过去显得红润、健康。头发还是那样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乱。从衣着、眼镜到手上修理得很规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头。

看到曾经的学生、棋友,惊喜稍纵即逝,目光里虽然还能感觉出亲切,可那神情里明显带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简单寒喧几句,方教授对黄一平说:“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发了。”

那表情拘谨的一男一女,是教授带的两个博士研究生,此行前来是为学位论文修改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方教授把两个学生狠狠训斥一通,原因是他们把一篇论文意思理解偏了。

可从话语间也能听出,老师居然忙得一个多月没顾上同学生见面。面对斥责,两个博士生始终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另外两个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联的主席和秘书长,他们准备搞一个有关和谐发展的学术研讨会,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点与支持。

扭扭捏捏说了一大段虚话,其实主要用意不在那个研讨会,而是该市市委书记新出版了一部理论著作,想利用研讨会搞个有些档次的新书首发,同时准备报送年度省社科项目评奖。

那个主席和秘书长,以万分谦恭的态度,先后说出那个市市委书记、市长、宣传部长几个大员的名字,同时又点到省里宣传部副长、社科院长、N大副校长等等名人,只是希望借此请方教授拨冗光临一下研讨会,同时在评奖时高抬贵手。整个过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爱理不理,任凭两位来者说得额头冒汗、嘴角生沫,也没有点头答应。

黄一平在一旁看着,不禁也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说到方教授与黄一平当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那时,说他们是师生,却不像师生,而是像一对无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盘上厮杀时,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黄一平刚入N大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年轻讲师。师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无缘认识。到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学校组织新年文体比赛,黄一平与方教授双双杀入象棋决赛,这才开始相熟。

说起黄一平的象棋生涯,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闲来无事经常喜欢下象棋,黄一平在旁边看得多了,渐渐熟悉了楚河汉界上的诀窍,有时还上阵和他们比试一番。

后来在阳北县中读高中,平时寄宿学校,学习非常紧张,课余生活也相当寂寞,黄一平就喜欢找些棋谱研究残局一类。恰好当时学校里有一名烧饭的工友是个象棋迷,经常带副象棋在公园、文化馆等处找人切磋,带有某种挑衅性质,顺便也挣几个小钱。

黄一平通过实战与书本研磨,本来也已经有了些棋艺,可是初和工友对弈,却常常被杀得落花流水。这一来,反而激起他无限兴趣与斗志,只要有了空闲,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两人摆开棋盘开战。

渐渐地,黄一平发现,工友的棋路竟然与任何一本棋谱都不相同,下得既无固定套路,也不大讲究章法,却是凶狠、狡猾,常常杀你个措手不及。高中两年,黄一平通过和工友频繁过招,象棋水平大为长进,最后竟要让工友一炮或一车,对方才能和他打个平手。

方教授与黄一平的冠亚军大战,断断续续杀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优,而且还有人说是黄一平暗中放水所致。

这样的结果,却让一向自视在N大无敌天下的方教授大为光火。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或是星期天、节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扬州酱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着棋盘、棋子,嘴里叨根永不熄灭的劣质卷烟,找上学生宿舍,誓与黄一平比高低。

也有时,师生俩干脆就在校园某人多处摆开战场。往往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

那时的黄一平,也是初生牛犊浑身是胆,下得兴起,师道尊严自然不在话下,经常是棋盘上杀气腾腾不肯相让,嘴上也是你来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杀得你皮肉全无,只剩下骨头!”方教授落子有声,笑眯眯看着骨瘦如柴的黄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个毛发一根不剩!”年少气盛的黄一平更加嚣张。周围一片哄笑,方教授则捋着头顶不多几根毛发跟着嘻笑。

“我要让你小子穷得娶不上媳妇!”老师知道学生未婚,才故意这样调侃。

“我要让你今天输得赤条条而归,让师母关在门外!”学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赌博,输赢与衣服无关。

不管怎样,这师生二人下棋,周围必是七嘴八舌如赶集般无疑。有时,师生俩也会双双放下手上棋子,对旁边乱支招的臭棋篓子怒目而视,同声口诛,极尽嘲讽,那场景比相互*更为精彩热烈。

那时的方老师,清瘦如竹,和蔼可亲,自诩“一生烟酒茶,半世棋书画”,下棋时落子有声,喜怒形于色,往往一边下棋还一边高谈阔论。

在他眼里,棋盘上那不多的几十个方格,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哲学,充满了人生的玄机。、

“每一棵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线通行,才能发挥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却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头,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动,不过炮灰一个;可若是没有这些炮灰,棋盘上的车马炮甚至大帅之流,又统统要暴露在对方火力之下,性命难保;而这卒子一旦过了楚河汉界,则马上成为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

故尔,方老师经常告诫黄一平:“善棋者,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兵一卒的争夺,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当看到十步八步开外,纵观全局大势。不过,大势者,稍纵即逝,又不可随便、大意,否则一步不慎可能满盘皆输。”

他非常不屑于黄一平喜欢研究残局,认为那不过是投机钻营者流的小勾当,因为任何残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适宜于街头骗几个零花钱而已……在校期间,黄一平从方老师那儿得到的学问,课堂远不及棋盘。

也有些时候,特别是逢年过节,方教授会把黄一平拉到家里,下棋的同时,让师母做几个家常小菜,师生举杯同饮,谈的还是棋理。

那时候,方教授住在破旧、狭小、拥挤的讲师楼上,方夫人则在学校办的一家印刷厂上班,辛苦不说,工资也很低。不过,夫妇二人对黄一平这个穷学生兼棋友,还是非常关照甚至宠爱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黄一平也照例会从老家带来些花生、草鸡蛋、芋头一类的土特产,师母接过东西,眼睛就会笑得眯成一条缝,从心底里表现出开心。

大三大四那两年,黄一平忙着和庄玲玲恋爱,方教授也在准备副教授的论文、外语等等,两人的手谈便稀疏了许多,但也还是不时抽空杀上一两盘,只是下棋过程中的斗嘴明显减少,围观者数量、气氛也远远不如当初。

直至毕业前夕,黄一平工作落实,也与庄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评上,随之搬进了教授楼上的新家,师生之间偶尔在校园里相遇,说是有空再来一盘,其实相互已经没有闲暇坐下,又好像少了下棋的兴致。


25.学术圈(三)

黄一平此行,带了打印好的文章提纲,也准备了一些礼品作为敲门砖,带有投石问路的性质。

饶是黄一平与方教授有如此关系,有关文章大事,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解决问题的。冯开岭让邝明达一起出面,自然早就想到这一层。

对于是否需要给方教授送些礼品,黄一平与邝明达并无不同意见。可是对于送什么东西、礼物的分量多重,两人却分歧很大。

“不用管他什么教授不教授,反正当今社会没有不喜欢钱物的人,也没有不在钱物交易中生存的行当,而且是人都喜欢真金白银硬通货,干脆给方教授一二十万现金或者几块金砖了事。” 邝明达的看法很简单,也很直接。

“堂堂著名大学的教授,可不像你生意场上那些商人,也不同于官场上少数贪腐官员,你给教授学者送礼,太过铜钱味了会辱没其斯文,伤害其自尊。”黄一平却不赞同。

就他对老师当年情况的了解,以及老师夫妇与自己过去的关系,如果一下拿出这么重的礼物,而且是如此扎眼的俗货,只怕会吓着或激怒老师,把事情办砸。

记得当年在校时,黄一平送给老师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家乡产的豆腐乳,就是现在也才几块钱一瓶。那时候,方教授夫妇最喜欢豆腐乳就玉米糁儿粥,一口臭得转了弯的物件被他们咂出二重唱般的美声哩。

有一阵子,方师母还让黄一平回去详细了解豆腐乳的制作工艺,主要是当时校办印刷厂濒临破产,家里经济境况又不佳,如果学得这门绝技,一来可以藉此重觅生存空间,二来也可以长期让方教授解馋。

无奈,或是黄一平所询问的流程不对、不全,或是依样画葫芦过程中有些走样,反正经过若干失败、失败再失败之后,方夫人的豆腐乳终究没有做成,只好收手。

“哈哈,你可能对那些教授的情况还没有我了解哩。要知道,如今的教授早就不是当年的穷教师了。教授们生活在当今的商品社会,观念肯定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你给他们送礼,太过轻薄了他会觉得你对他不够重视。如果不重到让他感觉烫手的程度,他要么不会接受,要么拿了也不会尽心尽力办事。而且,现在教授们的经济待遇、社会地位都很高了,给他们送东西,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送些自行车、缝纫机、冰箱、彩电之类含金量低的物件了。即使不直接给现金或金银之类的硬货,那也得送点有增值保值意义的东西。”

按照邝明达的经验,时下好多有点文化品位、又有点小聪明的官员,喜欢收藏古董、文物。譬如一幅名人字画,只要是真品,只要那个作者稍有点名气,哪怕这种名气只是潜在的,那日后就有增值的空间。收受这种东西,听上去文雅、堂皇,且又避开金钱贿赂的嫌疑,经济、文化、颜面含量都相当高。

商量下来的结果,黄一平做了部分妥协――给师母买了几块阳城地产的土印花布,几件真丝内衣。印花布是那种完全手工制作的民间工艺品,如今正在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内衣也是百分之百的纯蚕丝,品质、价格相当高。给方教授从古董市场上淘得一副上好云子,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精品。几样东西算下来,也有三万多块钱,仅云子一项就两万五千元。

“师生之间交往,轻重都不为过,就是早先孔圣人时代,也还经常向学生索要束修,学生也需要按时给老师以进贡哩。”拎着价值不菲的礼物,黄一平嘴上如此自嘲,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等到在方教授家里坐了这半个多小时,黄一平才发觉自己过虑了。

草草打发走江南那几位,方教授过来接待黄一平,恰好方夫人也睡醒出来。

那方夫人已经不再是当年讲师夫人、小厂印刷工模样,穿金戴银、衣着华贵不说,说话口气、看人眼神也完全是一副名教授夫人派头。

黄一平赶紧向师母问好,并献上带来的衣物、布料。方夫人接过那些布料、真丝衣服看了看,嘴上客气几下,表情却是有些不屑的意思。黄一平猜想,师母可能没看出那几块的价值,就格外卖力介绍了一番这两种阳城特产。

未料,不介绍倒还好,一番介绍还没结束,师母干脆将衣、布扔下,照料那只宠物狗去了。

在师母面前讨了个没趣,黄一平再捧上那副云子,呈送到老师面前。

方教授取下近视镜,把那些棋子放在手心里一番摩挲,又用鼻子嗅了嗅,后又看了看装棋子的土陶罐子,淡淡地说:“原本倒是副不错的棋子,可惜流落乡野久了,有些脏了。还有,装棋子的器物土俗了些。”

说着,进到里面房间,拿出一副品相明显更好的棋子,介绍说:“这副棋子也是明朝物品,却是清宫里流出,与你的这副相比,色泽、气息就纯洁许多,视觉感受、落盘声音和手感也有明显差别。人家花五万淘来送我,你这副顶了天也就半价吧。看来,你这历史系的高材生,得重新回来补补课喽。”

黄一平脸上倏忽一热,与邝明达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唯唯道:“是的,是的,还是老师慧眼识货。”

又闲扯了些别的话题,方教授问:“有事找我?”

“也没什么大事,今天主要是来看看老师。毕业至今一直也没什么长进,都有些羞于再进师门了。另外,我们市长有篇小文章要请老师点拨一下,今天忘记带来,过两天我专程再来向老师请教。”黄一平回答。

“唔,最好提前几天预约。我现在很忙。”方教授还算客气,没有拒绝。

两人告辞出来,邝明达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黄一平长叹一声:“唉,都说大学校园封闭、保守,是当今物欲社会的一块净土,一方桃花园,全是胡扯!”

“文章提纲怎不先拿给他看看?”邝明达又问。

“你看现在方教授夫妇这样的派头,我们带的那点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眼药不上足,提纲仓促拿出来,万一卡壳了,底下的结就难解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再准备些东西,从长计议吧!”黄一平说。


26.学术圈(四)

回到阳城,黄一平赶紧联系当年同学,四处打听方教授现在的行情、喜好。这一打听,不禁大吃一惊。如今的方教授果然了得――身为N大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专门聘请的理论顾问,竟是学术、政界两头都当红的重量级人物。

原来,黄一平毕业之后,学校曾经选派方教授到北京某院进修一年,其间有篇论文在国内理论界引起强烈反响并获得多项大奖,论文的两位指导老师中,一位是北京高层要人某某,另一位便是时任某院副院长的省委龚书记。

以此为机缘,方教授巧妙把这段经历包装、炒作一番,迅速取得巨大成效。缘于此,如今的方教授,在省内学界风光无限,学校内外的那些专业职务暂且不谈,光是城市决策顾问、咨询专家之类的头衔就有一大堆,经常在各种政治圈子里做学术报告、专题讲座,挂名费、出场费就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额。

现在,教授除在省城坐拥两三套豪宅外,据说在太湖、天目湖等风景区也都置有高档别墅。这一来,黄一平自然就对方教授的价码明白了*分。

根据众同学提供的有关信息,说是方教授近年也热衷于各种收藏,邝明达不惜代价搞来一幅清朝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一套名家制作的宜兴*紫砂。

黄一平对这些不内行,冯市长也不放心真伪,邝明达却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那教授果真是行家,一准马到成功“速必杀”!

东西准备妥当,黄一平与邝明达再次登门拜访方教授。

方教授乍见当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再度登门,本来还是有些冷淡,可一见陆续掏出的两样东西,马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圆,目光放电一样明亮,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尤其是那幅李方膺的山水扇面,经过方教授反复查验证实不是假货,更是令他爱不释手,连声说:“宝物,宝物,真是宝物!”

趁着老师高兴,黄一平这才把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情况作了介绍,又把这篇文章对其升迁的重要意义做了如实阐述,自然也将冯市长升迁与自己个人前途的密切关系,于羞羞答答间透露一二。

方教授本已是半个官场中人,哪里需要学生?里?嗦说这么许多,当即桌子一拍,道:“行啦,这事我来帮你办,既然事关一个城市市长的命运,自然也就事关一座城市数百万人的未来。学生的事情,老师不来帮助,那岂不是辱没了师长这个称呼?何为师者?传道、释疑、解惑、救难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方教授看了黄一平与冯开岭共同商定的文章主题与写作提纲,当即表示分量不够,站位不高。原定的那个题目《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决定放弃,改为《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

几个小标题也当场重新敲定下来,一切围绕省委龚书记的核心思路与最新意图,又符合作者当前职责与未来身份,贴近实际且具宏观指导性,大气而不逾越。

方教授嘱咐黄一平回去写作时,多从网上搜索一些省委龚书记近期的重要讲话,同时开列了一些需要借鉴的理论文献。

临别,方教授还拍了拍学生肩膀,亲昵地说:“一平,写这么大块的文章,所费精力很大。若是写出真功,肯定会耗费大量心血,最终好似生一场大病哩。你要辛苦了,别忘记注意休息!”

“谢谢老师!”黄一平听了很感动,眼睛立马就有些湿润。老师毕竟写惯文章,又是师长辈人,不仅知道写作中的种种甘苦,而且也非常疼爱学生。

回到阳城,每每坐到电脑前,想起方教授关切的话语与神情,黄一平依然感动不已。他想,自己当秘书十几年,帮领导写的各种文稿没有上万,也有数千,堆积起来早已不知几多等同身高,身心所受煎熬更是苦不堪言,可是从来也没有哪个领导会说出过这样的话啊!

凭心而论,写文章确是秘书的一大苦差。但凡做过秘书的人都有体会,一个好的秘书,三分靠腿、七分靠笔,最难最苦便是帮领导操笔为文。

当今官场,不论机关大小,领导的报告、讲话以及发表、出版的署名文稿,不仅多如牛毛,而且多为秘书代笔,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过去若干年,工农干部当家那会儿,别看很多领导肚子里墨水不多,平时也很少时间读书看报吸收新知识,可即席讲起话作起报告来,照样显得生动活泼、丰富多彩。

现在的领导,虽说大多科班出身,很多是拿着硕士、博士的文凭,按说水平已经不是当年那些工农出身的土八路能比,写些讲话、报告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个个却不肯自己动手。领导讲话、写作水平的高低,无外乎看其摊了个怎样的秘书。

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一方面会议越来越多,大会小会都要请领导发表重要指示,讲起来还不能短;另一方面,很多领导一窝蜂地奔了学历、文凭之后,为了显示其才能,又都喜欢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宏文或出版专著,而他们往往又都遗传了孔圣人述而不作的传统,习惯于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就苦了那些小秘书。

跟在领导后边,秘书们整天忙的就是个写,大材料接着小报告,你写得再快,还能有领导念得快吗?还能有印刷机转动快吗?不写死你才怪!

黄一平以前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原本是业务干部出身,肚子里有货色不假,却不善于当众表达,不论在什么场合讲话,无一例外要念稿子,有时人一多,还会念得结结巴巴,因此,最终给人的印象不是市长念得有问题,而是黄一平这个秘书写得有毛病。

现在跟着冯开岭,有些小的会议讲话固然不需要稿子,即席发挥就行了,可只要是书面材料,要求就不低,反复修改打磨更是常事。黄一平的起早贪黑,也就不足为怪了。

记得四年前准备升常务那会儿,冯市长决定出版一本专著,主题是沿江农业产品布局的合理性与科学性。洋洋二十五万字,冯市长定了思路与提纲,内容全部由黄一平操刀,却只给了两个多月的写作时间。

那段日子,黄一平白天跟在冯市长身边处理日常事务,只有每天夜里开夜车,查资料、找事例、核数据,全靠一个人忙乎,还不能对任何外人言苦。

为赶进度,黄一平几乎夜夜都要熬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搞得眼睛里布满血丝,嘴上燎起一圈大泡。后来,由于疲劳与紧张过度,他持续多日低烧,心跳明显加速,还有少量便血。无奈,只好让汪若虹从医院拿了药回来,一边输液一边工作,最终也没好意思告诉冯市长。

写到中途的时候,他也曾经感觉心力交瘁、难以为继,可是,他又反复强打精神,告诫、激励自己:“黄一平啊黄一平,你现在查阅的每一篇资料,写下的每一个文字、标点,都是关乎冯市长能否顺利坐上政府二号宝座的大事,也是关乎你自己锦绣前程的大事,就是再苦再累,你也得咬牙坚持下去。”

最后,书稿写好交到冯市长手上,也只得到两个字评价:不错。


27.专家指路

按照方教授确定的题目与思路,黄一平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熬掉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终于以瘦掉四五斤的代价,写出文章初稿。

冯市长反复看过几遍,改了一些文字,嘱咐黄一平还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审定。

“带上邝明达,方教授那儿不妨再加把力气。”冯市长叮嘱道。

黄一平会意,又携邝明达三度来到方教授府上。

这次进了门,黄一平先奔师母那儿。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镶了钻石的项链,双手呈上,恭敬道:“记得师母马上过生日,今年应该是六十大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气,接过项链小心戴上,对着身边的镜子左照右看,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脸上马上如盛开的秋菊一般堆满笑意,连声呼喊方教授:“老头子,老头子,赶快过来!”

方教授应声过来,拿了项链看了两眼,并无过多惊喜。黄一平马上递上发票,说:“在第一百货买的,如果不合适,说好包退包换。”

票在教授夫妇手上传递一遍,两人神色立时多了庄重。黄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这八万元标价的发票,也足以让他们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过来,怎么不来家里吃饭?”方夫人悄悄收起项链与发票,嗔怪道。

“怕影响老师、师母午睡,所以没有打扰。”黄一平回答。

“没事的,以后到了省城不要客气,还把这里当家。”方夫人以长者口气吩咐说。

“一定,一定。以后我会经常来看老师和师母,专挑吃饭时候来。”黄一平尽量显得随便而亲热。

“来吧,说说你们市长那个稿子。工作第一嘛。” 方教授进到书房招呼弟子。

黄一平赶紧进去,从包里掏出那篇冯开岭的署名文章,恭敬摊放在方教授面前,一个看,一个等,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进入了状态的方教授, 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章,一边用红水笔在文稿上做着标记,不时还念念有词,目光里复归学者的严谨与专注。

一旁的师母,以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教授,悄悄与黄一平耳语道:“你老师一般不轻易动笔,只有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认真。看来十多年不见面,他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得意弟子的。”

黄一平频频点头称是,同时努力在脸上作出感激状。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要不是后来那套紫砂壶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这根项链,哪里会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看完那篇将近两万字的文章。稿纸的空白处,做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也有些提示性关键词。看得出,老师的态度相当认真。

“总体不错。”方教授的这句话,足以让黄一平欢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风格还是没变,十几年前就这样,先肯定后否定,有时抑是为了扬,有时扬则为了抑,关键是看后边有无否定之否定。对于一个哲学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后结论没出来,千万不要轻易欣喜或失望。黄一平知道,眼下对他来说,“可是”后边的评价,才最重要、也最具实质意义。

黄一平掏出本子,准备洗耳恭听、认真记录。

缘于情绪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对黄一平与邝明达,就像当年站在偌大阶梯教室里那样,声音宏亮,目光如炬,讲到兴起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站起身来,配以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

从标题到观点,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数据,都一一提出修改、补充、完善的意见。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不是单纯就文章说文章,而是抛开文章本身,有时站在一个地级市长的中观角度,有时又站在省委龚书记的宏观立场,甚至完全模拟龚书记的眼光与口吻。

从老师的侃侃而谈中,黄一平看到十几年来,政治与时世是如何改变着一个大学老师,使之远离了象牙之塔,彻底落入了滚滚红尘。也因此,书斋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书斋,而是和时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体了。

“突出阳城是不错,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全国,又是理论文章,就不能太过拘泥于本地,视角不能太狭小,否则就没有高度,不具全局性。试想,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市长,其文章应当与他的胸怀、视野相仿佛,大气磅礴,高瞻远瞩。”

“知道龚书记来省里几年了?三年半。这个时间概念对这篇文章意义极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应该懂得这个意义吧?所谓政治家,其实不在于他脑子里装了多少政治书籍,也不在于他口头上挂着多少政治术语,而恰恰在于细节问题上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敏锐与眼光。我刚才说的这个三年半,看似一个细小数据,却蕴含着重大的政治含量,弄不好就会因小失大。因此,这篇文章里,但凡涉及全省层面的东西,如果是肯定正面,尽量选择近三年半以来的数据、事例作论据,反面的例证则应避开这个时段,否则,就容易出问题犯错误。”

“阳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随意选择。江南那几个发达城市固然不错,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写文章选事例,只是为了说明、佐证论点,不是表扬先进。为什么不选北边的A市、T县呢?呵呵,这里面有大有学问了。A市虽然是本省的一个落后地区,经济总量还不及江南一个县,与阳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个联系点,也是龚书记亲自抓的一个跨越式发展典型,那里不写你还写哪里?!还有那个T县,则是龚书记的老家,他又是从那里起步走上政坛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里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报,一年里有那么多头条是A市与T县,说明办报的人政治上成熟嘛。”

……

黄一平写了十几年文章,嘴上不敢张扬,内心里却自认是一个高手,在阳城市级机关里也算数得着的笔杆子。方才听了老师一席话,他才终于见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高人面前相形见绌,又什么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

黄一平感觉到,老师讲话时的神采*,还隐约是当年课堂上那个年轻的讲师,有些当年棋盘上你厮我杀相互不肯谦让的风采。可是,老师讲的这些内容,却已经完全远离了课堂,远离了棋盘,也远离了自己的记忆。

“要不,我把文章带回去,再按照老师的意见修改一下?”黄一平征询老师意见,同时悄悄把一只信封塞到稿纸底下。

其实,那只信封原本是黄一平、邝明达手里的一支预备队,用来相机行事。可是,方教授这一通知心贴肺的点拨,已经让黄一平如痴如醉,也令邝明达兴奋不已。两人交换一下目光,黄一平就毫不犹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赶紧把信封抽出来,下意识地掂了掂,复又还给黄一平,说:“这个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类属于玩物,不存在贿与不贿的问题,钞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黄一平一时就难住了,不知老师是掂着信封太薄,感觉嫌少,还是出于谨慎自律或考虑师生关系,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思,不过区区一万欧元,给你以后出国时买点小东西,就算我们两个在您这儿的听课费吧。”坐在一旁的邝明达倒是见多识广,颇多机智,马上笑着插言,并示意黄一平再把信封塞回到教授手里。

教授眼里有亮光一闪,楞了片刻,果断接过信封,笑说:“恭敬不如人命。既然是学生孝敬老师,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还是一平懂事,凡事考虑得仔细。”

闻声而来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一条丝线,用肉嘟嘟的手在黄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说:“那还用说嘛,这么多学生里数一平最懂事,以后要经常来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吟一下,说:“算了,这篇文章你放下不管了,让我那几个研究生代劳吧,反正他们也是闲着。”

黄一平但觉“咚”地一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下来,方教授主动问起文章发表方面的事宜。《理论前沿》是省委机关刊物,在全省的权威无人能敌,杨副秘书长已经同意下期挂帅,方教授自然是满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满意的是,黄一平与冯开岭他们仅仅只是希望文章发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熟悉的英语。那怪异的发音与表情,黄一平在家和女儿小萌游戏时也经常会玩到。

“这篇文章要想让龚书记看到,引起他足够的重视,那很简单。发表后,我只要给龚书记打个电话、递张便条,或者干脆带着刊物上他办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仅仅做到这些,就太可惜了这篇文章。为什么不让文章发挥更大作用,产生更大的反响呢?”讲着讲着,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气了。其实,黄一平知道,这是老师激动的表现,而激动过后往往会有更精彩的发挥。

“我想,凭这篇文章的水平和影响,应该可以组织一批专家、学者,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组织一批有质量的评论稿件,再在杂志上发表一下。同时,还可以利用报纸、电视这些新闻传媒炒一炒嘛。市长改选,社会舆论也很重要,在群众中知名度高了,代表们才会投你们冯市长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这方面并不外行哟。”方教授说着,还顽皮地朝黄一平、邝明达眨了眨眼。

“如果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时间是否来得及?会很麻烦吗?”毕竟是临时动议,黄一平心里没有底码。

“时间不是问题,一点也不麻烦。可以由我们N大哲学系和省社科院哲学所联办,你们阳城方面实际出面组织,或者你们干脆只出钱不出面,一切由我们哲学系来帮你们操办。可能的话,尽量请龚书记到个场,如果不能出场,以他名义出一份书面发言或贺信之类应该问题不大。”方教授满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连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邝明达也惊喜万分了。

“那还会错!我方某人说话办事向来如同下棋,落子生根,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证,是不是?”方教授情绪大好,不仅没计较邝明达的唐突,而且还和学生开起玩笑。

“当然!当然!”黄一平一听,激动得不行,握着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动。他想,果真能做到这个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钱真是物超所值了,这也加重了自己在冯市长心目中的法码,对于将来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说话的分量,甚至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才老师说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师生间恐怕再无对弈的机会了。问题不在时间,而在乎心境。


28.一只信封

离开N大学,已经接近傍晚。

按照预先约定,黄一平和邝明达还要赶到省委杨副秘书长家,敲定稿子刊登的具体事宜。

邝明达亲自操纵着他那辆新款悍马,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看得出,他对去往省委宿舍的路况相当熟悉。

要说与杨副秘书长的熟悉程度,邝明达确实远在黄一平之上。当年冯开岭在省里工作期间,邝明达每逢来省城办事,总要抽空看望,有时也会专程前来,每来必定会选一家有特色的馆子,给孤身独居在省城的冯开岭打打牙祭。

只要遇到这样的饭局,冯开岭又必定会邀上周围同事一道享受,而杨副秘书长十之*在场。几次下来,邝明达与杨副秘书长也就相当热络了。冯开岭回到阳城这几年,逢年过节照例会到省里拜访一些领导旧友,有时自己没空或跑不过来,就让黄一平、邝明达代劳,杨副秘书长这里自然非邝明达莫属。邝明达因此吹嘘:“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上楼时,邝明达在前,左手拎一只小巧的草框,右手提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名牌公文包,远远看去显得非常滑稽。可别小看了那只支支棱棱的草框,里面装着一些外观粗糙的阳城土产,玄机却在一只信封里,是厚厚五叠人民币现金。

刚才在汽车里,黄一平看着邝明达将信封随意塞进草筐,不无担忧地问:“你这样放,人家万一发现不了,随手转送别人或者扔了,岂不冤枉?”

邝明达忍不住哈哈一笑,说:“看来你没怎么给人送过大额现金。你想想,人家杨副秘书长住在省委宿舍,人来人往,给他这样级别的领导送礼,就得考虑个隐蔽可靠。有这样粗糙的草筐做掩护,就是省委书记看见了也不必遮掩。可是,收受礼物的人却又明白,越是外观粗糙的包装,越是有内涵,人家怎会轻易处置!这些人,精着呐!”

黄一平听了,自然服气。再说,邝明达是这里的常客,带给杨副秘书长的礼物,又是邝明达全权做主,他不过是随从而已。于是,他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着上了楼。

按理说,像给杨副秘书长这样的领导送礼,讲究单独行动、诡秘保密,尽量避免成双结对。这样,万一将来事发,也是以一对一、死无对证。可是,黄一平送礼,却又最不希望独来独往。

十年前,他刚当秘书不久,市委那边有个秘书,也是经常帮领导送礼,受到领导绝对信任。后来领导因受贿行贿事发,纪检、检察机关在办案时查明,通过该秘书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钱物,不少被半途截流、侵吞。结果,大家不耻于那个秘书的偷鸡摸狗,犹甚于痛恨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贪官。

因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黄一平代表冯市长出面送礼时,就特别小心,还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原则:一般物品还罢,现金、购物卡、首饰之类的贵重物件,一般不单独经手,哪怕拉上司机老关也尽量留下旁证;有时实在不能有旁人在场,就千方百计让收受人务必给冯市长回个电话,以示东西送到。好在平时由他出面送出的礼物,多是粗大、价廉之物,不易令人生瓜田李下之嫌。

这次给方教授送的那些东西,都是体积不大、价值不菲的藏品或首饰,甚至还有外币现钞,黄一平就坚持拉上邝明达一起出场,以见证礼物送到,免生贪污之嫌。

眼下轮到这杨副秘书长,却又有些不同。作为省委机关的一级要员,给他送礼自然不可大张旗鼓,第三者在场更是深为避讳,黄一平理当回避才是。

然而,此行既是专为冯市长稿子而来,黄一平就非要出面不可,因此,邝明达只好特意预备了这只草筐,算是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既为欺人,也是自欺。

门铃响了几下,杨副秘书长闻声把门打开,笑眯眯迎在门口。握手问好,倒水泡茶,虽是一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官样作派,却也显得比一般官员亲切随和许多。

杨副秘书长家是跃式错层,足有两百平米。在路上,邝明达就介绍说:“别看杨副秘书长在省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领导,可是由于待在省委机关时间长了,各种关系、门路非常广,因而实惠得很,逢年过节我代表冯市长来看望,总会遇到很多送礼者,全省各地的都有。等会儿你到他家里一看就知道了。”

黄一平稍作观察,感觉此言果然不虚。

坐下来当然先谈稿子。

黄一平掏出打印好的稿件,把题目、主题思想、几个小标题一一报了,又把方教授讲的修改、完善方案仔细说了。

杨副秘书长一听,频频点头道:“嗯,不错!这个方教授果然是名教授,不枉省委请了他做首席理论顾问,更不枉龚书记对他青眼有加。他的这些意见,多么关键,多么要害!文章人人会写,各有巧妙不同,别看方教授这几点小小点拨,可都是四两拨千斤。按照他的思路修改下来,你们冯市长这篇文章效果会更上一个台阶,我们这期杂志也会跟着上一个档次哩。”

听着杨副秘书长的赞美之词,黄一平彻底放心了。本来,黄一平很担心,按照中国文人相轻的传统,杨副秘书长作为《理论动态》的主编,未必会认同一个大学教授的意见。没想到,在这两个人身上,竟出现了文人相重的奇迹。

当然,一介阳城市府的小秘书黄一平哪里知道,这个杨副秘书长与方教授原本是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彼此竟有数十年密切交往。两位同学利用这种不公开的特殊关系,凭借《理论前沿》这个平台,相互造势,彼此恭维,经常搞些利益共享、双惠双赢的合作,既捞得大量的好处,又不易为外人觉察。

话说到这个份上,受到杨副秘书长情绪感染,黄一平一激动,就把方教授关于组织作品研讨会的建议说了。不过,说过之后他还是有些后悔。按照黄一平一向的为人行事风格,凡是未经请示冯市长并得到同意的事情,一般不会轻易出口。今天方教授的这个建议,他还没来得及向冯市长汇报。

杨副秘书长听了,也没马上表态,而是敛起笑容,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搞个作品研讨会,利用报纸、电视等新闻媒体的力量,广泛炒作一下,肯定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可是――”

又是一个可是!黄一平知道,方教授说可是往往有卖关子的成分,甚至成为了口头禅,而杨副秘书长则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杨副秘书长正待把话说下去,忽然身子一绷,原本轻松的表情也瞬间收紧,嘴张在那里却没了声音。这时,外边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29.杨夫人来了

原来是杨夫人回来了。

黄一平以前在阳城见过这位夫人,马上跟在邝明达后边叫了大姐。

进得门来,看到两个客人,刚才还气喘吁吁一脸怒气的杨夫人,马上转怨怒为惊喜,顾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饮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涌。

“哎呀,原来是邝总来了,我说怎么刚才出去时听到喜鹊叫哩。”杨夫人先是满脸笑意和邝明达打招呼,接着转身脸一沉吩咐丈夫:“赶紧准备晚饭去,今晚我要留邝总吃饭。”

杨副秘书长讪讪进到里间打电话去了。看得出来,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样,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书长,也是个惧内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黄一平,看着杨夫人像变戏法儿似地转换表情,感觉非常有趣。

“大姐刚才哪里忙呢?”邝明达问。

“还忙哩,忙出一肚子气来了,正好要找你评理哩。”杨夫人气呼呼地说。

原来,杨家有个儿子,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最近在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房子,正在洽谈装修的事。刚才夫人出去,就是约了儿子和未来儿媳,一起到装修公司签订合同。结果,合同没签成,母亲和儿子却因为意见相左,在装修公司当场发生了口角,气得大家各自奔了东西。

“本来买了房子装修结婚是个开心事,可他们小两口就是不听我的话,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主,却又拿不出一分钱来,全是啃我们这些老骨头。邝总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老杨人老实,一辈子做的只是这种有职无权的官儿,哪里像你们冯市长那样的实权派,更加不能和你们做老板的比。再加上,我们老家都在农村,还有几个老人要养,手上这几个小钱,要用的地方多着哪。”说着,杨夫人眼眶竟红了,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珠说下来就下来了。

“大姐,不要紧,何必为这事生气呢?”邝明达一边给杨夫人递面纸,一边安慰她:“不就是装修套把房子这点小事嘛,包在我身上了。最近我们公司在省城的办事处也要重新装修,正好有个工程队准备进场,我让他们帮你一起搞一下算了。”

“真的?”夫人眼泪挂在脸上,就笑了。

“当然啦,小事一桩。”邝明达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

“能不能连装修带买材料一起做了呢?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没有一个懂买那些东西,进了市场保准要挨宰上当。”杨夫人得寸进尺。

“这些你们全不要操心了,包工包料,一包到底!” 邝明达自然顺话接话,打了包票。

“那太好了!”杨夫人这下笑得更欢了。看那样子,真恨不得当场要亲邝明达一口。

这时,杨副秘书过来向夫人报告:“饭店定好了,就在儿子新房小区的旁边。”

杨夫人一看还有些时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着邝明达说:“走,反正离吃饭还有点时间,正好一边往饭店去,顺道看一下房子,也算是认认门。”

出门上了车,也就十分钟路程,一行四人就到了杨家儿子的婚房。房子是在省城一处最大的高档小区,电视、报纸广告做得连篇累牍,就连阳城也是妇孺皆知。

杨秘书长儿子及未婚儿媳,已经接到母亲电话,等候在那里。新房是一处小高层,面积大约一百八十平方,按照时下一万五左右的房价,怎么说也得两百几十万。

刚才还哭穷哭得声泪俱下的杨夫人,进了豪宅却再不见那副怨怼、落魄神情,而是一个劲让儿子、儿媳向邝明达提出装修要求,那神情那口吻,完全是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冤大头,千万别让他跑了。

那一对准新人本身就不是吃素的,听了母亲一番暗示,自然也马上心领神会,一口一个邝叔叔,专门往最高规格处提要求。

看到夫人、儿子、儿媳和邝明达相谈甚欢,杨副秘书长则和黄一平避让一隅,闲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看过房子,谈定装修的事,一行人这才进到小区附近的饭店。

上了酒桌,还没等冷菜上好,杨夫人就迫不及待向邝明达敬酒。邝明达赶紧说:“对不起大姐,我要开车,酒就不能喝了。”

夫人一听,马上眼睛一瞪,又朝黄一平瞄一眼,说:“那哪行!你不是带了专门的驾驶员?”

邝明达马上乐了。

杨副秘书长一听,赶紧介绍:“他不是驾驶员,是冯开岭同志的秘书小黄。”

黄一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话题岔开:“大姐,没关系,邝总喝酒,晚上的车我来开。”

黄一平这个口子一开,可就苦了邝明达。那个杨夫人原来竟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同时又不停鼓动丈夫、儿子、儿媳轮流上阵,直把个邝明达喝得连连举手喊停。

不过,酒也不是白喝的,酒杯起落之间,关于装修的工期、具体用料等等,又达成了更进一步的共识,杨夫人甚至把水龙头、抽水马桶、电器开关之类的细节都一一确定,可谓事无巨细一网打尽。期间,杨副秘书长看着夫人提出的要求太过出格了,制止说:“人家小邝公司里那么多大事,不要再用这种小事烦人家了。你这样做影响也不好嘛。”

夫人闻言,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墩,杏目怒向道:“大事小事你又不会管,我不麻烦小邝还能麻烦谁?这是我和小邝之间的事,与你那个影响有什么屁关系!再说,装修好了照价给钱就是了。”

丈夫脸上马上红一阵白一阵,再无下言。

邝明达只好赶紧声明:“秘书长,这事你真的不用操心。这点小事,对我一个大企业来说太小意思了。孩子的房子交给我,这是大姐看得起我,至于钱不钱的,家里人还说这种话就见外了,既不用大姐费心,也不会让秘书长犯错误。”

一席话,说得满桌一片笑声。

酒席结束前,邝明达悄悄递给黄一平一叠现金,示意他出去把饭钱结了。杨夫人见了,也只装着没看见。

酒席临近结束时,黄一平不放心杨副秘书长那句没说完的“可是”,就把他拉到一边,问:“秘书长,关于那个研讨会的事儿,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

杨副秘书长看了看周围,旁边除了邝明达并无外人,这才说:“像冯开岭这样级别的领导同志,写出这种分量的重头文章,开个作品研讨会,组织点后续评论,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接下来几个月是换届选举的准备阶段,也是非常敏感的时期,如果炒作过分了,会不会收到相反的效果?阳城那边,估计也不是风平浪静,千万不能因此闹出什么事端来。至于龚书记是否会亲自出席或书面发言,这个恐怕变数比较大,不是很有把握。我的意见哩,等文章出来了,视具体效果再作商量。”

黄一平说听了,感觉是大实话,点头道:“谢谢秘书长提醒,这个我回去再向冯市长汇报,一切还请秘书长多关照。”

邝明达也附和说:“冯市长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会的,会的。他不用心我就和他不客气。”未待杨副秘书长开口,夫人那边却先表态了。

离了饭店,黄一平主动坐到驾驶席上,邝明达则退到后座。

上了高速,邝明达一声长叹,苦笑着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了一刀。”

“怎么啦,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黄一平问。

“你哪里知道,这个杨夫人是个嘴上手上都很来得的角色,每次上门来帮冯市长办事,总要被她狠敲一笔。”邝明达道。

据邝明达介绍,前些年他每年都要代表冯开岭来杨家送几次礼,每次除了预备好的丰厚礼品外,还得随时准备些现金,预备杨夫人抱怨家里某样东西忽然坏了。那几年,从万元以上的液晶电视机到千把块钱的洗衣机,杨家几乎所有的贵重电器都被邝明达换了新。

因此,最近两年里,邝明达尽量少登门,代冯市长送礼一类事,多让手下亲信代为跑腿。可是,逢到眼下这样重要的事情,必须上门求助杨副秘书长,他就只好抱着情愿挨一刀的心理了。

大概是前年夏天,好像也是为了冯市长的一篇文章,那期间正好黄一平随冯市长出国了,邝明达上门,让杨夫人生生敲掉一套红木家具,整整十五万元。今天的这篇文章事关重大,邝明达悲壮赴杨府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没想到对方下手竟然如此之狠,还是让他叫苦不迭。

“那你说今天杨夫人这一出,是还是有可能早有预谋?”黄一平的发问,完全出于玩笑。

“怎么叫可能,完全就是。”邝明达很肯定地说:“上午我打电话约杨副秘书长时,恰巧就是夫人接的电话,听她那样惊喜的口气,我就知道不妙。”

“早知道如此,我放下文章早点出来,让她扑个空。再说,你当时干脆不接腔,或者接腔了,不要说自己公司有什么工程顺便也要做,不就没什么事了。大不了,你当场给几个钱了事。”黄一平也有些忿忿不平。

“哪有那么简单呀。你以为那个女人真是出去有事偶然回来?才没那么巧哩,其实她可能早就埋伏在楼下,专门等我们谈话正欢时,半途杀出来,让你不好拒绝。而且,她的脾气我最了解,你不把事情做到位,她会千方百计让你就范。” 邝明达无奈地说。

“这个工程估计得多少银子?”黄一平问。

“怎么说也得三十万出头吧,现在材料工钱都涨价。这点钱对公司倒是九牛一毛,关键是心里感觉不爽。而且你看吧,完工后那个夫人肯定还会追着要发票,说是防止以后说不清,就好像我贴了这么多钱是想害她老公一样。” 邝明达苦笑道。

哈哈哈哈!

黄一平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好把车速减下来一些。最近这几趟省城之行,算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冯市长知道吗?”沉默好一会儿,黄一平才问。

“应当有数的吧,否则他让我来做什么?”也是沉默一阵之后,邝明达回答。

不一会儿,车上高速,灯火辉煌的省城渐渐抛在车后。漆黑的夜里,悍马像刚刚一支离弦的箭,怒吼着一路向前。车的两旁,不时有更快速的车呼啸掠过,不用看里程表也知道,那车的速度已然接近极限。

在这世界上,不要说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是在日光明朗的白天,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自己,希望超越速度、时间、空间等等的极限,放纵自己的欲望。至于前边的路上会有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只有像黄一平这样自认为循规蹈矩的人,才会始终盯着一百二十码的标线,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油门,控制着刹车。但未必,他就是最安全的驾驶者。

车上,黄一平、邝明达两人都好久没有讲话,也许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知由何处开说。


30.换届迷局

进入九月中旬,市府换届选举终于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

在正式向省委提名候选考察对象前,省委组织部决定在各个省辖市先搞一次*推荐,广泛征求一下意见。

又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第一时间把信息提前通知了冯开岭。

据说,年处长提拔副部长已经部务会讨论,正待省委常委会研究通过,就算走完程序。

这次接听年处长的电话,冯市长没有避开黄一平。那边的声音虽然低沉,可坐在冯市长对面的黄一平却听得真真切切。电话响时,这边两人正在商量事情。知道是年处长电话,黄一平起身想回避,却被冯市长手势拦住。最近一段时间,有关换届方面的事宜,冯开岭不仅不再避开黄一平,而且还有意让他多参与掌握些情况。

“马上进入冲刺阶段,你要主动介入,尽量多地熟悉情况,可能需要你多挑些担子。”冯市长不止一次对黄一平如是说。而每说一次,黄一平便会感觉自己肩头一沉,那种无形担起的分量,似乎比真的挑起千斤重担还要沉坠。

多亏有个年处长,总是在最关键时刻及时打来电话。他提供的那些最新的绝密信息,使冯开岭能够比别人更多更早知道内情,也更充分地做好应对准备。这和战争年代的打仗完全是一个道理,谁抢先拥有了第一手情报,谁就可以知彼于先,赢得主动,占有胜机。

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由他带领的省委组织部一个五人小组,十天之后将悄悄进驻阳城,采取组织推荐与个人推荐相结合的办法,开展为期一周的*推荐工作。

组织推荐当然以市委、市府主要领导的意见为主,个人的范围则比较广,既有市里几套班子的成员,也有机关部门主要负责人,可能还要征求一些老同志的意见,采取的方式包括召开座谈会、个别走访、集中测评等等。

这次地市政府换届,果然如两个多月前年省委常委会议定的那样,按照省委龚书记的指示,进行了一些重要调整与改变。

其中,有关市长候选人的条件,年龄由原来的一般不超过五十,放宽到五十三岁;学历由大学本科降低到大专;任职经历方面,也不再要求在同级党委常委、政府副职上任期不低于五年。这样一来,阳城市委、市府两套班子里,除了冯开岭这个常务副市长,副书记张大龙、副市长秦众等人均可顺利入围。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班子大换届,又同时涉及人大、政府、政协及检察、法院几套班子,因而表面上动静会显得特别大,波及的范围也特别广。

可事实上,只有内行的人才能看明白,几套班子里,政府那一块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而最有悬念、最具竞争性的一个岗位,则是市长。因此,这次推荐的核心,是阳城市长人选,别的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个推荐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将产生未来阳城市长的人选,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

按照年处长的判断,阳城市长应该会在本地现有班子成员中产生,上边空降或异地交流的可能极小。理由是:阳城作为全省江北的第一大市,虽然实力尚不能同江南几个市相匹敌,但无论经济总量、地理位置,还是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势头与潜力,都是全省一个不容忽视的地区,全国卫生城市、文明城市、优秀旅游城市等等荣誉也是应有尽有。

可是,近几年阳城官员的政治命运,却一直与这种发展地位极不相称。早在十多年前,冯开岭跟的那一任市委书记,曾被提拔到省里担任常委、秘书长,此后这么多年,竟然再无书记、市长走此好运。洪书记、丁市长前边的几任,大多在阳城就地转到人大、政协任职,或者调到省城平级安排一个厅长,最多也不过人大、政协副秘书长之类。

至于洪书记本人,本来前几年就已经盛传要进省府班子,龚书记到任也有三年多了,至今仍是只听打雷不见下雨,眼看着就要跨过年龄的“三八线”。

市长丁松今年五十有五,铁定了换届时只能在本市政协任职,更是提拔无望。阳城官员的这种“连阴”现象,在当今中国官场其实并不鲜见,也不是什么奇怪现象。

如今政坛有一种风气盛行――某位官员一旦这主政一方,掌握了某一层级的生杀予夺大权,很快便带起一批同学、同乡、故旧,产生“龙卷风效应”。江南阳江市便是明证――龚书记前边两任省委书记皆出自阳江,如今省里从四套班子到重要厅局,到处可以听到软糯的阳江方言。

而像阳城这般,多年无人晋升,日久便产生了迟滞效应,牵连一群人原地踏步,使之越发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可是,凡事又都暗合了对立统一观,具有相反相成的两面性。

阳城近年官运不旺,时下却又有了一个好处,按照当今官场某种潜规则,新任阳城市长必由当地产生无疑,这既是对阳城方面的某种安慰,也显示了得失、苦甜间的某种平衡。说直白一些,即使堂堂一级省委,也绝不会让阳城官员有太过失落的感觉。于此而论,大可不必担忧会由外来官员抢了市长这个位置。

具体到阳城市长的合适人选,年处长认为,常务副市长的胜算当在别的常委、副市长之上。年处长摆弄干部调配多年,自然谙熟中国官场的各种规则。在中国官场排序中,虽说市委、人大、政府、政协都是厅局一级,可实际地位、作用、影响力却形同天壤。

作为执政党组织的一级市委,自然是统领一切的龙头,其常委班子成员是在第一方阵,而书记、副书记又居于前列,底下才是一众兼职常委。在他看来,若是再早几年,市长人选铁定是先在多位市委副书记中选拔。可是近年情况又有不同。

前些年,中央出于提高行政效率与执政能力的考虑,大力削减了副书记职数与权力,强化了兼职常委的实际职权。目前各个市委班子里,硕果仅存的个把专职副书记,其职权大多虚化,地位与作用也明显弱化。倒是那些专职常委们,各人把守一个方面,有职有权,威风八面。特别是身兼常委的常务副市长,实际职权已经成为仅次于书记、市长之后的三号人物。至于市委之外的其余几套班子里,更是无以能与常务副市长匹敌。

......

“但是――”年处长语气明显加重。“这次的*推荐,因为有了上述条件的放宽,龚书记又希望借机把干部任用这潭水搅活,所以就带有撒开大网捞鱼的性质,局面肯定不会很单一,阳城的情况我不敢说,北边有些市估计会乱得不成样子。你老兄也要早作准备,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再说,即使推荐上了,进入了候选名单,底下还有考察一关,工作务必做在前头,而且一定要做细做透。”年处长的话已经讲得相当到位了。作为组织部官员,该说和不该说的他都说了,这在朋友情面上,也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放下电话,冯市长神情严肃。沉默间,他右腮上那块咬嚼肌又在快速滚动,好似含着一块滚烫的钢球,眉间的川字更是刀削般陡峭,顿时令人感觉波涛汹涌。

“对我们来说,形势有些严峻!”冯市长说。

黄一平心里一紧。

刚才乍听到我们两个字,黄一平还感觉心头一热。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和冯市长单独交谈,他最爱听也最希望听到的词就是“我们”这两个字。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冯市长从来就没拿你黄一平当外人,意味着些前途也好、未来也罢并不只属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我们――我和你。可是,严峻两个字,又让黄一平感觉到紧张。毕竟,像冯市长这样久经沙场、处变不惊的人,很少会说出这样两个字来。而且,从他的表情与肢体语言上,也看得出此话并非危言耸听或故弄玄虚。

“对我们来说,机遇与挑战同在!”冯市长又说。

黄一平点点头,像一个准备上阵的战士那样,把身体坐直,表情也调整到一个合适的状态,问:“底下需要做些什么?”

“先要认真斟酌一下,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预案。”冯市长也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31.民*主测评(一)

桌子上摊放着一整张大白纸,红蓝水笔、直尺、橡皮等等一应俱全。不知道内情者突然进来,一定会误码率以为闯进了某个作战指挥部。

对照市委编印的领导干部名册,冯市长口述,黄一平做标记,不一会儿就将偌大的纸面描绘得密密麻麻。

从下午五点多接了年处长电话,到现在将近深夜十一点,时间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冯市长与黄一平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将全市可能参加*推荐与测评的人员,上自洪书记、丁市长,下至各个部、委、办、局、院、行、社及县(市)、区主要负责人,一一列出,然后又根据冯开岭与这些人的熟悉、亲疏程度进行了分类排队。这种纯然的纸上谈兵,就像大战之前将军运筹于帷幄、预演于沙盘,敌我态势一目了然,双方优劣尽现眼底。高度的兴奋,高度的紧张,使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这期间他们甚至只吃了点饼干,却丝毫也不觉得饥饿。

按照冯开岭与黄一平的纸上排阵,阳城官场大势,可谓尽现于眼前。全市可能参加*推荐的人员,除了少量地市级离退休老干部外,在职的正处以上领导大约一百六十多人,其中洪书记、丁市长两位主要领导,不仅有资格以组织的名义讲话,而且个人推荐的分量也最重。其余包括四套班子成员在内的领导干部,应该都在个别谈话和无记名测评的范围。

面对纸上那一百六十多个熟悉的名字,冯开岭陷入了沉思,黄一平更是有些迷茫――这些人,谁是不容置疑的朋友、同盟者,谁是铁定的对立面,谁又将是可能两面倒的墙头草呢?

阳城政坛,平常感觉风平浪静、一团和气,可一旦到了这种非此即彼、甚至是你死我活的非常时刻,仔细加以定量与定性分析,忽然就变得模糊起来。虽说平时大家心里都有些数,可真到需要落笔论定时还是有些犹疑。无论枉放与错杀,可都是硬碰硬的票数呀。

对于未来阳城市长的人选,洪书记与丁市长的态度,自然首先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说起来,冯开岭与洪、丁二位的关系,应该都还不错。

十几年前,冯开岭跟着老书记做秘书时,洪是副市长,丁是经贸委主任,相互之间只是点头之交,并无太多的交往与交情。不过,每逢洪、丁有事向老书记汇报,或者老书记有事需要交待给他们二人,冯开岭的二传手角色总是做得既到位又得体,对他们的尊重也表现得恰到好处。

几年一过,等到冯开岭从省里回到阳城做副市长,洪已经是市委书记,丁则做了副书记、市长,后二者虽然暗中已经有些龃龉,但对这个新上任的小弟弟都还比较关照。再过两三年,等到冯开岭做到常委、常务副市长,相互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一方面,由于权力之争加上性格不合等诸多原因,洪丁二人之间的矛盾,渐渐由地下转为公开,两人甚至一度势同水火,闹到不在同一宴席吃饭的地步,或者是今天你在报纸、电视上放了个头条,明天我也非得找点由头挂个帅露个面,明显有了打擂台的味道。

另一方面,冯开岭身为常委、常务副市长,属于在委、府两边都位置靠前的大员,自然成为洪、丁二人都极力争取的对象。处于这样的位置,倘是一般角色,可能早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而冯开岭毕竟在省市机关浸润多年,见识过官场的风风雨雨,因此在二位上司之间搞点平衡并不困难。

从内心里讲,他对洪的霸道、丁的偏狭都心存不屑,且二者又都精于权术、疏于能力水平,也不在他高看与尊敬之列。可表面上,他对二人都谦虚礼让,敬重有加,基本做到不偏不倚。

更主要的是,与阳城官场上的多数官员不同,他从不在洪、丁之间搬弄闲话、搅和是非,也不过多评判你对我错。因此,就一般情况而言,洪、丁对他是满意的,也经常在他面前发发牢骚说说心里话,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推荐候选人时都会投他一票,说他几句好话。可是,问题恰恰出在这次的推荐并非一般情况,而是事有特殊之处。

推荐的奥秘之处,在于推荐的多元性,而非一元性。作为洪书记与丁市长,固然会说你冯开岭的好话,把你当作候选人推荐给省里,可是同时他们也可以推荐别人,将其他人一起作为候选人推上去。而且,在排名的主次顺序、说话的轻重分量上,会有很大的弹性与玄机。

不错,平时你冯开岭是比较聪明、圆滑,在处理洪、丁矛盾时平衡术掌握得恰到好处,通常情况下会两不得罪甚至两头讨好。但是你也别忘记,这推荐市长可不是平常时候,也不是一般的小事,在这种决定前途命运的生死攸关时刻,平衡往往意味着在走钢丝,圆滑可能等同于滑头、不贴心、不知己,这个时候的首鼠两端也许就会两边都得罪、两头都落空。

也正因为如此,很多精于官场权术的大家,就像在股市或赌场上一样,天生具备赌徒的胆略与眼光,往往看准目标奋力一搏,敢于在一人身上下足赌注,最终赢得巨大利好。最近,阳城市级机关就频频传出信息,说是洪书记、丁市长正在分别撺掇张大龙、秦众参与市长竞选。消息是否准确尚不得而知,分析判断下来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市委副书记张大龙,明显是洪书记的一员干将。洪、张二位都是本市郊区人,洪在乡镇担任书记时,张是副书记;洪到区里当了书记,张是副区长;洪当市委副书记、市长时,张是市委秘书长。两人长期在一起共事,张对洪言听计从、随前侍后,可谓百依百顺,而洪对张也是关照有加。

特别是五六年前洪担任市长时,与当时的市委书记老印闹得不可开交,张在关键时刻狠帮了洪一把,挤走了老印,使洪顺利接任阳城一号。张大龙其人,本事虽然有限,心术也不是很正,可仗着是阳城土生土长的干部,从基层一步步奔上来,又在市委做过多年的秘书长、组织部长、副书记,加上,他与洪书记关系特殊,自称能够当到市委半个家,尤其是干部任用方面几乎也是一言九鼎,因此,其人脉基础自然相当雄厚,竞争力不容小视。这几年,张大龙一心希望解决正厅,在阳城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那个副市长秦众,刚刚年满四十,原是省农业大学校长助理,虽然没有多少基层管理经验,却拥有农业、水利双博士学位,是省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后备干部。他来阳城两年多,由于其背景单纯,与洪书记那边无多瓜葛,市长丁松对他紧抓不放,表现得相当偏爱,除农、林、水之外还让他分管至为重要的民营经济。

最近,省委正在考虑任命秦众兼任市委常委,据说正是利益于丁松的力荐。如此年龄、学历、潜力优势明显的后生,难说不会成为一支黑马。如果洪、丁二人真的分别大力举荐张大龙与秦众,虽说不致影响到他们对冯开岭的基本评价,且相互较劲、搅局的因素明显居多,但对冯开岭造成的实际影响却不可低估。

再说冯开岭本人,如果按照通常的官场晋升规则,应该说优势还是比较明显的。他二十来岁进入阳城市委机关,从小小秘书起步,到目前做到常委、常务副市长,一直给人以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埋头做事的良好观感。当年担任老书记秘书,十分得宠于领导,却从来不曾仗势弄权谋私,在秘书圈子内外口碑不错。

之后从省里回到阳城分管农业,刻苦自学,不耻下问,由一个不懂农业的外行,到拥有农业硕士学位,堪称大半个专家,深得系统内专业人士好评。自从担任常务副市长后,又一改过去白面书生形象,在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领域,大刀阔斧施展拳脚,整日奔波于废墟瓦砾之间,搞了不少颇具特色的亮点工程,于普通百姓中赢得“实事市长”的赞誉。

在广大机关干部和普通市民眼里,冯开岭其人既无洪书记的张扬、专横,也比丁市长更加宽容、务实、低调,应当是一个理想的市长人选。可是,中国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冯开岭的市长之路绝不是凭借草根之民的粗浅印象就能成就。

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弱点,可以说相当致命:步入仕途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在组织、人事部门任职的经历,也几乎不曾担任过某个区域性基层单位的负责人,因此,他就不像很多领导干部那样,拥有自己的山头、圈子之类。这样的状况,于平常也许是个优势,少了许多人事纠葛,落得省心,可现在到了需要人气、势力相呼应的时候,明显就成了一条不可弥补的短腿。

此时,冯开岭非常清楚,洪书记、丁市长那儿功夫全在平时,这会儿再临时抱佛脚已无多大意义。四套班子里的那几十个成员,远近疏密也早已成型,绝不在一时一事之间可以轻易改变。最关键处,是各个部门、单位那一百来个正处级负责人,下边将要进行的*推荐,不论是个别谈话还是集体测评,应该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他们手中的那一票,即使不能直接决定最终结果,至少也会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现在,争取这部分人的支持,变得至关重要。


32.民*主测评(二)

“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一番冷静分析后,冯开岭再次得出如是结论。

“这么说来,形势的确有些逼人。”黄一平附和道。

“说说你的想法。”冯市长投来信任与鼓励的眼神,照例希望先听听黄一平的意见。

“赶在年处长他们到来之前,把有关人的工作做了,能争取的尽量争取。”黄一平说。

“这个时候做工作管用吗?”冯市长如是问,并不代表他真的怀疑。

“对有的人可能作用不大,对有的人肯定有用,关键是针对不同对象采取灵活多样的方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各个击破之。”黄一平信心满满。

“哦?具体说说。”冯市长来了兴趣。

黄一平提出了一个“保、丢、争”的方案。在他看来,这些年里,由于市里党政一把手之间矛盾明显,阳城官场也泾渭分明地形成几个山头,特别是面前名册上这一百多个正职领导干部,多数泾渭分明,要么是市委洪书记一派,要么是市长丁松一党,也有一些是两边讨好、摇摆不定的中间骑墙派。

就目前态势而言,如果最终结局果然如现在分析的这般,形成冯开岭、张大龙、秦众三足鼎立之势,那么,力量分布就会呈现一个比较复杂的局面。撇开冯开岭,先说张、秦二位,他们两个分别是洪书记与丁市长阵营中人,这在大家已成共识。

一般情况下,洪派中人必然拥张拒秦,丁派中人必定拥秦拒张,这样一来,张、秦二位先就失去不少选票,天然形成一些对立面。话说回来,官场中事往往错综复杂,真到投票、打分、上天言好时,又未必一定如此。

譬如不少洪派中人,或出于嫉妒,或因为不服其能力水平,或在工作中曾经有过某种过节,或缘于另一种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张大龙并无好感,手中一票却不肯投于张大龙。反之于丁派阵营,亦然。那秦众虽然是省里下派的后备干部,拥有双博士学位,可毕竟年纪轻资历浅,想在阳城官场一步登天,又岂能让那些打拼煎熬了大半辈子的官油子们诚服!

洪、丁两派分化出来的这些选票,绝不可能轻易投向敌方阵营,最大可能是加盟中间骑派。如此,真正有把握属于张大龙、秦众的选票,也未必会占太大比重。

至于冯开岭这边,目前形势更不明朗。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前边已经说到,冯开岭在阳城为官时间不短,却从来没有做过地区、部门主官,不曾有机会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担任副市长这么多年,虽然先后分管过农业口、城建口,农、林、牧、副、渔、水加上现在的城、交、土、规、房等也有十几个部门,作为副市长联系点,所属十个县(市)、区也基本转了个遍。

可是,冯开岭为人谨慎、低调、谦虚的个性,从一个方面看是优点、美德,从另一个方面看却往往等同于傲气、不随和乃至狡猾。当今官场,上下也好,左右也罢,工作关系只是表,甚至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儿,感情上的联络、交融才是里,才是连着骨肉的那根动脉神经。因此,冯开岭与这些曾经分管或正在分管部门的负责人,未必个个都关系融洽,更加说不上知心贴己。

当然啦,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冯开岭与洪、丁二位保持等距离交往,平时也不刻意拉帮结派,虽然没能形成一个冯派山头与圈子,却也没有结下什么明显的仇口与冤家,甚至反而赢得了一些正直官员私下里的同情与认可。从这个意义上讲,冯开岭这边的可塑性更强,可以争取的空间更大。

按照上述分析与判断,目前阳城官场上的这一百多个单位、部门负责人中,像规划局长于海东之类,明显是冯开岭阵营中人,属铁杆冯派,不必担心这批人手里的票。这批人的数量,保守点估算应该不低于百分之二十。属于张大龙、秦众两个人的铁杆选票,姑且也分别放在二成左右,那么余下的那四成选票,大多属于可以争取的观风、骑墙派,这就构成了可以大力争取的一支重要力量。

“争取这部分人把握有多大?”冯开岭紧问道。

“非常大!”黄一平语气肯定。“目前的舆论对你明显有利,多数人也实际看好你这个常务副市长。而且,观望派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既有一定随意性,又抱有某种投机心理。如果大家都不去在意、争取,他们可能会很随便地投下手中宝贵的一票,形同浪费。可是,如果这时我们主动靠上去示好,甚至给他们以某种期待,那情况又会发生根本改变,他们的这一票会投得很有目标也很坚定。而且,这部分人往往还容易成为风向标,对周围不特定人群具有很大的影响和带动作用。”

“好!好!好!”冯市长不等黄一平说完,马上一掌击在桌面,大声喝彩起来。“黄一平啊黄一平,别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原来肚子里竟然藏了这么多货色。看来我平时真是小看你了。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我要说,方才听君一席话,也当刮目相看呀。将来对你的使用,看样子需要重新考量,你是个堪负大任之才!”

得到冯市长的表扬,黄一平心里激动,却也没有忘乎所以,而是谦虚地说:“哪里啊,都是跟在您后边学习的结果。”

“可是,有些事我出面不大合适哩。”冯市长并不理他那个假谦虚,而是照直在自己的语境里徘徊。

“我上!”黄一平脱口而出。感觉好像有些唐突,他马上又补上一句:“如果您觉得合适、放心的话。”

“你办事,我放心!动作要快,同时严格保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冯市长的话,不是一句句说出来,而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蹦出来,右腮边的那块肌肉,更是随着音节在大幅跃动。这样营造出来的气氛,就真有点像打仗一样,隐约透出些硝烟的味道。

“我一定把事情办好!”黄一平心里很激动,可过于肉麻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属于我们!”冯市长的语言、表情、动作极像一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黄一平很小的时候看过那部电影,列宁演讲时就是这样。

记忆中,黄一平似乎第一次与冯市长以这样的方式,平等讨论一件如此机密的大事,这让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也使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畅快。

其实,作为一个秘书,黄一平与冯市长之间,原本有很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谈及过许多上自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的话题。自从有关市府班子换届风声出来之后,他对于阳城市长的更替、尤其是对冯市长能否顺利接班,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闲下来的时候,他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曾经作过各种各样的分析论证,也一次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总结出这么多年来流行在阳城官场的一个奇怪悖论――有价者无市,有市者无价,如洪书记及其前边几任书记都是。

凭心而论,毕竟在大学里学过四年历史,又接受过方教授那么多哲学知识的熏陶,他对自己的分析、判断充满了自信,他也非常希望让冯市长随时分享自己的思想。可是,按照官场的规矩,以及他在冯市长身边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未经领导许可或授意,事关阳城官场的你是我非,尤其涉及到具体人员之间的种种关系,却是一个敏感而忌讳的话题。事关冯市长本人的话题,尤其大忌!

今天,如果不是冯市长主动提出,黄一平即使想法再成熟,也绝对不敢轻言。秘书职业有许多顾忌,快嘴快舌、多嘴多舌都是其中的重点。


33.密谋:你的亲信可靠吗?

黄一平约了明达公司老总邝明达、规划局长于海东,说是有要事商议,地点选在邝明达公司里,时间是上午八点。

邝明达本来要接待一个广东客商,好象是谈一个合项目作,于海东也说是有个材料要修改,当天下午会议上发言用。两个人都问,什么事?急不急?能不能缓一缓?

黄一平把意思一说,两个人立马态度大变。

“行行行,事关冯市长前途的大事,岂能儿戏。客商不陪了,恭候大驾。” 邝明达很兴奋。

“材料让秘书弄,我们准时在明达公司会合,不见不散。”于海东也很爽快。

根据昨天晚上和冯市长商量的结果,黄一平决定近期内别的事务一律停下,集中精力做公关先生,把那几十个可能争取过来的正处级领导干部的工作做通。事关重大且极其敏感,冯市长固然不宜亲自出马,可由黄一平单枪匹马却又力量太过薄弱,而且未必能在短短十天左右时间内收到成效。因此,黄一平想到另外两员干将:邝明达、于海东。

关于邝明达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前边已经说到。在阳城,邝明达凭借其在企业界多年厮杀打拼,将明达集团的龙头老大形象牢牢固定,也一举奠定了自己独特的商界王者地位。他与冯开岭之间,积十几年相互欣赏与奥援,形成了鲜为人知的相知、至交之谊,彼此之间已然相当信任,相当默契。冯开岭的许多事情,诸如搞定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之类,皆非他出面不可。

至于规划局长于海东与冯开岭之间的关系,则更加非同一般。冯开岭与于海东年龄相当,原本并无交情。五年前,冯开岭升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分管建、交、规、土、房一块,于海东时任城建局副局长,负责市政工程,排名比较靠后。冯开岭上任初期,竭尽全力大举新政,希望很快解决城建规划无序、建设混乱诸问题,无奈新官上任,最难踢开前三脚,最不易劈三板斧,加上此前欠债很多,因此,落实起来相当困难。

冯开岭当时也看出来了,不是相关部门不买账,而是大家都在相互观望,生怕折腾半天又是半途而废白忙活。于海东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仅全心全意落实冯市长的指令,而且还频频主动献计献策,真心实意帮助这个新任市长多走捷径少走弯路。

起步艰难的冯开岭,自然马上就对这个下属印象深刻,觉得其待人也诚、做事也实,是个可以信任、倚重之人。两年后,冯开岭借助护城河整治初见成效的威力,准备将分管的几个部门主要负责人动一动,其中于海东拟提拔为规划局长。

不料,任职公示期内,于海东却遇到一桩天大的麻烦事――一个周末,他私自开着公车赴省城参加同学聚会,半夜返回时,可能由于喝了点酒,加上车速太快,自己把车撞到护栏上,一辆崭新的奥迪几乎报废,所幸本人只受了点轻伤。

本来,从中央到省早已三令五申,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严禁驾驶公车,何况他又是私事,这在当时提拔公示的节骨眼上后果可想而知。事故第一时间报到冯开岭这儿,冯开岭听完情况介绍,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钟,然后才开始严词训斥远在事故现场的于海东:“我让你到省里拿个材料,第一,即使驾驶员不在,也不应当自己亲自开车;第二,即使任务再急,也应当注意安全。”于海东马上心领神会,回来汇报时便与冯开岭说法完全一致起来。

事后,于海东规划局长照当,事故善后作了因公处理,从此冯市长于他不仅有知遇之恩,而且有相救之情,说是比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因此,于海东多次表示,愿为冯市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其言也真,其心也诚,其行更是感人至深。

去年冬天,冯开岭父亲去世,于海东孝子一般忙碌了七八天,常常夜里代替冯开岭通宵守灵,膝盖跪出一层老茧,人也最瘦掉整整一圈。按照当地风俗,老人出殡那天,女儿、儿媳均应伤心痛哭,以表孝悌。无奈,冯开岭夫人朱洁就是哭不出来,最后还是于海东从老家找来一位专司“哭灵”的堂姐,才解了冯市长夫妇的燃眉之急......

八点整,三个人在邝明达安排的一处隐蔽房间坐定。

黄一平也无多少虚话,更不拐弯抹角,而是直道其详,把省委组织部将要来阳城搞*推荐的事说了,也把当前冯市长面临的形势介绍了,中心意思是大家分分工,努力帮冯市长争取些选票。

名单一摊,在座的各人心里基本上都有了数。

“财税、经贸、金融方面的几个部门,我能说到话。” 邝明达用笔在税务、财政、发改、商业、外经及几大银行的一些领导名下做了记号,其中哪些需要吃饭喝酒、打牌钓鱼场上解决,哪些需要登门拜访送些实物,哪些只需要一只电话就能OK,又都做了进一步细化。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邝明达平时与这些人全都交情不薄,有些是纯粹的工作关系,有些则是猜也猜得出的权钱交往,看得出来,他在某些政府官员身上花费过重金,否则在提到这些人时他不会那么不屑,甚至不由自主地眼露凶光,言语中竟有些讨债的意思。

“他们与你的交情是一回事,你这次求他们的却是另一回事,千万不能彼此混为一谈,否则会坏了冯市长大事。没有把握的人干脆放弃,想拉过来的一定要不惜代价,倾全力攻下!”黄一平对邝明达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了好了,什么事大,什么事小,我能不明白?你跟我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哥哥我什么时候把事情办砸过?” 邝明达却有些不高兴了。

“派给我的活儿,看样子要好好挑一挑。”于海东既是积极表态,也是帮黄一平、邝明达他们解围,生怕他们真弄得不愉快了。

于海东选择的几个,倒是让黄一平有些不太明白。人防办主任、劳动局长、水利局长等几个,有的同规划局有紧密工作联系,有的是于海东的亲戚、同学、牌友,这些倒也不难理解,可那些平时既无工作关系、交往又不太频繁的人事局长、信访局长、人大和政协什么委的主任委员,还有阳北县委书记、郊区区长之类,黄一平就感觉大为不解了。

“冯市长再三交待,稳妥第一,千万不要勉强了。”黄一平对于海东说话,就非常注意分寸,委婉得多。

“嘁!”于海东颇不以为然。“你当我是为了图个好表现,在这儿乌鱼垫床脚――硬撑?算了吧,没有十成把握,我才不会讨那个无趣哩。再说,冯市长的大事,我能随便开玩笑?也罢,我今天就透*隐私吧,反正你们也不是贫嘴张大民,更不是地摊小报的狗仔。”

原来,于海东的这个规划局,虽然庙不大和尚不多,却是潭小水深,浮头鱼不多,大个儿王八不少。规划局规划局,顾名思义是管阳城规划的。这规划别看平时没声没响,不显不露,可城市里哪儿该修路,哪儿该建房,何处当整理出一块绿地,乃至具体到楼建几层、路修多宽,都需要经过专家论证,而后画在纸上盖上政府大印,方能落地生根。否则,你哪怕搭一只狗窝猫舍,也绝对是违章违法建筑,就像没有准生证、户口簿的黑孩儿,永远不能见阳光。

按说,这规划不是变戏法、捏泥人,随便怎样都可以。从大处说,国家有规划法,由小处论,地方有规划方面的条例、章程,理所当然是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一件大事。然而,中国很多地方上的事情,偏偏又不完全是这样。譬如阳城一地,前边说到,仅仅城市整体规划偌大一桩事体,就曾经出现过洪书记主“新”、丁市长主“大”两种不同的思路,护城河改造,更是长期陷于商铺与干道的若干变数之中,遑论区区一条路、一幢楼、一方草坪之类呢?

因此,规划局手里的权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出来的,即使像黄一平这样的市府秘书也绝对不敢往太深处猜。上边开列的诸位局长、主任,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却一点也不奇怪――人事局的那座办公楼,在规划图纸上原本是块绿地,后来经不住人事局长三番五次往于海东家里跑,办公室里坐,只好让他们建起这座商业办公两用楼,现在光是房子租金每年就有几百万元,是市级机关有名的“富农”。

信访局的宿舍楼也是这么个情况,违规建在护城河边上黄金区段,睁眼闭眼间也才让他们搞成,目前的房价居阳城第一。阳北县委书记的弟弟,郊区区长的亲家,都是阳城市里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中哪块地、建成哪样房,无不需要通过规划局这一关,书记、区长出了面,什么事不好办呢?

至于人大、政协那些委的主任,职级虽说不低,可手中没有多少实权,现在阳城房价这么高,他们总要买房换房吧,找别的部门也许人家不理睬,或者即使理睬了也没多大效果,可于海东一个电话,哪个开发商敢不乖乖听命?好地段任选,好层次任挑,合格也不是便宜一点点!

于海东一番真情告白,听得黄一平眼睛瞪得灯泡大,邝明达更是嘴里啧啧有声。


34.打招呼

分派完邝明达、于海东两个的差事,黄一平总算松了一口气。剩下来的那些人,该由他亲自出马设法摆平了。

一看余下的名单,黄一平不禁乐了,心想都是些什么破单位呀,什么档案、气象、地震、科协,都是平时没人瞧得上的三、四流机关,平常哪怕是正局长缺位,机关里也很少有人愿意顶上去。

还有第一、二人民医院、中医院,以及阳城中学、市一中等等,要不是从名册上抄录下来,根本没人想起它们也是正经八百的正处级单位。

而且,因为这些单位太过专业,除了业内人士,外边的干部谁也不想往那知识分子堆里扎。可是乐归乐,瞧不上归瞧不上,黄一平也明白,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单位,却也是局长、院长、校长、书记齐全,到了投票、打分的关键时刻,你要害部委办局有一票,他们这种部门手里也有一票,有些党政主官分开配备的单位还是两票哩。

何况,那种无记名投票,上自市委书记、市长,下至医院院长、学校校长,票与票之间绝对价值相同、分量相等,毫无差别。因此,越是这些不起眼的单位,就越是很少被人关注,也越是容易争取过来。

想到这里,黄一*而无比兴奋起来。他马上抖擞定神,对那十几个名字一一做了分析,又逐个用只要他自己看得懂的文字标注上,直到感觉万无一失了,才决定马上付诸实施。

黄一平主攻的第一个目标,是第一人民医院。

一院历史悠久,专家云集,无论技术实力还是人才档次,都是阳城医疗界无可争辩的老大。一院院长兼书记老仲,是全省有名的心血管专家,四十岁不到就担任一把手,至今已经十多年。

在阳城医疗界,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二院、中医院等所有市管医院的党政主官,或是直接出自一院,或是必在一院镀过金,反正基本上都曾经在一院呆过。目前,二院、中医院两家的院长、书记,全部都做过仲院长的部属,有的甚至还是他的学生。

因此,黄一平首先冲着仲院长来,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有擒贼先擒王的意思。

说起黄一平与仲院长的关系,自然与汪若虹有关。老婆汪若虹在一院工作,从结婚之初就一直想着换个不做三班的工种,黄一平自然没少在仲院长身上花心思。

刚开始,凭借五中普通老师的身份,不要说与仲大院长处成多深的交情,就是进个门认个脸都找不着路子;后来进市政府做了秘书,仗着魏市长左一个招呼右一个招呼,才算取得了进门认脸的资格,汪若虹的三班倒好不容易调成常日班。

及至跟了冯市长这几年,汪若虹顺顺当当进了科室,他也帮医院在征地建房等诸多事情上出足力气,和仲院长之间处成了一对莫逆之交。这不,他一个电话打过去,仲院长马上痛快答应:“半个小时后医院顶层会客室见。”

半个小时后,当黄一平拎着一包茶叶,刚刚出现在十八层电梯口,仲院长已经笑吟吟地等候在那里。

两人先到十八层观景台上,从这里可以鸟瞰大半个阳城市区。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高楼林立,玉带般的护城河更是显得特别赏心悦目。一院的这幢办公楼原本只允许建十五层,后来仲院长坚持要建十八层,后边的交通之友招待所不同意,规划局也不肯修改设计方案。仲院长硬是把皮球交到黄一平手上,黄一平帮助在交通、规划两家费了不少口舌,最后还是请冯市长出面,才算把事情办妥。

楼房建成之后,黄一平每次来一院,仲院长大都要请他上十八楼会客室喝咖啡,而上来之后又总是先请他上观景台,其感谢之意不言自明。

宾主坐下,一杯咖啡在手,黄一平指着面前的一盒茶叶,说:“听说我要来看你,冯市长非让带上这些茶叶,都是直接从杭州产地弄来的明前茶,据说是直接供应中南海的特级品。冯市长交待了,请你顺便给二院、中医院几个院长、书记每人分两盒,算是尝个鲜。”

仲院长一听,马上就有些坐立不安:“这怎么行,我们平时既没什么东西进贡冯市长,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怎么好平白无故喝他的好茶呢?”

黄一平笑说:“大家都是当朋友处,哪里还需分什么你我。”

聊了一会闲话,黄一平就要告辞。仲院长站起问:“找我真没什么事?有事千万别客气。”

黄一平说:“没事。来给汪若虹送钥匙,正好也想看看你。”

在楼下握别时,黄一平一再交待:“那些茶赶紧分到院长书记们手上,趁新鲜喝着才有味儿。”

仲院长本就是喝茶行家,马上答应说:“我马上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拿。”

其实,那些茶确是一等一的好货色,但并非真出自冯市长之手,而是黄一平从邝明达公司里拿的。对于仲院长这样的知识分子,茶送到即可,茶之外的话未必一定要讲明,等到投票打分时他们自然心领神会。同时,茶叶送到仲院长那儿之后,黄一平还得马上向冯市长汇报。万一那些院长、书记拿到茶,一个感谢电话打过去,岂不立即就穿了帮?

处理好了医院那一块,黄一平又给地震局长打电话,约了晚上几个人聚聚。

“还是老规矩,先喝酒,后打牌,带点小彩。”黄一平说。

地震局长一听是黄一平,马上委屈得不行:“你小子行啊,终于想起哥哥来了,这么久不联系,还以为做了常务秘,把我们几个忘记了哩。”

地震局长这一抱怨也是事出有因。早几年,黄一平跟着魏副市长那会儿,与地震、气象、档案、科协等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关系密切,经常在一起搞点喝酒、打牌之类的非组织活动。那时,魏副市长刚到阳城挂职,市府那一摊子都已分工到位,魏副市长就只能从各个副市长名下切割点边边角角的部门协管一下,于是,像地震、气象、档案、科协这种被权力遗忘的角落,自然就在切割之列。

领导无实权,又经常借故回京城,黄一平就不似现在这般整天忙得屁打脚后跟,闲暇时光多了,就和几个部门的头头打得火热。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有权部门的官员权重、事多、应酬繁杂,他们的屁股不受自己大脑支配,完全受制于各种各样的会议与宴席调度。

而无权部门的领导,没有那么多会议与应酬,多的是自己支配的时间,也多了满肚子牢骚与不平,往往就善于相互同情、相互照应,自己搞些活动丰富闲暇生活,打发无聊时光。那时候,黄一平混在地震、档案、气象局长和科协主席们中间,三天两头聚一块,先喝酒,后打牌,或是斗地主,或是逃得快,而且每次都有百儿八十块钱的小输赢。

打完之后,各人面前的钱并不真放进自己口袋,而是依然归到原主手中。后来魏市长走了,黄一平跟了冯市长,跟这帮人照样有联系,有空了偶尔还一起喝酒,可频率明显低很多,牌也几乎不打了。他不主动介入,人家也很少积极约他,只是见面了大家使暗语说黑话,追忆当初,一笑了之。

当晚,地震局长做东,挑了城郊一家偏僻的休闲农庄吃土菜。时间一晃过去四五年,人还是那几个人,气氛却不再似当年。黄一平一看势头不对,知道自己和这帮人距离远了,心生隔阂了,责任不在人家在自己,因此,上来就拿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咣咣咣每人碰三下,敬者干杯,被敬者随意,先不先就喝下去三四一十二杯。那几个局长虽然也是酒场上的老手,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阵势,连忙拦住还要继续喝的黄一平。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你这几年跟了冯市长,工作忙事情多,这个我们都理解的嘛。”地震局长赶紧打圆场。

“以后大家经常在一起聚聚就是了。”气象局长也帮腔道。

刚刚还对黄一平有些怨气的档案局长、科协主席脸色也完全转了晴。

“看得出来,你黄大秘书还是讲旧情的人。”档案局长诚恳地说。

“以后提拔了,可别忘记这帮喝酒打牌的穷苦兄弟。”科协主席端起酒,自罚一杯。

酒喝到这个程度,接下来的气氛就非常热烈、自然了。

几个局长本就坐的是冷板凳,分管领导少有问津,不分管的领导更加离得八丈远,对政坛核心圈子里的事就格外关心。黄一平完全一副难兄难弟的状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给人的感觉又是酒后真言。

其间,自然多多讲述冯市长的言谈举止以及种种不为人知的行状。因为格外用了心思,黄一平在讲述的过程中,很多话题就事涉到在场的几位仁兄,不时穿插进冯市长对他们莫须有的高度评价或特别问候,且一律以悄声耳语相告。

如此者反复数次,弄得那几位不能不信,也乐得相信。最后散场,牌虽没有玩成,却是皆大欢喜,局长、主席们纷纷请黄一平转达他们对冯市长的问候与忠心。


35.感情牌

连续几天的高度紧张与高速运转,真是苦不堪言,黄一平感觉自己累得快要撑不住了。

见他疲劳不堪的模样,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说:“你看你,这是人家冯开岭当市长,又不是你当市长,忙得这样屁颠颠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黄一平对汪若虹的这种妇人之见,非常不以为然。他心想,我是市长秘书,秘书和市长是什么关系,这还用问嘛!他又想起冯市长当年对秘书与领导关系的表述:唇与齿,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当时,黄一平对冯市长的比喻特别感动,也感觉特别温暖。所谓唇与齿,就意味着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想,跟在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再苦再累也值得!

回想他到市政府这么多年,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自己从一个吃粉笔灰的老师变成了政府公务员,汪若虹由一个上三班的护士进了科室,家里住的房子比别人层次好、花钱少,他的姐夫王大海从一个破产企业会计成了明达集团的财务主管。尤其是跟在冯市长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走出去人家拿你当回事,你想办的事都能办成。

当然,这时候帮冯市长,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就是他将不再需要在科级秘书职位上苦撑苦熬了,也不只有副处级调研员这样的单项选择,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机关、县区,随便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部门,先副职后正职,不消三两年就会成为主宰一方的主官。

到那时,就会有别人跟在自己后边拎皮包端茶杯揿电梯开关,就会有人帮自己写重要指示,自己就会像冯市长一样大权在握、随心所欲,至于汪若虹想进卫生防疫站啦,家里一大帮亲戚需要找工作、调工种、上名校啦,等等之类,统统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话下。

正因为有这种理念的坚强支撑,这些天,一介秘书黄一平始终显得日理万机,行动诡秘,日夜处于高度亢奋状态。

白天,他悄悄穿行在一些冷点部门间,针对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特点,或是专程拜访,或是佯装顺便路过,于那些一向门庭冷落的官员们万分惊讶之际,适时送上他所希望表达的话题,直到那些人对其来意心知肚明。

晚上,他则分头约一些人出来吃吃饭、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经意间就把有些话递到了,某种意图透露了,而此意图又恰恰与在场者的未来官运密切相关。

那天深夜,黄一平独自驱车到家乡阳北县夜访县长,那位素有“大炮”之誉的性格直率之人,明白黄一平来意后,当时就说:“你小子这个说客可不好当哩。”

黄一平问:“县长大人,怎么个不好当法?”

县长洋洋得意道:“你拉了我这一票,实际上相当于拉到四五票,我会帮你把阳北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一并拿下,还有市委党校校长、外办主任也都是我的人哩。”

黄一平马上来了精神:“这是大好事呀!”

县长笑笑,说:“好事倒是好事,可这些票也不白给。将来冯市长上去了,万一这些人有个什么要求,也都得还债,到时可不许耍赖哟。”

黄一平一听,这票果然不是白拉。转而想了想,又应允道:“这个你放心,冯市长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领导。再说,今天小弟我找到你县长大人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会尽力。”

话说到位了,县长又逼黄一平把面前的大半玻璃杯白酒喝了。黄一平知道,县长所言说客不好当,既有刚才说的那层还债的意思,也包括面前这杯酒。

一杯酒下肚,加上疲劳过度,返回途中,黄一平差点把车撞上护栏,幸亏脚下刹车踩得够狠。

这次历险记,黄一平回家后半个字都没敢对汪若虹说,他不愿给睡眠本就不好的妻子再添新忧。经过认真思考,他也决定不告诉冯市长,那样会让领导感觉你在邀功请赏,那不应当是他这种“不俗”秘书的作为。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看到汽车,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依然如故,甚至经常会做些恶*通事故的梦。

紧赶慢赶忙到最后,还是百密一疏,差点丢失了一块特别重要的阵地。

“阳城师专那边,应该做做工作。”黄一平想起时,年处长带领的工作组已经进驻阳城,幸好还没搞大规模测评。

“哦?”冯市长一楞怔,说:“师专是省管院校,不在范围。”

“可是,组织部门可以主动去那边了解呀,毕竟您在那里工作好多年。另外,我统计了一下,现在阳城正处级以上官员里,大约有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人是师专毕业或在那进修、培训过。”

“哦,是这样!”冯市长腮边的小老鼠瞬间快活得像要蹦出来。他说:“我马上给那边打几个电话。”

事后的事实证明,黄一平的这个提醒实在是太重要太及时了。冯开岭根据黄一平提醒打出的那几个电话,起到的作用之大超过预期。

按照目前组织部门考察、测评干部的基本套路,评价一个干部是否德才兼备,不仅要看其眼下的状况,还要关照其过去的表现,要把其历史、现在与未来综合起来考量。

虽然党内一直强调重视现实表现,自从*结束后,确实也不再纠缠于某些历史问题,可那只是对于普通干部和一般考察而言。像时下这种地市级政府大面积换届,涉及的又是冯开岭这样的中高级领导干部,历史表现往往就不再是可以忽略的小节。而且,如果大家现实表现都不俗,政绩也都卓著,衡量下来并无高下之分,那么,历史上的过往表现,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决定性砝码。

更为关键的是,任何一个制度性的东西,无论其制定得多么严格、完备,哪怕像计算机程序那样编制得滴水不漏,可终归它是由人制定、编写出来,最后还得由人去操控,说到底人的意志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别忘记,阳城市的考察可是由年处长亲自组织,关键时刻冯市长一只电话,考察路径还不是随机应变。

熟悉组织部门内部操作规程者都知道,对于*推荐、*测评这样的程序性行为,虽然范围、对象、内容都是有一定的规范性,可那毕竟不像法律一般死板,如果年处长有意强化或者弱化某个环节,有意无意在这个环节上多花些时间、人力,或是淡化某个环节的影响力,那情况就完全可以为冯市长所掌控了。

黄一平提出的阳城师专,就是年处长可以任意强化或忽略的一个环节。

阳城师专虽然是省教委的直属院校,与阳城市并无任何隶属关系,推荐阳城市长一类的事项与该校也无牵扯,可是,冯开岭曾经在这所学校工作数年,又是从此步入仕途。

早年,冯开岭在这个学校里表现上佳,留给领导与同仁的印象良好,学校里甚至将其如今的成就与进步,作为光 荣校史的一个重要亮点。

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于一般了。冯开岭电话打过的数日之后,年处长亲自带人来到该校,名义上是顺便听听意见,实质却是专程而来,果然就听到一片对冯开岭的夸赞之声。不仅如此,阳城师专里还有几个老教授,不经意间帮了冯开岭大忙。

上边说到,阳城师专在这座城市地位独特,与阳城政界因缘颇深。

这种因缘,往远处追溯,可以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说起,那时,高考刚刚恢复,很多本地学子填报的第一志愿便是这所阳城地区的最高学府。后来,全社会时兴自学考试热,夜大、函授、刊授等参考种类繁多,阳城师专举办的这类学历培训,便成为很多机关干部的最佳选择,拥有师专毕业证书者不计其数。

及至再后来,师专办了本科班,这种进修、培训的名堂更是数不胜数。如此几十年下来,由师专毕业进入公务员者,或从机关事业单位进入师专进修、培训者,队伍庞大,其中不少纷纷步入各级领导岗位,有些已经位居部、委、办、局、院、行、社的要职。

熟悉教育行业的人都懂,教师这个职业苦也很苦,贫也很贫,却有一样值得自豪与骄傲――桃李满天下。特别是有些终身热衷于此职的老教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观点根深蒂固,对学生抱有非常深厚的舔犊之情,并以学生事业有成为至高荣誉。

譬如师专中文系那几个老教授,当年冯开岭在校就常听他们吹嘘,别看某某、某某如今身居要职,可在路上遇见我这从前的老师,照样赶紧让汽车靠边,下来向老师鞠躬问好。更有甚者,竟然当面故意给某官员打电话,高声朗调地与对方寒喧师生情谊,甚至像模像样地一通批评,表示老师永远是老师,学生永远是学生。

据说这次冯开岭几个关键电话一打,年处长又到学校走过一遭,校园里马上喧嚷开了,都知道从前师专中文系年轻教师冯开岭要提升一级,成为主管这座城市的行政一号。

尤其是那几个头发、胡子皆白了的老先生,正好憋在家里闲得发慌,马上奔走相告、兴奋异常,频频给官场上那些学生打电话,有的还颠儿颠儿找到机关里,打听消息是否属实,同时又不忘郑重叮嘱一句:都是阳师出来的同门兄弟,关键时刻要相互照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别看这些老者?里?嗦不怎么受人待见,对那些主意既定的官场油子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正是他们的多此一举,却也发动了另外一些人,无形中对冯开岭帮忙不小――有些原本就可二可三的官员,心想反正这票投给谁也是白投,既是老师这么大年龄出面了,也就算卖给老人一个面子吧。

作者:丁邦文
秘书在官场夹缝中左右逢源:中国式秘书2

分类:官场小说

秘书黄一平为替常务副市长冯开岭顶罪,因此被踢出市府,在党校里过上了平淡的生活。他的领导抛弃了他,但是命运却没有。在新任市长到来不久,黄一平又被重新起用,再次成为市长秘书!这其中原由,连黄一平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重新回到权力核心的黄一平处处小心,但还是再次卷入了黑幕交易,市长夫人幕后操纵,古董交易暗藏玄机,新旧市长暗自较量,两个情人彼此争夺…… 看中国式秘书如何在官场夹缝中左右逢源。
第一章
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黄一平却已经摸透了廖市长的思维方式与语境。眼下,看似在征询你的意见,有礼贤下士的意思,可实际上,他是利用这难得的清静,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这种似问实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实早已成竹在胸,不仅所有疑问都不复存在,而且逻辑上的障碍也悉数扫除。当然啦,有些时候,也不排除这种发问的背后,可能会设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有些许顽童般的卖弄。这种语境下,作为秘书,就得不失时机地跳下去,假装自投罗网,以不动声色的幼稚甚至愚蠢,来满足一下领导的某种期待。

闲聊中,市长廖志国的意图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准备在阳城搞一座地标性建筑,集体育、演艺、会展于一体,按照国际一流水准规划、设计、建造,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鲲鹏馆”。
话题是从两则阳城官场民谣扯开的。
“一平啊,最近有人给我发了两个段子。”一上车,廖志国就拨弄着手机,忍不住先乐了。
“说阳城官场新官上任四步曲:一年探,二年干,三年盼,四年蹿。又说,阳城官场招待外
来官员四大样:一捧,二拽,三打,四踹。”
黄一平一听,也笑了,说:“这个在阳城民间流传很久了。”
廖志国说:“这两段顺口溜,倒像是专门冲我而来。不过,你别说,话糙理不糙,总结得倒
还有些道理,看来咱们阳城人民还是很有智慧的嘛。”
黄一平笑而不语,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这时,汽车正以一百公里的标准时速,行进在阳城通往阳江的高速公路上。黄一平稳稳操纵着方向盘,廖志国斜倚在柔软宽大的真皮后座上。车上,就他们两个人。
像多数身负要职、日理万机的官员一样,廖志国的日程里几乎没有双休日这个概念。来阳城大半年了,他一直做的是“裸官”,或曰“走读市长”——孤身一人履任阳城市长,家还在百里之外、一江之隔的阳江。不要说平常日子,就是双休日也难得回去,多数时候只能像今天这样,忙到星期天下午才能抽空跑一趟。这一趟,还是夫人苏婧婧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短信,催着回去的哩。
司机老仇的妻子患了乳腺癌,定期化疗,需要有人贴身照顾,双休日接送廖市长的任务,就由秘书黄一平主动承揽下来。其实,廖志国也是个老驾驶,平时喜欢摸摸方向盘。可是,上边早就三令五申,领导干部一律禁驾,市内人少车稀的大道上偶尔过过手瘾倒也罢了,上了高速就不敢再让他开了。何况,苏婧婧也一再叮嘱黄一平:对于你们廖市长,驾车与受贿绝对是两大禁忌,务必帮忙把好关。
奥迪A8的性能相当好,从油门、刹车到方向盘都很轻巧圆润。车子挂的是武警号牌,平时放在接待处,实际上是廖市长的长途专用车。在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也享有这样的特权,他兼任军分区党委书记、第一政委,分区给他配了一辆军用号牌的凌志。挂了武警和军牌的车辆,不仅免交过路过桥费,而且可以在通行中享受到特殊优待,譬如高速公路上的超速,道路拥挤时的强超、加塞,繁华闹市区的逆行、闯灯,等等之类,交警即使遇到也不会太多计较。这样的礼遇,对于出差外地、公务繁杂的党政要员,便显得非常重要。
话题还是围绕那两则民谣。
廖志国继续阐释道:“这个口诀看似戏谑,其实却反映了某种官场规律,也体现了中国人特有的心理特征。你看呀,作为新官上任,特别是像我这样异地任职的新官,第一年到任,总得先拜拜码头,探探路子。第二年,等到情况熟悉了,人脉关系打通了,这才思量着如何放开手脚干。等到了第三个年头,有了些政绩、官望,就开始盼望组织关注、领导青睐了。到四年一个任期将满,时间、年龄都熬得差不多了,就考虑该挪挪窝儿了。这个蹿,我估计有两种可能,要么高升上蹿,要么狼狈逃窜。哈哈,这个新官上任四步曲,真是太形象了。还有,这个招待外来官员的四大样,也相当生动。像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任官员,人地生疏、一张白纸,各种势力肯定首先得拉拢、示好,诚恳邀请你加盟他的圈子、山头。拉的一个重要手段,便是吹捧逢迎、恭维抬举,千方百计邀你上轿、请君入瓮。如果这招不灵,你不识抬举,敬酒不吃,那就使出另一招——请你吃罚酒,使出杀威棍一通狠打,其目的也无非两条:或是迫你就范,或是令你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若是遇到有的主儿捧、打皆无效,软硬全不吃,那就干脆飞起一脚,把你当做瘟神踹出阳城地界。这个步骤,非常符合中国文化的一个特质——先君子后小人,先礼后兵。”
“让廖市长这么一诠释,简单的两句民谣,好像倒有了阳城官场周期律的意思哩。”黄一平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廖志国的解读之准确、到位,让他不觉心里一惊。这个乡农技员出身的市长,平常口口声声自称草根,表面看上去粗粗拉拉、大大咧咧,其实却不是个粗人,甚至还相当内秀哩。
“可是,我绝不能让这个周期律牵着鼻子走!我这个外来和尚,偏偏不信这个邪,就是要打破这种周期律!”廖志国说这话时,习惯地举起右手,先是以掌在空中用力一劈,而后又猛地收成拳头,在后座上狠狠一击。
刚才廖市长的这个举动,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借“鲲鹏馆”这个项目在阳城正式开疆辟土、登台亮相了。那态度,果断且坚定,却又隐含了一丝赌硬斗狠的成分。
“一平啊,我到阳城时间也不短了,你看我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板斧,就从这个‘鲲鹏馆’项目切入,如何?”廖志国点燃一支香烟,说话时身体完全摊开在后座上。显然,他对自己刚才的一通宏论,相当满意。
“呵呵!”黄一平笑笑,却什么也没说。
“阳城上下六百万双眼睛紧盯着我哪,不下手看样子不行,下手不狠好像也不行哩。唔?”廖市长又问。
黄一平还是笑笑,什么也没说。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廖志国的那张国字脸虽然一直漾着笑意,眼神却突然庄重起来,且似乎闪过了一丝肃杀之气。
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黄一平却已经摸透了廖市长的思维方式与语境。眼下,看似在征询你的意见,有礼贤下士的意思,可实际上,他是利用这难得的清静,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这种似问实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实早已成竹在胸,不仅所有疑问都不复存在,而且逻辑上的障碍也悉数扫除。当然啦,有些时候,也不排除这种发问的背后,可能会设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有些许顽童般的卖弄。这种语境下,作为秘书,就得不失时机地跳下去,假装自投罗网,以不动声色的幼稚甚至愚蠢,来满足一下领导的某种期待。此类游戏,对于有着十一年秘书阅历的黄一平而言,早已驾轻就熟。况且,这种游戏并不似猫玩老鼠那样的险境,有时只当是博领导一乐。不过,玩归玩,却又不能玩过了头。否则,明显露出马脚,会让领导感觉虚假,反而失去了趣味。秘书之道,巧拙、高下之间的区别,往往就是这种度的把握与拿捏。
“不是说阳城古时有鹏城之誉吗?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古人如是赞美过,我们借用过来,多有气魄!” 廖市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顾自侃侃而谈。
“这个建筑,将来不仅要成为本市、本省的标志性建筑,还要成为长三角、东南沿海甚至南部中国的一个地标。我要让世人知道,北有京城鸟巢、水立方,南有阳城鲲鹏馆!唔?一平,是不是这个意思?”廖市长显得极度兴奋。
“那是肯定!在阳城投下二三十个亿,做这么大一个项目,怕是相当于投下一颗原子弹哩!”黄一平回应得兴高采烈。
这时,黄一平若是再不接腔,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了。两个人的场合,貌似随意闲聊,可何时该装痴卖呆,何时当随机接应,也是一门不小的学问哩。况且,廖志国是个非常优秀的演说家,善于以自己的情绪鼓动和影响别人,他对“鲲鹏馆”美好前程的展望,无疑大大感染了秘书黄一平。
“对,就是原子弹!而且是超重量级!”廖市长两眼大放光彩,道:“来阳城大半年了,我发现阳城太平静、太平淡、太平庸了,就像一个男人,长相俊俏,举止规范,可走在大街上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缺的是一股挺拔、阳刚之气!最近我把阳城几乎跑了个遍,感觉真正有亮点的地方并不多,可能还就城市建设容易突破。我搞这个项目,不仅会牵扯一些利益关系,而且很可能会触碰到阳城的政治布局与权力结构,可能会被人误解成政绩、面子工程,也肯定会引发很多议论。而这,恰恰是我所要达到的根本目标。可以说,这座建筑的终极意义不在形而下,在形而上。我就是要用这个工程出来搅局。如果通过这个项目,能把整个阳城搅动、带动起来,引发一次思想大解放、观念大更新、发展大跨越,那也就功德圆满了。”
车子停在廖市长家楼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廖家的房子是在阳江市中心的一个高档小区,虽然不是别墅,却占了一幢四层公寓的一个单元,外观不起眼,内里相当宽敞,装修也非常考究。
黄一平打开后备箱,搬下一只硕大的纸箱,里面是从阳城带回的芦笋、腐乳、草鸡蛋等当地特产,还有黄一平专门从老家捎来的两捆小白菜。
“一平弟弟,辛苦啦!”苏婧婧闻声迎了出来,热情地与黄一平打招呼,同时接过丈夫手上的外套。
这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子,娇小玲珑的身材,圆圆的脸庞微微发福,未曾开口先传来
爽朗欢快的笑声,操一口甜糯的吴侬软语,夹杂其间的普通话发音有些嗲气。眉眼间,那种盈盈笑意,既含志满意得、养尊处优的快慰,又带夫荣妻贵、母仪天下的雍容,一份收放自如、把握适度的自信,更是荡漾在一道道舒张的眼纹里。
“婧姐好!”黄一平赶紧回应。
东西搬到屋里,黄一平就要告辞,却被苏婧婧拦住,道:“那不行!晚饭快好了,怎么说也得吃了再走。再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以后凡是到婧姐这儿来了,一定要吃了饭才可以离开。这既是一个家规,也是一条纪律哟。”
黄一平连忙点头:“好的,我听婧姐的。”
看得出来,苏婧婧对黄一平的热情,并非假装出来,而是发自内心。显然,她对丈夫选的这个秘书相当满意。
说来也许是某种缘分,黄一平第一次送廖市长回家,就得到苏婧婧的好感。那天一进门,苏婧婧盯住他看了好久,然后一惊一乍地将丈夫叫来,说黄一平特别像她的一个弟弟。廖志国看了半天,神情有些犹疑,嘴上也说有些像。后来黄一平才知道,苏婧婧的那个弟弟,其实是一个表弟,五年前在美国出了车祸去世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认下你这个弟弟了。”那天,苏婧婧留下黄一平吃了饭,并且拉住他坐下说了好长时间话。其实,黄一平也明白,第一次见面的那种谈话,多少带有考察性质。作为妻子,苏婧婧肯定希望丈夫身边的秘书,是一个踏实、忠诚的可靠之人。结果,黄一平交了一份不错的答卷。
“我不喜欢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秘书,那样的人媚态十足,没有骨气,跟在领导身边,会降低了领导的品位与档次。太过神气的秘书也不讨人喜欢,那种人往往聪明有余、诚实不足,很容易就把领导给耍弄了,甚至出卖了。” 苏婧婧直言不讳。“姐姐就把姐夫交给你了,平常我也照顾不到他,只能拜托弟弟你了。”
这两个多月来,黄一平坚持随车接送廖市长,有时甚至亲自开车往返于阳城与阳江之间,除了照顾司机老仇外,自然也有一点特别的用意——他已经看出来了,表面阳刚十足的廖志国,居然非常惧内。而貌似柔弱的苏婧婧,反倒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女人。况且,苏婧婧对阳城官场的热情,丝毫不逊于自己的丈夫。对于一个秘书而言,遇到这样一位市长夫人,若非幸事,即是悲哀。换言之,一旦搞好了与这位市长夫人的关系,那自己这个秘书也就做成功了,相反,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恐怕也就厄运连连了。
或许真是因为长得像她弟弟的缘故,仅仅数次往来,黄一平便成了阳江廖府的熟客,更是最受苏婧婧欢迎的客人。
苏婧婧毕业于省工艺美术学院,曾经担任过阳江文化馆副馆长、书画院副院长,现在是阳江文联专职副主席。他们夫妇有一个儿子,在省城读的是双语教学的私立学校,据说从初二开始就要国内国外轮流读书。苏婧婧母亲早逝,八旬老父和她一起生活,请了两个农村亲戚帮助做家务,并不需要她亲自操劳。因此,除了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她的业余时间主要就是在家搞点创作,且热衷于艺术品收藏,挂着阳江市收藏协会副会长的头衔。也因此,她才有大把的时间与精力关心丈夫的政事。
晚餐非常丰盛,其中一条罕见的长江鲥鱼,是苏婧婧催促丈夫回来的主要理由。
黄一平与廖志国、苏婧婧三人坐在楼下餐厅,老人年纪大行动不便,由亲戚在楼上服侍用餐。一条珍贵的鲥鱼便一分为二,楼上楼下各半。
餐桌上的气氛很轻松、融洽。像所有注重保养的贵夫人一样,苏婧婧吃得很少,尤其荤腥更加难得动筷。她的任务,除了不停给丈夫和黄一平搛菜,就是说话。
“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鱼了。”黄一平细细品味着鲜嫩的鲥鱼,由衷赞叹。
“是不容易搞到,别看只有二斤多,据说出了一万多块钱才抢到手哩。”苏婧婧回应道。
黄一平听了,心里一惊——天哪,如此说来,刚才那一口,岂不吞下百元以上?抬头看看苏婧婧,似乎只是随意说说,并无半点显摆之意。至于男主人廖志国,则从容吃喝,更无半点讶异之色。黄一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苏婧婧始终是谈话的掌控者。闲聊了一会儿鲥鱼、菜色,话题很快由经济转换到政治。
“知道吗,最近阳江这边又有大动作了。”苏婧婧所说的阳江这边,听上去似乎是泛指,实质特指从阳城过来担任阳江市长的冯开岭。也许是因为黄一平曾经担任过冯开岭的秘书,所以一般不直接点名道姓。
“唔?”廖志国习惯性发问,筷子虽不停歇,眼神却一下就警觉起来。
苏婧婧谈论官场上的情况,无论事涉阳城还是阳江,从来不避黄一平。刚开始,廖志国会表示一下态度,或是用眼神,或是以语言,可苏婧婧总是笑着辩驳道:“一平弟弟是自己人,随便说说何妨!”
黄一平赶紧停下碗筷,唇齿也不再蠕动。涉及冯开岭的话题,虽然不便插话,却不能不有所表示,否则就假了。
“还是在你那个‘航母城’上做文章。现在又不搞改制退股了,据说干脆准备卖给一个港商,好像正在商谈,对方开价十二亿元港币,这边商定的底价十六亿元。”苏婧婧自顾轻声细语,娓娓而谈。
“混账!”廖志国突然“啪”的一声摔下碗筷,脸色立时铁青。
黄一平暗自一抖,知道这是戳到廖市长的痛处了。
刚才苏婧婧说的那个“航母城”,是一座高达六十六层的商贸大厦。五年前,廖志国担任阳江市常务副市长期间,分管城市建设,主持规划、设计、建成了这座建筑。当时,这座大厦不仅创全省层高、占地面积、使用面积之最,而且其独特的舰船型外观也非常别具一格。建成之后,这座建筑很快成为闻名遐迩的一处地标性建筑,阳江人自豪地称之为“航母城”。借助这座庞大建筑的地标效应,廖志国一时名气大振,随后他又亲自主持了大厦的招商引资,使之成为有三十多家全球著名公司加盟的“总部大厦”,他自己也亲自担任大厦董事长直到离任。
黄一平两周前送廖市长回来,就曾听苏婧婧说过,阳江市府正在考虑转让“航母城”的国有股份,理由是大厦建设与运营成本过高,实际亏损相当严重。眼下,冯开岭是阳江市行政一把手,阳江市府自然与他画着等号。
“这个项目是阳江的一个形象嘛,如果转让股份或者卖掉,那还不说散就散掉了,那些公司总部很快就会退出,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一艘航母!再说,花二十亿建成的一个工程,开价十二亿、还价十六亿,亏他们想得出来!”廖志国义愤难抑。
“人家还不是看着你的政绩碍眼,急于要拆你的庙嘛,听说卖掉大厦的资金都有去处了,准备在运河两岸搞什么系列主题公园哩。”苏婧婧依然笑意吟吟。
听到这里,廖志国干脆撂下碗筷,不吃了。黄一平见状,只好赶紧把碗里的饭扒了。
“生什么气呀,人家在这边塌你的台,你在那边再建就是了。你不是说要准备搞个什么‘鲲鹏馆’嘛,抓紧就是了,而且要建得更有气势!”苏婧婧安慰道。
涉及冯开岭的话题,黄一平自然不便插话。
坐了一会儿,廖志国起身到浴室洗澡,黄一平见机告辞回返。
苏婧婧照例送到门口,站在车前,拉着黄一平又说了些悄悄话,无非还是拜托黄一平,如何照顾好廖志国,一口气交代了十几条注意事项。比如,记得催他按时吃降压药啦,空闲时帮他按摩一下肩和腰啦,吹完头发要用护发素啦,染头发只能用某种法国品牌啦,抽烟要少、喝茶要鲜啦,等等。黄一平自然一一点头,表示记住了。
“姐姐还是要啰嗦一句,你姐夫在阳城,绝对不允许有人给送钱送物,清正廉洁放在第一位,这个你一定要帮我把好关!”苏婧婧叮嘱道。
“这个婧姐你放心,所有人找廖市长,都得经过我这儿哩。”黄一平说。
等到黄一平坐进驾驶室,苏婧婧又追加一句,说:“其实我们做人也并非不讲人情礼仪,只是慎重些罢了。有些可交的朋友,一定要先带到家里来,我帮你姐夫把把关。如果正常往来一概拒绝,我们就不是凡人了。”
初夏的风暖暖地从窗口吹来,空气里有幽幽的花香。黄一平深吸一口气,用心细细辨别着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药,也有丁香,似乎还有广玉兰。那种略带清淡甜味的香气,则是绿叶和青草经过了白天充足阳光照射,遭遇夜露滋润后散发出的特有味道。
“流放”党校后勤处那六个多月,作为一名享受正科级待遇的主任科员,他的固定职责只有一项——负责校园绿化,换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过,跟着那个跛腿花工老耿头,他倒是认识了很多形态各异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叶片、草芯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假如再给他一年半载,说不定就会多一个花木园林方面的专家哩。 黄一平打开车载CD,一首柔美徐缓的《春江花月夜》,顷刻间便轻烟流泉般漫溢在耳畔。离开廖志国家,阳江市区上到高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路上车子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黄一平将车速放到一百二十公里,基本上是匀速行驶。
窗外,是阳江市灿烂如花的夜景。
想起刚刚和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共进晚餐的场景,黄一平心情依然难以平静。谁能想到,自己这个曾经遭贬流放的罪臣,不仅回到市府做起市长秘书,而且前后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竟然与廖市长夫妇关系融洽到如此境地。这种境况,简直恍然如在梦中。
事实上,廖市长当初亲*板,决定让黄一平担任秘书,并且官升副处级调研员,不光在机关里引发了强烈震动,黄一平本人也是深感突兀,一时不知所措。
八个月前,阳城市府换届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确定市长人选,有人举报时任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若干问题。其时,作为冯市长秘书的黄一平为形势所迫,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由市府调至党校后勤处,做了一名伺花弄草的普通科员。风波过后,冯开岭与廖志国分别在一江之隔的阳城与阳江间对调,并顺利由常务副市长当选市长。黄一平本已做好在党校与花草相伴到老的准备,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他。
那天,他头顶着仲春的阳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挥一帮临时请来的花工,给党校花房拆除越冬的保暖层,忽然接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的电话,说是市长廖志国亲自找他谈话,让他马上赶到。
这边黄一平电话还没放下,那边党校几个校长、副校长就急忙蜂拥而来,有的夺黄一平手中的工具,有的摘他头上的草帽,还有的递给他擦汗的纸巾。不一会儿,后勤处长亲自开着党校最好的轿车,来催黄一平赶紧上车,接受市长召见。显然,江大伟的电话,已经先一步打到校长室。
他懵懵懂懂走进市府大楼,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引得廖志国一阵哈哈大笑。这一笑,搞得站在一旁的江大伟满面尴尬,倒使黄一平瞬间解除了紧张心理。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廖志国上来就这么一句,听上去似乎没头没尾很唐突,却让黄一平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心照不宣的亲切。
“不要在那边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还回来,跟着我干。唔?”廖市长说话时肢体语言非常丰富,尤其右手忽而变掌、忽而握拳,不停在胸前挥动,目光直逼对方,有一种强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黄一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那个“唔”,却不料,廖市长马上就转到另一个话题:“过去的事,责任不在你,以后慢慢把它消化掉。现在回来,也不是简单的回来。我已经和市委洪书记交换过意见了,先解决副处级调研员,任命与调令一起下。你爱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卫生局讲好了,调到局机关来管管文档吧,减轻你的负担,方便我们工作嘛。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慢慢解决。唔?”
廖市长说完了,并不征求黄一平的意见,而是吩咐他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这里来上班。
黄一平当时就像做梦一样,什么激动啦、感激啦等等,统统都来不及体验和感觉。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足有整整一个中午,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种哭,排解宣泄出来的到底是惊喜还是委屈,已经分辨不清了。
似乎也不完全是喜从天降。事后,黄一平仔细想想,此前也还有些微蛛丝马迹——黄一平刚到党校两个月,人代会还没开,政府还没有换届。有一次,身为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的廖志国,前来党校参加一个处级领导干部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合影结束时,黄一平与后勤处一帮临时工忙着往回搬椅子,正好碰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陪廖志国走向汽车。黄一平一愣,低声叫了秘书长就打算从旁边溜过去,不想被廖志国用目光紧紧捉住。江大伟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叫住黄一平,向廖市长作了介绍。
“哦,原来你就是黄一平!”廖市长的手主动伸过来,握得很有力。话语与目光里,皆有意味深长且令人捉摸不定的东西。
黄一平当时也无暇多话,抽出手就逃也似的避开了。事后,他也反复回味过廖志国的目光、语气,解读下来的潜台词不外乎两种含意:哦,你就是那个打着领导旗号,在外边胡作非为的市府秘书?能耐不小嘛。此其一。其二,呵呵,你见义勇为帮了冯开岭的忙,让他到阳江占了我的窝儿,却害得我调到阳城这破地方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在党校碰到廖市长看似偶然,可廖市长的那句话,以及伸出手来的用力一握,却富含另外的深意,至少说明黄一平其人其事于他并不陌生,且不十分的反感。
另外还有一件事,则是发生在廖志国当选市长之后不久。那时,国家建设部要来阳城搞一个调研,主题是关于城市建设与保护。此前,冯开岭为了竞争阳城市长一职,曾经在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这篇文章不仅得到省委龚书记的青睐,而且被推荐到北京一份重要专刊上,引起国家建设部领导的注意。现在,北京来人调研,自然主要是循着那篇文章而来。廖志国新官上任,对情况还不熟悉,准备一份像样的汇报材料便成了当务之急。对于阳城的城市建设与规划,除了曾经分管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外,黄一平乃最为熟悉情况者。况且,那篇文章从思考提纲到撰写初稿,及至后来请托N大方教授修改润色,皆由黄一平直接操作。因此,廖志国亲自指令,急借市委党校后勤处科员黄一平,前来市府协助准备汇报材料,时间一周左右。
黄一平接到通知,并不感觉奇怪,其余包括党校领导和市府同人在内的各色人等,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试想,一个曾经在市府工作了十年的前秘书,临时借回去帮忙提供点资料,完全属于正常范围内的事。至于这一借,是否还有其他的意图,所有人都不可能朝那个方向想。想当年,洪大光书记的秘书涉嫌嫖娼被辞退,后来有传闻说是遭人设局陷害,折腾了好几年还是石沉大海。最终,与洪书记亲近的市委秘书长放出话来:“即使是冤案,也不行!一个秘书的清白与前途事小,市委和书记的脸面事大。”已经造成了的影响,就如泼出去的水一般,岂能轻易收回?
借到市府准备汇报材料期间,黄一平就像一个从事卧底潜伏的地下工作者,尽量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得很小,开会讨论时也专挑角落处坐。可是,廖市长却不放过他,经常把他从角落处拎出来,提些问题“请教”他。黄一平也听得出来,廖志国对冯开岭的那篇文章颇不以为然,所提问题难免刁钻古怪,或是冷嘲热讽,颇有故意揭丑的意思。黄一平对于这个新任市长,倒也不怯,回答时不卑不亢、拿捏有度,既不为旧主粉饰遮掩,也不做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勾当。
不过,经过那短短几天的借用,黄一平凭借自己十年秘书过人的洞察能力,倒也把廖志国揣摩了个大概,尤其对其独具特色的肢体动作、语言风格、思维习性等观察了个七不离八。因此,等廖志国日后钦点他做了秘书,反倒省去了很多过渡与磨合。
事后,廖市长也曾经坦言,他来阳城之前,因为涉及与冯开岭互换位置,特别在意阳城这边的情况,自然熟知黄一平其人。党校见面握手,黄一平给他留下颇佳观感。至于之后借来帮忙准备汇报材料,那就已经有调他回来的想法了。
下了高速,进入阳城市区,接到信息处秘书小马的电话。
“黄哥啊,我是小马。”小马的声音很柔,与他瘦弱矮小的身材非常吻合。场面上,小马像市府办的同事一样,称呼黄一平黄处长,私下里则称他黄哥,这种特权得到了黄一平的默许。
小马原是市府文印室的一名打字员,其舅舅曾担任市委副秘书长,因此才调到信息处当了秘书。前些年,这位副秘书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刑,小马在办公室里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以前,黄一平也不怎么瞧得起他,感觉这种完全靠关系生存的人,既没有尊严,也不值得交往。可是,自从黄一平遭遇挫折下放党校之后,小马却三番五次主动找到他,或是送些书籍、茶叶、影碟,或是拉他到乡下亲戚的渔场垂钓,有时还约他一起找个小饭馆,喝点小酒,通报点市府那边的情况。虽然小伙子外表有些委琐,可心地善良,对人也真诚。那期间,几乎所有过去的同事、朋友都突然疏远了他,只有小马是市府里唯一与他保持热线联系的人,也算是给黄一平孤独的灵魂些许慰藉吧。
一来二往间,黄一平竟然与小马成了朋友。
重回市府办后,黄一平高调保持着与小马的友谊,意在报答那段雪中送炭之情。
“今天我值班,刚才规划局于海东局长来过,说是冯开岭市长从阳江给你捎来一些茶叶,是今年刚出的*新茶,好几千块钱一斤哩。”小马声音怯怯的,显然是怕黄一平责怪。
听到冯开岭的名字,黄一平心里像被什么硌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奇怪,虽然过去大半年了,可是每次听到冯开岭的名字,他还是会有这种反应。
自从调离阳城后,冯开岭除了让邝明达转交过一封信,还曾经捎带过一些物品与问候的话。黄一平只说谢谢冯市长关心,我在阳城党校会好自为之,云云。信与问候语都收了,礼物则全部退回。此后,冯开岭看看这边确已平静,就再没同他联系过,邝明达、于海东、郑小光等几个冯氏亲信也几乎断了联络。现在,冯开岭忽然送来茶叶,肯定与他重回市府担任廖志国秘书有关,似乎倒也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就显得自己太小气。可是,刚刚在廖志国家听到了那一番议论,这个茶叶显然不再是普通的人情往来,也不那么轻易好收下。
“这样吧,你把茶叶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等我星期一上班后再作处理。”黄一平吩咐小马。
收了电话,他把车速放到很慢,关了音乐,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盘算:自己回归市府,到底与冯开岭有无关系?
对于黄一平重新回来,阳城政界猜测议论一直不断,他本人心里又何尝不是疑窦丛生!
记得那天从廖市长办公室谈话出来,黄一平当天下午就到党校收拾东西,装了两只纸箱,由校里派车送回家,算是与党校做了告别。党校里从校长到炊事员、花工,几乎全部出动,依依不舍送到大门外。临上车的那一刻,校长忍不住拉住他,避开旁边那些人,悄悄问:“恕我多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来党校,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谓处分、下放,只不过是做一个形式,走一个过场?假如真是这样,我们党校的领导就傻到家了。你来党校这几个月,受了不少委屈,算是我们有眼无珠。现在,我代表党校领导和同事,向你表示真诚的歉意!”
黄一平当即摇头否认,说:“怎么会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来党校,一直做好要在这里退休的准备。感谢你和校里各位同事对我的关心,我会记住在这里短暂而难忘的时光!”
可是,环顾周围那些人的目光,黄一平知道自己的解释颇显苍白,且难以令人信服。
回到家里,汪若虹居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今天忽然听说你又回到市政府,不仅医院里炸开了,就连我自己都震惊了。后来才知道,不仅你调回机关了,就连我也被调到局办公室,说是廖市长亲自指令卫生局,为的是让你腾出精力做好工作。老公你说实话,是不是今天的局面,当初你和冯市长早就计划好了,只是怕泄密才没告诉我?”
看着汪若虹脸上遮盖了半年多的愁云惨雾,瞬间又烟消雾散、云开日出,黄一平心里既觉快慰,也感到一丝酸楚。可是,对于妻子的疑问,他也只能摇头。
这之后,黄一平陆续接到很多祝贺的电话,其中不少原本相处甚好的朋友、同学、同事,免不了会提出各种疑问,或者直接道出各自的猜测。总之,就在廖市长找黄一平谈话之后,阳城机关大院里迅即风起云涌,种种猜测、非议甚至谣言如春天柳絮般飞扬起来。概言之,主要不外乎以下四种说法。
冯开岭临别“托孤”说。当初,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临近换届提拔之际,突然遭遇竞争对手的匿名信,控告其利用明达集团巨额资金打点官途,为省城某公司老总郑小光在阳城承揽工程谋利,等等,冯一时难以脱身,便使用了舍车保帅之计让秘书黄一平代为受过,自己则顺利金蝉脱壳。冯氏在即将赴任阳江之前,将黄一平作为工作与权力交接的一个重头,郑重托付阳城诸公,得到同样郑重的承诺之后,方才放心离去。半年时间,是冯开岭给出的一个最长期限。
省里“压力”说。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副部长等几位要员,因为冯开岭的缘故,曾经在阳城得到很多实惠,并与之形成利益同盟,也由此与黄一平结下不浅私交。或者,黄一平在这过程中留有一份备忘录,记载着那些权贵不可告人的秘密。上述诸公出于自保,给阳城方面施以巨大压力,要求给予黄一平重见天日的机会。洪大光之流,迫于人情与压力,只好答应。
冯开岭与廖志国“交易”说。冯开岭告别阳城任职阳江,事出有因,事后虽由黄一平顶了包,却也留下诸多麻烦,如同中越边境那些地雷,不知何时便会引爆。同样,廖志国在阳江任职多年,也是出于类似缘故才易地就职,二人正所谓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既然大家屁股后边都不干净,何如彼此伸出援手相互拉兄弟一把。廖氏这边把黄一平安抚好了,冯氏那边自会投桃报李。官官相护,实乃官场独特、亮丽之一景,并且传统久远深入人心。
黄一平暗中“反水”说。曾几何时,黄一平为保冯开岭不倒,奋不顾身主动请缨,以柔弱之肩扛下天大重担,可真到受了处分、贬谪党校,其间又饱受了人情冷落、世态炎凉,更无法排遣心中冤屈与郁闷,不几日便心生悔意,难耐之下向新任市长廖志国处求救。廖志国为官多年,深谙走投无路之人,最是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若是起用了黄一平,不仅获得一位素质不俗、死心塌地的秘书,而且可以制约阳江那边的冯开岭,正所谓一石二鸟。 上述诸种传言,虽然纯属旁人凭空想象与捏造,却禁不住频率极高的中间转手,三传两传便成为了要素俱全、细节生动的完整故事,甚至连场景、语气、眼神等等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信。譬如说到冯开岭临别“托孤”一节,说是冯开岭一手握着洪大光,一手拉着黄一平,所言几乎全是骈四俪六,直说得涕泗横流,声泪俱下,那样感天动地的场面,怎么可能不让洪大光心生恻隐?再比如,关于省里“压力”,说是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几乎拿黄一平当了交换筹码,与洪大光、廖志国在电话里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双方拍板成交,两相言欢,甚至通过电波还以茶代酒遥相碰杯哩。
的确,廖市长选择黄一平做秘书,让很多人感觉百思不得其解。
众所周知,黄一平问题的根子,是在现任阳江市长冯开岭身上,而冯开岭的根须,又牵扯到阳城官场的众多官员,且与省里某些官员也有瓜葛。按照通行规则,廖志国异地任职,又是新官上任,应该与阳城官场此前的是是非非彻底撇清,绝对不会、也不应该主动介入。谁知,到任阳城才半年,换届选举结束不过两三个月,他竟相继放弃了多名试用秘书,决定起用受到处分的黄一平。因此,廖志国的这一举动,实乃官场之大忌。用句阳城俗语讲,叫做乱子不寻你,你寻乱子嘛。
外界议论固然热烈,黄一平的内心也不平静。刚开始,他也非常吃惊——是啊,自己既无过硬的后台,此前与廖市长也素不相识,怎么忽然就峰回路转了呢?对于机关里盛传的那几“说”,他根本不相信。作为当事人,别人不懂,自己却一清二楚,所谓“托孤”说、“反水”说纯属子虚乌有。至于“交易”与“压力”两说,凭黄一平多年的官场经历与感觉,不论冯开岭也好,还是省里年副部长们也罢,可能性都非常之小。何况,黄一平知道,随着时过境迁,自己已然由一块烫手山芋冷却成一块臭狗屎,这些当红的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再主动染指?
不过,重回市府后,廖志国倒是在某次闲聊中,偶然提及起用黄一平的动机,说:“作为一市之长,有个称心、顺手的秘书非常重要!我对秘书的要求,文字水平、协调能力等方面才能固然重要,忠诚老实却是放在第一位。来到阳城之后,我曾经留意机关里对你的各种议论,正面评价还是主要的嘛。而且,好多人告诉我,说你遭遇委屈后没有听到一句抱怨与反悔的话,这样的忠诚与骨气很难得。党校的同志也反映,你在那边干得不错。一个被贬之人能有如此状态,正是我所欣赏的类型嘛。”
黄一平听了,似乎有些相信,却又不全信。凭借官场厮混多年的经历,他知道像自己这种际遇,应该不会以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解释得通。
不过,有一点黄一平心里很清楚——廖市长此举,不论动机如何,都是从政治与仕途上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情大于天。单凭这样的结果,自己除了感激与报答,于情于理均别无选择。
车子进了市中心,已经十一点半。黄一平没有回家,而是拐到市府大院停好车,又悄悄步行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朝自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到了春晨花苑那幢熟悉的楼下,他才给章娅雯打了电话。意外的是,她竟然没有睡。
“怎么还没睡?”黄一平问。
“等你呗。” 章娅雯语气里有些少见的俏皮。
“胡说,今天又没说好要来。”
“那也没说不来呀,但是我知道你会来。”
进了楼道,黄一平生怕被人看到,故意绕开电梯,从楼梯爬上了五楼,一路随手关了廊灯,用钥匙轻轻打开那扇熟悉的门。
章娅雯穿着睡衣迎出来,马上黏虫一般盘到黄一平身上。先以嘴唇、舌头彼此打了招呼,而后催着黄一平赶紧洗澡。一会儿,待他草草冲洗一番出来,没等身上擦拭干净,两个脱得精光的身体就紧紧贴在了一起。
黄一平进入到章娅雯滚烫的身体,一串低吟浅唱,马上在房间里回荡。高亢处,甚至有些惨无人道的味道,不知情者定以为此处正发生凶案哩。
从对方的体温与湿润程度上,黄一平觉出她确实在等,且应该在等。只是作为一个懂事的女人,她既不会打电话,也不会发短信。好在他有心灵感应,自己主动来了,否则这一夜她定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章娅雯的呻吟,不断刺激着黄一平的欲望。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自信。感谢苍天,在他仕途失意、人生跌落低谷时,让他遇到了这个女人,赐予他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才使他度过了一段炼狱般的日子。
回想半年前受到处分,从市府平级调动到市委党校那一幕,黄一平至今仍心绪难平。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叫虎落平原,什么叫龙搁浅滩,何为世态炎凉,何为人情冷暖。
那时,他被分到行政处,没有欢迎仪式,没有领导出面交接,就像一只纸篓一般,被扔到十个人一间的大办公室里。在那个环境里,除了他和另外两个正式人员,其余全是驾驶员、临时工,整天人来人往,不是抽烟吐痰打喷嚏,就是肆无忌惮地说下流话,有时*得让人不忍入耳。至于工作分工,处里本就僧多粥少,各人拥权自重独霸一方,没人肯把手里的油水让出一点一滴,就只有绿化维护一项,还是从一位临时工那里硬挤出来的。
也许是经历了太大起伏,心已死寂,也许天生就不是同一类型的人,黄一平在那种环境里感觉非常难受。老是坐在办公室里,他自己不痛快,周围人也感觉不自在,而且还老是会有人来差遣他,比如校领导从食堂买了米、面、油,处长找人搬张新买的椅子,甚至就连司机换轮胎需要人打下手,全都“顺便”叫他帮忙。于是,到那儿没几天,他就讨厌了那间大车店式的办公室,喜欢上校园里那些红花绿草。除了做好那几个花工的日常管理,有时他也亲自穿着工作服下到花房、草坪,帮助修剪、浇水、施肥。实在没事可做了,就与花房里的老花工聊天,听他介绍各种花木的习性。可是,那些花花草草终究还是缺少了灵性,委实难以排遣他内心太多的郁闷与苦恼。
不久,他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去处——资料室。那里,有很多图书、杂志、报纸。本来,党校作为教学单位,是专业技术人员集中的地方,学术气氛应该很浓。如果是在大学,图书馆一定是最繁忙、拥挤的地方。记得当年在N大历史系读书时,图书馆就常常人满为患,到晚上或周末,同学间会轮流相互代占座位。可是党校不然,偌大的资料室几乎整天空空荡荡,好多书籍报刊几乎从来就没人翻看过。几本印刷质量不错、名气不小的专业刊物,粘连在一起的页码,还是黄一平小心翼翼用小刀划开的哩。
在图书馆,黄一平很快就熟悉了管理员章娅雯。说来也巧,三十出头的章娅雯,也是毕业于黄一平母校N大的图书馆系,只是比他晚了将近十年。
章娅雯是个非常安静、优雅的女人。也许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特别白,皮肤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乍看上去,她的面相不是很惹眼,或者说算不上漂亮,可是特别经得住细看。如果你有时间慢慢打量,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原本并不精致的零件,由于布局合理、科学,便显得非常生动协调,看了无比舒服。再加上,章娅雯是个善于用衣服、饰品美化自己的女人,一身经常变化、合体大方的衣着,将她不甚丰满的身材衬托得倒也凹凸有致,曼妙异常。
两个人最初的交往,是点头微笑,后来就有了你好、你早之类的礼节性寒暄,再后来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到最后就有了日益密切的交流。章娅雯其实是知道黄一平的,试想,一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经过处分、下放一番折腾,落难到党校这样的市委下属单位,有些知名度并不奇怪。
章娅雯和黄一平谈的最多的是书,语气里没有不屑,目光里没有怜悯,即使谈到各自的经历,也是非常淡然、坦然、实在。其实,章娅雯的经历也好不到哪里,尤其是感情经历。她丈夫原是本市职业大学的老师,后来到上海师大进修,就留在那个学校了,不是由于业务,而是因为一个漂亮同学。离婚了,没有孩子,她一个人单独生活,从党校到家里,过得一点也不痛苦、孤独,读书让她得到很多。
黄一平在章娅雯这里,能够避开后勤处里的那些庸俗、无聊,又可以暂时忘却社会上的那些冷落、白眼、闲话,还能滤除掉汪若虹的唠叨、埋怨。在章娅雯的轻声细语中,他可以慢慢平静自己的心情,修复、安抚受到伤害的灵魂。很显然,章娅雯是个细心且善解人意的女子。两个人都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只不过一个是被丈夫和爱情,一个是被官场与仕途。
第一次走进章娅雯的家里,是黄一平到党校大概两个月之后,那时,市里人代会刚刚开过,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黄一平发现她两天没有来上班,就以为她是在家忙年货,或者有别的什么事。可是电话打到家里,却听到那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原来她病了。黄一平知道她住在春晨花苑。白天他不好去,晚上就悄悄买了水果和鲜花,到了小区门口才打了电话,告知来看望她。来到她家里,发现她住的房子很大,装修不错,收拾得也有品位,只是明显感觉缺少人气。看到她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知道她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他就先削了水果,然后从冰箱里找了蔬菜,煮了菜粥端给她。对于黄一平的到来,章娅雯很感动,加上吃了东西,脸色马上活泛起来,荡漾着少女般的绯红。
此后,黄一平经常到章娅雯家里。好在她是一个人,娘家在县里,平时少有客人往来,也不怎么和外边的人联系。有时,她那里灯泡、马桶坏了,或者买了什么时鲜水果、蔬菜之类,也会把黄一平叫过去。
大概是黄一平第三次上门吧,两个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天,章娅雯从市场上买了新鲜螃蟹,回来拆碎了做成红烧狮子头。黄一平是吃过好菜的人,什么熊掌、天鹅之类皆不稀奇,但吃章娅雯做的菜却别有滋味。两个人都喝了些酒,身上出了一层细汗,饭后黄一平提出想洗个澡,本来是说回家洗,可章娅雯却理解成在她这儿洗,就打开热水器,拿了一套睡衣。黄一平洗澡的时候,先是隔门与章娅雯聊天,后来就干脆打开门把她拉进浴室,三下五除二帮她脱了衣服,在浴室一边淋着热水一边有了初次。章娅雯*,却不似表面那样文雅,吟叫声既大且浪,把黄一平的身体刺激得无法自制,做了足有四十分钟,还意犹未尽。这一来,黄一平就渐渐上了瘾,很快成了章娅雯那儿的常客,有时白天两个人也悄悄溜回去,做了再来上班。
黄一平从市府流放到党校,虽然心情不舒服,可是却有一样好处——应酬少了,不熬夜了,不出两个月体重就增加了十多斤。而且,他还突然发现,自己的性功能忽然增强了很多。过去在市府做秘书,尤其是跟在冯开岭后边,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性,越到深更半夜精神越好,每天睡三两个小时是常事。天长日久,习惯倒是习惯了,有酒精、二手烟的刺激,加上利用车上、厕上、桌上抽空补觉的本事,倒也不觉得多么疲劳,可精气却消耗很大,性功能也衰退得快。四十岁的男人,正是如狼似虎,不说夜夜折腾,三天两头来次把当属常态,浑如做几个俯卧撑般轻松。可实际上,每天后半夜回家,老婆早就熟睡,自己进了门浑身也似散架一般,哪里还有力气和心境*。有时,即使勉强霸王硬上弓了,也是劣质火柴般“扑哧”一声,马上就面条一般疲软。去年有一阵,帮助冯开岭写那个论文,及至后来省里*测评拉选票,黄一平整个月都下部不举,疑似得了阳痿症。可是,到了党校才两三个月,由于生活有了规律,也不再熬夜了,黄一平感觉性功能又恢复了,他甚至感觉自己重又做回了新郎状态。那种在女人体内的持久坚挺,把女人搞得大呼小叫,自己也是无比之快慰。如是征服的*,似乎比官场上权势的征服更有成就,也更加享受。
当然啦,眼下跟随廖市长做了秘书,虽然时间不长,可又回到熬夜应酬、加班加点、生活无规律的老路,黄一平又有了阳痿的感觉,时常感觉力不从心,做得相当勉强且缺少质量。
今天这样的状态,已经算是久违了,应该是与章娅雯的主动迎合有很大关系。
不一会儿,折腾疲劳了的章娅雯便沉沉睡去。
黄一平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两点。
汪若虹在房间里听到响声,赶紧穿着睡衣出来了,夸张地用手指指房门,悄声说:“今天你宝贝女儿耍赖,硬是挤到大床上来了。”
黄一平笑笑,说:“那我就委屈一下,睡她的小床喽。”
“肚子饿了吧?快点洗个澡,我给你弄点吃的。”
见丈夫一脸疲倦之色,汪若虹马上进了厨房,在黄一平洗澡的空当弄了些汤圆、煎鸡蛋、牛奶端出来。
还真是有些饿了。在廖志国家的餐桌上,需要全神贯注来应付苏婧婧的谈话,吃饭其实只是个点缀,充其量也就吃了个六成饱。后来在章娅雯那里,做的又是只出不进的力气活,消耗之大唯有自己感觉得到。因此,面对妻子端出的食物,黄一平饿虎一般吞食起来,很快便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肚子饱了,看着妻子含情脉脉的目光,黄一平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走到对面把汪若虹揽住,手、嘴并用直奔那些敏感部位,动作幅度极其夸张。汪若虹虽然呼吸也有些急促,却生怕动作太大惊醒了女儿,劝阻道:“忍一忍,明天吧。”
黄一平听了,面露失望之色,内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躺在女儿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干脆就点起一支烟,打开床头灯,半倚在床上吞云吐雾起来。本来,他是不吸烟的,主要是魏副市长和冯市长都不抽烟,汪若虹从医学角度也反对他吸烟,可是廖市长是个老烟枪,自己拔烟的同时,常常也会甩一支给他,有时甚至顺便把火递过来。他开始拒绝过几次,后来就有些抹不开脸面,特别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拒绝似乎就不识抬举了。而且,廖市长还有一个理论:“你整天陷在一帮烟民中,被动吸烟的量很大,危害并不比吸烟者小,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吸,以毒攻毒嘛,唔?”于是,黄一平只好吸上了,成了一个新烟民。不过,他从来不把烟吸进去,因此并不感觉有什么瘾头。
不一会儿,隔壁房间响起了此起彼伏轻微的鼾声。黄一平能够准确分辨出,哪个声音是妻子的,哪个声音是女儿的。
听着这样舒畅、平缓的鼾声,他内心深处起了一点波澜。经历了仕途、人生之路上的大起大落,自己如同坐了一趟过山车,而妻子女儿这两个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同样也经历了不小的煎熬,真是悲喜两重天哪!
刚才在与妻子亲吻、抚摸的时候,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汪若虹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些,鬓角的白发也添了不少,两只乳房愈发松弛,总之,这大半年又老了许多。而这种衰老,显然与他的仕途挫折有很大关系。
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不仅使黄一平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人生重挫,也让包括汪若虹、小萌在内的所有亲人经历了一次精神煎熬。
想当初,贵为市府秘书,黄一平跟随市长左右,整天有看不尽的笑脸,听不完的好话,吃不厌的美味,家里也是人来人往、宾朋满座。其时,汪若虹在阳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先是由三班倒的普通护士升任护士长,后来又调到机关科室上了常日班,做了管理人员。女儿小萌在学校里也是校长、老师精心呵护的天使,经常有担任升旗手、主持人之类出头露面的机会。可是,随着黄一平受到处分,贬谪党校,突然间,一切都归于死寂般的平静,那些过去曾经围着自己转的同事、朋友、同学、老乡,一个个忽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即使在大街上偶尔遇到了,他们也都故意装着看不见。尤其是那只手机,号码带着一串吉祥数字,以前每月费用都在千元以上,平均每几分钟就要接到一个电话,现在却整天也响不了两次。汪若虹在单位里,虽然第一医院的仲院长还算义气,依旧让她做原来的工作,可周围人的冷言冷语却寒如冰霜,令她几次产生回到病房上三班的念头。至于小萌在学校,日子更加不堪。学校本就是个冷暖颇为敏感的势利地方,校长、老师又向来喜欢把好恶放在脸上,害得她小小年纪差点得了抑郁症。
那段日子,黄一平就像一只蜗牛,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不外出不伸张,只有到了家里才得以稍许放松。同时,他也告诫汪若虹和小萌,再不要指望周围有那么多热情的笑脸,更不要贪图额外的便利与好处,一切都要回归普通人家、平民百姓的生活,尤其要调整好心态,从容面对冷落、白眼。当然啦,那段时间,黄一平也能感受到家里气氛的某种变化。就说汪若虹吧,以前什么家务都不要他做,可是自从他调到党校,渐渐把买菜、洗衣、做饭之类的活计,全都甩给了他,而且态度也不像过去那样温柔,言语之中时有不满,责怪他不该大包大揽下那些罪过,落得如此下场。每逢此时,黄一平就只有苦笑置之,内心感叹夫妻之情不过如此。而这,也是他与章娅雯感情出轨的一个重要原因。
都说磨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坎坷是人生最大的财富,以前感觉那是当事人矫情,在玩阿Q,等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不是。回想此前四十岁的人生,虽说出身农村,家境贫寒,从考大学到毕业分配,及至借到教育局、上调市府,期间也经历了一些波折,可那都是一些小小的涟漪、微澜。这次的巨大打击,使他对人生有了真正的思考与感悟,也让他通过各种人的不同嘴脸,体味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人情。现在重新回到市府,做了市长秘书,好多人都告慰他以前的一切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甚至连汪若虹都相信一切也都会回到从前。可是,只有黄一平自己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他已不再是半年前的那个黄一平了。对于市府大院,对于秘书这个行业,他表面虽然驾轻就熟、按部就班,然而,骨子里却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盲目、自信了,对机关、官场这潭深水陡然平添了敬畏之心。有时候,他甚至会突然产生某种莫名的恐惧。
平心而论,对于廖市长调他回来做秘书,黄一平在感觉突然、充满感激的同时,心底也是五味杂陈。尽管机关里对他回归的原因多有猜测,莫衷一是,可是他却一再提醒自己,不论社会上有多少种猜测、议论,他唯一应该做到的,是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与警觉,不要误信流言,也不要误入别有用心者的陷阱。既然那么大的坎坷都经历过了,那么官场上的很多风险也就应该能够从容应对、坦然承受了。而且,有一点他特别感觉庆幸,也特别充满自信——当初,帮冯市长扛了、顶了,虽然吃了亏、受了挫,可说到底还是赚了。现在,不论廖市长出于怎样的考虑把他召回,于他都是一种善意的回报与收获。试想,如果当初他不帮冯市长扛下来,而是照实把事情抖出来,那么冯市长就会倒台,甚至还会牵连到省里年副部长、杨副秘书长一众官员,他黄一平一定也难独善其身,或者即使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免受了牢狱、革职、处分之灾,政治上也绝对会成为一个陪葬品,同时还会落下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诚的恶名。如是,廖市长或别的什么市长们,还会用他这个遭到唾弃的秘书吗?这次命运的转变,在给予他打击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重大启示——秘书这行,若说基本要求与条件,除了忠诚还是忠诚,虽然这种忠诚有时会蒙受一些冤屈,甚至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跟定了一个领导,就等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绝对不能三心二意,更加忌讳做不忠贰臣。因此,黄一平坚定了一个决心:不论自己回归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今后对待廖市长,仍然得把忠诚放在第一位。这是他做人的最高原则,也是他行事的最低底线。
当然啦,介于过去跟随冯开岭的那段教训,他内心也不是没有顾虑,毕竟那种挫折带给他的伤痛非同一般。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一边努力忘却、淡化过去,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味、反刍往事,其结果使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忠诚,不等于盲从,更不等于愚顽,做人行事固然得有原则和底线,忠诚本身也同样需要保持原则和底线。
由此,黄一平想起,廖志国就任阳城市长后,曾经自立过一条“三不”规矩:在阳城辖区范围内,不收受任何形式的礼金,不赴私人宴请,不在宿舍里接待下属谈公事。同样,黄一平也为自己设下一条“三不”底线——不应该自己涉足的领域,尤其是牵扯到权、钱、物或重大人事者,坚决不主动插手,不深度介入,不直接染指。
如是,既为自清,也为自保。
第二章
“我的观点可能与你们有所不同,对与不对暂且不论,先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探讨,唔?一平啊,你那个什么唇齿论,虽然不无道理,表面上看似乎温情脉脉,非常能够打动人、迷惑人,可是毕竟有些牵强,甚至具有极大的虚伪性、欺骗性。你想啊,唇与齿是什么关系,那当然是平行关系,颇具江湖气息的哥们儿义气。虽说领导与秘书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毕竟分工有所不同,事实上的地位不对等是客观存在,所谓唇齿相依也好,唇亡齿寒也罢,一般情况下也许能够做到,特殊情况下就未必嘛。

廖志国的“鲲鹏馆”项目,开始进入议事日程。
那天晚上,他把市府秘书长江大伟和黄一平召集到一起,说:“我们几个先碰一碰,看看到底怎么搞,多大的规模比较合适,按照什么程序推进,等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唔?”
关于“鲲鹏馆”,黄一平已经提前知道了廖市长的意图,江大伟则是第一次与闻。
由于刚刚参加了一个宴席,接待副省长,喝了不少二十年版的茅台,廖志国的酒意还没有消散。加上,廖志国和冯开岭差不多,是个典型的夜猫子,晚上十一点前往往找不到兴奋点,而是越到后半夜精神头越足,也才越找得到灵感。
于是,先闲聊。
“今天那个副省长,有点意思。唔?”廖志国说。
“好像是第一次来阳城视察吧,分管全省交通,摊子挺大,排名落后,实际权力靠前哩。”江大伟应和道。
晚上接待的那个副省长,原是北边一个贫困市的书记,三个月前省府换届时刚刚当选,正是此公以区区二十票不到的微弱优势,挤掉了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的位置。不过,洪大光还算大度,白天与廖志国一起全程陪同考察,晚上组织的宴席档次也很高,不仅上了包括刀鱼、河豚在内的全套阳城特产江鲜,而且拿的是二十年*茅台。通常情况下,一般的副省长、常委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洪书记,唉!”廖志国一声叹息。
江大伟笑而不语。黄一平更加不敢接腔,赶紧起身给廖志国和江大伟杯子里续水。
“那个副省长的秘书,更有意思。呵呵!”廖志国转换话题,不禁失声笑道。
“是啊,主动帮领导代酒,居然自己喝得当场吐了。”江大伟也笑了。
“我扶他到厕所,差点喷了我一身哩。”黄一平说。
副省长的那个秘书,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据说是从市里带到省里的,举手投足不免北部落后地区的土气与拘谨。更可笑的是,那人酒量本不大,却自告奋勇一杯接一杯帮省长代酒。今天,桌子上的主陪是洪大光,对于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竞争对手,多少还心存一点芥蒂,一看省长秘书这么能喝、想喝,立即给身边一帮人使了眼色。于是,大家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轮番给副省长敬酒,最后把这个秘书当场就喝趴下,吐得黄胆都出来了。秘书出了洋相,而且是在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面前,这个问题就不能简单化。当时,副省长脸上虽然笑嘻嘻不动声色,可目光里还是对秘书表露出了不满之色。可以想象,回到省城后,秘书挨一顿臭骂是肯定的了。
“你说说,我们拿的可是二十年的正宗茅台,一杯就是好几百块钱,那么好的酒,吐得到处都是,多可惜!啧啧!”廖志国脸上带笑,眼神里却满是不屑。
“是啊,是有点过了,后来吐成那样,就连副省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江大伟说。
“看来这个秘书,还不是很成熟。”黄一平语气委婉。
“这话就说对了!毕竟是我廖某人的秘书,一眼看出了问题的根本所在!”廖志国赞道。
“你们想想啊,今天的酒席是什么含义?新任副省长首次来阳城视察,这是表面现象,本质上哩,是两个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分别以胜利者和失意者的姿态直接面对,不要说一个小小秘书,就是我们这些人,包括省里那些厅长、副秘书长们,都是陪衬,统统得后退三步。此其一。其二,副省长与洪书记的这种阳城遭遇战,本来拼的是一种心理较量,就像武术上讲的内功与意念,需要文火煲汤般慢慢来,可你一个秘书好戏刚刚开场就急吼吼跳将出来,好似阳城这边要谋害省领导一样,单显得他有忠心救主的好思想,这便把两个对手内心深处的东西一下就逼了出来,只得图穷匕见,硬上外功。何况,你个秘书,没得到领导明示就冲出来抢着喝,可能是平时养成习惯了,在他是按照常理、常规出牌,可恰恰今晚的酒席是那种非常理非常规性质,牌理完全不一样嘛。其三,这个副省长的酒量我还是有数的,至少八两出头,咱们洪书记未必是他对手,真就拼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哩。其四,那茅台酒可是事务局直接从茅台镇拉来的真货,生生在酒窖里埋藏了整整二十年哪,刚才你们也喝了,几千块一瓶的货色,那个绵软醇香,那个回味无穷,对任何爱酒之人绝对都是至尊享受,就是副省长也未见就经常有幸享用,你凭什么端起领导杯子就干,放下杯子就吐?像话吗?唔?”廖志国妙语点评,嬉笑之间举重若轻。
“精彩!绝对精彩之极!一个我们看来平常的酒宴,让廖市长这么法眼一过,竟然有了如此深意,真是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江大伟的恭维话虽然不免肉麻,却也说在点子上。
“想不到,廖市长对秘书一行,也是个专家哩。刚才酒桌上,我们也觉得那个秘书表现不佳,却只是看到表面现象,根本没有想到这么深。”黄一平赶紧附和。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听过猪叫唤?廖市长虽然没有做过秘书,可从乡到县再到市一直做的是党政主要领导,用过那么些秘书,自然早就成为这方面的权威了。”江大伟说。
“哈哈,看你们把我捧的,难道这就是那首民谣里说的‘一捧’?好,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们不妨探讨探讨。你们两个,一个是市府大总管,一个是副处调,在秘书岗位上工作很多年了,先后也跟过不少领导。今天我倒要考考你们,一个秘书何为合格、何为优秀?领导与秘书之间怎样才算达到默契?或者换句话说,秘书和领导究竟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廖志国问。
黄一平一听,心底一动。这个问题,于他再熟悉不过,前些年,曾经和冯市长进行过多次探讨。
“一平啊,你跟冯市长时,他不是有个著名的唇齿论吗?” 真是想到什么来什么,果然,江大伟抢先开腔,目光与语气里且都有些深长意味。
“唔?说来听听。”廖志国马上来了兴趣。
黄一平自然不敢掩饰,马上一五一十把当年与冯开岭对话的情景,简要复述一遍,其中难免有些删繁就简的地方,也是根据眼前现实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他的叙述基本还算忠实于原状。
廖志国听得很认真,且不时凝神静思,却没有马上发表评论。待黄一平说完,他又示意江大伟:“嗯,唇齿论。你是大秘书,也说说高见。”
“依我看,秘书除了基本的政治素质、个人品德、文字功夫,关键在服务二字。你想啊,像廖市长你们这样的重要领导,操持一方党政,可谓殚精竭虑、日理万机,很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给你们配个秘书,绝不单纯是配了一个文字匠,一个木偶似的保镖、随从,而是要帮你们减轻生活负担、做好服务工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个合格、优秀的秘书,得像冬天里的暖炉、夏天里的冷饮、饥渴时的甘露、跋涉途中的拐棍,随时随地让领导称心满意。说得不客气一点,如果所有的秘书,都能达到当年李莲英服务慈禧太后那样的水平,也就算是圆满了。”江大伟所言,与他的实际经历比较接近。当年他做秘书时,那种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曾被机关里一些人背后称作江公公。
“哈哈哈,有意思。你们两个,一个是唇齿论,一个是服务论,甚至还搬出了个清朝太监,真是有意思!”廖志国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的观点可能与你们有所不同,对与不对暂且不论,先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探讨,唔?一平啊,你那个什么唇齿论,虽然不无道理,表面上看似乎温情脉脉,非常能够打动人、迷惑人,可是毕竟有些牵强,甚至具有极大的虚伪性、欺骗性。你想啊,唇与齿是什么关系,那当然是平行关系,颇具江湖气息的哥们儿义气。虽说领导与秘书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毕竟分工有所不同,事实上的地位不对等是客观存在,所谓唇齿相依也好,唇亡齿寒也罢,一般情况下也许能够做到,特殊情况下就未必嘛。尤其是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的时刻,就更加不可能了。这个,别人没有体会,你黄一平总会有的吧?还有,大伟那个服务论,实在倒也实在,却过于庸俗与浅表,对一般平庸领导而言也许可以接受,可是对理想志向、能力水平不俗者来说就远远不够,毕竟各人的境界与要求不同。在我看来,生活上的周到服务,还只是秘书的一个侧面,属于起步层次、初级阶段,更重要的是工作上的辅佐、感情上的融合。唔?”
很显然,廖志国对自己的这番高论感觉非常满意,且大有继续发挥下去的兴致。
“好的秘书,应该与领导合二而一,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体。这就像一具健康的肌体,如果领导是大脑、是心脏,那么秘书就应该是耳朵、是眼睛、是喉舌、是手脚,总之必须是领导肌体上的一个有用部件,而千万不能是多出来的疣子、痦子、第六趾,或者是干扰肌体正常运行的鸡眼、肉刺,更加不要做盲肠、病毒甚至癌细胞。
“衡量一个秘书是否优秀,主要看他和领导之间的关系达到了怎样的境界。别看有的秘书整天在领导面前忙前忙后,俯首帖耳,可是未必就能和领导想在一个点子、忙在一个节拍上。秘书分三种:一种是知己心腹型,一种是基本信任型,还有一种是表面应付型。所谓知己心腹,那就是彼此心有灵犀,无论公务还是私事,包括个人感情隐私,无话不可谈,无事不可托,彼此信任甚至胜过了自己的亲人。基本信任哩,那就可能仅仅限于公务范畴,局限于工作上用得比较顺手、放心。至于表面应付那种,相互可能就像一对没有感情的夫妻,看上去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却存有极强的不满之意、戒备之心,距分居、离异也许只是一步之遥。”
廖志国的一席话,令黄一平感觉震动。
幸亏此时来了一个电话,听上去好像是苏婧婧从阳江打来的。趁着廖志国接电话,江大伟借机上了厕所,黄一平也独自溜到走廊上。他真是有些担心,如果继续说下去,廖志国会不会说出什么令人难堪之言。
眼下的话题,虽然是由刚刚结束的晚宴扯起,谈论的是副省长秘书该不该帮领导代酒的事,可到最后还是慢慢渗透到自己跟前。就像一汪正在蔓延的水,撵着你的脚步追,避不开躲不及。
跟随廖市长两个多月来,他们之间也有很多聊天的机会,有时是在车子上,有时是在办公室,包括在阳江廖市长家里,话题也很广泛,气氛大多比较随意。像今天这样聊及怎样做秘书、领导与秘书关系之类,却是第一次。而且,廖市长这通评述,很显然并非完全随兴而发,而是早就酝酿在胸,绝对是预有准备。
黄一平忖度,廖市长关于唇齿论的一番点评,自然是冲着自己与冯开岭的那段往事,既有对冯的针砭,也有对自己的提醒。然而,关于江大伟服务论的评述,是否另有所指呢?难道这两个多月来,廖市长已经看出了自己内心的小九九,对自己的某些做法心生了不满?
窗外,满天繁星闪烁,柔柔的风迎面吹拂。他不禁静下心来,检视起自己跟随廖市长以来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重新回到市府之后,一方面,他对廖市长充满了感激之情,决心以加倍的忠诚、努力加以报答,另一方面,自己制定的那个“三不”的原则,又时时警醒甚至制约着他,务必牢记教训,勿因一时冲动而重蹈覆辙。因此,在如何做好廖志国秘书这个问题上,他也颇费了些心思,甚至不得不动了点心计。
黄一平自忖,按照自己的能力、特长、个性,应该是那种幕僚、谋士型秘书,侧重于在工作上给领导以更多帮助。过去十年里,尤其是跟随冯开岭五年中,他实际也是这样做的,无论是撰写文章、协调关系还是参与权力谋划,都尽力贡献自己全部的智慧与力量。可是,最后的不堪结局却宣告了他的失败,无异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他只得极力调整、改变自己,把努力的方向、服务的重心从工作转向生活,甚至不惜拾起向来被自己唾弃的马屁术,目的只为避开矛盾,免陷漩涡。就过去十多年秘书生涯而言,虽然这不是他的所长,可在这两个多月的实践中却也算得心应手。
譬如,黄一平非常注意对廖志国个人习性的观察,把握其性格特征与情绪变化的规律,尽量做到见机行事、见风使舵,给领导创造一个良好的情绪氛围。他在廖市长身边没几天,就非常熟悉了廖市长的一系列肢体语言。廖志国说话时,动作基本集中在右手:劈掌,表示下定某种决心;握拳,代表内心里激动或愤怒;食指竖起频频晃动,是谓坚决反对的态度。还有,廖志国基本烟不离手,从他右手夹烟的姿势,也能解读出他丰富的内心:思考问题迟疑不决时,香烟夹于靠近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处,烟灰积得很长却不弹掉;心情大好时,香烟夹于两指中间,一口接一口吸着,咝咝之声大得有些夸张;生气时,烟蒂会留得很长,且频频以拇、食、中三指狠狠揿灭于烟缸中;大怒,则会将刚刚点燃的香烟,在手指间捻成粉末。根据这些信息,黄一平在安排会见、视察、会议、宴席时,就会及时提醒有关方面,注意廖市长的情绪变化,该强化的强化,当回避的回避。为此,廖志国经常夸奖他:“嗯,毕竟是资深秘书,就是有眼色!”
再比如,廖市长人到中年,因为长期居于领导岗位,工作繁忙,难免落下很多身体方面的毛病。黄一平按照苏婧婧的指点,想方设法为他提供保健、减缓病痛。廖志国腰、颈椎都不好,坐、走、站久了就会酸痛难忍,黄一平经过仔细观察发现,从汽车到办公室、宿舍的座椅都存在问题——要么颈部没着落,要么腰部腾了空。于是,他根据那些椅子的特征以及廖市长的身高、体型,特别制作了几只抱枕,有的垫在后腰上,有的附在肩颈部,再坐上去整个后背就服服帖帖没了空隙。
这里,需要特别说一下廖市长办公椅上的那只抱枕,堪称黄一平秘书生涯中的一个杰作。记得黄一平回归市府头一天,先后三次应召到廖市长办公室听命,发现那只高大气派的真皮座椅上,居然垫了厚厚一叠书,崭新的黑皮已被磨出了白色。据此,黄一平不由想起小学课本上那篇经典课文——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焦书记,因为抵御肝病折磨,将藤制座椅后边磨出一个大洞哩。凭借多年秘书生涯的历练,加上自己长期案前静坐的体会,黄一平自然猜到廖市长腰疾的严重程度。于是,他当晚回家便取下书房椅子上的抱枕,摸摸里面的弹簧、海绵依然结实,赶紧找到楼下缝纫店,请店主选用最好的面料,重新包装缝制如新。第二天,黄一平再到廖市长办公室送文件,恰好廖志国正在和那把座椅较劲,好像椅子上有一百个钉子似的。黄一平见状,马上撤掉那些硬邦邦的书,将柔软的抱枕往椅子上一放,无论色彩还是大小,都非常合适。待廖市长往椅子上一坐,再那么一靠,我的天哪!完全是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唔?” 当时,廖志国的眼睛里甚至有点湿润。
与此同时,黄一平还委托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仲院长,悄悄帮助找了一个名中医,教他人体穴位和按摩方面的知识。经过大约十天左右的抽空练习,他的按摩水平已经达到准专业标准。之后,他便成了廖市长的专业按摩师。每天,只要廖市长在办公室坐久了,黄一平就过来帮他按摩,由头、肩、臂到腰、腿一通揉捏下来,往往会让廖市长倦意顿消、满面春风。有时,廖市长接待些并不重要的来访者,或者是会议、宴席、视察活动的间隙,黄一平也会插空上来帮他捏几下。
还譬如,黄一平过去当秘书时,不怎么过问领导的日常生活。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本来就有些大大咧咧,冯市长也有些不拘小节,少有需要他这个秘书操心的生活琐事。可是现在不同了,廖市长是个生活上颇为讲究之人,出面、出场、出镜的机会多,且是孤身一人在阳城,又有苏婧婧无数次悉心关照与拜托,他这个秘书就得格外当心了。也是从江大伟的马屁术中受到启示,黄一平跟随廖志国后,特意将自己的公文包由过去的小巧玲珑型,换成了具有好多夹层的特大号,里面除了必备的手提电脑、纸、笔、本子以外,还备了手机充电器、剃须刀、护手霜、护发素、电吹风、鞋刷鞋油,甚至连袜子、针线、纽扣都放了进去。到后来,发现廖志国也是个有故事的领导,黄一平还专门到计生办要了些特殊物品,放在公文包最隐秘的一个夹层。有了这个百宝箱,黄一平跟随廖志国出门就坦然多了。
别看廖志国平常西装革履,可黄一平在车子后备箱里还是预备了好多套衣服、鞋子,其中有多种颜色的西服、夹克衫、运动休闲装,还有军用胶鞋、雨衣、水壶、挎包,甚至连那种上世纪流行的长筒橡胶雨靴也准备了。千万不要小看这些配置,果然就是有备无患、万无一失,关键时刻还真派上用场帮了大忙。上月初,省委龚书记下来沿江三市视察,原本说好只顺道看看城建,主要是召开座谈会听取工作汇报。这边市委办根据惯例下了通知,包括洪大光在内的阳城官员全部西装领带,在高速道口列队迎接。结果,等到龚书记一下车,这才发现省领导全部是夹克衫、运动鞋,原来是行程有变,座谈会前先要视察企业和农村。这下可好,洪大光们的正装与省委领导的便装反差强烈,显得非常刺眼。可千万别小看这种着装差异,知情者明白是阳城市委办与省委办没有及时衔接上,属于误会,不知情者可能就认为阳城官员与省委领导步调不一、离心离德,说小了是工作疏忽,说大了就是政治性失误。幸亏黄一平平时准备充分,廖志国与龚书记握手后回到车里,马上换了夹克,又让黄一平也给洪大光拿去一件,这才解除了尴尬。
应该说,黄一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廖志国的生活习性摸得如此之熟,且服务上也做到无微不至,已经相当可贵了。
可是,刚才廖市长对秘书的一番高论,似乎另有含义,黄一平自然感觉惊慌。
神聊海侃了些时候,跑了两趟厕所,眼看着一杯茶很快没了颜色。
黄一平灵机一动,马上跑到对面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拆开来,说:“这儿有一盒茶叶,据说相当不错,请廖市长鉴赏一下。”
廖志国接过,先不看外包装,而是拈起几片茶叶在鼻子底下嗅嗅,再放进嘴里嚼了嚼,当即点头道:“果然是好茶!如果我没说错,一定是阳江八道山上的毛尖,而且是正宗百年老树上的雨前茶。你小子神通广大嘛,现在连我都喝不到这样的*了,快说,哪里来的?”
黄一平一边帮廖志国和江大伟清理杯中残茶,一边回应说:“前两天冯市长托人捎来的新茶,一直放在小马那儿,下午才送过来哩。”
“呵呵,毕竟是老领导,旧主念旧谊嘛,眼看我这个阳江老市长,也只好跟在你小子后边沾光啰,唔?”廖志国笑着说。
黄一平把泡好的茶端到廖志国面前,趁势用余光瞥了一眼,确认廖志国脸上并无愠色,这才放下心来。
说实话,自从小马告诉他冯开岭捎来茶叶,他的心里就一直饱受困扰——过去几个月,他和冯开岭之间已然断了联系,主要是他不想再沉浸在往事的痛苦回忆之中,希望将故人旧事统统抛却。现在,对方忽然捎来茶叶,自然是听说了他回归市府的事情,多少有些安慰加祝贺的意思,也表明冯开岭并非完全放下他。因此,这时若再拒收或退回茶叶,就显得他太小肚鸡肠不近情理了。可是,这盒茶叶于他又如一块烫手山芋,委实让他难受——不告诉廖志国吧,万一日后知道了,说不定会误解他与冯开岭暗中勾连不断。说吧,又怕解释不清,反将一卷丝理成一堆乱麻,同时也显得他对旧主不够忠诚。眼前如此处置,可算浑然天成、不着痕迹,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茶一会儿就泡开了,碗盖甫揭,一缕清香即刻便袅袅弥漫开来。
廖志国轻轻举起茶杯,端至唇鼻之间,微闭双目,屏气凝神,让水汽顺着鼻息缓缓沁入。等到五脏六腑被茶香滋润得差不多了,这才轻启嘴唇,略微一嘬,让茶汁从齿缝间一缕缕吮吸进口腔。那茶,在嘴里自然要好好游荡一番,而后才恋恋不舍地通过咽喉奔向胃肠。就这一口茶,沿途会弄出一连串好听的声响,虽有些夸张,却表达出某种极尽享受的愉悦与*。
“看着廖市长品茶,真的是一种享受。古语说宝剑配英雄,这么好的茶让我们这种不懂行的人喝了,委实有些糟蹋哩。”江大伟感叹道。
“也是,我们平时喝茶多如牛饮,最多也就知道绿茶红茶,喝在嘴里浓淡相差无几,有时连新茶陈茶也分不清哩。”黄一平说的也是实话。
廖志国喝了好茶,又听了江大伟、黄一平的好话,自然通体舒泰,精神倍增。他缓缓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道:“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历千年而不衰。就像读书、画画、唱歌、演戏、打拳、耍剑一样,一切都讲究个门道,喝茶,自然也有茶道。这茶道的关键,是要识茶、懂茶,知道如何辨别茶的好赖优劣,否则就失去了品茶的趣味,也没有了文化的含义。就说我们阳江八道山的毛尖,那可是从明朝就开始上奉皇室的贡品,好多史书上都有记载。八道山是闻名遐迩的道教名山,地处江南平原的阳江南郊,依江傍湖,得天下独具之温润气候。山的周围,有茶树上千万株,所产茶叶虽然也都不错,却独独只有山腰以上的那几千棵才是树中之王、茶中*。现在我们喝的这种茶,就是由那些树上采摘下来的。
像花树开花、果树结果一样,茶树产茶也是顺应天地气象,有极强的季节性。上好的八道山毛尖茶,自然以谷雨之前采摘的最为宝贵。”
说到这里,廖志国一手斜端杯子,一手以两指轻拈出一片茶叶,举至眼前示意江大伟、黄一平靠近,道:“你看这茶叶,采自清明前后数天内刚长出的新叶,状如含苞欲放的花蕾,正是欲展未展之际,不仅色泽嫩绿,而且叶片细薄如翼,外观具有细、圆、光、直、白毫多的特点。八道山毛尖泡出的茶汁,香重、味浓、色艳,含在口中滋味醇绵,甘甜清冽,绝对让你一杯在手不忍放下。当然啦,我们阳江考究的人家,泡这样上等的新茶,一定得是隔年秋冬积下的天落雨水,以瓦釜煮沸,茶具也必是宜兴正宗紫砂,味道才更加纯正。”
廖志国一番茶理论,又让江大伟、黄一平两位听众目瞪口呆,半天插不上话来。
确实,廖志国平素并无别的嗜好,只有茶与烟不可须臾或缺,而且茶是排在二者之首。只是,身为政府首脑日常事务繁杂,而且也要注意公众清廉形象,这种爱好无暇公开显示,也不便过于张扬。不过,黄一平作为贴身秘书,还是知道些表象掩盖下的真情。
刚到廖志国身边,黄一平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在什么场合,面对什么人,廖志国只喝自己带的茶,也只抽自己身上的烟。廖志国有一只随身携带的茶杯,专门用于公众场合,外形酷似普通扬州酱菜瓶,外边用塑料线编织成密密匝匝的网套,一看就是使用很久的旧物。那只须臾不离的烟盒,也是很普通的旧样式,疑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产品,上边已经露出一些锈色。廖志国这两样行头,给人观感极朴素,尤其有时坐在主席台上,让那林林总总的高档不锈钢、磁化杯们一衬托,感觉不免寒酸。可是,如此表象之下,却有深奥内容。
原来,廖志国的茶杯绝不是酱菜瓶之类的普通物件,而是一件不锈钢外壳、紫砂内胆的特制品,既具良好的保温功能,又不致茶味走失或变异。那么高贵的杯子,用苏婧婧亲手编织的玻璃丝网一套,使用多年已黯然失色,每每放在主席台上,显得非常低调。那样陈旧朴素的外形,即使放在农村乡镇长们的杯子堆里,也不觉得扎眼,与普通民众的距离陡然就拉近了。可是,杯里的茶叶却非等闲之物。在阳江时,廖志国一般只喝家乡特产的八道山毛尖,而且唯新产的顶级春茶与秋茶才喝。到阳城后,正宗*毛尖不容易搞到,加之可能也不愿麻烦别人,他便改喝阳城这边风行的西湖龙井,但也必须是明前或雨前的新品。对茶的新鲜程度、品质好差,如上所示,廖志国绝对不必费什么口舌,只要经他鼻下一嗅,或者让他两指轻轻一捻,马上就能得到确认。
廖志国不仅喜欢喝好茶,而且喜欢喝浓茶。他的杯子里,总是半杯茶叶半杯水,而且每两小时就得更换一次。泡茶、换杯这样的琐事,自然是黄一平的职责之一。每每帮廖市长更换茶叶,内心里不免暗暗算计:如果按照每斤六万片左右估算,这一撮特级龙井,怎么说也有上百片,一杯泡下来就是百元以上,光是这一天的茶水,就要消耗四五百元哩。当然啦,茶叶再贵,也无须黄一平操心,廖市长这边接近断货了,他只要悄悄告诉市府事务管理局一声,不出一个小时,局长就会亲自把茶叶送来。而且,每每看着廖市长喝茶,就像品酒一般,嘴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黄一平就会在心里说,领导喝舒服痛快了,才有精力、情绪好好工作,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还是服务阳城人民。何况,廖市长是有恩于自己的好领导,他喝点好茶还算计什么呢?喝茶,总归比贪污受贿要好吧!
再说廖志国吸烟,也是很有意思。
廖志国的那只烟盒,是一个并不知名的普通名牌。烟厂地址在阳江,其实该厂却不产烟,而是与外省一家著名烟厂合作,那边出卷烟这边贴招牌,主要是以此提高阳江的城市形象。现在,这个牌子的烟有两种,一种是五元一包的劣质烟,一种是二十元一包的中档烟,前者多为平民百姓消费,后者则专供机关里接待用。廖志国往主席台上一坐,就喜欢把烟盒掏出来,大家都以为他是难忘故土,还在为阳江做广告。其实哩,那盒子里装着一种白皮烟,是某知名烟厂专门生产的*,主要用来供给某些特定群体。在阳江,由于同烟厂的合作关系,这种烟自然不难搞到。廖志国调来阳城后,就由两市烟草局专门沟通,交接了供货关系。这种白皮烟,据说每支价格六块钱,而且全是当月生产的鲜货。正因为如此,廖志国几乎从不给别人发烟,也不抽别人的烟,除了黄一平负责续货,其他没人敢随便动他的烟盒。
除了普通卷烟,廖志国还时常喜爱抽一支雪茄。特别是每当夜深人静坐在办公室或回到宿舍,一人独处或只有黄一平相伴,他就会点燃一支雪茄,改换一下口味。那雪茄,是由江大伟出面联系,通过阳城驻北京办事处购买,据称直接从古巴哈瓦那进口,每支价值好几百元哩。
“廖市长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领导!”黄一平如是恭维廖志国,也如是告诫自己。
一通闲话扯下来,时间就到了十一点多。此时,廖志国眼睛开始放光,右手挥动频繁,已然进入他精神最为饱满的时刻。
“好啦,扯远了,下边咱们进入正题喽!”廖志国主动刹车。
江大伟赶紧掏出本子和笔,准备记录。黄一平则打开手提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敲打出一行标题:廖市长夜谈“鲲鹏馆”。
一上来,廖志国先把“鲲鹏馆”的构想大概描述了一番,主旨与前几日在汽车上向黄一平描述的相当。不过,黄一平也发觉,时隔数日,这个项目在廖市长的脑海中已由单纯的理念,渐渐形成了一个轮廓,甚至有了三维立体的感觉。
“这个超大规模的项目,取名‘鲲鹏馆’,除了寓意阳城古代的鲲鹏城美称,外形也要做成鲲鹏展翅状。这只巨大的鲲鹏,是一组结构完善、布局合理、分工明确的建筑群,主体是一座三万人以上容量的大型室内体育馆,两翼分别是现代化歌舞剧院和电影城,此外还有娱乐、休闲、餐饮、会展、宾馆等全套附属设施。主体体育馆按照北京奥运‘鸟巢’的样式,设计成可以自动开闭顶式,这样至少在国内也算是别具一格了。”廖志国的叙述一如既往地充满鼓动性。
黄一平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观察江大伟的反应。他知道,江大伟在市府工作时间很久了,从办公室秘书、副主任到副秘书长、秘书长,先后侍奉过几任市长,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机关油子,凭他对阳城官场现状的了解,及其在机关这么多年的道行,不会对廖志国的这个项目没有反应。
果然,在廖志国对“鲲鹏馆”激情描述的过程中,黄一平从江大伟面部肌肉的轻微抖动中,敏锐捕捉到了其内心的微妙反应——起初震惊,继之疑虑甚至还有一些惧怕,后来强作放松、平静。这说明,江大伟对廖志国的这个举动思想准备并不充分,或者说,他至少目前并不看好这个项目。
黄一平从进市府办那天起,就一直在江大伟手下工作,对他表情神态的解读还算准确。对于江大伟的这种内心反应,黄一平并不感觉十分意外。
事实上,就在那天送廖志国回阳江途中,听他说起准备花二三十亿元搞“鲲鹏馆”工程,黄一平心里就暗自吃惊。过去十年,冯开岭分管城建、交通,何曾听说过这么耗资巨大的工程别说是二三十亿,就是二三亿的项目,也往往要折腾几年才能上马,最终还得七折八扣弄得面目全非。刚才听廖市长将工程一番具体描画,如此超大规模的项目,要想在阳城顺利实施,令人感觉震惊、疑虑甚至有点恐惧,完全是情理中事。
可是,几乎没等廖志国说完,江大伟的腮部就不抖了,而且“嗖”一下就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道:“好!太好了!这个创意简直太奇妙了!北京奥运会召开在即,鸟巢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一个经典建筑,我们这个‘鲲鹏馆’一旦建成,真就与之成双成对、遥相呼应了。那时的阳城,一定会因为这个宏伟工程而闻名遐迩、流芳百世!”
接着,江大伟鼓动他的如簧之舌,分别从政治、经济、历史、文化、体育、旅游等十个大的方面,对此工程的重要性、必要性、及时性进行了充分论述,而每一个大的方面,又细化成若干小的层次,累计有三十多个条目。虽然是即兴式发言,却具有极强的理论性,且逻辑严谨、表述准确,不仅说得廖志国满脸绽放光彩,令黄一平也一时莫名惊诧。
按说,江大伟并不具备这样的爆发力呀,莫非狭路相逢奇思突发?黄一平想。
“听说当年在阳江,廖市长就力排众议,亲自主持建设了‘航母城’工程。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手笔啊!如今阳城再立一座‘鲲鹏馆’,江南江北两大建筑相映生辉,那就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大奇观了。何况,两座城市的两大建筑,同出廖市长一人之手,更是奇观中的奇观!”江大伟使出其看家本领,瞄准了廖志国的开心穴位,铆足了吃奶的力气用劲儿。
果然,江大伟一番话,当即将廖志国的国字脸伸展成一张大圆盘,眼见得右手的拳头越握越紧,就连呼吸也加快不少。
“那个‘航母城’,说来话就长了。进入新世纪,阳江正面临新一轮跨越发展的重大转折点,或者说是遇到一个瓶颈。你看啊,随着国有企业全面改制、民营经济走上正轨、农业发展相对饱和,长三角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都出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跨越发展的支撑点、突破口在哪里?唔?很显然,现代服务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嘛。可是,在阳江周围不大的区域里,云集着包括上海在内的众多现代化都市,你搞物流、IT,我攻动漫、旅游,很多地方的现代服务业已经达到相当规模,同质化竞争倾向也非常突出。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阳江领导层一时陷入了困境,特别是党政主官有些不知所措了,来自上上下下的压力也很大。本来,形势再危急,压力再大,也没有我这个常务副市长什么事。你说,上边有书记、市长,左右还有副书记、副市长,包括人大、政协一帮领导,我操那个心做什么?可是,省里有领导给我压担子哪!再说,阳江上下也希望我能有所作为嘛。因此,我这个分管城建和现代服务业的副市长,就提出了一个‘航母城’方案,主要是想以这个地标性建筑为载体,利用阳江既靠近大都市大通道、地价物价又相对便宜的优势,将它做成一个‘总部中心’,吸引国际国内知名企业、上市公司入驻。这样一来,阳江在长三角乃至华东地区,实际上就会成为上海之外的另一个中心城市。现在看来,通过这几年的动作,这个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了,目前入驻‘航母城’的公司有一百多家,其中国际国内知名的跨国、上市公司总部就有三十多个哩。”廖志国激情四溢,难抑自得之意。
“那个‘航母城’我去过,真是气魄非凡。每次来往省城从那里经过,就是远远望去也有一种震慑感。在与阳江同志的接触中,大家都对廖市长的这个大手笔,满怀崇敬之情。现在,我们阳城再搞这么一个‘鲲鹏馆’,那就是要把周边关注的焦点以及人流、物流、资金流全部吸引到阳城来,使阳城成为另一个中心喽?”江大伟问。
廖志国点头道:“正是此意。你想啊,中国人都有喜欢新奇、追赶热闹的习性。当年上海一个东方明珠,曾经吸引了周边多少人前去参观,由此产生的人气盛况与消费效应至今仍在继续。现在,民众越来越富裕了,都喜欢出去走走,也不怕花钱。长三角地区人口密集,看北京奥运场馆、国家大剧院之类毕竟太远,到阳城来看看‘鲲鹏馆’总还可以吧。唔?这个项目经过我们的努力,一旦在阳城这片热土上高高耸起,就一定会成为一座里程碑式的建筑。”
江大伟又要接腔,却被廖志国的手势压住了。毕竟,他把江大伟、黄一平找过来,自然不是要征求意见,也不单纯听几句恭维话。
“找你们来哩,是要商量一下,这个项目现在还只是有了一个初步的意向,至于是否具有切实的可行性,到底能搞成多大的规模,还得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现在提倡科学发展观,讲求和谐与可持续发展,凡事得充分发扬*、顺应民心、合乎民意。况且,这个建筑是我到阳城来的第一个项目,既是未来阳城的一个门面,也是新一届阳城市政府的形象,一旦正式提出来了就不能有太多的杂音,要么不搞,要搞就只能成功。可是,介于阳城特殊的政情,目前又不宜大张旗鼓,我本人也不太适合直接出面,因此,就请你们先帮助做点铺垫工作,就算是试试水、吹吹风、预预热吧。”
江大伟和黄一平都是聪明人,自然都听出了廖志国话里的潜台词。
“好的!廖市长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那就是对我们莫大的信任,莫大的鼓励,也是莫大的考验。你放心,我和一平一定会按照你的指示,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相信只要调研工作做实了,宣传发动充分了,这个宏伟工程一定会得到阳城广大干部群众的鼎力支持!”江大伟率先表态道。
黄一平听着江大伟的话,感觉有些肉麻,本来也想跟着随便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还是不说那些虚七假八的过头话,不如挑点要紧、实在的说了。
“这个铺垫工作怎么个做法?做到什么程度?”黄一平问。
“既要出去走一走取取经,也要在本市范围内搞点调研,一边摸底一边吹风。外边成功的样板,包括北京的几个奥运项目、国家歌剧院,省城的经贸大厦,阳江的‘航母城’,都可以看看。市内的预热,可以自下而上、由外而内,先民间后官方。”廖志国几乎不假思索,说明他早有打算。
江大伟和黄一平一边记录,一边郑重点头。
“操作过程中,要把困难和阻力考虑充分一些,尤其要关注容易出问题的那些细节,本着循序渐进的原则稳步推进。记住,这个项目事关重大,千万不可疏忽大意,今天我既是给你们交任务,也算是拜托你们二位了!”廖志国说着,还真抱拳作了个揖。
廖志国召集谈话的第二天,江大伟就和黄一平碰了头,把任务进行细化与分工。
正如黄一平预料的那样,江大伟当着廖市长的面,说了那么多的恭维话,信誓旦旦保证要克服一切困难,圆满完成任务,可是,屁股一转,他就耍起了滑头。
“一平啊,你也知道我这个秘书长平常杂事多一些,不太容易腾得出多少时间。你是廖市长的贴身秘书,对他的意图吃得最透,就多挑点担子做点具体工作。另外,你现在处在这样的位置,利用这个机会锻炼一下,也好给自己积累点资本嘛。你放心,有廖市长的英明领导,有我做你的坚强后盾,相信你一定能够把事情做到位,拿出令廖市长满意的结果。”
江大伟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让黄一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分工的结果,从拟定调研、宣传方案,到具体考察、吹风、预热的具体实施,所有的实际工作都是由黄一平负责,江大伟的职责则是审核、把关、协调。
对于江大伟的金蝉脱壳之计,黄一平并不感觉多么奇怪。
在秘书行里工作十多年,上自省委省府一级的秘书长,下至农村乡镇、城市街办、工厂企业里的普通文书,黄一平也算是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秘书同道,有的才高八斗、偏重幕后出谋划策,有的办事圆润、侧重于上下左右的协调周旋,既有知识型、智慧型、计谋型的大才,也有交际型、实干型、老实型的平常之辈。江大伟则属于一种比较特殊的类型——马屁型。而且,像他这样纯然依靠逢迎术,且把马屁拍在领导脸上的秘书,在秘书群体里却也不太多见。令人称奇的是,这样一个在机关里人人耻笑、不屑甚至唾弃的角色,竟然官途无比顺畅,短短十多年间就从普通科员,一路高升到市府秘书长、党组成员,地位仅次于市长、副市长,实际权力则高于那些*人士、挂职锻炼的副市长。
江大伟出身阳城市区,“*”结束那年高中毕业,原本是一个街道小厂里的电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各种自学考试风起云涌,江大伟也是那个庞大阵营里的一员。经过数年苦学,其间多数课程都经历过补考,终于获得一纸电大文凭,算是挤进了知识分子的行列。后来,凭借这张文凭和天生见风使舵的个性,他从厂办、街道办文书到区政府办秘书,一路奔到市府。黄一平刚到市府办时,江大伟是市府办副主任,跟随当时的市长洪大光。后来,洪大光升任市委书记,他又死心塌地追随丁松。洪、丁斗得如此不可开交,江大伟竟然两头都不得罪,这在阳城官场也属绝无仅有了。
对于江大伟的马屁术,机关里曾经流传过很多故事——
当年江大伟在街道小厂当电工时,厂长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革命,一条腿有些跛。那时厂里条件差,不要说汽车,就是像样的人力三轮车、板车也没有几辆。厂长家住南门,工厂在城西,江大伟家则在市东北角,三点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因为厂里效益和条件都很差,大家工资水平低,厂长家负担又很重,老革命就每天坚持步行上下班。江大伟为了讨好厂长,居然每天提前一个多小时,先从阳城东北角的家里骑车赶到城南,守在厂长家附近,等待对方出来时“碰巧”遇上,然后驮着厂长赶往城西的工厂。晚上下班时,自然又“顺路”先把厂长驮回家,而后再折返。因此,在工厂三年间,包括厂长在内的同事们,一直都以为江大伟家就在城南。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江大伟经过几年艰苦努力,已经从工厂调到街办,又好不容易借到城区政府办,临时帮忙参与全省卫生城市创建,做些上传下达跑前忙后的打杂工作。表面上看,这种借用只是临时性质,区政府办也不是什么大机关,可江大伟却看准了这是一次机遇。那时借用的人员很多,时间也仅仅半年左右,江大伟一心考虑如何留下。其时,主管副区长是个从农村调上来的干部,喜欢喝点小酒,且好一口红烧内河小杂鱼佐酒。那时,阳城农村经过多年的农田基本建设,小河小沟大多已经绝迹,寸把长、二指宽的小杂鱼几乎成了出土文物,市场上摊贩出售的大多是池塘里养殖的伪货。可是,那个副区长是个真正的吃家,味觉特别灵敏,是否正宗货色很难蒙混。于是,当其他借用人员把精力集中于本职,忙于卫生城市创建的种种事务,江大伟却另辟蹊径,专注于在阳城广阔的农村寻觅小河小沟,并如愿找到副区长喜爱的正宗小杂鱼。在那个寒冷的冬季里,江大伟无数次奔波于城乡之间的逼仄小道上,一心忙乎副区长的美味杂鱼。最终,卫生城市创建失败,江大伟却成功留在区府办。
又过若干年,江大伟被调到市府办秘书科,跟随一个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这个副市长是个*党派,原先在师范学校做校长,有些知识分子的清高傲气。刚开始,这位副市长一江大伟文字水平很差,写出的东西词不达意,甚至还有错别字,就很有些不屑。加上,江大一副阿谀奉承、唯唯诺诺的样子,也让这个学者型市长感觉很不舒服。因此,相处没几天,副市长就萌生出换秘书的念头,只是碍于自己刚刚当选,生怕别人说闲话,才没有急于付诸实施。期间,江大伟自然早就看出苗头,也是心里着急且猎鹰一般寻找突破机会。碰巧,那段时间正好副市长父亲生病,从农村来到城里休养。老人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一阵内火特别重,便秘得厉害,憋得难受时浑身颤抖,几近痛不欲生,令孝顺的副市长和家人在一旁看得眼泪汪汪。有一次,江大伟接副市长上班,正好看到这一幕,二话没说就挽起袖子,硬是用手指一点点帮老人抠出排泄物,当场把副市长一家给感动得泪雨倾盆。此后数月,江大伟每天都如此侍奉副市长老父,直至其病愈返乡。由是,副市长对江大伟观感陡变,从此视若知己。
最精彩的故事,自然是有关洪大光和丁松。
洪大光当市长时,江大伟以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跟随左右。洪大光是个粗人,本身倒也马虎,对人要求并不苛刻,可洪夫人却是个不太容易服侍的主儿。别看洪大光在外边神气活现威风八面,唯有在夫人面前规规矩矩。洪大光还在县里主政时,据说某次因为家庭琐事,夫人竟然从常委会议室里,当着一帮常委的面儿,揪起丈夫耳朵就往外拖,说是要到法院办离婚。洪后来当了副市长,因为与阳城宾馆某女服务员有染,夫人也是在市府宿舍大院里吵闹不休,其境况相当于孙行者大闹天宫。对于这样极具雌威的夫人,江大伟采取了以柔克刚的做法,用了大量时间深入洪府,陪夫人聊天解闷做家务。其时,在洪大光家里,江大伟买米买菜搬东运西伸手就来,拖地洗碗抹桌子也是见眼生勤,就连夫人来了例假换下来的*也帮着收拾。而且,江大伟摸准了洪夫人的喜好,每逢红白喜事总要热情帮助操办,张罗阳城官场中人前来捧场,光是一家三口的生日每年就要过上好多次。最为离奇的是,某年洪夫人生日,江大伟先后帮助操办四次,阳历过了再过阴历,就连闰月也没放过,最后还添了一个所谓的“跨日寿”,说是其出生时正逢子夜。如是,他便获得了洪夫人的赏识。后来,洪大光升任市委书记,直接把江大伟从办公室副主任提为副秘书长。
丁松主政市府时代,虽然与洪大光关系形同水火,却并不因此排斥江大伟。相反,时间不长,江大伟就成了他的红人。个中缘由,据说是缘于丁松上任后的那次中央党校培训。丁松接任阳城市长后,参加了一期中央党校的中青班,时间三个月。这种封闭式培训,纪律要求严明,生活相对清淡,对丁松这种官员来说,本来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可是,江大伟却从中发现了玄机。他主动跟到北京,悄悄落足阳城驻京办,做起了丁松的专职陪读。期间,他一方面发动在京城的所有关系,包括阳城籍官员、商人之类,每天都安排了丰富的宴请与娱乐生活。另一方面,有计划地安排阳城方面县(市)、区、部、委、办、局的要员,分批来北京慰问,除了顺便带些烟、酒、茶之类货物,有的官员还把丁松喜欢的女人也一并捎上。如此,丁松的京城党校生活便显得繁忙且多彩。在他任上,江大伟再次官升一级,成为市府大总管。
洪大光、丁松们也知道江大伟的为人,对机关里的非议多有耳闻,可最后还是无一例外地喜欢并提拔之,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悖论,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江大伟现象”。
“有些能力差、品德一般、口碑不佳的干部,正是因为在群众中比较孤立,自己有相当重的危机感,所以也就不敢有个性,不敢张扬,只能忠心耿耿紧跟领导,除此,别无他途。这样的人,领导既不用提防他耍什么花招、搞什么阴谋阳谋,更加不怕他颠覆自己的官位权威,容易让领导放心。反之,如果身边工作人员能力太强、水平太高、群众基础太好,在下边一呼百应,这样的干部容易起哄闹事,也易于滋生野心与反骨,领导往往不容易驾驭,你说能让人放心吗?” 冯开岭曾经隐晦评点过“江大伟现象”。
对于秘书的命运结局,黄一平曾经听到过很多说法。有人说,跟随不同的领导,便有不同的命运;也有人说,不同的跟法,就有不同的结局;还有人说,不同能力水平的秘书,会有不同的下场;更有人说,性格即命运,就是说的秘书。从江大伟身上,黄一平倒是非常倾向于最后这种说法。
“好的。有你江秘书长亲自掌舵、把关,我一定加倍努力,把事情做圆满。在这过程中,有什么困难和疑问我会及时请示汇报。”
对于江大伟的阳奉阴违、推诿耍滑,黄一平心里虽然不满,嘴上却不好说什么,甚至连表情也不便流露出来。
平心而论,自从十一年前调来市府办,江大伟就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即使算不上多么关照,却也没有坏过他的事。去年那次风波,周围不少同事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江大伟则基本处于中立,暗中甚至表示了适度的同情。眼下,虽然自己是廖市长秘书,可江大伟依然管着他,属于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因此,黄一平在处理与江大伟的关系上,还是要把握分寸、善藏不露。
可是,黄一平也知道,江大伟的推诿,一方面是其性格、品行特点所决定,另一方面也有客观存在的难处。说到底,江大伟之所以把皮球踢给他,其实是对廖志国的“鲲鹏馆”信心不足,生怕因此卷入矛盾,弄得一身腥气。
其实,黄一平又何尝没有这种顾虑呢?江大伟踢出的这只皮球,委实也不太好接哩。
黄一平明白,廖志国此时推出的这个项目,困难和阻力可以想象——
先说当下阳城官场现状。八个月前,正值N省地级市政府换届前夕,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廖志国与冯开岭分别由阳江、阳城两地对调,并于不久之后各自顺利当选市长。期间,阳城原任市长丁松改任政协主席,市委副书记张大龙任人大常务副主任。稍后,省里也召开两会,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作为副省长候选人,本来十拿九稳笃定当选。不料,会议期间,忽然出现很多举报洪大光的材料,在各代表团住处悄悄散发。选举前一天,又有上百名滨江新城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因为追讨工资在会场前静坐,结果洪大光以区区二十票之差,输给了另一位候选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来阳城考察的副省长。如此一来,洪大光只好回阳城继续做他的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表面看,省市换届尘埃落定,各种政治势力已经各就各位,可实际上,根本矛盾并没有平息,对立的源头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只是暂时处于休整、蛰伏状态。就洪大光一方来说,在阳城官场苦心经营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周边地区资历相当的市委书记大多都已上升,这次进省府班子本来已是煮熟的鸭子,谁知还是被人搅了。至于谁是幕后黑手,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来,必定是丁松联络了省里一帮老干部所为。在丁松这一边,虽说通过种种努力,暂时阻止了洪大光前进的步伐,可并没能一击置其于死地。省里一位领导曾经劝他,说:“大家一起共事几年不容易,有点矛盾也属正常,当饶人处且饶人,事实证明洪大光并无多大问题,最多过个一年半载,迟早还会安排到省里工作嘛。”丁松听了,心里自然不会服气。这两股势力的暗中较劲,就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再次把阳城搅得天翻地覆,岂容你一个新来的市长从容做事!
再说阳城的特殊市情与财政状况。阳城与阳江虽然都是地级城市,人口、地域状况大体相当,可是区位情况却区别很大。阳江地处江南,得交通、地理之便利,又受几个大城市的直接辐射,经济社会发展基础雄厚,属于N省的发达板块。而阳城则偏居江北一隅,因为地理位置的局限,几乎成为一个交通与商贸的死角,幸而开放以来建了长江大桥、铁路、港口等等,才开始加速追赶。然而,毕竟思想观念、社会基础、经济指标诸方面差距明显,在阳江可行的事情,在阳城则未必。试想,区区六百万人口的城市,城区人口不足五十万,却要建“鲲鹏馆”这样一座超大体量的场馆,不说建成之后是否能派上用场、收回成本,单就建设费用恐怕也是一个不能承受之重,凭借阳城目前的财力状况,何以承担得起啊!何况,所谓政绩、面子工程,向来为阳城政坛大忌,尤其是省里一帮老人,更是与阳城这边遥相呼应,时刻把警惕的目光盯在一帮官员身上。前几年,洪大光与丁松主政市府,几次提出要建造万人体育馆、超高摩天楼,无一例外遭到扼杀。
还有,廖志国目前在阳城的实际地位也不容乐观。说起来,作为一座六百万人口城市的市长,又兼着市委副书记,在阳城这方土地上可谓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不说为所欲为,至少也应该少有顾忌。其实并不然。熟悉官场结构者皆知,像阳城这等地方,市府之上有市委,左右有人大、政协,很多事情的拍板决定权并不在政府行政主官手上。加之,阳城官场向来就有排外的习惯,尤其是近些年,鲜有党政领导在省里得到提拔重用,虽然主要是因为内部争斗导致两败俱伤,可很少有人主动从自身找原因,而是结怨于上边的不公,并把怨恨直接发泄到外来干部身上。古语云,强龙难压地头蛇。廖志国作为一位外来官员,任职阳城不过七八个月,担任市长时间更短,尚处于阳城官场中人眼里的见习期,是个倍受挑剔目光审视的新媳妇,按照常规远未达到可以动手大干的时候。阳城官场本就复杂,外来官员更是受到特殊关注,前边说到的那两句顺口溜,说是一则民谣,却也是对阳城官场的一个生动总结。廖志国以其立足未稳之态,马上就要搞这样一个偌大项目,风险系数颇高。
当然,黄一平也清楚, 廖志国性格外向,个性偏强,是个气盛之人。面对阳城如此复杂的环境,他绝不可能等闲视之、无所作为,更不会像民谣所言被动等待别人把自己撵出阳城。新任市长,情况不熟,政府组成人员的任命,基本听从于阳城市委市府老班子。廖志国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有些部门主管不太顺手,曾试图作个别调整,却在常委会上以刚刚换届的名义遭到否决。一时间,好多重大事项因为牵涉复杂的关系与矛盾,他都鲜有表态发言权,更加别说决策主导权。眼下,这个“鲲鹏馆”工程,其实带有试水性质,也正如他所言,是希望以此为杠杆和支点,来撬动阳城官场这块庞然大物。直白些说,廖志国的这一举动,多少带有赌的性质,而且一旦真正启动了,不论困难与阻力多大,都不会有多少退路。
廖志国没有退路,黄一平自然也没有退路。
这时,他不由想起廖志国的那个“肌体论”与“境界论”。现在,他所充当的角色,就是廖市长所说的耳目、喉舌、手脚。他只能冲锋陷阵,别无选择。
话说回来,即便江大伟不推诿、不逃避,像“鲲鹏馆”这样重要的事项,从廖市长的本意出发,也希望他这个贴身秘书勇于担当,冲在前边,而不能假手于那个滑头滑脑的江大伟。按说,廖志国与江大伟本来就没有多少交情,也不具备信任的基础,凭后者的能力水平自然也难办成什么大事。可黄一平就不同了,廖市长刚上任,就将他从党校调到身边,提了职务不说,还解决了老婆的调动问题。当此关键时刻,江大伟可以耍滑头,他却不能辜负了廖市长的信任与期望。而他,也正需要通过这样的机会,来报答廖市长的知遇、再造之恩,最后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到这里,黄一平眼前不由得浮现起换届选举前夕,冯开岭让他帮助操作的那些事,包括拉选票、写文章、搞小动作等等。往事历历,不必细思便尽现眼前,点点滴滴痛犹在心。可是又一想,眼下这件事毕竟不同。冯氏那些勾当大多在暗中进行,摆不上台面,见不了阳光,而眼前之事却是光明正大的政务,完全可以摆上台面大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由此,他禁不住感到十分的坦然,且陡然产生了一种义无返顾的凛然。
第三章
“二麻子的烧饼,酥脆,香!杨拐子烧的开水,烫!招待所的铺板,让雨漏烂了,睡在上边不舒服,要让马县长修一下。”苏老主席的眼睛盯着黄一平,以其独特的方式与之聊天——依旧顾自念叨,语句相当短促,跳跃性非常大。很显然,老人的思维并不顺畅、连贯。那个马县长,并非现任官员,而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海北县长,已经过世多年了。

“嗯,不错!一看就是正宗农家小院里种出来的小油菜。这种菜,本地传统品种,施的有机肥,也没有农药或化工类污染,吃在嘴里虽然略微有点苦味,可无论营养价值,还是环保指数,同那种大棚产品完全不一样。”苏婧婧就像一位蔬菜专家,对着那堆绿油油的小油菜,研究了足有十分钟。
三天内,黄一平已经两次前来阳江,专门给苏婧婧送这种阳城特产的小油菜。
廖志国出差欧洲了,是参加省政府一个经贸代表团,省长亲自带队,时间大约一个多星期。这一来,黄一平突然就清闲下来,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
“婧姐真厉害,这菜是我父母在自家门前种的,施的全是鸡鸭粪肥,一点农药和化肥也没用,而且我们老家远离城镇,周围十几里都没有什么工厂,浇水、施肥也是从土壤中间接渗透,不污染菜的表面。”黄一平笑笑说。
几次送廖志国回来,在这里就餐,黄一平看到苏婧婧食量很小,挑拣得相当厉害,除了鱼虾之类,基本上以蔬菜为主。对于蔬菜,苏婧婧也非常挑剔,只吃当地菜农自产的几个品种,不喜食大棚里批量生产的那些反季节蔬菜,尤其讨厌过量使用农药、化肥。说来有些神奇,从小在城市长大的苏婧婧,味蕾特别丰富、敏感,一盘熟菜端上桌,她只要品尝那么一小片,当即便能品出是否出自大棚、有无使用农药与化肥。
时间是在午后,苏婧婧照例留下黄一平喝茶聊天。这时,楼上传来动静,是苏婧婧父亲午睡完起床了。黄一平从老家买了两百只鸡蛋带给老人,也是出自农家散养的三黄鸡,便提出到楼上问候一下老人。
苏婧婧父亲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曾经做过区、县的党政主官,行署副专员、市委副书记,最后从阳江市政协主席任上离休。苏老主席虽然长期在故乡阳江任职,可与一江之隔的阳城也有些缘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作为省里“四清”工作队的队长,曾在黄一平老家海北县工作一年,不仅足迹遍布全县的每个乡村,而且以其平易近人、踏实肯干、实事求是的作风,在当地留下良好声望。据说,那时的“四清”运动声势浩大,工作队下来如同钦差大臣一般,苏老主席以其资历与队长职衔,在县里享有一言九鼎的权威。直至今日,但凡稍微上了些年纪的海北老人,仍有不少人记得当初那个苏队长,穿草鞋、抽水烟、骑辆破旧自行车。
眼前的苏老主席,表面看慈眉善目、面色红润,整天张嘴乐呵呵笑,与平常长寿健康老人无异,可实际上脑子却不行了,整天坐在轮椅上要么顾自口中念念有词,要么流着哈喇子打长盹,与人对话答非所问、文不对题,其症状应是老年痴呆。平时,苏家请了两位中年妇女,都是廖志国的远房表姐,大表姐主要负责买菜、烧饭、日常家务,二表姐则着重照顾、料理老人。作为回报,两个表姐除了领取固定薪金,其丈夫、儿女也都在阳江市里安排了不错的工作,甚至买了房子安下家。因此,两个表姐就像家里人一样,活计做得尽心尽力、一丝不苟。
“苏伯伯,我是小黄,海北县来的小黄。”黄一平握着老人的手,大声问候。
他曾经听苏婧婧说过,老人脑子虽然不好了,可是也没差到那种程度,属于时好时坏那一类。而且,像所有年迈者一样,老人的记忆具有记远不记近的特点,尤其是对那些影响重大的陈年往事,还时常能从记忆深处清晰反刍出来。
“苏伯伯,海北县还记得吗?河南招待所,北大街,望仙桥的二麻子烧饼,县政府开水房的杨拐子,汤聋子豆腐脑儿……”黄一平一口气报了海北好多人名、地名、当地特产,意在引起老人的记忆与回应。
果然,老人的眼睛开始放光,嘴角慢慢扯动。
“二麻子的烧饼,酥脆,香!杨拐子烧的开水,烫!招待所的铺板,让雨漏烂了,睡在上边不舒服,要让马县长修一下。”苏老主席的眼睛盯着黄一平,以其独特的方式与之聊天——依旧顾自念叨,语句相当短促,跳跃性非常大。很显然,老人的思维并不顺畅、连贯。那个马县长,并非现任官员,而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海北县长,已经过世多年了。
“苏伯伯,那个二麻子不在了,二麻子的烧饼摊还在,是他两个儿子在经营,还注册了商标哩。下次我再来,一定带点烧饼过来给您尝尝,好吗?”黄一平一脸虔诚,语气恭敬,并不因为老人脑子不好就显得虚假、应付。
苏婧婧端只茶杯,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看着黄一平极尽努力的表演,不时抽张纸巾帮父亲擦拭嘴角的流涎。
其实,黄一平知道,廖志国在这个家庭里,之所以显得有些怯意,或者说如同外界传闻的那样怕老婆,表面看是忌惮苏婧婧的强势,实际上真正畏惧的,应该是面前这个老者。没有苏老主席,就不会有廖志国的今天。
像众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样,廖志国也出身于普通农家,父母都是农民,兄弟姐妹众多,家境相当清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廖志国以复读三年的代价,才考取省农学院植保专业。之所以选择这个学校与专业,除了分数限制,也有经济条件的制约——师范、农业、公安类院校入学费用相对较低,在读期间还有一定的补贴。毕业后,分到老家所在的乡里当农技员,一头扎在广阔天地里,风里来雨里去,晒得跟农民乡亲没有两样,课堂所学知识也很快变成经验教训。不久,他便成为当地农业方面的一个小专家。
也是机缘凑巧,廖志国工作不久,正赶上全国范围整党,他所在的那个乡正是时任县委书记的联系点,而书记大人正是面前的这位耄耋老人。那时的县委书记,与时下同等职级的官员大为不同,衣食住行简单朴素,完全一副农村基层干部的做派;进驻乡里绝不似今日这般浩浩荡荡,一辆北京吉普,随行者只有司机加秘书;在乡里一住就是好多天,同周围普通干部群众马上就能打成一片。而且,彼时整党也不单纯是关起门来学习,或者在报刊上发表些空而无当的讲话、文章,而是走村串户深入基层,到了田间地头随便找个搁屁股处坐下,老汉的旱烟袋也抽,挑粪妇女的茶碗也接,说说笑笑间就把调查研究、宣传教育工作做了。浑不似现当今,不管多大级别的官员,但凡下到基层视察、调研之类,动不动就是黑糊糊、浩荡荡一字长蛇轿车阵,同级、下级、下下级,迎接的、陪同的、汇报演示的,电台、报纸、电视台,录音机、录像机,大材料连着小材料,不仅跨疆界迎送,而且常常动用警车鸣笛开道,用句时下流行的网络口号,叫做哥搞的不是调研,是排场。
扯远了。话说当年苏书记刚到乡里没多久,就认识了年轻的农技员廖志国。起初,看着乡政府里这个小伙子满脸黧黑,一身朴素装扮,见面了也只是打个招呼,脸一红便远远躲开,只当是从下边村里借来的临时工。后来熟悉了一聊,才知道是省城正规大学生,了不得的知识分子哩。须知,在那个“*”结束不久、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大学生还是稀有人才,一个偏僻乡里居然藏龙卧虎,而且从小伙子外表、行止上不难看出,已然融入农村、与农民打成了一片,足令县委书记惊异与欣喜。当然,苏书记的惊异与欣喜,起初一直处于某种不动声色的状态。自此,他开始留意这个普通农技员,有事没事找他聊聊天,有时突然一个猛子扎到小伙子工作的田间,甚至“顺便”造访了廖志国的老家。这样的礼遇,不仅已经超出一般工作的范畴,也超出了县委书记与乡农技员的关系。
后来事态的发展,足令包括廖志国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诧异——苏书记直接通知组织部下来考察,任命廖志国为乡党委委员、副乡长,这在当时几乎是坐了直升飞机。整党结束离开时,苏书记悄悄指令廖志国:“以后凡是来县里开会、办事,必须到我办公室报到,汇报思想、工作、生活情况。即使没有出差机会,每个月至少也得专程来两次。”
苏书记生怕廖志国来时遇不到人,还把家里地址和电话号码交给了他。
在县委书记家里,廖志国自然见到了苏婧婧。
“你姐夫第一次来家里,我以为是下边哪个村里的村长来上访,完全是一副土包子模样,穿着装扮土气不说,从发型到眼神、说话语气等等,完全不能同大学生、城里人挂上钩。如果不是爸爸搞强迫命令,根本没想到他日后会成为我的丈夫。”苏婧婧说到当初的情景,目光里除了温柔,依然有一丝岁月抹不去的冤屈。
苏婧婧说的确是实情。苏书记在乡里看上廖志国,除了想为党和人民培养一个有用人才,还有一个目的与愿望——为自己的独生女儿找一个好的归宿。他几乎半是强迫半是哀求,软硬兼施地促成了女儿的婚姻。事实证明,老人的眼光非常精准,廖志国这个女婿没有辜负他。当然,也正是这段婚姻,成为廖志国仕途上的一架云梯,护佑他平步青云,一步步坐上了直达快车乃至直升飞机。否则,眼前的廖志国,最多只是某个乡里的乡长、书记之类。
黄一平每次送廖志国回来都看到,只要踏进家门,廖志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问候老人。在生病的岳父面前,不仅有女婿的恭敬,而且有儿子般的柔情。尽管老人有时脑子糊涂分不清眼前为何人,女婿照样轻言细语与之交谈,甚至亲手帮老人清理嘴角的流涎。
陪老人东拉西扯了些闲话,苏婧婧将黄一平领到四楼,喝茶并参观她的工作室。
廖志国家的住宅,外观与周围普通公寓没有二样,其实进到里面才知道,真是精心结构、别有洞天,实际上不亚于单门独院的别墅。在这座环境优美的高档小区里,这座房子处于位置最好的东南角。廖家占据了最东边一个单元,东临一条清澈的小河,三面是偌大的公共绿地,栽种着进口草皮、高档树种。除了底层车库和顶层阁楼,主体四层,每层一百多平米,被分隔成不同功能的空间:一楼客厅、厨房和餐厅,二楼苏老主席和两位表姐的卧室,三楼廖志国、苏婧婧及其儿子的卧室,四楼则是书房和苏婧婧的工作室。顶层阁楼则为健身间、室内花房等。显然,这个特殊的单元,在建筑甚至设计时就已经定下了主人。
苏婧婧的工作室,占据了四楼的一个朝阳房间。
黄一平虽然经常陪廖市长回来,却因每次行色匆匆,从来没有上到四楼参观过。
先是看了苏婧婧的书画。一张几乎有双人床那么大的画案上,搁着许多文房四宝,光是各种宣纸就有好几摞。
黄一平大学读的是历史,对书画之道虽然谈不上精通,却也不能完全说是外行。看了苏婧婧的那些作品,嘴上说着恭维话,内心里却也有个客观评价:一般水平,至多属于业余作者里的佼佼者。
苏婧婧的书法是那种中规中矩的颜体,一望而知,曾经花了些时间临帖,却没有把工夫用到点子上,或曰只描摹到颜体的形,而没有体味到其神,缺乏颜体外柔内刚、寓刚于柔的风骨,尤其是间架结构呆板有余灵气不足。她的画作则以工笔花鸟为主,外行人看了倒也不失逼真、细腻,可终究还是因为功力不到家,加之天生也不是做这行的料,耐不住反复琢磨与仔细推敲。
由此可见,她在书画院、文联里的那些职务,主要得益于官员亲属的特殊身份。
“婧姐真是了不起!像你这种能够在书法与美术两方面都造诣高深的艺术家,真是不多见。这些精美的作品,不论从哪个角度欣赏,每一张都是心血结晶,每一张也都是艺术精品哪!” 黄一平煞有介事地指着那些散放案头的作品,惊叹道。
做秘书十年,黄一平最反感当面说这种肉麻话。用他的话讲,拍马屁可以容忍,把马屁拍在对方脸上却不能忍受。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环境变了,他也学会照人家脸上拍了。
“艺术精品倒也说不上,可毕竟是花费了不少心血。你想想,从小家里刻意培养,会拿笔时就送到老师那儿学写字、画画,大学又读的这个专业,委实是吃了很多苦头。后来,要不是因为支持你姐夫工作,把主要精力放在家里,现在不说多么伟大的艺术家,至少在省内也有点名气了。你看时下红遍省内外的那几个大家,半数以上都是我的校友,有的还师出同门哩。”苏婧婧掰开指头,点了几个省内书画界名人,忿然道。
“你的这些作品,如果办一个展览或出一本画册,社会反响一定非常热烈。我们阳城那边几个书法、美术界的人,虽说平时大多混迹于酒席歌舞场所,一心热衷于办班卖艺赚钱,实际水平与婧姐你差太远了,却还时不时结集办展哩。” 黄一平说。
“呵呵,现在文化艺术界都有这个通病,阳江这边好多同行也是如此。至于我自己,本来早就想办个展览,顺便再出一本画册,展览场地和出版社都联系好了,可是你也知道,出画册、办展览都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自费出不起,公费不敢搞,加上你姐夫自我要求一向严格,也怕别人说闲话,所以就断了这个念头。再说,我对那些名利没多少兴趣,写字画画全当陶冶情操的爱好了。算啦,这种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也罢。”苏婧婧解释道。
眼看苏婧婧对书画的谈兴渐淡,黄一平就不再多言。
工作室里边,还有一个房间。苏婧婧示意黄一平进去参观。
里间由红木屏风隔开,摆放着几只古色古香的博物架,全是货真价实的海南黄花梨。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好多工艺品,其中玉石居多,还有瓷器、铜镜、瓦当、陶罐以及少量书画、古籍之类。
看到面前这么多收藏,黄一平心里暗暗吃惊。对于收藏,他原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可毕竟读过四年大学历史专业,各个朝代的艺术品知识多少有些涉猎,后来因与N大方教授交往密切,又帮冯开岭送过几次古董,算是略微知道些其中的奥妙与行情。从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物品中,黄一平隐隐感觉到,这里也许才是廖家精华所在,也是苏婧婧投入精力最大的处所。
就在黄一平浏览那些藏品时,苏婧婧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精致的古玉珮。黄一平用眼那么一瞟,便猜测眼前这方玉,仅就色泽、质地、雕琢工艺而言,不仅年代久远,且是玉中上品。
“知道怎样鉴赏玉石么?”苏婧婧把玉递给黄一平。
黄一平双手接过玉,诚惶诚恐道:“这个我是绝对的幼儿园水平,正好想跟婧姐学习哩。”
苏婧婧笑了,接过玉,凑到窗口阳光充足处,耐心讲解起来。
“这是一块宋朝佩玉,为官宦或商贾等富贵人家的女眷随身饰物,据说是从清宫中流出。现代一般人衡量玉的价值,主要是看材质、产地,比如,缅甸翡翠石啦,新疆和田玉啦,福建青田玉啦,等等,而且似乎色泽越纯净、杂质越少越好。事实上,真正懂行的收藏家鉴赏玉石,是要综合考量玉石的器形、纹饰、玉质、工艺、年代等几个要素。眼前这块玉,从器形上讲,属于饰玉类,除此之外还有礼玉等。不同功用的玉,因其社会功效的差异,便体现出不同的价值。你是学历史的,这个道理应该不难理解。所谓纹饰,是指玉石上的图案类型。中国古玉上通常雕琢云彩、五谷、禽兽等不同的图案。一方面,各种不同形状、功用的玉石,配以不同内容的图案,就决定了这块玉石的功效与意义。另一方面,这些图案的雕琢工艺水平,往往又决定了玉石的艺术高度。我国古代玉石雕琢工艺非常丰富,有浮雕、镂雕、透雕、圆雕等很多种,鉴定其高下优劣,除了看其图形的生动、逼真程度,还要看图案的圆润度,也就是这些雕刻线条的美观、流畅程度。这就像绘画、写字,外在优劣在外观,内在神韵则完全凭感觉。玉石年代自然就不必多说了,通常情况下,同一块玉石,年代愈久远历史与收藏价值就愈高。至于玉的材质,虽然不在首要位置,却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我手里这块,就是典型的新疆和田玉,属于一块上好软玉,如果摸在手里久了,就会感觉它有温度、有生命,甚至有一些与人体相呼应的脉动。” 苏婧婧神采飞扬、侃侃而谈。
黄一平听了,渐被感染。他想,苏婧婧毕竟从小学过书法、美术,长期受艺术浸润,说起来还真是引人入胜。
“哦,婧姐懂得这么多,果然是专家!听说玉石造假很厉害,有时到了专家都莫辨真伪的地步,有这么神么?”黄一平问。
说到这个话题,苏婧婧更加来了兴致。
“玉石作假,古已有之。据说,早在唐宋朝时,就有关于玉石伪作的记载。到明清以来,慢慢就形成了一个产业链,有专门的人从事这个行当牟利。玉石最怕伪作,却也最容易造假,什么煨头、叩锈、提油等等手段花样繁杂,就是专家也难免上当哩。” 苏婧婧把黄一平领到一具专门摆放玉石的架子前,打开饰灯。
灯光下,各式形状的玉石显得五彩斑斓。
对玉石作假的种种技巧,苏婧婧也是相当谙熟。她告诉黄一平,有些玉石,外观虽然光彩夺目,什么鸡骨白色、鸡血红色、土花斑纹、水银沁、黄土锈等等,乍看上去五花八门、年代久远,有的甚至像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可实际上却是采取了种种障眼法。比如,造假者将玉石植入活羊腿或死狗腹内,经数年后取出,便产生血色纹理或土花斑纹,形似天然,几可乱真。再比如,对玉石坯料采取火烤、水煮、醋抹、土埋等不同的方法,或者再佐以各种特殊的“作料”,便能产生你所需要的外貌、纹理乃至精美图案,原本价值不高的玉石顿时身价百倍。
“唉,如此说来,市场上的那些所谓古玉,像我们这样的外行还真是不敢乱碰。”黄一平叹道。
“那是肯定。就是姐姐我也难免上当受骗哩。不过,我架子上这些玉,可都是上等正宗货,全部经专家鉴定过,有专门的证书哩。”苏婧婧说着,从底层柜子里拿出一叠证书,展示给黄一平看。
黄一平接过证书,颇有模样地一一阅览了,犹豫了一下才问:“问句话不怕婧姐笑话,这么些好东西,得值不少钱吧?”
“唉!不瞒你说,这些东西都是婧姐花费几十年时间,从各地古董市场或藏友那里淘来,也有的是在地摊上捡漏,几乎花费了家里全部的积蓄。对于我的这个爱好,包括你姐夫在内,全家人都很宽容和支持。可是时下,姐姐也碰到一个大难题哩。你看啊,一方面儿子即将出国读书要花大钱,这座房子的贷款还没还清。另一方面,两家几个老人长年看病费用也不小
,你姐夫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条件都很差,还有一大帮乡下亲戚要扶贫。我们的负担这样重,这些藏品就成了一只沉重的包袱,姐姐我正为这事发愁哩。”苏婧婧说着,眼睛都有些潮红了。
黄一平心陡然向上一提,想,苏婧婧能够同他说这些,是拿他没有当外人。可是,他又有点隐隐担忧,生怕她接着说出什么,会让他无能为力或左右为难。
果然,苏婧婧接着诉苦道:“我现在也算是想开了,跟着你姐夫这样的清官,就得做好受受苦的准备,也不能有什么像样的业余爱好。现在,我已经决定忍痛割爱,把这些藏品出手,却又苦于一时没有合适的渠道。前一阵,倒是不断有文物贩子上门,可是这个便宜能让不认识的外人随便占吗?毕竟,这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宝贝,不是金钱所能衡量和交换的,唉!说了也不怕你笑话,阳城那边要是有合适的熟人喜欢这个,你可以顺便帮助介绍一下,就当婧姐我卖你个人情呗!”
“啧啧!这多可惜!不过,既然婧姐这么信任和看重,我一定把这事放在心上。”黄一平没容自己有半点犹豫,赶紧接过话头。
利用难得的空闲,黄一平在阳江呆了大半天,与苏婧婧聊得相当投入,除了书画、收藏,自然再次听她聊了爱情与家庭。
这样的聊天,于黄一平而言,当然并非无意义的闲聊。作为一个曾经沧海的秘书,他虽然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存多少政治上的野心,尽量弱化仕途欲望,可是,眼下毕竟身在江湖,很多事并不能完全撒手,更不似流放党校时那样破罐子破摔。现在,既然重新回到市府,廖市长夫妇对自己又这么好,自然应当充分利用好这种关系,既是报答对方,同时也为自己的前途做铺垫打基础。
通过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聊,黄一平对廖志国夫妻有了进一步的熟悉与了解,而这种熟悉、了解,不光是针对喜好、特点,也包括了弱点与软肋,有时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关键、更重要。廖志国的弱点是外表强悍,其实耳根子很软,听不得恭维话,其最大的软肋便是“妻管严”。说得直白一点,他的这个市长官位,有一半话语权被妻子掌握,苏婧婧对他具有绝对的制约。因此,黄一平靠近苏婧婧,实质上等于贴近了廖志国,重新进入了权力核心。
对于自己在夫妻关系中的强势,苏婧婧一点也不讳言。
“当年你姐夫那样穷困潦倒、土里土气,我能答应结婚绝对是他的福气哩!”
“别看他现在当了市长,在你们阳城几百万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当初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追到我的哪!”
“要不是遇到姐姐我,他廖志国能有今天这样的前途?充其量,不过是乡下的一个普通乡镇干部罢了。”
“为了他的前途,我做出了太多牺牲。如果不是为了他的工作,我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嘛!”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氛围里,苏婧婧屡屡对黄一平如此抱怨。这种抱怨的前奏,无一例外是从回忆当年的恋爱故事开始,如果将其标注一个新闻化标题,似可名之《落魄王子与白雪公主》。
关于廖志国与苏婧婧的故事,除了两位当事人的直接叙说外,黄一平还听过别的版本,是阳江官员在一起开会时的闲聊,虽然细节不尽相同,关键处倒也相差不多。据说廖志国当年发动爱情攻势时,苏婧婧正在大学里读书,前者底气相当不足。试想,一个艺术院校的女生,长相尽管不是十分出众,但由于从小在城市长大,又出身官宦家庭,清丽气质摆在那儿,身边终归少不了成群追求者。那些追求者中,自然不乏趣味相同、相貌堂堂、门当户对之辈,都是真正堪称白马王子的俊男。何况,苏婧婧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从小备受宠爱,也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任性脾气。按说,对于父亲看好的这个土老帽儿,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而,正如俗语所言:一家不知一家事。此时的苏家,也是一个特殊家庭。就在苏婧婧初中毕业那年,母亲因为一场大病不幸撒手而去。临终前,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直到咽气前眼睛都还瞪得老大。苏老主席知道妻子的意思,一手拥着女儿,一手握着奄奄一息的妻子,动情而坚定地表示:“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唯与女儿相伴,绝对不会给她找什么后妈,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言,使老人终身未娶。
随着年龄的增长,苏婧婧慢慢体会到,父亲作为一个中年丧偶的男人,在外边政务繁忙、日夜操劳,回家后身兼父母两职,确实非常不易。其时,周围也有很多亲友、同事、熟人,甚至包括省、市领导,频频劝说老人找个伴侣,苏婧婧心里也渐渐能够理解与容忍,可父亲就是一直不答应。如此下来,她便觉得欠下父亲太多太多,更不知以什么方式才能回报。恰此时,父亲看上了廖志国,有意将他由下属变成女婿。为了力促此事成功,苏老主席一面动员廖志国主动进攻,一面苦苦劝导女儿不要被男人的外貌、家庭等表象所迷惑,选择丈夫应当具有长远眼光。正是在这种特殊情绪、心理、外力的影响下,苏婧婧慢慢接受了廖志国。不过,她觉得多少有点屈从的意思,因此从恋爱之初就对廖志国颐指气使,始终处于支配与强势地位。直到现在,苏婧婧经常当着家里人的面,公开数落丈夫,即使黄一平这样的秘书在场也不例外,廖志国则从来不生气。
看得出来,廖志国对于苏婧婧,或许觉得颇多亏欠,因而才百般迁就、言听计从,甚至有所畏惧。就黄一平亲眼所见,至少有一事足以为证——廖志国烟瘾很大,在阳城工作期间,每天基本保持在五十支左右,几乎达到烟不离手的程度。可是,苏婧婧偏偏怕烟,嗅到烟味就会不停咳嗽。为此,廖志国但凡进了家门,便坚持不抽烟,而且每次回家之前,必在阳城刷好牙,路上也不停咀嚼口香糖。有时,苏婧婧感觉丈夫情绪不对,也劝他到楼上找个地方抽一支过瘾,而廖志国从来没抽过。抽烟的人都知道,这种举动该要多大的毅力啊!还有,廖志国只要不出差或者没有重要会议、应酬,一般每个星期都会回去,有时中途还委托黄一平跑那么一两次,专程捎些阳城特产的芦笋、腐乳、麻糕之类,都是苏婧婧的喜爱之物。
对于自己的婚姻与家庭,廖志国在和黄一平闲聊时也偶有提起。不难看出,他对自己当年一路过关斩将,好不容易获得的这个婚姻,感觉十分满足与自豪,毫不掩饰对苏婧婧的欣赏甚至依恋。
“什么怕老婆、妻管严,那都是扯淡!你说,这样艰苦努力得来的爱情,你能不珍惜吗?没
有爱,没有感情,你能怕得起来?再说,她那样柔弱一个女子,你忍心让她生气、难受?唔?”
黄一平听了,莞尔一笑,表示赞同。
当然啦,数落归数落,强势归强势,苏婧婧对廖志国还是非常体贴、关心,这从廖志国的衣着上就能看出来。
廖志国虽然出身农村,却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土气,这全赖于苏婧婧的精心料理。现在的党政官员,虽然不像解放初期和“*”前那样单调了,可除了西装就是夹克,领带不是大红就是纯蓝,还是难免古板。廖志国的衣着,因为有个艺术家的妻子,就显得与周围官员很不一样。譬如,身为市长坐在主席台上,穿着与大家都一样深色的西装,别具一格之处却在一条米色围巾或者鹅黄领带上,一下就使他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气质、风度提高好几个档次。这种搭配,完全是由苏婧婧主导与操办,不可随意,更不容错乱。因此,苏婧婧时常会特别交代黄一平,记得提醒廖志国,什么衣服搭配什么鞋子,何种领带搭配何种衬衫,等等。
另外,苏婧婧还喜欢帮廖志国织毛衣,也喜欢亲自下厨做他爱吃的菜。有一次,黄一平应邀带着汪若虹、小萌到阳江玩,苏婧婧对汪若虹说:“一个聪明女人要想掌握住男人,关键做好三件事:一是管住他的钱,二是照顾好他的胃,三是装扮好他身上的衣。别看女人手里这一根针、一团线,看似织的是一件普通毛衣,其实织的却是天罗地网,最终网住的是他的心。”
汪若虹听了如风过耳,傻傻一笑了事,回家后还当笑话说与丈夫。黄一平听了,却感慨万端,不由对苏婧婧心生佩服与敬畏。他想,有这样的妻子,何愁丈夫不听话与就范。
正因上述特殊的历史背景,加之苏婧婧的精心经营,才决定了她强烈的干预、支配欲,而这种欲望不可避免地延伸到官场。
苏婧婧知道很多官场上的人和事,也喜欢谈论这方面的情况,而且黄一平发现,苏婧婧的那些议论,并不是随便说说。但凡苏婧婧表示过好恶的事情,廖志国马上就会有直观的反应。那个“鲲鹏馆”工程,就是苏婧婧不满于冯开岭在阳江的表现,撺掇丈夫还手的结果。对此,苏婧婧也毫不讳言:“我这个阳江闲人,帮你们阳城出了不少点子哩,阳城人民可别忘记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哟!”
苏婧婧喜欢过问阳城的政事,却坚决反对廖志国在阳城收受人家的钱物。为此,她一再叮嘱黄一平帮助把关。感觉上,她的态度相当真诚,语气也很坚定。可是,有一点却令黄一平有些狐疑:苏婧婧一面担心廖志国在阳城交友不慎,一面又多次希望黄一平带人来家里做客。本来,他也觉得可能是客套话,没有在意,可是后来有几次,黄一平到省城出差途经阳江,或是趁着往阳江送东西的机会,顺便带过几个人上门,苏婧婧还真是非常热情,不仅留了吃饭、喝茶,而且一再邀请客人再来。如此,黄一平慢慢感觉到,苏婧婧并非要把丈夫置于清水之中,她只是不希望丈夫在阳城惹是非,说到底还是控制欲在作怪。
刚才关于出让藏品的一番话,黄一平更是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苏婧婧的意思了:她的那些宝贝藏品需要脱手,而且需要假自己之手寻找下家。
利用廖志国出国的机会,黄一平做了一件大事:“鲲鹏馆”的吹风、预热。
那天江大伟分工之后,黄一平马上拟定了一个关于“鲲鹏馆”工程预热的计划,经江大伟手里过了一下,送交廖市长审核同意。接下来,着手实施这个计划的重任,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在黄一平肩上。
关于“鲲鹏馆”的名称及其具体计划,目前还只有廖志国、江大伟、黄一平等少数几个人知情。这么一个大家伙,所谓吹风、预热,并不宜直接端出、直道其详,而只能先绕点弯子、兜点圈子,搞些声东击西、暗渡陈仓之类的迂回战术,慢慢将包袱抖开。
所幸的是,廖志国在出国前,已经利用某个较为恰当的机会,分别征求过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洪大光、政协主席丁松的意见,虽然采取的同样是模糊战术,可两位关键人物的表态还算积极。
“行,你是市长,政府那边的事你尽管放开手脚干,我肯定做你的坚强后盾!外边都说阳城市委、市府关系不睦,那是胡乱猜测、别有用心嘛。我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证,今后的阳城委、府就是一个整体,必须保持高度一致!”洪大光说得非常诚恳。
“其实,加大文化体育项目的投入,我也早就有此设想了,只是迟迟无法落实。现在你搞,我全力拥护!政协这边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可做你的吹鼓手还是可以的呀。不过,我要提醒你,政府做事向来艰难,你说一他说二,想法再好也是枉然,一定要当心有些人做绊脚石哟!”丁松那边,表态也不含糊,只是没忘给老对手来一下。
洪大光、丁松等几个关键人物,由廖志国亲自吹了风,表面看顺风顺水。其实,廖志国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这个项目,无论体量还是资金,都是阳城历史上最为庞大的工程,一旦真正启动,决不会一帆风顺,铺垫、准备工作一定得做到位,否则极有可能胎死腹中,或者煮成一锅夹生饭。因此,廖志国一再吩咐江大伟、黄一平:“基础工作务必做扎实,须充分利用多种手段、渠道,争取广泛的社会支持。有的时候,民意比领导层的意见更加重要!”
私下里,廖志国又撇开江大伟,个别叮嘱黄一平:“这个事情,其他人做不合适,我也不放心,只有你多挑些担子。对于工程的必要性与紧迫性,要开动脑筋多出些思路,把理论、舆论基础打牢固,关键是要为工程的立项找到合适的名目,名正才能言顺,言顺才能事成嘛。这个事情,你放开手脚大胆做,有什么问题一切由我负责。唔?”
有了廖志国给的这颗定心丸,黄一平便放开手脚行动起来。
当今社会,民意、官望、舆论三者关系甚为复杂。有时民意影响官望,有时官望左右民意,而舆论则常常既影响民意、又左右官望。因此,谁掌握了舆论工具,谁就拥有了绝对话语优势。可是,说到时下的舆论,如同大海里漂着的一叶小船,浪来追浪,波去逐波,东风东漂,西风西行,往往并无自己固定的航行轨迹。就拿廖志国的“鲲鹏馆”工程为例,说好了是民心工程、便民实事,反之,如果舆论导向偏了,则很容易被解读成政绩项目、面子工程。因此,这就需要恰当地制造、引导舆论,让民意顺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是要给此工程寻找到足够充分的理由。换言之,造舆论与预热,相当于给这个工程从“形而上”的意义上先行奠基,理由找得越充分,基础便越牢固。
黄一平在阳城市府工作十多年,近年又跟着冯开岭这样一位极度重视舆论宣传的领导,这方面的路数自然相当熟悉。他花了些时间上网查询,选择近年具有全国影响的几大工程,下载了大量资料,很快便从几个不同角度,找到“鲲鹏馆”项目应该建、必须建、而且需要尽快建的若干理由——
其一,利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提案。
阳城是全省乃至全国知名的群众文化先进市,什么京剧之乡啦,绘画之乡啦,山歌之乡啦,几乎每个县都有类似的荣誉称号,基层乡镇更有若干获得全国或省里命名。而且,阳城本身就是全国闻名的体育之乡,光是奥运冠军就出过好几位。可是,与此极不相称的是,全市文化、体育硬件设施却严重短缺。此前数年,市文化局、体育局已经多次打报告再三申请,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纷纷提案反复呼吁,要求改建陈旧落后、拥挤不堪的演出和竞赛场馆。无奈,现有场馆多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且基本都坐落在繁华的城市中心区域,改造和扩建难度非常大。因此,每到人大、政协例会,收到的提案一年比一年多,疾呼的声音也一年比一年高,有些措辞相当尖锐、激烈,到末了却依然束之高阁、无人过问。这次,黄一平特意从阳城人大、政协网上,把这些陈年提案下载打印出来,又让文化、体育部门提供一套数据翔实、论证充分、更有说服力的材料,证明阳城市区的文化、体育场馆之改善确已到了十万火急的程度。这样的呼声,自然极具民意性,更能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见。
其二,巧打“协助省城办赛事”的旗号。
N省是东部有名的大省,近年省委提出了“经济强省、科技强省、文化强省”的口号。经过不懈努力,省城获得了五年后举办某大型国际体育赛事的资格,目前正在加紧建设场馆。按照国际通行规则,像这样规模的体育赛事,虽然是以省会中心城市的名义申办,却因为场地、时间、人流量的限制,不可能所有项目全部放在省城,有些比赛项目必须分散到周边城市。因此,省里提出了“全省办赛事”的口号,而周边好多地级城市也在摩拳擦掌,准备借此东风争办某个单项,一展各自的城市魅力。阳城距离省城只有两小时车程,又是闻名遐迩的体育强市,如果能够争取到更多竞赛项目,那将是一次展现良好国际形象的绝佳机遇,相当于借人家的鸡生了一窝金蛋。可是,争取此类赛事并不只是嘴上说说,也不看你拥有多少奥运冠军,关键要看你有无必备的硬件,其中最为核心的硬件便是场馆。话说回来,如果阳城有了“鲲鹏馆”这样的建筑,那么争办若干个比赛项目,自然在情理之中。
其三,抓住创建全国优秀旅游城市的契机。
阳城地处江北,与江南隔江相望。过去,南来北往的人、车、物但凡要从阳城过江,非得先在轮渡口排上半天队,而后通过驳船慢腾腾摆渡过去,有时遇到风雪雨雾之类的恶劣天气,等上三两天也是家常便饭。那时,大家都有一个观念——阳城之所以吸引不了人、留不住人,完全是因为交通不便。前两年,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阳城长江大桥顺利建成通车,可是,大家又发现,交通便利了的阳城,还是吸引不了人、留不住人,很多从阳城过境的车辆,呼啦一下就从大桥过去了。因此,阳城人这才领悟,阳城真正缺少的是把人留下的资源。
现在,眼看着周边城市纷纷搞了好多影视城、游乐城之类的人造景点,相继捧回国家级优秀旅游城市的牌子,阳城也提出了创建目标,无奈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便很难将游客量、消费额之类的数据拉上去,创建口号提出好几年,成效总是不明显。现在,如果搞成“鲲鹏馆”这样一个地标性场馆,经常举办一些大型文艺演出和体育比赛,一定可以吸引周边地区的客流,从而带动整个旅游业,何愁捧不回那个梦寐以求的牌子。
四是借他山之石为我所用。
为了证明“鲲鹏馆”可能产生的巨大效应,黄一平专门“拿来”了一些外地的成功经验。比如,上海滩上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建造之初的几年间,每年都为这座城市带来数以百万计的旅游人流,产生的直接与间接经济效益大得惊人。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外地人到了上海,也仍然要花费数十上百元,到那座雄伟建筑上鸟瞰一下。目前刚刚建成的北京奥运系列场馆,虽然虚席以待即将举办的奥运会,暂时不接待旅游参观者,可是盛会之后巨大的后续效应完全不难想见。一江之隔的阳江,几年前搞的那个外形酷似航空母舰的商贸大厦,是当时全省最宏伟、最漂亮的建筑,被阳江人自豪而亲切地称为“航母城”。就是这个“航母城”,因为其独特的地标性特征,不仅成为一个庞大的购物、商展中心,而且还吸引了众多国际国内知名的公司总部集聚办公。如今,在中国东部地区,只要一提到阳江,大家都知道那个独一无二的“航母城”。同样,“航母城”也给阳江城市形象增分不少……
对于黄一平选择的这几个角度,廖志国非常满意。
“很好!切入点选得不错,虚实、远近都考虑到了。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是项目未动舆论先行。现在,既然预热的方案成熟了,就可以考虑把声势造起来,先从本地媒体开始,循序渐进,逐步加温。凡是涉及这方面的具体事务,你大胆打着我的旗号,全权处理与负责。唔?”廖志国出国前如此叮嘱黄一平。
现代社会讯息发达,营造舆论、引导民意的渠道与平台很多。区区一个阳城,除了传统的日报、晚报、电台、电视台等几家媒体外,还有导报、时报、阳城政府网、广电网、报业网等多家新媒体,以及中央及省驻在本地的若干记者站、工作站,数以百万计的手机短信平台更是直达千家万户。黄一平吹风、预热计划的核心,便是充分利用好这些舆论工具。
如何同新闻媒体打交道,黄一平深有心得。
过去,黄一平在魏、冯两位副市长手下做事,因为工作的关系,也时常要和新闻媒体打交道。其时,别看黄一平身为市府秘书,整天跟在领导后边人五人六风光无限,可遇到和媒体交往却往往心生怯意,自尊与自信时常遭受前所未有之挫伤,尤其是那几家主流、强势媒体。
在阳城,虽说媒体种类如上所述林林总总,好像不算太少,可领导们看重的依然还是日报、晚报、电视台等少数几家。只可惜,那几家媒体重要版面、时段有限,偏偏时下领导职数多、队伍大,各种重要活动与指示又多如牛毛,加上中央、省委、本市党政主要领导必须优先保证,因此,副市长之类官员真正能在上边露脸的机会很少。在此情况下,一方面,报社、电视台纷纷出台了很多显规矩、潜规则,名曰规范政务性报道,实质限制几大班子副职的活动报道,并将后者统统定性为“一般政务”。另一方面,副职领导们又特别在意自己参加的会议、视察、接见、讲话,以及分管范围内工作的见报率,不仅要求报纸、电视上报道及时,而且还很关注位置、体量,以显示其职责的极端重要性。如此一来,像黄一平之流的秘书,自然就要频繁与媒体交涉。
懂得中国媒体现状的朋友都知道,像阳城这类地级城市,日报、晚报、电视台等几家主流媒体,因为偏居一隅少有竞争的关系,内在质量虽说一般,可垄断性却特别强,自我感觉也特别好,除了市里两个党政一把手以及分管副书记、宣传部长之外,对其余领导基本不太买账,尤其政府副市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之类,在媒体上的曝光度极低,有时甚至需要借助私下交情。因此,黄一平之流同媒体交涉,多是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办事,有时就像一只关在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既要被领导训斥,又要受媒体人冷眼。特别是遇到日报总编、电视台新闻部主任这类实权人物,不得不低三下四点头哈腰,有时还难免遭到羞辱。
黄一平自从做了廖市长秘书,这种境况便有了天壤之别。当然,为报此前的一箭之仇,他也不惜做了回小人。
阳城日报的那个总编向来很牛,当年黄一平跟随冯开岭时,有时需要关照一下,比如稿子用得及时一些啦,位置好一点啦,删得少一些啦,等等,十有*商量不通。那个总编仗着与副书记张大龙关系密切,动不动就拿报纸的属性做挡箭牌,说什么报纸乃市委机关报,着重是服务市委主要领导。那时,冯开岭虽说也是常委,可在阳城官场排位并不靠前,黄一平作为一个科级秘书就更加没有多少发言权。后来,冯开岭被调走,黄一平下放党校,报纸上居然刊登杂文不点名地冷嘲热讽,这事即使不是总编指使或亲为,他作为把关人也至少应当知情。黄一平重回市府后,新账旧账一起算,先给了这位总编一个下马威。
身为新任市长廖志国的秘书,黄一平特地翻出近期报纸,把有关政府方面的报道找出来,先是从数量、位置、块头等几个外观层面上,与市委、人大的报道做了横向比较,找出若干差距。接着,又从文章的标题制作、文字表述、图片拍摄等几个内在层面,挑出了不少欠严谨、细致的毛病。他把这些问题集中起来报告廖市长,立即引起了后者的严重关切,授权他出面与有关方面交涉。黄一平得令,马上拿着报纸找到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说:“对于近期政府方面的报道,廖市长非常不满意。这些稿件,有些文不对题,有些话廖市长根本没有这么讲,到底是记者写稿出错,还是总编审查不严?廖市长希望,对于前一阶段的问题,要有个明确说明,以后这类重要报道必须加强审稿。”
上边这段话,固然是廖志国的原意,可多少也是气头上的过激话,通常情况下说过也就罢了。可是黄一平既然想治一治那个总编,就得拿了鸡毛作令箭。宣传部长也弄不清具体情况,只好回应说:“好的,我马上通知报社传达、落实廖市长指示精神。”
这一落实,报社那边就惨了。宣传部长亲自坐镇报社,对照黄一平提供的那些报纸,一一加以检讨反思,最后由报社写出一份书面检查,总编亲自到市府请罪。至于稿件审查,宣传部长立下一条规矩:凡是涉及廖市长参加的重要活动,尤其是发表了重要讲话的,一律送交黄秘书审核签字方可见报。作为政府主官,廖志国本来活动就多,又喜欢在各种场合讲几句,至于那些讲话是否重要,普通记者哪里敢做主?自此之后,所有报道不拘长短,全部送审。稿子一旦到了黄一平手上,明明可以立即送给廖市长审阅,或者他本人就能签字放行,却偏偏推说领导正忙,从白天拖到晚上,等到真正有空了,大都已是深夜十一二点,报社那边总编、编辑、校对们一大帮人只能熬夜干等,苦不堪言。宣传部或报社来电话催,黄一*而叹息说:“唉,稿子还是写得不到位,意图没吃透,有些文不对题,我们这边也着急哩。”
如此一段时间下来,报社总编终于知道马王爷的厉害,三番五次请黄一平吃饭,说了许多好话,送了些书券、电影票、购物卡之类的礼品,表示一定加强沟通联络。黄一平感觉修理得差不多了,也就罢手,心想:小样儿,就你?哼!
眼下,利用新闻媒体实施“鲲鹏馆”预热计划,于黄一平而言已经完全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了。
打着廖市长的旗号,又征得了市委宣传部长的授权,由一位分管新闻的副部长出面陪同,黄一平出面召集本市新闻媒体的负责人开会,交代意图,分配任务。
报社总编亲自到会,见到黄一平自是热情异常,上来又是握手问好,又是递烟点火,还当着众人勾肩搭背直呼兄弟。
那些新闻单位的领导,见到位居阳城一号的日报总编如此恭维黄一平,多少也有点跟风的意
思,态度便与过去大不相同,纷纷上前打招呼、套近乎。
黄一平也懂,像新闻单位这种知识分子成堆的处所,真正天不怕地不怕、所谓见官大三分者,是那些能力、资历、声望高的资深记者编辑,倒是这些凭借某种关系做了台长、总编的人,在单位里不受下属待见,到了外边又要顾忌官场上的规矩,反而弄得唯唯诺诺没了骨气。往日里,黄一平只是副市长秘书,短不了受到太多白眼冷落,如今,既然这些人如此顾忌廖市长的权威,他也就不必太客气了。于是,进入正题之前,黄一平以貌似谦虚的口气,顺便向大家转述了市委副书记、市长廖志国同志关于新闻宣传的几点意见。那些内容,当然是廖志国亲口所言,却非正式场合的规范表达,而是偶尔读报、看电视、听广播时的随口议论。不过,让黄一平这么集中一讲,立即就有了非常庄重、严肃、正式的色彩。这也算是黄大秘书开讲之前的“杀威棍”吧。
此举果然马上见效。会议开始之初,那些台长、总编们刚刚还是一副东倒西歪的慵懒之状,等到黄一平开讲不多会儿,随着一家家新闻单位遭到点名评议,他们的脸色开始涨红,坐姿趋于端正,手中的笔记之声也渐趋紧凑。
黄一平不由在心里乐了。
接下来的任务布置,比想象的要活跃、顺利很多。题目一出,大家便踊跃表态。
“我们日报社作为市委市政府的重要喉舌,回去之后一定认真贯彻执行好今天的会议精神,初步考虑通过开辟专栏、组织大讨论等多种方式,大力宣传改进我市文化、体育硬件设施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报道过程中,还请黄秘书随时批评指正。”
“阳城的城市地标确实是个重大缺失,我们电视台本来曾经有过这方面的考虑,打算搞个系列报道呼吁一下,可是思路一直不太清晰。现在,黄秘书的指示为我们指明了方向,系列报道也就有了中心,有了灵魂。”
“电台作为新闻媒体中的轻骑兵,一定会发挥贴近市民、灵活机动性强的特点,运用各种手段,充分调动广大市民的参与热情,使领导意图与民众心愿形成良性互动。”
……
会议效果完全出乎黄一平意料。就连列席会议的文化局、广电局等部门领导也纷纷表态,有的主动提出从有关大学、社科院邀请专家教授,给市级机关干部作一场学术报告,重点阐述加快文化、体育产业建设的重要性。还有的提出主办学术讨论会,探讨在同质化倾向日趋严重的形势下,如何营造城市亮点,打出别具一格的城市品牌,等等。
其间,有一点让黄一平体会非常之深:同样是市府秘书,跟着市长与副市长,哪怕就是常务副市长,那种感觉绝对不同。作为市长秘书,接受权力磁场的覆盖范围、作用力度,与副市长秘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不是一个等级。难怪官不怕高、权不惧大啊!
廖市长即将从国外访问回来。
此前一天午后,黄一平专门来到阳城大酒店,查看廖市长房间是否收拾清爽,生活用品有无需要添置或更换。
廖志国的宿舍,是在阳城大酒店东南角的一座小楼。那里,原是政府招待所的贵宾楼,也是阳城迎宾馆,是当年接待重要领导人的地方。后来,市里在护城河边一处风景最好的地方,特别辟出一块地方,新建了几幢单体别墅,作为新的迎宾场所,这座小楼便闲置了。
廖志国居住的一号楼,掩映在树木、花草丛中,外边有个小门,闹中取静,平时一般人不会进去。他住下来后,虽只在二楼用了一个套间,可除了他并没有外人同住,整座楼基本为他专用。平常,他大部分时间在办公室,回到这里纯粹只是休息。他曾经吩咐黄一平,也在多个场合郑重声明,不在宿舍里接待公务来访者,也不在宿舍里谈工作,有公务一律到办公室。当然啦,秘书黄一平不仅不在禁入之列,而且还拥有廖志国宿舍的钥匙,迎来送往进出自如,也经常过来帮助整理办公桌、书橱之类。
黄一平径直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到里间拉开窗帘,却发觉床上躺了一个人,而且从空气里散发的扑鼻香气来判断,是个女人。
正尴尬间,床上的人抢先开腔道:“黄秘书,是我。”
于丽丽说着话,就从床上缓缓坐起。时值仲夏,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幸好她衣服没解,只是头发有点零乱,而且明显是从熟睡中惊醒。
“哦,是于经理。明天廖市长从国外回来,我特地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收拾一下。”黄一平道。
“哎哟,你黄大秘书这么不放心人哪!再说,你不放心别人还能不放心我?今天一大早,我就组织人在这里擦洗清扫了,把房间所有的角落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不,饭后不放心又来检查一遍,有些地方再动手抹抹,没想到有点疲劳居然就睡着了。”于丽丽燕语莺声,眉目传神,煞是动人。
“于经理辛苦了!你亲自动手,肯定没有什么问题,廖市长回来保准满意。”黄一平表面恭维,心里却忍不住要笑。
这个于丽丽,确是女中人物,令人不得不服。
廖志国入住阳城大酒店迎宾楼,原本是因为孤身一人,生活上多有不便,需要借助酒店的服务员和相关设施,得到更多方便与照顾。
因此,刚住进来时,酒店给廖志国专门配了清洁工,除了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每天还帮助把脏衣服拿到酒店洗衣房洗净、烘干、烫平。不久,这项工作就被酒店客房部女经理于丽丽主动取代了。
阳城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阳城大酒店的前身是政府招待所。当年,于丽丽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时,就被一位市委副书记从棉纺厂调来,担任客房服务员。据说,那位副书记是在工厂蹲点时,看中了长相出众、活泼机灵的于丽丽。十几年来,于丽丽在这里由普通服务员一步步成长为部门经理,期间酒店经历了改制更名,她本人也结婚生子,可唯独一样没有变化:漂亮与绯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这个将近不惑的女人,竟然愈益娇媚与妖娆。当然啦,在这不算太短的时段里,于丽丽的绯闻也一直没有断过,且大都与市委、市府领导有关,尤其是借居在酒店的外来领导。
不容置疑,于丽丽确有其独特魅力。这种魅力,绝不单纯是漂亮外表,而是渗透在言谈举止、眉目顾盼、穿衣打扮种种细微末节之中。一般情况下,长相漂亮的女子大多有些孤傲,或是语言金贵、态度傲慢,或是利嘴辣舌、不肯饶人,或是不善事务、颐指气使,等等,可是于丽丽则不同。她的长相在女人中也算一流水平,可她绝不恃美傲物、居美自骄,而是待人随和,嘴巴甜润,手脚也勤快利索,说话做事与其长相同样漂亮。特别在领导面前,更是懂事、乖巧有加。这样的女人,遭遇别人的猜测、议论甚至无端编造些传奇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令人稀奇的是,不论那些绯闻确有事实,还是完全属于捕风捉影或恶意中伤,她自己似乎从不在意,其丈夫也不计较,家庭至今依然和美团圆。
廖志国入住进来,于丽丽作为客房经理亲自照顾,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其中有些场景是为黄一平亲眼所见,倒是让他看出些端倪,私下推断这个女人确非等闲之辈,此前那些绯闻、传言似乎不全是臆测与中伤。
黄一平跟随廖志国之后,每天上下班都随同司机老仇接送,有时遇到特别应酬之类的活动,考虑到时间可能很晚,黄一平会让老仇回家照顾生病的妻子,自己客串司机。某日晚,廖志国在外应酬到深夜,黄一平送他回到房间,开车离开时恍惚看到楼下树丛里有人影快速闪动。当时,他感觉那个影子颇像于丽丽,心想都这么晚了,她还在楼下黑暗处做什么?车子开到酒店门外,他半是出于不踏实、半是出于好奇心,停下车悄悄步行折返,从暗处果然看到于丽丽正摸黑用钥匙开门,不一会儿就上到二楼。通过窗户投影,黄一平看到两个身影先是交织成一体,而后很快倒下并灯光熄灭。当时,黄一平长叹一声,悻然离去。之后没几天,他利用闲聊的机会,建议酒店更换了廖志国房间的窗帘,以厚重墨绿丝绒替代了天蓝棉纱。
廖志国的会议、视察很多,碰到省里的会议或下到县区活动,早晨往往需要起得早一些。黄一平有个习惯,不论什么季节与天气,上门迎接必定打足提前量,绝对不会出现让领导反等秘书的情况。某天早晨,原本约好六点半出发到省城开会,黄一平五点三刻到达酒店时,楼上还没亮灯。黄一平打电话上去提醒,手机关机,座机处于未搁好状态。又等了七八分钟,感觉再不催促可能就要迟到,黄一平便急忙上楼敲门。里面听清来人声音,当即传出一阵慌乱的响声,很快,衣衫不整的于丽丽出来了,令毫无准备的黄一平闹了个大红脸。自此,黄一平不敢再径直开门上楼,而是先在楼下将铁门弄出一通声响,算是知会楼上一声。前不久,他又让人在楼下安装了一只可视对讲机,预防类似尴尬再次发生。
于丽丽与廖志国关系暧昧,虽有主动粘靠的意思,可在外边倒不特别张扬,知情范围也不是太大。不过,在黄一平面前,她却不刻意掩饰,有时在房间里帮廖志国整理领带、衣扣,或是蹲下身子为他系鞋带之类,肢体或目光在对方身上刻意磨蹭、停留,也不避讳。
很多人都奇怪,于丽丽这样的女人,已然上了些岁数,怎么就这样容易招惹、吸引男人?尤其是廖志国之类权势男人,找个更加年轻的女子并非难事,又何必受其媚惑。据黄一平私下观察,于丽丽在勾引、征服男人方面确有一套。有戏文形容古代佳丽:走路恰似风摆柳,看人目光浑如钩,说话莺声燕语酥人筋骨,做事周到细致体贴入微。黄一平看于丽丽就是这样的女子。而且,据他观察与猜测,这个女人的床上功夫,估计也是绝对一流。再说,廖志国这些官员也是寻常男人,遇到男女情事,难免落入一个千万年不变的公式——贱且俗!
那么,廖志国会对于丽丽动真情吗?就黄一平的感觉,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像廖志国这样的男人,不会不知道于丽丽的前世今生,在她身上投入爱情的可能不大,如果不是完全“被情人”,那也是生理需求占主导地位。平时,廖志国对于丽丽表情相当严肃,尤其是有外人在场,比如在酒店大堂、餐厅等公共场合里碰面,更是表现得一本正经,目光绝不肯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钟。
黄一平还发觉,也许因为于丽丽的缘故,廖志国对苏婧婧有时会表现得格外殷勤。比如,黄一平发觉于丽丽在廖志国房间过夜那两次,事发当天或次日,廖志国都会主动给阳江家里打电话,与妻子说话的时间也比往日长。最近一段时期,廖志国之所以频繁吩咐黄一平给阳江送这送那,似乎也与于丽丽粘得紧有关。由此可见,廖志国的心主要还是在苏婧婧那儿,于丽丽之流不过游戏而已。
黄一平对于丽丽本来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恶。以前,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也住阳城大酒店,那时于丽丽虽然只是客房部一个小组长,却已经与几位市领导闹出绯闻,黄一平经常碰到她,大家见面打个招呼,相视点头一笑。后来,黄一平跟随冯开岭,于丽丽明显有些想套近乎,无奈冯氏有意避让,黄一平的态度也就相应地不冷不热。眼下,她和廖志国有了一腿,黄一平即使想为苏婧婧抱不平,却也不能放在脸上,毕竟不看僧面还得看看佛面嘛。何况,现代社会今非昔比,男女偷情并非多么难以容忍的罪恶,自己不也曾经有过庄玲玲、朱洁,现在不也还有个红颜知己章娅雯么!
胡思乱想间,眼看着于丽丽从里面洗漱间出来,刚刚洗了脸、化了妆,又是一副光鲜亮丽、楚楚动人的模样,黄一平不禁也心里一动,心想,这样的女子难怪会有那么多绯闻,也难怪会让廖志国这样的权势男人拜倒裙下,到底是姿色不凡哪!
“怎么啦,黄大秘书,是不是我脸上长了什么难看的东西,你要这样看我?”于丽丽问。
黄一平自知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马上笑笑说:“哪里,我只是奇怪,都说时间催人老,时间不饶人,可于经理怎么就不老呢?”
于丽丽听了,当即花枝乱颤起来,尤其胸脯上的两坨更加跳跃得夸张,目光似乎也有些迷离,伸手就要来拍黄一平。
黄一平见了,吓得退后好几步,找个借口,顺势溜了。
中国式秘书2 第四章
当下,郎杰克又详细询问了整个行程安排,然后哈哈大笑,道:“黄大头啊黄大头,亏你也说得出口,这也叫安排好了?你这根本就是糊弄苏姐嘛。你说苏姐千里迢迢来咱北京,迎接的又是美国客人,就凭她这么大的艺术家,怎么说也得按外国副总理、副首相级别接待。要知道,在咱们北京,若是早先一二十年,坐别克、奥迪,住XX饭店,一般得是军区、部省级,最低也得是个一级教授,可现在什么人享受这样的生活?打工仔嘛!不行不行!你们在北京的安排得调整,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
第四章
黄一平在首都国际机场遇到郎杰克,纯属巧合。
苏婧婧有个表妹在美国定居了,专门偕美国丈夫、婆婆以及刚刚出生的儿子回来省亲,第一站落脚北京,准备在京城游玩两天。廖市长的儿子在省城读双语班,打算直接到美国读高中,就是要投奔这个表姨。黄一平陪同苏婧婧赶到北京来接待,其实是为廖公子日后赴美读书做情感铺垫。
本来,美国客人的飞机周五晚上七点才到,阳江的民航是上午九点飞北京,黄一平与苏婧婧正好提前赶到,检查一下京城的接待准备工作。
为了接待好这几个特殊客人,黄一平按照苏婧婧的吩咐,已经通知阳城在北京的多重关系,特地做了精心准备。
说来也是官场一景,阳城不过一座地级城市,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可在京城的潜在影响却不容小看。这种影响,仅从驻在机构的接待水平上便可窥见。如同全国同级同类城市一样,阳城在北京、深圳、广州、上海等大都市都驻有专门的办事处,正规处级建制,编制三五、七八人不等。这些办事处,大多建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当地置办了房产,每年拨付大笔款项,专门用于接待过往领导,协调相关事宜。其中,又以驻京办最为强势,不仅人员多、拨款足,而且在京城的人脉关系也广,办事效率颇高。这不,黄一平与苏婧婧刚刚走下机场转运大巴,远远就看见驻京办主任徐晓凡在招手,身边还跟了一位着机场制服的工作人员。徐晓凡做驻京办主任不过两年,与机场、车站方面的关系却很铁,不单各路机票、车票随时可以搞到,头等舱、下卧铺手到擒来,而且保证送机走贵宾通道、接车至卧铺床头。这等礼遇,就是省级驻京办也很难做到。
此次北京之行,黄一平采取的是分段包干制,市府驻京办负责机票和接机、送机,住宿、吃饭归阳城建京办,旅游、礼品则交给了中铁某局。
说到阳城建京办,也是颇有门道。所谓建京办,顾名思义,乃阳城市驻北京建筑工程管理办公室之简称。众所周知,阳城是全国知名的建筑之乡,不仅市里有数支直属建筑公司,各县、区也有数十家同类企业,洋洋数以千计的施工队伍,统领着数十万众的建筑工人,分布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承接了上自中东皇宫、北京奥运村、下至小区下水道之类规模不等的工程。京城作为中国的首都,自然少不了阳城建筑铁军的身影。有记者在报道中做过这样的形容:仰望北京天空,但见脚手架如林,其中标注阳城字样者五分天下有其一。如此庞杂的驻外建筑队伍,必须有统一有序的机构担负日常管理、维护权益、协调关系的重任。于是,原市建管局出面,在各个重要城市分别成立了管理办公室,这个建京办便是其中之一。眼下,建管局撤销了,建筑业划归城建局,建京办也随之转移了隶属关系。别看小小建京办,只是个半官方性质的副科级单位,倚仗背后众多建筑公司的支撑,经济实力颇为雄厚,加上工作人员大多出自工程一线,久经实战,办事干练,出手大方,谙熟各种潜规则,在京城积累起相当厚实的人脉关系,尤其笼络了众多阳城籍在京高官、巨贾、文人、学者。很多时候,政府驻京办不便办、不敢办、不能办的事,建京办则凭借其灵活体制、雄厚实力轻松拿下。吃、住这等小事托付其办理,委实只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那个中铁某局,则是国资委直接管辖的央企,总部就在北京。不错,此局行政级别与阳城市平齐,相互也无任何权属关系,可是该局与阳城方面却有悠悠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谊。想当年,这个局刚由部队一个工程兵师整体转业,陡然被抛入市场经济大潮,一时茫然四顾无所适从。危难之际,由于一位阳城籍局领导的关系,阳城市政府伸出援助之手,将境内一批重要国道、省道及桥梁项目,悉数交其承建。此后二十年间,尽管建筑市场群雄纷争,可阳城辖区内铁路、港口、大型码头,包括名列世界前茅的长江大桥,都以这个局为主承建。如此往来,彼此关系之密切已无分宾主,某局无疑已成为阳城之一部分,而阳城官员到了京城,人家也全当自家人看待,真正是宾至如归。在京城,这个局是地头蛇,又有央企的大背景,其综合能量自是外省驻京机构所无法攀比。
苏婧婧此次京城之行,黄一平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动用多个方面的关系与力量,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回到市府这四五个月,黄一平备受各方笼络、追捧,同时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便是诸多单位、部门、个人纷纷托付他帮忙周旋与联络,希望廖市长给予特别关照。能够同黄一平说得上话的单位,自然都有些老交情。阳城本地的党政机关、下属县区自不待说,京城的这几个单位也不例外,早就分别给黄一平捎过话,热盼新任市长早日拨冗光临。以前跟随魏、冯二位副市长时,黄一平多有机会前来北京,每次来了人家都很客气,享受待遇与领导不相上下。期间,汪若虹带小萌来旅游过几次,人家也是殷勤招待,所有费用全免不谈,返回时还要捎带若干礼品。尤其是建京办和中铁某局,所涉业务都在冯开岭分管的城建、交通范围之内,平常交往频繁,交情尤其不浅。眼下,廖市长夫人大驾光临,其意义、分量不言而喻,黄一平正好借机广而告之,算是为各路朋友提供机遇。无奈,苏婧婧在京
时间有限,需办事项也少,黄一平只能分开交办,既不辜负了这些单位的托付,又可在苏婧婧面前显示其能,让她感觉脸面光彩,可谓一举多得。
这边驻京办的人接了机,那边建京办联系了宴席、宾馆,剩下的事中铁某局也已准备妥当。
出机场门时,黄一平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正待说声抱歉,却被那人一把攥住。黄一平没有认出郎杰克,对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大声疾呼:“黄大头!”
这一嗓子,让黄一平大吃一惊:“屎克郎!原来是你!”
两人大呼小叫,顿时引得众多旅客侧目。
屎克郎原名郎进财,当年在N大历史系读书时,其大名之土气,几乎成为大家取之不竭的笑料。其时,他与黄一平同住一间宿舍,彼此相处胜过亲兄弟,闲来无事相互取了绰号,大多依据各人特点。黄一平头大如斗,顾名思义。郎进财自恃英语不错,专门喜欢往留学生堆里扎,说话时多夹些半生不熟的英语单词,又给自己取了个杰克郎的外国名字,因此得名屎克郎。大三那年,他干脆把本名改成了郎杰克。
这家伙,当年瘦得像根筷子,如今十几年不见,忽然如发酵面团般胀成了一只水桶。大背头,金丝镜,鹅黄T恤,纯白西式吊带裤,咖啡色皮鞋,不用看商标就知道浑身都是名牌,而且一定是国际名牌。
早在黄一平愣怔的时候,随着一声熟悉的国骂,郎杰克的拳头已经重重击过来,紧接着,拥抱,摇晃,两个人都很用力,眼睛里渐渐晃出些潮湿。
“十年无音问,时成梦中客。”松了臂膀,郎杰克还是紧紧握着黄一平的手不放。
原来,郎杰克刚刚送了泰国客人上飞机,身后三四个随从,其中两个戴墨镜者明显是保镖。
两个老同学机场偶遇,激动了半天,却把苏婧婧、徐晓凡等人丢在了一边。
“这位是——” 郎杰克其实早就注意上了旁边笑意吟吟的苏婧婧。
黄一平马上将彼此作了介绍。这一介绍,郎杰克的眼睛倏忽闪亮起来,当即让随行人员递上名片,说:“哦,是苏姐,难怪这么有气质,原来是令人敬仰的艺术家,难怪老远一看就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哦,对了苏姐,我这么喊您不介意吧?欢迎您来咱北京做客!”
黄一平看了郎杰克名片,上边印着“北京天地文化传媒公司总裁”,心里好笑:敢情这北京城真是不简单,十几年功夫就把一个穷酸小子炼成人精了,还狗屁总裁哩。眼下,第一次认识就这么油嘴滑舌,竟然苏姐长苏姐短地套近乎,还一口一个咱北京,好像偌大个京城是他们家后院一样。
苏婧婧却不以为意,脸上依旧笑得很灿烂,道:“哪里啊,既然是一平弟弟的同学,当然不会介意,谁让我长相显老呢。”
“那好,既然是苏姐来接人,小弟我就有个诚挚请求:今天晚上务必赏光,我来做东请大家聚聚,一来哩为美国客人接风洗尘,二来借机和苏姐交流一下艺术,同时也让我们老同学叙叙旧聊聊天。另外,你们在京城有什么打算?如果想玩,全部交给我来安排,所有吃、住、行、游统统由我承包,一定会富有特色,保证让苏姐满意。”
黄一平闻言,回应说:“这次就不麻烦你了,我们在北京的行程,已经由这边办事处安排妥当了。”
苏婧婧点点头,说:“一平弟弟都安排妥了。”
正说话间,徐晓凡带着驻京办的两辆车徐徐开来,一辆是别克商务车,一辆是奥迪A6,不过车子已经明显有些旧相。
郎杰克见到两辆车,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随后朝远处招了招手,一辆加长超豪华林肯悄无声息地滑到面前停下。那边,还有一辆七系宝马也在静观待命。
当下,郎杰克又详细询问了整个行程安排,然后哈哈大笑,道:“黄大头啊黄大头,亏你也说得出口,这也叫安排好了?你这根本就是糊弄苏姐嘛。你说苏姐千里迢迢来咱北京,迎接的又是美国客人,就凭她这么大的艺术家,怎么说也得按外国副总理、副首相级别接待。要知道,在咱们北京,若是早先一二十年,坐别克、奥迪,住XX饭店,一般得是军区、部省级,最低也得是个一级教授,可现在什么人享受这样的生活?打工仔嘛!不行不行!你们在北京的安排得调整,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言罢,郎杰克不由分说,硬把苏婧婧和黄一平拉进了林肯车,甩下徐晓凡一帮人,扬长而去。
晚七点,美国来的飞机准点到达,苏婧婧表妹及其美国丈夫、婆婆、混血儿一并接到。
看得出来,苏婧婧和那个表妹关系不算太亲近,言谈举止客套而不亲热,显然交换关系大于亲情。
一行人直接上了郎杰克的林肯与宝马,直奔京城超豪华的M大酒店。
此前,黄一平征得苏婧婧同意,分别与驻京办、建京办、中铁某局打了招呼,告之情况有变。那些单位当然有些失望,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叮嘱如果还需什么安排,务必随时通知。黄一平也代表苏婧婧,一再表示了真诚歉意。
苏婧婧原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一切悉听黄一平尊便,加之她在京城接待美国表妹,自然规格越高越好。现在,忽然冒出的这个郎杰克,不仅主动承揽所有接待事项,而且口气、作派也非同一般,她也就乐享其成了。
“好是好,只怕给郎总添麻烦哩。” 苏婧婧笑笑,客气道。
“苏姐能够答应下来,那是弟弟我的荣幸,哪里谈得上什么麻烦!”郎杰克的热情由衷且适度。
M酒店是中外合资企业,地处京城繁华区段,国际国内知名度很高。据说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富豪来到北京,大多首选这家酒店入住。若干年前,曾经有则流行甚广的段子,说是国内某暴发户来此,花数万美金包了总统套间,点了烤牛排蘸鱼子酱,最后该土老帽儿吃光牛排,却留下有软黄金之称的鲟鱼鱼子酱。
毕竟是京城顶尖酒店,乍一进入大厅,立即就被金碧辉煌的豪华氛围笼罩。住宿安排在顶层的高级套间,空间敞亮、设施精美自不待言,俊男靓女们的服务也是无微不至,那种特定环境营造出来的特殊气场,令人有一种飘飘欲仙、如在梦中的感觉。不必说普通秘书黄一平,就是贵为市长夫人的苏婧婧,甚至包括那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洋人,也眼露惊异之色,频频发出惊叹之声。
在房间简单梳洗后,又上汽车,行驶四十分钟左右,拉到一家园林式庭院内用餐。据郎杰克介绍,这里以经营山珍海味闻名京城。
夜色里,餐厅外观倒也平常,可进到里面却宛如宫殿。那间包厢,面积足有半个排球场大小,装修清新典雅,四壁配以精致绘画。法式红木桌椅,全套纯银餐具,偌大的圆桌四周,早有七八位服务员毕恭毕敬站立迎候。如此气派,又让美国老太太与混血儿一阵大呼小叫。
酒席开始,郎杰克按照中国风俗,先轮番敬了美国客人的酒,并以蹩脚英语当场亲自翻译一遍。那些美国人,包括那位中国血统的表妹,显然在大洋彼岸也是普通平民,而且又都偏居相对落后的西南海岸,哪里见过这样的美味佳肴,只顾对着盆中美食,放开手脚大快朵颐,对于中国式繁文缛节则兴趣全无。
客套程序进行完毕,表妹顾自招呼美国婆婆与宝贝儿子,还不忘与高鼻子蓝眼睛的丈夫*,苏婧婧的满腔热情暂时也就没了去处。郎杰克见状,正好抓住机会,向苏婧婧大献殷勤。
这时,上来一道银耳炖宫燕。
苏婧婧一看是燕窝,当场就推开面前的银盅,悄声吩咐服务员道:“这个我不要。”
郎杰克听了,马上制止说:“婧姐,万万不可。这道菜你不品尝就太可惜了。”
黄一平侧过头来,与郎杰克附耳道:“婧姐身体不太好,平常这个吃得多了。再说,现在燕窝作假太多,婧姐可能有些不放心。”
郎杰克哈哈一笑,说:“你们可能有所不知,此燕非彼燕也。今天我之所以要把你们拉到这家饭店,内中其实有个秘密。不瞒各位,这家饭店有我百分之五的股份,这些股份大多用来招待你们这样的贵客。凡是我在这里宴请,所用燕窝等高档原料,全部是我从国外直接采购,寄存在这里供我专用。现在我们面前盅里的燕窝,自然不是平常你们吃的那种普通毛燕与血燕,更加不可能是以化学材料造出来的假货,而是特供泰国王宫的白燕,又称宫燕。这种燕窝,价格不逊于黄金,一般人绝对不可能弄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京城里,能够享受到这种正宗高档宫燕者,不会超过百人。”
苏婧婧听了,赶紧端起茶盅品尝,赞道:“嗯,味道是不一样!”
见对面几个美国佬不动汤匙,郎杰克又用那半生不熟的英语,将燕子如何觅食、分泌、筑窝形成燕窝,采集燕窝之艰难,以及燕窝如何具有壮阳益气、开胃止泻、添精补髓、润肺消痰等功效,一一作了解释。其间,多数发音对方还是无法听懂,只得由表妹二度翻译过去。
接着,又上来一道菜,叫虫草山大王。也是每人面前一只银盅,汤色清淡,里面沉淀少许灰黑色肉块,浮着些冬虫夏草,嗅起来略有腥味儿。
郎杰克见苏婧婧举箸不动,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说:“婧姐你品尝一下,如果能吃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我这个郎字倒过来写!”
黄一平赶紧夹起一块,放在嘴里咀嚼半天,只觉得如同嚼着一堆棉絮,直到吞咽下去也没品出滋味。
苏婧婧硬着头皮也搛出一小块,结果也是如法炮制,生生来了个囫囵吞枣。
直到众人都品尝过一遍,也都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郎杰克这才缓缓道出真相:“这肉是不太好吃,可却非常珍奇,是地地道道的虎肉,而且全是一等一的后腿肉。”
啊!桌子上立时发出惊讶之声,凡是听得懂中国话者,纷纷把眼睛瞪得如二百瓦灯泡一般。
据郎杰克解释,这家饭店是全北京少数几家可以经营山珍海味的餐馆,包括眼前虎肉在内的所有珍禽异兽,都不是非法渠道走私或狩猎而来,换句话说,在这里吃的任何野生动物,都具有合法性。可是,对于烹食这些动物如何具有合法性,他也说不出来。譬如这虎肉的来路,他就讲不清楚:“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遭到不明动物攻击,或者误入猎人陷阱、枪械,暴毙后被野生动物保护部门收缴,剥下皮毛,骨架制作成标本供科学研究,肉则作为废弃物辗转送到这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此虎曾经为某动物园、马戏团或私人园林饲养,专门用于供人观赏、嬉戏,只可惜,后来饲养单位不景气破产、倒闭、解散了,或者这些虎便相继饿死或者老死,最终依然殊途同归。总之,虎肉一旦到了这里,就完全合法了。”
有关虎肉的这段话,自然不宜让美国朋友明白,表妹翻译也只说是野猪肉。不过,那几位倒不计较盘中物来路,也不嫌弃味道怪异,津津有味连汤带水埋头吃了个精光。
因为郎杰克的巧言令色,加上燕窝、虎肉之类加盟,酒席上的气氛顿时轻松活跃起来。期间,自然也谈到郎杰克公司的业务范围。
白天在机场相遇时,黄一平已经介绍过苏婧婧的书画与收藏,郎杰克早就听入了耳。饭桌上,他特意将自己公司涉足艺术品经营方面的情况作了隆重推介,说是手下有专门的探宝人员,先后从国外淘回某某国宝级文物,还说公司控股的京城某著名拍卖行,每年拍品价值高达数亿人民币。
对于郎杰克的话,黄一平信疑各半,主要是因为彼此同学多年,当年寒酸印象又那样深刻,一时无法相信十多年间竟会有如此改观。
苏婧婧则不同。她是官宦家庭出身,见过大世面,不太善于留意细枝末节,对人少有防范。加上郎杰克口若悬河,派头十足,那种强大气场让人很难抗拒。而且,在阳江那样的地方呆久了,接触的全是些逢迎趋附之辈,乍见郎杰克这种自信满满之徒,让她感到某种少见的新鲜。因此,她一点也不怀疑郎杰克所言,马上围绕艺术品收藏、拍卖方面的话题,与之展开了热烈讨论。
“艺术品收藏,婧姐可是行家哩。她的家里,就有好些颇有价值的藏品!”黄一平见苏婧婧兴致颇高,向郎杰克介绍道。他有点担心郎杰克只顾自吹,忽视了苏婧婧这个主角。
第二天一早,郎杰克公司派出两辆车,请来两个精通英语的导游,配备了专门的随车服务人员,包括帮助表妹抱小孩、喂奶瓶的家政女工,陪同苏婧婧一行外出游玩。
黄一平本来也想陪游,却被苏婧婧拦下,说:“你们同学十几年没见面,今天就不要跟我们跑了,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黄一平来过北京多次,那些景点都跑烂了,正好就坡下驴,说:“既然婧姐美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临行前,郎杰克一再叮嘱:“婧姐你别客气,除了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这些传统景点,你们还想到哪里?在北京,别的牛皮我不敢吹,只要你们想玩,再难进的地方都有办法让你们进去。另外,途中有什么要求,尽管和公司里的陪同员工讲,保证百分之百满足。”
送走了苏婧婧,黄一平提出到郎杰克公司参观。郎杰克犹豫了一下,说:“你这种级别的市长秘书,什么样的大公司没有见过?我那公司,名气虽大,不见也罢。这样吧,明天我专门邀请苏婧婧到公司看看,到时你正好一起去,今天咱们就不到公司看了,否则我一进去就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住,话也说不成。不如我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聊聊。”
黄一平说:“客随主便,你说了算。”
郎杰克想了想,先打了一个电话,似是吩咐什么人准备茶水之类,而后拉着黄一平出了酒店,打了一辆出租,三绕两绕来到一处胡同口下车,又拐弯抹角步行一段,这才在一处四合院门口停住。
门铃响了几声,里面有人出来开门。原以为会是保姆、门房之类,没想到竟是一位妙龄女子。
乍一见面前的女孩,黄一平眼不错珠、脚不移步,定住了。
怎么说呢,女孩年龄大约二十六七岁,个头看着比郎杰克还要高,皮肤洁白细腻得如烤瓷一般,身着一套色彩清雅、合身得体的职业裙装。那种漂亮,不光是五官精致、三围标准之类,而是目光神色、举手投足之间,绝对透着那种高贵优雅气质,让人一见动心,过目难忘。就在与她目光交会的那一刻,黄一平明显有电灼般的惊悸。这种感觉,还是当年在N大读书时,晚会上与初恋情人庄玲玲首次相遇时有过,此后即便同汪若虹恋爱也再未曾体验。而那个女子的目光,也显然瞬间被点亮,这从她慌忙躲闪中不难看出。
黄一平也算是见识过美女,所谓N大五大名媛、阳城十大美女之类,与眼前这女子相比,彼等皆不过尔尔。心下当即感叹:毕竟皇城根前、天子脚下,养得出、装得下此等*,区区僻壤如阳城之流,哪里见识过这样气质不凡的女子呢。
女孩不等郎杰克介绍,马上笑吟吟伸出手道:“您好,我是马婵。郎总的行政助理。”
说话时,女子眉眼间漾起清纯、洁净之色,并不逊色于豆蔻之龄的少女。尤其薄唇欲启未启时,腮底那一对浅浅的酒窝,更是荡着一汪令人迷醉的清波。
“什么行政助理,是私人贴身秘书,和老兄你是同行,还请黄前辈多多批评指教哩。” 郎杰克说着,用力揽过马婵的腰,一把推到黄一平面前。立时,丰满浑圆的胸脯结结实实贴了上来,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马上包围了黄一平。
黄一平没有准备,竟然一个踉跄,自我解嘲道:“你不介绍,我还以为是郎夫人哩。”
“黄大头,哈哈,你还他妈这副酸德性,不就碰了一下嘛,居然脸红如泼血!”郎杰克又把马婵推到黄一平身上,得意于刚才的恶作剧,嘴里不依不饶。
其时,黄一平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天仙般的马婵,日后竟会和自己演绎一段浪漫情缘,成为相交甚深的红颜知己。
郎杰克领黄一平略作参观。看得出,四合院年代不短了,刚刚经历过翻建式整修,还有一股淡淡的油漆与木香味。院子面积不是很大,里面的布置却非常精致,是家居与办公相结合的格局。
“不要客气,这里是我发迹后置办的一处房产,平时没有人居住,偶尔才来此躲清静。”郎杰克一边介绍,一边吩咐马婵泡茶、上水果。
马婵端了茶和水果上来,悄悄退到院子外边。两个老同学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边喝茶边聊天。
一对同窗四年的同学,又在一间宿舍相互嗅了四年的臭脚丫,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先是简要交流了这十几年的别后境况。
黄一平的情况,三言两语便足以交代了——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阳城,先在中学做两年老师,后短暂借到市教育局编写教材,中途参加市府办秘书招考,迄今在秘书岗位上已然十年有余,前后侍奉过三任正副市长,目前服务的市长,便是苏婧婧的老公。至于在这十几年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尤其是大半年前的那场风波与坎坷,黄一平一时不想细说,其实也是不堪、不忍回首。毕竟,表面已经结了疤的创口,如果再动手揭开,不论多么小心谨慎,都难免疼痛与撕裂,甚至比原来更加难忍。何况,眼前的郎杰克,还是当年的那个无话不谈、可以倾心的同学么?
郎杰克的情况似乎稍显曲折一些。
他的老家在阳城北边,是N省的一个贫困县。由于家境极度贫穷,当年报考大学时,他曾立志学经济,希望通过自己的学有所成,来彻底改变家乡与家庭的面貌。可惜,高考分数不够理想,期盼中的经济类专业没录取,只好服从分配到历史专业。在校四年,郎杰克其实是人在曹营心在汉,整天钻在图书馆猛啃经济学书籍,有空时也到经济系那边听课,或找老师、同学探讨。毕业后,他不愿回到农村做中学历史老师,也不愿在图书馆之类终老一生,干脆扔下档案独自闯荡京城,做了一名“北漂”。须知,其时中国还不像今天这般开放,“北漂”族在江湖上颇有些悲壮意味,特别像郎杰克这样正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加入此行列确需巨大勇气。
“十几年间,我在北京做过餐馆配送工,开过复印打字社,客串过短期培训班老师,可谓尝尽人间艰辛,饱经世俗风霜,身无分文时差点露宿街头,如今终于混出点人样儿了。不瞒你说,现在我开的这家文化传媒公司,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京城前二十里肯定有我,主营的文化艺术品、广告、中介、影视制作等十几个项目,没有一个不赚钱。更为重要的是,本总裁不仅生意做得红火,而且在京城人脉关系丰厚,用宋丹丹大姐小品里的话讲,那是玩得相当的转、吃得相当的开。” 郎杰克说。
“瞧你这德行,这么多年来,打听了那么多同学,大家竟然都不知道你的情况。”黄一平抱怨道。
“是我不对。不过,也请兄弟们理解,早些年混得不行,无颜见当日同窗,近年生意繁忙,国内国外频繁跑,又没顾得上联络。这不,正在考虑近期择日杀回江东,专门向列位同学故旧负荆请罪,没想到设想尚在襁褓之中,你老兄就打上门来了。” 郎杰克嘴上嘻哈,眼神却难掩落寞。
两人聊到这里,忽然就出现了一阵沉默,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二十秒,彼此却都感觉很长很长,似乎比分别的这十几年还要漫长。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难耐的尴尬气息。
恰在此时,马婵进来,问:“快十一点了,午饭是出去吃,还是给你们买回来?”
郎杰克以目光征求黄一平意见。
黄一平道:“怎么方便怎么来,最好就在这里边吃边聊。”
郎杰克问:“这里冰柜里都有些什么?”
马婵答:“酒倒是齐全,洋酒和国内知名品牌全有,菜也很方便,胡同口卤菜、热炒说来就来。”
黄一平说:“这样吧,马小姐你拿纸笔过来,我们两个同学分别写上酒菜名字,看看十几年过去了,彼此是否仍然口味相投。”
郎杰克立即热烈响应,说:“绝妙!”
两人纸笔在手,背靠背写下酒菜名称,竟然惊人地相似:酒是北京红星二锅头,五六个菜里倒有鸡脚、猪头肉、番茄炒蛋三个相同。这些酒菜,全是当年大学宿舍聚餐时的保留项目。
“英雄所见略同!”马婵叹。
“臭味依然相投!”黄一平道。
“好兄弟,难得!”郎杰克则非常惊喜。
不一会儿,酒菜送来,马婵假言回公司处理紧急事务,郎杰克与黄一平两个同学自斟自饮起来。
几杯酒下肚,原本酒量不小的郎杰克,竟先有了醉意。
“妈的!黄大头,你个狗日的,难道你不认为,我们这样说话很吃力吗?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装了,有什么屁想放就放吧。分别十几年,难道我们就用这种官场、商场上的一套假模假式来应付对方?当年同窗四载,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在我们倾心交谈中度过?这么多年,你们让我想得好苦好苦哇!” 郎杰克忽然跳起,一边吼叫,一边奋力扯掉领带,脱去西装,蹬掉皮鞋,干脆赤脚盘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其情状仿佛回到当年。
郎杰克神经质般的突然发作,一点也不让黄一平感觉吃惊。假如郎杰克再不发作,或许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率先打破沉默,驱除尴尬。其实,这两天大家表面假模假式,内里却有满肚子知心话要说。
“黄大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离婚了,是被老婆抛弃了,那个抢了我老婆的男人,不过是个普通的汽车修理工!” 郎杰克话一出口,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郎杰克当年在京城做“北漂”期间,曾经与一位同样漂在北京的女子结婚,两个人齐心协力共同奋斗,有过一段肩并肩、手拉手的创业经历。可是,等到郎杰克事业有成,在京城混出了模样,夫妻感情反而出现了问题,妻子甚至不惜抛下亿万家产,跟随一个蓝领工人去了安徽老家。
黄一平见郎杰克如此动容,心里早就受到触动。凭借三分酒力七分真情,他也如法炮制褪掉衣鞋,紧紧搂住郎杰克的双肩,说:“好兄弟!你还是那个狗日的屎壳郎!其实,我又何尝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失败呢?最难受的时候,我已经站到十八层楼顶,只是一念之差才没有跨出那一步。”
一言未了,眼泪立马也像水坝决堤一般。
于是,黄一平详细叙述了大半年前经历的那场坎坷。事实上,关于差点自杀的那段细节,他一点也没有杜撰或夸张。其时,他在党校受到冷遇,加上周围朋友的抛弃,身边亲人的埋怨,形成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压力,折磨着他原本就非常脆弱的神经。那段时间,他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整夜整夜地失眠、做噩梦,几乎毫无食欲,整个人迅速消瘦。万般难耐之中,他想到以自杀寻求解脱,甚至连遗书都写好了……当时,如果不是想到老家年迈的父母,以及未曾成年的女儿,也许那一步真就跨出去了。眼下,假如不是面对郎杰克,这个秘密也许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可是,毕竟曾经的恐怖场景,时时蒙太奇般闪现眼前,且利刃般搅动着他的心,现在终于寻找到发泄渠道,顿感一吐为快。
事后,黄一平多次回味过与郎杰克的这次谈话。他想,在自己四十年的半世人生中,其实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友情。少年时,虽然也有不少玩伴,包括小学、中学的那些同学。后来参加工作了,也先后交往过不少同事,有些似乎热乎过一阵。可是,随着时间的淘洗,少年伙伴因年龄、阅历的关系,或是记忆渐淡,或是无法继续深交,单位同事又因利益掣肘不得长期维系,唯有大学期间的同学友谊,既是心智相对成熟期的产物,又未受到尘俗、世故的污染,且少有利益关系的搅扰,才显得格外纯洁、真诚,如刀痕一般深刻在心底。因此,才有了彼此之间那通畅快淋漓的倾诉,既是发泄,又是自我净化。哭诉过后,一对经历了十几年分隔的同学,似又回到当年。
周六全天游览了长城、颐和园回来,美国来客兴致勃勃,直呼OK。天生娇弱的苏婧婧则累得不行,满脸疲惫不堪之色,就连走路姿势都显得蹒跚。次日再游天坛、故宫时,郎杰克就安排马婵陪同,让苏婧婧留下来歇息。
其实,郎杰克留下苏婧婧的真正目的,也不完全是歇息,而是要带她参观公司。苏婧婧正好也想了解些收藏方面的信息,自然求之不得。
途中,趁着苏婧婧接一个电话,郎杰克对黄一平附耳道:“你们这个市长夫人如此喜欢艺术品收藏,看来我们假如搞点合作,一定会形成共赢的局面哩。”
黄一平笑笑,说:“她一个市长夫人,收藏纯属个人爱好,你却是以做生意为主,根本就不同道嘛。”
郎杰克摇头叹息,道:“在你们这些政府官员的眼里,商人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斥着铜钱的臭味。须知,商有儒商,官不也有贪、廉之分么?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婧姐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她与我同道着哩。”
黄一平听了,心里不免一愣,想,这个屎壳郎,不枉属狗,鼻子倒是厉害。
郎杰克的天地文化传媒,位于长安街南侧、天安门广场东大约两公里处,是在一座写字楼的最顶层。据说,在这幢商务楼上办公者,几乎全是国际国内知名的大公司,在此办公者,光是同样面积的租金便要比别处高出很多。天地传媒位于顶层,更是最佳位置、最高价格。
“我的这个顶层,不是什么人都能租到。本公司之所以不惜巨资租下,是因为从这里不仅可以纵览长安大街,而且还能远眺天安门。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每天在这里办公,感觉自己与祖国心脏离得这样近、贴得如此紧,你会有无与伦比的神圣、自豪感,你想不努力、想不做好都不行。”
郎杰克说得很认真。从苏婧婧的脸上,黄一平看到一丝佩服甚至崇敬的表情。
郎杰克公司占据的面积不大,却分割得井然有序,布置也极具品位。总裁室是一个带露台的套间,站在露台上向西北眺望,确实可以看到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也能望见天安门附近的部分建筑。办公区是一个大间,以玻璃墙分隔成若干小间,上边分别挂着公关部、行政部、财务部、市场开发部、国内部、国际部等等牌子。那些格子里,是埋头于电脑或低声打电话的员工。
“这里只是行政总部,属于最高管理层,公司实体并不在此楼上。” 郎杰克介绍道。
办公区里边,有一个小型展览厅,四周墙上挂满了精美图片,主要是郎杰克与各级各类显要的合影,其中,既有出国访问时外国政要、王室成员接见他的照片,也有中外政要、巨贾、精英来公司视察、参观的留影。除了图片,也有些题字题词,作者除了官员,便是文学艺术界名人,其中就有苏婧婧母校的两位著名校友,一位是以水墨山水画闻名的全国美协副主席,一位是刚刚以九十高龄去世的草书大师。
看罢图片展览,郎杰克招呼大家在沙发上坐下。这时,有工作人员拉上窗帘,关闭灯光,原来是要放映录像,一部名曰《天地神韵》的专题片。
专题片的内容倒也平常,无非还是介绍公司概况,其路子大致类同于众多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的片子,多是采用避实就虚、含糊其辞的手法,将单位及主要领导的丰功伟绩歌颂一番,用词之华丽、高调几可等同于追悼会上的告别词。不过,毕竟是郎杰克自己制作用来宣传自己的片子,拍摄与制作之精美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片头那极有气魄的四个大字,一看便知是某高层领导的手笔。那个领导,素来以不题字、不题词、不写序著称,郎杰克能够求到这几个字,显然不是一般背景。一部普通的商业性专题片,竟然设了十多个顾问,还专门配了片头、片尾两首主题歌。那些顾问名字,也是个个如雷贯耳,其中不乏大师级人物。
主题歌词曲写得气势磅礴,演唱得声情并茂,从作者到主唱也都是当今乐坛名流,连续多年的春晚专业户。
“这回终于明白,什么是杀鸡用了牛刀了。”黄一平笑言。
播放完了那部专题片,又看幻灯片,这才进入郎杰克表演的高潮。那些片子,全是些实物影像特写,是郎杰克公司经手过的文化艺术品,其中不少是收藏界声名显赫的精品。
郎杰克亲自操控播放器,时而暂停,时而重放,对照每一件物品,详述其幕前背后的故事。还别说,经他一番精彩演绎,那些貌似平常的物件,立即罩上了一层生动、传奇的色彩。当然,黄一平非常清楚,郎杰克此时隆重放映这些片子,自然不单纯是要介绍其公司规模与业绩,这同他不时瞟向苏婧婧的目光里就不难觉察。
幻灯片上,一件景泰蓝花瓶,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宝石般璀璨的光芒。从外观看,此花瓶古朴典雅,圆润厚重,色彩华丽而不艳俗,确是中国景泰蓝工艺臻于炉火纯青的杰作。据郎杰克介绍,这件花瓶是清乾隆年间的作品,属于典型的官营珐琅作坊出品,本来应该收藏在宫廷中,至于如何流失到欧洲就不得而知了。
“本公司创建之初,最大的手笔就是从欧洲拍回这件宝物。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做了一件傻事,可是现在这件景泰蓝已经成为一件孤品,其身价不断以惊人的速度上升,用一个形
象的比喻,它已然成为一台印钞机了。” 郎杰克一边介绍,一边不断变化着角度、距离,尽量放大花瓶的观赏效果。
“能看看这只花瓶吗?”苏婧婧问。
“对不起苏姐,花瓶正随一个访问展览团,在欧洲巡回展示哩。” 郎杰克回答。
说话间,屏幕上出现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巨大玉石。这块玉石,产自我国邻邦缅甸,据称来路相当传奇。五年前,郎杰克在泰国市场上见到它时,是一件赌品,卖家开价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说到赌石,懂行的人都知道,此营生在东南亚地区颇为流行。一块玉石坯料,未经开凿,谈好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石头剖开后里面是何货色,全凭买主一双慧眼外加运气,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买卖双方均不得反悔,愿赌服输。郎杰克看上这块石头前,已经在缅甸的深山里转悠过大半年,几乎跑遍了那里的采石场,结识了一批玉石采制方面的专家。因此,当这块石头遭到很多人怀疑、舍弃,价格降到八十万元时,他果断出手拿下。后来,石头运到云南打开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块极其罕见的珍品,当即就有香港买家出价千万元。当时,郎杰克思之再三,感觉这么大便宜不该贸然占了,便婉拒了高价买家,将此玉雕成卧佛供奉在京郊某寺院里,算是向如来献上心香一瓣。
“说句亵渎神灵的话,若是论其价值,现在至少值上亿元。” 郎杰克双手合十道。
郎杰克的一番精彩演示,直让苏婧婧侧耳凝眸、如痴如醉。黄一平心想,这狗日的屎壳郎算是达到目的了。不过,又一想,也好,郎杰克这么一掺和,苏婧婧那些藏品也许就有了出路,自己省去很多麻烦,“三不”底线大可坚守无碍。
上午参观了公司,郎杰克安排下午逛街。他说:“不论多大的人物来了咱京城,不逛王府井、西单就不算真到了北京,如同不上八达岭就不算爬过长城一样。”
到了王府井,并非只是随便逛逛,郎杰克指令马婵陪同苏婧婧,选了LV皮包、法国香水等物品,顺便也给汪若虹、小萌买了些高档衣服。黄一平眼看苏婧婧安之若素,只好不作阻拦。
两个女人买东西,郎杰克与黄一平挑个僻静地方坐下聊天。
“我早就有个想法,希望能在南方扩展点业务。你看,能不能在阳城搞个分公司或办事处之类,你帮我找个办公的地点,再物色一个可靠的负责人。” 郎杰克漫不经心道。
“哦,地方倒是现成,现在办公楼那么多,什么样的房子都能找到。负责人嘛,不知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待遇如何?”黄一平问。
“关键是忠诚可靠,最好是咱家里什么人,能力大小不论,挂个经理名而已,具体业务我这边派人操作。至于待遇,比照我这边总部的中层,月薪八千保底,业务提成与年终奖金另外考虑。”郎杰克说。
黄一平想了想,还是试着推荐了姐夫王大海,并如实介绍了情况。本来,王大海通过黄一平的关系,曾经担任阳城大型企业明达集团的财务总监,工资待遇优厚。后来,明达集团董事长邝明达为了帮助冯开岭竞选,开支了几笔巨额费用,受到知情人举报。关键时刻,黄一平迫于压力,令王大海出面揽下罪责,虽然免于刑事处罚,却被单位除名,现在经营一家小超市度日。眼下,超市生意不是很好,黄一平正想帮他们一下。这下正好,郎杰克分公司需要用人,王大海是个不错的人选。
“咱自己姐夫,再好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在自家锅里,你算是帮了兄弟一把。其实,分公司只是作为一个窗口,并不需要他具体操劳。”郎杰克满口应承。
不知为何,面对郎杰克的爽快应承,黄一平竟没有丝毫开心与轻松的感觉。
离开京城时,苏婧婧及其表妹一家非常满意。郎杰克除了给苏婧婧买了礼物,还赠送两件藏品,全是她喜欢的玉器,据说都是晚清宫中的玩物。一看器形,就知价值不菲。
苏婧婧见了,也不推辞,说:“既然是藏友相赠,恭敬不如从命。郎总既然日后准备在阳城发展,相信会有很多交道,不如有情后补。”
苏婧婧到北京迎接美国表妹,时在周末,原本说好由廖志国亲自陪同,无奈半途出了
点情况,这才改变计划,由黄一平全权代理。行前,廖志国特别交代黄一平:“一切都要考虑周到,安排周详,保证各方面都满意。”
黄一平心领神会,心想,你那个各方面满意,只是官场常用的模糊概念,其实只要夫人苏婧婧满意就行。这就相当于平时说某某工作,要让领导和群众都满意一样,其实群众是否满意算个啥?关键是让领导满意。于是,他当场保证道:“廖市长放心,我会竭尽全力,让婧姐挑不出一点毛病。”
廖志国改变计划,滞留阳城,对苏婧婧说的理由是:“省委梁副书记小疾初愈,可能会利用双休日来阳城歇息两天。”
黄一平听了,想笑,却不敢笑。
苏婧婧自然知道梁副书记的分量,一点也不敢轻慢,马上关照丈夫:“你定神在家接待,不能有丝毫差错,记得代我问梁叔叔全家好!”
提到这个梁副书记,就不得不说到廖志国来阳城上任前,在阳江遇到的一段麻烦事,其惊心动魄程度完全不亚于冯开岭这边。如果不是有梁副书记鼎力相助,后果也是相当严重。
廖志国在阳江官场,凭借其岳父的影响力,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等到担任阳江副市长时,他已经是全省同级官员中,最为年轻者之一。须知,在中国官场,像廖志国这样级别的官员,能力、水平往往已不甚重要,年轻反而成为一件宝器。况且,他这个副市长,是从农村基层一步步上来,先后主政过乡、县的党政,本身就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与人脉资源。再加上,其岳父苏老主席是阳江官场老人,历练数十年结下广泛善缘,市委、市府领导以及周围僚属中,不少得过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老人一手提携上来的,这就为乘龙快婿做了厚实铺垫。因此,廖志国一旦到达了副市长这样的位置,难免年轻气盛、无所顾忌,急于建功立业,乃至吃着碗里、占着盆里、同时又瞟着锅里。
横向比较下来,冯开岭在阳城做副市长时,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与底气。同为副市长,上要看书记洪大光、市长丁松的眼色行事,下要顾忌机关部委办局及县区那些“老古董”,同时还要左右逢源着市委副书记张大龙等几大班子同僚,正如林黛玉走在大观园,不敢乱说一句话、错走一步路。
廖志国在阳江的成名之作,是那个让他引以为豪的“航母城”工程。可是,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廖志国成亦“航母城”,差点儿败亦这个“航母城”。
按说,作为一个主管城建的副市长,管辖的都是实权部门,位置也不能算低,只要老老实实做好分内工作即可。然而,由于上述诸多原因,尤其是长期在基层担任主官,独来独往、说话算数惯了,韬光养晦方面历练不够,位置变了,角色却未能及时转换,依然说话咄咄逼人,行事风格张扬。加上,在此前的为官生涯中,坐的是直升飞机,职级晋升周期短、速度快,从而形成了某种心理惯性。在这种特殊心态支配下,他就有点急不可耐,总是急于建功立业出实绩。为此,上任伊始,他便大张旗鼓在城市改造上做文章,今天折腾桥,明天鼓捣路,动静搞得很大,社会反响并不热烈。其间他也发现,在副市长任上做事并不似做县长、县委书记那般容易,受到掣肘的因素很多,难度比想象的大得多。于是,他转换思路,不再在那些不起眼的桥和路上小打小闹,而是谋求搞个大家伙一举成名。
正在此时,北京一位高层领导来阳江视察,重点看了城市建设,最后发表重要指示时,在表扬阳江城市变化大、进步快、布局合理、美观整洁等诸多优点的同时,也向市委市府主要领导提出,遍览阳江全城,竟然没有一处让人印象深刻的现代建筑,距离现代化国际都市似乎少了些筋骨。领导走后,市委市府高度重视,立即对照批评找差距、抓落实。廖志国作为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更是一马当先。也是事有凑巧,正当廖志国绞尽脑汁思考计策时,偶然从某中央大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回顾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建成以来,如何为上海城市增色,又如何吸引中外游客,成为当代新上海的重要地标。廖志国受其启发,马上设想阳江也应有一处这样的地标。于是,结合自己主抓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新兴崛起的现代服务业,“航母城”构想便脱颖而出。
花费十几亿元巨资,在阳江建这样一座集商贸、办公、金融于一体的超大型建筑,是否具备应有的社会与经济效益?对此,阳江上下争议很大,甚至市委市府领导层意见也不一致。
可是,廖志国却不管那么多,坚持强行上马。凭借主管城建的便利,充分运用地产置换、建筑商垫资等政策,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内,就使一座占地三百多亩、建筑面积十多万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很快建成竣工。而且,早在建设初期,他就组织有关部门南上北下,广泛进行招商引资,成功游说了数十家跨国企业、上市公司签约进驻。“航母城”甫成,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正是因为这种巨大的成功,他的副市长职务前边,很快添加了市委常委和常务两个名称,从而使之距离期望中的主官大大跨近了一步。项目投入运营后,他当仁不让地兼任了董事长,成为这个国资控股企业的最高统帅,继续享受其光芒的辐射。
说到“航母城”,自然少不了苏婧婧的身影。苏婧婧喜欢插手政事,强力介入、干预廖志国的工作,这在阳江官场几乎是公开秘密,也因此,人们私下送她一个雅号——“千手观音”。据说,早年苏老主席活跃政坛时,苏婧婧母亲担任中学校长,也是个对政治极具兴趣且话语欲强的女人,苏家餐桌便成为议政的重要所在。等到廖志国成为苏家女婿了,苏婧婧便接过亡母的衣钵,只是她对政事本身兴趣不浓,而对权力的交换与物化功能情有独钟。当年,廖志国在县里主政时,每逢重大人事调整,苏婧婧都要夜以继日接待访客,常常忙得废寝忘食,每次都不免累得小病一场。至于廖志国主抓的那个“航母城”工程,从拆迁到基建、装修,及至后来的招商引资,廖志国在前边忙乎,苏婧婧则在背后忙碌,几乎每个环节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结果,阳江市政府换届前夕,正当廖志国踌躇满志以为稳坐市长宝座之际,几封人民来信给了他致命一击,内容主要涉及“航母城”工程背后的种种弊端,而且全是真枪实弹。是时,廖志国面临的境况之艰难与危急,与一江之隔的冯开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开岭这边出了问题,虽说有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副部长几个人帮忙,可毕竟那些人在省里职位偏低,能量有限,只能采取偷梁换柱之类的办法,让秘书黄一平及其姐夫王大海顶包。廖志国的情况就有所不同,化解起来相对比较简单。前边说过,苏老主席在官场时间长、根基深,尽管眼下老态龙钟、神志不清,可老人家树倒架子在、虎伤余威存,很多关系并没有失效。况且,在N省官场上,阳江籍官员不仅势力很大,而且相互勾连非常紧密,紧要关头都会齐心协力共解危难。早年间,省级机关里曾经流行一句话——得罪什么人千万别得罪阳江人,巴结什么人不如巴结阳江人。这种状况的形成,最早应当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其时,改革开放起步不久,中央高层重视各种经济发展的典型,阳江辖区由于乡、村办企业一枝独秀,因此而带动农村面貌焕然一新,很快成为全省、全国的典型。此后这二十来年,经济发展指标往往成为官场晋升的风向标,阳江籍官员开始形成快速晋升的良性循环。省里几套班子里,不仅讲一口软糯阳江方言的官员越来越多,而且渐渐形成一个规律:只要在阳江党政主官位置上干那么两三年,很快便被提拔重用,有时即使本省暂无位置,也会被调到外省市,或者干脆直达中央部委。谙熟政局结构者皆知,所谓多米诺骨牌效应,最容易体现在官场,何况阳江人天生就喜欢拉扯攀附、相互奥援。由此,一人提拔带动众人,马上就产生了独特的“阳江籍官员生物链”。而在这些被提拔重用的官员里面,自然有好多是苏老主席当年的部属。如此一来,廖志国所面临的这点困境,又算得了什么呢?
省委梁副书记,正是苏老主席当年的部下。
当年,苏老主席担任市委副书记,兼任组织部长,梁副书记还只是下边郊区的区委副书记。期间,省里要求上报一批后备干部名单,其中有一个赴美国培训半年的名额。时任市委书记是个刚刚就职的外来干部,对阳江官员情况不熟,便全权委托苏老主席主持推荐选拔。平时深得苏老主席赏识的梁副书记,成了那个幸运儿。从美国培训回来不久,梁副书记就被省里调去担任团省委书记,之后从宣传部长、纪委书记直至现职。可以说,没有苏老主席的鼎力帮助,梁副书记的升迁至少不会这么快,其官位也不可能达到眼前的高度。
很多人喜欢用官官相护来指责官场现状。其实,对于不少官员来说,能够知恩图报、知道惺惺相惜,已然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优良品德。像梁副书记这样的领导,在老领导女婿遭遇困境之际,勇于伸出援手鼎力相助,比之更多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徒,殊为宝贵。
廖志国的事情,正如冯开岭的问题一样,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实。可是,因为有了梁副书记的关心,一切又都迅速变得模糊、不确切,直至转化为误会、诬告、谣传、莫须有。只不过,舆论汹汹,不可过于逆势而上,只好由阳江调阳城易地提拔,让廖同志暂时委屈一下。
办完这件事情,梁副书记不仅还了苏家一份人情,自己羽翼之下也多了廖志国这样一位铁杆忠臣,一举两得。官场情谊,有时就是通过血与火的实战锤炼,逐步变得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一个月前,梁副书记阑尾炎发作,先是住院手术治疗,后又专门在省城一处温泉疗养院休养。期间,廖志国除与洪大光一道,代表阳城市委市政府专程看望以外,还偕同夫人苏婧婧两度悄悄登门,其中一次是以晚辈身份表达敬意,一次是代表苏老主席叙以旧谊。同时,廖志国还以阳城市长名义,郑重向梁副书记发出邀请,请他到阳城休养、散心。梁副书记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表示一定抽空成行。
前几天,廖志国又给梁副书记家里打过电话,再次发出诚挚邀请,那边答复说可以考虑,如果近期时间允许,当利用某个双休日来阳城看看。因此,廖志国以梁副书记欲来为由,不敢随便离开阳城,并不全是有意诳骗苏婧婧。
不过,只有秘书黄一平知道,廖志国推掉北京之行,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周日下午,阳城中专有一场网球比赛,廖志国是特邀嘉宾。这场球赛本身也许并不重要,只是省内几家中专学校的友谊赛,可关键是邀请者身份特殊,廖志国无法拒绝。这个邀请者,乃阳城中专团委书记、英语老师杨艳。
廖志国结识杨艳老师,如同黄一平遇到郎杰克一般,也是非常偶然,或者说是天意使然。
关于结识杨艳,还得从上周廖志国的那个专题调研说起。
筹划中的“鲲鹏馆”项目,在黄一平的精心组织下,各路新闻媒体一齐发力,多种路径殊途同归,吹风、预热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廖志国从欧洲出差回来后,一看宣传舆论动起来了,而且搞得非常热闹,满意之余提出搞一次调研,一来他作为市长应该有个姿态,二来也需要借此促动一下规划、城建、文化、体育等相关部门。
“不要通知任何单位,也不带其他人,就我们两个随便跑跑,走到哪里算哪里。”廖志国吩咐黄一平。
黄一平猜测,廖志国在基层工作时间长,养成了比较务实、随意的作风,不太讲究那种应景式的排场。这次调研,多少带点微服私访的味道,意在掌握真实信息。
首站先奔规划局。早晨九点上班,廖志国与黄一平八点四十五就到了。规划局的大楼是在护城河风景带边上,左傍清澈护城河,右临阔大青翠的绿地,占据了市区最好的位置。区区三四十个人的编制,一幢别墅式四层办公楼,居然还装了两部电梯。保安不认识他们,黄一平上前出示了市府工作证,却没有表明具体身份。在走廊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穿统一制服的保洁工,有的在清扫卫生,有的拎着开水瓶,还有的在给各个办公室浇花。一路走下来,廖志国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
直到九点十五分,局领导们才陆续上班。局长于海东来得最晚,一看廖志国和黄一平站在走廊上,马上脸色由红转白,终至铁青,大夏天本来天气就闷热,额头上的汗说下就下。
黄一平和于海东是老交情,原本都是冯开岭麾下的干将,曾经一起参与过好多机密。年前因为那场风波,算是树倒猢狲散,彼此慢慢疏远。尤其是黄一平下放党校期间,于海东既是自顾不暇,也是有意避嫌,竟然一次也没和他联系过。三个多月前,黄一平再回市府,于海东又主动靠了上来,电话里话不投机显得尴尬,就改用短信,还时常给黄一平送点烟酒茶之类的小礼品,其中也包括上次帮冯开岭转交的毛尖。本来,廖志国决定视察规划局,黄一平应当悄悄打个电话给他,毕竟大家曾经是同船上的渡客。可是,黄一平还是有些拿不准,廖志国的这个举动,是否也有考察自己的意思呢?对于这个于海东,廖志国自然知道其与冯开岭的铁杆关系,如果万一他觉察到黄一平的通风报信之举,岂能不产生联想甚至误会,进而对黄一平的忠诚产生怀疑。因此,他还是没有多这个事。现在看到于海东难堪,心生怜悯之余,多少也有点感觉不安。
在规划局办公楼上,廖志国几乎逐层楼、每个房间都转遍。看过星级酒店般豪华的职工食堂,又来到设施一流的健身休闲中心,再踏入偌大的现代化视频会议室,廖志国嘴里啧啧有声,还意味深长地问于海东:“你们局总共多少人?”
于海东自然知道问话背后的意思,硬着头皮回答:“正式职工四十二,临时工和借用人员四十五。”
“唔?”廖志国这个习惯性口吻,陡然加重了至少两个八度,拖长了若干音节。
跨进于海东的办公室,廖志国有意在那宽敞的空间里大步走了两个来回,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数一二三四,然后又分别在柔软的真皮沙发、大班椅上坐了坐,还刻意用力压了压,令一旁站着的于海东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回到正题,召集班子成员听取汇报,于海东们早已经心力交瘁,不知所措。
由于有了前边的这段前奏,于海东的汇报就显得结结巴巴。廖志国也不想听他照本宣科,干脆直接提问,有的要求介绍概况,有的则要求提供具体数据。
廖志国在阳江分管城建、规划多年,提出的问题自然切中要害,于海东回答时既不敢随便糊弄,很多数据却又一时说不清楚,满头满脸的汗真是如雨一般。
“以前在阳江工作时,一直听说阳城的城市规划搞得很好,也经常在报纸、杂志、电视上看到你们的光辉形象,上头领导来视察啦,外边客人来参观啦,亮点很多,也总结得头头是道。今天到现场简单这么一看,又听了你们的汇报,好像除了办公场所豪华气派之外,实际工作相当一般,宣传与现实差距不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唔?”廖志国撂下几句话,起身就走。
在门口,于海东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黄一平求援。趁着廖志国不注意,黄一平悄悄和于海东耳语:“没办法,突然决定来看看,也没来得及通气。”
出了规划局,廖志国似乎并不生气,相反,情绪还相当好。黄一平猜想,他是利用这个机会,把肚子里积蓄了好久的话说了,因此才这样。
中午,廖志国嘱咐黄一平:“原定下午到文化局、体育局机关的计划取消,直接到影剧院、体育馆、文化馆、少年宫、体育活动中心等几个地方现场调研。通知文化局、体育局的班子成员,一起参加调研,随时汇报情况。另外,让市里几家新闻媒体派记者参加,公开报道这次调研活动。”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黄一平电话一打,几个主管局的头头就傻眼了。文化局长孙健半天不接电话,打到家里说是中午没回来,几个副局长支支吾吾说不清去向,还是办公室主任说了实话:“孙局长中午有个接待,这会儿可能在桑拿,我马上把他找到,直接奔影剧院。”
体育局长姜如明更有意思,接到黄一平电话,连问几遍“你是谁”,居然都没听清黄一平的名字,直到黄一平吼出廖志国三个字,那边舌头才调直了,估计当场吓得不轻。黄一平警告道:“赶紧设法醒酒,把浑身酒气搞清爽些,在体育馆待命。”
黄一平这一通忙乎,总算没有让孙健和姜如明出丑。廖志国先到影剧院,文化局长孙健已经红光满面在那儿恭候,远远就能闻见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不知情者还以为,他是专门沐浴净身迎接廖市长。一小时后,姜如明赶在廖志国前边出现在体育馆,脸上虽然还有些潮红,眼睛里也满是血丝,可舌头已经运转自如,嘴里喷出的也是口香糖的甜味儿。黄一平赶紧向廖志国介绍说:“姜局长这些天在县里调研,刚刚从基层赶回来,听说最近日夜加班加点,是在带病工作哩。”
一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式的调研,看到的是文化、体育场馆拥挤、破旧,里面的设施非常落后,从工作人员到市民群众,无不迫切希望新一届政府加紧解决。最后,廖志国对着电视镜头和录音笔,发表了一通调研感言,无非心情沉重、感触良多、责任重大、时不我待,云云。说到底,顺应市民群众呼声,改善阳城文化、体育设施,已经列入市府重要议事日程。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调研考察结束之际。其时,廖志国在众多官员簇拥下,正从体育活动中心走向自己的专车,记者们早已提前赶回单位发稿,陪同的体育局官员纷纷准备择机上前握手告别。似乎就在无意间,廖志国突然右转身,目光对准了不远处的网球场。
这时,虽然已是傍晚下班时分,可夏天的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夕阳余晖中,一个娇美的身姿立即引起了廖志国的注意,令其停下了匆促的步伐。那是一个青年女子,身高足有一米七,穿着超短裙装网球服,身体曲线圆润流畅,裸露的腿、臂雪白耀眼,披肩长发以丝绢束在脑后,突显出柔美的脸、颈部轮廓。那女子显然是个网球高手,时而高高跃起扣杀,时而挥拍奋力发球,丰满结实的胸部似两只不肯安分的小兔,比网球更加吸引观者的眼球。
“不错!不错!唔?”廖志国也许自觉到有些失态,转身朝黄一平等人点点头,脸上竟然飘过一丝孩童般的赧然。
“是的,发球技术确实一流。在这方面,廖市长也是高手哩。”黄一平向周围人介绍,也算是帮廖志国稍加搪塞。不过,他也知道,那网球场上的女子,确乎在廖志国的心里产生了震撼,否则以他一向洒脱的性格,断不会有如此失常神态。
“那个女孩叫杨艳,是我的一个表妹,在阳城中专做英语老师,从中学开始就喜欢网球。”姜如明马上趋前向廖市长报告,同时大声招呼杨艳过来。
“英语老师?你的表妹?唔?好,好!”廖志国看着那个飘然而来的女子,两眼大放光芒。
杨艳闻声过来,叫了姜如明表哥,并由表哥介绍给廖市长认识。廖志国握着那只热汗淋漓的手,好久才松开,说:“杨老师球打得这么好,完全可以做教练嘛。唔?”
那个杨艳毕竟整日厮混于讲台,面对廖志国一行,自然不会怯场,只在脸上稍稍飞了点红霞,马上痛快答应道:“教练谈不上,倒是可以做个陪练,随时同廖市长切磋球艺。”
事隔不过数日,就在廖志国决定陪同苏婧婧赶赴京城的前一天,杨艳果然打来电话,说是全省中专学校在阳城有个网球友谊赛,校领导诚挚邀请市长大人拨冗光临,同时也想见识一下领导的球艺。既然是杨艳亲自打来电话,又是全省性的一个比赛,廖志国就无法拒绝。可是,这边已经答应了苏婧婧同去北京,那个表妹又事关儿子未来的留学生涯,廖志国也是左右为难。恰此时,黄一平不失时机提醒道:“不是说省委梁副书记要来么?”
真是一语唤醒梦中人,廖志国当即对苏婧婧编了一套说辞,让她不好阻拦与发难。
黄一平在陪同苏婧婧赴京前,悄悄对杨艳做了点信息收集,获得的大致情况是:杨艳,女,二十八岁,*党员,本市海北县城人,毕业于省城师范大学英语系,爱好体育、音乐,两年前结婚,丈夫是第一人民医院内科医生,医学博士。杨艳在学校表现不错,各方面对她的总体反映是活泼好动,待人热情大方,算是人长得漂亮且又懂事的那种。唯一令黄一平感觉不安的,是她丈夫器量偏小,且对妻子很不放心,经常因为陌生男人多看妻子两眼,就吵闹生气,属于典型的醋坛子。
从北京一回来,黄一平果然发觉,廖志国在家玩得并不愉快,原因就在杨艳的丈夫——那个医学博士身上。据说,杨艳与廖志国搭配双打时,适逢医学博士来接她。丈夫在场外脸色冷峻,妻子在球场上就手忙脚乱,害得廖志国的技术只发挥了五成,并且草草收场,打得很不尽兴。
中国式秘书2 第五章
任何一位地方当政者,都不敢小看这批文化名流的作用。一部阳城近现代史充分说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让这批人参与进来,无事一定成为有事,小事一定成为大事,有时坏事与好事也会因之相互转化。原因只有一个:这些人既是民意的风向标,又常常反过来影响与左右民意。所谓民意者,民间声音之主流、大潮也,有时表现为多数人的意见,有时则表现为少数人的强音。
第五章
“鲲鹏馆”项目经过一番吹风、预热,又有廖志国的调研、视察作呼应,很快在阳城引起关注,社会反响相当热烈。
反响热烈的首要原因,自然是媒体宣传铺天盖地。
廖志国每天早晨起床后有听广播的习惯,阳城电台从黄一平这儿获此信息,且掌握了大致作息规律,便有意在此时段开设专题。因此,每当廖市长晨起打开收音机,大多会听到与“鲲鹏馆”相关的内容,或是主持人在侃侃而谈,或是听众在参与交流讨论,所聊话题无非阳城文化与体育设施如何陈旧、匮乏,打造文化大市如何急需相应硬件、平台,等等,节目编排搞得煞是热闹,而且所言正合廖志国所思。
电视台的“他山之石”系列报道,取材范围原本只是计划在省内及长三角地区,可几期做下来,一方面黄一平及时转达了廖志国的表扬,全台上下受到莫大鼓舞。另一方面,专题组成员觉得有必要放宽视野、扩大范围,以便借此机会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于是,他们修改了原先呈报上来的报道计划,在南起海南三亚、北至冰城哈尔滨、西达雪域高原的广大范围内,增加了很多著名旅游城市,就差没把埃菲尔铁塔、悉尼歌剧院放进来。
最为生动、也最具深度者,是阳城日报上搞的那个“文化阳城建设大家谈”讨论,引发了阳城广大市民、尤其是文化名流们的积极参与,成为多年未见的一大盛景。
说起阳城的文化名流,那真是这座城市的一批活宝。都说阳城是历史文化名城,其实真正考究下来,建城仅仅千年出头的一座城市,所谓历史积淀不过尔尔,切实具有价值的名家遗存也很有限,只是由一班热衷于民俗民风、地方史志的老人,前赴后继、生生不息地一番奔走呼吁,才使舆论受到左右,令阳城人自以为是、误以为然。这些名流,大多是退休的学校老师、地方志编审、报纸记者之类的文化从业者,在职时就喜欢舞文弄墨、热议时事,退休之后虽已赋闲,且多在*十岁的高龄,但依然不顾老态龙钟,不甘寂寞,继续为报纸、电台上的“豆腐块”工程添砖加瓦。他们所著文章,其实本无太多原则,而是专以钻牛角尖、抬杠为己任,特别愿意与政府部门的主流声音较劲。前些年,针对旧城改造中的大拆大建,名流们便以保持城市文脉为由,群起大唱反调。无奈,当政者只能装聋作哑,而且有意封锁阵地,这帮人一通乱拳打在棉花堆上,偃旗息鼓之余不免耿耿于怀。如今,报纸上忽然提出文化建设这个话题,自然触动了他们心中那根敏感神经。可是,此文化与彼文化并非一回事,廖志国的意图更非要和前任唱反调,这就需要循循善诱、巧作疏导。因此,黄一平建议报纸总编,派出多路资深记者主动上门,采取个别访谈、各个击破的形式,请名流们按照既定思路发言。此举,虽然有点变相绑架的意思,却也终将他们脑子里那根筋给扭了过来。当然啦,这些人说了也不白说,报纸刊登了署名文章、大幅照片,当即奉上高额稿费,日后评奖还有一份精美礼品,哪里还会计较是否合乎本意。
任何一位地方当政者,都不敢小看这批文化名流的作用。一部阳城近现代史充分说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让这批人参与进来,无事一定成为有事,小事一定成为大事,有时坏事与好事也会因之相互转化。原因只有一个:这些人既是民意的风向标,又常常反过来影响与左右民意。
所谓民意者,民间声音之主流、大潮也,有时表现为多数人的意见,有时则表现为少数人的强音。在阳城,多数情况下,民意往往表现出这样几个特点:要么喜新厌旧,要么极端怀旧;这山望着那山高,锅里煮的永远胜过碗里盛的;跟着感觉走,尤其跟着反对派的声音走。
就拿眼下的“鲲鹏馆”工程来说。对于此项目本身,民意起初并不十分关注,因为那样一个莫须有的东西,与千家万户的锅碗瓢盆委实无甚关联。可是,既然那帮七老八十的文化名流讲话了,立即便显得事关重大,成为普通市民话题的中心。就关注内容而言,名流们或许多少还关心一点做什么、怎么做、为何做,民意则主要关注何人在做。按常规,一个刚刚上任的新官,就像蜜月期中的媳妇,多少会让人充满期待与遐想,大众更多地抱着新鲜与好奇感。何况,多数情况下,普通民众未必能够理解政府决策、官员能力之类的内容,或者即便感知了也形不成什么主流意见。相反,倒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反对派,因为善于表达意见率先发言,容易形成对大众舆论的引导甚至诱导。上述那些文化名流,就属于这种少数反对派,却由于其经常表达着与政府相左的声音,因之而成为民众眼里的代言者,左右民意自在情理之中。通过掌控文化名流的话语导向,达到左右整个社会民意的目的,需要具有高超的智慧与技巧。此前五年间,黄一平跟随足智多谋的冯开岭,基本谙熟了这一妙招。现在再次运用起来,完全已经达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民间舆论发动起来了,市级机关马上跟进。为此,除了新闻媒体上的大肆宣传外,有关部门牵头组织的两场报告会,效果也很显著。
前些时,黄一平召集新闻、宣传及相关主管部门,商量有关“鲲鹏馆”的吹风、预热,文化、广电、体育等几个部门主动提出,组织省内专家、学者给机关干部搞点专题讲座。廖志国一听,深以为然,当即要求黄一平以他的名义负责协调,由机关工委牵头上述部门共同参与,名称由讲座改为学术报告会。首场报告会,邀请了省社科院院长主讲,题目是《城市文化与城市建筑》。对于一场普通的报告会,众多机关干部本没有当回事,可是廖志国却极为重视。他授意黄一平与机关工委商定,专门印制了对号入座的入场券,提前发了通知,明确了处、科级及普通干部的参加比例,要求不得迟到早退、有事必须请假,等等。规定时间一到,廖志国不仅早已亲自坐到台下的听众席,而且指令机关工委对照座位清点人数,并当场要求各单位主要领导说明并追查缺席者去向。这一来,那些人数不全的部委办局一把手慌了,又是打电话,又是派人找,或者赶紧通知来人补缺,还得考虑会后如何写书面检查。
廖志国此举,一来是抓了会风,二来也是给一向慵懒的阳城官场敲了“惊堂木”,施了“杀威棍”。果然,等到第二场报告会时,整个机关礼堂座无虚席。那些坐在台下洗耳恭听者,心里不禁暗暗嘀咕:这个廖志国,还真是个不按常规出牌的另类市长哩。
前边说过,廖志国曾经收到一则短信,是反映阳城官场规律的两个小段子。那两个段子,说是玩笑却又并非完全玩笑,实际上符合人们对官场、官员的认识与理解。本来,在多数人看来,廖志国上任伊始,怎么说也得有一年半载的观望、适应期,大家也乐得借此休养生息,既熟悉一下这个新市长,也思考一番如何才能贴近上去。然而,“鲲鹏馆”计划一出台,很多人幡然醒悟:廖志国这位新任市长有别于他人,此举意味其将提前开劈三板斧、点燃三把火。这样一来,持观望态度的那些人,就有些坐不住了,而其中某些嗅觉灵敏之徒,更是兴奋异常,感觉机遇将临,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说白了,守株待兔对有些领导适用,对廖志国这样的领导可能就不适用。何况,此前关于廖志国视察规划局、百般羞辱于海东的故事,在机关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诸多因素综合考虑,敲山震虎、杀一儆百这个浅显道理,想必大家都懂。而一步迟、步步迟这个金科玉律,阳城官场诸公更不陌生。
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像廖志国这样的外来领导,初来乍到,大家对他不摸底,也很难马上找到接近他的路径。加上,其人性格直率,行事作风疏朗,初到阳城就说了许多狠话,定下多少清规戒律,诸如不吃请不收礼啦,不搞同学同乡那一套啦,不在宿舍里接访客谈工作啦,等等,弄得大家更不敢轻易近前,甚至有些胆战心惊。俗语说“老鼠搬鸭蛋无从下手”,不光因为老鼠爪子小、力气寡,也是由于鸭蛋本身缺少抓拿,没有下手之处。现在,既然廖志国开始搞所谓“鲲鹏馆”了,自然就让那些有想法的干部,找到了下手、抓拿之处。
“鲲鹏馆”项目社会反响之热烈,除了沸腾于新闻媒体、民间议论之外,也还通过各种途径直达廖志国跟前。刚到阳城上任,廖志国承袭了阳江市府的做法,专门开设了邮政、网络渠道的市长信箱,令早已流于形式、形同虚设的市长热线电话恢复正常。因此,对于他的“鲲鹏馆”计划,就有好多群众来信来电,或是表示热情支持,或是积极出谋划策。来信者中,既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文化名人等社会贤达,也有普通机关干部、市民群众。其中,竟然就有某文化名流提出:阳城乃古代鲲鹏之城,如今正当跨越腾飞之时,要么不建,要建就要建设具有鲲鹏展翅般气势的伟大工程,如此方才顺时势、合民意、具时代气息!这篇文章,迅速在电台、电视和几家报纸上相继报道出来,正好为“鲲鹏馆”其名的出笼做了铺垫。
对此,廖志国表示满意,说:“嗯,不错,领导人的设想、规划能够和群众呼声如此吻合,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工程、民生工程、民望工程!”
其实,那些热情洋溢的来信,大多系文化、体育部门和新闻单位刻意组织,而黄一平更是真正的幕后总策划。
黄一平突然成了大忙人!这种局面,本在预料当中,却又比预期的来得更早、更猛些。
星期天,廖志国照例回了老家阳江。下午,汪若虹陪小萌在房间做作业,黄一平独自在客厅看电视。时下电视节目也是奇怪,平时没空坐到电视机前,煞是羡慕那些有闲阶层,整天拿只遥控器,把个电视荧屏折腾得没一刻安顿。可是,现在好不容易自己有闲坐下了,洋洋洒洒一百几十个频道,竟没一个看得下去的节目。
正当黄一平与遥控器相持不下的当口,手边的电话响了,是文化局长孙健的声音:“黄老弟啊,忙吗?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公务,我想邀请你们全家聚一聚,两家人好久没在一起吃顿便饭了,不知赏光否?”
有空没空自己当然十分清楚,可黄一平还是故意犹豫一下,说:“本来有两个应酬,全部给推了。不图别的,就想清静半天。这样吧,既然你老哥相邀,我征求一下你弟妹她们的意见。”说着,举着电话进到房间征求母女两个意见,得到积极响应,马上回复孙健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放下电话,还是言不由衷感叹一声:“唉,难得一个休息日,也不得清闲。”
就这么一个电话,刚刚还烦躁不安的心绪,立马就平静下来。黄一平不禁哑然失笑,心想,重回市府办才不过四个多月,竟然这样快又回到老路了。其实,他很清楚,像他这种长期混迹官场、身处权力中心的人,一般都有个癖好——说得文气点是耐不了寂寞,说白了就是闲不住。平常,在外边忙碌应酬惯了,整天吃饭喝酒开会,就连电话也难得有三分钟的空闲,因此总是抱怨太忙,似乎热切希望能得一时之闲,好好享受一番清静时光。可是真到了这种休息日,清闲一天半日了,内心却又特别难受。用汪若虹的话讲,就像屁股底下垫了钉板。女儿小萌比喻得更形象,说爸爸没事在家,身上有一百条毛毛虫在爬。如是,孙健的这个电话,可谓正当其时。不过,黄一平心里也有数,孙健这饭肯定不是白吃,即使没有鸿门宴的意思,十之*是有事相求,而相求之事,无非与“鲲鹏馆”有关。
晚上,两家人如约在城郊一家高档酒店燕翅馆落了座。由于两家大人小孩都熟悉,彼此也没有那么多礼数,菜式、烟酒、饮料等等悉数随意,气氛非常轻松自然。
三杯茅台下了肚,孙健借着点酒劲儿,果然就来了个图穷匕见——他想在“鲲鹏馆”筹建办谋个职务,最好是常务。
“老弟你也知道,文化局说起来重要,其实却是个冷板凳,哥哥我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六七年了,如果再不找个机会挪挪,恐怕只能终老此职了。这么多年来,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就是一个*的牺牲品。现在,如果能够利用这个项目在廖市长那儿讨个公道,也许还有点翻身的机会。再说,这个场馆本身就是文化项目,我参与进来名正言顺哪。”孙健说得情真意切。
黄一平听了孙健的话,心里自然有数。若是放在早先,他对孙健目前的处境也许体会不深,可现在经历过那场风波,亲身体验到官场斗争的残酷无情,已然感同身受颇有共鸣。
说起来,孙健这个秘书出身的局长,确是阳城官场政治角斗的一个牺牲品,且是那种吃饱了哑巴亏的特例。
当年,省国土厅印老厅长担任阳城市委书记,孙健跟在他后边做秘书,深得其赏识与信任。后来,印老厅长与市长洪大光争斗惨烈,前者落败调到省里担任国土厅长,后者升任市委书记。本来,领导败退,秘书落难,天经地义。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孙健不仅未受牵连,反而提拔为文化局长,算是受到重用。乍一看,洪大光对孙健如此安排,表现得相当大度,显示出不计个人恩怨的开阔心胸。在官场,很多领导与秘书之间,犹如师生、师徒一般,一朝为主仆终身如父子,跟了哪个领导就算是入了其门下。孙健跟随印老厅长多年,彼此之间无论公务还是私情,都不是一般的默契。现在,印老厅长败走省城,洪大光以胜利者姿态入主阳城市委,没有将你孙健打入十八层地狱,就已经算是非常人道与客气了。相反,人家洪大光上任后首次调整人事,便亲自提名孙健主政文化局,进入政府组成人员序列,升了官职掌了实权。这样的举动,不要说孙健,就是印老厅长也感觉震惊,机关上下更是大呼意外。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洪大光这种安排的真实用意,却又慢慢显现。不错,洪大光当初是没有考虑个人恩怨,很快提拔了自己冤家对头的秘书,且将孙健放在一个政府部门主官的位置。可是,无论排名顺序还是实际权力,文化局长在政府部门只能算是二三流机构,孙健在这个位置上一呆就是六七年,而且无论怎样努力表现,却没有再挪动过一步,用阳城俗语讲,硬生生将鲜肉摆臭、热豆腐搁馊了。那些当年和孙健资历相当,甚至远远不如他的秘书,早就已经动过若干次,或者在机关里轮转了几处好位置,或者外派到县、区做了封疆大吏,有的还提拔到市级班子。不死不活如孙健者,确是绝无仅有。说到底,洪大光赏给孙健的原来是一根鸡肋。
前任市长丁松虽然与洪大光不对头,可在对待孙健的问题上,却是讳莫如深,回避尚且不及,更加不会插手干预了。官场关系,浑如时下的国际关系,也似当年国共统一战线,有诸多微妙之处。有时,敌对双方表面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实质上却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斗争又合作,且对立且统一。近些年的阳城官场,洪大光与丁松斗得你死我活不假,可未必这种争斗之外就没有合作。有时彼此需要时,照样有商有量默契异常,譬如你提拔一个人,我也马上跟进一个,皆大欢喜。可是遇到像孙健这样的“夹缝人”,大家却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关照。丁松这边,从某种角度而言,甚至乐于看到孙健长期受压制,以此扩大印老厅长对洪大光的敌意,形成坐山观虎斗之格局。的确,年前省里人代会上,正是印老厅长冲锋在前,洪大光才栽了个天大的跟头。
话也说回来,孙健乃官场浸润多年之人,岂能不知自身艰难处境,又岂能甘心长期陷此困境。多年来,他就像一只孤独盘旋于苍天的猎鹰,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摆脱出来。眼下,新任市长廖志国搞的这个“鲲鹏馆”,令他马上嗅出了机遇之味。他想,廖氏新官上任,首度出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一定具有测试、笼络人心等多重功能。他也明白,这个工程目前尚在筹划阶段,八字不要说一撇,就是一点也还没落笔,具体方案、打算全在市长肚子里,周围很多人虽然蠢蠢欲动,却都面临两难境地:时机不成熟,不知从何下手,盲目、冒昧行事容易弄巧成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可是,节奏慢了,动作迟缓了,有时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就有可能被别人抢了先,错过良机,瞬间落伍。这个分寸的把握,一个极其重要的前提,在于随时掌握廖志国的一举一动,知己知彼,相机行事。而最易获得这种信息者,自然是市长秘书黄一平。因此,孙健凭借与黄一平的良好关系,欲拿后者作为接近廖志国的敲门砖与垫脚石,可谓聪明之举。
说起黄一平与孙健,确乎有一段不同寻常的交情。
想当年,黄一平由阳城五中借调市教育局,市府办前来招考秘书,正是时任市府办副主任的孙健负责经办。那时的招考,可不像现在这般全凭试卷分数定取舍,而是采取灵活多样的方式综合考量,经办人员握有极大自由裁量权。黄一平入选,孙健的良好观感便起了很大作用。及至后来到市府当了秘书,孙健对他多有关照,时常在业务上详加指导,人际关系等敏感问题也偶有点拨。直到孙健调到市委办,两人之间还时常往来。最近这几年来,孙健在文化局主政,依然没有忘记他这个小兄弟,断不了送点戏票电影票,且时常约了两家聚会吃饭。上次那场波折,很多人都有意疏远他,孙健却给他打过几次电话,现身说法安慰有加,在同级官员中已属难得。现在,孙健提出这样的要求,黄一平虽然无权决定,却也不好断然拒绝帮忙。当然,黄一平心里清楚,廖志国亲自决策的这个“鲲鹏馆”,孙健图谋筹建指挥部常务副职,断非一般的角色,绝对应当是廖市长信得过的红人。这件事,他一个秘书又哪里敢轻易点头?
“这事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但是能否做成不敢保证。不过,我相信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孙兄为人善良,也应该峰回路转、有好报应了!”黄一平出言得体,也很诚恳。
驻京办主任徐晓凡专程从北京打了“飞的”回来,半夜三更按响黄一平家门铃。
来者孤身一人,手捧偌大一只纸箱,落座时已是气喘吁吁,浑身热气蒸腾。
“专供国宴用的茅台酒、中华烟,东西不多,关键全是真货。”徐晓凡指指脚下的箱子说。
黄一平赶紧拉他靠近空调,拧了热毛巾擦汗,又从冰箱里取了西瓜出来,问:“这么晚来,一定有重要事情?”
徐晓凡稍稍定了神,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半夜三更敲门打扰,是有点小事托你帮忙。”
徐晓凡说的小事,也是关于“鲲鹏馆”项目——希望从北京调回阳城,参与此项目的筹建。
“黄大哥啊,虽然我远在京城,可最近一直关注廖市长上任后的动作,今天上午才得到确切消息。我一想,这么大的工程肯定是市府一号,我本身就是学的建筑,应该可以回来做些出力流汗、跑前忙后的事情。这件事,你得帮忙!”
黄一平听了,倒是有些吃惊。
这个徐晓凡,年轻黄一平六岁。其就读的省某建筑学院,本是个杂牌三本,却由于挂名N大学,便和黄一平搭上了校友关系。说实话,徐晓凡其人虽然头脑聪明、为人机敏,善于拉关系、跑门路,办事也算干练,但从知识结构、能力水平等各个方面综合考虑,却不是什么堪大用之材。大学毕业之后,徐晓凡依仗其老爹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亿万富翁,轻松分配到事业性质的建筑设计院,很快当上了副科级办公室主任,三年后即利用政策空当调到规划局机关,自然而然地转换成公务员身份。后来,从副科长、科长到局长助理,几乎一年一个台阶,等到担任驻京办主任时,已是阳城政界最年轻的副处官员。照理说,目前在这个位置任职还不满三年,不该再有什么想法了,可是人家有老爹的金钱撑腰,这个道理便是最大的道理。何况,依据惯例,他既然能想到,多数情况下就一定能办到。
按说,像徐晓凡这样背景深厚之人,其老爹在阳城有如此势力,各路官员皆能通吃,即使洪大光、丁松争斗得不可开交时,在对待徐晓凡的提拔使用上,观点、态度却非常一致,而且是少有的一致。个中缘由,自然大家心知肚明,皆系孔方兄一人之力也。因此,仅仅凭借这一点,要想攻下廖志国,完全可以无需求助黄一平。然而,世间万物一切皆有其定数,这里面有个特殊背景不得不交代:也是大半年前,省里某位厅长图谋副省长职位,不想遭遇竞争对手攻击,很快因经济问题落马并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其中有一笔百万元巨款,便是徐晓凡老爹贿赂的。此事通过媒体、公诉书昭告天下,徐老爹虽然免于牢狱之灾,却也上了检察机关行贿的黑名单。在此情况下,省内官场、尤其阳城政界中人,大多避之唯恐不及,廖志国新来阳城且有“三不”铁律,更是不敢亲近。
除了上述背景外,徐晓凡找黄一平帮忙,也有一个相当充足的理由——两人同为N大的校友,分别兼任阳城校友会正副秘书长,平时接触本就频繁。去年底,黄一平落难党校时,因为不堪忍受那里的冷淡与压抑氛围,曾经找到徐晓凡说是商量对策,其实是希望到他老爹的双仁集团谋个饭碗。徐晓凡相当够意思,二话不说马上给老爹打了电话,当场就许下一个副总经理的职位,基础年薪三十万元,外加年终分红,配备帕萨特专车一辆。事后,黄一平经过再三权衡,又有汪若虹的坚决反对,虽然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可对徐氏父子的慷慨还是心存感激。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岂有忘记与不还之理!
“我还是不太理解,你在驻京办主任位置上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要回来?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就是挪屁股也得挑个好位置呀。何况,这边不少人早就虎视眈眈你那个位置,单等着伺机争抢这个肥缺哩。”黄一平实话实说,并非借故推托。
“唉!实话也不瞒你,别看我当初是阳城官场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可事实上现在早就被好多人超越了,而且驻京办又不是什么正规单位,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文件下来就撤了。如果现在借这个工程回到本土,或许日后能有个不错的安排。说来也许你不相信,我这个驻京办主任,外人看到的只是表面风光无限,其实牛马猪狗也不如,两三年下来装了一肚子苦水,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徐晓凡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形象,满脸愁云惨雾。
接着,徐晓凡便掰开手指,历数驻京办主任三年中,饱受的满腔冤屈与不平。
首先是阳城来京的领导颇难伺候。接待、安排好这些领导的衣食住行,是驻京办的一项要务。阳城市几套班子的头头脑脑,平常在地方上如同土皇帝一般,大小事务依赖惯了。这类要员到了北京,还以为自己身在阳城,一切派头、排场、规格依旧,时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飞机非头等舱不坐,火车非软卧下床不要,还不能是靠近厕所、开水房的位置。机场迎接最好到舷梯口,车站往来必走贵宾通道,即使在长安大街上行车,也恨不能一路有警车开道。可是,这些人也不想想,在阳城你是最高首长,交警见了老远得立正敬礼,身边永远簇拥着逢迎恭维之人,而京城是全国首都,高官显贵遍地皆是,即便部长专车违章也照罚不误。徐晓凡初到任上不久,就亲身经历了一次洋相:市里某主要领导到京城出差,点名要住某著名宾馆套房,据说该宾馆“*”前只有部、省、军区以上级大员才有资格入住。大堂登记时,服务员说房间没有了,只有普通标间,徐晓凡正色道:“我们领导点名要套间。”服务员问:“你们领导什么级别?” 徐晓凡答:“正厅。”不曾想,那服务员嘴角差点笑豁,一脸不屑道:“嘁!一个小小正厅在这里也算领导?喏,那边沙发上一溜正省哩。”
“你说,为了让领导满意,我们在北京得赔多少笑脸、磕多少响头? 而且,更难服侍的是领导们的妻子儿女、七姑八姨,这些人有时比领导还难弄。比如,唉,不说也罢!”徐晓凡本想举例说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其次是市委市府大院里的那些机关干部,也是怠慢、得罪不起的。徐晓凡到了驻京办才知道,每年往返于京城的阳城官员之多,几乎涵盖了所有单位、部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别看来者只是个平级的主任、局长,甚至级别还要低一些的处长、科长,可到了北京他是客,你是主,就得像接待贵客、服侍大爷一样,住宿、吃饭、票务等等稍不合心意,或者提出的什么要求没能及时、充分满足,马上脸色就不好看。也有些人当时不说什么,可回到家就漫天骂娘,传播速度与歪曲事实的水平,绝对超过*、CNN、BBC之流,搞得你立马在阳城臭了半边天。
还有就是阳城籍在京的官员、学者、艺术家,这些乡亲也是频出难题,不好对付。广泛联络在京的阳城籍人士,积极促进其贡献、服务家乡,是驻京办的另一大主要功能。所谓联络感情,自然得主动上门赔笑脸当孙子,有时还得帮人家排忧解难办实事。通常情况下,那些居高位握重权的大官还好说,就怕那些司局级、处级乃至更下级官员,在国家机关大多属于贫下中农,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却最善于耍威风摆谱儿,也最能占小便宜贪好处,什么发票报销、节假日买票、家里请客招待,甚至就连帮小情人租房子、买礼品,等等,都绕着弯子找你揩油。这帮人你还不能得罪,因为不知哪块云彩什么时候会下雨,万一有事求到人家门上,到时候摆冷脸耍大牌事小,一旦刁难起乡里乡亲来,保证胜过南霸天、狠过黄世仁。
“你说,在京城那样的皇城根下,一个小小阳城办事处算个什么?我一个副处级主任又算哪根葱?不要说面对大机关大领导,就是在北京那些普通市民面前,我们都像个盲流,有时坐了北京人开的出租车、三轮车,对方只要一听你的外地口音,立马就口气大变,三言两语聊下来,你恨不能上去踹他两脚!”
徐晓凡的一腔辛酸诉说,胜过当年忆苦大会。
体育局长姜如明找上门来,倒是让黄一平内心一阵窃喜。说句不太客气的话,眼下他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渭水垂钓的古人姜子牙,正等待对方上钩哩。
说起来,姜如明不仅与黄一平是海北老乡,而且与汪若虹父母家相距不远,彼此甚至还有点沾亲带故。当年,汪若虹与黄一平恋爱,她父母提出的一个重要条件,便是请时任少儿体校校长的姜如明做媒。其时,姜如明官位不高,却小有得志,不免气盛。黄一平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三番五次上门,总算让姜校长点头应允了。此后,随着黄一平借调局机关、考入市政府,先后做了两任副市长秘书,姜如明才渐渐反过来示好,主动强化媒人与亲戚关系,彼此往来趋于密切。
体育局同文化局一样,正宗政府序列、正处职级不假,却也是个少人关注的局下之局,难得有多少机会受到主要领导青睐,更难做出惊人业绩,亮相出彩。眼看在局长位置上坐了小十年,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哪里甘心啃此鸡肋了此余生。现在,既然孙健能说“鲲鹏馆”的主体是文化,姜如明自然也会说其主体是体育,要求加盟项目筹建自然理由充足。
姜如明先唠了些乡亲情谊,又经一番扭捏之后,终于道明来意。黄一平心里一乐,想,有想法就好,最怕你没有想法,否则我还不好下手哩。
黄一平心中所虑,自然事关阳城中专英语老师、姜如明的表妹杨艳。
原来,廖志国自从偶遇杨艳之后,当即被她的惊人美貌与球技所倾倒,除了应邀参加全省中专的网球友谊赛之外,还几次让黄一平约她来阳城大酒店打球。
廖志国安排的打球时间,多是在周六下午或平日晚上,由黄一平提前预约。每次黄一平电话打过去,杨艳都不是当场应答,而是挂了电话一二十分钟之后再回话,虽然从未爽约,按时来了,却是每次后边都跟了尾巴——杨艳的丈夫,第一人民医院那个医学博士。想那杨艳绝色美女一个,找的丈夫外貌却非常普通,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是个书读多了认死理、钻牛角尖的主儿。那个博士倒也奇怪,跟屁虫似的随妻子来到酒店球场,专门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既不多言,也不近前,只是远远看着妻子打球,目光冷峻、面无表情。如是,在场上打球的杨艳,脸色就极不自如,挥拍动作生硬、机械不谈,跃起幅度也非常没有质量,还时不时拉拉短裙、扯扯汗衫,生怕暴露太多有*之虞。这样一来,就大大影响了廖志国打球的兴致,打得不尽兴,内心自然也不舒服。
“打球嘛,就要放开手脚,既把技术充分发挥出来,又可以展示优雅姿势,令人赏心悦目。像这样动作拘谨、心态紧张,怎么能打得出好球?唔?”
“那个什么博士,是不是对小杨有影响?唔?现代开放社会男女平等,女同志出来打个球活动一下,完全没有必要像盯梢一样嘛。唔?”
诸如此类的评论,廖志国私下说过好多次,却也只能说给黄一平听。最近有一次,廖志国打得累了,坐到场边椅子上休息,很随意地将自己擦汗的毛巾递给杨艳,对方瞟了一眼远处的丈夫,还是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当晚散场回到宿舍后,廖志国当着黄一平的面发了脾气:“这个球真是没法再打了!就这么点事情也办不好?不像话!唔?”
黄一平知道,杨艳的事情再不赶紧妥为处理,他这个秘书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于是,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公务,充分运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做了回地下侦探,终于将杨艳及其博士丈夫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关于杨艳的基本情况,前边已经有所交代,需要着重补充的是,杨艳从大学毕业分配到阳城中专,到后来学校发展她入党,及至现在提拔为兼职团委副书记,全是其表哥姜如明一手帮忙。有赖于此,杨艳对姜如明不仅感恩戴德,而且言听计从。
那个医学博士的情况,在医院工作多年的汪若虹了如指掌。博士毕业于省中医学院,工作后再读的在职硕、博学位。他与杨艳的婚事,也是姜如明做的主。据说,早年追求杨艳的人很多,杨艳自己也看上了阳城大学的一位体育老师,无奈那个老师乃已婚之人,说好离婚却迟迟不见动作。后来,眼见得杨艳越陷越深,且年龄渐大,姜如明受她家里委托,强行拆散孽缘,介绍了这个医学博士。
对于博士的心眼小、醋劲大,医院里几乎人人知情,好多细节且已成为汪若虹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汪若虹也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博士学的是中医,在第一医院这样规模的三甲综合性医院,属于不受重视的边缘专业,再是博士也难找到感觉。偏偏博士出身于阳城郊区一个基层干部家庭,其父做了一辈子的街道办书记,对儿子最大的企盼就是步入政界,混个一官半职。因此,博士在医院里虽然形象不佳,却非常善于钻营,千方百计往领导面前使劲。令人可笑的是,从进院开始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如今好几年过去了,他依然还在每年参加培训班,其韧性委实可嘉。据说,为了入党、提拔一类的事情,博士也经常请姜如明出面,邀医院、科室领导吃饭、打牌、钓鱼,费劲不小,收获不大。
汪若虹本是个大嘴,呱啦呱啦一通八卦,将黄一平希望知道的情况悉数抖出。而且,她还于无意之间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近日,市里分配给卫生局五个援边指标,各单位争抢得不亦乐乎,好像博士也托人找过局里某领导。
这一说,黄一平倒想起来了。可不是嘛,按照上边统一部署,阳城与西部某边陲地区长期结对帮扶,从市领导到工农商学医,每隔三年就要派出一批骨干前去挂职,算是一种智力支援。眼下,正好有一批人到期,其中就包括几名医生。按说,这种跨地区援助,距离远、条件差、生活不习惯,本是一件苦差事,想去的人不应该多。刚开始一两批,也确实是这么个情况。可是,现在十几年下来,情况则发生了重大变化——边远省份,条件艰苦是事实,国家投入却也大,真正苦的是农村,城市生活和内地差距并不很大。而且,援外人员有很多优惠,诸如子女上学享受加分,配偶工作适当调整,双份工资奖金,等等。最主要一条,三年援边回来大都会提升官职,且将成为提拔任用的重要砝码。更何况,挂职人员定期有探亲假,出差机会多,并不如大家想象那般关山阻隔。当然,也有些人由于夫妻闹矛盾,或者在单位工作不顺心,也希望借助这三年避避锋芒,自我调整,或许回来后就能摆脱困境。总之,现在争这种机会的人越来越多。
作为卫生局办公室工作人员,汪若虹恰巧参与其事,故而知情。
有门道!
黄一平听了汪若虹叙说,当即心中暗喜。当然,出于对廖市长的高度负责,也出于对男权立场的维护,黄一平并没有透露探听消息的真实意图,只是说有个领导顺便打听。不过,一个计划迅速在他脑海里形成,只是此计划必须一个关键人物的参与,而且最好让其主动参与,此人便是眼前的姜如明。
现在,既然人家主动送上门来,黄一平也就不客气了。
“姜局长啊,你的事情今天我们先不谈,我想和你说说令表妹杨艳的事。”黄一平上来就避谈“鲲鹏馆”。
“杨艳?她的什么事?”姜如明问。
“这样和你说吧。廖市长来阳城工作,公务十分繁忙,可谓日理万机,经常累得腰、颈椎病发作,因此,就需要安排点相应的体育活动,锻炼并放松一下。你可能也听说了,廖市长网球打得不错,这个运动也非常适合他这样的领导。按说,这件事应当由你这个体育局长来解决,因为这也是你的职责嘛。现在呢,廖市长通过和杨艳打了几次球,发现她的水平很高,与她配合也相当默契,就希望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搭档。同时,廖市长听说杨艳在学校是英语老师,也想抽空跟她请教一下英语口语,拜她做老师。当然啦,廖市长也知道,你既是杨艳的表哥,又是她的大媒,相当于监护人性质,就让我先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看怎么样?”黄一平为情势所迫,说话少有这样的直白、干脆。
姜如明突然就愣住了。此时,想必他的脑子一定运行得比银河计算机还要快。
关于廖志国对杨艳由偶遇到产生兴趣,现场调研那天的情景,姜如明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廖志国不时召杨艳前去陪同打球,他也全都知情。而且,他还知道每次打球前后,表妹与表妹夫都要因此产生摩擦,有两次还请他出面调解过。现在,他面临的绝对是一个两难选择——一边是自己嫡亲舅舅家的宝贝女儿,一边是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顶头上司,何况,那个医学博士的小心眼与醋劲儿,他也不是不知道。
“这个当然很好,我肯定非常赞同,可——”姜如明绞尽脑汁字斟句酌。
黄一平当然不能让他说出那个“可是”。
“哦,姜局长,我忘记告诉你,其实你的事情,已经纳入廖市长的考虑范围,这个你不必操心。再说,你我是亲戚关系,别人的事可以放手不管,你的事我一定要全力以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最近市里正在选派一批德才兼备、具有培养前途的骨干,赴西北挂职锻炼三年,走之前该提拔的先提拔,回来之后肯定还要重用。为了答谢杨艳老师的辛勤劳动,我们这边已经与卫生局、第一医院领导私下沟通过,准备让博士参加,目前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这样一来,你的工作岂不好做得多了?”黄一平狠狠心才把话说出来。
“好的,请转告廖市长,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姜如明犹疑一阵,终于答应。
黄一平大松一口气。事实上,关于博士挂职的事,他还没有和卫生局、第一医院领导讲,不过他坚信,一旦讲了肯定畅行无阻。
三个未接电话,都是乔维民的号码。其时,黄一平刚刚将廖志国送到阳江,开车行驶在返回阳城的高速路上。
近期,司机老仇妻子的治疗进入关键期,化疗力度加大,黄一平尽量让他回去陪伴,起早贪黑、双休天节假日的用车,就由自己代劳了。
本来,秘书长江大伟几次提出,是否干脆让老仇歇下来,临时调度一个驾驶员顶上来,结果征求了廖志国和老仇意见后,均表示反对。
廖志国的意思:“先征求一下老仇本人的意见,能不换尽量不要换,刚刚大家都熟悉、适应了,冷不丁弄个新面孔上来,别扭且不方便。再说,人家老仇那也是特殊情况嘛。唔?”
黄一平非常理解廖市长意图,且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就又征求了老仇的意见。
“不要换,千万不要换!你说我一个驾驶员,本来就吃这碗饭,以前在行政处空闲那么多年,万一要是再被别人给顶了,我这一生的事业也就完了。黄秘书,这点困难我能克服,你放心!” 老仇的态度很明确,竟然说得眼泪汪汪。
看着老仇可怜巴巴的样子,黄一平感觉有点好笑,心想,你个握方向盘的司机,不就整天开个车子嘛,也算是事业?可转而一想,反倒觉得自己的念头可笑且无聊。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生而平等,只有职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市长、秘书是一种职业,他驾驶员就不是职业?你的工作算事业,他的就不算?而且,像老仇这样的市府司机,能够混到目前的程度,也是经历过一番艰苦打拼,甚至付出过鲜为人知的代价与牺牲哩。
司机老仇比黄一平长几岁,当年黄一平刚到市府时,老仇已经是车队的老人了,而且先后为多位市领导开过车,是机关里赫赫有名的N万公里无事故红旗驾驶员。黄一平跟随冯开岭时,老仇正帮丁松开车。那时,黄一平报名学驾驶,却又没时间到驾校练习,就时常抽空到车队找车子练,老仇教过他好多应付考试的绝招。后来,老仇的车子忽然出了交通事故,是在江边的一条公路上撞死一位路人。那个事故出得很蹊跷:事情发生在半夜里,事故路段行人、车辆稀少,非常僻静,车子上又只有老仇一个人,交警赶到现场时受害者已经死亡。交警处理的结果,老仇与死者分别负同等责任,除了保险公司赔偿死者外,市府也悄悄承担了一部分,总算让家属同意火化结案。事后,机关里也有传闻,说是那天夜里老仇根本不在车上,而是丁松十七岁的儿子偷偷将车开出,车上带了女朋友出去鬼混,返回时出了事故。那小子无证驾驶,又撞死了人,吓得只好先打电话告诉家里,由丁松妻子安排老仇顶了上去。对此传闻,老仇坚决予以否认,丁松也亲自出来辟谣。
这次事故,老仇虽然免于了刑事责任,却也从此被闲置起来,车队不再安排他跟市领导,也没有领导愿意要他。平时,他的任务主要是打杂,比如到车站、机场接送个客人啦,临时跟某个处长、秘书跑个长途啦,等等。一转眼,六七年过去了,直到廖志国调来,也是因为车队一时调度不过来,原打算先让老仇顶几天,没想到竟然让廖市长看中留下了。
熟悉中国官场的人都知道,像阳城这种级别的机关,一个司机能够专职驾驶市府一号专车,成为与市长亲密接触者,那是一种怎样的荣幸与自豪啊!如果中途换了人,于老仇而言,也许会永远失去市长专职司机的美差,再度陷入遭闲置的尴尬境地。何况,老仇是个自尊心、职业感很强的人,自从跟随廖志国这几个月,黄一平在与之近距离交往中,强烈感觉到他对自己职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因此,他觉得老仇所说的事业,非但一点也不可笑,而且还有一种崇高、神圣的意味哩。
至于廖志国为何选择老仇开车,而且不同意中途换人,黄一平估计,除了老仇本身的素质令人满意之外,也许还与那次事故的传说有关。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廖志国初来阳城,对周围的人很不放心,在没有弄清各种复杂的关系与背景之前,宁愿使用某些被冷落、边缘化的“污点人”,选择老仇开车也好,起用自己做秘书也罢,多少都有这个方面的原因吧。
下了高速,黄一平也没打乔维民电话,而是车头一拐,直接奔了城北新区管委会。
如同眼下中国众多大中城市一样,阳城作为一座地区性中心城市,城区发展空间早就处于饱和状态,迫切需要择地外扩。在洪大光和丁松主政市府期间,分别提出了两个发展方向。洪大光时代,看准沿江独特的自然条件,加上当时长江大桥已经正式批准立项,于是提出向南延伸的发展战略。为了呼应这个战略,他亲自南下广东、福建,甚至远赴港澳台,大搞招商引资,积极开发沿江滩涂。其中,中阳地产集团开发的滨江新城项目,便是当时最为耀眼的成果。等到丁松当了市长,长江大桥建成了,高速公路网也已成型,滨江地区反而成了一个死角,倒是位于高速交叉口的城北地区,占据地利优势,一下就被盘活了。于是,丁松借助人大、政协的力量,提出重心北移的口号,试图将原功能单一的城北工业园区,扩展成功能齐全的新城区。近年间,关于城市重心的南移北迁之争,一直是洪、丁二人矛盾的焦点,也是近年阳城委、府不和的症结之一。
新区党工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室里,乔维民半倚在大班椅上愣神,指间一根香烟已经燃到尽头,烟灰掉在梦特娇T恤上也浑然不知。
见到黄一平推门进来,乔维民赶紧起身,道:“我说怎么不接电话,原来是惊动大驾直接过来了。”
黄一平赶紧解释了不接电话的原因,说:“别的领导也许就罢了,你乔大哥的召唤,敢不立即从命?”
星期天,新区办公楼上人很少。泡了茶,关了门,乔维民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直道其详:“廖市长的这个大项目,眼下在阳城炒得热火朝天,我也知道为此找你老弟的人不少,许多人都希望插进一条腿来。按理说呢,像我这种老朽之辈不该有什么想法,可是不瞒你说,我找你来商量,若是说一点没有私心那是假话,但主要还是从城北新区的大局考虑,算是公私兼顾吧。”
乔维民提出与黄一平商量的主题,是“鲲鹏馆”选址。按照他的想法,此项目理所当然应该放在城北新区。
“说实话,城北新区作为全市城市建设、经济发展的一个新平台,经过最近几年大力建设,虽然区内道路宽敞、高楼林立,大量高新企业纷纷落户,可唯一美中不足者,就是缺少文化体育类公共设施,一到夜晚或节假日就冷冷清清,很难真正吸引人、留住人,也很难形成真正的城市格局。试想,如果有了这样一个地标性庞然大物,那新区的规模与地位笃定今非昔比,上升到与开发区同等的副厅级也未可知。到那时,哥哥我的职务也就水涨船高了。”乔维民说。
面对乔维民的直率,黄一平倒一时无语。都说这个有名的“乔大炮”是个粗人,可人家也是粗中有细、心思缜密嘛。
乔维民原是海北县长,去年冯开岭竞选市长拉票时,黄一平曾经夜访过他,两人对掰掉一瓶多茅台,差点让黄一平把车撞上护栏。当时,乔县长答应投冯开岭一票并帮助再拉些支持者,黄一平许诺日后换届成功了,一定在冯市长面前美言以资回报。没想到,市、县政府换届前,市里出了麻烦,乔维民在县里也不顺当——因为长期与县委书记有矛盾,一帮反对派准备在选举时搞他的小动作,为此,他主动提出调离海北,市委便安排他到城北新区任职。现在,虽然冯开岭离开了阳城,可黄一平还在,何况人家在你黄一平家乡任职期间,大到老家门口修水泥路,小至三亲六眷找工作、打官司,也没少帮忙关照。但凡人情债,岂有不还之理?
面对乔维民提出的问题,黄一平略作思量,心想,别的事情还好说,“鲲鹏馆”项目选址却是一件大事,不要说自己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就是廖市长恐怕也难独自敲定哩。不过,真人面前虽然说不得假话,却又不能完全实话实说,否则人家会以为你寻托词不肯帮忙,从而视你为忘恩负义之人。
“这样啊乔大哥,你说的这个事情确实不是小事,我也不能保证一定帮你说得上话,但是有一条我可以做到,就是我会在短期内帮你和廖市长接上关系,让他很快了解熟悉你,我也会努力帮你美言。至于底下的事情,你自己再看着办,如何?”黄一平问。
乔维民大手在黄一平肩上重重一拍,说:“行!老弟,够意思!”
“想!盼来!”
章娅雯主动约黄一平,这在他们两人短短数月的交往史上并不多见。
生性内敛的章娅雯虽然内心世界非常丰富,情感需要强烈,甚至*望也超过一般女人,却很少外露,更不轻易以语言直接表达。她与黄一平相处大半年了,性关系保持了也有小半年,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达到交融和谐的程度,可是有一点黄一平非常清楚:她从不主动提出要求。
接到章娅雯的短信,黄一平不禁心头一动,掐指一算,距离上一次约会快十天了,这同初识时几乎每天都粘在一起,确乎差别太大。于是,他马上短信回应:“行!稍晚。”
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黄一平委实太忙了。这种忙碌,除了廖市长身边的那些日常事务外,主要就是应付各色人等的私下请托。像孙健、姜如明、徐晓凡、乔维民之流,固然希望凭借与黄一平的旧交,假其之手曲径通幽,能够在“鲲鹏馆”项目中分得一杯羹,或者借机接近新任市长。除此之外,也还有些官场外人,譬如规划、设计、施工、装修以及设备采购方面的商家,也似闻到腥气的馋猫一般,纷纷通过各种渠道找上门来,无非也是看上“鲲鹏馆”中的利益。有人甚至许诺,光是土建一项,只要黄一平帮忙促成了,回扣开价将高达百万元以上。
在诸多上门的商人中,最令黄一平感觉意外者,当数明达集团总裁邝明达。
邝明达作为冯开岭密友,多年来不惜投入巨资,帮助冯氏打造官途晋升阶梯,并因此与黄一平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年前换届风波,邝明达为保冯开岭,同时亦为自保,力压黄一平姐夫王大海顶包替罪。事后,邝明达曾经拿出一笔不小款项想要补偿王大海,遭到后者拒绝。黄一平落难党校初期,也多次婉拒邝明达的约请,主动淡化了彼此关系。这次邝明达找上门来,说是其集团旗下的建筑公司,从土建到装潢一应资质俱备,又是国内几个著名品牌塑钢、塑铝代理商,幕墙工程更是他们的强项,希望“鲲鹏馆”能照顾本地企业。
邝明达其人说来好笑,他表面宣称是来求助,嘴里却高调公开招标、公平竞争之类,实质上话里有话、软中带硬,甚至言中带刺。个中原因,黄一平分析,主要是廖志国上任后,邝明达曾多次邀请他前去视察,甚至专门组织了公司周年庆典、办公大楼搬迁,试图以此为由迫领导就范。可是,廖志国态度一直很冷淡,上任以来竟从未踏入这个阳城最大企业一步,庆典、搬迁也只送了花篮表示祝贺。
黄一平自然听出了邝明达的话外音。说实话,他本不想和邝明达翻脸,毕竟当初并肩作战有些情谊。然而,邝明达仗着自己是阳城赫赫有名的纳税大户,又与历任市领导关系密切,还是放不下阳城商界老大的架子,这就有些明显不识时务了。要知道,你邝明达是有前科之人,当年那些肮脏事虽然包包扎扎暂时掩盖,却没有从根子上消除,哪个官员还敢再和你来往。知道轻重的角色,应该放低姿态,悄悄在私底下活动,多磕头说软话,否则,你一堆臭狗屎再故作强硬,就真成茅坑里的石头了。
“邝老板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也非常支持。不过哩,邝总刚才这些话,最好直接和廖市长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个小秘书,人微言轻,芝麻大的主都做不了,你和我说也白说。”黄一平故作无奈地笑笑,轻松将邝明达打发了。
想来确乎好笑,一个尚在襁褓中的“鲲鹏馆”,就是因为在新闻媒体上炒作一番,又请了些专家学者摇唇鼓舌,更由于廖志国的亲自倡议与重视,便引发了阳城官场众多人的追逐。到这时,黄一平终于有点明白,廖市长当初所说的“搅局”以及“形而上”的意义了。不过,越是找上门来的人多,他也越是冷静、清醒。回想当初,跟随冯开岭时的种种教训,至今仍有切肤之痛。因此,他还是抱定自己立下的“三不”原则,不该插手的事绝对不插手,或者即便不得不染指了,也绝不深度介入。
但是,也有一个现实难题摆在黄一平面前——现在自己是廖市长的秘书,人家既然找上门来了,生硬拒绝肯定不是办法。否则,将来廖市长提拔或调走了,凭他黄一平这百十来斤,肯定得罪不起这么多人。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既保全了自身的安稳,又不把路走绝。因此,黄一平利用几次往返阳江的机会,也把上述有关人的情况说给苏婧婧听了。
苏婧婧听了很高兴,将这些人的情况详细问了,说:“这些同志希望为阳城的发展多做点事,这是天大的好事,也是对你姐夫工作的支持。这样吧,有机会你带他们来家里,我先帮助把把关。这么些年,你姐也算阅人不少,能不能交、堪不堪用姐一看就知道。”
有她这话,黄一平顿感轻松多了……
深夜,黄一平处理完手头事务,又将在外应酬的廖志国送到宿舍,终于抽身来到春晨花苑,悄悄打开章娅雯的房门。
几乎没有过渡,匆匆进入了章娅雯的身体,黄一平才发现竟不是原先猜测的那样,也不是平日熟悉的境况。他想,倒奇怪了,小女子又不是生理周期性反应,缘何会急急召唤前来呢?当然啦,作为还算身体健壮的中年男人,一旦进至剑拔弩张状态,黄一平也就不作细想了。不过,翻云覆雨之间,虽然章娅雯也百般配合,且不时以低吟浅唱之声呼应,可黄一平眼前却总是出现另一个脸庞,似乎身子底下是另一个女人。而且,随着状态渐入佳境,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强烈,那个女人的形象也更加清晰与生动,以至黄一平在炮弹出膛的瞬间,竟然不由自主低吼一声:马婵!
幸好章娅雯没有留意黄一平含混的吼叫,倒是黄一平本人,连兴奋带惊吓,身上顿时浸满了汗水。
平心而论,马婵以这样的方式不期而至,突然介入他与章娅雯的*之中,令黄一平感觉措手不及。此后很长时间,黄一平每每追忆这个场景,总觉得,男女之情或许皆是苍天的安排,有时并不完全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也因此,当他日后和马婵有了肌肤之亲,思量起是否愧对章娅雯的时候,也会以此为自己解脱。
做完爱的章娅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入睡,也没有让黄一平入睡。她轻轻坐起,竖起靠背,将黄一平揽在光洁柔润的胸前,一边用手梳理着他的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黄一平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就觉察出章娅雯有话要说、欲说还休。
“好啦,你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之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吞吞吐吐的我不习惯。”黄一平嗔道。
“唉!什么都瞒不了你。说实话,在决定是否发给你短信的时候,我犹豫了不知多少回,写好的信息前后删除了不下二十次。不过,如果我说了,你一是不要生气,二是能办就办,不能办绝对不要勉强,全当一阵风吹过。好吗?”章娅雯确是不善于掩饰之人,她也很少有什么事麻烦黄一平。
黄一平郑重点点头。
章娅雯所求之事,竟然跟于海东有关。
原来,章娅雯有个妹妹三年前大学毕业,被规划局下属的规划设计院录用,却一直没有进入正式编制。当然啦,那时她要是认识黄一平,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这三年,章娅雯姐妹俩花费很多心思,也耗费了不少钱物,就是为了早日搞到那个编制,无奈总是未能如愿。不想,日前好事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于海东亲自找到章娅雯妹妹,说是马上就可以帮她解决编制,但是有一个不算条件的条件、不是前提的前提——请她在黄一平面前帮助说说,能否在廖市长那儿美言美言,他也希望在那个“鲲鹏馆”项目里做点贡献。妹妹一听黄一平的名字,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就回来与姐姐章娅雯说了。
章娅雯家里就姐妹两个,从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妹妹的人生大事到了关键时刻,岂能坐视不管?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与黄一平的关系从开始到现在,丝毫没有世俗利益掺杂其中,唯其纯洁方才弥足珍贵。何况,黄一平回到市府之后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招惹是非、重蹈覆辙,这样的事情肯定令他为难。更让她惴惴不安的是,那个于海东如何知道了她与黄一平的关系?黄一平固然不会说,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会在外边乱说,那么,会是谁说的呢?
正是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境中,她硬着头皮发了那条要求见面的短信,而且好不容易把话说出了口。
“卑鄙!无耻!”要不是怕吓着章娅雯,黄一平差点跳起来。
黄一平能够想象,自从回到市府之后,于海东是多么希望与自己重修旧好,借此得到新任市长的青睐。可是,上次廖志国的微服私访,以及视察过程中的种种言行,又让于海东敏锐感觉出,黄一平已经不是冯开岭时代的黄一平了,不可能再和他称兄道弟、意气相投了。因此,这个肮脏小人就另辟蹊径,通过某种卑鄙伎俩跟踪、监视自己的私生活,得到自己与章娅雯私通的信息,甚至掌握了某些实质性证据也未可知。于海东讹诈章娅雯姐妹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警告乃至敲诈自己。说实话,想想当年为了冯开岭,自己伙同于海东、邝明达之流合谋,曾经设计坑害过省报记者黄光明,也挤压打击过张大龙、秦众之类的竞争对手,坏事委实做得不少。现在,人家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谈不上有多卑鄙与无耻。
如此一想,黄一平又觉坦然。
“这样吧,你让小妹转告于海东,一个月之内解决了她的编制问题,他的事情自然好商量,但是先后顺序不能颠倒。否则,一个月之后,我把她调出规划局,或者我从人事局直接要编制,他的事我就不管了。”黄一平吩咐章娅雯。他相信,这段话里的硬度,于海东应该能够揣摩得出。
“吁——,太好啦!这件事都快把我愁死了。” 章娅雯长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也立即放松下来,接着便在黄一平脸上狂吻。
吻着吻着,章娅雯的全身竟然慢慢热起来,渐至滚烫。黄一平知道,这回她真是*上来了,此时做起来才真正够味。可是,他从心理到生理,却忽然兴趣毫无,甚至产生了立即离开的念头。
失望之情,重重地写在章娅雯清秀的脸上。
见此情景,黄一平内心里感觉到某种莫名的悲凉。回想起同章娅雯相识、相爱种种,这个纯真女子给予过自己那么多关爱与慰藉,尤其在他情绪低落、走投无路之际,是她敞开了母亲般温暖宽阔的胸怀,才使得自己渡过了那段难关。他也知道,眼前这件事错不在章娅雯,她只是出于正常同胞之情,做了一位姐姐应该做的平常之事。可是,他还是觉得这一晚,失去了些什么,而且,那失去的东西非常宝贵,又似难复得。
此外,刚才与章娅雯亲热时,眼前晃动着的马婵那张脸,也让他感觉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难道,这是某种不妙的预兆?

中国式秘书3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1)
1
“呯”地一声,杯子被使劲砸向地板,裂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碰到墙壁、桌角、椅脚之类的硬物,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格外刺耳。碧清的茶汁漫了一地,在本色进口木地板上肆意流淌。那些原本嫩绿的叶芽,刚刚还在杯子里惬意舒张,眼下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儿,很快蜷缩成丑陋一团。空气瞬间凝结了一般,有令人窒息、随时爆燃的感觉。
市委书记廖志国双手掐腰,大口吐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更是近乎喷得出火来。
“他妈的那个于树奎,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要市委向他低头,要我廖志国向他认输?我倒是要看看,他于树奎头上的角到底有多硬!”廖志国点烟的手有些哆嗦。
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努力屏住呼吸,一时惊得大气不敢出。
所幸,此时正是星期天的傍晚,整幢市委大楼里没有什么人,廖志国所在的这一层更是空空荡荡。刚才这一幕,除了黄一平这个贴身秘书,别无他人与闻。
跟随廖志国做秘书四年,黄一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火。以前,也有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也拍桌子也骂娘,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摔东西。黄一平知道,假如不是愤怒到极点,廖书记绝不会有如此失控的举动。
趁着廖志国站到窗口吸烟,黄一平悄悄溜出门,找来条帚、畚箕、拖把,很快将地板上的残碎物品收拾干净。而后,从里间休息室拿出一只崭新的保温杯,用开水反复烫过,抹布揩擦干净,重新泡好一杯碧螺春,小心端到廖志国面前。
“我这个火,发错了?唔?”廖志国凝视窗外,怒气依然很盛。
“没有错。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这个做法,确实过分了,换了任何人处在您的位置,都免不了发火。”黄一平回答。
的确,难怪廖志国要发这么大的火。对于他而言,这个阴冷潮湿的冬日下午,接二连三传来全是令人烦心的信息,尤其于树奎在海北搞的那个检察长选举,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下午三点,廖志国本来约了黄一平到办公室,商量一下省委全委会上的表态发言。会议就在下周召开。这个发言,是廖志国就任市委书记半年来,第一次在省委全会上的亮相,也是对来年整个阳城市经济社会发展全局的谋划与展望,分量之重不言而喻。况且,省委办公厅通知要求,每位市委书记发言时间限定在十分钟。发言的全文,不仅会印发到全体与会人员,而且将在省报择要刊登。此一来,无论对各个城市整体风貌,还是每位书记个人形象,这个发言就有点打擂台、比高低的意思。
廖志国生性要强,又是就任才半年的新书记,加上当前处境特殊,对这个发言的重视可想而知。此前,他已经与黄一平多次关起门来,就发言的角度切入、材料选择、标题拟定、语言特色等等,进行过反复精心的研究、推敲,甚至细及每一个词句。今天下午过来,是对来年工作思路一段,准备再作一番斟酌与润色。
两人刚刚铺开材料,廖志国的手机响了。
廖志国盯着显示屏看了半天,可能看着号码有些奇怪,示意黄一平接了。
摁下接听键,那边传来熟悉的女低音,是苏婧婧抑制不住的哭泣。
这个时候,大洋彼岸的美利坚正是后半夜。苏婧婧从美国打来长途,显然又是大半夜未眠。
黄一平不敢多言,赶紧将电话递与廖志国。
廖志国接过电话,眉头立即纠结成两颗小核桃。听得出,电话那边的哭声更响亮了。过了好一阵,廖志国才长长叹息一声,劝慰道:“知道你在那边日子不好过,我在这边也不得安心哪。再忍忍吧,等到一年后市委党代会开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你就回来。这段时间,有再大困难也只好先克服一下嘛。唔?”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2)
说罢,廖志国将话筒交到黄一平手上,说:“你来劝劝你婧姐。”
“婧姐,我是一平。”黄一平赶紧招呼。那边闻言,哭泣也渐渐止住了。
“一平弟弟,你也不是外人,我在这边的日子,简直比坐牢还要难熬啊!”苏婧婧诉苦道。“住在这个人迹稀少的郊区,语言不通,行动不便,孤独寂寞,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电视节目除了中央四套别的全看不懂。还有,我们这个宝贝儿子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既不好好学习也不听话,接受了美国自由独立这一套,我一个人根本就管不住。”
黄一平也不是第一次接这样的电话了,不便对廖公子之事妄加评论,只有好言安慰,说:“婧姐刚到那儿时间不长,肯定需要有个适应过程,往后慢慢就会好了。你到美国治病,实际上是对廖书记工作的最大支持,也是对阳城六百万人民做出了牺牲。你放心,阳城这边只要有人到美洲,我一定安排他们去看你!”
其实,在她出国半年时间内,黄一平已经利用出差机会,专程与文化局长徐晓凡前去探望过。同时,经过黄一平的精心安排,阳城市级机关和下边县区官员出访,但凡路线、人色合适,大多安排捎带过东西,或是绕道拜访。还有些阳城在美国的关系人,也都悉数请托给予关照。当然啦,黄一平也清楚,像苏婧婧这样的女子,从小在国内的官宦之家长大,又嫁的是官员丈夫廖志国,长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受过半点孤独与艰苦?如今,不远万里去往异国他乡,孤身一人饱受寂寞,难免太多委屈与抱怨。何况,美国社会不同于中国,金钱至上、人情淡漠,一切唯利益之马首是瞻,人家才不管你什么市长、书记夫人哩。
如此闲拉慢扯近一个小时,苏婧婧那边总算安静下来,挂了电话。
这边电话才放,黄一平的手机又响。
看到廖志国脸色阴沉,黄一平本想掐了来电,关掉手机,却不料上边那个号码止住了他。
“是省委办公厅马处长。”黄一平说。
“唔!”廖志国示意黄一平赶紧接。
马处长是省委梁副书记的秘书,兼任省委办公厅三处处长。因为廖志国与梁副书记的亲密关系,马处长与黄一平之间也建立了热线联系,相互之间时常有事托办,沟通些内部信息。尤其半年前,廖志国由市长转任书记的关键时刻,若非马处长及时通报情况、指点迷津,遇到的麻烦肯定会更大,说不定最终遭到失败也未可知。因此,对于这个马处长,不仅黄一平要敬他三分,就是廖志国也不敢怠慢。
马处长传来的消息,依然不妙。
“最近几天,又有一批匿名信由北京转下来,从中央领导到组织、纪检、监察等要害部门,几乎悉数覆盖。另外,同样内容的信,省领导和相关部门也收到不少。主要还是控告廖书记贪腐弄权,同时还顺带点了梁副书记的纵容包庇。这些情况,省里虽然已经有过初步结论,可老是这样下去,影响还是很坏,我们这边也感觉有些压力。幸亏办公厅一帮兄弟还算够意思,好多信都没呈送领导,而是直接存档或作一般来信处理了。”马处长语气神秘且严肃。
“谢谢马处长的关心和提醒,也多亏有您帮助挡着。您也知道,阳城这边就是有这么股子歪风邪气,多少年都没能根除。我们这边也在加强教育引导,希望尽快刹住这股歪风,但这需要一个过程。”黄一平尽量将客套控制在一个适当的度上。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3)
面前站着廖书记,话筒那边是马处长,恭维过度了会伤及前者自尊,不及又会令后者觉得不过瘾。这种对话,最好是一对一,话说过头些无所谓。当然,这个电话事涉匿名举报信,又不能让廖志国接听,甚至也不便明示马处长当事人就在旁边。官场中人与事,敏感、微妙之处多多。黄一平做了多年领导秘书,这点分寸还拿捏得住。
“哦,对了,最近廖书记几次说起,我们这边的阳西区有家丝绸企业,出了一款新品床上用品,以纯天然榨蚕丝做原料,是专门出口到欧美国家,据说已经被北欧某国王室列入特供,什么时候带几件请马处长和厅里的领导试用一下,以便提些批评改进意见。”黄一平赶紧转换了话题。
“这个产品倒是听说了,在省城名声也很大。不过,好象东西挺贵,而且产量也很有限,据说紧俏得哩。”马处长说。
“对马处长您这样的领导,还有什么贵不贵、紧不紧的呢。省里领导能看得上,就是对我们阳城的最大支持,也是等于给产品做广告嘛。怎么样,十件够不够?”黄一平问。
“嗯,这样——”马处长那边沉吟片刻,道:“既然是廖书记和你黄兄的美意,那就再加五六件吧,正好厅里帮忙的几个弟兄都照顾到。不过,成本费要付的哟。”
“嗨,什么成本费不费的,交给我来处理吧。您放心,最近我让司机专门送过去。”黄一平满应承的同时,像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道:“能不能请马处长帮个忙,将这批匿名信的不同版本,分别复印一套带过来,让我们好好学习一下,也便于检查对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小事一桩,一言为定!”马处长回应说。
对于黄一平的现场发挥,站在一旁的廖志国投来赞许的目光。事实上,阳西区生产的这种蚕丝被,因为使用的是全天然榨蚕丝,质量上乘不说,确实也相当稀少、珍贵,每套售价接近两千欧元。黄一平说了十件,原本已经下了狠心,没想到马处长出手还狠。
说话间,天就有些暗淡下来了。一看表,已经接近五点。
恰在此时,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贾大雄打来内线电话,语调急促:“正在召开的海北县人代会出了麻烦。三十几位人大代表联合提名新的检察长人选,有可能挤掉市委确定的候选人。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表示,很难说服那些代表收回提案。按照议程,明天下午会议就要进入选举程序。”
2
短短两个多小时内,连续传来三个令人不安、沮丧的消息,而且三者之间又有着极为密切的内在联系,能不让廖志国动怒?
最后这个消息,自然充当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触动了廖志国神经的底线,引发其情绪的总爆发。于是,那只精美的茶杯充当了牺牲品与替罪羊。
确实,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做得太过咄咄逼人了。他来这一手,下手既准、狠、阴,又有些出人意料。
然而,作为一名旁观者,黄一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于树奎此举绝非偶然,更非一时心血来潮。正如廖志国所言,于树奎这是在借题发挥,向他这个堂堂市委书记发起挑战。此举不仅是半年前那场市委书记之争的继续,而且也是下届党代会召开之前,未来一年更大规模血战的前奏。
说起来,廖志国的这个市委书记职位,坐得既不容易,也不那么十分稳当。怎么说哩?不用说那些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反对派,就连他本人都感觉不踏实,或者说不太心安理得,更别说高枕无忧了。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5)
廖志国所用之人,给自己造成副作用最大者,当属城北新区工委书记乔维民。
乔维民原任海北县长,是海北土生土长的干部,几乎与于树奎同时起步。当年,两人分处不同乡镇、委局时,关系还算不错。等到分别担任副县长、副书记,彼此就形成了竞争关系,相互提防多于友好。及至后来担任书记、县长相互搭档,矛盾便日渐激烈,乃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比较而言,无论个性还是能力方面,于树奎都要占先、强势一些。廖志国来阳城任职前一年,于、乔矛盾激化到不能共事的程度,乔维民主动提出离开海北。市委考虑到情况确实严重,就将乔维民安排到城北新区,多少算是有些亏待于他。
廖志国到阳城任市长之后,乔维民通过黄一平的牵线搭桥,与苏婧婧建立了热线联系,因此而进入到廖氏核心层。两年前,由廖志国提议并经常委会通过,乔维民被委派到新疆某州挂职锻炼,为期二年。按照惯例和相关规定,凡是派到边远地区挂职的干部,皆是本地重要后备力量,即使行前未及提拔,回来后一般也都要受重用。现在,眼看挂职期限将临,廖志国已经给省委打了报告,建议提拔乔维民担任政府副市长。试想,乔维民职务一旦进到于树奎前边,等于是对双方矛盾有了一个明确结论,无异于打了后者一记响亮耳光。如此一来,于树奎在嫉妒乔维民的同时,自然对廖志国百般忌狠。这,也是于树奎公然跳将出来,挑衅廖志国权威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区区一位县委书记,敢于公开叫板市委一把手,绝非凭其一己之力所能为、敢为。在他背后,必然还有更为强势的后台支撑。这个后台,不光通到市里,而且还延伸到省里。
3
提到于树奎的后台,得先说说市委副书记苗长林。此人不仅是廖志国书记职位的一个强劲竞争对手,而且也是反对派阵营里的核心人物。
苗长林与廖志国同龄,出生于阳城市区,当年与于树奎同时下放海北农村,在一个生产队里同吃同睡同劳动三年,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之后,两人依靠家庭背景和在农村的不错表现,同时被推荐上大学,于树奎读了师范,苗长林则读的是省工业大学。毕业后,苗长林从阳东区乡镇企业起家,曾经担任过阳东乡镇企业局长、副区长、区长,直至阳城市经贸委主任、副市长,是阳城官场令人瞩目的一颗政治新星。
按照时间顺序,苗长林的正处、副厅、正厅任职时间,均先于廖志国。早在廖志国担任阳江市副市长时,苗长林已经被省经贸委主任卜国杰看中,调任省经贸委副主任,主管全省的民营企业。那个卜主任,是于树奎妻子大学的同班同学,苗长林与之熟悉并热络,起初完全仰仗于树奎夫妇的介绍举荐。后来,卜主任升任副省长,苗长林在竞争主任一职时败北,输给关省长的一个亲信。卜副省长为表示安抚,让苗长林兼任省里某大型国企的董事局主席,解决了正厅职。此时,廖志国刚刚与冯开岭对调,北来阳城担任常务副市长。
等到阳城人大、政府换届,丁松离任、廖志国升任阳城市长,苗长林眼看在省里前途不明朗,便以父母年迈、妻子生病需要照顾为由,主动要求回到阳城接替张大龙担任副书记。而此时,卜副省长也已经升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成为省里与梁副书记平起平坐的大员。事实上,明眼人一看便知,此际的阳城官场,市委书记洪大光离任赴省只是时间问题,而廖志国刚任市长不久,未必具备必然接班的条件。因此,苗长林回归阳城,并非只是要回来照顾父母、妻子,更不是寻找安乐窝打算颐养天年,而是冲着阳城党委一把手的位置。当然,他也没有想到,洪大光的晋升之路一拖又是三年多,而且其间又“伤停”将近一年,无形中反给廖志国争取了时间与空间。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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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7)
此外,围绕“三剑客”这棵巨大主干,周围还有众多相当职级的官员,形成某种势力强大的圈子、山头,足见苗长林在阳城的根基相当雄厚。
半年前,随着洪大光离任进入倒计时,围绕书记位置的争夺随之进入白热化,其中的两大对手便是廖志国与苗长林。
廖志国身为市长,在舆情民意上自然先胜一筹。可是,还没等这种优势显露端倪,竞争对手却先发难了。
那段时间,针对廖志国的匿名告状信,忽如雪片一样飞向京城、省城,各种流言蜚语也像初春的柳絮一般,在阳城城乡漫天飞舞,反映的主要问题无非三大类:一是独断专行,肆意建造“鲲鹏馆”这一形象、政绩工程,劳民伤财,加重财政负担。二是收受贿赂,通过工程建设、干部任用等途径搞权钱交易,其中重点提到苏婧婧广泛插手、干预阳城政务,以所谓艺术、收藏品交换为掩护暗中收贿。储开富的中阳地产,徐晓凡父亲的双仁集团,以及黄一平同学、北京天地传媒老总郎杰克,皆被一一点名。三是生活作风腐化,以权谋色。阳城大酒店客房部经理于丽丽,体育局副局长杨艳,悉数有名在册。这些匿名举报信,就像批量印制好的传单一样,分期分批不定期寄出,造成集束轰炸、泰山压顶之势。
与此同时,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阳城市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胡春来等人,也纷纷粉墨登场,公开或半公开散布攻击廖志国的言论,与那些匿名信浑如明枪与暗箭,形成强烈呼应与配合。
在此强大舆论的影响下,出现了令廖志国意想不到的情况——省委组织部会同纪检等部门,先后两次前来阳城组织考察、测评,廖志国得票均不理想,有近四分之一的市委委员、部门负责人投了反对或弃权票,离退休老干部的打分结果也不理想。一时间,廖志国能否顺利接替洪大光,成了一个令人揪心的悬念。
在此期间,黄一平通过内线从苗长林秘书处获悉,苗长林曾经搞过一个组阁名单,包括市委、市府几大班子,以及下属主要部委办局,牵扯进好多处级以上领导干部。此情,黄一平自然没敢告诉廖志国,因为其中涉及太多官员,弄不好得罪或误伤很多人,而且他也搞不清,那个秘书是否故意放水,施的烟幕弹,搞的离间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苗长林只要仍然在阳城官场一天,目光与心思就永远会牢牢盯住市委书记的位置,即使半年前的争夺暂时落败了,他也仍然不会轻易死心,因为一年后的市党代会上,还将重新选举新一届市委领导,其再度崛起并非没有机会。
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苗长林这个后台,也正是冲着阳城市委书记这个官位,于树奎才敢于明目张胆犯上作乱。而这,也是廖志国难以祛除的心头大患。
4
还是回到半年前的那场书记之争,廖志国虽然是最后的胜者,却胜得相当惊险。
幸亏有省委梁副书记的鼎力帮助,同时也利益于省领导层关系同样非常微妙。
众所周知,省委梁副书记,曾经是苏婧婧父亲的部下,当年在阳江任职时,得到过老人的大力提携,方才有今日之锦绣前程。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何况,此时省里高层关系复杂,选择何人担任阳城市委书记,事涉又一层更为复杂的权力争锋。
在N省,龚书记从北京下来已经六年多,重返京城指日可待。根据龚书记的年龄、资历、声望,应该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即便平移也会占据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9)
对于苗长林的情况,卜副省长自然也是大讲特讲了一番,最后还特别强调:“苗长林同志在阳城工作的时间很长,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各种基础都很牢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当地干部群众中的威望高,没有多少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事情。我们现在选配领导干部,还是要综合考量德能勤绩廉,强调群众基础牢固、社会公认度高嘛!”
正当双方争执、胶着不下时,省委龚书记发话了:“两个同志都不错,各有特色。我倾向于先让廖志国同志干起来,明年党代会选举再看情况。”转而又问关省长:“要不,再征求一下洪大光同志的意见,你看如何?”
关省长思考片刻,表态道:“也好。他是老书记,又是省领导,应该更有发言权。”
就凭龚书记、关省长一句话,决定天平向哪边倾斜的砝码,当即就交到洪大光手中,后者意见瞬间具有了力压千钧的分量!
说实话,阳城三年搭档,廖志国与洪大光固然配合得不错,所谓委府和睦也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可这种状况,完全建立在洪大光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的基础之上,并不代表他对廖志国的做法没有看法,更不表示他愿意将书记大权拱手交于廖氏。何况,苗长林身为阳城“土著”,与洪大光共事多年,早年既无矛盾,近年也做足了功课,私下里甚至早就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因此,洪大光的态度其实并不明朗,更谈不上对廖志国有利。
省里消息传到阳城,正当洪大光准备施行其阳奉阴违、首鼠两端伎俩时,黄一平当初保存的一盘录像,发挥了巨大作用。
两年前的夏季某日中午,洪大光在阳城大酒店不慎弄伤了腰,不能动弹几近一年。其时,廖志国采纳黄一平建议,高调宣扬洪大光日夜操劳、因公负伤的事迹,使之在媒体与省委领导面前出足风头。也因此,洪大光才肯于让出权柄,使廖志国提前过了把全面负责的瘾。当然,洪大光此次顺利晋升,与此也不无关系。那次事发后,黄一平第一时间调看了酒店录像,发现洪大光负伤现场并非楼梯,而是高档客房;受伤前后,其绯闻女友、酒店公关女经理曾悄然出入,且行踪诡秘、仓促。此录像,黄一平调阅后即秘密保存,除廖志国外再未示于第三人。
得知省委将派员征求洪大光意见,廖志国正一筹莫展,黄一平却马上想到了那盘封存的录像。他将录像交给廖志国,说:“洪书记马上到省人大高就,您一直在考虑送点什么有特色的礼物。我觉得,这个倒还不错。”
廖志国接过录像,立即双目放光,当晚即亲自交到洪大光手上,说:“当时就让人取下来了,一直在保险柜里放着,现在你是省领导,应该物归原主了。”
洪大光伸手接过,马上掂出录像的分量,心里纵然打翻了五味瓶,嘴上却连连表示:“谢谢!太谢谢了!”
面对省委来人,洪大光自然懂得如何作答。如是,廖志国这才战胜苗长林,坐上了市委书记位置。
梁副省长虽然明里力挺廖志国,可私下也对他多有批评,甚至暗中施加不小压力。比如,关于“鲲鹏馆”项目,梁副书记主张采取紧缩政策,分批实施,不要贪大求全搞得特别显眼,尤其对地方财政不能构成太大负担。再比如,在对待干部的使用问题上,要注意掌握政策和策略,平衡各种力量,不要搞明显的亲疏厚薄,特别是在处理对立面、反对派时,一定要掌握分寸,不要给人造成口实、授人以柄。还比如,匿名信屡有提及的生活作风问题,梁副书记提醒:“这个事情表面看来是小节,却往往容易坏大事。作为异地工作的领导干部,孤身一人在阳城,未必一定要单独住在宾馆酒店,那种地方易于招惹是非,还是应当搬到便于干部群众监督的地方嘛。”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11)
黄一平、苏婧婧们哪里知道,郎杰克居留的那个地方,深山连绵,丛林密布,无线信号根本就进不去,他又干脆主动关机,这才导致联络中断、不知所向。所幸,后来借得美国一名游客的卫星电话,才将平安消息报与了马婵、黄一平。
回国后,郎杰克当即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块翡翠石,他以市场标价买下,请东南亚一流工艺大师雕成坐佛,无偿捐献给那座寺庙。自此,他便准备在寺庙认高僧为师,做一个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生意上的事情,全部委托马婵处理。那块玉石卖得的钱,则悉数交还给了苏婧婧。此一来,又让苏婧婧大赚一笔,储开富等几个投资客未有任何损失。
郎杰克在与黄一平告别时,曾经拿出一张银行卡,说:“你跟在苏婧婧后边,帮她捞了不少好处,可你自己竟然分文未取,这就与官场上很多秘书不一样,说明你还是当年的你。但是,别人可以亏待你,兄弟我却不能。现在,我即将同苏婧婧以及阳城官场诸公彻底断绝联系,对你也得有个交待。这张卡上二百万,完全是我个人的心意,你可以现在就拿,也可以先放在马婵那儿,需要时随时支取。”黄一平没有接卡,也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是一把抱住郎杰克,一对老同学哭了个唏里哗啦。
现在想想,多亏郎杰克当时只是流连寺庙,参佛悟道,而非携款逃跑,抑或是赌石看走眼输得血本无归,否则,那个数千万元的巨大窟窿,极有可能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黄一平眼里,苏婧婧的权钱交易虽未让对手抓住把柄,却也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由此也可看出,梁副书记建议苏婧婧暂时避让确是切中要害,很有必要。
可是,对于梁副书记的忠告,廖志国却有些为难。一方面,夫妻结婚多年,且已步入中年后期,可廖志国对苏婧婧的感情依然很深。长期以来,彼此相伴相随如水濡鱼,何曾有过久别与远隔?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婧婧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全由旁人料理,周围总有一帮闲人陪同,到了国外孤单寂寞不说,一切也皆要自己动手,断然难以适应。另一方面,这几年他在阳城工作,拈花惹草的旧习依然故我,苏婧婧对此全部了然,甚至连于丽丽、杨艳的个人及家庭情况皆十分熟悉。现在,如果让她远赴美国,而且一年之后才能回来,十有八九会让她对此动机产生误解,似是自己这个丈夫有意调虎离山。至于苏婧婧父亲苏老主席,反正有两个表姐精心照料,倒也不成问题。再说,老人患老年痴呆症多年,早已不认识人,亲人是否在身边意义不大。
廖志国顾虑、为难之事,最终还得由黄一平出面。这种事,表面看只是普通家事,其实背后事关权谋之争,陡然便上升为政治与原则问题,既不可掉以轻心、贸然处置,又不能轻易让无关紧要者知情、插手。于公于私,也只有黄一平出面合适。
黄一平出了面,也不必绕什么弯子,更无需讲太多大道理。他唯一能做者,也只是摆几条客观存在的事实:其一,阳城官场目前的形势,未来斗争的趋向;其二,省委常委会上梁副书记与卜副省长的交锋,以及阳城市委书记最终定夺的景况;其三,梁副书记私下对廖志国、苏婧婧夫妇的期望与建议;其四,廖志国对梁副书记提议的极端为难、痛苦情状。最后,黄一平甚至警告苏婧婧:“廖书记已经决定,哪怕一年后当不成这个书记,也不想让你到美国去受洋罪!”
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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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3 第一章(14)
“是。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不过——”贾大雄话锋一转,说:“这个人选,我们也征求过海北县委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于树奎同志提议,在异地任职还没有成为硬性规定前,海北检察长还是应当从当地政法干警中选拔。他们提出了一个人选,是海北县公安局政委、党委副书记顾锋。我们初步了解过,这个同志各方面条件也不错。”
贾大雄说的这个情况,显然事先并未现朱玉沟通,也陡然使原本简单的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廖志国看到朱玉脸色铁青,就做了个和事佬,说:“既然许海卫经过了多重推荐程序,又已经正式考察过了,那就定他吧。至于海北县委推荐的顾锋,作为一个后备人选,等到有合适岗位时再另行任用,大家看如何?”
廖志国此言一出,其他常委没有异议,便顺利通过了这项议案。
没想到,信息反馈下去,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竟然表示坚决反对,而且态度出奇激烈。一方面,他授意以海北县委名义,给阳城市委提交了一份措辞激烈的报告,仍然坚持海北检察长由本地产生,其理由还是着眼于调动地方干部的积极性,甚至将市委下派干部说成是拣落地桃子。另一方面,他在县里有关会议上公然提出:“如果市委不收回成命,海北县的广大人民代表有权行使民主权利,选出自己认为合适的检察长。”为了表明“行使民主权利”一说并非儿戏,他还授意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林松,着手整理公安局政委顾锋的事迹,准备作为全县优秀领导干部的典型,进行大力度宣传。当时的种种迹象显示,于树奎有可能说得到做得到。
海北县是黄一平的老家,他在那里生长近二十年,亲戚、朋友、同学、乡邻众多,耳目自然相当灵敏。于树奎的言行举动,很快传递到他这里。
黄一平听了大感吃惊,不便张扬,却也不敢大意。私下里,他悄悄做了些调查。原来,那个公安局政委顾锋,长期主管交警、经侦、刑侦,是跟随于树奎多年的铁杆亲信,双方关系密切程度甚过同胞兄弟。据顾锋在外吹嘘,于树奎早就许诺他官升副处。同时,黄一平也获悉,朱玉推荐的起诉处长许海卫,亦非等闲之辈——从履历表上看,其人与朱玉八竿子都打不着,似乎没有任何牵连,实质却是朱玉嫡亲妻兄的儿子,即朱妻娘家侄儿。只是,朱玉的那个妻兄,从小过继给了外县一个远房亲戚,外人不知内情罢了。
黄一平将掌握到的情况,悉数报告给市委书记廖志国。
“这还得了,他敢!”廖志国大怒的同时,显然不太相信于树奎真会付诸行动。
当然,廖志国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于树奎与朱玉私自安排亲信之类的你争我夺了。自己上任后主持召开的第一个常委会,岂能因于树奎的反对哑了头炮、坏了例子?于是,他吩咐黄一平:“通知组织部长贾大雄,许海卫的任命照常执行,马上送人到海北上任。”
任命书下了,许海卫也到海北就职了,矛盾却并未从根本上得到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像县级检察长之类的人事任免,市委只能任命到党组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也只能任命到副检察长,最多是代检察长,名正言顺的检察长则必须由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这个法定程序,任何组织、个人都无法跨越,更不能轻视。因此,三天前召开的海北县人代会,检察长选举被列入议程,预料中的麻烦却也随之出来了——除市委提名推荐的许海卫外,数十位人民代表又联合提名了另一个候选人,而后者正是于树奎看中的那个汪锋。
这件事,黄一平早在人代会开幕那天就得到信息。他的两个身为人大代表的同学打来电话,说是海北那边已经有人在做小动作,要求通过联合提名方式,替换掉市委研究推荐的许海卫。曾经担任过海北县长的乔维民,也从挂职的新疆传来信息,提醒注意海北人代会上的异常动向。乔维民在海北任职多年,也是耳线众多。
当时,黄一平将情况再次汇报了廖志国,却仍未引起后者的足够重视。廖志国仍然认为,于树奎对自己再有看法,胆子再大,总还不至于公然对抗市委决定,拿组织原则开玩笑吧。因此,他只是令黄一平转告组织部长贾大雄:“及时关注下边几个县(市)、区的人代会动态,尤其是像海北这样有人事选举的地方。如果出现什么异常,要明确责任与纪律,哪里出了问题,就拿哪里的党委一把手是问!”
按照廖志国一向自信的个性,绝对不会预料到于树奎胆敢公然对抗市委决定,贾大雄也一定能够掌控局面。谁知,直到刚才得到贾大雄汇报,说是海北那边代表联合提名得到主席团认可,正提交各代表团酝酿、讨论,准备交付明天的大会投票选举。这说明,海北人代会局面已经不可控制,廖志国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也才有了骂娘、砸茶杯之类的震怒。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4)
黄一平没容自己有哪怕是千分之一秒的犹豫,马上表态道:“廖书记,我听您的安排。眼前这种关键时刻,哪怕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廖志国重重拍了拍黄一平的肩膀,盯着他注视良久,直至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雾霭。
事实上,黄一平非常看重那个区长位置。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内心难免五味杂陈。
阳西区长是省里下派的厅级后备干部,目前正在中央党校进修,三个月后回来将到团省委任副书记。关于黄一平到阳西任区长的事,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初步议定。为此,机关里已经有人私下戏称他黄区长了,阳西区委书记甚至频繁打电话催他早点进入情况。
算起来,黄一平进入秘书秘书行业也有十三四年了,前后跟过魏副市长、冯开岭、廖志国三位领导。记得最初跟的魏副市长,是从北京下来挂职的干部,属于临时性质。在他身边,既不必介入任何权力争斗,也无需提心吊胆,感觉特别轻松、自由。当然,用现在的眼光看,作为一个年轻秘书,跟了一个没有实权与前途的领导,应该是一件极为窝囊、甚至悲哀的事情,丝毫也找不到如今神气活现的感觉,难怪当时很多同仁的眼神那样奇怪。后来跟的冯开岭,从副市长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属于有潜力有追求的希望之星,对他这个秘书也相当信任、满意,彼此心理上有了默契,乃至渐渐有种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感觉。但是,冯开岭个人欲望太过强烈,性格又偏内向,心机甚重,不怎么关心手下人的前途。尤其是经历过那场顶包替罪与下放党校风波之后,黄一平忽然觉得两人相隔其实很远,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自己不过是对方手里一只棋子、一张牌。
应该说,自从四年前有幸得到廖志国的赏识,从流放之地党校后勤处回到市府,他的仕途官运才开始真正走顺。
廖志国与冯开岭之类的领导,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刚开始,他在与黄一平几乎不相识的情况下,将后者从党校召回市府,点名做了贴身秘书,解决了职级,解除了处分,还把汪若虹从医院调到卫生局机关。他的这种行事风格,不完全是一个领导,而是有点像朋友,意在同你交心,彻底放心、信任你,把一切都交给你。从他身上,你一下就能找到兄长的感觉。这期间,黄一平从副处级调研员到市府办公室副主任,再到目前的正处职市委副秘书长,仅仅四年就从跨了好几个台阶,这在阳城官场已然奇迹。况且,这几次提拔,廖志国皆是事先不作许诺,甚至未露半点风声,事后也没有太多表示,更不需要黄一平领情与感恩。包括这次准备让他到阳西任区长,廖志国也是在运作得七不离八之后,才告之于他。如此知遇之恩,又附以这样清淡的表达方式,令黄一平内心感佩不已。
本来,黄一平不是个官瘾很重的人,身上多少还有些书生气。可是,在官场浸润十几年,既然身在其中了,价值取向渐渐也发生了变化,正所谓在商言商、在官言官。
想当初,还在阳城第五中学做老师时,学校只是一个科级单位,校长、书记下边有教务主任、后勤科长,再下边还有语文、数学之类的教学组长。按照级别推算,校长、书记勉强还算个九品十品官员,主任、科长就只能算是个科员,已然不在品级范围。那些组长,就更加不算个什么正式官衔了。可是,行走在校园里,无论遇到什么长,你不叫人家一声职务,那脸色就不好看。后来到了市府机关,这种状况就更加微妙。同样是秘书,有办事员级、科员级、科级、处级,外边的人不知者不为过,内部同事就得特别小心,科级称科长、处级喊处长,绝对不能弄混淆。有个部队转业干部,习惯了军队内部按照实际职务称呼,处长就是处长,副处长就是副处长,结果市府恰好有一位副市长姓伏,他就老是称其伏副市长,别人听了硌耳,当事者更是不舒服,就像这个副职需要特别强调一样。不久,有一个下基层锻炼名额,市长办公会上,伏副市长很委婉地表示,军队干部不怕吃苦,最能发扬优良作风,便提名让该转业干部下去。锻炼期满后,此人调到郊区政协,再也没能回到市府机关。由此可见,职务级别这些东西,在机关是何等敏感、何等重要,中国人又是何等看重!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5)
转眼间,黄一平眼看已年过不惑,周围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在某个位置安稳下来,而自己却仍然在机关里漂着,终归不算一回事儿。过去做个秘书,虽然也神气活现威风八面,可那都是借着领导的官职权威,毕竟还是沾了别人的光。期间,副处级调研员也好,市府办副主任也罢,不管背后如何受领导器重,帮领导写了多少精彩的讲话、报告,甚至有的还刊登在中央、省级报刊,终究还是拎皮包、捧茶杯的角色。当然,目前这个市委副秘书长职位,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不光是官至正处职,可以同市领导一起在小食堂用餐,能够对各部委办局的头头脑脑指手画脚,而且能够以市领导的名义,过问下边任何一个部门、地区、行业的事务,打听或参与一些敏感、机密的事项。总之,官职高了,感受权力的广度、深度、厚度确实也不一样了。如此,做不做那个区长,对黄一平来说,其意义便大为不同。
当然,面对目前这种情况,对于是否马上下到阳西区去,即使廖志国不主动提出,黄一平本人也会重新审视与考虑。毕竟,他在廖志国身边这么些年,彼此感情已非一般,危难之际顾自撒手而去,不是他的性格。况且,他是廖志国的秘书,属于廖氏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如果背倚的大树不牢固,他这棵荫下小草还能呆得住、站得稳吗?
可是,从内心深处讲,他对于这个即将到手的区长还是有些不舍,毕竟,在机关呆这么久,等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容易,尤其像他这样的秘书,很难直接下到基层担任正职,何况主管一个地区。同时,他也有种无法言表的隐忧,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郎杰克一番话的影响——
一年前,郎杰克决定洗却凡尘,远赴泰、缅两国交界处的深山寺庙修行,临别之际,曾经与黄一平有过彻夜长谈,中心意思是告诫他不要在官场泥潭陷得太深。
“佛讲因果报应,又说四大皆空。这两重意思对你都非常适用。一来哩,种什么得什么,任何作为都会得到一个必然结果,而所有的结果又皆有其原由,是为报应。二来,金钱、物质、官位、权势等等,无论多么辉煌、显耀一时,到头来都将归于虚无。你身在官场,已然身不由己,可是为官之道,类同于尘俗中任何一样职业,必须拿得起放得下,舍得舍得,舍即是得,得即是舍。俗话说见好就收,佛说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即是此意。作为老同学,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日悟透。” 郎杰克的话充满禅意,却也通俗易懂,令黄一平无限感慨与深省。
可是,此时此境中的黄一平,还有回头与舍得的余地么?
9
晚九时,市委常委会在某种局促、神秘的气氛中准时开始。
由于是紧急会议,人到得并不全。军分区政委出差北京,常务副市长在美国招商,市委秘书长生病在上海住院,十个常委实到七人。黄一平以市委副秘书长的身份,担任会议记录。
“这个常委会的议题呢,一会儿由大雄部长专题介绍。今天主要是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对于这个事情如何处理,也为今后此类问题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我们共产党人一向讲究发扬民主、集思广益嘛。”廖志国表情出奇轻松,开场白也很简洁。
球踢给贾大雄,他就不得不接。可是,介绍海北人代会的这个选举事件,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素来口齿利索、出言严谨的贾大雄,竟然夹杂了好多“啊”“嗯”之类的修饰词,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将事情说明白,而且额头上还渗出了一层细汗。也难怪,这件事本身就不简单,背景又很复杂,要想三言两语介绍清楚事情经过,还要做到不带任何感情偏向、完全客观公正,真是谈何容易。市委书记点名让自己这个组织部长介绍情况,表面看合情合理,实质却又暗藏陷阱甚至杀机,表述稍有不当倾向性就出来了,无形中也就暴露了自己的态度。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7)
常务副市长和军分区司令,一个是省机关下派的挂职干部,一个刚从省军区调来,皆是短期镀金性质,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谁点儿大听谁。平时,他们虽然不主动表示态度、发表意见,却比较听话、顺从。尤其那个军分区司令,每次在常委会上表态发言,总是习惯说:“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事我服从廖政委!”原来,廖志国兼任军分区党委第一书记,是驻阳城军队系统的一号首长。
前边说过,过去较长一段时期,阳城党政不和闻名全省,招致广泛非议与诟病,也制约了党政主官们的晋升。洪大光主政后期,一心希望进省工作,一时矫枉过正,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糊则糊、得过且过,几乎将常委班子弄成了一盘散沙。其时,常委会讨论事情、尤其是安排重要人事,经常相互讨价还价吵作一团,近乎于坐地分赃——这边政法委提一个处长到下边任政法书记,或者是副县(市)、区长兼公安局长,那边纪委就得同样出一个纪检书记;宣传部这头刚刚提出下派一个常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那头更是预有准备,早就设好了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的把戏。万般无奈之下,洪大光一度曾经考虑,干脆将票决制引进到常委会,或者将干部任免拿到全委会上来表决。正因为如此,那时的廖志国才能以一介市长身份,在常委班子里呼风唤雨,做成了很多大事,提拔了不少干部。
等到廖志国做了书记,才发现这种状况其实并不妙——他长期任党政主官,习惯了说一不二,洪大光遗留下来的这种七嘴八舌,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而且,他还发现,自己这个市委书记,似乎反不如当市长时说话、办事灵光了。以前做市长,对市府及其下属部门的人事拥有绝对发言权,加上手里又有充足的财、物大权,因而常委们多少都会给他些面子。现在当书记了,需要的是绝对集权,情况就不一样了,忽然间就成了矛盾焦点,似乎站到包括常委在内很多人的对立面。
就任书记半年来,撇开苗长林、贾大雄两个天敌不谈,廖志国也曾努力争取过,希望将多数常委紧密团结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同心协力、融洽和谐的工作班子。可是,争取的效果并不明显,说到底是缺乏一个共同的目标与利益,或者说缺少某种突发外力的刺激。这就像很多国家,原本内部矛盾已然激化,甚至已经到了民族分裂、政府垮台的边缘,可是,忽然有了外敌的入侵,或者遭遇了地震、海啸一类灾难,四分五裂的局面反而马上得到控制,且迅速转化成一致对外、共赴时艰的凝聚力与向心力。
这次海北的选举事件,正是黄一平“坏事转化成好事”一句话,瞬间提醒了廖志国。是呀,何不借于树奎们策划的这件事,好好做一篇转化的文章,将常委里的多数争取过来呢?换言之,如果能够充分利用海北选举事件,尽量争取常委中多数成员的支持,实际上也算是对班子进行了一次极为有效的整合。
10
不知不觉,二十几分钟时间就在沉默中过去了。
沉默的常委们,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懂得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却都一个个正襟危坐,不肯率先表态。
“政法口上的人,又是政法委推荐,老朱你先说说。”廖志国看看沉默得差不多了,就点了朱玉发言。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8)
若是平时,依据朱玉一向滑头的个性,或是说自己还没有考虑好,或是假装出去接中电话,一定会找个借口将此机会推掉。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这次他将妻侄许海卫安插到海北,原本是想做得悄无声息神鬼不知,没料到砸在于树奎手里,不想公开也得公开,而且搞成了这么大一个僵局,实在是窝囊透顶。会前,廖志国先给他打了电话,在强烈谴责于树奎抗拒市委的同时,也委婉提及他与许海卫的亲戚关系,等于是将他推到了矛盾漩涡的中心。在此情况下,他朱玉还有退路么?
“根据省委组织部、政法委联合提出的要求,市、县级检察长和法院院长应当逐步实行异地任职制。许海卫同志到海北任职,就是顺应这一要求,经过市检察院党组推荐、市委政法委员会集体讨论,又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后,报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符合任用要求与程序。如果海北县这次轻易将人换了,那今后市委的决定在下边还如何实施?下级服从上级这个组织原则还怎么执行?”朱玉的意见很明确。这个意见,事先也已经向廖志国表达。而廖志国所需,正是他将这些话复述一遍,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这种会议,既然开始发言了,就不能再冷场。朱玉话音刚落,廖志国接着点了贾大雄:“大雄同志,你是组织部长,也说说。”
受到书记又一次点将,贾大雄似乎楞了一下,又习惯性瞟了一眼苗长林,这才发言道:“这个事情,我也是今天下午刚刚知情。按理说,市委作出的决定,海北县委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从党内组织原则角度讲,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海北县委,而是海北县人民代表大会,是海北一百多万人民选出来的人大代表。按照有关地方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法的规定,海北县人民代表有权推选自己认为合适的候选人,这是法律赋予他们的民主权利。对于人民代表的意愿,不要说海北县委,就是我们阳城市委也无权强行干预,这也正是于树奎他们感到棘手的地方。”
“啪!”廖志国不容贾大雄把话说完,将手机在面前重重一拍,声音很大。
“这就是你组织部长的意见?唔?”廖志国脸色铁青、语气生硬。稍后,可能觉得有些失态了,又放缓口气,问:“在我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在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二三十个人民代表推出的候选人,就代表了海北一百多万人民和全体人大代表的意志?就比市委研究确定的人选更合适?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你这个组织部长在考察、推荐许海卫时,是如何帮市委把关的?海北人代会上出现了这么严重的变故,你是今天下午才知道,还是早就知道了才报告?到底是你组织部长失职失察,还是海北县委目无组织纪律?唔?”
廖志国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弄得贾大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很快汗流如注。
“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今天海北县可以否决市委下派的检察长,那明天是不是可以同样否决县长、副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还有常委会的组织、纪检、宣传、政法方面的大员,也可以藉口民意、凭借选举程序给推翻掉嘛。海北能这么做,别的县(市)、区就不会效仿?假如海北的做法推而广之,那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岂不都要回老家耕田种地?早在几十年前,伟大领导毛泽东主席就强调要搞五湖四海,难道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还要搞地方主义的小山头?”廖志国精心准备的说辞,事前几乎与黄一平经过字斟句酌。他尽量说得既慢条斯理,又满含激情,意在启发大家的思维,尽量争取更多人的理解与支持,最大限度孤立于树奎及其后台。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9)
果然,廖志国说过之后,原本庸懒的会场气氛,顷刻平添了几分严肃与紧张。在座的几个常委,或许多少都受到了某些触动,大家的眼神里流露出赞许,且都有了发言的意思。
“这种风气不仅不能助长,而且一定要刹!市委的决定还是要执行,这是原则,也是纪律。否则,今后各个县(市)、区都如此仿效,岂不乱套了。最近,下边有一股风不是那么正,某些人总在盼望市管县赶紧改成省管县,好象多挨一天都不行了。我倒不相信,归我阳城市管,你是正处级县长、书记,一旦归省管了,你就马上升成厅级?归市管和归省管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嘛!”市长秦众一反平日的不偏不倚、不温不火,语气竟然有些激动,白净的脸面因此而潮红。
秦众少年老成,表面一副刻板的书生模样,实质胸有城府、颇具大志,为人处事也相当圆润。秦众的这个发言,既是对廖志国的支持,其实也事出有因——最近一两年,关于县域这块收归省里直管的呼声很高,风声也渐紧。尤其县里的那些诸侯,或许是省里有些关系,或许碍于市里管得太紧,也有些是希望在更高平台上展示,大有巴不得早日脱市归省的念头。在前几天的全市财税工作会议上,以海北为首的几个县、市,因为税收返还比例问题,居然联合向市政府施压,几乎同秦众当场撕破脸吵翻。其中,海北县的态度最为蛮横、强硬。
“嗯,秦市长这个意见我完全赞同!只要上边一日没有下达管辖权变更的正式文件,我们市委市府就还要管一天嘛。”廖志国很满意自己刚才一番话,能够引出秦众这个关于管辖权的发言。这说明,秦众对海北人代会的事,有了比较明确的态度。
“我也同意刚才秦市长他们几个领导的意见。下级服从上级,是党章里明确规定了的组织原则呀!” 宣传部长马艳丽似乎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角色,说话不多,脸上还马上染上两朵女儿红。那种绯红,美丽且鲜艳,却也暴露无出她的腼腆。
“应当督促海北县委加紧做工作,不折不扣落实市委决定。这个事情,表面上是人大代表履行权利,实质说明党委的意图没有得到顺利、有力的贯彻,反映了党组织的执政能力和水平存在问题,说到底是组织纪律性不严的表现。” 纪委书记何长来的态度更加鲜明。这件事,廖志国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他曾向廖志国提议,实在不行可以执行党纪。
剩下来没有发言的,就只有副书记苗长林了。
“长林书记,你是定点联系海北的市委领导,对海北情况熟悉,也最有发言权,我想重点听听你的意见。”对于苗长林,廖志国表面上格外尊重,却又话里有话。
这个苗长林,当然不是一般人物。他同廖志国虽然是竞争对手关系,背后十八般兵器尽出,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可台面上却彬彬有礼,从来没有红过脸、恶过言。这次的海北检察长事件,不论他表现得怎样超脱,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可阳城九成以上的官员都心中有数,他就是幕后大老板。因此,对于廖志国踢过来的这只球,他不能不接,却又不可张开双手尽揽入怀,否则,要么露出马脚置自己于尴尬境地,要么一只臭球就会窝在自己脚下。
“大家刚才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我都表示赞同。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说着,苗长林夸张地抬起手腕,向大家亮了亮他那只雷达夜光表,说:“已经快十二点了,距离海北明天下午的选举只有十来个小时了,要做工作也得抓紧,纸上谈后可不解决问题哪!”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10)
他这一说,轻松避开了实质性表态,倒也真是提醒了大家。常委们纷纷抬腕或拿起手机看时间。
廖志国也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是长林书记提醒,我倒真是忘了时间。我看这样吧,既然大家对这个议题本身没有不同意见,那么会议结束之后,大雄部长就辛苦一下,明天一早带人赶到海北,召集县委一帮人统一思想,明确纪律,分头工作。大雄同志在海北那边的所有情况,第一时间先要向挂钩联系海北的长林书记请示汇报。当然啦,这个事情,我和秦市长作为市委市府主要领导,当仁不让要过问、负责到底。”
廖志国如此安排,不仅将贾大雄、苗长林牢牢绑定在海北,而且也将秦众紧紧拉到自己身边。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提议。”苗长林像忽然想想起似地,说:“为了加强对海北方面工作的力度,是不是请黄一平副秘书长随贾部长同行,既有个帮衬,也好及时向廖书记通报情况。”
贾大雄一听,连忙附和:“对对对,有黄秘书长同行,我就踏实多了。”
廖志国惊异的神色虽然一闪而过,却没能逃过黄一平的眼底余光。他明白,苗长林刻意将自己拉进海北那潭污水中,既是害怕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也是将了廖志国一军。于是,他马上高声答应:“好的!我一定当好苗书记、贾部长的勤务兵与联络员,负责端好茶杯拎好皮包!”
“可不要说成包皮哟!”廖志国的打趣,引得满堂笑声。
11
早晨八点不到,黄一平就跟随贾大雄来到海北。
选举放在下午,实际上留给他们做工作的时间,只有短短半天时间。
一进海北县委大楼,全体常委和人大领导已经在会议室等候。
刚才在路上,黄一平遵照贾大雄的吩咐,预先向于树奎发出了多个指令,其中一项便是召集眼前这个会议。
于树奎作为县委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主持会议。他板着脸,先说了几句客套话作为开场白之外,接着让其他常委和人大副主任介绍情况、发表意见。不一会儿,大家像经过彩排了一般,按照某种既定默契开始发言,且马上进入七嘴八舌的热闹状态。发言要点,归拢起来大致如下:
半年前,市委决定许海卫到海北任职,当时海北县委虽然提出了不同意见,但还是及时、坚决执行了市委决定,任命了其党组书记职务。在海北县人大常委会例会上,许海卫的副检察长、代理检察长任命,也顺利得到批准。这次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前,县委、县人大已经责成相关部门,精心撰写了许海卫的介绍材料,并有意让他参加一些工作指导组下到基层,尽量多地在广大干部群众中亮相,以提高其知名度。会议召开的前两天,县委有关常委也领着许海卫下到各代表团,同多数代表见了面。总之,对许海卫的任职问题,县委、县人大态度是积极的,措施是有力的。可是,当大会开始酝酿候选人时,还是出现了意外情况:有几个代表团的数十位人大代表,要求联合提名县公安局政委顾锋,作为检察长人选。得到信息的当天,县委连夜召开了紧急常委会,形成一致意见,要求相关代表团迅速召开临时支部会,层层进行说服与劝解,建议联合提名的代表撤回提案。同时,县委常委分别下到这些代表团,定点包干做工作。当然,县委主要领导也找顾锋同志谈了话,希望他正视自己被提名这件事,服从组织、顾全大局,找那些代表们陈述自己的观点,请求他们撤回提名。事实上,这些工作都做得很及时,也做到位了,可是最终只有三四个代表态度有所转变,绝大多数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后来,有些代表干脆回避组织谈话,个别的甚至躲了起来。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12)
贾大雄看看时间已近十点,知道越拖下去会越被动,就没有接那个副主任的话茬,而是清了清嗓门说:“这样吧,我们就不再在是非对错问题上纠缠了。今天哩,我们是带着市委常委会的决议来做工作,希望在座的各位站在讲政治、顾大局的高度,统一思想,共同努力,妥善处理好这个事情。现在,离下午选举时间也不多了,树奎同志,你做一下分工吧。”
于树奎闻言不便再说什么,当场对人员做了分工,主要还是由常委和人大副主任们深入各个代表团做劝说工作。
会议散了,于树奎邀请贾大雄和黄一平到他办公室坐,随时听取情况汇报。此时,黄一平收到一条短信:秘书长您好,我是许海卫,急切希望同您面谈十分钟。
于树奎问:“黄秘书长怎么刚到老家,就有人追上来了?是女同学还是老家村子里的小芳?”
黄一平举着手机苦笑道:“呵呵,女同学或小芳都是老太婆了。不过倒是真有件小事,岳父昨夜突然身体不好,老婆催着让我回去看看哩。”
贾大雄闻言,马上说:“反正这儿暂时也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看看吧。”
于树奎说:“我让驾驶员送你。”
黄一平摆手道:“不必了,就在县委北边一点点,走过去十几分钟就到。”
离开县委大院,黄一平马上拨了许海卫电话,说:“不要见面了,有什么情况电话里说吧。”
许海卫介绍的情况,基本没有超出黄一平估计的范围——
早在半年前许海卫到海北上任之际,有关他遭到县委拒绝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全县城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受于树奎欢迎的干部。这次人代会召开前大概一个月,公安局政委顾锋分别到各个乡镇进行了拜访,每到一地便向书记、镇长们转达于树奎的口信,表示替换市里派来的检察长已然内定。虽然如此,会上主动提名的代表也只有十来个人,而且主要集中在顾锋老家那个代表团,其余多数签名者是被游说、协迫才勉强答应。人代会召开这几天,顾锋每天都在忙于宴请各代表团的带队领导,串通得非常厉害。此外,包括县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宣传部长林松在内的多个常委,也都在帮忙做工作。联合提名之后,县里表面说是要做工作,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真正落实。
“得知你们今天过来,县里昨夜就有人通报了信息,所有参加签名提案的代表,今天上午全部失踪,而且通讯工具一律关闭。那个顾锋,也被派到海边的精神病医院,说是处理一起上访事件。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你们找不到这些当事人,做不了工作,到下午选举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因此,你们今天肯定是白跑一趟!”许海卫语气非常沮丧。
“知道了。记住,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和我通过话。即使选举落败了,你也不要气馁,继续在副检察长位置上做好工作。总之,你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市委。”黄一平交待两句,匆匆挂了电话。
黄一平刚进岳父家不到半个小时,海北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竟然提着果篮上门慰问来了,说:“我代表于书记,特地前来看看伯父。”
接过礼品,黄一平下意识地掂了掂分量。他知道,冯肖兵这么快赶来,既是转达于树奎的情意,也是过来观察、印证一下,自己这个廖志国的特使,到底有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庆幸的是,黄一平只是和许海卫通了电话,而没有同他见面。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13)
12
下午的选举,果然不出黄一平意料,顾锋以微弱优势当选海北县检察长,许海卫遗憾落选。这就意味着,于树奎及其盟友们,在同廖志国这个回合的争斗中,获得了一次无可争议的辉煌胜利!
选举结束,于树奎以人大主任的身份,致以热情洋溢的闭幕词。贾大雄不顾海北方面的挽留,执意离开。黄一平以岳父身体状况不佳为名,留了下来。第二天是周六,当着贾大雄与于树奎的面,他已打电话约了妻子汪若虹与女儿小萌,一起回来度双休天。
实际上,黄一平留下,并非真是岳父生病,而是另有目的。
此次海北之行,他在检察长选举之事上虽未有任何作为,却竟然有了一个意外收获——人代会前,海北县城出租车司机酝酿组织了一次罢运,并扬言要在大会期间集体上访。为此,部分带头组织者被关进位于海边的精神病院,以办培训班为名软禁起来。那批人中,有汪若虹的表弟花大明。因为此事,海北县城几乎所有出租车已停运好多天。难怪这一天时间,黄一平老是感觉海北县城比平常安静许多,大街似乎也宽敞不少,原来是少了几百辆穿梭往来的出租。
黄一平获悉出租车司机罢运一事,是在中午看望岳父时,花大明老婆从乡下老家打来电话,求助黄一平帮忙。电话打到岳父家的座机,话筒直接由岳母交到黄一平手上,表弟媳在电话里哭哭啼啼道:“表姐夫啊,你快帮帮我们吧!全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部投在那辆出租车上,还向银行贷了三万多块钱。眼下,老人看病、孩子上学、房子翻建,所有的支出全部指望这辆车了。前些日子大明参加闹事,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现在好了,人关了三四天,每天损失二三百块钱,还要倒贴公司管理费,实在是吃不消啊!”
“好的好的,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黄一平应承道。
关于海北出租司机罢运、上访的事,以前黄一平曾经听花大明说过,多少还算了解点情况。
过去若干年,像每一个类似的小县城一样,海北县城的出租汽车,虽然经历过多次演变、更新,依然品牌、型号杂陈,面包车、轿车兼有,不仅外观五颜六色,而且噪音、尾气污染也很严重。出租汽车的这种乱象,往往最是损害人们对一座城市的观感,也易于酿成交通事故与治安、刑事案件。三年前,为了创建省文明城市、全国卫生城市,海北县委县政府要求强制淘汰、更新这些出租车,全县城乡累计大概400多辆。新配置的出租汽车,按照节能、环保、美观的标准,由县交通局统一采购并设计、装饰,用的是某国产品牌,全套手续办妥大约17万元一辆。根据当初承办此事的县交通局领导的许诺,这批车本来说是进口发动机,全真皮座椅,品牌空调、音响。结果,等到办好手续拿到车,有懂行的司机才发现,发动机变成了国产,座椅换成人造革,空调、音响等也是来路不明的杂牌货。为此,车主们先后找到各自挂靠的公司和交通局,后者则像踢皮球一样皆不理睬。有的司机自认倒霉不再计较,像花大明这类脾气硬的司机不服,联合起来集体上访,轻则将车堵在县委大门要求讨回公道,重则堵了省道、国道意在引起领导重视。一年多前,因为少数车辆发动机漏油、噪音增大,又出现了大规模的上访。县里为了息事宁人,责令县交通局从有关专项经费中拿出一千万元,每车补贴二万多元。按理说,县里贴进去这么多钱,这事应该已经可以了结了,怎么现在又闹事呢?
中国式秘书3 第二章(14)
花大明老婆放下电话时,恰好县委办主任冯肖兵提着果篮进来。黄一平本来想同冯肖兵打个招呼,让他关照一下花大明的事,尽快先将人放出来。可是,转念一想,事情可能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就忍住了。
花大明挂靠的出租公司经理董成,是黄一平的中学同学,当年就是找了他帮忙,才让花大明的车每年少交不少管理费。作为回报,董成女儿大学毕业,黄一平也帮助在市里安排了工作。
黄一平拨通董成手机,问:“说话方便吗?”
“方便方便,我在家里睡觉哩!”董成说。
“问你个事情,真话不能说可以不说,但千万不要和我说假话。”黄一平先置前提条件。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要问花大明他们那批出租车的事情。可是,你也明白,经过改制之后,我的公司基本上是个空壳,车辆大多被司机买断,我这儿不过收点管理费,帮助处理年检、违章、事故之类。因此,我懂得的东西不比花大明他们多。不过,作为老同学,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感觉到的东西。我猜测吧,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没有领导说的那样简单,车子质量有问题是肯定的,至于这批车是何人经手、从何人手里以及怎么买来,也许会有点故事。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全告诉你了。怎么样,老同学还满意吗?”董成说到这里,似有结束交谈的意思。
黄一平推测,董成说的应该基本是事实。
“花大明他们他们怎么会弄到海边精神病医院?找谁能悄悄弄他出来?”
“这个你还不知道?精神病医院实行封闭式管理,严密程度比看守所强多了,不要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也很难从里面飞出来。海北这几年,大凡是经常到北京、省、市上访的钉子户,从上边抓回来之后,基本上都要集中在那儿关一阵。平时,逢到人大、政协之类的大会或者是上头有重要人物下来,也会将难缠一些的老上访软禁到那儿,活动过去后再放出来。你放心,今天下午人代会闭幕,花大明他们这批人马上就会出来了。”
黄一平从董成那儿得悉此情,马上给花大明老婆报了平安,道:“弟妹你放心,大明很快就会放回来。他出来后,你让他到城里家里来一下。”
关于海北关人一事,黄一平马上向廖志国做了简要汇报,说:“这个出租车的事情,可能有点意思。我想在海北呆一个晚上,等到那批司机放出来了,再了解点具体情况。”
“行。可以悄悄进行,现在先不要惊动任何人。”廖志国吩咐。
晚上十点左右,花大明果然来了。黄一平一见,对方脸上竟然没有半点沮丧之色,反倒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领了奖回来一样,有点兴高采烈的意思。
“怎么?在里面没受什么苦?”汪若虹妈妈问。老太太是花大明的姑妈,对娘家侄儿自然亲近。
“嗨,受什么苦呀,简直享受了几天贵宾待遇。我敢说,那些参加人大、政协会议的领导,没有我们舒服。”花大明满脸不在乎,道:“住的房间,全部按三星标准装修布置,洗澡间里盆缸与淋浴都有,电视是液晶宽屏,一日三餐荤素搭配味道可口。关在里面可以唱歌、下棋、打牌、睡觉,每天还有二百元的补贴,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上网、打电话,也不能出门。这样的日子,不要说三五天,就是三年五年我也愿意!”
黄一平虽然不想听他说这些吃吃喝喝的琐事,却也没有轻易打断。从花大明这些叙述里,他倒是嗅出了另外一些味道——这个所谓培训班,安排得这样周到,更加说明出租车里面有名堂,海北县这边即使没有见不得人的黑幕,也似有什么难言之瘾。
接下来,黄一平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根据花大明的叙述,有几点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其一,更换这批出租车前,关于新车的采购与配置,各个出租公司和司机们曾经提出,应该搞成几种牌子、型号并存,如此拉开档次了,才有利于多层次消费。即便需要外观统一,只要重新喷上同一颜色的油漆就行了。可是,公司与车主们的意见最终却未被采纳,而是强制推行了单一品种。
其二,购买出租车的主体是车辆的拥有者,即司机或他们挂靠的公司。买什么样的车,如何采购,整个操作过程应当由他们做主,至少有他们的参与。而且,按照常规,应该实行招、投标制,允许几个经销商进行价格与质量的竞争。然而奇怪的是,这批车的洽谈、采购,全部是由政府主导,其过程只有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等极少数几个人掌控,完全是黑箱操作。
其三,出租车出现质量问题,本应按照合同进行交涉,更换、退货或替换不合格配置等等,都是不难做到的事情。可是,无论司机们如何反映情况,及至后来的群体上访、罢运、堵路,县里总是对车辆本身的问题讳莫如深。一年前,政府甚至不惜让交通局拿出千万元巨资出面补偿车主,也不肯同商、厂家进行交涉。到目前为止,大家都不知道经销商是谁。
其四,在出租车司机历时数年的上访中,主要以县委办主任冯肖兵、交通局长吴少红、公安局政委顾锋等几个人为主接待处处置,其他人很少介入。而且,不论司机们态度、做法如何过激,这些官员都一直非常克制。这次的所谓培训班上,县里一年一度人代会这么重要的会议,这几个领导也依然白天轮流在精神病院分别陪同,晚上几乎全部到场。包括那个参与选举的顾锋,也是把很大精力放在这几个司机身上。
上述种种现象,不仅有违常理,而且也不符合于树奎的一贯强硬果断的行事风格。
“我和你见面谈话的事情,绝对不能与任何人说,而且,我和你的这层关系,要尽量控制在小范围内,更加不要随便向外人说起。”黄一平再三吩咐花大明。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1)
13
廖志国决定先拿组织部长贾大雄开刀,采取钝刀割肉、各个击破的战术,对以苗长林为首的“三剑客”分而化之。
恰好,海北县人代会刚结束,这边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到了退二线年龄,转到人大挂了副秘书长闲职。阳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人大、政协担任部门正职以上的官员,退休时间可以推迟两至三年。
常务副部长缺额,部里领导力量顿显薄弱,贾大雄马上向廖志国提出,希望市委尽快研究补上。
廖志国顿时来了兴趣,暗中吩咐黄一平道:“补充这个常务副部长,对我们说不定是个机会。你先认真研究一下,也许一记冷拳下去,能够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最近一段时间,廖志国注意力集中在“三剑客”身上,千方百计欲除之而后快。黄一平围绕这个中心,就像一个战时司令部的作战参谋,一面做足充分的调查、勘察工作,详细摸清对手情况,力求做到知己知彼;一面又要仔细分析对方阵营的结构,千方百计寻求其间的薄弱环节,以便于稳、准、狠地实施攻击,出其不意,以求完胜。当然,黄一平这个作战参谋也不那么好当,他必须准备多套方案,随时供给廖志国这个总司令选择与定夺。
前些时的海北选举事件,最终以许海卫落选、顾锋当选落幕,贾大雄、黄一平的海北之行失败,于树奎犯上作乱既成事实,反对派们貌似取得了一个天大的胜利。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真的如此。一方面,廖志国碍于人民代表联合提名具有法理上的优势,不便强行以行政命令压制其合法性,这乃是一个客观存在且无法回避的事实,确乎显得他这个市委书记多少有些无奈、乃至无能。而另一方面,他充分吸收了黄一平的合理化建议,干脆内紧外松、以退为进,嘴上高调主张执行市委决定,暗中却放任于树奎在海北的意图得逞。如此一来,于树奎犯上在前,且公开于众目睽睽之下,因此而激发了部分常委对于树奎的强烈不满,尤其朱玉、何长来等人更是旗帜鲜明,使得苗长林一派在常委会里顿时显得孤立起来。而这,正是廖志国期望中看到的阶段性成果,也为他彻底收拾“三剑客”埋下了伏笔。
面对“三剑客”近乎猖狂的明枪暗箭,坚决实施反击自是廖志国的不二选择。对此,他和黄一平意见相当一致。可是,对于如何进行反击,采取何种反击手段,是强攻还是智取,是攻城掠地还是攻心震慑为主,其间经过反复研讨、磨合,最终才取得高度一致。
按照廖志国的性格脾气,以及他为官多年的一贯行事风格,对待于树奎这样公开跳出来挑战的对手,应该毫不留情猛打痛歼,决不给对方以任何还手、喘息的机会。即便对于那些匿名告状信,他也恨不得马上查个水落石出,揪出那些幕后黑手,通过行政、纪律、法律等手段治他个屁滚尿流、落花流水。如是,不亦痛哉快哉!
可是,黄一平作为秘书与旁观者,却不赞同这样的思路。不错,于树奎在海北人代会上的那一出戏,确实做得过头了,廖志国怎么出手打压都为过分。那些匿名告状信更是可恶。一张邮票几页纸,罗列大堆莫须有的罪名,最后署上一个虚构的名字,批量打印或复印出来,天南海北那么一寄,马上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阳城地界上出了个大贪官廖志国。这种事,上边真来调查还好说,即便不能最终水落石出,当事人至少也有个陈述、申辩的机会。事情坏就坏在没人查,而是层层级级指示、下转,往好处说是上级领导信任你,实际上呢,如此一直含糊暧昧着,那黑锅你就得永远背下去。此事按到谁头上都会憋气窝火。然而,检察长选举有法理支撑,名义上披了件冠冕堂皇的外衣;匿名信这块虽然未得法纪与舆论的明确支持,却也不在法律明令禁止之列,何况,确有很多腐败案件,正是通过匿名信披露才得以查处。因此,仔细衡量下来,实施硬打硬冲的强攻政策,委实利小弊大,弄不好有可能两败俱伤、得不偿失。这点利害关系,黄一平稍加提醒,廖志国便不难接受。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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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5)
调整人,是组织部官员常用的一个词。黄一平通过与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的接触,又通过自己遭贬党校后勤处,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调整人,实际上就是调人与整人的合二而一。社会上都说公安、检察、纪检、监察部门专事整人,其实真正善整人的倒是组织部的官员。在他们那里,只要打着所谓组织需要的名义,黑的就能变成白的,死的可以变成活的,假的变得比真的还要真。因为某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原因,真正的人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混世魔王反而拉进了干部队伍。前段时间,河北省石家庄市出了个假干部王亚丽,编造假简历、假身份换取官位外加骗人钱财,就是因为组织部里有后台,才弄出一桩惊动全国的大案。其实,此类事情在组织系统内或许并非个案,只是鲜有暴露罢了。
好多人都说秘书是双面人、马屁精,黄一平感觉很冤枉。在他看来,组织部里的有些干部,其实做得远比秘书要恶心。半年前,他按照廖书记指示开始盯上组织部,记得第一次参加部务例会,讨论一批拟提副处级干部的考察情况,党政干部处的一位副处长为主汇报。当介绍到农业局一位处长的情况时,该副处长说:“这个同志考察情况不怎么理想,主要是民主测评情况不好,全局机关中层干部打出的平均分只有七十多分,而另一候选人的得分高达九十多分。另外,不少人在介绍情况时,说到这个同志经济与生活作风都不太严谨。”可是,等到下一次再参加讨论时,又听到该副处长介绍此人情况,结果全是褒扬夸奖的话,民主测评得分也提高到九十二分。散会后,黄一平悄悄抓住那个副处长一番追问,结果,那个副处长居然恬不知耻地解释说:“哦,是这样,那个农业局的处长有亲戚在省里工作,起初我们不知情,后来他亲戚同贾部长打了招呼,我们又重新考察了一次,参加打分者由局机关中层干部改为下属企事业单位负责人。事实证明前一次考察中掌握的情况有误差。我们组织工作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嘛。”
黄一平听了,差点当场吐血!
因为对组织部官员的这种反感,黄一平在市府工作那阵子,便尽量回避与他们打交道。即使有时不得不和他们同席吃饭,要么早早提前离席回家,要么让招待方快点结束宴席将人遣散,等到组织部官员上车离开了,他才肯参与些斗地主、洗桑拿、卡拉OK之类的娱乐活动。否则,一旦有那种无趣、假面之人在旁,他马上便丧失了玩的兴致,一般都会找个借口独自走人。
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作为市委副秘书长,他现在是市委廖书记特别指定的联络员,不能因为个人好恶耽搁工作,更不能因此误了廖书记交待的大事。因此,他这才以超乎寻常的热情与执着,在组织部里扎下根来,很快得到多数人的认同,甚至就连贾大雄都戏称:“黄副秘书长是我们的编外部长哩。”
编外不编外的,黄一平管不了那么多。盯紧组织部、看牢贾大雄,却是廖志国交给的神圣任务,他丝毫也不敢懈怠。
15
对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人选,贾大雄与苗长林其实早就忙碌开了,而且暗中也早已选定了对象。
黄一平通过在组织部的秘密渠道,很快获悉了这个天大的机密。
话说贾大雄那头,一边频频催着廖志国“钦定”,一边悄悄物色亲信、知己,单等市委常委会上提出来讨论。为此,他精心准备了两套方案:第一方案,部里两位现任专职副部长中,二选一;第二方案,部外另择合适人选。其中,第二方案又有三个预备人选: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文化局长徐晓凡,教育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兼教育党工委书记胡春来。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7)
贾大雄推出的这个第一方案,实质是反用了欲擒故纵法。因为他知道,这两位副部长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不是常务副部长的最佳人选,廖志国十有八九不会同意。话再说回来,即使廖志国勉强同意了此方案,于贾大雄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身边多一个傀儡,总比多一个敌手强吧。
从内心深处讲,贾大雄最希望实现者,其实是第二方案中的最后一个选项。
贾大雄的第二方案中,首先选择黄一平不过是某种障眼法。他知道,对于黄一平的出路,廖志国已经有了明确意向——放到阳西做区长。他将黄一平列入常务副部长的首选,虽然只是一种姿态,却也有多重意义:一来,可以取悦廖志国、拉拢黄一平,说明我贾大雄眼里看重你廖氏阵营中人;二来,你不是不放心我贾某人,要将贴身秘书派到组织部来监控吗?我干脆给他个常务副部长的位置,让他名正言顺来当这个眼线。当然,贾大雄也明白,漫说廖志国不会放,就是放了,黄一平本人也不肯来。因此,这个摆布实质上是起到掩护作用,既麻痹了廖志国,又为后边的胡春来做了铺垫。
选择文化局长徐晓凡,则有一箭双雕之意。在廖志国的圈子里,徐晓凡是个八面玲珑之徒,仗着其老爹的双仁集团做后盾,明着投奔廖志国,暗中却也已经走了苗长林、贾大雄的路子。这种狡兔三窟、脚踩几条船的路数,在官商两界皆司空见惯。既然阳城官场尽人皆知,徐晓凡是你廖志国的亲信,那好,我贾某人干脆将他作为常务副部长人选,成了可以卖个人情,一边笼络了徐氏父子,一边示好于你廖书记;假如不成,又正好委过于廖志国,或许能将徐晓凡从氏阵营离间出来,也算是一种招安手段吧。须知,最近一段时期,“三剑客”们一直想在廖志国阵营打开缺口,却苦于无从下手、更无明显成效。眼前,如果徐晓凡能够倒戈,也许就能从他那儿取得重大突破,获悉廖志国夫妇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那些具体事实。
那个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胡春来,则是苗长林、贾大雄的一个铁杆亲信,别看名次排在最后,却是他们最希望成功的人选。按照贾大雄的如意算盘,只要运筹得当,胡春来极有可能后来居上、爆冷胜出。
总之,贾大雄准备的两套方案,于他而言,并无好差、优劣之分,只有更好与最好之别。而对廖志国来说,则可能个个是倒钩,处处有陷阱,一旦选择不当了,则会让组织部这个重要人事阵地,又一次完全落到“三剑客”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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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得专门说说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胡春来了。
胡春来其人,本是阳东区中学教师出身,精通理科各个门类,尤其在高中数学、物理两门更为拔尖。早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中学特级教师、市级课题带头人。当年,苗长林担任阳东区长时,胡春来做过中学校长、区教育局长,是个在全市教育系统内小有名气的专家型领导。
细说起来,像胡春来这样的人,如果一直在校园和讲台上坚守下去,也会大有前途,不说成为叶对陶、季羡林之流的教育大家,至少会在一定范围与领域独领风骚。只可惜,一旦入了仕途这一旁门,反倒使其专业荒疏、特长不再,前程未必有多光明。
熟悉中国当代史者皆知,解放初期一阵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之后又有一阵子,为了表示对知识与人才的尊重,风行让专家学者转行从政担任领导干部。其实哩,现在看来未必是件十全十美的好事。就说解放初的那些专家吧,欢天喜地担任了各级领导,整天忙于繁杂的行政事务,又不得不卷入种种撕扯不清的人事纠葛,不消三五年,自身的业务专长渐渐不再,专家队伍里便减少了许多拔尖人才。更为可惜的是,此后不几年,反右、文革风潮中的大量受害者,恰恰就是这批从专家转任领导的当权派,因为这批人不改知识分子天生的率真,说话办事不喜耍手腕、玩权术,很快就成为应声而落的枪下之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批精英,虽然赶上了开明、开放的好时代,其中不少人在各级领导岗位上颇有建树,也从根本上扭转了干部队伍知识不足的状况,可毕竟还是使其中一些人放弃了学术专长,而且也并非人人能都成为不错的党政官员。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8)
还是回到胡春来。他在阳东区由讲台步入政界,因为长期在苗长林治下工作,彼此交往颇频繁,更因为性情相投的缘故,相互间渐渐贴紧,密切程度已然超越普通上下级关系,并因此而与贾大雄、于树奎等苗氏圈子中人走得很近。等到苗长林离开阳东担任阳城市府副市长时,就将他推荐到阳城中专担任了副校长,后来又提拔为校长,官职由正科而至正处。前些年,市教育局需要补充一位副局长兼教育工委书记,考虑到局班子中外行偏多,贾大雄第一个想到胡春来,远在省里的苗长林也表示支持。从中专校长到兼任教工委书记的副局长,职级上虽然属于正处职位的平行移动,可由区区一校到泱泱一市,执掌的权力范围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贾大雄当时就有想法,未来将继续运作胡春来主政教育局。
凭心而论,胡春来虽然在官场厮混多年,身上却依然颇多书生意气、学者性情,遇事敢说敢当,不善收敛藏掖,不是过去工农干部的那种大炮,而是多少有些知识分子的耿介。这种性格,在阳城政界倒也有点独来独往的意味。本来,胡春来除了与苗、贾、于等“三剑客”关系密切,本身与廖志国既无深交,也无旧怨过节,而且,两人性格颇为相似,即便不能结为知己,倒也未必一定成为死敌。不料,多重因素一番化合作用,很快就使双方处于水火难容的境地。
其中,不得不先要提到两件具体事情——
一件事,四年前,也就是廖志国刚来阳城不久,市教育局局长老康出差省城途中遭遇车祸,致使颅脑严重损伤,经抢救虽暂时挽回生命,却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医生当时预言生命迹象最多维持半年。
这位康局长,乃当年黄一平所在阳城第五中学的校长。其时,黄一平刚刚大学毕业初入社会,因为分配、恋爱双双遭遇坎坷,性格中又有诗人气质,不免有些愤世嫉俗,看什么事都不那么顺心,见什么人都不用正眼。正是这位康校长,以一位过来人的心态,包容了狂傲不羁的黄一平,处处给予关照,使其度过了一段近乎破罐子破摔的艰难时期。后来,教育局需要借调一位年轻教师帮助编写教材,又是他积极推荐了黄一平。可以说,正是由于康局长的慧眼识才和宽容大度,才令黄一平得以有机会从此步入政界及至今日。缘于此,黄一平始终不敢忘记康局长的恩情。
康局长遭遇了如此大祸,教育局自然不可一日无主。可是,伤者是因公出差受的伤,医生虽然预言维持时间不会太久,毕竟还没有死亡,不便免除其局长、党组书记的职务。因此,市委按照组织部的建议,决定让副局长胡春来暂时主持全面,随时准备接任一把手。正所谓时光如白驹过隙,时间很快过去一年,令人惊异的是,植物人了的康局长不仅没有死,而且生命体征居然还相当稳定,脸色甚至由苍白渐渐转为红润。这种状况,一方面让家属看到希望,觉得伤者还有恢复健康、重返工作岗位的可能;另一方面,不仅胡春来焦急万分,就连一向稳健的贾大雄也有些按捺不住。于是,组织部又向市委建议:是否考虑免掉康局长的职务,哪怕是局长或党组书记两职中的一个,让胡春来名正言顺主政教育局。此议当即受到苗长林的支持,却遭到伤者家属强烈抵制,廖志国也在常委会上表示反对。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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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10)
这次,贾大雄推出胡春来作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候选人,一方面有出奇兵的考虑,另一方面也有将廖志国一军的意图——胡春来不是一向反对你廖某人吗?假如你不同意,就是打击、压制不同意见,而且,看你以什么理由反对,话又如何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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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苗长林、贾大雄们过低估计了廖志国的智商。或许,他们也忽略了黄一平这个智囊型秘书。
对于贾大雄私下准备的那两套方案,廖志国早就从黄一平处获悉,且时常放在脑中盘桓,渐渐就品味出了其中的不寻常味道。
“贾大雄这两个方案,你黄一平这个摆设不谈,其他几个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对于其中任何一个对象来说,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同意或否定。我这个书记,现在否定了哪一个对象,都要得罪这个当事人;而同意了其中任意一位,人家又不会把这笔人情账算在我身上,内心感激的还是他贾大雄。况且,我同意一个,就得说出否定其他人的理由,这些理由又会很快流传出去,无形当中我就因此多树了几个对立面。贾大雄他们知道,我眼下本来人气就不很旺,最怕失去的是人缘,而他们一旦搬出这两套方案,实际上就是给我设了个进退两难的陷阱。哈哈哈,够聪明,也够阴狠!一平,你觉得是不是这个情况?唔?”廖志国问黄一平。
“是这样。”黄一平点头道。这些道理,他也一直在琢磨,可是有时想到了却又不便直言。眼下,廖志国能够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人气、人缘、陷阱之类,委实很不容易。看得出,“三剑客”们已经将他逼到一处险境。
“目前全市上下都清楚,我刚刚就任这个书记,实际上真正能够施展的空间还很有限,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组织部把持在苗长林他们手里,很多人事关系难以及时理顺。如果这个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最终选用了像胡春来这种人,那组织部还是在他们手里。因此,我们这次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把组织部这块阵地拿过来。即使不能全部拿来,至少也要通过毛主席所说掺沙子、扔石头的形式,把这个常务的位置抢下来。贾大雄的这两个方案,看来一个都不能同意,我们一定要另外选择人选。”廖志国态度坚决。
“可是,这个人选也不是那么好定的哩!现在组织部基本上是贾家天下,背后又有苗长林撑腰,万一选得不准,这个常务副部长很容易就让他们给收买、同化了,或者干脆给撂在一边当成傀儡。当初洪大光书记将自己的老乡放到副部长位置上,原本也有安插眼线的意思。可是,那个不争气的青年干部,迫于环境压力几乎无所作为,而且频繁被贾大雄派到外边学习、培训或参加各种工作组,完全成了傀儡。我们要选的这个人,对我们而言当然得是言听计从的盟友,而对他们那一方来说,必须是一颗钉子、楔子,最好是一枚手雷或定时炸弹。”黄一平紧紧围绕廖书记的意思,作进一步阐发。
跟随廖志国几年了,他熟悉其思维方式。现在这种貌似散漫式闲聊,实质还是在理顺、开拓思路,最终目的是寻找到科学应对之策。
“对!”廖志国说:“在当前这种非常时期,这个人的作用实在太大了。因此,必须是一个态度鲜明、立场坚定的人,随时听从我们的指挥调度,又不惧怕与贾大雄、苗长林他们作对,甚至还要有一点自我牺牲的精神。这个人一定得是我们来选择,而且绝不可让贾大雄给收买、同化了。至于傀儡不傀儡的,只要是铁心跟咱们,那就由不得他贾大雄了,毕竟我这个书记主管组织部,直接指挥常务副部长天经地义嘛。当然啦,眼下最为合适的人选还真是你黄一平,可是,我这边更加需要你,或者说需要用到你的地方更多一些。难哪!”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11)
黄一平闻言,内心2内心不免有些感动。他明白,廖书记说的是心里话。一个秘书,能够在领导心目中具有如此位置,绝对的成就感!
“廖书记,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们拿出的方案我们可以否定,而我们提出的人选,到了常委会上他们也同样能找出理由反对。毕竟贾大雄和苗长林联手起来,力量不可小视。而且,万一常委会上其他什么人再插进一只手,提出一个什么不伦不类的人选,一旦到了组织部那个环境里,我们这边也很难真正掌控呀。”黄一平说。
“是啊,你刚才说的常委会那一关,我也早就想到了,而且感觉是个不小的问题。确实,现在常委会里面还不太稳定,弄不好很容易节外生枝。咦,我倒是在考虑,有没有一个折衷的办法,既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又可防止苗长林、贾大雄他们搅局,甚至还能不让其他常委染指呢?”廖志国问。
说到这里,黄一平心里倏忽一动。对呀,绕了这么多弯子,廖书记的这一问,终于接近他心底那个深藏的思路了。事实上,经过前些时对组织部的深入调查摸底,他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接近的方案。无奈,若是廖志国不主动提出,他即便作为心腹秘书,也不能、不敢轻易道出。究其缘由,主要有三:一来,此方案是个险招、奇招,属于剑走偏锋那一类,又具有双刃剑性质,伤敌的同时弄不好也会自伤;二来,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这样敏感的职位,因其重要且特殊,即便由他这个秘书提出人选,也难免瓜田李下之嫌,能避开应当尽量避开;三来,一个无论多么绝妙的主意,由领导嘴里说出来了才是黄金,而让自己这个秘书说了,就可能变成破铜烂铁。黄一平做秘书这么多年,已经见识、经历过太多此类经验教训了。廖志国再直爽、豁达,黄一平也不敢大意与造次。
“嗯,廖书记刚才这个问题,倒是启发了我的思路。既然贾大雄一直提出要在常委会上讨论,那就必须防止他在会上搞名堂。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换个思路,这个事情是否可以不拿到常委会上来议呢?而且,在他准备的两套方案中,我们是否可以将计就计,在其中演变出一个为我所用的第三方案呢?”黄一平的思路,看似顺着廖志国的竿子在爬,其实是在进一步引导对方思路,朝向一个预定的目标前进。
“是啊!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具体说说你的想法,唔?”廖志国显然已经觉出黄一平的意思。
“贾大雄不是提出在部里现有两位专职副部长中选择吗?这样选择的好处,是副部长内部分工的调整,而无需新提拔或调动干部,可以省略了民主推荐、考察、测评这些程序,也可以不拿到常委会上讨论决定。这是其一。其二,他提出的内部人选是两位专职副部长,可组织部不是还有两个兼职副部长吗?贾大雄既然没有提到这两位,说明对他们至少不是很信任。而且,据我了解,情况也确实如此。那咱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就在另外两位里着眼选择?”黄一平说。
“对喽,这个主意好!按照贾大雄的方向,走了我们的路子;用了贾大雄的旧瓶,装着我们的新酒。这样,你赶紧悄悄帮我接触一下,看看两个兼职副部长里谁比较合适。把握一条,现在是特殊时期,只要能干成事,用人标准不必拘泥于常规。唔!”廖志国深以为然。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12)
黄一平当然谙熟廖书记的意图。他以市委副秘书长兼书记秘书的双重身份,很快便同两位兼职副部长进行了深入交流,摸清了两个人的真实想法。那个兼任人事局长的副部长,曾经在部里做过专职副部长,因为个性太过耿直,脾气又有些急躁,与贾大雄共事期间颇多矛盾。后来,抱着宁为鸡首不作牛后的态度,兼任了人事局长,远离组织部这个是非窝。眼下,他非常满足于眼前的局长宝座,不想再回去与贾大雄纠缠,因此对常务副部长兴趣不浓。另一位兼任老干部局长的副部长赵瑞星,倒是一拍即合,不仅本人对常务副兴趣浓厚,而且诸多条件也颇为适合廖志国的要求,乃常务副部长的合适人选。至于此人到底如何合适,容后详述。
至此,正当苗长林、贾大雄做着如意美梦之际,忽一日,组织部办公室接到黄一平电话,说:“请贾部长最近召集一次部务会议,廖书记要亲自听取部务工作汇报,还要发表一点指示。”
组织部的回音很快过来。部务会就定在第二天下午。
廖志国作为主管组织的一把手,参加这样的会议虽不常见,却也
合乎情理。
部务会上,先是听取了干部管理、党员教育、人才培养等方面的情况汇报,表面看像是临时起意或例行公事。孰料,会议临近结束时,廖志国开了腔:“哦,对了,前段时间大雄部长多次提出,因为部里领导缺额,需要进行调整。现在看来,从外边一时也难找到恰当的人选,我个人认为也没有那个必要,还是在现有领导中进行微调为好。所以哩,今天的会议还有一项内容,就是对几位部领导的分工做些调整。别的同志分工不变,赵瑞星副部长除继续兼任老干部局长外,暂时先把常务那一块的工作抓起来,主要负责党政机关和县(市)、区一块。这几年,部里工作在大雄同志主持下,大家分工不分家,相互配合得都很好。今后哩,希望大家继续发扬好的传统,再接再厉,使各项工作再上一个新的台阶。各位在工作、生活中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同我联系,我一定当好大家的坚强后盾。大雄部长,就这样吧。唔?”
廖志国的发言,就像当头一棍,打得贾大雄目瞪口呆。本来,重新任命一个常务副部长,必须经过常委会集体讨论,势必给苗长林与贾大雄联手唱双簧带来绝佳机会。可是,贾大雄做梦也没有想到,廖志国竟然想出这样一个奇招,而且三言两语就独自搞定了。
廖志国话音落下好久了,贾大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连忙点头道:“好,好,好,我们坚决服从廖书记的决定,一定把工作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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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星转任常务副部长,不光是让贾大雄、苗长林们大为惊讶,也在阳城机关上下引发了热议。熟知组织部内情者都说,赵瑞星重回组织部常务岗位,未来定有连台好戏上演。
确实,赵瑞星在阳城政界即非奇才,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个颇有特色的官员。廖志国选择他来搅局,贾大雄们的日子定然不太好过。
五十三岁的赵瑞星,当年曾经插过队、当过兵,又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个人经历颇为丰富。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苗长林还在阳东区做区长时,他是区委常委、组织部长。后来,苗长林做副市长时,他也由区里调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最近十几年间,他先后陪过四五任组织部长,光是担任常务副部长就近十年。为此,他总是如是自嘲:“我这个官就像千年的黄杨树——长不大。”
中国式秘书3 第三章(13)
从事组织工作多年,赵瑞星有一句尽人皆知的口头禅,其实也是他为人处事的最高信条——“官场如牌局,八点压七点,谁官大我听谁。”在他眼里,阳城地界里市委书记官最大,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遇到问题和矛盾,他也永远只唯书记马首是瞻。本来,作为一名组织部副部长,他的这个原则并无不妥。然而,恰恰就是因为这个原则,才构成了他与苗长林、贾大雄之间水火不容的矛盾。
当年他在阳东区任组织部长时,区长苗长林与区委书记关系不和,因为坚定站在书记那一边,便与苗长林结下梁子。调到市委组织部之后,早期形势还不错,几个市委书记很强势,部长都不敢多嘴多舌,他这个副部长只要跟定书记就万事大吉。等到贾大雄当了部长,苗长林也从省里回归阳城,正是洪大光当政后期,书记对组织部的掌控并不太严密,这就为苗、贾联手营私提供了方便。而这时,赵瑞星再唯洪大光旨意行事,便成了贾大雄与苗长林的绊脚石。何况,此前他与苗长林还有一段不愉快的过往。之后,随着苗、贾谋私气焰日渐嚣张,却又不容旁人置喙与挡道,赵瑞星与他们之间的矛盾必然加深。两年前,贾大雄一唱,苗长林一和,两人联手将赵氏送到老干部局,准备请他于斯终老。从此,赵瑞星与苗长林、贾大雄一派,更加势如水火。
此一节,便是廖志国选择赵瑞星的核心原因。
当然,赵瑞星这个人除了唯上,还有其他众多特点。择其主要,聊举一二:
特点之一,通晓内部规章,精于各种用人治人之道。换句话说也并无不可——长于权术,擅长整人。
赵瑞星自从大学毕业分到区委组织部,十几年一直没有离开过组织系统。此人善于学习,博闻强记,无论对干部履历还是各种文件,皆有过目不忘之功。他对政策规章的谙熟程度,就连省委组织部那些资深处长都深表佩服。在省委组织部系统,但凡组织文件汇编或清理内部规章,常常都要借他过去帮忙;遇到麻烦的疑难问题,特别是文革之前甚至解放初期干部管理方面的事务,一时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且又找不到文件依据,也会一个电话打到阳城来,赵瑞星通常皆能当即解释、答复,一二三四丝毫不乱。因此,尽管贾大雄们也曾动过念头,想将赵瑞星彻底逐出组织部,无奈省委组织部总有说情电话过来,小则处长副处长,大则副部长一级领导,希望为全省组织系统留下这个活字典。
脑子聪明、政策娴熟的老组工干部,治人、用人、整人方面自然也颇有一套,赵氏更是其中的行家里手。据说,赵瑞星有个绝招,就是通过官员举止,很快便能判断出其个性、心理与工作作风方面的特点。某次,赵瑞星率队考察某拟任外事局副局长人选。谈话时,那个被考察对象刚刚上了厕所,手上水淋淋的,与人握手之前在裤子上悄悄擦了几下。坐到沙发上,一会儿便晃动二郎腿,身体也歪歪斜斜。赵瑞星当即暗自认定此人生活习惯邋塌,工作作风也不够严谨,不适合做外事部门负责人。考察结果,周围同事反映也确实如此。再某次,考察某民政局长人选,其人理了个纹丝不乱大背头,西装领带皮鞋均搭配考究。烟、酒不沾倒也罢了,吃饭时别人筷子动过的菜肴他绝不染指。虽然考察情况不错,可赵瑞星坚持认为此公不是理想之人。果然,其人后来勉强在民政局长位置上干了两年,便在社会测评中遭遇到广泛诟病,主要问题就是不够接近基层,与普通民众有距离。由此可见,赵氏一又识人之眼确实了得!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2)
关于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与廖志国的关系,前边几章已有专门交待。现在,必得说说廖志国与关省长以及于树奎与省里的关联,以便说清关省长这次行程安排所具有的特殊敏感性。
仔细梳理一下,关省长与廖志国之间,除了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平常并无亲密私交,平淡得如同一杯无色无味、不温不冰的白开水。不过,在这种貌似平淡的关系背后,却又令廖志国感觉到关省长的某种特别关注。由是,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希望密切与关省长的关系。
关省长籍贯本省北部某市,凭实干与实绩由基层一步步干上来,十多年前从市委书记提拔进省,先后担任副省长、省委副书记、省长。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他与廖志国并无直接分管与隶属关系,甚至对廖志国其人都不太熟悉。直到廖志国担任了阳江常务副市长,及至四年前到阳城担任市长,这才有了较为频繁的接触。关省长是个为人严肃、作风严谨、说话严密的领导,喜怒很少溢于言表。平常,不论在省里开会、汇报时遇到,还是到阳城视察时紧随陪同,关省长同他总是仅限于点头握手,除了必要的工作沟通,几乎很少有个别交流。不过,总体上能够感觉到,关省长对廖志国观感不差,特别是对其大胆泼辣、敢说敢为的工作作风颇为欣赏。记得廖志国到阳城不久,着手筹建“鲲鹏馆”工程,在省城搞了一次规划论证,邀请包括清华大学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在内的一批重量级专家,最后请关省长出场陪同晚宴。那天,关省长本来有个重要接待,说了可能不空,等到这边晚宴临近结束时,还是匆匆赶来,向专家们敬了酒,也作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中,关省长虽然并未直接表扬阳城市府和廖志国,可到场敬酒、讲话本身就表明了某种姿态。看得出来,关省长喜欢下属办实事、做大事。
在上周刚刚召开的省委全委会上,廖志国作为阳城市委书记首次亮相。那个讲话,黄一平煞费苦心精心炮制。期间,专门跑了省城,除了给梁副书记秘书马处长送了十六件高档床上用品外,也给龚书记与关省长的秘书各送了几套,顺便请教两位省主要领导对此类表态发言的偏好。那些秘书同行拿了礼品,自然直言告之:就内容而言,龚书记注重稳健、思路全面,特别是地区、产业、行业的协调与统筹发展;关省长则比较看重现代化新兴产业,尤其对影响全局的结构、产业、产品创新兴趣浓厚。就形式而论,两位领导都讨厌八股文,强调文风与会风的务实、新颖。那次会上,首次对市委书记们的发言限时,并当场使用了计时制。偌大一个地级市,回顾过去一年,展望未来一年,从政治、经济到文化、社会事业,限定在二千多字的篇幅,表面看是对书记们的考验,实质也是测试执笔秘书的功力。幸而黄一平预先摸准脉博、准备充分,为廖志国撰写的讲话材料,破例没有使用一二三四序号,而是以几个关键词作索引,既条目清晰又新颖独特,显得与众不同。廖志国发言过程中,龚书记面露笑容,频频点头,点评时评价甚高。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关省长在总结时又重点提出了表扬。此况,不仅令各市发言的书记们羡慕不已,而且还在省里秘书班子中引起轰动,因为一般情况下,关省长不会如此表扬下属,何况前边龚书记已经表扬过。后来,在安排省报、省委内刊位置时,没有按照惯例从南到北顺磨推,或者由大到小按人口、经济总量排名,而是将廖志国的发言放在省城之后地级市中的首位。据说,如此排序就是关省长的意思,说是要打破常规。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3)
此外,在近几年廖志国仕途面临严峻考验的两大关键时刻,关省长的态度也都起到举足轻重作用。
一次是四年多前在阳江遭到举报,决定是否能够由常务副市长升任市长。省委常委会上,讨论到地级市政府换届,反映最为集中、意见分歧最大的是两个人:阳城冯开岭和阳江廖志国。有关此二人的匿名举报信很多,组织、纪检部门又未能查出实质性问题,何去何从令常委们左右为难。当然,此二人在省里也都有些背景,尤其廖志国依靠的是梁副书记,背景更显厚重一些。到后来,还是关省长提议:“不如将两人相互调换,异地任职,既平息了当地的议论,又不影响对干部的正常使用。”此议,等于同时解救了两个人,现在看来于廖志国似乎更为有利。
再一次,便是半年前接任阳城市委书记。其时,向中央和省里写匿名信状告廖志国的火力更为猛烈。虽说依然有梁副书记这只盾牌尽力挡着,可卜副省长的拆台力度也不小。双方处于胶着之际,龚书记、关省长两位主官的意见就起到决定性作用。凭心而论,关省长的态度总体还算公正。在有关举报信上,主管纪检的梁副书记批了一行字:“利用匿名信的形式举报,似是包括阳城在内个别地区的一大痼疾。此种文革遗风,对稳定大局、和谐社会建设利少弊多,也不符合科学发展观要求。有关部门,应当加强教育,正面引导。”卜副省长也在收到的信中批了两句话:“此类反映甚多,应当引起有关方面足够重视。建议组织适当力量进行调查甑别,既对社会舆论一个交待,也可证廖志国同志清白。”此两批件,又都呈送到龚书记、关省长案头。值得玩味的是,龚书记、关省长分别批了同样两个字:“已阅。”事情便不了了之。试想,如果关省长对廖志国有什么成见,只要在卜副省长的的批示后边,写上一两个字,也许廖志国的书记就当不成了。同时,在最终讨论决定的常委会上,尽管龚书记表态在前,可仍然留了个尾巴,并且当场征询了关省长——听听洪大光的意见。当时,假如关省长不点头,事情也许会朝相反方向转化,同样不会有今日的廖书记。
由此完全可以推断,关省长对廖志国并无多少不良印象,更加谈不上成见之类。当然,自从半年前就任市委书记,廖志国数次邀请关省长前来阳城视察、指导,至今却未能如愿,也是事实。这也说明,关省长对阳城、包括对廖志国,也不是那么热情。没想到,关省长这次好不容易落脚阳城,居然让于树奎抢了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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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志国判断,关省长明天的海北之行,当是于树奎私下做了工作争取而来,并非凭空猜测。
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同省里关系相当密切,而且,他还善于借助这种关系与市里一争短长,这在阳城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
于树奎在省里的最大靠山,乃是常务副省长卜国杰。
卜国杰在省里工作时间长,从商业厅、外贸厅这样的经济主管单位,到经贸委这种综合部门,先后担任过多个重要部门领导,直至眼下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如此丰富的工作经历,自然积累了相应深厚的人脉基础。加之,卜国杰生性仗义豪爽,喜欢结交知己、关照亲信,往好处说是乐于交朋友、帮助人,说难听点则是喜爱拉帮结派搞小圈子。对待于树奎这样的地方官员,既然对方主动紧贴上来,卜国杰一律笑脸相迎热情接纳,并不计较对方官职大小,关键时刻也会鼎力扶持。当然,话也说回来,像卜国杰这样的高官,同样也需要诸多于树奎、苗长林之类基层官员,才能构建更为广泛、深厚的政治基础,以巩固和加强自身的地位。尤其在民主政治日益强化的当今,虽说大规模群众运动几近绝迹,可各种各样的教育、整风活动还是不曾间断,及至官员升迁考察、年终总结之类,皆需要通过群众测评检验与认定。此际,哪个领导干部在基层拥有的人脉广泛、厚实,他的得分就高、评价就好,政声官望也就相应高人一筹。说白了,上下级之间这种亲密关系,实质也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双赢。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4)
依托同卜副省长的特殊关系,又有苗长林在省城多年的鼎力帮衬,加上自己天生社会活动家的特质,于树奎很快便同省级机关众多实权部门打得火热,顺势结交了一批颇有实力的官员朋友,甚至与不少人达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程度。
于树奎在省里交际面广了,人头熟了,海北县在省城的名气就随之扩大,直接效应便是办起事来格外顺风顺水。上自省府办公厅、常务副省长办公室,下至有关部门的厅、处长室,但凡接到事关海北的报告、审查、批复,只要不是十分难为的事情,往往总是一路绿灯畅行无阻,而且效率出奇的高。目前,在我国现行体制下,虽然推行的是省、市、县三级行政体系,但很多县里报批、审定事宜,最终决定权都在省里,市这一级不过履行某种审核、中转、备案程序。这样一来,海北那边的此类事务,只要能避开阳城者,通常都绕道而行,有些即使一定需要阳城盖个章、行个文,也大多采取先斩后奏,只是走个过场了之。前些年洪大光、丁松主政阳城,一条铁路原本只从海北边界一角穿越,过境总里程不足十公里,而且不设任何停靠站点。于树奎获悉后,当即前往省里活动,要求更改设计线路。果然,经过省发改委、交通厅、铁路办一番疏通,那条铁路竟改为从海北腹地全程穿过,并在海北设立了正规停靠、中转站。直到修改方案定下来了,阳城方面还蒙在鼓里。
因为有了上述这层关系,省里大官小吏也经常光顾海北,于树奎治下似乎成了省里某些部门的后勤供给、疗养度假、休闲娱乐基地。冷不丁,就有省里某个部委办厅局的长字号人物光临海北,乃至像卜国杰这样的省级领导来海北视察亦是常事。海北每年有两大节日:正月初五团拜会,仲秋时海洋节。届时,一定会有数十上百省级机关的官员,扎堆云集海北,将一个县级自办节日搞得比省、市同类节日都要气派、热闹。有时,海北在省城搞个屁大点活动,比如招商洽谈会啦,新品鉴定会啦,同样也是省、厅级领导济济一堂。遇到这样的场合,阳城市里的官员,要么临时知情才赶过去,要么干脆就被撂在一边。为此,不要说廖志国这样的党政首脑,就是市级机关里的那些局长、处长,对海北这种“跨越式”做法,也是颇有微词。
廖志国初任市长那一年多,尚未与“三剑客”结怨,同于树奎关系还属正常。那时,他喜欢经常往下边跑,每个月总要到包括海北在内的几个县(市)走走。遇到省里有领导或部门主要负责人下来,只要得到消息,也都抽空过去专程陪同,有时还请领导到市区来玩玩。等到后来乔维民靠上来,苗长林的竞争态势日益明显,于树奎因此对他有了看法,廖志国就开始疏远海北,冷淡于树奎。碰到省里再有官员来海北,他就装聋作哑能让则让,即使勉强前来陪同,也只是礼节性表示一下,很少一起吃饭、打牌。在于树奎和省里那些人眼里,也根本没把阳城这一级官员当回事儿。正是因为如此,眼下关省长明天停留海北这样的事情,在廖志国这里才会引发联想,已然演绎为于树奎发出的一某种挑战之举。
此外,最令廖志国尴尬、恼火的是,于树奎的上述非常规做法,若是悄悄做了倒还也罢,相反,他很乐于高调宣扬,常常通过新闻媒体在内的各种形式大肆进行炒作,其终极意义甚至远远超过了炫耀,而是更加突显出耀武扬威的宣战意味。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7)
“关省长到临海市,您这省府一秘没有亲自陪同?”黄一平问。
“唉,关省长当然也希望我能随行哪。可是,最近省里会议多,而且都是全局性的重要会议,关省长所有的报告、讲话又不放心交给别人,我就只能少往外跑一些啦。这次临海之行,有卜国杰副省长、汪秘书长、毛副处长他们,我方才得以从容、安稳坐在这里和老弟你说话嘛。”金处长的思路已然被黄一平牵引。
“原来是这样。”黄一平有点遗憾。
“哦,对了。”金处长突然想起什么,道:“提到毛副处长,我倒想起一件事。他下午给我打了电话,询问明天下午关省长那个外事接待的具体时间。好象是你们那边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知道了关省长的行踪,希望明天路过那里时,能够停留一下,哪怕吃顿饭喝口茶。你应该知道,于树奎宁活动能量大,同卜副省长关系密切,他那边开了口,卜副省长就作难了。据说他们几个正在商量,卜副省长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中午也许会在海北停留。不过,这事还没有征得关省长同意,估计够呛。”
“哦,是这样。那关省长来阳城视察、指导的事,就拜托金处长您多关照啦!”黄一平感觉掌握的信息差不多了,赶紧结束通话。
放下金处长电话,黄一平探头看看对面,廖书记办公室里依然有谈话声音。于是,他赶紧缩回来,用手机给省府办公厅毛副处长发了一条短信:“毛处:有急事,务必回个电话。一平。”
这个毛副处长,是金处长的副手,相当于关省长的行政、生活秘书,平时与省长基本形影不离。其人是省委杨副秘书长的亲信,当年在杨手下参加编辑过几年省委内部刊物《理论前沿》,因为冯开岭发表文章的关系,黄一平与其颇多交道,私下以兄弟相称。黄一平知道,毛副处长虽然随侍关省长左右,却不像金处长那样以才华得宠于领导,说话、办事便处处谨慎小心。平常,黄一平除了保持密切私谊,很少在工作关系上动用毛副处长。可是,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很快,毛副处长的电话来了。
“什么事这样急?”毛副处长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明显是一路小跑着脱离人群。
“于树奎那边怎么回事?”黄一平也顾不上客套。
“哦,是这事。今天下午我们从省城刚刚上路,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的电话就追上来了。我怀疑,很可能是卜副省长秘书那儿透露了领导行踪。于树奎的电话,先是打给卜副省长,后又转交给汪秘书长,要求无论如何安排关省长在海产停留一下。事实上,这次关省长的行程很紧,今天下午陪同北京的几个部长察看核电工地,晚上宴请、观看文艺晚会,明天早晨奠基仪式后,马上就送部长们返回北京。中午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原本安排再在临海看几个地方。下午最迟三点,就要往省城赶。可是,卜副省长的意思,明显是想满足于树奎的愿望,这样一来,汪秘书长也很为难。当时经过反复盘算,感觉只能将明天中午的时间挤出来两三个小时,临海那边的几个点就看不成了,可能会赶到海北吃饭、午休,方便的话看一下那个滨海工业园。”毛副处长说。
“滨海工业园?确定吗?”黄一平问。
“确定。他们的通话内容我听得一清二楚。”毛副处长道。
说到滨海工业园,黄一平明白了,于树奎此举,不单纯是要拉关省长这张虎皮作大旗,而是还有一个重要目标——使滨海工业园名正言顺。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8)
海北是阳城所属两个有海岸线的县之一,境内拥有大面积淤积滩涂,而且这种滩涂每年都在“长”大。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在一定时期内,为了保证农用耕地面积和粮食产量稳定,各个地区的工业用地必须限定在一个严格的范围。前两年,海北县利用自身的滩涂优势,在海边搞了个占地一万多亩的工业园区,实际上是同市里争抢有限的用地指标,一直未能得到国土等相关部门许可,阳城市委市府早就明确要求他们暂停下来。然而,于树奎根本不吃这一套,仗着手里有滩涂,省里有后台,想方设法使这个园区合法化。倘若此次关省长果然前去视察,只要哪怕是露出一点点赞扬、肯定的言辞,那就无疑是给于树奎恩赐了一柄尚方宝剑,园区的审批便无人再能挡道。如是,无疑又让廖志国难堪了一回。
“停留海北的事情,估计什么时候可以最后定下来?”黄一平问。
“卜副省长这边商量好了,估计也就算最后定下来了。后来,于树奎又有电话过来,好象卜副省长已经基本答应他了。不过,最后报告给关省长,恐怕得等到今天晚上所有活动结束了才行。”毛副处长答。
黄一平感觉事态严重,心里也有些慌乱,却又无法对毛副处长多说什么,就随口问道:“那现在你给我回电话,关省长在做什么?”
“关省长正在同几个部长一道,接受新华社刘社长采访哩。”毛副处长回得也是漫不经心。
“刘社长?哪个刘社长?”黄一平关心新闻,对中国第一媒体新华社并不陌生。在他记忆里,好象没有什么刘社长。
“是啊,就是那个驻我们省分社的刘社长。你不知道,他和关省长关系可不一般,是所有中央驻省新闻单位中,唯一可以无需预约、通报就能直接进省长办公室的记者,也是随时可以自由进出关省长家的朋友。平时,他那些有关本省的报道,十有八九关省长会亲自批示。”毛副处长介绍说。
“是这样啊!”黄一平闻言,心里忽然一阵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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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平这边情况了解清楚了,廖志国那边的接待也基本结束。两人赶紧把门关上,商议关省长来海北的事情。
黄一平将刚才与省府金处长、毛副处长通话的内容详细说了。
“这么说,果真是于树奎做的手脚,而且还想借关省长此行,在滨海工业园区上搞名堂。既然这样,我更加不会理睬他们!”廖志国怒气依然很盛。
“我想,假如关省长这个时候路过阳城,海北那边又让冯肖兵又汇报了,您作为书记不出面、不理睬肯定不行。否则,关省长一定会有看法,于树奎他们也会借机做足文章。”黄一平说。
“唔?有这么严重?”廖志国口气里有些不以为然。
“我分析,海北中途截留关省长,并让冯肖兵通报这个信息,不只是出于礼节与规矩,而是同时设置了一道机关、一口陷阱。一方面,关省长途经阳城,没有通知市里,却在海北停留了,只有少数人明白其间经过了于树奎的运作,而在众多不知内情者眼里,并不明白其中玄机。如果您不理睬,会让人觉得怠慢了省长,或者省长有轻视阳城、看重海北的意思,客观上就让于树奎占了先机。况且,关省长本人恰恰也是一个不知情者,他又会作何感想?另一方面,冯肖兵打的这个电话,貌似尊重、客气,实际上却给我们这边出了一个难题——您作为市委书记,去,还是不去?去了,虽然在关省长面前好交待,礼节上也周全,可是在于树奎面前不免失分,反倒成了帮他撑场面的配角。不去哩,一旦省长问起来了,于树奎肯定会说已经汇报市里了,正好让他在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即使关省长不作计较,省里陪同的那些别的领导也会有想法。”黄一平缓缓陈述利害。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11)
第三只电话,该轮到毛副处长了。
黄一平是个聪明人,处理起此类事情来思维缜密,滴水不漏。前边说过,毛副处长在省长身边,不过是个拿拿接接的一般秘书。可是,千万不要轻视领导身边这类小人物,别看他们平时唯唯诺诺貌不惊人,成人事、帮人忙也许不易,可是只要惹得他们不开心了,坏起事来却一点也不难,而且准能坏得不动声色、完全彻底。黄一平明白,既然此前曾经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向人家探听过关省长消息,那现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了,就一定要将这边的行动计划告诉对方。此举,既是为了事情办得顺当,也是黄一平做人处事的基本准则,他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之人,由此也为他在朋友圈中赢得不错口碑。
“行,黄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在旁边能够说得上话,一定帮忙不添乱!”毛副处长态度诚恳。
第四只电话,是坐镇省城的金处长。这个电话,作用最小,甚至几近于无,可绝对重要至极,不能不打。而且,必须现在就打,万万不可事后补救,否则贻害无穷。道理也很简单——得知关省长经停海北的消息,黄一平最先是同金处长联系,从他那里获得了第一手准确信息。其时,黄一平不仅隐瞒了已知海北那边的动作,而且丝毫未曾透露自己这边的计划,实际是欺骗了金处长。等到今天半夜,最迟明天早晨,万一金处长知道关省长改变行程了,那一定会对黄一平的那个电话动机恍然大悟,也一定知道自己受到欺骗。一个堂堂省长信任的大秘,受到下边一个市级机关秘书欺骗,一定会感觉遭遇了奇耻大辱。这种文人气重、手中又有足够权力的人,最不堪忍受便是这种羞辱,日后报复起来定然千万倍狠毒!
“金处长您好!我还是阳城小黄,黄一平。刚才我们廖书记知道了关省长明天的行程,还是想请金处长再设法帮帮忙。我们明天在阳西有个农业规模化现场会,是根据关省长批示筹备的,准备很久了。廖书记的意思,能否请关省长在阳西拐一下,哪怕只耽搁一两个小时,给会议做重要指示,为全市干部群众鼓劲。廖书记说了,这个事情只要金处长亲自出面了,一定能帮我们请动关省长。”黄一平精心准备了一套说辞。
那边,金处长哪里敢随便答应,自然表示为难,说:“这事恐怕难办哩!”
黄一平知道金处长接着一定会罗列种种为难之处,也明白他没有这样大的能耐。可是,万一对方现在断然拒绝了,等到明天关省长在阳城停留了,反倒又令金处长尴尬。于是,不等金处长往下说,他婉言打断道:“金处长,您看这样好不好?您那边帮忙做工作,我们这边也通过各种渠道努力争取,能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不感觉遗憾。总之,成与不成我们都万分感激您!”
“好的好的,既然是这么个精神,那请转告廖书记,我一定帮忙试试!”金处长满口答应。
打毕这通电话,黄一平累得嗓子都哑了,额头上也是大汗淋漓。
廖志国耳闻目睹了整个过程,亲自从桌上拿来抽纸让他擦汗,赞许道:“一平啊,就凭刚才这几只电话,就足以证明你这个秘书真是做到炉火纯青了!”
黄一平听了,不敢高兴,说:“事情还不知能否成功哩。”
晚上九时许,省府汪秘书长打来电话,通知:关省长一行将于明天上午十时四十分左右到达阳西,简单吃过工作餐后休息四十分钟,然后用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现场察看万顷良田,与参加现场会的阳城干部见个面,不准备作什么正式发言,然后返回省城。
中国式秘书3 第四章(12)
紧接着,金处长、毛副处长、阳西区委书记也都纷纷来电话或短信通报喜讯。
得此消息,黄一平一蹦三丈高,若非夜深人静了,他真想放开嗓门放声歌唱。
廖志国也乐得直搓手,嘴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声响。他让黄一平指令市委市府值班室,连夜紧急通知市各大班子全体领导,市直各主管部门负责人,下辖各县(市)、区党政主官,于次日早晨齐聚阳西。同时,要求阳西方面加紧扩充、完善会议设施,保证在关省长面前不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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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时,廖志国带领市几大班子负责人,以及阳西区党政主官,乘坐一辆大巴车,在市公安局警卫开道车引导下,来到市际交界的高速道口列队迎接关省长。
“志国同志,我是被你们绑架来的哟!本来,人家临海那边已经有了安排,可你们这么一来,我只好得罪那边喽!”关省长一下车,就握着廖志国的手打趣道。
走在一旁的常务副省长卜国杰,板着面孔,一言不发。
“感谢关省长!感谢卜副省长!你们能够从百忙中挤出宝贵时间莅临指导,是对我们阳莫大的关心和爱护。我代表阳城六百万干部群众,表示热烈欢迎、衷心感谢!”廖志国努力将客套话说得充满感情,同时带头使劲鼓掌。
在与卜副省长握手时,廖志国刻意停留了较长时间,也稍许多用了点劲。这一停留与用劲,终于使对方脸上警报解除一些,多少露出点笑容。
省长一路劳顿,稍事休息后先吃饭。
午饭是在阳西区现场会上的一个镇政府食堂,关省长与参加会议的全体人员共同就餐。
按照省市有关要求,像这样规模、级别的会议,就餐标准应当严格控制在六菜一汤,而且不允许上酒水与豪华菜品。在N省,稍知内情者都知道,关省长为人行事低调、朴实,不喜欢搞花里胡哨、铺张奢侈那一套。据说,他刚当省领导那会儿,下边的干部不太了解此习性,大多超标准越规格安排食宿,时常遭到严厉批评与拒绝。故而,这次廖志国安排的工作餐,严格执行六菜一汤标准,以素为主,杜绝山珍海味,也不上酒水。
饭菜上齐,关省长也不客气,抓起筷子端起碗便吃。坐在一旁的廖志国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有些紧张,生怕饭菜品质、口味让领导不满意。况且,这次临海核电站奠基,跟随关省长前往的部门领导很多,除了卜副省长、汪秘书长及秘书之外,还有几位委、办、厅、局负责人。上述诸公,跟随省长光临阳城,虽然碍于省长威严不能敞开接待,却也不能让他们吃不饱肚子。
其实,远在最边一桌就餐的黄一平心里有数,廖书记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他知道,自从昨天晚上得到关省长来阳西的确切消息,黄一平连夜赶到阳西区委,就今天的会务与接待事宜,与区里领导进行了精心研究并准备,上百人忙碌一夜未曾合眼。尤其是供关省长食用的饭菜、水果、茶水,全部按照毛副处长提供的信息,进行了专门准备。别看那六菜一汤皆是家常式样,外观上与农贸市场供应的无异,同普通百姓餐桌也无太大区别,其实,内在差别大着哪!光是一只油炒青菜,原料由阳西一处种植基地提供,是专供上海五星宾馆的特殊品种,就连油料也是关省长家日常用的某知名品牌葵花籽油。一盘炒鸡丁,选的是是阳城特产三黄鸡,每只价格一百多元,且全部取的鲜嫩腿、翅肉。当然啦,那几位外表平常的厨师,也都是从五星级宾馆专门借来的特级大师。
中国式秘书3 第五章(3)
当然啦,于树奎可能还不太清楚,他让林松充当吹鼓手,卖力宣传自己的形象与政绩,已经牵累了这个得力干将,使其在市委书记廖志国那里挂了号。本来,按照他的如意算盘,不管自己还能在海北县委书记位置上干多久,绝不能亏待了林松这样的亲信知己。现在,既然空出了一个副书记的位置,那就赶紧让他补上,最好是兼任宣传部长,继续为自己摇旗呐喊,实在不能兼任,也算是自己在海北洒下了一粒希望的种籽。因此,他对这次提拔林松,愿望十分迫切,也充满了必成的信心。
关于林松惹恼廖志国的原因,前边已经作过简要交待——主要是因为于树奎的关系,似有无辜受害、殃及池鱼的意思。事实上,经过黄一平了解并证实,林松经办的几件具体事,无论有意无意,确乎直接并严重刺激了廖志国。比如,去年七月,全省组织县级以上领导干部理论学习班,要求党政主要领导撰写体会文章,择优在省委党报、党刊上发表,最后还要进行评奖表彰。廖志国作为坐二望一瞄准书记位置的市长,自然不能落后。题目、观点交待清楚,黄一平熬了两个半夜,写出一篇分量不轻的文章。可是,文章拿到省报发表时,正好与于树奎的文章撞了车。同一张报纸的同一个版面,同时刊登阳城市长及其下属县委书记的稿子,位置先后、体量大小该如何摆布,自然不言而喻。可是,等到第二天报纸出来,虽然廖志国稿子在前,于树奎的文章块头、标题字号却明显大了许多,报纸编辑运用春秋笔法让前者吃了个哑巴亏。事后,黄一平找到熟人一番打听,方知报社原来也不是这样安排,而是林松连夜带了重金赴省报打点,才中途变化了。再比如,今年初常务副省长卜国杰来在海北视察,廖志国获悉后前往陪同。像这类带有某种私谊的公务活动,省里一般不派记者随行采访,而于树奎照例会让林松安排在省报上进行宣传。两天后,省报一版发表了一幅体量不小的图片,以卜副省长光彩照人的形象为主体,于树奎笑容满面占据主陪位置,廖志国则只有一个表情冷峻的侧面。再看作者,林松的大名放在三个作者的第一位。上边两件事,廖志国都当着黄一平的面动了气,一次是摔了报纸,一次是撕了报纸。
当然,生气归生气,厌恶归厌恶,廖志国贵为市委书记,要拿下边县里一位宣传部长开刀,还真是不太好直接下手。何况,市、县委书记之间本就对立得厉害,更是不太好办。
廖志国不好办的事情,照例还得交给黄一平。所幸的是,现在黄一平操办这种事,无需绞太多脑汁了,因为背后不是还有个赵瑞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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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星拿着那份关于提拔林松的报告,约了黄一平到家里喝茶。
所谓喝茶,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就是商量如何利用这个机会、采取什么办法,才能达到修理林松、拆掉于树奎这只臂膀的目的。
最近一段时间,黄一平与赵瑞星走得很近,经常坐到一起闲聊。闲聊的时间,大多是夜里廖志国回宿舍休息,或者是悄悄约了于丽丽、杨艳在阳城大酒店会面。聊天地点哩,刚开始是打游击,有时在两个人的办公室,有时在某个茶馆、宾馆,也有时会在哪个单位的会议室。不过,这些地方都不是很理想。夜里关在办公室,虽然也还清静,可万一让同事看到了,总归难免让人家生疑;市区的茶馆、宾馆,到处都能见到熟脸,再说两个大男人行踪、神态鬼鬼祟祟,弄得像搞“断背”的“同志”一样;至于单位的会议室之类,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可预先同人家打招呼,先得解释大半天,而且也给对方添了麻烦。后来,就选了现在的地点——位于城郊结合部的一幢单体别墅,赵瑞星说是他亲戚的物业,但黄一平感觉就是他自己的私产。因为他们进来聊了几次,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生人,赵瑞星对里面环境的熟悉程度,似乎也远远超出借用的程度。
中国式秘书3 第五章(5)
黄一平听了,感觉非常有道理,不禁感叹道:“毕竟是阳城政界有名的老组工,考虑确实周到。”
赵瑞星喜欢抽烟,对茶道也颇讲究。黄一平受其感染,聊天时偶尔也点上一枝烟吞云吐雾,并泡上一杯绿茶、普洱之类。
两人对面而坐,不知不觉已喝掉两壶水,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唉,算啦,这个先不说它,咱们扯点闲篇,如何?”赵瑞星提议。
“好的,赞同。我喜欢听你说点段子。”黄一平笑道。
黄一平与赵瑞星亲密接触近两个月,已经熟悉对方一个习性——遇事思路受阻,不论事体多大多急,并不着急上火,而是随时岔开主题闲聊,有时甚至还找人喝点小酒打圈牌。事实上,闲扯也好,娱乐也罢,其思维一直未有片刻停歇,而且往往很快就能从某个无关小节上受到启发,获得答案。说到底,此人思维跳跃性大,时有奇思妙想,确非等闲人物。
赵瑞星平时爱阅读,记忆力也好,装了满肚子的故事,也大都与人事有关。
“最近在读一本书,关于历代权术大家的故事,很有意思。一平,正好我想请教一下,你在大学读的是历史,知道历史上有几个著名的权力玩家吗?”赵瑞星拉开架势,看来准备大扯一番了。
“赵部长,你这哪里是讨教,分明是要和我过招历史,那你可就找对对象了。是按朝代罗列,还是以姓名笔划为序?随便!”黄一平笑道。
“这我相信。但是,我让你把数目限定在十个以内,你会选择哪些人?”赵瑞星问。
黄一平略一思索,伸开手指便开始列数:“秦始皇算一个吧,魏王曹操算一个吧,司马懿算一个吧,唐太宗李世民算一个吧,宋太祖算一个吧,还有——”
“停停停!”赵瑞星没等黄一平将另一只手举起,马上打断道:“我就知道你数来数去都是那些帝王,这个落俗套了。我承认,那些帝王如果没有相当的权术,怎么可能打下、坐稳一片江山呢?可是,我从刚刚看的一部书上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历史上真正堪称大权术家者,其实多数是帝王背后的那些智囊,其中包括一些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
“哦,愿闻其详。”黄一平打趣道。
“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诸葛亮辅助蜀主,这些知名人物就不说了。你知道秦朝有个赵高吧?”赵瑞星问。
“当然知道。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太监,很著名的乱政宦官哩。”黄一平说。
“狗屁!什么乱政宦官,那是你们搞历史的一帮文人,出于各自的不同心态、动机,事后所下的结论,未必真正符合事实。你看啊,那个奴隶出身的赵高,原本识不了几个大字,只是凭借身处宫廷的便利条件自学成才,受到秦始皇的高度信任。后来,等到始皇帝驾崩了,他出于对大将军蒙恬、蒙毅兄弟的嫉恨,千方百计不让与蒙氏兄弟近亲的公子扶苏继位,而极力扶持另一皇子胡亥。为此,他先后用计降服丞相李斯、废掉公子扶苏、整死大将军蒙恬,如愿将胡亥扶上帝位。对于继位了的胡亥,赵高又想方设法哄其开心,诓其沉浸于娱乐,实际上等于是做了傀儡。你想想,一个身体残疾的太监,居然能将一个国家玩弄于股掌之间,斗败了那么多的文臣武将,该是多么的不简单哪!” 赵瑞星感叹。
“也是,还真是你说的这样。”黄一平嘴上应付,心想却在嘀咕:在阳城很多人眼里,你赵某人一个,我黄某人一个,或许就是这样的乱朝宦官哩!
中国式秘书3 第五章(6)
“而且,我还发现,所有权术计谋之类,归结到理论上来,都离不开一部兵书——”赵瑞星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
“孙子兵法!”黄一平道。
“是。别看孙子兵法讲的是带兵打仗那一套,其实却完全是权谋之术,其中很多道理完全适用于做人的工作。乖乖,你看那个赵高在修理扶苏、李斯、蒙氏兄弟那些人时,什么暗渡陈仓、调虎离山、偷梁换柱等等,几乎样样都同三十六计对应得上。”赵瑞星的语速渐渐放慢,这是他若有所思的明显特征。
“不错。据说国外很多知名大学,在开设现代管理课程时,都将孙子兵法列为必修!”黄一平眼睛紧盯赵瑞星,目光充满期待。
“对呀,处理这个林松,我们何不用个调虎离山之计?”赵瑞星用力一拍桌子,大声疾呼。
“你是说出了海北地界,他于树奎就无能为力了。”黄一平顿悟其妙,却又有点疑惑:“可林松是于树奎的得力干将、左膀右臂,岂可轻易调离海北呢?”
“这个好办,他于树奎不是要提拔林松吗?那我们就在推荐、测评、考察等程序上来个欲擒故纵,有意给林松说些好话,然后趁其不备找个理由将他弄到市里来,搞个明升暗降,或者先升后降。至于那个副书记,可以在海北另外选个人。” 赵瑞星信心满满。
“好啊!你这哪里只是调虎离山,不是还有偷梁换柱、上屋抽梯吗!真是太绝了!”黄一平赞叹不已。
“哈哈哈哈!”赵瑞星的笑,不免有点令人汗毛倒立。
“于树奎会上当么?”黄一平还是不太放心。
“海北那边我自有办法。不过,市里还要你帮忙配合,否则事情难成。” 赵瑞星说。
“一言为定!”黄一平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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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星带领的考察团队,直达海北县委办公大楼。县委组织部长率领一众手下,早就在门口迎接。那种稍显隆重的阵势,竟让赵瑞星一楞。
自从三年前屁股坐到老干部局,赵瑞星几乎很少再下到县里,尤其是于树奎把持的海北,他更是极少涉足。如今,重新面对这么多灿烂的笑脸,他心里既兴奋又不免百感交集。同是一个人,同是一个级别,处在不同的岗位,境遇、感觉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异,这不仅体现了岗位、权力的力量,而且也说明自己占据的这个常务副部长位置,该是何等的了不起!
到了县委楼上,于树奎亲自接见考察组全体成员。分别握手寒暄,客套一番之后,又将赵瑞星拉到一间小会议室,说是好久不见,要单独聊聊。
赵瑞星与贾大雄、苗长林不睦,于树奎当然心知肚明。何况,廖志国忽然起用了赵瑞星,多数也是冲着制约“三剑客”而来。于是,对于赵瑞星的这次考察,于树奎也是心存警戒。他与赵瑞星单独谈,是要先摸摸对方的底细。
“赵部长亲自带队来考察,这是对我们海北重视,给我于树奎面子哩。”于树奎打着哈哈。
“于书记太客气了。我在贾部长手下混饭吃,自然要尽力帮他做事。你于书记亲自提出要用的干部,我这个分管副部长当然不敢马虎。再说,不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谒见一下你这位海北的封疆大吏嘛!”赵瑞星抬出贾大雄,适度传递出听命于后者的意思,意在麻痹对方。
“你们在海北公务,我已经安排组织部长全权负责,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提出来。他们不能做主的事,由我亲自安排,保证全部满足。赵部长,怎么样?”于树奎话里有话。
中国式秘书3 第五章(7)
“哈哈,这样最好。不过,有些要求就是你于大人能满足,我也不敢做哪。”赵瑞星也是哈哈高手。
“嘁!多大点事嘛!在我海北一方土地上,有什么敢不敢的事情!只要把我们海北的事情办好了,一切好说嘛!”于树奎开始绕向主题。
“于书记你放心,林松这个同志我知道,在于书记手下是一员干将,全市宣传系统表现也很突出,市级机关反映很不错。我们来哩,就是走个程序,相信谈话、测评情况不会有什么出入。”赵瑞星马上给于树奎递上一颗定心丸。
于树奎听了,原本有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语气、神态里明显不再有刚才的警觉,道:“赵部长毕竟是老组织,看人准确,说话有分量,天生一副识别人才的好眼力!”
“哦,对了,林松的提拔应该问题不大。可是,按照干部管理的一般要求,同一个位置上的补缺,应当不只有一个候选人,还要有一定比例的预备人选。当然啦,这只是一个程序,一个过场。可这个程序、过场也还是要走一下嘛。”赵瑞星说得很轻松。
“这个我知道,你们按照程序正常进行,我们这边肯定全力配合、支持,共同做好这次推荐、考察工作。”于树奎热情回应。
既然话说到此,彼此心照不宣,接下来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按照预定程序,第一关是进行民主推荐、测评。
本来,像这种涉及到县委领导班子的调整,参与推荐、测评的范围应当尽量广泛一些,其对象一般是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等几大班子成员,县直各部、委、办、局、院、行、社、校、所的主要领导,工、青、妇、团等群团组织负责人,以及享受县处级以上待遇的离退休干部,等等。而且,从保证公平公正和保密角度讲,所有推荐和测评过程,应当全部由市里考察组掌控,尽可能不让海北方面的人染指。然而,实际操作过程中,赵瑞星却有意放松了一码。
首先,参与推荐、测评的对象大大缩水,本来应该参与其事的很多直属部门负责人、离退休干部大都没来,甚至连机关部门负责人都只到了六七成。其次,测评打分表格的发放、收集、统计,基本是以海北县委办与组织部工作人员为主,甚至最后结果的抄录与打印都不在考察组的视线。还有,最终对考察对象的确定,也只是由赵瑞星与于树奎二人碰头后,电话报告了市委组织部长贾大雄,便马上公示并进行考察。总之,赵瑞星的这种做法,参照时下组织部门的相关规范,显得不太专业、乃至有些业余,似乎颇有些儿戏的成分。
根据民主推荐、测评的得票与得分结果,最后选定的考察对象有两人:排在第一位的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林松,第二位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魏和平。这个结果,不仅符合于树奎的意图,也和赵瑞星预料的完全一致。
话说两天前,赵瑞星与黄一平商量了一个妙招,准备以偷梁换柱与调虎离山相结合的办法,一举解决林松的问题。那么,调离了林松这只虎,偷走了于树奎身边这根“梁”,就得有一支相应的“柱”顶上去。说白了,既然不让林松当这个副书记,那就得有另外一个人来当。否则,全套方案就链接不上,容易出纰漏。
考察之前,赵瑞星调出海北县委常委会成员的档案,结合自己对这些人多年的了解,认真做了一番案头分析,很快便将各人的能力、水平、政治倾向,特别是与于树奎的私人关系,基本上摸了个七不离八。他断定,如果要于树奎为林松找一个陪衬,政法委书记魏和平绝对是不二人选。为了证明自己猜测的准确,临来海北前,他甚至悄悄同黄一平打过赌,赌注是一瓶茅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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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3 第五章(8)


海北县委政法委书记魏和平,是该县常委中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年龄距离二线还有三年不到,按常规,十个月后的县级党代会换届十之八九要退出党委班子。据赵瑞星的经验判断,像魏和平这类在同一岗位能够坚守十来年的“不老松”,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能力、水平超强,但脾气超大,性格超牛,在同僚中人际关系不是很好,尤其与上级顶得厉害,因而被放在冷板凳上一坐多年;一种是能力、水平超一般,脾气、性格却又超平和,依靠良好的人缘、特别是顶头上司的认可,才能够多年坐稳一个位置。魏和平正是属于后一种类型的干部。于树奎正是看中其平庸、听话,才让他始终呆在这个位置上。

翻开魏和平的档案,赵瑞星还发现:此人尽管能力、政绩平平,可在历次年终考核,阶段性民主测评,以及领导干部“三讲”“保鲜”等重大活动中,其得票、得分情况都还不错,甚至常常排在同僚们的前列。这种状况,其实在时下官员队伍中,并不罕见,甚至所占比例还不小。这就形成了一个近乎悖论的奇怪现象——干部能力、水平的大小,往往同人缘关系、公共评价成反比。换言之,很多像魏和平这样平庸的干部,虽然缺乏做大事、做成事的本领,却往往因为所谓的低调、谦虚,从不轻易得罪人,因此而博得了一个不错的名声,并保证顶上乌纱的稳固。相反,很多想做事、能做事且做成事的干部,却因为所谓的骄傲、不虚心和敢于得罪人,落得了一个群众基础不好的恶名,下场反倒相对较惨。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我们的干部评价与选拔标准出了问题,所谓德才兼备,实则等同于四平八稳、无所作为。那些表面看似公平公正的民主测评之类,其实具有相当的欺骗性与虚伪性,有时恰恰给一些心术不正者提供了挟嫌报复、嫉贤妒能的机会。

赵瑞星认定,只要自己提出在林松之外再择一人作为副书记人选,于树奎一定会提名魏和平。主要理由基于如下三点:其一,既然副书记位置非林松莫属,那么另外一个陪衬角色,必得选择一位能力、水平相对较弱的干部,以显差距。魏和平符合此条。其二,这个陪衬性人物,最好能在某个方面具有明显劣势,却又不是那种原则性缺陷,否则就缺乏了基本的合理性,民主推荐与测评那一关也过不去。魏和平年龄明显偏大,表面看不是原则问题,实质却又是一道极难迈过的门槛。其三,于树奎对此人不能有太大恶感。按照于树奎的个性,即便第二人选完全是个陪衬,他也绝不会同意摆一个自己厌恶之人。于树奎应该清楚,这种陪衬之人,一旦进入了上级组织部门的选人视野,下次有了机会很可能正式登堂入室。既然魏和平能够在常委班子里呆上十年之久,说明于树奎对其肯定观感不差。

推荐与测评结果一出来,赵瑞星就乐了,悄悄给黄一平发了条短信:赶紧准备一瓶茅台酒。记住,不能弄假酒糊弄本部长,短于十年历史的也免谈。

不到一分钟,黄一平回了信息:OK!

接下来的考察谈话,其实更是走个过场,而且完全按照于树奎的意愿进行。

赵瑞星将部里带来的几人分成两个小组,分头找相关人员个别谈话。他自己也参与一个小组,主要是找常委会其他几大班子成员交谈。

连续两天考察下来,大家对林松反应相当好,其中一些人似乎统一了口径,所讲好话及其措辞颇有些格式化味道。当然,对于魏和平的评价也不错,却是那种心照不宣的应付式、程式化赞扬,而且比表扬林松明显言简单、空洞了许多。这些人都不傻,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还能不心知肚明!

考察期间,也有些对林松不利的评价,甚至还有人按照公示的电话,反映了林松的若干问题。考察人员追问下来,对方却又不肯如实报出姓名,更加不愿当面交谈。赵瑞星正好求之不得。他想,就让这场完全程序化的考察早点结束吧,千万不能中途出现什么意外变故。否则,不论第一候选人林松,还是那个陪衬者魏和平,其中任何一人遇到狙击,赵瑞星与黄一平商定的计划都会泡汤。当然,他也知道,只要在海北地界上,于树奎一定预有安排,也一定能严密掌控,林松出现意外的概率很少。

考察结束的那天晚上,赵瑞星向于树奎如实通报了考察情况,直听得后者乐不可支。为此,海北县委隆重举行宴会,热情款待赵瑞星一行。宴席档次之高,当是海北最高标准。席间,于树奎亲自给赵瑞星斟酒,并频频向他敬酒,其姿态完全超出一般的同僚关系。也难怪,于树奎本就是个感性之人,在海北这方土地上想说什么做什么,完全可以随意率性而为。

其实,于树奎哪里知道,赵瑞星早已与黄一平联手,挖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在前边等着他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