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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赫尔曼·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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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


赫尔曼·黑塞/杨玉功译


简介 内容简介

★ 深深影响了格莱美奖获得者——电台司令乐队。

★ 摇滚史上梵高式的传奇人物尼克·德雷克的灵感来源。

★ 美国“垮掉派”作家亨利·米勒的最爱。

★云门舞集创始人、台湾编舞家林怀民的《流浪者之歌》由此改编。

★《悉达多》是黑塞的第九部作品,1922年在德国出版,直到1951年在亨利·米勒的再三说服下,才有出版商出版了该书的英译本,此后逐渐在60年代的美国形成黑塞热潮,据说那时的大学生几乎人手一本。

★ 特别增补传奇作家保罗·科埃略的最新导言,保罗自言,他第一次看到黑塞《悉达多》是在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之后,阅读后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我要选择自己的生命”。

★全球青年口耳相传,黑塞是被阅读最多的德语作家。

★谁读了《悉达多》,谁进行了体验,谁就可以摆脱外在的强制,摆脱随波逐流,摆脱约束和羁绊。

作家推荐:

★他(悉达多)象征那些寻求真理的人——那些寻求自我之真理的人。……赫尔曼?黑塞已然感受到我们这一代人那种内心的骚动、那种青春时代自寻其路的固有需求;这种需求让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索取天经地义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自己的生命。黑塞的这种先知先觉也必然启发未来时代的人们。

——保罗·科埃略

★人之一生,总有所惑。惑于理者心苦,惑于事者身苦,理事皆惑者活着已是大苦聚。悉达多却惑于生命自身,现成的答案经验皆不可用,于是悉达多流浪于声色犬马事业爱情之中,直到有一天遇见自己而豁然开朗,生命之惑顿除。这是每个追求自身生命真相的人必须面对的:生从何来,死往何处?

——明奘禅师

★因为黑塞我喜爱上一种独白式的文体,像日记,也像书信;像孤独时自己与自己的对话。黑塞的文学可能影响了一代的青年走向追寻自然、流浪、孤独,追寻自我的觉醒。

——蒋勋

★读完黑塞小说《悉达多》,有关修道者的书。他游历天下,最后坐在河边,师从于河流,流水日夜教会他。我想的,河流就是时间的形象,时间是宇宙秘密的源泉。永远流逝并且歌唱。

——周云蓬

★开始读黑塞的《悉达多》,这书了不得,给人一种焚香沐浴才能拜读的感觉。写的毕竟是关于人生悟道的事情,大有禅意。一个德国人来写禅,真是令人惊异。据说西方大学生全都人手一册的,到了这个程度,不读简直就是罪过了。

——李银河

古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英俊聪慧,拥有人们羡慕的一切。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他孤身一人展开了求道之旅。他在舍卫城聆听佛陀乔答摩宣讲教义,在繁华的大城中结识了名妓伽摩拉,并成为一名富商。心灵与肉体的享受达到顶峰,却让他对自己厌倦、鄙弃到极点。在与伽摩拉最后一次欢爱之后,他抛弃了 自己所有世俗的一切,来到那河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最绝望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了生命之河永恒的声音……经过几乎一生的追求,悉达多终于体验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毁的本性,并最终将自我融入了瞬间的永恒之中。



作者简介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

德国作家、诗人、评论家,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以《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荒原狼》、《悉达多》、《玻璃球游戏》等作品享誉世界文坛。1923年46岁入瑞士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自上世纪60年代起,黑塞就成为美国大众的最爱,他出现在《史努比》系列漫画中,纽约的女大学生说“黑塞是今天美国需要的反物质主义的发酵酶”,他的“Do your own thing”也成为美国整整几代青年人的座右铭;在日本,黑塞是除了歌德之外最著名的德国作家;迄今为止,在日本和美国,黑塞是20世纪被阅读最多的德语作家。黑塞崇拜还蔓延至全球,他的作品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总印数超过1.4亿册。

黑塞在文景:

《悉达多》《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盖特露德》《罗斯哈尔德》《黑塞画传》

《朝圣者之歌》(即将出版)

《温泉疗养客》(即将出版)

《漫游者寄宿所:黑塞诗选》(即将出版)





名人推荐

内容提要

目录

出版前言

第一部

第二部





“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

《悉达多》是给亚洲读者的一个象征,它表示超越国家民族和超越时间的思想把我们联系起来了。”

——赫尔曼·黑塞自白

“赫尔曼·黑塞在文学领域里进行一场反对精神细菌的战斗,他以风格细腻的诗歌和小说为我们指出了摆脱这种绝境的道路。他的小说表明他是当代思想深邃的哲学家和无畏的批评家,正是基于这一点,黑塞获得诺贝尔奖金当之无愧。”

——瑞典皇家学会主度斯格尔德·库尔曼:

“《悉达多》中的“佛”不是单纯的宗教迷信形象,“道”也不是单纯的退避的出世思想,而是一个现代欧洲人独创的、象征性的理想精神境界,它糅合了基督、佛、道的精神,超脱时间和空间。”

“诚如黑塞所说,并非人人都能成为伟大的思想家,但人人经过努力都可以成为自己所希望的“人”。正是这种不灭的精神理想使《悉达多》的生命得以永恒延续,半个世纪以来,象征东西方思想和谐统一的理想人物悉达多始终吸引着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亿万读者。”

“希达多的追求之途不仅是印度青年的心灵探索,更是全世界一切丢失了精神家园的人的自我寻根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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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

赫尔曼·黑塞 著

杨玉功译

真如工作室出版

内容提要

古代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与他的朋友侨文达一起长大。悉达多英俊聪慧而好学,为所有的人所爱,使所有的人快乐。而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乐,他的心地里早已埋下不安宁的种子。为了求得灵魂的安宁,他决定离家苦修。他与侨文达一起度过了大约三年的云游苦修的沙门生活。悉达多发觉所有学识、所有的导师都无法传授给他直接的真理性体验,无法给他灵魂的平安。这时佛陀乔答摩出现于世。于是他与侨文达来到舍卫城,聆听了佛陀宣讲的教义。侨文达皈依了佛的僧团。而悉达多仍无法接受已然如此完善的佛的教义。与佛陀简短交谈之后,悉达多又继续他孤独的自我之路。在自我的心路历程中,他有了一种觉醒的体验:逃避自我的企图是他烦恼的根源。他决意遵从自我的召唤。于是悉达多渡过了那条象征生命与永恒的河,来到一座代表尘俗世界的城邑。他成为城中名妓伽摩拉的情人,并成为一名商人,过了多年世俗的生活。最初他鄙弃世人,把所有世俗的事务视同游戏。渐渐地,他自己也深深堕入红尘,完全成为一个普通的庸俗无聊的富人。他对自己厌倦、鄙弃到极点。在与伽摩拉最后一次做爱之后,他抛弃了自己所有世俗的一切,来到那河边,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最绝望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了那生命之河的永恒的声音……经过几乎一生的追求,悉达多终于体验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 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毁的本性,并最终将自我融入了瞬间的永恒之中。





悉达多

通向自我的心路历程

目录:

出版前言

译者序

第一部

1. 婆罗门之子

2. 沙门

3. 乔答摩

4. 觉醒

第二部

5. 伽摩拉

6. 人世间

7. 轮回

8. 在岸边

9. 船夫

10. 悉达多之子

11. 唵

12. 侨文达





出版前言


译者序

缘起

《红楼梦》作者在开卷第一回中曾“自云经历一番梦幻之后”,于是“十年辛苦不寻常”“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终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千古奇书“石头记”。书中又比出“风月宝鉴”正反皆可照人。按所谓解构主义的观点,书里的故事与书外的故事常常是互为表里,密不可分。

十几年前,笔者似乎可算作“已发菩提心”的文学青年,可命运不是那省油的灯,你“心比天高”,一定让你身陷九地,让你七荤八素一番。于是也颇经历了一番不足与外人道的人生境遇。因而从一位留学生朋友手中拿到那本外文版《悉达多》之后,如好好色,如饮甘醇,一口气读完,拿自己的经历及心路历程与书中相互发明,相互印证,可算我一生中甚为难得的读书经验。

当年曾有一位画画的朋友也曾与我谈论《悉达多》,说从中得到种种启示云云,然而他所根据的是一个音译书名的版本。我读了那个版本遂萌生了为中国贡献一个与原文般配的汉语版本的想法,因为那个版本把“在水面行走”翻译成“潜入水底”。当时笔者年龄是25岁。

“缘”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本书在十年前就已经完成翻译,直到今天才得以出版,其中种种因缘令人多生感慨。十年前,我虽然对自己有绝大的信心,对我有信心的却只有几个朋友而已。今天我重读自己十年前的翻译,发现可修改的颇为有限,其中有些“精彩”的部分令我心生羡慕之心,毕竟是“过去之我”的手笔。十年前,因为这本小书很难赢利所以出版社觉得很难列入出版计划,如今,读者与出版市场的成熟终于促成本书与读者见面。

每个人都有自心中的悉达多。《悉达多》的翻译伴随着我心中悉达多的成长与成熟,我体验了悉达多的孤独与烦恼、悉达多的追寻与苦修,我经历了悉达多的堕落与超越,我也感受了悉达多的觉醒与证悟。

《悉达多》的翻译

翻译有多种类别:有学者的翻译,如柏拉图《理想国》的翻译;有圣者的翻译,如《圣经》或《维摩诘所说经》的翻译;有诗人的翻译,如本书《悉达多》的翻译。英国桂冠诗人华兹华斯说:上品诗如强烈情感之自然涌流。

的确,如果没有对《悉达多》全书透彻的理解,并由此在感性的层面把握全书的旋律,成功的翻译就无从出现。《悉达多》书中的故事属于所有对生活具有“审视心”的读者,是对所有不甘堕落的人们的心路历程所作的回肠荡气的咏叹。因此,对我而言,本书的翻译过程仿佛是一次深长的呼吸,一次深沉的冥想,一番心灵的沐浴。翻译过程中我总是要求得作者之心与译者之心,心心相应才将文字形诸纸面,务必使作者的疑惑成为我之疑惑,作者的觉醒成为我之觉醒,作者的轮回成为我之轮回,这样,译出的文字才不会生涩与突兀。

笔者有意将译稿的文字设计成具有某种“庄严”感,以免过于平易而损失了原文的深义,同时也符合叙述古代故事的要求。书名Siddhartha的翻译采用在中国广泛通行的“悉达多”三字,为唐代玄奘法师所译。此西文名与汉文名当都从梵文而来,懂西文的读者当惊讶于西文名与汉文名发音之相近。“乔答摩”一节中笔者也大胆采用了佛经中的“世尊”一词来翻译对佛陀的称谓,其西文原义是“光耀世界者”。Kamala(伽摩拉)中的Kama为爱神的名字,笔者于是采用了通行翻译中较有印度色彩的“伽摩”二字。有时为了避免直译的干涩平白,笔者也采用了一些具有禅意的用语与概念,如“船夫”一节中悉达多论时间: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万法皆如,俱入目前。

《悉达多》一书可归于哲理小说一类,而小说的可读性至关重要。笔者的目标之一是提供一个可朗读的版本,请读者评判这一目标是否已经达到。笔者尤为喜欢“觉醒”一节中情景俱佳的文字,特抄在此处:

“悉达多在自己的行程中每走一步都学到新的东西,世界在他眼前已全然变幻并使他心醉神迷。清晨,他看到太阳从森林和山峦的那边升起;黄昏,他观赏远方棕榈海滩上的落日,夜晚,他仰望天上的星辰,还有那镰刀形的月牙儿像一只小船在黑黝黝的夜空漂游。他看到天上的浮云,雨后的彩虹,夜空的群星,清亮的小溪,奔流的河水,忙碌生息的动物,岩石,绿树,芳草,美丽的花;早晨树丛上晶亮的露珠,远处淡青色的山峦;鸟儿鸣啭,蜜蜂嗡嗡,小风轻柔地吹过稻田。这色彩缤纷、仪态万千的世界久远以来就一直存在:日月星辰永远在照耀,江河永远在奔流,蜜蜂也永远在嗡鸣。而在从前,这一切在悉达多的眼中只不过是空虚无常的幻影,无可信托,注定为思想所蔑视和抛弃;因为那一切并非实在,实在隐藏在这可见的现象世界的另一面。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则迷恋于这个世界。他看到并承认了这可见的现象界,他要在这一世界中寻求自己的位置。他不再追求实在,不再企图在这现象世界的另一边追求自己的目标。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夜空的月轮和星辰很美,小溪、海滩、森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儿与蝴蝶都很美。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可惜,命运弄人,这是悉达多堕入凡尘的开始。本书的好处之一是:你会接受悉达多心路历程中的所有的“逻辑”,而这所谓“逻辑”却是永远自我否定的逻辑。

禅的理性主义

世界有太多“名”与“实”,“相反”与“相成”的矛盾。佛教在某些人心目中“迷信”而已,而在另外一些人的心目中又是不折不扣的,“现实”的理性主义。正如“现代理论物理学”与所谓“东方神秘主义”的奇妙相遇(参见Tao of Physics),使得最科学的原子弹得以制造的理论基础与似乎离科学最远的佛教信仰融为一处。另外一个最“形象”的例证:电影《黑客帝国》(Matrix)的理论基础是佛教,影片故事中的虚拟世界尤其显示佛教教义中“万法唯心”的思想。而该影片的编剧沃卓斯基兄弟“很喜欢史诗与哲学,喜欢叔本华……”,拉里?沃卓斯基“比大部分德国学者更了解赫尔曼?黑塞”。

这是一个“现象界”惊人扩张的时代,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一个需要更宽广精神框架的时代,一个令人无所适从的时代。因而,这也必将是一个需要“圆融统一”的时代,一个需要“禅”的时代。

黑塞的“禅”却有着理性主义的背景:不是从信仰出发,不是从书本出发,不是从社会意识形态出发,而是把一切置于自身的理性观照之下,以理性的精神引导自我走过世界,走过生命,走过一切心与物的形相,从而达到物我一如的解脱境界。钱穆论中西文化之异同时说:中国是诗的文化,而西方是戏剧的文化,而《悉达多》一书却是西方文化中的异数,其目标不是表演出人生,而是将心灵在人生中的真实感受加以诗化的演绎。因此,一个关于佛教的故事竟拔除了任何“盲信”的因素,在中国的阅读空间中可算独树一帜了。

一位西方读者评论道:悉达多的文字很容易读,而真正读懂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另一位读者则说:不是黑塞写《悉达多》,而是悉达多在写黑塞。而悉达多之深刻并不在于故事背景的遥远,不在于论道的高妙,而在于阅读过程中强烈的切近感与现实感,读者的内心自我不期然飘然升起随书中的《悉达多》踏上精神之旅,而读者现世的经验竟可以在旅程中得到超拔而化作具体的证悟。《悉达多》竟不妨作为现代人的入道阶梯。

僧人问:达磨未来此土时,还有佛法也无?崇慧禅师答: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以如此诗意的境界回答如此实证的问题,中国禅宗之美之真可见一斑,然而,现代人往往只把这八个字当成诗境而已,而忘记了它是在回答一个极其理性的问题。我们来看黑塞的版本:

“世界自身则遍于我之内外,从不片面。从未有一人或一事纯属轮回或者纯属涅槃,从未有一人完全是圣贤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幻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侨文达,我曾反复悟到这一点。而如果时间并非真实,那么仿佛存在于现世与永恒,痛苦与极乐,善与恶之间的分界线也只是一种幻象。”

古德云: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黑塞说:

“这是一枚石子,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它也许会化为泥土,泥土中会生出植物,动物或是人。我以前或许曾说过:这石子只是石子,毫无价值,属于玛耶女神的空幻世界,然而或许因为在变易之轮中它也有变为人或是神灵的可能,所以这枚石子才具有了某种重要性。这或许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认为:这石子不仅仅是石子,它同时也是动物、上帝或佛。我不因为它是一物并将会变为另一物而尊敬它,爱它。而是因为它久远以来即包容了一切万物,而且永远涵摄万物。我爱它仅仅因为它是一枚石子,因为现在此刻它向我显现为一枚石子。我在它的每一细微的纹理和孔洞中都看到了价值与意义。它的灰与黄,它的硬度以及敲起来的声响,它表面的干与湿也同样显示着神秘与价值。有些石子摸起来像油脂或肥皂,有些看起来像树叶或砂子。每一枚石子都与众不同,并以各自独有的方式崇拜着圆满的“唵”字真言。每一石子皆为梵。”

黑塞与悉达多

公元一八七七年出生于德国黑森林畔卡夫镇的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是一位带有东方神秘色彩的现代“经典作家”。在西方世界,黑塞已进入名垂永恒的经典作家的行列:他曾获歌德文学奖,冯塔纳文学奖,并于一九四六年以小说《玻璃珠游戏》获诺贝尔文学奖,文论家们称之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

黑塞的作品深刻揭示了正直的人们在世俗文明(一切以名利为转移),尤其是现代世俗文明的压迫下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与心灵孤寂。在其所有作品中,黑塞试图以某种圆融统一的境界来调和甚至包容阴与阳,善与恶,物欲与神性,世俗与超越等两难命题。

黑塞对东方文化(包括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理解与研究,恐怕远远超乎一般中国人对他地了解。黑塞研究过佛教、老子与《易经》,并曾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描绘过一位“竹林七贤”式的中国人形象。

《悉达多》(Siddhartha)是黑塞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也是黑塞作品中外语译本最多的小说,到一九七七年已有三十四中外语译本,仅印度就出版了二十二中方言版本;而中国至今尚未出版过具有影响力的单行本。

当今中国正处于经济起飞与文化重建的重要时期,对传统文化(包括佛教)的关注与弘扬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新的热点。佛陀的故事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崇高、最美丽的故事,在富于佛教传统的中国又是最流行的故事。《悉达多》是以一个现代西方人的独特视角,写出了一个富有渊深的人生哲理、曲折动人的东方的佛的故事。全书充满了清明的理性、深邃的思辨与崇高的诗情。

《悉达多》一书适合于不同层次的读者。一般读者会醉心于书中百转千回、引人入胜的情节;善于思考的读者会折服于黑塞日尔曼式的深刻思辨力;追求信仰的人们可以玩味书中隽永而空灵、只可悠然心会的禅意。喜欢古典也可,这是古代印度的故事;喜欢现代则可从书中获得一分在金钱浪潮冲击下的清醒与淡泊。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悉达多》在大学生中几乎人手一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悉达多》在中国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2004年7月于望京花园





第一部


婆罗门之子

第一抹天光投进室内。

父亲看到悉达多的双膝微微战栗了一下,

但悉达多的脸上却没有战栗,他的目光注视着远方。

终于,这位婆罗门意识到悉达多再也不能与他一起留在家里——

他已然离开了。

在房舍的阴影中,在阳光照耀下的河岸上,在停泊于岸边的小船旁,在柳树林和无花果树的浓荫里,悉达多,英俊的婆罗门 之子,与他的朋友侨文达一同长大。河岸上的宗教祭祀和水中的虔诚沐浴,阳光晒黑了他修长的臂膀。芒果林中,当他在母亲的歌声中嬉戏,当他聆听自己父亲的教诲,树影掠过他明亮的眼眸。悉达多早已加入了学者们的谈话,与侨文达辩论并一道修习静思与禅定的技艺。他已经学会如何默念“唵 ”——这真言之本:吸气时内心默念,呼气时则集聚全部的精神,每当此刻,他的前额仿佛放射出纯净的心灵之光。他已学会如何在自我存在的深层体认阿特曼——永恒不坏,与宇宙合一。

他父亲的心中充满喜悦,因为他的儿子聪慧而且渴求知识。他知道他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学者、一位祭司、婆罗门中的王子。

他的母亲会骄傲地挺起胸脯,每当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落坐、起立和行走;悉达多,强壮英俊、四肢协调而敏捷,以完美优雅的姿态向母亲问安。

每当悉达多走过城里的街巷,年轻的婆罗门女子心中会惹起阵阵爱的涟漪;他有着高高的前额,王者般的眼神,还有那匀称的身材。他的朋友侨文达,另一位婆罗门的儿子,对他的敬爱超过其他任何人。他爱悉达多的眼光和嗓音;他爱他走路的姿态与行动的完美与优雅;他爱悉达多的一切所言所行;而更重要的,他爱他的智慧、他的高尚而热切的思想、他强大的意志和崇高的使命。侨文达知道,悉达多绝不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婆罗门,一个懒惰的献祭官,一个贪婪的咒语贩子,一个傲慢无用的雄辩家,或仅仅是羊群中愚蠢善良的一员。而他,侨文达,也不想成为任何这类的人,不想成为成千上万庸庸碌碌的婆罗门中的一个。他要追随人所爱戴的、杰出的悉达多。如果他成为一位神,如果他进入了大光明界,那么侨文达将要跟从着他,作为他的朋友、他的伙伴、他的仆人、他的卫士和他的影子。

就这样,所有的人都热爱着悉达多,而他也使所有的人喜悦和快乐。

但是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乐,漫步在无花果园中的玫瑰小径,在林中蓝黝黝的树荫下静思,在芒果林的浓荫深处以完美优雅的举止参加祭礼,为所有的人所爱,使所有的人快乐, 而他自己的心中却没有快乐。梦境和不安宁的思绪从那流动的河水,从夜晚闪烁的群星,从太阳灼热的光线不断向他袭来。迷惑与灵魂的躁动随着祭祀的烟火升起,从《梨俱吠陀》 的诗句中迷漫,也从婆罗门长者的教义中骚动。

悉达多已经开始在内心感到不安宁的种子。他已开始感到对自己父亲和母亲的爱,以及对他的朋友侨文达的爱不会永远使他快乐,使他安宁,使他满意而知足;他已经开始怀疑他可敬重的父亲以及其他的教师——那些婆罗门的智者们,已把他们大部分的最优秀的智慧传授给他,已把他们全部的知识灌入他等待着的容器。而他的容器没有盛满,他的智力没有满足,他的灵魂没有安宁,他的心没有平静。虔心沐浴是善,但那只是水而己,并不能洗清罪孽,也不可能解脱心之烦恼。向诸神的奉献与祈祷固然极美,但那就意味着一切吗?这种奉献是否使人快乐?而诸神又如何呢? 真的是生主 创造了世界吗? 难道不是阿特曼 独自创世吗? 诸神的形体不是创造得像你我一样吗? 不是像你我一样无常而终有一死吗? 那么向诸神的献祭是否是真与善的行为呢? 是否明智和值得呢? 除了向唯一的阿特曼,人们还应当向其他的什么人献祭、向谁表示尊崇呢?而且,如果阿特曼不是存在于自我、不是存在于内心的最深层、不是存在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所带有的永恒之中,那么该到何处追寻? 他到底居于何方?那永恒的脉搏到底在何处跳动? 然而这自我、这最深层意识又在何处? 它不是筋骨,不是肉体,也并非思维或知觉;这就是智者们所教诲的。那么它到底在何处? 有没有另外值得追寻的道路通向自我、通向阿特曼? 没有人能指明这道路,没有人知道。无论是父亲,或教师们,或智者们,或者那些神圣的诗篇,都不知道。婆罗门与他们的神圣经典懂得一切的一切,进入了一切——世界的创生,语言的起源、饮食、呼吸,感官的排列以及诸神的事迹等等。他们的确极为渊博,但假如他们不了解那件重要的事,那唯一重要之事,那么是否还值得了解上述的一切?

经典中的许多诗节,特别是《娑摩吠陀奥义书》中曾论及最深层意识。它写道:“汝之灵魂即宇宙。”其中又说,当人处于睡眠状态,他会穿越他意识的最深层而住于宇宙之灵(即阿特曼)。这些诗节蕴含着神奇的智慧,所有圣贤的学识都以具有魔力的辞句表达出来,如蜜蜂所集蜂蜜般纯粹。不,这些婆罗门智者们世代相延保存和搜集的大量知识不可以轻易忽略。然而那些不但掌握最渊深学识而且达成实在体验的婆罗门、祭司或智者又在何处? 那些不但在睡眠中证得阿特曼是而又能在清醒的意识中、在现实的生命中、在言语与行为的一切中实现阿特曼的求道者,他们又在何方? 悉达多认识许多值得敬重的婆罗门,尤其是他的父亲,他们圣洁、渊博,值得敬仰。他的父亲举止从容而高贵,言谈明达,头脑中充满高尚、美好的思想,过着一种至善的生活。他是如此值得崇拜,然而即便如他那样渊博,他是否真的内心宁静,住于极乐? 他不也是永无满足的追求者吗? 他不也是带着无止境的饥渴不断诉求于神圣的源泉——诸如祭祀、经典与婆罗门们的论道吗? 为什么毫无过错的他要每天沐浴一新,并试图洗清自己的罪孽呢? 难道源泉不是存在于他的内心吗? 人必须找到他自我之内的源泉,人必须拥有它,其他的一切只是探索——是弯路与错误。

这就是悉达多的思想:这就是他的渴求,他的悲哀。

他常向自己默诵《禅陀迦奥义书》中的一节,“确实无疑,梵天之名为真理;而证悟真理者将日日得入天堂之国”。他常常觉得天堂之国就在近旁,但他从未真正到达那里,他也从未能止息那终极的渴望。悉达多熟知许多智者,他们的教义亦为他所喜爱,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进入天堂之国,没有一人能消除那永恒的饥渴。

“侨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道,“随我到那棵榕树下,我们将修习冥想。”

他们来到榕树之下并打坐,彼此相距二十步左右。悉达多打坐并准备念诵“唵”字,他轻声背诵出以下的诗行:

唵为弓,心为箭

箭矢之的在梵天

智者勇猛无懈怠

当惯常修习冥想的时间已过,侨文达起身站立起来,这时天色已晚,晚间沐浴的时间到了。他叫着悉达多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答。悉达多已陷入深沉的冥想,眼睛仿佛凝视着某个遥远的目标,舌尖稍稍露出上下两齿间。他似乎已止住呼吸,如此,他打坐已进入甚深禅定之中,专注于“唵”字真言,心之箭直指梵天。

三个沙门 行者曾经过悉达多的城邑,他们是流浪的苦修者。他们瘦弱而疲惫,几乎全身赤裸,肩膀上满是尘灰和血迹,在灼热的阳光下曝晒,孤独,古怪,对尘俗充满敌意——人世中穷困潦倒的贱民。他们的周身回旋着一种宁静的激情,一种不惜一切的奉献,一种残酷的自我弃绝。

夜晚降临,例行静思的时间已过,悉达多对侨文达道:“我的朋友,明天早晨,悉达多将加入沙门的行列,他将成为一名沙门行者。”

侨文达听了顿时脸色苍白。他看到他的朋友脸上坚毅的表情所显示的决心已如离弦之箭无可更改。侨文达立刻意识到“那件事”开始了:悉达多将要走他自己的路,他的命运即将展开。而随着悉达多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亦将展开,所以他脸色苍白得像晒干了的香蕉皮。

“悉达多,”他大声道,“你的父亲会允许吗?”

悉达多看了他一眼,仿若刚刚从梦中醒来,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读透了侨文达的灵魂、他的焦虑和他的顺从。

“我们不用浪费口舌。侨文达,”他轻声说道。“明日破晓,我将开始沙门的生活,我们不要再讨论了。”

悉达多走进他父亲所在的房间,父亲正坐在树皮编成的地席上,于是他走上前默默站在父亲身后。父亲感觉到他的存在,“是你吗,悉达多?”这位婆罗门问道,“那么就说出你的想法。”

悉达多道:“父亲,蒙您的允许,我特来告诉您,我希望明天离开您的家庭加入苦修者的行列,我希望成为一名沙门,我深信您是不会反对的。”

这位婆罗门沉默了许久,时光悄然流逝,小窗外的夜空已星移斗转。儿子双臂交叉在胸前,默默地站立,一动也不动;父亲默默地坐在地席上,一动也不动;遥远的星辰默默地在夜空中运行。终于,父亲打破沉默,道:“说出激烈和恼怒的言辞对于婆罗门来说是不体面的,但

是我的心中确有不悦,我不愿听到你再次提出这样的请求。”

随后这位婆罗门缓缓站起来,而悉达多仍默然伫立。

“你为何等待?”父亲问道。

“您知道原因。”悉达多回答。

于是父亲懊恼地走出屋外,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位婆罗门无法入眠,他起身,来回踱步,走出自己的房间。他透过那间房的小窗看到悉达多叉手站立,一动也不动,他看到悉达多淡色的长袍在夜幕中微微闪光。带着烦乱的心,父亲回到自己的床上。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位婆罗门无法入眠,又起身,来回踱步并走出房间。月亮已升上天宇。透过小窗,他看见悉达多仍伫立不动,双臂交叉在胸前,月华如水,映着他赤裸的脚踝。带着一颗烦乱的心,父亲回到自己的床上。

又过了一小时,再一次又过了两小时,父亲走出房间看见悉达多仍伫立在月华里,伫立在星光下,伫立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他默默的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的儿子在那小屋里凝立不动。他的心中充满了怒气和焦虑,充满了恐惧与忧伤。

黎明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父亲再一次来到屋外并走进悉达多的房间,他看到那年轻人仍旧站立在那儿;他显得高大而陌生。

“悉达多,”他说,“你为何等待?”

“您知道原因。”

“你要这样站着等到天明,等到中午,等到夜晚吗?”

“我将站立和等待。”

“你会累的,悉达多。”

“我不会累的。”

“你会睡着的,悉达多。”

“我不会睡着。”

“你会死的,悉达多。”

“我不会死的。”

“那么你宁死也不愿服从你的父亲吗?”

“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的父亲。”

“那么你要放弃你的打算?”

“悉达多会做他父亲所要求的事情。”

第一抹天光投进室内。父亲看到悉达多的双膝微微战栗了一下,但悉达多的脸上却没有颤栗,他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终于,这位婆罗门意识到悉达多再也不能与他一起留在家里——他已然离开了。

父亲的手轻轻抚住悉达多的肩膀。

“你将进入林中,”他说,“并成为一名沙门。如果你在林中找到天堂之乐,回来传授给我;如果你遭遇幻灭,仍回到我身边,我们将再次一同向诸神献祭。现在,你去吻别你的母亲,告诉他你的去向。至于我,我该去河边进行晨间沐浴了。”

说罢,他的手从悉达多的肩上滑落下来。他走出了房门。悉达多试图走动,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他控制住自己,向父亲鞠躬致意并到母亲那里去做父亲所要求的事。

黎明时分,拖着麻木僵冷的双腿,悉达多缓缓离开仍在沉睡的城邑。一个蜷曲的身影从城边最后一间小屋出现并加入了云游苦修的行列,这就是侨文达。

“你来了,”悉达多微笑道。

“我来了。”侨文达道。

沙门

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他会在阳光下,在月华里,在阴影中,

或在雨中再度发现自己,

再度成为自我和悉达多,

再度感受到生命循环的繁重折磨。

当天傍晚,他们追上了三位沙门并要求宣誓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两人得到了接纳。

悉达多将自己的衣服送给了路上遇到的一个穷困的婆罗门,只留下一块腰布和一件开了线的土色披风。他一天只进一餐而且从不烹调食物。随后他禁食了十四天,又一次禁食了二十八天。他的两颊日渐消瘦,凹陷的大眼似乎反映着奇异的幻梦,瘦削的手指生出长长的指甲,下颔上也出现了短硬干燥的胡须。遇见女人时,他扫视的目光变得冰冷;经过市镇时,看到衣着华贵的人们,他会露出轻蔑的表情。他看到商人在经商,王孙们在行猎,送葬者哀悼他们死者,医生治疗他们的病人,妓女在卖身,恋人在做爱,祭司在决定播种的季节,母亲们在抚慰她们的孩子——所有这一切都不值一顾,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无论快乐或是美丽都只是感官造成的幻象,一切注定要腐朽。世界充满苦痛,生命即苦。

悉达多只有一个惟一的目标——使“自我”化为空无,抛却一切渴望、欲念、梦想、快乐与悲伤——让自我死灭;体味一颗空寂心灵的安宁。 体味纯粹的思维之境——这就是他的目标。当自我被征服而寂灭,当所有的激情和欲望都归于静默,那等在最后的必然是觉醒,那最深层的存在已非自我——那伟大的秘密!

默默地,悉达多伫立在暴烈的日光下,充满痛苦和干渴,而他坚持着,直到不再感觉到痛苦和干渴。默默地,他伫立在雨中,雨水从淋湿的头发流过僵冷的肩膀,流到僵冷的髋部和双腿,而这苦行人仍站立着,直到他的肩膀和双腿不再感到僵冷,直到自己的感觉沉默,直到自己的感觉完全寂灭。 默默地,悉达多匍伏在荆棘丛中,鲜血从刺破的身上滴落,伤口溃烂,而他仍僵卧不动,直到身上不再流血,直到刺痛的感觉停息。

悉达多端坐不动,修习减省呼吸的次数,减缓呼吸以至于屏住呼吸。吸气时,他练习减缓自己的心跳,减少心跳的频率,直到心跳极缓甚至于消失。

在沙门中的长者指导之下,悉达多按照沙门的戒律修习自制与冥想。一只苍鹰飞越竹林,悉达多将那只苍鹰摄入自己的灵魂,飞越森林和山峦,自我化为一只苍鹰,猎食鱼类,忍受苍鹰的饥饿,使用苍鹰的语言,经历苍鹰之死。一只死去的豺躺在沙滩上,悉达多的灵魂溜进

豺的尸身,化为一只死去的豺,躺在沙滩上肿胀,发臭、腐烂,为鬣狗所肢解,为兀鹰所啄食,化为残骸与尘土,最终融于大气之中。悉达多的灵魂死去,腐朽,归于尘土而重又复活,体验了生命循环的烦恼历程。像一个猎人,他带着新鲜的渴望等候在生命循环的终点,这时一切因果都已终结,毫无痛苦的永恒亦从此开始。他扼杀自己的感官,他除灭自己的记忆,他逃脱出自我并融于世上万千形态之中。他是动物,是尸体,是岩石,是木,是水,而每次他都再度清醒,在日光下,在月华中,他又成为自我,再次投入生命的循环,再次感到渴望的躁动;征服了旧的渴望。又会感到新的渴望。

悉达多从三位沙门学到了很多:他学会了许多摒弃自我的法门。沿着弃绝自我之路,他经受了痛苦,经历了自觉的受难并征服苦难,经历了饥饿、干渴与疲惫。沿着弃绝自我之路,他冥想,入定,抛却一切心识之相。他尝试了种种不同的修行之路,他千万次抛弃自我,连日

住于虚空无我之境。然而尽管所有这些修行使他远离自我,但最终却仍旧引导他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千万次地逃离自我,住于虚无,住于动物或岩石,但回归却总是无可避免。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会在阳光下,在月华里,在阴影中,或在雨中再度发现自己,再度成为自

我和悉达多,再度感受到生命循环的繁重折磨。

在他的身旁跟从着他的影子侨文达,他也走过了同样的道路,做出了同样的努力。除了修行或事务的需要,他们极少彼此交谈。有时他们一道去村落为自己和师父们乞食。

“你怎么想,侨文达?”一次准备外出乞食的时候,悉达多问道:“我们是否有所进步? 我们是否达到了目标?”

侨文达答道:“我们已经学会了很多,而且我们仍然在学。悉达多,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沙门行者。每一种法门你都能很快学会,沙门的长者经常称赞你。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位圣者,悉达多。”

悉达多道:“我却不这么想,我的朋友。到现在为止我从那几位沙门那里学到的一切,我可以更快捷更容易地在妓女聚集之地的每一个酒肆里,在脚夫赌徒之间学到。”

侨文达说:“悉达多在开玩笑。与那些贱人在一起你怎么能学会冥想、调息以忍耐饥饿和痛苦的技艺?”

悉达多则轻声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什么是冥想? 什么是对肉体的弃绝? 什么是斋戒和调息? 那只不过是在逃离自我,只不过是对自我所受苦难的一种短暂的逃避,只不过是针对生命荒谬与痛苦的一副暂时的麻醉剂。一个牧牛人在小酒馆里喝了几碗米酒或椰子奶,他也在做同样的逃离,也在用同样的麻醉剂,于是他不再感觉到自我,不再感觉到生命的苦难,于是他体验到了暂时的逃避。那碗米酒使他昏然沉入睡乡,他同样找到了悉达多和侨文达长时间修行之后逃离肉体并住于非我之境时所找到的感觉。”

侨文达说:“你可以这样说,我的朋友,然而你很清楚,悉达多并非牧牛人,沙门也并非酒鬼。一个酒徒固然找到了逃避的方式,固然得到了短暂的休憩和平安,但一旦从幻梦中醒来会发现一切一如从前。他并没有变得更为明智,他并未得到任何知识,他并没有进入更高的境界。”

悉达多脸上露出微笑,道:“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是酒鬼,但是,我,悉达多,在自己的修行与冥想中只获得了短暂的休息,而我们仍如母腹中的婴儿一样离智慧与救赎遥遥无期,这一点,侨文达,我确实知道。”

另一次,悉达多与侨文达离开苦修林去为师父和其他同伴们乞食,悉达多开口言道:“那么,侨文达,我们是否走在正道上? 我们是否在增进智慧? 我们是否在趋于得救? 或者也可能,我们是否只是在兜圈子? 而我们原本的目标是逃离轮回。”

侨文达道:“我们已经学到许多,悉达多,我们仍需要学会更多。我们并未兜圈子,我们在不断向上,道之路是一个上升的螺旋形,我们已经攀登了许多台级。”

悉达多答道:“你认为我们可敬的师父——那位最年长的沙门有多大年纪?”侨文达道:“我想他大约已经六十岁了。”

于是悉达多道:“他已经六十高龄而仍未证得涅槃 。他会这样一直到七十岁,然后八十岁。而你我也将如他一样老朽却仍在无休止地修行、斋戒与冥想,但我们无缘证得涅槃,无论我们自己还是那位长者都不能。侨文达,我相信所有沙门中甚至不会有一人能够证得涅槃。我们只找到一点安慰,我们只学会一些鬼把戏来欺骗自己,但那件根本大事——正确之道——我们没有找到。”

“不要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悉达多,”侨文达道,“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的学者,这么多的婆罗门,这么多苦修而值得敬重的沙门,这么多的追寻者,这么多献身于内心生活的人,这么多虔诚的人,难道没有一人会找到正道吗?”

悉达多以一种满含悲哀与嘲弄的语调,半是惆怅、半是调侃地轻声道:“侨文达,不久之后,你的朋友就会离开曾与你一同走过很长征程的沙门之路。我苦于渴望的煎熬,侨文达,而在这漫长之路上,我的渴望并未丝毫减少。我一直在渴求知识,我一直充满了疑惑。年复一年,我求教于婆罗门的智者们,年复一年,我求教于神圣的《吠陀》经典。很有可能,侨文达,即使我去求教于犀牛或黑猩猩也会同样有用、同样明智也同样神圣。我耗费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明白:一个人无法通过学习得到任何东西,所以我相信在万物的本质之中存在着某种我们不能称之为学识的秘密,我的朋友,世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即阿特曼,它无处不在,它存在于你,存在于我,存在于每一种造物之中;而我已经开始相信这种知识的最大敌人莫过于博学之士,莫过于学识本身。”

听罢,侨文达在路上停下来,举起双手,道:“悉达多,不要用这种话来折磨你的朋友。你的言辞真让我困惑;想一想,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不存在任何学识,那么我们虔诚的祈祷又有什么意义? 婆罗门的尊严、沙门的圣洁又将置于何地? 悉达多,一切将成何体统? 世上还有什么神圣的事物? 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和崇敬?”

随后侨文达轻声对自己念诵着《奥义书》中的诗行:

谁以纯净深定之心

沉入阿特曼

他所感知天堂之乐

将不可言传

悉达多默默无语,久久地思索着侨文达所念诵的诗句。

他垂首伫立,沉思道:的确,那一切对于我们神圣的事物将何存? 还能剩下什么? 还能留下什么?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两个年轻人与沙门一起生活和修行了大约三年的时光。这时,他们从各种渠道听到种种传闻:一个名叫乔答摩的人已出观于世,他已征服了自我之中的世间众苦并永远止息了再生之轮。他就是佛陀,人们称之为世尊 。他遍游王国各地宣讲佛法,拥有众多弟子。他没有财产,没有家庭,没有妻子,他身披苦行者的黄色斗篷,高高的前额,一位真正的圣者。许多婆罗门以及王孙贵族在他面前顶礼膜拜,并皈依成为他的弟子。

这样的消息,这样的传闻,这样的故事到处可以听到,到处在传诵。城里的婆罗门和林中的沙门都在纷纷议论。佛陀乔答摩的名字不断传到年轻人的耳中,有的说好,有的说坏,有的赞美,有的嘲讽。

正如一个国度遭受瘟疫的蹂躏时,就会有这样的传言:一位智慧博学的人出现了,他的言语与气息足以治愈患者;而这种消息会传遍全国,人们都纷纷议论;许多人深信不疑,许多人则心存疑惑,而又会有许多人立即上路去寻找这位智者和施恩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有关那位释迦族智者的传闻,有关佛陀乔答摩的福音般的讯息传遍了全国。信徒们宣称他具足无比的智慧:他忆起了自己的前生,他已征得涅槃并永不堕轮回,不再投入流传无常、烦恼无边的现象界。关于他有许多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传说:他曾示现神通,他降服了魔鬼,他曾与众天神交谈。而他的敌人和怀疑者却说这个乔答摩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骗子;他奢侈度日,鄙弃献祭;他不学无术,对修行与禁欲一无所知。

有关佛陀的传闻仿佛有某种魔力,听起来极具诱惑。这世界令人厌倦,生命之路艰难,而此时却似乎出现了新的希望,似乎出现了一种新的讯息:温暖而令人感到慰藉,充满了美好的承诺。到处都是有关佛陀的传闻,全印度的青年人都在倾听,并感到一种期待,一种希望。无论城镇还是村落,任何一个朝圣者或陌生人,只要他带来世尊释迦牟尼的消息,都会受到婆罗门子孙们的欢迎。

这些讯息也传到了林中的沙门以及悉达多、侨文达的耳中。点滴的消息一次次地传来,每一条消息都载满疑惑。他们极少谈论此事,因为沙门的长者对这种传闻决无好感:他听说过这个所谓的佛陀曾经是林中的苦修者,后来则投向了尘俗的享乐,过着奢华的生活;他对这个乔答摩颇不以为然。

“悉达多,”一次侨文达对他的朋友道:“今天我去了一个村落,一位婆罗门邀我到他的宅院。当时屋里正巧有一位来自摩揭陀的婆罗门后裔,他曾亲眼见到过佛陀,并曾亲耳听到过佛陀说法。真的,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渴望;我想:我希望悉达多和我自己都能够活着听到这位

一切圆成的圣者亲口演说教义。我的朋友,我们是否也去那儿亲耳聆听佛陀的教义呢?”

悉达多道:“我一直以为侨文达会留在那几位沙门身边;我一直相信他的唯一目的就是活到六十岁,活到七十岁并继续修行沙门所传授的技艺。但我对侨文达的理解是多么有限! 我对他内心的理解是是多么有限! 而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也希望打开一条新路,你也希望去

听佛陀的教义!”

侨文达道:“嘲笑我总是让你开心。你尽管笑我,没有关系,悉达多。你难道不也是感到一种渴念,一种去听这种教义的愿望吗? 而且你不是曾对我说过——我不会在沙门之路上停留太久吗?”

悉达多大笑,笑中流露出一丝悲哀,一丝嘲弄,道:“你说得很好,侨文达,你记得很清楚,但你一定也记得我对你说过另外的话——我已对所有教义和学识感到怀疑,我已对所有教师的言辞无甚信心。但是,很好,我的朋友,我愿意去听一听这种新教义,尽管我的内心相信我们已然品尝了这种教义最美的果实。”

侨文达答道:“我很高兴你能同意,可你告诉我,在我们听到之前,乔答摩的教义如何可能向我们展示其最珍贵的果实呢?”

悉达多道:“让我们享用这一果实并期待更多,侨文达。我们为此已经受了乔答摩的恩惠。这一果实就表现在他已诱使我们离开了沙门。至于是否还有其他更美的果实,让我们耐心等待并观察。”

在同一天,悉达多告知沙门的长老他们决定离去。他的态度礼貌而谦逊,符合晚辈与弟子的身份。而那老人十分恼怒,因为两个年轻人要同时离开他,他提高嗓门,狠狠地呵斥他们。

侨文达大惊失色,而悉达多则凑到侨文达的耳畔悄声道:“现在我要向这位老人显示一下;我已经从他那儿学到了一点东西。”

于是他走近这位沙门长者并站定,专注一意,心无旁鹜;他注视着老人的眼睛并以自己的神情攫住了他,将他催眠,使他沉默,征服他的意志并暗暗命令他听从自己的摆布。老人变得沉默无言,目光凝滞,意志瘫痪;他的双臂下垂,在悉达多施展的魔力之下,他已无能为力;悉达多的意志已控制住这位沙门,而他只能按命令行事。于是那老人频频鞠躬,对他们二个表示祝福,并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旅途平安之类的话。两个年轻人感谢老人的良好祝愿,鞠躬还礼,起程出发了。

在路上,侨文达道:“悉达多,我真没想到你已经从沙门那儿学会了那么多。催眠一位年长的沙门是非常困难的。说真话,如果你留在他们那里,你很快就能学会在水面行走 。”

“我可没有心思在水面行走,”悉达多道。“让那些老朽的沙门为此种技艺而感到心满意足吧!”

乔答摩

他平和的表情既非欢喜,亦非忧伤。

他仿佛从内心发出温和的微笑。

他静静地,安详地走着,

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

这微笑与一个健康婴孩的笑并无不同。

舍卫城 中的每个孩子都知道佛陀世尊的大名,每一家庭都愿意将默默乞食的乔答摩弟子们的钵盂盛满。城近旁就是乔答摩的著名精舍——祇树给孤独园。此园为世尊的崇信者、富商给孤独长者所献。

寻找乔答摩精舍的两位年轻的苦行者凭着传说的指引和一路的询问才终于来到这里。他们进入舍卫城,默默站立在城中第一家的门前乞食,主人立即将食物施与他们。两人分享了食物,然后悉达多向施与他们食物的女主人问道:

“善良的妇人,我们希望知道佛陀世尊居住在何处。我们是林中来的沙门,特来拜见这位一切圆成的圣者并聆听他亲口演说的教义。”

“啊,林中的沙门,你们已经到了你们要寻找的地方。世尊居住在祇树给孤独园。你们可以在这里过夜,朝圣的年轻人,这里有足够的地方。大量蜂拥而来聆听佛法的人都在这儿停留。”侨文达欢欣鼓舞,大喜道:“啊,那么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我们的旅程业已结束。但请您告诉我们,朝圣者敬爱的嬷嬷,您是否认识佛陀,您亲眼见过他吗?”

那妇人道:“我见过世尊很多次。有许多次我看见他默默地步行经过城里的街巷,身披黄色僧衣,在某一家的门前默默地端出乞食的钵盂,然后手持盛满的钵盂归去。”

侨文达听得入迷,还想问更多的问题,听更多的讲述,但悉达多提醒他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向那妇人致谢并告别。其实几乎不需要问路,因为许多朝圣者以及乔答摩信徒中的僧侣正向祇园方向进发。他们晚间到达祇园时,仍不断有人陆续到来。这时有一阵人声的骚动,人们在要求并找到容身之处。这两位年轻的沙门已经习惯于林中的生活,他们默然无语,很快找到了遮蔽处,并在那儿逗留到第二天清晨。

日出时分,他们惊讶地发现竟有那么多信徒和好奇的人们在这里过夜。穿黄色僧袍的僧侣们穿梭于这座大园林的各个路径。到处都是坐在树下的僧侣,或默默入定,或进行激烈的论辩。这座浓荫蔽日的园林像一个市镇,充满熙熙攘攘的人群。绝大部分的僧人都要手持钵盂外出为他们的午餐乞食,午餐也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一餐。甚至佛陀本人早晨也外出乞食。

仿佛受着某个神祇的指引,悉多达看到了他并立即认出他来。他看见佛陀手持一只钵盂静静地离去,身披黄色僧衣,一个毫无骄慢之态的人。

“你看,”悉达多悄声对侨文达道。“那就是佛陀。”

侨文达用心注视着那位身着黄色僧衣的僧侣,从表面上根本无法把他与数百名其他僧侣分别开来。然而侨文达也很快认出了他,是的,是他。于是他俩跟随着他,默默观察。

佛陀静静地走自己的路,陷入沉思之中。他平和的表情既非欢喜,亦非忧伤。他仿佛从内心发出温和的微笑。他静静地,安详地走着,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这微笑与一个健康婴孩的笑并无不同。他身着僧袍,正如其他的僧侣一样默默行进;然而他的面容,他的步态,他安

祥的俯视的目光,他安详的低垂的手臂以至于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显示着宁静,显示着圆满,无所虚饰,无所寻求,映射出一种永恒的光明,一种无止息的平安,一种不可摧毁的宁静。

就这样,乔答摩缓步入城乞食。两位年轻的沙门能认出他只是凭着他那完美安详的举止和宁和的仪态,其中没有追寻,没有欲望,没有伪装,没有勉强——充满了光明与安宁。

“今天我们就能听到他亲口宣讲的教义,”侨文达道。

悉达多没有回答。他对于佛陀的教义并不十分好奇,他并不认为这种教义会教给他们多么新鲜的东西。尽管仅仅是从第二手的传闻甚至是从更间接的渠道,他与侨文达都已经听说过佛陀教义的主旨。但是他留心观察乔答摩的头部,他的肩膀,他的双足,他的安详的低垂的双手;对于悉达多来说,似乎佛陀的每一根手指的关节之中都充满知识,佛陀身相的每一处都在显示和放射着真理。这个人,这位佛陀真是一位完完全全的圣者。悉达多从未如此敬仰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

他们俩跟随佛陀进入舍卫城并默默地返回。他们决定于当天禁食。他们看到乔答摩归来,看到他带着自己的饭食走入弟子群中——他的饭量甚至不足以喂饱一只鸟——然后看到他默默退到芒果树荫中。

黄昏时分,当暑热消退,所有露宿的人们都活跃起来并聚集在一起;这时他们聆听了佛陀说法。他们终于听到了佛陀的声音,这声音也同样完美、平和,充满安宁。乔答摩在论述苦、集、灭、道:生命即苦,世间充满苦难,然而解脱痛苦的道路业已发现,那些追求佛道的人必能得救。

世尊以一种沉静而悦耳的声音宣讲四谛 ,宣讲八正道 。他耐心地将通常的讲道辅之以譬喻和重述。他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地传播给众多的听者——如光之运行,如夜空的星辰。

佛陀讲道结束时已是夜晚。许多朝圣者走上前去要求加入佛的僧团。佛陀接纳了他们,道:“你们对教义听得很认真,那么就跟从我们进入极乐之园,断灭一切痛苦。”

侨文达,一位向来羞怯的人,也走上前道:“我愿皈依世尊和他的教义。”他要求成为僧团的一员并得到了接纳。

当晚佛陀归去时,侨文达立刻转身对悉达多急切的说:“悉达多,我本不该责备你。我们都已经听了世尊说法,我们都已聆听了他的教义。侨文达聆听了佛法并已信受奉行,而你,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愿意也行走于得救之路吗? 你还要拖延,你还要等待吗?”

听了侨文达的话,悉达多仿若从梦中醒来。他久久注视着侨文达的脸庞,轻声说道(话语中毫无嘲弄之意):“侨文达,我的朋友,你已走出了那一步,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你一直是我的朋友,你一直落后一步跟从着我。我曾经常想到:是否有一天侨文达能根据自己的判断,没有我而独立走出一步? 现在,你已是一个男子汉,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愿你沿这条路走下去,我的朋友,愿你得到救赎!”

侨文达仍未完全明白,他不耐烦地重复自己的问题:“说呀,我亲爱的朋友,说你也只能向佛陀宣誓皈依。”

悉达多用手抚住侨文达的肩膀,“你已经听到了我的祝福,侨文达。我再说一次;愿你沿这条路走下去,愿你得到救赎!”

一瞬间,侨文达意识到他的朋友就要离开他,他哭了起来。

“悉达多,”他哭道。

悉达多亲切地对他说:“别忘了,侨文达,你现在已经属于佛陀的神圣僧团。你已经抛弃了家庭和父母,抛弃了出身和财富,抛弃了友谊,抛弃了自我的愿望。这就是佛陀的教义所倡导的,这就是世尊的意志,这也是你自己的心愿。明天,侨文达,我就要离开你了。”

两个朋友长久地在林中漫步。他们又躺了很久却无法入眠。侨文达再三催促他的朋友说出他不愿皈依佛法的原因,他在佛陀的教义中发现了何种瑕疵,而每次悉达多都摆手打断他的话,道:“安静下来,侨文达。世尊的教义非常完善,怎么可能从中发现瑕疵呢?”

第二天清晨,一位佛陀的第子,最年长的僧人之一来到园中召集所有新近皈依佛法的人,向他们分发黄色僧衣并指导他们学习初步的教理与僧团的戒条。于是侨文达只好强自割舍——拥抱并告别了他青年时代的朋友,披上了僧袍。

悉达多漫步园中,陷入深思之中。

这时他遇见了乔答摩世尊。他恭敬地向佛陀问安,佛陀的表情充满了慈爱与安详。于是这位年轻人鼓起勇气请求世尊与他交谈。世尊默默表示首肯。

悉达多道:“希有世尊,昨日我有幸聆听了您的深妙教理。我与我的朋友远来专诚听讲,现在我的朋友已经皈依于您,而我还将继续我的求道之旅。”

“随您的愿望。”世尊谦和地说。

“我的谈话可能过于鲁莽,”悉达多继续道。“但我不希望未经向世尊诚实地陈述我的思想就离开。世尊可否听我再多讲几句?”

佛陀默默点头准许。

悉达多道:“希有世尊,我尤其在这一点上崇仰您的教义:一切都完美清晰并得到确证。您指明这世界是一列圆满的、不间断的链条,一条由因果联缀而成的永恒之链。世界从未被如此清晰地描述,也从未被如此无可辩驳地展示出来。以您的教义来观察这世界,每一个婆罗门都会心情激动,因为他发现这世界圆融而统一,没有任何漏洞,水晶般明晰,既非决定于偶然,也非决定于神祇。无论世界的一切是善是恶,无论生命自身是苦是乐,无论世间的一切是否流转无常(也许确实如此,但这并不重要),而世界的圆融统一,所有事件的环环相扣,以同一生成变异和灭亡的规律,以同一永恒之流对世间一切伟大与渺小的完全包容,这一点,一切圆成的圣者,清晰地从您崇高的教义中显现出来。但是,根据您的教义,世间万物的圆融统一及其逻辑结果却有一个地方遭到了破坏。通过这个小小的缺口,圆融统一的世界中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某种新鲜的东西,某种以前未曾有过而且无法展示、无法证明的东西:这就是您的超出世间并得到救赎的教理。由于这小小的缺口,通过这小小的裂缝,那唯一的永恒的世界规律又一次破产。请宽恕我提出这一异议。”

乔答摩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一动也不动。随后这位一切圆成的圣者以他善意、谦和、清亮的嗓音说道:“你对教义听得非常认真,婆罗门的后裔,而且你对教义思考得如此深刻,这值得称道。你发现了教义中的一个漏洞。你可以再仔细思考一下。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些渴求知识的人,不要陷入论辩的渊薮和言辞的冲突。辩言毫无意义,它们或优美或丑陋,或聪明或愚蠢,任何人都可以接受或拒绝。然而你已听过的教义却并非我的辩言,它的目标也并非向那些追求知识的人们解释这个世界。它的目标与众不同:这就是超拔苦难而得救,乔答摩所宣讲的仅此而已。”

“不要恼怒于我,希有世尊。”年轻人道。“我与您交谈的目的并非想就言词而向您辩难。您说一切辩言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毫无疑义,但是我请求进一步说明我的想法。我未曾有一刻怀疑您,我未曾有一刻怀疑您是一切圆成的觉者,您已经达到千万婆罗门及其子孙们所力求达到的目标。您是以自己独自的追寻,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通过思考,通过冥想,通过知识,通过觉醒而达成了这一目标。您并未通过教义学会任何东西,所以我认为,世尊,任何人也无法通过教义而得到救赎。希有世尊,您不可能以言辞和教义向任何人传达您在觉醒

的那一刻所体验的事件。觉者佛陀的教义包容了许多,传授了许多——诸如如何正确地生活,如何脱离邪恶,然而有一点是这明晰的、值得尊崇的教义所没有包括的:那就是世尊本人自身体验的秘密。这就是我在聆听您的教义所想到并意识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继续走我自己的路——并非去寻求另外的更好的教条(因为我知道那并不存在),而是要离开所有的教条与导师来达到自己的目标——不然就去死。但是我会常常回忆起今天,希有世尊,我会常常回忆起这一刻:我亲眼见到一位圣人站在我面前。”

佛陀的眼光低垂,他那深奥莫测的表情显示出彻底的宁静。

“我希望你的推论没有弄错,”世尊缓缓说道。“愿你达到自己的目标。但是告诉我,远方来的沙门,你已经见到了我的僧团以及皈依教义的许多兄弟们,你是否认为所有这些人最好抛弃教义再回到尘俗的为欲望所统治的世界中去呢?”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悉达多大声道,“愿他们所有的人都遵循您的教义! 愿他们达到自己的目标! 我无权去评判他人的生活,我必须为自己做出判断。我必须选择或抛弃。我们沙门所追求的是逃离自我而得到解脱,希有世尊,假如我成为您的一个信徒,我担心这只会停留在表面,我担心我会欺骗自己,认为自己已然心灵平安并得到了救赎,而事实上自我却继续存在和生长。因为这种自我会变形并潜入您的教义,潜入对您以及僧团集体的皈依和热爱之中。”

带着一丝微笑,以一种无比沉静的睿智和善意,佛陀凝视着这个陌生人并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姿态示意他退下。

“你很聪明,远方来的沙门,”世尊道。“你懂得如何巧妙地论说,我的朋友,提防你自己过分的聪明。”

佛陀缓步走开,而他的神态和微笑则永远铭刻在悉达多的记忆中。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有如他一样的仪态,能够如他一样微笑、趺坐和行走,悉达多想道。我也希望能有如他一样的仪态,能够如他一样微笑、趺坐和行走。如此潇洒,如此尊严,如此谨饬,如此坦城,如此单纯而又如此神秘。一个人只有征服了自我才能有如他一样的神态和举止。我也必须征服自己内心的自我。

悉达多心想,我终于见到了一位伟人(仅此一人而已),在他的面前我必须低垂双眼以示钦服。我永不会在任何其他人面前低垂我的双眼;任何其他的教义都无法再吸引我,因为这个人的教义也并未做到这一点。

佛陀劫夺了我,悉达多又想。然而尽管他劫夺了我,他也给予我某种更有价值的东西。他夺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原来信仰我,现在都转而信仰他;我的朋友原来是我的影子,现在却成为乔答摩的影子。但是他所给予的是悉达多——我内心的自我。

觉醒

一瞬间,当周围的世界在他心中融解并消退,

当他像太空的一颗恒星一般孤独地伫立,

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吞没他了他;

但是,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成为他自己。

当悉达多离开一切圆成的佛陀世尊以及侨文达所停留的祇园,他感到他也将从前的生活抛在了身后,留在了园中。当他缓缓地踽踽独行,这种思绪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深沉地冥想,直到那种感觉完全将他征服,直到他认识到事物的因缘;因为在他看来,认识到事物的因缘就意味着思想,而只有通过思想,感觉才成为知识并且不会失去,而是变得真实并开始成熟。

悉达多在自我的路上深沉地思索。他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青年,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感到某种东西已然脱离了他,仿佛一条蛇已蜕去了旧皮。那种伴随他整个青年时代并一直是他自我之一部分的因素已被抛在了身后:这就是寻觅导师和聆听教义的愿望。他已经离开他所见到过的最后一位导师——这位贤明的导师,最神圣的佛陀世尊。他甚至不得不离开他,他无法接受他的教义。

这位思想者缓缓地走自己的路并向自己道:你想要从教义和教师那里学到,而尽管他们教给你许多,却无法传授与你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他接着想:那就是自我,我希望学到有关自我的特性与本质。过去我一直想要摆脱自我并征服自我,然而我从未能够征服自我,我只是在欺骗它,逃离它,躲避它。的确,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如自我那样占据我全部的思绪。这是一个难解之谜:我存在,而且我是唯一的、不同于任何其他人的独立个体。我是悉达多。我对世上万有所知最少的恰恰是我的自我,恰恰是悉达多。

这位踽踽独行的沉思者突然停下来,为那种意念所攫住,而另一种意念会立刻从前念之中浮现出来,这就是:之所以我对自我一无所知,之所以悉达多对我来说一直保持陌生与未知,只因为一点,只由于这唯一的原因——我害怕自我,我在逃避自我。我在追寻梵天,阿特曼。我欲求摧毁自我、摆脱自我以便在未知的存在最深层发现万有的核心,即阿特曼、生命、上帝或绝对终极之物。而正因为如此,我却一路丢失了自我。

悉达多抬头向四周望去,不觉面庞上展开一丝笑意,一种强烈的大梦初醒的感觉渗透了他的全部身心。随即他迈步向前,这次则快步疾行,好像一个人终于知道了自身的使命。

是的,他深深地呼吸并想到,我再不会企图逃离悉达多,我再不会热衷于思索阿特曼和世间的苦难,我再不会去摧残和毁灭自我并试图在自我的废墟中寻找秘密。我不会再修习《瑜伽吠陀》,《阿闼婆吠陀》,或苦行主义,或其他任何教义。我将向自我学习,以自我为师;我将从自我证得悉达多的秘密。

他举目四望,仿佛初次见到这个世界。这世界美丽、陌生而神秘。瞧! 那儿是金黄,那儿是湛蓝,那儿又是碧绿。天空与河流,森林和山峦都如此美好,如此神秘,如此诱人,而在所有这一切之中,他,觉醒的悉达多,正走在通向自我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金黄与湛蓝,河流与树木第一次映入悉达多的眼帘。那不再是魔罗 魅惑迷人的幻术,不再是玛耶 虚无缥缈的面纱,也不再是世界万像毫无意义的偶然显现。尽管这一切为那些追求圆融统一,轻视个别差异的思想高深的婆罗门贵族所鄙弃,而河流毕竟就是河流。假如悉达多自性中唯一的神明隐秘地居于湛蓝或河流之中,那么此刻恰恰是金黄与湛蓝、天空与森林映入站在这里的悉达多的眼帘,这本身也正是天意,正是神的安排。意义与实在并非隐藏于事物的背后,而是寓于事物自身,寓于事物的一切现象。

我过去是多么懵懂,多么愚蠢,他一边快步行进一边想到。一个人阅读一本所要研究的书,他不会去鄙弃书的字母和句点并把它们斥为幻象,斥为偶然的无意义的躯壳,而是去一字一句地阅读、研究并喜爱。然而,我本想阅读世界这本大书以及我的自性之书,却推定需要鄙弃书中的字母和符号。我将现象的世界斥为幻影,我将自身的眼耳鼻口斥为偶然之物。现在该结束了,我终于觉醒了。我确实已经觉醒并于今日又获得了新生。

当这些思绪掠过悉达多的脑际,他突然停步,仿佛一条毒蛇挡住了前路。

刹那间,这一点对于他也变得异常清晰:他,事实上正如大梦初醒或刚刚出生一般,必须彻底重新开始他的生活。那天清晨,当他离开世尊居住的祇园,已然觉醒,已然走在通向自我之路上,似乎很自然地,经过多年的苦行,他应该回家,回到父亲的身边。当时这也是他自

己的打算。而现在,当他突然停步的瞬间,又一想法涌向心头:我已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不再是苦行者,不再是祭司,也不再是婆罗门,那么在家与父亲在一起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研究? 还是献祭? 或者修习冥想? 不,所有这一切对于我都已经结束。

悉达多伫立不动,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袭过他的全身。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他的内心像一只小动物一般颤栗了一下(像一只小鸟或一只小野兔)。他已多年漂泊无依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从前,即使当他陷入极深的冥想,他仍旧是他父亲的儿子,仍旧是一位高贵的婆罗门,仍旧是一位笃信宗教的人。而现在,他仅仅是觉醒了的悉达多而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又战栗了一下,世上无人如他一般孤独。他不再是贵族,可以属于某个上流阶层;他不是工匠,可以属于某个行会并在其中安身立命,过行会的生活,说行会的语言;他不再是婆罗门,可以像婆罗门一样生活;他不再是苦修者,可以与沙门一起修行。甚至林中最与世隔绝的隐士也并非孤单一人,他仍属于某一群体。侨文达已是一个僧人,成千上万的僧侣皆是他的兄弟;他们身披同样的僧衣,拥有共同的信仰,使用同样的语言。而他,悉达多,他该归属何方? 他该加入何人的生活? 他该使用谁的语言?

一瞬间,当周围的世界在他心中融解并消退,当他像太空的一颗恒星一般孤独地伫立,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吞没他了他;但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成为他自己,这是他觉醒之最后的战栗,这是他新生之最后的阵痛。随后他立刻重又上路并开始急切地快步前行,不再朝着回家的方向,不再希望回到父亲的身边,不再犹疑和回顾。





第二部


伽摩拉

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

这世界是如此美好: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

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

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悉达多在自己的行程中每走一步都学到新的东西,世界在他眼前已全然变幻并使他心醉神迷。清晨,他看到太阳从森林和山峦的那边升起;黄昏,他观赏远方棕榈海滩上的落日,夜晚,他仰望天上的星辰,还有那镰刀形的月牙儿像一只小船在黑黝黝的夜空漂游。他看到天上的浮云,雨后的彩虹,夜空的群星,清亮的小溪,奔流的河水,忙碌生息的动物,岩石,绿树,芳草,美丽的花;早晨树丛上晶亮的露珠,远处淡青色的山峦;鸟儿鸣啭,蜜蜂嗡嗡,小风轻柔地吹过稻田。这色彩缤纷、仪态万千的世界久远以来就一直存在:日月星辰永远在照耀,江河永远在奔流,蜜蜂也永远在嗡鸣。而在从前,这一切在悉达多的眼中只不过是空虚无常的幻影,无可信托,注定为思想所蔑视和抛弃;因为那一切并非实在,实在隐藏在这可见的现象世界的另一面。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则迷恋于这个世界。他看到并承认了这可见的现象界,他要在这一世界中寻求自己的位置。他不再追求实在,不再企图在这现象世界的另一边追求自己的目标。当一个人以孩子般单纯而无所希求的目光去观看,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夜空的月轮和星辰很美,小溪、海滩、森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儿与蝴蝶都很美。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另外的地方有炎炎的烈日,另外的地方有凉爽的树荫,另外的地方还有南瓜与香蕉。日日夜夜变得短促易逝,时光轻捷地流逝,恰如一只载满财富与欢乐的船在海上扬帆远航。在森林的深处,悉达多看到一群猿候在高高的树枝间来回跳跃,发出热切而狂野的啸声。悉达多还看到一只公羊追赶一只母羊并与之交配。在一湾溪水中他看到一只狗鱼在忙于晚间的猎食;一群群小鱼慌忙急切地逃开,搅动溪水,泛起粼粼波光。而那暴怒的猎食者卷起串串急速回旋的水涡,显示出生命的强力和欲望。

所有这一切一直存在着,他却从来熟视无睹,他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而现在他意识到了并自觉归属于这现象的一切。通过眼睛他看到了光明与阴影,通过心灵他感知到月亮与星辰。

在路上,悉达多回忆起在祇树给孤独园所经验的一切:从圣明的佛陀那里聆听的教义,与侨文达的别离以及与佛陀世尊的对话。他记得他对佛陀所讲的每一句话,他非常惊讶地发觉他当时并不真正懂得自己所说的话,他对佛陀所说的一切,诸如佛的智慧和秘密不可传授,佛智不可说,无法言传(这一点在他觉醒的那一刻已然刹那间有所经验)等等,直到现在他才去真正体会,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切实的体验。他必须获得亲身的经验。长久以来他已深知他的自我即阿特曼,与梵天同样有着永恒的本性。然而他从未真正发现他的自我,只因他企图将自我陷于思想的罗网之中。肉体固然绝非自我,感官的运作,思想或知性亦非自我,而用以推论或由已知思想来编织新鲜思想的获得性智慧和技艺仍非自我。不,这思维的国度仍属于此岸世界。即使一个人使其瞬时自我的全部感觉归于寂灭并代之以思想和学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思维和感官同样重要,在这两者的背后隐藏着某种终极的意义。两者值得同样的注重和对待,应同样专心地倾听两种心灵之音而不应鄙弃或高估任何一方。他将义无反顾地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再不会迟延和犹疑。为什么乔答摩在他觉悟成道的伟大时刻曾跌坐于菩提树之下? 因为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命令他在菩提树下寻求安宁,他并未求助于苦修、献祭、沐浴和祈祷、进餐和饮酒、睡眠和梦想,而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拒绝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毫无意义。

当天夜晚,悉达多睡在河边船夫的草舍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侨文达身披黄色的僧袍站在他的面前,面色忧伤地责问他:“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于是他拥抱了侨文达并将他搂在自己怀中亲吻,这时侨文达倏然化为一个女人。从这女人敞开的睡衣中露出丰满的乳房,随即悉达多依偎在那儿吮吸着。那乳汁甜美而浓烈,混合着男人和女人的气味,散发着太阳与森林、野兽与花朵的气息,那也是所有成熟的果实和所有世俗享乐的滋味。这乳汁令人心神俱醉。当悉达多从梦中醒来,他看到河水泛着淡淡的波光,静静地从草舍门前流过;同时林中一只枭的叫声划破夜空,低沉而嘹亮。

晓色初开,悉达多请求草舍的主人(那位船夫)渡他过河。船夫用竹筏将他渡往彼岸。宽阔的水面上回映着桃色的晨光。

“这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悉达多对船夫道。

“的确,”船夫道,“这条河很美,我爱它胜过一切。我常常聆听它的低语,或静静凝视着它。我总是从它那儿学到点东西。人可以从一条河学会很多。”

“谢谢你,善良的人,”悉达多边离筏登岸,边对船夫道,“不过,我恐怕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你,我一无所有。我是婆罗门的后裔,一个无家可归的沙门。”

“我看得出来,”船夫道,“我并未期望从你那儿得到任何礼物或钱财。将来有一天你自会来报答我。”

“你这么想吗?”悉达多快活地说。

“当然。这一点我也是从这条河学到的:天道循环,你这位沙门有朝一日也会回转。好吧,祝你一路平安。愿你的友谊成为我的报偿,愿你向诸神献祭时能够想到我。”

他们微笑着彼此道别。悉达多很喜欢那船夫的善意。他像侨文达,悉达多想着,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我在路上遇到的所有的人都像侨文达,所有的人都心存谢意,尽管他们自己原本应受感谢;所有的人都那么恭顺,都愿意成为我的朋友,都愿意服从而且心思单纯。人们都是孩子。

中午,他途经一个村落。在土砌小屋前的小路上,孩子们在跳来跳去地玩耍。他们在玩南瓜籽和海贝壳。孩子们正大声喧嚷,彼此摔角打闹;而当这位陌生的沙门出现时,他们却都羞怯地跑开。穿过村落,路沿着一条小溪蜿蜒伸向远方。一个年轻的妇人正跪在溪畔洗衣服。悉达多向她问候,那妇人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悉达多按照云游者的习惯先向那妇人致以祝福,然后询问到附近的大城还有多远。那妇人站起身向他走来,湿润的双唇在青春的面庞上发出妩媚诱人的光彩。她与悉达多随便聊了几句。问他是否吃过饭,还问他沙门是不是真的夜晚在林中孤眠,不允许与妇人睡觉。然后她将自己的左足尖轻踏上悉达多的右脚并做了一个手势,这手势表明一个女人在邀请一个男人共享那种经典中称之为“爬树”的爱之游戏。悉达多感到自己的血液燃烧起来。刹那间他忆起那晚的梦境。他向那女人俯过身去吻了吻她棕色的乳头;抬起头,他看到她微笑的面庞上充满渴念,她半闭的双眼充满热切的企求。

悉达多也感到全身涌起一种渴望和性欲的骚动。但他以前从未碰过女人,他犹豫了一会儿,尽管他的手已随时要去攫住那女人。在这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而这声音说“不!”于是所有的魔力都从那年轻女人的笑脸上立刻消失无踪,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情欲亢奋的年轻女人热切的目光而已。他轻轻抚摸一下她的面颊,随后就离开这个失望的女人并很消失在竹林之中。

当天傍晚之前,悉达多来到一座大城。他很高兴又能与世人在一起,他已在林中生活得太久,在船夫草舍中的那一晚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没有露天过夜。

城外有一座没有围墙的美丽的园林别墅。这位漫游者在园林旁遇见一队男女仆从的行列,每人都手捧礼盒。行列的中间是一顶装饰华美的四人抬轿子,彩色的阳蓬,大红坐垫,轿中端坐一位女主人。悉达多在园林的入口处伫立不动,观看这行进的行列以及那些男仆侍女和礼品盒。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顶轿子和轿中的贵妇。他看到那女人高高绾起的发髻下是一副艳丽、妩媚而聪慧的面容;嫣红的小嘴恰如一枚新采摘的无花果,高高挑起的眉毛巧妙地描成弧形;她有一双聪明而敏锐的黑眼睛,颈项光洁而修长,身着艳绿和金黄相间的晚礼服;她的双手结实而柔滑、细长而灵巧,腕上带着宽大的金镯子。

悉达多看到那女人如此美丽,他心中充满喜悦。那顶轿子从身旁经过时,他深深地躬身行礼,然后起身,凝视着那张光艳美丽的脸庞。有一刹那他的目光投入那双聪慧的月弯般的眼睛。他贪婪地呼吸着不知名的香水的芳香。在一瞬间,那美丽的女人向他颔首微笑,随即在仆从们的簇拥下,消失在园林之中。

那么,悉达多想,我是在一颗幸运之星的照耀下进入这座城邑。他感到一阵冲动,他真想立即走进那座园林。然而他思索再三,因为他发觉刚才那些男仆侍女投向他的目光是如此轻蔑,如此怀疑,如此不屑。

我仍是一个沙门,他想,仍是一个苦修者和乞丐。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像这样走进这座园林。于是他不禁笑了出来。

他向最先遇见的几个路人询问那座园林以及那女人的名字。他得知那是城中名妓伽摩拉 的园林,除了这座园林别墅,她在城里还拥有一座宅第。

悉达多走进城来。他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这唯一的目标,他巡视了整座城邑。他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四处游荡,在有的地方则久久伫立不动,然后他在河边的石级上稍事休息。傍晚时候,他已经与一个理发师的帮工交上了朋友。他先是看到那帮工在一座拱门的阴影里忙碌,随后又看见他在毗湿奴 神庙中祈祷。于是在神庙中悉达多向那帮工讲述了毗湿奴和吉祥天女的故事。夜晚,悉达多睡在河上的小船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理发店,在第一批顾客到来之前,请那帮工给他刮掉了胡须,梳理了头发并抹上上好的发膏。然后他到河边去沐浴。

午后晚些时候,当美丽的伽摩拉乘轿返回她的别墅,悉达多已在入口处恭候。他躬身行礼并接受这位名妓的问候。接着他向走在最后的仆人招手并要他转告他的女主人,说一位年轻的婆罗门希望与她交谈。过了一会儿,那仆人回来要悉达多跟着他,并默默领他来到园中的一个亭子里,随即默默退下。伽摩拉正斜倚在亭子中的一张长椅上。

“昨天站在园子外面迎候我的就是你吗?”

“是的,昨天我见到了你并曾向你致意。”

“可是昨天你不是有胡须和长发,头发上还沾满灰尘吗?”

“你观察得很好,一切都逃不脱你的眼睛。你看到的是婆罗门之子悉达多,他为了修道而离家出走并经历了三年沙门的生活。而现在,我已经抛开那条道路,我来到了这座城邑。在入城之前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伽摩拉,你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我需要低垂目光以示敬意的女人,以后在任何其他女人面前我都不会再次低垂我的目光。”

伽摩拉微笑着玩弄手中的孔雀羽扇,问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全部吗?”

“除此之外,我还要为你的美丽而向你表示感谢。而且,如果不会惹你生气,我想请你做我的朋友和导师,因为我对你所擅长的技艺一无所知。”

听罢,伽摩拉笑出声来。

“我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一位林中的沙门竟会来找我并希望师从于我。从未有过长发披散、只有破旧腰布蔽体的沙门来访问我。许多年轻人到我这里来,包括一些婆罗门的后裔,可是他们都穿着华丽的衣服,漂亮的鞋子,头发飘出香气,袋中装满金钱。年轻人都是这样来访问我,远来的沙门!”

悉达多道:“我已经开始向你学习。昨天我就学到了一点:我已经刮掉了胡子,梳理了头发并且上了发膏。我所缺乏的已然有限,最尊贵的女士,我只是缺少华丽的服饰,名贵的鞋子和袋中的钱财而已。悉达多曾决意成就比这些琐细之事更加艰难的事业并达到了目的。那么我为何不能做到我昨天决定开始的事情呢? 我要成为你的朋友并向你求教爱的快乐。你会发觉我是一个聪颖的弟子,伽摩拉。我曾学会比你所能教我的更加复杂的东西。那么,仅仅抹上了发膏而没有衣服、鞋子和钱财,悉达多还不足与你相配,是吗?”

伽摩拉笑道:“是的,还不够。他必须有衣服——华丽的衣服,还要有鞋子——名贵的鞋子,他的口袋中要装满钱财,他还要为伽摩拉准备很多礼物。你现在懂了吗? 林中来的沙门,你明白吗?”

“我非常明白,”悉达多大声道。“从如此可爱的嘴中说出的话我怎能不明白? 你的嘴恰如一枚新摘的无花果,而我的嘴唇也清新红润,与你的十分相配;你会明白的。可你告诉我,美丽的伽摩拉,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一个来求教情爱秘密的沙门吗?”

“我为什么要怕一个沙门? 一个愚蠢的林中沙门只不过是一个对女人一无所知的贱民而已。”

“一个沙门强壮而无所畏惧。他可能会胁迫你,漂亮的姑娘,他会劫夺你,他会伤害你。”

“不,沙门,我并不害怕。难道一个沙门或婆罗门会害怕有人来袭击他并夺去他的知识、他的虔诚和他深邃的思辨力吗? 不会,因为这些都属于他自身,而只有当他心甘情愿,他才会付出他所想要付出的。对于伽摩拉以及爱的快乐也恰恰如此。伽摩拉的嘴唇的确嫣红可爱,然而如果违背伽摩拉的意愿去亲吻,那么你连一丝甜蜜也得不到——尽管那嘴唇深知如何给与甜蜜。你是聪明的学生,悉达多,所以也记住这一点:一个人可以在市井中乞求、收买、遭遇或者找到情爱,但情爱永远不可以窃取。你理解错了,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产生如此误解实在令人遗憾。”

悉达多躬身并微笑道:“你是对的,伽摩拉,那会非常令人遗憾。不,你的嘴唇绝不能失去一丝甜蜜,我的也一样。总之,悉达多一定会拥有他现在所缺乏的——衣服,鞋子以及钱财等等。 他一定会再来拜访。可是,美丽的伽摩拉,你能否给我一点忠告呢?”

“忠告?当然可以。谁会拒绝给一个下贱而穷困无知的林中沙门以忠告呢?”

“亲爱的伽摩拉,我到哪儿可以尽快获得那三样东西呢?”

“我的朋友,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一点。你必须用你所学来换取金钱、衣服和鞋子,否则一个穷人无法得到钱财。”

“我会思想,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没有别的吗?”

“没有。噢,对了,我可以做诗。我可否用一首诗来换你一个吻?”

“如果你的诗让我满意,当然可以。是什么样的诗?”

悉达多思索片刻,吟道:

“向她的园林行进着美丽的伽摩拉

园林的入口伫立着黧黑的沙门那

当他注目那朵莲花

深深地他将身躬下

微笑致意的是美丽的伽摩拉

心潮难平的是年轻的沙门那

与其向诸位神祇奉献祭礼

何如献祭于美丽的伽摩拉”

伽摩拉听了大声鼓掌,手腕上的金镯子玎玲作响。

“你的诗真的不错,黧黑的沙门,我为这首诗给你一个吻也实在一无所失。”

她以目光引他走近自己身旁。悉达多将面颊贴近伽摩拉的面颊,同时双唇吻上那恰如新采摘的无花果一般的红唇。伽摩拉深深地吻了他,而令悉达多大为惊异的是,她所传授的竟是如此丰富,她竟是如此聪颖。他感到她在征服他,推拒他,又在诱惑他。经过这长吻之后,等待他的是一系列全然不同、变化多端的吻。他一动不动地呆立,深沉地喘息着。在那一瞬间,他像一个孩子,惊讶于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学识竟如此博大精深。

“你的诗真的不错,”伽摩拉道,“如果我富有,我会付钱给你。可是你想以诗来挣足你所需要的钱,那太困难了。因为你想成为伽摩拉的朋友,你需要很多钱。”

“你,真的,会吻,伽摩拉。”悉达多结结巴巴地说。

“的确,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缺衣裳、鞋子、镯子以及所有这些华丽的东西。可你该怎么办呢?除了思考、斋戒和做诗你就不会干点别的什么吗?”

“我还懂得献祭的圣咏,”悉达多道,“不过我不再吟唱;我还懂得咒语,我也不再念诵;我还读过经典……”

“等一下,”伽摩拉插话道,“你会读书写字?”

“我当然会,大多数人都会。”

“并非如此,我就不会。你会读书写字真是不错,的确不错。你甚至可能需要那些咒语。”

这时一个仆人走进亭子,在伽摩拉耳畔低语了几句。

“我有一个客人,”伽摩拉道,“你快离开这儿,悉达多,别让任何人看见你在这儿。我明天再见你。”

她令那仆人给这位虔诚的婆罗门一件白色长袍。悉达多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随那仆人离开伽摩拉,沿着一条迂回的小径来到园中的一间房子。在那儿他接受了一件长袍。随后那仆人领他走进一处树丛,并明确地令他尽快不留影踪地离开园林。

悉达多心满意足地按那仆人的吩咐行事。凭着对林中生活的熟悉,他默默地寻路走过树篱,离开了这座园林。臂下挟着那件叠好的长袍,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城中。然后,站在行客聚集的酒馆门前,他默默地乞食,并默默地接受了一块米糕。他想,也许明天我就不再需要乞食了。

他突然为一种自尊的感觉所征服。他不再是沙门,他不应当再去乞讨。于是他把那块米糕抛给一条狗,而自己腹中仍空空如也。

这里人们所过的生活很简单,悉达多想,这种生活没有任何难题。当我还是沙门的时候,一切都是艰难和烦恼,最终是绝望。而现在一切都非常容易,容易得就像伽摩拉的亲吻指令。我需要衣服与金钱,仅此而已。这都是不会搅乱一个人睡眠的简单目标。

他早已打听了伽摩拉在城中的住宅并于第二天登门拜访。

“事情进行得不错。”伽摩拉对他说,“伽摩湿瓦弥正期待你去拜访他。他是城中最富有的商人,如果你取悦于他,他会要你为他效力。聪明点,黧黑的沙门! 我已经通过别人向他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对他要友善,他很有权势。但也不要过于谦逊,我不想要你作他的仆从,而是要你成为与他平等的对手,不然我会不高兴的。伽摩湿瓦弥已经开始变得衰老和懒散。如果你取悦于他,他会对你极为信赖。”

悉达多向她致谢并大笑。她得知悉达多当天和前一天一直没有吃饭,就令人给他送上食物和水果并陪他进餐。

“你很幸运,”告别时伽摩拉对他说,“一道又一道的门正为你敞开。这是如何发生的呢? 你是不是有魔力?”

悉达多道:“昨天我告诉你我会思想、等待和斋戒,而你认为这些没有用。但你会明白它们非常有用。你会明白林中那些愚蠢的沙门学会并且熟知许多有用的事情。前天我还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乞丐,昨天我已经吻了伽摩拉,很快我将会成为一个商人,并且拥有钱财以及所有你所看重的东西。”

“的确,”她同意道,“可是如果没有我,你会怎样呢? 如果没有伽摩拉的帮助,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

“我亲爱的伽摩拉,”悉达多道,“我在你的园林中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决意要师从一位最美丽的女人来学习情爱的秘密。在我做出这一决定的那一刻,我也深知我将实现这个目标。我知道你会帮助我,从你在园林入口处第一次投向我的目光中我就知道。”

“如果我不想帮你呢?”

“可是你确实想。听着,伽摩拉,假如你向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它会找到沉向水底的最快捷的路线。悉达多有了目标时也是如此。悉达多无所作为,他只是等待、思考和斋戒,然而他走过世俗的事务就像一颗沉向水底的石子,他无需行动,他也无需激动,他只是被牵引并且任凭自己的沉落。他只为自己的目标所牵引,他不允许任何扰乱自己目标的东西进入他的心境。这就是悉达多从沙门那学到的,这就是愚人们所谓的魔法,他们认为那是由神灵所驱使。没有任何事物是由神灵的驱使,世上并不存在神灵。只要能够思考、等待和斋戒。任何人都可以施魔法,任何人都可以达到自己的目标。”

伽摩拉静静地听着,她喜爱他的嗓音,她喜爱他的目光。

“可能的确如你所说,我的朋友,”她轻声道,“可能也因为悉达多年轻英俊,因为他的目光能使女人快乐,而且他非常幸运。”

悉达多与她吻别,“但愿如此,我的导师。愿我的目光永远使你快乐,愿好运永远因为你而向我降临!”

人世间

我很像你,你也没有爱的能力,

可能我们这样的人都没有爱的能力。

平凡的人们能够爱——

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于是悉达多去拜访富商伽摩湿瓦弥。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第。仆从们引他走过豪华的地毯来到一个房间。他等待着这座宅第主人的到来。

伽摩湿瓦弥快步走进房间,这是一个行动敏捷、充满活力的人:斑白头发,精明而颇有城府的眼神,肉感的嘴唇。宾主二人朋友式地相互问安已毕。

“我听说,”这位商人开口道,“您是一位沙门,一位博学的人,而你却寻求效力于一个商人,那么你是否因为陷入了困境才来求助的呢?”

“不,”悉达多答道,“我并未陷入困境,而且我也从未陷入过困境。我是林中的沙门,我曾与沙门一道生活了多年。”

“如果你来自那些沙门,你怎么会不身陷窘境呢? 难道沙门不都是一无所有吗?”

“我没有任何财产,”悉达多道。“如果你是指这一点,那么我当然一无所有。但我是甘愿如此,所以我并不窘迫。”

“可是既然你一无所有,你如何生活呢?”

“我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先生。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身无分文, 从未想过我应靠什么生活。”

“所以你一直靠他人的财产生存?”

“显然是如此。商人也是依赖他人的财产生存。”

“你说得很对,但商人并不白白拿取别人的东西,他是以自己的货物来交换。”

“这似乎是世间的常理。人人都获得,人人都付出。生活就是如此。”

“然而如果你一无所有,你如何能够付出呢?”

“人人都付出他所拥有的。士兵付出体力,商人付出货物,教师付出教诲,农民付出稻米,渔民付出鱼类。”

“很好,那么你能付出什么呢? 你曾学会了哪些可以付出的东西?”

“我会思想,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就这些吗?”

“我想就是这些。”

“那么这些有什么用呢? 比如说,斋戒有什么用处?”

“斋戒极有价值,先生。如果一个人没有东西可吃,他所能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斋戒。譬如,假如悉达多没有学会斋戒,他今天就不得不找点活儿干,或者为你,或在别处,因为饥饿会驱使他行动。而事实上,悉达多可以安静地等待,他并不急躁,他并不感到窘迫,他可以长时间避开饥饿并嘲弄饥饿。所以斋戒有用,先生。”

“说得很对,沙门,请稍等片刻。”

伽摩湿瓦弥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带回一个案卷,他把案卷递给悉达多,问道:“可以读一下吗?”

案卷上是一项售货契约。悉达多目视案卷,开始朗读其中的内容。

“好极了,”伽摩湿瓦弥道。“那么再请你在这页纸上为我写几句话。”

他将纸笔递给悉达多,悉达多写罢并将纸笔交还给他。

伽摩湿瓦弥读道:“写作虽美,莫如沉思;机智虽美,莫如能忍。”

“写得的确精彩,”商人赞叹道。“我们还有许多事可以商讨,但今天我首先邀请你作为客人住在我家里。”

悉达多接受并致谢意。于是仆从们给他送来衣服和鞋子,并从此以后每天服侍他沐浴一次。这位富商家中一日两餐,丰盛而精美,但悉达多一天只进一餐而且荤酒不沾。伽摩湿瓦弥常与他谈论自己的生意,让他熟悉自己的货物、仓库和账目。悉达多学会了许多新东西;他听得很多,说得极少。他一直记着伽摩拉说过的话,在伽摩湿瓦弥面前从未有任何奴态。他迫使这位商人待他如平等的对手甚或如酋长一般。伽摩湿瓦弥谨小慎微地经营自己的生意,而且常常带着一种冲动和激情。而悉达多则视这一切为游戏;他只是尽力去学会游戏规则而已,对于游戏本身他却无动于衷。

不久之后,悉达多已经参与了伽摩湿瓦弥的部分生意。而每天在约定的时刻,他都会穿上华丽的衣服,足蹬名贵的鞋子去拜访美丽的伽摩拉,并且很快也带礼物给她。伽摩拉善解人意的红嘴唇和纤长柔滑的双手使他学会了很多。悉达多在情爱方面还只是一个孩子,他总喜欢盲目而毫无厌足地投入爱的深渊。伽摩拉则教他懂得,一个人如果不能付出快乐也就无法得到快乐;伽摩拉教他懂得,情爱中的每一个姿态,每一次拥抱,每一次抚摸,每一个眼神以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其独特的秘密,而每一秘密都能给知“情”者以快乐;伽摩拉还教他懂得,恋人们在做爱之后应继续彼此爱慕,彼此倾倒,然后再彼此分开,以免产生厌腻和孤凄之感,或者出现玩弄或被玩弄的可怕感觉。悉达多与这位美丽聪明的名妓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妙的时光。他成为她的弟子、她的恋人和她的朋友。与伽摩拉在一起才是他现时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所在,而绝非伽摩湿瓦弥的生意。

伽摩湿瓦弥把重要信件与简单的文书都交由悉达多来完成,而且渐渐习惯于在所有重要问题上与他协商。他很快看出悉达多对于稻米和羊毛、航运和贸易只是一知半解,但他有一种快乐的天性,而且远比商人更为平和宁静,更加懂得倾听的艺术,因而更能给陌生人留下良好的印像。一次,伽摩湿瓦弥对一位朋友道,“这位婆罗门并非真正的商人,将来他也不会成为商人。他从未专心于做生意。可是他似乎有什么秘诀,成功总是自然而然地降临到他们这种人身上。或许他生来吉星高照,或许他身怀魔法。或许他从那些沙门那儿学到了什么诀窍。他好像总是在玩弄生意游戏,生意从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从未能控制他;他从来不怕失败,他从来不担心生意上的损失。”

那位朋友建议道:“你可以把他为你经营的那部分生意的三分之一赢利归他所有,同时要他承担同样比例的损失,这样他也许会更热心一些。”

伽摩湿瓦弥接受了这一建议。但悉达多仍旧漠不关心。如果赢利,他淡然处之;如果蒙受损失,他只会笑一笑,道:“噢,这笔交易真糟糕。”

事实上,他似乎的确对生意无动于衷。有一次他前往一个村落去收购一批稻米。当他赶到那儿的时候,那批稻米却已经卖给了另一个商人。然而悉达多仍在村落里盘桓了数日:他款待了当地的农夫,给了孩子们一些零钱,参加了一次婚礼,随后满意而归。伽摩湿瓦弥责备他没有及时返回,浪费了时间和钱财。悉达多答道:“不要责骂,我亲爱的朋友,责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蒙受了损失,那么由我来承担好了。我对这次旅程非常满意:我认识了许多人,我与一个婆罗门交上了朋友;孩子们还坐在我的膝上玩耍,农夫们带我参观了他们的田地。没有人把我当作商人。”

“这一切当然不错,”伽摩湿瓦弥勉强承认道:“但你实际上就是商人。难道作这番行程只是为了玩乐吗?”

“我当然是为了玩乐才去的。”悉达多大笑道。“何乐而不为呢? 我认识了新朋友和新地方,我获得了友情和信任。假如我是伽摩湿瓦弥的话,看到生意无法成交,我就会气急败坏地立即返回,这样时间和金钱就真的损失掉了。可我却在那儿度过了几天美好的时光,学到了许多,享受了许多乐趣。我也没有以懊恼和急躁的情绪来伤害自己或是伤害他人。如果我有机会再去那里,或许还是去收购稻米,或许为了其他事情,那么那里的朋友们一定会欢迎我,我也会因为当年没有表现出懊恼与不悦而感到高兴。总之,顺其自然吧,我的朋友,不要用责骂来伤害你自己。倘若有一天你开始觉得:这个悉达多在坏我的事儿,你只需说一声,悉达多就会自己走自己的路。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还是作好朋友吧!”

那商人试图让悉达多明白,他是在吃他伽摩湿瓦弥的饭,结果却徒劳无功。悉达多是吃他自己的;再说他们都是吃别人的,吃大家的。悉达多从不关心伽摩湿瓦弥的烦恼。而伽摩湿瓦弥的确烦恼不断:诸如一笔交易行将失败,一批货受了损失,或者某借贷者好像无力付款,等等。伽摩湿瓦弥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悉达多明白,怒气冲冲、额上添些皱纹或夜晚辗转反侧会有什么好处。

有一次,伽摩湿瓦弥说悉达多已从他那儿学会了一切,悉达多答道:“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从你那儿学会了一篮子鱼该卖多少钱,一个人借出一笔款项该要求多少利息,这些都是你的知识。但是我没有从你那儿学会如何思考,我亲爱的伽摩湿瓦弥,这一点你最好跟我学。”

他的确无心于生意,生意之所以有意义只是因为能使他有足够的钱送给伽摩拉;而且实际上他从生意所得的钱超过他自己的重要。悉达多对世上的人感到非常同情和好奇,他觉得世人的劳作、烦恼、享乐与蠢行对于他仿佛天上的月亮一般神秘而遥远,尽管他发觉自己很容易与所有的人交谈,与所有的人相处,向所有的人学习。然而他清楚地知道有一点把他与世人分离开来——因为他曾经是沙门:他看到世人如无知的孩童,如动物一般地生存,这使他既羡慕又鄙弃。他看到人们不停地劳作,为了金钱,为了微不足道的享乐和无足轻重的荣誉而经受痛苦,华发早生;而对他来说,那些世俗的名利似乎不值得付出如此的代价。他看到人们彼此责骂,彼此伤害;他还看到人们为了一个沙门只会一笑了之的痛苦而悲伤不已或者为了一个沙门根本感觉不到的丧失而烦恼不堪。

他接受世人带给他的一切。向他兜售亚麻的商人他欢迎,向他寻求借贷的人他也欢迎。他甚至愿意与一个乞丐呆上整整一个小时并听他讲述他那些穷困潦倒的经历,而这乞丐实际上比沙门所拥有的还要多一点。 他对待富有的外国商人与给他刮脸的仆从或小商贩并无不同。他从小摊贩那儿买香蕉还常常让他们把自己的零钱搜刮一空。如果伽摩湿瓦弥来找他诉说自己的烦恼或由于某次交易来责骂他,悉达多只是好奇而聚精会神地倾听,同时对他的行为感到惊讶,而又尽量去理解他并且在必要时作些让步;最后则感到厌烦,抛开他去接纳下一个需要他的人。来拜访他的人很多——有的来做生意,有的来欺骗他,有的来聆听他的教诲,有的企图博取他的同情,还有许多人是来听取他的忠告,而他则给予忠告,表示同情,广赠礼物,有时他还允许自己稍稍受骗。所有这些游戏以及人们玩弄这些游戏所投入的激情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正如他的思想曾为诸神与梵天所占据。

有时他会听见自心中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静静地提醒他,在静静地抱怨;这声音如此细微以至于极难觉察。于是他突然清晰地发现他在过着荒谬的生活,他所做的许多事情仅仅是游戏而已。的确,他非常愉快,有时也有快乐的体验,然而真实的生活都与他无缘并从他的身旁急速流逝。一个竞技者以球来游戏,而他则以生意和周围的人来游戏。他只是在观察世人并从中自娱,而他的心,他的真实本性却丝毫没有投入。他真正的自我却飘然于遥远的异乡,无形无影,永无止息地漫游,与他现实的生活彼此隔绝。有时他会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他也希望自己能以真正热切的心情来分享世人孩童般的日常生活;他也希望自己真正参与到世人当中去,真正过着世俗的生活并享受其乐趣,而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

他经常拜访美丽的伽摩拉并向她求教情爱的艺术,而世上万法,尤其在情爱之中的付出与拥有才融为一体。他与伽摩拉交谈,向他求教,给她以劝告并接受她的劝告,她比以前的侨文达更能理解他。

有一次他对伽摩拉道:“你很像我;你的确与众不同。你的内心总有一处宁静的圣地,你可以随时退避并成为你自己。极少人具备这种能力,然而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

“并非所有的人都那么聪明,”伽摩拉道。

“这与你所说的毫无关系,伽摩拉,”悉达多道。“伽摩湿瓦弥与我同样聪明,但他的内心却没有圣地。有些人具备内心的圣地,然而他们的理解力却停留在幼童的水平。伽摩拉,大多数人都像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飘浮、翻滚、颤抖,最终无奈地委顿于地。但是有少数人恰如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星辰:无常的命运之风吹不到他们,他们的内心有着既定的航程。在所有的智者之中,其中有许多是我所熟知的,只有一个人在这方面堪称完美的典范,我永远无法将他忘怀。他就是宣讲正道的乔答摩世尊。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日复一日地聆听他的教义,每时每刻都遵从他的教诲,然而他们都只是落叶,他们并不具备如佛陀那样的智慧以及内心的向导。”

伽摩拉注视着他,微笑道,“你又在谈论他,你又有了沙门的思想。”

悉达多沉默下来。于是他们开始进行爱之游戏。伽摩拉熟知这种游戏的三四十种技巧。她的身体正如一匹猎豹或者一把猎手的弓一般柔韧而有力,所有向她求教情爱的人都会学到许多乐趣和秘密。她与悉达多长久地做爱:她先是推拒他,然后诱惑他,继而控制他,并由于她自己驾驭自如而得大欢喜;最后,悉达多被完全征服,疲惫不堪地躺在伽摩拉身旁。

这位名妓向悉达多俯过身去,长久注视着他的面庞,注视着他那双已变得倦怠的眼睛。

“你是我所有的情人当中最优秀的一个,”她沉思道,“你比别人更为强壮,更为敏捷,也更为温驯。你对我的技艺掌握得很好,悉达多,将来有一天,当我年龄再大一些的时候,我愿意与你要一个孩子。可是,亲爱的,你仍旧是一个沙门,你并不真正爱我——你不爱任何人,难道不是吗?”

“也许是,”悉达多疲倦地说,“我很像你,你也没有爱的能力,否则你怎么可能把爱作为一种技艺来从事呢? 可能我们这样的人都没有爱的能力。平凡的人们能够爱——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轮回

伽摩拉美丽的面庞上已出现了倦怠的神情——

那种沿着没有任何快乐前景的

漫漫长路艰难跋涉而产生的倦怠。

这种倦怠也是因为那种潜伏的、尚无人提及的、也许是尚未意识到的恐惧——

对生命之秋的恐惧,对暮年的恐惧,对死的恐惧。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悉达多虽过着世俗的生活,他的内心却不属于世俗,在他热忱的沙门岁月中已然寂灭的感官又重新苏醒,他已经品尝了财富、激情与权力的滋味,但在很长时间内他在内心依然是一个沙门。聪明的伽摩拉已敏感到这一点。悉达多一直以思考、等待和斋戒等技艺来指引自己的生活,尘世的人们,平凡的人们对于他仍属陌生的一群,正如他自己也与世人迥然不同。

岁月流转,包围在舒适的环境之中,悉达多几乎觉察不到的时间的流逝。他已成为富有的人,他早已拥有自己的住宅和仆从,在城外近郊的河边他还拥有一座花园。人们都喜欢他,如果他们需要借贷和建议就去拜访他。然而,除了伽摩拉之外,他并没有亲密的朋友。

在他的青年时代,在聆听乔答摩说法以及与侨文达别离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一度体验到那种崇高辉煌的觉醒,那种敏感和机警的期待,那种抛却一切导师与教义而独立天地的豪情,那种倾听自心神圣之音的急切愿望。所有这一切都渐渐成为回忆,渐渐消失无踪。那种在他自心中曾一度距离切近并高声欢唱的唯一之泉源现在则仅仅在远方轻轻私语。然而,对于从沙门那里,从乔答摩,从他的父亲以及婆罗门那里学到的许多知识,他仍保留了很长时间,诸如适度的生活,思维的快乐,冥想的功课以及那种有关自我的神秘知识(那种永恒的非身非意的自我)。他保存了从前的许多东西,而另外的部分则由于弃置不用而湮灭蒙尘。正如陶匠的旋轮,一经开动便会持续旋转很久,然后则渐趋缓慢并最终停息下来,

悉达多灵魂中的禁欲之轮,思维之轮以及辨识之轮也如此转动了许久,它仍旧在转动,不过已变得缓慢而犹豫,几乎陷于停顿。渐渐地,就像湿气侵入已然垂死的树干,缓缓地充斥其中并使其腐朽;尘俗与怠惰也如此深入悉达多的灵魂,缓缓地充满其中,使他的灵魂变得沉重而倦怠,沉入了昏睡。但在另一方面,他的感官却变得更为醒觉,它们学会了许多,体验了许多。

悉达多已经学会了如何处理生意上的事务,如何对手下人行使权力,如何以女人来自我消遣;他已学会穿着华贵的衣服,对仆从们发号施令,在香气馥郁的水中沐浴;他学会了享用精心烹制而香甜适口的食物,包括鱼肉,家禽,调味品和精美的小点心等等;他学会了饮酒,这使他变得慵懒而健忘,他还学会了下棋、赌戏、观赏舞女、乘轿和在柔软的床上睡眠。然而,他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并带着一种优越感。他总是带着一点轻蔑来看待世人,带着那么一种嘲讽般的不屑,正如一个沙门总是对尘俗的人们感到那种不屑。每当伽摩湿瓦弥感到心烦意乱,或者觉得他自己受到了侮辱,或者为他的生意而苦恼,悉达多总是嘲弄他。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的嘲弄心态与优越感逐渐地减少。渐渐地,随着财富的不断增加,悉达多自己也染上了一些庸常人们的特征,也有了一般常人所特有的幼稚和忧虑。然而他却仍然羡慕世人,他越是变得与世人相似,他就愈加羡慕他们。他尤其羡慕常人具足而他所缺少的那一点:世人对自己的生活所持的那种重大感,他们深刻的欢乐与忧伤,以及那种无休止地推动他们去爱的力量所带给他们的焦虑而甜美的幸福。这些人永远爱着他们自己,爱着他们的孩子,爱着荣誉和利益,爱着对未来的筹划和企盼。悉达多没能学会这些孩童般的快乐与蠢行,他只学会了他所鄙弃的令人讨厌的东西。于是,常常在一夜狂欢宴饮之后,他会在床上睡得很晚并感到疲惫而无聊。如果伽摩湿瓦弥再以自己的忧虑来扰乱他,他会变得愠怒而烦躁;输掉一场赌博时,他的笑会显得过分响亮。他的面容仍显得比常人更为聪明和理智。但他极少露出笑容。他的面容渐渐呈现出富人之中常见的表情:那种阴郁而没有厌足的表情,那种恼怒而无所事事的表情,那种缺少爱的表情。慢慢地,富人们灵魂中特有的病症浸染了他。

像一层纱幕,像一层薄雾,一种心灵的厌倦在悉达多身上沉积下来——一天又一天地更加浓厚,一月又一月地更加灰暗,一年又一年地更加沉重。正如一件新衣服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破旧,失去了往日鲜艳的颜色,变得肮脏起皱,缝边已经绽开,而且到处都出现了磨损而易破的地方,悉达多在离开侨文达之后开始的新生活也如此变得陈旧不堪。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生活同样失去了色彩与光晕,皱褶与污秽已经积聚起来,潜伏在深处的幻灭和嫌恶也已开始到处出现。所有这些悉达多并未觉察到,他只是注意到曾一度在他的自性中觉醒并在他最高尚的时日里一直指引他的那种嘹亮清晰的心灵之音已经哑然无声。

尘世攫住了他,享乐、贪婪、无所事事,最终是他曾一直鄙弃并讥讽为最愚蠢的人性之恶——占有欲。金钱、地产和财富已使他堕入陷阱。它们不再是游戏和玩物,它们已经变成锁链和重负。在自己荒诞曲折的浪荡历程中,赌博是悉达多所走过的最后的也是最卑贱的堕落之路。从前他还只是把赌博视为世人的一种习俗,他会宽容地带着嘲弄的微笑去参与。而自从他在内心不再是沙门,他开始带着日渐升温的热情为了金钱和珠宝而赌。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赌徒,极少人敢于与他相赌,因为他的赌注过于高昂而无所顾忌。他去赌博是出于一种由衷的需求,他通过输掉或挥霍掉那些肮脏的金钱而获得一种强烈的快感。没有任何其他方式能够更直接,更讽刺地使他发泄出对财富——这商人们所崇拜的虚假神祇——的无比轻蔑,因此他毫不吝惜地高额下注,同时又痛恨和嘲弄自己。他赢了成千上万,又输掉成千上万;他输钱,输珠宝,输掉乡村别墅,又赢回,然后又再次输掉。他喜欢那种焦虑的感受,那种一场赌局中大笔赌金去向悬而未定时所感到的沉重而可怕的焦虑。他喜欢那种感觉并不断寻求重复、增益和刺激,因为只有在这种感觉中,他才会在自己那种厌腻无味、无聊透顶的生存状态下体验到某种快乐、某种激情以及某种生存的活力。每次输掉一大笔钱之后,他都致力于获取新的财富,急切地追求生意的成功并催逼欠债者还清款项;他要再赌,他要再次挥霍,他要再次发泄对财富的轻蔑。悉达多对输钱不再坦然自若,对那些迟迟不付清债款的人失去了耐心;他对乞丐不再那么仁慈,他对穷人也不再施舍和借贷。在下注时时一掷万金并一笑了之的他,在生意上却变得愈加冷酷和吝啬,有时夜晚他竟会梦见金钱! 而每当他从这可恶的迷狂中醒来,每当他在卧房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愈加衰老和丑陋的形象,每当羞耻与恶心将他击垮,他会再一次逃离,再一次逃避到新的一轮赌博冒险中去,在昏乱中逃避到尘俗的激情中去,逃到醉梦中去,然后又回到那种追求和积聚财富的冲动。在这毫无意义的循环之中,他把自己拖得筋疲力尽,变得衰老而病态。

后来,一个梦境终于使他醒觉。那一晚他与伽摩拉正坐在她游乐园中的一棵树下交谈。伽摩拉表情庄重,言语之中掩饰不住哀伤与倦怠。她要悉达多讲述乔答摩的故事。她总是听不够:诸如乔答摩的眼睛如何清澈明亮,他的嘴唇如何宁静优美,他的微笑又是如何优雅,以及他的整个仪态是如何安详。于是悉达多不得不给她讲了许多佛陀世尊的故事。听罢,伽摩拉叹道:“将来有一天,也许不久之后,我也要作这位佛陀的信徒。我要把我的花园奉献给他,我想在他的教义中找到心灵的慰籍。”而随后她却引诱他做爱。在这爱之游戏中,伽摩拉眼中含泪,带着极度的热情,狂烈地把悉达多紧抱在自己怀里,仿佛她要从这无常的快乐中榨取最后一滴甜蜜。真是不可思议,悉达多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爱与死是多么密不可分。然后他躺在伽摩拉身旁,她的脸离他很近。他第一次在她的眼角眉梢读到了悲哀的迹象——细细的皱纹。这些迹象令人联想起秋日与晚景。仍在不惑之年的悉达多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中也已发现丝丝白发。伽摩拉美丽的面庞上已出现了倦怠的神情——那种沿着没有任何快乐前景的漫漫长路艰难跋涉而产生的倦怠。这种倦怠也是因为那种潜伏的、尚无人提及的、也许是尚未意识到的恐惧——对生命之秋的恐惧,对暮年的恐惧,对死的恐惧。他叹息着离开了伽摩拉,心中充满痛楚和隐秘的恐惧。

当晚,悉达多在自己的住宅中过夜,以舞女和酒为伴,他仍装作比他的仆从们要高贵的样子,而事实上他已毫无高贵可言。他喝了很多酒,午夜之后许久才上床睡觉。他疲倦而焦躁,陷入了绝望,泪水几欲潸然而下。他试图入睡,结果却是徒劳。他的心中充满了难言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堪忍受。从他心底涌起的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完全把他压倒,就像已经酸腐的酒,或像那种过分甜腻和俗浅的音乐,也像那些舞娘过分甜腻的媚笑以及她们的头发和乳房飘出的过分甜腻的香气。但更主要的是他对自己感到恶心,他厌恶自己洒了香水的头发,厌恶自己嘴中喷出的酒气,厌恶自己皮肤那种软塌松驰的外表。正如一个吃得过饱、喝酒过多的人在痛楚的呕吐之后会觉得好一些,这个焦躁不安的人也渴望通过一次骇人的呕吐来弃绝这毫无意义的生活中所有的享乐和所有的习惯。直到破晓时分,住宅外面已第一次出现了人们活动的迹象,这时悉达多才开始瞌睡并有了片刻半睡眠的状态。这时他做了一个梦。伽摩拉在一个小巧的金笼里养着一只珍稀的小歌鸟。悉达多梦见的就是这只歌鸟。通常每天清晨她都会婉转地歌唱,然而今天早晨却寂然无声。他感到意外,就走到笼子边往里看:那只小鸟僵直地躺在笼子里,已经死了。于是他把那只死鸟拿出来,在手里放了一会儿,随后就把它扔到了路上;就在同一瞬间,悉达多大惊失色,感觉自己的心在绞痛,仿佛他已经把自己身上的所有善良和有价值的东西都随这只死鸟一同抛弃。

从梦中醒来,他为一种巨大的悲哀的感觉所吞没。他觉得自己已经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没有留下任何有生命活力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哪怕是有丝毫价值或是值得的东西。他孤伶伶地站在那儿,像海岸上一个遭受船难的幸存者。

悉达多神情黯然地来到他自己的花园里,他闭上园门,坐在一棵芒果树下,内心充满恐怖和死亡。他坐在那儿,感到自己在死去,在枯萎,在走向末日。渐渐地,他集中自己的思绪,从最早的记忆开始,在内心回顾了自己全部的生活。什么时候自己曾感到过真正的幸福? 又什么时候曾真正体验到快乐? 是的,他曾多次有过快乐的体验。少年时他就已经品尝了快乐的甜蜜。诸如当他获得婆罗门们的赞誉时,当他远远胜过他的同伴们时,当他在背诵圣诗、与学者们辩论等方面显示出杰出才能时,以及当他在祭献中担当助手的时候,都曾有过快乐的体验。当时他曾在内心感到:“一条大路已展现在你的面前,你已被特别召唤去循路前行,诸神在等待着你。”在青年时代,他那不断高扬的目标推动他出入于有着相似追求的人群;他竭力去理解婆罗门的教义;而每种刚刚获得的知识只会引发新的渴望;在所有这些努力和渴望之中,他又曾想到:向前,向前,这就是你的路。当他离家出走并选择苦修生活时他曾听见那种心声,当他离开沙门去寻访一切圆成的佛陀时,当他告别佛陀投入未知的尘世时,他又一次次听见了那种自心之音。自从他初次听见自心的声音,自从他高翔在思想的天空到现在竟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的道路竟是如此无聊和荒凉!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崇高的目标,没有任何心灵的渴望,没有任何精神的升华。他竟一直汲汲于那些微不足道的享乐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满足!在不知不觉之中,所有这些年他一直渴望并努力生活得像这些尘俗人们一样,像这些孩童一样;而他的生活比世人的生活更加不幸和可怕,因为世人的目标不属于他,世人的悲伤也不属于他。这个伽摩湿瓦弥的整个世界对于他仅仅是一场游戏,仅仅是人们观看的一场歌舞、一场喜剧而己。唯一值得珍重和有价值的是伽摩拉;但是她是否仍值得珍重呢? 他还需要她吗? 或者说她还需要他吗? 难道他们不也是在玩一场没有结局的游戏吗? 还有必要继续为此而生活吗? 不,这场游戏即是轮回,一场孩童的游戏。这样的游戏如果玩上一次,两次甚至十次还可以是有趣的,但接连不断地进行这种游戏是否还值得呢?

于是悉达多意识到这场游戏已然终结,他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一阵颤栗袭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自身之中的某种东西已经死去。

整整一天他坐在芒果树下,想着他的父亲,想着侨文达,想着乔答摩。难道他离开所有这些人就是为了成为一个伽摩湿瓦弥吗? 直到夜幕降临,他仍端坐在树下。当他抬头仰望天上的星辰,他想到:我正坐在自己花园中自己的芒果树下。他不禁微笑,他竟然会占有一棵芒果树,占有一座花园,这有意义吗?这难道不是十分愚蠢的行为吗?

他已经与财富断绝了联系,财富已在他的内心死去。他站起身,与芒果树和花园道别。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他感到饥肠辘辘。于是他又想起城里的住宅,想起自己的卧房以及摆满食物的餐桌。他疲倦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在内心与所有这一切告别。

当晚,悉达多离开了他的花园和那座城邑,从此一去无回。伽摩湿瓦弥以为他落在了强盗手中,四处找了他很久。伽摩拉却没有设法找他。她得知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并不感到惊讶。她不是一直预料会有这一天吗? 他不是一个沙门、一个无家可归的漫游者吗? 在他们最后一次相会时她曾最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在她丧失的痛苦之中,令她欣喜的是:在那最后的时刻,她曾把他拥抱得如此之紧,如此贴近她的心,她感到自己已完全为悉达多所占有和征服。

当她初次听到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她默默走近窗边的金笼子(笼中养着那只珍稀的小歌鸟)。她打开金笼的小门,捧出那只小鸟。小鸟翩然飞去,伽摩拉久久目送那只歌鸟消失在远空。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闭门谢客。不久之后,伽摩拉发觉自己由于那次与悉达多最后的相会,已经怀上了身孕。

在岸边

他觉得流水似乎要告诉他某种特别的秘密——

某种他所未知的东西,某种正等待着他的东西。

悉达多曾想在自溺于这条河;

实际上那个衰老、疲惫而绝望的悉达多

已然溺于其中。

悉达多彷徨步入了林中,他已远离了那座城邑。他只知道一点:他再也不能回转;他过了多年的生活也已成为过去,他已经把那种生活品味并痛饮到了恶心的程度。那只歌鸟已经死去。他梦中的歌鸟之死正是他自心中歌鸟之死。他深深堕入了轮回:周围的一切都传给他恶心与死气。正如一块海绵不断吸水直至盈满,他的自我也同样充满了无聊,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死气。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他快乐和安慰。

他热切地希求空寂,希求安宁,希求死亡。就让一道雷电来将他击毁!就让一条猛虎来将他吞噬!要是有某种烈酒、某种毒药能够给予他虚无,让他忘却,让他长眠不醒,那该有多好!难道还有什么秽物他未曾拿来玷污他自己吗? 难道还有什么罪孽与蠢行他未曾过犯吗? 难道他灵魂中有任何一点污迹是不应由他独自负责的吗? 那么他是否还有继续生存的可能? 他是否还有可能继续呼吸、饥饿,继续吃饭、睡觉,继续与女人做爱呢? 难道这个循环仍未耗尽吗?

悉达多来到林中的一条大河。多年以前,一位船夫曾将他渡到这同一条河的此岸,当时他正值英年,刚刚离开乔答摩的城邑。此刻, 他犹豫地站在岸边,疲乏与饥饿已经使他非常虚弱。为什么还要继续前行? 去往何方? 为了什么? 一切目标都已磨灭,剩下的只是一种深切而痛苦的渴望:渴望彻底摆脱这场昏乱的迷梦,渴望呕出这已经酸痛不堪的酒,渴望结束这令人心酸的苦涩的生活。

河岸上有一棵椰子树;悉达多双臂搂住树干,倚树俯视下面流动的水波。他的心中充满了放松双手并沉入水底的冲动。水中的冰冷和寂寥反映着他灵魂中的可怕空虚。确实,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去清除自己,去摧毁自己生命的失败的躯壳,将它抛弃并为众神所嘲弄。摧毁他所痛恨的自己的身体成为他唯一的渴求。就让水中的鱼将他吞噬! 这个无赖悉达多,这个疯子,这颓废腐败的肉体,这怠惰浪荡的灵魂!就让水里的鱼或者鳄鱼来把他吞噬,就让恶魔来把他撕碎!

他带着扭曲的表情瞪视着水面。他看到水中映出自己的脸;他向那倒影唾了一口,他的手臂松开树干,身体滑转了一点以便能够一头栽进水中并沉入水底。他闭起双眼,投向——死亡。

这时,从他灵魂中某个遥远的角落,从他疲惫生活的久远的往昔,他听见一种音声。这音声只有一个字,一个音节,于是他含混地不假思索地念诵着:那就是所有的婆罗门祷文的古老的起止之字,意味着“一切圆成者”或“圆满”的神圣的“唵”(Om)字真言,在这一瞬间,当“唵”之音声传入悉达多的耳中,他那久已沉睡的灵魂猛然觉醒,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愚蠢。

悉达多感到极度震惊。那么,这就是他的结局:他竟如此迷惘,如此失落,如此丧失了所有的理性,他已经在寻求死亡。通过毁灭肉体以获得安宁的天真愿望在他的内心竟已如此强烈。当“唵”之音声达到他内心的那一刻,他所受到的冲击远远超过最后一个时期他所经受的所有折磨、所有幻灭和所有绝望。他因此认清了自己的悲惨处境,认清了自己的罪孽。

“唵”,他在内心念诵着,他感知到梵天,感知到生命的不可毁灭;他忆起早已忘却的神圣的一切。

但那仅仅是一刹那间发生的。悉达多跌落在椰子树下,为疲劳的感觉所淹没。他一面低声念诵着“唵”字,一面将头枕在树根上沉入了酣睡。

这一觉深沉而无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睡眠。当他在几个小时之后醒来,他觉得仿佛已过去十年的岁月。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只听见轻柔的潺潺流水声。他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树木与蓝天,于是他回忆起自己的所在以及来到这儿的原由。他感到一种想长久停留在那儿的渴望。此时,过去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层纱幕:极其遥远而无关紧要。但他知道他的前生(在他恢复知觉的第一个瞬间,他以往的生活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化身,一个现时自我的早期生命)已经终结;它曾是如此悲惨而令人嫌恶,以致他曾想将其毁灭。然而在河边的一棵椰子树下,他口中念诵着“唵”字而获得了觉悟。随后他沉入了睡乡,醒来他已经像刚刚出生的人一般看着这个世界。他轻声念诵着“唵”字,忆起他曾随着“唵”之音声进入了睡乡。他觉得那一场沉睡似乎是一次深长的“唵”之吟诵,“唵”之冥想;他似乎已进入了“唵”的国度并融合于“唵”,进入了无法言说的神圣本体。

这是多么奇妙的一觉!从未有过一次睡眠能使他如此恢复精神和活力,他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或许他确实已经死过,也许他确实已被溺死并已复生于另一个肉体?不,他认出了自己,认出了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认出了他自己的所在以及他自身中的那个自我——独断而任性的悉达多。但这个悉达多已然有些变化,已然脱胎换骨。刚才的睡眠如此深沉,而现在的他却极为清醒、快活而好奇。

悉达多坐起身来。他发现一位身披黄袍的落发僧人坐在他的面前,仿佛已陷入了冥想。他静静打量这位既无头发也无胡须的僧人,突然认出这僧人正是侨文达——他青年时代的朋友,皈依了佛陀世尊的侨文达。侨文达也已老迈,然而他的面容仍显出往昔的特征——热切、忠诚,好奇与焦虑。但是当侨文达感到他的目光并抬眼望着他,悉达多知道侨文达并没有认出他。侨文达看到他醒来显得很高兴,显然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并等待他醒来,尽管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睡着了,”悉达多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你在这种地方睡觉可不好,”侨文达答道,“这地方常有毒蛇猛兽出没。我是乔答摩世尊、释迦牟尼佛的信徒。我和僧团的同伴们正在外出游化,我看见你在这危险的地方睡着了;我本想把你唤醒,可我发现你睡得很深沉,于是我就留下来坐在你身边。我本来只是要看护你的,可是后来我自己也睡着了。我太疲惫了,所以我看护得很不好。现在既然你已经醒了,我该去追赶我的同伴们去了。”

“谢谢你的守护,沙门。世尊的信徒真是非常善良。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那么我走了,祝你安康!”

“谢谢你,沙门。”

侨文达躬身道:“再会!”

“再会,侨文达”悉达多道。

那僧人呆住了。

“对不起,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于是悉达多大笑起来。

“我认识你,侨文达,从你父亲的宅院和婆罗门的学堂,从献祭的仪式及我们一起与那些沙门渡过的时光,直到在祇园精舍你皈依世尊的时刻,我一直认识你。”

“你是悉达多,”侨文达大声叫道。“原来是你!我不明白刚才我为什么没有立即认出你。你好,悉达多,再见到你真高兴!”

“能见到你我也非常高兴。我睡觉时你守护了我,我再次谢谢你,尽管我并不需要守护。你要去什么地方呢,我的朋友?”

“我没有特别要去什么地方,除了雨季之外,我们僧人总是云游四方。我们总是走南闯北,依据戒律生活,宣讲佛法,募化食物,然后又踏上行程,我们一向如此。可你要去哪儿呢,悉达多?”

悉达多道:“我与你一样,我的好朋友。我也没有特定的目标,我仍在路途中,我在进行一次求道之旅。”

侨文达道:“你说你在进行求道之旅,我相信你的话。可是请你原谅,悉达多,你不像一个求道者:你身着富人的衣服,脚穿上流人的鞋子,你的头发还洒了香水,这既不像求道者也不像沙门。”

“你看得很准,我的朋友,一切都逃不脱你敏锐的眼睛。但我并没有说我是沙门,我只是说我在进行一次求道之旅,而这一点的确是真的。”

“你是在进行一次求道之旅,”侨文达道,“但是极少有人会以这样的衣装,梳着这样的头发去求道,我自己已经云游多年,我从未见到过像你这样的求道者。”

“你说得对,侨文达,但今天你却见到了一个如此穿着的求道者。记住,我亲爱的侨文达,表象的世界流转无常,我们的衣服与头发的式样更是变化不定。甚至我们的头发与肉体本身即为无常,你说得很对,我的确衣着华贵,那是因为我曾经富有;我的发式做成世俗世界中上流人物的样子,那是因为我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那么你现在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对此我与你一样无知,我仍在路途中。我曾经富有,而现在我已不再富有,明天会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你是不是失去了财富?”

“是我失去了财富,还是财富失去了我——我搞不清楚,表象之轮旋转极速,侨文达。那位婆罗门悉达多现在何方? 那位沙门悉达多该到何方寻觅? 而那富人悉达多又在何处呢? 无常之物须臾变灭,侨文达,你深知这一点。”

侨文达犹疑地久久注视着他年轻时代的朋友,不禁躬身行礼,仿佛面对着一位显贵,然后又踏上了旅程。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离去。他依旧爱着侨文达——这位忠诚而热忱的朋友。而在这一瞬间,在这辉煌的时刻,在那奇妙的睡眠之后,他的周身已经充盈着“唵”的气息,他如何能够不去爱世上的人与世上的物呢?这正是他在睡着时身上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这同时也是“唵”之神力——他爱世上的一切,他对他目光所触及的一切都充满着愉悦的爱。他似乎觉得以前他之所以如此病态,正是因为他不能够爱任何人和任何事物。

悉达多微笑着注视那位远去的僧人。那一觉使他精力倍增,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他感到饥饿难忍。他能够抵制饥饿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他既懊恼而又觉得好笑地回忆起那个时代。他记得自己曾向伽摩拉夸耀三件事,三种崇高而不可战胜的技艺——斋戒、等待与思想;这些曾经是他的财富、他的才能、他的实力以及他坚实的支柱。在他刻苦而勤勉的青春岁月中他仅仅学会了那三种技艺而已。而现在,无论是斋戒、等待或是思想都已经不属于他。他把那些技艺拿去换来了世间最可鄙的东西——所有的无常之物,感官的享乐,奢华的生活以及财富,他走出了一条怪诞的道路,现在他似乎的确变成了一个凡俗之人。

悉达多反省了自己的处境。他发觉自己很难进入思考的状态,他也实在无心思考,但是他强迫自己去思考。

他想到:现在所有这些无常之物又从我身旁溜走,我又一次如婴孩一般独立于天地之间,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也一无所学。这真是奇怪,现在的我已不再年轻,头上的白发在迅速增多,体力也已开始减弱,而我竟然再次单纯如赤子。他不禁微笑:是的,他的命运真是奇怪!他一直在回归,所以他现在又一次赤身裸体,空无所有,无知无识地立于世上。而他并不因此而悲哀,不,他甚至感到一种笑的冲动——笑他自己,笑这怪诞而荒谬的世界。

万事万物在与你一同回转,他自言自语地笑道;此刻他的目光落在水面,他发觉河水也在永无休止地回流并且快乐地歌唱,这使他无比欣喜。他愉悦地对河水微笑着:这不正是他曾试图投水自尽的那条河吗? 那仿佛发生在数百年以前,或许,那是否只是另一梦境?

我的经历竟如此怪诞,他想。我走过了许多怪诞之路;少年时代,我的心智为诸神与献祭所占据,而青年时期则是苦行主义、思考与冥想。当时我在努力追求梵天,尊崇寓于阿特曼中永恒的本性。年轻的我迷恋于为得到救赎而进行苦修:我生活在林中,经受酷热和严寒的折磨。我学会了斋戒,学会了调伏自己的肉体。随后我惊异地发现伟大佛陀的教义;当时我感到世界的真理圆融统一如我自己的血液在周身奔涌,同时我也感到,我必须离开佛陀以及那伟大的真理。于是我离去,从伽摩拉学会了情爱的快乐,从伽摩湿瓦弥学会了做生意。我积聚钱财,我又挥霍钱财;我学会了喜好丰盛的食物,我学会了刺激我的感官。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我终于失掉了我的聪明与思辨力,我终于忘却了万物的圆融统一。难道不是吗?走过许许多多的弯路,我逐渐从成人变成了孩子,从思想家变成了平凡的人。而这条路仍属不错,我心中的歌鸟并未死去,但这是怎样的一条路!仅仅为了再度成为孩子并从头再来,我需要体验那么多的愚蠢与罪孽,那么多的谬误与恶心,那么多的幻灭与悲伤。但是事情本应如此,并非差错,我的眼睛和心灵都为此而欢呼。我需要体味到绝望,我需要沉入精神的无底深渊,我需要陷入自戕的心绪,而后才能体验到神恩,才能再度聆听“唵”之音声,才能沉入酣睡并面目一新地再度觉醒。我需要再度成为无知的愚人才能发现自我中永恒的阿特曼,我需要造作罪孽才能重新开始生活。而我的路又将引我到何方? 这条路简直愚不可及,仿佛是螺旋形,也许是原地绕圈子;但无论它会引我到何方,我都将循路前行。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正从自心中升起。

这种快乐从何而来? 他自问道。为何会有这种快乐的感受? 是否由于那一场对我有莫大助益酣睡? 是否由于我念诵“唵”字真言? 或者是否由于我从世俗的逃离? 是否因为我的逃离已然成功? 是否因为我终于再获自由, 再度如婴孩一般独立于天地之间? 啊,这次逃离多么美好,如此解脱的感觉!我所逃离的地方永远充满了发膏与庖厨的气息,一种怠惰无度的气息。我痛恨那金钱世界,痛恨那些狂欢与宴饮。我也因为自己竟在那可怕的世界中沉溺如此之久而痛恨自己,我由于在尘俗中不断败坏、毒害和折磨自己而变得老朽丑陋,我再也不会像我曾经盲目臆想的那样,认为那个悉达多非常聪明。但有一件事我做得很好,这件事足以令我愉快,我也必须加以颂扬,这就是:我终于结束了那种自我鄙弃,结束了那种荒谬空虚的生活。我称许你,悉达多,在这多年的蠢行之后,你终于又有了美好的期待。你已然有所成熟,你已经再度听到了自心中歌鸟的欢唱,你已经遵从了自心的声音。

于是他褒扬着他的自我,为他的自我而欣喜,同时好奇地倾听着自己的辘辘饥肠。他感到他已经彻底品味并吐出了过去岁月的一部分悲伤,一部分痛苦。他曾将所有悲伤与痛苦吞咽到了绝望与死亡的极点。然而一切终于皆大欢喜。如果没有那一刻完全的绝望和失望,如果没有他俯身向着奔流的河水准备自裁的紧张瞬间,他还可能与伽摩湿瓦弥在一起混更长的时间。他还会在那装潢华美的舒适的地狱中生活得更久。但是他所体验的绝望与极端的恶心并未将他压倒,那只歌鸟,他自心中清亮的泉源与自性之音并未死寂——这就是他喜悦和欢笑的原因;尽管他已经一头花发,他的面庞却神采飞扬。

亲身经历世上的一切真是件美事,他想到。孩提时代的我就知道尘俗的享乐及财富为邪恶之物。我长久以来就知道这一点,但我只是刚刚才有所体验。现在我不仅在理智上,而且是以我的眼睛,我的心灵以及我的胃口深知其意。我懂得这一点真值得高兴。

他久久思索着自身所发生的变化,聆听着那只歌鸟愉快的歌唱。假如那只歌鸟真的死去,他是否也会随之消亡?不,那只是他自身之中的某物已然死去,某种他长久以来一直欲求其消亡的东西。那不正是他在热忱的苦行岁月中想要摧毁的吗? 那不正是他的自我,他的渺小、怯懦而傲慢的自我吗?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不断与之搏斗,而那自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击败,夺去他的快乐并使他充满恐惧,而在林中这可爱的岸边终于死寂的不正是他的自我吗? 不正是因为自我的死寂他才能像孩子一般毫无忧惧、充满信心和喜悦吗?

悉达多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作为婆罗门或苦行者与自我的争斗会徒劳无功,过多的知识阻碍了他,过多的圣诗,过多的献祭,过多的禁欲,过多的造作和追求阻碍了他。他过去一生充满了傲慢;他永远是最聪明和最急切的一员——永远比他人先行一步,永远那么博学和理智,永远是祭司和哲人。他的自我潜入了他祭司的身份,潜入了他的傲慢与理性,在那儿盘踞并生长;同时他却幻想着自己正以斋戒和忏悔来摧毁自我。现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自心之声是对的:没有任何导师能够给予他救赎。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进入尘世并沉湎于权力、女人和金钱;这就是为什么在他自心中的祭司与沙门死去之前他必须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富人。因而他也必须经历那些可怕的岁月,遭受恶心的折磨,彻底认清尘俗生活的空虚和疯狂,直到他陷入痛苦而绝望的境地;只有如此,他自心中的浪子悉达多与富人悉达多才能死去。事实上他已然死去,一个新生的悉达多已从他的睡梦中觉醒;这新生的悉达多也同样会衰老和死去。悉达多本为无常,一切形态皆为无常;然而今天他很年轻:他只是一个孩子——新生的悉达多——而且他也非常快乐。

所有这些思绪流过他的脑海,他微笑着听着自己的辘辘肠鸣,心存感谢地听着一只蜜蜂的嗡鸣。他愉快地注视着流动的河水,从未有过一条河能令他如此迷恋,以前他从未发现流水的音声与形态竟如此美丽。他觉得流水似乎要告诉他某种特别的秘密——某种他所未知的东西,某种正等待着他的东西。悉达多曾想自溺于这条河;实际上那个衰老、疲惫而绝望的悉达多已然溺于其中,而新生的悉达多对河水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爱恋。于是他决定在此盘桓一些时日。

船夫

夜幕降临时,

他们经常坐在岸边的树干上,

静静地倾听流水之音。

对他们来说,

那不仅仅是河水之音,

而是生命之音,

存在之音,

永恒流转之音。

我将留在河边,悉达多想,当年在去往城邑的路上我所渡过的也是这同一条河,当时一位好心的船夫曾渡我过河。我要去寻访他,我的道路曾一路引我从他的草舍开始进入一种新的生活,而这生活业已衰亡;愿我目前的路——我的新生活也从那儿开始!

他钟爱地凝视着流动的河水,凝视着那澄澈的碧波,凝视着水面荡漾的奇妙图案中晶亮的波纹。水面如镜,映出湛蓝的天;串串白亮的水珠从水底升起。河水以千万只眼睛回望着他——碧绿的,洁白的,透明的和天蓝的。这条河如此让他迷恋,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感激。他听见那觉醒的自心之声在对他说:“爱这条河,留在它身旁,向他求教。”是的,他的确想求教于它,聆听它的教诲。他似乎觉得,无论是谁,只要他理解这条河及其秘密,都会理解得更多,都会理解许多秘密,以至于理解一切万有的秘密。

而今天他只理解了这条河的一个秘密。这秘密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看到河水无间断地流转不居,而同时却又恒常不变地存在着;河水永无迁变却又刻刻常新。谁能懂得这秘密? 谁又理解这一秘密? 他并不理解,他只是感觉到一丝隐约的疑问,一抹朦胧的记忆,一种神明的音声。

悉达多站起来,饥饿的折磨已变得不可忍受。他一边痛苦地沿着河岸踱步,一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听着自己绞痛的辘辘饥肠。

来到渡口,船已经在等候,那位曾经把当年的年轻沙门渡到此岸的船夫正站在船中。悉达多认出了他,他也衰老了许多。

“能否渡我到彼岸?”

船夫看到一位外表华贵的人独自步行感到很惊讶。他请客人登船并驶离了岸边。

“你选择了一种美妙的生活。”悉达多道。“生活在这条河边并且每天航行于其上一定非常美妙。”

船夫轻轻地摇着桨,微笑作答。

“正如你所说,先生,是非常美妙。可是,任何生活,任何工作不都是非常美好吗?”

“或许是,但我羡慕你的生活。”

“哦,你很快就会失去兴味的,这可不是衣着华贵的人所过的生活。”

悉达多笑道,“今天我已经被人以衣着判断并且被人怀疑,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衣服? 我也觉得这些衣服很是麻烦;我还要告诉你,我没有钱付船费。”

“你这位先生一定是在开玩笑。”船夫笑道。

“我不是开玩笑,你以前曾经无偿渡我过河,所以今天也请你再次渡我过河并接受我的衣服。”

“那么你这位先生是否要抛掉衣服继续漫游呢?”

“我倒愿意留在此处,我倒愿意你能给我一些旧衣服并且让我留下来作你的帮手,然后作你

的学徒;我一定要学会驾船。”

船夫久久凝神注视着这位陌生人。

“我认出你了,”他终于说道。“你曾在我的草舍中宿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我渡你过河之后我们就友好地分手了,那时你不是沙门吗? 我没能记住你的名字。”

“我叫悉达多,上次我们见面时我的确是沙门。”

“欢迎你,悉达多。我叫维稣德瓦,今天我希望你作我的客人并仍请你睡在我的草舍里;我

要请你给我讲你从什么地方来,你为什么对你的华丽服饰如此厌倦。”

他们已经到了河中央,水流湍急,维稣德瓦更加有力的摇桨。他一面以他那强壮的臂膀平静地摇桨,一边注视着船尾。悉达多坐在船上观察着船夫,不禁回忆起他在最后的沙门岁月中,他曾一度感到的对这个人的喜悦之情。于是他感激地接受了维稣德瓦的邀清。来到岸边,悉达多帮他把船泊住。维稣德瓦把悉达多领进自己的草舍并拿出面包、水和芒果来款待他,悉达多吃得津津有味。

日渐西沉,他们坐在河边的一根树干上,悉达多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从自己的出身一直讲到今天那绝望时刻之后与维稣德瓦的会面,故事一直持续到深夜。

维稣德瓦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听到了一切,诸如悉达多的出身和童年,他的学业和追寻,他的快乐与需求。这位船夫最美的德行之一就是懂得如何倾听,实际上极少有人具备这一美德。维稣德瓦未发一言,而悉达多却感到他已经默默地、不经意地领会了每一个字,未曾错过任何一点微细之处。他并不急切地期待什么,他并不责备也不赞许——他只是在倾听。悉达多感到,拥有一位能够如此投入地沉浸于他人的生活之中、如此投入地沉浸于他人的追求与悲伤之中的听者是多么美好。

当悉达多的故事已近尾声,当他讲到那棵岸边的树,他极度的绝望,那神圣的“唵”字真言以及他酣睡之后所感到的对河水的爱恋,船夫更是加倍专注地倾听,完全沉浸于其中,他的眼睛不禁闭了起来。

悉达多讲罢,两人沉默了许久。维稣德瓦道:“正如我所预想的,河水已经与你有过交流,它对你非常友好,你能够与它交流真是太好了!留在我的身边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也曾有过妻子,她的床就在我的床边,但是她早已去世;我已经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来与我一起生活吧,我们两人的吃住用度都不会匮乏的。”

“感谢你,”悉达多道。“我感谢你并接受你的邀请;我还要感谢你如此懂得倾听的艺术。极少人懂得倾听的艺术,我尚未遇见任何人能如你一般倾听;这方面我要向你求教。”

“这并不困难,”维稣德瓦道,“不过你无须跟我学,是河水教会我如何倾听的。你也将从它那儿学会。河水懂得一切,人可以从它那儿学会一切。你已然学会应当勉力走向低处,沉沦并寻求那最深的底层。那富有而显贵的悉达多将成为一个桨手;那博学的婆罗门贵族悉达多将成为一个船夫,你还将学会另一件事。”

沉吟良久,悉达多问道:“那件事是什么,维稣德瓦?”

维稣德瓦站起身,道,“天太晚了,我们该上床睡觉了。我无法告诉你另一件事是什么,我的朋友,你自己会发现的,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学者,我不懂如何表述,如何思考,我只懂得如何倾听并保持虔敬。如果我懂得如何表达或讲授,我就会成为一名教师。但事实上我只是船夫而已,我的工作是渡人过河。我曾将成千上万的人摆渡过河,然而对于所有那些过客,这条河仅仅是他们旅程中的障碍。他们都是为生意和金钱而奔忙,或是参加婚宴,或是外出游玩。这条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而船夫就是要尽快带他们渡过这一障碍。但这千万人之中会有几十个人,也许只有四、五个,对他们来说,这条河并非阻碍。他们听见了河水的音声并且用心去谛听,于是河水对于他们成为神圣之物,正如河水对于我一样。好,我们上床睡觉吧,悉达多。”

后来,悉达多就与船夫一道生活并学会了照看那只小船。当渡口无事可做时,他就与维稣德瓦一起在稻田里劳作,或者收集木柴、采摘香蕉。他还学会了制作船桨,改进木船以及编织篮子。他喜欢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且好学不倦,岁月飞快地流逝。但他从河水所学到的要比维稣德瓦所能教给他的要更多。他不断地从河水那儿学会新的东西,他尤其学会了倾听的艺术,学会了以一颗宁静的心灵、一种期盼而又宽容的心境去倾听,抛弃一切欲望和激情,抛弃一切评判与戏论。

悉达多与维稣德瓦在一起快乐的生活着。他们偶尔也彼此交谈几句,但往往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寥寥数语。维稣德瓦不喜言谈,悉达多引他说话极少能成功。

一次悉达多问维稣德瓦道:“你是否也从河水学到了这个秘密:即世上并不存在时间的实体?”维稣德瓦脸上漾起了明朗的笑意。

“是的,悉达多,”维稣德瓦道,“是否是这个意思呢? 河水在同一时刻无处不在,遍及源头,河口、瀑布、渡口、水流、海洋以及山脉之间;从另一方面来说,现在只为其自身而存在,并非过去或未来的影子。”

“正是如此,”悉达多道,“当我懂得这个道理,我回顾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也是一条河,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只是由于幻象而有分别,而并非由于现实而有分别。悉达多从前的生活并没有存在于过去,他的死以及终归于梵天也不是发生在将来。过去之心

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万法皆如,俱入目前。”

悉达多欣喜地说着,这一发现使他非常高兴。那么,所有的悲伤,所有的自我折磨与恐惧不都是存在于时间之中吗? 一旦征服并除灭了时间,不就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苦难与邪恶吗?他说得非常兴奋,而维稣德瓦只是愉悦地对他微笑并点头称许。他抚了抚悉达多的肩膀,然后又继续自己的劳作。

又一次,当雨季来临,河水暴涨并大声咆哮时,悉达多对维稣德瓦道:“我的朋友,河水有许许多多音声,不是吗? 它不但有国王与武士的呼喝,有公牛的叫声,夜莺的鸣啭,孕妇的呻吟与男人的叹息;它还有着千百种其他的音声,不是吗!”

“的确,”维稣德瓦点头道。“河水之音涵括一切生命的音声。”

“那么你是否知道。”悉达多继续道。“当一个人在刹那间同时听到河水的千万种音声时,那应该是何种文字呢?”

维稣德瓦快活地大笑;他俯身在悉达多耳边轻轻念诵神圣的“唵”字,而“唵”正是悉达多所听到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悉达多的笑容开始与那船夫相像;他们俩几乎同样容光焕发,同样充满快乐,喜悦同样地从千百条细小的皱纹展开;他们也同样天真,同样衰老。许多旅行者看到两位船夫在一起会认为他们是两兄弟。夜幕降临时,他们经常坐在岸边的树干上,静静地倾听流水之音。对他们来说,那不仅仅是河水之音,而是生命之音,存在之音,永恒流转之音。在聆听流水时,有时他们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或是关于前一天的谈话,或者关于他们所关心的某一行客的命运和境遇,或关于死亡,或关于彼此的童年;而每当河水同时传送给他们某种福音,他们会彼此相视,同时思索同一问题,对同一答案同时感到欣喜。

许多行客感到从渡口,从两位船夫身上辐射出某种魔力。有的行客在看到其中一位船夫面容之后会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和烦恼,忏悔自己的罪孽并寻求安慰与忠告。有时会有人要求与船夫一起过夜并聆听流水之音。偶尔也会有一些好事者专诚来访,他们听说这个渡口住着两位智者、魔法师或圣人。这些好事者问了许多问题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他们既没有发现魔法师,也没有发现智者,他们只看到两位不但缄默无语,而且又古怪又愚蠢的善良老人。于是这些好事者哈哈一笑,认为人们竟传播如此荒诞不经的谣言简直愚不可及,不可思议。

时光流转,无人知道岁月已逝去几何。一天,一些僧侣——乔答摩佛陀的信徒——来到岸边并要求渡河。 两位船夫得知佛陀已然病重,不久将迎受他最后的凡间之死并入于涅槃;这些僧侣正是要尽快回到他们的伟大导师身边。不久之后,一队又一队的僧人相继到来;僧人们以及大部分行客都在谈论乔答摩及其临近的涅槃。正如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一次军事远征或参加国王的加冕一般,这里的人们仿如蜂群一般聚集起来,为某种磁力所吸引,前去朝觐卧于病榻之上的伟大佛陀。一个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一个时代的救主即将步入永恒。

此时,悉达多万千的思绪都围绕着这位临终的圣贤;佛陀的声音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们,他本人也曾亲自聆听过佛陀的声音,也曾亲眼敬畏地瞻仰过佛陀圣明的面容。他满怀爱意地思念佛陀,回忆起佛陀通向涅槃的道路,他也不禁微笑着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向世尊所说的话。现在他觉得那些言词显得傲慢而早熟,尽管当年他未能接受佛陀的教义,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未曾与乔答摩分离。不,对于一个真正的求道者,如果他诚心企望得到觉悟,他就不能接受任何教义。然而一个得道者却可以认可任何道路和任何目标;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与千千万万住于永恒、通于神明的圣贤们分离开来。

一天,众多的人们正络绎不绝地去朝觐临终的佛陀。伽摩拉,这从前曾一度是最美的名妓,也走在朝圣的路上,她早已从以前的生活方式中退隐下来。她将自己的花园赠与乔答摩的僧侣并皈依了佛的教义。她已经是隶属于朝圣者集体的妇女与女施主中的一员,听到乔答摩病危的消息,她身穿朴素的衣裳,与她的儿子一起步行踏上了旅程。他们已然来到了河边,可那孩子累了,吵闹着要回家、要休息、要吃东西;他动不动就恼怒无礼,不然就眼泪汪汪。伽摩拉不得不时常停下来与孩子一起休息。这孩子已经习惯于与母亲较量意志。她不得不去喂他,安抚他,还要申斥他。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要不辞辛劳地长途跋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朝觐一位“圣明”的临终的陌生人;让他死好了,这和我们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两位朝圣者距离维稣德瓦的渡口已经不远了。这时孩子要求母亲停下来休息;伽摩拉自己也很疲倦,于是她蜷伏在地上,半闭着双眼歇息;孩子则津津有味地吃着香蕉。突然,伽摩拉痛楚地叫了一声,孩子大吃一惊,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因为恐惧而脸色煞白,只见一条小

蛇从她的身下爬了出来:伽摩拉已经被蛇咬伤了。

母子两人快步向前跑去,希望能找到人帮助。在渡口附近,伽摩拉身体垮了下来,再也无力行走。孩子一面连连亲吻和拥抱自己的母亲,一面大声呼救,伽摩拉也吃力地呼喊着。声音终于传到渡口旁的维稣德瓦,他迅速来到母子俩身旁,抱起伽摩拉并把她带到岸边,三人一起来到河边的草舍。悉达多正在屋里准备点燃炉火,他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依稀熟识的男孩的脸庞,随即他看见了伽摩拉,尽管她在船夫的怀里不省人事,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于是他明白那孩子是他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为什么孩子的脸庞会引起他的某种回忆的原因;悉达多心情不禁异常激动。

他们把伽摩拉的伤口洗净,但伤口已然发黑,身体也开始肿胀。他们给她吃了草药使她恢复了神智。伽摩拉正躺在悉达多的床上,而她曾经深爱的悉达多俯身注视着她。她以为是在梦中,于是她微笑着凝视情人的面庞;渐渐地,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忆起了自己的咬伤;她不禁急切的呼唤自己的儿子。

“不要担心,”悉达多道,“他在这儿。”

伽摩拉凝视着他的眼睛,体内的毒素使她说话艰难。“你老了,亲爱的,”她说道,“你的头发也白了;可你却让我回忆起,当年到我的园子里拜访我的年轻沙门,我记得当时你衣不蔽体,赤脚沾满灰尘。现在的你,比离开伽摩湿瓦弥与我的你,更像当年的沙门,你又有了沙门的目光。呵,悉达多,我也老了,老啦——你刚才还认得出我吗?”

悉达多笑道:“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亲爱的伽摩拉。”

伽摩拉对自己的儿子示意道:“你是否认出他了? 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目光变得迷茫并闭上了眼睛。孩子哭了起来,悉达多把他抱在自己膝上,任他啼哭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看着孩子的脸庞,他记起自己孩提时学过的一段婆罗门祷文。缓缓地,他以歌唱般的音调诵出那段祷文;从往昔的岁月中,从他遥远的童年时光,那些熟悉的辞句重现于他的记忆。随着他的吟诵,孩子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抽噎着沉入了睡乡。悉达多把孩子放在维稣德瓦的床上;悉达多把目光投向火炉边做米饭的维稣德瓦,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她快要死了,”悉达多轻轻道。

维稣德瓦点了点头,炉火映着他慈祥的面容。

伽摩拉恢复了知觉;她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煎熬。悉达多从她的嘴唇、她苍白的面颊读到了痛苦。他静静地、专注地读着、等待着,分担着她的痛苦。伽摩拉意识到了,她的眼睛在找寻他的目光。

她凝视着悉达多,道:“我发觉,你的目光与过去迥然不同。但我怎么仍会认出你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可你又不像他。”

悉达多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是否已经证得?”她问道,“你是否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他微笑着抚摸伽摩拉的手。

“是的,你找到了。”她说,“我看得出。我也会得到安宁。”

“你已经得到了。”悉达多喃喃地说。

伽摩拉凝神注视着他。她原本打算去朝觐乔答摩,去瞻仰世尊的身相以获得他的一部分安详,但她却只找到了悉达多。她觉得这也很好,似乎与见到另一位同样有益。她想把这个感觉告诉悉达多。但她的嘴唇已不再听从她的意志,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悉达多看到生命在伽摩拉的眼中缓缓逝去。当最后的阵痛袭来并从她的眼中消失,当最后的悸动掠过她的身体,他用手指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坐在那儿久久注视着她那已经了无生气的脸宠;他久久注视着她衰老而倦怠的嘴和已然皱缩的双唇。他忆起自己盛年时代曾把她的嘴唇比作一枚新采摘的无花果。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苍白的面庞,注视着那些倦怠的皱纹,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脸也同样苍白和了无生气。而在这同一时刻,他依稀看到他们俩青春的面庞、红润的嘴唇、热切的目光;他忽然为一种一切存在于此刻的感觉所征服。此时,他更为真切地感觉到每一生命不可摧毁的本性,感觉到每一瞬间的永恒。

悉达多终于站起身来,没有吃维稣德瓦为他盛好的米饭;两位老人来到草舍近旁的羊厩里,铺好了稻草。维稣德瓦睡了下来,而悉达多却来到外面,在草舍前面坐了整整一夜。他倾听着流水之音,沉浸于往昔的岁月,他生命中所有的片段同时触动并萦绕着他。他还不时起身来到草舍的门旁,听一听孩子是否在熟睡。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维稣德瓦走出羊厩来到他的朋友身旁。

“你一定通宵未眠,”他说。

“是,维稣德瓦,我坐在这儿谛听河水的声音。河水教给我许多,它使我的内心充满了非凡的思绪,那种圆融统一的思想。”

“你受苦了,悉达多,但我看得出,悲伤并未进入你的内心。”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为什么还要悲伤呢? 曾经富有和快乐的我现在已经更为富有和快乐,我自己的儿子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的到来,可现在,悉达多,我们该去工作了,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伽摩拉和我的妻子死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也要在我妻子火葬的地点上筑起伽摩拉火葬的柴堆。”

当孩子仍在熟睡的时候,他们筑起了火葬的柴堆。

悉达多之子

他的儿子就在身边,

他,悉达多,由于爱与忧伤,

已经完全成为尘俗中的一员。

他疯狂地爱着,

由于爱而痴迷。

在他的生命中,

他初次体验到了这迟到的

最强烈、最奇异的激情。

孩子哭泣着,惊恐地参加了母亲的葬礼,随后他又惊恐而阴郁地听悉达多呼他为子并欢迎他住在维稣德瓦的草舍里。一连数日,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埋葬死者的土丘上,茫然望着远方,紧锁自己的心房,在自己的命运面前挣扎、抗争。

悉达多体谅地待他,任他自便,他尊重孩子的悲伤。悉达多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他,也就不能像对待父亲一般地爱他。然而,他逐渐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八岁的孩子是一个被母亲惯坏了的小太保。这孩子从小在富有的环境中生活,习惯于精美的食物,柔软的睡床,习惯于支使仆从。悉达多懂得这个骄纵而伤心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在一个穷困而陌生的地方心满意足。因此他并不逼迫他,只是默默为孩子做了许多,他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吃。他希望以这种善意的耐心逐渐赢得孩子的心。

最初,当孩子来到自己的身边,悉达多曾自以为富有而幸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孩子仍旧冷漠而易怒。当那孩子终于现出傲慢而叛逆的本性,当他拒绝做工,冒犯长辈,当他洗劫维稣德瓦的果树,悉达多开始意识到,他的儿子并未带给他丝毫快乐和安宁,而只是增加了他的烦恼和悲伤。可他爱自己的儿子,他宁愿承受自己的爱所导致的烦恼和悲伤而不愿接受没有孩子的快乐和幸福。

自从小悉达多住进草舍,两位老人分担了劳作。维稣德瓦接过了渡口全部的工作,而悉达多为了与儿子在一起则忙于草舍和田间的活儿。

一连几个月,悉达多耐心地等待,希望自己的儿子最终会理解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会接受他的爱,甚至希望会有所回报。一连几个月,维稣德瓦观察着这一切并默默等待。一天,小悉达多把两个米饭碗全都打碎了。他的叛逆和任性使他的父亲苦恼不堪。当天晚上,维稣德瓦把悉达多拉在一旁并与他交谈。

“原谅我。”维稣德瓦道:“作为朋友我必须与你谈一谈。我知道你很担忧,也很苦恼。说实话,我亲爱的朋友,你的儿子让你十分苦恼,也包括我。那只小鸟习惯于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巢穴。他并非像你一样带着嫌恶欲呕的感受逃离财富和城邑,他是违背自己的意志被迫离开这一切。我已经多次诉求于河水,我的朋友,而神圣的河水笑了,它由于你我的蠢行而笑得发抖。水终归于水,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你的儿子在这儿不会得到快乐。你去听一听河水之音。”

悉达多面色忧虑地望着维稣德瓦那布满皱纹的慈祥的面容。

“我怎能与他分离呢?”他轻声道。“再给我些时间,我亲爱的朋友。我在为他而战,我在努力进入他的内心;我要以爱与宽容赢得他的心。有朝一日河水也会与他交流,河水也在召唤他。”

维致德瓦的微笑变得更为温和。“当然,”他道。“河水也在召唤他,他也属于那永恒的生命。然而你我是否知道他将被引向何方? 哪条道路? 什么经历? 何种悲哀? 他的悲哀不会轻微,他的心傲慢而冷酷,他可能会遭遇许多痛苦,过犯许多错误,造作许多不义与罪孽。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在管教你的儿子? 他对你是否顺从? 你是否会打他或惩罚他?”

“不,维稣德瓦。这些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从不苛责他,你从不惩罚他,你从不命令他——因为你懂得宽和胜于严苛,滴水胜于岩石,仁爱胜于暴力,很好,在这一点上我称许你,然而你不去苛责他,不去惩罚他难道不也有可能是你的失误吗? 难道不是你在以你的爱去束缚他吗? 难道不是你在以你的善意和耐心日复一日地去羞辱他并使他的处境更为艰难吗? 难道不是你强迫这个傲慢、骄纵的孩子与两个老朽的山野之人一同生活在草屋里吗? 而对我们来说,甚至稻米已经是美味佳肴,我们的思想与他不同,我们的心已然衰老而平和,甚至我们的心跳也与这个孩子不一样。你难道不正是在为这一切所局限和惩罚吗?”

悉达多困惑地垂首望着地面。“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他轻声问道。

维稣德瓦道:“送他进城,送他到他母亲的宅第,那里还会有许多仆从,把孩子交给他们,如果仆从们不在,就把他交给一位先生,并非仅仅为了教育,而是为了让他见到其他的少男少女们,为了让他生活在他所归属的世界里。你从未这么想过吗?”

“你能看透我的心思,”悉达多悲哀地说“我经常有这种想法,但是像他这样心肠刚硬的人如何能在世上生存呢? 他一定会自认为高人一等,他一定会在享乐和权势中失去自我,他一定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他会深深陷于轮回之中。”船夫微笑着轻轻碰了碰悉达多的手臂,道:“去问一问河水,我的朋友! 听一听! 笑一笑! 你真的以为你造作蠢行是为了使你的儿子得以幸免吗? 你这样做就能够佑护你的儿子免于轮回吗? 如何可能呢? 通过调教、祈祷或是训诫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忘了你曾对我讲述的那个关于婆罗门之子悉达多的极富借鉴意义的故事吗? 谁来佑护那位沙门悉达多免于轮回,免于罪孽、贪欲与蠢行? 所有他父亲的虔诚,导师的训诫,他自己的知识与追求都无法佑护他。又有哪一位父亲,哪一位导师能够阻止他过自己的生活,阻止他沾染生命的污垢,阻止他背上罪孽的重负,阻止他亲口吞下生命的苦酒,阻止他寻觅自我的道路? 亲爱的朋友,你真的认为有人可以免于自我之路吗? 难道仅仅因为你期望你的幼子免于悲哀、痛苦和幻灭就可以使他得以幸免吗? 然而即使你为他死十次,你一丁点儿也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维稣德瓦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悉达多友善地表示谢意,然后心情烦乱地回到草屋,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维稣德瓦所说的一切无一不是他自己已然思索而且深知的。然而,比他的理智更为强烈的是他对儿子的爱、他的热诚、他对于失去孩子的恐惧。他何曾对一个人如此彻底地奉献自己的心? 他何曾对一个人如此深挚地爱过?爱得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绝望而又如此快乐?

悉达多无法接受他朋友的劝告。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儿子,于是他容许自己的孩子支使地,容许自己的孩子对他无礼,他只是默默无言地等待。他开始了每天一度的善意与耐心的无言之战。维稣德瓦同样无言地等待,善解人意,友善而克制。他们两人都是忍耐大师。

一次,孩子的脸庞令他回忆起伽摩拉;他突然记起她很久以前曾对他说过的话,“你不懂得真爱。”伽摩拉这样说时,他自己也表示同意。当时他把自己比作恒星,把世人比作落叶,然而他仍在伽摩拉的言语中感到了责备之意。他的确从未对一个人爱到完全投入自我以至于忘却自我的程度;他还从未做到这一点,而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他与世人之间的最大差异。但是现在,他的儿子就在身边,他,悉达多,由于爱与忧伤,已经完全成为尘俗中的一员。他疯狂地爱着,由于爱而痴迷。在他的生命中,他初次体验到了这迟到的最强烈、最奇异的激情;由于这种激情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也得到了升华。在某种意义上他获得了新生,生命变得更为充实。

他真切地体会到他对儿子的那种盲目的爱是一种极富人性的情感,这种爱本身就是轮回,就是从深水涌出的烦恼之泉;同时他也感到这种爱并非毫无价值与意义,因为那毕竟源于他的本性,即使是这样的情感、这样的痛苦和蠢行也需要亲身去体验。

而在同时,那孩子则任凭他的父亲干那些蠢事,任凭他奋力抗争,任凭他由于自己的喜怒无常而威信扫地。这位父亲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兴趣,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能令他敬畏。这位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慈祥的人,也许他是一位虔诚的人,也许他是一位圣人,然而所有这些品质都无法赢得孩子的心。这位把他囚禁这间破草屋里的父亲只能令他厌烦,尤其当他对每一次无礼报以微笑,对每一次侮辱报以善意,对每一次任性报以慈爱,这简直是老狐狸最可恨的狡诈。孩子倒更情愿他的父亲来胁迫他和虐待他。

终于有一天,小悉达多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公然反叛他的父亲。当时父亲要那孩子去拣些树枝,但那孩子却并没有离开草屋,而是愤怒地、挑战般地站在那儿,两脚跺地,双拳紧握,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强烈地表达了他的仇恨和轻蔑。

“去拣你自己的树枝,”他唾沫四溅地嚷道。“我不是你的奴仆! 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不敢! 可我知道你老是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惩罚我,让我觉得自惭形秽;你想要我像你一样虔诚,像你一样文雅,像你一样贤明。可是,就因为恨你,我宁愿当一个贼,一个杀人凶手,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与你相像。我恨你! 即使你曾是我母亲的千百次情夫,你也不是我的父亲!”那孩子满腹的恼怒和痛苦在这番对父亲狂怒的斥骂中得到了发泄,随后他夺门而出,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第二天早晨孩子已经一去无踪,一个树皮编成的双色小篮子也已踪影全无,而两位船夫通常把收作船费的铜板和银币保存在那个篮子里。岸边的小船也不见了。悉达多远远看见那只小船泊在对岸,他明白:孩子已经逃走了。

“我必须跟着他,”悉达多道,自从听了孩子昨天那番冷酷的言语他处于极度苦恼之中。“一个孩子无法独自穿越森林。他会受到伤害的。我们必须扎一条筏子,维稣德瓦,我们必须过河。”

“我们是要扎一条筏子,”维稣德瓦道,“我们需要把船弄回来,但是你随他去吧,我的朋友,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在寻找回城的路。他是对的,别忘了这一点:他在走他自己的路。悉达多,我看得出你在受苦,你在经受人们本应付之一笑的痛苦,你很快就会因此而嘲笑你自己。”

悉达多没有答话,他已经手持斧子开始伐竹做筏。维稣德瓦帮他用草绳把竹竿扎在一起。随后两人驾着竹筏驶向对岸。河水把竹筏冲向下游很远,但他们奋力驾着竹筏,逆流而进。终于到了对岸。

“你为什么随身带着斧子?”悉达多道。

维稣德瓦道;“也许我们的船桨丢了。”

然而悉达多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什么——很有可能那孩子为了报复并阻止他们追赶已经将船桨扔掉或者打断了。结果的确如此,小船中的桨已经无影无踪。维稣德瓦指了指空荡的船底并对悉达多微笑,仿佛在说:“你难道不明白你的儿子不愿被人追随吗? 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开始做一只新桨。悉达多匆匆离开去寻找自己的儿子,维稣德瓦并未阻拦他。

悉达多在林中寻找了很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追寻毫无用处。他想,孩子或者早已离开森林回到了城里,或者他仍在路途中,但他会尽量躲开追踪者。而当他进一步沉思,他发觉自己并不为孩子担忧,从内心深处他知道孩子在林中既未受到任何伤害,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然而他却坚定他继续自己的行程,并非为了去救自己的孩子,而是带着一种也许是想再见他一面的愿望,他来到了城郊。

当他走到城邑近旁的大路,在那曾经属于伽摩拉的美丽园林的入口处,悉达多默然伫立不动;就是在这儿他第一次见到伽摩拉。往昔蓦然涌现在他的眼前;他又一次看见正值英年的沙门悉达多站在那里,满面胡须,浑身赤裸,黑发沾满灰尘。悉达多伫立良久,透过敞开的园门望去,他看到僧人们来往于美丽的林木之间。

他久久地默默伫立着,思索着,许多图景浮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轨迹。他站在那儿久久注视着那些僧人,在他们之间他看见年轻的悉达多和伽摩拉漫步于高大树木的荫影里。他清晰他看到伽摩拉伴随着自己,他在接受她的第一个吻。他看到他曾是那么傲慢而轻蔑地看待自己的沙门岁月。又是那么自豪而急切地开始了自己的尘俗生活。他看到伽摩湿瓦弥,狂欢宴饮,仆从们,赌徒们和乐师们。他看到伽摩拉的那只笼中的歌鸟;所有这一切他仿佛又重新活过,他体验了轮回,再次衰老和厌倦,再次感到恶心和死去的愿望,再次听到了那神圣的“唵”之音声。

在园门前久久伫立之后,悉达多意识到驱使他来到这里的那种欲望是愚蠢的,他并不能帮助自己的儿子,他不应把自我强加于他。他对那逃走的孩子感到一种深深的爱,像一道伤口,而同时他又感到:这伤口不应在自己内心溃烂,而是应当愈合。这内心的伤口此刻并未愈合,他仍感到悲伤。寻找儿子的目标使他来到这里,而此时却只有一片空虚。他悲哀地坐下来,感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然死去。他感觉不到任何快乐,他看不到任何意义。他抑郁地坐着,等待着。他从河水学会了等待、耐心与倾听的艺术。他坐在尘土飞扬的路旁倾听着,倾听着自己疲乏而哀伤的心跳,等待着某种音声。他蜷伏在那儿倾听了许久:他再也看不到任何心象,他任凭自己沉落,沉入空无,沉入无底的深渊而不能自拔。园中的僧侣看到他长时间蜷缩在那儿,花白的头发上已聚满灰尘;一位僧人走上前来,把两只香蕉放在他的面前。而这们哀伤的老人并无暇顾及眼前的一切。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把他从恍惚中唤醒;他辨认出这轻柔的、怯生生的触摸并恢复了精神。他看到维稣德瓦善良的面容,注视着他脸上细细的笑纹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悉达多脸上也露出了微笑。这时他看到了身边的香蕉;他捡起香蕉,递给船夫一只,自己也吃了一只。然后他默默地随维稣德瓦穿过森林,回到了渡口。两人谁也没有提到刚刚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提到那孩子的名字;两人谁都没有谈及孩子的逃遁和心中的创伤。悉达多回到草屋中自己的床上。后来维稣德瓦送来椰子奶时,他发觉悉达多已经睡着了。



从那一刻起,

悉达多不再与自己的命运抗争,

他的面庞放射出一种智慧的宁和,

他的内心不再有欲念的冲突,

他已然最终得到了救赎。

他委身于时间与生命之流中,

充满慈悲与同情,

与万物和谐如一。

心中的创伤仍久久地隐隐作痛。悉达多的船客中有许多是与自己的儿女同行。每见一位有儿女相伴的行客,他都忍不住心中嫉妒;他想:那么多人都拥有这巨大的幸福——为什么我偏偏没有? 甚至那些恶人、盗贼和劫匪都有儿女相伴,连他们都可以爱自己的孩子并为他们的孩子所爱,为什么我却独独没有? 悉达多此时的思维竟如此幼稚,如此缺乏逻辑,他与凡俗的人们竟变得如此相像。

现在他待人的态度与从前不同:不再那么聪明,不再那么傲慢,而是变得更为温和,更为好奇并且更富于同情。

现在,当他送那些庸常的行客们(商人、兵士和女人)渡河时,他觉得那些人不再如从前那样显得陌生。尽管他并不理解或拥有他们的思想与观念,但他却与他们同样有着生命的冲动和欲望。尽管他已达到高度自律的境界并且成功地忍耐着最后的伤痛,而他却感到这些尘俗的人们是自己的平等兄弟。他们的虚荣、欲望以及平凡琐事不再显得荒谬,而是变得可以理解,可以热爱,甚至值得尊敬。诸如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种盲目的爱;溺爱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独生子而表现出的那种盲目而愚蠢的骄傲;年轻浅薄的女人对于饰物以及男人的赞美那种盲目而急切的追求,所有这些简单、渺小、愚蠢却又如此强烈、如此激情勃发、充满生命力的冲动和欲望,对于悉达多不再显得微不足道。他看到人们为此而生存并创立伟业、旅行、战争、遭受和忍耐无穷的苦难。悉达多因此而感到了对人类的爱,他在人们的欲望和希求中看到了生命、活力、不可摧毁之物以及永恒不灭的梵天。人们的那种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力和韧性着实值得钦佩和爱戴。除了一点小小的例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节,普通人们具足一切圣贤和思想家所拥有的素质。而这一例外只不是对于所有生命圆融统一的认识。悉达多甚至时常怀疑这种知识,这种思考是否真有什么重大价值,他怀疑那也可能仅仅是思想家们天真的自我奉承而已。那些思想家们或许也只是会思想的孩童罢了。尘世的人们在任何其地方面都与思想家们平等无二,而且往往更为优越。正如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野兽的那种执拗不屈的行动往往显得比人类高明。

在悉达多的自我之中,一种认知已经逐渐生长并成熟起来,那就是对于智慧的真正涵义以及他所长期追求的目标所达成的理解。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种心灵的觉悟,一种在生命的每一瞬间思索、感受和体味万物圆满一如之境界的能力或称隐秘的技艺。这种想法在他的自我之中缓缓成熟起来,这也正是在维稣德瓦衰老的孩子般的面容上所体现出的:和谐、对世界永恒圆满的体悟,万物的圆融统一。

但是那内心的创伤仍在刺痛,悉达多渴切而痛楚地思念自己的儿子,体味对他的怜爱与柔情,任凭这痛苦咬噬自己的心,并以此体验了所有爱的愚痴。这内心的烈焰并未自行熄灭。

一天,悉达多感到心中的创伤痛楚难忍。他划船来到对岸,完全为渴望所淹没,于是他弃船登岸,打算去城里寻找自己的儿子。河水轻快地汩汩流淌;此时正值旱季,河水之声却奇怪地清晰而响亮,河水在笑,它明白无误地在笑。清亮的河水正欢快地嘲笑这位老船夫。悉达多伫立不动,随后他俯身想听得更真切;他的面容反映在静静流动的水面。在他自己的映像中有某种他已然忘却的印记,他沉思片刻,终于回忆起来。他的脸与另一个人的脸相像,一位他曾极为熟悉、敬爱甚至畏惧的人——他自己的父亲,那位婆罗门。他忆起自己年轻时曾如何迫使父亲同意他离家出走,加入苦修者的行列,他又是如何与父亲告别并且一去无归。他的父亲难道不是也同样经受了他现在失去儿子所经受的痛苦吗? 他的父亲难道不是早已孤独地死去,甚至死之前都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儿子吗? 他自己不也将经受同样的遭遇吗? 这无意义的重复,这命运之环中一系列注定发生的事不正是一场荒谬而愚蠢的喜剧吗?

河水在欢笑。是的,正是如此;任何体验如果未达到极致并终归寂灭,都会重新出现,而且会再度经历同样的悲哀。悉达多驾船返回了草屋。他思念着自己的儿子,忍受着河水的嘲弄,内心的冲突使他到了绝望的边缘。同时他真想放声嘲笑自己,嘲笑这整个的世界。内心的创伤仍在隐隐作痛,悉达多仍在反抗着自己的命运;他仍然未能征服自己的苦难,他仍然未能达到宁和的境界。然而他并没有失去希望。当他回到草舍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他要向维稣德瓦忏悔,向这位懂得倾听艺术的老人敞开心扉,讲述自己的一切。

坐在草舍里的维稣德瓦正在编一只篮子。他已经不再驾驶渡船。他的视力渐渐衰弱,他的手臂也逐渐变得软弱无力,而依然不变的是他脸上所焕发出的那种安详的幸福与喜悦。

悉达多在老人身旁坐下,缓缓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他把以前从未向他提及的一切都和盘托出,诸如那次入城寻子之后内心的伤痛,他对那些快乐父亲们的羡慕,他对此类愚痴情感的理解,以及与自己所进行的无望的抗争。他谈到了一切,他可以向他讲述一切,甚至那些最痛苦的经历。他已毫无保留他向维稣德瓦展示了内心的创伤,告诉他那一天他曾如何驾船过河并打算进城去寻找儿子,而河水又是如何嘲笑了他。

他继续讲着,维稣德瓦面容安详地倾听着。悉达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维稣德瓦的专注。他感觉到自己的烦恼、焦虑和隐秘的愿望向维稣德瓦流泄而去然后又再度回返。向这位听者披露自己的创痛恰如在河水中洗浴,直到创伤和灼痛变得清凉并消融于河水之中。随着自己的忏悔与讲述,悉达多越来越感到那不再是维稣德瓦,不再是一个听他讲述的人;他感到这位默然不动的听者正如一棵承接雨水的大树一般接受他的忏悔,他感到这端坐不动的人就是河流本身,就是上帝与永恒的化身。当悉达多不在沉湎于自我,不再沉湎于自己的痛苦,这种对维稣德瓦认知的变化攫住了他。他越是意识到这一点,这种变化也就越显得平常,他也就越是意识到一切万物都是那么自然而严守秩序。维稣德瓦长久以来几乎一直如此,只是他没有明确认识到而已。事实上他自己与维稣德瓦并无不同。他觉得他现在对待维稣德瓦正如世人对待诸神一般。而他也感到这种感觉不会持久。在他的内心,他已经开始与维稣德瓦告别。同时,他仍继续自己的讲述。

悉达多讲罢,维稣德瓦把已然衰弱的目光投向他;他并没有讲话,但他的面庞默然流露着祥和与慈爱,宽容与理解。他拉起悉达多的手,领他到河边坐下来;自己也坐在旁边,微笑地注视着河水。

“你已经听见了它的嘲笑,”维稣德瓦道,“但你还没有听到一切。让我们来听,你会听到更多。”于是两位老人默默而听。那多种音声的河水之歌轻轻地回响。悉达多凝视着河水,流动的水面浮现出许多形象。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孤独地为失去爱子而哀痛;他也看到自己,孤独一人,无法摆脱对远方孩子的思念;他还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孤独一人,沿着燃烧的欲望之路急切前行。每个人都执著于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目标所困扰,每个人都在经受痛苦。河水之声忧伤,带着悲哀与渴望,向自己的归宿流去。

“你可听见?”维稣德瓦无言的目光问道。悉达多默默点头。

“再听!”维稣德瓦低语道。

于是悉达多更用心去听。水中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以及他儿子的形象汇流在一起,伽摩拉的形象也显现并随流而去,侨文达的形象,还有诸多其他人的形象纷纷涌现并消失。所有人的形象都融入不息的河水,河水包容了所有人的追求与渴念,欲望与苦难。于是河水之声也充满了渴求:充满了刺心的痛楚,充满了无厌足的贪欲。河水向自己的目标流去。悉达多发现水流变得迅激,包容着他自己,他的亲族以及所有他曾遇见过的人们。所有的漩涡与波浪都痛苦而急切地奔向自己的目标?——许许多多不同的目标:奔向瀑布,奔向大海,奔向河流,直至百川汇集的大洋。所有目标都终将达成,而每一目标之后都必有一种新的目标出现。河水化为蒸汽而上升,聚而为雨又再度降临大地,化为泉水、小溪与河流,焕然一新,又滚滚奔流。然而那渴慕的河水之声已然变幻,尽管仍回响着哀伤与追寻,但其他音声加入了协奏,喜悦与忧伤之声,善恶之声,悲哀与欢笑之声以及成千上万种音声。

悉达多默然而听,他变得极为专注,完全投入,心内虚静无物,而万物尽入此心。他感到现在他才完全学会了倾听的艺术。他以前曾常常从河水中听到这一切不可胜数的音声。然而今天它们听起来迥然不同。他不再去分辨不同的音声——诸如愉悦之声与哀泣之声,童稚之声与雄浑之声;所有思慕者的哀叹,智者的欢笑,愤怒者的叫喊,濒死者的呻吟都融入彼此,互为纠结与交织,以千万种方式缠绕在一起,而所有的音声,所有的目标,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善与恶,悲伤与欢乐,所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统一的世界,所有这一切共同交融成万物奔流不息的进程,所有这一切共同谱成了生命永恒的旋律。当悉达多凝神倾听这万音交响的河水之歌,当他不再着意分辨悲叹与欢笑,当他的心灵不再执着于任何一种特定的音声并不再任其占据他的自我,当他倾听所有的一切,倾听圆融与统一,正当此时,那宏大的万音交响之歌只包含一个字“唵”(Om)——圆满之音。

“你可否听见?”维稣德瓦的目光仿佛又在询问。

此时,维稣德瓦的笑容光辉夺目,他的笑洋溢于他衰老面容的所有皱纹之上,正如“唵”之音声盘旋于生命之河的所有音声之上。他的目光投向他的朋友,脸上的笑容光辉照人,就在此刻,同样的笑容出现于悉达多的脸上,于是他的创伤开始愈合,他的痛苦开始消散,他的自我已融入了万物的圆满统一之中。

从那一刻起,悉达多不再与自己的命运抗争,他的面庞放射出一种智慧的宁和,他的内心不再有欲念的冲突,他已然最终得到了救赎。他委身于时间与生命之流中,充满慈悲与同情,与万物和谐如一。

维稣德瓦从河岸上的座中站起。当他注视悉达多的眼睛并看到他眼中映射出智慧的安详,他以那种亲切的佑护般的方式轻轻抚了抚悉达多的肩膀,道:“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我的朋友。既然这一刻已然来临,我可以走了。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是船夫维稣德瓦,而现在结束了,再会,我的草屋;再会,我的河流;再会,悉达多。”

悉达多在这即将离去的人面前深深鞠躬致意。

“我已经知道,”他轻声道。“你莫非将要步入林中?”

“是的。我将步入林中,我将步入万物的圆融统一之中。”维稣德瓦道,他的面容光彩辉映。

如此,维稣德瓦告别而去。悉达多目送着他。带着巨大的喜悦与肃穆的心情,他目送他远去。他看到他看步态安详宁和,他的面容神采奕奕,他的身相光明遍满。

侨文达

在那端坐不动的人面前,

他深深地一躬到地;

那安详的微笑

令他忆起他自己一生中

所深爱的一切,

令他忆起生命中

所有珍贵与神圣的一切。

侨文达曾在名妓伽摩拉赠与乔答摩信徒的游乐园中与其他一些僧侣度过了一段休憩的时光。他听人们传说在一日行程之外的河边住着一位老船夫,许多人认为那是一位圣贤。于是当侨文达再次外出云游,他选择了通向渡口的道路;他急于见到那位船夫,尽管侨文达一直严守

戒律并且由于年高德劭而赢得年轻僧侣们的尊重,然而他的内心仍不得安宁。他的追寻仍未完愿。他来到河边,要求那老人渡他过河。当他们弃船登上彼岸,侨文达对船夫道:“您对朝圣者和僧侣们都非常友善,您已经渡我们许多人过河,您莫非也是一位求道者吗?”

悉达多衰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微笑,道:“尊贵的先生,您已经年迈并且身穿乔答摩弟子的僧袍,您仍把自己称作求道者吗?”

“我的确已经老朽,”侨文达道。“但我从未停止过追寻。我永远不会停止追寻,这似乎是我命中注定。我觉得您似乎也曾追寻过,我的朋友,您能否对我稍加指点呢?”

悉达多道:“我所能说的不会有什么价值。不过,也许您追寻过多,因而您追寻的结果是无从寻见。”

“这是什么道理呢?”

“当一个人有所追寻,”悉达多道,“他只会看到他所追寻之物。他之所以无所发现,无所获得是因为他只专注于他所追寻之物,因为他执迷于自己的目标。追寻意味着有了目标,而寻见则意味着自由、包容,摒弃一切目标。尊贵的人,您也许的确是一位追寻者,由于您的追寻过于急切,您没有看到许多眼前的事实。”

“我还是没有明白,”侨文达道。“您的意思是……?”

悉达多道:“尊贵的人,多年以前,您曾来到这条河边并发现一个正在酣睡的人。您坐在他的身旁呵护他的睡眠,但当时你并未认出那个酣睡的人,侨文达。”

侨文达大吃一惊,仿佛遭了魔法一船呆视着船夫。

“您是悉达多?”他谦恭地问道。“这一次我还是没能认出你。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变了,我的朋友。现在你成了船夫了吗?”

悉达多和蔼地笑了,“是的,我成了一名船夫。许多人都会改变,穿种种不同的衣服,我也是如此。欢迎你,侨文达,今晚我请你在我的草舍里过夜。”

侨文达当晚就住在悉达多的草舍里,睡在维稣德瓦曾经用过的床上。他向他年轻时代的朋友提出许多问题,而悉达多则把自己的许多生活经历讲给侨文达。

第二天清晨,侨文达在道别之前,有些犹豫地问道:“悉达多,在继续我的行程之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有某种你可以确认的信条、信仰或是知识来扶助你生活并行于正道?”

悉达多道:“你很清楚,我的朋友,甚至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苦行者时,我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信条与教师,开始与他们背离。现在我的想法依然故我,尽管从那时起,我有过许多导师。一位美丽的名妓曾长时间作我的老师;还有一位富商和一个赌徒也曾是我的老师。一位佛陀的游方弟子曾一度是我的老师,当我在林中沉睡时,他曾停下来坐在我的身边守护;我从他那儿也学会了很多,我对他非常感激。然而,最重要的,我曾师从于这条河以及我的前辈维稣德瓦。他是一位质朴的人,他并非哲人,但是他与乔答摩同样悟到了世界的本质。他是一位圣贤。”

侨文达道:“悉达多,我觉得你似乎还是有点喜欢调侃。我相信你的话,我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任何一位导师。可是就你自己而言,如果你没有某种信条的话,你是否有某些观念呢? 你自己是否发现了某种扶助你生活的知识呢? 如果你就这个问题谈一谈,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悉达多道:“是的,我曾有过不少观念与知识。有时,在一日之内或一个时辰之内,我会体验到智慧,正如人们从内心感受到生命。我有过许多思想,但我觉得很难对你讲述。然而有一种思想给我以很深的印象。侨文达,即智慧无法言传。智者们试图传授的智慧听起来总是十分愚蠢。”

“你又在调侃吗?”

“不,我正在告诉你我的发现。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不能。人们可以寻见智慧,在生命中体现出智慧,以智慧自强,以智慧来创造奇迹,但人们不可能去传授智慧。我年少时就有过这种疑问,正是我的怀疑驱使我远离教师们。我还有过一种思想,侨文达,你又会认为那是

开玩笑或只是一种愚蠢的念头:就是说,每一真理的反面也同样真实。比如说,只有偏面的真理才能形诸于言辞;事实上,以语言表达或思维的一切都只能是偏面的,只是半个真理而已,它们都缺乏完备、圆融与统一;当佛陀世尊宣讲关于世界的教义,他不得不把世界分为轮回与涅槃,虚幻与真如,痛苦与救赎。人别无选择,对于那些要传授教义的导师们来说尤其如此。而世界自身则遍于我之内外,从不片面。从未有一人或一事纯属轮回或者纯属涅槃,从未有一人完全是圣贤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幻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侨文达,我曾反复悟到这一点。而如果时间并非真实,那么仿佛存在于现世与永恒,痛苦与极乐,善与恶之间的分界线也只是一种幻象。”

“那是怎么回事?”侨文达迷惑地问道。

“听着,我的朋友。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而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梵天,有朝一日会证得涅槃,有朝一日会成佛;这‘有朝一日’是某种幻象,那只是一种比较而已,罪人并不是在趋于佛境,他并没有不断演进,尽管我们的感官只能如此感知事物。不,潜在的佛性已然存在于罪人身上,他的未来已然存在。我们必须认识到隐藏于你、我以及所有人中潜在的佛性。侨文达,世界并非不完善,或者正沿着通向完善的漫漫长路缓缓发展。不,世界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所有罪孽都已然领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婴儿都已打上死亡的印记,而所有的垂死者——必获永恒的生命。一个人不可能认清另一个人已然修到何等境界。佛存在于劫匪与赌徒身上,而劫匪亦存在于婆罗门身上。 在极深禅定之中,人可以除灭时间并同时经历所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一切皆善,一切完美,一切即梵。因此,我认为一切的存在皆为至善——无论是死与生,无论罪孽与虔诚,无论智慧或是蠢行,一切皆是必然,一切只须我的欣然赞同,一切只需我的理解与爱心;因而万物于我皆为圆满,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我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得知,我之堕落乃为必需,我必然经历贪欲,我必然去追逐财富,体验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并由此学会不再去抵制它们;学会热爱这个世界,不再以某种欲愿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象来与之比拟;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未来面目,热爱它,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侨文达,这就是我头脑中的一些观念。”

悉达多弯腰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拿在手中。

“看,”他手持石子道。“这是一枚石子,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它也许会化为泥土,泥土中会生出植物,动物或是人。我以前或许曾说过:这石子只是石子,毫无价值,属于玛耶女神的空幻世界,然而或许因为在变易之轮中它也有变为人或是神灵的可能,所以这枚石子才具有了某种重要性。这或许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认为:这石子不仅仅是石子,它同时也是动物、上帝或佛。我不因为它是一物并将会变为另一物而尊敬它,爱它。而是因为它久远以来即包容了一切万物, 而且永远涵摄万物。我爱它仅仅因为它是一枚石子,因为现在此刻它向我显现为一枚石子。我在它的每一细微的纹理和孔洞中都看到了价值与意义。它的灰与黄,它的硬度以及敲起来的声响,它表面的干与湿也同样显示着神秘与价值。有些石子摸起来像油脂或肥皂,有些看起来像树叶或砂子。每一枚石子都与众不同,并以各自独有的方式崇拜着圆满的“唵”字真言。每一石子皆为梵。同时,不管是像油脂或肥皂,它又仅仅是石子而非其他。这正是使我喜悦之处,这正是奇妙而值得礼敬之处。可我不想再谈下去,言词不能很好地表达思想。思想一旦形诸言词即刻就会有所改变,有所歪曲,有点愚蠢。对一

个人显示着价值并充满智慧的词句对另一个人也许是一派胡言;然而即便是这一点也使我颇感欣喜,我丝毫不觉得意外。”

侨文达一直默然静听。

“你为什么给我讲那么多有关石头的事情呢?”他稍停片刻,犹疑地问道。

“我并非有意这么做,但这或许说明了我爱石头、河流以及我们可能欣赏和学习的一切万物。侨文达,我可以去爱一枚石子,一棵树或一片树皮,这些都是“物”。一个人可以去爱世上之物,但一个人不能去爱词句。所以教义于我毫于用处。那些教义没有软硬的感觉,没有颜色,没有尖角,没有气息和味道,它们只是一些词句而已,可能就是这一点阻碍你得到内心的宁静。也许世上词句过多,因为甚至连救赎、德行、轮回与涅槃都只是词句,侨文达。涅槃并非实在之物,世上只存在涅槃的名相。”

侨文达道:“涅槃不仅仅是一个名词,我的朋友,那是一种思想。”

悉达多继续道:“那也许是一种思想,但我必须承认,我的朋友,我不去过于区分思想与言词。更坦白地说,我也不是很注重思想,我更注重“物”。例如,这个渡口曾经住着一个人,他是我的前辈与导师。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多年以来他一直仅仅信奉这条河,他发觉河水之声与他交流,于是他师从于河水,而河水则教导他,培养他。这条河对于他似乎是一位神。多年以来,他并没有明白每阵清风,每朵白云,每只小鸟和每只甲虫都同样神圣,而且与这令人尊崇的河流一样能给人以启迪。但当这位虔诚的人飘然进入林中,他彻悟了一切。没有任何导师与书本,他比你我理解得更多。而这只是因为他信奉了一条河流。”

侨文达道:“可是你所谓的“物”是否真实,是否事物所固有的本质呢? 那不也仅仅是玛耶的幻相,仅仅是形象与外表吗? 你的石头,你的树木,它们是否真实呢?”

“这一点也并不使我烦恼,”悉达多道。“假若它们虚幻无实,那么我自身也同样虚幻无实,它们永远与我有着相同的本质。这正是它们可爱而可敬的原因,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去热爱它们。这里有一条原则,也许你会嗤之以鼻。但是,侨文达,我感觉爱是世上最重要的。研究这个世界,解释它或是鄙弃它,对于大思想家或许很重要;但我以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去鄙弃它。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我理解你,”侨文达道。“但那恰恰是世尊所说的虚妄之相。他宣讲宽容、克己、慈悲、忍让——却没有爱。他禁止我们缠缚于尘俗之爱。”

“我知道,”悉达多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道,“我知道,侨文达。我发觉我们已然陷入了语义的迷宫和言词的冲突,我并不否认我刚才有关爱的言词明显与乔答摩的教义相对立,这就是我之所以如此怀疑言词的原因。我知道这种言词的冲突是一种幻象,我知道我与乔答摩和谐如一。他看穿了一切人性的浮华与无常,却仍然如此热爱人类,并奉献自己的一生专为饶益与教导世人;他怎么会不懂得爱呢? 同样,对于这位伟大的导师,我认为事实比言词更重要,他的生平事迹比他的教义更重要,他的手印比他的言论更重要。并非由于言论与思想,而是由于他的生平与事迹我才将他视为伟人。”

随后两位老人久久沉默无言。侨文达准备离去时,他对悉达多说道:“我感谢你,悉达多,你给我讲述了你的一些思想,其中有些对于我来说还很陌生,我还不能立刻彻底地明了,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并祝你生活安宁。”

而他的内心却想:悉达多是一位怪人,他表述了一些怪诞的想法。他的观念显得多么疯狂,听起来与世尊佛陀的教义真有天壤之别。世尊的教义清晰、明确而易于理解,没有任何怪诞、狂乱与可笑之处。但悉达多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双眼与前额,他的气息与微笑,他的问候与步态,所有这些与他的思想给我的印象全然不同。自从乔答摩世尊入于涅槃以来,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人如悉达多一样给我以如此的印象:这是一位圣贤,他的观念或许怪诞,他的言词或许荒谬,但他的目光与手势,他的肌肤与头发都放射着自从世尊涅槃以来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到过的纯净、安详、宁静、慈爱与圣洁。

当侨文达头脑中涌过这些思绪,他的心中满是冲突和不安,于是他再次充满深情地向悉达多躬身致意。在这位静静跌坐的人面前,侨文达深深躬下身来。

“悉达多,”侨文达道。“我们都已经老了。我们此生或许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我看得出来,我亲爱的朋友,你已然获得内心的平安。我意识到我还尚未证得。我可尊敬的朋友,再给我讲一点,讲一点我能够想象,我能够理解的! 给我一点在我的心路历程中可以扶助我的东西,悉达多。我的历程常常是如此艰难而黑暗。”

悉达多带着平静、安详的微笑默默注视着他。侨文达凝视着悉达多的面庞,心中充满焦虑与渴望。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以及不断追寻与不断失败的印记。

这些都逃不过悉达多的眼睛,他不禁微笑着注视着侨文达。

“俯身过来!”他在侨文达身边低语道。“来,再近点,靠近我! 吻我的前额,侨文达。”

尽管侨文达很惊讶,但他为一种强大的爱与服从的预感所驱使。他俯下身去,以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悉达多的前额。而正当此时,某种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了,当他仍在冥思苦想悉达多荒谬的言论,当他仍在徒劳地竭力消除时间的观念,竭力想象涅槃与轮回如一,当对悉达多言论的甚至是某种轻蔑与对他的人格那种强烈的尊崇和爱戴在心中彼此冲突时,奇迹发生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他的朋友悉达多的脸庞,他仿佛看到许许多其他的形象,一个长长的系列,一条不息的形象之流——百种,千种,万种,无数的形象不断生生灭灭然而又似乎同时并存;所有这些形象一刻不停地变幻和更新,而它们又都复归于悉达多。他看见一条鱼的形象,一条眼睛已黯然无光的垂死的鱼,正极其痛苦地大张着嘴;他看见一张新生婴儿的脸庞,面色赤红,满是皱纹,正张口欲哭。他看见一张杀人凶犯的脸,看见他持刀刺进一个人的身体;而在同一瞬间,他看到这名罪犯双膝跪地,绳索缠身,头被刽子手一刀砍落。他看到陷于炽烈情爱之狂喜中的男人、女人不同姿态的赤裸身躯;他看到人们死去之后身体僵直、死寂、冰冷而空无。他看到许多动物的形象——野猪、鳄鱼、大像、公牛与飞鸟,他也看到大神黑天 与阿耆尼 。他看到所有这些面宠与形象以千万种方式彼此联系,彼此扶助,彼此爱恋,而同时却又彼此仇恨,彼此毁灭并重获新生。每一形态都终归于无,都是无常世界中苦难而充满激情的存在;然而它们却并未死去,它们只是在不断变幻,不断再生,不断以新的形态出现;只有时间作为不同形态之间联系的纽带。所有这些形态都经历暂住,流转与再生,彼此交汇并融合,而在这一切之上回旋着某种稀薄、虚幻却又无可置疑的存在,像一层薄薄的冰或玻璃体,像一层透明如水的躯壳、外形或面具——而这面具正是侨文达在那一刻所吻的悉达多微笑的面容。侨文达看到这面具般的微笑,这回旋于流转万相之上的圆融的微笑,这超脱于万千生生死死之上的永恒的微笑——悉达多的微笑——与他曾经上百次带着敬畏瞻仰过的乔答摩佛陀的微笑毫无二致。他们的微笑同样是那么安详、微妙而不可测度,同样是那种或许是慈悲,或许是嘲讽,形态万千的圣明的微笑。侨文达知道,一切圆成的佛陀世尊正是如是微笑的。

侨文达仿若为一只神明之箭所深深刺中,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他不再分别时间是否依然存在,不再分别这一刻持续了百年抑或是一瞬,也不再分别世上是否存在悉达多,乔答摩,自我或是他人,他感到深深的陶醉与升华。于是他继续俯身在自己刚刚吻过的悉达多宁和的面容之前伫立片刻,正是悉达多那安详的面容向他显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万相,而当映现万相的圆融之镜从表面隐去,悉达多的面容仍如如不动。他的笑容温和而安详,或许是悲悯,或许是嘲讽,与世尊的笑容一般无二。

侨文达深深地鞠躬致礼,无法抑制的泪水沾湿了他已然衰老的脸庞。他为一种最深切的爱与最谦卑的尊崇与征服。在那端坐不动的人面前,他深深地一躬到地;那安详的微笑令他忆起他自己一生中所深爱的一切,令他忆起生命中所有珍贵与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