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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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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梦》作者:简·梅兰德

  很久以前,在内布拉斯加我遇上一件怪事。那是我遇上的所有事中最怪的了。但是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当我的雄心壮志都用在一些琐碎事上时,我能帮助一头会说话的水牛确实是我这个30岁的流浪魔术师所遇上的最奇怪的事了。
  故事开始于1896年9月14日布罗克普劳车站。火车留下我驶向科尔尼,我独自思量着眼前这座脏兮兮的小镇的丑陋景象。从我站的湿漉漉的月台上看去,一英里长的小镇尽在眼里,正当中午,过分拥挤的人群使它看起来不只是一个小农镇了。路上尽是淤泥尘土,在人和马匹的脚下任意踩踏,在这正午的炎热里灰尘都懒得飞扬起来。
  它真是个不起眼儿的小镇。但由于它有会说话的水牛,便引来大量的人群。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
  我摸了摸胸前口袋里手绢包着的一枚二十五分的辅币,还是决定不吃中午饭了。我最好的赌注就是立刻干活。如果运气好,我会从这群人中挣到足够的钱在这三家旅馆中的某一家住一宿呢。这样想着我便向镇于最西头的那一大群人走去。
  谁知道呢,我想,没准我还能挣够钱买到去北普拉弟的火车票呢,这样我就不会陷在这个破烂小镇里,在科迪上校回到北普拉弟之前到达那儿了。
  这热浪真要命。我一头扎进一家食杂店的布篷下面,放下那只印有佐罗亚斯特尔大帝绿色字母的小皮箱,坐在上面,看着人群聚集在大围墙外。我在远东格兰蒂岛时就听到会说话的水牛这一谣传。我知道这是我最好的挣钱机会,它会使我有钱去北普拉弟,这样我水牛比尔就回家了。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努力学会狂野西部的表演,那也许是最后一次演出了。
  当年轻小伙子可以半价就表演时,没人请一个四十岁的变戏法的。当我离开奥马哈州立马戏团时乔治对我还算亲切,他让我保留了我的小皮箱和变戏法的道具。
  我拍了拍这个旧皮箱。如果行李没被没收,我现在早到了目的地了。
  我不能光坐着,热不热都不能。带着钱的人对我的吸引就像蜂蜜对蚂蚁一样。两分钟后,我走进最密集的人群里,戴着我的绿丝帽和腰带,大喊着我要变的魔术是伟大的佐罗亚斯特尔在维多利亚女王和神圣罗马大帝面前变的。人可真多啊!这些人是来看水牛的,他们并不只是闲逛,而对于增加狂欢会气氛的活动是欢迎的,这欢迎由他们数出的钞票来衡量,我就在那足足收了三个小时的钱。
  这个场地本身就像一个模样很怪的小城镇。高高的砖墙没涂漆,看起来像害了软骨病,墙上有一行褪了色的红色手写体字“希厅·布尔的鬼魂转世成了一头会说人活的水牛!”
  大声招揽顾客的是一个红脸汉子,说话时带着瑞典鼻音。穿得却不像瑞典人那样花哨。人群进进出出,看来这幻想让他们很开心。
  “真不可思议!”
  “一定是那个枪手在说话。”一个男人抱怨地说。
  “应该有人喂喂那个可怜的东西,”一个女人说。
  “你相信他对卡斯特做的事吗?”
  我必须承认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大了,我很想看看希厅。
  布尔的鬼魂对我说话,便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好吧,即使它是个假货,它毕竞是一头水牛。花两毛五辅币看一头真水牛还算值得的。于是我拿起包,脱下帽子和腰带带在身边。走向大门时,我摸了摸刚挣的钱,解下手绢拿出一枚辅币。
  起先,我所能看到和闻到的只是一大群进进出出的人和他们的气味。围墙里的场地不过一个地下室大小,太阳直射下来,这里那里不时传来人晕倒的尖叫声,孩子们的叫喊声。
  接着我看到一圈铁栏杆围起的一小块地,外面由一个带枪的小个子瘦男人把守着,他一言不发,总是用枪胡乱地点着众人。
  我挤到栏杆边上一块干净地方,这才看见场地中心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这头水牛躺在干草里,瞪视着这一大群人。它的下颔动起来,出了些声音。但我却分辨不出它说了什么,周围是一片孩子的叫声,他们感到失望,一边叫一边朝这只动物扔干草。
  我很失望。这个可怜的东西看起来甚至都不像一头真水牛,一头卡利尔水牛或爱维斯水牛。但我还是认为这个大个头瑞典人和他的戴枪的朋友能在这个州找到一头真水牛可算是幸运了。
  当然,在水牛比尔的狂野西部的表演里有几只驯服的水牛。
  为了寻开心,我喊道:“喂,希厅·布尔!你记得安妮·欧克莉吗?”
  这水牛打了个喷嚏,我竟呆在那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因为那喷嚏听起来像是在说“希希里亚,”。“瓦坦亚·希希里亚”是安妮·欧克莉对希厅·布尔的呢称。它在印第安苏语中是小神射手的意思。
  我和我的小包从这个闷热的围栏突围出来时,我还在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个喷嚏罢了。在门口我被两个大块头拦住,他们看起来像铁匠学徒那类人。
  “我们收工后埃里克森先生要和你谈谈,”这头长着姜黄色鬃毛的巨兽对我说。他和他那个亚麻色头发的朋友很快又消失在人群中。
  我感觉到了埃里克森先生要对我谈什么,所以整个下午我更卖力地干了。
  偶尔我喊出几个印第安苏语词来(在奥马哈州立马戏团里曾经有几个达科他印第安人,他们有时还得说些他们的本族语。)它们只是些魔术用语,像空手变豆啦,耳中取牌啦之类的,但我真想和希厅·布尔交流交流。再没听到回音,我想是这吵闹声中它根本听不见我。
  于是我热得昏头昏脑,强装笑脸,帽子上的绿色顺着汗流染到我的脸上,直到埃里克森和他的小枪手分开人群向我走来,他的两个大个子学徒在用木板挡住大门。
  仅仅不到六个小时我挣了十七美元四十五美分。
  埃里克森和那个小男人走过来,说着不三不四的话,数着我的钞票,拿走了十三美元。
  “没有我的水牛你不会在这小地方遇见这么多人挣到这么多钱的。”埃里克森平静柔和地说着。
  那个小男人咽了一口唾沫,盯着那些钞票,他得到三美元。到门口站岗去了。
  埃里克森朝最近的那家旅馆走去时又说,“还有件事,小巫师。租金是每晚四美元。别想换别的旅馆了,因为那都是我的。”
  两个狗腿子紧跟着他们的老板去领他们的赏钱了。除了站在门边的枪手,街上只剩我一个人。人们有的回到旅馆,有的回到农舍喂他们吵闹的孩子。我站在街上,一贫如洗。但我估量了埃里克森和他那帮人,就像估量那堆人群一样。有绕过他们的路子,他们对付我还算嫩点。
  如果我做得好,我确信会挣回失去的那些并搭下辆火车到北普拉弟去的。
  对于逆境我并不陌生。我知道怎样花钱吃饭和睡觉。于是我走向普拉弟河岸,太阳正在落山。喝了口水,在河流的漩涡里洗了洗便在草地开辟一块地睡觉。感觉像在炉子边。白天的所有热量都存在草丛中,在夜里会释放出来。空气像玻璃一样热得一动不动,如果有光照射也许会闪闪发光呢。我知道午夜之后草地才能凉快下来。脆脆的草叶在我的薄底鞋下咔咔作响,叶片刮到了我的手。
  我不太确信我在找什么,但我被绊了一跤,一头栽进那里面,才发现了它。我站在一个巨大的中间高四周低的圆形场地里。它有一个中等人身高那么深,大小像一个水牛圈,低矮的草和紫罗兰花长在这个大碗边儿上。场地里既背风又没有高高的草丛。这是一个废弃的水沈,水牛曾在这里打滚儿,把冬天的毛从它粗糙的身体上蹭掉。它不断地蹭,天长日久,地下留下了它的体重的印记。
  我把皮箱放在脚边,可以不断地触到它,就在紫罗兰花丛里躺了下来(花朵早已经没有了,但香气还保留着),比起埃里克森的小破屋里那些臭虫霸占着的被套,在这里睡觉会更舒服的。
  (隆隆的响声,像打雷,像地震,紫色花朵颤动着,大地也随着抖动起来,震耳欲聋的雷声向我的头顶压来。我平躺着,怕得要命,一大群硕大的躯体席卷着草原,有几只就从这水坑上跳过去。它们闻起来像牛,像牧场上的灰尘,星星点点的汗球和唾沫飞溅在我的脸上和衣服上,低低的哞叫淹没在蹄声里。数量减少了,只有少数落伍的飞奔而过,突然一个人扑倒在我身边。他是个白人,像我一样,但黑色卷曲的头发里长出两只弯弯的短牛角,乱糟糟的胡子里裹着一根套着下巴和脖子的棕色绳索。他喘着粗气,张着嘴,身体两侧隆起,呼吸出一股紫罗兰花香。我看了看他该长着手臂的地方,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前蹄,蹄子中间插着一只铅笔。我伸出手,笔尖刺痛了我的手指。)
  我倏地把手抽回来,人也醒了。太阳刚升出地平线,空气还很凉爽。手指尖刺痛,我查了查地面,发现一个火石做的箭头直直地插在地上。仔细一看,周围有许多这样的箭头。
  在牧场远远的西边上有一个大大的圆盘样东西,映着太阳闪闪发光,细看时,原来是一大块扁圆形的骨头,划着粗糙的太阳样的符号。一定是一些印第安人在这里扎过营寨。我捡了五六个箭头揣在兜里,拎起小箱,沿着附近的田地走回镇里。走过田地时我折了一把麦穗做早餐。我觉得镇上的早餐得要四美元。在我回到布罗克普劳的路上,心里算计好了该如何对付埃里克森。
  幸运的是,埃里克森贪婪得无暇斗嘴。我对他说,即使当人群又聚拢来,那个枪手搬开门上的木板,我还是告诉他今天我不打算挣一个先令了。
  “我认为,”我说,弹了弹旅行包上的谷粒,“为你浪费时间干活不值得。火车三天内就到了,我就坐在这小屯子直到火车来。”
  当埃里克森像童话故事里的癞蛤蟆那样气得胀鼓通红起来时,我又加了一句,“噢,我还会像昨天那样赚点钞票的,我们可以分份,六四分吧,直到我离开这里。”
  “五五分,”他说。他的眼睛扫视着那些等待的人群以及那些从别的镇子陆续走来的更多的人。
  “好吧。总之我不会像昨天那样卖力干活的了。也许就赚五美元吧。百分之五十是……”
  像我说的,他很贪心。而且像他这样把铁匠学徒养在身边,像哈叭儿狗那样为他卖力的人是从来不用自己动手打人的。但是如果他让人把我干掉或揍一顿,他会失去我带来的这份收入的。我甚至弄到一个栖身的小屋来住,但我决定每晚睡不同的旅馆里,一直改变下去。
  于是我开始干活了。一整天可以干活挣钱,尤其在早晨,人们热心、清爽、精力充沛,而且钱还没动……我赚了二十一美元,头四小时就赚了五美元。空手变箭头是孩子最喜爱的一个。
  当埃里克森和枪手从灰尘里走来拿他们那份时,我说要再看看希厅·布尔,并送上了二十五美分的辅币。我扔了刚嚼过的果皮,接过来一个灯宠,另一只手提着皮箱。
  当我看到那只动物,我理解了那些离开围栏的男女和孩子同情的嘟囔声。它平躺在脏兮兮的干草上,只有体侧持续的起伏显示着它还活着。在灯光下,它的毛是苍白色的,看起来斑斑驳驳的,没脱落的毛被汗水粘在一起。两道液体从眼睛里延伸出来,看上去它好像是一直在哭。枪手刚给它放在远处一盆水,它看了看一动没动。到那时我目标已达到一半了。希厅·布尔会像牧场上的草一样干枯而死的。
  我不愿意看到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受罪。一口水也许不会起什么作用,然而我还是放下皮箱,把灯笼搁在箱上,翻过栅栏,把那盆水拽到它旁边。我用手捧起一捧水浇到垂下的舌头上,又掉了一次,说“可怜的塔坦卡·尤坦卡,这样不会太久的。”
  舌头缩了回去,颚骨动了动。“我不是希厅·布尔,”水牛低声说道,“所以不用跟我说印第安语。”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一古脑间出了一大串问题。
  他叫杰克逊·普里斯特。四月里他还是个人。“自然学家,芝加哥杂志的艺术家。”他乘的火车停下来装水,他便下车来到牧场上画画。“艳丽的植物,漂亮的紫罗兰(他又喝了一口水)那是一个大空场。”
  我打了个寒颤,记起了我在那儿做的梦。
  “于是大风雪来临了,不知从哪来的。我穿着单衣服被困住了。”普里斯特想坐起身,我帮了他一下,他无言地谢了谢我。“我不是无助的。我知道西部很危险,带着一支枪,是四十五毫米口径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
  我忍住笑,心想,真是个纨袴子弟。这个大大的乱蓬蓬的头垂了下来,盯着他前腿顶端处那个巨大的蹄子。
  “接着,一头水牛走进了牧场。很大,真大呀。我们四目相对。”普里斯特弯下头把盆里的水喝干说:“谢谢你,阁下。”
  “迪格斯,奥斯卡·迪格斯。”我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肩膀。
  那件事太重要了。我的真姓名没什么。“继续讲吧。”
  “再来点水吗?”他还在喘着粗气。
  “先讲完你的故事。他们不会让我回来的,我会让枪手再拿来点的。”
  他叹了口气,听起来像在哭。“他不会的。自从五月份就我在这里,他们盖了这个倒霉的东西。他们只给我维持活下去的食物和水,他们使我虚弱极了。吃的东西便宜得让我没法强壮起来。我不知道是否还能站起来。
  “继续说,继续说,”我小声说,“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这些婊子养的。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我杀了那只水牛。正打在两只眼睛中间,像是廉价小说里的阿拉莫龙。我听到那只牛的叫声夹杂着风声。我只听到那些。”
  我点了点头,内华达或肯萨斯或肯塔基的每个人都听说过一个人杀死了一头牛,在那牲畜的尸体里熬过大暴风雪这件事。
  “我有一把巴威尔刀(我禁不住又笑了),我把它打开。嗅。”
  水牛的脸扭曲了,舌头又垂了出来。“像一个家畜院子,却还不是。我钻了进去,到处是血,真暖和,我睡着了,还做了梦。”
  我又想起我的梦,又打了个寒颤。在那个牧场上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啊!
  “我梦到了些印第安人。许多,很生气的样子。希厅·布尔……我看过他的照片。他说,‘最后一只呀,最后一只呀。你是最后一只。你是最后一只。‘于是他用印第安语叫了些什么,我便醒了,成了这样。”它笨重的头转过来,看看自己的动物躯体。
  我抬头看了看,星星出现在围栏上面的天空里。我问,“你怎么到这儿的?”
  牛脸上浮现出生气的表情。“我一出现在这个镇子附近就被埃里克森打中了。”我注意到他身体一侧的白色疤痕。“我用英语喊了句什么,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个人了。立刻我呻吟了一声,他便可怜起我了。我觉得他不知道我真会说话,他只是觉得我的声音像人声。”
  “如果他知道你会说话,他就会每个人收五十美元而不只是二十五美分了。”我赞同道。于是这双棕色的大眼睛盯住了我,它们在灯笼的光下金光闪闪。
  “带我出去吧,”他低声说,“求你。我在这里活不长的。”
  “喂,小巫师,从那里滚出来!”埃里克森的吼声从敞开的门那传来。“你在那待了半个小时了!我要再收你二十五美分。”
  半小时!我和杰克逊·普里斯特待了半小时了吗?
  “我就来!”我喊道,压着怒气。“但是这畜生还需要点水!你想让它死在你手里吗?”
  我出来时埃里克森和他的学徒在等着我。我一句话没问,递给他五美元。关门了,农民们拿着钱离去了,枪手在他的岗位上很快睡了过去。
  “听着,”我小声说,“那东西要死了。如果你还想用它挣钱,最好多给它点吃喝。”
  他看我的样子就像在看钞票。
  “你算老几,小巫师,疯子吗?好季节不长了,我冬天不养它,太费钱了。他还能活一星期,两星期?那又怎么样?我们会告诉人们,在大门口,说他活不长了。我们会收双倍的钱的,甚至三倍的钱让他们来看最后一只会说话的水牛,它死了,我们就乘火车走了,嗯?这就是它能做到的,小巫师。我们会在下一个镇上找到别的什么东西。我们还会找到另一只水牛的。”
  (希厅·布尔说普里斯特杀死的水牛是什么啦?最后一头啊。)
  来到这个大闹市第一个失误就是骄傲。我在埃里克森的一个旅馆里住下的那个晚上认识到了这一点。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那晚确实睡得很好。
  黎明时,我醒过来,很想吃个苹果。匆匆忙忙地穿上衣眼,我溜出来去找食杂商店。
  店主人在他的店后面的牛棚里挤奶,我却不想等了。他嘟囔着,并不十分不高兴。他从锁着的商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两美分。”
  于是我伸头看了看里面,那里有一大桶这样的苹果。看起来汁多甜美……又当吃又止渴。“整个儿一桶要多少钱?”
  那一整天就变苹果了。一下就挣了九美元。一会变来,一会变走,从孩子们的耳朵里拿出来,一个变俩,俩变仁,又变成一个,把它们放在头上、手上、脚上、鼻子上保持平衡,又把它们每个一便士卖掉。又使每个大人小孩都清楚千万别把苹果喂给那只会说话的水牛。有几个人真的没喂,我看见八九个人从围栏里再出来时,还在嚼着果核儿。而大多数则空着两只手,眼里藏着罪恶感。上帝原谅人的本性吧!
  那天我没挣多少,买苹果和被克扣几乎又使我分文皆无。
  埃里克森却很高兴,他比平日挣得多了一倍(如他所说,他把入场费提了一倍)。我却不太乐观。还剩几个苹果,但火车两天内就到了。如果我买更多的苹果就没法离开了。如果我不买,普里斯特终究会饿死的,我也就断了钱路;如果攒钱买车票,不吃饭,普里斯特还会死;如果继续挣钱,买苹果,还得受埃里克森的欺负。我总是想着普里斯特,太糟了。但是比起真的说话,然后永远被囚禁在那个瑞典小子的枪口下,它现在的境况还算好的呢。
  枪手不太擅于让农场工人清理牛圈,我注意到了,便自告奋勇去做。埃里克森心情很好,不愿管,只想去喝酒。他还接受了我的理论,若让普里斯特躺在干净些的草上会活得长些。
  牛栏原本臭气熏天,汗味、小便味、肥料味和烟味简直让人上不来气。现在空气中夹杂着苹果味就不那么难闻了。普里斯特蹒跚着朝我走来,小声说,“上帝保佑你,迪格斯先生。”
  他的声音不那么又哑又虚弱的了。“每个人都提到你做的苹果把戏,我觉得像又活过来了。”
子你看见过当你给一只狗梳掉尾巴上的跳蚤时它脸上的表情吗?我发现动物脸上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感激。
  “我明天会买更多苹果的。”你瞧。“只要不被抓住我会一直干下去的。”我怎么不告诉他我剩的钱都不够半桶苹果了呢?慢慢地会连四分之一桶,一蒲式耳,甚至一配克都买不起了呢。埃里克森加倍收钱,人们不会再那样慷慨了。
  水牛大大的头深深地点了点,显得很认真,像是在同意一项宗教仪式。“不会太久的,一切就会结束了。”
  “不,”我说,感到痛心,“不,只要你需要,我就留下来。还会有别的火车的。”
  “不,”那动物说,摇了摇沉重的头,下颌都碰到肩膀上了,好像在摇开脸上的苍蝇似的。“不,就两天。我已经装着很虚弱的样子了,从今天起,我一直趴着。但是请再继续给我两天苹果。”接着他把那张巨大的嘴伸到我耳边,我能闻到他嘴里的苹果味儿,他把声音放得很低,说,“然后我就能撞开那堵墙了。”
  第二天简直是场恶梦。我把最后一分钱都用来买梨了(我把苹果都买光了,小摊上只剩下梨了),而梨更贵。气温比前一天还高——许多人进牛栏前都把梨吃掉了。埃里克森现在收六十美分的入场费了,大人小孩一样价。丝帽上的绿色都染到脖子上了,可我还是得不断出汗,挤笑脸,变些贝壳、绳子之类的小戏法,加倍的入场费和过热的天气使人们把钱摸得紧了。我努力保持微笑,即使听到棚里的动物要死了的话。
  那天结束时,我挣了四十五美分。埃里克森确信我骗他,他的两个屠夫小子把我搡倒在地。我一向身材矮小,知道不该跟他们打仗。
  但当他伸手拿我的小皮箱时,我像头疯牛一样大叫着冲了过去,把他从我的小皮包边推开。我立刻遭到一顿棒打。当我睁开眼睛坐起来,他们又来了一顿,除了枪手全动手了。枪手在牛栏门口一直用枪瞄着我。他嘴角的一丝冷笑比所有挨的打都刺伤我的自尊。最后,我确切地知道了杰克逊·普里斯特是怎么感受的了。
  “到别的镇上去吧,小巫师。”埃里克森的打手停手后他的声音透过我嗡嗡叫的耳朵传进昏迷的大脑。“老家伙不可能是个好托儿。”我的最后一分钱被夺走了。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带着些许的自尊走过枪手的面前。丝帽子掉在地上,我头也不回地逃到镇外,跑过正在为要来的火车堆煤和装水塔的人群,跑过人群发出的噪音和臭气,跑过镇子的最西头的小破房,我伸直四肢趴在河岸上,把头深深地插进普罗第河里。河水冲过我的耳朵发出“咝咝”的声响。我站起来,水淋淋地继续追随着落日的蓝紫色走向牧场。
  地面返上来热气,把我的秃顶蒸干,又灌进我的脑子里,可我还是一股劲地朝天边那渐渐消褪的红色走去。我感觉西方似乎在吸引我,像磁铁吸引铁块一样。在那远处,地平线处,就是北普罗弟了,坐火车只两天的路程。也许去北极也不错,可我却一直朝西走,不停地走。我把他们都甩到脑后——嗜血的钞票,贪婪的恶棍,以及垂死的人兽。
  一股冷气流吹来,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四肢好像被吸在地上,脑子成了一块石头。
  (火——深红色的火焰夹着浓烟卷过草原,狂吼着奔过牧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布罗克普劳飞奔而来,街上的人四散奔逃,吓坏的囚徒大叫着拍打起囚室的墙壁,死亡正掠过牛栏上空。)
  我一惊,坐起身来,喘吸着火热的空气。还在夜里,地面开始变凉,我却踉踉跄跄地走出草地,尽快地朝镇上走。又一个趔趄让我清醒了。我又开始奔走起来。手插进兜里,把箭头抓出来撒在地上。突然想起了那些草原上的箭头。那个太阳圆盘映着第一道曙光。深深的魔力,古老的魔力,真正的魔力。希厅·布尔,那个伟大的轮回勇士,在魔鬼舞部落里被杀了,想在一头水牛里托生,又被人抓住了,七年前被杀死,现在魔鬼舞的人控制着轮回,在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在牛栏后面的围墙外就能听见那头动物窸窣声和呻吟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枪手正在打盹。我手里攥了块大石块,对着他的头狠来了一下子。另一只手去夺枪时却把这只手挡了一下,竟没打晕他,我拿到了枪他也醒了,接着就疼得叫起来。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像个姑娘的。他跑去找埃里克森,我奔到大门前,用两只桶把门闩打掉。
  水牛站了起来,甚至在月光下我都能看见他犹豫着。“迪格斯?”
  他太大了,出不来门。
  “快点!”我大叫着。“用头撞那该死的墙!”
  铁栏杆分在两侧,墙却没被它的头打败。
  “太弱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开始用枪托砸墙。我们一起对付一个地方,他一下我一下,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只有一头虚弱的水牛或一个人能被这堵墙挡住,但一头虚弱的水牛和一个人就能冲过这边界了。
  外面人声嘈杂,火把摇曳,埃里克森大叫着要我的命。
  像骑马一样自然,我抓了满把的水牛毛,一攀就骑到水牛背上,我大叫一声“跑!”
  普里斯特在围栏里圈了三个多月,又饿又热。他跑起来却像一条猛猎犬。我们犁倒了埃里克森的打手,举火把的人也四散奔逃。火光不见了,接着什么也不见了。耳边风声呼啸着,我在普里斯特瘦骨磷峋的背上被疯狂地颠来颠去。我拼命抓着他的皮毛像抓住生命一样。一大片凉丝丝的东西溅到身上,我已在水里了,并且在往下沉。我恐惧得闭着眼睛手足无措,只机械地用脚蹬着水浮到水面,吐出水吸口气。水流把我冲回布罗克普劳,我试着凭感觉划水,却只在原地绕圈。下游火光更明亮,埃里克森把手下人安排在岸边,揣着枪等鸭子爬上岸来。过了好一阵才散去了,只有天上的星星闪耀不止。我撞到一堵黑乎乎的墙,我伸出手去想扒住它,手指缠进温湿的毛里。我让普里斯特把我拖到对岸,又拖出水面。
  我几乎看不见他,镇子那边一片漆黑,但我能听见他便咽地喘着气。他也许感觉比我还糟,真难以置信。
  他呼哧呼哧地说,“我们回到对岸吧,我们藏起来。”
  我们藏在距镇西一英里远,河南岸四分之三英里远的蒿草丛里。那时埃里克森也许已经组织起追踪小队,一遍遍地扫荡呢,但内布拉斯加的草原是世界上最妙的地方,在那你会丢失本不想丢失的东西。
  一旦我适应了,骑在水牛背上去北普拉弟市不算最糟的方法。当然了,杰克逊。普里斯特开始补充他以前缺少的食物是比较容易的,他突出的脊骨也藏在背上一厚层脂肪里了。
  我真惊讶他对草叶和草籽有那么大的食欲——我猜测他是因为有了水牛的硬颚——却没想到在他以前是自然学家时就能找出一些我也能吃的植物。我用火石箭头和手绢点着了火。普里斯特甚至帮我狩猎,他会给粗心大意的野兔和鹌鹑致命的一踢。
  终于摆脱了埃里克森,我们可以自由交谈了。听了我的计划,他也想加入科迪上校的马戏团,而且他会驮我去。
  当我问起他时,他就说,“你救的我的命,奥斯卡,我应该为你做点事,而且只离开这里还不算最安全。”
  “是的,”我一边嚼着鼠尾草根,一边赞同道,“最好加入一家巡回演出团。”
  在去北普拉弟的路上,我们再没看到一头水牛,我们确实认真找了。普里斯特梦中的希厅·布尔说的是真的了——也许正是因为他杀死了最后一头水牛而受到惩罚。但即使希厅·布尔也有怜悯心的。这个老巫师一定认为,在埃里克森手里,普里斯特的命运未免是一个太残酷的惩罚了,还不如当一只自由的水牛呢,所以他给我托了梦。
  像我说的,我们去了北普拉弟。在我们身后留下一大串添枝加叶的谣传,把水牛尸体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1896年10月21日是水牛比尔马戏团为答谢养育他的乡镇做演出的日子,节目有小大角的疯狂骑术,趣味射击和恐怖再现,还有科迪上校的肉搏战,对手是黄手大怪、绝世英雄和无畏魔王。普里斯特在水牛棚附近观看着,惊讶得嘴张得老大。
  看来科迪上校本人听到了一些关于一个水牛骑手的谣传,那天下午他亲自给我们面试。我用声音指令这个动物走步、慢跑、快跑、打滚、坐起,并且用蹄子刨上回答一些数学问题。我们立刻被吸收了。
  同一天晚上,我看见科迪拒绝了一个面试的魔术师。
  “这里不是大戏班,马沃先生,”他很不客气地说,“人们是来看狂野的西部的,不是来看骗人戏法的。你能射击吗?或者骑马,或者举起公牛吗?”
  但是,如果你去看了狂野西部表演后不记得看到了奥马哈。杰克逊和他驯服的水牛,可别感到意外。我只在那个公司呆了两个季度,那期间,我和普里斯特随大伙周游了纽约、密苏里、费城和加拿大部分地区,每一站都受到热烈欢迎。
  做为驯服的水牛,普里斯特有特权四处游荡,经常出现在公众场合,极受欢迎。在那几个月里,他话说得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说了。但他还是对我的话有反应的,直到1998年我们回到奥马哈,很巧,又是在8月里。又是一届州级演出会,我去参观时被我以前的老板像英雄一样热情款待一番。
  “我看到你还在用那只旧汽球。”我说。我对它看了好久,我的脸上一定显出想家的表情。
  乔治笑了笑,说:“再来一次吧,奥马哈·杰克逊,再来一次。”
  于是我攀了上去,那只旧汽球,我曾用它把演出推向高潮的,那上面还印着我的名字奥斯卡·佐罗亚斯特尔的缩写呢。难以预料的内布拉斯加风暴随时都会袭来,但我毕竟回来了。我只希望杰克逊·普里斯特从此在他的演出时与其他普通水牛相处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