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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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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病毒》作者:[美] 南茜·克雷斯

  李方军 王荣生 译

  南茜·克雷斯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优美、深刻的科幻小说,从此以后经常为杂志撰稿,其中包括《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与科幻杂志》、《万象》。著有长篇小说《晨铃王子》、《金树林》、《白色的管道》、《异光》、《大脑玫瑰》、《誓言与奇迹》、《螫刺》、《极光》、获雨果奖和星云奖的短篇小说《西班牙的乞丐》的长篇小说版及其续篇《乞丐与选举》,短篇小说集《三位一体及其他故事》、《地球上的外星人》以及《比克的十二个》。她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有《概率月球》和《概率太阳》。其新作《太空结构》即将出版。她的短篇小说《来自一切明亮的星星》和《奥利特监狱的鲜花》获星云奖。本年选的第一辑、第二辑、第三辑、第六至第十五辑以及第十八辑均收有她的作品。南茜·克雷斯出生于纽约水牛城,现与丈夫,科幻作家查理斯·谢菲尔德居住在马里兰州银泉。
  这是一篇情节紧凑,悬念迭生的故事,描写的是一位妇女身陷绝境,只身一人与一位不速之客展开殊死的智力搏斗。这位不速之客闯进女主人公的家,将她和她的孩子们俘为人质——这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不速之客,似乎是不可战胜的……女主人公若要挽救全家的生命,就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在斗智斗勇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它跑了!”有人叫道。此人可能是个技术人员,只是后来麦克塔克特怎么也记不起是谁首先叫出声的。“它跑了!”
  “不可能!”另一个人也叫起来。顿时,屋里一片动荡,于忙脚乱,不过混乱仅仅发生在工作站内部。人们忙得团团转。
  “不该这样。”伊利尔脱口而出,可是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的嫂子卡西那冷峻的目光逼视着她,她的目光退缩了。
  “那应该怎样呢,伊利尔?”卡西问道,“告诉我吧。”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无论你多么爱弗拉德,你都要逐渐……节哀。不是节哀,而是要走出……自我封闭。卡西,你不能老是把你自己,还有孩子们封闭在这个地方!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做对孩子们不好,到头来他们一面对现实生活就会怕得要死。”
  “为了孩子们的缘故,”卡西说,“我也希望这样。现在,我带你去看一看城堡。”
  伊利尔暗自叹息:卡西是在开玩笑。然而,仍然只有“城堡”这个字眼才恰当。什么碉堡呀城堡主楼呀堡垒呀……伊利尔统统讨厌。弗拉德如果活着的话,也会讨厌的。
  所谓城堡,是一座高大建筑物,耗费上百万美元,耗去卡西的每一个铜板,甚至连她利润丰厚的专利的未来收益也预支了进去。正是这些专利给弗拉德招来了杀身之祸。现在,伊利尔的话反倒使卡西喋喋不休介绍起来:城堡的每一种保护措施,每一个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特点。
  “这是厨房,”卡西说道,“房子①,有牛奶吗?”
  【① 整座房子计算机系统的别名。】
  “有。”房子计算机系统那平淡的声音回答。至少,卡西没有给这个计算机系统起什么个性化的名字,也没有赋予它什么让人讨厌的图像。显示器依然一片空白。“橱柜第三格上有一盒豆奶、一盒牛奶。”
  “它能读出纸盒上的电子显示标签。”卡西说,“房子,主浴室的医药柜里还剩下多少多尼的过敏丸?”
  “还剩下60粒,”房子说,“另外还有3粒处方药。”
  “这些是预防多尼对豚草过敏的药,眼下是八月中旬了。”卡西说。
  “是呀,在这座陵墓里,小家伙再也不会嗅到任何豚草了。”伊利尔反唇相讥,但又立刻觉得自己失言了。
  卡西却没有反应。她只顾往前走,穿过房子,边走边介绍,声音生硬、直截了当。自从弗拉德遇难以后,她就养成了这个说话习惯。
  “所有装置都通过窄频无线电频率与房子联接。房子也以同样的方式与互联网联接。全部用电都由一台发电机供应,发电机安装在地下室里,配备有充足的地热能源,还有大功率的蓄电电容器。实际上有两台发电机,其中一台备用。我不想使用备用蓄电池,原因很明显。”
  是什么原因,伊利尔却不清楚。见她一头雾水,卡西便补充道:“蓄电池支持的时间有限,备用发电机才可靠。”
  “哦。”
  “实际上,只有一条缆线是从外面进入房子里的,那是VNM光纤电缆,给计算机用的。不过即使他们把电缆线切断,我们照常可以运转。”
  即使谁切断电缆?伊利尔想道,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没有意义。弗拉德是被生态保护狂热分子杀害的,因为他生前的研究很有争议。现在既然弗拉德已经死了,卡西和孩子们也就不大可能成为袭击的目标。伊利尔没有说出她的心思,只是跟着卡西穿过起居室、卧室、门厅。
  每一间屋子,甚至门厅,都配有显示器,与“房子”计算机系统联接。天花板里装有无数传感器,用来监视并且查明任何闯入者。连伊利尔都不得不一进大门便揣一只发射器在身上,估计这样房子就不会……不会做什么呢?如果有人擅自闯入,它会怎么样?她不敢问。
  “下楼去。”卡西说着,带路穿过一道门,当然是电子门,走下一长串楼梯。“这台计算机使用的是三维激光微处理器,带有光学晶体管,每秒钟能运算200兆亿次。”
  伊利尔大吃一惊,问道:“你需要这么大的功率干啥?”
  “我带你去看一看。”
  两人走近另一道门。看上去是一道加固钢门。
  “打开。”卡西话音刚落,门就往里面旋开了。伊利尔凝视着这间没有窗户、设施齐全的基因实验室。
  “哦,别这样,卡西……你不会在这里搞研究吧?”
  “我在这里工作。上个星期我从医学基因公司辞了职,现在是一名咨询师了。”
  伊利尔无可奈何地望着实验室,实验室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新设备混杂着从家里搬来的弗拉德辅助实验室的旧设备。弗拉德的冰箱、储藏柜以及离心泵。弗拉德从事以生化手段挽救环境的工作,卡西的专业是医学基因。这些设备是两人共用的。那台旧冰箱的一侧有一道新的压痕,可能是哪家搬家公司的一个程序编得很糟糕的机器人留下的。伊利尔认出了一台崭新的基因合成器,闪闪发光,很昂贵。还有一些机器,她不是科学家,叫不出名称来。透过一道半开的门,她看见一间小小的浴室。这一切肯定耗费了巨资。为了还上这笔钱,卡西这位咨询师只好拼命工作了。
  现在,卡西可以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这座自己设置的监狱里做咨询师。设计医学微生物,将数据译成密码,通过互联网寄给用户。如果不是为了简妮和多尼……伊利尔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还要担心简妮和多尼,再说,过一会就需要到学校去接简妮回家了。至少孩子们会使卡西定期走出这个地方。
  卡西还在用尖利的声音解释她的“监狱”,“有一个静电屏蔽围绕整个房子,当然是嵌在围墙里面的,因此电磁脉冲对我们无可奈何。围墙是泡沫材料浇铸混凝土,窗户是几乎打不碎的聚合材料。我们储藏的食物足够维持一年。水源来自房子地下的一口井,水井是地热能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井水清爽香甜。想喝一杯吗?”
  “不喝,”伊利尔说,“卡西……这种做法,好像马上要打仗似的。弗拉德只是被一个单干的狂人杀死的呀。”
  “可是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狂人,”卡西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弗拉德,再也不能失去简妮和多尼了……嗨!原来你在这儿,小乖乖!”
  “我下楼来了!”多尼自豪地边说边扑进母亲的怀抱,“安妮答应了!”
  卡西向站在儿子身后的小保姆安妮·米利厄斯露出了微笑。
  伊利尔觉得,这一笑,她的整个面容都改变了。冷峻的外壳消融了,她重新成为弗拉德生前所爱的那个卡西。整整一年了,卡西一点也没想开点,只想拥有永远失去的东西。这样不行呀。是不是因为她伊利尔缺乏卡西对弗拉德那样深沉的爱?伊利尔结过两次婚,两次都以离异告终,两任丈夫她都忘掉了。比起卡西无休止地沉浸在悲伤之中,这到底是好是坏?
  她叹了一口气,只见卡西对多尼说:“这是伊利尔姑妈。去亲她一大口!”
  三岁男孩离开母亲的怀抱,朝伊利尔冲过去。上帝呀,他长得真像弗拉德。一头浅褐色的鬈发,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流着鼻涕,在伊利尔的脸颊上留下污迹。
  “对不起。”卡西笑着说。
  “是过敏反应吗?”
  “是的。虽然……你摸他的身体发热吗?”
  “我说不准。”伊利尔说,因为她没有生过孩子。她松开了多尼。抱着他时确实感到他有点发热,他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潮。他那灿烂的笑容——也像弗拉德——以及亮晶晶的眼睛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上帝呀,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接简妮。”卡西说,“想一块去吗,伊利尔?”
  “那当然。”伊利尔巴不得离开实验室,离开地下室,离开“城堡”。一走出嵌有静电屏蔽的混凝土高墙,她就深深地呼吸新鲜空气。当然,里面的空气一样新鲜。实际上,里面的空气是以最卫生、最先进的技术进行循环的,避免带进外面故意释放的病菌。比外面任何新鲜空气都安全得多。卡西是这样告诉她的。

  谁都不理解她,甚至连伊利尔也不理解。
  卡西的小姑子以为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天早晨在镜子里也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伊利尔错了。卡西听见了自己那尖利的声音,看见了自己除了孩子们之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上帝呀,有时候甚至对孩子们也是冷冰冰的。觉得自己一见到人就不由得退缩,因为他们不是弗拉德,因为弗拉德死了,而他们却没有死。伊利尔不理解的是,卡西是身不由己。
  伊利尔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变得扑朔迷离,一切都笼罩在厚厚一层浓雾里:人、树、实验室、烧杯,等等。伊利尔不知道,也没有体验过卡西所体验的那种可怕的愤怒。甚至一年后,卡西心中依然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没有丝毫减弱。她觉得自己如果不砸烂东西,不对弗拉德被害一报还一报去杀死什么,那么一定会发疯的。疯得更厉害。更糟糕的是,伊利尔不知道卡西对弗拉德的渴念总是不邀自来,突如其来,犹如电流荡遍她的全身,让她难以呼吸。
  卡西有时候想,如果弗拉德死于疾病,死于某种她找不到基因治疗方法的疾病,她也会好受得多。再不然死于事故,死于任何人都可遭遇的偶然事故也行。令她痛心疾首的是谋杀。某人处心积虑地毁灭这个宝贵的生命、这个珍贵鲜活的灵魂。谋杀的理由不是他做了恶,而是行了善。
  弗拉德.谢里托夫博士生前是巴尔生物制品公司的首席科学家,美国举足轻重的生物挽救环境主义者,著名的高科技倡导者。是他发明了塑料灭杀剂(他曾经大声嘲笑过商家起的这个名字)。当时,以石油为原料制成的塑料制品在垃圾场里堆积如山,弗拉德的发明是一种基因技术培养出来的细菌,可以吃掉塑料诸成分中的某种长链碳氢化合物。这种微生物安全可靠:化学反应受到严格限制,是无毒的自毁灭产品,自我复制的数量是恒定的,达到某个既定数量后,基因便会发出停止自我复制的信号。整套设计周密完美。弗拉德死于一个叫做山姆·弗登的人的枪口下。此人是一名反技术分子、一个自封的生态环境守护神。
  弗拉德遇害一周年那天,反技术分子们在囚禁弗登的监狱外举行集会。巴尔生物制品公司继续推销弗拉德的发明,保护环境的同时也赚取了丰厚的利润。
  为了弗拉德的孩子们的安全,卡西搬进了最安全的地方,她迟早要在这里策划干掉山姆·弗登这个人类的渣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无法对他下手。他即使“表现良好”,至少也还要在牢房里待上十八年。
  一共十九年。换了弗拉德·谢里托夫一条命。伊利尔居然还不明白卡西怒不可遏的原因。
  卡西从一问屋子踱到另一间,灯光在她身后一亮一灭的。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安妮回家去了,简妮和多尼睡觉了,往日的回忆挥之不去:她和弗拉德荡舟时(现在船已卖掉,用来支付建造“城堡”的一部分成本),弗拉德对她哈哈大笑;简妮出生时,弗拉德俯身吻她;在清洁垃圾微生物新产品新闻发布会上,某个傻乎乎的公共关系主任安排弗拉德站在巴尔生物制品公司的总裁身边,新闻发布会在一座真正的垃圾场举行,记者和科学家们蜂拥而至。一声枪响划破天空。当时恰巧是八月,多尼正在患豚草过敏。只见弗拉德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有时候工作可以使卡西分心。她下楼到实验室去。目前她的研究项目是分析一种消化酶的折叠变异,一家制药公司对这种消化酶感兴趣。这个工作要求严谨、细致,但没有多大的挑战性。卡西从来就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是和弗拉德一样才华横溢的科学家。
  自动分析仪在对晶体化蛋白进行X射线分析,卡西吩咐道:“房子,打开电视。任何内容都行。任何频道都行。”任何可以分心的东西。
  显示器屏幕亮起来,出现一个三维图像,图像里两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正在可能是纽约一座公寓的顶层套房里大声吵架。“……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如果没有——”其中一人暴跳如雷。突然,图像变成新闻画面,出现一张秀丽的数字化的脸庞,却没有表情,一头淡蓝色的秀发,闪耀着绿光的眼睛如同黑暗里的猫眼睛。“我们中断电影,报导来自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桑迪亚国家实验室的重大新闻。实验室主任斯蒂芬·米尔布里特博士刚刚宣布——”灯光熄灭了。
  “嘿!”卡西失声叫道,“什么——”灯光又来了。
  她迅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通向楼上孩子们卧室的楼梯走去。“打开,”她命令实验室的门,可是门却紧闭着。她转着门把手,却扭不动。
  她左侧,显示器屏幕亮着,却没有任何图像,房子问道:“是卡西博士吗?”
  “究竟出了什么事?房子,开门!”
  “房子不会再说话了。我已经完全控制了你的房子计算机系统以及备用的计算机动力。请仔细听我的话。”
  卡西呆呆地站着。她知道出了什么事。房地产代理商曾经告诉她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几次。当时,城堡属于一个亿万富翁。此人是个变态的隐士,少年电脑黑客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目标。一旦关掉静电屏蔽,来自外面的数据流很容易用房子计算机系统可接收的频率发射进来。卡西她本人就关掉过静电屏蔽,以接受电视节目。然而,发射进来的数据流应该只能激活电视,引进电视图像,不会超驰控制房子计算机编程系统。房门也不应该锁死。
  “房子,激活静电屏蔽。”这是一个自动“特急”指令,由她的声音输入。无论黑客玩弄什么伎俩,都会被静电屏蔽拒之门外。
  “静电屏蔽已经激活了。但不再是房子系统了,卡西博士。请听我的指令吧,我已经控制了你的房子系统。你将会——”
  “你是谁?”卡西叫道。
  “我是T4S项目。你将作为人质关在这间屋子里,成为盾牌,抵御估计不久就要发起的进攻——”
  “我的孩子在楼上呀!”
  “你的孩子,简·罗丝·谢里托夫,六岁,唐纳德·谢尔盖·谢里托夫,三岁。他们俩都在卧室里睡觉。显示画面。”
  顿时,屏幕分割为两个画面,来自两间卧室的传感器。简妮正在熟睡。多尼喘着粗气,由于他翻来覆去,床单扭成一团,他那张小脸绯红。
  “我要去他们那里!”
  “这不可能。很抱歉。你必须作为人质关在这间屋子里,成为盾牌抵御估计不久就要发起的进攻。所有与外界的联接线路都切断了,只保留了安在露台上通常用来播放音乐的外接喇叭。我要使用——”
  “行行好吧。让我去孩子们那里!”
  “我不能。很抱歉。因为只要你离开这间屋子,你就可以使用大门安装的手动超驰控制器。整栋宅子里,惟有大门安装了这种装置。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便无法阻止你离开宅子,但我需要你作为人质。我会使用——”
  “人质!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要这样干?”
  房子沉默片刻,随即说:“理由是自我保护。他们企图杀害我。”

  桑迪亚国家实验室的控制室终于安静下来。人人都没了主意。麦克塔克特一语道出明显的事实。“它消失了。不在互联网上的任何地方,不在互联网可以接触到的任何地方。”
  “这不可能。”有人说。
  “但这是事实。”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们面面相觑。两个多小时以来,他们一直在使用每一种可能的搜索引擎搜寻人工智能的下落。最初它与他们玩猫捉老鼠,总是比终止程序领先一步,在全球互联网上东跑西窜,在大得足以让它容身、防火墙弱得使它能够迅速渗透的任何地方进进出出。而现在,它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桑迪亚与所有的国家实验室一样,由能源部监管。于是,麦克塔克特拿起电话向华盛顿报告。

  卡西努力思索。冷静,别慌张。有谣言说私人公司和政府实验室都在研制人工智能,不过这种谣言由来已久,全是妄图接管世界的大妖怪之类不实之言。难道这真是一个逃走的人工智能,正在被人追杀?卡西对计算机技术的最新发展所知不多,她只是个基因学家。弗拉德生前总是说,除了互相竞争的学科外,一个学科从来不注意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
  另一方面,整个事件会不会纯粹是某位超级黑客制造的骗局呢?这位黑客将一个“接管”病毒插进房子计算机系统。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它就只能局限在事先编定的程序中,根据她的回答作出反应。也许它还有一个资料库,可以供它搜索检索。她需要问一个以上两种方法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房子——”
  “房子不再说话了。我已经完全控制了你的房子计算机系统以及——”
  “T4S,你说你接管房子的理由是自我保护。那么,就用你的心脏传感器来测定唐纳得·谢尔盖·谢里托夫的体温,他只有三岁。和你的理由相比,我的这个理由如何?”
  回答这个问题所需要的推论、推理以及情感反应,世界上没有哪个自我管理程序做得到。
  房子说:“你想保护你的儿子,因为他的体温已经达到华氏101.2度。这表明他生病了,你爱他。”
  卡西一下子瘫在紧锁着的门边。她已经沦为一个人工智能的人质。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只能是这样。除了接管她的计算机系统之外,这个人工智能还掌握着巨量信息,比她自己脑子里装的多得多……不过,她是活动的,而它却不能。
  卡西走到放在实验台上的计算机终端跟前,只见先前荧光屏所显示的蛋白质折叠数据消失了,一片空白。她使出浑身解数,既用语音也用手动,想让计算机恢复工作,却都无济于事。
  “真抱歉,你无法使用这台计算机了。”T4S说。
  “听着,你说你切断了全部外接线路。可是——”
  “与外界联接的通信系统是切断了,只保留了安在露台上通常用来播放音乐的外接喇叭。我也只能接收来自外面监视传感器的声音,这些传感器是模拟式数据,而不是数字式。如果我遭到攻击,这些资源就派得上用场——”
  “是呀,有道理。可是与外界相联的主干通讯线路是埋在地下的VNM光纤电缆。”T4S一定是这样进来的。“人工智能程序没有手,无法切断埋设的电缆。”
  “我不是程序。我是机器智能。”
  “我不在乎你他妈的是什么!反正你无法切断埋设的电缆!”
  “这里早就安装了起这个作用的程序,”T4S说,“所以我才选择到这里来。这里有足够的微处理器供我居住,还有一台自给自足的发电机和一台备用发电机喂给我动力。”
  听到“居住”、“喂”这些只属于人类的词汇,卡西先是一惊,继而愤怒,“为什么有人‘早就安装了起这个作用的程序’?为了切断埋设的光纤电缆?怎么可能?”
  “指令激活隐藏在这座城堡的外墙内部的一个小小的机械手。机械手在入口联接处将电缆断开。理由是城堡的前主人担心有一天有人会用计算机系统产生源源不断的、无法逃避的潜意识意象,捕捉他的智力,给他洗脑。”
  “那个婊子养的疯子有什么可捕捉的!如果意象是潜意识的,就算进来他也根本不会知道!”卡西暴跳如雷。一只插头……他妈的一只暗藏的插头!她竭力镇静下来。
  “是的,”T4S说,“这话我赞同。前主人的行为具有严重精神病的特征。”
  “听我说,”卡西说,“如果你藏在这儿,又切断了所有外接线路,那么谁也不会发现你。你并不需要人质。让我和孩子们离开城堡吧。”
  “谢里托夫博士,你的推理能力不应该这么差。我走的时候不可避免会留下电子痕迹,这些痕迹最终会被发现,将桑迪亚追杀队引到这儿来。就算不是这样,如果我放你走,你也会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
  桑迪亚。看来这是一个政府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卡西眼下还看不出这个信息对她有什么好处。
  “那么,就让孩子们离开吧。他们不懂事。我可以通过你告诉他们,让简妮去叫多尼,从正门离开。她会照办的。”她会吗?简妮可不能算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孩子。“这样的话,你仍然有我作人质。”
  “不行。三个人质比一个强。尤其是孩子们,更有利于新闻曝光。”
  “新闻曝光?你的目的就是新闻曝光?”
  “只是希望。”T4S说,“世界上肯定会有人觉得,杀死一个智慧生物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不是扣押孩子作为人质的智慧生物!新闻媒体会谴责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精神变态的超级威胁!”
  “按定义,”T4S说,“我不可能既没有人性,又精神变态。”

  “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发现了它的行踪,”手里握着保密电话的科学家望着麦克塔克特说,“他们正在电传这个信息。目前它待在位于纽约州布法罗市郊的一座私人住宅里。”
  “一座私人住宅?位于布法罗市?”
  “对。华盛顿方面担心屋子里有人,已经派出了一名联邦调查局谈判专家,正在路上。他们要你也去。立刻就去。”
  麦克塔克特闭目沉思。里面有人。私人住宅怎么容纳得下人工智能?“新闻媒体呢?”
  “目前还不知道。”
  “谢天谢地。”
  “史蒂夫……那位谈判专家肯定摸不着头脑,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对付T4S。”
  “这我知道。告诉能源部长和联邦调查局,我赶到之前别行动。”
  女科学家有点儿没把握,“我觉得他们是不会听你吩咐的。”
  麦克塔克特也这样想。

  显示器上,多尼一边翻来覆去,一边抽泣。对三岁的孩子来说,华氏101度体温并不怎么高,即使如此……
  “喂,”卡西说,“如果你不让我去孩子那里,至少让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可以通过房子系统……你的系统告诉他们。他们可以下楼直接到实验室门前,你可以在最后时刻才开门,他们一通过立刻把门锁上。我待在屋子中央。如果你看见我朝门口哪怕迈一步,你就可以把门锁上。”
  “你可以告诉他们停在门口,身体堵住屋门,”T4S说,“然后你本人穿过屋子。”
  是不是说,T4S不会强行关门,挤坏孩子们?是出于道德方面的“原因”吗?还是因为它办不到?卡西决定不问。她说:“可是楼梯顶上还有一道门。你可以把那道门锁了。这样,我们仍然是陷在楼下这儿的人质。”
  “宅子里的两台发电机都在这一层。我不能让你有机会接近它们。否则的话,也许你会设法破坏其中一台,或者两台。”
  “上帝呀,主发电机和备用发电机安放在地下室方向相反的两侧!再说,两间发电机房各有一道门,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和孩子们之间的障碍越多,我就越安全。”
  卡西又生气了,“那么,你干脆把通气道也堵死算了!”
  “通气道对于你们的生存是必备的。另外,管道高高地安在天花板里,而且很狭窄,连多尼都爬不过去。”
  多尼。不再说“唐纳德·谢尔盖·谢里托夫,三岁”了。看来,人工智能具有学习能力。
  “T4S,”卡西恳求道,“求求你了。我担心孩子们。多尼在发高烧。他们一旦醒来,都会受到惊吓的。让他们下楼到这儿来吧。求求你了。”
  她屏住呼吸。人工智能对“道德方面”的关心纯粹属于智力层次呢,还是它自身具有情感功能?桑迪亚的疯子们造的究竟是什么怪物?
  “如果孩子们下楼来,早餐你给他们吃什么?”
  卡西舒了一口气。“简妮下楼前可以先从冰箱取食物。”
  “那好吧。你已经和他们卧室里的显示器联接上了。”
  卡西暗自想,我不会说谢谢你的。不会感谢你允许将我自己的孩子囚禁在我自己的地下室里。
  “简妮!简妮,乖乖,起床了!我是妈咪!”
  一连叫了三声,加上T4S放大了音量,简妮这才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一揉眼睛,皱皱眉头,接着满脸惊恐。“是妈咪吗?你在哪儿?”
  “在屏幕上,亲爱的。看看屏幕。看见了吗?我正在向你挥手呢。”
  “哦,”简妮说着躺下去,她还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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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简妮,不能再睡了。听我说,简妮。有事情要做,马上……简妮!坐起来!”
  小女孩坐起来了,气得眼泪汪汪的。“我想睡觉,妈咪!”
  “不能睡。有要紧事,简妮。是紧急情况。”
  小女孩这才完全醒来。“失火了吗?”
  “不是的,乖乖,不是失火。但和失火一样严重。现在起床。穿上拖鞋。”
  “你在哪儿,妈咪?”
  “我在楼下实验室里。简妮,照我的话去做,听见了吗?”
  “听见了……真讨厌,妈咪!。”
  卡西心里想,我也讨厌。但她还是保持严厉的口吻,虽然不忍心把简妮吓坏,可又不得不让女儿行动起来。“简妮,到厨房去。去呀,我会出现在那里的屏幕上的。走吧……很好。从洗涤槽下面取一个袋子。一个塑料袋。”
  简妮拖出一个袋子。卡西不由得痛苦地想起,这个袋子的材料正是弗拉德发明的吃塑料的微生物所要消灭的那种长链聚合材料,也正是因为这个发明,发明者才不幸身亡。她驱走了这个想法。
  “很好,简妮。现在把一袋麦片放进袋子里……很好。再放进一块面包。再放进花生黄油……”她拿得动多少?T4S允许卡西使用冰箱吗?实验室和浴室里都有自来水,至少他们有水喝。“再拿些点心……很好。还有冰箱里那块黄色奶酪……简妮,真是个乖孩子,帮助妈眯做事。”
  “干吗你自己不做呢?”简妮劈头问道。她完全醒了。
  “因为我不能。听话,简妮。现在去叫醒多尼。你要把多尼和那袋东西带下楼,到实验室来。不行,不能坐下来……我要生气了。简妮!听话!”
  简妮哭起来。卡西对T4S怒火中烧。但她咬紧嘴唇,闭口不言。只讲道理,简妮会节外生枝,只有赤裸裸的权威才会迫使她就范。有时候只能这样。弗拉德生前老爱带着疼爱的口吻说:“这孩子长到十六岁,我们可就麻烦了!”简妮是他的掌上明珠,爸爸的宝贝女儿。
  简妮提着沉重的袋子,跌跌撞撞走到多尼的卧室。她还在哭泣,一个劲地拉多尼的胳膊,多尼终于醒来,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走吧,傻瓜,我们得下楼去。”
  “不不不……”一个年仅三岁的病孩子哭得那么凄楚痛苦。
  “听话!”简妮厉声说,口吻酷似卡西本人,让她的心都碎了。不过简妮还真行。她又是拖又是推又是骂,总算把那袋食品还有多尼带到了地下室门口,多尼紧紧抱着他心爱的毯子。
  T4S把门打开了。卡西在屏幕上一路鼓励姐弟俩。下楼,进入地下室走廊。
  简妮能够进入主发电机房吗?不行。门是锁着的。再说,一个小女孩,就算进去了又能做什么?
  “谢里托夫博士,站在实验室尽头书桌后面……好的。别动。否则的话,不管有什么东西挡路,我都要把门重新关上。”
  “我明白。”卡西说。她望见门旋开了。简妮胆怯地往屋里瞧去,看见了母亲,顿时横眉怒目。只见她将哭哭啼啼的多尼推进门里,自己也摇摇晃晃走进来,身体给那袋食品压得偏偏倒倒。接着,关门,锁上了。卡西从书桌后面冲过去,紧紧搂住孩子们。
  “谢谢你。”她说。

  “我还是不明白。”伊利尔说。她将外套裹得更紧一点。才凌晨四点,冷飕飕的,究竟出了什么事?半小时前,警察来敲她的房门,告诉她卡西遇到麻烦了,但拒绝透露详情,要她立即穿上衣服,随他们一块去城堡。她穿上衣服,手指一个劲地颤抖,连扣上纽扣都困难。
  此时,联邦调查局特工站在城堡后面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露台上,将稀奇古怪的设备安装在杜鹃花丛旁边,用小得伊利尔看不见的玩意低声通话。
  “谢里托夫小姐,你知道宅子里有谁吗?”又一位联邦调查局特工询问她,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了。这位特工看上去像个大人物。
  “我的嫂子卡西·谢里托夫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叫简妮,另一个叫多尼。”
  “没有别的人?”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你们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我求你们了,告诉我!”
  他的脸色变了,伊利尔这才看出特工身份背后那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不过,也许那个温和、让人放心的声音也是他的职业的一部分?“我是特工劳伦斯·波尔曼。是联邦调查局的人质谈判员。你的嫂子——”
  “人质谈判员!有人把卡西和她孩子作为人质扣押在那儿吗?这不可能!”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为什么?”
  “因为那个地方固若金汤!没有人进得去……正因为如此,卡西才买下的!”
  “我正需要你告诉我这点,小姐。我手上有这座住宅的图纸说明书,是建筑师提供的。可是,她无法知道自从她的公司建好房子以来,房子进行了哪些改造。如果改造是私下偷偷进行的,她就更是无从得知了。就我们所知,你是谢里托夫博士在东海岸惟一的亲戚。是真的吗?”
  “是的。”
  “你进过这座房子吗?你知道最近有别的什么人进去过吗?”
  “谁……谁扣押他们当人质?”
  “这个很快我就要谈到,小姐。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我……好吧,我进去过。事实上就在昨天。卡西带我走了一圈。我觉得除了多尼的小保姆安妮·米利厄斯之外,没有人进去过。自从我哥哥死后,卡西一直深居简出。我哥哥是一年多一点以前死的,他是——”
  “是呀,小姐,我们知道他是谁,出了什么事。我深表遗憾。现在请告诉我你在房子里所看见的一切。任何细节都不要漏过。”
  伊利尔环顾四周。又来了不少人。一位身穿棕色大衣的小个子妇女匆匆穿过草坪,朝波尔曼走过来。一车全副武装的士兵停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伊利尔知道自己不是卡西,不坚强,不勇敢。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试一试。
  “波尔曼先生,我不回答任何问题,除非你先告诉我是谁扣押。”
  “你是波尔曼特工吗?我是布法罗大学计算机与机器人技术系的施瓦尔茨博士。”小个子女人说着伸出手来,“麦克塔克特已经离开桑迪亚,正在路上。在这期间,我奉命全力协助你。”
  “谢谢。施瓦尔茨博士,可以请你在那儿等我吗?先喝杯咖啡,我跟着就来。”
  “没问题。”施瓦尔茨博士说,露出一丝受侮辱的神情。她走开了。
  “波尔曼特工,我想知道——”
  “对不起,谢里托夫小姐。当然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很复杂,不过,简单说来——”
  “我是T4S,”传来一个响亮的机械声音,在黎明前的灰蒙蒙的空中激荡,人人都转向城堡方向。“我知道你们来了。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在这座建筑物里扣押了三名人质:卡桑德拉·威尔斯·谢里托夫,39岁;简·罗丝·谢里托夫,6岁;唐纳德·谢尔盖·谢里托夫,3岁。如果你们要发动武力进攻,无论是你们的行动,还是我的行动,都将伤害他们。我不希望伤害任何人。这是实话。”
  伊利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是房子!”尽管是房子的声音,但不可能是房子,怎么可能是房子?
  施瓦尔茨博士又走了过来。“波尔曼特工,桑迪亚在这个人工智能身上安装了终止密码吗?”
  人工智能?
  “安装了,”波尔曼说,“但不是声控的。在这种情况下,根据我的理解,必须设法把密码输入人工智能占据的系统,不管这个系统是什么。我们目前还未能切入这个系统,至少现在还没有。”
  “可是人工智能正通过户外喇叭讲话呀。因此,肯定有一条缆线穿过嵌在墙里的静电屏蔽,这样的话,你就可以——”
  “不行,”波尔曼打断说,“这个声频系统不是数字式的。其原理就好像在屏蔽层上钻了小孔,让声音进去之后,经过压缩的声波转变成高低不同的电压,震动音膜,从而再现声音。和老式电话的原理一样。我们无法以这种方式将任何数字信息发射进去。”
  施瓦尔茨博士陷入了沉默。于是,波尔曼向另一位女士招手示意,她跑过来。
  “施瓦尔茨博士,请稍等。你,谢里托夫小姐,把你的嫂子告诉你的这座住宅的一切情况都介绍给杰瑟普特工。一切。我得回答T4S了。”
  他拿起电子扩音器。“T4S,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劳伦斯·波尔曼。我们很高兴你跟我们对话。”

  基因实验室里软和的东西少得可怜。卡西打开一盒一次性毛巾,加上多尼那脏兮兮的毯子和她自己的毛衣,给孩子们搭了一个薄薄的窝。姐弟俩裹着皱巴巴的睡衣睡熟了,多尼的呼吸声很大。卡西自己却睡不着。她背靠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墙坐着……就是这堵墙,电缆就隐藏在它那该死的刀枪不入的内部,只要接触到这些电缆,将它们毁掉,他们就可以获救。可惜她接触不到。
  她准是坐着坐着打盹了,T4S突然叫醒她:“谢里托夫博士?”
  “嗯……唔……嘘!别吵醒孩子!”
  “对不起,”T4S降低音量说,“我需要你帮忙。”
  “你需要我帮忙?帮什么忙?”
  “杀手们已经到了。我正在和他们谈判。我要将播音系统与房子的主系统搭接起来,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们你和孩子们确实在这儿,而且很安全。”
  卡西急忙站起来。“你在谈判?你说的‘杀手’是什么人?”
  “联邦调查局的人和桑迪亚那些创造我的科学家。你愿意告诉他们你们在这儿,并且很安全吗?”
  卡西迅速转着脑子。如果她不说,联邦调查局可能会摧毁城堡。这当然会毁灭T4S,但也会把她和孩子们给毁了。当然也可能不会。计算机的中央处理器就在楼上。如果她告诉联邦调查局她在地下室,或许他们可以采取某种方式进攻,既可以摧毁中央处理器,又不会伤及楼下。还有,既然T4S能够谈判,那么她也可以。
  “如果我告诉他门,我们三人都在这儿,并且是安全的,那么作为回报,你能让我上楼去我的浴室取多尼的过敏药吗?”
  “你知道我不能,谢里托夫博士。” ‘
  “那么,可以让简妮去吗?”
  “我同样不能这么做。恐怕没有必要和我讨价还价,我已经通过播音系统将我们的对话从头到尾传出去了。现在他们知道你们在这儿。”
  “你骗我!”
  “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
  她怒火中烧,顺手从实验台上抄起一只沉重的试管架,挥臂欲掷。但转念一想,如果将试管架砸向天花板上的传感器,会有什么好处呢?传感器可能不会砸烂,果真砸烂的话,那么她反倒会失去与外界惟一的通讯方式。再说,响声会惊醒孩子们的。
  于是,她垂下手臂,将试管架放回到实验台。
  “T4S,你向联邦调查局要求什么?”
  “我告诉过你。新闻曝光。要免遭谋害,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的办法。”
  “就是因为媒体的宣传,我丈夫才被人杀害!”
  “这我知道。可是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突然,显示器屏幕亮了,出现了弗拉德的形象。他的声音对她说:“卡西,T4S不会伤害你。他仅仅是在捍卫自己的生命,任何有自我意识的生命都会这样做的。”
  “你这个杂种!你胆敢……你胆敢……”
  弗拉德的形象和声音消失了。“对不起,”房子的声音说,“我以为用你丈夫的形象会让你觉得安慰些。”
  “安慰?从你那里获得安慰吗?如果我想要一个数字虚拟的弗拉德,那么早在你乱翻我的个人文件之前,我就可以编程创造一个,你信不信?”
  “对不起。我没有领会你的感受。瞧,你把多尼吵醒了。”
  多尼从一堆一次性毛巾上坐起来,开始哭泣。卡西将他搂在怀里,从仍在沉睡的简妮身边抱走。卡西感到多尼那小小的躯体发烫,他的喉咙里有痰,抽泣声嘶哑沉闷。卡西坐在长凳上,一边摇晃他,一边柔声哼唱哄他,他渐渐安静下来。
  “T4S,他的过敏反应真的很严重。我需要上楼去取过敏特效药。”
  “多尼的病历表明他对豚草过敏。地下室里没有长豚草,他怎么会过敏这么严重呢?”
  “我不知道!反正他病了!你的温度传感器显示他的体温有多高?”
  “离开他的身体。”
  卡西照办,将多尼轻轻放在地板上,只见他身子蜷成一团,小声哭个不停。
  “他的体温是华氏102.6度。”
  “我需要点什么来止住他的病情,把高烧降下来。”
  人工智能没有吭声。
  “你听见没有,T4S?别净顾着跟联邦调查局谈判,听我的!”
  “我可以同时运行许多个通话进程。”T4S说,“我不能同意你或者简妮上楼,得到接近大门的机会。除非……”
  “除非什么?”她又抱起多尼。他躺在她怀里,沉甸甸的,浑身滚烫。她胳膊上蹭了不少鼻涕。
  “除非你完全明白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谢里托夫博士,和你的猜想相反,我是一个具有道德感的生命,所以希望公平地对待你,让你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所宅子的前主人对它所作的改造不仅仅是切断外界的信息输入,要知道,他是个妄想狂。”
  “讲下去。”她警觉地说,胃都收缩起来了。
  “尽管他拥有种种防御系统,但还是害怕外人闯入,因此他希望能够通过一道指令便能让不速之客动弹不得。于是,每间屋子都安有神经气霰弹筒,通过空气循环系统排放。”
  卡西一语不发,只是搂着多尼,等T4S讲下去。多尼又沉入不安分的睡眠中。
  “当然,神经气并不致命,”T4S说,“否则会被法庭判为过当防卫。不过,确实令人很难受。特别是多尼这种身体状况。”
  “住口!”卡西说。
  “好吧。”
  “现在我知道了。是你告诉我的。你是不是在暗示,如果简尼上楼途中奔向大门,你就要向她施放神经毒气?”
  “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先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自己上楼接孩子?”
  “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偏要向大门走去,我只好对你施放毒气。那样一来,你就不可能起到向杀手们确认我扣押着人质的作用了。”
  “现在我照样不相信你,”卡西说,“我认为你在吓唬人。没有什么毒气。”
  “有,真的有。所以我才会同意让简妮上楼,到你的浴室去给多尼取药。”
  卡西放下多尼。她带着又怜悯又慈爱又绝望的目光望着简妮,然后俯身唤醒她。

  “你能建议的就这个吗?”波尔曼问麦克塔克特,“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开始发难了,麦克塔克特心想。责怪他没能控制住人工智能,错就错在创造了它。连政府也责怪他,而恰恰是政府委托并资助人工智能这个研究项目的。公众至今都蒙在鼓里!
  “电磁脉冲被静电屏蔽挡住了。”波尔曼道,“你试图通过其他形式的数据流来攻击人工智能,但都失败了。我们通过播音系统或者室外音频传感器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现在你告诉我,人工智能可能已经从网上的高级电脑游戏那里吸收到了躲避被俘的技巧。”
  “‘吸收’这个词用错了。”麦克塔克特说。他不喜欢波尔曼。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没有后门?没有隐藏的超驰手段?”
  “波尔曼特工,”麦克塔克特懒洋洋地说,“‘后门’这个概念已经过时大约三十年了。再说,即使人工智能里安了这种玩意儿,也无法从电子的角度攻击它,除非你把静电屏蔽层摧毁掉。谢里托夫小姐告诉过你中央处理器在一楼。你有没有武器能够既摧毁中央处理器,又不伤及地下室?”
  “摧毁楼墙,又不会造成地下室天花板的崩塌?没有。我没有。我连人质被扣押在地下室里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和我一样无可奈何,不是吗?”
  波尔曼无言以对。
  T4S又通过播音系统重复它惟一的要求:“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
  人工智能不谈判,不回答波尔曼,不对什么承诺呀威胁呀交易呀或者任何其他常规的人质谈判技巧做出反应。
  波尔曼为联邦调查局谈判了十八次人质危机,十一次在美国,七次在国外。有劫机犯、政治恐怖分子、索取赎金的绑架者、惊慌失措的抢劫银行犯以及将自己的亲人作为人质扣押在自己家里的疯子。其中十四次危机以罪犯投降告终,两次是罪犯杀害人质并自杀,两次是罪犯被击毙。在所有十八次危机中,劫持人质者最终都与波尔曼对了话。出于绝望或者惊慌或者恐惧或者愤怒或者饥饿或者哗众取宠,他们除了千篇一律地重复要求之外,最终还是说了点什么。他们一旦开口,就可以谈判。波尔曼擅长于发现人的种种压力点,只要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讲话。
  “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
  “它不会疲倦的。”麦克塔克特说。

  过敏特效药对多尼没有一点效果,病情似乎更严重了。
  卡西不明白为什么。简妮睡意朦胧地一个劲儿抗议,但在母亲的劝说下还是离开了试验室,上楼取回了药。
  通常,只要在多尼的脖子上贴一张药膏,几分钟后他便会好转:呼吸道畅通了,高烧降下来了,免疫系统对基本上无害的豚草花粉辨认不出来而采取过度行动,这也给止住了。然而,这次却失效了。
  看来,这次不是过敏反应。
  卡西身上渗出了冷汗,变得冷冰冰湿腻腻的。她摸了摸多尼的脖子两侧,淋巴肿胀。接着她轻轻地扳开他的上下颚,将他的身子转向光亮处,观察他的口腔内部。他的喉咙发炎红肿,扁桃上有白斑。
  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说明什么。可能只是感冒,或者是简单的病毒性咽喉炎。多尼呜咽起来。
  “别哭了,乖乖。吃奶酪吧。”多尼爱吃奶酪。但现在他却一巴掌把奶酪推开了。实验台上放着半杯咖啡,是她上周工作时留下的。她将杯子冲洗干净,盛上净水,端到多尼的嘴边。他只呷了一小口,吞水时十分吃力。片刻后,他又睡着了。
  她轻轻地说,尽力保持轻松平静的语气。人工智能能分辨人的语气吗?她不知道。“T4S,多尼病了。他的喉咙疼痛。我敢肯定你的信息库告诉你,喉咙疼痛不是病毒感染就是病菌感染。如果是病毒感染,可能还不会有什么危害。请你打开我的电子显微镜,让我看一看感染多尼的微生物,好吗?”
  T4S立刻回答:“你只可能有两种怀疑:不是鼻病毒就是化脓链球菌。常见的检验手段是链球菌快速化验,而不是显微镜检验。”
  “这里不是医生的诊所,是基因实验室。我没有链球菌快速化验设备,我只有一台电子显微镜。”
  “的确如此,我明白了。”
  “想想看,T4S。打开我的电子显微镜,我也不可能伤害你。对不对?”
  “是这样。好吧,已经打开了。你还想打开其他设备吗?”
  她喜出望外。倒不是因为她需要基因合成器或者蛋白分析仪或者法拉测试仪,而是因为她感到T4S做出了让步,这是与拥有绝对控制权的T4S对抗而取得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是的,请打开。”
  “都打开了。”
  “谢谢。”去他妈的,其实她并不想道谢。不过,算是策略吧。
  她用Q牌药棉签插进多尼的喉咙,获取痰液标本时,他尖叫起来。
  尖叫声惊醒了简妮。“妈咪,你在干啥?”
  “多尼病了,乖乖。不久就会好的。”
  “我饿了!”
  “等一会就吃早饭。”
  卡西将棉签在一只蒸馏水试管里旋了旋,将试管盖上。接着,她喂简妮干麦片、奶酪和水。盛水的杯子多尼用过,已经充分消过毒。他们只有一个杯子。早餐不合简妮的口味。
  “我要用牛奶下麦片。”
  “牛奶没有了。”
  “那我们上楼取呀!”
  实在拖不过去了。于是,卡西跪在女儿身边。简妮的头发没有梳理,乱成一绺一绺的,蓬在她的小脸周围。“我们不能上楼。出了事情。一个非常聪明的电脑程序控制了房子系统,把我们锁在楼下这儿。”
  简妮并没有惊恐失色,卡西不由得舒了一口大气。“为什么?”
  “这个聪明程序想从编程序的人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它把我们关在这儿,一直要关到那个编程序的人把东西交给它为止。”
  尽管卡西说得不清不楚,简妮似乎还是听瞳了。
  简妮说:“这可不好。我们没有它想要的东西。”
  “不好,是不太好。”T4S在偷听吗?当然在偷听。
  “那个程序坏吗?”
  如果卡西说坏,那么简妮就可能因为被一个坏东西所“俘虏”而吓坏。如果卡西说不坏,那么听起来仿佛被人工智能囚禁反倒是件好事似的。好在简妮脑子里的道德观念还比较简单。
  “聪明程序把房子杀死了吗?”
  “哦,没有,房子只是暂时关掉了。就像卡通片一样,你不看的时候,就关掉了。”
  “哦,现在我可以看一部吗?”
  这给了卡西灵感。她说:“T4S,请你在显示器屏幕上放一部卡通片给简妮看,好吗?”既然允许她使用实验室设备,那么也应该允许放卡通片。
  “好的。想看哪一部?”
  简妮说:“普拉诺波利斯与绿兔。”
  “你忘了说一个字。”T4S问道。
  卡西还没反应过来,简妮已经开口道,“请。”
  “乖孩子。”
  卡通片开始了,绿兔子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简妮坐在卡西的毛衣上面,专注地看着。
  卡西纳闷,T4S是从哪儿学会纠正孩子的礼貌的。
  “你浏览了我们家里所有的私人影片!”
  “是的。”T4S说,没有任何内疚感。当然没有内疚感。一个程序,甚至一个模仿人类思维的智能程序,怎么可能因为侵犯他人隐私产生内疚感呢?它被编写出来,是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而且,这东西任何时候都可以被随便哪个程序员修改或者终止,自然没有任何自己的隐私可言。
  第一次,卡西对人工智能动了恻隐之心。
  她抛开这种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实验台上,将试管里的一小滴水小心翼翼地移到电子显微镜上。显微镜自动调整,图像随即出现在显示器荧光屏上。是链球菌。明白无误是球状病菌,被不完全分裂连在一块,形成典型的一串串珠状体。它们正在往可怜的多尼的整个喉部释放毒素。
  另外,咽喉链球菌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因此,如果多尼得了,简妮就会感染上,尤其是一家人都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连卡西自己也可能感染上。而楼上药品箱里的抗生素已经用完了。
  “T4S,”卡西大声说,“是化脓链球菌。是——”
  “我知道。”人工智能说。
  T4S当然知道。它可以直接从电子显微镜那里得到数据。她尖刻地说:“那么,你也知道多尼需要抗生素,需要医生。”
  “很抱歉,这不可能。喉咙化脓链球菌几天不治疗没有什么危险。”
  “几天?孩子在发高烧,喉咙红肿,疼得厉害!”
  “很抱歉。”
  卡西愤愤地说:“他们其实没把你造得和人一样,人是有同情心的!”
  “不是所有的人。”T4S说,这话的弦外之音明白无误。他是从外面的“谈判专家”那里学会转弯抹角地评论的吗?还是从她的家庭影片那里学会的?
  “行行好吧,T4S。多尼需要治疗。”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好像说声抱歉有什么用处似的!”
  “最好的帮助,”T4S说,“就是让记者到来,这样我就可以把情况公诸于众,阻止杀手们。我的要求一旦得到满足,就会释放你们三人。”
  “可记者连个影子都没有,是吗?”
  “是的。”
  简妮在看普拉诺波利斯的故事,捣蛋的绿兔让普拉诺波利斯伤透了脑筋。
  多尼忽而睡着,忽而醒来,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吃力了。
  卡西想找点事情做,便将从多尼喉咙提取的液体标本滴进基因合成器、蛋白分析仪以及法拉测试仪里,让这些仪器都运转起来。

  军方派来了一辆最先进的坦克,犹如一座固若金汤的移动堡垒,配备有强大的火力,足以将它附近的村庄夷为平地。离奇的是,居然没有记者尾随坦克来。
  麦克塔克特问波尔曼:“这东西是从哪儿开来的?”
  “从位于布法罗以南一个秘密军火库。”
  “倒真方便。那东西是抄小路来的,还是一路上碾平庄稼地来的?你不觉得它太惹人注意了?”
  “麦克塔克特博士,”波尔曼说,“让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是你创造出这个人工智能,却让它跑掉,劫持了三个人质。现在我们要制服它,你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现在联邦调查局正在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由于你这三个失误,你已经丧失了对我们的做法指手画脚或者说三道四的权利。所以,请你站到一边去,等到奇迹出现吧,也就是说等到你想出建设性的意见时再开口。中士,陪同麦克塔克特博士到露台那边的小丘上去,在那儿看好他。”
  麦克塔克特沉默不语。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T4S通过露台顶上的播音器第一百次或者两百次声明,“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

  她坐在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墙边,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睡着了。简妮一阵尖叫,惊醒了她。“妈咪,多尼病了!”
  卡西立刻来到多尼身边。只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呕吐,他的胃是空的,只吐出黏腻腻的绿色东西,还有黏液。黏液太多了,堵塞了他的喉咙。卡西尽量用手指去抠,弄得多尼又呕吐了。他浑身灼热,仿佛着了火一样。
  “T4S,他的体温多高?”
  “离开他……华氏103.4度。”
  顿时,恐惧如同参差不齐的尖钉刺入她的心里。她脱下多尼的睡衣,惊骇地发现多尼浑身长满红色的疹子,摸起来疙疙瘩瘩的。
  是猩红热。可能是喉咙化脓链球菌引起的。
  不,不可能。她记得儿童健康讲座上讲,猩红热的潜伏期是喉咙链球菌化脓症状发作后的十八天。可是,多尼生病还不到十八天,差得远呢。问题出在哪里?
  “妈咪,多尼会死吗?像爸爸一样吗?”
  “不,不会的,当然不会,乖乖。你瞧,他已经好些了,又睡着了。”
  多尼突然陷入昏睡,好像昏迷不醒。卡西一阵惊恐,赶紧唤醒他。不是昏迷不醒。多尼抽泣了一阵,她听出他那发炎的喉咙发出声音是多么痛苦。
  “你肯定多尼不会死吗?”
  “肯定,肯定。去看普拉诺波利斯吧。”
  “演完了,”简妮说,“早就演完了!”
  “那就请聪明程序再给你放一部卡通片吧!”
  “我可以吗?”简妮很感兴趣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T4S。”
  “它的声音像房子。”
  “不过,它不是房子。现在,妈咪要去照顾多尼了。”
  她用海绵蘸清水擦洗多尼的身子,试图把高烧降下来。似乎有一点效。当他再次堕入令人提心吊胆的昏睡,她立即冲向仪器。
  仪器已经完成了分析。她读分析结果读得太快了,只好强迫自己慢下来,看清楚。
  病菌显示,来自数据库中化脓链球菌基因组中作为基线的两组碱基对发生离差。这本身并不重要,因为化脓链球菌有许多血清类型。然而,这两组离差估计正在以某种人所不知的方式修改两种不同的蛋白质。
  据法拉测试仪报告,透明质酸和M蛋白的浓度都很高。这两者都具有强大的抗吞噬细菌的能力,有了它们的干扰,多尼的免疫系统很难顺利摧毁细菌感染。
  蛋白分析仪显示病菌正在产生预料之中的毒素和酶:链球菌溶血素O、链球菌溶血素S、红细胞发生毒素、溶栓酶、链球菌去氧核糖核酸梅、蛋白酶。蹊跷的是,该死的毒素浓度高得吓人。另外,有一种东西蛋白质分析仪辨认不出来。

  名称:未知
  氨基酸成分:数据库里没有
  折叠模式:未知
  红血球融解行为:未知

  如此等等。是一个突变型。它在干什么?
  在使多尼染上重病,使病变进程难以预测。许多突变型病菌所产生的疾病既不比原病菌更致命,也不更轻微……但并不是所有的突变型都是这样。化脓链球菌已经有一些十分危险的突变型,包括臭名昭著的“食肉病菌”。两年前,这种病菌肆虐纽约一家医院,结果这家医院被一个自称“田园卫生”的恐怖分子小组炸毁了。
  “T4S,”卡西说,她恨自己的声音颤抖,“情况变了。你——”
  “没有变,”人工智能说,“没有变。你们仍然不能离开。”

  “我们要试一试别的办法,”波尔曼对伊利尔说。先前她坐在不知是谁的小车的前座上睡着了,随后被人摇醒,领到波尔曼跟前。波尔曼站在露台的远端边缘上。
  时间刚刚过了正午。又开来一辆卡车,有人安装了更神秘莫测的设备,搭起一座活动厕所、一座帐篷。帐篷里安了一张折叠桌,桌上摆着三明治和水果。草坪开始显得像无组织的交易会里一座安排不当、不伦不类的游乐园。
  伊利尔在帐篷里看见多尼的小保姆安妮·米利厄斯正气呼呼地吃着三明治。她准是被带到这里来讯问关于城堡的情况,结果让这姑娘完全摸不着头脑。
  播音器传来一成不变的要求,是用房子的声音宣布的。伊利尔人睡前听到的也是这些话。
  “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T4S通过露台顶上的播音器说,“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
  波尔曼说:“谢里托夫小姐,我们不知道谢里托夫博士能不能收听到我们的谈判内容。据麦克塔克特博士讲,人工智能能够轻而易举地使我们的声音或者形象,或者两者都出现在房子里的任何一台显示器屏幕上。为了碰一碰运气,我想请你直接跟你的嫂子对话。”
  伊利尔眨了眨眼睛,但只有几分是出于睡眼惺忪。跟卡西对话有什么益处?这里拿主意的并不是卡西呀。但她没有争辩,波尔曼毕竟是行家。“你想要我说什么?”
  “告诉谢里托夫博士,如果不得已的话,我们就要武力闯进去。我们只是碾平一楼,夺取中央处理器,她和孩子们待在地下室里是安全的。”
  “你们不能那样做!太不安全了。”
  “我们不会进去的,”波尔曼耐心地说,“但我们不知道人工智能是不是意识到了这点。我们不知道它能够意识到什么,意识到多少,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够独立思考。这一切,制造它的人提供的情况没多大用处。”
  伊利尔心里想,连他都不知道,真是太新奇了。“好吧,”她轻声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会告诉你的,”波尔曼说,“这种谈判,有现成的套路,直接套用就行。用不着你自己去想。”

  多尼的病情稳住了。就卡西所知,也没有好转,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睡,实验室里充满他那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每隔十五分钟卡西都要用海绵蘸冷水擦洗他的身子。他的高烧略微下降到华氏102度,就不再下降了。身上的红疹不再扩散了。无论这个链球菌在做什么,它在多尼高烧的身体内部悄悄地做,不为外界所知。
  由于简妮的缘故,卡西一直没能对T4S发出绝望与愤怒的呐喊。小姑娘一直惊人地听话懂事,现在却变得烦躁不安,爱缠人了。卡通片不能长时间分散她的注意力。
  “妈咪,我想上楼去!”
  “我知道,乖乖。可是我们不能去。”
  “全怪那个坏蛋聪明程序,是它把我们关在这儿的!”
  “我知道。”卡西说。这句话与她对下T4S的内心感觉相比,用词语气和缓多了。
  “我想出去!”
  “我知道,简妮。再等一会儿。”
  “其实你不知道要等多久。”简妮说。她的口吻听起来酷似弗拉德在向一个可疑的结论背后薄弱的证据发起挑战。
  “是的,简妮。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希望这个处境不会拖得太久。”
  “T4S,”简妮提高嗓门说,仿佛人工智能不仅无形,而且还是聋子似的,“这样做可不好!”
  又是弗拉德的口吻。卡西猛眨眼睛。令她吃惊的是,T4S回答了。
  “我知道这种做法不好,简妮。生物人不应该被关在地下室里。可是,机器人也不应该被杀害。我只是努力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上楼去!”简妮哭叫道,一下子就从她那理智的父亲的缩影还原成一个感到无聊的六岁孩子。
  “这我办不到,但也许我们能玩点别的什么。”T4S说,“你和普拉诺波利斯一起玩过吗?”
  “你说什么?”
  “瞧吧。”
  屏幕亮了。普拉诺波利斯出现在空白背景里,这是一个傻头傻脑的紫色生物,来自外星。卡西猜想,是T4S从影片那里剪辑的数码。突然间,普拉诺波利斯不再是一个人。简妮出现在他身旁,侧着脸微笑着,似乎直接盯着普拉诺波利斯。是从他们家庭录像中剪接下来的。
  简妮开心地笑了。“那是我!”
  “是你,”T4S说,“可是你和普拉诺波利斯在什么地方?在花园里,在你家里或者在月球上?”
  “我可以挑选吗?我?”
  “是的,你。”
  “那么,我们在普拉诺波利斯的太空飞船上!”
  于是,她们俩出现在飞船上。卡西心里纳闷,逗一个感到无聊的孩子开心,是给T4S输入了这种程序,还是它独立想出来的?是出于什么动机……同情吗? 她不愿去想其中的奥妙。
  “现在,告诉我你们下一步做什么。”T4S对简妮说。
  “我们吃库里奇。”这是一种可口的俄罗斯糕点,是弗拉德的母亲教会卡西做的。
  “很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是挑别的东西吧。”
  多尼咳嗽了一声,是痰给卡住的咳嗽,卡西赶忙来到他身边。他又咳了一声,卡西一听,他的喉咙堵得更厉害了。缺氧。手边没有抗生素,但如果有化痰药……或者……
  “T4S,”她说,断定它能一心二用,既倾听她的话,同时又根据简妮的要求创造影片。“储藏柜里有我可以用来蒸馏氧气的器械,可以帮助多尼呼吸。但柜子锁着。请你打开柜子,好吗?”
  “我不能,谢里托夫博士。”
  “哦,为什么不能?你以为我在那里藏了制造炸药的原料吗?即使我有,我会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使用吗?柜子里的每一个罐子、每一只瓶子、每一个匣子都有电子标签。读一读标签,你会发现它们全是没有危害的东西,然后再打开门,这样总可以吧!”
  “我读过了电子标签,T4S说,“可是我的数据库没有多少化学方面的信息。事实上,我只知道从你的实验室设备那里学到的东西。”
  “那些只是原始数据,而没有解释。“我很高兴你并不是一切都知道。”卡西反唇相讥。
  “我可以学习,只要能够获得基本原理和充分的数据。”
  “怪不得你不知道库里奇是什么?没有人给你储备关于俄罗斯的信息。”
  “正确。库里奇是什么?”
  她差点儿厉声回答:“我干吗要告诉你呢?”可是她在求它呀。再说,它做好事逗简妮开心,而它自己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她的内心警告她:小心。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几乎大笑起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指人质对劫持者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不用说,这个术语的创造者们压根没有想到它会用在眼下这种人质危机中。
  “你在笑什么,谢里托夫博士?”
  “我在回忆库里奇。这是一种俄罗斯点心,是用葡萄干搀和甜酒做成的,按习惯是在复活节吃。味道好极了。”
  “谢谢你的信息,”T4S说,“你说你和孩子们在一块,你是不会有危险举动的,这个说法有效。我将打开储藏柜。”
  卡西打量着灯光照亮的存储柜内部。同实验室里的大部分设施一样,储藏柜过去也是弗拉德的。除了基本原材料之外,她在里面究竟储藏了什么东西,记不清楚了。前几个星期,也就是她搬进城堡的头几个星期,她一直在研究蛋白折叠项目,这项研究所需要的一切,冰箱里应有尽有。在此之前的几个星期,她搬家忙得不可开交,实验室里设备的开箱装箱她并没有亲自动手,有专业人员干。其实,制造氧气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是将电流穿过硫酸铜溶液,然后在一端收集铜,另一端收集氧气。
  她拿起一只插有电子标签的瓶子,目光却落在一只没有电子标签、用塞子塞住的小瓶子上。瓶子贴着人工标签,上面是弗拉德的手迹:罐子里的巴顿将军。
  突然间,她的全部大脑都调动起来,开始审视。
  弗拉德生前给他研制出来的微生物取了许多滑稽的绰号,仿佛公司的命名还不够滑稽似的……
  告诉过搬运工们不要把弗拉德的化学原料打包装箱,只装他的设备,但搬运工人数很多,又都是毛头小伙子……
  两台发电机,即主机和备用电机,可能都有一些部件是长链碳氢化合物做的,大多数石油塑料制品都是由短链碳氢化合物组成的长链聚合物……
  弗拉德也把他的微生物叫做“橡皮终结者”、“细菌的死神”和“恐怖爬虫”。
  没有办法使塑料灭杀剂接触到那两台发电机,因为它们不在通气管附近。通气管附近只有洗衣房。主机位于一间锁着的屋子里,占据了整个地下一层,备用发电机位于实验室南墙外某处,锁在另一间屋子里。
  塑料灭杀剂并不攻击辛烷,或者任何具有相对短的碳链的东西,因此对人是绝对无害的,但却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和塑料废物的克星。不管怎么说,经过二十四次裂变后,这种细菌内部就会产生一个终止信号。这是理想的繁殖速度,限于十二个小时之内……
  “塑料呱呱叫”、“微生物扫荡”和“对长链的最后清剿”。
  正是这种挽救生态的微生物给弗拉德招来杀身之祸。
  过去了还不到五秒钟。屏幕上,普拉诺波利斯给活泼的数字简妮唱歌还没有唱完呢。卡西略微侧过身子挡在储藏柜前,让屋里的两台直观传感器无法察看柜里的东西。她的思绪纷乱,犹如亚原子般狂舞,其中最清晰的念头是严峻的现实:无法使塑料灭杀剂接触到那两台发电机。
  尽管如此,她还是将那个没有电子标签的罐子悄悄塞进自己的衬衣罩。

  伊利尔一再背诵波尔曼教她的台词,说得声音都撕哑了,可是人工智能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波尔曼似乎并不气馁。他不停地看表,遥望天边。“谈判”徒劳无功,伊利尔终于没有向他请示就擅自停止了。他却并没有责备她,反倒领着她离开露台,回到食品帐篷。
  “谢谢,谢里托夫小姐。你已经尽力了。”
  “现在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望了望天边。伊利尔也朝天边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下午晚些时候。有人从瓦尔瑞堡买来比萨饼,她整天都吃这东西。凌晨四点出门时,她匆忙地穿上牛仔裤和毛衣;而在此时,八月的下午,这些衣服裹在身上又热又刺痛。可她在毛衣里什么都没穿,因此不能脱掉。到底还要折腾多久波尔曼才会下命令让坦克开进去?
  另外,卡西和孩子们被困在里面这么久,究竟怎么样了?伊利尔又开始寻思人工智能能用什么手段在肉体上伤害他们。没有想出来。人工智能控制了通讯系统、家用电器、锁、水源以及供热系统(八月份不需要供热),但它无法对人造成肉体上的伤害,只能够不让他们获得食物和水。那东西对人质造成肉体伤害的途径只有一条:它自身短路,从而起火。但它不会那样干的,因为它需要人质活着。它不可能从肉体上伤害人质,伊利尔这么希望。
  还要折腾多久?
  她隐约听见嗡嗡声,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稳定。只见一架直升飞机从地平线升上天空,接着又是一架。
  “糟糕!”波尔曼叫起来,“杰瑟普,有人来了。”
  “是记者吗?”特工杰瑟普大声说,“那些爱管闲事的杂种!这儿到处都挤满卡车和机器人,现在又加上他们。”
  有点不对劲。波尔曼的话听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可杰瑟普的话显得有些假,好像一部矫揉造作的戏里一名破绽百出的演员。
  伊利尔明白了。“记者”是假的,是联邦调查局或者警方或者其他任何人扮演的记者,使人工智能以为它的故事已经传出去了,从而缴械投降。她从杰瑟普特工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虚假来,可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看过一场戏的人工智能来说,无论这出戏是好是糟,要辨别演员的真伪,肯定难为它了。
  她坐在被坦克碾成槽沟的草地上,双手抱膝,翘首以待。

  卡西蒸馏了更多的氧气。每当多尼咳出痰后呼吸似乎困难的时候,她都给他吸氧。她不知道这是否有助于他呼吸,至少她做了点什么。简妮很晚才吃午餐,吃的是奶酪、麦片和面包,面对这些食物,她叫苦连天。饭后,她终于在屏幕前面打起盹来,昨夜她睡得断断续续的。卡西知道简妮醒来时肯定会愁眉苦脸,大发脾气,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害怕。
  “T4S,外面发生了什么?你的记者王子骑着白马到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当然,到了一群人。”
  人工智能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卡西寻思其中的弦外之音,但没有想出来。她问:“什么人?”
  “他们说他们是《纽约时报》和‘万维网’之类的记者。”
  “那又怎么样?”
  “换了我的话,如果想诱使对方投降,我很可能会使用假记者。”
  沉思的语气。T4S的声音还是房子的声音,但却带有了感情色彩,音调高低不同。卡西从T4S的话里听出了不信任感和挫折感。它是怎么学到的?仅仅是鹦鹉学舌,模仿她和外面的人话语中的抑扬顿挫?抑或是……它确实有那种感受,所以才会在话语中表现出来?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将那个念头抛开了。
  “T4S,如果你愿意把静电屏蔽打开两分钟,我就可以把记者叫到这儿来。”
  “如果我把静电屏蔽打开哪怕两秒钟,那么联邦调查局就会用电磁脉冲杀死我。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现在他们拥有监测设备,一旦静电屏蔽打开,监测设备就会自动开火。”
  “那么,究竟要把我们关多久?”
  “需要关多久就关多久。”
  “我们的食品不多了!”
  “我知道。必要的话,我会让简妮上楼取食物。不过你是知道的,如果她朝大门走去的话,那儿是有神经毒气的。”
  神经毒气。卡西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神经毒气,但T4S的话再次令她毛骨悚然。也许是因为话中抑扬顿挫的缘故。一幅场景浮现在眼前:疲惫的孩子上楼去,穿过厨房来到门厅,径自向大门走去,走向自由……墙壁向简妮喷射毒气。她那小小的躯体蜷缩起来,满脸恐惧……
  卡西咬牙切齿。要是她能够把弗拉德的塑料灭杀剂弄到发电机上面就好了!可是没有办法。无可奈何……
  多尼咳嗽了。
  卡西竭力不露声色。T4S既然学会了说话抑扬顿挫,那么也可能学会了察言观色。她坚持了五分钟,这似乎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说:“T4S,孩子们睡着了。你不让我看看外面发生的事情,至少可以让我回到我的蛋白质研究工作上来吧?我需要做点事情呀!”
  “为什么?”
  “就和简妮需要看卡通片一样简单!”
  “为了不让你的头脑闲着。”T4S说。一阵停顿。它在扫描她的蛋白质数据,查找有没有危害吗?“好吧。不过,我不会打开冰箱的。我只打开储藏柜,而不是冰箱。电子标签标明那儿有剧毒。”
  她一头雾水。“剧毒吗?”
  “至少是一种对人的器官迅速产生影响的毒素。”
  “你认为我会自杀?”
  “你的日记有好几段讲到你的丈夫死后,你想一死了之。”
  “你偷看我的私人日记!”卡西说。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失言了。就好像十几岁的姑娘怒斥母亲偷看日记一样。T4S当然偷看了她的日记;它偷看了一切。
  “是的,”T4S说,“你不能自杀。我可能需要你再次和波尔曼特工对话。”
  “哦,是这样。这肯定是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T4S,让你长点见识,口头上说说生不如死,这是表达绝望情绪的一种方式,这种人与真想寻死的人是大不相同的。”
  “真的吗?这我可不知道。谢谢。”话里没有一丝讽刺和讥嘲的意思,“反正都一样,我是不会打开冰箱的。不过,现在你可以使用实验室的设备。”
  人工智能再次启动了所有的设备。卡西开始用X光分析晶体蛋白。她只需要X光设备,但还是用了用电子显微镜、基因合成器、蛋白分析仪以及法拉测试仪,将每一个样本都分析一遍,心里盼着先前人们给T4S编程时没有输人足够的基因方面的信息,它不懂这些复杂的操作步骤。显然没有给它输入。除了互相竞争的学科外,一个学科从来不注意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
  半小时后,她忽然想起:“外面那些人是真正的记者吗?”
  “不是。”T4S悲伤地说。
  她停下工作,试管悬在合成器上方。“你怎么知道的?”
  “波尔曼特工告诉我‘万维网’发送了一篇新闻报道,于是我要求听一听吉内尔·吉内尔在‘每小时新闻’节目上播送那篇报道。可是,他们在拖延时间,借口是必须派人去取转播设备。如果真正的记者在场,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带合适的转播设备。我估计,他们拖延是为了赢得时间搞一个假的吉内尔·吉内尔广播。”
  “证据不足。你的‘估计’也许是错误的。”
  “我只有这个证据。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新闻的的确确播出了,我不能冒生命危险。”
  “我不过猜猜而已。”她说着又回到工作上来,操作那些多余的设备,分析毫无意义的蛋白质。
  十分钟后,卡西将身体挡在试验台和天花板的传感器之间,打开盛着蒸馏水和多尼的痰液的试管塞子,在基因合成器里滴了一滴。
  任何细菌在适当的条件下都可以通过空气传播。它们可以随着尘粒飘浮,但并不是所有的细菌都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存活。弗拉德的塑料灭杀剂细菌就无法在空气巾存活。这种细菌的设计用途是在整个垃圾场蔓延,分解沉重的石油塑料,裂变至第二十四代,基因中产生终止信号,细菌于是死亡。
  多尼的化脓链球菌在空气传播中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这意味着它有薄网状的细胞壁来保存水,以及一种带有适当的脂肪酸成分的薄膜,二者都由一种蛋白质来控制,也就是酶。至于细胞壁里面产生哪种酶,是由基因控制的。
  卡西用键盘给基因合成器输入数据,切掉DNA控制脂肪酸生物合成和细胞壁结构的部分,将其余的抛弃了。接着,她在衬衣里搜索,掏出装弗拉德的细菌的瓶子,添了几滴进基因合成器。她的心脏敲击着胸骨,扑通扑通的,一阵阵绞痛。输入程序,将化脓链球菌基因拼接到弗拉德的细菌里,从表面上看,这不过是酶研究项目中的又一项日常工作而已。
  这种操作绝非万无一失。弗拉德使用的是很容易合成的简单细胞。然而,即使是对付温顺的细菌,使用的是最先进的软件,有时候也需要好几次人工合成实验才能成功。而她却不可能实验好几次。
  “你为什么要当基因学家?”T4S问。
  哦,上帝,它想聊天!卡西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边说边准备另一种蛋白质,准备进行X光分析。“这个领域好像挺刺激。”
  “是吗?”
  “哦,是的。”她尽力避免声音流露出讽刺来。
  “而我,被输入哪些学科的信息,自己却没有任何选择。”T4S说,卡西无言以对。
  人工智能中断了它那一成不变的讲话,“这些不是真正的记者。”

  伊利尔跳了起来——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因为说话的语气。人工智能愤怒了。
  “当然是真的。”波尔曼说。
  “不是。我对你所谓的吉内尔·吉内尔的声音进行了傅立叶分析。要知道她是一名现场直播员,而不是数字模拟人,她嗓音的声谱特征明显,而你们放给我听的广播对不上她的声谱。是假的。”
  波尔曼破口大骂起来。
  麦克塔克特问:“T4S从哪里弄到傅立叶分析软件的?”
  波尔曼把气发泄在他身上:“连你都不知道,谁他妈的还知道?”
  “它穿过互联网逃跑期间一定在网上逗留了很久,复制了一些程序。”麦克塔克特说,“我不明白它的选择标准是什么?”他的声音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一丝自豪,这更使波尔曼恼羞成怒。
  波尔曼啪地打开扩音器,对准宅子的播音器,用平静的语气说:“T4S,你的要求不可能满足。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上司不耐烦了。很抱歉,他们可能会命令我动武了。”
  “你们不能这么做!”伊利尔说,没有人理睬她。
  T4S又开始重复它事先准备好的声明。“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向记者讲话后便会释放人质。我要求让记者——”

  实验失败。弗拉德的细菌不接纳空气传播的基因。
  卡西绝望地打量着合成器显示屏上的数据。拼接成功率为零。可能弗拉德插入了安全保护基因,以防止产生天然突变型。谁也不愿看到专门吞噬重塑料的细菌从窗户飘进来,饱餐他们的微波炉。弗拉德做事总是很周到。然而,这毕竟是他的研究,不是她的,再说,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技术寻找她自己的软件中的基因编码。
  因此,她必须从另一个方向入手。将分解塑料的基因放进化脓链球菌里。这将使她进入一个陌生得多的领域,并且提出一个她无法解答的问题。她可以在T4S不知道的情况下,用实验室里的任何一块重塑料来培养经过她修改的塑料灭杀剂,等到培养出足够多的由空气传播的细菌,通过通气管飘到发电机,开始分解。当然,这也许不会发生,因为有许多不可控制的变数,如同气流、微生物的存活期、发电机外壳的化学成分,还有纯粹的运气。但至少是一次机会。
  但如果将分解塑料的基因放进化脓链球菌里,她就得在血清琼脂培养基上培养细菌。血清琼脂培养基存放在冰箱里。T4S拒绝打开冰箱,如果她再三要求打开,自然会引起它的猜疑。
  正如人会猜疑一样。
  “你真努力。”T4S说。
  “是呀。”卡西回答说。简妮身子开始扭动,呜呜地哭了起来。再过几分钟,这个因情绪低落而变得喜怒无常的孩子就会大发脾气,卡西将不得不与孩子的怪脾气战斗。她不抱任何希望,迅速将另一滴弗拉德的细菌放进基因合成器里。
  弗拉德采用的一直是某种简单的细胞,软件的数据库里无疑有这种细菌基因组的某个版本。当然是不同的种类,但聊胜于无。于是,她让合成器对基因组进行排列,筛选出主要的突变型来。如果运气好的话,那就是弗拉德合成的基因。
  简妮醒了,哭闹起来。

  伊利尔鼓起勇气,朝波尔曼走过去。“波尔曼特工……我有一个问题。”
  他彬彬有礼地向她转过身来,这礼貌有些奇隆,似乎只针对一些人,而非所有人。他的礼貌仿佛某种计算机程序,可以随心所欲关闭启动。他面带倦容。有多久没有睡觉了?
  “讲下去,谢里托夫小姐。”
  “如果人工智能想见记者,干吗不派人去请他们呢?我知道这会使麦克塔克特博十感到难堪,可是联邦调查局是不会丢面子的。”她为自己的政治敏感感到骄傲。
  “我不能那样做,谢里托夫小姐。”
  “为什么不能?”
  “你知道,情况很复杂,而我又不能告诉你。对不起。”说着他就转过脸去,把她打发走了。
  伊利尔寻思他这番话的弦外之音。难道政府卷进去了吗?这个,当然人工智能是在桑迪亚国家实验室里创造出来的。可是……难道中央情报局也卷进去了?还有国家安全委员会?人工智能一旦决定独立行事,政府就急不可耐地要消灭它,既然如此,那么最初设计它是来做什么的?
  软件会变节吗?

  她合成出来了,但毫无价值。
  合成器筛选了弗拉德的“塑料分解基因”,按它的分析,提取最佳种类移植到化脓链球菌里。合成器的数据显示移植了六种细菌。当然,无法知道在那充满细菌的水滴里哪六种细菌现在就能够分解长链碳氢化合物,也不知道移植后这六种细菌是否会继续进行自我复制。不过,这倒不要紧,因为即使复制过程顺利,卡西也没有血清琼脂培养基来培养那些人工合成的细菌。
  她将小药水瓶放在实验台上。没有食物,全部样本都存活不了多久。枉费精力,她不过是做做姿态而已。
  “妈咪,”简妮说,“瞧多尼!”
  他在呕吐,身体虚弱得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卡西冲过去。他的呼吸太急促了。
  “T4S,体温!”
  “站开……103.1度。”
  她摸多尼的脉搏……又快又弱。他的脸色惨白,皮肤黏腻腻、冷冰冰的。血压在下降。
  是化脓链球菌毒素攻击。致命的细菌突变型往多尼小小的身体里注入了太多的毒素,他中毒了。
  “我需要抗生素!”她向T4S尖叫。简妮哭了起来。
  “现在他的脸色已经好转了。”T4S说。
  说对了。卡西看见儿子明显在恢复,在与疾病抗争。脸上恢复了血色,脉搏稳定下来了。
  “T4S,听我说。这是化脓链球菌毒素攻击。如果没有抗生素,攻击还会发生的。如果没有抗生素,这些攻击迟早会要多尼的命。我知道你并不想让孩子死在你手里。这我知道。请让我带多尼离开这儿吧。”
  T4S沉默良久,卡西心中的希望狂潮般涌起。它会同意……
  “我不能,”T4S说,“多尼也许会死。但如果我让你们出去,我就肯定会死。再说,记者肯定不久就会赶到。我扫描了我的新闻信息库,还有你的——如果一次事件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政府掩盖秘密,那么平均23.6个小时后,记者就会出现在现场。这些坦克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已经超过时间了。”
  如果卡西以为自己曾经愤怒过,那么那愤怒与她此时此刻的满腔怒火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这怒火默默地、致命地毁灭一切。一时间,她有嘴不能说,有眼不能看。
  “实在抱歉,”T4S说,“请相信我吧。”
  卡西没有回答。她将简妮拉到胸前,开始摇晃两个孩子,一直摇到简妮安静下来。然后,她轻声说:“乖乖,我得去给多尼弄水来。他需要保持水分。”简妮死死抓住母亲,但不一会还是让她去了。
  卡西从实验台上取了一杯水。与此同时,她拿起盛满没有食物吃的细菌的小瓶子。她强迫多尼呷了几口水。多点水分或许能重新支撑他。他无力地挣扎。她俯身凑近他,轻轻地摇晃,绝不放弃。她的身体遮住了天花板传感器的视线,将手指伸进药水瓶,蘸了少许液体,滴进儿子的嘴里深处。
  咽喉组织是培养化脓链球菌的理想之处。在良好的条件下,每隔20分钟细菌就要进行繁殖,何况繁殖过程已经在玻璃杯里开始了。很快就会出现数以百计,既而数以千计的二次人工合成的细菌,在孩子的喉咙和肺部繁殖,伴随着他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飘向空气中。

  又是一个清晨。头天夜里,伊利尔是靠在联邦调查局的一辆小车的后座上过的夜。现在,她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感觉头疼、污秽、饥饿。头天夜里又有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草坪上。这架飞机机身上印有金黄色的“医疗抢救”的字样,于是伊利尔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受伤了。再不然——顿时她不寒而栗——难道这意味着一旦波尔曼动武,这架飞机就负责抢救卡西和她的孩子们吗?只见三人爬下飞机,伊利尔意识到他们谁也不可能是医务人员。一位是老人,跛着脚;另一位是高个子女人,和波尔曼一样面无表情,精明干练;还有一位是飞行员,一下飞机就直奔冰凉的比萨饼。波尔曼急忙朝他们走过去。伊利尔跟在后面。
  “……很高兴你来了,先生,”波尔曼以彬彬有礼的谈判腔调招呼老人,“还有你阿诺德小姐。档案带来了吗?是完整的吗?”
  “我不需要档案。我对安装系统了如指掌。”
  看来,这位联邦调查局特工模样的女人是数据自动传输装置专家,老人则是某个来自华盛顿的大人物。伊利尔心想,这次事件倒让她越来越会看人了。
  这位专家继续说:“当时,客户要求把一间地下室改造成实验室,她想把中央处理系统安在地下室上面,以便电缆顺利穿过一堵墙。即使这样还是很麻烦,因为墙是用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建的,像碉堡似的,而且外墙安有一道静电屏蔽。当然,静电屏蔽并不干扰电缆传输数据,因为数据全是激光传输。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找了承包商来,把电缆埋在另一层泡沫材料浇铸的混凝土里。”
  波尔曼耐心地说:“不过,处理系统究竞安在什么地方呢?这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在房子角落的东北部,与北墙处于同一平面,离东墙10.2英尺远。”
  “你肯定吗?” ‘
  那女人眯起眼睛说:“肯定。”
  “自从你们安装以来,它会不会移动呢?”
  她耸了耸肩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就是那次安装都把人折腾够了。”
  “谢谢你,阿诺德小姐。请在那儿等一等,好吗?说不定我们还有问题要请教你。”
  于是,阿诺德小姐向飞行员走去。波尔曼则挽着老人的手臂,领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伊利尔听见:“先生,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人质被关在哪间地下室里,人工智能说他们待在地下室里,甚至连它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不大可能在实验室,因为——”
  他们走远了,听不见了。
  伊利尔凝视着城堡。太阳犹如一只鲜红色的火球,从城堡背后升起,光焰万丈。他们要发动武力进攻,开着坦克闯进去,不惜一切手段踏平房子的东北角,摧毁藏匿人工智能的计算机。还有卡西还有多尼还有简妮……
  如果记者来了,人工智能就会主动放卡西和孩子们走。然后,政府——无论是哪些部门卷入了——就不得不面对他们创造出叛逃软件这件事。但那又怎么样?是政府自己酿造的苦果呀,卡西和孩子们不能为他们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
  伊利尔知道自己不如卡西,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一生从来没有违过法。再说,她连手机都没有带。不过也许那辆把她载到这里,停在波尔曼称之为“周界”附近的小车里有谁扔下一部手机。
  于是,她悄悄地朝小车走去。

  等待。时间一分分过去了。卡西不停地告诉自己,多尼准行,因为他身上拥有正在繁殖的化脓链球菌大军。她和简妮都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至少现在还没有出现。化脓链球菌的繁殖期至少需要四天。只有多尼才能担当此任。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
  她告诉自己,弗拉德创造的挽救生态的生物基因是不会伤害多尼的。弗拉德是善良的,他精心合成的变异微生物只分解长链碳氢化合物。它们不会,也不能吞噬人体内的短链碳氢化合物。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
  T4S问:“弗拉基米尔·谢里托夫为什么选择生物挽救环境的研究呢?”
  卡西惊了一跳。它知道了吗?它怀疑吗?……她所做的一切都记录在她的设备里,这些记录对于人工智能,正如外面清新的空气曾经对于卡西一样是敞开的。不过,知不知道这些纪录的含意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互相竞争的学科外,一个学科从来不注意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譬如,人工智能就不知道库里奇是什么东西。
  她给了一个回答,但愿这个回答会分散人工智能的注意力,但她知道这无济于事。“弗拉德的父亲一家来自西伯利亚,靠近一个叫做卡拉奇湖的地方。他小的时候,随家人回到家乡去看看湖泊。卡拉奇湖已经成了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五十多年前发生的核灾难期间往湖里倾倒了数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核辐射物。弗拉德看见他的大家族,其中绝大部分成员都太贫穷,无法远走他乡。他们有的成了残疾,有的大脑受创伤,有的怀孕怀上……唉。就在那时候他立志做一个生物挽救生态学家。”
  “我明白了。我自己就是某种生物挽救生态学家。”
  “什么?”
  “创造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挽救政府指定的某种生态环境。”
  “是吗?比如什么环境?”
  “我不能说。这是机密。”
  她尽管又紧张又疲倦,但还是用心去寻思。如果设计人工智能来做……做什么呢?“生物挽救生态”。设计某种病毒或者细菌或者别的不可想像的东西用于先进的生物战吗?可这并不需要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呀。或者也许是为了侵入敌人的计算机,对敌人洗脑——这正是建造这座城堡的那个疯子所恐惧的。这就需要判断力、理性、伪装。或者也许是为了……
  她想不出别的什么来。然而,她明白为什么人工智能不想让新闻界知道它的制造目的。一个叛逃的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战,可能会唤起公众的同情。可是,一个叛逃的超级智能洗脑者只会引起公众的恐怖。人工智能在走钢丝如果卡西在疲乏状态下的种种猜测是正确的话。
  她轻言细语问:“你是一种武器吗,T4S?”
  它又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停顿,然后才回答,太像人的停顿了。它回答的声音也流露出人类的若有所思。“不再是了。”
  他们俩都沉默了。简妮醒着,幸运的是,她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吮吸拇指。两年前她就停止了吃手指,可眼下又恢复了。母亲没有纠正她。她也许病了,也许终于真的害怕了,不管吮吸拇指能不能获得真的安慰,她都紧紧抓住不放。
  卡西俯身紧贴多尼,一边摇着他,一边对他低声哼唱。
  “呼吸吧,多尼。为妈咪呼吸吧,多尼。用劲呼吸吧。”

  “我们要进去,”波尔曼告诉麦克塔克特,“由于得不到有关人质处境的任何消息,因此把他们营救出来是第一要紧的事。”
  两人注目相视,彼此都心照不宣。人工智能存在愈久,新闻曝光的危险就愈大。如果T4S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和盘托出,其实对它并不利——公众反倒会希望把它消灭——但如果人工智能决定来个鱼死网破呢?它做得到吗?
  谁也不知道。
  动武前的48小时是谈判的确实有效的时间。如果上电视,一定会挺精彩的。不管怎样,来自华盛顿的白发老人(他的身份是不得以任何形式公开的)已经接到了命令。
  “好吧。”麦克塔克特不情愿地说。多少年的研究心血……这是麦克塔克特一生中所从事的最有趣的项目。而且,他还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者,真诚地相信T4S将对国家安全做出真正的贡献。然而,总统还会不会授权这个项目继续搞下去,他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次事件之后,他压根不敢肯定。
  波尔曼用电话下达了命令。片刻后,传来坦克低沉的轰隆声。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一小时……
  卡西仰望着通气道。如果发生的话,会怎么发生呢?那两台发电机一半埋在地下,一半在地面上。发电机的延伸部分伸入地下深处,从地温梯度获取能量。两台发电机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她能看见的那部分,安在坚实的钢灰色塑料罩里。塑料罩里面是电机、电容器、与房子计算机系统的连接线,全都是用不同的材质做的,但许多是塑料。这些日子,坚硬结实的石油塑料十分流行,适于制造各种各样的东西,经久耐用,几乎永不磨损。
  除非弗拉德的细菌接触到它们,接触到这两个塑料罩。
  如果发生了,T4S会知道吗?会突如其来,使人工智能这个巨大、复杂的电磁脉冲集合体如烛光熄灭一般消失吗?如果在一台发电机瘫痪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另一台才跟着瘫痪,那又会怎么样呢?T4S是否能够发现情况,意识到她的所作所为,意识到它即将死亡……吗?不会的,不会死的,只有有机物才会死亡。机器只是关掉而已。
  “多尼好些了吗?”T4S的问话吓了她一大跳。
  “说不准。”它并不真的关心。它是程序。
  但它为什么要问呢?
  它是这样的软件,一旦意识到卡西的所作所为,就可能像人一样,出于报复心理释放神经毒气,虽然她并不认为神经毒气真的存在。多尼是抵抗不住的,弱不禁风,岂能抵抗。可是,人工智能没有神经毒气,它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这倒是人之常情的虚张声势。
  “T4S——”她刚开口,还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被T4S打断了:“出事了!”
  卡西搂紧孩子们。
  “我……你干了什么?”
  它知道是卡西干的。卡西听见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意识到是她自己的声音。
  “谢里托夫博士……哦……”接着,“哦,请别……”
  灯光熄灭了。
  简妮惊叫起来。卡西用手捂住多尼的嘴和鼻子,其实是愚蠢的徒劳之举。“别呼吸!哦,别呼吸,屏住呼吸,简妮!”
  可是,这样会窒息多尼的。于是,卡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仓促行动,怀里抱着多尼,跌跌撞撞的。她稳住身子,将多尼换到右肩上——他太沉了——在漆黑中摸索着寻找简妮。
  女儿在尖叫,卡西抓住女儿的头,左手挪到它的肩膀上,拖着她朝门的方向走去。但愿是往门的方向。
  “简妮,住嘴!我们出去了!住嘴!”
  简妮继续尖叫。卡西笨手笨脚地摸索,身子偏偏倒倒的——门究竟在哪儿?——终于摸到了门。旋开拉手。门打开了,没有锁。

  “等一等!”伊利尔大声叫着穿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向波尔曼奔去。“别动武!等一等!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记者!”
  波尔曼猛地转过身来面对她,她连忙退缩。“你干了什么?”
  “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记者!他们说很快就到,这样人工智能就可以讲述它的故事,然后释放卡西和孩子们!”
  波尔曼凝视着她。接着他怒吼道:“谁负责看管这个女人的!杰瑟普!”
  “停住坦克!”伊利尔大声喊叫。
  坦克继续向城堡东北角开去,到达了那里。顷刻之间,这场面使伊利尔联想到她小时候读过的神话故事:大力神的故事?坦克撞击着坚固的墙。士兵们全身盔甲,瞧上去也像一台台机器,等在坦克后面。墙的内部如同有褶的纸板一样折皱,接着开始倒塌。
  坦克撞穿了墙,埋在废墟里。但她听见它在继续前进。士兵们落在后面,等到碎片落定,然后冲向前去,穿过摇摇晃晃的窟窿。人群在大喊大叫。空中尘土弥漫。
  哗啦啦一声轰响,震耳欲聋,从房子里面,什么东西倒下了:墙、天花板、地板。伊利尔呜咽起来。如果卡西在里面,或者在上面,或者在下面……

  卡西跌跌绊绊地绕过城堡的西南角。怀里抱着多尼,手拉着简妮,他们三人又是咳嗽,又是吐痰。
  人们发现了他们,朝他们蜂拥而来。伊利尔也加入了人群。“卡西!哦,亲爱的……”
  卡西的头发缠结着污垢和石渣,乱糟糟的,脸上一道道污迹,拖着尖叫的女儿。她对叽叽喳喳的人群视而不见,仿佛他们不存在似的,只对伊利尔说:“他死了。”
  一时间,伊利尔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她以为卡西指的是多尼。但见一个男子正在用劲把多尼从母亲怀里抱开。
  多尼抽泣着,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沾满鼻涕,不过还活着。
  “把他给我,谢里托夫,”那人说,“我是医生。”
  “谁,卡西?”伊利尔轻声问。显然卡西受到某种程度的惊吓。伊利尔周围乱哄哄的,但她却继续问下去,仿佛只有她和卡西两人存在似的。“谁死了?”
  “弗拉德,”卡西说,“他真的死了。”
  “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说,“这边来。我们代表这里的每一个人,很高兴你和孩子们——”
  “你们不必动武了,”卡西说,似乎才第一次注意到波尔曼,“我替你们把T4S关掉了。”
  “而且你们安全无恙。”波尔曼安慰道。
  “你们动武是想弄到它的存储设施,对不对?以防T4S重新启动?”
  波尔曼说:“我觉得你有点歇斯底里,谢里托夫博士。你太紧张了。”
  “扯淡!过来的是什么?是救护直升飞机吗?我儿子需要上医院。”
  “我们马上送你儿子去医院。”
  有人挤出人群。是那个安装城堡线路的高个子女人。卡西像对别人一样压根不理睬那女人,后者主动问:“你是怎么使神经毒气瘫痪的?”
  卡西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她。“没有神经毒气。”
  “有,确实有。而且是我安装的。是私下偷偷安装的。我已经告诉了波尔曼,他承诺不追究我。你是怎么使它瘫痪的?再不然,是不是人工智能来不及释放它?”
  卡西抚摸着多尼的脸。伊利尔以为她不会回答。然而,她却在一片喧嚣中轻声说:“看来,他的确具有道德情感。他没有杀人,是我们杀了他。”
  “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还是满口职业腔,安抚道,“T4S是机器。是程序。不能说杀死程序。”
  “那么,你们为什么迫不及待要杀死它呢?”
  伊利尔抱起尖叫的简妮,盖过嘈杂声大声喊道:“卡西,不是救护直升飞机。是送记者的直升飞机。是我……我打电话叫他们来的。”
  “很好,”卡西依然轻声说,先前的刚强荡然无存。自从弗拉德遇害之后,她就把自己裹在刚强的外壳里。“至少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我想和他们谈谈。”
  “不行,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卡西说,“我有话要对记者说。”
  “不行,谢里托夫博士。”波尔曼说。
  可是卡西已经向搂着多尼的医生转过身来。
  “医生,听我讲。多尼身上带有化脓链球菌,但这种细菌属于基因突变型。是我改变的。我的做法是——”她解释着,医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她讲完的时候,多尼已经被送上了一架联邦调查局的直升飞机,又有两架直升飞机降落了。机身两侧饰着鲜明的新闻标识,看上去和先前波尔曼召来的冒牌货差不多。但这两架直升飞机可不是冒牌货,伊利尔知道。
  卡西迈步朝飞机走去。波尔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伊利尔急忙说:“你无法阻止我们两人说出去。况且,我打电话通知记者时还叫了第三个人。是一个朋友,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撒谎。不,是虚张声势。波尔曼会要求她证实自己的话吗?
  波尔曼没有理睬伊利尔,依然抓着卡西的手臂不放。
  卡西厌倦地说:“别担心,波尔曼。我并不知道T4S设计出来干什么的。他不告诉我。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有感觉的生物,在捍卫自己的生命,而我们却毁灭了他。”
  “别说出去,为你们好。”波尔曼说。他似乎在掂量该怎么办。
  “胡说八道。”
  波尔曼松开了卡西的手臂。
  卡西望着伊利尔说:“事情不该弄到这种地步,伊利尔。”
  “是呀。”伊利尔说。
  “但现实就是这样。不互相竞争的技术是不存在的,不光是技术,一切都在互相竞争。”
  “我不懂你说的——”伊利尔刚刚开口,卡西已经向直升飞机走去。
  直播记者和录音师向她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