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金叶之乡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金叶之乡》作者:[美] 诺玛·惠特曼

  穆阳 译

  作者简介

  诺玛·惠特曼是纽约州的一名教师,同时她也是位飞行教练。此外,她还想成为出版作家。她是这样迫切地表述自己的愿望的:“我是应灵魂的要求而拿起笔的。”对于生活的态度,她说:“我兼作飞行教练是因为飞行是生命中最壮丽的经历;它和取火一样都是我们从上帝那儿窃取的才能。我非常理解可怜的伊卡洛斯①。”
  作为第二季度的决赛入围者,惠特曼加入了形成已久、引人注目的飞行员作家行列。虽然乍一看去,《金叶之乡》与尘世中的发动机和机翼这些东西毫不相干。可是让我们回顾一下,圣·安东尼不仅写出了越过安第斯、横穿撒哈拉进行冒险飞行的英雄传奇故事,也写出了《小王子》这样的作品。再如,理查德·贝奇既写了《土地的陌生人》,也写了《乔纳森·利文斯敦·西格贝》。这样,把惠特曼女士纳入其行列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她会很乐意这样说:“我写作是因为我飞行,”或是“我飞行是因为我写作。”无论如何,伊卡洛斯是会理解她的。
  【①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建筑师和雕刻家,代选罗斯之子。逃亡时因飞近太阳使装在身上的蜡翼遇热融化,坠海而死。】

  ☆    ☆    ☆    ☆    ☆    ☆

  她的窗子正开在那些树冠之上,树冠顶部金灿灿的叶子几乎够到了她窗上的帷幔。若是在一个微风乍起的春日午后,树叶会自然地飘入开启的窗扉,抑或是拂着宫中最低的这个阳台。她探出身去,就可以看见窗下耶些纤纤树梢和稍粗壮些的芦苇状的枝条缠绕在一起,也是金灿灿的。再往下,距她的阳台几百英尺的地方,金色枝条消失在一片浓郁的金色之中。枝繁叶茂的树林生长在王国脚下,向宫殿以西蔓延而出,汇集成了金色的海洋。起风时,就会掀起金色的波涛。再远处是黑色丛林中拔起的,被黑色树叶掩映着的朦胧的远山。那黑色丛林婉如是闪着金色光芒的山脊后面遥远的黑色海洋。
  当然,没人去过那片黑色海洋。夏日里,淑女们漫步在树荫遮蔽的宫殿阳台上。从那儿望去,远去的那抹黑色便会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思。“无疑那些黑叶子和我们脚下的金叶子一样神奇。”人们说。但没有人到过那儿,这毫无疑问。
  从宫中最高的城塔向西眺望,骑士们就会看到起伏的金色波涛后面那道黑色的地平线。那里绝不会有敌人袭来。他们说,“那里生长的都是些得不到阳光而长不高的矮树。”
  没人到过绵亘在王国西边脚下的那片金森林,那森林也许在下面千里、万里处生长着。宫殿建在一块臣石之上,整个王国快乐地盘踞在宫殿脚下,缤纷得像集市上女人们戴的多彩的头巾,熙熙攘攘,散发出友谊的芬芳和布丁的馨香。到处都是用卵石砌成的房子和道路,一切都那么舒适和美好。宫殿的背后就是那片金色海洋,离城堡和凉台有相当一段距离。那金色海洋就在她的窗下,窗棂几乎可以触到那些树枝伸出的神奇的金色手指。
  传说有个年轻人想从宫殿下面找到一条通往森林的路,他苦苦寻觅了七年,却一无所获,痴迷得不能自拔。他便从最低的那层阳台上纵身跳进了金色海洋。树叶分向两边迎接他。目睹这场面的人惊呆了,但却无能为力。据他们讲述,他无声无息地坠落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也没能听见他落地的声音。事后,树叶又重新合拢,树枝完好无损,表面纹丝未动,就像是有人落海后,海水会将他埋藏,然后便恢复平静,把他永远遗忘似的。王国里的大部分人也是这么把这个年轻人忘掉的。
  但她听了这个故事后却没有忘掉,因为她既年轻又是个悠闲而聪慧的公主,骄傲且爱梦想。她俯视脚下那不平静的金色海洋,回味着那个故事,而那林海却解不开她心头的疑惑,只是躺在那里,离她的生活井然有序,拥有绫罗绸缎,装潢富丽华美的逍遥王国很远很远,
  她并非仅仅是观望;她开始寻找传说中的年轻骑士面前隐遁起来的那条路。她的收获并不比他大。她寻遍了城堡的地基,找遍了花园小径,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察看了厨房和马厩,凡是可能藏有暗门的地方她都去了,就连不易被注意的石缝、洞穴、甚至地上的大坑都没放过。可依然一无所获。
  她伫立着,望着那金色的叶子出神。虽然她爱跳舞,好招摇、正值豆蔻年华,穿着银线织成的裙子,披着貂皮缝成的披肩,她仍然还是个爱做梦的姑娘,她的目光掠过金色的地平线.在遥不可及的黑色海洋的岸上停了下来,迷惑着,探寻着。
  后来,在一个暖和的夜晚,她站在阳台的阴影里,离树尖上的叶子是那么近。忽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她一直是独自一人哪,一转头,恰好看到他的左腿越过栏杆落在了阳台上——简直是从天而降,是从金森林中飞到她身边的。
  “晚上好!多美的春天啊,不是吗?”
  “你是谁?”她既惊又奇地问道。
  “我难道说错了吗?”他问。
  他高大英俊,要不是他的眼睛微突,睫毛上翘,手指和耳朵都是尖尖的,她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位王子,众多追求者中的一员。
  然而那些倾慕者却从未穿越稀薄的空气和那神秘的森林从西边来到她身边过。
  她很快便认出了他,“你是一个精灵。”
  “我很荣幸你能看出这一点,”他躬身施礼说。“见面要说的话我已经练过很多次了,有不妥之处吗?”
  “噢,不。根本没有。”
  “但还是吓着你了。”
  “你是精灵吗?”
  他用尖尖的手指指了指尖尖的耳朵,挠了一下。“我知道,那又怎么样……你并不怕精灵,是吗?”他急促地充满期望地问。
  “嗯,可我以前没见过精灵啊。”
  他的脸红了。
  “你是从那片金森林来的,对吗?”
  “我想是的!费了好大劲儿才上来的。你认为精灵们除了那金森林还会住在哪儿呢?”
  “啊!”她说,已忘却了惊恐并靠近了他。“我一直都想去那儿。你能带上我吗?”
  “噢,天哪,我本该听他们的,我本该采纳他们的意见的,噢,天哪!”他开始悲叹。
  “什么意思?”公主问精灵。
  “他们提醒过我说你会要求去的。他们——其他精灵——告诉我你会这么做,因为你就是你,因为我不该爱上你……唉呀。”他的脸颊一片金色,那是精灵赧颜时的色彩。
  “你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我已经透过那些树叶仰望你很久了,自从你出生来到这世上时开始。”
  “但你比我还年轻啊。”她打量着他说。
  “精灵们年纪都很大。自从你的曾曾曾祖母和你一样大时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噢,那么你既然爱我,就请告诉我怎么去金树林好吗?”
  “是的,我会告诉你。但你不能去。”
  “我不明白。”
  “任何进入金叶之乡的人都会坠落到它的尽头,那黑森林的所在地。而为此行付出的代价即是他自己的生命。”
  “没别的法子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有,但要历尽艰险才能找到。我想不出有谁会愿意这么干。”
  “我会。”她说这话时,却奇怪地看到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至少,”他说,“我会告诉你通往那个世界的路。来吧,我们必须到宫殿地基那儿去。”
  “但我已经去那儿找过了!”她坚持说。
  “但不是和精灵一起去的。”他悲伤地说。
  她信任他。

  在他手指发出的光亮指引下,他们穿过了黑暗的通道和最偏远的一处酒窖。在那儿精灵敲了敲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便闪到了一旁,露出了一段幽幽的通道。
  “来。”精灵说。
  “可你说过我不能去。”
  “这么远还可以。就只能到金森林的边上。”
  于是她跟着他穿过了大厅,走过了漫长的台阶,真是难以计数,一段一段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忽然一道金色光芒从下面射来,盈满了整个通道。他们走近那扇门,那扇通往金叶之乡的门。
  “我曾梦想过你会爱上我。”精灵说,“我知道我错了。”
  “对不起。”公主说。
  “别说对不起,”他说,“你是人。”然后他走进了那扇门。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噢,对不起,我失礼了。为了与你见面时说得得体一些,我学了多年礼仪。我知道你的名字,阿曼达公主,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塔尔。现在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国土,你的宫殿和你那能俯视叶乡的窗子那儿去吧。我会在下面望着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门关上了。她陷入了黑暗之中。她摸索着走完了那无尽的台阶。但当她一回到宫中时发现自己只不过出去了一个小时,而且这段时司里也没人思念过她。
  在她关掉通往台阶的那扇门时,也关上了另一扇门,那扇心门,那扇通往金叶之乡的心门。她仍然会伫立在阳台上,沐浴在月光里,望着叶子在夏日晚风中婆娑摇曳。但每当月光捉弄了她,在她记忆深处用月影拼凑成精灵塔尔的模样时,她就会离开阳台回到房里去。
  一次,她又陷入了这样的追忆。第二天一早便告诉她的父王她要接受求婚,选一位丈夫了。
  于是,那年全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因为国王唯一的孩子结了婚,王位的继承就有了保障,王子们赶来了,四处旗帜飘扬,他们带来了各种礼物,吐露着爱的心声,整个王国顿时喜气洋洋,
  他们从北方赶来,从南方赶来,从东方赶来。但西方却没有人出现,因为王国的西边横亘着金森林,金森林后面还有那漆漆黑夜。
  王子们唱着,说着,笑着,他们温文尔雅,非常富有,他们春风得意,骁勇无畏,又都踌躇满志。他们从东边、南边和北边赶来了。
  西边却跃出了一条龙。
  它从熊熊烈火中腾空而起.这是怡人的夏季过后九月狂暴的恩赐。这条龙盘踞在王国边界,吞噬着这里的繁荣,孩子、奶牛、玉米、白尾棕兔、小鹿和雏菊,牧童和猎人统统被吞掉了。它喷出的火焰炙烧着村庄,焦灼着人们的尊严,焚尽了丰年的收获。它盘踞在那儿只须摇摇尾巴,吼叫时喷出些硫酸就可以造成巨大灾难,而它面对着这一切恶毒地狞笑着。
  英雄们纷至沓来,奋起搏斗,又都相继战败了。
  人们请出了先知,得到了预言。一位驼背智者说:“问题出往西边,就得到西边寻求答案,并且只有认识路的人才能前往。”
  公主听了这席话,顿觉凉彻心头,因为她认识路,而她不愿去。
  王国的冬天阴郁地到到来了,国家随着年末的到来正在缓缓走向死亡。公主想到了这王国是她父亲的,并且将来会是她的,但她还是没有去。
  国王和王后面对即将被毁灭的百姓,终日以泪洗面。公主爱她的父母,但她仍然没有去。
  王子们前来营救她。马蹄落在结冻的卵石上嗒嗒作响,他们骑着马踏着白霜一步一滑地向前行走,想救她一把,但都失败了。公主潸然泪下,但还是没有沿着那无尽的台阶下去寻找那金叶之多的大门。
  后来,来了一位比任何王子都要潇洒的王子。他举止从容,态度镇定,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是那种古时候装着铁蹄的种马。他戴着面具,冷峻而骄傲。
  他说:“我可以屠龙。”
  国王说:“你若能屠龙,要什么奖赏都可以。”
  王子回答说;“我不要奖赏。”
  然而,阿曼达公主说:‘你若能屠龙,我愿嫁给你。”
  王子回答说:“正如我所愿。”
  于是,他就去屠龙了。

  经过殊死拼杀,巨龙在自己化作的浓烟中倒下去,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被王子杀死了,王国得救了。
  但胜利的同时,王子也受了致命伤,全国的医师都赶来了。
  “他定死无疑,因为这片土地上没有能治愈他的良药,”医师说,“治愈这类伤有一种特救药,但只能在巨龙藏身的地方,那金森林尽头的黑暗中才能找到。”
  听到这儿,公主穿上了一身孝服,披上了黑色斗篷,沿着台阶走到了这个世界的最底层,步入了金叶之乡。
  她说:“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这么做。因为我爱这个杀死了巨龙的人,他既非我族,又没受什么盟约的约束,却勇于解救我们。更重要的是,他教会了我要毫不畏惧,什么都不计较地去爱。通过这次教训,我审视了自己,终于敢于走向那黑暗,不惜一切代价了。”
  她闯入森林,森林却对她充满了敌意。
  树在呐喊:“她不愿为她的人民出头,还想当女王,她不会找到路的。”
  动物们在叫着:“可耻啊可耻,她不愿为了她的父母去冒险,而他们是多么疼爱她呀,她是不会找到路的。”
  毒菇在高呼:“可耻。”
  林牛妖怪对她扮着鬼脸说:“你见到别人死亡也不落泪;现在你该落泪了。”
  她落了泪并哭喊着:“我可以忍受任何惩罚,只要能找到良药,救活王子。”
  这时金色叶子稀疏起来.她看到了那永恒的黑森林的第一层黑死枯萎的枝条。一个巫师从一截橡树桩中走出来,站到了她面前。
  “寻到良药,你用什么报答?”他问。
  “生命。”她答。
  他知道她热爱生命,因为她年轻,美丽而灿烂,就如同这片土地上的叶子一样。他用严酷的声音说道,“好吧,鼓起勇气走到黑暗的尽头。别让任何树阻挡住你的去路,他们都是寻路未果的人的灵魂变的。到那儿以后,你会看到一眼喷泉,拾起泉边的银杯,盛满泉水,穿越黑暗的重重险阻,把它端回来。如果你能做到这一切,生上命之水就会使你的王子复苏、康复。”
  她高兴得哭了,
  但严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旦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摆脱,你就必须从阳台上跳到金森林里去。”
  “我会的。”她说。这时她已不再哭泣。
  巫师看到她没哭,在她走后,他笑了,那笑也是冷冷的。
  后来,她闯入黑暗。
  树枝向她抓来;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四周都是死亡之音。这声音没有回声,却久久回荡。
  “和我们呆在一起吧。躺下来睡会儿吧,歇歇吧。等会儿再上路。”
  他们死死抓住她,回音变得尖锐,刺耳。“绝望,绝望。你不会得到良药,会送命的。回来吧,拯救自己。忘了王子。救自己的命吧。”
  但她挣脱出来,终于来到了一片洒满银色月光的空地,一眼喷泉在银色的烛光中熠熠生辉。
  她拾起银杯,盛满了泉水,踏上了归途。
  每当枯死的黑树们合拢起来挡住她的去路时,她就举起银杯,于是枯树的魔力就消失了,她看到,这水的力量可以战胜死亡。
  她来到金森林,动物、妖怿和空气叫着:“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她举起银杯,顿时那声音便沉寂下去。这时她看到了这水的力量可以战胜恐惧。
  巫师用严酷的声音说:“把这水喝了吧,孩子,你会得到永生。”
  她笑了笑:“忘了我发过什么誓吗,我发过誓的,你别想战胜我,”
  她穿过了那扇门,来到了无尽的台阶,在银杯的光辉照耀下来到了奄奄一息的王子的房间。
  医师们说:“他已经死了。”
  但当她把水喂给他喝之后,他便康复了。
  所有的人都快乐地唱了起来,只有阿曼达公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阳台上又一次俯视那金灿灿的叶子,叶子在春天的阳光下光芒四射。她跨过阳台栏杆跳入那金色之中。

  叶子拨开,陷落,消失了。然后再拨开,消失。她在一片金色之中坠落了很远很远,最后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地上。
  这是一片散发着紫罗兰和丁香花芬芳的草地。树都不见了,往昔岁月已没有了痕迹。这是一片犁好待耕的崭新的土地,这时传来了古怪而欢快的歌声。
  她的王子向她微笑着走来,他恢复了健康,穿着金银两色的衣服,面具摘掉了,这下她认出了他。
  “你是那个精灵!”她叫道。
  “千真万确,是的。”他说,“我希望你不介意。”
  “你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来还给你自由。你还愿嫁给我吗?你现在不欠我什么了。是你给予了我生命。”
  “你是因为对我的爱而拿自己长生不老的生命去冒险的吗?”
  “很傻,我想。但,我那么做了。一个人不该轻易放弃梦想。”
  “我心甘情愿地嫁给你。”她说,“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我知道。”他说。
  “凡人真能和精灵结婚吗?”她问。
  他向她保证说:“正如梦想可以与生活联姻一样,我的公主。我们的臣民会在这里共同生活,我们的孩子将会同属于你的王宫和我的森林,同属于你的时空和我的无限时空,同属于你的阳台和我的树,同属于你的清醒和我的梦。可以实现的,是你实现了它。”
  他们在砌着高大城垛的宫殿和新生的森林中举行了婚礼。
  后来两个王国合成一体,兴旺繁荣,精灵与人共同生活在梦醒之间。他们确实住在那空灵的梦乡,生活在世界的中心。




《进入盛夏之门》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

  译者:叶李华

  科幻小说是一种标准的类型文学,却和其他类型小说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因为科幻情节本身便是一种预测,若干时日之后,无论预言成真或是成假,「科幻性」都会大打折扣,逐渐变得不太像科幻小说。然而真正经典的科幻作品,却能像古典音乐一样愈陈愈香;即使所预言的未来已经成为我们的过去,却仍旧能让许多人爱不释手。
  海莱因於一九五六年创作的《夏之门》,便是这样的一部经典科幻作品。本书所投射的两个未来时代──西元一九七○年与二○○○/二○○一年──在真实世界中都已经是历史陈迹,倘若一一检验书中的设想,会发现过分保守与乐观的预测皆在所难免。例如作者并未预见积体电路(晶片)与个人电脑,却认为一九七○年就会发明人工冬眠,二○○一年就会出现时光旅行。可是请别忘了,科幻小说并非科学论文或工程蓝图,这些摃龟的细节其实都无伤大雅。身为廿一世纪的读者,我们依然能从这本书里挖掘出无限的趣味。
  例如全书并没有複杂的故事架构或人物关系,却由於前后出现三次时光旅行,使得情节变得极其丰富。更有趣的是,三次时光旅行并非如出一辄,而是包括“人工冬眠”与“时光机”两种方式──前者是近未来的科技预测,后者则是较狂野的科幻想像。藉着这两种时光旅行,本书主人翁在一九七○年与二○○○/二○○一年之间来回游走,留下一条引人入胜的生命轨迹。
  根据这条生命线,全书可划分成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一至四章,讲述男主角遭到最亲密的夥伴设计,心灰意冷之余,决定藉着人工冬眠越过三十年岁月,等醒来后再进行“甜蜜的复仇”。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虽然他终究进入冬眠状态,过程却并非出於自愿。第二部分是五至九章,男主角一觉醒来,时间已经是廿世纪末。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社会,他一开始当然格格不入,后来却总算渐入佳境。可是,种种迹象显示他绝不能安於现状,因为他注定得完成几项任务,而期限竟然是一九七○年!
  二○○一年五月,他终於找到时光旅行的方法,顺利回到三十年前。故事进行到这里,可说已经是最高潮。然而全书并未就此结束,海莱因还要让读者细细咀嚼高潮后的余波。因此第三部份(第十章与十一章)描写男主角成功回到过去,开始逐步执行那些“命中注定”的任务;第四部分(最后一章)则是任务完成后,男主角再度藉由人工冬眠回到二○○一年,接收“一波三折”之后的圆满成果。
  必须强调的是,为了避免破坏读者诸君的阅读乐趣,在此刻意用轻描淡写的笔调、尽可能简单地介绍本书的架构。其实这部小说既生动又精采,随便一两段都有许多值得品味之处。例如全书的开场白,是用充满象徵性的笔法来描述男主角的住处:“那地方有十一扇通往外面的门。如果(猫咪)彼得的门也算,那就有十二扇……牠有个不变的信念,其中至少有一扇门必然通往温暖的夏天。”而本书总共十二章,想必就是刻意暗合那十二扇门。
  科幻小说虽然不是纯文学,但是在海莱因笔下,却经常出现富含文艺与哲思的佳句。呼应第一页的开场白,本书最后一页写着:“你只要试过所有的门,其中一扇必然是夏之门。”至此,这个书名的意像总算豁然开朗──未来好比一扇扇的门,不同的门代表不同的命运;小至个人,大至全世界皆是如此。作者所要传达的乐观信念,是必定有一扇门通往阳光普照的光明未来,只要锲而不舍不断尝试,终有打开这扇门的一天。
  海莱因享有“科幻先生”的不二头衔,并公认与艾西莫夫、克拉克同为廿世纪三大科幻小说家,这类殊荣得来绝非侥倖。除了文字功力不输正统文学,他的洞察力更有过人之处。科幻小说大致可分为软、硬两大类型,海莱因却总是软硬兼顾,让科技与人性在故事里不断互动,从来不曾顾此失彼。例如在本书中,我们不但看到他对科技趋势见解不凡,更能发现他对商业文化及资本主义瞭若指掌。因此之故,无论叙述哪个层面,他下笔总是入木三分,将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令读者忍不住信以为真。
  其实就本书而言,还不只是信以为真而已。回顾过去半个世纪的科技发展,本书所预测的“自动化”大趋势便十分正确。随便举个例子,吸尘机器人已经是现实世界中的量产商品,而在美、日这些机器人大国,其他类型的“帮佣”也开始一步步走出实验室。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再过十几二十年,“关键报告”那部电影中的未来社会便能提前实现(电影的设定是西元二○五四年)。
  由於篇幅的关系,在此无法详细讨论作者的生平以及其他着作。读者诸君倘若有兴趣,可以参考文末几个相当权威的网站。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台湾书市只有两本正式授权的海莱因作品,两者皆出自专业译者吴鸿的优美译笔,如今第三本书的翻译,当然也不作第二人想。

  ◇    ◇    ◇    ◇    ◇    ◇

  四旬战争不久前的一年冬天,我和我的雄猫彼得罗涅斯住在康乃迪克州一幢老旧的农舍里。我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因为当地靠近曼哈顿轰炸区的边缘,而那种老式木造房子烧起来就像草纸一样容易。即使房子还没倒,因为辐射落尘的关系,也不值得租了,但我们当时很喜欢──我是说我和彼得。那房子的管线欠佳,因此租金便宜,而且从前当成饭厅的地方有良好的北面采光,很适合我的制图工作。
  缺点是,那地方有十一扇通往外面的门。
  如果彼得的门也算,那就有十二扇。我总是想办法要为彼得准备一个它自己的门,而那栋屋子有个没用到卧室,我在窗子上装了块木板,切出一个猫洞,宽度刚好让彼得的猫须通过。我这辈子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帮猫开门──我曾经算过,自从人类文明初现,九万七千八百年的人类时间就是这么用掉的。我可以算给你看。
  彼得通常会走它自己的门,不过有时候它也可能逼我帮它开一扇给人走的门,而它比较喜欢这样。可是,地上有雪的时候,它就怎么也不肯用它自己的门。
  在彼得还是毛茸茸活泼仔猫的时候,它就已经订出一个简单的哲学。住宿、粮食和天气归我管;其他所有事都归它管。但它认为我尤其要把天气管好。康乃迪克州的冬天只适合用在耶诞贺卡上;那年冬天,彼得会不时去看看它自己的门,却怎么也不肯出去,因为外面有讨厌的白色东西(它可不会上当),然后硬是缠着我去开一扇人走的门。
  它有个不变的信念,其中至少有一扇门必然通往温暖的夏天。这就表示,每次我都得陪它走遍十一扇门,把每一扇门打开给它看一看,让它相信从这里出去也是冬天,然后去开下一扇门,而每一次的失望,都让它对于我管理不善的批评越来越严厉。
  然后,它会留在室内,直到体内的液压胀得受不了,迫使它不得不去外面。等到它回来的时候,它脚上的冰会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而它会怒目瞪着我,不肯对我表示友好,直到它气消为止……这时它会原谅我,而下次呢,同样的事又会重演。
  但它从未放弃对夏之门的追寻。
  一九七○年十二月三日那天,我也在找。
  我的追寻差不多就像彼得在康乃迪克州的一月天那样毫无希望。南加州很少下雪,而那么一点雪只留在山上给滑雪爱好者享用,不会落在洛杉矶的市中心──反正那东西大概也穿不过烟雾层。但寒冬的天气就在我心里。
  我的健康状况不坏(除了累积的宿醉之外),还差几天才满三十岁,而且也绝不到身无分文的程度。没有警察在找我,也没有谁的丈夫要砍我,更没有法院送传票给我;即使有什么小问题,也不是一点点健忘症治不好的。但我心里是寒冷的冬天,我正在寻找夏之门。
  要是我的语气听起来像个严重自怜的人,那你就说对了。在这个行星上,一定至少有二十亿人比我的状况还糟。然而,我正在寻找夏之门。
  我最近去找的门,大多是弹簧门,就像这时在我面前的那两扇──招牌上写着“无忧烧烤酒吧”。我走进去,挑了个后半部的雅座,把身上背的过夜包轻轻放到座位上,坐到旁边等服务生过来。
  过夜包说:“喵哇?”
  我说:“别着急,彼得。”
  “喵要尿尿!”
  “胡闹,你刚刚才去过。安静,服务生过来了。”
  彼得闭上嘴。等服务生走到我们桌旁,我抬起头,对他说:“双倍苏格兰威士忌,一杯白开水,再来一瓶姜汁汽水。”服务生一脸苦恼的表情。“姜汁汽水是吗?配苏格兰威士忌吗?”
  “你们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唔,当然有。可是……”
  “那就去拿。我不打算喝;我只是要嘲笑它而已。还有,再拿个小碟子过来。”
  “没问题,先生。”他把桌面擦得发亮。“先生,要不要烤个小牛排?要不然,今天的海扇贝也很新鲜。”
  “听着,老兄,我会给你海扇贝的小费,不过请你别端上来。我只要刚才叫的东西……还有,别忘了拿小碟子。”
  他闭上嘴,走开了。我再次告诉彼得别着急,再等一下就好了。服务生回来了,把姜汁汽水放在小碟子上拿着,也不再那么傲慢了。我让他打开汽水瓶,自己则把苏格兰威士忌加水调在一起。“先生,你要多拿一个杯子喝姜汁汽水吗?”
  “我是个真正的牛仔,我直接用瓶子喝。”他闭上嘴,让我付钱给他,给他小费,也没忘记要海扇贝的小费。等他走后,我把姜汁汽水倒进小碟子,轻轻拍了一下过夜包的盖子。“东西来了,彼得。”
  袋子的拉链没拉;它在里面的时候,我总是让拉链开着。它用脚爪扒开盖子,探出头来,迅速看了一下四周,然后伸出前半身,把前脚放在桌边。我举起自己的酒杯,然后我们望着对方。“彼得,这杯敬雌性动物──上了她,然后忘了她!”
  它点了点头;这完全符合它自己的哲学。它优雅地低下头,开始舐食姜汁汽水。“我是说,如果做得到的话。”我加了一句,灌下一大口酒。彼得并没答腔。对它来说,忘掉雌性动物毫不费力;它是天生打光棍的类型。
  从玻璃窗看出去,我对面有个不断变化的招牌。一开始,它会出现:“一面睡眠,一面工作。”然后是:“做个梦,麻烦就会消失。”然后闪动着两倍大的字:
  “互助寿险公司”
  我看到这三行字好几次,却没想到这些字的意义。对于“假死”,我和其他人知道的一样多,也可以说一样少。在他们第一次宣布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一篇这类的热门文章,而且一星期有两三次,我会在晨间邮件里收到一张保险公司的广告;我通常连看也不看就扔掉,因为这对我似乎不适用,就像唇膏的广告一样。
  第一,我负担不起冬眠的费用──直到前一阵子;这要花一大笔钱。第二,一个喜欢自己的工作、有赚钱,预期会赚更多,热恋中,而且即将结婚的男人,怎么会做出半自杀的决定呢?
  假如有个人患了不治之症,无论如何都会死,但认为几十年后的医生或许能治得好他──而且他能负担得起“假死”的费用,直到医学进步到能处理他的问题──那么冬眠就是个符合逻辑的赌注。或者,假如他一心追求的目标是要旅行到火星,而他认为,把他个人电影记录片的其中几十年剪掉,能够让他买张机票,我猜想这也是合乎逻辑的。有篇新闻报导,写到一对上流社会新婚夫妇从市政府直接去“西方世界保险公司”的冬眠护眠中心,同时敬告诸亲友,他们留下指示,除非等到能负担在行星间的太空船上度蜜月,否则别叫醒他们……不过,我怀疑那只是个保险公司的宣传花招,而他们早已换个假名,从后门溜走了。像条冷冻鲭鱼那样度过你的新婚之夜,听起来实在不像真的。
  还有直截了当的财务诉求,就像那家保险公司大力鼓吹的:“一面睡眠,一面工作。”只要躺在那里不动,无论你原来存了多少钱,都能累积成一大笔财富。假如你今年五十五岁,而你的退休金一个月付你两百块钱,为什么不把这几年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仍然是五十五岁,让它一个月付你一千块?更不必说在一个光明的新世界醒来,大概会承诺让你有个更长寿更健康的老年,去享受一个月一千元的生活,不是吗?真正有效的方法是,每家公司都用无可争辩的数字,来证明他们信托基金选择的股票比别家公司赚钱的速度快。“一面睡眠,一面工作!”
  这对我从来没有吸引力。我还没到五十五岁,不想退休,也不觉得一九七○年有什么不对劲。
  或者应该说,直到最近以前都是如此。如今,无论我是否喜欢,我都是退休了(我不喜欢);我没去度蜜月,反而是坐在一家二流酒吧里,喝着苏格兰威士忌,纯粹只是为了麻醉;陪着我的不是新娘,而是一头满身伤疤的雄猫,而它好像有姜汁汽水的瘾;至于我这时候最想做的,就是把此刻换成一箱杜松子酒,把每一瓶喝干。
  但我绝对不是身无分文。
  我伸手到外套的衣袋,拿出一个信封,把它打开。信封里有两件东西。一张保付支票,我这辈子还不曾一次拥有那么多钱;还有一张帮佣姑娘公司的股票证书。两份文件都有点皱了,自从交到我手上之后,我都一直随身带着。
  为什么不去做?
  为什么不钻出去睡一觉,等我的麻烦都消失呢?比加入“外籍兵团”更愉快,不像自杀那么一塌糊涂,我也可以完全脱离那些让我的人生酸涩不堪的人与事。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去呢?
  对于变得很有钱的机会,我倒不是那么兴致勃勃。喔,我曾经读过H.G.威尔斯的《当冬眠人苏醒》(When the Sleeper Wakes)──不只在保险公司开始送免费书的时候就看过,而是在更早以前,当它还只是经典名着的时候;我知道复利和股票增值能带来什么。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钱去买冬眠,同时设立一笔大到值得经营的信托金。另一个理由比较吸引我:乖乖去睡觉,醒来就是个不同的世界。也许是个更好的世界,就像保险公司要你相信的那样……也许会更差。但绝对是不同的世界。
  我确定会有个重大的差异:我可以睡上一段够长的时间,确定那会是个没有贝丽.达金的世界──或者也没有迈尔斯.根特利,不过尤其是贝丽。如果贝丽已经过世,而且入土为安,我就可以忘了她,忘了她对我做过的事,把她一笔勾销……而不会让这种痛苦啃啮着我的心,因为知道她离我只有几哩远。
  我们来看看,那会需要多久?贝丽今年二十三岁──或说声称是二十三岁(我想起有一次她似乎说溜了嘴,说她记得罗斯福当总统的时候)。哎呀,反正是二十几岁。如果我睡上七十年,她就不在世上了。干脆睡个七十五年比较保险。
  然后,我想起他们在老人医学方面的大幅进展;他们谈到有可能达到一百二十岁的“正常”寿命。也许我得睡上一百年。我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保险公司会接受那么久的契约。
  不过,在苏格兰威士忌温暖的作用下,我突然想到一个有点残忍的主意。我不必睡到贝丽老死;对一个青春的女人来说,变老就是适当的报复,这种报复就够了,太够了。只要年纪轻轻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痛哭流涕──差不多三十年好了。
  我感觉到有只脚爪,像一片雪花似地轻轻落在我臂上。“喵还要!”彼得叫道。
  “贪吃鬼!”我对它说,却再帮它斟一小碟姜汁汽水。它礼貌性地多等了一会儿当作致谢,然后开始舐食。
  但它已经打断我这一连串愉快而恶毒的想法。我到底要怎么处理彼得呢?
  猫不像狗那样可以轻易送人,它们会受不了的。有时候,猫会跟着房子一起送人,但彼得不能算;对它而言,自从九年前离开它妈妈身边之后,在这不断变化的世界里,我是唯一不变的东西……甚至在我从军的时候,也想尽办法让它留在附近,而这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它的健康状况很好,可能还会一直保持下去──虽然它可以说是用伤疤组织连接在一起的。只要它能修正非得当老大的癖性,那么至少还有五年时间,它可以继续打胜仗,还能当好几只小猫的爸爸。
  我可以付钱让它住在猫舍,直到它老死(无法想像!)或者让它安乐死(同样无法想像)──不然我也可以干脆抛弃它。对于猫,总归只有两件事:要嘛,就是实现你已经承担的终身道义责任──不然就是遗弃那只可怜的动物,让它变成野猫,摧毁它对永恒公正的信念。
  就像贝丽摧毁我的信念那样。
  所以,丹尼小子,你干脆忘了这件事吧。你自己的人生可能已经像腌菜那样酸臭,但你再怎么样也不能以此为藉口,不去履行你对这只超级被宠坏的猫所要负的契约责任义务。
  就在我得出这个人生哲学真理的时候,彼得打了个喷嚏,一定是气泡进了它的鼻子。“祝你健康!”我对它说,“还有,别喝那么快。”
  彼得根本不理我。它平常的餐桌礼仪比我好,而它也知道。我们的服务生一直在收银机附近闲晃,和收银员聊天。早已过了午餐时间,店里没几个客人,而且都在吧台那边。我说“祝你健康!”的时候,服务生抬头看了一下,对收银员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都看着我们这边,然后收银员抬起吧台边的摺板,向我们走了过来。
  我轻声说:“宪兵来了,彼得。”
  它四下看了看,就钻进袋子里;我把袋口盖起来。那名收银员走过来,手撑在我桌上,很快地看了两眼雅座桌子两侧的座位。“朋友,对不起,”他冷冷地说:“不过你得把那只猫带出去。”
  “什么猫?”
  “你刚才用小碟子喂的猫。”
  “我没看到什么猫呀。”
  这次,他弯下腰,看看桌子底下。“你把它藏在那个袋子里。”他指责道。
  “袋子?猫?”我一脸吃惊地说。“朋友,我想你带了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说词过来。”
  “唔?别对我用什么花俏的语言。你的袋子里放了一只猫,请你把袋子打开。”
  “你有搜索票吗?”
  “什么?别开玩笑了。”
  “你才在开玩笑呢,竟然没有搜索票就要看我袋子里面装什么。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而且战争已经结束好几年了。既然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件事,请告诉我的服务生再拿一份同样的东西来──不然你自己去拿也可以。”
  他面有怒色。“老兄,我不是针对你个人,可是我不得不为营业执照着想。那边的墙壁上写着‘猫狗不得入内’。我们的目标是要经营一家讲究卫生的店。”
  “那么你们的目标还真差。”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看到口红印子了吗?应该去检查你们的洗碗机,而不是来搜查顾客的东西。”
  “我没看到什么口红。”
  “大部分被我擦掉了。不过,我们把这杯子拿到卫生局,做个细菌数量检验。”
  他叹了口气。“你有督察证吗?”
  “没有。”
  “那我们就扯平了,我不搜你的袋子,你也不拉我去卫生局。现在,如果你还想喝一杯,就到吧台这边来喝……本店请客。但别在这里喝。”他转过身,走到前面去。
  我耸了耸肩。“反正我们也要走了。”
  离开的时候,我经过收银员柜台,他刚好抬起头来。“不会觉得反感吧?”
  “不会。不过,我本来打算傍晚带我的马来这儿喝一杯的。现在我不带它来了。”
  “随你高兴,法律没说不准带马。不过,我只想再问一句──那只猫真的喝姜汁汽水吗?”
  “宪法第四修正案,记得吗?”
  “我不想看那只动物,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嗯,”我承认,“他比较喜欢加一点点苦味,不过若没别的选择,它也会直接喝的。”
  “会把它的肾脏弄坏的。过来这儿看一下,朋友。”
  “看什么?”
  “身体向后仰,让你的头靠近我所在的地方。现在,看看每个雅座上方的天花板……装潢里面有镜子。我知道有只猫在那儿──因为我看到它了。”
  我向后仰,看过去。接合处的天花板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装饰,包括许多镜子;我现在看到其中的好几个,透过室内设计的伪装,可以让收银员不必离开位子,就能用它们当成潜望镜。“我们需要那东西,”他语带歉意地说。“在那几个雅座里发生的一些事,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们不得不照看一下。这是个悲哀的世界。”
  “阿门,兄弟。”我继续往外走。
  一走到外面,我立刻打开袋口,只抓着一边把手;彼得探头出来。  “你听到那个人说的话了,彼得。‘这是个悲哀的世界’。比悲哀还糟糕的是,两个朋友希望在一起静静喝两杯,还会有人在暗中监视。那就确定了。”
  “喵,现在呢?”彼得问。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假如我们真的要去做,就没有拖延的必要。”
  “妙!”彼得断然地回答。
  “那就没有异议了。就在对面,穿过马路就到了。”
  互助寿险公司的接待员是个功能设计之美的最佳典范。不但有达到大约四马赫的流线,她还展示出前方装设的雷达站,以及她的基本任务所需的一切事物。我提醒自己,等到我出来的时候,她早已成为惠斯勒“母亲”画像中的老妇人,然后我告诉她,我想找个业务员。
  “请坐,我来看看我们有哪一位业务经理有空。”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就说:“我们的包尔先生会为您服务。请往这边走。”
  “我们的包尔先生”所在的办公室,让我觉得互助这家公司经营得相当好。他热情地和我握手,让我坐下,请我抽烟,还打算帮我拿背包。我紧握着它。“您好呀,先生,有什么我们能效劳的吗?”
  “我要冬眠。”
  他的眉毛往上扬,态度变得更加恭敬。的确,互助也会帮你签只有七块钱的照相机流动保单,但冬眠让他们能够摸到客户的全部资产。  “非常明智的决定,”他恭敬地说。“真希望我自己也能放下一切去冬眠。可是……家庭责任,您知道的。”他伸手拿起一张表格。“冬眠的客户通常很匆忙。让我来帮您填写表格,节省您的时间和麻烦……而且我们会立刻安排为您做体检。”
  “等一下。”
  “嗯?”
  “有个问题。你们公司会帮猫安排冬眠吗?”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转为生气。“您是在开玩笑吧。”
  我打开包包的上盖;彼得探出头来。“见见我的伙伴。请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答案是‘不行’,那么我就要走到楼上的中央谷保险公司。他们的办公室就在同一栋大楼,不是吗?”
  这次,他露出惊恐的神色。“先生……呃,还没请教贵姓?”
  “丹尼.戴维斯。”
  “戴维斯先生,只要有人走进我们的门,他就会受到互助寿险的爱心保护。我可不能让您去中央谷。”
  “你打算怎么阻挡我?用柔道吗?”
  “拜托!”他四下看了看,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我们公司是一家正派经营的公司。”
  “意思是说中央谷不是啰?”
  “我可没说,是您说的。戴维斯先生,可别让我动摇您的决定……”
  “你不会的。”
  “……不过呢,到每家公司拿几份合约范本。找个律师,如果能找个有牌照的语义学专家更好。看看我们提供什么──以及实际能做到什么──再和中央谷宣称会提供的东西做个比较。”他又四下看了看,身子向我靠过来。“我不应该这么说的──也希望您不要说是我说的──但他们甚至不使用标准的精算表。”
  “也许他们不会缠着客户。”
  “什么?亲爱的戴维斯先生,我们把每一项自然增长的利益都配发出去。我们的章程这么要求的……而中央谷是一家股份公司。”
  “也许我应该买一些他们的……听我说,包尔先生,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互助到底是接受我的伙伴呢?或是不接受呢?如果不接受,那么我已经来这里太久了。”
  “您的意思是,你要付钱让那只动物接受低温处理,保持在冬眠状态吗?”
  “我的意思是,我要我们两个都去冬眠。还有,别叫它‘那只动物’;它的名字是彼得罗涅斯。”
  “对不起!我换个方式来问。你准备付两笔保管护理费,把你们两个,你,还有,呃,彼得罗涅斯交给我们的护眠中心,是吗?”
  “是的,但不是两笔标准费用。当然可以多收一点,不过你们可以把我们两个塞进同一个冰箱;对于彼得的收费,实在不可能像一般人类那么高。”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
  “当然是很不寻常。不过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价钱……或者我也可以和中央谷谈价钱。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能不能做。”
  “唔……”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等一下。”他拿起电话,说:“欧宝,帮我接贝奎斯博士。”我没听到接下来的对话内容,因为他打开了私密防护设备。但过没多久,他就放下电话对着我微笑,仿佛某个有钱的伯父刚刚过世似的。“先生,好消息!我刚才忘了一件事,最早的成功实验就是在猫身上进行的。针对猫的技术和关键因素,都已经完全确立了。事实上,在马里兰州安那波里斯的海军研究实验室,就有一只猫已经冬眠了二十年,现在仍然活着。”
  “我以为他们打下华盛顿的时候,就已彻底摧毁了海军实验室,难道不是吗?”
  “只是地面上的建筑物而已,先生,地底深处的部分没事。而这正是这项技术已臻完美的明证;有两年多的时间,那只动物无人照顾,只有自动机械在维护……然而它仍然活着,没有改变,没有老化。就像您会活下去一样,先生,无论您决定要把您自己托给互助多长一段时间。”
  我觉得他好像要在胸前画十字似的。“行了,行了,那么我们就接着谈价钱吧。”
  这件事牵涉到四个因素:第一点,我们冬眠时期内的照护费用要怎么付;第二点,我希望让我们两个睡多久;第三点,当我在冷藏柜里的时候,我想要对自己的钱做什么样的投资;最后一点,万一我就这么一睡不醒,那要怎么处理。
  我终于选定公元二○○○年,一个漂亮的整数,而且距今只有三十年。我怕万一隔得太久,我会完全抓不住时势。在过去三十年(我的一辈子)之间的变化,已足以让一个人吓掉眼珠子──两次大战和十几次小战、共产主义垮台、大恐慌、人造卫星、采用原子能……哎呀,我小时候他们甚至连“多变形态”都没有。
  我可能会觉得公元二○○○年非常令人困惑。但假如我不跳那么远,贝丽根本不会有时间长出一组漂亮的皱纹。
  谈到钱要如何投资的时候,我并不考虑政府公债和其他保守型的投资;我们的财政体系纳入了通货膨胀。我决定继续握着帮佣姑娘的股份,把现金放到其他的普通股,再特别留意某几个我认为会成长的趋势。自动化工业一定会成长的。我也挑了一家旧金山的肥料公司;他们一直在进行酵母和食用藻类的实验──人口一年比一年多,而牛排不会变得比较便宜。至于剩下来的钱,我请他放进他们公司的管理型信托基金。
  但是,真正的抉择是,万一我在冬眠期间死掉该怎么办。这家公司宣称,我会活过三十年冬眠的机率绝对超过七成……而无论你赌大或赌小,他们都会跟。赌注的彩金并不是对等的,而我也不会如此冀望;任何正当的赌局都有庄家抽头的规矩。只有不正派的赌徒,才会说要给笨蛋最好的报酬,而保险是个合法化的赌博。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也最有声誉的保险公司,伦敦的劳依兹会毫不犹豫──对于任何赌注,劳依兹的佐理人都愿意让你押大或押小。但别期望投注的赔率会高于平均值;“我们的包尔先生”身上穿的订制西装总得有人付帐。
  我选择万一我死掉的话,每一分钱都会进入公司信托基金……包尔先生差点要吻我,让我不禁怀疑那种“七成”的机会到底有多乐观。但我仍然决定这么做,因为如此一来,我就有权利继承(如果我活下来)每个做出同样选择的人(如果他们死掉)所留下的财产,就像玩俄罗斯轮盘的生还者可以拾起筹码一样……而保险公司就照例像赌场那样抽成。
  对于每项赌注,我都挑了可能报酬率最高的选择,而且完全没有以防万一猜错的避险;包尔先生爱死我了,就像赌场主人爱一直押零的笨蛋一样。我们才刚谈妥我的财产处理,他就急着为彼得订个公道的条件;我们谈妥以人类费用的百分之十五来支付彼得的冬眠,也另外为它拟了一份合约。
  剩下来的就是法院同意和体检的事项了。我不太担心体检;我的直觉是,一旦我选择让公司赌我会死,那么即使到了黑死病末期,他们还是会接受我。但我以为得到法官的批准可能需要冗长的手续。这是个必要的程序,因为一名冬眠中的客户,在法律上属于托管的范围,虽然活着,却无自主能力。
  我根本不必担心。我们的包尔先生准备了十九种不同的文件,全都是一式四份。我签名签到手指差点抽筋,而等到我准备去体检的时候,有个信差匆匆忙忙送走文件;我根本连法官也没见到。
  体检是那种一向令人厌烦的例行程序,只有一点例外。就快结束的时候,为我做体检的医师严厉地看着我,说:“年轻人,你这样醉茫茫的已经有多久了?”
  “醉茫茫?”
  “醉茫茫。”
  “你怎么会那样想呢,医师?我和你一样清醒。‘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
  “别吵了,快回答我的话。”
  “嗯……我会说,差不多两星期。稍微多一点。”
  “强迫性的嗜酒吗?你以前玩过多少次这种把戏?”
  “唔,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你知道……”我正要告诉他贝丽和迈尔斯对我做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觉得那样。
  他伸出手掌,阻止我说下去。“拜托,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也不是精神科医师。说真的,我所关心的,只是想知道在把你降温到摄氏四度的这种折磨下,你的心脏是否耐得住。你的心脏倒是还好。我通常不在乎怎么会有人疯狂到会爬进一个洞里,把自己硬塞进去;我只觉得地面上又少了一个该死的笨蛋。但只要还有一点残余的职业道德,无论这个标本有多可悲,我都不能让他的脑子浸着酒精爬进冷藏柜里。转过身去。”
  “唔?”
  “转过身去,我要在你左边臀部打一针。”
  我转身让他打了一针。我还在揉屁股的时候,他继续说:“把这东西喝下去。再过大约二十分钟,你就会比过去一个月更清醒。然后,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的理智──这点我倒是很怀疑──你可以重新评估你自己的状况,决定是否要远远逃离你的麻烦……或是像个男人那样,勇敢地面对问题。”
  我把它喝了。
  “就这样,你可以穿上衣服了。我会签你的文件,但是我警告你,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有权否决。你不能再沾一滴酒,晚餐吃少一点,明天不能吃早餐。明天中午来这里做最后的检查。”
  他转身出去,连个再见也没说。我穿上衣服走出去,整个人气呼呼的。包尔已经把所有的文件准备好了。我拿起文件的时候,他说:“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把文件留在这里,明天中午再来拿……我说的是您要随身带着的那一份。”
  “其他的文件呢?”
  “我们自己留一份存底,然后,等到您入眠之后,我们会送一份档案到法院,再送一份到卡尔斯巴档案中心。呃,医师有提醒您关于饮食的事情吗?”
  “当然有。”我向那些文件瞥了一眼,藉此掩饰我的恼怒。
  包尔伸手要拿我的文件。“我会帮您保管到明天。”
  我把文件抽回来。“我自己可以保管。我可能想把其中几支股票换掉。”
  “呃?这也未免太迟了,亲爱的戴维斯先生。”
  “别催我,要是我真的做了什么修改,我会提早来。”我打开过夜包,把文件塞进彼得旁边的一个夹层。我以前曾把重要的文件放在那里;也许不像卡尔斯巴洞窟群的公共档案中心那么安全,但这里比你想像的要安全得多。有一次,有个小偷曾经试图去拿放在那夹层里的东西;他身上一定还有彼得的尖牙和利爪留下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