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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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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躯壳》作者:罗伯特·J·索耶

  乃鼎斋无机客 译

  “我很抱歉,” 哲士先生说道,同时他往后斜靠到自己的轮椅里,盯视着面前这个鬓角泛灰的中年白人男子,“但是我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但我已经改变了主意,”那男人说。随着谈话的继续,他的面孔开始渐渐泛红。“我想退出这笔交易。”
  “你不能够改变你的主意,” 哲士说道。“你已经转移了你的头脑。”
  虽然清楚无疑地,那白人男子正在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显现出哀求的语气。“我过去从没有想到事情会到如此境地。”
  哲士叹了口气。“我方的心理咨询师和律师们跟踪监视了整个流程和与拉斯本先生进行的所有的事先交流。现在的结果就是他所期望的。”
  “但是我再也不想要这一切了。”
  “在这个问题上你现在没有任何发言权。”
  白人男子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面。这只手很平坦,五指展开,但整只手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下。“瞧一下,”他说道,“我想要见——见下另一个的我。我会向他解释的。他就会明白一切。接着他就会同意我们来废除这个交易。”
  哲士摇头表示反对。“我们不能那么做。你该知道我们不能。那属于协议的一部分。”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哲士说道。“那就是事情所必须经历的方式。从没有后继者能重返这里。他们无法这么做。你的后继者必须尽他之所能,来将你的存在从他的脑子里驱赶出去,那么他就能够与他自身的存在和平相处,也就不必为你的存在而忧心忡忡了。即使他想要来见你,我们也不会允许这种访问。”
  “你不能这么对待我。这不人道。”
  “请让以下的东西贯穿你的头脑,牢牢地记住,” 哲士说道。“你再也不属于人类的一员了。”
  “是,我就是,老天作证。如果你——”
  “如果我戳你一下,你会不流血吗?” 哲士讲道。
  “当然会啦!我可是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啊。是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发育成长。是我,智人好几千代传下来的子孙,更早之前的直立人和穴居人好几千代传下来的子孙。这个嘛——另一个的我只是台机器、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
  “不,它不是。它是乔治·拉斯本。唯一的一个的乔治·拉斯本。”
  “那为什么你称呼他为‘它’呢?”
  “我不会再跟你玩什么文字游戏了,” 哲士讲道。“他就是乔治·拉斯本。而你不是——不是任何人。”
  男子从桌子上提起手掌,紧紧的握成了个拳头。“是,我才是。我是乔治·拉斯本。”
  “不,你不是。你只是副躯壳。只是副被剥离下的躯壳。”

  乔治·拉斯本正在慢慢地逐步适应着他的新躯体。他之前花费了六个月的时间来咨询,一切都是为转移手术来做准备。他们告诉过他,替换的躯体感觉起来不会和他的旧躯体一模一样,现在看来他们说对了。大多数的人会直到他们年老体衰,直到尽可能多地享受完他们的与生俱来的肉体,直到不断改善的机器人技术跟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可能会变得的一样好,他们才会进行转移手术。
  毕竟,虽然现在的机械躯体在很多方面都要优于那血肉做的软糊糊的躯壳——他是如此之快就用上了这个叫法——在感觉上它们仍然不如大自然所赋予的身体来的灵敏。
  比方说作爱——如果只求愉悦身心,而不为生殖的话——作爱也是可以的,但是它不如以前那么棒。在新的大脑的纳米凝胶体里面完整地复制了神经突触,但是荷尔蒙反应是通过重放对于以往的性活动的记忆来仿造的。哦,性高潮仍然是性高潮,仍然是非常爽的——但这种体验不如真实的性高潮来得那么般独一无二和无法预知。现在没有需要去问自己“这次的高潮棒不棒?”,因为现在作爱永远是如次之出色,永远是如预期那般,永远是惊人的相似。
  尽管如此,现在还是有点补偿。乔治现在能行走了——如果他愿意的话,也能跑步——几小时几小时地不停地活动,一丁点也不感觉累。而且他能够好好地睡觉了。他日常的记忆每隔24小时就被组织条理、分类排序,再打包压缩成6分钟的内容;那时是他的身体唯一停止运作的时间。
  停止运作的时间。有趣的是,现在他的生物版本的躯体会更多地陷入停止运作,而同时他的电子版本躯体几乎是免受这种困扰了。
  当然也有其它的变化。他的本体感受——也就是在任何特定的瞬间对于身体和四肢所处状态的感觉——比以前要强烈得多。
  而且,他现在的躯体来得更加的感觉敏锐。他不能够看见红外线——虽然那在技术上是完全可行的,但是相当多的人类认知是建立在对黑暗和光亮的感觉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借助对热量的感觉来将这种基础消除干净这种想法从心理上讲,是非常糟糕的。但是他辨识色彩的能力在其它的方面得到了扩展,这种扩展使得他能够在许多事物中看见蜜蜂紫 ,通常正是这种颜色在花瓣上标示下与众不同的图案,人类的眼睛——以前式样的人类眼睛——是看不见这种颜色的。
  暗藏的美景得以揭开面纱。
  还有永生来享受这一切。

  “我需要见个律师。”
  哲士又一次地面对着那副曾经是乔治·拉斯本寄身之所的血肉躯壳,但是日本男人的眼睛看起来聚焦在无穷远的地方,视线仿佛笔直地穿过了白人男子的身体。“那么你怎么来支付律师的服务费用呢?”哲士终于问道。
  拉斯本——他可能不能够在交谈时使用他的名字,但是没人能阻止他想起它——张开他的嘴巴,开始了抗议。他可有钱——许多许多的钱。但是,不,不,他已经签字放弃了所有的财产。他的生物测定学结果毫无意义;他的视网膜扫描不再被认可。即使他可以从这个舒适的囚禁地脱身,再联接到他的帐户,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台ATM机会发钱给他。哦,在他的名下有大量的股票和债券……但那不再是他的名字了。
  “总有些事是你可以做来帮我的,”拉斯本说道。
  “当然,”哲士说。“我能在许多方面给予你帮助。在这里,无论你需要什么来让你过得舒坦点,都可以。”
  “但是仅限此处,对嘛?”
  “相当正确。你知道的——我很抱歉;拉斯本先生知道,当他为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同时也就为你选择了条道路。你将在天堂之谷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度过你的余生。”
  拉斯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如果我同意接受你的限制措施,那会怎样呢?如果我同意不再说自己是乔治·拉斯本,又会怎样呢?那样我能够离开这儿了吗?”
  “你不再是乔治·拉斯本了。不论怎样,我们都不会允许你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哲士静默了片刻,之后他以一种更加柔和的语气说道,“瞧啊,为什么偏要让事情为难你自己呢?拉斯本先生对待你非常慷慨。你在这里会过上十分奢华的生活。你能看到你想要看的任何的书籍、任何的电影。你已经看见过我们的娱乐中心了吧,那么你必定要承认它是如此地棒吧。而且我们的妓女和牛郎都是这个行星上最漂亮的。就把这想作是你至今为止度过的最长久、最令人愉快的一次假期吧。”
  “除了一点,这假期直到我死了才会彻底结束。” 拉斯本说道。
  哲士一句话都没说。
  拉斯本气乎乎地吼着气。“你大概要告诉我,我已经死了,难道不是吗?那么我就不应当把这儿想象成个监狱;我该把这里想作是天堂。”
  哲士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又突然合上了嘴巴,一句话也没有说。拉斯本知道,这个管理人员甚至不能够给予他那份慰藉。他没有死去——他也不会死去,甚至当他的这副被遗弃的生物躯壳在天堂之谷这里最终停止器官活动的时候,他也不会死去。不,乔治·拉斯本会继续活着,在外面的真实世界里,他的自我意识的一个复制品就生活在一个几乎不会灭亡的、实际上是永世不朽的机械身体里。

  “嗨,G·R,到这儿来,”一个长着灰白的长胡须的黑人男子打着招呼。“来我这桌吧?”
  拉斯本——由碳元素构成的那个拉斯本——走进了天堂之谷的餐厅。那个长胡子的男人早已经由服务生端上了午餐:一份龙虾仁、一份蒜拌土豆泥和一杯顶级夏敦埃酒。这儿的食物是极其精致的。
  “嗨,戴特,” 拉斯本点了点头,答道。他很羡慕这个长胡子的男人。他的名字,就是他在将自己的自我意识转移到机械身躯之前的名字,叫作德赖斯·阿伦·汤普森。所以他的首字母缩写,在这个地方被允许使用的他的出生姓名的唯一样式,就构成了一个很好听的小词——几乎跟拥有个真的姓名一样的好。拉斯本在同一张桌子旁拿个张椅子坐下。这儿的由始至终都热情洋溢的侍应生中的一位——年轻、是名女性(因为这张餐桌上全都是男士),美丽动人——早已就立在旁边等候,G·R点了杯香槟酒。现在不是个特别的场合——在天堂之谷,从没什么事情是特别的——但是在这种超白金级的照顾计划下,像戴特和他这样的人可以得到任何种的愉悦。
  “G·R,为什么脸拉得这么长啊?”戴特问道。
  “我不喜欢这儿。”
  戴特啧啧称羡着远去的侍应生的背脊,细饮了一小口美酒。“不喜欢什么?”
  “你过去是个律师,不是吗?回到外面后还是干老本行?”
  “我在到外面后仍然是个律师,”戴特说道。
  G·R皱了下眉,但还是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了。“你能为我解答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你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G·R进入了天堂之谷中的“医院”。他想到这个名称时,一定要给它加上对引号,因为一所真正的医院是个这样的地方,你应该只是暂时性地去那儿,身体一康复就会出来。但是在上传了自我意识、剥弃了自身的躯壳的人中,大多数都是中老年人了。当他们那些被遗弃的躯壳住进医院时,也就是躯壳死掉的时候了。但G·R只有45岁。只要有恰当的医学治疗和一些好运气,他很有机会活到第一百个年头。
  G·R走进了候诊室。他已经留意了两个礼拜,了解到日程表,知道那个小个子的吴莉莉——身材苗条,越南人,50岁左右——应该是今天的值班医生。她和哲士一样,都是职员——一个真实的人,在晚上要回到在真实世界中的家去。
  在不一会儿之后,招待员说起了千篇一律的话:“医生马上就会见你了。”
  G·R走进了绿色墙面的检查室。吴莉莉正低头看着块数据板。“GR-7,”她念着他的序列号。当然,在天堂之谷里,他不是唯一一个首字母缩写为G·R的,因此他也就不得不分享着这个他和其他几个人共同拥有的名字的一点微弱的回声。她看着他,灰色的眉毛往上抬了下,等待他来确认自己就是那个人。
  “那就是我,”G·R说道,“但是你可以称呼我乔治。”
  “不必了,”吴莉莉说。“我不能。”她以一种坚定而又温和的语气讲道;推测起来,她以前就跟其他人一起踏上了这条道路。“出了什么问题啊?”
  “在我左腋窝皮肤上有块东西,”他说道。“好多年前就有了啦,但它开始变得过敏。当我滚搽除臭剂时,它就阵阵发疼,而且在我移动胳膊时它也会擦痛。”
  吴莉莉皱了下眉头。“请脱掉你的衬衫。”
  G·R开始解下衣扣。他事实上有好几块胎记,还有一打的皮肤痣。他也有个多毛的后背,而他非常憎恨这一点。上传他的自我意识的其中一个原因,最初看来很具诱惑力的,就是能让他摆脱掉这些皮肤上的瑕疵。他挑选的那个崭新的金色机械身躯——看起来就像是奥斯卡奖小金人和C-3PO 的一个杂交产物——没有一丁点这样的皮肤缺陷。
  衬衫刚一脱掉,G·R就抬起了他的左臂,然后让吴莉莉检查他的腋窝。
  “唔,”她盯视着那块胎记。“看起来它是发炎了。”
  在一个小时之前,G·R曾经残酷地掐捏过那小块皮肤,还在每一个方向尽可能多地拧扭着它。
  吴莉莉现正在小心谨慎地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挤压着胎记。G·R准备建议下治疗的方法,但是如果她能自己想到那个念头就更好了。在一会儿之后,她想定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把这东西除掉。”
  “如果你认为那是该做的事,就可以,”G·R讲道。
  “那好,”吴莉莉说。“我会给你来个局部麻醉,再把它剪除,然后烧灼上切口。不用缝合伤口。”
  把它剪除?不!不,他需要她使用到解剖刀,而不只是手术剪。真是见鬼!
  她走到房间另一头,准备了个注射器,又走了回来,将麻醉剂直接注射入那个胎记里。针头进入的感觉是如此之痛——疼痛持续了片刻。然后那儿就完全失去了感觉。
  “怎么样?”她问道。
  “没事。”
  吴莉莉戴上了手术手套,打开橱柜,拉出了个小型皮革箱。她把它放在G·R正躺着的检查桌上,然后打开了箱子。里面有手术剪,手术钳,还有——
  它们在天花板映射出的光亮下闪耀出美丽的光泽。
  一对手术刀,一把是短刀刃的,另一把长刀刃的。
  “好了,”吴莉莉将手伸进箱子,拿出手术剪,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G·R猛地伸出他的左手臂,抓住了那把长刀刃的手术刀,接着迅速地挥动刀子,又骤然停下,将手术刀扣在了吴莉莉的咽喉之上。但那把该死的刀子太锋利了!他没想要伤害到她,可是划出了一条长约两厘米的浅浅的切口,现在从中涌流出深红的鲜血,如果她是个男人,鲜血流过的地方就是他的喉结了。
  一声轻微的尖叫从吴莉莉嘴中脱逃而出,G·R迅即将他的另一只手掩盖在她的嘴巴上。他能感觉到吴莉莉在不停地颤抖。
  “照我说的去做,”他说着,“那么你会活着走出这里。逆我的意思,你就死定了。”

  “不用担心,”警探丹·卢赛恩对哲士先生说道。“我在过去的几年里处理过八起人质劫持事件,而且在每个案件里,我们都获得了和平的解决。我们会救回你那位女士的。”
  哲士点了点头,又把脸转了过去,将双眼避开警探。他应该早就觉察到GR-7身上的种种迹象。若是他早一步使他安定下来,这一切就永远不会发生了。
  卢赛恩朝着视频电话打了个手势。“把检查室联到这机器上,”他发令道。
  哲士越过卢赛恩的肩膀,在键盘上敲打出三个阿拉伯数字。片刻之后,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在另一头里吴莉莉的手掌正从摄像头上抽开。在手移开后,从屏幕上可以清晰地看到,G·R仍然把手术刀架在吴莉莉的脖子上。
  “哈罗,”卢赛恩说道。“我是警探丹·卢赛恩。我来这儿就是要帮助你的。”
  “你到这儿是为了拯救吴医生的生命,”GR-7讲道。“如果你能达成我的每样要求,你就救下了她的命。”
  “好吧,”卢赛恩说道。“先生,你有什么要求?”
  “作为个初始条件,我想要你称呼我拉斯本先生。”
  “可以,”卢赛恩说。“拉斯本先生,这个可以。”
  卢赛恩看到这副被丢弃的躯壳浑身颤抖着,对于他的这种反应惊奇不已。“再来一次,”GR-7讲道,就仿佛这是他所听过的最甜蜜的话语。“再说一次。”
  “拉斯本先生,有什么是我们能为你做的呢?”
  “我想要与我的那个机械人版本谈谈。“
  哲士又一次地越过卢赛恩的肩膀,按下了静音按钮。“我们不能够允许那么干。”
  “为什么不?”卢赛恩问道。
  “我们跟被上传的机械人版本的合同中有特别规定,在他们与被遗弃的躯壳之间永远不会有任何接触。”
  “我不会为那些难懂的合同规定而心烦的,”卢赛恩说道。“我会尽我所能来挽救一个女人的性命。”他取消了静音。“拉斯本先生,对于刚才的情况我很抱歉。”
  GR-7点了点头。“我看到哲士正站在你后面。相信他已经告诉你,我的要求是不被许可的吧。”
  卢赛恩没有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也没有打断与躯壳的眼神交流。“的确,他说过那些东西。但是他不是这里作决定的人。我也不是这里作决定的人。作决定的,是你的表现,拉斯本先生。”
  明显可见地,拉斯本松了一口气。卢赛恩看到,他将手术刀从吴莉莉的脖颈上移开了一点距离。“大约这样子就差不多了,”他说道。“很好。很好。我不想去杀死吴医生——但是除非你把我的那个机械人版本在三个小时内带到此处,我会杀死她的。”他侧过头,对着吴莉莉大声地说道。“现在把联结关上。”
  样子万分惊恐的吴莉莉将手臂向前伸出,她的苍白的手掌和设计简单的结婚金戒占领了整个视野。
  然后屏幕就被关闭了。

  乔治·拉斯本——硅版本的那个拉斯本——正坐在他的宽敞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乡村别墅中昏暗的、木板装饰的起居室里。现在他不是一定要坐着;他永远也不会再感到疲劳了。他也不是真的需要给椅子加上坐垫。但是曲叠他的金属身躯,再坐到把椅子上仍然感觉是自然而然就会做的事情。
  除非发生意外事故,否则他现在实际上将会活到永远,知道了这一点,拉斯本思量着,考虑去读掉一些野心勃勃的重磅作品,就像《战争与和平》,或是《尤利西斯》。但是,是啊,以后总是有时间来干那件事的。相代替地,他在数据板中下载了巴克·多赫尼的最新的神秘小说,然后他开始了阅读。
  当数据板哔哔作响、显示有来电时,他只读到小说的第二屏的中间部分。
  拉斯本考虑着,是不是就让数据板把讯息给记录下来。在仅仅几周的永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看起来是特别紧要的了。然而电话可能是凯瑟琳打来的。他是在训练中心遇到她的,那时他们都在学习适应他们的机械身体和习惯他们的永生。讽刺的是,她在被上传之前已经有82岁了;如果还是在他的那副早就被丢弃的血肉躯壳里,乔治·拉斯本决不会与一个年纪比他大如此之多的女人发生关系。但是既然他们都在人造身体里面了——他的是个金色躯体,而她的是亮铜色的——他们就恰好处在条通向滋味十足的罗曼司的道路之上了。
  数据板又一次“哔哔”地叫了起来,拉斯本轻触了下应答图标——不再需要使用一支指示笔了;他的人造手指不会分泌油脂,也就不会在显示屏上留下污迹。
  拉斯本心中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自从上传以来有一两次他都有过这种感觉——一种极度吃惊的感觉,他以前那个心脏漏跳了一下时随之而来的就是这种感觉。“哲士先生?”他说。“我没想到会再一次见到你。”
  “我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乔治,但是我们——直说吧,我们出了点紧急状况。你以前那个躯体在天堂之谷中劫持了一名人质。”
  “什么?上帝啊……”
  “他说如果我们不让他跟你谈谈的话,他就会杀死那个女人。”
  乔治想要做出正确的事情,但是……
  但是,他到现在已经花费了数周的时间来努力遗忘仍然存在的另一个版本的自己。“我——呣——我想如果你把他联到电话上就可以了吧。”
  哲士摇晃了下脑袋。“不。他不会接受电话交谈。他说,你必须亲自来这儿。”
  “但是……但是你说过……”
  “我知道我们在咨询时告诉过你些什么,但是,该死的,乔治,一个女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你现在可以永生不朽了,可是她却还不能。”
  拉斯本思忖了片秒,然后说道:“好吧。好吧。我会在两小时里面到达那儿。”

  机械身躯的乔治·拉斯本在哲士办公室里的视频电话上看到一幕情景,万分的震惊。那就是他——正像他自己记得那般。他的柔软脆弱的身躯,他的泛灰的鬓角;他的正往后退的发际;他的那个总是被认为太大的鼻子。
  但是正是他在做着些他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拿着把手术刀扣在一位女性的脖子上。
  警探卢赛恩对着电话的拾音器说起了话。“好的,”他说。“他在这儿了。另外一个你在这儿了。”
  拉斯本从屏幕上看到,当他们目睹到他所变成的样子,他的旧躯壳双目圆睁。当然,是那一个版本的他选择了这个金色的身体——但是那时它只是个空荡荡的外壳,里面没有灵魂在运作。“好,好,好,”G·R说道。“兄弟,欢迎你。”
  拉斯本不信赖自己的人工合成的声音,所以就只是点了下头。
  “赶快到医院里来,”G·R讲道。“到手术室上面的观察走廊来;我自己也会到手术室去的。我们将能够见到彼此——而且我们将能进行次交谈,面对面的。”

  “哈罗,”拉斯本说。他站直着他的金色双腿,透过倾斜的玻璃俯视着下面的手术室。
  “哈罗,”GR-7仰视着高处,说道。“在我们继续下去之前,我需要你证实下自己的身份。很抱歉要这么做,但是,嗯,在这个机械身体里的可能是任何人。”
  “这就是我。”拉斯本答道。
  “不。至多是我们中的一个。但是我必须要确认一下。”
  “那么,问我个问题。”
  GR-7明显早就为此准备过了。“为我们吹萧的第一个女孩,是谁?”
  “卡丽,”拉斯本立即说道。“是在橄榄球场上。”
  GR-7露出了微笑。“我的兄弟,很高兴见到你。”
  拉斯本沉默了片刻。他在无噪音无摩擦的轴承上转动头颅,从观察窗视野范围之外的一台视频电话上迅速地扫视了下卢赛恩的面孔。然后他扭回头,正视着他的躯壳:“我,呵,我很明白你想要被叫作乔治。”
  “很好。”
  但是拉斯本摇了下头。“我们——你和我,当我们还是一个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有着相同的看法。我们希望活到永远。而且这个目标无法在一具生物质躯体里实现。你知道的。”
  “至今还不能在生物质躯体上实现。但我只有45岁。谁知道在我们的——我的——有生之年的其余日子里会发展出怎样的技术啊?”
  拉斯本不再需要呼吸——因此他再也不能够叹气。但是,在他感觉有要叹下气的情绪的时候,他会移动自己的钢制肩膀。“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早就转移意识。你有遗传缺陷,很容易得上致命性的中风。但是我不再有那个缺陷——乔治·拉斯本再也没有那个毛病。现在你也许随便哪一天就会被从医院抬出去,而且如果我们没有转移我们的意识到这副躯体中去,我们也不会有永生了。”
  “但是我们没有转移意识,”GR-7说道。“我们拷贝了自我意识——一比特对应着一比特,一条神经突触对应一条神经突触。你只是个复制品。我才是原本。”
  “这种说法不合法律,”拉斯本说。“你——生物质构成的你——签署了合同,认可了人格的转移。你签署合同的那同一只手,现在正拿着解剖刀架在吴医生脖子上呢。”
  “但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主意。”
  “你没有头脑来改变主意。我们称之为乔治·拉斯本的头脑的那个软件——它的唯一合法的版本——已经从你的生物质大脑这一硬件,转移到我的新躯体里的纳米凝胶体CPU这硬件中了。”机械版的拉斯本停顿了一下。“按理说,在任何软件的转移过程中,原始版本早应被摧毁了。”
  GR-7皱了下眉。“除了一点,社会不会允许那么做,就像它不会允许医生协助下的自杀的发生。终止一个原始躯体的生命是不合法的,甚至是在大脑被转移意识之后。”
  “相当正确,”拉斯本点了下他的机械头颅,说道。“而且你必须在原始躯体死亡之前就激活替代躯体,否则法庭就会判定不存在人格的连续性,也就失去了对财产的处置权。死亡也许不再是必然的,但征税还是必然的。”
  拉斯本希望GR-7会因此而笑一下,并借此在两人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但GR-7只是说了句:“因此我就沦落此处了。”
  “我很难把这叫作沦落,”拉斯本讲道。“天堂之谷是地球上的一小片天堂。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它,直到你真正地升上天堂?”
  “我讨厌这儿,”GR-7说道。他停顿了一下。“瞧,在当前的法律措辞下,我接受你的说法,即我没有合法的身份。那么就确确实实。我不能让他们宣布转移无效——但你可以。以法律的观点看来,你是个人;你能做到这点。”
  “但是我不想要那么做。我喜欢长生不老的感觉。”
  “但我不愿意成为囚犯。”
  “发生了变化的人,不是我,”机械人说道。“而是你。想想看你正在干的事情。我们是从来不使用暴力的。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到劫持人质、拿刀架在人脖子上、再把个女人吓到半死。你是那个发生了变化的人。”
  但是躯壳摇了摇头。“尽是废话。我们以前从没有处于如此令人绝望的境况之下。令人绝望的境况会使得一个人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你没法想象到这情况,这一事实意味着你是个有缺陷的复制品。这个——这个意识转移的方法还没到成熟阶段。你应该宣布拷贝无效,并让我这个原始版本继续你的——我们的——生活。”
  这次,轮到机械版本的拉斯本摇晃脑袋了。“看吧,你必须要了解到这永远不能奏效——即使我签署下文件、将我们的合法地位转还给你,这里还有目击者来证实我是在逼迫下签署它的。文件不会有法律价值。”
  “你认为你会聪明过我么?”GR-7说。“我就是你。我当然知道那一点。”
  “很好。那就让那女人走吧。”
  “你没有在思考,”GR-7说。“或者你至少思考得还不够努力。加把油,现在跟你谈话的人是我。你必定要知道我有个比那个更加出色的计划。”
  “我不明白……”
  “你是不愿想明白它吧。想想,乔治的复制品。想想。”
  “我还是不……”机械版本的拉斯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哦。不,不,你不能指望我做出那种事。”
  “不,我的确就是那么指望的,”GR-7说。
  “但是……”
  “但是什么?”躯壳动了动自己空着的手——就是没拿着解剖刀的手——做出一种扫除一切的手势。“一个简单的提议。杀死你自己,那么你的人格权就会自动返还给我。你此刻是很正确,我在法律条款下不是个人——就意味着我不能被指控犯了罪。因此我不必担心自己为现在所做的任何事情而入狱。哦,他们也许会尝试一下——但是我最终会逃脱罪名,因为如果我不被释放,法庭将不得不承认:不仅仅是我,还有天堂之谷中的所有我们这些人仍然属于人类,仍然拥有人权。”
  “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
  “我所做的要求是唯一行得通的方法。我跟一个过去是名律师的朋友谈过。如果源版本仍然活着,但被上传的版本却去世了,人格权利就会返还给源版本。我很确信,没人曾想过为了这个目的而运用法律;我被告知,有了这种设计,当机械大脑在意识转移后不久就出故障时,产品质保的条款就可得到合理的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如果你杀死你自己,我就将成重新成为自由人。”GR-7停顿了一会儿。“那么你将会怎么选择呢?是选择你的虚假的生命,还是选择这个女人的切切实实、如血肉般真实鲜活的生命呢?”
  “乔治……”机械嘴巴发音说。“请听我说。”
  但是生物质版本的乔治摇了摇脑袋。“如果你真的相信你作为我的一个复制品,比仍然存在的原始版本更加的真实——如果你真的相信在你的机械身躯里拥有个灵魂,就像这个妇女一样——那么就没有特别的原因来让你为了这儿的吴医生而牺牲你自己了。但是,如果在你内心的最深处,你真的认为我是正确的,认为她的确是活生生的,而你自己不是,那么你就会做出正确的事情。”他将手术刀的刀锋朝里微微压进了点,再一次地划出血来。“你将怎么做呢?”

  乔治·拉斯本返回到哲士的办公室,而警探卢赛恩正在尽其所能来说服这个居住于机械身躯中的心智,让他同意GR-7的条件。
  “一百万年后也不会同意,”拉斯本说,“而且,相信我,我想我会活到那么久的。”
  “但是可以再做一个你的复制品,”卢赛恩说道。
  “但那就不再是我了——眼下这个才是我。”
  “但那个女人,吴医生:她有丈夫,还有三个女儿……”
  “警探,我不会被这个影响的,”拉斯本说道,他的金色机械腿走过来走过去。“但是让我用另一种方式来讲一下。假设你是在1875年的美国南部。内战已经停止,黑人在理论上与白种人拥有一样的法律地位。但一个白人被劫为人质,而要让他被释放,只有让一个黑人同意代替白人而牺牲他自己。发现这里面的对比了吗?不管法庭所有的争辩(就像现在为了让被上传的生命能够维持原始版本的法律地位和人格所做的辩论),而你正在让我把这一切都搁置一旁,重申着一些南方的白种人感到自己一直都知道的道理:那就是,与所有令人疑惑不解的法律条款相反,一个黑人比起一个白种人就要命贱。啊,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不会肯定这种种族主义者的立场。如果我确认了这一当代版的歧视论:硅基人比碳基人要来得命贱,那我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卢赛恩模仿着拉斯本的合成声音,复述道。他接着不作任何评论,等待着看看拉斯本会不会作出反应。
  拉斯本没有抵抗得住。“是啊,我知道有些人在说我不可能下地狱——因为无论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人类的灵魂,在意识转移的过程中它们都没有被复制下来。这是事情的要点,不是么?我不真的是个人,这个论据可以归结到一个神学命题:我不可能是人类,因为我没有灵魂。但是,卢赛恩警探,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我觉得自己整个人跟在转移之前一样的活跃——有一样的灵魂。我确信我拥有灵魂,或者说天赐的生机,或者叫作生命冲动,随便你想要称呼它作什么东西。我的生命在这个特殊的外表之下,比起吴医生的生命,或是其他任何人的生命,并没有缺少一丝的价值。
  卢赛恩沉默了一下,考虑着问题。“但另外一个你怎么办呢?你是想要站在这儿,告诉我,另一个版本——原始的、血肉般真实的版本——不再是人了。你只有在法律条令下才具有那种差别,就好像在旧时的南方黑人被否认拥有任何人权。”
  “这儿有个差异,”拉斯本说道。“有个很大的差异。另一个版本的我——劫持吴医生作人质的那个——出于其自由意志,在没有受到任何胁迫的情况下,认同了那一命题。他——它——承认道:一旦意识转移至机械身躯的过程完成后,它就不再属于人类了。
  “但是他再也不想要如此了。”
  “恶棍。在我的一生中,这不是第一次,他——应该是我——签署了个合同,却在不久后就为之而后悔。但是一个简单的后悔,还不能够成为摆脱这份合法又有效的交易的充足理由。” 拉斯本摇动着他的机械脑袋。“不,我很抱歉。我拒绝你的提议。相信我,我非常的祝愿你能够拯救吴医生——但是你将不得不找条另外的途径。要让我做出任何其它的决定,对于我的人——对于被上传的人——下的赌注就太大了。”

  “好吧,”卢赛恩最终对机械版本的拉斯本说道,“我放弃。如果不能以简单的方式成事,我们就将不得不选择困难的那个方式了。以前的拉斯本想要直接见到新生的拉斯本,这是件好事情。当你在那条可以俯视下方的观察走廊上时候,让他在那间手术室里,那时正是狙击手偷偷溜进去的大好时机。”
  拉斯本感觉到他的眼睛应该瞪得大大的,但它们自然是毫无动静。“你要狙击他?”
  “你没留给我们其它的选择。标准程序应该是要给予人质劫持者所有他想要的东西,让人质得以安全返回,接着追捕罪犯。但是他所想要的唯一东西就是要你死——而你不想要合作。因此我们要将他除掉。”
  “你会使用镇静剂的,是不是啊?”
  卢赛恩哼了下鼻子。“对一个拿刀架在个妇女脖子上的男人使用镇静剂?我们需要一些能让他立刻倒下的东西,而且要在他有时间作出反应之前。达到这目标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一颗子弹直接射进他的头部或者胸腔。”
  “但……但是我不想让你杀死他。”
  卢赛恩发出了个甚至更为洪亮的响鼻。“依照你的逻辑,他不论如何也不再拥有生命了。”
  “的确,但是……”
  “但是什么呢?你愿意给他所要的东西了?”
  “我不能。你一定可以了解的。”
  卢赛恩耸了耸肩。“太糟糕了。我刚才正期盼着说点俏皮话呢,比如‘再见,芯片先生。’什么的。”
  “混蛋,”拉斯本说。“难道你没看到,正是由于那种态度,我才不能允许此类先例发生?”
  卢赛恩没有作答,不久拉斯本继续说道。“我们难道就不能用某种方法伪造我的死亡吗?只要能让你安全地救回吴莉莉就足够了?”
  卢赛恩摇了摇他的脑袋。“GR-7要求证据来说明在那铁皮壳子里的确实是你。我不认为他能够被轻易地愚弄。但是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他。你能够被欺骗吗?”
  拉斯本点了点自己的机械头颅。“不。不,我确信他会要求明确无疑的证据。”
  “那么我们就又回到狙击手这个选择上了。”

  拉斯本走进了观察走廊,他的金色的脚掌在碰触到坚硬的、铺了瓷砖的地板时发出了“叮当叮当”轻轻的金属声。他透过倾斜的玻璃,朝下望向底下的手术室。血肉躯壳版本的他此刻已经将吴医生牢牢捆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用医用胶带紧绑着。吴医生不能够逃脱,但是他也不再一直举刀扣在她脖子上了。GR-7正在站起身来,医生在的他旁边,斜倚在一张手术台上。
  倾斜的窗口朝下一直延伸到距离地面半米开外之处。狙击手康拉德·布洛克蹲伏在窗台底下,他身着灰色制服,手持一挺黑色来复枪。拉斯本的摄像元件中植入了一块小型发射器,它能将他的玻璃假眼见到的所有图象复制到布洛克携带的数据板上。
  布洛克说过,在理想的情况下,他会朝着头部射击,但在这儿,他将不得不隔着层厚玻璃板做的窗开枪,而这可能会使弹头产生略微的偏斜。因此他将会瞄准躯干的中心,一个相对大一点的目标。一旦数据板显示出一条清晰的瞄向G·R的发射线,布洛克就将跃身而起、将他击倒。
  “哈罗,乔治,”机械版本的拉斯本说道。在观察走廊与底下的手术室之间有一套开通的内部通信系统。
  “我很好,”肉体版本的拉斯本说。“让一切来个了结吧。打开你的纳米凝胶体脑壳的联结面板,然后……”
  但是GR-7的声音渐渐变弱,他看到机械版本的拉斯本正在摇动着脑袋。“我很抱歉,乔治。我没有想要停用我自己。”
  “你宁愿见到吴医生死?”
  拉斯本能够关闭他的视觉输入装置,这就好比闭上双眼。他刚才就闭眼片刻,推测起来,他的行为可能令正在查看数据板的狙击手懊恼不已。“相信我,乔治,我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看到任何人丢掉性命。”
  他重新激活了双眼。他刚才认为讽刺很是适当,但是另一个他当然也具有同样的头脑。GR-7,可能是怀疑到有什么变故即将发生,移动了下吴医生,这样她现在站在了他与玻璃之间。
  “不要试图实施任何诡伎俩,”躯壳说。“我没什么东西可损失的。”
  拉斯本朝下看着以前的自己——但仅仅是在字面意思上。他过去不想要看到这个……这个人、这个存在、这个东西、这个实体、这个随它叫什么的东西受到伤害。
  毕竟,即使躯壳在法律冷酷的观点看来不再是个人了,他的确仍然记得他——他们——在小别墅游泳时差点淹死,记得妈妈把他拉上岸,而自己的手臂在惊恐中胡乱挥舞。他还记得他在初中度过的第一天,一帮9年纪的孩子将他臭扁一顿,作为下马威。他记得自己从周末打工的五金店回到家中,却发现爸爸躺倒在安乐椅上,死于一次中风,他记得自己见到那幅情景时候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悲伤。
  生物质版本的他肯定也记得所有的美好的事情:在8年级时,当对方队伍的所有队员都聚拢在一起时,他击出了那记本垒打,球干净利落地越过了场地周围的栏杆;他的第一个吻,是在派对上玩‘旋转瓶子’游戏 的时候;他的第一个罗曼蒂克的亲吻,是跟达娜,她的镶有装饰钉的舌头轻柔地滑溜进他的嘴里;在巴哈马群岛度过的完美的一天,他还亲眼见到一生中最灿烂的一次日落。
  是啊,这另一个他不只是个备份,不只是个数据的储藏空间。他知道所有的同样的事情,感觉到同样的情绪,而且——
  狙击手已经沿着观察走廊的地面伏行了几米的距离,正在尝试得到一个瞄向GR-7的清晰的角度。在他的机械视野角落之外——在边缘位置,他的视野跟在中心一样的锐利——拉斯本看见狙击手紧张起肌肉,然后——
  然后布洛克跃起身来,旋摆着他的来复枪,接着——
  拉斯本大吃一惊,发现“小心,乔治!”这句话以一种被放大许多倍的音量,从他的机械嘴巴中跳将出来。
  就在呼喊蹦出之时,布洛克开了火,窗口爆裂成上千块小碎片。同时GR-7旋转身来,抓住吴医生,使她扭转在他与狙击手之间。弹头击中了医生,钻出一个洞,穿过这个女人的心脏,接着又击穿了女人背后的那个男人的胸腔。然后俩人跌倒在手术室的地板上,从他们的身上流出了人类的鲜血,玻璃碎片如雨般洒落在两人尸体上,仿佛是机械人流下的泪珠子儿。

  就像如此,到了最后不再有模糊含混。只剩下一个乔治·拉斯本——在大约45年之前,一个意识如花朵般绽放,现在它作为机械身躯内部的纳米凝胶体里的代码而执行,只剩下一份复本。
  乔治猜想哲士会试图掩饰在天堂之谷发生的事情——至少会掩饰细节。他将不得不承认吴医生已经被一具空躯壳杀死,但是无疑他会想要掩盖住拉斯本作出警告的那声呼喊。毕竟,如果那些即将要摆脱旧躯壳的客户得到些风声、得知新版本仍然与空躯壳情意相通这一真相,那对于这个产业会是多么糟糕啊。
  但是警探卢赛恩和他的狙击手所想要的正好相反:只有通过提及到机械版本的拉斯本的干扰,他们才能够让狙击手免除误杀人质的罪责。
  但是没什么能够宽免GR-7所犯的过错,他把那个可怜的、饱受惊吓的妇女扭转到他面前,令其作自己的盾牌……
  拉斯本在他乡村别墅中的起居室里坐了下来。尽管他是机械躯体的,他却感到疲累——骨头里头的疲累——并且需要椅子的支撑。
  他已经做了正确的事,即使GR-7没有;他过去就知道了这点。他做出的任何其它选择都将不仅仅对于他自己是毁灭性的,而且对于凯瑟琳和每个其他的上传了自我意识的人都是毁灭性的。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
  永生是重要的。永生是伟大的。只要你拥有一个清楚的意识,上述话就成立。只要你没有被疑虑折磨,没有因沮丧而痛苦,只要你克服了内疚之感。
  那个可怜的女人,吴医生。她没做错什么,一点儿都没有。
  而现在她死了。
  而他——他的一个版本——导致了她的死亡。
  GR-7的话在拉斯本的记忆中重放。我们以前从没有处于如此令人绝望的境况之下。
  可能他说的是对的。但他现在处在令人绝望的境况之下了。
  而且他发现自己正在考虑些以前总认为对已而言根本不可能的举动。
  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女人……
  这不只是GR-7过错。这是他的过错。她的死,是他想要长生不老的愿望的一个直接后果。
  而他将不得不永远带着那份内疚生活。
  除非……
  令人绝望的境况会使得一个人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
  他捡起电磁枪——很让人惊讶,现在在网上能够买到怎么样的东西。近距离从它发出的一股电磁波会摧毁纳米凝胶体里的所有记录。
  乔治·拉斯本目视着手枪,看着它的极富光泽、结实的外表。
  接着他将发射口抵住自己不锈钢头颅的一侧,然后,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的金色机械手指压动了扳机。
  毕竟,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证明他依然是个真正的人类呢?

  注释:
  即bee purple:昆虫能够辨识这种混合了紫外光与黄光波长的蜜蜂紫,这是专属于昆虫的“蜜源标记”,如此一来,昆虫及能够依着蜜源标记找到花的位置,替花授粉。
  G·R:是乔治·拉斯本(George Rathburn)的英文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戴特:即Dat,为(Darius Allan Thompson)的英文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C-3PO: 著名系列电影《星球大战》中出现的一个金色人形机器人,由阿纳金在Affa星球上所制造。
  Spin the bottle:旋转瓶子,美国很著名的一种玩乐游戏。玩这个游戏时,男女生围坐成一圈, 假设先由一个男生出来转瓶子,如果瓶子最后停下时指向某个女生,那男生就必须要去亲吻这个女生。如果是男生就不用亲吻。如此一直玩下去,直到大家同意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