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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战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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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战游戏》作者:[美] 迈克尔·斯万维克

  (与 [加] 威廉·吉布森 合著)

  龚勋 译

  (1986年雨果奖、星云奖中短篇双料提名)

  他打算一直坐下去,直到佛罗里达。他可以从一个走私军火的家伙那里买路:或者投靠战区内不成气候的叛军;或者,如果他手里的那张票可以保证他决不会被赶下来的话,他也许也会选择永远不下灰狗公司①的“飞翔荷兰人②”。诺福克③闹市的灯光从身边滑过,他对着自己在冰冷光滑的玻璃里淡淡的影子笑了笑。驾驶员在最后一个街角猛打方向盘,公共汽车便在劳累中摇晃了一下。在进入终点站时,驾驶员猛地一个刹车,乘客不禁又一阵战栗。终点站地面上的混凝土被灯光照得灰亮刺眼,就像监狱的放风场一样。但迪克此时似乎看到了自己被饿死时的情景,也许在奥斯威戈④的暴风雪中吧。他的脸颊贴在车窗上,看见在下一站,自己的遗体被一个穿着褪色工作服的咕哝着的老头扫了出去。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这样的幻觉对他来说他妈的什么都不是:不过他的腿大概已经冻僵了。驾驶员在弗吉尼亚的泰德沃特⑤站停了二十分钟。那是栋煤渣砖砌成的房子,一个厕所有两个入口,上世纪的残留物。

  他拖着木头一样的腿,漫不经心地想去骚扰一下卖杂货的柜台,可站在柜台后的黑人姑娘充满警觉地守卫着旧玻璃箱里少得可怜的商品,就像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样。有可能吧,迪克想着,转过了身。在洗手间的对面,有一个大打开的门,门上的“游戏”两个大字在生物荧光塑料里无力地闪烁着。一群当地人聚在一张台球桌边。他无所事事,无聊透顶,便索性也挤进了人群。他看见一架双翼飞机,翅膀还没他大拇指长,机身是鲜艳的橙色。它在空中翻着跟头,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烟带。当它撞到了桌子上的绿色绒布的时候,就马上消失了。

  “好好干,泰尼!”一个围观者咆哮道,“你一定要打败那小子!”
  “嗨!”迪克说,“你们在干什么?”
  离迪克最近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一根干柴棒,还戴着一顶黑色网格的彼得比尔特牌帽子。“泰尼在保卫马克斯勋章⑥。”他说道,并没有将目光从桌上挪开。
  “噢!那是什么?”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了那东西:一枚像马耳他十字架⑦一样的珐琅勋章,上面写着几个字:“Pour le Merite⑧”。

  【① 灰狗公司:美国最大的长途客运汽车公司。】
  【② 飞翔荷兰人:传说中在好望角附近的风暴中出现的幽灵船。这里是指“我”坐的那辆公共汽车。】
  【③ 诺福克:美国里士满东南汉普顿公路上弗吉尼亚州东南的独立城市。】
  【④ 奥斯威戈:美国纽约州中北部城市。】
  【⑤ 泰德沃特: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一地区,包括上文提到的诺福克。】
  【⑥ 马克斯奖章:即“蓝色马克斯”,是后面所说的“Pour le Mérite”的非正式名称,一战期间德国军队最高级别的奖章。】
  【⑦ 马耳他十字架:由四个等长的似箭头的武器连在一点的十字架。】
  【⑧ Pour le Merite:法文,意思是“以彰此绩”。】

  蓝色的马克斯勋章放在桌子的边上,前面是一个体型庞大、无法动弹的家伙,他被塞进一个看起来很脆的铬管框架里。那个男人的卡其布工作衫勉强包裹着他臃肿肥胖的身躯,上面的纽扣随时都可能被撑落。迪克想起了他一路南下时看到的南方军人,他们看起来都很奇怪,肚子异常肥大,却支撑在像是从瘦子身上借来的长腿上。泰尼如果站起来,可能也是那副模样,不过他的牛仔裤腰围四十英寸,大概要钢丝腰带才能把他肿胀的肚子撑起来。不过泰尼现在站不起来了,因为迪克发现那个闪亮的框架其实是一台轮椅。让人惊讶的是,那人脸上竟然还有一点儿令人不悦的稚气:他甚至还有点儿标致,不过这种标致全都藏在赘肉和双下巴下面。迪克感到很尴尬,便转过头去。另一个人,那个站在泰尼桌子对面的男人,留着杂草丛生似的大胡子,嘴唇很薄。他挤弄着眼睛,好像在试图用眼睛去推什么东西,以至于眼角都堆满了皱纹……

  “你这坨狗屎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个戴着彼得比尔特帽子的人转过身来,抓住迪克的印度穷小子似的斜纹粗棉布衣服。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铜链子,“你还不快滚,垃圾。没人喜欢你这种人待在这里。”他转过头去,继续观看空战。
  那群人正在打赌,已经下好注了。他们掏出了一些硬东西、旧玩意儿、印有自由女神像的美元,还有从硬币邮票收集店弄来的有罗斯福头像的一角硬币,更为谨慎的赌徒押下了压制在透明塑料薄膜里的老式纸美元。这时,从昏暗处飞来了三架编队而行的红色飞机。“福克D7①”。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福克”带着王者风范在一只两百瓦的灯泡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内斜转弯。

  突然,一架蓝色的“斯拜德②”无声无息地飞了出来。另外两架也从阴暗的天花板上俯冲下来,紧跟着前一架。那些人开始咒骂起来,还有一个在吃吃地笑。一架“福克”几乎就要俯冲到绒布上去了,可还是摆脱不了紧随其后的那架“斯拜德”。“福克”疯狂地在绿色绒布上方走“之”字,但是没有用。它最后只好紧急拉升,可敌人依然紧追不舍。由于爬升的坡度太陡,“福克”骤然失速,输掉了这场较量。

  它一头扎进了一堆一角银币里。
  “福克”机队减员了。另一架“福克”的尾巴上仍然紧跟着两架“斯拜德”。一道刺眼的曳光弹从驾驶舱前掠过。“福克”机身向右倾斜,做了个殷麦曼式翻转③,反咬到一个追击者后面,猛地开火,那架双翼飞机便应声坠落。
  “再加把劲儿,泰尼!”那些围观者向里面挤去,围拢了桌子。
  迪克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就像自己获得了重生一样。

  弗兰克货车站④就在货运高速公路上,离城两英里。在闲时坐公共汽车的时候,迪克暗自记下了这个货车站的位置。现在,他正在车流和水泥防撞带之间来回穿梭。车厢用铰链相连的货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长长的八节车厢,每一节带过的风都几乎要把他吹倒。CVO⑤车站很容易就能找到。当他逛进弗兰克货车站的时候,没有人怀疑他是来偷什么重要设备的,于是他便在商店里随意逛了起来,想多慢就多慢。在一堆韩国牛仔衫和绒毛小鬼牌挡泥板之间的配线架上,放着投影湿件⑥晶片。他想要的游戏就在那里:一块晶片,上面的标签写着“斯拜德对福克”。他只用了三秒钟就把晶片弄到了手。

  在出去的路上,他又顺手拿走了两个编程单元和一个小号巴唐牌无线神经接驳器,后者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式助听器一样。

  他随便选了一个“堆栈⑦”,然后对收租人撒了个谎——自从福利被取消以后他就一直在对人讲这样的谎言。从没有人真正调查过,国家只是数一数有多少房间有人在住,然后给钱。
  这间小卧室有一股淡淡的尿味。有人用潦草的笔迹在墙上写着“激进无政府主义解放阵线”的标语。迪克把一个角落里的垃圾清理干净,靠着墙坐下来,打开了晶片包。
  里面有张折叠的说明表,上面是环飞⑧、侧滚⑨、殷麦曼式翻转的示意图,还有一管导电膏,一张操作规则的计算机列表。然后就是那块晶片本身:白色的塑料卡片,一面是蓝色的双翼飞机及其徽记,另一面是红色的双翼飞机及其徽记。他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斯拜德对福克”,“福克对斯拜德”。蓝色或是红色。把感应器表面涂上导电膏后,他把巴唐牌无线神经接驳器固定在耳后,然后将它的光纤带插进编程器里,再把编程器插进墙里的电源插座上。一切就绪后,他将晶片小心翼翼地放进编程器里。这是一套印尼产的便宜货。程序运行的时候,他头骨的根部感到微微的振动,让他很舒服。但当振动结束以后,一架天蓝色的“斯拜德”就出现在他脸上方几英寸处,正不知疲倦地高速飞行着。它几乎快要因为空气摩擦而发出闪光了,太真实了。与那些精雕细琢的博物馆模型一样,它似乎也拥有神奇的内在生命,但迪克只有耗尽自己的注意力才能确保它的存在。只要他的注意力稍一松懈,它就失去了焦点,变成一片可悲的模糊。

  【① 福克D7:一战时期德国的一款著名战机,可以在飞机上使用机关枪而不损坏螺旋推进器。】
  【② 斯拜德:一战时期法国的主力战机。】
  【③ 殷麦曼式翻转:一种飞机飞行动作,先做半个环飞,再侧滚半周,以同时实现提升垂直高度和改变飞行方向。名字来源于一战时期的德国王牌飞行员马克斯·殷麦曼。】
  【④ 货车站:即“Truck Stop”,指一种沿线车站,通常为卡车提供燃料,并为司机提供饮食。】
  【⑤ CVO:即“Commerical Vehicle Operations”,商用车辆指挥系统,是ITS(智能交通系统)在货车管理上的应用。】
  【⑥ 湿件:计算机专家用语,指软件、硬件以外的“件”,即人脑。这里是指将人脑和机器连接起来的设备。】
  【⑦ 堆栈:原义是指存储器及其寄存器的一部分,用来临时储存信息。这里是比喻房间。】
  【⑧ 环飞:一种飞机飞行动作,飞机做垂直方向环形飞行,同时侧轴保持水平。】
  【⑨ 侧滚:一种飞机飞行动作,飞机绕纵轴作的一个完全旋转,并且不改变飞行方向或高度。】

  他一直练习,直到用完接驳器里的电池。然后他退到墙边,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飞,在一个只有蓝天白云的世界中飞,上下都没有边界,也没有撞上绿色绒布的可能。
  他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油炸磷虾蛋糕的腐臭味道,他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他也没有钞票。在“堆栈”里住着很多学生模样的人。肯定是一个想得到编程单元的家伙,他边想边用上次偷来的编程单元敲打着走廊。走廊前方不远处有一扇门,门上有一幅海报,上面写着:隔壁就是另一个精彩的宇宙。海报下面是一幅星空图,上面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药丸,明显是从哪个药厂的广告上撕下来的,贴在一张极富鼓动性的“太空殖民地”照片上。在他出生以前,“太空殖民地”就已经开始建设了。“我们走”,那张贴在催眠药拼贴画下面的海报上写道。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安全栓把门卡住,露出一条两英寸的缝,缝里是一张女孩的脸。“什么事?”
  “你大概会以为这是偷来的。”他把编程器递过去,“但它是新的,几乎没有用过,条码还在上面。不过你听好,我不想和你讨价还价。不会的。你出其他地方一半的价钱就可以得到这玩意儿。”
  “好啊。哇!真的,你不骗我?”他从门缝里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她展开她的手,手心向上,一个没有捏紧的拳头,与下巴持平,“看好!”
  她手里有一个洞,一条黑色的隧道,直直地通向手臂上方。两个小红点。那是老鼠的眼睛。它们朝他冲过来,越来越大,两眼冒光。一个灰色的东西蹿了出来,跳在他的脸上。
  他尖叫起来,挥舞手臂想要赶走那东西。他跌倒在地上,两腿扭曲,编程器散落在他的身下。
  他摔倒的同时,砸在地上的硅片反弹起来,从他眼前划过,刮伤了他的头。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
  “噢,天啊!”安全栓松开了,女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这儿!听好,来吧!”她挥舞着一条蓝色手巾,“抓住这个,我把你拉上来。”
  他用流泪的眼睛望着她。学生。看起来好像得了贫血症,穿着大号汗衫,牙齿整齐洁白。一只脚踝上套着一条纤细的金链子(和婴儿一样纤细的体毛搅在一起)。波浪起伏的日式发型。“我真想把那东西当晚餐吃掉。”他有点儿后悔地说。他抓住手巾,让她拉他起来。
  她笑了笑,羞涩地转过身去。“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她说,“你想吃点儿什么吗?刚才只是一个投影罢了。”
  他跟着她进了屋,像一只害怕掉进陷阱里的动物一样机警。

  “太好了,”迪克说,“这是真的奶酪……”他坐在弹簧沙发上,挤在一个四英尺高的玩具熊和一堆松松的软盘之间。屋子里的书、衣服和纸张没至脚踝。她变魔术似的拿出各种食物——高达①奶酪、罐头牛肉,还有上帝作证绝对是温室小麦做成的威化饼——就像《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样。
  【① 高达:荷兰西部一城市,由于奶酪市场而闻名。】
  “嗨!”她说,“你看我还是知道该如何对待一个穷小子的,对吧?”她叫南希·比邓多夫。十七岁了。她的父母都有工作——她叫他们“贪婪的傻蛋”——她在读威廉国王和玛丽皇后大学的工程专业。除了英文,她的成绩都一流,“我估计这一定和老鼠有关。你对老鼠有恐惧症?”
  他瞟了一眼她的床。但说真的,他见不着什么床。只是地上的一块突起而已。
  “不是这样的。它只是让我想到了别的什么……就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呢?”她蹲坐在他前面,肥大的衬衫缩了上去,露出一条光滑的大腿。
  “你……有没有看见过,”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语速也加快了,“华盛顿纪念碑?晚上的?上面有两个小红灯,导航标识还是什么,我,我……”他开始颤抖起来。
  “你害怕华盛顿纪念碑?”南希喘息着,在大笑中滚来滚去,古铜色的腿踢来踢去。她穿着深红色的比基尼。
  “与其再看它一眼,我宁愿立刻死掉,”他平静地说。
  她停止了大笑,坐起来,仔细端详他的脸。那是张苍白的脸,这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件她不敢想的事。最后她大胆地问了一句:“大脑锁?”
  “是的,”他忿忿地说,“他们告诉我绝对不能回华盛顿特区,然后那些混蛋就笑了。”
  “为什么?”
  “我是个贼。”他没有告诉她他真正的职业是入店扒窃。
  “很多老计算机黑客耗尽他们的生命去编程,你知道么?人类的大脑他妈的一点儿都不像机器,一点儿都不像。它们的运行原理完全不一样。”迪克发现自己正发出尖锐的、拼尽全力的呐喊,那是一个孤独者向稀有的倾听者道出的冗长而充满诅咒的暗语,你只有和陌生人为伴度过上百个凄冷而孤独的夜晚才会明白。南希听得入了神。迪克点头,打着哈欠,怀疑如果碰到了她的床,他还能不能醒来。

  “我用来袭击你的那个投影是我自己制作的。”她说,同时弯屈双腿,用下巴压着膝盖,“这玩意儿是为抢劫犯准备的,你知道么?我只是碰巧随身带了一个,而且我认为这玩意儿挺好玩,所以就在你推销那个爪哇国的小编程器的时候扔给了你。”她弯腰上前,又亮出了自己的手,“快看!”迪克连忙后退,“不要害怕。这东西的确很厉害。我发誓,绝对与众不同。”她张开了她的手。

  一团蓝色的火焰在翩翩起舞,永无定形,近乎完美。“看看吧,”她惊异地说,“看看就行。这是我编程的。这个不是那些把七幅无聊的图片换来换去的把戏。这是一个连续的循环,两个小时,七千二百分钟,中间绝无两次相同,就像每片雪花一样!”
  那团火焰的核心是冰晶,每一个小平面都在闪闪发光,不停扭转,最后消失,只在潜意识里留下光亮刺目的图像。迪克畏缩了。都是些人。可爱的裸体小人。
  “你怎么实现的?”
  她站起身来,光着脚踩在光滑的杂志上,从一个粗糙的胶合板架上取下了一叠松松的打印纸。他看到了板架上出现了一排整洁的控制台,非常简单,但看起来很贵。“这些是这儿真正有用的东西。图像服务器,这个是我的快扫模块,这个是脑图一对一函数分析器,”她像唱祷文一样念出这些名字,“量子颤动稳定器,程序衔接器,图像汇编器……”

  “就做这一个小小的火焰,你就要那么多东西?”
  “对!这就是最顶级的艺术——专业投影‘湿件’。比你听说过的所有东西都先进几年。”
  “嗨,”他说,“你听说过‘斯拜德对福克’吗?”
  她大笑起来。这时,他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便去拉住她的手。
  “你不要碰我,你千万不要碰我!”南希尖叫道,不停往后退,头撞到了墙上,面色苍白,怕得直发抖。
  “好了!”他甩开她的手,“好了!我现在不碰你了,行么?”
  她的眼睛圆鼓鼓的,眼皮眨都没眨一下,眼角蓄积着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滚下。最后,她摇了摇头。“对不起,迪克,对不起。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他感到一阵恐慌。他知道了。她抓自己头的方式,她抽筋似的张开手之后又合上,“你也有个大脑锁。”
  “对。”她闭上了眼睛,又开始抓自已的头。迪克跳了起来,翻箱倒柜地寻找药品。他发现了一瓶复合维生素B,拿了两片给南希,还有一杯水。“接住,”他十分小心,以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个可以缓解一下。”
  “对,对,”她说,然后自言自语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灰狗客车站的游戏室里几乎空无一人。在一个控制台前,一个孤独的长下巴的十四岁孩子正弯着腰,在北大西洋阴暗的网格里调遣虚拟的潜艇舰队。
  迪克闲逛了进去,穿着新衣服,靠在涂有多层光滑绿釉的煤渣砖墙上。
  “你看到泰尼了么,朋友?”
  那些潜艇像霓虹色的虹鳉一样飞速行驶着。“这取决于谁在问。”
  迪克碰了碰左耳后的接驳器。“斯拜德”快滚①过控制台,像蜻蜓一样敏捷而轻巧。它太漂亮,太完美,太真实了。它让整间房子都看上去如同幻象。他利用编程做出的地面效应②,紧贴着网格飞行,离玻璃只有几毫米。
  那个孩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杰克曼那家,”他说,“里士满路那边。”
  迪克任“斯拜德”在半空中消失。
  杰克曼游戏厅在一栋砖墙房子的三楼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房子外面的人行道上挤满了受伤老兵,有一些是从越南回来的。那些把眼睛丢在了亚细亚天空下面的老人蹲坐在那里,旁边是因为在智利吸入了神经毒气而不断抽搐的男孩。迪克很高兴地看到身后被打扁了的电梯门叹息着关上了。
  一口积满灰尘的佩珀博士牌大钟挂在长长的、阴气沉沉的房间的远端,告诉他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了。杰克曼游戏厅在他出生前二十年就存在了,它一直都浸泡在一层黄色的尼古丁、抛光剂和发油里面。

  【① 快滚:飞行器被用来围绕其纵轴作三百六十度疾速旋转的空中特技。】
  【② 地面效应:当飞行器贴近地面(或水面)飞行时,由于飞行器与地面之间的气流流动不同于高空飞行时而产生的一种气垫效果。】

  “让他进来吧,我们可能需要他。”有人说。迪克转过身去,透过一个秃顶男人戴着的钢框眼镜,看见他温和的眼睛,“我叫鲍比·厄尔·克莱恩。”不过,在鲍比·厄尔的声音和姿态中并无威胁的成分。他小心翼翼地把镜框从鼻子上取下,用一叠纸巾擦了擦镜片。他让迪克想起了一个商店导购员,那个导购员曾耐心地试图教他如何拆卸生物芯片,“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像,”他笑着说,他的牙像塑料一样白,“但我是一个赌徒。”

  “我在寻找泰尼。”迪克说。
  “这个嘛,”他换了一副镜片,“你应该找不到他。他到贝塞斯达①去了,好让老兵联合会给他清洗管道。他不会和你玩飞机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圈子里的人,否则我就会认识你。你玩这个很拿手么?”
  迪克点了点头。鲍比·厄尔的声音穿过杰克曼游戏厅。“嘿!克莱伦斯!你把那个服务器带来。这儿来了个玩飞机的。”
  二十分钟以后,迪克输光了所有的钱,还失去了接驳器。
  “现在让我告诉你,孩子——”鲍比·厄尔用父亲般的口吻说道,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迪克引回电梯门口,“你是赢不了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的。你听到没有?我都不算最好的,只是一个老家伙,嗑了十五次药,或者大概二十多次。老泰尼,他是个飞行员。他服役期间就一直在嗑药。他的细胞膜衰减得很厉害……你他妈的绝对赶不上他。”

  这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但迪克感到自己在愤怒和耻辱中燃烧。

  “天啊,那太糟糕了。”南希说,“斯拜德”把她粉红色的内衣掀了起来。迪克从睡椅上抬起身来,把闪闪发光的小号布劳恩牌接驳器从耳后取出,那是南希的接驳器。
  “现在请你不要开始研究关于我的课题,好吗,‘即将有工作的八婆小姐’?”
  “嗨,听好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只是技术罢了。你那块晶片太原始了。我的意思是,它在大街上可能不错,但和我在学校做的一比,完全是个垃圾。你应该让我给你重写一遍。”
  “你说什么?”
  “我给你解释一下。那些玩意儿都是用十六进制代码写的,看到没有,那些工业程序员都是落伍的计算机黑客。让我现在把它拿到系里的阅读分析器里面,做点儿改动,转换成现代的‘湿语言②’,把那些冗余的中间形态全部清除掉。这样一来就可以加快你的反应时间,把反馈回路的时间减少一半。你可以吃得更快,更好。你会成为真正的专业玩家,一等一的!”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几乎就要窒息了。

  “这合不合法呢?”迪克怀疑地问道。
  “哼,你知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去买带纯金导线的接驳器?为了尊贵典雅?呸!那是因为它导电性更好,能砍掉几纳秒③的反应时间。反应时间就是游戏的关键,小子。”
  “不对吧,”迪克说,“如果事情就那么简单的话,人们早就用了。泰尼·蒙哥马利就会用了。而且是最好的那种。”
  “你听我说话没有?”南希的声调降了下来,棕色的水溅到地板上,“我在做的东西比你在市面上所能找到的要先进三年以上。”
  “我的天啊。”迪克在一阵沉默以后说,“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可以做到么?”

  就像从T型汽车④进化到莲花⑤九十三一样。操作“斯拜德”就如同在驾梦飞翔,即使是迪克最轻微的念头,它也有反应。他玩这个游戏已经几周,飞机一点儿郁没有褪色。他和当地的少年对飞,一架一架地、或是三架一起地把他们的飞机干掉。他到处冒险、炫耀。对手的飞机不断地坠落……
  这样的状况终于在一天结束了。那天迪克正把赢来的钱塞进口袋,一个瘦高的黑人从墙边站了起来。他看到了迪克手里的塑料薄膜⑥,笑了。一颗红宝石镶牙微微闪光。“你知道,”那个男人说,“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小家伙,他的飞机开得不错。”

  “天啊,”迪克说,把丹麦黄油抹在一根海藻棒上,“这东西的味道真不错。”
  “那很好,亲爱的。”南希嘟囔道。她正在做她的毕业项目,往一个机器里面灌数据。
  “你知道,我以为我是真的对这种东西很有天赋。你知道么?我说的是,那个程序使我更具竞争力,而且我能够从中得到好处。我在这个领域的名声真的已经很大了,你知道么?”他激动地猛砸了一下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迪克西兰爵士乐⑦,但噪音很大。
  “嗨,”南希说,“你不是在生气吧?”

  【① 贝塞斯达:美国马里兰州中西部一卫星城,是华盛顿远郊的居住区。】
  【② 湿语言:“湿件”的编程语言。】
  【③ 纳秒:十亿分之一秒。】
  【④ T型汽车:福特公司生产的第一辆汽车。】
  【⑤ 莲花:莲花汽车公司是英国专门生产高性能运动跑车的公司,于1985年加盟美国通用公司。】
  【⑥ 即前文所说的“压制在透明塑料薄膜里的老式纸美元”,后文仍有类似表述。】
  【⑦ 迪克西兰爵士乐:以新奥尔良城为代表的乐器爵士乐,以较快的两拍节奏及团体和个人的即兴演奏。】

  “没有,找只是——”他玩弄着旋钮,想到了一些浪漫的事,“好的。来,站起来。让我们一起跳舞吧。”
  “不会吧?你知道我不行的。”
  “你当然可以,很简单。”他把那只大号玩具熊扔给她,然后抓起地上一件拼凑起来的棉布连衣裙。他提住裙子的腰和袖子,用下巴夹住领口。裙子闻起来是薄荷味的,还有些许汗味,“看到了吧。我站在这里,你站在那里,这样我们就可以跳舞了。明白了么?”
  南希站了起来,紧紧地抓着熊,温柔地眨了眨眼睛。他们开始跳舞,动作舒缓,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段时间,她哭了起来,但脸上带着微笑。

  迪克在做白日梦。他想像自己是泰尼·蒙哥马利,正专心致志地开着他的垂直起降喷气机;想像机器对他最轻微的神经运动都有反应,神经反射的速度极快,兴奋剂在血管里快速地流动。
  南希的地板变成了丛林,她的床变成了安第斯山脉中的一片台地。他让“斯拜德”用极限速度飞翔,如同这架交互式战斗机器也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一般。兴奋剂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血管,让他驾驶的飞机达到最佳性能状态。传感器直接插入他的头骨,使他在玻利维亚蓝绿色天空中做出一个极为精彩的超音速翻转。他甚至感觉到了操纵台面①上的气流。

  步兵在下面的丛林中穿梭,他们的手肘以上的部位绑着兴奋剂泵,将兴奋剂从一个蓝色塑胶小瓶注入体内,为他们在争斗中多提供一点儿拼死的愤怒。不过这种状态一周中可能只有十分钟。当飞行到树顶高度的时候,迪克的神经反射频率到了峰值。他短得极低,地面部队绝对不会看到他。然后他突然出现在他们头顶,丢下光气弹②,在他们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就溜掉——就是维持这些战术动作也需要不断输入兴奋剂。飞机和神经元的直接接口是一条双向通道。飞机上的电脑监控着生化参数,决定何时赋予游戏中的步兵一定的拼杀激情和战斗优势。

  那样的剂量会把你吞噬,慢慢地、不停地把你吞噬,腐蚀大脑表面,把脑细胞膜慢慢溶解掉。如果你不及时从半空中消失,你不断稀薄的脑细胞膜就会让反射快得连你的身体都不能承受……
  “我成功了,穷小子!”
  “啊?”迪克抬起了头,吓了一跳。南希“砰”的一声关门进来,把书和书包扔到最近的角落里。
  “因为我的毕业项目,我不用期末考试了!我的教授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好的东西。呃,嗨,把灯关小点行不行?灯光的颜色好刺眼。”
  他央求道:“快给我看看你那奇妙的东西。”
  “好,可以。”她夺过接驳器,在床上踢出一块空地,摆了个造型。一粒火星在她的手里燃烧成一团火焰。一个东西在她的手臂上如一条银线般展开,绕住她的脖子。那是一条蛇,长着三角形的头,不时地吞吐着舌头。炽热的颜色,橙色和红色。蛇在她的双峰之间滑动。“我把它叫作火蛇。”她骄傲地说。

  【① 操纵台面:一种用来控制或操纵飞机、导弹或火箭的活动翼面,尤指方向舵、副翼或升降舵。】
  【② 光气:即碳酰氯,一种无色的挥发性液体或气体,在军事上可以用作毒气。】

  迪克的身体向前倾,南希向后靠了一下。
  “对不起。这……就像你的火焰一样,不是么?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里面看到那些裸体的小人?”
  “基本上是。”火蛇从她肚子上滑下来,“下个月我准备把两百个独立的火焰程序合在一起,并在程序之间做一次综合调整,然后就可以得到更加生动的图像了。我还要让那条火蛇有一定的思维能力,使它可以自主行动。这样就算你不去管它,它都可以爬来爬去。你跳舞的时候可以戴上。”
  “可能是我不够聪明,但你都没有做完这些工作,我为什么现在也能看到它呢?”
  南希哈哈笑道:“这就是最精彩的地方——还有一半工作没完成。还没有时间去把那些部分组成一个统一的程序。打开收音机,好么?我想跳舞。”她踢掉了自己的鞋。迪克调到了一个台,听起来很暴力。然后,在南希的要求下,他把声音调小了,就像窃窃私语一般。
  “我搞到了两粒海普①,看!”她敲打着床,手舞足蹈,如同巴厘岛的舞者一般,“你试过这个东西没有?太难以置信了。让你兴奋到极点。快看。”她踞着脚尖站了起来,“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个。”
  “海普,”迪克说,“我上次听说有这玩意儿的人是个在步兵营待了三年的家伙,不过之后就没有听说有人还有这玩意儿。你是怎么搞到的?”
  “我和一个读研究生的老兵作了笔交易。她上周差点儿因为服用过量而挂掉。那东西给了我完美的虚拟视觉。我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做投影。程序在我脑子里的组合速度也变得极快。”
  “噢,只用了两粒?”
  “一粒。我把另外一粒存了起来。老师对我的印象太好了,他帮我弄到了一个工作面试的机会。一个跨国集团的考官要来学校两周。这粒胶囊会把我和我的程序一起卖给他。这样我就可以提前两年离开学校,直接参加工作,而且不用进监狱。”
  那条蛇蜷曲成一张燃烧着的三重冕。迪克感到既滑稽又害怕。南希正在走出他的生活。
  “我是一个女巫,”南希唱道,“一个‘湿件’女巫。”她剥掉自己的衬衫,扔向空中。在她跳舞的时候,她精美、高挺的乳房自由而优雅地跳动着,“我要达到,”她又开始唱一首上榜流行歌曲,“最……高!”她的乳头很小,粉红色,挺了起来。火蛇舔了一下她的乳头,然后飞快地溜走了。
  “嘿,南希,”迪克不高兴地说道,“冷静一点儿,行么?”
  “我在庆祝!”她把手指钩进她闪亮的金色短裤里,“我是处女天后,我有无上的权力!”她又开始唱歌了。
  迪克把头扭向一边。“该走了。”他嗫嚅道。他在想她把第二粒藏到哪里去了。哪里都可能。

  圈子里面有一个协议,一种微妙的服从规则和优先顺序,如同中国官场里奉行的一样。迪克有多出名无关紧要,即使如同蔓延的大火一样炙手可热也无关紧要。他是一个刚刚打响了名头的飞行员,但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找人挑战。他必须要循序渐进。但如果你每天晚上都飞,如果你对任何人的挑战都欣然接受,如果你很强……那么你就会很快遇上真正的高手。

  迪克现在已经干掉了对手的一架飞机。这是一场锦标赛,三对三。没有很多人观看,大概有十二个,但比赛很精彩,人群很激动。当迪克安静下来,一心一意地进行战斗时,他突然意识到那些人都默不作声了。他看到那些人走来走去,交换着眼神,不停地打量着他。他听到电梯门关上了。他冷静地摧毁了对方的第二架飞机,然后冒险向上看去。

  泰尼·蒙哥马利刚刚进入了杰克曼游戏厅。一只没有完全瘫痪的手颤抖着,驾着轮椅行驶在褐色的油毯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的表情严厉、冷漠,而又残酷。
  在那一刹那,迪克失去了两架飞机。一架是因为他决心的动摇,导致影像变得模糊,然后被服务器取消掉了。另一架则是因为他碰到的对手是一名真正的战士。那人做了个桶式翻转②,减缓了速度,滑到一边,在靠近迪克的飞机的那一刻,猛烈地开枪扫射。迪克的飞机被击中后开始在火焰中下坠。这最后两架飞机的高度和速度都是一样的,当它们转过头,试图调好位置的时候,进入了一种自然的环飞模式。

  泰尼把轮椅开向桌边,那些围观者让开了位置。鲍比·厄尔·克莱恩瘦高瘦高的,打扮很随意,跟在泰尼后面。迪克和他的对手交换了目光,把他们的飞机从台球桌上拉了回来,以便将泰尼的话听完。泰尼笑了。他的面部器官很小,聚集在他苍白而松软的脸中间。一根手指在铬制扶手上抽搐了一下。“我听说过你,”他直直地看着迪克。他的语音柔和,甚至有点儿甜美,如同一种可爱的女婴的声音,“我听说你很厉害。”

  迪克轻轻地点了点头。泰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柔软的、新鲜的嘴唇自然地噘了起来,就像在等待一个吻。他那又小又亮的眼睛没有恶意地打量着迪克。“看看现在你能干什么。”

  【① 海普:作者虚构出来的一种军队中使用的兴奋剂。】
  【② 桶式翻滚:在保持飞行方向的情况下,飞机在纵向上完全旋转一周的特技动作。】

  迪克沉迷在冷酷的战争游戏之中。他的对手的飞机在浓烟和火光中坠落到桌上,随即爆炸、消失。泰尼一言不发地转过他的轮椅,把它推进电梯,消失了。
  迪克在收集他的战利品时,鲍比·厄尔向他那边挪动了一下,然后说:“那个男人想和你玩一把。”
  “是吗?”迪克在圈子里的地位还不足以挑战泰尼,“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本来要去亚特兰大的,结果被取消了。老泰尼,他又要找一个新手来玩一下了。看起来你有机会赢得马克斯勋章了。”
  “是明天么?或者是星期三?这可没给我留多少时间做准备。”
  鲍比·厄尔微微一笑。“我认为这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呢,克莱恩先生?”
  “小子,你的确没什么技术,听懂了么?没有一点儿出彩的地方。你飞得和那些初学者一样,只是更快、更灵活而已。你听懂我说什么了没有?”
  “我自己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说实话,”克莱恩说,“我就指望着你小子没有真本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小又黑的笔记本,舔了一下铅笔头,“我给你五赔一。没有比这更好的赔率了。”
  他几乎悲伤地看着迪克。“不过,泰尼自然比你厉害得多,小子。他为那个该死的游戏而生,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也走不出那台该死的轮椅。如果你以为你能赢一个为生命而战的人,你就是在骗自己。”

  在杰克曼游戏厅对面的肯德基店里,诺曼·罗克韦尔①画的桑德斯上校②的肖像正冷冷地盯着迪克。迪克握着杯子,双手冰凉,不住颤抖。他的头骨因为疲劳而嗡嗡作响。“克莱恩是对的,”他对上校说,“我可以和他决一死战,但是绝对赢不了。”上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平静、镇定,但并不特别和蔼,似乎要把游戏厅和整个里士满路都揽入眼底,也似乎在等待着迪克承认他不得不去做的可怕事情。

  “那个贱女人正打算离开我。”迪克大声说。那个黑人女售货员滑稽地着着他,然后又立刻将目光移开了。
  “老爸给我打了电话!”南希跳舞一般走进了公寓楼,猛地关上了身后的门,“你知道么?他说如果我能搞定这个工作,在那里干上六个月,他就把我的大脑锁给解开。你能相信么,迪克?”她停顿了一下,“你还好么?”
  迪克站了起来。现在这一时刻,他感到无比虚幻,就像在电影里一样。“你昨天晚上怎么一直没回家?”南希问道。
  他脸上的皮肤不自然地绷紧了,如同一张羊皮面具。“你把那粒海普藏在哪里了,南希?我要用它。”
  “迪克,”她试着挤出一个笑容,但马上又消失了,“迪克,那是我的。我的。我要用它。我面试的时候。”
  迪克轻蔑地一笑。“你有钱。你还可以再搞一粒。”
  “但星期五搞不到!听着,迪克,这太重要了。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次面试上了!我需要那粒海普。它是我拥有的全部!”
  “亲爱的,你还拥有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看看你周围——六盎司黎巴嫩棕色大麻!还有凤尾鱼罐头。如果你需要,还可以得到不受限制的医疗保险。”她从他身边绕过,在床边没有洗过的床单和折皱的杂志上狠狠摔了一跤,“而我呢?我从来没有那怕是一丁儿点这些东西。一点儿边都沾不上。但这次我有希望了。两小时后有场比赛我他妈的赢定了。你听到了没有?”他越说越生气,但他觉得这很好。因为如果没有这股兴奋的劲头,他是无法去比赛的。

  南希扬起一只手臂,手掌摊开。但他早就准备好了,把她的手挡开,连那条黑色的隧道都没看到,更别说那两只小眼睛了。然后他们两人扭打起来,滚到地上,他压在她身上,她滚烫的呼吸迅速地冲击着他的脸。“迪克!迪克!我需要那玩意儿!迪克!我的面试,这是我惟一的……我要……我要……”她把脸转开,对着墙哭泣,“求求你了,天啊,求求你不要……”

  “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南希被夹在他的身体和床之间,整个身体在疼痛和恐惧中抽搐起来。
  “藏到哪里去了?”
  她面无血色,如同灰白的死人肉。恐惧在她的双眼中燃烧。她的嘴唇在嚅动。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早就越界了。迪克感到一阵厌恶,而在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内心深处,他正在享受这种厌恶。
  “到底在哪里,南希?”然后他开始慢慢地,非常温柔地,敲打她的脸。

  【① 诺曼·罗克韦尔(1894~1978):美国插图画家,他的绘画表现了对理想化的美国人日常生活的向往。】
  【② 桑德斯上校:肯德基创始人,其人像是肯德基公司商标。】

  迪克鼓起勇气,手指落在杰克曼游戏厅电梯的对话按钮上,动作像大黄蜂一样迅猛,又像一只蝴蝶一样优雅。他充满了活跃的能量,而且能够完美地控制它。在电梯上升的时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看到自己在被指印砧污的铬壁上的反光,吃吃地笑了。在周围被霓虹灯点亮的世界里,他的瞳孔只有针尖那么大。
  泰尼正在等他。迪克的动作出奇地冷静,他故意表现得有些笨拙,想掩饰自己嗑过药的事实。但泰尼似乎从迪克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在角落里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好了,”他用女孩一样的声音说,“看来我得好好教训这小子一下。”
  马克斯勋章挂在轮椅的一个扶手上。迪克来到了自己的位置,鞠了一躬,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嘲讽。“我们来飞吧。”迪克飞守方。他的飞机最初出现在一个相对保守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度,向下可以俯冲,向上可以对泰尼的进攻保持充足的戒备。他等待着。
  围观者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一个上了润发油的胖男孩显得很吃惊,一个看起来很虚伪的围观者忍不住笑了起来。四周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的眼睛在海普的药效时间里慢慢地移动,花了三纳秒寻找攻击目标。迪克猛抬起自己的头,他妈的,他瞎了!泰尼欺骗了他。那些“福克”从那个两百瓦的灯泡所在的位置开始直线俯冲,他只好直视它们。他的视野全白了。迪克努力眯缝着眼,想透过奔涌而出的眼泪和疯狂的虚拟视觉看清敌机。他把自己的飞机分开,两架在右边,一架在左边。他让每架飞机立即先转半个圈,然后又转回来。他看不到那些凶猛的敌机在哪里,只能做随机的闪躲。

  泰尼笑了。迪克可以在人群中听到他的声音,还有围观者的欢呼声,咒骂声,以及不论战斗状况如何都在不断扔下的硬币的碰撞声。
  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视力恢复了,但这时一架“斯拜德”已经开始燃烧、下沉。他剩下的飞机正在被“福克”追击,其中一架后面跟着两架“福克”,另一架后面只跟着一架“福克”。游戏才进行了三秒钟,迪克就已经损失了一架飞机。
  迪克闪避着泰尼的弹雨,让那架只被一架敌机追击的“斯拜德”不停地环飞,而将另一架开到泰尼和灯泡之间的盲点上。
  泰尼十分冷静。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着迪克出招。
  这时,迪克把他的“斯拜德”猛地加速,飞出了盲点。追击的两架“福克”射了个空,机身开始疯狂地左右摇摆。泰尼努力控制好平衡,以求重新获得有利位置。
  暂时摆脱追击的“斯拜德”扑到了第三架“福克”身上,那架“福克”是被另外一架“斯拜德”赶到这个位置的。迪克用炮火扫射敌机的机翼和猩红色的机身。在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迪克还以为他不幸扑空了。但没过多久,那架飞机便左侧下沉,坠落了下去,只留下一股浓浓的黑色油烟。
  泰尼皱了皱眉,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迪克笑了起来。一比一,泰尼还暂时掌握着有利位置。
  两架“斯拜德”都被穷追不舍。迪克让它们东摇西摆,然后分别从桌子的两端猛地掉头,相对而飞。这一下子就使泰尼丧失了位置优势——谁也不能在不伤害己方飞机的情况下开火。迪克把自己的两架飞机提升到最高速度,朝对方猛冲过去。
  在它们相撞前的一刹那,迪克灵活地让它们错开了,分别朝各自迎面而来的一架“福克”开火,然后侧身离去。但泰尼仍然显得胸有成竹。空中充满了炮火。一架蓝色“斯拜德”的和一架红色“福克”已经朝相反的方向飞远了。在它们下面,另两架双翼飞机已经在半空中相撞,两翼折断,不停翻转,然后一起直直地坠落到绿色的绒布上。
  十秒钟,已经有四架飞机坠毁。一个黑人老兵噘起嘴,轻轻吹了个口哨。另一个人则为如此难以置信的场面而不停摇头。
  泰尼端端正正地坐在轮椅上,身体略微前倾,目光炽热,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无力地握着扶手。他全神贯注于游戏之中,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分心。那些围观者、台球桌、杰克曼游戏厅,好像都不存在了。鲍比·厄尔·克莱恩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泰尼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飞机分别位于房间的两端,都想努力提升高度。迪克让自己的飞机紧贴着天花板飞行,在缭绕的烟雾中看起来很是模糊。他瞟了一眼泰尼,发现泰尼也正盯着自己。冷眼对冷眼。“我们决战吧。”迪克咬紧牙关说。

  他们把飞机朝对方开去。
  海普的作用达到了最高峰,迪克看见泰尼的曳光弹在飞机之间蹿来蹿去。他只能先让“斯拜德”进入敌机的火力网之内,承受一定的损伤,然后趁机做出翻滚、侧身等动作,这样“福克”的子弹就会在起落架旁划落,而击不中机身要害。泰尼也同样奋力躲避着迪克的炮火,尽量接近“斯拜德”,以至于两架飞机的起落架差点儿就撞在一起了。

  幻觉出现的时候,迪克正在费力地让“斯拜德”绕圈飞行。台球桌上的绒布似乎扭曲、翻腾起来,变成了玻利维亚的绿色雨林,泰尼曾经在那里飞过。墙壁也似乎逐渐远退,在极远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灰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个控制论意义上的飞机的驾驶舱里。
  不过迪克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在等待着幻觉,而且知道自己可以对付它。军方给的药绝对不会不足以让人撑过一场战斗。“斯拜德”和“福克”又环飞了一圈。他可以看到泰尼·蒙哥马利脸上的紧张,那是“从林”上方的激烈战斗所致。他们又把飞机朝对方飞去。迪克感到压力从驾驶舱中的仪表直达后脑,甚至还感觉到腋窝下肾上腺素泵①的跳动。寒冷而自由的风吹过飞机外壳,与滚烫的金属和冷汗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曳光弹从他的眼前掠过,他连忙急速拉升。“斯拜德”再次被“福克”追击,但双方都未受重创。那些围观者都疯狂了起来,挥着帽子跺着脚,就像蠢驴一样。迪克和泰尼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① 泵:这里的“泵”与前文的“兴奋剂泵”不一样,它是指离子或分子主动穿过细胞膜的分子结构。】
  他突然想到了一条妙计。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但他还是故作镇定,露出一个随意的微笑,眨了眨眼,头轻微地向一边甩了甩,好像在说:“看这里。”
  泰尼向那边瞅了一眼。
  只是如同电光火石般的一秒,但那已足够了。迪克迅猛地向右做了个殷麦曼式翻转,速度达到理论上的极限,在圈子里还没有人做出过这个动作,随后他便紧紧地跟在泰尼后面了。
  看你怎么逃,白痴。
  泰尼驾着他的飞机朝下面的绿色绒布飞去,迪克跟在后面。他没有盲目开火,他要逼泰尼走上穷途末路。
  他感到无比愉悦,可能还有海普带来的兴奋。它们现在都在贴着绒布低飞。该结束了,迪克想,然后他提升了速度。他看见鲍比·厄尔·克莱恩站在那儿,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个恳求的眼神。泰尼方寸大乱,脸痛苦地扭曲着。
  泰尼恐慌了,把他的飞机俯冲进了人群中。两架双翼飞机在围观的人群里绕来绕去。有些人下意识地躲闪着,还有的人开玩笑地用手击打它们。但泰尼的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他似乎即将陷入恐惧和幽闭之中,饱受折磨,永无休止。
  恐惧凝固在空气之中;幽闭就是金属的囚笼,先是在飞机里,然后在轮椅中。迪克从泰尼的脸中看清了一切:这个游戏就是泰尼的全部。他接受一切挑战,直到某个不知名的狂热者把他从玻利维亚蓝绿色的天空拖出,扔到里士满路上,扔到杰克曼游戏厅里,扔到他现在最后一次看到的这个微笑着的杀手边。
  迪克摇摆着站起身,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就好像中了百万大奖一样。这都要多亏那种药。但早在迪克发起挑战之前,那种药就毁了泰尼。而现在,泰尼从天空中坠落下来,带着滚烫的金属和被撕成碎片的肉。泰尼所有的一切只有飞翔。这是他从死亡中解脱,从金属棺材里起身,从而重获新生的惟一方法。他凭借着单纯而伟大的意志力抵御住了衰竭。没有这种意志力,死亡便会攫住他,最终使他沉沦下去。

  泰尼弯下身,呕吐在自己的膝盖上。

  迪克把“斯拜德”开了回来……
  当泰尼的最后一架飞机在一阵闪光中消失时,这里寂静得令人晕眩。“我成功了。”迪克轻轻说道。然后,他大喊出来,“他妈的,我成功了!”
  在桌子的另一端,泰尼在轮椅里扭成一团,手臂痉挛着,头懒懒地靠在肩膀上。在他身后,鲍比·厄尔·克莱恩死死地盯着迪克,眼睛如同燃烧着的炭火。
  克莱恩抓起马克斯勋章,把绶带绕在一堆塑料薄膜上。他吭都没吭一声便把那捆东西朝迪克的脸上扔去。迪克在空中毫不费力地把它接住。
  在一瞬间,克莱恩看起来就像会穿过台球桌,飞奔到迪克这边来一样。但克莱恩的袖子被死死地拉住了。“鲍比·厄尔,”泰尼轻声说,他在羞辱中已泣不成声,“你能不能……把我……带出这里?”
  克莱恩怀着愤怒,艰难地把他朋友的轮椅转了几圈,然后推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迪克把他的头转了过来,哈哈大笑。上帝作证,他太高兴了!他把马克斯勋章装进口袋里,冷冷的,沉甸甸的。他赢来的钱塞满了牛仔裤。噢,他要为此跳跃欢呼。他凯旋后的心情如同捕猎成功的野兽一般。现在在他看来,以前付出的一切都很值。他战胜了所有的痛苦与不幸,最终赢了。
  然而,杰克曼游戏厅里却空前沉默。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聚集在他的周围向他祝贺。他平静下来。一张张冷漠而充满敌意的脸聚集在他身边。那些围观者,一个也没和他站在一起。他们表现出轻蔑的神情,甚至是仇恨。在那似乎永无尽头的一刻,空气也因为可能爆发出的暴力而颤抖……然后有人转过身,咳出一口浓痰,吐在地板上。围观者散开了,窃窃私语着,接二连三地退入了黑暗中。

  迪克没有动。他腿里的一块肌肉开始抽搐,这是药效消退的预兆。他的头顶感到一阵麻木,嘴里很苦。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要双手抓住桌沿,以防自己摔倒,跌进身下无尽的深渊中。
  不过,只需一点儿肾上腺素就可以使他摆脱这种状态。他应该好好庆祝,应该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大肆鼓吹,反复对人们讲述自己胜利的故事,夸大事实,编造细节,最后大笑不停。在这样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应该好好去吹嘘一番了。
  但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旷的杰克曼游戏厅万籁俱寂。他突然意识到,没有谁留下听他的故事了。
  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