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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木乃伊的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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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木乃伊的一席话》作者:[美] 艾德加·爱伦·坡

  盛宁 译

  1980年10月31日,《光明日报》援引埃及《金字塔报》报道,说西德科学家对一些埃及古代木乃伊检查研究后认为,古埃及人在四千年前曾经作过脑外科手术。西德格丁根大学给埃及科学院的一份报告说,格丁根大学的里特尔博士用最新的科学仪器对一具四千年前的男性木乃伊进行的研究和检查表明,这人生前脑中长有一恶性肿瘤,后来外科医生把它摘除了。手术是成功的,患者在手术后还活了好几年。
  爱伦·坡的想象当然没有什么科学仪器证明,但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古埃及木乃伊的种种神秘看法,不过,这篇作品更重要的是利用科幻形式反映种族间的问题。

  ◇    ◇    ◇    ◇    ◇    ◇

  前天晚上的学术讨论会真叫我紧张得有点吃不消,我头晕目眩,瞌睡难忍,原来打算昨天晚上外出的,转念一想,还不如干脆吃它一口半口的晚餐就上床睡觉。
  当然,要一顿清谈的晚餐。我是最爱吃烘面包上涂干酪加啤酒的。每次都吃一磅以上虽不足取,可是,吃两磅也不是一定不允许。而且,说真的,从二到三也就是一字之差,我大概是贸贸然拼了一个四,我的太太说是五——她显然将两桩截然不同的事情混淆了。五那个抽象的数,我可以承认,至于谈具体的嘛,那是指黑啤酒的瓶数,没有这玩意儿助兴,那干酪面包你会躲得远远的。
  吃完这顿简朴的晚安,我戴上睡帽,心想这一下可以美美地睡到第二天中午了。由于问心无愧,我的脑袋一挨着枕头,就沉睡过去了。
  可是,哪儿有天如人愿的事呢?我还没有打到第三个呼噜,门铃发疯似地响起来,接着是急急风一般的敲门环声,我一下子给吵醒了。
  不一会儿,我还在揉眼睛呢,我的太太将一张字条塞到我面前,它是老朋友庞诺纳医生送来的。
  字条上写道:

  亲爱的朋友:
  见字条后,请无论如何马上来我处。来同我们一起分享快乐吧。经过孜孜不倦的长期交涉,我已经征得市博物馆大员们的同意,对木乃伊进行考察——你知道我指的哪一个。我得到允许解开木乃伊的包布,如果愿意还可以开膛。出席者仅几个朋友——当然,还有你。木乃伊已在我的住所,我们将于今夜十一时开始启封。

      你的 庞诺纳

  当我读到“庞诺纳”三个字时,我已经完全清醒如常。一阵狂喜掠过心头,我翻身下床,撞翻了一切挡道的东西,穿衣服速度之快实在令人惊叹;然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向医生的家飞奔而去。
  热心的认伴们早已聚集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我;木乃伊横躺在餐桌上;我一进屋,考察立即开始。
  几年前,庞诺纳的一个表弟,亚瑟·沙布里塔西船长到了尼罗河上游离第伯城很远的利比亚山里,他从靠近埃利艾西亚的一个古墓里带回来一对木乃伊,这是其中的一只。那里的岩窟,虽然不及第伯的墓穴壮观,人们却更有兴趣,因为那里有更多的古埃及人隐遁生活的遗迹。据说、我们的这个标本所在的洞穴里,这一类痕迹就十分丰富;四壁布满了壁画和浅浮雕,那些雕像和瓶瓶罐罐以及图案鲜艳的马赛克式工艺品都说明死者是无比富有的。
  这个宝贝存放在博物馆时,完全保持着沙布里塔西船长发现它时的原样,也就是说,棺材从来没有被打开过。八年来,它就这么放着,人们只能看见它的外观,所以,我们才能得到这个完好的木乃伊。这样的古董原封不动地运到我们这个国度是多么的稀罕哪,只有了解这一点的人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庆贺自己的幸运了。
  我走近餐桌,它上面放了个大匣子,或者叫箱子好了,长七英尺许,宽约有三英尺,深二英尺半,呈长方形,而不是棺材形。起初,我以为它的质地是无花果树(法国梧桐)的,用刀一试,才发现是纸板的,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用纸草制成的papier mache①。匣子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装饰画,表示葬仪及其他悲悼的内容,其间,夹杂着一连串的象形符号,那无疑是死者姓名的标记。
  【① papier mache:法语,一种带胶的可成型的纸浆。——译注】
  谢天谢地,格里登先生是我们的一员,他轻而易举地将字母翻译出来,那只是一些音符,表示Allamistakeo这个字。
  要撬开匣子,又不能有丝毫的损坏,可不那么容易,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成功了。匣子里面又是一个匣子,呈棺材形,除了比外层匣子小许多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同外层完全一致,两层之间的夹缝灌满了树脂,它使内层匣子的颜色多少有点毁损。
  打开内层匣子(非常容易),我们发现了第三层匣子,也呈棺材形,与第二层的相差无几,只是质地不同而已,是杉木的,它依然散发者这种木材所特有的芳香气味。在二、三层之间没有间隙,两只匣子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把第三层匣子掀开,才看见了木乃伊,我们将它取了出来。
  这只木乃伊与平常的不同,它不是浑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条布,而是包着一层用纸草制成的茎衣一般的东西,还涂了一层胶泥,外面又贴了厚厚的一层金箔,并勾画了一番。图画的内容反映了灵魂的各种职能,上面还有各种不同的天使神人,许多与人形一样,很可能是表示木乃伊们生前的肖像,它们从头到脚竖插着一根圆柱或写着象形音符的垂直条幅,又一次标明他和他的亲属的姓名和头衔。
  颈项也这样包裹着,上面有一条由五颜六色的圆棍形的小玻璃珠组成的领圈,小珠子构成各种神灵和圣甲虫等形象,还有带双翼的金球,在木乃伊的腰上,围着一条式样相同的腰带。
  剥除了纸草,我们发现木乃伊的皮肉保存得极其完好,没有丝毫的怪味。它的颜色呈微红,皮肤绷得紧紧的,平滑且光亮;牙齿与毛发也完好;眼球(似乎)早就被摘除了,代之以很漂亮的玻璃球,除了那凝视的目光有点过分以外,其他均与真人酷似;手指、腿趾的指甲还镀了金,熠熠发亮。

  根据表皮的红颜色,格里登先主发表了这样的意见:木乃伊的防腐完全是靠沥青实现的。然而,用钢器刮剥表面,将取下的粉末投入火中,可以嗅到一股浓烈的樟脑和其他芳香性胶质的气味。
  我们在尸体上仔细地寻找开口 通常,内脏就是从这些开口取出的,令人吃惊的是,我们一个也没有发现。实际上,囫囵个儿的或者不开膛的木乃伊并不少见,不过,我们当时谁也不懂这一点,在涂油防腐制作木乃伊的时候,脑髓照例是从鼻腔里吸出,肠子从腰肋处的细切口取出,把尸体的毛发剃去,洗净,用盐腌制,再晾上几个星期。
  由于寻找不出切口的痕迹,庞诺纳医生摆开器械,准备动手解剖。这时,我突然发现已经是二点多钟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把体内观察的工作推迟到次日晚上进行。我们正预备暂时分手,不知谁提议用伏特蓄电池做上一两项实验。
  对一只三、四千年以上的木乃伊通电,这个主意算不上聪明绝顶,也不失为别出心裁,大家异口同声一致赞同。这样,我们带着九分玩笑一分认真,在医生的书房中安置好电池,把这个埃及人搬了进去。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太阳穴处的肌肉剥露出来,这里的肌肉不象其他的部位那么死硬。接通电流以后,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这里并没有发生痉挛性的敏感反应。
  这第一个实验似乎有一种决定性的作用,我们对自己的荒唐开怀大笑,相互之间招呼着晚安,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偶然扫过木乃伊的眼睛,我不禁大惊失色。
  真的,我这一瞥足以使我肯定,木乃伊的眼球这时被眼睑遮住了,只有很小的一部分tunica albuginea②依稀可见。刚才,我们都以为那眼睛是玻璃的,它带着一种狂妄的凝视的目光引起过我们的注意。
  【② tunica albuginea:白色的眼膜。——译注】
  我大喊一声,告诉大家我的发现,顿时,大伙儿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我不能说自己对此大惊小怪,因为“大惊小怪”对我不是一个确切的字眼。当然,要不是黑啤酒,我完全可能神经紧张的。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他们谁也不想掩饰袭上心头的恐惧。庞诺纳医生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儿。格里登先生也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地溜之大吉了。我猜想,西尔克·伯金翰先生决不敢否认他是连滚带爬地钻到桌肚里去的。
  惊恐的冲击过去了,我们决定,实验应该继续下去。这一次,我们将实验的部分移至右足的大拇趾、在os seamoideum policosPedis③的外侧划了一个切口,找到了外展肌的腱根。我们重新调节好电池,按在切断的神经两端。
  突然,木乃伊做了个活人一般的动作,它将左腿弯曲,几乎贴到肚皮上,然后,一脚蹬在庞诺纳医生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这位先生就象离弦之箭一样,穿出窗口,向街心飞去。
  【③ os seamoideum policos Pedis:大拇趾上的一块小骨头的名称。——译注】
  我们一窝蜂地奔出去,预备收拾这位遇难者血肉模糊的遗体,不想在楼梯口见到了他,真是喜出望外呀!他奔上楼来,速度快得出奇;在他平静的面容背后是按捺不住的激情,可以看得出,他已经领悟必须坚定热情地将实验继续下去。
  在他的建议下,我们立刻在这家伙的鼻尖上划了个大切口,医生亲自下手行凶,把它揪住,猛地按在电线上。

  不论在道德方面还是在物理学方面——象征的和实际的——其效应都象电击一样的猛烈。
  首先,尸体睁开了双眼,一个劲地眨着,达数分钟之久,象巴尼斯先生①演哑剧那样;其次,它打了一个喷嚏;第三,它坐了起来;第四,它对着庞诺纳医生的脸挥舞拳头;第五,它把脸转向格里登先生和伯金翰先生,用优美的埃及语说道:
  “先生们,对你们的行动,我既惊诧又感到羞耻。对庞诺纳医生,我已经不存任何指望,这个可怜的矮胖老头,他啥也不懂,我可怜他,也原谅他。可是你格里登先生,还有你,西尔克,你们在埃及旅行、居住了那么久,人们简直以为你们是出生在当地的庄园里,你们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埃及语说得几乎同你们用母语写作一样,我过去一直以为你们是木乃伊的忠实朋友,我满以为你们的举止会更高尚一些。你们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我被这样粗鲁地摆弄,让我怎么想呢?你们允许汤姆、迪克和哈利把我从棺材里扒出来,在这么个大冷天把我的衣服剥光,又让我怎么想呢?你们挑唆、帮助庞诺纳医生这个可怜的小恶棍揪我的鼻子,(好了,废话少说)我究竟应该怎么看待你们的行动?”
  毫无疑问,人们一定会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一番话,我们不是夺门而逃,就是歇斯底里大发作,或者是昏厥过去,三者必居其一。确实,这三种可能性中,每一种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敢发誓,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没有发生上述任何一种情形。或许,真正的原因要从这个时代的精神中去寻找,它完全按照相反相成的规律发展,似是而非与绝不可能已经被认为是一切问题的归宿;或许,是木乃伊侃侃而谈的风度驱散了他话语中的恐怖。无论怎么样吧,事实是清楚的,我们中没有人显耀特别的慌乱,也没有人认为这一切有什么异常。
  就我而言,我确信这些都顺情合理,于是,我只不过往旁边迈了一步,躲开埃及人拳头能及到的范围。
  庞诺纳医生双手插在裤袋里,仔细端详着木乃伊,脸涨得通红。
  格里登先生搔弄着鬓角,把衬衣领拉得笔挺。
  伯金翰先生低垂着脑袋,右拇指塞进了左嘴角。
  埃及人表情严肃地打量了他一阵,又冷笑了一声才说:“怎么不说话呀,伯金翰先生?听见我问你没有?把你的拇指从嘴里拿出来!”
  伯金翰先生微微一怔,把右拇指从左嘴角拿了出来,可是,他的左拇指又塞进了右嘴角。
  从伯先生那里得不到回答,木乃伊恼怒地转向格里登先生,它用强制的口吻要我们笼统地回答想干什么。
  格里登先生用音符叽咕了好一阵子,要不是英国印刷厂里缺乏这种象形音符的铅字,我倒是非常愿意将他精彩的谈话原原本本地记录在这里的。

  顺便在此提一句,下面凡有木乃伊参加的对话,都是用原始埃及语进行的,我和其他孤陋寡闻的同伴则通过格里登先生和伯金翰先生充当翻译。这二位先生用木乃伊的母语说话,既流利又优雅,谁也比不上,不过,我也注意到(由于要介绍一些对这个陌生人完全新奇的现代形象),两位旅行家不时要求助于一些可以感觉的形式,去表现某些特殊的意思。譬如,格里登先生曾一度怎么也不能使埃及人明白“政治”这个词,只好用一小段木炭在墙上画了一个红鼻头的绅士,他衣履不整,站在一个树桩上,左脚往后,右臂向前,还握着拳头,他眼睛朝天上翻着,嘴张成了九十度角,这才终于使木乃伊明白了。同样,伯金翰先生无法表达“假发”这个完全现代的概念 (在庞诺纳医生的建议下),只好脸色苍白地取下了他自己的假发。
  不过,格里登先生的主要话题还是很容易明白的:把木乃伊的裹布剥开,开膛剖肚,这对于科学有无以估量的好处,希望他这个叫作阿拉米斯塔基奥(Allamistakeo)的木乃伊对受到的一切侵扰能够谅解。谈话结束时,他又作了一个小小的暗示(不能有进一步的举动了),既然这些小事情都业已解释清楚,原定的考察又可以继续进行了。庞诺纳医生又准备好了器械。
  对后来的这一番话,阿拉米斯塔基奥(Allamistakeo)似乎感到一种良心上的责备,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对所表示的歉意感到满意,于是,他跳下桌子,与在场的人逐一握手。
  这个仪式结束以后,我们赶紧忙碌起来,医治这个实验对象所受的手术刀的创伤。我们缝合了他太阳穴上的伤口,包扎上他的脚,并且在他的鼻尖上贴了一块一英寸见方的黑膏药。
  这时,我们才发现,伯爵(看来,这就是阿拉米斯塔基奥的头衔)在微微颤抖——无疑是天冷的缘故。医生立刻到他的衣橱里拿来了一身按詹宁装店最好式样定制的黑色燕尾礼服,一条天蓝色的花格呢长裤和吊带,一件粉红色的花格衬衫,一件飘飘抖抖的绸内衣,一件白色西装短大衣,一根弯头拐杖,一顶不卷边的礼帽,一副眼镜,一副连鬓胡须,还有一根长领带。伯爵同医生的体型相差悬殊(比例为二比一),要让这些衣物在埃及人身上显得合体确有点小麻烦,不过一切安排停当以后,他仍不失为打扮一新。
  格里登先生向他伸出手臂,领他到炉火边的椅子坐下,医生立刻揿铃,招呼把酒和雪茄摆上。
  谈话很快活跃起来。当然,大家的好奇心主要表现在阿拉米斯塔甚奥至今依然活着这桩了不起的事情上。
  伯金翰先生说:“我怎么没有想到,你早就应该死了。”
  “什么,”伯爵非常惊讶,“我才七百岁多一点儿!我的父亲活了一千岁,而他死的时候一点也不昏聩呢。”
  大家的一言我一语地提问、估算起来。显然,木乃伊年龄的计算出入很大,因为他被寄放在埃利艾西亚的地下墓窖里,它应该是五千零五十岁又几个月。
  伯金翰先生又说:“不过,我并不是指你在埋葬时的年龄;(实际上,我愿意承认你还是个年轻人,)我所指的是,正如你自己所显示的,你一定是用沥青包封起来的。”
  “用什么?”伯爵问。
  “用沥青。”伯先生坚持说。
  “哦,是的,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毫无疑问,这样回答总是可以的——在我那时候,我们除了用汞的二氯化合物以外几乎不用任何其他物品。”
  “我们尤其无法理解,”庞诺纳医生说,“你死了,埋在埃及长达五千年,今天又怎么活转过来,而且依然这样神采奕奕。”
  伯爵回答说:“如果真的象你说的那样,我死了,那么毫无疑问,我应该依旧死着。我看你们还处于伽凡尼电学的初级阶既无法完成古时候我们所干的一件极普通的事情。其实,我是得了全身僵硬症,我的好朋友们都以为我一定是死了,于是,他们立即给我涂油防腐——我想你们都晓得涂油过程的主要原理吧?”
  “哎呀,不太清楚。”
  “哦,我看得出来——愚昧得令人伤心啊!好,我不可能一下说得太具体,不过我可以这么说,在埃及,所谓涂油(正确地说),就是这一过程将无限地保住全部的动物机能。我是在最广的意义上用“动物”这个词,并非因为这个字眼所包括的肉体上的含义比道德与生命的存在更多一些。我重复一遍,对我们来说,涂油的主要原则是立即保住全部的动物机能,并且永远地贮置起来。简言之,一个人在涂油时处于什么状况,他就在这种状况下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我幸运,属于圣甲虫血统,我是活着涂油的,你们不是看见了么?”
  “圣甲虫血统!”庞诺纳医生惊讶地喊道。
  “是的。圣甲虫是一个很著名又很罕见的贵族家庭的标志和‘武器’。所谓‘圣甲虫血统’只是以圣甲虫为标记的家族的成员而已,这是形象化的说法。”
  “那与你活着有什么关系呢?”
  “在埃及,涂油以前取出尸体的内脏和脑髓已成为通常的惯例;只有圣甲虫家族不依循这个习俗。所以,我如果不是一个圣甲虫,我就没有内脏和脑子了,这两样缺了那一样也活不成。”
  “我懂了,”伯金翰先生说、“我猜想所有完好的木乃伊都是圣甲虫族的成员。”
  “毫无疑问。”
  “我以为,”格里登先生谦恭地说,“圣甲虫是埃及人的一种神呢。”
  “埃及人的一种什么?”木乃伊站了起来,惊奇地问道。
  “神。”旅行家重复说。
  “格里登先生,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简直吃惊,”伯爵又坐到椅子上。“世上没有一个民族会承认二个神。圣甲虫、朱鹭鸟等等对我们来说(正如类似的动物对其他人)、是象征物,或者说是媒介,我们通过它们向造物主表示崇拜,而后者太威严了,不能直接倾诉希望。”
  谈话稍事停顿了片刻,庞诺纳医生又开了腔。
  “那么,照你所说,”他说,“在尼罗河附近的墓窖里,还可能存在着圣甲虫家族的其他活着的木乃伊。”
  “那还用问?”伯爵回答说,“所有恰巧活着涂油的圣甲虫现在就活着,甚至还有一些故意这样涂油的,可能由于保管人的忽视而至今仍留在坟墓里呢。”
  我问:“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故意涂油’?”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斗胆发问,木乃伊透过眼镜没不经心地打量了我一下,问答说:“乐意效劳。”
  “乐意效劳,”他说,“在我那个时候,人的一般寿命是八百岁左右。除非发生意外,很少有人在六百岁以前死的;也很少有人活一千岁以上;八百岁被认为是个理所当然的数字。涂油原理发现以后,正如我刚才对你们说的那样,我们的哲学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将自然寿命分段度过,这既能满足一种值得称赞的好奇心,又有利于大大地发展科学。以历史学为例,经验证明这种做法是不可缺少的。譬如,一个历史学家活了五百年,费尽心血写成一本书,然后,他就请人给他涂油,他指示他的保管人在过了某一段时间以后让他复生——就说五、六百年吧。这段期限结束时,他又活转过来,他一定会发现他的大作已经变成一本笔记,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也就是说,变成了一个文字舞台,一帮又一帮焦头烂额的评论家们在这里投下针锋相对的猜测,哑谜,喋喋不休地进行争吵。这些猜测之类都被冠以注解和校订的名义,它们包蔽曲解。反客为主地压倒了原著,以致作者必须打着灯笼才能找到自己的书。即使找到了,书的价值也抵不上寻找所费的功夫。他从头到尾重写上一遍,立即按照他的知识和经历,亲自去更正这时有关他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的种种传说,这可是历史学家义不容辞的义务。贤哲们孜孜以求的这个经常重写和校正的过程,能够保证我们的历史不堕落为无稽之谈。”
  “对不起、”庞诺纳医生说道,把手轻轻地搁在埃及人的手臂上——“对不起,先生,我能打断你一下吗?”
  “完全可以,先生。”伯爵回答,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医生说,“你刚才提及历史学家对有关他所处时代的传说亲自作更正。那么,先生,一般地说,犹太神秘哲学正确的成分占多大的比例?”
  “犹太神秘哲学,你没有称呼错,先生。它一般与未曾重写过的历史中所记载的事实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形下,这两者中没有一丁点不是错得面目全非的。”
  “既然,”医生又说,“从你埋葬之日到今天,至少五千年过去了,我想,开天辟地这个人类普遍关心的问题,在你们那时的历史上(而不是传说)一定记载得一清二楚,我猜想你一定知道,开天辟地只不过是一万年以前的事嘛。”
  “先生!”阿拉米斯塔基奥伯爵说。
  医生重复了一遍,又作了许多附加的解释,外来客人才终于明白。他迟疑了片刻说:“你的这些想法其新鲜。在我那个时候,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奇异的想法,宇宙(或者世界,如果你愿意这样叫)竟会有一个开端。我记得有那么一次,只有这一次,一个想入非非的人对人类的起源曾作过一些扑朔迷离的隐示,就是他用了你们常用的亚当(或红土)①这个字。他的用法包含着种属上的意思,指沃土中的自发萌生(犹如较以千计的下等生物种属的萌生)——在地球上大小相仿的五个不同区划里同时形成了五类人种。”
  【① 格里登用希伯来语记录亚当两字时用了“红土或粘土”这个词。——原注】
  在场的听众耸耸肩膀,有一两个还意味深长地拍打着额首。
  西尔克·伯金翰先生先瞥了阿拉米斯塔基奥的后脑勺一眼,又看看他的前额说道;“你那时候的人寿命长又能够分期度过一生这对知识的发展与积累非常有利,可是,古埃及人与现代人相比,尤其同美国佬们相比,在所有的科学项目方面却明显低下,我觉得,这完全是因为埃及人的头颅更加坚硬的缘故。”
  “我得承认,”伯爵和颜悦色地回答,“我还是不太理解你的意思,你指哪些科学项目?”
  我们一伙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串颅相学的假说与动物磁场的奇迹。
  听我们说完了,伯爵列举出几个奇闻软事,证明高尔和斯伯兹海姆②的理论雏型在很久以前的古埃及也时兴时,后来,渐渐被人遗忘了;第伯的大学士们曾经造出了蚤虱和许多类似的生物,梅斯美尔③的手法操演与这些真正的奇迹相比,只不过是令人嗤之以鼻的雕血小技。
  【② 高尔(1758~1828)和他的学生斯伯兹海姆(1776~1832)都是物理学家,俩人在维也纳合作,提出了人的大脑分为二十六个区划,各部位主管某一特定的功能的假说。】
  【③ 梅斯美尔(1734~1815),奥国医生,第一个发明所谓催眠术。催眠术一字就是出自他的名字。——译注】
  我又问伯爵他们能不能计算日蚀和月蚀,他轻蔑地一笑说能。
  我微微感到发窘,不过,我又边问了他一些天文方面的知识。这时,一个从来没有开口的成员在我的耳边悄悄说,要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最好去请教托勒密④(无论哪个托勒密),或者去找一本蒲鲁塔克的《月亮的面庞》⑤。
  【④ 托勒密:公元二世纪世亚历山大的天文学家、数学家。】
  【⑤ 《月亮的面庞》:蒲鲁塔克(46?~120),希腊传记作家和道德家,德国天文学家开卜勒曾将该书译成拉丁文并写过评论。——译注】
  接着,我向木乃伊提了有关点火凸镜、透镜以及玻璃制造方面的问题。
  我的话音末落,那个沉默的伙伴又碰碰我的臂肘,以上帝的名义请我去瞥一眼Diodorus Siculus⑥这本书。
  【⑥ Diodorus Siculus:本书记载了公元前五世纪的天文学家欧诺庇底斯曾去埃及学习,与埃及的祭司和星占家交往的故事。——译注】
  伯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我们现代人是否具备埃及人在贝壳上雕刻用的那种显微镜。
  我左思右想不知如何作答,庞诺纳医生突然挺身而出。
  “看看我们的建筑吧!”他高声喊道,这位两位旅行家大为恼怒,他们把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也无济于事。
  “你看,”他激动地喊着,“那纽约的鲍林格林大喷泉!如果这太费解,那就看一看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国会大厦吧!”矮小的医生把他提到的建筑物的各个部分仔细地描述了一番,他说,仅门廊一处就装饰着不下二十四根直径为五英尺、间隔为十英尺的立柱。
  伯爵说,阿兹纳克市的一应主要建筑物的基础是在蒙昧时期修建的,在他被埋葬时,这座建筑物的遗址还存在,就在第伯城西部的大平原上,可惜的是他一时记不清它的尺寸了。不过,说起门廊,他想起一个叫作卡尔纳克的城市郊外,有一座小得多的宫殿,它的门廊由一百四十四根大支柱组成;每一根的周长有三十七英尺,两柱之间的跨度达二十五英尺。从尼罗河通向这座门廊的大道长达二英里,排列着狮身人面像、雕像和方尖石塔,高度分别为二十英里、六十英尺和一百英尺。宫殿主体的一面(就他记忆所及)就有二英里长,一周大约为七英里,墙壁的里里外外都是象形图案的彩绘。他不愿意假定在这堵围墙里可以建造五、六十座医生所说的国会大厦,不过,他却不敢担保二、三百座国会大厦就一定容不进去,如果挤一挤的话。专尔纳克的宫殿毕竟是一座不足挂齿的小建筑,他(伯爵)当然不能郑重地否认医生所描述的雄伟壮观、巧夺天工的鲍林格林大喷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承认,他从来没有在埃及或任何其他地方见过能同它媲美的建筑。
  我问伯爵对我们的铁路有什么评论。
  “没有什么,”他回答说。铁路是那样的单薄,设计拙劣,建造又粗陋。埃及人修建的铺着铁槽的大道,又平又宽,可以搬运整个的寺庙和高达一百五十英尺的方尖石塔,铁路当然不能同它相比。
  我谈起我们巨大的机械动力。
  他承认我们在这方面略知一二,却又反诘我应该怎样才能把那些台轮拱基升举起来,安放到卡尔纳克的小宫殿的楣石上。
  我决定干脆不听他的问题,而要他回答他是否懂得自流水井,只见他眉毛一扬。这时,格里登先生使劲向我眨眼,并且轻声对我说,最近,工程师们在大绿洲里发现了一个汲水用的自流喷井。
  于是,我就把话题转到钢铁;客人将鼻子一翘,反问我钢铁能不能雕出方尖石塔上那样的图案,而他们是用钢制的刃器进行雕刻的。
  这使我们非常难堪,我们觉得应该将攻击的矛头转向哲学认识论,于是,我们找来一本名叫“日晷”①的季刊,选读了其中一两个章节,其含义暖昧不清,而波士顿人却称之为伟大的运动或进步。
  【① “日晷”:从一八四○年六月至一八四四年四月间发行的文学、哲学和宗教方面的季刊,是美国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运动的喉舌。——译注】
  伯爵说,伟大的运动在他那个时代就屡见不鲜,至于进步嘛,那一度是个讨嫌的东西,正是这一点却从来没有进步。
  接乾我们聊起极其美妙和重要的民主问题,大家费了好多口舌,终于使伯爵领悟了我们废除国王、享受自由参政的优越性。
  他饶有兴味地听着,却并不欣赏。我们的话音刚落,他就说,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埃及的十三个省决定同时独立,为人类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他们将所有的聪明人聚集一堂。制定出了最周全的宪法。起初,他们操持得相当不错,就是吹得太厉害,可是,这十三个国家,连同另外十五或二十个发展的结果却沦为地球上最可恶、最不得人心的专制。
  我询问那篡权暴君的姓名。
  伯爵说,就他记忆所及,它叫群氓。
  我无言以对,只好提高了嗓音,对埃及人在蒸气方面一窍不通表示遗憾。
  伯爵大吃一惊,望着我不作声。那位沉默的先生用肘拐使劲顶了一下我的肋骨,告诉我这一下出了洋相,现代蒸汽机是经过所罗门·德·高斯②从希罗③的发明衍化而来,我竟然笨得这一点也不知道。
  【② 所罗门·德·高斯(1576~1626),法国工程师,所著《各种机械的动力原理》(1615)是阐述蒸汽动力的早期著作。——译注】
  【③ 希罗,希腊科学家,据说是《自动化机械》与《机械》等几部著作的作者,在《气体力学》一书中,描述了一种被称为“希罗喷泉”的发明和一种蒸汽机。——译注】
  看来,我们将要全面败北,然而,时来运转,庞诺纳医生又重整旗鼓来拯救我们了。他问埃及人敢不敢在衣饰方面向现代人较量。
  伯爵低头看了看裤子吊带,抓住燕尾服裾的一角,提到眼前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他的嘴渐渐咧开,不过,我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
  这使我们的精神大振。医生威风凛凛地走到木乃伊面前,要他以一个绅士的名义坦白,埃及人,不论什么时候的埃及人,有没有懂得制造庇诺纳药片或勃朗戴思药丸的。
  我们心急火燎地望着他等他回答——白等了一场,他一声不吭。埃及人脸涨得通红,脑袋也耷拉下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大获全胜,也从来没有人这样一败涂地。
  真的,瞧木乃伊垂头丧气的可怜相真叫我心里不好受,我举手摘帽,直挺挺地向他鞠了一躬,离座而去。

  回到家里已经是四点多钟了,我二话没说就上床睡觉。现在是上午十点;为了我的家,也为了全人类,我从七点起床,一直在撰写这篇回忆录。
  我不愿再见我家里人了,我的太太是个悍妇。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我打心眼里讨厌这种生活,讨厌整个十九世纪,我确信,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此外,我真渴望知道,到2045年的时候,谁将成为总统呢?
  好吧,等我刮完胡子,喝上一杯咖啡,我立刻就去庞诺纳医生家,请他为我涂油延寿几百年。

      (——译自《艾德加·爱伦·坡的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