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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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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画像》作者:查尔斯·M·萨普拉克

  作者简介
  查尔斯·M·萨普拉克出生于西弗吉尼亚的贝克利。他是在许多不同的煤矿和小镇上长大的。他曾获得过心理学学士学位,并在海军服役八年。
  最近,他又获得了英语语言硕士学位。他已婚,并有一个五岁的生儿。他喜欢画画、读书、园艺和棒球运动。
  同我们的许多新作家一样,他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他的作品已经被卖给了《明日杂志》等许多刊物。不久,读者就会读到他的许多作品。

  天蓝色是天空万里无云时的颜色。
  桑德拉仰望头顶的蓝天。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与沮丧的心情搏斗。眼看就要到三月末了,春天正悄悄降临。今年春天她就要满三十五岁啦。
  “你还年轻,”她大声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你这个大孩子。”但是每当她看到天空,她就觉得抑郁,她甚至想哭。无论在中国,还是在非洲,无论在英国的王宫还是在越南的孤儿院,人们头顶的都是同一片蓝天。
  她看见那些高楼大厦里,只有几扇窗户有灯光。大多数公寓都放下了窗帘。她习惯了在睡觉之前,看着城市醒来。过去的四个月里,她一直在圣心医院值夜班,她在那儿当护士。
  对面大楼一扇亮着灯的大窗户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窗户正对着她,那是顶楼上的一间画室。一个男人正在一个画架前画画,他的对面,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用黑布罩着的椅子或是凳子之类的东西上。
  桑德拉虽不是过份拘谨的人,但也决不是爱偷看下流场面的人。然而她还是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那男的在画架和画布之间娴熟地挥舞着画笔,桑德拉足足看了几分钟,才发现那女的全裸着身子。
  当晨光直射到那扇窗户时,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桑德拉再也看不见里面了。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脱衣服,准备睡觉。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确信没人能从窗子那看见她。从她现在的角度看,窗外除了晴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鲜红色是从遍地的红花中提取的颜色。
  这个城市大约有十二万六千人,包括那些无家可归者和来往过客,同时还包括那些未透露数字的罪犯。
  这个城市的人口时涨时落,生老病死,循环往夏,就像一个庞大的沉睡的野兽在呼吸,像一个动物的生物周期。
  说不定哪一天,公寓空了;家被遗弃了,汽车生锈了;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人却不见了。
  一些人的消失会程度不同地引起恐慌,这就要看消失的人与被他们抛下的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这个城市的人喜欢成群地隐居。
  就像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一样,很多单身女人消失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赭色是很容易和景物协调的颜色。
  圣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具有很多特性。它很像教堂、坟墓、宇宙飞船的船舱、太平间,还有中世纪的监狱。病房只能容纳八个患者。患者之间是用一些不透明的米色挂帘隔开的。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与木本色的地板很协调。
  有些患者产生幻觉,不停地与死去的亲友说话,还有一些神志不清的患者,他们的亲友每隔两小时就会来陪伴他们三分钟。然而有些患者无人陪伴。大部分患者身上都带有用来监测,调整,控制甚至刺激他们生理功能的仪器。
  桑德拉每天夜里都在这些人中间穿行。她工作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她还时常提醒自己要有同情心,要善于在困境中展望未来。
  她有时还不知不觉地流泪。
  她认认真真地做病情记录,一丝不苟地做好护理工作。
  由于工作需要她还经常触摸死人。
  翠绿色有点透明,但是它能经受得住光的长期照射。
  那件事之后不久,桑德拉偶然碰到了那个画家。她路过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便进去坐坐。他也正好在里面,坐在一个小隔间里。她不能解释,她是怎么认出他的;反正她认出他了。他长着一双略呈绿色的眼睛。他的头发很稀,颜色不太分明。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素描簿。他右手边上凉着一杯淡茶,清晨的阳光照射着茶杯里升起的淡淡的热气。他的手很瘦,手指修长。他用右手慢慢地翻着素描册,手指的动作轻巧而优雅。
  “我认识你啦,”他说。
  桑德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很尴尬,想躲开,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他的神态平静而安详,像个困了的孩子。
  “对不起,”她笑着搭讪道。
  “不用道歉,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它要你去认识,探索。雕像总是埋没在石头里,精神则隐藏在肉体中,而图画又被夹在纸页之间。”
  他举起素描簿,桑德拉看见那上面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她泰然自若的样子真像一个神,而不是一个人。桑德拉楞楞地看着,眼睛都觉得酸了。可是,当她眨眼的时候,她发现,那儿根本没有画,只是一张白纸。不用说,在医院里工作了六个小时让她很容产生幻觉。
  “也许,什么时候我会画你,”他说。
  “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桑德拉回答道,她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在这座充满了强奸犯和冒牌画家的城市生活了八年,她很惊讶,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回身吃她的吐司,喝她的苹果汁。她感觉到他还在背后盯着她,不过她并没有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于是,她又回过头去看他,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靛蓝是从靛蓝根里提取的一种颜色。它容易褪色。
  “‘那个角’,今天晚上很不好,”米切尔护士从眼镜后面瞟了桑德拉一眼说,“她不会活太久了。”
  桑德拉点着头,心想,是那个女人不是“那个角”。她不叫“八号床”,她不叫“接受治疗者”,她也不叫“支付每天三百四十美元护理费者”。她有名字,还活着。他们仍然有名字,还活着。
  晚上,桑德拉调对好一剂抗凝血药并准确而麻利地在那个女人的手腕上注射了输液。虽然已经给那女人打了麻醉药,但是当桑德拉的针头刺进她的手腕时,她由于疼痛而动了一下。在昏暗的荧光灯下,桑德拉注意到女人的皮肤已经老化,出现了色素沉着。然而这深暗的肤色却包容了各种色彩,有碰伤后的紫色,有瘀血的青色,还有伤疤下面的惨白色。当针头扎进静脉后,在淡蓝色的灯光下,塑料输液管里涌起的回血,呈靛蓝色。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孤独地躺在床匕我将跟她一样。”
  她不会活太久了。
  棕色主要用来画房间的暗处。
  在他公寓的淋浴间,桑德拉脱去了衣服。作为护士,她成百上千次地见过人们裸体。她没有想到,当她在这儿脱去衣服,穿上浴袍的时候,会觉得这么不自在。那浴袍是他建议她带来,好在间休的时候遮掩一下身体的。
  当桑德拉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画架旁,望着画布,画笔和油彩井井有条地摆在一边。他把一些颜料管混在一起,这让桑德拉想到了淋巴。她慢慢地脱下浴袍,再把它叠好,放在一边。他为她准备了一只罩着米色台布的椅子。
  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脱光衣裳之后,她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乳房不够丰满。以往,每当她在一个男人面前第一次脱光衣服时,她总是很注意自己的乳房。那都是些可怕幼稚的少女的想法。“他会以为它们太小、太大,还是正好?”当他开始注视她时,她的这些顾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魅力。
  他从调色刀上蘸起一些颜料,就开始在画布上画起来。他洒脱自信地挥舞着手臂。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当他再次看她的时候,她说:“你想让我这样坐着吗?”
  她摆好一个姿势,双肩向后,下巴稍微向上扬,她想像着,这可能就是一个模特儿的姿势。
  他笑了笑,不过,他看上去有点被迷惑了,像一个聚精会神地给患者治病的医生,“噢,你用不着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不给你摆任何姿势。我只拿你做参考,我倒希望你动一动,自然些。否则,就好像在画一具尸体。你还得……嗯……”他用画笔指了指她的腰。
  她站起身。通常她总是穿棉制的衣服,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却穿了件化纤的衣服,她喜欢它的手感。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却端详着画布,显然没有注意她),她把手伸到背后内裤的松紧带里,慢慢地把内裤从后面退了下来……,在有些人之间就是没有秘密。
  大约在上午的阳光里坐了十二分钟以后,她说:“你干过吗?”
  “干什么?”
  “画尸体。”
  他眼睛盯着画布,迅速地在画布和调色刀之间挥舞着画笔。画笔上粘着粘乎乎的棕色和灰色的颜料。她不敢肯定他能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他说。
  铬黄本来是一种格外辉煌的颜色——就像在凡高的《向日葵》里那样——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会变成恐怖的绿黑色。
  孩子被一辆四轮马车送到了伯爵的城堡。
  城堡是一座石头的圆柱塔楼,周围有围墙。它耸立在小坡上,在飞扬的尘土中,它的剪影仿佛是一个披挂上阵的武士。
  赛奈斯库伯爵曾经被他的年代史编者描绘为“伟大的赛奈斯库、孤儿们的慈父、寡妇们的保护人、瞎子的眼睛、瘸子的脚”。但是他曾经在十字军东征期间到过东方,当他回来的时候,据说他已经染上了某种罕见的难于启齿的疾病。在巴尔干和喀尔巴阡山脉的那些战役中,他就饱受这种疾病的折磨。
  谣传说伯爵双目失明了,还说他在腐烂,害怕阳光和新鲜空气,人们担心他疯了,担心他放弃基督教信仰而去信了东正教。
  孩子被接进了城堡。他浑身颤抖,他想他会死在那儿。
  城堡的主楼里关着犹太人和小孩儿。带头巾的男人们手持削皮工具和齿轮忙活着,哭喊声根本穿不透石墙。
  孩子被带进大厅。赛奈斯库伯爵坐在一个用乌木和骨头制成的宝座上,宝座上雕刻着一条凶猛狰狞,青面撩牙的龙。
  远处有两支火把照着大厅,伯爵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就像一只罩着黑纱的骷髅。
  伯爵说话了,他的嘴唇勉强动着,眼睑眯成了两条缝,缝里透出两只黑黑的眼球。
  “我的人告诉我说,你是在一个向日葵地里被抓来的,当时你正跟邻居的一个小姑娘在一起。是吗?”
  男孩点点头。
  “她没穿衣服?你在看她?研究她……的秘密?”
  男孩又点点头。
  伯爵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就在他嘴唇微微张开的时候,男孩看见了他阴森森的牙齿。伯爵从宝座旁边拿起一些东西,递给男孩。那是一张手工压制的宣纸,一支鹅毛笔和一罐盖着塞子的墨水。(或者姑且把它叫作墨水,这种液体把火把的光反射成了靛蓝色的光线。)
  伯爵说:“画我的城堡,按你的记忆画。你上来的时候看见它了,画吧,把你的灵魂、意愿和思想都倾注到里面;把它们从你的肉体中展示出来,让我看看。你成败与否将决定你的命运。”
  男孩接过画具,在伯爵面前,蹲伏面在地上。光线很弱,他看不清宣纸。不过那并不能妨碍他作画。
  伯爵时而探着身子看看画纸。在这粒纹突出的宣纸上作画,就好像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作画一般。
  后来,火把不如原来那么亮了,阴影越来越重,好像大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男孩搁下笔,从画纸上抬起身子。伯爵俯身拿起画纸。
  他对着画纸看了很长时间。城堡被画得淋漓尽致,塔楼的扶墙和胸墙分明是一个穿铠甲,披斗篷的贵族的人形。城堡的墙面是用交叉的横线画出来的,颜色很暗,类似蚀刻画,在交叉的线条中,还包藏了一些黑色扭曲的形状,好像是一只被屠杀的动物的内脏。
  “难道你不想把它都画出来吗,孩子?难道你不想超出笔墨的界线,看得更远一点吗?你不想透过表面看到实质?你能做到,孩子,但要付出代价……”
  男孩没看见附近有火把,可是伯爵不知怎么就把画纸给点着了。纸在他手里化成了灰烬。
  好像这是个信号,躲在外面的侍者拉开了挂毯,一些妇女缓缓走进大厅。一些男孩叫不上名的,看不见的乐器开始震动,那是东方的催眠歌。女人们赤身裸体,手腕和脚踝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金镯子,项圈上镶着发光的黑石头。一些首饰上还带有钩圈,仿佛这些首饰即是乐器,也是枷锁。女人们身上都抹了油,熏了香气以致她们的毛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小珠,宛如带露的花朵和蜘蛛网。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像一条条看不见的蛇,袅袅地钻进他的鼻子。
  女人们开始跳舞。
  男孩忘情地看着。伯爵探过身体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
  他答不上来。那些女人都是绝妙精彩的画卷,难以用语言形容。
  “男人的迷混汤?”伯爵提示着。
  “肉欲的诱惑?”
  “发臭的玫瑰?”
  “甘美的毒汁?”
  “悲伤的乐园?”
  黑色是从有机物质充分燃烧之后所产生的炭中提取出来的。但它不能上画家的调色板。效果极佳的黑色是通过混合互补色得出来的。
  画布上画出的东西让桑德拉大吃一惊。画家看她的脸的时候,朝她笑了笑,“喜欢吗?”
  “真是大棒啦,那是我,简直像一张照片。”
  他做了个鬼脸,把画笔和调色刀直起来说:“照片?我总认为它不能持久。”
  “我是说那是我,就像在镜子里一样。真是神了。”
  “只不过是一幅很好的制图罢了。”他说着,耸耸肩。
  “我有个问题,”桑德拉说,“为什么只用黑白灰三种颜色?”
  他回头看看画,然后转过头看着桑德拉的眼睛。她注意到他苍老的一面,他表面上看朝气蓬勃,但实际上他很苍老,有点饱经风霜的感觉。
  “那是在打底。我把你的形体细致全面地画下来,在下两个步骤中,涂上所有的颜色,到那时候它就生动了。”
  桑德拉的目光简直离不开画布了,那就是她,活生生的,连身上的皮肤皱纹都画出来了。近来她开始认为自己不再有吸引力了,但是当她看见画像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依然魅力无穷,她很美,也许比她以往任何时候,或比她一直希望的都美。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浴衣还敞开着,她的左胸,小腹,两腿之间的三角区还有她的左腿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画家面前。她莫名其妙地害起羞来,赶快合上浴衣。于是她又立刻自责起来,她认为自己缺乏逻辑,因为,她已经一丝不挂地被他看了三个多小时。
  “知道吗,我从没看过你画的其他画,我猜你大概属于那些袖像派画家,这让我有些担心。”
  “担心我会把你画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小点?别担心,我不会的;我很愿意捕捉事物的本来面貌。你说的那些人不是画家,他们根本不会画画,他们蒙骗那些比他们更虚伪的骗子,骗他们买他们的冒牌货。”
  激情开始在她的心里涌动。这个人,这个年长的人说起话来,是那么自信,从容。他的脸上既有初出茅庐的稚气,又有老成持重的成熟,这深深地打动了她。如果要对他做出评价的话,那就是,他懂得怎样看女人,他知道怎样欣赏女人。
  她注意到他在轻轻地搓手,就好像它们累乏了,好像手的关节在疼,也好像由于每天与油彩颜料打交道,手上的皮肤受到刺激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要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你不用为我担心,”他说,“我在为我的主人效力。”
  墨黑是一种从乌贼鱼身体里提取的颜色。这种乌贼墨颜料不能持久。
  桑德拉为了满足画家的愿望,让他在连续三天的上午画完她的肖像,把夜班换成了下午班。她放下窗帘,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可是,她就是睡不着。她觉得很累,不光是因为她把睡觉的时间又换回到夜晚了,还因为给画家当模特比她想像的要付出得多。
  她躺在那儿回想着自己的生活。她感到她需要确定方向,重新思考她的目标。就在睡意向她袭来的时候,她心里豁然开朗了,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悲惨和不幸的人,这让桑德拉感到茫然,现在她认识到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因为她没有准则。她有家庭,她在那个丑陋的小工业城市度过的童年,她的破裂婚姻还有她的那些男朋友们,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色无光的过去。现在她虽然有了工作,但是她没有奋斗目标,没有雄心壮志。她只把自己当做一台机器上可以替换的零件。她无力阻止每天都发生在她面前的死亡,她在不知不觉中向死亡屈服了。
  她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乡。那些被她从生活中割舍掉的东西——宗教信仰、理想、愿望、两性关系——都会成为她巨大痛苦的根源。然而这些东西也有可能成为她解开难题的钥匙。
  睡梦中,她不时地翻身,把胳膊伸向侧面,一条腿弓着搭在被子上,支撑着她的身体。她这种睡态,好像在期待有人能与她同床共枕。
  朱砂有时保持五百年都不会变色,但在某些情况下它会在几星期内完全变黑。
  他边说边画,这一次比第一次的话多了。
  “绘画上最糟糕的事,就是画砸了,但那是免不了的。我们欣赏与敬仰的作品与画家都很特别,因为他们都是最悲壮的失败者。
  “你无法捕捉到太阳、月亮或星星发出的光的视觉效果。光具有动感,能让画面活起来。火光和电灯光是画不到画布上的,人的视觉所感受到的画面上的光,是通过颜料的淡淡涂抹来表现的。面积适当的白色要用足够的暗色来衬托,那白色就会给人以光亮的感觉,但是,所产生的效果却只不过是对生活的惨白的模仿,即使最杰出的大师也对此束手无策。
  “那么活物呢?它们也不能仅仅靠绘画来捕捉。光滑的白色可以给人物增添生动的光彩,使眼睛炯炯有神。底画打得好,女人的身体就会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能画出肌肤的光泽、体温、和血管的脉动,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表现,一种幻觉。”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时地从画布回过头来看着桑德拉。他用朱红、洋红,鲜红和铅红的颜料给底画上光,以这些红色为重色,再陪上橙黄、墨黑、赭色、芒果色和天青石色。
  他的手在画布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桑德拉的联想。她的肌肤对他来说不过是容易接近的外表。难道他没有注意到她内心非同寻常的骚动吗?如果他靠近一些,站在适当的位置,他能不能看见她的闪光之处呢?她想像着,如果太阳、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也会发现她身上透出的光芒,并找到她。
  他最后放下画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请桑德拉走过去看结果。
  要是在两天前,她看见一个男人能把自己的内在情感和思想都倾注在一张小小的画布上,他会很惊讶的。两天前,她不可能相信有谁会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引人入胜的东西,更不会相信有人能洞察她的内心,发现她的美。然而那是过去,现在她完全不那么想了。她从那一方画布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一个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女人。
  “我很感动。”她轻柔地说。
  她浴衣的带子系得很松。就在她转过脸去看画家的时候,带子又松开了,就像前一天一样。凉风吹在她的肌肤上,让她意识到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了。他离她很近,如果他想碰她的话,伸手就可以摸着她。她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害羞。她没有低头看自己,而是始终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想看看他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靠近一些看她。
  画家此刻看上去很疲劳。他的脸既年轻又衰老。他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眼睛通红,眼窝深陷,眼圈发黑。
  “我有点饿了,”她说,“我可以去做午饭。”她心里在想:“求你说,想再跟我多呆一会儿。求你说,你还想从我这儿要更多的东西。我有很多要给你。”
  可是画家放下画具走开了。“我——我累了。”他说,“非常累,有时,我也会忘记那会耗费我很多精力。这工作很累人,虽然看起来不是那样。”
  “当然,”她说,她希望他没有看出她很失望。她想:如果有谁能了解我,真正了解我,那就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累了。”他说着走出画室,进了里面的一间小屋。那里面有一张床。
  桑德拉边穿衣服,边看着画像。心想:他知道我很美,难道他不想要我吗?她朝他睡觉的房间里看了看,走过去,站在他床边。他躺在那儿几乎不喘气。他的皮肤苍白,可是走近一看,皮肤上有很多色素沉着。
  桑德拉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然后离开了。她没有锁上身后的房门。
  沥青被用来画底画,它能让画面产生发光的效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漫色,会变得更深。

  那天夜里,桑德拉的两名患者死了。
  特护病房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故去了(或者说死了),就像一朵在日落时凋谢的花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只有那些监测她生命功能的仪器发出一阵响声,在屏幕上画出了长长的直线。桑德拉只用手轻轻一按开关,这些监测仪就不再叫了。
  不久,第二个患者也断气了。
  他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在一次车祸中受伤,一直昏迷不醒。在他临死之前,突然恢复了神智,大声尖叫起来。尖叫声惊醒了其他患者。值班医生宣布男孩没了(或者说死了),桑德拉只好拿白色被单盖上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看上去即年轻又苍老,即成熟又幼稚的脸。
  在等候把男孩从特护病房送往圣心医院地下室太平间的这段时间里,桑德拉不得不把男孩病床周围的米色挂帘全部挡上,这样其他活着的患者就看不见他了。
  就在她挡帘子的时候,她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我们死去。”这句话是很久以前,她站在一个基督徒的墓前,看着他的棺木入土的时候听到的。此刻站在孩子的尸体旁,记忆的潮水向她涌来,往事浮现在眼前。她记得那不是《圣经》里的话,而是祈祷书里的话。所以这句话就不是上帝说的,而是人说的。她一阵冲动,便俯身吻了那个死去男孩的嘴唇。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躺在黑暗中安慰自己,让自己确信会有选择的机会,选择生的机会。
  洋红是一种平静庄重的色调,它需要牺牲各种各样的生存在蓟属植物上的雌性昆虫才能得到。
  那天夜里,桑德拉早早就下班了。现在,特护病房里空了一大半,可以让别的护士来接班了,桑德拉可以休息去了。护士米切尔告诉桑德拉,她看上去很苍白,要她注意是不是得了贫血症。看样子她在担心桑德拉的心情不好,因为她刚刚看着两个患者死去。
  桑德拉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还很黑,她索性没有脱掉护士衫。她在漆黑的夜里走着,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傍晚时的烟雾也在城市上空消散了。
  离开医院里的荧光屏和各种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桑德拉感到一阵兴奋。她刚刚看着两个人死去,刚刚摸过两个已经死去的人,现在她要离开了。她还活着。
  当她到达她的公寓大楼的时候,便不加思索地穿过大街,来到画家住的那座大楼。
  她乘电梯上到他住的那一屋。他公寓的门还开着。
  她进屋以后没有开灯。外面昏暗的灯光透过画室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好像是一只火把从很远的地方给这间画室照着亮一般。画架、画布、颜料管等画具在幽暗的光线里阴森森的,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行刑室。
  桑德拉绕过这些障碍物,走到他卧室的门前。卧室没有窗户,显然他也没有电子钟或是任何其他可以用来照明的器具。借着屋里微弱的光亮,她看见画家侧身躺在床上,他的手臂和腿向一边伸着,那姿势好像他身边还睡着一个人。
  桑德拉站在门口,她肯定,如果他醒来,便会立刻看见她,并认出她的,因为她穿的白色护士衫将给他足够的光看清她。其实她从外到里穿的都是白色的。裁剪得体的白色裙子把她臀、腰和胸部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裙子里面是白色的长统袜,白色的紧身短裤和白色的胸罩。她站在那儿先脱了鞋,然后开始脱衣服。衣服下面隐藏着秘密,现在她想与人分享那些秘密。
  就在桑德拉盯着画家看的时候,他微微动了一下。她现在赤裸着站在那儿。难道一个熟睡的男人不能查觉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有呼吸有体温的活生生的人吗?
  他好像真的有点查觉到她了,但是他还是微微一动,仿佛被一个梦吸引了。
  她走过去,钻进被子。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然后她闭上眼睛用掌心揉搓他的身体。她觉得她好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她把她的一腔激情都凝聚在双手上了。她要感受他的体温、脉搏、和细微的肌肉颤动。她想知道他是否觉查到她在摸他。
  他在她身边微微动了一下。她把脸贴近他的脸,感觉到一丝暖意。她又轻轻地把脸依偎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之间,然后张开嘴亲吻他。她的嘴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伸出舌头尖去舔他的皮肤。
  他醒了,什么也没说。他向她伸出手臂。在有些人之间没有秘密。
  早上,桑德拉醒来发现自己和画家搂抱在一起。她就那么呆了一会儿,想叫醒他。但马上又改了主意;他睡得很平静,脸上的神态也不那么矛盾了,看不出他即老态又年轻的样子了。
  她从床上下来,套上罩衫,离开卧室并把卧室的门带上。画家仍然在黑暗中熟睡。
  她来到盥洗室洗了脸,然后照着镜子。那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从自己的窗户里看到这个画家在画一个裸体女人?又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仰望夜空,心里郁闷得直想哭?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生命实际上是由许多生命构成的,她还觉得自己像个承上启下的中转站,在她这儿,上一个生命结束了,下一个生命就开始了。
  她让头发散乱着,也没有化妆。(值夜班时,她不化妆)即便这样,当她一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她的脸上就焕发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生气。
  她从盥洗室出来,进了他的画室。昨天夜里,在微弱昏暗的光线里,这间屋子真像是一间行刑室。可现在它却完全像一个男人的工作间了。她环顾着画室,觉得自己已孩子气地迷恋上他了——这些画笔,是他的手握过的;这些颜色是他按照自己的愿望调对出来的。
  她冲动地想看看他的厨房。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傻,有点想入非非,但她知道,这么做值得。她的生命没有结束。
  他的厨房很干净。柜子里,除了几只简简单单的果汁杯子,什么也没有。它们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倒放在一块白布上。她拿起一只杯,想看看那上面印着的他的唇纹。她很想把自己的嘴唇放到他的唇印上。但是杯子被洗得一尘不染。
  桑德拉还发现,厨房里没有食物,冰箱也没有接上电源,冰箱的门敞开着。
  最让桑德拉扫兴的是,他甚至没有咖啡、茶、或者任何能放进开水里的东西。
  她回到画室,从门缝朝卧室里看,发现他睡得很安稳。他太累了,她想着,觉得有些内疚。
  她看见她的画像还在画架上,几乎快画完了。当她看着画布的时候,几分钟前她照镜子的感觉顿时黯然失色了。画像上,她的肌肤看起来是那么光滑细腻,富有弹性。她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那感觉就像她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样。
  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上至眼睛,下至她双腿之间最隐秘的地方,都画得非常完美。画家对色调和光线的巧妙运用使画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幅画充分显示了一个画家那非凡的驾驭颜色的能力。
  她把视线从画像移到了画布上,她没有感受到那种在近处仔细研究一幅画的满足感,她觉得她身上还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没有被画出来。这样想着,她离开了画架,觉得画上的那双眼睛(或者是她的眼睛)还在身后盯着她。
  这套公寓包括一间带大窗户的画室,和四间与画室相通的房间。她已经看过了厨房,洗澡间和卧室,现在还有一个房间她没进去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她认为他不会有什么秘密瞒着她。
  再说,她也不想在他睡醒之前闲着没事干。
  他醒了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早餐。或许,他还想请她上床,再陪他呆一会儿呢;甚至或许,他们会在继续画画之前,再回到床上去。
  她打开了那个小房间的门,里面很暗。她的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房间里充满了陌生人。好像她开门带进来的光亮把这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仿佛他们个个都在干着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事似的。她觉得他们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用不着害怕。那里面都是些别的女人的画像。这些画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搭在架子上,有的卷着,有的半开着。这一番情景让桑德拉有些自责,因为,就在刚才,她还认为自己走进了一间关满犯人的,阴森森的牢房,并给这些在黑暗中的可怜人施舍了一丝光亮呢。
  “你在这儿干什么?”
  桑德拉吓得跳了起来。他起来了,并穿上了一条卡其布的便裤和一件绿色的衬衫。
  “我只是到处看看。你画这些用了多长时间?”
  他抓住桑德拉的手腕,轻轻地把她拉出来,关上了房门。就在房门关上的一霎那,桑德拉回过头又向里面看了一眼,她有一种幻觉,好像画像上那些女人都痛苦而嫉妒地瞪着她。她觉得累了,需要吃点东西。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敏感,真是不可思议。
  门关上之后,画家把桑德拉带到模特儿的坐位上。他平静而又心事重重地说:“你不该那么干。”
  “对不起,我只想到处看看。”
  她坐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手腕。“这样道‘早安’可不太好啊。”她把手放到他的胸前说。
  他走开了,她很扫兴。一切都搞错了。她一直像个单相思的孩子,一厢情愿地迷恋着他,现在,她开始感到很怕他。她为他献出了爱情,却丢掉了自尊和理智。
  他走到画布跟前。桑德拉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她对他无足轻重,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画画。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画家正对着画布说:“你不该那么干,你真是太不应该了。求你,原谅我!”
  桑德拉走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他。可是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画像上那双眼睛。他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地站着。透过薄薄的罩衣,桑德拉感到他的身体冰凉。
  她松开他。他好像完全被画像吸引了。“好吧,随它去吧,”桑德拉想,“即便那是他惟一对我感兴趣的地方,我还能够忍受,我还不至于太糟。”
  她转身回到座位上。阳光照进来,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显得脆弱,不真实。“我们今天能画完吗?”她问。
  他对着画像回答:“不,我不想把你画完,不想,不想。”
  桑德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撕扯她,“请别这样。”她说。
  桑德拉没看见旁边有打火机或是火柴,可是不知怎么的,画家一碰画布,它就着了起来。
  桑德拉立刻惊恐万状。她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在从里向外燃烧。她摔倒在地并不停地挣扎着,火舌在吞噬着她的肉体,她感到一阵烧灼的剧痛。然而这却是一种幻觉;她看见自己的胳膊、手指和大腿仍然是那么光滑完好无损。虽然她知道这是幻觉,但还是无法摆脱那可怕的疼痛。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她只能被动地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心里绝望地想:“我要完了。”
  画家把那块作背景的米色布拿来铺在她身旁,然后又到卧室里取来他的一条裤子。他轻轻地把裤子放在桑德拉身上。她没有反抗。疼痛减退了。
  画家身后的画架成了一个带火焰的框架;被烧透的画布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灰烬,在空气里飘来飘去。他的画笔,调色刀等物品也冒着浓烟燃起来。火苗上蹿,天花板被熏得越来越黑。
  他把裤子盖在桑德拉身上之后,就轻轻地把她放在那块米色布上。他把她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然后把她抱了起来。他的样子很平静,而且毫不费力就把桑德拉抱起来了。此刻,画室里浓烟滚滚,火苗熊熊。
  他抱着桑德拉出了房间,穿过大厅,来到电梯门口等着。电梯的门一打开,他就把她放在里面,看着她的脸说:“别担心,我会在这看着你下到底层。那儿会有人帮你。如果出什么事,我会来帮你。”他俯身吻了她的嘴唇。
  她本来想说“不要”,可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看着他走开了,就在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她看见他走进了火焰之中。她的电梯下降的时候,她听见救火车疯响。
  像牙墨是把骨头炭化以后产生的。
  这座城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最触目惊心的事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被人们议论,然后,很快就被遗忘了。人们身心所承受的压力迫使每个人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
  一间画室被大火烧毁了;有人发现,一架电梯里有一个缠着裹尸布一类的东西的女人在哭;在火灾现场,有人看见一个神秘的男子背着一个黑色的丝绸大包,鬼鬼祟祟地溜走了,有人描述说他长得很老,有人说他很年轻,也有人说他很丑。
  他消失了;她保住了性命;公寓被修缮一新。
  这件事也被人淡忘了。
  残渣是棕色的,棕色与在罗马地下墓穴中发现的古基督徒的头骨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一座城堡的废墟。它曾经是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石头结构的圆柱形塔楼。现在它的胸墙和扶墙都已破败塌陷,以致屋顶的有些地方也坍塌了。星光下,废墟就像一个穿销甲披斗篷,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即将死去,或已经死去的武士。
  如果有谁走进废墟,他立刻就会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会发现,这里面的墙上没有鸽子巢的痕迹;石头上没有爬行的晰蜴;肮脏的裂缝里没有老鼠;这里甚至连蜘蛛网也没有。
  似乎,这里常有更大的食肉动物出没;也似乎,所有活的动物都在回避这个地方。
  一个男人走近废墟。他弯着腰,背上背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在这里,那人显得很渺小,他像一只小虫子似地在石头上走着,更像一只忙忙碌碌的工蚊。
  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包袱背到一个通向废墟地下的暗道口。他顺着一个黑暗、狭窄、不平坦的通道,向下走了很长时间。通道里温暖、潮湿,这里的空气也在有节奏地轻轻流动,像是一只沉睡的野兽在呼吸。
  男人的脚踩在褪了色的棕色碎片上,脚下发出吱嘎吱嘎刺耳的声音。
  从主楼的地下传来一阵响声。有人在那里等着他呢。他一边继续往下走,一边辨别着下面传来的各种声音。有脱水的干东西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有爪子在硬器或湿墙上抓搔时发出的刺耳的响声;还有无节奏的挤压和吸吮声。
  男人走进一间屋子,一只火把在很远的地方给这房子照着亮。不知什么地方有水或是别的液体在滴。地面破败,露出生白碱的湿土。男人放下包袱,打开黑色的丝绸包布。他四下张望着,把画布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挂在墙上。虽然那里又潮又冷,男人却大汗淋漓。
  这时,传来一阵在石头上拖一个很大很重的东西的声音,同时还传来金属和骨制的爪子挖掘潮湿地面的声音。主人出现在房间里,他挡住了火把的光,使房间更加昏暗了。
  挂在房间墙上的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女的画像。这些画像简直是稀世之宝,是难以用语言来评述的。栩栩如生的画面显示出画家对光和色的超凡的驾驭才能,和对女人肉体细致入微的洞察力。画像上对女人肉体的曲线和颜色细微差别的描绘,比常人想像的要细腻生动得多。虽然画像上的一张张脸孔不能动,但是那上面的眼睛、面颊和嘴唇却很传神,表现出一种被囚禁时的痛苦与恐惧。
  主人,那个伯爵拖着身体逐一地看了每一幅画。他的眼睛里映着画像的颜色和形体。有些画被他锋利的爪子划破了;有些被他呼出的腐蚀物弄模糊了;还有的被他那曾经是人舌头的,带刺的肉乎乎的东西舔了一口。
  看完每一幅画之后,伯爵拖着身体来到画家跪着的地方,他用身体缠住画家,带鳞片的爪子狠狠地扎进画家衰老的皮肤里。画家闻到伯爵身体里流出来的气体的气味,那不能算是呼吸。
  “我知道还缺一个。你能解释吗,孩子?”伯爵说。
  画家抬起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即将熄灭的火把。
  “有些事情,就连你也无能为力,主人,”他说。
  龙的血对光异常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