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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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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作者:南希·法莫

  “噢,我是当真的,”穿着粉红色礼服的女孩说道。“再不拿出来我就报火警。”她用扇子轻轻地点着那个小伙子的鼻子;那些货真价实的西班牙式花边与她的裙子很相配。那个年轻人烂醉如泥,对着女孩的头发嘟哝着。
  “你弄得我难受极了,我要叫了,”她又说道。“天哪,要是让妈撞着,她非暴跳如雷不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是她并没有动,可以说,根本就没挪动。那男人还在她胸脯上乱摸着,而萨利看看周围,前屋很暗,散发着从佛罗里达花高价买来的桅子花香气。通过房门,萨利看见跳舞者随着乐队演奏的节奏旋转,这支黑人乐队是从姆哈莱雇来的。乐队正在演奏“不是行为不规”的曲子。妈妈,寻找着向屋外看。
  “花花公子,”萨利边说边轻推了一下那个年轻人。他醉得不成样子,只这轻轻的一推,他就从椅子上掉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模样滑稽极了。萨利把羽毛披肩披在肩上后,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当这个少女飞快走过时,一双小小的法国式高跟鞋在台阶上卡嗒卡嗒地响着,她妈妈开始说“我不赞成——”
  “哎呀,妈妈,别扫兴好不好?”
  “我得和你爸讲讲。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在这举办这种恶心的晚会。挂在屁股上的酒瓶子,男女亲吻抚摸,还有低俗的音乐”。
  萨利气冲冲地冲上楼去。母亲仍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天哪,那是1924年,所有的棒小伙早就不品茶,也不会信守三年的婚约。世界变化太快了,再也没有那种母亲说过的端坐在客厅中,忠守自己珍宝的女孩了。
  萨利的头突然剧痛了一下,便倚在门框上。汤米在他的劣等威士忌里放了什么东西?天啊,这倒霉的酒喝得让她看什么都是双影的,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黑暗的卧室,在丝绸窗帘前稳了稳身子。在远远的墙角上挂着一面镜子,她在镜子中看见了她穿过的门,还有在阴影中,站着一个男人。
  “楼下开舞会,”萨利说道。她想坐一会儿,让头脑清醒一下,再回去跳舞。楼下不断传来爵士乐声,还掺杂着男人们的高谈阔论和阵阵爽朗的笑声。声音太大了。母亲会发火的。那个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舞会在楼下。”那个男人只是茫然地站着,凝视着萨利,仿佛她是幽灵一般。他穿着古怪,根本就没穿礼服,一件白色的长衣,廉价的裤子和那种她从未见过的便宜货色的黑布鞋上系着副白鞋带。那可笑的鞋底一看就知道不是皮制的。他是商人还是小偷?房间里有一个小阳台,从窗帘的缝隙中她能看见一小块黑色的天幕。他该不是从阳台上跳进来的吧?
  看了一眼他的面孔,她不禁要惊叫了。她现在已习惯了这种昏暗的光亮,而且完全能看清他的表情。萨利早就习惯了她情人们眼光中哈叭儿狗般的神情,每次她都要嘲笑一番。
  然而这个人脸上那种近似女性般的腼腆却让她觉得好笑。“哦,不过是一个乡下姑娘,”萨利想道,并淫猥地笑了笑。那个男人也回报以微笑。
  他绝不是她在舞会上碰见的那种男人。现在她开始仔细端量他,黑头发,大鼻子,黝黑的皮肤。犹太人。她父亲虽与犹太人做生意,但并不与其交往。多有趣呀!妈妈又该发火了。她又笑了笑,很诱人。
  那人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了下来,就好像他不会再往前走了一样。直至此时她才明白这个人原来是在镜中,可她却不在,镜里也没有她的身影。她走向镜子伸出手去,但那人并没有伸手来接。她就像是走在梦中,就在她往前移动时,楼下的大钟开始敲起了十二点钟的钟声。当第一声钟鸣隆隆作响时,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城市黑暗的街道和白雪。这是新年除夕,既将从1924年进入到1925年。火车开过,它的吼叫声在公寓楼中振动,把曼哈顿的办公大楼抛在后面。
  钟声又响了,缓慢悠长,火车驶在无止境的轨道上,驶出了夜幕。火车驶近她的卧室时,响起了孤寂的汽笛声。直至驶至门外,车才停了下来。
  “你想看看gorks ?”一个男人懒洋洋地坐在桌后说道。一个用橡胶和皮毛制成的玩具小妖精,张开着双臂,端坐在桌上一个临时记录本上,脖子上挂着的标签上写着:爱我。
  鲍森医生并不赞成使用“gork”这个词,但他不想反对这位主任这样说。“gork”很有可能来自他的本族语波兰语。这个词意思是泡菜,一种油腻的带有大蒜味令人恶心的泡菜,但黑面包上要加上一点五香熏牛肉。他认为是这些患紧张症病人使他的同乡想起用“gorks ”这个词,这些病人笨重、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轻蔑的词,鲍森医生从来不用。“我想在这些病人身上试用左旋多巴,”他说道。
  “是的,噢,我听见了,”主任说道。“萨克医生的实验。
  把他们唤醒,再催他们入睡。好像不值得这么做。“
  鲍森医生并不同意。成年累月地躺在床上,让惹人心烦的护士们帮助进食,让人像翻谷袋一样翻来翻去,这样的活法让人难以忍受。这是活着的死亡。萨克医生接受了这些活死人,他在他们的额头上写下上帝的名字,他们就会“醒来‘”。他们活着。如果几周后名字消褪,他们就又会入睡,无论如何,这是值得的。即使是伴随着痛苦的生活也要远远好于失去知觉的昏迷。鲍森医生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长大的孩子,他知道对那些放弃的人们来说会有什么下场。人们称他们为贻贝人,他们已毫无生气,还不如那些用来添炉烧火的干柴。
  “我还打算使用一下强力维他命疗法,”鲍森医生说。“据我推测,这些病人多年来营养消耗过多,导致了大脑失去了知觉。”
  “我们的病人喂养进食全是依靠最好的食谱。”
  “对,的确,”鲍森医生显然不这样认为,“可要治疗昏迷病人还远不止于此。他们不会动。我还打算开始实施一个锻炼计划。”
  “他们接受身体锻炼疗法,”主任说道,“一周两次。”是的,一周总有那么两次他们被推到花园并被留在那儿赏花。鲍森医生想。“我意识到这一点,但伴随使用左旋多巴,会取得长久效果的。”
  “这些就是你们这帮科学家用来写新闻的材料,”主任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为什么不找个小实验室去折磨小老鼠,而别管我的计划安排呢?”
  鲍森医生礼貌却目光坚定地盯着这个魁梧的男人。
  “天哪!”主任最后道,“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我已够费劲的了。我想:你有卫生部的推荐信吗?”
  “对,”鲍森医生说。
  “你们这种人就这样。好吧。我就分你一个病人。她得的就是那种你也许会称之为博士要研究的那种病。五十年来毫无改善。
  “只一个?”鲍森医生说。
  主任接着说,“从她身上开始,让我们看看你治得怎样。”
  听到这儿鲍森医生只能同意。
  他第一眼看见萨利时,那是在玫瑰园中。每周二和周五,所有得痉挛病的病人都会被穿着整齐,再坐在轮椅上被推到花园里。他们垂着头,他们的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他们在蔓藤围绕的架子下坐成一排,在那儿太阳光不会炙伤他们的皮肤。有些人嘴里嘟哝着无意义的话语,另一些人机械地扭来扭去,使他们的轮椅发出吱吱的声音。缺乏锻炼使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一种奇怪而又懒散的表情。他们的面孔,虽然好多人已很老了,却没有皱纹。岁月并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使上了年纪的人也没有多少白发。
  萨利有着一头软软的金黄色的卷发。鲍森医生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过并涂了指甲油。她母亲去世时,曾在遗嘱里标注,她的女儿不但要接受一定的身体治疗,而且要让她活得有滋有味。因此,每周都有一名美容师来到疗养院为她修指甲,修脚,做头型,再给她喷上昂贵的香水。萨利好像并未注意到这些。
  鲍森医生注意到萨利并不同于其他那些穿着被人丢弃的旧式军衣的病人,相反,她穿着华丽。她有一件领口有薄绸衬边的亮绿色上衣和一双银色的便鞋。她的颈上戴着一条嵌有紫水晶坠的旧式银链。她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了。
  “你好,萨利,”鲍森医生说。老妇人神态平静地凝视着前方。“你以后会经常看到我的。我就是你的新医生。”一阵微风吹过蔓藤。坐在队尾的一个中年妇女发出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她的手痉挛地抽动着。
  “她听不见,”护士说。
  “我知道,但总有一天她会听得到。”鲍森医生把萨利从别的病人旁推走,一直推到她自己的房中。在床边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束了香花。那幅厚厚的丝绸窗帘是萨利母亲卖掉了她们在纽约的宅第后买的,事实上,所有的装饰物都是从老房子中拿来的。它们都是1920年前的东西了。
  鲍森医生心想,这些一定很值钱。萨利父母已经去世,但她还有一个妹妹,她的妹妹每周都坐着私人司机驾驶的小车,穿着巴黎的时装前来看她。
  “哇!”葛拉底叫道,她是鲍森医生的护士,她刚刚到这儿。“这么多好的东西而且又没人管。我最喜欢这些紫水晶。”
  “别碰它们,”鲍森医生说。
  “哇,头儿,”葛拉底没有礼貌地说。“你看看这个壁橱!
  裘皮的衣服!真丝的衣服!看看这些鞋子!多可惜啊。“
  “她要是醒来就不可惜了。”
  “她是精神分裂吗?”葛拉底问道。
  “不是,她得了一种沉睡病。
  ——晕睡性脑炎。那时她才二十岁。“
  “我不知道在纽约还有舌蝇。”
  “不是那种晕睡症,葛拉底,你到过哪儿啊?”
  “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护士说。“它是一种病毒,在大流感时期到处传播。十年中,五百万人得了这种病。然后,就停止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传播蔓延过。”
  “真是谢天谢地。她母亲在1925年1 月1 日早晨发现她站在卧室的镜子前,从此后她就昏迷不醒。
  “天哪,”葛拉底说,并颇为同情地看着萨利。“也就是说,已七十岁了。可这不可能呀。她看上去没过30岁呢。”
  鲍森医生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萨利。他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所以他可以把她想象成七十岁的老人,但葛拉底说的没错。她的皮肤像年轻人一样光滑没有皱纹,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受过炉火的熏烤、怀孕的苦痛、感情的冲击之由吧。她的头发像少年人的一样惊人的柔软。她紧闭的双眼已经历了五十年的蹉跎岁月。
  鲍森医生浑身一阵颤栗。很久以前,在一处涨潮的潭水里,他发现了一种复杂的生物,边缘是波浪状。蓝、黄、粉相间煞是可爱,他俯下身去将其从水中捞出,打算仔细端量一下。在他的手中,它破裂了,所有的漂亮色彩碎成了粘液,沾满了他的手指。
  当然了,萨利可并不是池中的生物。他现在终于承认尽管她年事已高,但她确是一个美丽绝顶的女人。他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开始端详她平静而毫无表情的面孔。“明天我们就开始采用维他命和锻炼疗法,”他说。
  以后的每天早晨鲍森医生都会为萨利注射维他命。接下来,葛拉底喂给她婴儿食品,并为她擦去从口中溢出的食物。
  每当食物滑入她的食道,萨利都会自动把它们咽下去。但有时她会被噎住。每当此时,葛拉底就向前扶起她的身于,好让食物流出来。
  “真是难以想象会有人五十年如一日地干这种活,”葛拉底道,边嘟哝边费力地把萨利扶起让她坐直。
  “要帮忙吗?”鲍森医生正坐在桌后钻研一期医学杂志。
  “她不很重,”葛拉底说,擦拭着萨利流到下巴上的马铃薯泥。“这看起来是没希望的事儿。”
  “这就是我们来这儿要搞清楚的。”
  “她的手臂和腿看起来好些了。”葛拉底抬起了萨利的手臂并用手指弹着。手臂上的肉迅速地弹回了原状,不像原来葛拉底手指的印痕要几秒钟才能消褪那样。她弯曲了一下萨利的手指并分别弯曲着她的每个手指。令人奇怪的是萨利的手指总有种抵制的力量。当葛拉底停止时,手掌又恢复成鹰爪状。
  早饭后,护士做完了一天中众多锻炼例行工作中的第一项。她轮番抬起萨利的腿,并把她的脚前后弯曲。她用力地按摩着她的下巴并把萨利的手臂伸展过其头顶。“这也许对她没什么好处,但我相信情况会好的,”葛拉底说道。
  “她看上去恢复得很好,”鲍森医生说。他走到床前。萨利躺在床单上,像一个蜡人。而葛拉底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萨利原来矮胖的身子在葛拉底的照顾下有了反应。她胸部变得挺拔了,她的腰部呈现出柔美的曲线。那在二十年代算不上合乎时尚也说不上妖娆的身躯,看来真有些妖媚。鲍森医生迫使自己移开了目光。
  “我得把她打扮得漂亮些,”葛拉底说道:“她的妹妹今天要来。”
  当萨利的妹妹见到她时,她哭道:“她看起来这么年轻,像个小姑娘。”她用一条手帕擦了擦眼睛。“我记得她原来的样子,充满活力。她做了所有我不敢去做的事儿。自从我丈夫死后,她就是我的一切。”她拿出了一把木梳子开始梳理萨利的头发。老妇人长满老年斑的手抚摸着萨利卷曲的孩子般的头发。两个女人看上去甚至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的萨利睡着了,”老妇人边哼着边摆弄着连衣裙。萨利躺在床上像一个价钱昂贵的玩具,她的眼睛瞪着,熟视无睹。“我的小公主会醒来吗?”她的妹妹吸着鼻子,擦着眼睛。
  鲍森医生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萨利是否正常地睡着。
  她在想什么?她知道周围正发生的事儿吗?萨克医生的一些病人说他们清楚任何事情但不能做出反应。一个人怎能在这种状态下生存下来而不完全发疯呢?
  当他小的时候,她的母亲给他讲过有关活死人的传说。
  “这个活死人幸福吗?”他问母亲。“他喜欢这样活着吗?”
  她笑了,“他谈不上幸福不幸福,他没有灵魂。”
  “一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怎么能活着呢?”
  她朝外望着暗淡的华沙市的轮廓。在阳光的粉色余辉里一队飞机嗡嗡飞过。“那碰巧了,”她道。
  究竟什么才能在萨利身上起作用呢?
  他开始试用左旋多巴。什么都没发生。每天注射药物并急切等看结果。没有任何结果。
  也许是刚开始的问题,或是要达到她血液度水准的问题。
  他谨慎地加了剂量,还是没有结果。
  然而他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当他第一次走进房间时,它像一个博物馆,但是现在它有点,真的,有点像一个年轻女人的卧室。一盒滑石粉敞着盖子放在梳妆台上,盒子的边上轻轻地溢出了一些,好像有人刚刚把手指放进过一样。一个乳白色的镜子面朝下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当他用手指抚摸它时,它几乎还有点儿余温。一件质地极薄的睡衣斜搭在椅子上,它的花边在玫瑰园吹来的微风中飘动着。
  鲍森医生把萨利从床上搬到椅子上。他抬起她时,一种意料之外的情感支配着他。很难形容这种情感。他做这种活已很多次了,而她不过和卷起的地毯一样不令人感兴趣,但是这一次她给人的感觉——有些不一样。她软软的胸部抵着他的衣服,她的呼吸搅动着他脖子边的毛发。他迅速地把她放下,在她周围放了一些枕头以便她不致于倒下。
  “你在哪里?”他问萨利,她交叉着双手,目视前方。接下来他又看见;她的双手,不再像海豹鳍状肢那样向里弯曲。
  它们重叠着放在腿上。仿佛她正有礼貌地等着有人来请她跳舞。
  “葛拉底!”鲍森医生喊道。
  “喔,唷,”葛拉底说道,走上前来,用手抓住萨利的手。
  她的手松松柔软地放着。“喔,天哪,我从没想到会发生什么。
  她也许会真的醒来。“
  “你认为我们一直在为什么工作?”
  “那太可怕了。我的意思是,她二十岁时就睡着了。她的父母都死了,她的房子没有了,她所有的男朋友都成了老头儿。她能拥有哪一种生活呢?”
  “她现在拥有的是哪一种生活呢?”鲍森医生说道。
  “没有人知道,是吗?”葛拉底道。“她醒来照镜子时会发生什么事儿呢?人们真想不到她睡着时她只有二十岁。”葛拉底忙乱地整理原本已很整洁的房间。她从玻璃花瓶里拿出了褪色的丁香花,走出去要换成玫瑰花。她回来时,把乳白色背部的镜子放在梳妆台底部,一些毛衣下面。
  “我更喜欢她手僵硬的时候,”美容师再次来的时候说。
  “你得努力去修剪她的软指甲。”
  鲍森医生不屑于回答。他看着她给萨利洗头发。当美容师涂上香皂进行清洗时,葛拉底不得不将萨利的头放在盆子上去。当水流到鼻子时,这个老妇人轻轻地发出嘟哝的声音。
  “你小心点儿,”葛拉底说。
  “做了这么多次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美容师从她的盒子中拿出一个吹风机。“她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使你很想在上面做些发式。一次我给她做了一个埃佛罗发式,但是她妹妹让我给它改掉。”
  当美容师给她染睫毛时,老妇人眨了眨眼睛。“你看见没有?她从前从来没眨过眼睛。”
  “别把睫毛液弄到她眼睛里,”葛拉底说。
  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摆满香水瓶的架子。“我每次都用一种不同的香水。真是好东西。”美容师给萨利和她自己都喷上了阿尔佩芝牌香水。“你要点儿吗?”葛拉底选了乔伊牌香水,喷了起来。“一次我还试了皮衣和珠宝,但是给她妹妹抓住了,差一点丢掉这份儿工作。她妹妹每周都检查一遍。”
  “我知道,”葛拉底叹了一口气。她把萨利推到窗前,挑剔地审视着她。她的头发乱蓬蓬地立着,眼眉用铅笔描过,使她的脸上有了表情。葛拉底给她穿上了连衣裙,在领口上别了一个银树叶的领针。
  鲍森医生从后面走上来说,“她看上去真漂亮。”
  萨利坐直了身子,向他咧开嘴笑着。“舞会在楼下,”她说道。
  她伸出手来,走向镜子。这时,楼下的大钟以最惊人的方式敲着。这正像留声唱机要停下来时那样。音调变低,歌词听不见了,直到你分辨不出它们。她喜欢和莉莉。旁兹一起唱那首意大利街歌。莉莉。旁兹有高昂音质美的嗓子,当她唱“啦啦啦”时,唱机就会停下来,听上去像井里的一只青蛙,莎利把它叫做“莉莉。旁兹”,母亲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钟的响声似乎慢了下来,直到不比外面刮着的风声大多少。时不时地风好像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吹了。
  萨利看着镜中的男人,现在她看出他和她父亲一样大的年纪。奇怪的是以前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风又开始吹了——很难讲,刮了多长时间。但这并不要紧。站着还是很舒服的。她感到很轻松,她的头也不痛了。“我醉得很厉害,”她笑着说。现在风又在吹了。但它现在更强劲了直到她注意到这是钟在敲,是新年的钟声。
  “有人弄坏了唱机,”她傻笑着。钟又敲了,很正常地,最后一响。突然房间里充满了光亮。太奇怪了。她一定是整个晚上都呆在这儿了。他迷惑地看着她。
  “舞会在楼下,”萨利说道。
  “上帝啊,”在她右边有一个声音说。萨利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黑人穿着护士的制服。在她旁边是一个非常异乎寻常的人物。她有一头红铜色的头发,显然不是天生的,而且像刷子一样直立着。穿着一件可怕的破烂衬衣和男式的裤子。萨利听说过这样的女人,但是真正见到一个时还是很吃惊。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站在她前面的男人说。
  “当然,”萨利说。“我长着耳朵,不是吗?天哪,是早晨了。我猜我晕倒在地上了。好了,警官,你抓住我了。是我吃了那片面包。”她无助地伸出了双手。
  “她听上去十分正常,”那个黑人用一种惊异的口气说道。
  “萨克医生描述过类似的病例——突然间地清醒,好像大脑里有个开关装置似的。”那个男人伸出手来抓住萨利的手。
  她突然感到很害羞。他不像那些同她摸弄的男孩;他同父亲一样大。她把手抽了回来。“你是一名医生,是吗?我猜妈妈以为我病了,但是我只不过是喝醉了。请保证不要告诉别人。好吧,”她站起来,两手交叉握着。“多么美的玫瑰,是给我的吗?”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医生。
  他伸出手来扶住她。“你得小心会儿!”
  “显然得小心点儿,”萨利说,从下眼睑看着他。她让他扶着她坐下。“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房间。有我的东西,但这小很多。我知道!我被送到医院来了。”
  “你一直都病着,”医生开始说道。
  “这该死的汤姆给了我什么东西。哼,我希望他娶一个老母猪。好吧,我的确觉得不好受,但是不要言败,小伙子们?”
  她滑稽地转了转眼睛。“又一个灌多了酒的牺牲品。喂,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瞪着我?”
  “我想我得走了,”那个有着刷子一样红头发的女同性恋者说。她拿起一个小的白色手提箱,一句话也没说就逃掉了。
  “你们两个呢?脱下手套呆一会儿。”
  萨利快速地说着,掩饰她那种拘束感。好多的事情都不太对头。透过窗帘她可以看到一个玫瑰盛开的花园,而她知道那是冬天。医生的鞋子看上去那么古怪,谁又听说过黑人护士呢?
  护士服也很古怪——一太短太紧了。还有很多的小东西:电灯开关的形状,电灯泡,医生的钢笔,喝水杯不是玻璃的而是一些绿色的纸板。总之,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我是鲍森,”那个男人说。“这是我的护士,葛拉底。梅森。你得了晕睡症。你听见过吗?”
  “我不知道谁得过这种病,但我读到过。天啊,就像睡美人一样!有位了不起的王子把我唤醒的吗?或者——”她又垂下眉毛,“是你干的吗?”
  “我想是我干的,”鲍森医生认真地说。
  “在故事中,他只是用一个吻做到的,”萨利说道。一面活泼地把面颊测了过去。这种情形真是有意思。医生是一个相貌对犹太人讲很好的人,他是一个能够炫耀的战利品。
  医生犹豫了一下,然后俯下身来吻了吻她。“公主,醒来,”
  他轻轻地说。
  “这值得庆祝一下,”萨利说道,转向护士。“下楼到厨房去给我们拿些茶和蛋糕。”
  “你向那女人解释,”葛拉底说,“我不是佣人。”这是在晚上,距萨利睡下的疗养院几英里远。鲍森医生和他的护士,每人手里拿着一杯白兰地,坐在他的起居室中。录音机放着尼娜西蒙的歌。一堆“萨朵上尉”的肯德基的鸡骨放在盘子里,推在一边。
  “她时间错位了,”鲍森医生说。“在她的时代,她所看到的黑人都是佣人。”
  “除了哈莱姆的黑人乐队。”葛拉底说,“记得他们吗?”
  “她那时只是个小孩。”
  “小孩!她已七十岁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鲍森医生说。“在她看来她只二十岁。”
  “我二十岁时,我很有教养。”
  “她得有好多事去应付,我得小心地慢慢来。”鲍森医生伸了伸腿。他感到轻松多了。“想想吧,葛拉底,就像一扇通向过去的窗子。她使我想起老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轻浮,放荡,但是有着一种所有女人已经遗忘的可爱之处。”
  “太谢谢了。”
  “你是另外一种不同的可爱,葛拉底。她是一个没有抢劫,恐怖主义,种族主义的社会产物。这是一切事物产生的方式。”
  他拥着她,但她并没有放松。
  “她甚至没问及她的父母。”
  “她不敢问。别那么苛刻了。她一切都没有了,而你拥有一切。”
  “比如你?”葛拉底脱掉了她的鞋,来回摇晃着她的脚趾头。
  鲍森医生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耳朵。“我几天后将要回去走动一下,原谅我?”
  “当然,头儿,”葛拉底道。
  “叫我鲁第。”
  “好吧,鲁第。”
  “我会让你高兴的,葛拉底小姐。”
  葛拉底喘着气,并伸手向上关了灯。尼娜。西蒙在黑暗中唱着“我只是一个心意善良的灵魂。”医生的猫呆在鸡骨头旁边。
  “时间差不多了,”萨利第二天撅着嘴说。“我清晨起床后喜欢出去散步,但那个卑鄙的老女人不让我这么做。”她穿着一件腰身部分下垂的粉红色礼服,并且用了自己的化妆品。鲍森医生不知道没有镜子她是怎样化妆的,但是她化妆的结果却真令人惊异。只几下她就把美容师时下的风格弄成了怪怪不同的自己的风格。她弓形的嘴唇,窄窄的眉毛匀称得恰似画在布娃娃上的几笔。她脸颊中间有两朵红晕。她的头发梳成了卷状并有两绺卖弄风情地垂在耳畔。他记得它们被叫做迷人卷。它本应该风格奇异。但它不是。
  “我想让你不着急,”他说。“葛拉底能告诉你怎样锻炼,但是目前我认为你应当习惯于这种庇护环境下的一切事情。”
  “如果我跟你谈话,我就不会感到厌烦,”萨利说道。‘哦相信你能简明地向我讲述很多迷人的事儿。比如,那些鞋子,它们看上去是如此舒服。你在哪得到的?“
  “它们是偷来的。”
  萨利爆发出一连串儿的笑声。“对不起——喔,亲爱的——我太无礼了。”她擦去由于兴奋流出的眼泪。“最近你偷窃过吗?”
  “我从没想过这个词,”鲍森医生说。“我想这样说是因为它们是橡胶底做的。静一静,你看。”
  “你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窃贼。当我看到你的脸时我差点儿就叫了。但是你的表情好极了,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是窃贼。好在我对偷窃者的事儿一无所知。否则我要笑死了。”
  她用手指勾住了医生衣服的翻领。“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脱下来?看上去医生味儿十足。使我感到你要切除我的阑尾似的。”她解开衣服的扣子,把它放在了地板上。“天哪,自从我睡着之后一定有过许多支舞曲了。如果你不教我,我只能坐着看。我会让母亲给我租一个唱机——”一丝阴影掠过萨利的脸庞;鲍森医生焦急地注视着她。“——或许你能借到一个,”她继续道。“这难道不有趣儿吗?”
  葛拉底走进房间,看到鲍森的衣服时扬了扬眉毛。
  “拿起医生的衣服,葛拉底,把它挂在衣橱里,”萨利说道。“我是一个真正的好的舞蹈演员——父亲说如果我们不是这么有身份的话,我早成了百老汇的跳舞女郎了。喔,多么精巧的小链扣啊!那是——让我想想——使者的手杖,蛇和希波克拉的成员们。看传统的教育为你做了些什么?葛拉底,我说过;把医生的衣服挂起来。”
  葛拉底静静地继续摆弄着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她拿起一瓶香水对着自己喷起来。
  “那是我的!”萨利叫道,跳上前去,她摇晃着差点儿跌倒。
  “萨利!”鲍森医生说道,并把她扶住。“萨利,你不可能一下子做全部的事儿。你病了这么长时间。葛拉底,放下香水。喔,天哪,太荒谬可笑了。”
  “她是什么意思,偷我的香水?”
  “你让她生气了,”医生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在椅子上,在她脑后放了一个枕头。她微笑着,轻轻地拽住他的领带。
  “你生我的气吗?你能原谅一个调皮的女孩吗?”
  “喔,他妈的,”葛拉底说。
  “梅森小姐不是佣人,”鲍森医生说道。“她是一个受过良好训练,受人尊敬的护士。她不喜欢被唤来唤去的。你那个时代的事情已变了。黑人和白人一样受到尊敬。
  “她说了一句脏话,”萨利道。
  “她恼火了。我想让你俩都注意:梅森小姐要受到尊敬,萨利有病要受到照顾。都听到了吧。”
  “是的,头儿,”葛拉底说道。
  “行,当然可以,”萨利说。“梅森小姐,你心肠那么好,能否把衣服从地板上收起,挂在衣橱里的一个衣帽架上?”
  鲍森医生迅速抓起衣服,把它重新穿上。“我要给你打针,然后离开,由梅森小姐带你去锻炼身体。”
  “我真受不了那些针!你得先抓住我的手,否则我的心就会停止跳动了。”
  鲍森医生握住萨利的手时,没有去看葛拉底,她把金黄色的头放在他的胸前。
  “现在还是以后要我把Geritol 给你的女朋友?”葛拉底说道。
  “别嫉妒嘛,她都七十岁了,”鲍森医生说。午后的阳光斜映在玫瑰园中,玫瑰花蕾被映得血红,草坪洒水机喷出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看起来不像那么大岁数的人。她行起事儿来也不像。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年龄?“
  “我不知道,”鲍森医生说。“一方面我想她知道。另一方面……她才醒来一周,而且一切似乎还很顺利……我不知道。”
  “你谈的是萨克医生病人的情况。”葛拉底坐在花园的长凳上,歇了歇脚。整个下午,萨利都不停地传唤她,一会要小吃,一会儿要书,要么是让她塞枕头。萨利总是小心翼翼地称她梅森小姐,甚是礼貌。
  “他所有的病人最初恢复都很迅速,但不久就旧病复发。
  有的轻微犯病,但其他人的情况比治疗前还糟。有些人,“鲍森医生坐在葛拉底身边,他注视着暮色中深绿色的草坪。”有些人死了。“
  “为什么?”
  “他认为他们的死是由于绝望。”一只蓝色的鸟嘴里叼着个蚱蜢,在花园和玫瑰花上空盘旋。它飞到了疗养院砖瓦屋顶上,把蚱蜢吞下了喉咙。它警惕地注视着那些花,晚霞的余光映得它的羽毛闪闪发亮。“我想用强力维他命,锻炼疗法和……休息。我要救救萨利。”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告诉她真相,”葛拉底说。
  “还没。我不知道。”
  突然附近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尖叫。鲍森医生和葛拉底立即站了起来,他们冲到萨利的房间,看到她背靠着墙,手里拿着台灯,高高举过头顶。她龇牙咧嘴,像个野兽一般。
  “出去!出去!”她尖叫着,把台灯扔了过去;台灯撞到墙上摔得粉碎。玻璃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的老妇人衣服上,但她根本没在意。
  “你是我的一切,我爱你。”她啜泣着。
  “把这个丑八怪轰出去!”萨利尖叫着。葛拉底扶着老妇人走出了房间。她把她带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老妇人伏在她的胸前啜泣不止。葛拉底轻轻地抚摸着她稀疏的头发。
  鲍森医生把萨利扶到床上。“她不是我妹妹!”她喊着,扑在他的怀里,嚎陶大哭。
  萨利知道了谁为那次令人震惊的事件负责了。如果她是医生,她就会把那个傲慢的黑人遣送回非洲;但是当然鲍森不会这么做。她了解她的一切。父亲的一个朋友在哈莱姆养了一个女人,此事成了大家的笑柄。但是那女人确实住在哈莱姆。一次,萨利和汤姆在夜总会看见过她。她们走过许多恐怖的楼房;那些地方白给她贮存煤球她都不会要。成群的黑鬼站在路上,嚷个不停,好像没有他处可去一样。但这也很让人兴奋。萨利知道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她想彻头彻尾地了解生活。她真想挣脱汤姆爱的羁拌,让自己自由自在地沐浴在这种吵闹和笑声中。而汤姆却说这儿全是些扒手。
  他们在夜总会时,正赶上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绝妙的爵士乐表演。不断有许多长腿女人被扶出出租车。接着萨利便一眼看见了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裙,带花边的衣领,那顶可爱的带细绳的帽子盖住了耳朵。但是她体瘦如柴。虽然她看起来神采奕奕,但那深陷的眼窝,皮肤下凸出的骨骼都让萨利浑身震颤。她想这一定是罪孽的报应。
  她的瘦弱半点儿都不像葛拉底——梅森小姐,萨利马上自我纠正道。她就像一头害相思病的母牛在医生周围转来转去。当然,他会保护她的。难道像犹太人一样吗?除了钱外,他们当中有一半人是布尔什维克。但他很帅,并且更有趣的是让他在她周围忙碌,观看葛拉底——梅森小姐——生气地想着心思。
  因此理所当然她想使自己平静下来,让那个丑八怪像她妹妹一样在她头脑中彻底消失吧。梅森小姐把她带进屋来并作了引见;梅森小姐坐在花园的长凳上,安慰着那个老骗子。
  但是这个诡计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结果。一天中剩下的时间鲍森医生都呆在萨利的房间里,而且她向他讲述了上流社会的一切,因为他是不会知道这一切的。而他听得也很着迷。
  当他靠她很近时,她闻到他的皮肤气息,使她头晕目眩。
  她感到像埃莉诺。格林作品中的一个女主角,碰上了一剂有威力的诱惑。某些不合适的男人就有这种诱惑。
  “我和你谈话时,萨利,”他说,“我感觉现在仍是1924年。
  我的意思不是我们在伪装或是看电影——但这个房间里的确是1924年。有时候我搞不清楚时间的意义了。“
  “你这高明的谈话真要杀了我了。”萨利说。她把头转向一边以便他能仔细审视她美丽的脸颊。“不管怎样,说起电影,尽管鲁道夫。华伦天奴的眼神过于夸张,但我仍喜欢再次看到他。他把安格斯。爱尔斯扔到床上的镜头难道不吸引人吗?”
  “华伦天奴早在1926年就去逝了,”医生说。这是他第一次谈及日期。
  “太糟了(”萨利惊呆了。“是病死的?还是车祸?噢,天哪,我真想哭——他,他是那么英俊潇洒!”
  “我想他是死于阑尾炎。”
  “大可怕了!我就好像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别再告诉我这种悲伤的事了。我还想他曾骑马穿越沙漠与贝督因人作战,马背上坐着安格斯。爱尔斯。现在他还在,是的。不过是在影片里了。这也是一种永生,不是吗?”她现在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了。
  “是永恒,”鲍森医生说。“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只要电影还在,华伦天奴就永远活着,永远年轻,他永远不会死,不会死——”
  “他永远不会死。”
  “那么这间屋里就永远是1924年,”萨利坚定地说。
  “我发誓。”医生答道。
  “那是什么?”萨利边问边拉动着鲍森医生扣紧的袖口的开口处。那看起来像用蓝黑水笔记的数字。“你一直在皮肤上作纪录,这是什么?关于我的吗?”她使劲拽着他的袖子。
  “这些人不属于这间屋子,”他说道,“坚决地抽开他的胳膊。”萨利,我们是在水面上行走。我们俩儿,只要我们朝前看,永葆信心,我们就会没事儿。你懂吗?“
  她想她是懂的。在水面下的是她的父母,朋友和她时而有的病症:她无法抑制的怪相以及时间的长期静止。他们全想淹死她,但她可以把他们抛在脑后。她能做到,医生的语气让她诧异。他似乎和她一般绝望,可能这是因为出于关心吧。对,不错。他是爱上她了,但为什么不呢?萨利曾经有过太多的情人,他们全都渴望得到她的垂青。即使医生老得像她父亲,但他毕竟笑容可掬,还有那玩意儿。
  梅森小姐走进屋来说该锻炼了。萨利以一种最文雅得体的语调请她收拾一下梳妆台,并请她无论什么时候喜欢,就可以用乔伊牌香水。梅森小姐使劲推掇着那些瓶瓶罐罐,萨利觉得它们可能得碎了。鲍森医生告诉梅森小姐小心点儿干,而她却回了一句粗话。
  “她的情况更糟了,不是吗?”葛拉底问道。
  “是的,但在所有接受这种治疗的人中,她是疗效最佳的。
  已经三个月了,虽然她时而会控制不住地产生臆想,但她时而还是很理智的。再加点咖啡吗?“鲍森医生往机器里投了些硬币。他按出了一些奶油和咖啡,但是尝起来仍然像地板上的垃圾一样。”在萨利的时代,他们可没有这样糟糕的东西。
  他们在一个瓷杯里盛上真正酿制的咖啡,并给你一只用来搅拌的小匙,而不是压舌器“。
  “我不会知道这些。那是我生下来之前的事儿,”葛拉底说,美美地呷了一口热咖啡。
  两个护士坐在疗养院工作室的一边正热烈地谈论着发生在旧金山的一个可怖的谋杀案。“她的脑袋几乎被大砍刀砍断了,”其中一个说。
  “他们砍掉了她的两个手指,没人能找到它们了,”另外一个兴奋地说。
  “现在的人总是谈这个,”鲍森医生说。“萨利和他们这些专讲恐怖故事的家伙相比简直像一头纯洁的羔羊,而她谈及包女人时,还觉得自己无耻至极呢。”
  “纯洁的羔羊,这又是她用的词吧?”
  “我想是。这段日子一直在她左右,我已开始受了她的感染。”
  “我说,你回家连枕头都没碰吧。”
  葛拉底说。
  又有一个护士走过来,描述了那个受害者胸脯上的啮痕。
  “瞧瞧这些畜生!”鲍森医生又道。“他们是同样的一群人,也曾经排队欢呼德国纳粹党突击队队员们。你不跟萨利这样的人交谈就无法了解人类生活这五十几年来的堕落沉沦。她对罪恶的见解早就老掉牙了。”
  “二十年代的罪恶也并不少哇。”葛拉底说。“只不过它们都是在羔羊们视力不及的黑暗中进行的勾当。鲁第,你莫不如收拾行装搬进去住算了。”她撕下一小块面包圈,在手上玩弄着。
  “真他妈的奇怪。我在那屋里感觉完全不一样。连空气都不一样。”
  “全是因为那些发霉的家具。”葛拉底说。
  “那间房子还滞留在1924年,当时的世界和人们也存在于某个地方。我年轻的父母正在维也纳度蜜月。你不懂吗?这弥补了后来发生的事。如果当时的岁月永恒,我就会时常想象出他们还安全幸福地活着。否则,就哪儿都没正义了。一切都毫无意义。就是这样!”他的手猛地拍着桌子,葛拉底的茶杯被震翻了。几位护士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他。
  “我们有能力救她。”鲍森先生说。“我不知道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一点。不该让萨利适应现代生活。她就像一位刚动过移植心脏手术的病人。”
  “我想他们是忘了做手术的后一半。”葛拉底说。
  “我是当真的,心脏移植的人后半生必须抑制免疫系统,否则会抵触新器官。他无法抵御疾病,所以他必须生活在受保护的环境中。萨利正是被及时地做了移植术。”他站起身子在桌子和咖啡机中间踱来踱去。
  “现实对她是不适的。”他把咖啡机拍得啪啪直响。“我们可以营造她的世界。我们做得到:找些旧小说,电影,照片,从服装店里拿些衣服。我在一家旧货商店找到了一打《名利场》,她可以读那些书。我可不想让那屋里出现什么不符合二十年代的物什。”
  “也许我能帮你从阿拉巴马找位不错的老黑鬼。”
  “别这么干。你难道不懂那多重要吗?”
  “我们保护她远离现实,”她拍去腿上的面包屑。
  “这是关键之所在,”鲍森医生说。
  “我们不能这样。我们可以控制环境,但控制不了她的身体。她已经很老了。二十年前她的生活就已经改变了。她看起来三十岁,可是这是幻觉。事实上,所有她的血管,她的脑子,她的骨髓都已七十岁了。马上就会出毛病的。”
  “可她不会知道。”鲍森医生说。“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除了她妹妹。”
  “可怜的老太太,”葛拉底说。“年复一年,她从不间断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向这个婊子过分地表示爱意。可你看看后来出了什么事儿。她伤透了她的心。
  “她已享受过了她的生活。现在轮到萨利了。”鲍森医生冷漠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的想法简直是疯了。脱离现实,这就是疯狂。你认为主任要跟十七病房的塞德。巴拉讲什么,是查病房吗?”
  “小声些。”
  “我他妈的会的。你肯定和那僵尸睡过觉后回家的路上筋疲力尽,路都走不动了,还低声哼着《阿拉比酋长》,你知道吗?你跟她一样疯狂。”葛拉底猛地起身,椅子被掀翻在地。
  屋子里另一头的几个护士兴奋地朝这边看着。
  “闭口!”鲍森医生气极败坏地说走了嘴。
  “噢,噢,闭口,”葛拉底嘲笑着他,“你觉说走了嘴,尽忙着往那僵尸耳里嘀咕些波兰话的甜言蜜语了吧。到我身边来吧。我的小姑娘——”
  “你给我滚!”医生气得脸色煞白地大叫起来。“以后我只想在办公场合看见你。别在病房胡说八道,做点事换换脑筋。”
  葛拉底离开护士们,双眼含泪。
  “别忘了读下午的报纸,”鲍森医生边走边说,“妈妈在微波炉里蒸熟了孩子。”
  “噢,梅森小姐,”看见葛拉底怒气冲天地闯进来。萨利说道,“你来太好了。我就是系不上衣服最后一个扣子。”接着房里响起了她银铃般的笑声。“能否劳驾您帮我系上?我想不出它怎么这么难扣。”
  “关节炎。”葛拉底说。她立刻走了过来,扣上了扣子。
  “你说什么?”
  “关节炎。老年症。”
  “梅森小姐,我们今天早晨真是针锋相对。你是不是上错了鲍森医生的床了?”
  “闭上你的臭嘴。”葛拉底说道。她开始铺床,她把床单扯得都快破了。她用力地直拍枕头。
  “妈妈总是说判断一个女仆好坏是从她拍枕头的方式而定的。优异的和普通的之间区别就在于拍打之中。当然我不会仅仅把你划为女仆。制服完全不一样。”
  “你烦死了,”葛拉底说道。
  “还有一点,女仆们穿着那些可爱的有褶边的围裙,从此妇女——”
  “我说过,你妈死了,你爸也死了,你一半朋友都死了。
  你惟一活着的亲人是你的妹妹,她也有六十五岁了。“
  “——根本不像那些看上去很单调的护士服,——”
  “你一点都不介意吧?”葛拉底说,“除了你自己腐烂的皮肤,你什么都不介意。你是一个惯坏了的小孩子,一个七十岁大的惯坏了的小孩子。”
  “并且那些护士的鞋总是在腿踝处向右弯——如果你有那种鞋的话,那你太不幸了。”
  “你知道你是谁?一个荡妇,你们的时代称之为水性杨花的女人,你知道该如何识别的,她在镜子里没有影像。”葛拉底使劲拉开梳妆台底部的抽屉,抽出了一个乳白色背面的镜子。“你从来都不照这东西,因为你知道这一点。只有有灵魂的人才有影像,让我们试一下。”她把镜子晃到萨利的脸前。
  萨利不说话了,像是被催眠一样,盯着镜子。她微笑着,她向上弯起的嘴角在她死白色的皮肤上起了小皱纹。自从她醒来后,眼边的皱纹就加深了,并且在金发中也有了几丝白发。
  她仍在笑着,温柔地充满笑意地对着镜中的那张映出的脸。她好像在听远处的音乐,聆听消失在风中的声音,听那曾像香水一样悬浮在她身边却在玫瑰园中的空气中隐去的城市的喧闹和嘈杂。两小时后,医生来时她仍坐在那儿。
  “你在哪?”鲍森医生向那个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间道。近几个月来,她迅速地变老。可以看出来她在凋零。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充满了皱纹,手也紧缩成了像爪子一样。
  很快她将不会再在那儿了,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在梳妆台那儿,一个新的护士正在她的制服前比划着那串紫水晶项链。
  “放回去,”鲍森医生机械地说。那乳白色背面的镜子扣在梳妆台上。他把手放在上面,镜子很暖,像皮肤一样。
  在维也纳的某地,有一对年轻的波兰夫妇坐在桌旁喝咖啡。桌布上缀着家做的饰边,头顶上水晶玻璃的吊灯在闪烁着。对犹太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是他们见到的最好的了。他们很高兴。
  男人把手放在女人的手上,她露出了神秘而满意的微笑。
  窗外马蹄声与汽车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夫妇迷惑地看着那架小机器,它是奥地利一个警察最近买的。在华沙这种东西还不被人所知。
  鲍森医生把手从镜子上移开,维也纳旅馆里的那片乐土消失了。但它曾在那儿过。它曾很安全。
  萨利双手展开朝镜子走去,突然她看见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个人。一刹那间,她有一种梦幻,他身着白色礼服,但在他旁边是窗帘。
  当然,真傻。如果他在镜子里,他就在我的后面。我真是糊涂了。
  她转过身,汤米竟然站在门口,身体晃动着。
  “你这坏家伙!”她喊叫到,“就这样闯进我的卧室,如果叫我妈发现了,会要了她的命的。汤米,快把门关上!哎,我们是不是变坏了!”她向后退,碰到了床边。“你还有酒吗?我还能喝一杯,我敢说,我还能喝一杯!我喝得像杜唐卡门一样。”
  汤米蹒跚地走到床边,扑通一下倒在床上。萨利得意忘形。哦,这就是“那个了”。这就是所有女孩子窃窃私语的那种大冒险了。汤米并不是萨利所十分崇拜的那种男明星,但汤米也是很漂亮的,也比较有钱。事实上,眼下,她倒觉得他有点令人讨厌。他非常安静,也有点奇怪。他双手干瘦如柴。她抓起酒瓶子,痛饮一番。浑身兴奋。
  “那一定正好,”她擦擦嘴,说。
  “噢,汤米,把我放在你的马鞍上,和我一起,骑马穿越沙漠。把我带到贝多因部落的帐篷里去——并且——并且,让我陶醉在亲吻中。噢,心爱的,告诉我你爱我。”
  汤米起身拉扯萨利的裙子,摸到了她内裤上的松紧带。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她躺在床上,等待着。毕竟,一个女孩还能用什么其他办法去发现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