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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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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陌生人》作者:艾米·斯特林·卡西

  赵轶迅 文喻贵 译

  雨水片片落入院中,在我窗户上幻成另一层玻璃。
  “希望更暖和点吗,加里先生?”房子咻咻地响着,一次、两次。
  “不用了,”我回答, “这样就行。”
  “非常感激你。”房子说。
  就像其他房子一样,这座房子也喜欢和人聊聊。我想,这是房子最主要的特征。
  我是人类环境改造建筑师,是我设计了它们。
  丹尼在他房间里睡觉。你会认为十五岁的他已经大得不用再睡午觉了,可他踢完足球后累垮了。
  今天卡罗琳扔了丹尼的足球——他四岁时我送他的泡沫橡胶足球。
  她说足球已经旧了,都烂成片了。他再也不想要它了。而我想,如果他真的不想要这只足球,或许他会告诉我。我想问问看。
  可就在那时,丹尼要去练球,接下来开会研究,随后比赛。现在他睡着了。这就是他们高中的日程。
  卡罗琳说,我应该骄傲,为他是如此出众的运动员而骄傲,为他是如此出众的学者而骄傲。
  我想我是位绅士。
  雨瓢泼似的滑下玻璃。
  园丁已经把所有的垃圾都扔到路边。
  车道很长。
  我带着丹尼的半个足球回来。
  一定是她把足球扯碎的。一遭愤怒的闪电划过。如果她现在在家……
  “你的体温已低于正常水平,加里先生。”房子以它那和谐的声音鸣叫着。
  “我在外面淋了雨。”我嘀咕着。
  “你想来条柔软、蓬松的毛巾吗?”房子问。
  “我想要另一半足球。我想把它黏补起来。”不过我微笑咕哝着表示同意,算是对房子问题的回应。
  外面雨水串串滑落,像是上千个细棒敲打着上千面小铁鼓。不,不是鼓,那只是我们的太阳能面板。
  丹尼患有先天性HLHS(HLHS是左心室发育不良综合症的英文缩写)。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左心室发育不良综合症通常是会致命的。即使现在,即便在母体内就进行全程的DNA克隆治疗,仍有些婴儿无法存活下来。
  怀孕五个月时,克罗琳做的高功率超声诊断确诊丹尼得了HLHS,在这个世上,尝试基因治疗看来似乎最自然不过。
  那天,天也在下雨。
  在我们听新生儿遗传学家解释治疗如何进行时,外面一直下着倾盆大雨。医生说我们很幸运。在有基因疗法前,像丹尼这样的婴儿只有靠移植健康心脏才能活下来。她告诉我们,曾有一个医生尝试用狒狒的心脏替代患儿受损的心脏。显然,也会有些家长流掉诊断出患有HLHS的胎儿。
  “我没想过基因治疗。”我说。
  “什么?”克罗琳手贴在她那圆圆的肚子上激烈地说,“你宁可要我的孩子受罪?”
  我想,我不曾想过那个。
  遗传学家解释:“在过去,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婴儿就只有等死。他们的心脏几乎无法泵压血液循环,他们只会像花草一样渐渐凋零。或许堕胎会更仁慈些。”
  至少我们在回家的路上讨论的是这些。
  有基因疗法真是个奇迹,丹尼正常地出生了,而且完全健康。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选看着电脑上的相片,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不停地敲打着太阳能面板。丹尼坐在儿童秋千上,一会儿又玩石块。
  我应该工作,可今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这一张相片上,他手里举着本从他祖母那儿得到的书。当我告诉她丹尼心脏有问题时,我妈妈——她非常惊恐。她对基因疗法一无所知,克罗琳接过电话对她解释。当丹尼健康出生后,我没想过我们还有谁会再提起基因治疗。
  我妈妈和丹尼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们一起看那本小人书:《轻拍兔宝宝》。那是她最喜爱的书——她坚持买它。我书房里也有一本,就放在我书桌左边的抽屉里。我把半个足球和《轻拍兔宝宝》放在一起。
  丹尼大约三岁时学阅读。
  我挑出那些相片。他们却说男人不应该会对老照片感兴趣。那是纪念品。男人只会过他们的日子,而女人才会收藏记忆。
  这有另一本丹尼喜欢的书——《热狗人斯坦》。我们曾一遍遍地读。
  有一天,丹尼开始说起斯坦。我突然明白,他其实是在一字一字地读。
  “克罗琳,快来!”我大叫。 她吃惊地从厨房里跑出来。
  “甜心,我想他是在读。”
  “狗屁。”她嗤之以鼻。
  “不,是真的。”我争辩道。
  丹尼小声读了一整页的《热狗人斯坦》,然后骄傲地抬起头对我微笑。
  “瞧见了吧?”我说。
  “你以前给他读过太多次了,他已经记住了。”她坚持。
  “噢。”我应道。
  那以后又有几次我以为丹尼是背下那本书的,后来我才发现他真的是在读。那时他在上幼儿园。
  我挑出更多几年后的照片,看着外面的雨沉思着。
  丹尼仍在睡。
  过去我总希望自己的儿子会踢足球。
  当初我遇到卡罗琳时,我也在踢球。整个大二都在踢球,因为膝部受伤才退出的。如果体重再轻点,我想我会是个相当好的后卫。那个年代的男孩多多少少都有赘肉,经过基因修正就可以除去它们。而那时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愉快地进行老式体育锻炼和补充蛋白质奶昔(一种健身的营养剂)。
  这对男孩子来说或许是极度痛苦的,甚至让人疯狂。
  落下的雨水在窗户上泛起涟漪。
  “你心跳加快了,加里先生,”房子鸣叫着,“体温已经下降。”
  “那就打开供热系统。”我告诉房子。
  我得说点什么,否则,它不会让我安静的。
  我把蓝缎带整齐地折起来放进书桌抽屉里。
  那是因为他数学优秀而奖励他的。
  丹尼二年级时,他的老师说他阅读很好,可是学数学却有困难。
  “我数学也从来不好,”我告诉她,“而且阅读也不太优秀,不过我并没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你可能会想联系家教。”她建议。
  “他还只是二年级!”我争辩道。
  克罗琳让我安静,然后她问:“他落后多少?”
  “落后?”老师反问,“噢,不——他并没落后。”
  “嗯,那就没理由担心了,”我说,“他会跟上的。”
  “那乘法表呢,”卡罗琳问,“明年他该学乘法表了。”
  “我们不再这样安排了,加里太太。每个孩子都是根据他或她自己的标准单独安排进度。”
  我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在孩子只上二年级时就开始设立单独的标准。
  “他落后多少?”克罗琳再次问。
  “他不是落后,”老师回答,声音里弥漫着固执,“丹尼很聪明。如果他能专心致志的话,他会学得更好。我确信你们会同意我这么说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或许他只是想到外面玩玩。”我说。
  “安静!”克罗琳打断我,“加里和我也都认为丹尼很聪明,而且他学得也很努力。”
  “呃,”老师微笑着回答,“为什么你们不试试家教服务,或者是数学伙伴。”
  数学伙伴就像英语伙伴,或者外语伙伴,是一种同时也会吸尘的银色微型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因常常会绊倒那些专门购买它们的那些人的孩子,并把那些孩子摔傻而臭名昭著。克利弗兰得的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摔断脖子的。
  如果让我会去买一个才活见鬼呢,我宁可再给丹尼买个足球。
  走出汽车时,克罗琳额头紧皱着抬头看着我,低声说:“他数学落后了。”
  “你不用那么小声,”我说,“没人会听见,而且老师也没说他落后。我们可以鼓励他。”
  “鼓励他!”克罗琳激烈地说,“他可以学得更好,而且他也愿意学得更好。”
  “嗯,那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该试试请个家教?”我问。一想到丹尼要和有着油腻腻头发的高中数学怪人呆在一起,我就犹豫。可是即便如此,这也比在房子里买个叽叽喳喳、像乌龟样的“数学伙伴”更有吸引力。
  “不,”克罗琳断然说,“不要家教。”
  我松了一口气。
  “你听说过新基因治疗吗?”她问,“就像他们对丹尼的心脏缺陷做的那样,它能增强孩子的脑能量。我昨天读过相关的介绍。”
  “噢。”我应道,我对他们修复丹尼的心脏有着相当良好的印象,“怎么治疗的?”
  “或许就像他们以前那样治疗——把新的基因物质注入大脑,然后那种物质发生反应,被注射的人就变聪明了。”
  “噢。”我虚应道。我并不喜欢把什么东西注入丹尼大脑的想法。但我知道在克罗琳这样想时最好别去打断她。坦白地说,最好就是坐在那儿等事情自己解决。她常常会自己忘了后就再也不提。
  “如果你关心的是你儿子的逻辑思维和数学能力,我认为你并不需要太为丹尼担心。”曼德尔医生说,“他是个聪明、正常的男孩子。”
  “可他老师说他数学落后了。”克罗琳说,“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我推荐你找个数学伙伴,”医生说,“我女儿就有一个,她大概就是丹尼的年纪。过去她痛恨数学,现在她变得喜欢数学了。”
  “那东西不会绊着你?”我是问——数学伙伴。
  “东西?”医生很迷惑地反问,“噢!”他悟过来后笑着回答,“是,它以前绊倒过我。我刚好从池边掉进池子里。”
  “这就是我不喜欢这些小机器人的地方,”我说,“老师还建议请家教。”
  “明智的选择。”医生说。说完,他开始核对自己的私人助理——这个信号告诉我们:就诊时间已经到了。我开始起身,可卡罗琳却把手压在我手臂上。
  “等等,”她说,“你能解释一下治疗是如何运作的吗?医生。”
  他停了一下。我突然明白他是个决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向他人吹嘘自己专业矢口识的家伙。
  “呃,”他微笑着说,“几年前,我们发现病毒可以作为运载不同种类DNA——或者是任何类型DNA——进入人体大脑的有效载体。现在我们确定了一种特殊的酶或者混合酶几乎可以提高所有的大脑功能。我们把酶装载进病毒,病毒会转录DNA,而后释放出我们曾经以为“永不会变”的大脑细胞的欲望。我相信你们曾听过有人会增进自己的‘第六感’。”
  卡罗琳和我点点头。前天晚上我们看过一个关于增进“第六感”的疯子折弯钢铁和隔空点火的节目。
  “它就像是感染,”曼德尔医生说,“可它却是很多人都不会在意的感染。”
  “就像感冒?”卡罗琳问。
  “正确!”曼德尔医生说,“你的确明白了。只是在这种病例里,病人的大脑皮层会感冒,当感冒康复时,大脑皮层会变得更健康。”
  “呃。”克罗琳说。
  “对此我并不确定。”我说。
  “嘘,嘘!”她让我闭嘴。
  “你儿子多大了?”医生问。
  “七岁。”克罗琳回答。
  “啊,最佳治疗年龄。你瞧——”他倚着他那闪闪锃亮的钛桌子说, “治疗并不便宜。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你儿子改造成数学天才。他会没什么感觉,不过几天后他的数学才能就会显现。那种才能会与目俱增。”
  “我不知道。”我说。这听起来更像是最疯狂的科学实验。
  他们是不是正在对那些精神分裂的谋杀犯实验这种技术?如果这种技术真是安全无害的,我想我们应该在除了罪犯改造和能折弯钢铁、隔空点火人以外的其他领域听到过它。
  “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改造,”曼德尔医生说,“你在新闻库里见不到关于它们的报道,是因为一个孩子考试成绩的提高远不如把一个连环杀手改造威特蕾莎修女更具有轰动效应。”
  卡罗琳在桌子下掐我的手:“医生,我们想试试。”
  “我想我们可以——”曼德尔医生的回答有点不太确定。
  “这有必要——”
  “我知道他可以从中受益,”卡罗琳说,“我并不认为丹尼现在进行治疗年龄太小,丹尼出生前就接受过基因疗法,治疗先天性心脏病。”
  “噢!”医生说,“这种情况下他就最有资格了。你们俩请填一下这些表格。我们正在进行多重治疗的跟踪研究,你儿子是最完美的候选人。”
  后来,丹尼数学得了蓝缎奖。
  他深深地爱上了数学,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学习数学。他再也不想去和朋友们一起玩。波尼棒球联赛开始了,可丹尼不想去。他再也不想打儿童棒球了,唯一谈论的事就是数学。
  一天,卡罗琳说丹尼有点儿胖。
  “上个月他还穿八号,”她说,“现在我得买大一号的。”
  “那又怎么了?我妈说我曾经一个夏季长了四英寸,胖了三个尺寸。”
  “你妈妈怎么啥都说?”卡罗琳说。
  妈妈去年春天已经过世了。过去我们还开玩笑说她会看着丹尼上高中。
  “你能歇歇吗,卡罗琳?”
  可她却继续说:“丹尼变胖了,加里。我们不能让他超重。”
  “那我们就控制他的饮食。”我回答。在他这个年龄我也有点儿胖。当我妈妈发现我浪费了无数时间玩电子游戏,她撕下了墙上的整个游戏控制台。接着,我的体重也下降了。
  我们试着控制他的饮食,可丹尼太小了,还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能多吃自己喜欢的食物。经过几个星期的失败实验后,卡罗琳告诉我她给曼德尔医生打了电话,我并不吃惊。
  通过一个疗程的基因治疗——现在这是最出名的疗法——来对付多余的重量增加。这次,病毒携带转录DNA来帮助减少大脑中控制食欲和新陈代谢的荷尔蒙。
  瞧!一个瘦孩子。
  那是丹尼做的第三次治疗。
  “供热开大!”我尖叫道。
  房子立刻遵从命令。如果不是我很了解的话,几乎以为房子在生气。
  肥胖治疗后,丹尼开始踢足球,并展露出他的艺术才能。
  十三岁时,丹尼成了曼德尔医生的最佳病人。他甚至在另两个接受曼德尔医生基因治疗的孩子中起了榜样作用。说基因疗法不再是最先进的东西并不太确切,曼德尔医生因为他的流行实验而出名。这意味着他能帮助父母花掉他们的钱并最好地关注他们孩子的成长。
  没人会认真对待这个千年前人们就提出的可怕警告:创造一个“优等民族”等等。
  如果一个人某些地方好一点儿,而且这又不损害他们自己或者其他人,那又怎么能把他们限定为优等民族呢?没有经过基因增进的人也从来没有受到过鄙视。
  的确,它只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我是说,在我和卡罗琳的时代,会有活肤疗法,而且他们学会了如何去修复主要器官。我年轻时,任何人能活过一百岁都是大事。可现在,你得活过一百二十岁而且看起来容光焕发才能让自己的照片上新闻库。
  是孩子们从中受益。曾经,如果有人告诉我—个没下巴的孩子不通过外科手术就可以突然长出一个好看的方下巴,我一定会哈哈大笑,因为以前人生下来什么样,这辈子就什么样了。
  直到丹尼九至十岁时,他眼睛还是淡褐色的。现在它们是明亮的深蓝色。女孩儿们为他那双眼睛痴迷。这时房子鸣叫起来——有人打来电话。
  “加里家。”我应道。
  “丹尼在家吗?”一个细细、傲慢的声音问。
  “在家,可他睡着了。运动后累坏了。”我没有说他还做过另一个治疗——那是为了对付几个小疙瘩。做过治疗后的孩子变得嗜睡。按照推测,此时体内应该是在进行身体转变和新陈代谢重调整。曼德尔医生称其为“成长的痛苦”。
  “嗯,我们本来说……今晚……在一起学化学的。”停顿片刻后,她补充说,“我是肯笛。”
  “我还以为你是APPLE呢。”我说。她声音听着像丹尼曾给我介绍名字叫APPLE的女孩。APPLE是啦啦队长,而且——
  “不是,我叫肯笛。”她激烈地打断我,“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把我们俩搞混。APPLE很浅薄而且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她数学总考不过。而我是辩论队的领队。”
  “噢,”我应道,“我的错。APPLE常打电话。”
  “噢,”肯笛说,“我明白了。”
  “丹尼几乎不接她的电话。”我说。这完全是谎话,可是为了某些原因,我想撒无恶意的谎。
  “噢,”她声音明快地应道,“呃,请告诉丹尼我打了电话。谢谢你,加里先生。”然后她挂了电话。
  我上楼。
  “嗨,”我叫醒丹尼,“一个女孩打来电话。”
  丹尼坐起身,揉搓着满眼的睡意,“啊?谁打的,爸爸?”
  “APPLE,”我回答,“等等——不,是肯笛。”
  “肯笛,”丹尼害羞地微笑着,“我想,她喜欢我。”
  “她也是那种妒忌型的,”我说,“你怎么吸引这些女孩儿的,丹尼?”
  丹尼匆匆下床。他开始揉肩膀。“运动中伤了一点儿。”他解释说。
  “比赛怎么样了?”
  “不太坏,”他回答,“我们赢了两个奖。我得了最后一个。”
  我不再去踢球。不知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去。
  天在下雨,我觉得在雨里踢球太疯狂了,在雨里看球更疯狂。
  我无法说出自己不再去踢球的真实原因。
  卡罗琳在当地艺术馆拥有一份高级工作。她负责制作馆里的小册子并维护网站。每个人都说她有艺术才能。真奇怪,丹尼怎么会有同样的才能——或许甚至有更多才能?油画、素描、矢量艺术——丹尼样样能。如果不是同他踢球练习相冲突,他还会去做雕塑。
  丹尼起来脱去身上的衣服。他只有十五岁,可是他的胸肌和肱二头肌不仅比与他同龄的孩子发达,而且比我的也更为发达。
  他跑进浴室命令房子打开龙头。
  “你订购须后水了吗,爸爸?”他叫着。
  “订了,”我回答,“昨天订的。”
  “噢,是,”丹尼回答,“它现在是满的——我看到了。”
  当然由我来订购须后水了。当我在家工作,所有这些琐碎的家务事就都落到我身上了。如告诉房子晚饭做什么,告诉房子根据每个人的日程要求安排饭菜,看看洗熨安排满不满,有些人——也就是丹尼——不想得穿着脏运动衫跑到足球场去。我还要确定所有的植物是否都浇水了、修剪了,地板是否上光了……
  “嗨,爸爸,对肯笛我该怎么办?”丹尼从浴室里问,“她喜欢我,爸爸。我喜欢她做我的朋友,可我并不想认真。她从不——”
  “她哪点不好?”
  “没有不好。”丹尼回答。
  “呃,如果她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会不喜欢她?”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我只想逗逗他。
  “我是说喜欢,爸爸。像……你知道的……”
  “你是个天才,”我说,“可我不知道,给我解释解释吧。”
  我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她很平常,爸爸。或者她是个女强人了,或者可能是她太宅了。
  “她太平凡,爸爸。”丹尼说。
  我只能应一声: “哟。”我坐在床上,想着他说话的方式。
  丹尼走出浴室,一条毛巾围在那阿多尼斯样的躯干上。
  “爸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说。
  “是的。”我回答。
  “我是说,看看APPLE。她可能不聪明,可她身材很好,而且她指甲很完美。我知道她头发不是真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看着很好看。”
  “APPLE是个好女孩。”我虚应着。
  很久以前丹尼还是个婴儿时,我妈妈过来,我们一起玩了一整天,大家一起搭石塔、看书、折纸,用手指在厨房桌子上画画。
  我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妈妈一起玩。他的头发是浅棕色,掩在他那淡褐色的眼睛上。当时他看着像个又老又秃的胖孩子,可他还只是个婴儿。在他下巴上有个有趣的小缝缝。他很笨拙,我们活动他的左右手,让他练习。
  他只有九个月。即便是通过基因修正的婴儿,九个月也不可能行走。
  我长久盯着丹尼的眼睛。它们是明亮的蓝色。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家族里就没有人眼睛是蓝色的。或许从来就没人有蓝眼睛。从他的眼中我也无法看到卡罗琳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泥褐色的。
  丹尼感觉不自在地笑笑:“嗨,爸爸,为什么你那样看着我?”
  我无法回应。
  “我只是——你知道——”我最后咕哝着。我看着丹尼的艺术作品、踢赢足球获得的奖品、数学得的缎带奖品、去年为竞选班长制作的海报。是,他赢得了竞选。
  “今天早上你妈妈把你小时候的足球扔了。”我说。
  “什么足球?”丹尼问。
  我想这不是什么大事,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去解释。
  晚饭后我听到他打电话,和艾米聊天。
  “是,宝贝。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每个人的父母都太平凡。你应该看看我爸爸。”
  这不像我曾对自己父亲做的事。我想跑进去夺过电话。是的,要告诉她要尊重她的父母。
  丹尼从没见过我爸爸。因此他没办法领悟到我爸爸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我是说当爸爸折磨我时,我恨他;当他开走我车时,我恨他。我痛恨他视我的悲伤如无物。可他教会我责任,教会我怎样做一个男人,一个平凡的人!
  那天深夜我命令房子,让我的脚步声销音。这房子是做得到的。销去行走的脚步声或者放大脚步声,只有管理员能命令它这么做。我知道许多父母都使用这个功能。
  我还是在书房睡。不,我只是躺在书房的长椅上假装睡觉。卡罗琳总要读些什么书或是有些什么活要干,而开着的灯让我发狂。
  修补丹尼的心脏是对的,我们不能不修补丹尼的心脏。丹尼是我和卡罗琳唯一的儿子。他们说卡罗琳能怀孕是个奇迹,因为我的精子每毫升只有三百万个成活。那以后成活率甚至下降更多,他们说我不育。
  她可以离开我,跟一个健康的男人她可以有更多孩子。
  可这是我们的儿子。这是丹尼。
  我徘徊进厨房,仍在回忆着。
  “嗨,房子,我想做个三明治,”我低声说,“我想用面包头那端做。”
  “你想让我把面包切成片吗?”房子问。
  “不用,”我说,“你知道我总是自己切的。”
  “是的。”房子回答,它把面包和刀子放在柜台上。
  “要芥末吗?”
  “要。”
  “生菜?”
  “不要,只要腊肠。”
  “很好的选择。”房子说,“低脂,高蛋白。”
  “对,房子。”我说,“谢谢。”
  我把面包切成三明治,面包里洒上芥末,切下肉片,把它们压在一起,放进嘴里。
  然后,我开始上楼。
  “别忘了把刀放进洗碗机里。”房子提醒我。
  对有些问题,房子并不需要立刻就回答。
  他的眼睛,是一抹蓝色的。
  一滴泪珠滚落我那平凡的面颊。
  他胸膛缓缓地上下起伏着,呼吸轻柔得像猫一样。
  丹尼动了动,微微呻吟着。他做梦了,可做的什么梦,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永远也不会看到如此的面孔了。在我房子里不会,在我生命里不会。这儿从来没人继承了我爸爸的能力,也从来没人继承了我妈那带缝缝的下巴。我们谁也没有如此宽的肩膀,谁的数学也不好,可我们与人相处很好。我们跑得很快,我是说我和我爸爸,丹尼也跑得快,可那不一样。
  有一次我去养老院看爸爸。他们说他得了早发的老年痴呆症。那是他最后一次认得出我的脸,叫得出我的名字。
  “卡罗琳和我有孩子了,”我告诉他,“可能会是个男孩。”
  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太高兴了,儿子。”他那棕色的眼睛温暖而明晰。
  我怀疑如果换成我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丹尼不会来的。我甚至想象不到他会来告诉我他要有孩子了。
  我想象着看到那些冰冷、陌生的眼睛感觉会怎样。
  只是一击,静静、重重的一击,击向他那修补过的心脏,一个完美陌生人的心脏。
  丹尼抽搐着、呻吟着。
  如同幻觉,我看到了我爸爸的脸。
  外面,雨滴落下。雨滴敲打屋顶声就像一百只小猫在跑上跑下。
  我静静聆听着。
  然后我转身走下楼梯。
  屋外雨水如同一道冷冷的冰帘滑过我的脸。我抬头看着清澈漆黑的天空。天上没有星星,什么也没有。午夜的雾气朦胧。
  我知道如果我再仔细找找,我能找到那另一半足球。
  让天漆黑如墨吧。
  让风更猛烈地吹吧。
  让雨更狂暴地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