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中国五十年儿童文学名家作品选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诗歌选

诗歌选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著有诗集《大堰河》、《归来的歌》,评论集《诗论》等。

春姑娘
艾青春姑娘来了——你们谁知道,她是怎样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

她是南方来的,前几天到这里,这个好消息,是燕子告诉我的。

你们谁看见过,她长的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

她是一个小姑娘,长得比我还漂亮,两只眼睛水汪汪,一条辫子这么长!

她赤着两只脚,裤管挽在膝盖上;在她的手臂上,挂着一个大柳筐。

她渡过了河水,在沙滩上慢慢走,她低着头轻轻地唱,那声音像河水在流……

看见她的样子,谁也会高兴;听见她的歌声,谁也会快乐。

在她的大柳筐里,装满了许多东西——红的花,绿的草,还有金色的种子。

她是一个好姑娘,又聪明,又勤劳,在早晨的阳光里,一刻也不休息;

她把花挂在树上,又把草铺在地上;把种子撒在田里,让它们长出了绿秧。

她在田垄上走过,母牛仰着头看着,小牛犊蹦跳着,大羊羔咩咩地叫着……

她来到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高兴,一个个果子园,都打开门来欢迎;

园子里多热闹,到了许多亲戚——有造糖的蜜蜂,有爱打扮的粉蝶;

那些水池子,擦得亮亮的,春姑娘走过时,还照一照镜子;

各种各样的鸟,唱出各种各样的歌,每一只鸟都说:“我的心里真快乐!”

鸟儿飞来飞去,歌也老不停止——大家都说:“春姑娘,愿你永远在这里!”

只有那些鸭子,不会飞也不会唱歌,它们呆呆地站着,拍着翅膀大笑着……

它们说:“春姑娘!我们等你好久了!你来了就好了!我们不会唱歌,哈哈哈……”

1950年3月28日

袁鹰 原名田钟洛。1924年出生。江苏淮安人。著有散文集《秋水》,诗集《野芹集》,儿童文学集《篝火燃烧的时候》等。

时光老人的礼物

袁鹰

你把东风带给树枝,让小鸟快活地飞上蓝天;你把青草带给原野,让千万朵鲜花张开笑脸。

你把阳光带给山谷,让积雪化成淙淙的泉水;你把细雨带给田地,让种子闻到泥土的香味……

你把春天带给我们,这份礼物比什么都珍贵。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比黄金要贵上千万倍!

世界上再没有谁,比你更慷慨更公正;你把一年的大好时光,同样地给我们每人一份。

三百六十五天,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就看我们呀——能不能把你安排得最好?

糊涂的人整天东荡西游,你就从他身边悄悄溜走,把一大堆没做完的事情,一古脑儿丢在他的面前。

懒惰的人整天没头没脑,你去远了他一点不知道;人家都在使劲要赶上你,他总是摇头说还早还早。

我们可不糊涂也不懒惰,少先队员谁也不肯落后;因为我们知道:你的马车一去,就不再回头。

工地上成堆的器材和砖瓦,转眼就变成工厂和高楼;跨过河流,穿过隧道,新的铁路每天在往前走。

在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上,谁都抓住你不肯放松;只有虚度时光的人,才会一次又一次脸红。

相信我吧,时光老人,我们跟往年一样地热爱着你;当每天晚上撕下一张日历,难道能向祖国缴上白卷?

今年我要叫身体更结实,因为我是一个未来的工人;将来下矿井,钻煤层,难道还能常常闹病?

今年我要学会更多知识,在农业社里什么全得靠学问;即使饲养一头奶牛,没有专门的本领也不行。

时光老人呀,请你瞧一瞧,你给我们的礼物是多么美好!灿烂的春光一望无边,祖国的山河到处都在等着我们!

高士其(1905——1988)福建福州人。著有科普读物《时间伯伯》、《土壤世界》,儿童文学集《我们的土壤妈妈》等。

我们的土壤妈妈

高士其

我们的土壤妈妈,是地球工厂的女工。在大自然的建设计划中,她担负着几部门最重要的工作。

她保管着矿物、植物和动物,还有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她改造物质,发展生命,经营着无机和有机两大世界的巨大工程。

她住在地球表面的第一层,由几寸到几千米的深度,都是她的工作区。她的下面有水道,水道的下面是牢不可破的地壳。

她是矿物商店的店员。在她杂色的柜台上,陈列着各种的小石子和细沙,都是由暴风雨带来的,从高山的崖石上冲下来的。

她是植物的助产士。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开放着所有的嫩茶和绿叶,摇摆着各色的花朵和果实,根和她紧密地拥抱。

她是动物的保姆。在她平坦的摇床上,蹦跳着青蛙和老鼠,游行着蚂蚁和蚯蚓,蜷伏着蛹和寄生虫。

她是微生物的培养者。在她黑暗的保温箱里,微生物迅速地繁殖着;它们进行着化解蛋白质的工作,它们进行着制造植物化肥的工作。

我们的土壤妈妈,像地球的肺。她会吸进氧气,她会呼出二氧化碳;有时还会呼出阿摩尼亚。

她又像地球的胃,她会消化有机物。地球上所有的腐物,几千万年人和兽的尸体,都由她慢慢地侵蚀。

她又像地球的肝。毒质碰着她就会被分解,臭味碰着她就会被吮吸,病菌碰着她就会被淘汰,使传染病停止了蔓延。

我们的土壤妈妈同水有深厚的感情!她有多孔性和渗透性,她像海绵一样,能够尽量吸收水。

我们的土壤妈妈同太阳有亲密的友谊!她能够接受太阳的热;当黄昏来到的时候,又把它发散出来。气候也会影响她的健康。冰雪的冬天,把她冻坏了;快乐的春天,把她解放了。在城市,有数不尽的垃圾堆,都要经过她的改造,才能变成美好的肥料。

我们的土壤妈妈,完成了清洁队员未了的工作。

在农村,有数不清的田亩,滴上农民们的血汗,播种下谷子、小麦和高粱。我们的土壤妈妈,从不辜负农民的希望。

改造自然的伟大工程,把沙漠变成了绿洲,从荒芜走向繁荣,我们的土壤妈妈,更进一步展开她的工作。

1950年

管桦 原名鲍化普。河北丰润人。著有中篇小说《小英雄雨来》,长篇小说《将军河》,诗集《儿童诗歌选》等。

森林欢迎我们

管桦

白云飘啊,飘啊,飘过去了,他向森林报告:
“孩子们就要来到,
鲜红的少先队旗正向这边飞跑!”

百灵鸟飞呀,飞呀,飞过去了,她向森林报告:
“孩子们就要来到,
鲜红的少先队旗正向这边飞跑!”

森林欢迎我们,森林欢迎我们,他在地上铺满了野花和绿草。伸出树枝向我们热烈地招手,他叫山鸡抖开美丽的羽毛。

森林欢迎我们,森林欢迎我们,他请我们吃酸甜的野枣。他叫斑鸠给歌唱的黄莺伴奏,他让小河给我们游泳洗澡。

森林欢迎我们,森林欢迎我们,他说这里的一切全都属于我们,我们是大地的主人。

柯岩 原名冯恺。1929年出生。满族。著有诗集《周总理,你在哪里?》,报告文学集《癌症#死亡》,长篇小说《寻找回来的世界》等。

帽子的秘密

柯岩

我的哥哥可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是一个三年级生;他一连考了那么些个五分,妈妈送他一顶帽子当奖品。

这顶帽子的颜色可真蓝,漆黑的帽檐亮闪闪;别说把它戴在头上,就是看看心里也喜欢。

可是这顶帽子有点奇怪,它的帽檐老是掉下来,妈妈把它缝了又缝,不知道为什么它总是坏。

妈妈叫我跟哥哥一块儿,好看看帽檐怎么会掉下来,可是哥哥只要一见我,马上就把我赶开。

今天我偷偷地到了他的学校,这事儿一下子就弄明白,他们七八个三年级生,一出校门就把帽檐扯下来。

他们在空地上来回地跑又喊“靠岸”又喊“抛锚”,哥哥拿着个望远镜——木头的,四面八方到处瞧。

我还没决定躲不躲,望远镜已经瞄准了我,忽然背后一声喊,我叫人抓住怎么也挣不脱。

两个水兵向哥哥敬礼,报告抓到了什么“奸细”,哥哥看也不看我一眼,就下命令把我枪毙。

我生气地说:“我不是什么奸细,我是你的弟弟!”可是哥哥皱着眉说:“是奸细就不是弟弟!”

这么欺负人还能行?我就又踢又打吵个不停,两个水兵只好安慰我,说枪毙是假的一点不疼。

我说:“反正我不能叫你们枪毙,不管它疼还是不疼;我长大了要当解放军,随便说我是奸细就不成!”

水兵们都哈哈大笑,哥哥也只得把命令取消,大伙说:“这可不是个胆小鬼,欢迎他参加我们‘海军部队’。”

晚上我回家见了妈妈,我向她谈了船舱又谈甲板,我告诉她什么叫做舰队,还说天下最勇敢的就是海员。

至于哥哥的帽子嘿……我说:“这是秘密您最好别管。”妈妈摸着我的头发笑了:“那好吧,亲爱的海员!”

我奇怪妈妈怎么知道,她说:“这也是个秘密。”她说她还有几句话,托我给所有的小水兵捎去:

“真正的海员坚强英勇,热爱祖国热爱劳动,你们能不能学习英雄,不看帽子要看行动!”

鲁兵1924年出生。浙江金华人。著有童话集《掉到月亮去的富翁》,寓言集《寓言的寓言》,诗集《神奇的旅行》等。

太阳公公起得早

鲁兵

小猫咪咪咪,咪咪咪,哪里来的懒东西?妈妈叫他洗个脸,他把鼻子洗了洗。

木马

马儿不吃草,马儿满地跑,跑过三座山,跑过八座桥……跑到哪里啦?还在屋檐下。

纺织娘

唧唧唧唧……纺织娘,唧唧唧……你真忙。纺了几斤纱?纺了几尺布?给我做条小花裤。

太阳公公起得早

太阳公公起得早,他说:“宝宝在睡觉,我去叫一叫。”他爬上窗口瞧一瞧,“咦,宝宝不见了。”

宝宝到哪里去了?宝宝到哪里去了?宝宝在院子里,一二三四做早操。太阳公公瞧见了,太阳公公眯眯笑。他说:“宝宝是个好宝宝!”

刘饶民(1922——1987)笔名柳成林等。山东莱西人。著有儿童诗集《百子图》、《孩子们的歌》等。

大海的歌

刘饶民

天和海

天在头上顶,海在脚下踩,我把它两个,拉着连起来。不信远处看,你能分出:
哪是天,
哪是海?

海水

海水海水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蓝?海水笑着来回答:我的怀里抱着天。

海水海水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成?海水笑着来回答:因为渔人流了汗。

浪花

浪花家在哪儿?
家在大海中。浪花几时开?
请你去问风。

浪花什么色?
朵朵白如云。浪花开多少?
千千万万朵。

大海睡了

风儿不闹了,浪儿不笑了,
深夜里大海睡觉了。
她抱着明月,
她背着星星,那轻轻的潮声啊,是她睡熟的鼾声。

海上的风

海上的风是花神,
她一来,就绽开万朵浪花……

海上的风是琴师,
她一来,就奏出万种歌声……

海上的风是大力士,
他一来,就送走万片渔帆……

海上的风是狮子,
它一吼,就掀起波浪滔天……

月亮

天上月亮圆又圆,照在海里像玉盘。一群鱼儿游过来,玉盘碎成两三片。

鱼儿吓得快逃开,一直逃到岩石边。回过头来看一看,月亮还是圆又圆。

张继楼 1926年出生。江苏宜兴人。著有儿童诗集《夏天到来虫虫飞》,儿歌《一张图画占垛墙》等。

夏天到来虫虫飞

张继楼

知了

知了知了,停在树梢。不去采蜜,不把屋造。整天喊叫,吵吵闹闹。秋风一吹,冷得难熬。再想办法,迟了迟了!

蜜蜂

花姐姐,过生日,小蜜蜂,去做客。东边花上停一停,西边花上歇一歇。“谢谢姐姐给花汁,回去好酿香甜蜜。”

蜻蜓

说希奇,真希奇,蜻蜓停在半空里。飞得高,飞得低,好像一架小飞机。

蜘蛛

蜘蛛婆,织绫罗,风一吹,就扯破。

“扯破了,再织过,大风大雨,吓不倒我!”

蜗牛

小蜗牛,爬着走。爬呀爬,走呀走,眼看就要爬到头,一下跌个大跟头。

小蜗牛,爬着走。爬呀爬,走呀走,不怕再跌大跟头,爬呀爬呀爬到头。

螳螂

小螳螂,学木匠,两把锯子一个样。去给娃娃盖新房,盖的房子没开窗。蜜蜂一见哈哈笑,螳螂气得肚子胀。

萤火虫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飞到东,一闪一闪像支小电筒。“你拿电筒去照啥?”“隔壁纺织娘,半夜回娘家,我去送送她。”

叫哥哥

叫哥哥,会唱歌;手弹琴,脚打锣。duo rui mi fa suo,suo fa mi rui duo,唱得大家笑呵呵。

任溶溶 原名任以奇。1923年出生。广东鹤山人。著有童话集《没头脑和不高兴》,小说《我是个美国孩子》等。

爸爸的老师

任溶溶

我的爸爸一天到晚,
跟数学打交道,再难的题他也会算,
嗨,他的学问真好。

我这有学问的爸爸,
今天一副严肃样子。他有什么要紧事情?
原来去看老师!

我的爸爸还有老师?
你说多么新鲜!这老师是怎么个人,
我倒真想见见。

我一个劲求我爸爸,
带我去看看他。我的爸爸眼睛一眨,
对我说道:“晤,好吧!”

可是爸爸临走以前,
把我反复叮咛,要我注意这个那个,
当然,我都答应。

我一路想这位老师,
该是怎么个人。他一定是胡子很长,
满肚子的学问。

他当然是比爸爸强,
是位老数学家。他要不是老数学家,
怎能教我爸爸?

可是结果你倒猜猜:
爸爸给谁鞠躬?就算你猜三天三夜,
也没法子猜中。

鞠躬的人如果是我,
那还不算希奇,因为爸爸这位老师,
就是我的老师!

不过我念三年级了,
她还教一年级。她是我爸爸的老师,
你说多有意思!

这老老师看着爸爸,
就像看个娃娃,“你这些年在数学上,
成绩倒也很大……”

你想爸爸怎么回答:
“老师也有功劳,我懂得那二二得四,
是老师您教导……”

我才知道我的爸爸,
虽然学问很大,却有一年级的老师
曾经教导过他。

圣野 原名周大鹿。1922年出生。浙江东阳人。著有诗集《小灯笼》、《春娃娃》等。

夏弟弟

圣野

悄悄地,悄悄地,他像一个活泼泼的爱爬竿子的绿孩子,伸着小腿儿到处爬。

爬啊,爬啊,给树,添上树叶。

爬啊,爬啊,给葡萄架,披上绿纱。

爬啊,爬啊,给墙,绕上绿藤。

爬啊,爬啊,给小山坡,穿上绿衣……

他啊,还给大地带来了那么明亮的阳光,那么充足的雨水!

太阳照,雨水淋,山林,更翠了!田野,更绿了!庄稼啊,唰唰唰,一个劲儿往上长,正在酝酿着一个喜人的好收成。

人们都爱这么夸奖他:这一个绿孩子真勤劳!他们看他不见,摸他不着,可是我们确实知道他来了!——他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可爱的绿颜色!

那个为了祖国四个现代化,在洒满绿荫的窗口,勤奋看书的学生,给他取个名,说他的名字,就叫夏弟弟。

金逸铭 1955年出生。浙江绍兴人。著有童话集《冠军米米松》,小说集《少年传奇》等。

字典公公家里的争吵

金逸铭

字典公公家里吵吵闹闹,吵个不停的是标点符号。

看它们的眼睛瞪得多大,听它们的嗓门提得多高。感叹号拄着拐杖,小问号张大耳朵,调皮的小逗号急得蹦蹦跳。

首先发言的是感叹号,它的嗓门就像铜鼓敲:“伙伴们,我的感情最强烈,文章里谁也没有我重要!”

感叹号的话招来一阵嘲笑,顶不服气的是小问号:“哼,要是没有我来发问,怎么能引起读者的思考?”

小逗号说话头头是道,它和顿号一起反驳小问号:“要是我们不把句子点开,文章就会像一根长长的面条。”

学问深的要算省略号,它的话总是那么深奥:“要讲我的作用么……哦,不说大家也知道。”

水平高的要数句号,它总爱留在后面作总结报告:“只有我才是文章的主角,没有我,话就说得没完没了。”

大家争得不可开交,字典公公把意见发表:“孩子们,你们都很重要,少一个,我们的文章就没这样美妙。

“滴水汇成了大江,碎石堆成了海岛,大家不要把个人作用片面强调,任何时候都不要骄傲!”

小朋友,你听了字典公公家里的争吵,心里想的啥,能不能让我知道?

望安 原名李望安。1936年生于陕西西安。著有散文集《我们的天地》等。

雪花

望安

雪花,雪花,你有几片小花瓣?我用手心接住你,让我数数看:一、二、三、四、五、六。咦,刚数完,雪花怎么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圆圆的亮亮的小水点。

李少白 1939年出生。湖南宁乡人。著有诗集《长胡子的娃娃》,童话集《大尾巴奇遇记》等。

白墙上的黑手印儿

李少白

马路上跑来了小秋秋,边走边跳边拍球,忽然,球儿碰着果皮箱,骨碌碌——滚进了小水沟。

秋秋好不容易把球抓起,泥水却沾满了双手,他望着白墙想了个办法,“啪!啪!”两巴掌,手印儿壁上留。

说起来也真奇怪,这手印儿老爱缠住小秋秋,不知要找他做朋友,还是要和他做对头?

秋秋上学打这儿经过,手印儿朝他招招手:“喂!快来呀,我的好朋友……”

秋秋回家排队走,

步子迈得雄赳赳,手印儿朝他摇摇手:“哼!别装蒜,羞!羞!羞!”

秋秋打定主意,绕开手印儿,马路那边走,哪知,手印儿远远朝他指——“是你,是你!别溜,别溜!”

秋秋挺着脖子偏着头,可是还免不了转头瞅一瞅,呀!手印儿像举手告老师——“瞧!是秋秋让我在这儿出丑!”

夜晚,秋秋睡在床上,拳打脚踢,又喊又吼,妈妈把他摇醒,他说:“黑手印儿抢我的球……”

是呀,好孩子干了不好的事,心上总像压着块大石头。秋秋决心用自己的行动,把这块心上的石头搬走。

……这天,大家看见墙下一个孩子,踮起脚,昂着头,用小刀轻轻把那黑印儿抠,一脸盆石灰水放在身后……

过路的一位阿姨说:“看!多么可爱的小朋友。”这时,秋秋的脸红了,你说他是高兴,还是害羞?

杨啸 原名杨瑞增。著有短篇小说集《小山子的故事》,长篇小说《鹰的传奇》(三部曲),长诗《草原上的鹰》等。

蜗牛的奖杯

杨啸

从前,蜗牛是昆虫,长着六条长腿一对翅膀——他不但跑得很快,而且还善于飞翔!

一天,在昆虫运动会上,飞翔比赛隆重举行——参加比赛的有蜗牛,还有蝴蝶、黄蜂和蜜蜂……

裁判员一声令下,飞翔比赛正式开始——他们一齐向前飞去,紧扇着自己的双翅。

蜗牛遥遥领先,头一个到达终点!夺得了飞翔冠军——把对手们甩下老远!

大伙儿向他欢呼,大伙儿为他鼓掌——一个很大的金质奖杯,捧到了他的手上!

蜗牛洋洋得意,带着奖杯回到家里——忍不住心里的骄傲,藏不住脸上的欢喜……

从此他把奖杯,总是带在身边——一时一刻不肯放下,生怕别人不能看见……

因为这奖杯很重,带着奖杯难以飞腾——他便把奖杯背在背上,用腿在地上慢慢爬行……

有人劝他把奖杯放下,他摇摇头说:“那可不行!我这冠军若离开奖杯,谁还能知道我的光荣?”

睡觉时他把奖杯搂在怀里,可是却仍然睡不安稳——因为他生怕奖杯被人偷去,哎呀!那可就摘掉了他的心!

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再睡觉就钻进奖杯里去,这样他就和奖杯成了一体,任何人也休想把他和奖杯分离!

于是他就蜷曲着身子,钻进了那只奖杯;于是他就在奖杯里,高枕无忧地沉睡!

这样睡了不知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在奖杯里粘牢长就!

再想要爬出来已不可能,从此啊他便失去了自由——只能勉强地探出半截身子,和一个长着触角的头……

从此他休想再往天上飞,就是在地上走也十分吃力——他只能背着那沉重的奖杯,蹒跚地摇晃着身子爬来爬去……

金波 原名王金波。河北冀县人。著有诗集《回声》、《会飞的花朵》,散文诗集《妈妈的爱》等。

春的消息

金波

春的消息

风,摇绿了树的枝条,水,漂白了鸭的羽毛,盼望了整整一个冬天,你看,春天已经来到!让我们换上春装,像小鸟换上新的羽毛,飞过树林,飞上山岗,到处有春天的欢笑。

看到第一只蝴蝶飞,它牵引着我的双脚;我高兴地捕捉住它,又爱怜地把它放掉。

看到第一朵雏菊开放,我会禁不住欣喜地雀跃,小花朵,你还认得我吗?你看我又长高了多少!

来到去年叶落的枝头,等待它吐出新的绿苞;再去唤醒沉睡的溪流,听它唱歌,和你一起奔跑。

走累了,我就躺在田野上,头顶有明丽的太阳照耀。是谁搔痒了我的面颊?啊,身边又钻出嫩绿的小草……

花的梦

我从植物园归来,带回一个彩色缤纷的梦,我梦见,在我们的土地上,到处鲜花盛开、万紫千红。

我家的台阶前,一直伸展到远远的天边,有一群簇拥着的姐妹,那是一片紫色的玫瑰。

路的两旁白得像落满了雪,那里是玉兰花的世界;山上闪着明亮的火星,那是蒲公英开遍了山野。

吊钟花在微风里轻轻地摇,鸡冠花把头昂得很高,泉边有天鹅绒般的青苔,茑萝花攀上了树梢。

还有世界上最大的花朵,大王莲能做小妹妹的摇篮;小小的花朵是珍珠梅,它穿着月光一样的衣衫。

在镜子般的池塘里,有绿的浮萍,粉的荷花;就是那放牧的小弟弟,也喜欢戴着花环玩耍。

好像一年四季的花朵,忽然在这一夜开放,又像天上的彩虹,纷扬着落在我们的土地上……

当我从这梦中醒来,我又编织着另一个梦境:我要像领着小弟弟、小妹妹那样,领着这些花朵开始春天的旅行。

去给山岗披一件花的衣衫,去给小河镶两行彩色的花边,再给养蜂场周围的田野,铺上无边的鲜花的地毡。

在这里闻着花香,听着鸟语,把生活打扮得更加美丽;养蜂老爷爷会夸奖我们——送来的是花,也是蜜!

风筝

春天。在我敞开的窗子上,挂着一只断线的风筝。那根闪光的尼龙丝,在春风里飘动、飘动。

(风筝,风筝,谁是你的小主人?)

我猜想那放风筝的孩子,一定又欢喜又扫兴;他的风筝曾飞上这十二层楼,却又倒挂在这儿随风飘零。

(风筝,风筝,我要找到你的小主人。)

我摘下这只风筝,意外地发现了小主人的姓名;风筝是用一张考试卷糊成的,我还发现了那不及格的考分!

(你别问,你别问,我不想说出他的姓名。)

他是我的一位小邻居,就住在对面楼的第三层。明天,我要约他去春游,顺便送还他这只风筝。

(当然,还要谈谈别的事情……)

狗尾草

那些红的野花。紫的野花。蓝的野花,都没有了。这儿,只剩下一片青草。

别人都采到了花儿,老师,我呢?怎么,您就给我揪一把狗尾草?

我撅着嘴,望着那一把狗尾草,只见它在老师的手里,扑棱棱,摇一摇,扑棱棱,跳一跳,一会儿,变成了一只小狗,送给我,我抿嘴笑了;一会儿,变成了一只小猫,送给我,我拍手跳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鸟,送给我,我举着它到处飞跑!

……从那天起,我们也都喜欢狗尾草,因为我们的小手呀,也变得和老师的手一样灵巧!



窗外,已经下起了雨。可是,妈妈,你不要阻拦我呀,我要到雨中去。

我戴上草帽。我跑到雨里。我变成一把伞。伞在风雨里飞着,给没带伞的行人遮雨。

当雨停了,我就又飞走了,飞进雨后翠绿的树林里。

妈妈,也许你不见了女儿,你很着急,你怕我淋湿了雨。

你跑到街上,问雨后的风,问天上的虹,问每个行人:我的女儿,她在哪里?

你来到林中,问小鸟,问花朵,问叶子上滴落的雨滴:我的女儿,她在哪里?

它们都说:那可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呀,她又在和我们捉迷藏吧,谁知道她会藏到哪儿呢!

雨后。林中。蘑菇洒了一地。它们最喜欢在雨后游戏。妈妈,当你伸手刚要采下那个最白。最胖的蘑菇时,忽然,它变了,变成了你的女儿,她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你

——妈妈,我又回来了!你看,我仍戴着草帽呀,草帽上还挂着彩色的雨滴。

带雨的花

我是您不听话的孩子,我偷偷地跑出了家。穿过树林,走过小桥,在明亮的湖岸上,我尽情地玩耍。我忘记了您,也忘记了家,请原谅我,妈妈。

我去追赶蝴蝶,它飞进了树林,躲进了一朵小花。我不愿再去捉它,因为那朵小花,就是它香甜的家。

我在湖边,看一位叔叔钓鱼,一条条青绿的小鱼真像鲜嫩的豆荚。我还看那位老爷爷,用一根羊骨头做诱饵。

就网上来那么多蹦蹦跳跳的小虾!

我向叔叔要一条小鱼,我向老爷爷要一只小虾,我说,我保证不会吃掉它,我家有个大鱼缸,给它们做家,让它们在那儿长大。

忽然,下起了雨,雨点儿又急又大,打在脸颊上,又疼,又麻。人们都在跑,这时,我才想起了家,想起了妈妈。

望着雨天,我想起了妈妈最喜欢这带水珠儿的鲜花。我在雨中,采着野花,采了一把,又一把。我那么高兴,因为我能送给妈妈一束带水珠儿的鲜花!

我往家走。我又有些害怕。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刚才,我真不该偷偷地跑出了家。也许就因为这个我会挨妈妈一顿骂,甚至一顿打?

望着手中带雨的花,我在想,妈妈,您会吗?

红蜻蜓

低低地飞,低低地飞,你这红靖蜒,你丢失了什么?飞得这样低,飞得这样低。草坪里,铺着嫩绿。花丛里,漫着香气。湖面上,闪着涟漪。

红蜻蜓,你丢失了什么?是被晒干的露水,还是雨天的记忆?你也许没有找到你丢失的东西,你飞得倦了,伏在我家的竹篱上,静静地休息。

我悄悄地悄悄地走近了你,一把捏住了你透明的双翼。

天,下起了小雨,一滴,一滴,提醒着我,快快回家去!

当我刚刚跑回家,窗外就下起了大雨。我把红蜻蜓,放在绿纱窗上,它望着窗外迷迷蒙蒙的天地。难道它还在寻找寻找它丢失的东西?

妈妈,是您告诉了我,它在寻找丢失的爱,那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雨过天晴。我推开窗子,放走了那红蜻蜓,让它飞向晴朗的天空和开花的土地……

刘丙钧 1952年出生。河北深县人。著有诗集《绿蚂蚁》,童话集《哈哈笨小熊》等。

妈妈的爱

刘丙钧

有一个很热很热的夜晚,我从梦中醒来,妈妈正给我扇着扇子,汗水却湿透了她的衣裳。

啊!妈妈的爱是清凉的风。

有一个很凉很凉的雨天,妈妈到学校接我,一把伞遮在我的头顶,雨水却打在妈妈的身上。

啊,妈妈的爱是遮雨的伞。

有一回我病了,妈妈抱我去医院。摸着我很烫很烫的额头,妈妈着急地哭了。啊,妈妈的爱是滴落的泪。

有一天,我打破了暖瓶,对妈妈又说了谎,妈妈的批评叫我脸红,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啊,妈妈的爱是责备的目光。

一次老师叫用“最”字造句,我说:“我最爱妈妈。”妈妈告诉我:“最该爱的是祖国,祖国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

郑春华 1959年出生。回族。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圆圆和圈圈》,小说集《紫罗兰幼儿园》等。

圆圆和圈圈

郑春华有个圆圆,爱画圈圈,大圈像太阳,小圈像雨点。

晚上,圆圆睡了,圈圈很想圆圆,悄悄地、慢慢地,滚进圆圆梦里面——

一会儿变摇鼓,逗着圆圆玩;一会儿变气球,围着圆圆转……

圆圆睡醒了,圈圈眨眨眼,变成大苹果,躲在枕头边。

田地 原名吴南熏。1927年出生。浙江奉化人。著有诗集《告别》、《小树叶》等。

我爱我的祖国

田地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我生下来睡的摇篮;……是我第一天上学去走过的石子路;是我在少年宫乘过的旋转上升的火箭;是营火晚会熊熊燃烧的篝火……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是海南岛的菠萝,天津的鸭梨;是关中平川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长江两岸金黄金黄的稻谷;是青藏高原胖墩墩的牦牛和绵羊,是大兴安岭、小兴安岭笔直笔直的云杉和红松;是集市上一堆一堆的竹笋一篮一篮的鸡蛋;是百货公司里一个个大眼睛的布娃娃,一件件花蝴蝶般的连衣裙……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东海渔船的点点白帆;是西山晚霞中的片片红叶;是龙井兰花般浓郁香味的绿茶;是景德镇蛋壳般透明的瓷器;是黄河的浪涛汹涌,长城的巨龙奔腾;是云冈石窟的庄严,敦煌壁画的绚丽……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屈原的诗歌,鲁迅的文章;是张衡的候风地动仪,陈景润的数学皇冠的明珠;是女排姑娘赢得世界冠军的金牌,登山队员插上珠穆朗玛峰的
五星红旗……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边防哨所战士枪口的准星;是港口领航员帽檐上的国徽;是国徽上天安门晴湛湛的蓝天,蓝天下的鸽哨,鸽子回翔的华表和堆满鲜花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描绘现代化蓝图的纸;是指引前进方向的罗盘,是传播文明的活字印刷;是庆祝节日用火药制成的僻僻啪啪的鞭炮,和向夜空喷洒的五彩缤纷的礼花……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我爷爷播种庄稼。栽培果树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是我爸爸装卸集装箱。吊放水泥预制板的一百多米高的起重机;是邻家叔叔、婶婶修建一幢一幢单元住房天天升高的脚手架……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是用儿歌催我熟睡的奶奶;是用乳汁喂我长大的妈妈;是教我认读拼音字母。学会十-×÷的老师;是让我戴上红领巾听我回答“时刻准备着”的
辅导员……

我的祖国就是这……
一切。

我爱
我的祖国。

我爱
我又古老又年轻的……
祖国。我的祖国正在走向振兴,走向富庶。为了祖国的强盛,人民的安康;为了祖国的繁荣,人民的幸福,为了祖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人民的明天。
后天
和未来……

祖国啊
祖国,请告诉我,
吩咐我,
命令我——
一个少先队员我应该做些什么,来光大我的
祖国?

黄庆云 1920年出生。广东澄海人。著有童话集《月亮的女儿》,长篇小说《香港归来的孩子》等。

摇篮

黄庆云

蓝天是摇篮,摇着星宝宝,白云轻轻飘,星宝宝睡着了。

大海是摇篮,摇着鱼宝宝,浪花轻轻翻,鱼宝宝睡着了。

花园是摇篮,摇着花宝宝,风儿轻轻吹,花宝宝睡着了。

妈妈的手是摇篮,摇着小宝宝,歌儿轻轻唱,宝宝睡着了。

高洪波 1951年出生。内蒙古开鲁人。著有诗集《吃石头的鳄鱼》,儿童文学评论集《鹅背驮着的童话》,散文集《波斯猫》等。

鹅、鹅、鹅……

高洪波

最近,妈妈总爱捉住我,逼我背一首古怪的儿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听说这是一位古代的神童,七岁时写下的“大作”。可我却背得结结巴巴,气得妈妈说我“笨脑壳”。

我只好背得滚瓜烂熟,妈妈显得特别快活。从此,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都要牵出这只倒霉的“鹅”。

听到了一声声的夸奖,妈妈就奖我美味的糖果。好像这是我写的诗篇,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白鹅。

我家小小的阳台上,连只小鸟都不曾飞落。更别说从那“曲项”里向天唱出的美妙的歌!

真的,我不愿当什么“神童”,更不想靠“白鹅”啄来糖果。如果妈妈带我去趟动物园,那才是我最大的快乐!

樊发稼 1937年出生。上海人。著有儿童诗集《小娃娃的歌》,评论集《儿童文学的春天》等。

小娃娃的歌

樊发稼



每天,天不亮,没有人叫,奶奶就早早醒啦。

天亮了——公鸡叫醒妈妈,妈妈叫醒姐姐,姐姐叫醒我,可我,怎么也叫不醒,睡在身边的布娃娃。

小蘑菇

小蘑菇,你真傻!太阳,没晒。大雨,没下。你老撑着小伞,干啥?

鸡冠花

你是鸡吗?没有翅膀,也没有嘴巴;不会走路,也不会生蛋;太阳升得老高啦,弟弟还在睡懒觉,也没听你叫一下。

牵牛花

刮风,下雨,你全不怕:紧紧贴着竹篱笆,一个劲儿往上爬。一天,二天,三天,爬呀,爬呀,爬呀——瞧,你身上挂着越来越多的胜利的小喇叭……

小雪花

妈妈的吻——是温暖的,甜蜜的。

小雪花呀,你的吻——是冰凉的,清爽的。

我们,像小鸟一样,会唱快乐的歌儿。

小雪花呀,你不会唱歌,可你会跳——轻飘飘的、静悄悄的好看的舞蹈……

小燕子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欢迎你啊,快乐的小燕子!你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

一回来,你就一时一刻不闲着:飞到西,飞到东,一门心思,为庄稼捉害虫。

树叶落了,一阵风吹过,你可起浪?你可生波?那里,可有长胡子的小虾?可有爱钻洞的泥鳅?

可有摇头摆尾的小鲤鱼?可有穿硬壳衣服的田螺?你那里,能不能一边划船,一边唱歌?

——银河,银河,请你告诉我!



蓝色的大海,是珊瑚的家。

黑色的云朵,是大雨的家。

深深的地下,是石油的家。

密密的森林,是蘑菇的家。

小朋友,到动物园玩儿,可别忘了回家!

蒲公英

雪花一样白,棉絮一样轻——多好看哪,你那一把把会飞的小伞!暧,真可惜:你的伞太小了。要不,你就可以带着我,带着小妹妹,带着小妹妹的小花鹿,飞呀,飞呀——飞过宽宽的河,飞过高高的山,飞到姥姥家,过一个快乐的星期天!

王宜振1947年出生。山东东平人。著有诗集《秋风娃娃》等。

夏天里的苹果梦

王宜振

十四岁的男孩子进城读了中学十四岁的男孩子开始有了寂寞十四岁的男孩子在寂寞的时候总喜欢静静地静静地站着

推开一扇雕着花纹的小窗让身上萌生着一只只耳朵听风听雨听野草吹着响亮的哨子听池塘上走过一轮新月十四岁的男孩子想妈妈了总是翻开妈妈的来信仔细地读着妈妈的来信妈妈的文字是一只只鸟卵只孵了一会儿就听见脆脆地啄壳

那些红嘴巴黄嘴巴的雏鸟用甜甜脆脆的嗓子调调瞅瞅地读着唱着读着一首翠绿的小诗唱着一支暖色的歌谣

妈妈的来信妈妈的文字像春天的蒲公英飘哟,飘哟飘走他们的寂寞像夏天里的苹果梦给他们带来甜丝丝的快乐

滕毓旭 1937年出生。辽宁大连人。著有诗集《绿色的梦》,图画书《有趣的动物》等。

湖滩上,有一对天鹅

滕毓旭

蓝天上飞着一对雪白的天鹅;湖心里飘着两片美丽的云朵。云朵驮着天鹅,天鹅衔着云朵,轻轻地,轻轻地在湖滩上降落。

是谁在滩上搭起鸟案,窠旁还吊着饮水的小盒?是谁架起有线广播,喇叭里传出动听的音乐?

天鹅踏着乐点翩翩起舞,摇动起苗条美丽的长脖,圆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四处寻觅着什么?

——孩子格格地笑了,天鹅跟着唱起欢乐的歌……

徐鲁 1962年出生。山东即墨人。著有诗集《草青青·歌青青》,散文集《飞翔的蝉声》等。

那时候妈妈也是中学生

徐鲁

我常常想起妈妈说过的那时候那时候妈妈也是中学生也曾有过许多秘密的友情
花园里的一株蓝色雏菊
开在早晨的篱笆上的小花
旷野上的一条小溪流
秋天的夜空里
一颗遥远的没有名字的星星……

那时候妈妈也是中学生那时候大街上总是刮着很响很响的风妈妈总是盼望金色的太阳早早地升起世界不要那么寒冷那时候到处也听不见歌声妈妈常常在寻找树林里嗽瞅鸣叫的一只小鸟黄昏的田野上飞来的流萤红色的枫树叶儿像孤独的孩子在晚秋的小路上轻轻飘动……那时候也没有节日惟一幸福的日子在妈妈美丽的梦中妈妈总是梦见自己已经长大了突然间明白了许多复杂的事情……而现在妈妈常常对我们说幸亏那时候终于变成了“那时候”!

聪聪 原名郄聪聪。1941年出生。天津人。著有诗集《红娃战歌》、《红领巾的理想》等。

大肚子蝈蝈和葫芦

聪聪

后半夜,很凉,架下打秋千的
毛茸茸的葫芦,却出汗了。

大肚子蝈蝈因得懒洋洋。但是,它怕朋友感冒,还是慢慢地
爬下藤秧,
去亲吻
葫芦的脸庞:

“喂!好朋友——你白天打秋千,玩得太累了,不注意休息光逞强!况且,你还在一股劲儿地发胖。这怎么行?可惜你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能够披上……”

后来呢?后来蝈蝈只好把它的汗珠吸光,一直吸到肚子发胀。

尹世霖 1938年出生。山东日照人。著有诗集《红旗一角的故事》、《尹世震儿童朗诵诗选》等。

快乐的鸟儿

尹世霖

鸟孩子

树公公,树婆婆,从早到晚乐呵呵。他们的孩子最美丽,蓝、绿、花、白、红、黄、褐。他们的孩子最活泼,飞来飞去唱着歌。千千万万鸟孩子,最爱树公公、树婆婆。

大雁

蓝天召开运动会,大雁表演团体操:排“一”字,笔笔直;排“人”字,呱呱叫。百鸟齐鼓掌,裁判哈哈笑。金牌奖给大雁队,天上地下都叫好!

孔雀

这鸟美,那鸟美,谁也比不了孔雀美。宝石般的长羽翎,根根像翡翠。孔雀喜欢谁?穿花衣的小妹妹。孔雀开屏唱着歌:咱俩一样美!

鸵鸟

我问你,大鸵鸟:你不能飞,光会跑;应该叫你骆驼、马,不该叫鸵鸟!鸵鸟说:我有一双鸟翅膀,当然是只鸟。那天沙漠运动会,

我张开翅膀赛长跑。骆驼追不上,骏马比不了。我为鸟类争了光,你知道不知道?

邱易东 1953年出生。四川万源人。著有诗集《到你的远山去》、《地球的孩子,早上好》等。

地球的孩子,早上好

邱易东

用天边那颗闪烁的最亮的星星用海天间迅速扩展的那抹黎明用所有的挂在叶尖的莹莹水珠用满天扑拉拉飞翔的鸽群我向地球的孩子问候地球的孩子,早上好

在非洲丛林低矮的木屋里在北极冰川飞驰的雪橇上在赤道线灼人的阔叶林中我的无边无际的阳光是我的无边无际的问候地球的孩子,早上好

问候乡村和城市背着书包的脚印问候地球的每一个教室和教室的玻窗问候一双双勤劳的小手问候一只只聪慧的眼睛就是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也在地球的另一边把阳光停泊在梦的睫毛上地球的孩子,早上好

问候过爱琴海岸边史前的孩子问候过复活节岛远古的孩子还会问候长江两岸未来的孩子围绕着我旋转的那些行星地球是我最钟爱的蓝色宝石我慈爱的目光就是永远的注视地球的孩子,早上好

问候春天的草坪放飞的风筝问候冬天的树林雕塑的雪人问候碰碰车、游泳圈和彩色的积木城问候儿童画展里的追求和创造欢迎你乘着我的阳光的翅膀在光所能达到的所有空间邀游地球的孩子,早上好

薛卫民 1959年出生。吉林伊通人。著有诗集《含笑的花蕾》,叙事诗《走出石头峪》等。

淘气包子的悄悄话

薛卫民

老师,求求您,求求您,老师,收下我的这篇检查稿,别让我,别让我在班上做检讨。

您常说我的脸皮有一尺厚,其实我的面子纸一样薄。您的每一次批评都叫我当晚睡不好,第二天见了您脸发烧。

老师,求求您,别让我在班上做检讨。哪怕将我的这篇检查收去,贴在班里的墙报上也好。

我躲在门后吓唬小玲子,动机是想和她开玩笑;哪知女孩子那么娇气那么胆小,戴个假面具就把她吓哭了。我家和她家是隔一堵墙的邻居,我们的爸爸妈妈很要好,我们的小狗和小猫很要好,我和小玲子……其实也很好。

我不是有意干坏事,小玲子早已原谅了。她哭完了我还逗过她——说“金豆子”落地不好找。

老师,求求您,别让我,别让我在班上做检讨。今后我一定记着女孩子的脾气,和她们开玩笑要开得小。

假如您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保证星期一初见成效,星期二大见成效,星期三完全变好……

钟代华 1963年出生。四川永川人。著有诗集《微笑》、《纸船》等。

我们的城市

钟代华

钢筋水泥的森林没有鸟鸣就像没长头发的一群孩子

一幢幢高楼怎么都是光头

那么多的阳光那么多的雨天空很低的城市始终没长出一片叶子周末哪里有童话世界

非常熟悉的游乐园能去了再去就算不错若有几只花蝴蝶偶尔飞过整齐的窄窄的绿草地一定会乐坏那些格外惊喜的孩子

神笔马良

神笔马良
作者:洪汛涛
   洪汛涛1928年出生。浙江浦江人。著有诗集《天灯在看你》,小说集《和平的乡村》,童话集《神笔马良》,专著《童话学》等。

  听人家说,从前,有个孩子名字叫马良。父亲母亲早就死了,靠他自己打柴、割草过日子。他从小喜欢学画,可是,他连一支笔也没有啊!
  一天,他走过一个学馆门口,看见学馆里的教师,拿着一支笔,正在画画。他不自觉地走了进去,对教师说:
  “我很想学画,借给我一支笔可以吗?”
  教师瞪了他一眼,“呸!”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骂道:“穷娃子想拿笔,还想学画?做梦啦!”说完,就将他撵出大门来。
  马良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他说:
  “偏不相信,怎么穷孩子连画也不能学了!”
  从此,他下决心学画,每天用心苦练。他到山上打柴时,就折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学着描飞鸟。他到河边割草时,就用草根蘸蘸河水,在岸石上学着描游鱼。晚上,回到家里,拿了一块木炭,在窑洞的壁上,又把白天描过的东西,一件一件再画一遍。没有笔,他照样学画画。
  一年一年地过去,马良学画从没有一天间断过。他的窑洞四壁,画上叠画,麻麻花花全是画了。当然,进步也很快,真是画起的鸟就差不会叫了,画起的鱼就差不会游了。一回,他在村口画了只小母鸡,村口的上空就成天有老鹰打转。一回,他在山后画了只黑毛狼,吓得牛羊不敢在山后吃草。但是马良还没有一支笔啊!他想,自己能有一支笔该多么好呢!
  有一个晚上,马良躺在窑洞里,因为他整天地干活、学画,已经很疲倦,一躺下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窑洞里亮起了一阵五彩的光芒,来了个白胡子的老人,把一支笔送给他:
  “这是一支神笔,要好好用它!”
  马良接过来一看,那笔金光灿灿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喜得蹦起来:
  “谢谢你,老爷爷,……”
  马良的话没有说完,白胡子老人已经不见了。
  马良一惊,就醒过来,揉揉眼睛,原来是个梦呢!可又不是梦啊!那支笔不是很好地在自己的手里吗!
  他十分高兴,就奔了出来,挨家挨户去敲门,把伙伴都叫醒,告诉他们:“我有支笔啦!”这时才半夜哩!
  他用笔画了一只鸟,鸟扑扑翅膀,飞到天上去,对他喊喊喳喳地唱起歌来。他用笔画了一条鱼,鱼弯弯尾巴,游进水里去,对他一摇一摆地跳起舞来。他乐极了,说:
  “这神笔,多好呀!”
  马良有了这支神笔,天天替村里的穷人画画:谁家没有犁耙,他就给他画犁耙;谁家没有耕牛,他就给他画耕牛;谁家没有水车,他就给他画水车;谁家没有石磨,他就给他画石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很快地传进了邻近村里一个大财主的耳朵。这财主,就派两个家丁来把他抓去,逼他画画。
  马良年纪虽小,却生来是个硬性子。他看透有钱人的坏心肠,任凭财主怎样哄他、吓他,要他画个金元宝,他就是不肯画。财主就把他关在一间马厩里,也不给他饭吃。
  傍晚,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财主想,马良这一下不是饿死,也准冻死了。他走过马厩门口,只见门缝里透出红红的亮光,还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他觉得奇怪,凑近眼去,往门缝里一张,啊!马良不但没有死,而且还烧起了一个大火炉,一面烤着火,一面正吃着热烘烘的饼子呢!财主知道,这火炉和饼子,一定是马良用神笔画的,就气呼呼地去叫家丁来,要他们把马良杀死,夺下那支神笔。
  十多个凶猛的家丁,冲进了马厩,却不见马良,只见东面墙壁上,靠着一架梯子。马良趁着天黑,攀上这梯子,翻墙走了。财主急忙攀上梯子去追,没爬上三步,就摔下来了。原来,这梯是马良用神笔画的。
  马良出了财主的家,他知道在村里是不能住了,他向自己的村庄挥了挥手,默默地说了一句:
  “伙伴们,再见啦!”
  马良用神笔画了一匹大骏马,跳上马背,向大路上奔去。
  没有走出多少路,只听见后面一阵喧哗,回头一看,火把照得通明,财主骑着匹快马,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带着一二十个家丁,追上来了。
  眼看就要追着了,马良不慌不忙,用神笔画了一张弓,一支箭。箭一上弦,“飕”的一声,正射中财主的咽喉,财主翻身跌下马去了。马良拍拍大骏马,大骏马像飞一样地向前驰去了。
  马良连日带夜地在路上跑了几天,到了一个市镇里,看看离家乡已经很远,就在这儿住下来。他画了许多画,拿到街坊去卖。因为他怕别人知道,便不让画活起来,画成的东西,不是少嘴便是断腿的。
  一天,他画了一只没有眼睛的白鹤。一不小心,在它脸上溅上一滴墨水,白鹤便眼睛一睁,扇扇翅膀飞上天去了。
  这一来,整个市镇都轰动了。当地的官员,马上把这件事奏给了皇帝。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派人来召他到京都去。马良不肯去,他们把他拉去了。
  马良听见过许多皇帝欺侮穷人的事,心里恨透了,哪肯给皇帝画画呢!皇帝叫他画一条龙,他却画了一只大壁虎;皇帝叫他画一只凤,他却画了一只大乌鸦。大壁虎和大乌鸦十分难看,在金銮殿里乱爬乱叫,还打起架来,弄得宫殿里乌七八糟。皇帝大为发怒,就命卫士们抢下他的神笔,把他打入了天牢。
  皇帝拿到神笔,就自己来画了。他先画了一座金山。贪心不足的皇帝,画了一座又一座,画了一座又一座,重重叠叠地画了许多。画好一看,哪是金山!却是一堆堆的大石头;上面压得太多,就塌下来,差一点把皇帝的脚也打伤。
  皇帝还不死心。他心里想,画金山不成,就换金砖。他画了一块嫌小,画了一块嫌小,最后画了长长的一大条。画好一看,哪是金砖!却是一条长长的大蟒蛇,张开血盆似的大口,向他扑来。幸亏卫士们救得快,不然,皇帝早被大蟒蛇吃掉了。
  皇帝没有办法,只得把马良放出来,又假惺惺地对他说了一些好话,说什么要给他许多许多金银,还说什么要把公主嫁给他,招他做驸马。
  马良一心想夺回神笔,他装作答应下来。皇帝见马良答应了,十分高兴,就把神笔还给了马良,要马良给他画画。
  皇帝想,画金山、金砖都不成,那末画株摇钱树吧!摇钱树上,长的都是钱,轻轻一摇,就能掉下许多钱来,这有多好啊!他就叫马良画摇钱树了。
  马良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说什么话,提起神笔一挥,一个无边的大海,出现在眼前了。蓝蓝的海水,没有一丝波纹,亮闪闪的像一面大玉镜。
  皇帝看了很不高兴,脸一板,骂道:
  “叫你画摇钱树,谁叫你画海!”
  马良在大海中央画了块小岛,岛上画了株又高又大的树,说:
  “这不是摇钱树吗?”
  皇帝看见那株树,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喉咙里咽了几口唾水,就嘻嘻地笑了起来,急巴巴地对马良说:
  “赶快画只船吧!我要到海中央去摇钱!”
  马良画了一只很大很大的木船,皇帝就带了娘娘、太子、公主和许多大臣、将军,都上船去了。
  马良又画了几笔风,海水掀起密密的波纹,大木船就开动了。
  皇帝心里痒滋滋的,嫌船走得太慢,在船头上叫:
  “风大些!风大些!……”
  马良就加了几笔粗粗的风。海动荡起来了,白帆鼓得满满的,木船急速地向海中央驶去。
  马良又加上几笔大风。大海不安地吼叫起来,卷起滚滚的浪涛,大木船摇摇晃晃了。
  皇帝心里害怕,向马良摇手,大声地喊道:
  “风够了!风够了!……”
  马良装作没有听见,不歇手地画着风。海水发怒了,浪涛扑上船去了。船倾斜了,船上乱起来了。
  皇帝被海水打得浑身湿漉漉的,抱着船的桅杆,不住地叫喊:
  “风太大了!船要翻了!不要再画了!……”
  马良不去睬他,还是不住手地画风。风更大了,吹来了许多厚厚的乌云,又鸣雷,又闪电,还下起暴雨来。浪更猛了,海水像一堵堵倒坍的高墙,接连不断地往船上压去。
  船翻了,船碎了,皇帝他们都沉到海底去了。
  皇帝死了以后,《神笔马良》的故事就传开了。但是,马良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大家都不清楚。
  有的说: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和那些种地的伙伴在一起。
  有的说:他到处流浪,专门给许多穷苦的人们画画。

萝卜回来了

萝卜回来了
作者:方轶群
   方轶群 1914年出生。江苏苏州人。著有童话集《月亮婆婆》等。

  雪这么大,天气这么冷,地里、山上都盖满了雪。小白兔没有东西吃了,饿得很。他跑出门去找。
  小白兔一面找一面想:“雪这么大,天气这么冷,小猴在家里,一定也很饿。我找到了东西,去和他一起吃”。
  小白兔扒开雪,嘿,雪底下有两个萝卜。他多高兴呀!
  小白兔抱着萝卜,跑到小猴家,敲敲门,没人答应。小白兔把门推开,屋里一个人没有。原来小猴不在家,也去找东西吃了。
  小白兔就吃掉了小萝卜,把大萝卜放在桌子上。
  这时候,小猴在雪地里找呀找,他一面找一面想:“雪这么大,天气这么冷,小鹿在家里,一定也很饿。我找到了东西,去和他一起吃。”
  小猴扒开雪,嘿,雪底下有几颗花生。他多高兴呀!
  小猴带着花生,向小鹿家跑去,跑过自己的家,看见门开着。他想:“谁来过啦?”
  他走进屋子,看见萝卜,很奇怪,说:“这是哪来的?”他想了想,知道是好朋友送来的,就说:“把萝卜也带去,和小鹿一起吃!”
  小猴跑到小鹿家,门关得紧紧的。他跳上窗台一看,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原来小鹿不在家,也去找东西吃了。
  小猴就把萝卜放在窗台上。
  这时候,小鹿在雪地里找呀找,他一面找一面想:“雪这么大,天气这么冷,小熊在家里,一定也很饿。我找到了东西,去和他一起吃。”
  小鹿扒开雪,嘿,雪底下有一棵青菜。他多高兴呀!
  小鹿提着青菜,向小熊家跑去;跑过自己的家,看见雪地上有许多脚印,他想:“谁来过啦?”
  他走近屋子,看见窗台上有个萝卜,很奇怪,说:“这是从哪来的?”他想了想,知道是好朋友送来给他吃的,就说:“把萝卜也带去,和小熊一起吃!”
  小鹿跑到小熊家,在门外叫:“开门!开门!”屋子里没有人答应。原来小熊不在家,也去找东西吃了。
  小鹿就把萝卜放在门口。
  这时候,小熊在雪地里找呀找,他一面找一面想:“雪这么大,天气这么冷,小白兔在家里,一定也很饿。我找到了东西,去和他一起吃。”
  小熊扒开雪,嘿,雪底下有一只白薯。他多高兴呀!
  小熊拿着白薯,向小白兔家跑去;跑过自己的家,看见门口有个萝卜,他很奇怪,说:“这是从哪来的?”他想了想,知道是好朋友送来给他吃的,就说:“把萝卜也带去,和小白兔一起吃!”
  小熊跑到小白兔家,轻轻推开门。这时候,小白兔吃饱了,睡得正甜哩。小熊不愿吵醒他,把萝卜轻轻放在小白兔的床边。
  小白兔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咦!萝卜回来了!”他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是好朋友送来给我吃的。”

一只想飞的猫

一只想飞的猫
作者:陈伯吹
   陈伯吹(1906—1997)上海人。著有童话集《一只想飞的猫》,评论集《儿童文学简论》等。

  ——豁啦!
  一只猫从窗子里面猛地跳出来,把窗槛上摆着的一只蓝瓷花盆碰落在台阶上,砸成两半。
  才浇过水的仙人掌,跟着砸碎的瓷花盆被抛出来,横倒在地上,淌着眼泪,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可惜!”
  “那算得什么,我是猫!”猫没道歉一声,连头也不回一下,只弓起了背,竖起了尾巴,慢腾腾地跨开大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昨天夜里,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
  “嗄——”猫忽然停住了脚步,耳朵高高地竖起来,招了两招,就撒开四条腿飞奔过去。
  两只蝴蝶,正在凤仙花的头顶上来回地跳舞。凤仙花仰起了红通通的笑脸,尽力发出香气。她们亲亲热热地接吻,一下、一下、又一下。
  猫突如其来地飞奔到蝴蝶身旁,张牙舞爪。她们大吃一惊,腾起身来,像两个断了线的风筝,倏地飞远了。
  “倒霉,扑了一个空!——她们比耗子聪明。”但是猫没肯轻放过她们,只停了一秒钟,就跳起身来追赶过去。
  两只蝴蝶在空中交头接耳,商量什么事情。
  黄蝴蝶一歪一斜地,像从白杨树上掉下来的一张黄叶子,飞得又慢又低,落在后面。
  “哈,她乏了!”猫直奔过去,伸起脚掌一抓,差半尺,黄蝴蝶飞走了。
  现在是白蝴蝶飞得又慢又低,落在后面。
  “这回可差不离了!”猫奔过去,用力蹦起来,又伸起脚掌一抓,只差一寸,白蝴蝶飞走了。
  “呼——嘘——”猫头上渗出了汗。他自己安慰自己,“险些儿到了手!逃不掉的!”
  这时候,黄蝴蝶又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飞着,仿佛要降落在地面上的样子。
  “可恶,她逗我呢!”猫原来是捉捉玩玩的,现在却恼起来,“她想欺侮我吗?好,有她好看的!”
  猫弓起了身子,沿着一排夹竹桃紧挨着走,想利用这些绿叶子掩蔽他,轻轻地、俏悄地潜跑上去。
  “他打埋伏呢!”黄蝴蝶好笑了,可是没笑出声来。
  猫看看愈挨愈近,不到两尺光景,一纵身飞扑上去,“成了!”
  不,还差几分。猫的话说得太早啦!
  黄蝴蝶写写意意地飞走了。
  猫望着黄蝴蝶在马缨花树的枝旁,绕了两圈,才直向高空中飞去。他叹了口气,“她太机警了!不过如果我也能够飞——”他烦恼得很。
  白蝴蝶仿佛也飞累了,像一朵小白花,落在一片映山红的上面。
  猫抹一下脸。“我眼睛没花吗?难道不就是那个小丫头!——好,你也来逗我!”
  他蹲了下来,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盯着白蝴蝶,暗地里在估量距离,观察风色,要挑选一个最好的时刻,像一支箭一样地射过去,射中她。
  一,二,三!时间到了!
  猫腾身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他正在抬起头来得意的时候,怎么,白蝴蝶却就在他头顶上翩翩地飞过,越飞越高,和黄蝴蝶飞在一块儿了。
  他气得发抖,呆呆地望着她们,不自然地松开脚爪,被抓下来的一束映山红,零零落落地从脚爪里掉下来。
  这一对美丽的蝴蝶,像亲姊妹那样地并肩飞着。她们把这只自以为了不起的猫戏弄得够了,就在一行青翠的柏树后面,绕了一个大弯儿,向西面飞去。
  “我不放过她们!我发誓,一个也不放过!”猫像疯子一样,不好好地走正路,却打横里从花圃中窜过去,撞在向日葵身上,撞到鸡冠花身上……
  向日葵正安静地站着,望着明亮的太阳。“这早晨空气多么好,这世界多么美,这太阳照得多么暖,我得再把戴红领巾的孩子们向我提出的‘增产计划’仔细想一想——啊唷!”她冷不防给猫猛撞了一下,撞得她那高个子东倒西歪,几乎立脚不稳;她那大大的脑袋也晃来晃去,晃得头昏脑胀。
  “咦,下毛毛雨了?”站在向日葵脚旁的一棵小草儿低声说。
  “不是的。两滴眼泪!”另外一棵小草儿也低声说。
  上了年纪的矮黄杨插嘴了。“你们说的都不是。两滴油!”
  “明明是向日葵姑娘的眼泪,怎么说是油?”这棵小草儿不服气,争论起来。
  “也难怪,你们年纪小,见识少,还不知道她是一个‘油料作物姑娘’!”矮黄杨说完,驼着背,铁青了脸,闭紧嘴,再也不愿意多说了。
  可是两棵小草儿还不肯停嘴,他们总喜欢多知道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喜欢把事情问清楚,喜欢多说几句话。
  “啊啊,这个名字多古怪!一连串很难念!”
  “哦哦,这个名字倒新鲜,只可惜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鸡冠花也被撞伤了腰,气得满脸通红,他忿怒地喊着:“这个淘气的小家伙,走路横冲直撞,不守交通规则!”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你算得什么,你是公鸡?像吗?冒牌东西!”猫在乱奔乱窜中回头来狠狠地回嘴。他做错了事,从来不肯虚心承认。
  葡萄兄弟们吓得发抖,有的脸色发青,有的脸色发紫。“幸亏咱们爬上了架子。这个野孩子多么可怕呀!”
  等猫闯出这个花圃,两只蝴蝶已经飞得不知去向。
  猫睁圆了眼睛,喘着气,望着天空。天空蓝澄澄的,连一片白云也没有。
  “要是我能够飞——”他失望,又懊恼,垂头丧气地走过银杏树旁,也不照例停一下,溜达一下,在树干上抓几下,磨一磨爪子。
  喜鹊的家就在这棵银杏树顶上。
  她清早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收拾整齐,随后出去打食,吃饱了肚子回来,休息了一会儿,就打开那本厚厚的《建筑学》来认真地学习。她是有名的建筑师。
  从花圃里传来的吵闹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来一望,猫正踩在一棵小芭蕉的身上跳出来。她认得他是这个村庄上最坏的一只猫。
  “大概又在闯祸了吧,”喜鹊想,“啊,这样胡闹下去,总有一天会摔个大跟头的。”
  她看见猫有气无力地踱过来,想飞下去劝告他。可是猫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不得意的样子,加快脚步溜过去了。
  猫一直走到湖旁边。
  沿着湖岸,长起一丛又高又密的芦苇,像一座耸起的绿屏风,把镜子一般的湖面遮住了。猫没有看见鸭子正在湖里头洗澡。四周静悄悄的,他觉得很无聊,而且有点儿疲倦,“在这儿瞌睡一下再说吧。”
  在老柳树斜对面的槐树荫下,猫睡着了。
  他做着梦。
  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他追赶一只漂亮的红蝴蝶,一直追到了紫藤架下,他就飞起来捉住了她。“啊呜!”一口,干脆把她吃掉了。“哼!谁叫你的两个姊妹戏弄我?——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在睡梦中,猫舔嘴咂舌,仿佛真的吃到了一只蝴蝶。
  秋风带着一点儿凉意,吹过来。怕冷的芦苇直哆嗦,瑟瑟地发响。
  猫糊里糊涂地以为一群耗子从洞里涌出来了,就咕哩咕哩地说着梦话:“喂,你们这些尖嘴的下流东西,别吵闹吧,我不来难为你们。嗨,我要睡觉,我懒得管你们!”他把身体蜷缩得紧一点儿,睡得真甜呀!
  槐树低下头来,看见猫睡得烂熟,禁不住心头火起来,“这个毛孩子多不争气,白天睡懒觉!——我的影子歪在西面,还没到午睡时间。”
  他就生气地用一根枝条儿打在他头上。
  猫霍地坐了起来,两只脚掌使劲地擦着眼睛,嘴里叽哩咕噜地说:“可恶!谁把皮球扔在我头上?”但是等到他清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什么影子也没有,四周仍旧静悄悄的。
  “噢,恐怕我是在做梦吧。”他想起他曾经飞起来吃到一只世界上罕有的红蝴蝶,不管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总是值得骄傲的。
  他拉开嗓门儿,不成腔调地自拉自唱。

    呱呱叫,呱呱叫,
    我是一只大花猫,
    我是天下大好佬!

    丁丁当,丁丁当,
    耗子见我不敢抬头望;
    老虎见我称声“猫大王”!

    唧唧喳,唧唧喳,
    …………

  “呷呷!呷呷!”鸭子一边大声地笑,一边摇摇摆摆地跑上岸来。
  爱清洁的鸭子,洗了个冷水澡,浑身畅快。她听到猫的歌唱,想称赞他“调门儿不错!”还想提个意见,“这歌词儿未免有些夸大。”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谈谈。
  猫一向瞧不起鸭子,尽管鸭子笑嘻嘻地走过来,他却板起了脸孔,翘起了胡子,像站在皇帝身旁的一个凶恶的武官,一开口就没好话。“扁嘴!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请你放规矩些。不许你随便叫我‘扁嘴’。”
  “那么,我就叫你‘圆嘴’。”
  “叫绰号总是不正经。你可看见谁对待朋友这样没礼貌的。——好吧,我们不谈这些。我刚才听见你唱了个歌,调门儿不错;可是歌词儿……”
  猫拦住了鸭子的话,说:“你爱听歌?”
  “我爱听——不过……”鸭子的话没说完。
  猫又插嘴了。“我可以为你再唱一个,你想听?”
  “谢谢你!我用心听。”
  猫又拉开嗓门儿。

    唧唧喳,唧唧喳,
    那边来了一个啥?
    原来是只扁嘴鸭!

  “喏,你又来了!”鸭子很不高兴。“你仿佛就是野山村上的那个小二流子,成天吃吃、玩玩、调皮、捣蛋,……”
  “嘻嘻!嘻嘻!”猫冷笑着,眨眨眼睛,脸上满是狡猾的神气。
  鸭子接下去说:“好吧,我们不谈这些。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告诉你:咱们村庄明天大扫除,你也要来参加。不要迟到!”
  “暧呀!”猫捧着头喊起来。
  “什么事?可是肚子痛?”
  “头痛!”猫半真半假地说,“讨厌的‘大扫除’,我怕听这三个字。”
  “哦,你不爱劳动,你不愿意干活!”
  猫装作没有听见,抬起了头,望望槐树,望望芦苇,望望老柳树。隔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来,睁开一只眼睛,爱理不理地、冷冰冰地说:“你们爱劳动你们去干。我不干!”
  鸭子觉得很奇怪。“怎么,你不愿意把大家住的地方弄得干干净净?就说你自己吧,家里头一团糟,也得打扫打扫。那天我在你家门前……”
  “你管不着!”猫抹了一下胡子。
  鸭子也有点儿生气了,她是难得这个样子的。“你,你也应该知道:公共的事情大家干;朋友的事情帮着干。”
  “你是女教师?”猫毫不讲理地说。
  鸭子没话说,转过身去想走了。
  猫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转,不怀好意地盯着鸭子。“呢,你慢走,我们再谈谈。”
  “你既然不肯参加大扫除,和你多谈也白费。浪费时间!”鸭子真的要走了。
  “你瞧,谁来了?”猫的眼光真好,他一抬头就望见远处地方有黑影儿正在向这边移动。
  鸭子忽然想起来了。“啊哟!真的耽搁得太久了,他们上这儿来找我啦!”
  “他们是谁?”
  “还不是鹅大姊、鸡大哥和鸡小妹吗?”
  “哦——”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觉得十分扫兴,原来开鸭子玩笑的打算,像膨胀得很大的胰子泡,“瘪的!”破了。
  现在看得清楚了,两个黑影儿越来越大。一个脖子长的。一个冠子高的。
  “再见!”鸭子还是很有礼貌地躬一躬身子走了。
  猫闭上了眼睛,也不抬一抬身子。
  鸭子一摇一摆地迎上前去。她很爱朋友,又是一个热心的快活人。
  “呷呷!”她老远地和他们打招呼。“很对不起哪!我没早一点儿回来。我洗了一个澡,上岸来遇见猫兄弟,和他说话说久了。——猫兄弟还在这儿呢。”
  “呸!去你的,谁是你的兄弟!”猫嚼了一口草,把它吐出去。
  鸭子耳朵不很灵,又只顾迎接朋友,没听见。
  鹅拖着肥胖的身子,一边向前急走,一边提高了嘶嗄的嗓子回答着。“不忙,不忙。鸡小妹昨天在苹果园里抢捉虫子,淋了雨,感冒了,今儿身体发烧,躺着起不来。所以咱们得把大扫除的日子改变一下,特地来和你商量商量。你可有什么意见?”
  鸭子一听得母鸡病了,心里头就着急,话都说不顺溜。
  “呷——呷——”意思是说你们“看——吧——”
  “看过大夫了,病倒不怎么厉害,只是要休息一个星期。”公鸡的嗓子真响亮。他是一个杰出的歌唱家。
  猫老远地蹲在后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佩服他,因为公鸡嗓子虽好,唱的总是“喔喔喔”的老调。他不喜欢。他自以为比他强得多。
  这时候,他们三个已经走在一块儿了,多亲热,有说有笑的,走回村庄去了。
  猫独个儿蹲在槐树底下,觉得寂寞起来,却又不愿意跟上去,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忽然他们三个在银杏树下兜了个圈子,走回来了。
  猫心里头一高兴,精神就来了。他用心地听着他们讲些什么。
  “我赞成把大扫除推迟半个月搞,好让鸡小妹多休养几天。做事情性急总不好!”这粗大的是鸭子的声音。
  “你的话说得有理,我同意。”这嘶嘎的是鹅的声音。
  “不过,如果下个星期日她仍旧起不来床,我主张甭等了,我顶两份工作得了。”这清晰的是公鸡的声音。
  “不能让你多辛苦。咱们有福共享,有事共当!”鸭子真心地说,不觉眼圈儿也红了。“啊,如果猫兄弟也来帮一手,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所以我主张还是去劝劝他。”鹅昂起了头说,她的脖子多长啊。“要是他答应下来,即使鸡小妹再多休息些日子,也没关系。”
  “对。我们去好好地邀请他。”公鸡用嘴把自己的花衣服整一整好。
  “我们要客气些说,耐性些说。”鸭子叮嘱大家。她想轻声点儿说,可是她的粗大的声音仍旧给猫听得清清楚楚。
  猫知道他们的来意,心灰了一半。他原想他们来找他玩儿去的。
  “我躺下来假装睡觉吧!”猫心里想。
  “猫兄弟!”鹅、鸭子、公鸡一边跑近来,一边热烈地招呼猫。
  “呼噜——呼噜——呼噜——”猫打着鼾声。
  “怎么,他一下子就睡着了?”鸭子眨着眼睛,迷惑起来。
  鹅摇摇她的长脖子,默默地想了一想,低下头来看了看猫。她不敢去碰动他,知道他的脾气不好。
  “让他打个很响很响的喷嚏就会醒来的。”公鸡啄了根小草,想插在猫鼻孔里撩几下。
  “不好,不好,”鸭子急忙阻止他说,“这么一来,他准会生气的。如果谁这样对待我,我也会生气的。”
  “那总得想个办法让他醒来。”鹅又伸着长脖子,昂起头来,在默默在想办法。
  “办法还有一个,看你们赞成不赞成?”公鸡说着,提起一只脚来,抖了抖他的花衣服。“猫兄弟搞错了,以为现在还在半夜里,所以睡得那么香。其实,树林中、果园里、农场上,到处照耀着阳光,时候已经不早,让我唱起一曲‘喔喔喔’,保管他就会醒来。”
  “这个好。”鹅的长脖子点了两点。
  “不过你得唱响一些,别让他的鼻息比你的歌声还响。”鸭子以为猫真的睡着了。
  公鸡抬起头来,冠子抖动了一下,披在脖子上的长发也飘动起来,多雄壮的样子。他唱起来了:

    喔喔啼!喔喔啼!
    该睡的时候要好好睡;
    该起的时候要快快起。——
    太阳啊,他在招呼你!

  猫没有醒来。“呼噜——呼噜——”的鼾声反而更加响了。
  鸭子惊讶地低下头去,仿佛一个近视眼般地仔细看看猫,只见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地抽动着,眼睛闹得紧紧的。
  鹅一动不动,还是伸着长脖子,昂着头,在默默地想。
  公鸡再唱:

    喔喔啼!喔喔啼!
    该起的时候还不起,
    睡懒觉的家伙没人理。——
    太阳啊,他躲进乌云里!

  猫还是没有醒来。
  鸭子睁大了眼睛,觉得事情太奇怪。
  鹅摆了摆身子,有点儿不耐烦。
  公鸡早看出猫在假装睡觉,现在他不客气了,抢前一步,把脖子伸到猫的耳朵旁边,像一个勇敢的号手样地大声地吹起来:

    喔喔啼……

  猫一骨碌翻身跳起来,睁圆了两只眼睛,瞪着他们三个,摆出一副不友好的样子。
  “猫兄弟,你早!”鸭子先开口。
  “猫兄弟,你好!”鹅跟上去。
  “猫兄弟,你起得早,身体好!”公鸡说俏皮话。
  “不理你们这一套!”猫气可生大了,“如果你们想我去大扫除,先来比赛一下,谁胜了我,谁就能够命令我——要我扫干净整条长街,或者整个广场,我也干。”
  鹅把头低下来,温和地问:“赛什么?猫兄弟。”
  “赛跑!”猫粗声粗气地回答。
  鸭子着急地说:“那可不行啊!你明明知道我们三个都只有两条腿,跑起来比牛还慢。”她忧愁起来。
  “那,你们就休想我去干什么活!”猫把头侧过去,不要看见他们。
  “大扫除,清洁卫生运动,这是为大家好,也为你好哇!”鸭子心直口快,老老实实地说。
  “我不在乎这个。”猫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头,眼睛望着天空。
  “这样岂不是不公平吗?”公鸡责备着猫。
  猫回过头来,露出了牙齿。“你说说看,怎么不公平!”
  公鸡没有被吓倒,跨前一步。“那么,大家出力出汗,把胡同、马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你不劳动,——好意思?”
  “我没有叫你们干这种傻事!”
  “照你说:就是成天吃吃、玩玩,什么活也不想干,吹吹牛皮过日子,这才是聪明人干的乖事情!”
  猫没话好说,但是显然发怒了,“哺!哺!”地喷着鼻息,尾巴在后面甩了两甩,背脊弓了起来。
  鸭子慌了,忙说:“猫兄弟——我们是来邀请你的啊!”
  “少说废话!谁要我拿起扫帚、抹布来,谁先来和我赛跑。”
  “不过,”鹅还是和和气气地讲道理,“你是个赛跑健将,咱们差得太远了,请你甭提这样难的条件。”
  猫的怒气平下了一半,因为有人在称赞他了。“可是,我,我不只是个赛跑健将啊!”
  “不错,我知道你还是个跳高健将,能够从地球上跳到月亮里!”公鸡故意这么夸奖他。
  “你以为我不过是个运动员月
  “不,不,”鸭子看出猫又快要生气了,急忙安慰他说,“你,你又是个旅行家。你常常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妙乎——”猫笑出来了。“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也是个歌唱家呢。”
  鸭子回头来望望公鸡,看见公鸡的脸色很难看,担心他们再吵起来。“不错,不错,猫兄弟是个男低音歌唱家;我们的鸡大哥是个男高音歌唱家。”
  “那么,你是个什么呢?”猫刁难她一下。他觉得鸭子好欺侮些。
  鸭子噘起了扁嘴,想了半天,才说:“我嘛,我是个游泳家;或者可以说是个渔业家。我们的鹅大姊也是的。”
  “你不知道?我也是的!”猫嬉皮笑脸地说。
  鸭子给弄得糊涂起来,不停地眨着眼睛。她望望鹅,心里头在想:“难道猫也会在湖里打鱼不成,怎么从没见过?”
  公鸡讨厌这个骄傲的家伙,再也不肯错过好机会,立刻插嘴说:“可不是,有一天我走过湖边,我亲眼看见你在湖里打鱼,捉起一条大约有十斤重的大鲤鱼来,那鲤鱼的两条须儿可真长哪!你呀,真是一个多么有才干的渔业家!”
  “不,你看错了人,我没有在湖里打过鱼,”猫心虚了,他强辩着。“我只是在湖边钓过鱼。我还记得钓起了一条阔嘴巴、细鳞片的鲈鱼;还有一条三斤多重的鲫鱼,——嗨嗨,鲫鱼的味道可鲜极啦!”猫说完,咽了一口唾水,喉咙里“咯嘟”一声响。
  “请原谅,我的记忆力不好,把话讲错了。”公鸡装做一本正经,抱歉地说。他看看鹅,又看看鸭子。“今天就请这位出色的渔业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戏,给我们开开眼界。”
  猫怔住了。他抽搐着鼻子,真够呛,无可奈何地说:“可以嘛。”
  “那么,我们鼓掌欢迎!”
  公鸡带头,鹅和鸭子跟着,一齐拍着翅膀,把地上的灰土扇起一大片。
  猫暗暗叫苦,但是话已经说了出去,“怎么办呢?”
  公鸡先向湖边走去,鹅和鸭子跟在后面,猫没奈何地只得和他们一块儿走。到了湖边,又没奈何地蹲了下来,把尾巴插入湖里,摆出钓鱼的架子来。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明白,这样做不顶事,担心骗不了人。可是他爱面子,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做,想碰碰运气看。
  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了,鱼的影子也不见。
  猫的尾巴浸在水里久了,凉得不好受。“我不该说大话!”他有点儿后悔了。但是他想用拖延的方法把这件事情拖过去。
  猫突然地唱起歌来:

    鱼儿呀,鱼儿呀,咱们是老朋友。
    游呀,游呀,快上我的钩。
    大的不肯来,小的也将就。
    你们瞧吧:锅里有油,
    瓶里还有酒,
    没有葱烤鲫鱼怎不叫我皱眉头?

  鸭子觉得非常有趣,笑着说:“好一个快活的钓鱼人!”
  “我说这个钓鱼人快愁死了!”鹅说,“他的歌声好像哭声。”
  “这算唱的什么歌,”公鸡很生气,“油腔滑调!”
  事情真凑巧,猫正在为难的时候,一条乌鱼恰好游过来,看见水里面有一条毛茸茸的东西,以为是条大毛虫,就狠命地一口咬住了。
  猫突然觉得尾巴上剧烈地疼痛,就乱甩起来。咦!一条黑色带斑的身体滚圆的鸟鱼,在地上蹦着,蹦了又蹦。
  猫忍住了尾巴的疼痛,咧开嘴勉强笑着。“啊哈,你们看!怎么样——一条鸟鱼!”
  鸭子连声称赞:“能干!能干!”
  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一半儿相信,一半儿怀疑。
  公鸡气得脸色苍白,连头上的冠子也倒在一边了。
  现在猫更加骄傲起来。一忽儿爬上槐树,一忽儿又跳下来;一忽儿在草地上奔过来又奔过去,一忽儿躺下来打滚。他得意得忘记了疼痛。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我一甩尾巴就钓起了一条大鸟鱼!”他乐得说了又说,巴不得把这句话去告诉全世界的人。
  一只小麻雀,停在老柳树的柳条儿上。柳条儿轻轻地飘荡,他正好一边荡秋千,一边看滑稽戏。
  说起来小麻雀的鼻子虽短,眼睛却灵。他觉得他应该勇敢地飞下去,揭穿猫的鬼把戏,就飞落在地上。
  “喂,亲爱的猫先生!我请教你:你的尾巴上挂着的是什么?可是一朵大红花?今天什么好日子,你打扮得像个姑娘似的?”
  这就引起了鹅、鸭子和公鸡的注意,发现猫的一圈黑、一圈白的竹节似的尾巴尖上,有红斑斑的血渍。
  猫给这么一提醒,立刻觉得尾巴上热辣辣地疼痛得不好受。但是他想起“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只能硬装好汉。“那有什么,不过我自己咬死了一个该死的甲虫,一不留神就咬伤了自己的尾巴。”
  “你的牙齿和乌鱼的一样不肯留情!”麻雀说着,“吱吱!吱吱!”地笑。
  公鸡不满意猫的不老实、不劳动,还要骄傲自大。他也来取笑他:“我们的猫兄弟挺勇敢,就是给狮子咬一口也不过像给蚊子叮过一样,只觉得有一点儿痒刺刺罢了。”
  猫很想报复大家的嘲笑,但是尾巴上的血渍抹不掉,硬不起来。他眯着一只眼睛,想把话题扯开,狡猾地说:“反正乌鱼钓上来了逃不掉,等一会儿我请客。现在咱们上喜鹊姑娘那儿去看看她。”
  “呷呷——谢谢你!乌鱼的滋味我吃腻了,你自己多吃点儿吧。”鸭子想起木盆里的衣服还没有洗,不能再多耽搁了。
  鹅可不这么想。她以为让猫到聪明有学问的喜鹊姑娘那儿去,可能得到一些教训,这对于一只懒惰又骄傲的猫是有好处的。所以她顺着猫的意思说:“可以,可以,先看看喜鹊姑娘去。”
  公鸡想到一个月以前,水莲花开满池塘的时候,那些日子在苹果园。葡萄园里捉虫子,早和喜鹊认识,并且做了好朋友了。这一晌工作忙,多时没见面,现在和大家一同去看看她也好。“那么,走吧。”
  小麻雀不吱声,只忙着摇动他的小脑瓜: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一刻不停,大概心里头很不高兴吧。他觉得鹅、鸭子和公鸡竟这么不中用,给猫容容易易混过去了。
  他们离开湖边到树林去,没多久,已经走近了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猫每次从银杏树旁边走过,老是这么想:“什么时候爬到树顶上去——当然最好是飞上去,看看喜鹊姑娘。她的家多高,真有趣,从她的家望出去,一定可以望得到海。听说她家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我能够在那上面睡一会儿就好了,多舒服。啊,如果她家里还藏着两个小小的蛋——”猫老是不转好念头。
  喜鹊把一本《建筑学》看完了,打了一个呵欠,揉一揉眼睛,站起来望望,看见一队奇怪的人马开进树林:猫带头走在前面,大模大样地,尾巴竖得那么高,像插着雉尾毛的大将军。她猜不出他们要来干什么。
  忽然间小麻雀飞来了。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告诉了喜鹊。
  喜鹊笑起来,“看来这个家伙想到这儿来捣乱了。”
  小麻雀说:“可不是,他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瞧不起人!”
  可是喜鹊诚恳地说:“让我们大伙儿帮助他。眼睛还是长在鼻子两旁的好。”
  猫走到银杏树旁,看看笔挺的干,粗大的枝,浓密的叶,多好的地方。他不觉又想起来:要是我是喜鹊的话,我就要在这大树干上,钉上一块大木牌,写着:

  猫公馆·大建筑师猫大王在此!

  他还以为喜鹊真不懂得事,成天拿着书,是个书呆子呢。
  “喜鹊姑娘!喜鹊姑娘!”猫在银杏树底下憋着喉咙,装出亲见的声音叫起来。“你别那么用功,累坏了身体划不来,请下来和我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喜鹊探出头来,看见猫仰着狡猾的脸孔:一个颤动的鼻子,两撇翘起的胡须,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尾巴一甩一甩的,正在打什么坏主意。
  “谢谢你的关心,猫兄弟!”喜鹊向小麻雀瞅了一眼,她知道他喜欢饶舌多嘴的。接着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看书是件快活的事情。”
  猫心里想:“今天可有苗头——这个姑娘平时碰到我,老是板着脸儿,不是受她教训,就是挨她责骂,现在却有说有笑的。”就高兴地说:“看的什么书?我想那一定是很好玩的故事吧,你肯讲给咱们听听?”猫在说话的声音里,掩不住心里头的快乐。他觉得今天早晨玩儿多,过得真不坏。
  鹅、鸭子和公鸡听说要讲故事,就决定再呆下去,特别鸭子是爱听故事的。
  猫又甩甩尾巴,装出恳求的样子。“多谢你,喜鹊姑娘,快讲吧!”
  “我就讲,我就讲。”喜鹊用好听的声音讲起故事来。
  “从前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一只猫。”
  猫的心“扑”的一跳,身子一动。“一只猫?”他眼睛眨了两眨。
  “这是一只聪明的猫,不过有点儿懒惰,最大的缺点是骄傲。但是他本领的确很好,是一个体育家,赛跑、跳高都得了奖。”
  “多棒!他又是一个歌唱家吗?”猫很喜欢听这个故事,忍不住问。
  “是的,他是一个杰出的歌唱家。”喜鹊回答他说。“你别打扰我,听我讲下去。”
  “他的唱歌也非常有名,特别是那个‘呼噜——呼噜——’催眠曲。有一回,在石头山脚下的一个音乐大会上,他唱着这个歌,歌还只唱了一半,全场一千个观众九百九十九个全睡觉了——只有一个没有睡,他在想做算术题:三加四是不是等于七,想得后脑勺的青筋也暴起来,这样好听的歌竟没有听进去,所以他没有睡觉。——因此他获得了一等奖。”
  “呷呷!呷呷!”老实的鸭子笑出来了,仿佛她自己获得了奖一样。“他大概得的是个金质奖章吧?”
  喜鹊没回答她,就要讲下去。可是猫实在太高兴了,忍不住又插问了一句。
  “他还是一个旅行家吗?”
  喜鹊用了夸大的口气,讲下去。
  “一点儿不错。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到过大草原,穿过大森林,横过大沙漠,上过一万公尺高的山顶,还下过四千公尺深的海底。所以他同时是一个伟大的潜水家;当然也是个头等的游泳家。”
  “伟大!伟大!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渔业家呢!”猫得意地补充了一句。
  喜鹊想:“这个骄傲的家伙自大得冲昏了头脑了。”
  “当然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渔业家,他能够出色地用尾巴钓鱼。”
  猫高兴得觉得身体轻飘起来,忽然想起,“他还是一个航空家吗?”
  喜鹊给他这么突然一问,几乎回答不出。
  “我想是的,他是一个最勇敢的航空家。”
  “我想一定是的!”猫高声地嚷起来,伸起脚掌来抹抹自己的鼻子。“这个故事里头的猫,就是我啊!”
  麻雀不服气。“我说不是的,你不会飞!”
  “我当然也会飞!”猫想也不想,立刻大声地回答出来。
  鸭子歪着脖子,又像近视眼般地仔细看看猫。“他没有翅膀,怎么飞?”
  鹅伸着长脖子,昂起了头,默默地想:“猫不该这样夸口!”
  “呢,应该谦虚点!”公鸡抖一抖他的花衣服。
  “那么,你当场就飞给咱们看!”小麻雀很不服气。
  公鸡也忍不住说:“猫兄弟,咱们失敬了!从来还不知道你会飞!”
  猫不做声,他有点儿后悔了。但是当他看见大家的眼光都射在他身上,他想起“我是猫!我一伸爪子——我难道就在这些小子们面前丢脸不成!”他越想越烦恼,虎出了牙齿,粗暴地说:“好吧,我飞给你们看!”
  于是猫昂着头,弓着身子,屈着一双后脚,竖着尾巴,注视着银杏树,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用力往上一蹿,抓住了一根树枝。
  “瞧吧,我不是飞起来了吗?”猫喘着气说。
  喜鹊很和气地说:“这可不是飞。”
  猫老羞成怒,反问了一句:“这难道是爬吗?”
  “不。这是跳。”喜鹊仍旧心平气和地解释着。
  大家都好笑起来。树林里响起一片笑声,并且激荡起一阵回声。
  他们都是行家,对于飞,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笑,笑得猫脸儿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上。谁也没有看见猫红过脸,这还是第一次,虽然在历史上也只有这么一次,可是懂得“惭愧”总是好的。
  猫松开了爪子,悄悄地一纵,跳落下去。
  现在,轮到小麻雀的机会了。他把尾巴向上一翘,蜷缩起两只脚,张开翅膀来,拍了两拍,身体就在空中腾起来,随后把脖子向前一伸,飞了出去。只见他用尾巴摆一摆,就转着个弯儿飞回来。接着松开尾巴,慢慢地敛下翅膀,轻轻地降落在树枝上原来的地方。面不改色。
  大家心里头想:“多么优美的姿态!”
  小麻雀也得意起来,小声小气地说:“猫先生,你瞧吧,这个样子才叫做飞!你——”
  猫没等小麻雀说完话,就垂下了头,拉长了尾巴,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慢吞吞地踱到湖边去。
  鹅向鸭子和公鸡说:“咱们走吧。我得回家去淘米洗菜了。”
  “正是,我得赶快回去看看妹妹,热度退了没有。还要到井边去担水,水缸里没水了——”公鸡对于时间的感觉是最最灵敏的,“太阳快升到头顶上了!”
  是啊,到了天午时分,他还得站在村庄的广播台上报告时间哩。
  鸭子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们在后面走。她替猫兄弟难过,她仿佛看见他独个儿走的时候流着眼泪。她希望他能够改过。鸭子的心肠是好的,不过有时候却鼓励了猫的恶作剧。
  猫跑回到湖边,乌鱼不见了,这像火上添油,增加了他的忿怒。“又是那个钩嘴巴、大翅膀的老家伙,把我辛苦钓来的鱼偷了去。啊唷,这些会飞的都不是好东西!”
  就在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飞,怒气冲冲地说:“我是猫!我一个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我要飞,我能飞!只有那条笨驴子,做什么事总得刻苦学习一番。”
  他就在槐树底下,暴躁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往上飞。不成!都掉下来了。
  忽然他有了个“聪明”的主意。“既然从下面飞上去不成,为什么不从上面飞下来呢?——真像笨驴子一样!笨!”
  他急躁地爬上树去。攀上一根树枝,再攀上一根树枝,一直爬到了槐树顶上。
  “我是猫!——我要飞!”猫在树顶上站得老高老高的。
  他学着飞的样子,张开四条腿,从树顶上“飞”下来了。
  在半空中,他翻了个跟头,喊着:“啊,坏了!坏了!”快掉到地面上时,他倒栽着摔下来。
  他摔得不轻,四脚朝天,再也爬不起来了。

小溪流的歌

小溪流的歌
作者:严文井
   严文井原名严文锦。1915年出生。著有散文集《严文井散文选》,童话集《南南和胡子伯伯》,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等。

  小溪流有一个歌,是永远唱不完的。
  一条快活的小溪流哼哼唱唱,不分日夜地向前奔流。山谷里总是不断响着他歌唱的回声。太阳出来了,太阳向着他微笑。月亮出来了,月亮也向着他微笑。在他清亮的眼睛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像他自己一样新鲜,快乐。他不断向他所遇到的东西打招呼,对他们说:“你好,你好!”
  小溪流一边奔流,一边玩耍。他一会儿拍拍岸边五颜六色的石卵,一会儿摸摸沙地上才伸出脑袋来的小草。他一会儿让那些漂浮着的小树叶打个转儿,一会儿挠挠那些追赶他的小蝌蚪的痒痒。小树叶不害怕,轻轻转了两个圈儿,就又往前漂。小蝌蚪可有些怕痒,就赶快向岸边游;长了小腿的蝌蚪还学青蛙妈妈慌张地蹬开了腿。
  小溪流笑着往前跑。有巨大的石块拦住他的去路,他就轻轻跳跃两下,一股劲儿冲了下去。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的奔流。他用清亮的嗓子歌唱,山谷里不断响着的回声也是清脆的,叫人听了就会忘记疲劳和忧愁。
  小溪流在狭长的山谷里奔流了很久,后来来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截枯树桩,还有一小片枯黄的草。枯树桩年纪很老,枯黄的草也不年轻。他们天天守在一起,就是发牢骚。他们觉得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没有意思。后来连牢骚也没有新的了,剩下来的只有叹气。他们看着活泼愉快的小溪流奔流过来,觉得很奇怪,就问他:
  “喂,小溪流!这么高兴,到哪儿去呀?”
  小溪流回答:
  “到前面去,自然是到前面去呀。”
  枯树桩叹口气说:
  “唉,唉!忙什么呀,歇会儿吧!”
  枯黄的草也叹口气说:
  “唉,唉!累坏了可不是玩儿的,就在这儿待下来吧,这儿虽然不太好,可也还不错。”
  小溪流看着他们笑了笑:
  “为什么呀?就不!不能够停留!”
  一转眼小溪流就把他们丢在后面了,他又不住地往前奔流。前面出现了村庄。村庄里有水磨等着他去转动。
  小溪流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奔流,奔流,渐渐又有些旁的小溪流来同他会合在一起,小溪流就长大了。

  于是,由小溪流长成的一条小河,沙声地歌唱着,不分早晚地向前奔流。他精神旺盛,精力饱满,向着两边广阔的原野欢呼。他翻腾起水底沉淀的泥沙,卷起漂浮的枯树枝,激烈地打着回漩。他兴致勃勃地推送着木排,托起沉重的木船向前航行。什么也阻止不住他的前进。前面有石滩阻碍他,他就大声吼叫着冲过去。小河就这样奔流,不断向前奔流。
  有一只孤独的乌鸦懒懒地跟着他飞行了一阵。乌鸦看见小河总是这样活跃,这样匆忙,觉得很奇怪,就忍不住问:
  喂,小河!这么忙,到哪儿去呀?”
  小河回答:
  “到前面去呀。”
  乌鸦往下飞,贴近了他,恐吓他说:
  “嘿,别高兴!还是考虑考虑吧,前面没有好玩意。”
  小河没忘记自己原来是小溪流,他笑了一笑:
  “为什么?才不听你的咧!就不能停留!”
  乌鸦生了气,一下说不出话来,就只叫:
  “呀!呀!呀!”
  小河很快就把乌鸦丢在后面,又不住地往前奔流。前面出现了水闸,等着他去推动发电机。小河高高兴兴地做了一切他该做的工作。再前面又出现了城市。
  小河不知疲倦地奔流,奔流,就这样先先后后又有些旁的小河同他汇集在一起,小河就长大了。

  于是,一条大江低声吟唱着,不分时刻地向前奔流。他变得十分强壮,积蓄了巨大无比的精力。他眺望着远远隐在白云里的山峰,以洪亮而低沉的胸音向他们打招呼。他不费力就掀起一阵阵汹涌的波涛,他沉着地举起庞大的轮船,帮助他们迅速航行。他负担着许多,可是他不感觉什么负担。大江就这样奔流,不断向前奔流。
  那些被波浪卷起,跟随大江行进的泥沙却感到累了,问:
  “喂,大江!老这么跑,到底要往什么地方去呀?”
  大江回答:
  “还要到前面去呀。”
  疲乏得喘不过气的泥沙愤愤地说:
  “‘前面’,‘前面’!哪有那么多‘前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还是歇口气吧!”
  大江的记性很好,他没有忘记自己原来是小溪流,轻轻地笑了笑:
  “为什么?不行!不能停留!”
  泥沙带着怨恨,偷偷地沉下去了,可是大江还是不住地奔流。许多天就好像一天,许多月就好像一个月,他经过了无数繁荣的城市和无数富足的乡村,为人们做了无数事情,终于最后来到了海口。
  大江还是不知道疲倦是怎么一回事;他奔流着,奔流着,永远向着前方。

  于是,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在欢乐地动荡着。海洋翻腾起白色的泡沫,强烈地向着四方欢唱。他是这样复杂,又是这样单纯;是这样猛烈,又是这样柔和。他一秒钟也不停止自己的运动。
  在海底,一只爬满了贝壳的、朽烂得只剩一层发锈的铁壳的沉船,他早已不耐烦海洋这无休无止的晃动了,悄悄地问:
  “可以休息了吧,可以休息了吧?”
  海洋记得住一切,他以和小溪流同样清亮的嗓子回答:
  “休息?为什么?那可不成!”
  他的无穷尽的波浪就这样一起一伏,没有头,也没有尾。月亮出来了,月亮向着他微笑。太阳出来了,太阳也向着他微笑。海洋感觉到整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近在他的身边。海洋更加激起了自己的热情。他不断涌起来,向上,向前,向着四面八方。无数圆溜溜的小水珠就跳跃起来,离开了他,一边舞蹈,一边飞向纯洁的蓝空。
  巨大的海洋唱着小小的溪流的歌:
  “永远不休息,永远不休息!”

  小溪流的歌就是这样无尽无止,他的歌是永远唱不完的。

野葡萄

野葡萄
作者:葛翠琳
   葛翠琳 1930年出生。河北乐亭人。著有童话集《野葡萄》、《翻跟斗的小木偶》等。

  你喜欢葡萄吗?你听过野葡萄的故事吗?
  秋天里的葡萄,水灵灵的特别甜。尤其是那些紫葡萄,一颗颗亮晶晶的,又大又圆,薄薄的皮里,包着蜜一样的汁,远远的望着,像成串的紫水晶球儿。所以,乡村里的人们,夸女孩的眼睛好看的时候,都说:像葡萄珠儿一样。
  人们传说着:荒山里还生长着一种野葡萄,颜色是深红的,一串串就像那红色的珍珠。这样的葡萄,可不比一般啊!瞎眼的人吃了它,就会好起来。从前有一个小姑娘,瞎了眼睛,就是吃了这种葡萄又重新看见光明的。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外边有一条大河,村里的人,差不多每家都养鹅。村东头有一个李妈妈,她家养鹅的年代最久,养的鹅也最多。李妈妈夫妇俩,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小女儿。这小姑娘说来真出奇,长得像鹅毛一样白净,一对闪亮闪亮的眼睛,人人见了都说:“哎呀!看她的眼睛多美啊,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一样。”四乡八里的人知道了,也都说:“那个小村子里出了仙女了!”
  小姑娘越长越聪明,越美丽,刚满八岁,就到河边去放鹅。她常常在水浅的地方和白鹅一起玩水,亲自喂饱那只最小的白鹅。一年的工夫,那只最小的白鹅,长得比所有的鹅都大,羽毛放着光泽,美极了。她这样爱白鹅,简直不能和它们分开,那些美丽的白鹅,也亲热地跟她生活在一起。因此,村里的人都喊她“白鹅女”。
  白鹅女长到十岁,爹娘先后都死去了。狠毒的婶娘霸占了兄嫂的家,就苦待起侄女来。小姑娘白天出去放鹅,夜里就睡在河边高大的柳树下,每日里只能吃到一块冷饼子。善良的白鹅,好像知道小主人的苦楚,夜里,都把翅膀盖在她的身上,守护着她。那最小的白鹅,把头伸在小姑娘的肩膀上,跟她更是亲密。
  日子就这样过着,本来还可以将就的活下去。
  可是过了一年,婶娘也生了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长得和白鹅女一样俊,只是两眼是瞎的,眼珠儿瞪着,一动也不会动。所以村里人都喊她“瞎闺女”。婶娘听了,心里很恼怒,一见白鹅女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心里就气得慌,恨不得把它们挖出来。
  一个秋天,红艳艳的苹果压弯了枝子,黄澄澄的梨子像金钟一样在树上悬挂着,葡萄一串串的吊在架上,月亮又大又明,安静地照着草地。中秋节到了。白鹅女望着河水远远地流去,不觉难过起来。家家都在过节,谁管自己呢?那厉害的婶娘会不会来喊自己回家?就在这时候,婶娘挎着一只篮子,走到河边上,狠狠地说:“把鹅蛋给我装起来!”白鹅女说:“婶娘,八月十五,人人都过节,带我回家,给我一串葡萄吃吧!”婶娘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葡萄!别人都说你的眼睛像葡萄珠儿,给我来看看!”说罢,从河边抓起一把沙子,揉进了白鹅女的眼睛里。
  狠毒的婶娘提着一篮鹅蛋回家去了,留下白鹅女,独自一人坐在河边哀哀地哭。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着痛楚的双眼,坐了一夜,又坐了一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哭得这样伤心,连河水都喧闹起来,好像那夏天的急雨,涨满了小溪一样。后来她想起来,妈妈活着的时候,曾告诉她,从前的人说:深山里有一种葡萄,瞎眼的人吃了它,就可以看见光明。她想:呆在这里,也是瞎着眼等死,倒不如往荒山里去寻野葡萄,或许能找到,重新看见光明。于是她爬起来,顺着河边往前走。小白鹅嘎嘎地叫着,跟在她后边。她抱起小白鹅来说:“小白鹅,我的亲人,人说你们能听懂河水的话,你向小河打听一下,它能不能把我带到一座高山跟前去?”小白鹅叫了两声,扑地一下跳进河里,白鹅女骑在它身上,小白鹅拍拍翅膀就逆着水往上面游去。一面游,一面回头嘎嘎地叫,好像说:“我的小主人!河水告诉我们:顺着水游容易,逆着水游难,但水是由高山往下流,我们只有逆着水游才能找到山呀!”白鹅女同意的点点头,搂搂它的脖子,它就不叫了,愉快地向前游去。
  冷飕飕的风从河面吹过,水流越来越急,小白鹅不住地打旋,白鹅女浑身不住的抖着,她害怕起来,哪里有高山呢?也许,还没有找到它,就掉进河里淹死了!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子,谁也不会寻找她,只有小白鹅将为她难过。她抚着白鹅的羽毛,心里想:小白鹅多么可爱呀!假使我死了,谁又来照料它呢?越想越难过,不觉流下滴滴的眼泪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哗哗的山水声,好像暴雨敲打着屋檐一样。莫不是前边有一座山了?或许这条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呢!她鼓足了劲,伸开两条腿,帮着小白鹅用力划水。山水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脚下触到了圆滑的石头,不是一颗颗的石子,是大块大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地。真的到了一座山脚下么?白鹅女跳下来,浅浅的水流从她的腿旁流过,打着漩涡。她抱住小白鹅,亲了又亲,然后说:“我的小白鹅!你回家去吧!我到山里寻找野葡萄去了。”说罢和它告别,就往前边走。
  她真的找到了一座山。这是一座荒山,从来没有人来过,满山的怪石头,刺蒺藜,有眼睛的人都找不出路来。白鹅女到了山根下,就想:“但愿能找到野葡萄就好啦!”她攀着山石往上爬,抓住一把草,草上有刺扎破了她的手,她踩住一块石头,石头滚落下去,可是她就这样:爬上去,滚下来;滚下来,又爬上去。爬了很久很久……
  后来,她爬到一棵老松树下,停下来,想喘喘气。忽然,听见两声怪叫,白鹅女急忙爬到老松树的顶上,紧紧地搂着树枝,一动也不敢动。她听着那叫声渐渐的近了。从声音,她听出来那是一只老熊。她害怕极了。她听人说老熊站起来比一条大键牛还粗、还大,它的眉毛和身上的毛一般长,前脚上的两只大掌像钢盘一样,上边结着厚硬的茧子,它一下子能拔起一棵树呢!它要摇这棵老松树可怎么办呢?……但老熊前望望,后瞧瞧,山风一劲儿往它脸上吹,吹得眉毛挡住了它的眼睛,它就没有能够看见白鹅女。白鹅女把脸贴在树干上,悄悄地躲着,老松树用叶子遮盖着她。老熊叫了几声就跑过去了,只有那被惊起的鸟儿,唧唧喳喳叫着,满山乱飞。
  白鹅女累了。她坐在老松树上,渐渐打起瞌睡来。山风摇动着松树枝,百灵鸟叫得多好听呀,好像妈妈唱的催眠曲,那样轻,那样温柔。白鹅女睡了,睡得甜甜的。温暖的阳光,透过树荫,映在她美丽的脸上。这时候,她梦见了什么呢?
  忽然,一阵旋风刮过来,几乎把白鹅女从树上掀掉。原来是一只大野鹰。它飞到老松树的顶上,扇动着两只大翅膀,把整个树顶都遮住了,两只大爪,像铁钩子一样,紧紧地抓住树干。老鹰张着尖利的嘴,狠狠地敲打着树枝,像斧头砍的一样。但是老鹰高高地仰着头,瞭望着天空,却没有能够看见白鹅女。白鹅女机警地从它的翅膀底下顺着树干滑下来,老鹰张开大嘴叫了几声就飞去了,只有那老松树,摇动着松叶沙沙地响。
  白鹅女告别了老松树,继续往前爬。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手上都流出了鲜血。她爬呀,爬……摸到一块大石头,又凉又滑,好像那海水里长满青苔的岩石,她往上一坐,滑溜一下,石头跳起来飞出了好远。原来是一条盘卧着的大蟒。这大蟒有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水桶还没有它粗呢!但它没有咬白鹅女,一直窜过山涧去不见了。白鹅女虽然很害怕,可是她想:找到野葡萄就能活了,这样瞎着眼一直到死,还不如给野兽吃掉。于是她仍旧很勇敢地往前爬……
  她爬到一座山崖下,实在没有力气了,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伸出两手寻摸一块平坦的山石,预备坐下去,但是因为她看不见,两手朝着悬崖的边缘扑过去,一下子就掉进了山洞里。直到深夜,她才苏醒过来。山水冲积下的淤泥救了她。她没有摔死,只是跌伤了。她听见泉水淙淙的响声,就摸着往前爬。爬到一股泉水边,洗洗手,冲冲脚。真奇怪,摔破的伤痕立刻就好了,全身都恢复了力气。她想:也许这条泉水,能把我带到长野葡萄的地方去吧!她就顺着这条泉水往前爬。爬着,爬着,一下子又跌进深谷里,她闭着眼,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呼地飞过,她想:要摔死了!忽然,什么东西接住了她,轻轻地荡上荡下,像秋千一样。她伸出小手一摸,仿佛是几根藤茎,手攀着藤子往上爬,一颗凉凉的水球,碰到脸上滚落下来。多奇怪!这是哪里落下的水珠儿呢?她在四周摸来摸去,就摸到一串圆圆的,凉凉的东西。用力一抓,流出滴滴的黏汁来。放在舌头上尝一尝,甜腻腻的,带着一股醉人的清香。这不是野葡萄刚她摘下一串,又一串,把嘴塞的满满的,吃了又吃。一下子,两眼忽地明亮了。她看见:满山崖上,生长着野葡萄藤,藤蔓蔓上悬结着深红色的野葡萄,薄薄的果皮像珍珠一样透明,亮晶晶地闪着光,深绿色的叶子,像翡翠一样,遮满了山崖。白鹅女抱着藤子,望望天,天上蓝蓝的,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边是山峰,山上的。水是那样的清,那样暖,淙淙地往下流,冲洗着白鹅女身边的野葡萄藤,流向那深深的山谷。也许,就因为被这样的泉水浇灌着,这样的山风吹拂着,这样的阳光照耀着,这野葡萄才长得这样甜,这样美丽,像红珍珠一般。泉水两边石头缝里的野花,开得多么好看。花丛中的果木树,结着累累的果子……世界是多么美呀!白鹅女坐在藤子上,拍着手,两脚荡来荡去,唱起快乐的歌。
  她一边唱,一边用藤蔓蔓编篮子。篮子编成了,装了满满一篮野葡萄。她高兴地想:“好了!村内磨房里那瞎眼的老头儿,不用再摸着墙根儿走路了。让他吃了野葡萄,睁开眼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明亮的阳光!那吹笛子的盲艺人,不用再让儿子领着走路了,给他吃些野葡萄,也让他看看路边的草长的多么绿!还有那瞎眼的小妹妹,让她看看我们的白鹅,多么白,多么漂亮……”
  白鹅女顺着藤茎爬到了谷底,就沿着山石往前走。但是她走完一个山谷,还是山谷;翻过一个山崖,还是山崖,怎么也找不出一条通山外的路来。月亮又大又明,她望望四周接连不断的山峰,发起愁来。怎么回家呢?这时候,天空飞过一群鸟,接着又是一群,又是一群,红色的、绿色的、五光十色的,一队接着一队,遮满了天空。白鹅女想:要是有一只鸟把我带出山去就好了!但是鸟群没有理她。它们嘴里都衔着食,很快地向北方飞去了。她叹了口气,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重新发起愁来。这时候,山顶忽然刮起一阵风,成群的野兽在奔跑。有狮子,有老虎,还有白毛红眼睛的兔子,长角的梅花鹿……它们嘴里叼着吃食,向着西北方和东北方跑去。白鹅女吃惊地躲在岩石的后边。她奇怪,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平静了,她便朝着鸟群野兽来的方向往前找去。翻过了几座山头,就看见一块宽阔的草地。草地的对面是高人云层的山崖,旁边是密密的树林和谷地。草地上堆满了瓜呀,果子呀,还有各类的种子……白鹅女怔住了,这是什么地方呢?她曾经听到过关于山神和野兽大聚会的传说,也许……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位高大的石头老人,从对面的山崖上朝她走过来。他左肩披着绿丝绒,右肩披着五彩锦,前身挂着各种兽皮和羽毛,头上戴着黄金冠,脚上穿着水晶鞋,手里拿着银手仗,脖子上挂着各种宝石和珍珠作的项圈儿。在月光底下,鲜艳的光彩,照得满草地上亮闪闪的。白鹅女回头想跑,已经来不及了。石头老人站在她面前,问她:
  “为什么你不到东、不到西,偏偏来到我这里?谁领你来的?”
  白鹅女紧紧地搂着自己的篮子说:
  “没人领我,没人带我,我自己来的。”
  石头老人不相信地摇摇头,说:
  “你小小的年纪,没友没伴儿,怎么认识到我这儿来的路呢?它可不是容易找到的。”
  白鹅女害怕地说:
  “我不认识路。因为看见一群鸟从这里飞出去,一群兽从这里跑出去,我朝着这个方向翻过几个山头,就找到了。”
  石头老人笑了笑,说:
  “好伶俐的小丫头,你来找我要什么呢?”
  这时候,白鹅女就大胆地说:
  “我本来不是来找你,只是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求你送我回家吧!”
  “回家?”老人望望白鹅女,望望她手里的篮子说:“你的家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一个人跑到山里来?”
  白鹅女见他很和气,就不再害怕,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举起篮子里的葡萄给老人看。
  石头老人听了,拍拍她的头说:“好孩子,你真聪明,真勇敢。我很喜欢这样的孩子!跟我留下吧,我愿意收养你作我的女儿。”白鹅女望望他,奇怪地问:“不知你的名,没问你的姓,你是谁呢?”老人哈哈大笑说:“我么?我就是这山里的神。你看吧……”他抱起白鹅女,往前一指,就见各种的果树:野苹果啦,山里红啦,一片片红的、黄的。紫的,永远也吃不完。他往洞里一指,就有无数的灰鼠皮啦,貂皮啦,挂满了洞。他又往山上一指,山就裂了开来,里边的宝石啦,绿玉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看完了,老人把她放到地上问道:“怎么样?留下吧!林里鸟兽听你的话,山里财宝尽你玩儿。”白鹅女想了想,问老人说:“我留下做什么呢?”老人说:“帮我看守宝石。你可以守着彩色宝石玩,也可以爬到树上采果子,还可以看小兔子跳舞,听小鸟唱歌。成天舒舒服服地吃、玩……”但是白鹅女说:“不!我不愿意呆在这儿。我要回家。”石头老人奇怪地问:“为什么?”白鹅女说:“我要把这野葡萄,带给磨房里作工的瞎老头儿。让他不再摸着墙根走路,把头撞在门上。让他也看看天上的星星,是多么亮。也带给那吹笛子的盲艺人,让他不再跌进泥坑里。让他看看路边的草,是多么绿。还带给我的小妹妹,让她也能从屋里走出来。到河边看看那可爱的白鹅……他们会多么高兴啊!”
  老人劝她说:“你跟我留下,有享不完的幸福,说不尽的快乐。哪有这样好的地方呢?”但白鹅女摇摇头,坚决不肯。老人有意要试试这个小姑娘的胆量,他撅着胡子,吹出一大口气,白鹅女便被吹到半空中。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吹得她睁不开眼睛。等她落下地来,老人问她:“怎么样?愿意跟我留下吗?”但她还是摇摇头:“不!我不愿意留在这里。”
  老人更生气了。他哼了一声,一口气把白鹅女吹到云层上边。风卷着她,翻上翻下,她紧紧地抱着篮子,不住地折跟头。当她落下地来,老人问她:“怎么样?还要回家么?”白鹅女仍旧回答:“我要回家。”
  老人张开大嘴,直着胡子吹了一口气。立刻刮起漫天漫地的大风。沙石在空中乱飞,发出吓人的呼啸声,白鹅女被风卷上去,翻下来,不住地在半空里打转。但她落到地上来时,仍旧坚决地说:“不!我不愿意留下。我要回家。”
  她以为石头老人一定要更严厉地惩罚她了。但老人却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亲切地说:“你真是个勇敢、善良的好孩子。谁接待了你,都会幸福的。”他顺手折了一根绿树枝,放在白鹅女手里,说:“拿着它吧!回家的路远着呢!有了它,你就不会累了。”白鹅女刚要向老人道谢,老人把手一挥,一阵轻轻的风,就把她飘送到了山脚下。
  白鹅女不知道怎样回家,就一直往前走。这树枝真是奇怪的树枝,拿在手里,走起来又轻又快,像风吹送着她一样。她走了很久,来到一片麦田里。炎热的太阳,晒干了地皮,麦苗子好像秋天的枯草,铺倒在地面上。田边上坐着一个老头儿,飘着银白色的长胡子。他那干皱的脸,好像枯老的树皮。他不住地摇着头叹气,谁见了都会难过的。白鹅女跑过去,拉着老头儿的胳膊问道:“老爷爷,你为什么坐在田边上叹气?”老头儿摸摸她的头,说:“好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开始种地,把一颗颗种子埋进土里,把一粒粒粮食收进袋里,用短把子薅刀除掉每一棵草,用眼泪和汗珠浇灌每棵苗儿。一年又一年,我的汗水流尽了,眼泪流干了,现在我这瞎老头儿只有守着这块土地叹气。”白鹅女放下手里的篮子,拿出一串野葡萄,一颗,又一颗,放进老头儿的嘴里。老头儿吃着,咽着。忽然,两眼亮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庄稼,看见火炎炎的太阳,还看见地下一股清莹的泉水。老头儿抱着白鹅女高兴地说:“我不再用汗珠眼泪浇地了。我要把那泉水引到地面上来。”
  白鹅女又往前走。天开始下起毛毛雨来。她走过一座茅屋,听见里面哀哀的哭声。推开门走进去,一位老妈妈扶在机子上,眼泪像雨丝一样往地下淌。她问老妈妈:“妈妈,你为什么扶在机子上哭?”老妈妈摸摸她的头,断断续续地说:“好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开始织丝。一年又一年,把各种颜色的丝线穿起来,织成漂亮的绸子。梭儿来回地飞,眼睛也随着它跑,现在我的眼睛瞎了,梭儿停了,乱丝把我缠在机子上,我既看不见乱丝的头儿,也看不见绸子的花样,我什么也看不见。”说完,又伤心地哭。白鹅女揭开篮子盖,拿出一串野葡萄,一颗,又一颗,放进老妈妈的嘴里。老妈妈吃着,咽着。忽然,什么都看见了。她找到了乱丝的头儿,看见了最美丽最细致的花样。她抱住白鹅女高兴说:“好孩子!妈妈将织出多么漂亮的绸子呀!”
  白鹅女继续往前走。她走到一片草原上。天开始刮起大风来,漫天的黄风,吹荡着一望无限的草原,好像起伏的波浪。风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牧歌,好像孩子哭一样。白鹅女找来找去,找到一队羊群。一只大公羊的身上,骑着一个小牧童,戴着一顶圆圆的小红帽儿,手里拿着一支小羊鞭儿。他唱着凄凉的牧歌。羊群低着头,紧紧迫在他身后边。白鹅女跑过去,拉住大公羊的角,抱住了小牧童,温和地问:“小兄弟,什么事让你这样伤心!莫非公羊顶角撞了你的头?莫非大风扬沙迷了你的眼?告诉我,我愿帮你的忙。”小牧童从羊背上跳下来,搂住白鹅女的脖子,说:“小姐姐,我生下来就没有眼睛。一天到晚骑在羊背上,跟着爸爸赶上羊群放羊。走遍了山坡草地,走过了树林草滩。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望不着。今天爸爸回去寻干粮,遇上大风一直没回来,我和羊群往哪儿去呢?大风把我们赶到东,赶到西,现在不知到了哪里!”说完,呜呜地哭起来。白鹅女亲亲他的头说:“小兄弟,不要怕。让我来帮助你。”她摘下一颗野葡萄,放进小牧童的嘴里。接着又放进一颗,两颗……小牧童的眼睛就亮起来,看见了一切。他高兴地抱着白鹅女,又跳又笑,唱起最快乐的歌儿。他唱的这样好听,那样动人,连风也止了,沙也住了,小鸟都远远地飞来,蔚蓝的天空聚集起白云,白云的后边,透射着灿烂温暖的阳光。
  白鹅女又继续往前走……
  她走过一个地方,又走过一个地方。最后她回到了家乡。家乡亲切地欢迎着她。只是她那狠毒的婶娘早已得病死去了。白鹅女便让那磨房里的瞎老头儿看见了天上的星星,让那盲艺人看见了路边的绿草,让小妹妹看见了白鹅……她还让很多很多瞎眼的人看见了光明。

小蝌蚪找妈妈

小蝌蚪找妈妈
作者:方惠珍 盛璐德
   方惠珍、盛璐德 作者资料不详。

  暖和的春天来了。池塘里的冰融化了。青蛙妈妈睡了一个冬天,也醒来了。她从泥洞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跳进池塘里,在水草上生下了很多黑黑的圆圆的卵。
  春风轻轻地吹过,太阳光照着,池塘里的水越来越暖和了。青蛙妈妈下的卵慢慢地都活动起来,变成了一群大脑袋长尾巴的小蝌蚪。他们在水里游来游去,非常快乐。
  有一天,鸭妈妈带着她的孩子到池塘中来游水。小蝌蚪看见小鸭子跟着妈妈在水里划来划去,就想起自己的妈妈来了。小蝌蚪你问我,我问你,可是谁也不知道。
  “我们的妈妈在哪里呢?”
  他们一起游到鸭妈妈身边,问鸭妈妈:
  “鸭妈妈!鸭妈妈!您看见过我们的妈妈吗?请您告诉我们,我们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呀?”
  鸭妈妈回答说:“看见过。你们的妈妈头顶上有两只大眼睛,嘴巴又阔又大。你们自己去找吧。”
  “谢谢您呀,鸭妈妈!”小蝌蚪高高兴兴地向前游去。
  一条大鱼游过来了。小蝌蚪看见大鱼头顶上有两只大眼睛,嘴巴又阔又大,他们想一定是妈妈来了,追上去喊:“妈妈!妈妈!”
  大鱼笑着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小鱼的妈妈。你们的妈妈有四条腿,到前面去找吧。”
  “谢谢您呀!鱼妈妈!”小蝌蚪再向前游去。
  一只大乌龟游了过来。小蝌蚪看见大乌龟有四条腿,心里想:这回真的是妈妈来了,就追上去喊:“妈妈!妈妈!”
  大乌龟笑着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小乌龟的妈妈。你们的妈妈肚皮是白的,到前面去找吧。”
  “谢谢您呀,乌龟妈妈!”小蝌蚪再向前游去。
  一只大白鹅“吭吭”地叫着,游了过来。小蝌蚪看见大白鹅的白肚皮,高兴地想:这回可真的找到妈妈了。追了上去,连声大喊:“妈妈!妈妈!”
  大白鹅笑着说:“小蝌蚪,你们认错了。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小鹅的妈妈。你们的妈妈穿着绿衣服,唱起歌来‘咯咯咯’的,你们到前面去找吧。”
  “谢谢您呀,鹅妈妈!”小蝌蚪再向前游去。
  小蝌蚪游呀、游呀,游到池塘边,看见一只青蛙坐在圆荷叶上“咯咯咯”地唱歌,他们赶快游过去,小声地问:
  “请问您:您看见了我们的妈妈吗?她头顶上有两只大眼睛,嘴巴又阔又大,有四条腿,白白的肚皮,穿着绿衣服,唱起歌来‘咯咯咯’的……”
  青蛙听了,“咯咯”地笑起来。她说:“唉!傻孩子,我就是你们的妈妈呀!”
  小蝌蚪听了,一齐摇摇尾巴说:“奇怪!奇怪!我们的样子为什么跟您不一样呢?”
  青蛙妈妈笑着说:“你们还小呢。过几天你们会长出两条后腿来;再过几天,你们又会长出两条前腿来,四条腿长齐了,脱掉了尾巴,换上了绿衣服,就跟妈妈一样了,就可以跟妈妈跳到岸上去提虫吃了。”
  小蝌蚪听了,高兴得在水里翻起跟头来:“啊!我们找到妈妈了!我们找到妈妈了!好妈妈,好妈妈,您快到我们这儿来吧!您快到我们这儿来吧!”
  青蛙妈妈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和她的孩子小蝌蚪一块儿游玩去了。

猪八戒吃西瓜

猪八戒吃西瓜
作者:包蕾
   包蕾(1918—1989)浙江镇海人。著有《包蕾童话剧作选》,电影文学剧本《同是天涯沦落人》等。

  唐僧、沙僧、八戒、行者一齐到西天去取经。一路走来,到了一个地方,看见前面有一座高山。山上是黄土乱石,没有一棵树木。山下也都是荒地,没有一户人家。唐僧说:“大家都走累了,到哪里歇一歇才好。”行者抬头向前一看说:“前面有座古庙,快点走吧。”
  这时候,正是六月天气,太阳当头照,晒得人嘴也干了,舌头也焦了。他们四个人,过了中午还没吃饭,也没喝上水,又饿又渴,真想赶到庙里,喝上几碗凉茶,吃上几个馒头。哪里知道到了庙里。一个人也不见。
  行者说:“师父不要着急,大家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出去找点果子来!”说着就要走。八戒在旁边听见了,心里想:“我跟他一起去,要是找到果子,就可以早点吃到。”他连忙对唐僧说:“我也去!”唐僧说:“好吧,你们早去早回!”
  八戒跟着行者出了门,脚踏在晒热了的干地上,烫得难受。心里后悔起来。可是又不好意思不去。走了一程,看见路边有棵白杨树,八戒想:“要是能在这树下睡一会儿多好!”他就假装肚子痛,嘴里“哎呀,哎呀”叫起来。行者问他:“怎么了?”他说:“哥啊,我肚子痛,走不动了,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要是找到果子,快点回来,可别自己吃了。”行者知道八戒偷懒,也不去说穿他,就说:“好吧,你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等我采了果子回来,一起去见师父,分果子你吃。”八戒连忙答应:“好的,好的。”
  行者点点头,一个筋斗翻上天去了。八戒等他走了,就在大杨树边躺下。一阵清风吹来,十分凉快。他正想睡一会儿,忽然看见山脚下,有个绿油油的东西,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八戒连忙起来,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大西瓜。八戒心里高兴极了。
  他把大西瓜搬到树下,拔出刀来,正想要切又放下了,嘴里说:“师父和沙僧在庙里等着呢,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吃了这个大西瓜。”他想不吃,可又实在嘴馋,眼睛看着这个绿油油的大西瓜,嘴里直流口水。他忍不住举起刀来,把西瓜切成四块。一边又说:“师父!我把这瓜切成四块,我先吃自己的一块,也说得过去。”说着拿起一块,大吃起来。
  再说行者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来到南海边上。这里到处开满香花,树上结满了果子,桃、杏、梨、枣,什么都有。真是个好地方。行者来不及细看,急忙爬上树去,采了些蜜桃、甜枣、玉梨、黄杏……解下围裙,满满地打了个包袱,往身上一背。又一个筋斗,回到原来的地方,正要落下,忽然一想:“慢着,让我先看看八戒在干什么。”就停在半空中,从云缝里往下看,正巧看见八戒捧着一块西瓜在大吃。
  行者想:“好小子!找到大西瓜,躲在这里一个人吃,把师父和咱们都忘了。”正想下去说话,看见八戒吃完一块,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便停住细听。只听见八戒说:“一块瓜不解渴,我再把猴子的一块吃了吧!留下两块给师父和沙僧,也说得过去。”行者听了心想:“难道他还记得师父和沙僧,就吃了给我的一块,也不去说他了。”只见八戒几口就把那块西瓜啃完了,接着又说了:“可越吃越想吃了,嗨!我把沙僧的一块也吃了吧,给师父留下一块。”说着又捧起一块吃起来。行者看了心想:“这傻子也真贪吃。总算他还记得师父。”这边行者在天空中想,那边八戒又把一块西瓜啃光了。想不到他捧起最后一块西瓜来说:“师父,师父!不是老猪不留给你吃,一来是老猪实在口渴;二来拿回去一块西瓜也不好意思,就让我代你吃了吧。”说着就把西瓜往嘴里送。行者看得又气又好笑,心里骂着:“馋猪!有了吃的,什么都忘了!”便在空中叫了声:“八戒!”
  八戒听见有人叫他,心慌了,捧着西瓜,不知怎么办好。行者又叫了一声:“八戒在哪里?”八戒不敢答应。他想:“要是猴子知道我在吃瓜,多不好意思呀。”想着连忙把手里的西瓜皮,扔得远远的,又忽忙拣起地上的三块瓜皮,使劲一丢,丢得看不见了,这才放心。他掀起袍子擦了擦手,轻声问:“是谁叫我呀?”行者在半空中看得明白,慢慢地从空中降落下来。八戒看见赶忙跑过去,说:“哥哥辛苦啦!”行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你这半天在干什么?”八戒说:“没干什么,就在树下睡了一会儿。”说着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行者看着笑问:“你做梦吃果子了?”八戒连忙说:“没有,没有,嘴还干着呢。”行者说:“我倒采了些果子,你方才肚子痛,不敢给你吃了。”八戒才吃了个大西瓜,肚子正胀着,就说:“不忙,不忙!先带回去送给师父和沙憎吃,我不着急。”行者听了好笑,说声:“那就走吧。”八戒就跟着行者回去了。
  才走几步,八戒就踏上一块西瓜皮,摔了一跤,脸都跌肿了。行者连忙把他扶起来,问他怎么这样不小心。八戒站起一看,是自己丢的西瓜皮,不敢响了。行者倒骂起来:“是哪个懒家伙把西瓜皮乱丢,害得八戒摔了一跤!”一边又对八戒说:“你摔这一跤,就算是给师父磕了个头吧!”八戒忙说:“不要紧,不要紧!没摔痛。”说着赶忙就走;。
  想不到走了十几步,又踏上一块西瓜皮,身子一摇,跌倒了。行者把他扶起,叫声:“哎呀,又是哪个懒家伙?偷吃了西瓜,把西瓜皮乱丢。”八戒看了一下西瓜皮,心想:“真倒霉!”行者忙说:“不要生气,这一跤就算给沙僧行礼吧!”八戒也不敢多嘴,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回,八戒倒是小心了,眼睛看着地,一步一步走。偏偏行者跟他谈起南海地方多么好,到处有果子吃。八戒听了,心里只想到南海去吃果子,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行者身边。行者笑着扶起他,叫声:“八戒!干吗给我磕头呢!”八戒低头细看,又是一块西瓜皮,心里想:“真奇怪!”
  看看来到庙前,八戒心想:“总算到了,让我老猪进去,好好休息休息,这一路摔得我好苦。”心里一急,脚步加快,一不小心,又掉了一跤。行者在旁笑起来说:“真是个好徒弟,没进庙门,就跟师父磕头啦!”
  行者扶着八戒进去。唐僧、沙僧看见行者带回大包果子,十分高兴;又看见八戒脸上一块青一块红,肿了一大半,看来更加胖了。忙问:“这是怎么的?”八戒哼着说:“别提了!是我不该一个人吃了个大西瓜,这猴子一路上倒请我吃了四块西瓜皮。”说得行者笑痛了肚皮。

小公鸡学吹喇叭

小公鸡学吹喇叭
作者:黄衣青
   黄衣青 1914年出生。福建仙游人。著有童话集《小鹿画画》、《小公鸡学吹喇叭》等。

  一只小公鸡,想学吹喇叭。
  他走去问啄木鸟:
  “啄木鸟,请你告诉我,谁会教我吹喇叭?”
  啄木鸟告诉他,在山的那一边,有只大公鸡,他很会吹喇叭。当他吹第一遍时,村子里的公鸡就跟他一起吹起来了。当他吹第二遍时,太阳出来了,照亮了美丽的山河。当他吹第三遍时,小朋友们哼着歌,快活地上学去了。
  小公鸡决定去找大公鸡。
  天一亮,小公鸡就背起了喇叭上路了。他跳过大大小小的田沟,走过独木桥,翻过一座小山,看见一间茅屋,找到了大公鸡,就对他说:
  “大公鸡,大公鸡,我要学吹喇叭,请你教我好不好?”
  大公鸡拍着翅膀,摇摇头说:“小公鸡,你来得太迟了,我已经吹过第三遍,你明天再来吧!”
  小公鸡只好回去了。
  第二天,小公鸡比太阳起得早,他背起喇叭上路。他跳过大大小小的田沟,走过独木桥,翻过一座小山,看见一间茅屋,找到了大公鸡,就对他说:
  “大公鸡,大公鸡,今天你教我吹喇叭,好不好?”
  大公鸡拍着翅膀,摇摇头说:“小公鸡,你来得太迟了,我已经吹过第二遍,你明天再来吧!”
  小公鸡只好回去了。
  第三天,天还没有亮,小公鸡就起来了,他背起喇叭上路。他跳过大大小小的田沟,走过独木桥,翻过一座小山,看见一间茅屋,找到了大公鸡,就对他说:
  “大公鸡,大公鸡,今天你教我吹喇叭,好不好?”
  大公鸡拍着翅膀,点点头说:“好啊!好啊!你学习的决心很大,我一定好好地教你!”
  大公鸡教他吹第一遍时,声音很响亮,吹得整个村子的公鸡都听见,就跟着一起吹起来。
  大公鸡教他吹第二通时,声音很清脆,告诉人们,太阳起来了。
  大公鸡教他吹第三遍时,声音动听,欢送小朋友上学去。
  小公鸡学好就回家了。
  第二天,小公鸡一起身就忙着拿起喇叭吹。他吹了第一遍,村里的公鸡,没有一只跟他一起吹。他吹了第二遍,太阳老早起来了,高高地挂在树梢上。他吹了第三遍,小朋友们都已经去上学了。
  啄木鸟看见了,对他说:“你学习的时候没有仔细地听,就学不好了。”
  小公鸡说:“对,对,是我没有仔细地听。这一次,我一定要学好了才回来。”
  小公鸡又背起喇叭上路了。他跳过大大小小的田沟,走过独木桥,翻过一座小山,看见一间茅屋,找到了大公鸡,就对他说:
  “大公鸡,大公鸡,我上次来学吹喇叭,没有仔细地听,学得不好,请你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大公鸡再一次教他:“吹第一遍时,声音要响亮,村子里的公鸡就会跟着一起吹起来。吹第二遍时,声音要清脆,让人们知道太阳已经起来了。吹第三遍时,声音要动听,这才会使小朋友喜欢听你的歌曲。”
  小公鸡仔细地听,牢牢地记住大公鸡的话,回去后练了又练。几天以后,他喇叭吹得可好啦!当他吹第一遍时,村子里的公鸡就跟他一起吹起来了。当他吹第二遍时,太阳出来了,照亮了美丽的山河。当他吹第三遍时,小朋友们哼着歌,快活地上学去了。
  啄木鸟和许多别的鸟儿们,为了小公鸡学好了吹喇叭,都高兴地飞舞起来。

狐狸打猎人

狐狸打猎人
作者:金近
   金近(1915—1989)原名金知温。浙江上虞人。著有童话集《红鬼脸壳》,童话诗集《冬天的玫瑰》,散文小说集《他们的童年》,评论集《童话创作及其他》等。

  有的小朋友看了这个童话的题目,一定要问:“狐狸怎么能打猎人呢?你瞎说!”
  我说,这个童话里的狐狸,真的能打猎人。不过,狐狸的这枝猎枪是怎么得来的,那就要听了故事才会明白。好,还是先让我来讲故事吧。
  在一个山区里,有一座大山,叫顶天山。山脚下有个小村子,村里的人家都是靠打猎过生活的。有一天,不知道是谁,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画了一只狐狸。
  第一个人看到了,就说:“哈!这上面画的根本不像狐狸,倒像一只狼。”
  这句话一传两传,传到另外一个人的嘴里,就变成这样说了:“有人说,顶天山上有一只狐狸,一下子变狼了。”
  别人听了都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好多人都在这样说。”
  狐狸变狼的这句话,一传两传,又变成这样说了:“有人说,顶天山上有一只狐狸,一下子变狼了。嘴里还有两颗挺长挺长的大牙,吃石头都行。”
  这话一传两传,很快又变成这样了:“有人说,顶天山上有一只狐狸,一下子变狼了。有两颗大牙,额头上还有三只眼睛。不管你在多远的地方,他一眼就能见到你。”
  这话一传两传,马上又变成这样了:“有人说,顶天山上有一只狐狸,一下子变狼了。有两颗大牙,有三只眼睛,头顶上还有四只耳朵。不管你在多远的地方,只要你轻轻说一句话,他都能听清楚。”
  这话一传两传,立刻又变成这样了:“有人说,顶天山上有一只狐狸,一下子变狼了。有两颗大牙,有三只眼睛,有四只耳朵,还有五条腿。不管你跑得多远,他很快就能撵上你。”
  大家都说,这是一只多么凶恶、多么可怕的狼啊。
  顶天山上有一只最狡猾的狐狸,听到这个传说,高兴得不得了。他马上跑去跟一只老狼商量。
  “老狼老狼,你借我一张狼皮,就是你祖宗的那张皮子借我披一下,好吗?”
  老狼问:“你披了狼皮去干什么呀?”
  狐狸把嘴巴凑到老狼的耳朵边,轻轻地说:“我就要做那样一只狼,嘴里有两颗大牙,额头上有三只眼睛,头顶上有四只耳朵,还有五条腿。我这样再也不怕猎人啦,说不定猎人还怕我哩。”
  老狼听了高兴得直咬牙,他说:“那干脆让我来扮吧,就不用什么狼皮啦,我身上就是狼皮。”
  狐狸说:“这可不好,还是让我来扮合适。”
  要讲狡猾,狐狸比狼要狡猾得多。狐狸不光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能装模作样地骗人,老狼就做不到。好吧,老狼把祖宗留下来的一张狼皮借给了狐狸,不过讲好一个条件,得到好吃的东西,要分给老狼一份的。
  狐狸开始打扮了,老狼就帮他忙。狐狸真会想办法,他用两枝细竹管套在两颗牙齿上,这就是挺长挺长的大牙。额头上画了一只眼睛,一看有三只眼睛了。头顶上插了两片株树叶子,好像真的有四只耳朵啦。可是还差一样,那第五条腿呢?老狼怎么也想不出办法。狐狸到底是最会想鬼花样的家伙,他想出来了。他把自己的长尾巴拖在地上,不是像一条腿吗?
  这只狡猾的狐狸,一下子好像真的变成大家传说的那只狼了。他大模大样地守候在山路上。
  那些传说像长了翅膀,很快就飞遍了整个山区,一直飞到山上的独家村。那里住着一户人家,家里原先有两个人,都是靠打猎过生活的。爸爸是个好猎手,年轻的儿子就跟着爸爸学打猎,生活过得还好。后来爸爸生病死了,只剩下儿子一个人,他好吃懒做,当时没有向爸爸好好学本领,只会背着猎枪装装样子,就算不上是个猎手。他听到有这么一只可怕的狼,吓得腿发软了,头也发昏了,越想越害怕,吓得不敢上山去打猎啦。
  可是猎人不打猎,靠什么过生活呢?
  冬天,刮过一阵哗哗叫的西北风,接着就下大雪啦。雪花像碎棉絮那样从天上飘下来,飘下来,盖住了山谷、山顶,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这正是打猎的好时光。这个猎人想上山又不敢上山。他想,要是真的碰上这样可怕的一只狼,那该怎么办呢?再想想,顶天山这么大,这么高,上山的路有好多条,不一定会碰上吧。他就带了干粮背起猎枪,出门去打猎了。他挑选了一条最大的山路,他想,狼总是躲在小路上的,要是真的碰上了,在大路上逃起来也方便些。
  他一步一步走上山,还没有到半山腰,就远远地听到一种叫声:一忽儿像狐狸叫,一忽儿又像狼叫。他全身的汗毛一下子都竖起来了,腿也有点发抖了,脚步也跨得慢了。他猜想这就是狐狸变的狼,要不,怎么会一下子是狐狸叫,一下子是狼叫呢?可是四面瞧瞧不见个影子。他想起这狼有三只眼睛,难道真的看到他啦?再听听,又没有声音了。他壮起胆子还是上山,忽然又听到刚才那种叫声。他往四面瞧瞧,根本没有一只狼。他想起这狼有四只耳朵,难道真的听到他的脚步声啦?他想退回家去,瞧瞧四周围都是闪着银光的白雪,根本没有一只狼,就壮起胆子再上山。
  山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窄了。他走得身上热烘烘的,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抬头往前面一望,啊!一只狼!他知道真的碰上这只最可怕的狼了,连再看一眼都不敢,赶紧转过身来想逃。偏偏他的两条腿只会突突地发抖,拔不起来了,像给钉子牢牢地钉在地上一样。他赶快扑倒在山路上爬着逃,可是手也抖得厉害,不听他的使唤。这段山路又陡又滑,他的手攀了个空,就骨碌骨碌往山下滚,一直滚到半山腰,给一棵松树的枝丫钩住了。他翻身爬起来,抬头望望,已经滚了很长一段路,可是那只最可怕的狼还站在山路上,那样子真可怕,什么两颗大牙、三只眼睛。四只耳朵,还有五条腿,他相信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啦。他想把猎枪背好,逃得快些,可是一摸背上,猎枪丢啦,那一定是滚下山来的时候丢掉的。猎枪就是猎人的命,一个猎人没有猎枪怎么行呢?可是他现在要的不是猎枪,是怎么能逃得快。他浑身发抖,没法跑,只好还是扑倒在地上往前爬,爬着爬着,好容易爬到自己家门口,就倒在床上,吓得动也不敢动了。
  狐狸和老狼看到猎人逃跑的样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们还捡到一枝猎枪。这枝猎枪,过去他们一见就害怕的,现在可不怕了。他们碰碰枪口,摸摸枪托子,不知道这猎枪是怎么开的。正在摸来摸去的时候,老狼不知道怎么碰了一下,只听到“乓”的一响,一颗子弹从枪筒里飞了出去。这子弹穿过树林子,在山谷里发出一阵清脆响亮的回声,就变得无影无踪了。老狼以为枪里还有子弹,再使劲地拍啊摇啊,枪里什么也没有了。狐狸和老狼心里都很懊恼,要是留着这颗子弹打黄麂野兔多好,就是打一只山雀也是好的。他们捧着这枝空猎枪直发呆。狐狸的诡计总是最多的,他对老狼说:“有了这枝空猎枪也挺好,我们可以吓唬黄麂野兔,就是碰上老虎豹子,也甭害怕,该是他们怕我们啦。”他们就扛着这枝空猎枪,在山上跑来跑去地显威风。
  这个年轻的猎人回到家里以后,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整天坐不定,立不安,窗外一片树叶子涮地掉在地上,他听到了也要吓一跳。他疑心自己早就死了,因为那只狼实在太可怕啦,哪肯放过他。说不定他早给那只狼吃掉了,现在留下的可能是个灵魂。有人说,人死了,灵魂还会说话走路的。他也知道这是迷信,但总是弄不明白。他不放心,就去找远村的一个老猎人。
  那老猎人是这个山区里最有经验的猎手。他看到这个年轻的猎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脸色苍白,眼睛直瞪瞪地没有一点精神,就问:“你怎么啦?看你吓得像个什么样子。”
  年轻的猎人低声低气地说:“老伯伯,你见到那只最可怕的狼没有?”
  老猎人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点不明白。他问:“什么‘最可怕的狼’?”
  “就是大家都说的那只最可怕的狼。”
  老猎人笑笑,说:“那是大家一传两传,才编出这么个怪东西来。你可别信他们。”
  这个猎人急了,他抢着说:“啊呀,一点也不假,真有这么一只最可怕的狼。我亲眼见到啦。他真的有两颗大牙、三只眼睛、四只耳朵。五条腿,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错。”
  老猎人捏紧拳头,做了个打的姿势说:“那你就开枪打死他!”
  “我没有开枪。”
  “为什么?”
  “我的猎枪丢啦。你要知道,那只狼简直怕得吓人,吓得我腿都迈不开啦,只好扑倒在地上爬。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的猎枪就丢啦。我什么也不想要啦,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像做噩梦一样的害怕。现在我就想来问问你,请你告诉我,有人说,人死了有灵魂,还会动,那末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说不定我已经死啦,是不是跟你说话的是我的灵魂?你瞧瞧,到底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掉了?”
  老猎人本来很严肃地听着,听完这个年轻的猎人的话,他倒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很正经地说:“一个猎人丢了自己的枪,吓得像你这个样子,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反正都一样!我看哪,你还是别再去想那只‘最可怕的狼’吧,那是人家瞎编出来的,谁也没有见到过。”
  “可我早就见到啦。”
  “不是的,你一定看错啦。你怕什么,快去把你那猎枪找回来吧。”
  这个猎人还想说些什么话,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他皱紧眉头苦着脸,就慢吞吞地跨着步子回家去了。
  狐狸打听到这个猎人害怕得不得了,胆子更大了。他和老狼扛着一枝空猎枪,在山上跑了一圈,黄麂野兔跑得快,本来就不容易抓到,要是枪里有子弹,乓的一下,不管黄麂野兔跑得有多快多远,自然会送到他们嘴里来的。可是空猎枪到底不顶事,要是真的碰上老虎豹子,他们本来心里就很害怕,万一老虎豹子猛扑过来,那才死得冤枉哩。他们越想越觉得不是个办法,决定再去找年轻的猎人要子弹。
  这一回,狐狸扮成了那只最可怕的狼,扛着一枝空猎枪,大摇大摆地跑到年轻的猎人家里来了。
  咚咚咚!狐狸敲了三下门。
  年轻的猎人问:“谁呀?”
  狐狸笑眯眯地说:“我就是山上的那只最厉害的狼,你忘啦?”
  年轻的猎人一听到那只最可怕的狼找上门来了,吓得浑身直发抖。他嘣地一下倒在床上,赶紧抓起被子蒙住脑袋,连呼吸都不敢响出声音来。
  狐狸跑到窗口边往里一望,哈哈笑着说:“你怕什么呀?只要你给我子弹,我就不吃掉你。”
  猎人钻在被子里抖得可厉害啦。你要是在旁边,就能听到他的牙齿、他的身上的骨头,都抖得格格格地响。他要说话都很困难,好半天才说出来:“你——你千万别,别,别吃掉我。你要,要什么,我就给,给你什么。”
  狐狸站在窗外边说:“那你快把子弹拿给我吧。”
  这个猎人还是不敢露出头来瞧一瞧,他只是闷在被子里说:“你自,自己拿吧,子弹都放,放在袋子里。”
  “那末袋子呢?”
  “袋子放在箱,箱子里。”
  “箱子呢?”
  “箱子放在床,床后边。”
  “可是我进不来呀。”
  “你只要把门,门往上一提,就能打,打开来。”
  狐狸真的进屋去了。他从年轻的猎人的箱子里,拿到了沉甸甸的一袋子弹,他高兴极啦。这一回有枪有子弹,就是见了老虎的爸爸,也甭逃命啦。他背起子弹袋,瞧了一下年轻的猎人,嚯!这猎人还在格格地发抖哩。他暗暗好笑,就捂着嘴,急急忙忙跑出来了。
  跑到门外面,狐狸看见屋旁还有个鸡窝,里面有一只母鸡正蹲在那里下蛋。狐狸顺手抓起,提着就走。母鸡呱呱地挣扎着,年轻的猎人都听到的。猎人很心爱自己的母鸡,可是来的是一只最可怕的狼呀!他想,难道为了小小一只母鸡,就白白送掉自己的命吗?只要他自己的命能保住,就是再抓走一百只母鸡,他也心甘情愿的。
  狐狸就背着满满一袋子弹,又提着一只母鸡,得意洋洋地上山去了。
  狐狸和老狼从猎人那里拿到了子弹,真是高兴得发了狂,他们蹦呀跳呀,简直要开庆祝大会了。可是高兴了一阵子,马上又不高兴了,原来他们不知道子弹该怎么装进枪里去。往枪口里塞吧,不行,往枪肚子里塞吧,也不行,往枪托子里塞吧,根本不行。他们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办法。老狼沉不住气了,他对狐狸说:“我肚子饿得慌,实在等不及啦。干脆,我跟你一同去,把那个猎人吃了吧。”
  狐狸想,要是吃掉年轻的猎人,对他没有好处。他合计了一下说:“这样吧,这回你扛着枪下山去,把那个猎人抓来,就说‘我们的大王要你去办一件事。’你只要狠些,他就会跟你来的。我在半路上等着,他一见到我的打扮,就会吓得趴在地上爬。我要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要是他不肯帮我们装子弹,你再吃掉他也来得及啊。”
  老狼想想这话也对,他扛起枪,真的去抓年轻的猎人了。
  老狼先敲了三下门:咚咚咚!
  年轻的猎人发出颤抖的声音,在屋里问:“谁呀?”
  老狼装得粗声粗气地说:“快出来!我们那个有两颗大牙、三只眼睛、四只耳朵,还有五条腿的大王要你去。”
  年轻的猎人一听到是这只最可怕的狼要他去,又倒在床上格格地直哆嗦了。他赶快抓起被子蒙住脑袋,这一回吓得话都说不出,只会啊啊地直嚷。老狼把门一提,进屋去了。他恶狠狠地抓起床上的猎人,要猎人自己跟着他上山去。猎人睁眼一瞧,啊呀!这只狼都有这么可怕,还敢见那大王吗?他啪地跪在地上,求老狼饶命。老狼根本不理,一把抓住猎人的肩膀,拖着就走。
  年轻的猎人吓得脸色铁青,额头上和鼻子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连站都站不住,只听到他的上下牙齿抖得格格地直响。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得被老狼押着上山去。走到半路上,他抬头一望,啊!不得了!那个大王又站在前面了。他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这时候,忽然听到“乓”的一响,那老狼倒在地上了。年轻的猎人心里还清楚,他想:“这一定是大王开的枪,把我打死啦。”接着又是“乓”的一响,那个大王也倒在地上了。可是年轻的猎人早就昏过去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啦。
  从一棵大树后面钻出一个老猎人来。他握着还在冒烟的猎枪,向那个自称“大王”的“最可怕的狼”跑去。他提起一条“狼”腿来抖了一下,只见那张老狼皮、细竹管、栎树叶子这些东西,都唏哩哗啦地掉下来了。他仰着脸哈哈大笑。可是那年轻的猎人呢,还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已经吓死了?那就不知道啦。其实老猎人早就说过,一个猎人丢了猎枪,在野兽面前只会发抖,那末就算是活着也跟死掉的一样了。

谁丢了尾巴

谁丢了尾巴
作者:鲁克
   鲁克原名邱建民。1924年出生。浙江宁波人。著有童话集《鲁克童话新作选》,科幻小说集《魔鬼海》等。

  小溪旁边有一棵大榕树。一只小猴子摆动着尾巴在树枝上爬走了一阵,接着便攀住树藤,来来回回地荡秋千。
  一对花蝴蝶翩翩地从对岸飞过来。小猴子看见了,觉得很好玩,马上爬下树来追蝴蝶。两只蝴蝶一前一后,紧贴着溪边的草丛飞舞。小猴子看准了一只蝴蝶,猛地扑过去。忽然脚底下“哗啦”一声响,小猴子被一堆小石子绊倒了。那对花蝴蝶笑嘻嘻地从他头上飞过去了。小猴子坐在地上,搔了搔脑袋,生气地朝着已经飞远的花蝴蝶吐了一口唾沫。
  小猴子正想爬起来,突然看见脚边的一块白色的圆石子上面,有一条又细又短的东西在微微抖动。这是什么东西呀?哎哟,原来是一条尾巴。小猴子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的尾巴摔断了,连忙摸摸自己的红屁股。尾巴好端端的,一点也没有短少。他翘起尾巴来使劲摇了几摇,尾巴摆来摆去,像先前一样灵活。小猴子这才放了心,他想:
  “咱们猴子要是丢了尾巴,就没法用尾巴摇来摆去地在树枝上爬走了。这条尾巴是谁丢失的呢?那丢失尾巴的,想来一定很着急吧?”于是,他决定把这条尾巴送还给失主。
  小猴子拿着这条小尾巴,沿着小溪,一边走,一边嚷:“谁丢了尾巴?谁丢了尾巴啦?”
  迎面飞来一只蜻蜓。小猴子连忙叫道:“蜻蜓,蜻蜓!你快停停。”
  蜻蜓打了个圈儿,落脚在一棵青草上,问:“小猴子,什么事呀?”
  “刚才我抬到一条尾巴,是你丢失的吗?”
  蜻蜓听了,笑起来说:“小猴子,你弄错了,我们蜻蜓根本没有尾巴。”
  小猴子望着蜻蜓说:“别哄人了,每只蜻蜓身体后面都抱着一条又细又长的东西,那不是尾巴是什么呢?”
  蜻蜓说:“你看,我也拖着一条啊!这不是尾巴,是我的肚子!”
  小猴子说:“那么,你知道这是谁的尾巴呢?”
  蜻蜓转动一下脑袋,朝小溪一望,顺口说:“我不知道,你去问问小鲤鱼吧。”
  小猴子走到溪边,对着潺潺的溪水喊道:“小鲤鱼,小鲤鱼,你看,这是你丢的尾巴吗?”
  小鲤鱼听见了,游到水面上,张着小嘴喋喋地说:“谢谢你,小猴子,我的尾巴好好地长在身上哩!要是丢了,就像船没有了舵,我就没法拐弯了!”说完,她把尾巴轻轻向左边一甩,钻进左边的水藻丛里去了。水面上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小猴子这才看清楚了,小鲤鱼的尾巴是扁扁的,还分两个叉,跟他手里的那条尾巴完全不一样。他就掉转头,朝林子里走去了。
  林子深处传来一阵“笃笃笃,笃笃笃”的声音。这是啄木鸟在树上啄虫吃。小猴子想,也许这尾巴是啄木鸟的吧?他走到啄木鸟的跟前,问啄木鸟说:“啄木鸟,你丢了尾巴吗?”
  啄木鸟身子紧贴在树干上,笑着说:“谢谢你,好朋友。我的尾巴不是好好的吗?要是我没有了尾巴,还能坐在这儿捉虫吃吗?”
  小猴子仔细一看,可不是,啄木鸟不但用两只脚爪紧紧抓着树干,还用它那又短又秃的硬尾巴撑在树干上。那硬尾巴就像一张小板凳似的,啄木鸟坐在上面还挺稳当哩!
  “那么,你知道这条尾巴是谁的呢?”小猴子把断尾巴举得高高的,让啄木鸟看。
  “我也不清楚。”啄木鸟坦率地回答。
  小猴子只好再向前走去。走呀走的,突然“扑通”一声,一个东西落在小猴子的身边。小猴子转过身去一看,脚边有个松球,再抬起头来
  瞧,嘿!原来是一只淘气的小松鼠,站在松树上和他开玩笑哩!
  小猴子连忙对小松鼠说:“小松鼠,我拾到一条尾巴,你来看看,是不是你的?”
  小松鼠张开他那条蓬蓬松松的大尾巴,纵身一跳,轻轻地落在小猴于的面前,对小猴子说:“不,这不是我的尾巴。我在树枝上飞快地跑来跑去,全靠尾巴左摆右摆,才能稳住身子,不至于摔下来。我从树上跳下来欢迎你,也靠蓬蓬松松的尾巴稳住了身子,才不至于摔大跟斗!”
  小猴子看看小松鼠的毛茸茸的尾巴,赞叹地说:“小松鼠,你这条尾巴不但长得漂亮,还是一顶降落伞哩!”
  小松鼠说:“不仅是一顶降落伞,还是一条大毛毯哩!夜晚很冷,我只消把尾巴朝身上这么一盖,就睡得暖和极啦!”
  说着,小松鼠真地把他那条大尾巴一翘,一掩,就连头连身子都藏在里面了。
  小猴子拍拍小松鼠的大尾巴说:“好朋友,你睡吧!我还要去找丢失尾巴的主人哩,再见!”
  小猴子继续朝前走着,踩得林子里的落叶沙沙直响。突然,小猴子听到一阵低沉的“咚咚咚”的声音,一个灰色的小圆球,箭一般从身旁窜了过去。这是谁呢?小猴子没看清楚,只看见灰东西的屁股后面有一小撮白毛,非常显眼。紧接着,又有几只灰色的小东西,紧跟着那一小撮白毛跑过去,一眨眼工夫,都钻到一个洞里去了。
  小猴子走到洞边,才看清楚原来是灰兔妈妈和她的几个孩子。他轻轻地叫道:“灰兔妈妈,是你呀,刚才你们跑得那么慌张,究竟为什么呀?”
  灰兔妈妈从洞里伸出脑袋,喘着气说:“小猴子,你吓了我一大跳。我刚才听见林子里有响动,以为来了狐狸,赶快跺了跺后脚,领着孩子们跑回家来了。”
  小猴子笑着说:“啊,刚才我听见‘咚咚咚’的,原来是你在跺脚呀!”
  灰兔妈妈回答说:“是呀!我不会大声嚷嚷,碰到危险就跺后脚,让孩子们一听见就好跟着我跑。”
  小猴子拿起那条细尾巴,说:“灰兔妈妈,你总是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会不会把尾巴跑掉了?看看这条尾巴,是不是你丢的?”
  一只小灰兔探出脑袋来,抢着回答说:“不是,不是,妈妈的尾巴长得好好的。刚才我们都是跟着妈妈的尾巴跑回家来的。”
  小猴子诧异地说:“咦,奇怪奇怪,你们怎么是跟着尾巴跑回家来的呢?”
  灰兔妈妈笑着说:“小猴子,这你就不懂了。林子里有狼,有狐狸,还有黄鼠狼,他们全想吃我们。亏得我们长着一身灰毛,跟泥土枯叶的颜色差不多,才不容易被那些家伙发现。可是,长着这身灰毛,一跑起来,我的孩子也不容易看到我。亏得我的尾巴下面长着一小撮白毛。我跑的时候,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孩子们只要认定这撮白毛,就能跟着我跑回家来!”
  小猴子笑着说:“我刚才看到你那撮白毛了,真显眼,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用处。那么,我拾到的这条尾巴肯定不是你的了!再见吧!”
  小猴子朝前面又走了一段路,突然看见一位袋鼠妈妈从对面跳过来,背上还驮着几个孩子。
  小猴子见过许多袋鼠妈妈,她们总是把孩子装在胸前的口袋里的。可是这位袋鼠妈妈怎么把孩子驮在背上呢?小猴子想,先不管这些,快问问她丢没丢尾巴。
  “袋鼠妈妈,你的尾巴……”小猴子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咽下去了。他看见袋鼠妈妈的大尾巴不仅高高地翘在那里,而且还让小袋鼠把尾巴一圈圈卷在自己的大尾巴上。
  袋鼠妈妈听见小猴子问她的尾巴,就说:“小猴子,我的尾巴是用来带孩子的。我的孩子还没学会走路,我只好把他们驮在背上,让他们把尾巴缠在我的尾巴上,这样一来,我在林子里跳来跳去,就不会把孩子们摔下来了。”
  小猴子点点头说:“袋鼠妈妈,你带孩子的方法真巧妙。可是,你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呢?别的袋鼠妈妈都是这样做的。”
  袋鼠妈妈笑着说:“我跟那些普通的袋鼠不一样,我叫姬袋鼠,育儿袋比较小。孩子们在袋里长了几天就呆不下了,只好让他们出来生活。”
  小猴子明明看见姬袋鼠妈妈的尾巴没有丢,也就不再问这桩事。
  小猴子找了半天,还没找到尾巴的失主。他只得回到原来抬尾巴的地方,把断尾巴挂在一根树枝上,守在旁边等失主自己找到这里来,把尾巴领回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那天,小猴子蹲在树枝上休息,心里替那尾巴的失主发愁。突然,他听见有一只喜鹊吱吱喳喳地唱歌:

    喳喳喳,喳喳喳!
    小小晰蜴没尾巴。
    没尾巴,没尾巴,
    回家怎么见妈妈?

  什么?谁没有尾巴?小猴子听到这首古怪的歌,连忙溜下树来,只见喜鹊正冲着地上一条没尾巴的小晰蜴在笑哩!
  哦!这下子可找着了,原来是不懂事的小晰蜴开丢了自己的尾巴!小猴子高兴极了,急忙跳过去,对小晰蜴说;
  “晰蜴小弟弟,你丢失了一条尾巴吧?”
  小晰蜴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啊,我大概丢过一条尾巴。”
  小猴子更高兴了,连忙爬上树去,把断尾巴取了下来,双手送给小晰蜴说:“小弟弟,你的尾巴在这里。我天天在等你来领尾巴,已经等了五天了。这五天里面,你没有尾巴怎么过的呀?”
  小晰蜴奇怪地说:“怎么过的?我过得很好呀!”
  小猴子说:“小弟弟,不能这么说。你还太小,你不知道尾巴有多么重要。鲤鱼没有尾巴不能游,啄木鸟没有尾巴不能坐在树干上,小松鼠没有尾巴不能从树上跳下来,灰鬼没有尾巴不能救她的孩子,姬袋鼠没有尾巴不能带孩子出门。就是我,没有尾巴,也就不能在树上自由地爬走了。你没有尾巴怎么行呢?快把尾巴带回去吧!”
  小晰蜴回答说:“谁说尾巴不重要?我的尾巴还救了我一条命哩!那天下午,我躲在树根旁边,想提几只蚊子吃,没想到突然来了一条乌风蛇。这家伙狡猾极了,一声不响地爬到我的背后,一口咬住了我的尾巴。我急忙把尾巴甩断,让它在乌风蛇的嘴里又蹦又跳。我自己,对不起,趁这时候就溜之大吉了。”
  小猴子笑起来说:“乌风蛇准以为那条又蹦又跳的尾巴就是你哩!”
  小晰蜴机灵地笑了一笑,说“可不是,这家伙上了我的当。它后来发觉咬住的不过是一条小小的没有什么肉的尾巴,就把它丢掉了。”
  小猴子说:“小晰蜴,你看,这就是救过你的性命的尾巴,快把它领回去吧!”
  小晰蜴说:“可惜它现在没有用了。断了的尾巴,接不上去了。”
  小猴子着急地说:“没有尾巴,以后你要是再碰上乌风蛇,那怎么办呢?”
  小晰蜴说:“不要紧,过些日子,我会重新长出一条尾巴来的。”
  小晰蜴虽然没有把尾巴领回去,小猴子心里却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也就高高兴兴地爬上树去荡秋千了。

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作者:贺宜
   贺宜(1914—1987) 原名朱家振,号囗园。上海人。著有儿童长篇小说《野小鬼》,长篇童话《小公鸡历险记》,诗集《重要的小事情》,评论集《散论儿童文学》等。

  传说中有一种叫做凤凰的鸟。凤凰是幸福的象征。凤凰不是天生的,是普通的鸟长成的。这儿有一个关于凤凰的故事。
  在一片芦苇地带,一条夹带着泥沙的河流从中间穿过。在河边的一块草滩上,有一个鸡窝。鸡窝里有十五个鸡蛋。一只紫花母鸡在专心地孵蛋。
  “咯咯,已经二十天了。”紫花母鸡转动一下疲倦的身子,幸福地想:“再过一天,我的小宝贝们就都要出世了。哎,我的小宝贝长大起来,不知该是啥样子?”
  正在这时候,半空中传来一阵歌唱声,好像百鸟在树林间和鸣,挂着一片彩云从天上飘过,这是一只凤凰展翅飞临上空,她的每一片羽毛上闪烁着五色缤纷的光彩。
  紫花母鸡仰头看着凤凰在云际飞过。
  “多么不平凡的鸟啊!要是我的小宝贝将来长大了也像凤凰一样,那该是多么幸福呀!”紫花母鸡出神地想;可是她马上又嘲笑着自己,“我真是痴心梦想啊!人家是凤凰,咱们是鸡,鸡怎么能变成凤凰呢?傻母鸡!好,不想了!不想了!”
  可是,她哪能管得住自己呢?她还是七想八想,想着小鸡们出世以后该怎么样。
  正当她想得出神,从那滚滚浊流中爬出了一条凶恶的大蛇,它吐着舌头,瞪着那可怕的蛇眼,看到了草滩上鸡窝里的母鸡。
  它偷偷爬到鸡窝旁,张开大嘴,一口咬死了那可怜的紫花母鸡,随后又一个一个地吞吃鸡窝里的鸡蛋,不一会儿就吞下了十四个,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鸡蛋。它刚要把张开的大嘴,伸向那个鸡蛋,忽然从天空中像闪电一样飞落了一只大鸟,一下攫住了这条毒蛇,马上又离地飞起,在高空中把毒蛇狠狠摔下去。
  这条凶恶的毒蛇就这样受到了惩罚,送了命。
  这只大鸟就是刚才飞过的凤凰。
  “这不幸的母鸡已经被杀害了,可惜我来迟了一步!现在她留下了一个蛋,怎么办呢?”凤凰心里想。
  她把那只蛋端详了一会儿,又凝神听了一下,她听见蛋壳里面有微微蠕动的声响。
  “这小鸡快要出世了。我要守护着他,要不,这小小的生命会有危险。”凤凰想。
  凤凰就代替鸡妈妈,继续孵这剩下的鸡蛋。她用身体温暖着这个鸡蛋。第二天早上,一只湿粘粘的黄绒毛小鸡就从蛋壳里钻出来了。
  “唧呀,唧呀,妈妈!”小鸡叫着。
  “可怜的孩子!”凤凰慈爱地把小鸡拉到身边,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最有养料的东西给小鸡吃。
  过了五天,小鸡长得很健壮。他能够跑,能够跳,能够扇动他那小小的翅膀,还能够自己找东西吃。小鸡偎傍在凤凰身边忽然问道:
  “妈妈,为什么我的模样跟您不一样呢?”
  凤凰笑着说:“因为你是只小鸡呀。”她想了一想,又说,“孩子,告诉你吧,我不是你的妈,你妈是一只紫花母鸡。”
  “那我的妈呢?”小鸡问。
  “你妈被一条毒蛇杀害了!”
  小鸡呜呜哭起来:“我要去把蛇杀掉!”
  “好孩子,不要哭,那蛇已经被我除掉了。不过,世界上还有不少的毒蛇和坏东西,他们专门害人,我们要警惕,要和他们斗!要消灭它们!”凤凰说。
  小鸡睁大了眼,勇敢地说:“我要跟他们斗,把他们消灭掉!”
  “说得好,孩子!”
  “不过,我是小鸡,那您是谁呢?”
  “我是凤凰。”
  “凤凰是啥呢?”小鸡问。
  “凤凰是一种鸟,她活着是为了鸟儿们的幸福。是为了一切善良的人和动物们的幸福。”凤凰回答说。
  “凤凰妈妈,我大了也要像您一样,做一只为别人的幸福工作的凤凰!”小鸡仰脸看着凤凰说。
  “有志气,好孩子!”凤凰高兴地说,“凤凰本来不是天生的。我小时候就是一只普通的小鸟。只要你有这个决心,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你会实现这个愿望的。孩子,从明天起,我就要跟你分手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小鸡伤心地说:“凤凰妈妈,您走了,我怎么办?”
  凤凰说:“不要发愁,孩子。你看,你不是有翅膀吗?翅膀做什么用的?是用来飞的。要是不用它,它就不会有力,飞不起来,飞起来也不高也不远。你不是有鸟噱和爪子吗?鸟喙和爪子是我们鸟儿们的武器,我们要不断地使用它,不断地磨砺它,它们就会变得十分尖锐有力,这样才能跟凶恶的敌人斗。从现在起,你要走出鸡窝,到这个世界上去闯闯。你不是立志要做一只凤凰吗?一辈子守着鸡窝,守着妈妈,是成不了凤凰的。要记住,不管到哪里,要永远为大伙做好事!来,现在你再来练习飞行吧,你一定要练习到能够飞起来,能够飞得高,飞得远,到那时候你就不再是一只小鸡了。”
  于是凤凰又耐心教小鸡怎样飞翔。
  小鸡要能飞起来那是多么困难啊。但是,他是一只不怕困难、有志气的小鸡,他支持着飞,他的翅膀酸了,浑身痛了,还是下狠劲练;它好几次从空中摔下来,但还是下狠劲练啊练……
  凤凰多么为小鸡坚韧、刻苦的精神高兴。她让小鸡好好休息一阵,又教他怎样使用和磨砺嘴和爪子。小鸡一股劲地学习和锻炼,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可是他不肯向困难低头。
  凤凰满意地说:“孩子,只要你始终保持这种不怕艰苦、发奋努力的精神,你一定会成功的。”
  第二天,凤凰飞走了。小鸡送走了凤凰妈妈,他心里非常难过;但是他不哭。因为他是只勇敢坚强的小鸡呀。
  小鸡照凤凰妈妈的话,继续不断地练习飞翔,练习使用喙和爪子的本领。任何困难也难不倒,任何挫折也吓不退他。
  一天、二天、三天……更多的日子过去了。慢慢地,他能够在灌木林上面飞了,他能够在松树林上面飞了,他能够飞过湖面了,他能够飞过山岭了。他的坚硬的喙能够啄破有硬壳的果实,能够咬断坚韧的树枝,能够啄穿树洞了。他的爪子能够在飞翔中抓起一根树枝,能够抓起一颗卵石,能够抓起一只刺猖了。
  当然,他能够学会现在这样的本领,不知下了多大的苦功,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不知折断了多少翎毛,不知磨破了多少层嘴壳和爪子上的皮!但是,他知道:要把自己献身给这个世界,还需要远远大得多的本领呢。他决定按照凤凰妈妈的教导,离开他的鸡窝,到鸟儿们中间去,到广阔的世界上去。
  “别了,我的鸡窝!”他在自己的鸡窝上空打了一转,看到那混浊的河流旁边的草滩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掩映在草丛中间,这就是他出生的家。
  他飞到湖边,在澄清明亮的湖面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头上有一个高高的细长的冠,颌下有个绿色的肉垂。他的眼睛是朱红的,他的脸颊上有翡翠绿的绒毛。他的颈项和全身是发亮的羽毛。他的翅膀矫捷有力,尾巴毛跟雉鸡一样漂亮。他已经不是一只小鸡了,已经长成一只比雉鸡还漂亮的鸟;不过看来多少还像公鸡。
  现在,我们当然再不能叫他小鸡了。既然他还像公鸡,我们就叫他公鸡吧。不过,他可是只能飞翔的公鸡啊。
  飞呀飞呀飞,他飞过了湖,飞过了这个村子和那个村子,飞过了山,飞过了一处城镇又一处城镇。他饿了吃苦胆草,渴了喝寒泉水,白天在高空中翱翔,晚上在高山顶歇息。他觉得自己的翅膀更矫捷有力了,觉得自己的眼睛更锐敏明亮了,觉得自己的嘴和爪子格外坚强锋利了。
  一天,他飞到一个村子上空,看见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草堆里捉虫吃。母鸡用脚拨开草,把肥嫩的小青虫啄到一边,咯咯地招呼小鸡们吃。小鸡们幸福地偎傍着妈妈,一边享受着美味的点心。
  忽然半空中,一只老鹰发现了地上的目标,打了一个盘旋,然后像闪电一样向鸡群扑去。母鸡咯咯地惊叫着,把羽毛耸起来,小鸡们惊慌地钻在母鸡的胸脯底下。
  那正在高空翱翔的公鸡看得十分清楚,他看到母鸡和她的孩子们,面临着被老鹰残害的危险,想起凤凰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惨遭毒蛇杀害的经过,顿时对老鹰十分忿恨,觉得他跟毒蛇一样凶狠残暴,他还想起自己要像凤凰那样,关心别人和帮助别人跟坏蛋坚决斗争的誓言,所以密切注视着老鹰的行动。这老鹰向鸡群扑去,还来不及把他的爪子伸向母鸡,忽然觉得头顶上有一股强劲有力的风,他惊疑地仰头一看,正被这英勇的公鸡一喙啄中了一只眼睛,老鹰眼眶里流着鲜血,痛得嗷嗷叫着,撇下母鸡,恶狠狠地把钢勾那样的嘴和爪子向公鸡扑去,公鸡灵巧地避开,他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义一下把老鹰的另一只眼啄瞎了。
  老鹰战败了,他在空中乱飞乱扑,就像苍蝇给掐去了头一样。这时公鸡又扑上去用锐利的喙在老鹰的脑袋上狠狠啄了一下,老鹰就像块石头似的,沉重地从空中坠落到地下去了。
  母鸡感谢从大而降的“神鸟”,搭救了她和她孩子的命,可是公鸡却说:“母鸡大嫂,不要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说着,他就飞走了。一会儿工夫,他就飞到了群山之外的一个湖泊。
  天色变了。刮起了大风,乌云遮住了蓝色的天幕,云影照在湖面上,蓝色的湖面也变成了墨色了。湖上卷起了滚滚的波涛,浪花飞溅,好像要把湖中心的小岛吞没似的。一会儿工夫,天空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公鸡迎着风,冒着雨,继续飞翔着。这风雨实在太大了,使他前进一。分困难,但是,他仍然坚持飞翔,他的羽毛浸透了雨水,他的翅膀像帆篷似的鼓满了风,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飞呀飞呀飞,他飞了好久,但是还没有飞出汪洋千顷的湖面。
  正在这时候,他透过风声雨声,听见从湖里传来一阵呼救的声音。
  “不好,有谁掉进湖里了!”他心里想。那双锐敏的眼睛,透过风雨,竭力在湖面上搜索。他看到一只啄木鸟在湖水中挣扎,马上要被风浪知没了。
  公鸡像飞箭似的扑向湖面,用爪子紧紧抓住了啄木鸟,迅速飞起来。离开湖面不过一_二尺光景,一个大浪像小山似的扑上来,把公鸡和啄木鸟一下都卷进了浪里。他们俩都掉进波涛汹涌的湖水里了。
  “一定要把这不幸的啄木鸟救出来!”公鸡想着,他牢牢抓住啄木鸟不松爪子,不让波浪把啄木鸟冲走。他振翅一飞,终于带着那啄木鸟又从水里飞了起来,他用力振翅飞翔,迎着风雨,飞到了那个小岛上,把啄木鸟放在一棵大树上。
  啄木鸟感激地说:“我在给一棵老树捉虫治病,一阵狂风把我给刮进了湖里,要不是你来救我,早没命了。我该怎样感谢你啊!”
  公鸡说:“不要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风停了,雨过了。明朗的天空下,湖面又显出了一片蓝色。公鸡告别了啄木鸟,继续他的旅程。他白天在高山顶上,丛林中间,湖海之滨,草原上面巡游,晚上在悬岩绝壁上歇宿。风里来,雨里去,不管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不管夏日酷暑,骄阳似火,他一天也不休息,为人们做着好事。
  这样许多日子又过去了。有一天,公鸡飞到一处森林边的小山包上,他发现一棵大树上有一只老黄莺在悲伤地哭泣。
  “你有什么事这么伤心呢?”公鸡问。
  老黄莺回答说:“哎哎,我的孩子小黄莺不见了,我找了好久也不见影儿,我怕她被狐狸或是老鹰叼走了!”
  “不要哭,我帮你去找找看,也许能够把她找回来。”公鸡说着,就向那大森林飞去。
  他一面飞,一面细心找寻。他问一只斑鸠:“一只老黄莺丢失了女儿,你见到那只小黄莺吗?”
  “没有。”斑鸠说。“你还是问问云雀吧,她飞得高,看得远,又爱和唱歌的鸟儿做朋友,她也许知道。”
  公鸡在一朵白云下找到了云雀,他问云雀有没有看到小黄莺。小黄莺的妈妈因为找不到她正着急呢。
  “早晨我看到过一只小黄莺,她跟我一块儿唱歌,一块儿玩儿,可是后来她往西边儿飞去了。”云雀说。
  公鸡听了,连忙向西飞去。他飞得很快,一转眼就飞到了森林的上空。他看到从下面升起一股烟云,森林里浓烟滚滚。
  “不好了,森林起火了!我要告诉大伙赶快来救火,要不这森林就毁了,森林里所有的居民都要遭殃了。”他心里想,就大声呼喊,向大家报警。
  这时候,他听见浓烟中间有一个哭喊的声音。不知是什么鸟儿陷在浓烟中飞不出来了。
  公鸡来不及多想,就向浓烟中冲去,他看见一只小黄莺正在乱扑乱飞,她已经被浓烟熏得几乎发昏了。公鸡一把攫住了那小黄莺,冲出浓烟,然后放下她说:“小黄莺,这儿危险,快快离开!你妈妈正在找你,快到森林边的小山包那儿去吧!”
  小黄莺谢了公鸡,飞走了。公鸡继续大声报警,把森林里成千上万的鸟儿和动物叫来了。他们发现森林起了火,就连忙救火。有的用树枝来扑火,有的衔了泥沙来灭火。公鸡飞到了泉水边,把全身的羽毛浸了水,飞到起火的树上用水来灭火。
  公鸡在烈焰升腾的上空飞来飞去,他的羽毛烤焦了,他的胸脯烤伤了,但是他还是来回不停地用泉水来救火,一边还鼓励大家一起英勇地救火。
  公鸡觉得浑身灼痛,眼干口渴,力气已经使完,可是他仍旧不停地来回救火。火势仍然很凶猛,当公鸡最后一次浸透了满身的水冲向火焰的时候,他眼睛发黑,猛然下坠,掉进了火里。
  所有的鸟儿和动物们都惊呆了,他们看到这位英勇的朋友坠落在火里,是多么悲痛啊!可是,正这时候,只见公鸡从烈火中飞腾而起,直上云霄。他忽然比本来大了好多倍,全身的羽毛金光闪闪,他的翅膀一展开,变成了一片乌云,随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火灭了。森林里每一张叶片都闪耀着碧绿的光泽。整个森林里一片欢呼声。
  一只年轻的凤凰在天空展翅翱翔。他身上的羽毛又变成了一片彩云。这时候从天际又飞来了另一只凤凰。年轻的凤凰迎上去,欢叫了一声:“凤凰妈妈!”
  凤凰妈妈高兴地说:“好孩子,你到底长成一只真正的凤凰了!”
  两只凤凰在天空翩翩起舞。他们一起飞翔着,他们看到了一条河流旁边的草滩上,有一个小小的残破的鸡窝,几乎被长长的蒿草掩没了。凤凰妈妈笑笑说:“孩子,还记得吗?你就是从这个鸡窝里飞出来的!谁说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呢?”

圆圆和方方

圆圆和方方
作者:叶永烈
   叶永烈 1943年出生。浙江温州人。著有科学小品集《炭的一家》,童话集《蹦蹦先生》,传记《高士其爷爷》及《江青传》等大量长篇人物传记。

  你认识圆圆吗?你认识方方吗?
  它俩是你的老朋友啦:圆圆就是你下象棋的棋子。可不是吗7每一颗象棋的棋子,都是圆溜溜的,所以叫“圆圆”;方方就是你下军棋的棋于。可不是吗?每一颗陆军棋的棋子都是四四方方的,所以叫“方方”。
  有一天夜里,象棋正好和陆军棋放在一起,圆圆跟方方没事儿就开始聊天了。
  圆圆觉得自己的本领大,它对方方说:“你瞧瞧,世界上到处都是我圆圆的兄弟——汤团是圆的,乒乓球是圆的,脸盆、饭碗、茶杯是圆的,就连地球、太阳、月亮也都是圆的!”
  方方听了一点也不服气,它觉得自己的本领比圆圆强,说道:“你瞧瞧,世界上到处是我方,方的兄弟——书是方的,报纸是方的,床是方的,毛巾是方的,铅笔盒、信封、汉字是方的,就连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也是方的!”
  它俩都觉得自己本领大,你一言,我一语,吵到半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它俩争着,吵着,吵着,争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吵累了,争累了,夜深了,睡着了。
  圆圆睡着了,开始做梦——
  圆圆梦见自己来到建筑工地,一看,方方的同伴在那里——一大堆砖头都是方的。圆圆气坏了,说声“变”,就叫那些砖头都变成圆的。可是,用圆砖头砌成的房子,砖头会滚动,一下子就坍倒了。建筑工人叔叔对圆圆说:“砖头不能做成圆形的。方的砖头能够紧密地砌在一起,墙壁非常结实,所以我们要方的不要圆的!”工人叔叔说声“变”,砖头重新变成方的了,砌成的房子又结实又漂亮。
  圆圆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建筑工地。
  圆圆来到了农村,一看,方方的同伴又在那里——成块成块的田都是方的。圆圆很不高兴,说声“变”,就叫那些田都变成圆形的。这下子,圆圆可高兴啦。可是,它听见一个不高兴的声音:“是谁把田都变成圆的?圆跟圆之间多出来一大块、一大块空地,这怎么行呢?太浪费土地啦!”圆圆一看,原来是农民伯伯在说话。只听得农民伯伯说声“变”,田地重新变成方的了。一块紧挨着一块,中间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田埂,好让人们走路。
  这一夜,圆圆做了好几个梦。在每一个梦里它都想把方方赶走,变成圆圆,可是都没有成功。这一夜,圆圆翻来覆去,没睡好。
  想不到,方方睡着了,也做起梦来——
  方方梦见自己在公路上遇到一辆自行车。它一看见自行车的车轮是圆圆的,心里就火了。它说声“变”,自行车的车轮一下子就变成方的了。这时,自行车马上倒在地上。那骑自行车的阿姨从地上爬起来,非常生气,问道:“是谁把我的车轮变成方的?方的车轮怎么滚动?”阿姨说声“变”,把车轮重新变成圆的,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跑了。
  方方没办法,东游西逛,来到了炼油厂。它一看,炼油厂里贮藏汽油的油罐怎么都是圆的,很不顺眼。它说声“变”,把油罐一下子变成了方的。想不到,这下子可闯祸了,油罐里的汽油直往外冒。方方知道,汽油是很危险的东西,一见火就会烧起来,不得了!油罐生气地说:“是谁把我变成方的?要知道,石油工人把我做成圆的,是因为圆形的东西装油装得最多。一变成方形的,油就装不下,流出来了。”方方一听,赶紧大叫:“变,变,变……”
  这时,圆圆一夜没睡好,刚刚睡着,就被方方大叫“变、变、变”的声音吵醒了。
  圆圆问方方为什么连声叫“变”,方方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做的梦告诉了圆圆。
  圆圆一听,脸也红了,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做的梦也告诉了方方。
  从此,圆圆跟方方再也不吵了,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因为它俩懂得:圆圆有圆圆的优点,方方也有方方的优点。
  它们俩愉快地互相合作。
  在算盘里,圆圆的算盘珠住在方方的算盘框里,三下五除二,飞快地计算着。
  在汽车中,方方的车厢坐在圆圆的车轮上,“嘟嘟——”飞快地前进。
  还有,方方的电子仪器住在圆圆的人造卫星里。这时,圆圆的卫星在宇宙中飞行,方方的电子仪器用无线电波把太空中的见闻,告诉你和你的小伙伴。

金瓜儿银豆儿

金瓜儿银豆儿
作者:赵燕翼
   赵燕翼 1928年出生。甘肃古浪人。著有童话集《金瓜儿银豆儿》,中篇小说《阿尔太·哈里》等。

  从前,铁柜山下,住着老两口。他们俩开了一块荒地,栽种一点蔬菜瓜豆,过着苦日子。
  这一年,天气大旱。天上不下雨,河里水晒干;种子不发芽,菜苗不出土。春天过去了,老两口的菜园还是一片白地!他们好忧愁啊,眼望着荒凉的菜园,不住地唉声叹气!有一天,他们忽然发现菜园里有两棵茁壮的嫩芽芽,顶破干硬的地皮,冒出头来了。一棵芽芽粉红,一棵芽芽翠绿。老两口好欢喜啊!
  早松土,晚锄草,十里路担来清泉水,一勺一勺舀着浇。这两棵稀罕的芽芽呵,一天比一天长得高。
  红芽芽长了八尺八,蔓蔓爬上葫芦架。生绿叶,开黄花,黄花落了,结了一个大金瓜。
  绿芽芽长了三尺三,长长的藤儿南墙上牵。开的什么花?粉红花。结的什么果?银豆角。豆角有多少?只有一个,像弯弯的月牙儿。
  三月出芽,四月生叶,五月开花,六月结果,七月八月,瓜儿熟了,豆角饱了;老两口儿选了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去到菜园里,一个去摘金瓜,一个去采豆角。
  老头儿走到瓜架下,还没有动手摘哩,金瓜自己落地了;老婆儿走到南墙下,还没有动手采哩,银豆角自己离藤了。
  瓜儿落下地,一分两半,瓜壳里睡着一个憨敦敦的胖娃娃。
  豆角离了藤,裂开口儿,豆角里躺着一个嫩生生的俊女儿。老两口大吃一惊,回头就跑,只听后面连声叫:
  “爹爹,爹爹,您别害怕,我是您的亲娃娃!”
  “妈妈,妈妈,您别惊疑,我是您的亲女儿!”
  “妈妈”,“爹爹”,“爹爹”,“妈妈”,一声、两声、三声;叫得那么亲热,叫得那么甜蜜,叫得老两口站住了脚,叫得老两口回了头,直叫得老两口眉开眼笑走上前。老头儿抱起金瓜壳里的小儿子,老婆儿抱起银豆角里的小女儿。老两口儿好欢喜啊!
  老两口给自己的儿女取下了名儿:哥哥叫“金瓜儿”,妹妹叫“银豆儿”。只愁生不下,只愁长不大;转眼几年,金瓜儿银豆儿都长大成人了。
  金瓜儿帮爹爹种菜。他人虽小,本领不少:种苹果、栽葡萄,侍弄得蔬菜一片绿,破破烂烂的小菜园,变成整整齐齐的花果园。看风景,美得很;论出产,富得很。春种秋收,不用爹爹再操心。
  银豆儿帮妈妈管家。她手脚儿勤,心眼儿灵:论针线,比裁缝;论茶饭,胜厨师;论气力,赛男儿。南山打柴,西河担水;碾下的米,珍珠黄;磨下的面,雪花白。她又养鸡鸭又养鹅……家中事不论大小,安排得有理有条,不用妈妈再操劳。
  有了这一对能干的儿女,老两口欢欢乐乐,过着好光景。这一年,金瓜儿的菜园里,结了个出奇的大冬瓜,长得像碌碡那么大,像碧玉那么光滑。金瓜儿在冬瓜上面刻了四个字:“冬瓜王子”。
  银豆儿的鸡群里,出了只罕有的大公鸡,羽毛像美丽的彩霞,脚爪像一双铁钩,头顶的鸡冠像一朵大红花。一声长鸣,能唤出东海的太阳,展翅高飞能直上九天云外。银豆儿给公鸡脖子上挂一面小牌牌,上面写了四个字:“雄鸡将军”。
  南庄有个李员外,有一天,他骑马路过铁柜山。猛看见这山下美丽的花果树木,一心想霸占。他说:“这是我的地界,谁在这里种菜?”左右跟班一打听,领来白发苍苍两老人。李员外对老头儿说:“这山是李家山,这地叫李家园。你们在我土地上种菜栽树,为什么不纳粮交租?”
  老头儿一听生了气,说:“这山,原是个荒草山;这地,原是个石头滩。我辛勤劳动四十年,才开下这一片花果菜园!”
  老婆婆接着说:“这菜,是我儿女种的;这树,是我儿女栽的。我们就是这里的园主,为什么要给你们纳粮交租?”
  “你们的儿女在哪里?赶快把他们叫出来!”
  “我们的女儿叫银豆儿,我们的儿子叫金瓜儿。一个去砍柴,一个去卖瓜,他们恰巧不在家。”
  “不在也罢,就和你们说话。”李员外冷笑一声说,“官凭印,虎凭山,土地要有契约管。你们既是园主,手里可有地契?”
  地契?没有。老两口你望我。我望你,说不出一句话。
  “你没地契,我有地契,种了找的园子四十年,官粮地租从头清算。”李员外这么一说,随身的管家端起算盘一拨拉,算下黄金白银各十两。“黄金白银,限你们三天交清。交不出金银,把他们一家赶出门!”
  李员外走了,老两口心里好愁闷,三天期限,哪里去变二十两金银?金瓜儿银豆儿回家来,听说这件事,心里很气愤。可是,看着爹妈愁眉苦脸的,只好安慰两位老人说:“爹爹妈妈不用愁,咱们有两双劳动的手,能从没有变出有。人人都说:铁柜山里金银多。我们俩登山寻宝,一定要把黄金白银找到!”
  金瓜儿银豆儿来到铁柜山,镢头挖,铁锨铲,手心打起血泡,脸上流着热汗,熬了两天两夜,挖出的砂石堆成岭,却找不见一点儿金和银!兄妹俩太累了,坐下来想缓口气。就在这时候,忽然从天空飞来一只大鸟,抡开利爪,抓住山头,“轰隆”一声,把一座铁柜山,悬空提起几丈高;接着,又突然“咕咚咚”一阵响,从远处滚来一块大石头,稳稳地支在山底下。
  金瓜儿银豆儿见了这般情景,心里又惊又喜,连忙跑到山下一看:呀!黄灿灿的,是金山;白花花的,是银山;还有聚宝盆,珊瑚树,琥珀玛瑙夜明珠……把人的眼睛都耀花了!
  金瓜儿在金山上,拣了一块金子;银豆儿在银山上,拾了两块银子。他们说:“这就够交租了。咱们走吧!”兄妹俩刚从山底下跑出来,忽见那块支山石,骨碌碌碌,直滚到金瓜儿面前。仔细一看,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冬瓜王子”——原来是金瓜儿亲手种下的那个大冬瓜!接着,那抓山大鸟,稳稳地放下铁柜山,扑啦啦啦飞下来,直飞到银豆儿身边。仔细一看,大鸟脖颈上挂着块牌牌:“雄鸡将军”——原来是银豆儿喂的那只大红公鸡。
  金瓜儿抱起他的大冬瓜,银豆儿抱起她的红公鸡,兄妹俩心里好欢喜:“啊哈,支山冬瓜抓山鸡。原来出在咱家里!”
  第三天,李员外收租来了。兄妹俩又不在家,老两口拿出了一块金、两块银,称一称:黄金十两,白银十两,不多一丝,不差半分。李员外心里好奇怪:这穷汉家里,哪来这么多金银?便问老两口:“你这金银,是哪里来的?说明来路,我才能收!”老两口都是老实人,便把实话一五一十对他说明。
  李员外一听,心里另打坏主意。他不收金,不收银,却要拿这菜园子,来换支山冬瓜抓山鸡。老两口连连摇头不答应。李员外眼一翻,脸一沉,说道:“冬瓜是我地里长的,公鸡是我粮食喂的。好心赏你们便宜。你们还不识抬举!来人啊,把冬瓜、公鸡给我收回去!”管家跟班一声喊,抱去了大冬瓜,抢走了红公鸡。
  金瓜儿卖菜回家了,银豆儿担水进门了。只见爹爹叹气,妈妈抹泪;一问原因,才知道是李员外夺走了支山冬瓜抓山鸡。
  兄妹俩听了,怒火心头起:“李员外这只老狼,我们开下荒地,他要收租;给他交了租,他又夺去咱们的宝瓜神鸡!爹爹别发愁,妈妈别流泪,我们追上前去,和他评一评理!他要不讲理,我们活活剥下他的老狼皮!”
  说罢,金瓜儿提上他挖地的镢头,银豆儿拉起她担水的扁担,兄妹俩出了门,直向大路上追赶。
  李员外领着跟班管家,来到铁柜山下。放出抓山公鸡,抓起铁柜山;抛出支山冬瓜,支在山底下。他们一窝蜂拥上前,围着金银宝贝打转转。想抬走金山,又舍不得银山;双手捧着珊瑚树,眼睛瞅着夜明珠;还有琥珀、玛瑙、水晶和白玉,只想都搬回家里去。就在这时候,金瓜儿银豆儿赶来了。
  金瓜儿银豆儿,一见李员外这伙坏蛋,在山底下闹闹嚷嚷,乱作一团,又是厌恶又是气!金瓜儿朝山底下招招手,高声叫着:
  “冬瓜王子,冬瓜王子!快回来,别让贪心鬼发横财!”
  支山冬瓜一听是小主人的声音,离开山底,骨碌碌滚回来。
  银豆儿向天空招招手,也高声叫道:
  “雄鸡将军,雄鸡将军!把山丢下,把山丢下!贼人来偷宝,快快压死他!”
  抓山鸡听见小主人唤它,丢下铁柜山,扑啦啦啦飞回来。
  只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响,铁柜山从半空中落下来,原样儿合在一起了。那伙仗势欺人的坏蛋,永远永远压在山底下了。

琥珀珠

琥珀珠
作者:刘兴诗
   刘兴诗 1931年出生。四川德阳人。著有童话集《世界》,小说集《北方的云》,诗集《回声》等。

  海潮卷着雪白的浪花,一阵阵冲到沙滩上。
  潮水退了,沙滩上留下许多美丽的贝壳、海藻和珊瑚砂。这是大海爷爷的礼物,每天都有不少冲带到沙滩上。
  一个孩子跑来,他要挑选一个最好的礼品,放进爱科学小组的展览室。
  白色的海螺,太平凡了;红色的珊瑚砂,可惜已破碎了;五彩斑斓的扇贝,外表虽美丽,却没包含什么寓意……
  忽然,一颗透亮的黄色珠子映进了他的眼睛。它是这样的浓黄,黄得像晚秋经过霜的菊花瓣;又是这样的透明,太阳光一射,整个珠子都变得亮晶晶的。它具有一个水滴状的外形,仿佛是大海刚洒下的一滴泪珠。
  奇怪的是,这颗黄得透亮的珠子里还有一只小蜜蜂。是谁的巧手描绘的吗?不!它不是假的。头儿,腿儿,薄薄的翅膀,全是好好的。好像一阵微风吹来,翅膀还会轻轻扇动似的。
  孩子感到很奇怪。这是一颗罕见的珍珠,还是海龙王皇冠上的宝石?为什么里面藏着一只小蜜蜂?难道海底真有一个百花争艳、蜂蝶纷飞的神秘花园?
  “不,它不是珍珠,也不是海底的宝石,”海水波荡着,在孩子耳畔轻声絮语,“这是一颗琥珀。关于它,有一段故事……”
  三千万年前,这儿有一个小岛,岛上长满了青翠的松林,还有许多好看的花。这儿的花蜜有一种奇妙的作用。谁要是伸出舌头尝一下,老人立刻就能变得年轻,垂死的病人也能马上恢复健康。
  那时,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群蜜蜂,酿了许多花蜜,日子过得非常快活。想不到有一群凶恶的马蜂飞来,抢了它们的花蜜,占据了它们居住的蜂巢。小蜜蜂英勇地抵抗,虽然最后赶走了敌人,但许多蜜蜂都牺牲了。有的受了重伤,生命危在旦夕。
  一只小蜜蜂打听到这儿有奇妙的花蜜,可以挽救伙伴们的生命,便飞来寻找。
  从家乡到海边,很远、很远。要飞过三十三座高山,九十九条大河。天上有许多捕食昆虫的鸟儿,树枝上张挂着一幅幅陷阱似的蜘蛛网。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
  小蜜蜂为了搭救伙伴,日夜不停地飞。飞过许多积雪的高山和宽阔的大河。它机智地钻进云雾,躲开鸟儿锐利的眼睛;绕过暗沉沉的树林,避开一张张预兆不祥的蜘蛛网,终于飞到了海边。这时它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迅疾的海风比山风更猛烈,汹涌的海面比大河更宽阔。从来没有一只小昆虫敢往这儿飞,只有矫健的海鸥才能在这儿自由地翱翔。
  这时,我卷起一阵波浪,在下面呼唤它:“回去吧!小蜜蜂,海风会把你吹下来的。”
  “不!”它扇着翅膀回答说,“我要去采岛上的花蜜,只有它才能挽救伙伴的生命。”
  “你歇一会吧!瞧你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我又卷起一阵比先前更大的波浪,水声哗哗地警告它。
  “不!时间快要来不及了,我要赶在死神前面采好花蜜飞回故乡。”它昂着头用力飞着,越飞越高,终于飞到小岛上,采到了活命的花蜜。
  可是,就在它往回起飞的刹那间,不小心撞上了一棵老松树,恰巧一脑袋撞进沿着树干往下淌的一滴松脂里。又黏又稠的松脂胶住了它细弱的腿儿和薄薄的小翅膀,用尽了气力也挣扎不出来。
  我远远看见这件不幸的事,心里非常着急。连忙鼓起一排巨浪,冲到松树脚下的崖滩上,放声呼喊:“小蜜蜂,快吸一口花蜜!你就会重新飞起来。”
  “不!那是伙伴们的救命药,我不能……”
  透明的黄色树脂沿着松树干往下流淌。小蜜蜂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完全包进去了。树脂慢慢滴落下来,落进村边的沙地里。经过了许多年月,终于凝成了这颗亮光闪闪的琥珀。
  又过了许多年月,海岸慢慢坍塌,整个小岛连同那颗包裹着小蜜蜂的琥珀珠,一起落进了我的怀抱。我怀恋着这只勇敢的小蜜蜂,始终把它珍藏在心底里。今天你来寻找纪念品,就吐出来送给你……
  蓝色的大海翻滚着,吟唱着,潮水一阵阵地冲上沙滩,仿佛奏起了动人的音乐,还在歌唱三千万年前的那只小蜜蜂。
  孩子把这颗黄澄澄的琥珀珠拾起来,放在手掌上仔细观看。
  “是的,这是一个有意义的纪念品。既有科学研究的价值,又歌颂了勇敢的牺牲精神。我要把它送到爱科学小组的展览室里去。”

雪孩子

雪孩子
作者:嵇鸿
   嵇鸿 1920年出生。江苏无锡人。著有童话集《最珍贵的礼物》,剧本《雪孩子》等。


  这场雪下得真大。雪花把树枝盖得满满的,压得弯弯的;地面上粉白粉白,积雪已经有几寸厚了;小木屋顶上,像铺了一条厚厚的白绒被。不过,到晌午时候,雪就渐渐地停了。
  小木屋里住着兔妈妈一家。这一家也不过两口人:除了免妈妈以外,就是她的孩子——小白兔了。现在,兔妈妈乘着雪停,打算上外面去找些吃的回来。她对小白兔说:
  “孩子,家里萝卜没有了,妈……”
  兔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小白兔就抢着说:“妈妈,萝卜还有着呢!”说着,他挪动小板凳,爬了上去,伸手在墙上挂着的篮子里取下半个胡萝卜来,递给妈妈。
  “这怎么够吃呀!孩子,”兔妈妈将胡萝卜放在桌上,“妈妈该到外面去找几个大萝卜来才行。”
  她顺手从墙上取下篮子,“骨碌碌……”从里面滚出来两颗晶亮。乌黑的龙眼核。小白兔赶紧拾了起来,心疼地说:
  “妈妈,这是雁姐姐从南方捎来送给我的。到了春天,我要把它们种在屋前,左边一棵,右边一棵,长出两棵龙眼树来呢!”说着,他把龙眼核小心地藏在胸前的衣袋里。
  “噢,”兔妈妈一面应着,一面挎起篮子就往外走,“孩子,乖乖地在家里烤烤火吧……”话还没说完,就被小白兔一把扯住衣角。
  “妈妈,我也去,我也去!”
  “不,你不能去。”兔妈妈哄着小白兔说,“外面冷,冷得尾巴都会冻掉哩!孩子,家里多暖和!”说着,她蹲下来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
  “不,我要去,我要去!”小白兔扯住妈妈的衣角不放,并且哭起鼻子来了,“妈妈,你走了,我独个儿在家多寂寞呀!”
  妈妈拉开屋门,凝望着外面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忽然高兴地说:“小宝贝,妈妈给你堆个雪人,你有了伴儿就不寂寞啦!”
  “好,堆雪人!”小白兔揩着眼泪笑起来,跳着、蹦着。
  于是,兔妈妈放下篮子,搀着小白兔走到外面,七手八脚地堆起雪人来。小白兔当小助手,捧着雪传递给妈妈。
  不久,一个胖鼓鼓的、漂亮的雪孩子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了。他的头顶上还长着几根褐色的头发,那是冬天仅有的野草。兔妈妈退后一步,对着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笑着说:
  “多可爱的雪孩子,可惜没有眼珠儿,要不,他就活啦!”
  小白兔摸摸胸前的口袋,忽然说:“有,有眼珠儿啦!”说着,掏出那两颗龙眼核,攀住雪孩子的肩膀,小心地把它们安进他的眼眶。
  雪孩子的眼珠儿刚刚安上,就转动起来了,他的鼻子和嘴唇也动起来。这时候,一只翠鸟飞来,站在他的头顶上喘着气。雪孩子摇了摇头,举起了右手,想去抓住头上的东西——他怎么能知道那是一个受不住寒冷、没法飞回家去的可怜朋友呢?——翠鸟只得吃力地飞走了。
  这一切,小白兔和兔妈妈都没注意,因为他们正低着头在扒开周围的积雪,好让雪孩子站在一块干干净净的空地上。小白兔顺手抬起一根小竹竿,想把它插在雪孩子的手里。
  雪孩子的右手抓了抓头,刚想放下,小白兔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妈妈,快来!”小白兔奇怪地嚷着,“雪孩子的右手怎么举起来啦!刚才不是垂着的吗?”
  趁小白兔回过头去说话的时候,雪孩子赶忙把右手放下。
  兔妈妈走近一步,抬着头,对雪孩子仔细详端了一会儿,对小白兔说:“小宝贝,刚才你说什么来着?雪孩子的右手不是好好地垂着吗?”她笑着继续说,“不过,我说得并不过分,他真像活了一样!”
  雪孩子眨眨眼,调皮地笑了笑。
  小白兔似乎在雪孩子的脸上又发现了什么怪事,他凝视着。他并没有看到雪孩子的眨眼和笑,却发现了雪孩子的脸上缺少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一个鼻子,于是拔腿就往屋里奔去。
  一会儿,他取来了半个红红的胡萝卜,往雪孩子的脸上一安,变成了一个往上翘的红鼻子。
  雪孩子早就看到,安在他脸上的是半个胡萝卜,短短的。这个鼻子一点儿也不神气。趁小白兔背转身去的时候,他把鼻子拔下,呼地一声扔出去,恰好扔在小白兔的面前。
  “咦!鼻子怎么掉了?”小白兔拾起萝卜,回转身躯又安在雪孩子的脸上。
  雪孩子瞪了瞪眼,又把鼻子拔下来扔了。
  小白兔再一次拾起萝卜,想了想,对雪孩子说:“噢,我懂了,雪孩子,你赚鼻子太短,是吗?不要紧,妈妈会给你找个最好的鼻子回来的;现在,你暂且用一用这个鼻子吧!”一面说,一面把萝卜又按上了雪孩子的脸。
  雪孩子不再扔鼻子了,并且还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小白兔并没有看到。
  兔妈妈早就上屋里去了。这时候她正挎着篮子出门,对小白兔叫道:“孩子,回屋里烤烤火,别着了凉!”
  “噢!”小白兔大声说,“妈妈,给雪孩子找个最漂亮的鼻子回来!”
  “知道了,快回屋去吧!”兔妈妈答应着,渐渐地走远了。
  小白兔回到屋里,推上门,向火塘里添了一大把柴,这才坐了下来。
  火苗热烈地跳跃着,火光给小白兔添上了一层玫瑰色。他浑身暖乎乎的,打起哈欠来。


  屋外,雪孩子舒展着腿和臂,开始跳起舞来。他跳着、跳着,渐渐地离开了那块空地,跳到树边去了。他踩在雪地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也不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因为他是雪孩子呀。
  忽然,从前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声音,声音里还夹着喘息:“哎哟!哎哟!我的腰给压坏啦!”
  谁?雪孩子迎着声音悄悄地走近去:原来是一棵小树。沉重的积雪压在他的枝条上、树干上,把他的腰压得弯弯的,像个驼背老公公,看样子实在是够累的。
  “哎哟!我的腰杆儿直不起来啦!”小树呻吟着。他并没有看见雪孩子,因为雪孩子在他的背后。
  雪孩子悄悄地用手里的竹竿把小树上的积雪轻轻刮去了,小树的腰就挺了起来。
  “这可好了,我的腰挺起来啦!”小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不过,是谁帮了我的忙呢?”
  当小树回过头来的时候,雪孩子却悄悄地溜走了。干吗要让小树知道呢?帮他这一点儿小忙算得了什么!
  一棵老松树上有个松洞。小松鼠从树洞里探了探头,马上钻了出来。大雪天,他在洞里闷坏了,现在需要出来活动活动。当他跳上树杈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滑,打从半空里摔下来。这时候正好雪孩子来到树下,他赶忙甩掉小竹竿,用双手把小松鼠托住,又立刻轻轻地把他放上树干。
  小松鼠往上爬了两步,忽然想起,刚才他是从半空里摔下来的,怎么会站在树干上呢?他仿佛觉得是谁把他托住似的。
  雪孩子正抬起右脚迈步,忽然听到小松鼠说:“大概是你帮了我的忙吧?”就立刻不动了。那右脚还抬着呢。
  “是你,是你!别装假了!”小松鼠笑着说。
  雪孩子不动,也不吭声。
  “噢,我明白了,你做了好事不想叫人知道,是不是?”小松鼠说,“好,我不看你,你去吧!要不,你的右脚抬着太累啦!”说着,连奔带跳地爬上树去,一头钻进了树洞。可是,他马上又从洞里探出头来,睁眼瞧雪孩子到底怎么着。
  雪孩子快步向前走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全被小松鼠瞧见了。
  雪孩子走着,忽然又停住了,因为他看见洁白的雪地里躺着一只美丽的翠鸟。雪孩子赶忙把她抱起,轻轻地拂掉了她羽毛上的残雪。
  她冻僵了,现在该让她得到温暖才好。可是,雪孩子的怀里却很冷。
  前面是一带灌木丛。常绿树叶掩盖着下面的一块泥地,干干净净的。让翠鸟躺在那儿去吧!雪孩子打定了主意。
  当他把翠鸟安放在泥地上的时候,又觉得还需要给她盖上一些什么才好。
  一阵风吹来,把无数枯叶卷在空中,忽上忽下地翻飞。雪孩子的晶亮、乌黑的眼珠儿一转,立刻就想出一个主意:去追捕那飞卷着的枯叶。那是多么好的被子呀!
  枯叶一片片飘落下来,全到了雪孩子的怀里。他高高兴兴地捧着回来了。
  泥土上,垫着一层厚厚的枯叶。雪孩子抱起翠鸟,轻轻地安放在上面,然后又用枯叶一片片地给她盖着。
  当他盖上最后一片枯叶的时候,风又吹来了,把盖着的枯叶全都卷走。雪孩子立刻追去。
  风刮着,翠鸟的美丽的羽毛在索索抖动。灌木丛的枝叶忽然渐渐地合拢,像帷幕那样严严地罩住了她——也许是雪孩子的善良的心感动了每一株灌木,他们也要尽自己的力量来保护翠鸟,为她挡住寒风。
  当雪孩子重新捧着一大堆枯叶回来时,灌木丛的枝叶又渐渐张开。雪孩子将枯叶厚厚地覆盖在翠鸟身上。
  翠鸟微微地睁开眼睛,但马上又合上了。在这一瞬间,她已经瞧见了雪孩子。
  雪孩子笑了,他为翠鸟的苏醒而高兴。但是他却立刻往后退去,只是悄悄地在树边注视着。
  翠鸟的眼又睁开了,身躯转动了。她扑了扑翅膀,飞了起来。她绕着雪孩子飞了三圈,叽叽地叫着,似乎在说:“谢谢你啦!谢谢你啦!”
  可是雪孩子却站着一动不动,好像他什么也没听见。
  翠鸟飞走了。但是,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复原的缘故吧,她刚想往高高的树上飞去,回到自己的窝巢,却又跌落在雪地里了。
  雪孩子立刻赶上前去,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翠鸟动了一动,生怕被翠鸟瞧见;但是他终于奔到翠鸟眼前,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
  那高高的树上就是翠鸟的窝巢。可是怎样把翠鸟送到窝里去呢?他在树下呆呆地仰望着。
  “雪孩子,别着急,我来帮忙!”小松鼠从松树上呼地一声跳了下来,蓬蓬松松的大尾巴像顶降落伞。
  雪孩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小松鼠背向着雪孩子,蹲着说:“来吧,翠鸟,快快爬上我的背脊,我送你回窝去!”其实,这话是对雪孩子说的,但是他懂得雪孩子的脾气,所以只能对翠鸟说。雪孩子听了这话,果真把翠鸟轻轻地抱上他的背脊。小松鼠驮着,小心地爬上大树去了。
  雪孩子马上就溜开了。他趁着小松鼠不注意的时候去捡枯叶。没多久就捡了一大堆,悄悄地回到大树下——小松鼠看不见的地方。
  这时候,小松鼠已经把翠鸟驮到鸟窝边,让她在温软的窝巢里躺下。小松鼠刚要离开,忽然看到一片枯叶飞来,就一手接住,盖在翠鸟的身上。他低头一瞧,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树下,雪孩子又将一片枯叶往上轻轻一抛,枯叶冉冉上升,飞到鸟窝边,又被小松鼠接住,盖在翠鸟身上……没多久,厚厚的枯叶就像一条大棉被那样盖在翠鸟的身上了。
  翠鸟渐渐地苏醒了,“叽叽”地叫着。这叫声传到了在树下静静地守着的雪孩子的耳朵里。雪孩子放心地笑了,这才悄悄地迈步往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一棵红梅树被白雪覆盖着。雪孩子用嘴连连吹着气。花朵上的雪,化成粉末扬在空中,满树鲜艳的红梅花呈现在眼前,给雪地增添了美丽。雪孩子心里欢喜,一路跳着舞向小木屋前的那块空地走去。那就是他原来站立的地方。


  小木屋里,火塘在吐着鲜红的舌头。小白兔在塘边烘得浑身热乎乎的,一连打了几个呵欠,伸伸胳臂,站起身来懒懒地走到屋角的小木床前,扑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火,熊熊地燃烧着。火舌舔着旁边的干柴堆,“僻僻啪啪”地燃烧起来。可是小白兔还在甜甜地睡觉呢!
  雪孩子刚刚回到屋前的空地上,就看见小木屋的窗口窜出火苗来,不由得惊慌起来。
  小木屋着火了,可是小白兔还在屋里呢!雪孩子心里好不着急,拔脚就向小木屋奔去。
  “小白兔!小白兔!你快出来呀!”雪孩子喊道。
  屋里没有回答,只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用力把门一推,一个火舌猛地从里面卷来。雪孩子呆了一会儿,他感到十分难受,满身流汗——其实那是他融化的水——他瘦多了。
  火舌呼呼地迎面扑来。他不由得退后几步。尽管这样,他还觉得十分难受,不住地喘气。可是,眼看着屋里的火越来越旺,他的心也像被火燎着似的灼痛——小白兔还在屋里,怎么能不着急呀!
  雪孩子又勇敢地冲了过去。火,像猛兽般扑来。他的头发燃着了,浑身湿淋淋的。可是他顾不上这些,猛地钻进了烈火。
  屋里浓烟弥漫。他到处摸着,摸着,终于在小木床上摸到了小白兔。这时,烈火正在向他们包围。
  雪孩子张开了两条细弱的臂膀——他的臂膀本来是粗壮结实的,可是火在融化他,使他的臂膀也越来越细小了。不过,它们还是那么有力,并不费多大劲就把小白兔抱起来了。他用身体抵挡着烈火的袭击,不让火舌燎着小白兔,一面摸索着往外跑。当他冲出被火焰封住的门时,被问坏的小白兔在他冰凉的怀里苏醒过来了。小白兔睁开眼睛看了看,又微微地合上了。
  那只曾被雪孩子救活的翠鸟飞来了——是这场大火把她召唤来的。现在,她所看到的雪孩子已经又瘦又小,随着汗水淋漓地流淌,他还在变,变得更瘦更小。翠鸟绕着雪孩子飞着,叫着,可是雪孩子连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也不能了。他怀里抱着的小白兔渐渐往下沉,往下沉……终于,他把小白兔稳稳地放在空地上,喘了最后的几口气,就很快地融化——变成了一摊水,一摊洁净的水。那两颗乌黑、晶亮的龙眼核——雪孩子的眼睛,在洁净的水里闪着光亮;还有那半截胡萝卜——雪孩子的鼻子,竖立在两颗龙眼核的下边,就像一个鼻子应该在眼睛下边一样。
  翠鸟焦急地来回飞着,忽然向远处飞去。她是去找兔妈妈的,也许兔妈妈回来会有办法吧?
  小白兔完全醒来了。他想起,是雪孩子把他从烈火里救出来的。可是雪孩子呢?雪孩子到哪儿去了呢?
  兔妈妈篮子里装着个大红萝卜,还有一个大胡萝卜——那是准备给雪孩子换上的漂亮鼻子——却还在雪地里找别的食物。翠鸟飞来,绕着圈儿叫着又往回飞。兔妈妈看了翠鸟一眼,又低头找她的东西。可是翠鸟又飞回来叫着、绕着圈儿。兔妈妈觉得很奇怪,说:
  “噢,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就跟着翠鸟“咯吱咯吱”地踏着雪回来了。
  她远远地看见小木屋在燃烧,就慌张地奔去。可是已经迟了,小木屋已经快烧完了。
  “我的孩子!你在哪儿呀!”她跺着脚在雪地里叫喊。
  “我在这儿哪!妈妈!”
  兔妈妈一听是小白兔的声音,就放了心;回过头来,小白兔正向她奔来。她慌忙放下篮子,张开了两只手臂迎着小白兔奔去。
  “孩子,你没有被火烧伤吗?”兔妈妈抚摸着怀里的小白兔问。
  “妈妈,是雪孩子把我从火里救出来的!”小白兔指指雪孩子原来站立的地方,“可是,妈妈,雪孩子不见了,他到哪儿去啦?”
  翠鸟在空地上的那摊洁净的水的上空打转,鸣叫。
  兔妈妈搀着小白兔走到空地边,眼望着那摊洁净的水里,两颗乌黑、晶亮的龙眼核在闪着美丽的光。这两只美丽的眼睛仿佛还在快乐地看着世界上的一切。
  “雪孩子最怕热,他融化了,变成了水!”兔妈妈叹息着,“多么好的雪孩子!多么勇敢的雪孩子啊!”
  云儿全都消散了。蓝天里挂着个大太阳,把暖气散给大地。那摊洁净的水化成了渐渐上升的水汽——那就是雪孩子啊!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很轻很轻,在空中飘呀,飘呀……
  “妈妈,快瞧,雪孩子在那儿!”小白兔说着,飞奔过去,将雪孩子一把抱住。可是雪孩子却轻轻地从他的怀里飞向树梢去了。
  小松鼠飞快地爬到树梢头,一把抱住了雪孩子,却扑了个空,雪孩子早已从他怀里袅袅上升了。小松鼠张开蓬松的大尾巴,降落到地面上。
  现在只有翠鸟能赶得上雪孩子。她想用翅膀把雪孩子紧紧抱住,结果还是落了空。他直向蓝天里飞去了。
  蓝天里立刻出现了一朵白云,一朵非常美丽的白云。
  “妈妈,你快瞧!”小白兔指着白云说,“雪孩子在天上呢!”
  是的,那朵白云,那朵纯洁的白云正是雪孩子,又壮健,又漂亮。兔妈妈用手背擦掉了两滴留在眼眶里的泪珠,笑着说:
  “雪孩子是在天上呢!他现在变得更高大、更美丽了!你瞧,他……”
  雪孩子在高高的天空里向小白兔他们挥手哩!
  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阵轻悄悄的声音——也许是林间的小鸟唱出了第一支迎春歌吧?不,这声音又仿佛在耳边;不,不,这声音分明就在小白兔和免妈妈的心里,也在翠鸟和小松鼠的心里。
  是的,这是打从他们心底里唱出的一支赞歌:

    雪孩子啊,
    雪花冰晶
    是你的身躯,
    你的身躯多么洁净!

    雪孩子啊,
    舍己为人
    是你的心灵,
    你的心灵多么美丽!

    烈火把你融化,
    阳光又使你飞升。
    在那蓝蓝的天空里,
    一朵美丽、洁净的白云
    是你的化身。

    风儿啊,
    请不要再吹,
    雪孩子啊,
    ——美丽、洁净的白云,
    别离开我们!

老鼠看下棋

老鼠看下棋
作者:吴梦起
   吴梦起 曾用名吴扬。1921年出生。山东烟台人。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似火》,童话《蛐蛐坐飞机》等。

  老鼠看下棋,看的不是我们常常玩的象棋,因为这只小老鼠虽然认识棋里边的象和马,可对那些将啊、帅啊、兵啊、卒啊,他却从来没看见过。所以他觉得象棋没意思,他喜欢看的是另一种棋——走兽棋。
  那是一个好天气。一队戴红领巾的小孩子,来到森林里野游。老鼠听到声音,出来看热闹。他是一只住在野外的老鼠,他的洞就在森林边上。所以他只要蹲在洞口,就可以看到红领巾们作游戏了。
  老鼠心里不大痛快,因为今天早晨,他又去跟北边住的邻居大象要香蕉去了。他要三只,而大象却只肯给他一只,因此他挺生气,觉得大象简直跟老猫一样可恶。现在他蹲在自家洞口,看一队队红领巾排着队走。他看到每个小队的前边都打着一面小小的旗子,旗子上绣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兽类。前边走的是一面绣雄狮的旗子,后边的旗子上绣着老虎,又过去了一面绣着大象的旗子。老鼠心里盼着,他想,如果在队伍里出现一面绣上老鼠的旗子,那该多有意思啊!可惜的是,红领巾们全走过去了,而他盼的那面老鼠旗,到底没有出现。
  这是今天发生的第二件让他生气的事情。
  还有第三件使他生气的事情哪!那是在他看下棋的时候发生的。让我们还是从头说吧!
  红领巾们高高兴兴地玩着,有的唱,有的跳,有的采标本,有的朗诵诗歌。这些都引不起老鼠的兴趣,反而使他厌恶。大家都知道,老鼠是个盗窃犯,他晚间出来偷东西,全仗着白天休息。可这些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吵闹,他还能睡觉吗?他真想把这些小家伙一下子撵出森林去。假如他是老虎的话,大吼一声,或者可能做到这一点。然而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老鼠,他扯破喉咙地“吱吱”叫,也不过比蚊子“哼哼”的声音稍微大点儿罢了。
  于是他只好走出洞来,看下棋。
  下棋的小孩子有好几拨,但都是下象棋的。我们前边讲过了,老鼠对这种棋没兴趣。后来有一种棋把他吸引去了,那是几个小孩在土坎下边下着的,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嚷:
  “我的‘狗6’吃你的‘猫7’!”
  什么,什么?老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难道还有这么大快鼠心的事情吗?他的世代仇人老猫,竟被狗吃掉啦!他急忙凑过去看。唔,原来是下棋哪!不过不管怎么说,下棋也好,真事也好,反正猫被狗吃掉是使他万分高兴的事情。
  “我的‘狼5’吃你的‘狗6!’又一个小孩子嚷着。
  真有意思!这么吃来吃去,倒也让老鼠开心。他又往前凑了凑,站在土坎上,抬起前爪碰碰一个小姑娘的拐肘顶儿。
  “喂,你们这是下什么棋呀?”他龇着牙问。
  小姑娘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鼠,她急忙把胳膊缩回去。但这个姑娘是个挺文静的红领巾小队长,她不好意思不搭理老鼠的问话,就回答说:
  “走兽棋。”
  老鼠捻着胡子,点点头。这时候下棋的孩子们下得更热烈啦!
  “我的‘豹4’吃你的‘狼5’!”
  “我的‘虎3’吃你的‘豹4’!”
  “我的‘猫7’吃你的‘鼠8’!”
  这最后一句话把老鼠吓坏了,他简直想拔脚逃进洞去,如果不是那个小姑娘及时提醒他的话。那个小姑娘说:
  “喂,老鼠先生,这棋里边还有你哪!”
  老鼠脸色苍白地摸摸胸口,应了一声。
  “你呀,”小姑娘像是在故意吓唬他,“你是走兽棋里最后的一个,顶小的一个,‘鼠8’,谁都可以吃你!”
  老鼠凑到棋盘跟前,探头看看。原来在一张硬纸上,画了些格子,上面摆了一些圆圆的木头棋子儿。棋子儿上刻着各种兽类的图形,还标明了它们的等级。果然,在那个刻着老鼠模样的棋子儿上,标着个“8”字。
  那么谁又是第一号的兽类之王呢?老鼠寻找着,啊,看到啦!原来那个标着“1”的棋子儿,上边刻的竟是只大象。
  老鼠听人说,狮子是兽中王。可这走兽棋上,狮子却还在大象的后边,他是“狮2”。老鼠不服气,大象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长了一根长鼻子吗?于是他提出了抗议:
  “你们这棋搞错啦!为什么大象跑到了狮子前边?还有,你们干嘛把我排在最后一个?”
  这就是他今天第三次生气的原因。
  红领巾们听到“吱吱”的叫声,循声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老鼠站在上坎上嚷着哪!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大家笑起来。一个小孩子回答说:
  “你问大象和狮子谁该在前边吗?当然是大象。因为大象不但力气比狮子大,而且性情和平,喜爱劳动,还常常帮助人。所以我们人类才把他放在走兽的第一位哪!”
  “至于你吗,小老鼠,”另一个小孩说,“你当然要排在最后一个啦!你看看这些棋子儿里,哪一个不比你大!”
  “我能够吃甲虫!”老鼠想了想,又补充说,“青蛙也打不过我!”
  “可是甲虫是昆虫类呀,我们把青蛙分在两栖类里,它们跟你不一样。我们这是走兽棋,甲虫和青蛙不是走兽嘛!”
  “老鼠先生,你想想,还有什么走兽比你小,你提出来,我们把他排在你后边。”
  孩子们不再理这个忿忿不平的老鼠了,他们又自管去下棋。老鼠可还在费力地想哪!他不信,走兽里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怕老鼠的东西吗?
  “忽然,他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为他听到一句使他十分震动的话:
  “我的‘鼠8’吃你的‘象1’!”
  天哪!难道这是真的吗,还是自己在做梦?他,一个小小的老鼠,竟能把那么大个儿的大象吃掉!他有点不敢相信,恰好另一个小孩也提出了问题:
  “你的‘鼠8’凭什么吃我的‘象1’?”
  “兽棋规则里那么规定的嘛!”
  “不合理,不合理!”
  那个文静的小队长插话了,她说:
  “这个‘吃’不是真吃,是打败的意思嘛!”
  “那老鼠也打不败大象!”
  “不对,照棋规里讲,老鼠是可以打败大象的,因为老鼠能够钻进大象的鼻孔里去。那时候大象就难受了,他只好乖乖地向老鼠投降。”
  老鼠听到这里,他捏住前爪儿,拚命地捶自个儿的后脑勺。他在生自己的气哪!为什么这样一个“真理”,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听到呢?如果早些日子就掌握了这个“真理”,那么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了,那时候他跟大象要三只香蕉,他还敢只给一只吗?
  小孩子结束了下棋,到别的地方玩去了。土坎上只剩下小老鼠一个。他还在幻想哪!别看他长了只小得可怜的脑袋瓜儿,可他的想象力倒还十分丰富呢!他设想有那么一天,他真地钻进了大象的鼻孔,那时看大象该怎么狼狈吧!大象一定要说好话,讨饶。能轻易地饶他吗?连三只香蕉都舍不得给,只给一只,冲这一条就不能饶他。何况,——他找来找去,却又找不到大象别的缺点,只好继续想:何况,总得纠正“鼠8”这个不合理的地位嘛!凭什么把老鼠排到第八?既然老鼠可以吃掉——或者说打败大象,那么大象就应该把第一的地位让出来。
  一只喜鹊飞来了,站在树枝上休息,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老鼠晓得喜鹊喜欢说长道短,就想让她去宣传宣传这个新发现的“真理”,他有意地问她:
  “喜鹊大嫂,你看见人类的小孩子下走兽棋了吗?方才就在这儿玩来着。”
  “没看见,”喜鹊耸耸肩膀,“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走兽,若是有飞鸟棋嘛,还有点意思!”
  “哼,没听说有什么飞鸟棋,可走兽棋却千真万确有,你信不信?”
  “有又怎么样?”
  “你猜,走兽里谁最厉害?”
  喜鹊歪着脑袋,瞅着老鼠,用轻视的口吻说:
  “反正不是你吧!”
  “哎,哎!正正就是我哪!”老鼠舞弄着两只短短的长爪,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
  喜鹊大嫂本来就爱笑,这一下子她可就更笑起来没完了,“喳喳喳”,她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不要笑,不要笑嘛!有什么可笑的!”老鼠不乐意了,他严肃地斥责喜鹊。
  喜鹊好容易止住笑声,她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问老鼠:
  “你这话,对猫大姐说过吗?”
  “什么猫大姐,滚她的蛋!”
  “那么狗呢,狗大哥不是总爱管你的闲事吗?”
  “狗算什么东西!往后,你再叫他管管闲事看看!”老鼠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气。
  喜鹊大嫂这下子可糊涂了,她以为老鼠一定是得了精神病,所以才这么胡说八道。喜鹊还有事情哪,没工夫跟老鼠闲磕牙,就一振翅膀飞走了。
  “回来,你回来!”老鼠拚命喊。可是喜鹊不再理她,越飞越远了。
  老鼠的“真理”还没来得及讲哪,他有点失望,就往后一靠,半倚在土坎上,把两只前爪垫在脑瓜儿后边,两只后爪往一块儿一搭,摇晃着,舒舒服服地晒起太阳来。
  他闭上眼,接着想他的心事。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子,忽然轻飘飘地爬到云彩上边去了。本来嘛,“鼠8”竟一下子跳到了“象1”头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么走兽棋的棋规不需要改一改吗?按道理讲,他老鼠应该是第一,往下排才是“象2”、“狮3”、“虎4”……现在老鼠排到最后了,以前“鼠8”的地位让给了“猫8”,这在兽类的历史上,是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哪!
  “吱吱,吱吱吱!”老鼠得意地唱起歌来了,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我一步登天,
    爬到了大象前边。
    从此我成了兽中王,
    让百兽匍匐在我的脚前……

  如果不是来了一只狐狸,他可能还要唱下去。既然一只狐狸带着骚味走过来,老鼠的幻想也就只好暂时结束,“嗤溜”一下,他钻进洞里去了。
  “啊——”狐狸拖着长腔招呼他,“鼠老弟,你好,急着回家干什么,我们随便谈谈不好吗?”
  老鼠蹲在洞口,用前爪捻捻胡子。他当然知道狐狸是狡猾的,如果他一出洞口,那家伙的又长又尖的牙齿就该伸过来了。老鼠晃晃脑袋,用一种识破对方阴谋的讽刺语气说:
  “狐君,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如果您肯赏光,就请到敝洞里来谈吧!”
  狐狸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你想,那个窄小的鼠洞,狐狸能进去吗?狐狸张开大嘴,把舌头“嗒”地弹了一下,蹲在洞外边,阴险地说:
  “你那个洞大矮小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在野外相遇,那时候就可以好好地畅谈一番啦!”
  “您不用客气,等有机会,我跟狗大哥一起去拜访您就是了。”老鼠嬉皮笑脸地说。
  “你不用拿狗来吓唬我,狗有什么了不起!”
  “是呀,在走兽棋里,狗不过排在第六,啊,不,新棋规他应该排第七,‘狗7’。”
  狐狸不懂老鼠的话,他瞪着两只细长的眼睛,傻呆呆地瞅着老鼠。
  “不明白吗?走兽棋里给我们兽类排了地位哪,‘猫8’、‘狗7’。‘狼6’、‘豹5’,大象排第二。”老鼠冷丁想起来,走兽棋里还没有狐狸的地位呢,他捧着肚子笑起来,“哎呀,狐君,走兽棋里怎么没有你呀!凭你鼎鼎大名的狐君,他们难道能忘掉吗?”
  狐狸生气要走,老鼠急忙喊住他:
  “喂,你怎么不问问我在走兽棋里的地位呢?”
  “你有个屁地位,不就是‘猫食’吗?猫要是排第八,你连第九也排不上!”
  “错了,错了!我排第一!”老鼠摇头晃脑地说。
  “那你就出来吧,让我这个走兽棋里无名的小卒,向你兽中王行礼致敬嘛!”
  “你在洞外行礼就可以啦!”老鼠大大咧咧地说。
  “真是厚颜无耻的家伙!”狐狸一边骂着一边离开了洞口。
  老鼠气跑了狐狸,但他还不想出来,因为狐狸的狡猾在大森林里是谁都知道的,说不定他就在洞外藏着哪!不过老鼠又有点憋气,虽然在“理论”上(或者说是在棋盘上),他是可以“吃掉”大象的;但在实践中,他却连个“无名小卒”都惹不起,这样理论和实践不统一,岂不是太荒谬了吗?
  因此,老鼠想,必须把理论和实践统一起来,那就是说,应该在实践中确确实实地制服了大象。那时候,谁还敢说半个“不”字呢?如果谁不服,那么,可以给大象下个命令(当然是得在大象的鼻孔里下命令罗):“喂,‘象2’把那只走兽棋里无名的骚狐狸,用大鼻子卷起来,扔到湖里去!”
  “扑通”,老鼠的小圆耳朵里,仿佛听到湖水响,方才那只狐狸被大象扔到湖水里去了。
  “用你的大脚掌,踩扁那个老猫,‘猫8’!”
  “卟哧”一下,老猫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成了肉饼。
  老鼠越想越玄了,他还想,以后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地去当盗窃犯了,他可以操纵着大象,逼使那些狮、虎、豹、狼之类的走兽,按时来向他进贡……
  “好哇!”老鼠高兴得跳起来,“咯”,小脑袋碰到洞壁上了。好痛,老鼠弯下身子,两只前爪一个劲地抚摸脑袋瓜儿。
  这么一来——老鼠继续想下去——一个从来不出名的小小的老鼠,就这样一下子成了“霸王”了。可能有一些兽类要不服气,他们会问:“你凭什么当霸王?”哼!凭什么?就凭大象得听我的这一条!你们说,怕不怕大象吧?如果你们打不过大象,那就是打不过我,我就得当兽类的霸王!
  这在逻辑上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于是老鼠要去实践了。他先探出头来,看看狐狸还在不在洞口,然后就左顾右盼地出了洞,找大象去了。
  可是他并没能一下子找到大象,因为有一只老虎正趴在林中的小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老鼠想了想,老虎是个‘虎3’,不过按新排法应该在第四。这“虎4”也不好惹,不用别的,只要他把大尾巴抡一下,自己这个霸王恐怕就该不存在了。当然,也不用怕他,因为老虎远远打不过大象。这样一想,老鼠的胆子陡然大起来,他竟顺着虎爪,爬上虎腿,来到老虎肚子上了。
  这只老虎吃饱了,正趴在那儿闭目养神哩,忽然觉得肚子上痒痒酥酥的,睁眼一看,嘿。一只小老鼠竟在他肚子上爬哪!要知道,老虎是不吃老鼠的,因为老鼠太小了,老虎嫌他塞牙。不过又觉得这个小老鼠讨厌,肚子是他随便爬的地方吗?于是老虎把肚皮一抖,老鼠就跟斗把戏地从虎背那儿翻下去了。
  老鼠跌得脑袋发昏,眼前冒金花儿,在这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没命了呢!过一会儿没动静,他爬起来一看,老虎还躺在那儿,自己身上什么也没缺少。他明白了,这只老虎一定也是懂得了兽类世界发生的新变化,不敢惹他这个“鼠1”了吧!
  老鼠抖抖身上的土,更加信心百倍地找大象去了。
  老鼠终于找到了大象。
  大象正在干活儿,看见老鼠,大象和蔼地问:
  “今天早晨,不是已经给你一只香蕉了吗?你又来干什么?”
  “我跟你要的不是一只,是三只!”老鼠气哼哼地说。
  大象一边用脚掌给香蕉树松土,一边说:
  “一只也够你吃五天了嘛!”
  “光我吃吗?我还要送礼呢!”
  “跟我要香蕉去送礼?”大象惊奇地问。
  “当然啦,我想送给鼹鼠一只,送给鼯鼠一只,因为他们是我的亲戚;还有一只我自个儿吃。”
  “你这就不对啦,”大象劝他说,“怎么能拿别人的东西送礼呢?就是你自己吃的东西,往后也应该自己劳动去创造嘛!”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三只香蕉!”老鼠斩钉截铁地说。
  看老鼠不讲理,大象不再理他了。大象自管去松土,又把鼻子伸到湖水里,吸足了水,再喷出来,浇那些他伺弄的香蕉树。粗大的水柱,从大象的鼻孔里喷上了半空,然后像下雨似的,洒落到香蕉树上。水珠儿在半空里让日光一照,还映出一弯美丽的彩虹哪!
  大象愉快勤奋地干着活儿。
  小老鼠打量着大象的鼻子。有鼻子自然就有鼻孔,这是没有疑问的了,水珠儿不就是从象鼻孔里喷出来的吗?可是自己怎么才能钻进大象的鼻孔里去呢?看起来这好像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么就先跟大象谈谈吧,假如大象承认了他不是自己的敌手,甘拜下风,愿意听从自己的指挥,那么也就不必让他的鼻孔受罪了。这样一想,老鼠就宽宏大量说:
  “大象,停一停,我跟你说一件事。”
  大象擤着鼻孔里残存的水珠儿,低下头来看着小老鼠。
  “你看见过人们下走兽棋了吗?大象?”
  “看下棋?”大象摇摇头说,“没工夫。”
  “我看见过。”
  “你不干活儿,就去看吧。”
  “你不看不行啊,大象,因为走兽棋里有你。”
  “哦,是吗?嘿嘿,人们把我们编到棋里去,不过是一种游戏。”
  “管他游戏不游戏,可你知道吗?你在走兽棋里的地位最高,是‘象1’。
  “人们把我抬得过于高了,我怎么能居于第一位呢!”
  “而我呢,他们把我排到最后一个,‘鼠8’,真是岂有此理!”老鼠忿忿不平地说。
  “也许人们认为你长得顶小的缘故吧。”
  “可你知道不知道?”老鼠圆睁着绿豆眼睛,直盯着大象的鼻孔,恶狠狠地说,“我这个‘鼠8’,可能够把你这个‘象1’吃掉!”
  “哈哈哈!”大象笑起来,笑得长鼻子直悠荡。
  “你笑什么,不服吗?这是人类决定的!”
  “可我不明白,你这样小,又怎么能够把我吃掉呢?”
  “这个‘吃’,是打败的意思,懂不懂?”
  大象当然不懂,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个他用一根脚趾就能踏死的小老鼠,却能够把自己打败。不过大象的性情和善,他不愿跟这个狂妄的小老鼠计较这些,就和解地说:
  “你不是想要三只香蕉吗?我给你就是了。”
  大象要摘香蕉,老鼠却拦住了他。
  “等等,我不是为香蕉来的,香蕉是小事一段。主要的是,你今后得听我的支配,我叫你干啥,你就得干啥!”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呀,”老鼠多狡猾,他才不肯泄露出自己制服大象的秘密哪,他只是说,“你当然知道喽!”
  其实大象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还以为老鼠是闹着玩哪,就笑一笑走开了。
  “你不要装糊涂!”老鼠在后边喊,“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啦!你可不要后悔!”
  大象的大耳朵大大了,把耳孔遮得严严实实的,再加上老鼠的嗓门又太细,所以老鼠那威胁性的警告,大象一点儿也没听到。
  看大象走远了,老鼠找了个树洞,藏了起来。现在,他就像那人类中的赌徒一样,输红了眼睛,只好来个孤注一掷了。他咬牙切齿地计划着,等夜间大象回来睡下之后,他怎样钻进大象的鼻孔里去,怎样狠狠地咬大象的鼻肉,怎样……来实现他那称王称霸的美妙的理想。
  夜幕慢慢笼罩上来。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夜晚。星星闪烁着,月儿挂在树梢上。微风轻轻吹动白杨树的大叶子,好似在奏着轻音乐。秋虫儿凑到一起,声音有高有低,表演了一出混声大合唱。这时候大象回来了,他劳累了一天,现在要休息了。他慢慢伸展着肢体,躲在芳草地上。他的长鼻子搁在一丛野菊花的旁边,菊花那幽雅的清香,一缕缕地送进了他的鼻孔。他打了个呵欠,渐渐地沉入梦乡。
  大象根本没有想到,就在他旁边的一个树洞里,正有两只圆溜溜的贼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夜间是老鼠活跃的天下,那只想当霸王的小老鼠,从树洞里爬出来了。他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豹4”、“狼5”之类的东西蹲在旁边。直到他确实看清了面前只有一个睡着的大象的时候,他悄俏凑了过去。他找到大象的鼻孔了,就在那丛野菊花的旁边。于是,这个大象的征服者咬紧他那细醉的牙齿,四爪齐蹬,一下子蹿进大象的鼻孔里去了。
  大象在睡梦中,忽然觉得鼻孔里发痒,不大舒服,想打喷嚏。他就在朦朦胧胧中举起了长长的鼻子,“啊——嚏!”好家伙,就像炮弹从炮膛里射出来一样,小老鼠从大象的鼻孔里弹出来了,他翻滚着,四只小爪子一劲儿挠蹬,直向天空飞去。
  老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为什么忽然腾云驾雾了呢?后来他又觉得自己悠悠地往下落,“扑通!”这是什么声音呀?似乎挺熟悉嘛!但还没等他想起来,湖水就灌进他肚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老鼠会不会游水,所以这只想当霸王的小老鼠最后的结局,我也就不知道了。

     附记:

    听我讲完了老鼠看下棋的故事,一个小朋友问我:“你这
  故事,我听了好像写的是某个不大的国家的领导人吧,他们不
  就天天梦想着称王称霸吗?”
    又一个小朋友说:“那个小老鼠,可像我爸爸单位的那个
  造反派头头了,他就是那么飞上去又跌下来的。”
    这样说可不合适,因为这个童话故事不是专指张三李四的
  嘛!反正天底下既然有这样一种不自量力的小老鼠,那么我写
  的也就是这样一种不自量力的小老鼠——就是这样!

小狗的小房子

小狗的小房子
作者:孙幼军
   孙幼军 1933年出生。黑龙江哈尔滨人。著有长篇童话《小布头奇遇记》,童话集《亭亭的童话》等。

  下了一场雨,把天空洗得更蓝,把树叶和草洗得更绿。小狗从他那薄木板的小房子里跑出来,看看太阳,打了一个喷嚏,又在院子里滚了两个滚儿,觉得开心极了!
  “汪汪!”
  小狗快活地叫了一声。可是他立刻就停住了,自言自语地说:
  “哎呀,我怎么又忘了?女主人要骂的!”
  躺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小猫听见了,对小狗说:
  “不要怕,她不骂的。她多好、多和气呀!”
  小狗说:“她对我不怎么和气。我一叫,她就喊:‘讨厌!瞎叫唤什么?’她不喜欢听我叫。”
  小猫说:“我喜欢听你叫。夜里什么声儿都没有,真害怕。要是大狼悄悄来了,怎么办?”
  小狗觉得很奇怪:“你睡在屋子里,怎么还害怕呢?”
  小猫说:“她没睡着的时候,我不害怕。她搂着我。可是她睡着了,就松开手,那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就害怕。你一叫,我就想:啊,还有小狗哪!小狗跟我在一起!我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小狗听了,觉得非常快活。他像发疯一样,蹦蹦跳跳地从院子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跑回来,一边跑,一边——
  “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
  正叫得起劲儿,房门打开了。女主人站在台阶上,怒气冲冲地喊:
  “讨厌死啦!你瞎叫唤什么?又没有人来!再叫,看我抽你不!”
  喊完,她走进去,还把门摔得“砰”地一响。
  小狗站住,吐吐舌头,小声说:
  “看,骂了吧?”
  小猫说:“要是也骂我,多好!”
  小狗又奇怪了:“你喜欢人家骂?”
  小猫说:“哎呀,你不知道!她老是抱着我,老是抱着!还亲我,还说:‘啊,我的小猫咪!啊,我的小猫咪!’——真烦!”
  小狗没说话,心想:小猫可真是奇怪的东西!
  小猫又对小狗说:“咱们到门口去玩儿吧!”
  小狗说:“门口没意思,咱们到小河边去吧,小河边可好玩儿啦!”
  小猫问:“小河边远吗?”
  小狗说:“不太远,穿过树林就是。”
  小猫说:“我不!碰见大狼怎么办?”
  小狗说:“大狼怕什么!我可有劲儿啦,我咬他,把他咬流血!”
  小猫看看小狗,说:“去你的吧!你那么小,根本打不过大狼!”
  小狗说:“我用枪打他!‘砰’!打死啦!”
  小猫问:“你有枪吗?”
  小狗说:“有!怎么没有!”
  他们就决定到小河边去玩儿。
  刚要走,小猫又说:
  “我不去啦!要是下雨怎么办?”
  小狗说:“不会下的!”
  小猫说:“要是下了呢?”
  “那咱们就躲在树林里。树林里的树叶可密啦,小雨根本落不到树林里来!”
  “要是下大雨呢?”
  真的,要是下大雨怎么办?小狗没主意了。
  小猫说:“咦,我想出一个好办法!咱们抬着你的木头房子去。——哎呀,我想出的这个办法可真好!要是碰见大狼,咱们就钻进小房子,把门关起来。要是下雨,咱们就在里边避雨。要是没有大狼,也不下雨,咱们就在里边玩过家家儿,你当爸爸,我当妈妈!”
  这个办法真不错,就可惜房子大了点儿。虽然是薄木板钉成的,可是,一个那么小的小猫,一个那么小的小狗,能把它抬到河边去?还要穿过树林哪!
  小狗说:“咱们不要小房子,好吗?太沉啦!咱们带着雨伞,好吗?”
  小猫不高兴地说:“那我不去啦!”
  小狗连忙说:“好!好!咱们抬着小房子!”
  小猫又高兴了。她说:“咱们还带着小椅子!”
  小狗说:“不用带了。累了,坐在地上就行。”
  小猫说:“那多脏啊,你真不讲卫生!”
  小狗说:“怎么拿呀?”
  小猫说:“你真笨!放在小房子里嘛!”
  可不,小狗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们俩把小椅子放好,就“加——油!加——油!”把小房子抬起来。可是他们刚走出栅栏门,小猫就“砰”一下,把小房子放下了。小猫叫着说:
  “哎哟——好沉哪!我不去啦!”
  小狗挺挺胸说:“没事儿!你别管啦,我一个人扛着!”
  小狗搬一下,钻到小房子底下,使劲儿往起顶。小房子动了一动,接着,摇摇晃晃离开了地面。小狗真地把小房子扛起来了!
  小猫高兴极了:“哈,小狗,你真有力气!”
  小狗听小猫夸他,简直比小猫还要高兴。他就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们走进树林,小狗找到了那条小路。他让小猫在前边走。他在后慢慢跟着。小房子老是摇晃,两把小椅子很不高兴。它们就在小房子里打滚儿,“咕哩咚!”“咕哩咚!”
  春天的树林真好!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儿,一直扑到鼻子上来。小猫也弄不清,是树叶的味儿,是绿草的味儿,还是一朵朵黄色的、红色的小花儿的味儿。树根旁边长着许多大蘑菇,有些像一片小白伞,有些像一堆黄皮球。走着走着,小狗听见小猫喊:
  哎呀,小狗你看!那个大蝴蝶多漂亮啊!”
  “小狗让他的小房子压得抬不起头来,他光能看见脚底下很窄的小路,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他说:
  “真的,可真好看!”
  小猫说:“她怎么不落下来呀?”
  小狗说:“真的,怎么……老不……落下来呢?”
  小猫忽然生气地说:
  “都是你!净让小椅子咚咚响,把蝴蝶都吓跑了!”
  小狗觉得很抱歉。他想让两个小椅子别再打滚儿了。可是它们不听话,反倒越滚越起劲儿:“咕哩咕咚!”“咕哩咕咚!”
  小猫停下来问:“小狗,你累了吧?”
  小狗说:“不累!累什么呀?一点儿都不累。”
  他们不停地走。小狗觉得今天的路特别长,怎么老也走不到啊?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走错路。又走了一会儿,小狗忽然听见“哗啦哗啦”水响。他们到小河边啦!
  小河边真好玩儿!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上边开着一点一点的小野花。蜜蜂嗡嗡地飞着,小鸟嗽嗽地唱。河边上有许多圆溜溜的小石头,有红的、白的、蓝的、绿的……什么颜色的都有!河水哗啦哗啦,那水是透明的,像玻璃,里边的小鱼游来游去,看得清清楚楚。
  小狗把小房子放下,就躺在草地上。小猫去追蝴蝶,在柔软的草地上跳来跳去。小狗躺在那儿看,心里想:“我要帮小猫抓……可是我得先去喝水!小河的水真好喝,又甜又凉,我要喝好多好多!”过了一会儿,小狗又想:“对啦,我要去喝水!我喝呀喝呀,把小河的水都喝光,把肚子喝得鼓鼓的!”
  小狗想啊想,想了好半天,可就是躺在那儿,一动也没动。
  小猫抓不到蝴蝶,跑到小河边去抓小石头,小石头真好抓,一抓,就抓到一颗。小猫抓着抓着,忽然看见水里的小鱼。她快活得叫起来,顺着河岸跑来跑去,不知怎样才能抓上来。小猫跑到小狗那儿说:
  “小狗,赶快!河里有小鱼,快帮我抓!”
  小狗不理她。小猫仔细一看,哈,小狗闭着眼睛,“呼儿呼儿”地睡着了!小猫把小狗摇醒,对他说:
  “你真懒!怎么不玩儿,光睡大觉?”
  小狗睁开眼睛,觉得太阳很亮,他就打了一个喷嚏。打完喷嚏,小狗问:
  “这是什么地方啊?”
  小猫说:“哎呀,傻瓜!河边儿呗!告诉你,河里有好多鱼,你快去给我抓,我顶喜欢吃鱼啦!”
  小狗说:“鱼得用网捞,再不,就用鱼竿钓。抓不住的!”
  小猫说:“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小狗,他馋了,想吃鱼,他就把尾巴放到水里。小鱼一看,啊,有一条虫子!小鱼喜欢吃虫子,就来咬。根本不是虫子,是小狗的尾巴!一咬,小狗把尾巴一甩,就把鱼钓上来啦!”
  小狗说:“不对,你讲错啦!我也听过这个故事,根本不是小狗,是小猫!这个故事就叫‘小猫钓鱼’!”
  小猫说:“小狗钓鱼!”
  小狗说:“小猫钓鱼!”
  小猫说:“就是小狗钓鱼!小狗钓鱼!小狗钓鱼!”
  小狗说:“让我想一想……啊,对啦,我想起来啦!有一个故事,叫‘小猫钓鱼’,可是还有一个故事,就叫‘小狗钓鱼’,就是你讲的那个。”
  小猫说:“不对!没有两个故事,只有一个,叫‘小狗钓鱼’!”
  小狗说:“嗯——对啦,我想起来了,没有两个故事。就有一个,叫‘小狗钓鱼’,那——那个会钓鱼的小狗是什么颜色的?”
  小猫说:“故事里没说。什么颜色的小狗都会钓鱼。好小狗,你去给我钓吧,啊?”
  小狗没有办法,只好爬起来,跟小猫到小河边去。小狗先喝水。小河里的水真甜、真凉!这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好喝极了。喝完了,小狗就把尾巴尖儿放进水里,等小鱼来咬。小猫在旁边等着吃鱼。小狗心里想:“我的尾巴,怎么会像虫子呢?我觉得不太像……”小狗又想:“那个小房子,好沉!我天天在里头睡觉,一点儿都不知道它那么沉!真沉!”小狗一边想,一边躺下来。他的尾巴尖儿还是放在水里当虫子,等小鱼来咬。小猫说:
  “不能躺着钓鱼。故事里的小狗,不是躺着钓鱼的!”
  小狗又爬起来,站着等。过了一会儿,小猫问小狗:
  “小鱼咬你的尾巴了吗?”
  小狗摇摇头说:“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小猫又问小狗:
  “小鱼咬你的尾巴了吗?”
  小狗摇摇头说:“没有。”
  他们等了好半天,小鱼也不来咬小狗的尾巴。小猫不耐烦了,说:
  “谁叫你喝水呀,把小鱼都吓跑啦!我不想钓鱼了,咱们去玩过家家儿吧!”
  小狗听说不钓鱼了,高兴得要命。
  他们跑进小房子,玩“过家家儿”。小猫当妈妈,小狗当爸爸。小猫说:“妈妈应该做饭,爸爸应该坐在小椅子上等着!”小狗一听,更高兴了。他很愿意在小椅子上多坐一会儿。可是没想到饭做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做好了。这还不算,小猫刚一坐下来,就叫:
  “这小椅子真讨厌,一坐,就‘唧’一声,好像耗子叫!”
  小狗坐着不动。小猫又叫:
  “小狗你看哪!我一动,小椅子就‘唧唧’响,这声音真不好听!”
  小狗说:“好,我看一看。”小狗走过去,看看,说:“椅子腿儿有点儿活动。啊,这儿有一条小缝儿。你去找来一个小木片,钉进去就好啦。”
  小猫说:“到哪儿去找呀!”
  小狗说:“树林边上,有一堆一段一段的小树,地上有好多碎木片。”
  小猫说:“多远哪,我不去!”
  小狗说:“我去吧!”
  小狗找来好多碎木片,有大的,也有小的。小狗说:“你到小河边,捡一块石头来。我挑一块不大不小的木片,钉进去。”
  小猫说:“我不想坐小椅子了。咱们玩儿别的,好吗?”
  小狗说:“修好小椅子,再玩儿别的。”
  小狗就自己到河边捡来一块石头,又挑了一个合适的木片,把小椅子钉好。小猫坐到小椅子上,晃一晃,小椅子一点也不叫了。小猫快活地说:
  “小狗,你真行!”
  小狗也很快活。他们又跑到草地上玩儿。小猫看见草上有一只绿色的大蚂蚱,就往上一扑。没想到大蚂蚱会飞,一下子“扑啦啦啦”飞出去好远。小猫追过去,大蚂蚱又飞起来。小猫追来追去,追到树林边上。大蚂蚱飞累了,就落在一棵树上,一动也不动。小猫喊:
  “小狗,快来呀!小狗,快来呀!”
  小狗听见小猫大喊大叫,还当是她遇见大狼了,就拼命往这边跑;跑来一看,小猫正仰着脖儿,往一棵大树顶上看呢!
  “在那上头,就在那儿!瞧见没有?”
  “什么东西呀?”小狗一边往上看,一边问。
  “大蚂蚱呗!那不,就在那儿!哎哟,你真笨!”
  看了好半天,小狗才看见那只蚂蚱。真高!
  小猫对小狗说:“它翅膀坏了,不会飞啦!快帮我拿下来!”
  小狗有点儿发愁。他说:“我们小狗,不会上树的……”
  小猫说:“会嘛!你们小狗,会上树的嘛!”
  小狗说:“小猫才会上树。”
  小猫说:“我刚才追蚂蚱,累死啦!好小狗,你给我拿下来吧,啊?”
  小狗挠挠头,说:“好吧……我试试!”
  小狗就爬树。他在这一边爬,上不去。他又绕到大树那一边爬,还是上不去。小猫说:
  “哎呀,不是那样爬的!你把爪子伸出来,抓住树皮!”
  小狗喘着气:“我抓了呀,就是抓不住!”
  小猫说:“你离开大树远一点儿,先跑,再往上一蹿,抱住树往上跑,就到那个树杈上啦!”
  小狗就照小猫说的,从老远的地方往大树那儿飞跑,跑到树下,使劲往上一蹿。小狗抓住大树,往上冲。小猫在树底下喊:
  “对啦,对啦,就这样!快抓住树杈,快抓呀!”
  可是小狗没抓住树杈。他扑了一个空,接着,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头朝下一直掉下来。小狗的脑袋“砰”一下,撞在地上。
  小猫让小狗逗得嘻嘻笑起来,她说:“哎呀,你可真笨!”又跑上去问:“摔疼了吧叩
  小狗没回答,也没动。
  小猫不笑了,她喊:
  “小狗!你怎么不说话?”
  小狗还是没声音。小猫蹲下看,见小狗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小猫慌了,抱住小狗,使劲儿摇晃。摇晃也没有用。小猫急得哭起来:
  “呜……小狗死了!呜……小狗死了!”
  小猫哭累了,就停住,呆呆地发愣。愣了一会儿,又哭起来,还拍打小狗的耳朵:
  “呜……不许你死!呜……不许你死!”
  小狗没死,他摔晕了。小猫一拍他的耳朵,他醒过来了,迷迷糊糊地听见小猫不许他死,他就哼哼着说:
  “好!……好!……我不死……”
  小猫一看小狗没死,高兴极了。她把小狗扶起来。可是小狗立不住,“啪”,又倒下了,又闭上眼睛。小猫又慌起来,问小狗:
  “你怎么了?”
  小狗说:“疼……疼……”
  小猫仔细看,呀,小狗的一只脚上划了个大口子,正流血呢!小猫赶紧把自己脖子上的白缎带解下来,把小狗的脚包上。小猫包得很用心,血一点儿也不流了。
  可是小狗还是站不起来。小狗老是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喘气。
  怎么办呢?
  小猫想啊想,到底想出了办法:“对啦,我赶快跑回家,让她来,把小狗抱回去!”
  可是小猫又站住了:“要是我走了,大狼来了,‘啊呜’!把小狗吃了怎么办?”。
  小猫决定把小房子弄过来,把小狗放到里边去。
  小猫跑到小房子那儿,学小狗的样子,钻到小房子底下,要把小房子顶起来。小猫顶呀顶,使劲儿顶。小房子动了一下,可就是离不开地。小猫擦着汗,心里想:
  “啊,可怜的小狗!他是怎么把这个大房子扛到这儿来的!”
  小猫顶不动,就钻出来,用力推。小房子在草上滑了几步,就怎么也不肯动了。
  要是小房子的下边有轮子,那就好了!
  轮子?啊!对啦!
  小猫想起来树林边上,锯成一段一段的小树。她跑去拖来一段,塞到小房子底下,又跑去拖来一段,也塞到小房子底下。小猫一推小房子,两段小树就在房子底下滚,小房子好像有了轮子,“咕噜噜!咕噜噜”,往前走了。
  可就是“轮子”老是从后边滚出来,还得捡起来,拖到前边去,再塞到小房子底下,才能再推着走。“轮子”一滚出来,小房子就歪向前边,再塞进去,还得搬起房子。小猫想了想,又跑去拖来一段木头。这样,“轮子”滚出来的时候,小房子底下还有两段木头,小房子就不再往前歪了。
  小猫把小房子推到小狗身旁,把小狗搬进去,放好,小猫轻轻对小狗说:
  “好小狗,你别着急,咱们现在就回家去!”
  推小房子真费劲儿啊!推几步,就有一段木头滚出来,就得停下来,把这段木头移到前边去。再推几步,又有一段木头滚出来……推进树林里以后,更麻烦了,还得东看西看,别撞在大树上,别挂在树枝上。
  小猫越推越没有力气了。她真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一想,小狗还要洗洗伤口,还要上药……小猫就不肯休息了,她就不停地忙:推呀,搬木头啊,看哪……”
  小猫把小房子推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小猫从远处看到他们家的栅栏门,高兴得哭起来,她冲着小房子喊:
  “小狗,你看,咱们到家啦!快看哪,小狗!”
  小狗什么也没看见。他躺在小房子里觉得很舒服,早就“呼儿呼儿”地睡着啦!
  过了几天,小狗又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了。为了让小猫高兴,他有时候还小声儿地“汪汪”叫几下。小猫笑眯眯在窗台上看着小狗,问他说:
  “小狗,还去河边玩儿不?”
  小狗说:“当然去啦!这回呀,咱们给小房子安上四个轮子——四个真正的轮子!咱们坐在里边开着跑,就跟大汽车一样!”

冰的画

冰的画
作者:宗璞
   宗璞 原名冯钟璞。1928年生于北京。著有童话《总鳍鱼的故事》,长篇小说《南渡记》,散文集《丁香结》等。

  岱岱出疹子,妈妈要他躺在床上,不准起来。他起初发高烧,整天昏沉沉的,日子还好打发。后来逐渐好了,还让躺着,而且不能看书,怕伤了眼睛,他真腻烦极了。白天妈妈不在家,几本画册都翻破了,没意思,他只好东张西望,研究家里的各种摆设。无非是桌、椅、柜。橱,他从生下来就看着的。窗台上有一个纸盒,资格倒还不老。盒里有一点泥土,土中半露着几棵柏子,柏子绿得发黑,透出一层白霜。那是岱岱采回来给妈妈泡水喝的,可她总不记得。
  晚上妈妈回来,总是笑眯眯地问:“岱岱闷坏了吧?”一面拿出一卷果丹皮,在他眼前一晃。岱岱知道妈妈累坏了,两只小手攥住妈妈冻僵的手,搓着,暖着,从不抱怨自己的寂寞。
  可能是近来睡得太多了,这一天岱岱醒得特别早。妈妈已经走了。他想看窗外的大树,但是看不见。他以为窗帘还没有拉开,屋里却又很亮。他仔细看看,原来窗上的四块玻璃,冻上了厚厚的冰,挡住了视线。
  “一层冰的窗帘。”岱岱想。今天一定冷极了。他想找一个缝隙望出去,目光在冰面上搜寻着。渐渐地,他发现四面玻璃上有四幅画。那是冰的细致而有棱角的纹路,画出了各样轮廓。
  右上首的一幅是马。几匹马?数不清。马群散落在茫茫雪原上,这匹马在啃嚼什么,那匹马抬起头来了。因为冰的厚薄不匀,它们的毛色也有深浅。忽然,马匹奔跑起来,整个画面流动着。最远的一匹马跑得最快,一会儿便跑到前面,对着岱岱用蹄子刨了几下,忽然从画里窜了出来,飞落在书柜顶上。
  “哈!你好!”岱岱很高兴马儿来做伴。“你吃糖么?”
  马儿友好地看着岱岱,猛然又从柜顶跃起,在空中绕着圈子奔驰。它一面唱着:“我是一匹冰的马,跑啊跑啊不能停;我要化为小水滴,滋养万物得生命。”它的声音很好听,是丰满厚重的男中音。跑着跑着,它不见了。
  岱岱忙向玻璃上的冰画里找寻,只见右上首冰画中万山起伏,气势十分雄壮。远处一个水滴似的小点儿,越来越大,果然是那马儿从远处跑进这幅画中了。它绕着各个山峰飞奔,忽上忽下,跳跃自如。一会儿,山的轮廓渐渐模糊了,似乎众山都朝着马儿奔跑的方向奔跑起来。“群山如奔马。”岱岱想。这是妈妈往西北沙漠中去看爸爸时,路上写的一句诗。
  左下首的冰画是大朵的菊花。细长的花瓣闪着晶莹的光。花儿一朵挨着一朵。岱岱的目光刚一落上,它们就一个接一个慢慢地旋转起来,细长的花瓣甩开了,像是一柄柄发光的伞。忽然有什么落在伞上了。是一个小水滴吗?水滴中还是那匹马。它抖了抖身子,灵巧地踏着旋转的花瓣跳舞。对了,妈妈昨晚讲过在唐朝宫廷里象和马跳舞的故事。该给它们配点音乐才好。岱岱伸手去拿录音带盒。真糟糕!忘记问妈妈象和马跳舞都用什么音乐了。
  马跳着,花瓣也参加了,好像许多波纹,随着马的舞姿起伏。一会儿,马停住了跳舞,侧着头屈了屈前腿,便从花瓣上飘然落下。在它落下来的瞬间,细长的菊花瓣齐齐向上仰起,好像是在举剑敬礼。
  右下首的冰画中只有一棵松树。一丛丛松针铺展着。冰的松针,冰的松枝,冰的树干。树干嵌入窗棂中,像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干向上斜生,树枝则缓缓向下倾斜,一丛丛松针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斜面。斜面上有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滚动着。那马儿还在里面!随着水滴的移动,树枝的斜面越来越向下,马儿的长长的鬃毛飘起,它在向远处飞奔。越来越小,然后水滴里什么也没有了,像一个透明的球,一直滚落在窗台上。
  岱岱忽然看见窗外的大树了。它那光秃秃的枝桠,向冬日的天空伸展着。冰画都消失了,只有一层淡淡的模糊的水汽。
  窗台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
  第二天妈妈休息。岱岱请妈妈参观冰的画。于是妈妈不忙去做饭洗衣,而和岱岱一起躺着,自得其乐地观赏那四块玻璃。
  “看哪!妈妈!”岱岱低声叫道,好像怕把画儿吓跑了。
  “左上首是一只鸟,正拍着翅膀要飞。”妈妈轻轻说。
  “它的翅膀是冰做的。”岱岱说。有这样的能从玻璃上看出画来的妈妈,他真觉得骄傲。“看哪!它飞出来啦!”
  冰的鸟真从画中飞出来了,停在屋中的白纸灯罩上,用两只爪抓住灯罩丝边。它的翅膀一开一合,闪耀着彩虹般的光。
  “当心触电!”岱岱提醒它。
  鸟儿似乎一笑。它的笑当然是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它飞起来了,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又一圈,满屋都是彩虹般的光,随着它的翅膀飘动着。
  不多时,它停下来啄啄翅膀,发出竖琴般悦耳的声音。随即它又飞起来,唱起了歌:“我是一只冰的鸟,飞啊飞啊不能停。我要变成小水滴,滋养万物得生命。”它的声音明亮柔和,是次女高音。它飞着唱着,虽然还在屋内,却好像越来越远。渐渐地,歌声连同唱歌的鸟儿,都消失了。
  “看右上边,它要进去了!”岱岱说。但是右上边的冰画,是一幅静静的村景,有房屋、树木,还有一片清晰的倒影。“那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妈妈叫起来。“我和你爸爸一起看见过的!”
  爸爸在沙漠里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要是画里有爸爸就好了。”岱岱想。他往左下首去找,这里是亮闪闪的一片,好像只有沙粒铺在画面上,一直伸延到很远。
  “那是月光下的沙漠!”妈妈微笑了,眼睛里有泪水的亮光。
  “可是没有爸爸。”岱岱遗憾地想。“鸟儿呢?莫非就不见了?”
  右下首的冰画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彩虹。彩虹下飞出了那只冰鸟。它扇动翅膀,满幅画流动着绚烂的光亮的颜色。彩虹忽然和鸟儿一起跳舞了。跳着跳着,画中的颜色和光亮都越来越淡。一层飘来的雾气遮住了彩虹和冰鸟,整个画都不见了。玻璃上有一排参差不齐的水滴,向下慢慢地流淌。
  窗外那光秃秃的大树,占满了四个镜框,向天空伸展着。
  窗台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
  春天来了。妈妈和岱岱打开窗户,做春季大扫除。“呀!”岱岱叫道,“妈妈快看!”原来仍在窗台上的柏子,已长出嫩芽。
  “它会长成一棵大树。”妈妈说,指指窗外。窗外的大树不再光秃秃,枝桠上的小叶泛出青青的颜色。
  岱岱起劲地擦窗户,那冰的画没有了。但是每个小水滴,都高兴地施舍了它自己。尽管可能长成的大树不见得会记住它们。

没有牙齿的大老虎

没有牙齿的大老虎
作者:冰子
   冰子 原名严才楼。1939年出生。上海人。著有儿童文学集《冰上的伙伴》、《没有牙齿的大老虎》等。

  大老虎的牙齿真厉害。
  大家都害怕老虎,只有狐狸说:“我不怕,我还能把老虎的牙齿全拔掉呢。”

  谁也不相信,都说狐狸吹牛。

  狐狸真的去找老虎了。他带了一大包礼物:“啊,尊敬的大王,我给你带来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糖。”

  糖是什么?老虎从来没有尝过,他吃了一粒奶油糖,啊哈,好吃极了。
  狐狸就常常送糖来。老虎吃了一粒又一粒,连睡觉的时候,糖也含在嘴里呢。
  大老虎的好朋友狮子劝他说,糖吃得太多,又不刷牙,牙齿会蛀掉的。
  大老虎正要刷牙,狐狸来了:“啊,你把牙齿上的糖全刷掉了,多可惜呀。”
  馋嘴的老虎听了狐狸的话,不刷牙了。
  过了些时候,半夜里,老虎牙痛了,痛得他捂住脸哇哇地叫……
  老虎忙去找牙科医生马大夫:“快,快把我的牙拔了吧!”马大夫一听要给老虎拔牙,吓得门也不敢开了。
  老虎又去找牛大夫,牛大夫也忙说:“我,我不拔你的牙……”
  驴大夫更不敢拔老虎牙了。
  老虎的脸肿起来了,痛得他直叫喊:“谁把我的牙拔掉,我让他做大王。”
  这时候,狐狸穿了白大衣来了:“我来拔吧。”老虎谢了又谢。
  “哎哟哟,你的牙全蛀掉了,得全拔掉!”狐狸说。
  “唉,只要不痛,就拔吧!”老虎哭着说。
  嗬,狐狸把老虎的牙全拔掉了。
  瞧,这只没有牙齿的老虎成了瘪嘴老虎啦。
  老虎还挺感激狐狸呢,他说:“还是狐狸好,又送我糖吃,又替我拔牙。”

窗下的树皮小屋

窗下的树皮小屋
作者:冰波
   冰波 原名赵冰波。1957年出生。浙江杭州人。著有中篇童话《怪蜗牛奇遇记》,童话集《窗下的树皮小屋》等。

  是葱绿的草丛泛黄的时候;
  是落叶在地上翻滚的时候;
  是秋雨和黄昏一同降临的时候;
  在女孩家的窗下,在一片枯黄的落叶下面,流出了断断续续的音乐。
  这是名叫吉铃的蟋蟀在演奏。他在为女孩演奏。
  可是……这真是吉铃的演奏吗?
  这音乐,失去了夏夜的丰满和轻盈;这旋律,失去了夏夜的流畅和婉转。许多不和谐的颤音,漂浮在旋律中,游离在节奏里。突出出现的停顿,会让人感到空气也被凝固了。
  女孩真不敢相信:这是梦吧?吉铃的演奏不是这样的呀!他在夏夜的演奏多么美……她轻轻推开门,循着音乐找去。她揭起了那片枯叶。
  “啊,真是吉铃!”
  在枯叶下避雨的吉铃,油亮的黑袍上,沾满了细细的水珠。他的细长的触须无力地低垂着,不再像往日那样神气地扫动。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这一切,是因为冷吗?
  女孩把吉铃捧在手心里,轻轻贴在温暖的脸颊上。
  “吉铃啊吉铃,冷成这个样子,你还要演奏……”
  吉铃看到了女孩的眼睛。白里透蓝的眼白,多像夏天晴朗的天空;黑里透亮的瞳仁,多像夏夜深远的星空。
  “可是,夏天永远过去了,秋天来了……”
  吉铃的心里,升起一阵悲哀。
  穿着绿色连衫裙的蚂蚱姑娘飞来了,像一片绿叶,飘落在女孩的手上。
  提着绿色小灯的萤火虫姑娘飞来了,像一颗小小的流星,掉落在女孩的手上。
  “吉铃,我冷……”蚂蚱靠在吉铃的身旁。
  “吉铃,我怕……”萤火虫靠在吉铃的身旁。
  他们的触须默默地碰在一起。是啊,秋天,可怕的秋天已经来了。真冷啊……
  “嘻嘻,”女孩笑了,小嘴像花朵一样开放,“我要给吉铃做一间小屋,又挡风,又避雨,嘻嘻!”
  女孩灵巧的双手忙着,站在雨里,给吉铃做小屋。
  雨,淋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
  啊,好啦!女孩做了一个多么精巧、漂亮的小屋啊!
  屋顶,是用长着青苔的松树皮做的;墙壁,是用细细的柳枝编的;门,也是用细细的柳枝编的;两个窗子,是用两片树叶做成的。
  女孩把吉铃捧在手心里,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吉铃看到,雨珠在她的头发上滴落,也在她的睫毛上滴落。她那长长的睫毛,是她眼睛的屋檐吗?
  女孩说:“我们就叫它吉铃的树皮小屋吧。”
  吉铃的树皮小屋?这么说,吉铃有了一个小小的家,再也不怕风,再也不怕雨啦?
  吉铃细长的触须,在女孩的脸颊上扫着,表达他深深的感激。
  “真痒。”女孩笑了。“快进你的树皮小屋吧,吉铃。”
  女孩把吉铃送进了树皮小屋。
  蚂蚱飞进了树皮小屋,像一片欢乐的绿叶。
  萤火虫飞进了树皮小屋,像一颗快活的流星。女孩悄悄离开了。秋雨,还在下。
  女孩甩一甩头发上的雨珠,在心里说:雨呀,你下吧,吉铃他们再也淋不着啦……
  像乐队里一声声清脆的鼓点;
  像钢琴上一个个轻弹的音符;
  雨点儿,打在树皮小屋的屋顶上。
  叮咚,叮咚……
  吉铃的心陶醉了:单调的、烦人的秋雨,在树皮屋顶上,奏出了多么好听的音响。
  蚂蚱展开她的绿色连衫裙,萤火虫摇晃起她的绿色小灯,合着雨点的节奏,翩翩起舞。
  吉铃展开他的膜翅,在秋雨的伴奏下演奏。
  像茫茫黑夜里一盏游动的灯;
  像冰天雪地里一团跳跃的火;
  迷人的旋律,在潮湿的空气里萦回,飘荡……
  寒冷,消失了;悲哀,消失了。树皮小屋里,藏进了女孩那颗春天般的心。
  吉铃推开树叶窗子,望着。
  外面,已经是水汪汪的一片,只有树皮小屋里是又干又净。树皮小屋呀,是漂浮在海上的一个小岛,是停泊在港湾的一艘小船。
  吉铃望着女孩的窗口,他现在多么想见到女孩,看到她倚在窗口,听着他的演奏。女孩不是爱听他的演奏吗?
  可是,窗口是空空的。

  女孩病了。她躺在床上。
  当秋风送来了吉铃的演奏,她是多么想走到窗口去,去看看她亲手做的树皮小屋,看看小屋里的吉铃,看看蚂蚱和萤火虫。
  可是,女孩起不来。她在发烧呀。她的头真晕,她的口真渴……
  吉铃走出树皮小屋,向女孩的窗口纵身跳着。可是窗子太高了,一次又一次,吉铃都没能跳上去。
  “吉铃,吉铃,你要干吗?”蚂蚱和萤火虫急急地问。
  “我要去看看女孩!”
  “你别跳了,我们飞进去看看吧。”蚂蚱和萤火虫说。
  她们飞进了窗口,落在女孩的枕边。
  女孩迷迷糊糊地睡着,高烧,使她的嘴唇都干裂了。
  蚂蚱和萤火虫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慌乱地飞回吉铃的身边。
  “女孩病了!女孩病了!”蚂蚁说。
  “怎么办呀,吉铃?”萤火虫说。
  “啊?!”吉铃惊呆了。
  “她一定是为了做树皮小屋,淋了雨才生病的。我们一定要让她恢复健康!”
  他们一起在树皮小屋里,为女孩的病想办法。
  叮咚,叮咚!雨点儿急急地打在屋顶上。它们也在为女孩着急吗?
  “有了,有了!”吉铃突然叫起来。
  吉铃说出了他的主意。
  “对呀!对呀!”大家都为吉铃的主意高兴。
  蚂蚱和萤火虫,找来了一片干净的树叶,把它顶在头上,接着天上落下的雨水。
  吉铃振作起精神,展开了他的膜翅……
  女孩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在沙漠上走。真累呀,真渴呀。她多么想喝到一口水!突然,她看见一股清澈的泉水。她捧起泉水,喝呀、喝呀。清凉甘甜的水,沁人了她的心扉……
  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蚂蚱和萤火虫抬着一片树叶,飞到她的嘴边。树叶向她的嘴里一斜,清凉的水,湿润了她的嘴唇,流进了她的口中,流进了她的心里。
  啊,梦中的泉水,原来是蚂蚱和萤火虫送来的呀!
  窗外,传来了奇妙的音乐。这是谁在演奏?
  像树林里的鸟儿鸣唱;
  像黄昏里的风铃叮当;
  像田野上的长笛悠扬;
  像宫殿里的铜钟回响……
  啊,这是吉铃在演奏!
  音乐,是缓缓的溪流,载着情感的微波,正从吉铃的心,流入女孩的心。
  女孩笑了,笑脸像五月的天空一样晴朗。
  女孩的病好了,身体像天空的云朵一样自由。
  她下了床,来到窗口。
  “谢谢吉铃!谢谢蚂蚱!谢谢萤火虫!”
  女孩幸福地望着树皮小屋。小屋里,吉铃在演奏;小屋里,蚂蚱、萤火虫在舞蹈。
  沙沙的秋雨啊,是在为他们伴唱吗?
  秋天,悄悄地走了;冬天,悄悄地来了。
  一朵一朵的雪花,飘下来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飘下来了。
  树皮小屋里,蚂蚱和萤火虫与吉铃依偎在一起。
  真冷啊……
  女孩熟睡着。她不知道,树皮小屋虽然能挡风,能避雨,可是,禁不住寒气的侵袭啊!
  吉铃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在雪地里支持多久了。他们的生命,将被这雪花盖去了。
  吉铃推开树叶窗子,望着越积越厚的雪。这一片可怕的雪,突然变得可爱起来。是啊,对一个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一切都值得留恋啊。
  “吉铃,我怕……”蚂蚱说,声音是颤抖的。
  “吉铃,我要死了吗……”萤火虫的声音是那么微弱。
  吉铃,用他微弱的颤音,用他的整个心灵,演奏起来。
  告别了,家乡的草丛,夏夜的星光,善良的女孩……
  音乐,从树皮小屋里飘出去,消散在旷野上,溶化在白雪里,渗透到泥土中。
  最后一个音符,和最后一片雪花一同飘落。
  小屋里,那一盏微弱的绿灯,熄灭了。
  一切,变得那么安静。太安静了……
  早晨,女孩醒了。
  她推开窗,惊喜地叫起来:“啊,下雪了!多么白的雪呀!”
  多么白的雪呀,白得真刺眼睛。
  “咦,树皮小屋呢?”
  树皮小屋,已经被厚厚的雪盖住了。窗下的雪地上,微微突起一个小包。
  女孩的心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她跑到窗下,在突起的小包上轻轻扒开一个小孔,推开了树皮小屋的门。
  “吉铃!蚂蚱!萤火虫!”
  没有回答。
  吉铃、蚂蚱和萤火虫,他们紧紧依偎着,触须碰在一起。
  静静的,没有一声回答。
  女孩说:“吉铃睡着了。从夏天演奏到秋天,他们累了,他们要睡了……”
  她关上了树皮小屋的门,又用雪把扒开的小孔盖上。
  她又找来了一把细木棍,围着树皮小屋,竖起了一圈栅栏。
  在最高的一根细木棍上,女孩粘上了一张字条:“树皮小屋里,睡着吉铃和他的两个伙伴。”
  女孩蹲在栅栏外,轻轻地给树皮小屋哼起一支歌,一支没有歌词的歌。
  她的嗓音,夹着甜美的鼻音,那么动听,那么轻柔。
  树皮小屋里,传出了轻轻的回声——多么像吉铃在为她伴奏。
  女孩从冬天唱到了春天。
  雪化了。窗下的树皮小屋,还是那么漂亮,不,更漂亮了。
  春雨,把它洗得干干净净,显得那么好看的青绿色。太阳,又给它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女孩又给树皮小屋哼起了那支没有歌词的歌。歌声里,奇迹发生了:
  树皮小屋的墙——用细细的柳枝编织起来的墙,随着歌声,慢慢地绽出了许多淡绿色的芽苞。芽苞在绽开,绽开,长出了一片片尖尖的小柳叶!
  女孩多高兴啊,她拍着手,叫着:
  “树皮小屋发芽了!它是活的,活的!”
  女孩笑着,笑着,忽然,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树皮小屋都活了,可是吉铃他们……”
  是呀,吉铃已经……
  “啊!”
  女孩突然惊喜地叫出声来。她看见,树皮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支小小的队伍。
  哟,是那么多小蟋蟀、小蚂蚱和小萤火虫哪!
  女孩把手伸向他们,他们都一个个爬上了她的手心。那么多的小脚在她的手心里搔着,真痒!
  小蟋蟀们还没有穿上油亮的黑袍;
  小蚂蚱们还没有穿上绿色连衫裙;
  小萤火虫们还没有点亮绿色小灯;
  他们还是那么小的小不点儿,可是,这些小不点儿呀,都显得那么神气,那么漂亮。
  “他们都认识我!”女孩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女孩在幻想:今年的夏夜,该会有多么美丽啊……

不愿短尾巴的狗

不愿短尾巴的狗
作者:彭万洲
   彭万洲 1939年出生。四川达县人。著有寓言童话集《白鹤赶路》、《闹笑话的小花狗》等。

  大巴山区,山大猎场宽,人户分散,所以家家户户都爱养狗,一来可以守猎护青,二来可以看家守夜。这里养狗有个乡俗,都爱短尾,就是割掉一截尾巴。据说——

短尾巴狗机灵些、凶猛些
  有一年,大狗雪花生了一只小狗,胖乎乎的,像一个肉球,一身白毛,跟它妈妈一模一样,跑起来,像一团雪球在滚动,它家的男主人(因为念过几年书)给它取了一个怪好听的名字——滚雪。
  滚雪一下地,浑身是湿漉漉黏糊糊儿的,妈妈用舌头轻轻地给它舔拭干净。
  开头几天,滚雪还没有睁开眼睛,妈妈躺在它的身边,它在妈妈的肚皮下拱呀拱呀,找奶头吸吮。
  当它睁开眼睛后,就好奇地东看看西瞅瞅。
  一只蝴蝶飞来,在它尾巴上兜圈子,它跳着蹦着去捉蝴蝶,一直追到水塘边,它瞧瞧自己的影子,呀,多像妈妈!只是一点不像,自己的小尾巴长长的,挽着一个圆圈儿,妈妈的尾巴就那么一小段,像半截蜡烛头。
  它去问妈妈。妈妈说:“孩子,凡是这里的小狗长大都会被割断尾巴的。”
  “是长尾巴不好么?”
  “不是。”妈妈摇摇头。“尾巴对我们来说是很有好处的,它是指示器,比方,摇摇尾巴表示亲热,竖起尾巴表示愤怒,夹着尾巴表示害怕。”
  “那为什么还要割断我们的尾巴呢?”滚雪又问。
  妈妈说:“听主人讲,短尾狗要机灵些,凶猛些。”
  “真是这样吗?”
  “唉,我也说不清楚。”妈妈叹息一声。“据说这是一方的乡俗。”
  滚雪听了,睁大了眼睛,心想——

我可不要短尾巴
  从此,滚雪十分小心,害怕主人割断自己的尾巴。
  有时,它在院坝里转着圆圈,用嘴去咬自己的小尾巴,看是不是还在那里长着。
  白天,它蹲在院子里;夜晚,它伏在阶檐下。整日守着家门,寸步不离。
  它格外听主人的话,小主人教它在地上打滚,它很快学会了;让它竖着后腿立起来,它也很快学会了。
  它格外亲近主人,老远,见主人收工回来,便迎上去摇着尾巴,用前脚扑打着主人的裤脚,好像是在为主人拍打尘土。
  一天夜晚,滚雪在屋子外边躺着。忽然屋里传来小主人的哭叫声,它急忙竖起耳朵。
  “哼,不听我的话,看我把你耳朵揪掉!”这是女主人的声音。
  “哎,莫打娃娃嘛,莫打娃娃嘛。”这是男主人的声音。
  “不打不成材,黄荆棍下出孝子!”女主人愤怒了,只听“啪啪啪”的鞭打声。
  “你疯啦!”男主人也愤怒了,“砰”的一声,大概女主人被推开,打翻了凳子。
  “管教娃娃是这种办法么?”
  “这是老规矩。”女主人气吁吁地说。“就像狗,要短尾,不短尾就不凶猛,就不机灵!”
  滚雪惊住了。难道好人是打出来的?好狗就非得要短尾么?
  呀,要想不短尾,只有逃——

逃到山里去
  它没有告诉妈妈,便逃进了深山。
  山里真大,有数不完的树木,看不够的花草,它觉得很新鲜,很自由。
  只是一样不好,没有现成的食物。开初,它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凭着自己灵敏的嗅觉,捡一些死鸟儿和死老鼠充饥。
  后来,它想:吃自来食总不是个办法呀!于是,便试着捕捉一些小动物。
  它来到一条小溪边,瞧瞧自己雪白的身影,看看自己长长的尾巴,十分开心。一群小鱼游过来了,它扑下去,一条也没有捉住,它爬上岸,见一条小鱼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嘿,是刚才水花儿溅上来的。它便用这个办法提鱼吃。
  一天又一天,滚雪就这么独自生活着。它学会了捉岩鼠,捕小鸟,还敢咬蛇。
  它懂得了很多知识,学会了很多本领,它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大狗了。
  一天,它在山林里跑着,忽然听见一阵“汪汪”的叫声,啊,多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妈妈的声音么?它站在高坡上向下一看,呀,下面就是自己的家。它想自己的妈妈,也想它家的小主人,还有男主人,只要不短尾,女主人好像也不那么可怕,它也想。
  它决定回山寨去。
  不过,得有点表示。它蹿进草丛,逮住一只野兔,叼在嘴里,朝山下跑去。
  院子里的人惊讶了,大声叫起来——

啊,滚雪回来了
  滚雪一回到家里,感到格外地温暖。
  妈妈用粗糙的舌头,舔舔它的头,又舔舔它的背,一会儿又用前脚拨弄着它的长尾巴。
  小主人把自己吃的油炒饭端来,倒在它面前。
  男主人笑嘻嘻地看着它,连连地点着头。
  女主人呢,特别活跃,提着它叼的野兔,站在院子中间,当着人们,夸奖它是山寨里最好的一只狗。
  那天晚上,它伏在大门口,睡得挺舒服,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自己成了全寨最漂亮最勇敢的狗,因为有着粗长的尾巴,站在狗群中当了司令。
  打那以后,女主人没有再提短尾巴的事。
  滚雪呢,也更加顺从主人的意思,一心一意地守猎和看家,因为它懂得,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尾巴呀!
  保住尾巴不是为了好看,也不是为了在同伴中显示自己。滚雪早就有个愿望:让山寨的人(特别是女主人)看看,不短尾的狗同样机灵,同样凶猛。——是的,它要破除这一方的乡规旧俗!
  一天夜里,滚雪又在守夜执勤。忽然,一条黑影闪进院子,它猛地扑上去,朝着黑影的小腿狠咬一口。
  黑影大叫起来。
  女主人从屋里跳出来,惊呼着:“哎呀,这不是娘家小舅子么!遭天杀的瞎眼狗,我要打死你。”说着,拖起扁担追了过来,滚雪吓得跑了出去。
  男主人出来了,一边给小舅子上药,一边嫡咕:“能怪狗么?小舅子是第一次来山寨嘛!”
  “哼,不管怎样,明天非割断它的尾巴,把它关起来,看它还乱咬人!”女主人发疯似的吼起来。
  滚雪心惊肉跳了。割断尾巴可怕,失去自由更可怕。于是,它再一次逃进山里,它叹道——

永别了山寨
  滚雪决定不再回山寨,它不愿意再见到那位女主人。它整天在山林里转悠。
  一天夜里,它听见松林里有小孩的哭声。
  它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主人。它使劲地摇着尾巴,亲热极了,又用舌尖舔舔他的小手。
  小主人十分惊喜,抚摸着它的头,拨弄着它的尾巴,诉说着心中的委屈:原来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瓷碗,被妈妈打了一顿,又被赶了出来。
  滚雪非常同情他,伏在他的脚边,伴着他。
  突然,两道绿莹莹的光亮出现在他们前面,小主人惊叫起来。
  “是狼!”滚雪呼地一下立了起来,它拼死也要保护小主人。
  狼逼上来了,滚雪“汪汪”地叫着,一边报警,一边猛扑过去,和狼厮咬起来。
  山寨骚动了。人们举着火把上山了。
  男主人在呼喊,女主人在号啕。
  狼逃跑了,滚雪躺在血泊里,小主人呆呆地立在树下。
  人们围了上来。女主人跑过去,紧紧地搂住孩子。男主人蹲在地上,用衣襟给滚雪擦着嘴角上的血迹。
  四周是那样的寂静。滚雪在地上喘息着。
  突然,女主人推开孩子,扑了过来,把滚雪抱在怀里,抚摸着它那粗长的尾巴。她抽泣着,手在颤抖。
  一股暖流从尾巴一直流遍全身,滚雪感到无比的抚慰,它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三个朋友

三个朋友
作者:王扶
   王扶 1938年出生。河北蠡县人。著有科学童话集《绿色的童话》,小说散文集《桃花船》等。

  我们曾经认为自己是渺小的一族。人们都叫我们是古老的低等植物。说起来也真让人脸红,你看我们的大蕨哥哥、小藻弟弟,还有我——苔藓,确实比不上那些种子植物。他们能开美丽的花,结有用的果,或生长出珍贵的用材,可我们哥儿几个呢?又有什么用呢!不用等别人说风凉话,我们哥儿几个一商量,决定离开大家,躲到那些人们不容易找到、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去。
  于是,大蕨哥哥藏到山谷、林间和沼泽地带去了。
  小藻弟弟就一下子钻到了水里,什么海里、河里、湖里、池塘……到处躲藏着。
  我呢,因为生来极矮小,则在森林的地面上,水中的岩石上,池塘和小溪边,要不然就在沙地、荒漠、石山上,四处为家。
  大蕨哥哥的心中是最痛苦的。他想到在遥远的古代,他的祖先们曾是地球上的巨人,身高几十米,光茎就有两米多粗呢!后来他们由于地壳的变迁运动,被埋在地底下,年深日久炭化后就成了今天的煤,对人类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可是今天,他的兄弟姐妹尽管有一万二千多个种类,但除了树蕨大姐以外,他们都没有祖先那样的高身材,也再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这叫大蕨哥哥怎么不悲哀呢!
  可是有一天,大蕨哥哥呆的山谷里来了两个小姑娘,原来她们为了寻找丢失的羊迷了路。
  “姐姐,我真的走不动啦,饿极啦!”一个女孩眼泪汪汪地说着坐在了地上。
  “好妹妹,坐在这里会饿死的,咱们还是找路去吧!”另一个女孩说着去拉妹妹的手。
  姐妹俩拖着疲惫的身子勉强摇晃着又走了起来。可是没走几步,妹妹却一头栽倒在大蕨哥哥的身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大蕨哥哥真想帮一帮这两个小姑娘。他用自己的手指去推扶小姑娘的头,可是他的力气太小了,只是把手指搅在了小姑娘的头发里。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一个没出息的蕨!”
  “妹妹,妹妹,你怎么了?你睁眼啊……”姐姐趴在妹妹身上哭喊着。
  妹妹半晌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唔!我饿呀!”
  姐姐一把抓住了蕨,恨恨地说:“可惜这些草都不能吃,真是些废物!”说着她狠劲地一拔,竟把一棵蕨连根拔了出来。大蕨心里一阵绞疼,因为他就是牺牲了自己也帮助不了别人啊!
  突然,姐姐抚摸着蕨的根叫起来:“哎呀,这不是蕨根吗!”她记起来,爷爷活着的时候,在秋天常常挖来,捣碎了磨成浆,沥出淀粉来。那粉可好吃呢!“说不定这根也能这样吃呢!”姐姐忙用衣襟擦擦根上的泥土,使劲咬了一口。根里流出了白水,但有些麻口。
  姐姐又把蕨根放到饿得奄奄一息的妹妹嘴里,妹妹使劲儿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说:“不好吃!”
  “傻妹妹,人饿极了连草根树皮都吃哩!这就是爷爷常做淀粉用的蕨根。将就着嚼一嚼吧!我们总不能饿死在这里啊!”
  妹妹也实在饿坏了,把蕨很塞在嘴里机械地嚼着。勇敢的姐姐却满山谷地跑着,爬着,挖出那些蕨的根。
  渐渐地,妹妹的嘴麻木了,但身上却有了些力气。两人挖了一堆蕨根,围坐着嚼了起来。
  “这根可不如用它制出的淀粉好吃。”妹妹说。
  “是啊!可是它也让我们没有饿死!”姐姐说。
  “真应该谢谢这些救命的草啊!”姐妹俩同声说。
  大蕨哥哥激动极了,心中不由得又产生了祖先的那种荣誉感——谁说他们是最没用的东西。他们曾经救活了两个饥饿的人的性命!
  这件事使蕨们一下子产生了信心。他们努力把自己的根长得又粗又壮,里面包含着许多淀粉。让人们在秋冬的时候挖出来制成淀粉。而大蕨哥哥再也不伤心痛苦了。他那水灵灵的大叶片伸展开去,孕育了千千万万个孢子。这些孢子渐渐变成褐色的粉末,看去很像一粒粒种子。他们随风在空中飞来飞去。当他们游玩够了的时候,有的落在树林里,有的来到山谷小河的旁边,还有的落在沼泽地带。在雨露的滋润下,这些小孢子发芽了。又经过不断的变化,长起那些生着一排排整齐的小叶的植物。
  再说小藻弟弟们,他们不像大蕨哥哥当初那么悲观,却有一股不服气的劲头。他们兄弟几个一合计决定:绿藻住在浅水里,褐藻住在较深的水里,红藻住在大海里去。
  他们最早的朋友是水中的那些鱼呀、贝呀等水生动物。
  鱼儿最欢迎他们,常感激地说:“小藻儿兄弟,你们不仅供给我们食物,还使我们呼吸得畅快多了!”
  “为什么呀?”一条小鱼儿不解地问那些大鱼们。
  “因为小藻儿兄弟住在水里边,他们的叶肉里有个制造氧气的工厂。这个工厂不断地向水里散发着氧气呗!”
  说着,鱼儿在藻类中间愉快地穿游着,嬉戏着。小藻弟弟的心里也感到甜蜜蜜的。他和他的兄弟们常想:别人越是看不起我们,我们越要努力多工作,变成有用的人。
  果然褐藻弟弟很快被人类发现了。原来有一种褐藻——海带,被人们发现是一种味道鲜美又富有营养的食品。
  从此,海带被人类大量培养繁殖起来。藻类弟兄们谁听了不欢欣鼓舞呢!生活在深海里的红藻兄弟们,向来是最腼腆的,这时也忙把自己的紫菜、石花菜……献了出来,送给了人类。
  他们很快成了人类的好朋友!
  藻类弟兄们的成绩,在我们哥儿几个中间是伟大的,常常使我羡慕极了。在哥儿几个中,只有我们——苔藓,才真是最不起眼儿,最没出息的了。因此我们总是生长在那些光秃秃的石头上,在这里常常没有绿色的生命。其实,我多么愿意和那些绿色的伙伴们在一起呀,但是我又多怕看他们的白眼,怕听他们的冷嘲热讽啊。因此,我这个低等植物只好躲得大家远远的,远远的……我甚至躲到了这不毛之地——火山上来。
  这是一座死火山。大约在几千年以前,这里也曾是一片绿色的生命。可是火山的岩浆燃烧了一切,毁灭了一切,这里再没有一棵草,一株树。因为这里除了像焦炭一样的火烧石以外,没有了绿色伙伴们安身的土壤。
  这里是一片死寂——没有生命的荒凉和死寂。而我和我的弟兄们却躲在这里。
  “啊!多么寂寞!”我和我的弟兄们也常常悲叹着,流出那酸性的泪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们也一代一代地更替着,那酸性的泪水不断地流啊流……
  “别哭了,苔藓兄弟!你们的眼泪使我的心都要碎了。”沉默了千百年的岩石忽然忍不住开口了。
  “人们都说我们永远是最没出息的,最低能的,怎能不叫我们伤心呢!”苔藓说着,泪水不断地流了出来。
  “看看吧!我的身体都被你们的泪水溶酥了。我的心,眼看也要碎了。”岩石也悲伤地说。
  苔藓们一看,岩石果然被他们的泪水剥蚀得斑斑驳驳的,酥了,碎了……
  在一个大雨的夜晚,苔藓弟兄们只觉得身上那些坚硬的石头变软了,软得那样舒适。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身下的石头真的分解了,竟变成了泥土。大伙儿吵吵起来:
  “没想到,我们竟连石头的心都能感动啊!”
  “如果真把这石山变成土壤,那该是怎么个情景呢!”
  “那时候,绿色的伙伴们就能在这里安身了,这座死山就又会有了生命!”
  “啊!这么说来,咱们可以当个开路先锋啦!”
  “原来我们还是伟大的拓荒者呢!”
  “苔藓万岁!拓荒者万岁!”
  弟兄们狂热地喊着,叫着。笑着。因为我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找到了生活的勇气——我们就做那勇敢的拓荒者吧!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几只鸟儿飞来了。啊!他们带来了植物的种子,带来了高级植物的绿色的生命。
  种子播在了我们耕耘的土壤中。苔藓弟兄们日日夜夜地盼啊!盼啊!
  雨水滋润着,阳光温暖着,千百万个苔藓兄弟们关心着,绿色的芽芽终于破土而出了。
  她是那么娇,那么嫩,但又是那么美!
  这些种子植物曾使苔藓弟兄们多么妒嫉过,自卑过。但今天,弟兄们却是多么钟爱她——因为她给这死寂的石山带来了光明,带来了生命。而这一切功劳是属于我们——苔藓弟兄们的啊!
  死山就要复活了!
  她每生长一节,她每吐出一片嫩叶,都会引起我们弟兄们的激动。因为她的成长象征着我们劳动的报偿。拓荒者的劳动是艰苦的——那是要付出多少血泪的啊,但那却是伟大而光荣的!
  从此,我和我的苔藓弟兄们世世代代,为沙地,为荒漠,为岩石辛勤地耕耘着。我们永远是默默无闻的,但我们再也不因自己的渺小而感到自卑了。再也不怕别人看不起了。
  请看我们的后面,一丛丛的鲜花,一座座的森林,一片片的庄稼,一块块的草场——写下了拓荒者的光荣,记录着我们的功绩!
  我们这三个朋友:大蕨哥哥、小藻弟弟和我——苔藓,忽然明白了一个真理——大自然赋予了每一种植物以特定的作用。我们既不应该自卑,也没必要狂妄,重要的是应该努力发挥自己的长处,给大自然以报偿,为大自然贡献自己的力量!

好蛇索索米

好蛇索索米
作者:郑允钦
   郑允钦 1948年出生。江西景德镇人。著有童话集《吃耳朵的妖精》,系列童话集《咬窃贼的钱包》等。

  深秋,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山林里动物们都忙着准备过冬,可是有一条小蛇还在到处闲逛,它的名字叫索索米。
  索索米不是有毒的坏蛇,索索米没有毒,它是一条呱呱叫的好蛇,这个森林里谁都知道。
  可是索索米很淘气,整天在外面玩,有时候连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听。
  现在爸爸妈妈叫它跟它们一起钻到泥土里去准备过冬,可是说什么索索米也不听。它听说城里暖和,就向城里走去。
  索索,索索!它走得飞快。可是城里太远了,只走到一半,天就黑了。更糟的是天气突然变坏,一场可怕的暴风雪降临了。索索米在雪地里很快就冻僵了,它冻成了一根冰棍子。
  一个老头儿从这儿经过,在雪地上啪地滑了一跤,爬起来,手摸到了索索米。“喔哟,这儿有一根棍子!这下好了,可以拄着它回家了。”老头儿说,他就把索索米当棍子拄着走了。
  笃笃,笃笃!“冰棍儿”敲着冻结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头儿回到家,就把棍子放在屋角里,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老头儿出门,害怕摔跤,就到屋角去找他昨晚用过的棍子。可是非常奇怪,棍子不见了。
  “我的棍子,我的好棍子!你快出来吧!”老头儿到处找。
  “我在这儿!”忽然,老头儿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是谁,躲在哪儿。”
  “我在这儿嘛,在你的床上!”
  老头儿走过去掀开被子一看,哎呀,天,一条小蟒蛇!他吓得发抖:“你,你是哪儿来的?”
  “是你带回来的!”“我、我没有带你来!我昨天只带回一根棍子。”“我就是那根棍子。”
  “你不是!我的棍子是硬邦邦的……”
  “我冻僵了也是硬邦邦的呀!”“那……就请你再冻一次,做我的棍子巴!”“我才不做你的棍子呢,做棍子不舒服!”“那……就请你出去……”“我不出去,我要在这儿睡觉!”“可是你身上很脏……你睡到床底下去行不行?”
  “你的身上才脏呢,你睡到床底下去吧!”
  老头儿怕索索米,晚上真的睡到床底下去了。他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响。
  索索米看见不忍心,就说:“老公公,你真傻,我是和你开玩笑的!快到床上来睡吧!”老头儿赶紧爬上床,说:“看样子你还不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索索米。”
  “索索米?是个好名字!”老头儿说,“我有个外孙也叫索索米,可是前几年害病死了……”“你就把我当你的外孙吧,行不行?”“行。可是我很穷,怕养不活你……”“我不要你养的,我会自己找东西吃。”
  索索米就这样住下来了。白天,老头儿出去干活,索索米就在家看门;晚上,老头儿回来,就给索索米喝牛奶,一面唠唠叨叨地对它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索索米不管听没听懂,总是点着头,因为它觉得老头儿很可怜。索索米很怕冷,老头儿就剪下自己一条旧毛裤管,套在索索米身上,还给它做了一顶圆帽子。
  院子里的人们听说老头儿养了一条蛇,开头都很害怕,一看见就躲得远远的,后来渐渐就不怕了,因为索索米从来没干过坏事。
  每天早上,孩子们上学从老头儿窗下走过,都要向索索米打招呼:“你早,索索米!”索索米靠在窗口向孩子们点着头:“你早,小朋友!”
  索索米一天天长大了,能替外公做事了,外公很高兴。一天,老头儿生病了,索索米就代他上街买菜。来到菜场,卖菜的吓得纷纷逃走,索索米挽了满满一篮菜回来,把钱还给了外公。老头儿说:“你买菜怎么不给钱?”“我给,可是他们不要呀!”“你得想法子塞给他们,我们可不能占别人的便宜……”老头儿说。索索米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第二天买菜时,卖菜的看见它吓得逃跑,他就追上去缠住一个,那人吓得大喊救命。警察闻声赶来,只见索索米咬住一叠钞票,硬往卖菜的口袋里塞。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警察笑了,他表扬了索索米。从此,索索米出了名,大家都说它是条好蛇。
  一天上午,老头儿不在家,索索米肚子饿了,到处找东西吃。它找到两条肥皂,以为是奶酪,就一口吞了。过了一会儿,它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就喝了许多水。老头儿赶回家时,只见索索米踯缩在屋角里,吐出许多肥皂泡。这些泡泡纷纷从窗口飘出去,把天空都这满了。索索米还在不断地吐着,因为它想把肥皂吐出来。
  “怎么回事?”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满天五颜六色的泡泡,互相打听着,“今天是什么重大节日吧?为什么放这么多彩色气球……”于是人们纷纷走回家去。
  这件事惊动了市长先生。他决定亲自查问这事。顺着泡泡飞来的方向,他找到了老头儿的家。“这太不像话了!”市长先生吼叫着,踢开门冲了进去。他愣住了。
  “哎呀!你……你……您好!”索索米说,它张开嘴,露出尖牙和长舌,立刻又有好些肥皂泡泡出来。
  “见到您,真—回一真是荣幸!”市长先生望着索索米的尖牙直发抖,“我……我想,您一定吃……吃饱了吧?”
  “我还没有饱!我只吃了两块肥皂!”
  “吃肥皂?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市长先生惊异地说:“索……索索米先生,如果您还需要吃肥皂,我立刻派人给您弄两箱来……”
  “我不要吃肥皂了!肥皂一点也不好吃!”索索米走近前,用舌头舔着市长的鼻子说:“我想吃一点儿肉!”
  市长吓得连连倒退:“好,好!我……我回去就派人送来……”他倒退到楼梯口,咕咚咕咚滚了下去。第二天,他真的派人送了肉来。索索米和老头儿吃了个饱。
  索索米吐肥皂泡的事儿传到城里马戏班老板的耳朵里,他立刻找上门来,请索索米去当杂技演员。老头儿舍不得索索米离开,可是马戏班老板说,他每天都会给索索米吃好的。
  “给什么呢?”索索米低着头问,它流出了一点儿口水。
  “这个……每天给你吃一只麻雀,行不行?”
  “这不行!”索索米说,“麻雀太小了,会从我鼻孔里飞出去……我想每天吃一只鸡!”
  “鸡?太贵了!索索米,我们出不起这个价钱……改吃鸽子怎么样?不比鸡肉味道错!”
  索索米想了一下,说:“行,就这样吧。”
  索索米告别了外公,跟着老板来到马戏班。它在那儿每天表演爬竹竿、扭秧歌,当然最精彩的还是吐肥皂泡,这吸引了许多观众。马戏班的收入大增。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马戏班要索索米学认字,可是索索米不肯。后来,他们答应每天给它增加一只鸽子,他才勉强同意了。索索米很快学会了辨别字母和阿拉伯数字,观众随便报出哪个字母或数字,只要是能够一笔写成的,索索未马上就能用身体扭成那个字的形状,这使观众们非常开心。许多家长牵着自己不肯读书的孩子来马戏班看索索米表演,要他们向好蛇索索米学习。
  由于索索米的出色表演,马戏班赚了好多好多钱,这些钱装了几十麻袋。
  索索米虽然过得很快活,可是它很想念外公。每天,它只吃一只鸽子,把另一只留下来,准备以后带回去给外公吃。它找了一只很大的麻袋来装这些鸽子。看看麻袋装满了,索索米就对马戏班老板说,它想要回家去。可是马戏班老板怎么也不同意,他就靠它赚钱呢!
  晚上,索索米悄悄地走了。他带走了那麻袋鸽子,还拖走了一麻袋钱。
  老头儿看见索索米回来,非常高兴,抱着它亲了又亲。吃着索索米带回来的鸽子,老头儿说:“哎哟,这样好的东西我还没有吃过,真是托你的福……索索米,我看我们只要尝一两口就行了,余下的可以卖掉,换一笔钱……”
  “不用,外公,钱我也带来了!”索索米说,它将那装钱的麻袋拖来打开。
  “天呐,这么多的钱!”老头儿高兴得发抖,“这太好了,我们不用再担心过苦日子了!”
  老头儿发了财,成了富翁。他开始每天吃好的,他以前过得太苦了,现在一下子吃得这么好,很快发起胖来。他胖得太厉害了,到后来身体简直成了一个大圆球。麻烦事儿跟着来了,因为他们住在楼上,老头儿爬楼老是滚下来,只好请索索未帮忙。索索米用力顶住老头儿的屁股把他托上去,可是一松开,老头儿又咕咚咕咚地滚了下来,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放不稳。
  老头儿喘着气说:“看样子这楼梯要我的命!索索米,你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不叫我滚动?”
  索索米想了很久,说:“我去找一根绳子来绑住你的腿,行不行?”
  “用绳子绑住腿?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另一头绑哪儿呢?我们的床脚不怎么牢靠……”
  “挂在窗台上吧,这样就不会再滚动了,而且可以晒到太阳,挺暖和的……”
  “行,就这样。”老头儿说。“我情愿挂在窗台上,也不愿再滚来滚去了……”
  于是索索米就把老头儿倒挂在窗台上了。做完这事,它觉得很累,就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老头儿倒挂了一会儿,感到不舒服,就喊了起来,可是已经迟了,索索米已睡熟了。老头儿拼命喊着索索米,也没有用,因为这时已是冬天,索索米进入了冬眠状态,什么也听不见了。索索米睡了整整一个冬天,老头儿在窗台上被晒成了一块流着油的腊肉。
  索索米直到第二年春天才醒来。“外公,外公!”它大声喊着,可是外公挂在那儿一声不吭。它赶紧把外公取下来放到桌上,哎哟,外公身上散发出一股可怕的腊肉味儿!索索米拼命地推着他喊,外公依然一动不动。索索米急坏了,立刻跑去请医生。它请来一个蓝眼睛大夫。大夫看了看说:“喔哟,这是一块腊肉!是送给我的礼物吧?太感谢了!”
  “这不是腊肉,这是我外公!”
  “别哄我了,一块挺好的腊肉,你闻闻这香味儿……”蓝眼睛大夫说。忽然,他看见了老人的脸,忙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索索米把事情的经过说了。
  “我……我从来没给腊肉看过病,对……对不起!”蓝眼睛大夫说着赶紧溜走了。
  看见医生没法救活外公,索索米心里难受极了。它伏在老头儿身上,用舌头不停地舔着那风干了的皮肤,一面流着眼泪。他的眼泪掉在外公嘴唇上,嘴唇忽然扇动起来,发出微弱的声音:“索……索米,我……渴……啊……”
  索索米赶紧倒来温开水,一瓢一瓢地喂给外公喝,一气喝了十亿碗。
  索索米的眼泪掉在老头儿的眼睛上,老头儿的眼睛动了动,忽然睁开了,他看见了索索米:“索索米,我是不是还活着?”
  “是的,外公,你还活着!”索索米看见外公活转来,高兴得直发抖。
  老头儿爬了起来。他觉得他的身体比过去轻快多了!这是因为身体内多余的脂肪晒成油流掉了的缘故。他试着跳到地板上,喔哟,稳稳当当的!不用再担心滚到楼下去了。
  老头儿对索索米说:“看样子,光吃好的,不劳动,对人没好处……”于是,他开始像从前一样的干活,和索索米一起,过得非常愉快。

六个矮儿子

六个矮儿子
作者:沈百英
   沈百英(1896-1992) 江苏吴县人。著有儿童小说《扫落叶》,科学寓言《骄傲的螃蟹》等。

  山脚下住着一家老爷爷、老奶奶。他们有六个矮儿子,总是长不高。一天,矮儿子们对爸爸妈妈说:“我们虽然矮小,可是有聪明的头脑,我们要自己出去过日子。”
  一年过去了。六个矮儿子回来了。老爷爷老奶奶乐呵呵地问:“你们是怎样过日子的呀?”
  第一个矮儿子说:“我从早到晚都为八只脚忙。我傍晚提灯到湖上,投下一条粗绳,人只脚看见灯光,就顺着绳子爬上来。到半夜能捉到二十多只,拿到集市上,可以卖不少钱呢!”
  第二个矮儿子说:“我呀!我是靠六只脚生活的。”老奶奶笑着说:“是不是苍蝇呀?”“不,苍蝇多脏呀。我等春暖以后,把小箱子搬到田头,六只脚就开始采花酿蜜,那生活可美了。”
  大家问第三个矮儿子:“你靠什么生活?”“我是靠四条腿。去年我买了十多只,今年已经有三十多只了,都养得肥肥壮壮的,只是人很辛苦。”
  老爷爷、老奶奶说:“为了生活,辛苦一点是好的。光吃不做,活着才没意义呢!”
  第四个矮儿子说:“这话很对,不过靠四条腿还不如靠两只脚好。”他又说:“我养了几百只两只脚,有尖尖嘴,也有扁扁嘴。每天可收好多好多蛋呢!”
  “哈哈!”大家笑着转向第五个矮儿子。“我说,养两只脚不如养一只脚好。”“世界上哪有一只脚的东西?”大家好奇地问。
  “我造一个漂亮的草房,分两层,上层铺些牛马粪,撒上种子。不久,一只脚就长出来了。有大有小,像一把把白色小伞,真好看!”
  最后,大家看着第六个矮儿子:“你是怎么生活的呢?”第六个矮儿子笑嘻嘻地说:“我专养没有脚的东西,只要有个池塘,春天放下一桶苗,天天喂些食料,看着没有脚在水里游来游去,快活极了。”
  听了六个矮儿子的话,老爷爷老奶奶开心地笑了:“你们真是聪明勤劳的好儿子!”
  小朋友,六个矮儿子都靠什么生活的,你能说出来吗?

岩石上的小蝌蚪

岩石上的小蝌蚪
作者:谢华
   谢华 1938年出生。江苏无锡人。著有儿童文学集《星星信》、《校园写真》等。

  一个绿油油的小山坡上,有一块光秃秃的大岩石。
  一天下了一场大雨,岩石上一个四下去的地方积了水,就像一个浅浅的水塘。在这水塘里,忽然来了两只小蝌蚪,身子一扭一扭,尾巴一摆一摆,游过来又游过去。
  “小东西,我这儿是你们玩的地方吗?”
  谁在说话?两只小蝌蚪吓了一跳。啊,原来就是这块大岩石,它的岁数很大了,得叫他岩石老公公。
  “小东西,你们是怎么到我这儿来的?”
  “我们嘛,”两只小蝌蚪一齐回答,“我是一个圆脸蛋的小哥哥带来的,他可喜欢我们了,就要把我们养起来,看我们变成大青蛙。”
  “哦,小哥哥就把你们养在我这儿吗?”
  “不,不!”一只小蝌蚪说,“他把我们装在小玻璃瓶里,他不小心,把小玻璃瓶打碎了,只好让我们在您这儿待一会儿……”
  另外一只小蝌蚪抢着说:“小哥哥会来接我们的,他去拿一只漂亮的杯子,还装上水草,让我们住在里面。”
  “嗯,是这样。”岩石老公公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可是,等一会儿,太阳会把这点儿水晒干的,你们的小哥哥可得赶快来呀。”
  小哥哥没来,来了一只小花狗。小花狗口渴了,看见大岩石上有个浅浅的小水塘,就伸出了舌头。
  “不行,不行!你不能喝这儿的水。”岩石老公公叫了起来。
  小花狗这才看见小水塘里有两只小蝌蚪,就不喝水了。它对小蝌蚪说:“呀,这点儿水很快就给晒干了。让我带你们下山坡去吧!”
  “不,小哥哥说好来接我们的,我们在这里等他。”
  小花狗听了点点头,跑下山坡去了。小河里有的是水够他喝的。
  太阳晒得更厉害了,水慢慢地给晒热了。小蝌蚪浑身不舒服起来,只好一个劲地扭着身子。
  岩石老公公看见他们这样子,心里真着急,这时候正好有只小花鸭,从他跟前走过。他急忙叫住小花鸭:“小花鸭,帮个忙,把小蝌蚪送下山坡去吧。”
  “好啊!”小花鸭说,“我正要到河里去洗澡,我带他们去。”
  可是小蝌蚪不愿意,一只小蝌蚪说:“小哥哥说过要来的呀!”另外一只小蝌蚪说:“是啊,要是小哥哥来了,找不着我们,他多难受啊!”
  “真是一对小傻瓜!”小花鸭叹了口气,摇摇摆摆走了。
  小水塘里的水越来越烫了,越来越少了。小蝌蚪把身体紧紧地贴在岩石老公公的身上,一动也不好动。
  “你说,小哥哥这会儿是在找杯子,还是在捞水草?”一只小蝌蚪轻轻地说。
  “他一定走在路上了,拿着漂亮的杯子,盛着清凉的泉水,那水好清好甜哟!”另一只小蝌蚪想把头抬起看一看,可是已经抬不动。
  山坡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快到中午了,太阳晒得好厉害!小水塘里的水给晒干了。岩石老公公难受极了,不停地叹气。小蝌蚪觉得浑身像着了火,一会儿就什么也不能知道了。
  过了好久,真有一个圆脸蛋的小哥哥上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漂亮杯子,杯子里盛着清清的泉水,还装着许多水草。可是他没跑到大岩石跟前来,就在山坡下的一条小河边,捉起小蝌蚪来。
  只有岩石老公公还记得两只可怜的小蝌蚪,它们已经变成两个小黑点了,紧紧地贴在它的身上。它们在做梦呢,梦见漂亮的杯子,清清的泉水,绿色的水草,圆脸蛋的小哥哥。

小巴掌童话

小巴掌童话
作者:张秋生
   张秋生 1939年出生。天津静海人。著有童话集《小巴掌童话百篇》,诗集《燃烧吧,篝火》等。

一串快乐的音符
  有一串快乐的音符。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
  也许是一位音乐家用提琴奏出了他们;也许是个初学钢琴的女孩子在键盘上弹出了他们;也许是骑在牛背上的小牧童用短笛吹出了他们;也可能是个小男孩走在田埂上,用轻快的口哨吹出了他们……
  反正,他们刚一获得生命,就串联在一起,快乐地飞跑在田野上。他们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看,是谁奏出了他们。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像轻风一样在田野上跑着,唱着。
  他们从快乐的小鸟身边跑过,小鸟没有他们唱得好听;
  他们从奔流的小溪身边跑过,小溪没有他们唱得深情。
  他们跑过森林,跑过草丛,跑过群山间的峡谷……
  小音符们不愿意停留下来,他们到处飞跑,多么高兴。
  在城市的一幢小楼上,有一扇小窗开着,对着星星闪烁的夜空。小音符们感到很好奇,就钻了进去。
  哦,里面有个白头发的老奶奶。他的老伴——一个挺温和、挺幽默的老爷爷去世了,老奶奶感到很孤独,她在思念老爷爷。
  突然,她听到了从窗外飞进的小音符们的歌。啊,多么熟悉的歌,这是老爷爷在年轻时就爱哼唱的歌。还在老爷爷和老奶奶初次相识时,老爷爷就为老奶奶哼过这支快乐的曲子。后来这曲子陪伴老爷爷和老奶奶生活了很长的岁月……
  老爷爷虽然离去了,可这段快乐的歌还在。如今歌声又飞进来了,就像当年老爷爷在轻柔的月光下,轻轻地哼唱着。
  老奶奶含着晶莹的泪花,她笑了,笑得很动情。
  不知为什么,小音符们再也跑不动了,他们也不想跑了。小音符们手拉手地钻进了老奶奶的心里,他们愿意留在那里。
  当老奶奶寂寞时,他们就轻轻地哼唱着。
  唱着这支老奶奶熟悉的、老爷爷年轻时曾经哼唱过的曲子……

河马先生的结束语
  不要以为只有人类才开会。
  在动物界也时常举行各种集会,有快乐的会,有激动的会,当然也有冗长而乏味的会。
  河马先生近来常主持各种会议,因为他身材高大,仪表非凡,而且脾气也好,大伙儿乐意选他当会议主持人。不过河马先生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在会议中,常出点小毛病。
  这不,在一次会议上,他作了十分精彩的开场白,但随着会议的进行,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最后竟然把自己早已背熟的结束语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会议就在没有结束语的情况下结束了。
  过了好久,河马先生又参加了另一个会议,这个会议由能说会道的狐狸先生主持,讨论的题目是很重要的——
  秋天到了,树上出现了第一张黄叶
  ○这张黄叶会在什么时候掉下来;
  ○掉下来有没有危险性;
  ○要采取点什么预防措施;
  …………
  会议开得很长。
  狐狸先生卷动着他那能言善辩的舌头,分析了树叶落下的二十一种可能性,以及十八种防护的措施。大伙儿听得昏昏入睡,可是狐狸先生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
  其实,就在他讲到第九种可能性的时候,第一张黄叶已经悄没声儿地落了下来;
  就在他讲到第十七种预防措施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五张黄叶自然地飘下了。
  狐狸先生还在振振有词地往下说着。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河马先生忽然想起了他遗忘已久的结束语,那段他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但后来忘得无影无踪的结束语。
  河马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就打断了狐狸先生的话,大模大样地说了起来: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今天开了一个多么难忘的会。我们研究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限于时间……”
  河马先生的话使大家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与会者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使河马先生陶醉了,他的演说还从来没有取得过这样好的效果。
  狐狸先生起先有点莫名其妙,后来也不得不鼓起了掌。
  会议就在这快乐的气氛中结束了。

鸭式摇步舞
  摇摇是谁呢?
  摇摇是一只小鸭子。他才生下来不久,刚学会走路。
  他走路摇摇摆摆的,所以大伙儿叫他摇摇。
  摇摇的走路是和笑声连在一起的。
  他每走一步,大家都会在后面笑话他。他的姿势是如此奇怪,如此笨拙。
  小摇摇很苦恼。
  怎么办呢?躲在家里别出来丢人现眼吧。
  可是,这样会让人笑话一辈子的——小摇摇想。
  小摇摇开始不怕别人笑话了。他每天在没人的地方练习走路,尽可能使自己走路摇得有规律些,摇得好看一点。
  而且,每天还要到热闹的地方去走一圈,看看人们的反应。
  后来他发现,如果自己挺胸昂首,旁若无人地阔步前进,就会有一种特殊的风度——这是鸭子独有的风度。
  他就这样经常改进自己的走路方式。
  有一天,他又来到热闹的地方。一只小松鼠像发现了什么奥秘似的说:
  “瞧,一只多么神气的小鸭子!”
  “是啊,他走得真好看。”小刺猬也说。
  人们开始用赞赏的眼光而不是用嘲笑,来看小鸭子摇摇走路了。
  后来呢,动物界盛行一种摇摇步的走法,就是模仿小鸭子摇摇走路的一种时髦风尚。
  在动物们跳舞的时候,还专门有一种舞步,叫做“鸭式摇步舞”。这是一种很难学,但很好看的舞步。
  我不说,你们也知道,这种舞步的创始人也是——
  小鸭子摇摇。

夜晚,在森林里
  啄木鸟先生是最循规蹈矩的。他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日子过得太太平平。
  一天傍晚,啄木鸟干完活回家,他吃了一肚子害虫,心里挺痛快。他飞过猫头鹰大叔的家。猫头鹰刚睡醒,准备上夜班。猫头鹰大叔请啄木鸟进去坐坐。
  啄木鸟累了,他很高兴在猫头鹰家小坐片刻。猫头鹰大叔的儿子送来两杯饮料,一杯给爸爸,一杯给啄木鸟先生。
  啄木鸟接过茶杯,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有点苦味,但很香,很甜。他正口渴,一仰脖子就咕嘟咕嘟喝下去了。
  猫头鹰大叔接过茶杯,打开盖子刚想喝,突然皱了一个眉头说,“怎么是桔子汁?”
  小猫头鹰这才知道搞错了。啄木鸟喝下的是一杯浓咖啡,这是猫头鹰大叔上班前的提神饮料;而送给啄木鸟先生喝的桔子汁,却到了猫头鹰大叔的手中。
  这一晚上,啄木鸟先生再也睡不着觉了。
  他数了近旁的树叶,再数天上的星星,眼睛依然合不拢。
  夜晚,浓密的树林是很美丽的。在月光下,一棵棵大树变成了一团团黝黑的影子。啄木鸟先生第一次欣赏到这大森林的夜景。
  远处,在一片籁籁作响的树丛里亮着两团光,好像两盏灯一样。还没等啄木鸟看出名堂,这两盏灯猛地朝树下栽去。
  “吱!”一只偷了附近田野里的玉米,正准备往家搬的田鼠,被一双铁爪擒获了。原来,这是一只猫头鹰。两团亮光,是他的一对锐利的大眼睛。
  啄木鸟屏息静气地看着。不一会儿,猫头鹰已经抓了三只田鼠。三个隐藏在森林里的小偷被消灭了。
  天快亮了,月亮已经西沉。
  啄木鸟再也忍不住了,他来到猫头鹰跟前。
  “猫头鹰大叔,真对不起,打扰你一下!”
  “你好,啄木鸟先生,这么早就起来了?”
  “不,我一晚上没睡,第一次看到森林的夜晚,也看到了你的辛勤劳动,我真高兴。有件事,我得请你原谅——”
  “什么事?”猫头鹰感到奇怪。
  “我曾经对别人说,猫头鹰一家真懒惰,大白天在树上打瞌睡。现在看来我错了,我不了解你!”
  “没关系,你了解了森林的夜晚也就了解了我;几时白天,我也要来看你捉虫,我们需要彼此了解……”
  “是的,我们需要了解,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森林里。”啄木鸟若有所思地说。

黑猫警长·三次电话铃

黑猫警长·三次电话铃
作者:诸志祥
   诸志祥 1941年出生。浙江绍兴人。著有中篇童话《黑猫警长》、《蚂蚁国的小姐妹》等。

  丁令令,丁令令……
  大清早,黑猫警长正在喝茶,办公桌上一架可视电话的铃声响了。黑猫警长一拿起话筒,电话机的小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白兔小姐的脸蛋。打电话就像面对面讲话,这就是可视电话呀。
  “警长先生,刚才我到花园里去浇花,发现一朵最大最美紫蓝色的牵牛花不见了。请你查一查好吗?”
  黑猫警长点点头同意了。他刚放下话筒,丁令令,电话铃又响起来。
  “警长先生,我这儿出了件怪事。”这回打电话来的是狗熊大婶,“我家的彩色玻璃窗上,两片紫蓝色的玻璃,被什么人撬走了。”
  “你屋子少了什么没有?”
  “我赶紧查了几遍,别的东西倒没丢。”
  “这小偷光偷玻璃,真是件怪事,我一定好好侦察一下。”黑猫警长放下话筒,从抽屉里取出个本子,把刚才两件案情记了下来。丁今令,电话铃又响了。哈,今天怎么啦?
  “警长先生,我,我的眼镜不见了,我的眼镜。”报案的是猩猩老爹,他掉了门牙,说话漏风,字音吐得不大清楚。
  “哈哈,我说老爹,您还没睡醒吧?谁能来偷您的眼睛?您的眼睛不就在您脸上吗?”
  “呀,您真爱开玩笑。不是眼睛,是眼镜,一副浅蓝的老花眼镜。刚才我在阳台上看书,听见小孙子哭了,摘下眼镜放在窗台上,进屋子去抱小孙了,才一眨眼工夫,眼镜不见了。”
  短短几分钟,三次电话铃。紫蓝色的牵牛花,紫蓝色的玻璃片,还有浅蓝色的眼镜……黑猫警长一边喝茶,一边使劲地想,是三个小偷干的?还是一个小偷干的?他放下茶杯,按了按铃,就有两个白猫警士进屋来。
  “跟我马上出发!”黑猫警长带了两个白猫警士,骑了摩托车到白兔小姐、狗熊大婶、猩猩老爹家去侦察,奇怪!小偷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脚不着地,难道是天上飞的。
  黑猫警长回到动物公安局,决定先派飞行侦探白鸽作一次高空侦察。白鸽出去半天,回来报告: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只看见一只灰绿色的鸟在树上做窝,准备孵娃娃了。
  黑猫警长心想:得由我亲自出马。这回他怕摩托车惊动了小偷,骑了一辆轻便自行车出发了,穿过大街小巷,走过大路小道,最后来到安静的田野里。咦,谁在唱歌?男高音,嗓子不错。黑猫警长跳下车,侧着耳朵听。

    我的别墅亮堂堂,
    我的花园更漂亮!
    牵牛花儿正开放,
    还有许多东西在发光,
    美丽的人儿快快来,
    快来给我做新娘。

  牵牛花?黑猫警长一听就警觉起来,得过去瞧瞧。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俏悄地走了过去,前面正好有一丛树,就爬到一棵树上,往下一瞧,嘿,真是一个漂亮的花园!四面插着树枝儿,这是篱笆,旁边铺着嫩绿的草,上面插着紫蓝色的花,里面就有一朵很大很美的紫蓝色的牵牛花。更奇怪的是摆设着许多美丽的贝壳,还有紫蓝色的玻璃,有碎片,也有整块的,嗳,一副浅蓝色的眼镜,也给当成装饰品。黑猫警长全明白了,赶紧用报话机令白猫警士赶到这里来。
  这花园的主人就是园丁鸟,除了翅膀和尾巴是黑色的,一身青黑的羽毛,闪着紫色的光,这时候,他正绕着他的花园,一边跳舞,一边唱歌。
  黑猫警长呼的从树上跳下来。园丁鸟可吓坏了。
  “哇!你干的好事!”
  “我,我没干坏事呀……我,我在等我的新娘呢。”
  “这个我不管。我来问你,牵牛花是哪来的,玻璃片、眼镜是哪来的?”
  园丁鸟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候,白猫警士赶到。他们带了白兔小姐的牵牛花,狗熊大婶的玻璃片和猩猩老爹的眼镜,回动物公安局去,不用说,园丁鸟也跟着走了。

舞蛇的泪

舞蛇的泪
作者:葛冰
   葛冰 1945年出生。辽宁次原人。著有童话集《隐形染料》,短篇小说集《绿猫》等。

  这个地方的老鼠一点也不喜欢春天。尽管春天有美丽的花,鲜嫩的草和清清的泉水,但这么美丽的景致在他们眼里甚至顶不上一枚臭鸡蛋或是一粒花生米。相反的,他们一心向往冬天。因为冬天虽冷,却可以吃到一种美味佳肴——蛇餐。
  这儿的蛇很多:土洞里,山沟中,住户人家的屋檐上,到处都有。老鼠们不知从他们哪一位祖宗那儿得知:“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于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老鼠们就四处钻洞,让冷空气流进蛇冬眠的小窝里,把他们冻成冰棍棍儿,再拖出来,咬掉蛇头,切成片或者是分成段,然后尽情地大吃特吃。当然,等天气一暖和,老鼠就都躲得远远的,以免成为蛇的口中食了。
  但只有一只圆鼻头的小白鼠有点例外。事情还得追溯到几年以前。有一天,小白鼠到镇子附近的山坡上找食吃。他在一堆枯树叶下面发现了半块白薯。小白鼠很兴奋,在这春荒季节,找到一点食物多么不容易呀!他搓搓爪尖上的泥土,舔嘴咂舌,正要美餐一顿,突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飘飘悠悠送进他的耳朵。小白鼠眼珠不由得一亮,多好听的声音啊!像是百灵鸟在唱歌,又像是山间的风在低吟。小白鼠耸起耳朵听着,他终于憋不住了,把白薯重新藏在枯树叶下面,一溜烟跑上小山坡。
  山坡下有一座小木屋,一条土路从木屋门口一直通向镇子里,玫瑰色的晚霞映照着小木屋的窗子,动听的音乐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小白鼠悄悄地围着小木屋转了两圈,终于在木板墙上找到了一点缝隙。他把鼻头紧紧贴在木板上。啊!他差点被吓晕了过去。一条蛇,一条带花纹的美丽的蛇,正昂头立在地板上左顾右盼。小白鼠慌得腿都软了,几乎站立不住。他胆子很小,平时看见一条大蚯蚓都会打哆嗦,何况是蛇。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但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迷人的音乐,不断地从屋子里飞旋出来,快活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一下,又一下,使人忍不住也想跳想唱。
  小白鼠胆怯地睁开了眼睛。他这才看清楚,蛇的对面,还有一位白胡子老人,头戴白色包头,盘腿坐在地板上。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巧的口笛,放在嘴边呜呜地吹着,那美妙的音乐就是他奏出来的。随着乐曲,蛇快活地昂着美丽的头颅,摇摆着柔软的身躯,细长的脖颈扭动着,双目流盼,像一位身着艳装的女郎在轻歌曼舞,她完全陶醉在乐曲中了。显然,这是一条舞蛇。舞蹈对她来说,不仅是一种被动的劳作,也是一种艺术享受,一种美。小白鼠发现:有几回,蛇的眼睛似乎从木板上滑过,从他身上滑过,但没有一点反应,仿佛蛇眼里只有旋转的歌舞,什么天、地、人、树、鼠全都不见了。
  老人欢快地吹着口笛。那奇怪的小东西在他嘴里竟变得如此美妙。乐声忽而轻松欢快,像是把人带进了姹紫嫣红的花园;忽而迅急狂骤,如同闪电雷雨;忽而又轻如游丝,飘飘远去。小白鼠都听呆了,他也情不自禁地拍手顿脚舞动起来。他感动极了,他那小小的脑壳里第一次发现:世界上除了面包渣、花生壳,还有更美的东西。他听着听着,忽然眼睛湿润了,掉出了一滴亮晶晶的泪。
  以后,小白鼠每天都来听,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从不间断。他发现舞蛇没有冬眠的习惯。一到下雪天,老人在小木屋里便生起了火炉。小白鼠站在木板墙外面,肚皮都能接触到里面散出的热气。他的小脚丫在雪地里冻得太凉时,才想起来要走一走,在白雪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小脚印。
  在那些暖和的日子里,老人就把舞蛇装进一个圆竹篓子,带到镇上让它表演舞蹈。小白鼠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只要表演一开始,他便可以悄悄溜进观看舞蛇的人圈。当人们都被蛇的舞蹈吸引时,谁也不会发现他们脚下还有个小东西。只有一回,小白鼠看得太人神,险些被一只大脚踩住。小白鼠便找了个破罐头盒,躲进这个“铁屋子”里看,安全就有了保障。
  终于,小白鼠自己也做了一只小口笛。形状和老人的一模一样,但小多了。他转遍了附近所有的柳树林子,才做成了这样一只嫩绿的小口笛。小白鼠的手艺不错,嘴巴也灵巧。每次他都学着老人的样子吹,一招一式,连眉眼的眨动都学得惟妙惟肖。最后,他也会吹了,并且吹得很好。有时老人停下来,而口笛还在响。他吃惊地四下望望,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舞蛇仍旧随着乐曲快活地旋转,“一定是我年老,耳朵有毛病了。”老人这么自语着,接着又吹了起来。小白鼠乐了,老人没发现他,他吹得更起劲了。小木屋的里面、外面,三个艺术家沉醉在一起……
  今年冬天很冷很冷。北风呼呼地刮着,小河连底儿都结了硬硬的冰。小白鼠已经有三天没去小木屋了,他病了。上次在小木屋外站得太久,手脚都快冻僵了,回来就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身体软软的不能动。他躺在那儿,看见老鼠们焦急地在洞里跑来跑去,跳动地哭着叫着。这可是不常有的事。因为冬天都快过去了一半,他们还没有找到一条冻僵的蛇。想起以前品尝过的那种蛇的美味,他们都快馋疯了。
  “好消息!好消息!那要蛇的人死了。”
  “小木屋的炉火灭了三天了。”
  “那蛇呢?一定被冻僵了吧!”
  “哈哈!这回可以大吃一顿鲜美的蛇肉了。”
  老鼠们贪馋地叫喊着,梦想着美味的蛇宴席。小白鼠听了却像挨了针刺一样。他挣扎着爬起来,吃惊地问:“是小木屋里的那条蛇吗?”
  “对极了,就是那条。”
  “不要吃她,她是条舞蛇。”小白鼠恳求他们。
  “舞蛇?”老鼠们嘲弄地笑着,“舞蛇的肉一定更鲜美!”
  他们把小白鼠推到一边,一窝蜂地冲了出去。过了不久,老鼠们排成一字长蛇阵,举着一条冻成冰棍似的蛇,钻进鼠洞。小白鼠认出来,这正是舞蛇。两年来,虽然几乎天天见面,但他第一次离舞蛇这样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着她。这的确是一条很美的蛇:洁白的腹部,环状的美丽花纹,红宝石一般亮亮的眼睛。她躺在地上,身体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老鼠们也都愣愣地看着,但他们很快就醒悟过来,用行家的眼光挑选起来。
  “我要这段,这段最肥美!”
  “不能你一人独吞,大家平分!”
  “不!你们不要这样!”小白鼠爬起来哀求他们。
  “去你的!再捣乱连你一块吃掉!”一只秃头老鼠凶狠地把他推了个大跟头。接着老鼠们又为分配的问题争吵起来。
  小白鼠头晕晕地躺在地上,忧伤地注视着舞蛇。恍惚问,他看到舞蛇的尾巴尖好像动了一下。小白鼠悄悄用爪尖去碰,那尾巴软软的,还没有完全冻僵。“也许……”小白鼠取出了小口笛,轻轻地吹了一声。这声音太小了,完全被老鼠的吵闹声掩盖了。但小白鼠分明瞧见,舞蛇的尾巴轻轻颤抖了一下。小白鼠顿时兴奋了,他爬起来,用尽力气,向着舞蛇,熟练地吹起了小口笛。优美的曲子又轻轻回荡起来。蛇尾开始习惯地旋转,由尾部向上,一点点竖起来,转着圈子。随着舞动,舞蛇冻僵的躯体慢慢复苏,她终于清醒了,重新按着乐曲的节奏轻松地扭动。老鼠们惊呆了,都停止了吵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上。
  舞蛇缓缓舞着,几天没有听到音乐了,她身体疲软,极需要活动一下腰肢和骨节。恰巧这时,曲子的节奏加快了,她的舞姿也就更加灵活舒展。她畅快地旋转着,兴奋而又陶醉,对周围的老鼠们视而不见。匍匐在地的老鼠们,目睹着一幕从未见过的动人情景:一只小白鼠站在中间吹着口笛,金蛇环绕着他,旋风般地狂舞。
  舞蛇在美妙的梦中舞着,体内的血液在激流。环舞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老人的身影。多熟悉的声音啊!难道她的主人又复活了?是的,一定是的!这样美妙的乐曲只有他才能吹得出来。舞蛇渴望着,用美丽的眼睛寻找着。
  摹地,她看见地面中间有一只小白鼠。本能,几乎是本能地,舞蛇发出闪电般的一击。小白鼠受了致命的伤,吹奏停止了。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舞蛇愣住了。怎么音乐停止了?对舞蛇来说,没有音乐,就等于没了生命。她寻找着,猛然,舞蛇看见了小白鼠嘴边的口笛。生命垂危的小白鼠又拼出最后的力气吹了一下。舞蛇颤抖了,她望着小白鼠,两双眼睛湿润润地相对。一瞬间,两个天然仇敌的心灵,在对美的共同追求中相通了。
  舞蛇开始慢慢地在小白鼠面前舞动。没有音乐,没有伴奏,这是一种无声的悲哀的舞蹈——献给她的朋友小白鼠的。够了,小白鼠满足了,他带着微笑闹上了眼睛。嘀嗒!一颗清亮的液体落在他身上,这是泪,是舞蛇的泪。
  所有的老鼠都木然地看着:一条美丽的舞蛇,用头轻轻地托着小白鼠,带着一种庄严、肃穆,谁也不看地向洞外爬去。

梦的雕塑

梦的雕塑
作者:白冰
   白冰 原名白玉琢。1956年出生。河北平泉人。著有诗集《飞翔的童心》,短篇小说集《绿太阳红月亮》等。


  一队洁白的天鹅向南飞着,秋风梳理着他们玉雕般的羽毛。他们就要告别北方,去寻找南方碧绿的湖水。候鸟永远渴望温暖。
  小天鹅米琪第一次跟着爸爸妈妈南迁,一切对她都是新奇的。她一边飞一边不停地惊叫:“哎呀,你们看,那朵云在和我们赛跑,可是它多慢呀!”“看呀,那片湖水真像颗绿宝石。”“地上的房子变得那样小,是小矮人住的吧!”爸爸妈妈望着小米琪,心里充满了甜蜜。叮嘱她:“孩子,快飞吧,寒风就要来了。我们必须在寒冬到来之前,赶到前方,不然,就要被冻死。”
  小米琪使劲扇动翅膀,去追赶她的哥哥姐姐。突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一个小男孩悲哀的声音:
  (“小天鹅呀小天鹉,你落下来吧,我真想看到一只真正的天鹅。”)
  “你是谁?”小米琪问。
  (“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
  “你没有见过天鹅吗?”
  (“没有见过真的。”)
  “为什么要见天鹅呢?”
  (“我梦见了一只天鹉,她陪着我完成了一座天鹅的雕塑。”)。
  “为什么要塑天鹅呢?”
  (“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儿,非常漂亮,她叫小米琪。”)
  “啊,太巧了,我也叫小米琪。”
  (“是吗?真是太巧了;她爱穿白色的衣服,爱咯咯地笑,爱跳天鹅舞,我叫她小天鹅。可是,她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在她睡着之前,我答应过她,为她雕塑一只小天鹅,在我睡着之前,我必须做完这件事情。”)
  “你真好。”
  (“我做过一个梦,一只美丽的小天鹅帮助了我,我想那只天鹅是你。”)
  “我也做过这个梦。我想,那个小男孩是你。”
  (“啊,早在梦里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对吗?”)
  “是的。”
  “你很爱天鹅吗?”
  (“非常爱。请你到我身边来吧,完成这座雕塑是我最大的心愿。”)一阵悲哀的呜咽。(“快一点来吧,我要睡了,永远地睡了……”)
  小米琪向全家人讲述了这件事情,可是他们都不信。天鹅爸爸说:“你爱幻想,我想你有轻微的幻听症。”天鹅妈妈说:“不管什么声音,都不能改变我们的方向,我们必须飞离冰雪。”
  “不,我没有幻听症,我梦见过这个男孩,他也梦见过我。”小米琪说。“我必须到他身边去,帮助他完成这个心愿。”
  哥哥飞到她的身边:“你疯了!你会冻死的。再说即使你不去,也会有别的天鹅帮助他。”
  “不会的,哥哥。”小米琪说。“我们这么多天鹅,只有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你们谁都听不到,那么,别的天鹅怎么能帮助他呢?我必须去。”
  姐姐说:“小米琪,好妹妹。你很善良,这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不想失去你,我想你也不想失去我们,失去这个世界。”
  “是的,姐姐。”小米琪说。“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到他身边去。你知道,所有的天鹅中,只有我能听到他的声音……”
  “……”
  “……”


  在一片梧桐树林中,有一座漂亮的白色的小房子,小房子洁白如雪。白色的小床上,躺着那个不幸的小男孩。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身体极其虚弱,不能长距离行走。天气一转暖,他就要睡去,天气变凉了,才能醒来。医生讲,这孩子已经这样睡了三年,今年是最后一次醒来,醒来的时间是短暂的,然后,将永远睡去。
  男孩每次醒来,就要回忆睡眠中的梦。然后,就把梦画下来,或者做成泥塑。他的小房子,挂满了梦的画,摆满了梦的雕塑:鸽子和白云、湖中的丹顶鹤、驾着爬犁的猎狗、在云朵中折跟头的小猴……
  这次他梦见了一只小天鹅,帮助他完成了这座天鹅的雕塑——美的雕塑、力的雕塑、圣洁的雕塑,于是在梦中喃喃私语。小天鹅米琪听到了他的声音,男孩也听到了小米琪的声音。
  护士带着男孩的爸爸妈妈走进了白色的小房子。他们知道,天气变凉了,他要醒了。男孩告诉他们,一只小天鹅将飞落在他的身边,帮助他完成一座天鹅的雕塑。
  爸爸妈妈认为,孩子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爸爸提醒他说:“梦中的许诺和肥皂泡一样容易破灭。秋天,天鹅不可能落在北方,那样,他们会冻死的。”
  “那不是梦。我真的听到了小天鹅说话的声音。”男孩说。“但是,我不希望小天鹅为我而死,我要拒绝她。”
  男孩闭上了眼睛,又开始和小天鹅米琪对话:
  “小天鹅,小天鹅,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我听到了。”)
  “天鹅怕冷吗?”
  (“怕的。可我不怕。”)
  “你不要落下来,那样,也许你会冻死的。”
  (“是的。但是,我愿意。因为你爱天鹅的美,天鹅的圣洁。我不愿意你带着遗憾永远地睡去。”)
  “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我想放弃这次泥塑的机会。”
  (“不,这不是真的。实际上你特别想,特别特别想。”)
  沉默,沉默,小男孩终于鼓足了勇气:“是的,特别想。我不愿意对圣洁的天鹅撒谎。”
  (“那么,你就等着我吧,我就要落在你的身边了。”)
  “天鹅要来了,天鹅要来了!”男孩高兴地叫着。
  男孩的爸爸妈妈脸上挂满了焦虑和疑惑。


  天鹅们都是圣洁善良的,因此,他们决不泯灭善良的愿望。
  小米琪终于开始下降。当亲人们的哭声和他们洁白的身影一起融人白云的时候,小米琪哭了,晶莹的泪珠打湿了她洁白的羽毛。她一边哭,一边寻找那个小男孩:
  “你在哪?”
  (“我在白色的小房子里;我听到你在哭,我能听到泪珠滚落的声音。”)
  “是的,我在哭。和亲人们说再见,总是痛苦的——白色的小房子在哪?”
  (“在梧桐树林里。”)
  “我看到了。”
  (“那么,你来吧,快一点来吧!”)
  梧桐树林里,地上铺着厚厚的金色落叶。鲜美的红日升起来了,被千万朵红云簇拥着。白色的小房子终于迎来了小米琪。她立在金色的落叶和火红的太阳之中,洁白的羽毛使地上的一切颜色变得更加浓烈艳丽。
  男孩看到了,爸爸妈妈和护士看到了。他们总觉得这是童话。可洁白的小天鹅确实就在他们面前。
  在男孩的手里,泥塑天鹅的头扬起来了,天鹅的翅膀展开了。当整个泥塑天鹅屹立在梧桐林中时,男孩吐出了几个字:“谢谢你,小米琪,天鹅真美!”然后,在金色的落叶之中,永远睡着了。
  小天鹅米琪终于帮助那个男孩实现了他们共同的心愿。可是,当小米琪流着泪向睡着的小男孩告别时,第一片雪花飘落了下来。她不想让风雪把自己埋葬在这里,振动翅膀飞上蓝天,一直朝南飞去。
  谁也不知道小天鹅米琪是不是找到了她的爸爸妈妈。只是那年冬天,在南方和北方交界的一片茫茫雪原之中,人们发现了一座雪的雕塑。
  那是一只圣洁美丽的天鹅。

红雨伞·红木屐

红雨伞·红木屐
作者:彭懿
   彭懿 1958年生于辽宁沈阳。著有童话集《矮星人核潜艇》,长篇小说《与幽灵擦肩而过》等。

  去年一个黑漆漆的雨日黄昏。
  我冲出新宿地铁口,一头扎进漫漫的雨雾中。蓦地,一滴璀璨灼了我的眼:只见前头摩天大楼的峡谷之间,飘浮着一粒腥红色的亮点。走近了,挪掉雨水,才看清楚是一位白发飘飘的老婆子,撑着一把红雨伞,立在雨水中。
  我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她在伞下喃喃地说:“今天是妙子回家的日子……”夏季的雨水已经漫过的她的脚踝。
  大概老婆子是在等孙女放学归来吧。
  我眼圈有点发热,嘴里成威的,不知是被红雨伞刺疼了眼,还是想起了我那没能活到这样苍老的奶奶。小时候,她总是蓬乱着头发,站在如血残阳里的那棵苦楝树下,唤着我……
  绕过这片高楼群,就是我常去的那家小酒馆。
  可今天真是蹊跷极啦,在泥泞的雨地里兜来转去,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条熟悉的小路。身边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树林,树边还坠着一轮红月亮。迷路了吗?来日本东京已经六年了,我还不知道新宿有这么一隅哪!
  “哟,好重呀!帮我举上去好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斜刺里响了起来。
  黑树林里闪出一个趿着红木屐、一身白色和服的小女孩。她正费劲地把一块油布毡撑过头顶,我蹿过去,一把撑住它,和她一起架到了树皮小屋上。
  雨下得更猛烈了。
  红月亮早已隐去了。她牵着我的手,钻进搭好的树皮小屋避雨。天还不算暗,我看清这是一个用树枝垒成的小窝棚。雨“嘀嘀嗒嗒”地漏下来,湿了小女孩的发梢,她伸出小手,接住雨滴:
  “这下雨水就淋不着弟弟了。”
  黑树林的树皮小屋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盯着她的脸问:
  “弟弟?你弟弟在哪儿?”
  她把手指搁在嘴唇上,轻轻地说:“别把弟弟吵醒了,他在睡觉。”
  我笑了,以为她沉浸在一个小女孩的梦境中。她的头偎依着我的肩,我俩就这样默默地坐在树皮小屋里,听夏日的雨声。雨快要住了的时候,她对我说:“我叫妙子……”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一张苍白的脸,骨瘦如柴,只是一双大大的眸子里溢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渴望。
  “妈妈在等我回家。”她跃进淡淡的雨雾中,“看!妈妈的红雨伞——”
  黑树林的尽头是一线模模糊糊的小村庄。
  她迎着村边的一滴鲜红奔去。
  一对红木屐像是一对在田埂上翩飞的蝴蝶。好久,风中传来了她的声音:“……再见,弟弟……”
  “弟弟!”我困惑地摇摇头。
  我扭过头,目光又一次扫过黑树林的时候,浑身一阵颤栗:树皮小屋下是一个隆起的土堆——一座小小的坟墓!树皮小屋里睡着她的弟弟!小女孩怕雨淋着长眠的弟弟,盖上了油布毡……
  我还没来得及悲哀,远处划过凄厉的尖啸,像是轰炸机的声音。接着,田埂的上空蹿起一排火海……

炒命

炒命
——新聊斋 作者:周锐
   周锐 原名周庆宁。1953年出生。广东潮阳人。著有童话集《勇敢理发店》、《拿苍蝇拍的红桃王子》等。

  我爸爸是个踏黄鱼车的,就是那种三轮货车,靠给人家送货挣一点辛苦钱。
  但他也挺要面子。在弄堂口等生意时,他会翘着拇指跟同行们吹牛:“我是不高兴做股票,我的老同学在证券交易所当经理,我要是做股票,肯定翻几个跟头!”
  他说他“不高兴”做股票是吹牛,不过他的老同学在证交所当经理倒是真的。他那同学长着一张大圆脸,小时候人家都叫他“大饼”。大饼虽然发达了,却还很念旧,有时在马路上看见我爸爸,他会把轿车开慢一点,我爸爸就把黄鱼车踏快一点,两人匆匆忙忙聊上几句:
  “长脚,最近行情看涨,你不进点股票?”
  “算了,大饼,我哪里玩得起这个?你没忘记老同学,我就很高兴了。”
  “那就下次再聊,我先走一步了!”
  没想到,大饼突然发急病,真的“先走一步”了。爸爸很伤心,踏起车来也没劲,再没有哪辆轿车肯开得慢一点陪他聊天了。
  大饼不在以后,从前的朋友们很少再去他家了。爸爸从前很少去大饼家,可现在他跑得挺勤,他觉得他有责任照顾亡友的妻儿。一天,他刚谈好一笔生意。踏车去接货,看见大饼的老婆背着儿子走出大楼,一问,儿子摔伤了。爸爸二话没说,让母子上车,飞快地踏向医院……
  当天晚上,爸爸做了个梦。第二天他说给我们听,“我梦见大饼了,他谢谢我。他在那边还干老本行。”
  “跟真的似的!”妈妈笑一笑就走开了。
  我却还有兴趣听下去。我问爸爸:“大饼还劝您买股票吗?”
  “他总是这样。他说那边的股票我应该玩得起了……”
  爸爸就去找卖冥币的老太婆,买了一大叠,每张都印着“壹万圆”。买回来就兴冲冲烧了。
  妈妈埋怨爸爸浪费钱。好在这冥币真的便宜极了,妈妈嘀咕一阵也就算了。
  又过了一夜,爸爸对我说:“行了,他收到钱了,已经替我开了户头。不过他说,两边不一样,我必须同这边反着做。”
  于是爸爸第一次走进证券交易所。
  挤在人群里,看着红绿闪烁的大屏幕,他完全不知所措。他就问别人:“哪种股票最好?哪种最差?”
  一个胖子告诉他:“城隍庙最好。”
  另一个瘦子说:“土地庙最臭!”
  爸爸记住了。一回家就倒在床上。妈妈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要睡觉。”妈妈以为他不舒服,哪知道他是要会见大饼,委托买进。
  平时爸爸是一沾枕头就打呼嗜,今天却是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天快亮时他才迷糊了一小会儿,一醒来就叫:“成交了,我买进土地庙80万股!”
  他又去股市看行情。
  一进交易大厅,胖子就满面红光地对他说:“城隍庙又涨了!”
  瘦子却是一脸的晦气,“土地庙又跌了!”
  “你说什么?”爸爸激动地问瘦子,“土地庙真的跌了?!”
  瘦子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屏幕嘛。”
  爸爸立刻拍手,“哈,跌得好,跌得好!”
  瘦子恼怒地揪住爸爸的衣领,“你幸灾乐祸……”
  胖子忙来解劝,他对瘦子说,“这位朋友一定是输惨了,脑子不太清楚了。”
  “跌得好,跌得好……”爸爸笑呵呵走出交易所。
  晚上,爸爸又进入梦境。
  老同学告诉他:“你已经赚了。我们将用寿命和你结算。”
  “用寿命?”
  “你本来可以活85岁,现在再给你加上一年零两个月。”
  “真的?!”爸爸大笑,从梦里笑到梦外,“我赚啦,我赚啦!”
  不仅把我和妈妈吵醒,楼下邻居都提意见:“喂,朋友,麻将该收摊啦!”
  证券交易所开始冷清起来。
  胖子脸上不再放红光,他发愁地看着屏幕,“现在城隍庙也往下走了。”
  瘦子说:“没办法,大势走低。”
  但爸爸更加兴高采烈,“跌得好,连跌300点才好呢!”
  这次胖子的脸也发青了,由他带头,大家把这个口出凶言的丧门星好好修理了一顿。
  爸爸回到家里时,身上有鞋印,头上有肿包。妈妈心疼极了,爸爸却喜滋滋地扳着指头,“换算下来,我又可以加5年寿命了。”
  股民们用牛的猛冲形容行情红火,用熊的冬眠形容不景气。但这边的熊市就是那边的牛市,爸爸乐颠颠的天天像过节。
  他让我算,“85加30等于多少?”
  “啊,”我便祝贺他,“你可以活到115岁啦。”
  正当爸爸的寿命向吉尼斯纪录发起冲击时,爸爸听见股友在议论:“最近有利好消息,股市要止跌反弹了……”
  爸爸有点吃惊,但愿这消息是谣传。
  几天后,整个股市指数飙升。
  胖子又高兴了,“城隍庙涨了!”
  瘦子也高兴,“土地庙也涨了!”
  只有爸爸心急如焚,他对着一路攀升的屏幕苦苦哀求:“别涨了,别涨了!”
  爸爸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每天回来都在嘟囔,“我只有101岁了。”“还剩94岁”……
  很快地,爸爸输掉了赢来的寿命,开始倒赔了。
  一天,我看见爸爸醉醺醺地发着果。我吃一惊,他是从不喝酒的呀。我赶紧抓过报纸看股市消息,按照爸爸的方法换算了一下——呀,爸爸还有一年好活了。
  “要准备后事了……”爸爸喃喃自语。
  晚饭时,爸爸悲壮地嘱咐妈妈:“一定要让儿子读大学,我的遗体和五脏六腑都可以卖钱……”
  妈妈生气,“你发什么神经病!”
  但爸爸不生气,他对妈妈更加体贴,对我更加宠爱。
  这样过了些日子,股市重新反转。
  股票跌了,股民们又在跳脚。但这次爸爸不那么兴高采烈,他冷静多了。
  胖子和瘦子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不拍手啦?”
  经过“生死大关”,爸爸好像悟出一点什么来了。“这样活得太累。”他对我和妈妈说。“这样不是活,是折腾……”
  “就是,”妈妈嘀咕说,“没人让你这样折腾啊。”
  等到寿命回到75岁时,爸爸决定果断抽身。他又在梦里见到大饼,对大饼说:“股海无边,回头是岸。给我全抛掉!”
  爸爸又能轻轻松松做人了。他让我和妈妈坐在他的黄鱼车上,带我们去淀山湖玩。爸爸一边飞快地踏着车,一边发表他的感想。“宁愿少活10年,只要活得自在,活得有意思,这就值得。”
  我对爸爸说:“你玩了这么一圈,真是——”我找了句“深沉”些的,“真是人生如梦。”
  妈妈哼一声,“他本来就在做梦!”

乌鸦兄弟

乌鸦兄弟
作者:金江
   金江 原名金振汉。1923年出生。浙江温州人。著有诗集《生命的画册》,寓言集《乌鸦兄弟》,童话集《会飞的公鸡》等。

  乌鸦兄弟俩同住在一个窠里。
  有一天,窠破了一个洞。
  大乌鸦想:“老二会去修的。”
  小乌鸦想:“老大会去修的。”
  结果谁也没有去修。后来洞越来越大了。
  大乌鸦想:“这一下老二一定会去修了,难道窠这样破了,它还能住吗?”
  小乌鸦想:“这一下老大一定会去修了,难道窠这样破了,它还能住吗?”
  结果又是谁也没有去修。
  一直到了严寒的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大雪纷纷地飘落。乌鸦兄弟俩都蜷缩在破窠里,哆嗦地叫着:“冷啊!冷啊!”
  大乌鸦想:“这样冷的天气,老二一定耐不住,它会去修了。”
  小乌鸦想:“这样冷的天气,老大还耐得住吗?它一定会去修了。”
  可是谁也没有动手,只是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些。
  风越刮越凶,雪越下越大。
  结果,窠被吹到地上,两只乌鸦都冻僵了。

猴子磨刀

猴子磨刀
作者:湛卢
   湛卢(1922—1987)四川夹江人。著有寓言集《猴子磨刀》、《狐狸审案》等。

  一只猴子捡到一把刀,但这把刀很钝,连一棵小树也砍不断。
  它跑去请教砍柴的人:
  “告诉我,你的刀为啥那样锋利?”
  “我把它在石头上磨过的。”
  “磨过就行了么?”
  “磨过就行。”
  猴子高兴地跑回去,拿了刀子就在石头上使劲地磨着,磨着,一直把刀口磨得差不多和刀背一样厚。等它再拿去砍树时,不用说,就更加砍不动了。
  “唉!我已经学习了别人的经验,还是毫无办法,如果不是经验本身不可靠,一定就是这把刀子有问题!”猴子下了结论说。

井上历险记

井上历险记
作者:鲁芝
   鲁芝 原名萧相何。1927年出生。山东烟台人。著有寓言集《狐狸和狐狸》,小说集《铁锁链的故事》等。

  不知是谁到井台上打水,偶然把生长在井里的青蛙打到水桶里,带到地面上来了。青蛙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干燥的土地。它笨拙地跳着,呆头傻脑。
  火红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新翻耕过的田地上蒸发着白气。路旁的青草也放散着清香的气息。远处的树林子里,鸟儿们在唧唧喳喳地喧嚷着。
  照理说,青蛙一看见这样光明美丽的世界,应该是很愉快的吧?应该为未来美好的生活欢呼吧?……但是,不,没有,它只是眯缝着眼,不耐烦地在近处逛了一阵,又跳回井里去了。
  “我说,弟兄们!”它气愤地向它的伙伴们说,一面打着喷嚏,“一辈子不上去我也不希罕!……呵吃!……真他妈的,耳朵都震聋了!空气是混浊的!尘土乱飞!……呵吃!……上面有一种叫做风的东西……呵吃!闷死人了!太阳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天,太高大了!我就不知道这么高大有什么用。对了,也有水,不过那是流动的,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啊,啊,叫做河,什么河?不就是个躺倒的井吗?它一下就能把你冲到不知道哪里!还有……呵吃!还有,你得随时小心被牛蹄子踏着。牛蹄子吗?牛蹄子和水桶差不多。据说有一种叫做蛇的什么东西,专门吞吃我们!……啊啊,呵——吃!……我想写一部书,叫‘井上历险记’,不,这书名不明确,应该叫做……‘井上世界历险记’,你看怎样?……呵吃!……我得休息休息了,大概是感冒了,身上很不舒服。”
  一会儿,它在自己住惯了的那个石缝里睡着了。大概是由于受刺激太深,再加上过于疲劳,它说起梦话来了:
  “胡说!还有比井里再好的地方吗?”

石崮和洼地

石崮和洼地
作者:申均之
   申均之(191—1988) 原名王锡宣。山东烟台人。著有小说集《青年一代》,中篇小说《冬天的故事》,寓言集《高山和洼地》等。

  一座峥嵘的石崮,和一片低下的洼地做了邻地。
  石崮居高临下,见多识广,摆着大架子,自以为很了不起,可是谁都不愿和它接近,它感到有点寂寞。
  石崮的一左一右,有两条小河,它们一面打着旋儿走着,一面轻歌曼舞,是两条又年轻又活泼的小河。石崮看了,就想:它们要能停在我的脚下和我做伴,那就好了。于是它对左边的小河说:
  “小河呀,停下来!我很寂寞,你来和我做朋友吧!”
  “不,”左边小河打一个转,扬起一朵小浪花说,“我高攀不上,我不愿和你做朋友!”
  石崮又转过脸来和右边的小河说:
  “小河呀,停下来!我很寂寞,你来和我做朋友吧!”
  “不,”右边的小河也打了一个转,调皮地说,“你多么伟大呀,我怎么高攀得上!”
  左右两条小河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石崮,却往洼地里奔走。
  洼地不是用话来表示欢迎,而是用它整个的胸怀。两条小河都停留下来,和洼地做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不久洼地就变成了一个湖,鱼虾到这里来安居游泳,青蛙到这里来唱歌跳舞,连天上的白云,也经常飞到这里来照照自己美丽的影子,恋着湖水不愿意离去。这里是多么富饶而又美丽呀!
  石崮看了,既不理解,也很生气:“难道我不好吗?为什么它们成群结队地离开我,去和洼地亲热呢?”……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洼地一天一天地富饶起来,石崮却永远是那样又骄傲又孤单的老样子。

山苏花

山苏花
作者:仇春霖
   仇春霖 1930年出生。江苏盐城人。著有寓言集《无花果》,科学小品集《叶绿花红》等;主编《当代中国寓言大系》等。

  当春姑娘第一次降临人间的时候,花娘娘也领着她的孩子——牡丹、荷花、菊花、腊梅和山苏花来到大地上。她嘱咐孩子们要争取在人间开放出最美丽的花朵。于是牡丹、荷花、菊花、腊梅都争先恐后,要力争向人间献出第一枝鲜花。但是山苏花却没有这个决心,她想:“何必抢着第一个开花呢,迟开早开还不是一样开。何况大地上从来就没有开过花,要做一个发明家,我可没有这种兴趣。”
  在花姊妹中牡丹是优胜者:她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就向人间献出了一枝枝鲜红的、雪白的、碧绿的鲜艳花朵。山苏花见了惊奇的赞叹道:“啊呀!真了不起,我要是有这么一朵花该多美呀!……可是春天的光辉已经被牡丹夺去了。我等到夏天再说吧!”
  夏季来到了,太阳向大地撒下了万道金光。山苏花不满地说:“哎呀呀,这么厉害的太阳怎么得了!谁要在夏天开花,准得被晒死!”可是荷花这时候却向人间献出了她美丽的蓓蕾。于是山苏花又赞叹地说:“我真傻呀,在夏天开花该多好啊!……唉,迟了,只有等待秋天了!”
  金色的秋天到了。云淡风轻,天高气爽,山苏花一味赞赏着秋天的风光,有些陶醉了,她渐渐眯上眼睛,沉睡在金黄色的大自然的怀抱中。直到秋菊缤纷的时候,她才睁开矇眬的眼睛。她又叹息道:“唉!多倒霉,又错过好机会啦!……算了,干脆到冬天再说吧!”
  可是在严冬,只有坚强的腊梅冒着凛冽的风雪,给人间送来芳香。山苏花却蜷缩着身躯,埋藏在枯草丛里。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看见过山苏花开花哩。

陶罐和铁罐

陶罐和铁罐
作者:黄瑞云
   黄瑞云 1932年出生。湖南娄底人。著有《黄瑞云寓言》等。

  国王的御橱里有两只罐子:一只是陶的,一只是铁的。骄傲的铁罐看不起陶罐,常常奚落它。
  “你敢碰我吗,陶罐子?”铁罐傲慢地问。
  “不敢,铁罐兄弟。”谦虚的陶罐回答说。
  “我就知道你不敢,懦弱的东西!”铁罐说,带着更加轻蔑的神气。
  “我确实不敢碰你,但并不是懦弱。”陶罐争辩说。“我们生来的任务是盛东西,并不是来互相撞碰的。在完成我们的本职任务方面,我不见得就比你差。再说……”
  “住嘴!”铁罐愤怒地说,“你怎么敢同我相提并论!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你就会破成碎片,消灭了。我却永远在这里,什么也不害怕。”
  “何必这样说呢,”陶罐说,“我们还是和睦相处好,吵什么呢!”
  “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羞耻,你算什么东西!”铁罐说,“我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碰成碎片!”
  陶罐不再理会。
  时间在流逝,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王朝覆灭了,宫殿倒塌了。两只罐子被遗落在荒凉的场地上,历史在它们的上面堆积了渣滓和尘土,一个世纪连着一个世纪。
  许多年代以后的一天,人们来到这里,掘开厚厚的堆积,发现了那只陶罐。
  “哟,这里头有一只罐子!”一个人惊讶地说。
  “真的,一只陶罐!”其他的人说,都高兴得叫起来。
  大家把陶罐捧起,把它身上的泥土刷掉,擦洗干净,和它当年在御橱的时候完全一样,朴素、美观、釉黑锃亮。
  “一只多美的陶罐!”一个人说,“小心点,千万别把它损坏了,这是古代的东西,很有价值的。”
  “谢谢你们!”陶罐兴奋地说,“我的兄弟铁罐就在我的身边,请你们把它掘出来吧,它一定问得够受了。”
  人们立即动手,翻来覆去,把土都掘遍了,但,一点铁罐的影子也没有。它,不知在什么年代,就已经完全氧化,早就无踪无影了。
  ——拿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是没有必要的,别人也有比你强的地方。

蜘蛛、蚕和老桑树

蜘蛛、蚕和老桑树
作者:吕德华
   吕德华 1927年出生。河北晋县人。著有长篇小说《铁根和他的伙伴》,寓言集《蜗牛搬家》,童话集《莲花姐妹》等。

  一天,蛛蜘正在老桑树上结网。它随风飘荡,把蛛丝从这个树枝挂到那个树枝上,不大工夫,一张美丽又牢靠的捕虫网结成了,它摊开手脚,高傲地躺在网上休息。
  忽然,一阵沙沙的响声传来,蜘蛛四处一看,原来有条蚕在吃桑叶。
  蜘蛛冲着蚕大声喝道:
  “你这个坏家伙,为什么吃桑叶?”
  “为什么吃桑叶?”蚕慢吞吞地反问,“我是蚕,蚕不吃桑叶吃什么?”
  “我知道你是蚕。”蜘蛛摆出一副学者的派头说。“但我不准许你吃桑叶,你不知道我在这儿结网捕捉害虫、保护桑树吗?”
  “知道,可我不是害虫。”蚕慢吞吞地分辩道。“我不吃桑叶怎么吐丝?”
  “在我看来,凡是损害树木枝叶的都是害虫,凡是害虫都是我的敌人!”蜘蛛腆起胸脯,威严地说。“当然,我也知道你和别的害虫不同,你会吐丝,可你吐丝非得吃桑叶吗?我就不吃桑叶怎么也能抽丝呢?再说你吐的是什么丝,你的丝能结网吗?”
  蚕听蜘蛛这么说,不禁哑然失笑了。心想,我的丝也能结网,那我不也成了蜘蛛了!
  蚕不着急,不生气,仍然慢吞吞地说:
  “你会抽丝,我会吐丝,但我们的丝不一样,这正是因为我吃桑叶你不吃桑叶的缘故。我吐的丝不能结网,可是能……”
  “住口!”蜘蛛愤怒地打断蚕的话,厉声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丝能做什么?你吐丝又是为了什么?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吐丝是为了给自己做坟墓,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不对!”温和的蚕被激怒了,它高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我吐丝做茧不是为了死,而我死正是为了吐丝做茧!”
  两个正吵得不可开交,老桑树答话了,它对蜘蛛说:
  “你不能光从现象上论是非,更不能只讲一面理。”
  蜘蛛委屈地说:
  “蚕吃了你的叶子,你还为它说话,可是我……”
  老桑树说:
  “你为我服务,我很感谢。可是我的叶子正是为蚕服务的呀!”
  蜘蛛问道:
  “那蚕又为谁服务?难道它当真不是为自己?”
  老桑树说:
  “对,它不是为自己,是为人类服务!不光它,我们都是为人类服务的。”
  ……
  一天天过去了,蚕开始吐丝做茧了,它日夜不停地工作,吐出很多很多又细又长的丝,慢慢地将身子缚起来……
  蜘蛛见这情景,大吃一惊。它对蚕说:“蚕,你长得又白又胖,身体很好,还可以活很长时间,为什么要……”
  “我的丝已经吐完了。”蚕慢吞吞地说。“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是为了吐丝做茧而死的。”
  蜘蛛眼看着蚕安然地用丝将自己封闭起来,又眼看着农人将蚕茧拿走,织成绸缎,做成漂亮的衣服。
  “怎么样?我的话不错吧!”老桑树对蜘蛛说,“蚕是说到做到的。”
  至此,蜘蛛完全明白了,它多么后悔当初不该对蚕说那些无礼的话呀!可是向蚕道歉已经来不及了。

狐狸与乌鸦

狐狸与乌鸦
作者:凝溪
   凝溪 1943年出生。白族。云南大理人。著有《凝溪寓言选》、《中国寓言文学史》等。


  克雷洛夫在《狐狸与乌鸦》的寓言里写了“乌鸦嘴里含着一块奶酪站在树上,狐狸吹捧乌鸦的歌声优美,乌鸦高兴得一开口,奶酪掉到地上被狐狸吃了。”后来,还是在森林里的那棵树下,我又看到了这个寓言的继续——


  第二天,乌鸦同样嘴里含着一块奶酪站在树上,狐狸又看见了,狐狸又用同样方法对乌鸦进行吹捧。乌鸦接受了昨天的教训,没有再上当。狐狸看这样不能达到目的,便说道:
  “乌鸦妹妹,您不但有一副漂亮的歌嗓,而且有着高度的艺术修养。看,您的嗓音虽然比夜莺的还美,但您从不表现自己。说真的,除了您,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像您这样的歌唱家。”
  乌鸦听了狐狸的话后,比昨天还要高兴。一开口,奶酪又掉到地上。乌鸦后悔地说道:
  “呀!吹牛拍马的人,手腕真多。”


  第三天,乌鸦又弄到一块奶酪同样站在树上,狐狸又来了。乌鸦心想,今天无论狐狸怎样吹捧也不理他。狐狸看了看乌鸦,走到树下说道:
  “乌鸦妹妹,我听天上的飞鸟们和地下的走兽们都说您的嗓子比蛤蟆的还要难听。不过我可不信。我真想为您辩解,可我又没有听过您的歌声,真是难办……”
  “谁说!……”乌鸦听了狐狸的话气愤地张口争辩,可才说了两个字,嘴里的奶酪又掉到了地上。


  又过了一天,乌鸦也真有办法,又弄到一块奶酪,仍然站在树上。狐狸又来了。可狐狸这天说好说坏乌鸦都不开口。乌鸦懂得了,只要有自知之明,真正了解自己,那么,不管谁对自己吹捧、讨好、拍马、献媚;打击、诱惑、讥讽、谩骂都等于零。狐狸还唠叨不休,乌鸦含着奶酪远远地飞走了。

罗文应的故事

罗文应的故事
作者:张天翼
   张天翼(1906—1985) 原名张元定。湖南湘乡人。著有小说《华威先生》、《包氏父子》,儿童文学《大林和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等。

  六年级的同学们和几位解放军叔叔交朋友,常常通信。第二小队队员们有一次写去一封信,信上讲到了罗文应的事情,是这样写的:
  叔叔们:
  收到你们的信,我们高兴极了。
  你们说:“罗文应进步了,入队了,真是一个喜讯。这是你们给我们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我们读到这里,欢喜得把罗文应抬了起来。罗文应又是笑,又是眼泪直冒。
  上次我们和他们会面的时候,刘叔叔问罗文应为什么还不入队,罗文应脸上热辣辣的。那时候他申请过,没有批准:他不好好温功课。
  那时候罗文应其实就已经有了这个远大的理想:将来要像叔叔们一样,当人民解放军。同学们给他提意见:
  “罗文应,解放军叔叔不是说过的么:你现在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还要把身体锻炼好。”
  罗文应看了同学们一眼,心里想:
  “嗯,将来——你们瞧吧。”
  意思是说,将来他一定搞好学习,锻炼好身体。可是今天——今天已经星期六了。刚要用功,又马上会遇到假日。不如从下星期一起吧。
  到了星期一。下午放学回家,罗文应走得很快。他打定主意不再像往日那样——往日总得逛上那么四五小时才到家,一面吃着替他留下来的饭,一面又要防备挨妈妈说。今天一定按时回家,晚饭后的时间就可以好好分配一下了。罗文应一路上打算着:
  “我得把算术题都答出来,整整齐齐写在本子上,星期日就带给解放军叔叔去看。‘叔叔,我将来能不能学炮兵?’——‘能!’错不了!”
  罗文应想得很兴奋,就胸部挺出,大踏步走进市场里去了——不知不觉走了进去的。
  他在市场里一共花费了两个多钟头。他忙得什么似的:参观了许多许多商店,连瓷器店他都仔细看过了。又在一个摊子旁边观察那些陈列着的小刀子。他恨不得试一试,看这些小刀究竟有没有赵家林的那一把快。而他研究得最久的,是玩具店门口的那一盆小乌龟。
  “回去说服妈妈,让妈妈给妹妹买一个吧。我应当照顾妹妹……”
  可是罗文应觉得整个市场突然一下变了样子。他吃了一惊。他从那个盆子上面抬起头来一看,原来电灯都亮了。
  “啊呀,可了不得!”他赶紧站起身来就走,“今天又返了!”
  拐进胡同,罗文应越走越快。他决计要好好做功课。
  “解放军叔叔那么关心我呢。我争取入队,一定……”
  忽然他听见“拍达”一声,响得很脆。
  “咦,谁在那儿打克郎球?”罗文应朝一家糖食铺里瞟了一眼。他觉得这一瞟还不够分明,就索性停下来瞧了一瞧。
  唉,没有办法!这一局克郎球——罗文应非看下去不可,因为有一个“飞机”正呆在角落里,怎么也不肯动。那个打球的是个大个儿,很吃力似的打了一杆:没中。
  罗文应等着那大个儿轮到打第二杆:还是不顶事。
  罗文应非常着急。真要命,别人还得赶回家吃晚饭,吃了晚饭还有八道算术题,一张大字呢!可是那大个儿轮着打了五杆,偏偏都落了空!第六杆呢,又放下那个“飞机”不管,打别的去了。因此罗文应不得不老是等着。罗文应就常常遇到这一类不能解决的困难。
  就这样,罗文应很晚才回到家里。他赶快扒了几口饭就算完事,唯恐耽误了复习时间,也就不管这样的吃法合不合卫生了。
  “你又到哪里去?”妈妈看见他把筷子一放就往外走,惊异地问。
  “我去买大字本子。”
  “怎么,你放学回家的时候没有买?”
  “我没有工夫呀,妈妈。”
  这个星期一又像往日一样:到了该睡的时候,罗文应还在对着第二道题目发愣,又疲倦,又焦心。还是明天早晨再做吧。他这就一面看看画报,一面写写大字,忙到十一点钟才上床。第二天起得晚了,睡眠可还是不够,上课直打瞌睡。妈妈说他:
  “你看你!谁叫你贪玩的!”
  “贪玩?”罗文应红着脸,撅起了嘴。“难道我玩得舒服么?我心里可生气呢。”
  真的,罗文应就是玩也没有玩好。
  我们跟他谈过:
  “你光想着将来当解放军,现在可一点也不准备,一天一天挨过去,把时间浪费掉了,那还行?”
  “谁说行?”他低着头,两只手卷弄着衣角。“周老师告诉我时间要节约。我们一分钟一秒钟都该好好计算着用,这我知道。可是不知怎么着,一个不留神又犯了老毛病。”
  我们决定帮助他:
  “罗文应,我们来集体复习吧。我们五个人都到李小琴家里去做算术题,你赞成不赞成?”
  “下星期起吧?”
  “今天起。”
  “好,今天起就今天起!赞成!”
  大家都很高兴。罗文应也不愁眉苦脸的了。
  那天放学,我们派赵家林一直送罗文应到家。两个同学分手的时候,赵家林提醒一句:
  “六点半钟以前!——记着!”
  “知道,知道。”
  “罗文应,”赵家林走了两步又回头,“吃了饭就走,别上别处去……”
  罗文应觉得赵家林什么都好,可就是有点儿啰嗦:
  “啊哟你真是!保你一分钟也不迟到,好了吧?”
  一吃了饭,罗文应就把书本什么的收拾起来。他知道妈妈在注意着他,时不时很得意地瞧他一眼。他可装做没看见。他也没有把他参加复习小组的事告诉妈妈:他怕妈妈说什么“对呀,这才是好孩子呢”,——说得他会满脸通红。
  他低着头,专心专意地把算草本装进书包里。想了一想,又把算草本拿出来:他决计不带书包出去。一背上书包,街上的人说不定会瞎猜一气——
  “瞧,这个孩子又玩到这么晚才回家!”
  罗文应找出一张旧报纸来包起这些东西。忽然妹妹赤着脚向他跑来,两只手慎重地捧着一本画报——爸爸新寄来的。
  “哥哥包起,哥哥包起!”
  哈,巧极了!好像爸爸知道他今天要去参加复习小组似的!
  他正好把这本新画报带到李小琴家里去,休息的时候就可以跟同学们一块儿阅读。以后这本画报就放在复习小组里吧:是大家的。
  “哎,好乖。”罗文应从妹妹手里接过了画报,看了看封面,就打开纸包要把它包进去。
  他又看了看封面。
  “这是谁?”他问自己。“生产模范?”
  他想要包进去,又还是放心不下:呢,到底是谁呢?——封面上这位叔叔,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罗文应只好打开画报来找目录。一打开,他就忍不住要从头至尾翻一翻,好知道一个大概。
  “光翻一翻,碍不了事。”他看看这幅图,看看那幅图。“怎么回事呀,这是?”
  要念一念那下面的说明才知道。
  罗文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又看看图片,好像要检查那篇说明写得对不对。于是顺便又念了几节文字。一方面可又在催着自己:
  “行了行了,快走吧!……瞧这农民伯伯!——啊,真棒!”
  时间不会等你。罗文应一看钟,把画报一扔就跳了起来。
  六点四十二分!
  “妈妈,咱们钟快了吧?”
  “不快,今天刚打电话对过。”
  糟了!罗文应把纸包一夹,想要跟妈妈说一声就走。可是又觉得不对头。
  “罗文应!为什么迟到?”——同学们准会问。
  “罗文应!为什么又犯老毛病?”——同学们准会问。
  他瞧着那个纸包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好意思再到李小琴家里去了。他急得出了眼泪。
  “去吧,去吧,不要紧的,只要以后能够改过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叫他。
  可是谁知道同学们会怎样呢?他去了,同学们还理他么?他失了信用!他亲口约好了的又不当回事!同学们准会告诉周老师,准会告诉解放军叔叔——唉,他太对不起那几位叔叔了!
  “刘叔叔,你们还跟我交朋友么?”
  两颗眼泪流到了脸上。
  假如现在还是在六点三十分以前……
  可是时间再也不会回来!损失了的时间再也没有法子补救!
  他愿意向同学们认错,愿意挨同学们的批评,只要同学们还肯和他好,还肯让他参加复习小组,帮助他学习。他以后一定不迟到。
  时间越过越迟。他就更加懊悔,更加和自己生气……
  突然他惊了一跳,他觉得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侧起耳朵来仔细一听,只听见妹妹在东一句西一句地唱“小耗子上灯台”,妈妈有时候给她提提词儿。
  他失望地说:
  “谁还来找我!”
  罗文应,你可是想错了。队员同学们怎么会把你丢开不管呢?你听!这不是?
  的确有人叫他。听得出一个是赵家林。还夹着一部高音,那正是他们的小组长李小琴——她也跑到他家找他来了。还有什么说的!罗文应当然是赶紧跑去迎上他们,一面嚷着“来了来了”,就跟他们一块儿去做功课。
  可是罗文应没有这样做,这太不好意思了。李小琴和赵家林跑进来的时候,罗文应恨不得躲起来。他低着头装作看画报。
  “罗文应,”李小琴一冲进门就嚷,“你怎么不去复习?”
  罗文应又快乐,又难过,撇过脸去不看他俩。
  “怎么了?”李小琴站在房门口愣了一下,把步子放轻,慢慢走近他。“病了么?”
  “没有。”
  “那么去吧。”赵家林两只手搁在罗文应肩上,和李小琴互相瞧了一眼。
  罗文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哭出来,用力咬着下嘴唇。好一会才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去……我有事……”
  “有事?你可怎么又在这儿看画报呢?”李小琴一把拖起他来。“走吧,大家等着你呢。”
  原来同学们还等着他!——李小琴从来不撒谎。
  赵家林还告诉罗文应:
  “要是在你家里找你不着,我们就得上市场去找。要是在市场里也找你不着,就到街上去找,到派出所去找。无论如何要把你找到,叫你来跟我们温功课:小组是这么决定的。”
  那就赶快!一秒钟也别迟延!
  同学们跟妈妈说了一声,妈妈喜欢得抓住了李小琴的手:
  “这可就好了……”
  罗文应脸上滚烫,推开李小琴就跑。刚出了大门口又飞奔回家来,抓起桌上那本画报,才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
  三个同学又笑又嚷地走了。
  这天成绩很不错。功课做完了还好好玩了一阵。罗文应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唉呀,以后可一定要注意,”罗文应下了决心,“别再耽误了时间。”
  他常常记起解放军叔叔信上的话:“希望你自己管得住自己。”
  他向李小琴提一个意见:
  “往后放学,你们不必派人送我回家了吧。你们都得绕那么多路,花那么多时间。我自己管住自己不就得了?”
  “好,”李小琴想了一下,“小组相信你做得到。”
  罗文应果然做到了。他功课也一天一天地有进步了。
  “开首可真不容易呀,”罗文应回想那个时候的情形,“头两天倒还好:小组没派人送我,我一个人也能一心不乱地回到了家。第三天可就有点儿什么……”
  第三天恰好刮了风。他放学走过市场门口,实在不放心那一盆小乌龟:今天天气那么凉,它们怎么样了?还是游得那么活泼么?
  “真的,爬虫类会不会感冒的?”他自问自。“去看一看吧,啊?……不许!”
  走了几步。他心里痒痒的。光去看一看小乌龟,别的什么都不看,行不行?——这总可以通融通融吧?
  喂,别走得那么快!倒好好考虑一下看……
  “不行!”罗文应硬管住了自己。
  至于胡同里那家糖食铺里——克郎球是没有人打,倒有三个人坐在那里下跳子棋。罗文应瞟一眼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下得好不好,胜败如何。
  怎么样?去稍为看一点儿——只看那么一点点儿,可以不可以?
  “稍为……嗯,还是不可以!”
  他叹了一口闷气。要知道,跳子棋可不比克郎球。今天稍为看那么一下,明天起决计不看,这总不要紧了吧?
  他想起了刘叔叔他们。要是叔叔们知道他现在转的什么心思,会怎么说呢?——“哼,老毛病!”
  罗文应就头也不回,坚决地向前走去了。
  以后就好得多。比如有一天,他发现地下有一颗脆枣。他只不过稍为研究了一下——“咦,这究竟是卖脆枣的掉下的,还是吃脆枣的掉下的?”——就一脚把它踢得老远的,不见了。
  “踢到了哪里?”——别管它!他还有事呢。要是照他以前的习惯,就非把它找到不可。
  可是那颗脆枣自己却蹦蹦跳跳地又滚了回来:原来对面有一孩子也踢了它一脚。罗文应即刻又把它一脚踢回去。对面那个孩子一脚就截住了那颗脆枣。兴高采烈地向罗文应招手:
  “来,我守球门!你踢!”
  罗文应仅仅只愣了两秒钟。
  “我没有工夫,现在不是玩的时候。”罗文应一面走一面打手势,“小朋友,你也早点回家去吧。”
  这些情形,罗文应都向周老师和复习小组汇报过。
  叔叔们,罗文应就是这样准备着来学你们的榜样的。罗文应就是这样进步起来的。
  现在呢,罗文应已经养成新的好的习惯了。不是玩的时候你要引他玩,他才不理这个碴呢。他按时学习、劳动、运动、休息,不再浪费时间。在家里也有工夫帮助妈妈做事,有工夫照顾妹妹了。还真的给妹妹买了一个小乌龟,可好玩儿呢。他自己说:
  “以前么,我不能做到节约时间,简直照顾不过来。妹妹我是爱的。妹妹摔了跤也不哭,只嚷:‘哥哥,你捡起来了我!’我听了好一会没听懂。有一回她说:‘可了不及啦,我矮朵伤风啦。’你们猜,这是什么意思?鼻涕她也不叫鼻涕,叫‘鼻鼻’……”
  “罗文应,”周老师打断他的话,“你妹妹的语法问题以后再讨论吧。我们的谈话和作文也应该注意节约:谈得集中些,不要东拉西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那么,我们就暂时讲到这里吧。

  敬礼!
                               签名
                              1952年

小胖和小松

小胖和小松
作者:杲向真
   杲向真 原名杲淑清。1920年出生。江苏邳县人。著有长篇小说《灾星》,小说集《小胖和小松》等等。

  五月的开头,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公园的走道上,有两个孩子在人丛里一前一后地跑着:姐姐撵着弟弟。弟弟名字叫小松,五岁,细条条的个子,脸蛋儿圆圆的像两个小皮球。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翻领上滚白道道的海军服,腰上勒着根旧皮带,皮带上还别着一枝“手枪”。说真话,这才不是什么手枪呢,这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从哪儿捡来的像巴掌大的一块长三角形薄木板。小松就把它当成真的手枪,时刻别在腰上,见人就行个军礼。有了这枝“手枪”,小松就觉得自己当真是解放军了。
  小松跑得很快,海军帽后沿的两根飘带随风飞舞着。他不断地回过头来看落在后面的姐姐,两只藏在长睫毛下面的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射着幸福愉快的光辉。
  姐姐八岁,是个二年级学生,她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的学生裤,胖墩墩的像个小冬瓜,又像个胖鼓鼓的花生米,因为她生下来就挺胖,所以妈妈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胖。
  小胖跑起来很吃力,累得脸蛋通红,微微突出的前额上冒出小小的汗珠。
  “小松,等一等,等一等呀!要不,我不跟你玩了!”小胖在后面气喘喘地一面跑,一面叫着。
  小松回转身看了看,他就怕姐姐不跟他玩,可是现在他知道姐姐是吓唬人的:这里又没有大皮球,冬冬和小林他们也都不在这里,姐姐不跟他玩还能跟谁玩呢!这一点也吓唬不了他。小松得意地笑着退了几步,回过身又往前跑。
  “啪哒!”小松恰好撞在一个叔叔的腿上,跌倒了。那个叔叔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可是小松很不服气,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不哭,这才算有本事呢。小松跌倒了就从来不要人家扶,托儿所的小孩都自己会爬起来。
  “我自己,我自己会起来。”小松说着,又照原样儿倒在地下,然后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又往前跑了。
  在一个大池塘边,小松站住了。池塘又深又大。对岸是一片矮树林,还有一只小船拴在对岸水边的一棵树干上。小松想:要能爬上去坐一坐多好啊,那是一只真正的船呢!在靠近岸这边的水面上,有几只肥壮的大白鹅在洗澡,它们把长颈子一扭,钻进水里,再伸起来,水珠就从光滑的鹅背上滚下来。小松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投到水里去,大白鹅骄傲地昂起头向池塘中间游去了。
  “回来,回来!你回来我不打你了。”小松说着又捡起一块石子。可是大白鹅不乖,一点也不听话,只顾向池塘中间游去。小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巴紧紧地闭着,准备把石子投出去。
  “不许打石子!看掉下去!”小胖赶到了,从后面这样叫着。小松可就是不喜欢人家对他大喊大叫的,妈妈讲话就不这样,托儿所的阿姨也从来不这样对小朋友大叫。
  “我偏要打,就是要打!”小松一面说着,一面拉开要扔的架势:拿着石子的小手扛在肩上,脑袋歪垂在一边。其实,小松心里并不真的要把石子扔出去,这不过是在和姐姐生气,想吓唬吓唬她。谁叫她那样大声大气地叫喊呢!
  “那我下次不带你来玩了,你不听话,我回去告诉妈妈去。”
  “你才不听话呢,我会跟妈妈一块儿来!”
  小胖生气了,扭头就走。可是池塘又深又大,要是弟弟掉下去怎么办呢?她这么想着,只走了几步就站住了。起先小松顽强地站着不动,两眼死死地盯住湖水,直到他听不见姐姐的脚步声时,才悄悄地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看见姐姐站住了,他想姐姐还是喜欢他,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他的拿着石子的小手慢慢放了下来。
  小胖突然跑回到弟弟的身边,学着妈妈的话,拉长着腔调说:
  “小松第一乖了,姐姐最喜欢你。”接着她又说:“你看,那只大白鹅也回过头来看你了,它也说小松最最乖。走,我们看猴子去。”
  小松也一下高兴起来,他笑了,说:
  “大白鹅对我笑了。你看,它当我是解放军叔叔,你看我像不像?”小松这样问姐姐,同时两脚立正,直直地站着,一只手按着皮带上别着的“手枪”,他的黑眼睛在长眼毛下闪闪发光。
  看过了猴子,小松又从拥挤的人丛里钻了出来。小松一面想着那只最小的猴子,一面跟在一个穿蓝裤子的胖胖的女孩后面走着。走了好远好远,拐了好几个弯,直到这个女孩和一群戴红领巾的孩子们打招呼,小松才发现自己跟错了人。这个穿蓝裤子的胖女孩不是姐姐,她还戴着红领巾呢。姐姐可没有红领巾。小松站住了,他向四周望了望,可是姐姐现在在哪里呢?小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觉得不应该哭,因为,姐姐也许正躲在大树后面跟他“藏猫”玩呢?妈妈就爱跟他“藏猫”,他记得有一次妈妈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他找了好久都没有哭。后来妈妈就突然跑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亲他的脸,倒像是妈妈把他丢失了,好容易才找到他似的。妈妈还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这件事:
  “我故意躲在树后面,小松找不见我,一点也不哭。”
  小松想:“藏猫”还兴哭吗?有一次在托儿所打针都没有哭呢,穿白衣服的阿姨还对别的小朋友说:“不要怕,不要怕,你看小松多英雄,一声都没哭,要像小松那样才是乖孩子。”
  小松当然是小英雄,小英雄这会儿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看那些戴红领巾的哥哥姐姐们,又向四周望了望。他想:也许姐姐会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面露出一只眼睛来。他留神向一棵一棵的大树后面望着,可是大树后面什么也没有。小松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办,往哪儿去找姐姐呢?他忽然鼻子一酸,小嘴往下一撇……正在这个时候,那些“红领巾”把小松围起来了。小松难为情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小朋友,你找谁?”
  “你是不是迷了路?”
  “是谁带你来的?”
  他们一起发问,小松不知道听谁的好。他一句也没听清楚,只低头看着地下。
  “你是跟谁来的?”那个穿蓝裤子的胖女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问,把小松的小手轻轻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跟姐姐!”小松瞅了胖女孩一眼。他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就用力睁大了眼睛,眨巴眨巴地转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眼泪很听话,就没有流出来。
  “你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小松点了点头。
  “在哪里?”
  “好远啦!门口挂着一块大牌牌,写的红字,字也是好大的;还有电线杆子,好粗,修电线的叔叔能爬上去。姐姐说她也会爬,我现在还小,等长大了我也能爬上去。”
  “红领巾”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把小松笑得不好意思了。
  “你姐姐呢?她怎么不管你?”
  “姐姐躲起来了,就躲在树后面。”小松说着,睁大了眼睛在大树后面搜索着。
  “他和姐姐捉迷藏,我们走吧。”一个“红领巾”说。
  “红领巾”们走开了。小松站了一会,就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了去。
  小胖找不着弟弟,就伤心地哭了起来。一个穿制服的叔叔问清楚了她为什么哭,就把她带到公园门口的派出所去。戴值日袖章的警察叔叔很和气地招待他们。穿制服的叔叔把事情说清楚就走了。小胖还只是哭。她想起了刚才在池塘边还对弟弟发脾气,又想起昨天晚上和弟弟抢画片还打了一架。现在弟弟不见了,回家对妈妈怎么说呢?她想,现在只要能找到弟弟,她愿意什么都送给他,弟弟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不要紧,别哭。”值日的警察叔叔一面安慰她,一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小胖拉在自己跟前,用手轻轻地理着她的头发。“不要说在公园里,就是在天上,也准能把他找到。你信不信?”
  小胖看了警察叔叔一眼,她想起了老师讲过的许多关于警察叔叔救小孩的英雄故事,她就不哭了。
  “相信。”她点点头,小声说。
  “相信,那就别哭了。”
  小胖已经不哭了。接着,警察叔叔向她提出了一大串问题:她自己叫什么名字,弟弟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穿什么衣服……反正什么都问到了,小胖也都一样一样地告诉警察叔叔了。
  “弟弟长得像不像你?”警察叔叔又问。
  小胖难为情地红了脸,她平常就喜欢听人家说她比弟弟漂亮,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弟弟比谁都漂亮,比谁都乖。她的眼泪又哗哗地流出来了。
  “弟弟长得最最漂亮。”她抽搐着说。“弟弟长得比谁都漂亮。”她又这样加添着说。
  警察叔叔笑了,把头转向一边说:
  “听见没有?比谁都漂亮!看咱们今天的任务有多光荣!”这时小胖才看见通到后院的门坎上,还坐着一个警察叔叔,他正在擦着一枝真正的手枪。小胖正要说弟弟也有一枝手枪,可是给那个擦枪的叔叔抢先说了:
  “有这么一个弟弟是不坏呀。可是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一个弟弟都会弄丢了!”
  小胖撅着嘴不响。忽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就说:
  “弟弟还能从很高的石阶上跳下来,就像办公桌这样高的石阶。我说的是真的。”
  “好,行了。”值日的警察叔叔站了起来,从墙上摘下自己的帽子,对擦枪的警察叔叔说:“小朱,你去广播,都听清楚了吗?男孩,五岁,穿蓝色的海军服,名字叫小松……我带这个小姑娘出去走一趟。”
  当小胖被带出派出所的时候,小松正在一个小土山上看“红领巾”们做游戏。他们在一棵树下围成一个圆圈坐着,唱着歌。小松羡慕地看着他们,他觉得戴着红领巾多漂亮呀!姐姐也想有这么一条,可是姐姐还没到九岁,没到九岁就不能戴红领巾,这些,小松全都知道。因为姐姐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小松说过:
  “我没有红领巾,你不要以为我念书不好,爱和同学吵架。才不呢。完全是因为我还没到九岁,九岁!”
  “怎样才会有九岁呢?”小松静静地想。
  起先,“红领巾”们谁也没有留意小松站在一边。当他们唱“全世界人民心一条”这个歌,唱到“毛泽东——斯大林”的时候,小松也突然大声地唱了起来。他比大家唱得都响,也不合节拍。这时,大家才发现了他。一个姐姐往旁边让了个位子叫小松坐下,可是小松不肯坐,他喜欢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四月的黄昏来得很早,小松才和“红领巾”们玩了一会儿,浅灰色的薄雾很快地笼罩着大地,天气也渐渐凉起来了。那个胖墩墩的戴红领巾的姐姐把自己的蓝制服上衣脱下来给小松穿上,衣服的下摆长过小松的小腿肚。小松高兴地把两手插进很深很深的口袋里。当“红领巾”们开始讨论功课的时候,小松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就一个人在圈子外面跑着玩。
  “可别跑远啦,我们一会就结束了。”穿蓝裤的胖女孩对他说。
  小松愣了一下,什么叫“结束”呢?可是小松装着很懂的样子:
  “嗯,知道了。”他很乖地答应着。
  这时候,忽然一只花蝴蝶扇着翅膀打小松的头上飘过,飞向小山下的小树林里。小松跟着追了进去,转了几个转,花蝴蝶不见了。
  “哼,怕我,躲起来了!”小松心里这么想,同时向四周寻找着。树枝上的绿叶,在凉风里不停地摆动,籁籁地响着。小松好像听见有谁在叫他的名字,再仔细地听时,声音又没有了,可是不一会儿,这声音又轻轻传进小树林里。管他呢,他想,反正不是姐姐,也不是“红领巾”,怎么会有人叫他呢。
  小松只管朝前走,当他发觉林子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想起了姐姐。要是姐姐在这里多好啊,姐姐准能捉到花蝴蝶;姐姐还会把树叶吹得呜呜响,还会吹“东方红”……小松想着想着就流泪了。他一抬头,看见在一棵槐树的枝极上,有一只大肚子蜘蛛正在结网。小松怕它看见自己在哭,就悄悄地用手背抹去了眼泪,可是他觉得大肚子蜘蛛已经看见了,要不它怎么一下子就不动了呢!小松从地下捡起一块干土块扔了上去,土块没有打中大肚子蜘蛛;却落在他自己的肩上。

  “不怕你,就是不怕你!”小松鼓着眼,神气地瞪着大肚子蜘蛛。“解放军叔叔,什么也不怕!”他说着,一面很困难地掀起长长的外衣,从皮带上抽出“手枪”,对准大肚子蜘蛛嗵地叫了一声,他觉得这个敌人已经被他打死了,他就别上“手枪”,胜利地向前走了。
  当寻找小松的广播一次一次地重复时,游人们都开始注意起四周来。在两边铺着草地的一条林荫道上,一个年轻的母亲对她身旁的女孩说:
  “你听,一个小孩走不见了,要是你走丢了,你怎么办?”
  “我才不怕哩,我又不是五岁,我六岁了。”女孩很自信地叫着。“不认识路,那我就问叔叔,问阿姨也行。”
  “哪一个叔叔,阿姨呀?”
  “不管哪一个,他们都会告诉我怎么走。”女孩快活地跳着走,红色的发结在她头上一飘一飘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妈妈的手用力拉了下:
  “妈妈你听:有一回,我们幼儿园有一个小朋友不见了,后来呀,你猜他怎么回家的?”她还没等妈妈猜就接下去说:“我保险你再也猜不着,是警察叔叔送回来的,还坐着摩托车,我们小朋友都爬到摩托车上玩,我也上去了。妈妈,你会开摩托车吗?”
  林阴道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着两个老头,一个是胖子,垂着双下巴,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在打盹,他听见了女孩的话,也没睁开眼,也没动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旁的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说:
  “在以前呀,不见了孩子还了得!不是给拐子骗走了,就是给汽车轧死了;现在,没问题,一会儿就会找到的。”
  “可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说,“这会儿人心都和先前不一样了。有一回,我的小孙子在街上玩,他自己不小心嘛,朝人家工作同志自行车上撞,人家可把自行车一丢,就抱起他替他摸呀揉的,还向我屋里老婆子直赔不是;要搁在从前,把大人骂一顿事小,不装模作样叫赔车子才是怪事!”
  “妈妈,那个老头在说什么?”女孩问。
  “说呀——”妈妈回答不出,她没有去想孩子的问题,因为她看见前面的假山上有一个穿蓝色海军服的男孩,接着,女孩子也看见了,她叫起来:
  “妈妈,看那小孩,一定是在找他呢!是我先看见的。”
  当她们小步跑近假山时,有一个近四十岁的胖妇人也正往山上爬,她气喘吁吁地走近男孩问:
  “你是不是叫小松?”
  “我才不叫小松!”
  男孩看了看胖妇人一眼,就向坐在草地上的妈妈跑去了。

  小松穿过小树林,一看,又来到大池塘边了。塘边没有人,只在对岸有人走来走去。塘水变得比先前暗些,水面上升起一层稀薄的灰濛濛的雾,那几只大白鹅,还在塘边树阴下的水面上安详地浮着,随着水波飘动,有一只鹅还把头扭过来插在翅膀里。小松起先对它们跺脚,然后又对它们大声吆喝,可是大白鹅好像没听见,还是浮在水面上不动。
  小松弯下腰正要去捡石子,突然从水塘对面传来了响亮的广播声,把小松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垂着两手,什么都听清楚了。小松觉得很奇怪:怎么收音机里会说他呢?连他穿的“红领巾”姐姐的衣服也说到了,还叫人把他送到派出所。
  “我自己会去,就坐船过去。”这个小家伙一面看着塘边的小船,快活地想,一面就顺着池塘的斜坡向下滑。他跟滑滑梯一样地滑下去。可是池塘的斜坡很陡,也不平,水边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小松想要止住自己,不让自己掉进水里,可是这到底不是滑梯,小松的一只脚插进水里去了,他的脸色变白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喊,就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把他的胳膊都抓疼啦。小松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叔叔用力地拉住他,岸上还站着一个同样年轻而且漂亮的阿姨,她说:
  “幸亏我们在这里,要不,这小家伙就完了。真危险!”
  叔叔没有说话,抱着小松很吃力地爬上岸去。从叔叔通红的不笑的脸上,小松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不乖的事,他的脸也突然涨红了,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你想干什么?”到岸上,叔叔把他放在地上问。
  小松哭了。
  “不要哭,你乖,”阿姨很柔和地说,“告诉我,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松觉得阿姨比叔叔好,就对她说了:
  “姐姐也来的,她走不见了。她躲在树后面了。”
  “哦,你和姐姐捉迷藏,你想躲在池塘里是不是?这小家伙真有意思,多可爱。”小松明白叔叔不是骂他。叔叔对阿姨笑了笑,阿姨也笑了笑。小松不再害怕了,他说:
  “我想坐船到那边,他们在找我。”
  “谁找你?”
  “收音机。”
  “收音机?什么收音机?”叔叔和阿姨一同问,两人又笑着互相看了看。
  “就是收音机,你听,就是这个收音机。”
  池塘对面又响起了清楚的广播声。
  叔叔和阿姨像得了什么最好的东西一样,高兴地手拉手蹲了下来。
  “你叫小松,是不是?”叔叔问。
  阿姨也说:“我猜你是小松,对吗?”
  “你认得我?你上我们家去过吗?”小松也高兴起来。
  “走,我们把他送到派出所去,真巧啊!……”叔叔对阿姨说。他们俩一人牵了小松一只手,去找派出所。
  在走道上,小松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另一条小道上传来:
  “为什么那个警察叔叔要广播说穿的是制服上衣呢?明明是海军服!”
  “先不要急,到派出所就知道了,不会有错的。”另一个大人的声音回答。
  小松一回头看见了姐姐,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一个警察叔叔拉着她的手,在后面另一条小道上急急地走着,只几步就走过去了。小松看着姐姐的背,不敢喊她,他怕看见姐姐的又红又肿的眼睛。
  “小松!”突然从前面一条走道上,两个戴红领巾的哥哥叫着向他跑过来,喘着气说:“可把我们找得急坏了,你什么时候跑走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这时,姐姐和警察叔叔也听到声音赶了过来,走近了他俩。两个“红领巾”抢着向警察叔叔报告,说他们大家正在小山上讨论功课,听见广播才知道跟他们在一起的小孩就是小松,可是小松又不见了,他们就分头去找;又说有一个女队员到广播叔叔那儿去报告,说小松穿的是制服上衣;又说如果早知道他是迷了路的,那早就把他送到派出所了……
  小胖见到了弟弟,生怕再失掉他似的,一把拉住了他。她见到弟弟湿淡淡的裤管,满脚的泥水,就拉着弟弟的手用力甩了一下说:
  “跑到哪里去啦?看你,弄成这个样子,下次再也不带你来了!”说着,她就弯下腰去,又亲切地问:“冷不冷?”
  小松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很不乖。年轻的阿姨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小松下次乖,不乱跑了,是吗?”小松很乖地点点头,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也正在看他,姐姐的眼睛已经不那么可怕了。两个人先呆呆地互相看着,看着看着,就突然一下都大笑起来,笑得很傻,越笑越有轻,小松还一面擦着眼泪。
  值日的警察叔叔带着小胖和小松回到派出所,替小松洗弄干净,把制服上衣也还给了那个胖胖的“红领巾”姐姐。

  傍晚,小胖和小松坐在摩托车里,身上披裹着大毛巾,警察叔叔把摩托车开得快快地,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跑得像飞一样。
  “多快呀,要赶上那辆汽车了——赶上了!”小松快活地叫。
  “又赶过一辆汽车了,还要赶上前面那辆!”小胖说。
  “等我长大了,也开摩托车,我就送你上小学去。”小松说。
  “去你的吧!等你长大我还进小学?那不是老留级呀!等你会开摩托,我大学都毕业了,我就要当医生,叫人人不生病。”小胖说。
  “我呀,我也不上托儿所了,我要当解放军叔叔,姐姐你看,那是什么?”
  小胖还没来得及看,那东西已经飞快地向后退去了。
  街灯突然亮了,照得大街上通亮!摩托车越飞越快,赶过了大汽车,赶过了小汽车,也赶过了许许多多的自行车;一座大楼闪过去了一幅毛主席的大幅画像闪过去了,马路两旁枝叶茂盛的大树也飞快地打着转向后面溜过去。
                               1953年6月

我和小荣

我和小荣
作者:刘真
   刘真 原名刘清莲。1930年出生。山东夏津人。著有小说集《我和小荣》,散文集《山刺玫》等。

一 活神仙
  因为我爱说话,说起话来声音又高又脆,同志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歪把机关枪”。
  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天晚上,赵科长帮助我把文件包结结实实的捆在身上,像往日一样,我就朝着我要去的那个秘密的地方出发了。
  六月的天气是很奇怪的,刚才还有满天的星星向我挤眼睛。突然,暴风雨带着满天的黑云,像是一群没有笼头的野马,迎面,呜哇呜的叫喊着,拼命的向我扑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稳稳地站了站,挺起胸脯说:“怎么样?你欺负我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吗?对不起,我是参加八路军三年的老战士啦,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我都不怕,你算什么?哼!”我坚决的迈开了大步,可是这风也不是好惹的,它更带劲的跟我干起来。我往前走,它就偏叫我向后退,我就偏要往前走,总不能让它打败。
  我微微的向前弯着腰,喘着粗气,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我抬头一看,黑云已经织成了一块无边无沿的天幕,把银河,把北斗星,把整个的蓝天都盖起来了。我的心一慌,天哪!哪里是我应该去的方向,我竟不知道了。
  四面都是日本鬼子的炮楼,探照灯像魔鬼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晃过来晃过去,好像就是为了寻找我的文件包。我急忙把文件包转移到胸前,紧紧地抱着。唉呀!我这可该往哪里走哇?
  临出发的时候,赵科长有点不放心的低声对我说:“小王!千万要小心哪,这是一包很重要的文件,必须在天亮以前送到。这么远的路程,你能完成任务吗?”我有点生气地说:“这一点文件,就是闭着眼睛,也能送到。”赵科长伸手就来解文件包:“不行不行,你太自高自大啦,这样一定会出岔子,还是找别人……”我急忙拦住他:“好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不过是嘴里说说好玩,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赵科长照我的背上捅了一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手巾包:“快去你的吧。”我出了大门,仔细看了看包包,原来是四个煮熟了的鸡蛋。噢!我想起来啦,这是昨天他媳妇来看他,从家里拿来的。真的,隔着皮我好像就闻到鸡蛋的香味了。
  我是这么高兴地离开了他,真倒霉,我碰上了这样的坏天气。在这漆黑一团的夜里,走错一步就会叫敌人捉住,文件这么重要,我该怎么办?嗨!我真想插翅飞上天去,拿一把能盖过天的大扫帚,赶跑黑云,把明晃晃的月亮放在蓝天的正当中;我又想把太阳——那个火红的大圆球,从地球的那一面抱回来。
  我正这样着急地胡思乱想,突然,有一点点火光在左边不远的地方,忽明忽暗的闪动。我想:假如是人,就绝不是敌人,因为一到天黑,敌人就变成了乌龟的脑袋,钻进炮楼的壳里不敢出头了。
  我高兴的向火光跑去,走了不远,就钻进了一片古老的松树林。火光不见了,我正急的心慌,一个低沉又严厉的声音从树后面传出来:“干什么的?”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立刻假装冷静的回答:“我娘病啦,到城里去买药回来,走迷路了,你给我指个方向吧。”一个黑影子走到我跟前来,他两手抱住我的头,摇了摇,哈哈地笑了:“好一个老百姓,别跟我装蒜了。”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不是坏人。这时候,月亮从裂开了的黑云缝里,露出脸来。我这才看出了,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个白胡子老头,他肩膀上背着一条破口袋。他接着问:“说,快点,是不是同志?”我说了声:“是同志!”就把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了。不知怎么的,我觉着很委屈。他亲切的扳起我的头问:“你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快下命令,我的小首长。”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有要紧的事,快把我领到大王庄去,你去得了吗?”他满不在乎的:“嗨!这算什么。告诉你,我的腿是飞毛腿,眼是千里眼,天上也能去。”“好,那就快走吧!”他马上像个战士似的说:“立正,敬礼,开步——走。”我噗哧一声笑了,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
  他虽然老,走起路来胸膛还是挺的那么高,比年轻人的精神还大呢。有他领着路,黑暗与暴风再也不敢逞凶了。
  我觉着有点奇怪,怎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就突然出现了呢?他真像奶奶讲的故事里的活神仙,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他的胡子有一尺长,就像晚霞中太阳爷爷的胡子。他把手一甩:“直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刚娶来的新媳妇。小心脚底下,别把脑袋摔个大疙瘩。”我憋不住地说:“老大爷!要不是我参加了八路军,反对了迷信,我真认为你是个活神仙。”他笑了:“哈哈,活神仙?那算得了什么,我比活神仙可强多啦,我会打鬼子,就这一条,不论是吕洞宾、铁拐李谁都比不上我。”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了一个村边上,他又给我行了个礼:“报告首长,任务完成啦,我可以回去了吧?”我仔细一看,原来这真是大王庄。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他,我急忙拦住他的去路说:“老大爷,请你相信我,告诉我吧,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他把嘴对准我的耳朵:“好孩子!我相信你。我是敌伪工作联络员,我姓孙,你不必问我的名字,高兴你就喊我孙大爷,不高兴就喊我孙悟空或者孙猴子都可以。千万别喊我猪八戒,猪八戒是迷媳妇的,我这么大年纪啦还能迷谁呢?就是我迷人家,人家也不迷我呀。还是迷抗日工作吧,它不嫌我老。”说完他就大步大步的走开了。我追到他跟前说:“你别以为自己挺秘密的,就是走到天边,我也还能把你找到。”

二 十二岁的小荣
  这时候,已是深夜两点钟的样子,公鸡还没有直着脖子叫喊。人们都在睡大觉。只有白杨树叶子沙沙地响,好像是一个善心的老大娘,低声的,永不停息的对我讲着故事。也不知是谁家的娃娃,突然哭起来,可能是衔住了奶头,又睡着了。一个男人打呼咯打得好响啊,像打雷一样。我忽然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交通员最勤劳,我们的工作也最有趣,在很多个这样的夜里,只有我们,走在路上,在静静的村庄走过,在千百万人们的熟睡中悄悄走过。我对星星和月亮讲着话,我看见过猫头鹰,也看见过一群群过路的、疲劳的大雁在沙滩上睡觉。我不愿惊醒它们,在它们身边轻轻绕过。我的手痒啊,我真想抓一只抱在怀里,可是我听奶奶讲过,大雁都是一对对才能过活,如果失掉了一个,另一个就一辈子不休息,别的雁都睡觉,只有它站岗。你看,它多难受哇,我宁愿一辈子不打猎,也不愿伤害它们的同伴。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已经走近了交通站李大娘家的门口,她家的小院子,孤零零的站在村东头的高土岗上。门口有一棵两搂粗的空心老槐树,树下是一口清亮亮的甜水井。李大娘常常坐在槐树下,一面放哨,一面给同志们洗衣裳。同志们来了,不管刮风下雨,半夜三更,大娘大爷就急忙烧水,做饭,就像自己家人来到了一样。一看见他们家的大门,我的腿就软了,真想躺在炕上睡他两天两夜。他们家只有三口人,那一个是他们十二岁的独生女小荣。她是一个挺好的小姑娘,就是有点太厉害。比如她烧好了一盆开水,总是下命令似的说:“别那么慢慢腾腾的,快洗脚,洗完了吃饭。”还有,她自己不爱说话也没有人埋怨她。本来嘛,一个人一个脾气,谁也管不了谁,可是她偏偏管着我,不许我多说话:“你少叨叨两句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看,好像我说话会震聋了她的耳朵一样,真奇怪。今天我又来啦,还不知她又怎么管着我呢。
  按着规定的记号,我在他们房后墙上跺了三脚。往日,马上就有人回答一声咳嗽,接着就轻轻的开了门。门缝是放了油的,没有响声。可是这一次我连跺了四次脚,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他们睡的太死?没这样过呀。我悄悄的溜到大门口,把事先预备好的铁丝拿出来,准备拨门。我顺着门缝往上一摸,妈呀!可了不得了,门缝上斜贴着三道封条。我大吃一惊,头也发热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家的三口人都到哪里去啦?这可叫我怎么办?这里是敌占区,离平汉铁路只十多里路。本来这文件是叫赶快转送到铁路西交通站去,可是我没去过呀。返回去吧?七十多里路,不但任务完不成,天亮以后还可能叫敌人捉住,最要紧的是文件。
  我又急又气,伸手把封条撕下来,就用身子撞大门。小狗汪汪的咬了两声,从水道里爬出来,一看是我,它就不咬了。这是小荣喂的一只小黄巴儿狗。看见它,我觉得真亲哪,我急忙把它抱在怀里,吻着它的小鼻子说:“小宝贝!告诉我吧,大娘大爷和小荣到哪里去了?”说着,我的眼圈湿了。
  突然,一个黑东西从老槐树的空心里跑出来,吓的我后退了两步。我冷静了一下,伸手从腰里抽出木头手枪,低声的:“干什么的?”她原地动也不动的低声喊了一声:“小王哥……”“是小荣?”我听出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我的心缩紧了。我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小心地问:“你为什么站在那里?大爷大娘呢?”她拉住我说:“村里有汉奸,咱们到村外去说。”说着,我们手拉着手,像飞一样的跑到我和孙大爷分别的柳树底下来,小巴儿狗也撅着尾巴紧随着。
  小荣说:“你来干什么?快说。”“不!还不慌,快说,大爷大娘呢?”小荣固执的:“你不要问,快说干什么吧。”“不!我偏要问。”小荣哭了:“我就不叫你问。”我的心沉下去了,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我才说:“文件怎么办?赵科长叫立刻转送路西交通站。”
  小荣马上止住哭说:“我就等着这件事呢,快交给我。”她伸手就来解文件包。我抓住她的手说:“不行,你办不了。”小荣耐心又带着急躁的说:“你忘了吗?我到那里去过十多趟呢。”“那是你跟你爹一块去的呀!”“不!我自己也送过信。”“信比文件好办的多,要是碰上敌人,一口就能吃到肚里去,文件可不行。”小荣急了:“我说我能行就能行,别跟我贫嘴瓜打舌的。”我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掐算着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不行,我十二岁参军的时候,晚上走路还怕鬼呢。”小荣强硬的:“十二岁也不能说明干不了重要的事情。”我仍然摇了摇头:“不行!这文件太重要。”小荣无可奈何的,怨恨地说:“那一天俺姨拿来了五个柿子,我一直留了七八天,等你来了再吃,……可倒好,反过来你还瞧不起我。”用小拳头,照我的胸口上接了一拳,紧接着就哭了,“呜呜呜……”哭的真痛,好像她的哭跟我们刚才的吵架没有关系。从她的哭声里,我听出来了,她是哭她爹娘。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泪珠子在我眼里一串串的滚出来,接着,我也跟她一块哭了。巴儿狗也像是很伤心,跑到她脚下看看她的脸,又跑到我脚下看看我的脸,不知来回的跑了多少趟。在远处,不知谁家的公鸡,唱出了第一声歌。我们两个好像根本不曾哭过一样,惊奇的抬起头来互相看着:“呀!天快亮啦,文件怎么办哪?”我们一起这样说。小荣着急的一把揪住我的衣裳襟:“我说我一定能送去,如果完不成任务,你砍我的头,你别再说话。”我仔细一想,真的,不能再耽误时候了,我说:“咱俩一块去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心眼儿多一点。”小荣笑了:“好!快走吧!”她又伸手来解文件包。我说:“这还用不着你拿。”“今天风这么大,七八十里路,你早就累坏啦,就是嘴硬。”“不……”“嗨!你总是不住嘴的穷叨叨,快给我!”她不等我说完话,就打架似的把文件包夺过去了。
  她把包包拴在背上,又回头来给我紧扣子:“朝雾就要下来。”她从兜里拿出两个像石头一样硬的高粱饼子给了我。她是这样惯了的,她的爹娘常常是因为送信不在家,她就成了这一家的主人,又是烧水做饭,又是缝补衣服,她完全像个大人一样的照顾大家,因此过往的同志送给她个外号叫“小大人”。这个“小大人”在我面前好像就变成个“大大人”了,她又懂得心疼我,又爱管教我。
  每逢她这样对待我,我哪怕对她有天大的不满,也一下子忘光了,我好像真的变成她的一个顺从的小弟弟了。她娘常因此骄傲地说:“就是小荣能管住小王,真是什么虫啃什么木头,一物降一物。”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越是这样,我就更喜欢小荣。

三 “我自己能照管自己”
  当我们来到铁路边上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正好有一列火车,从南往北,咕咚咚,咕咚咚的开过来。我和小荣并排坐在麻子棵底下,看着火车。原来火车就是这个样子,一间间的小房子,连成一个长串串,好像比我们村子还要长呢。哎哟!这家伙可真不错呀,能装下好些好些的人,还能把堆成山的东西拉走。我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哇!我本来打算,等抗战胜利了去开汽车,现在我一定要开火车。如果看见同志们走累了,我就停下来说:‘快上来吧!这是咱们自己的火车……’”小荣睁着她星星一样亮的大黑眼睛,笑眯眯的,一声也不响,是不是她也想去开火车呢?
  火车过去了,我们飞快地站起来,小荣哑声地说。“别乱动,一定要听我的指挥。”说完,她弯下腰,一股劲地向铁路上跑去。
  在路上,她已经把情况跟我说清楚了,说日本鬼子有个护路队,常常来来往往的走动,也可能埋伏在路两旁。小荣说她先去看看,如果碰上敌人,就叫我偷偷地绕道跑过,如果没有敌人,她回来叫我。因为这件事,我跟她争了半天,我说我当过三年八路军了,有斗争经验,应该叫我先去看看,她嫌我是满口的山东腔,如果碰上敌人,一句话就露了馅啦。还有,她说我是男孩子,腿长,应该背着文件包快快跑。侦察。指挥、打掩护的工作,她来做。她说的有道理,我只好听从她。
  我着急的等着她,心噗咚噗咚直跳,支愣着耳朵听着,是不是有动静。也许,她会被敌人捉住;可是她说过啦,就是被捉住,她也要大声地说几句话,故意叫我听见。我就像坐在针尖上一样不安,哑声地说:“千万别有说话的声音,快回来,会的,她一定会回来……”嘿!真来啦,一个小黑影子,飞一样跑来了……
  还没有跑到我身边,她就向我招手说:“快!跟我来!”我开跑了,恨不得一步迈到路西去。她突然站在铁路当中,笔直的,像司令一样用手指着西边:“快快!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一看她这个沉着样子,我的紧张劲就减轻了一半。一到铁路西,我使尽全身力气的跑哇,跑哇,随后,她也跟了上来。嘎勾、嘎勾——背后枪响了。我们弯低了腰,拉起手,跑得更快了。突然,西北的树林子里也响枪了。小荣笑了笑:“这是咱们游击队放的枪,专为了掩护来往过路的同志。”一会,枪不响了。小荣的嘴张着,跑得快出不来气,她放慢了脚步说:“不要紧啦。”
  又走了一会,天亮了。夏天早晨的一种最先歌唱的鸟儿,愉快地唱了起来。我和小荣最最喜欢这种鸟儿,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们给它起名叫“黎明乌”。
  太阳,在我们背后,在很远很远的东天边,升上来,是一个火红的大圆球,给我们每人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看这个影子,我们比最高的男人还高哩。小荣迈着很大的步,一心想踩住自己的影子。
  来到下一个交通站,家家正做早饭。小荣极熟悉的把我领进了一个小院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从北上房迎出来:“唉哟我那孩!怎么就你自己来啦,你爹就那么忙?”小荣立刻眼圈红了,可是她紧紧的闭着小嘴儿,一句话也不说。就像到了她自己的家一样,把我领到炕上坐下,她却帮着大娘抱柴,点火做饭。
  大娘不会说客气话,赶紧铺开被子,帮我脱了鞋,小心的把文件包接过去。我嘱咐她:“这是重要文件,可别耽误了,快送走。”她笑着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高兴她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用跟大同志说话的口气,没等我问,她就自我介绍了:“我家姓张,没有白吃饭的人,儿子在游击队,老头子是交通员,我和媳妇算是招待员,六岁的小孙子是勤务员,他知道给同志们端水,拿筷子,工作可积极呢。”说着,她自己哈哈地笑起来。看见小荣,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像赵科长跟我开玩笑时说的:“歪把机关枪卡壳了。”大娘也不抬头,只管一面烧火一面说:“这么大远的路,你爹不来,又叫你自己来,真能放得下心。你爹前几天脚上长了个疮,好了没有?还有你娘,工作忙的很,眼睛熬夜熬得红赤赤的,我买到了一瓶眼药,你拿回去吧。”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好像并不是为了叫人答腔。小荣使劲咬着嘴唇,为了不叫自己听见大娘的话,故意把筷子和碗刷得哗哗响。突然哗啦一声,两个碗掉到地下摔碎了。小荣哭了。我从来没听见她这么哭过。
  大娘急忙把她抱在怀里说:“打两个碗算得了什么,难道我还会因为这个埋怨你吗?可不会。你是一个天下难找的好闺女。你不要以为这不是自己的家,你爹每次来都给我带点吃的,他自己却不舍得吃,咱比一家人还亲。你爹娘也不会因为这两个碗骂你,快别哭啦。”听了这些话,小荣哭得更痛了。不用再说,我已经完全明白,小荣的爹娘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把脸蒙在手里,也偷偷地哭起来。大娘惊奇地问:“是出了什么岔子吗?”她急忙扳起了小荣的脸,仔细地左看看,右看看。这时候我也才看出来,小荣的眼窝都往里陷下去许多,显得更大了,脸上的红色也没有了,下巴更加尖尖的突出来,小辫乱哄哄地散在脖子上。看着看着,大娘也像是猜着了似的哭了。
  第二天早晨,小荣要跟我一块到地委会去,她满含着眼泪说:“小王哥哥,带着我吧,我没有家啦。”我立刻答应了她。大娘可不干:“你还小哩!等大了再去,就在我家住着吧,我正没个闺女。”说着,她又掉泪了。小荣委屈地说:“小王家三口人都抗战,俺家一个抗战的也没有了,他才比我大三岁,他能干的事,我也能干。”
  大娘硬是不叫她走,说她太小,没有人照管,小荣扑在她怀里,喊了一声“娘……”,半天才说出:“你放心,我自己能照管自己。我四岁就会自己洗脸,五岁会穿衣裳,六岁会梳头,会叠被。我到了那里,不会的,都能学会,我一定听话,不淘气。”大娘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急忙包了几个菜园子,给我们路上吃。又很费力地找出一块白洋布手绢,给了小荣说:“孩子,咱穷,没什么东西给你拿。”
  临走,她送出我们四五里路,难舍地抚摸着小荣的头说:“去吧孩子,我知道,你一定会长成一个好闺女。”

四 我们更亲近了
  已经半夜了,我们还没有来到地委会。真讨厌,大雨一点也不客气地下开了。我拉着小荣,她也想尽力走在前边,拉着我。呼哧小荣滑倒了,叭拉我又仰脸倒在泥里,我大声喊着:“唉哟坏了!我的屁股摔成两半了。”喜得小荣哈哈笑,笑着笑着又摔了一跤。
  一看见我们住的大门口,我的腿酸得再也拔不动了。我的心也沉下去了。我没有经过上级允许,就领来了小荣,现在正是精兵简政的时候,环境又艰苦,赵科长如果不收怎么办呢?我跟赵科长在一块二年了,他像父亲一样地疼爱我,整天跟我有说有笑,用脑子用累了的时候就说:“伙计,来,咱们干一场。”于是我俩就摔筋斗、打拳,他简直把我锻炼成了铁蛋蛋了。可是,如果他认为不对的事,你就是说破了嘴,他也不赞成。我为小荣担心,如果他真不收,那可怎么办?
  我用铁丝拨开门,对小荣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先去说好了你再进来。”小荣没有答腔,一下子坐在门洞里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不回来,赵科长就不睡觉,他说睡也睡不着,总是在看书、写字,等我。今夜,他屋里还是点着灯。我从门缝里往里一瞧,他正愣愣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焦急地走来走去。我哗啦推开了门,他突然扭过头来:“唉呀!我的小家伙,可把我急坏了,为什么,为什么晚回来了一天?叫雨淋坏了吧?”他急忙来给我脱湿衣服。我本来想好了一大堆话,不知怎么搞的,我一句也不会说了。磕磕巴巴的:“我,我不要紧,淋惯啦。她,她的爹娘叫鬼子害了,她饿得又黄又瘦,又叫雨淋了这一场,快,快叫她进来吧。”赵科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说谁?在哪?”“就是交通站李大娘的闺女小荣。在……大门洞……”我的话还没落音,他就冒着雨跑出去。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小荣领进来了。他气愤愤地瞪着我:“这么黑的天,外边下着大雨,你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门洞里?”我委屈地说:“怕你不收留她。”科长说了声:“你呀!你真是个傻瓜蛋。”眼圈就红了。
  从此,小荣就跟我们一起住下来。赵科长说她是烈士子女,年龄又小,要好好照顾她,有机会送她到太行山根据地去念书。
  我每天还是照常送信,送文件,送来来往往的同志。小荣可不干了,小嘴撅得可以拴住一头小毛驴儿。她因为自己不做工作,显得很不高兴。赵科长整天跟她讲,等她大了再工作,她就说:“等什么,小王现在干的工作,我都能干,不信你试试看。”
  有一次,赵科长又叫我到三十里路外的一个村去送信。走到半路,我无意中发现小荣跟在后面。我又气又喜,叫她回去,她不听。只得一块去。天还不黑,我们回到了家,小荣把收条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大眼睛挑战似的看着赵科长。从此,她就被批准跟我一块出去工作了。
  小荣的爹娘被捕以后,我们在离她家三里外的冯村,又建立起新的交通站,我和小荣的主要任务就是跑这个站。从地委会到这个村,七十多里,中间经过数不完的鬼子炮楼、封锁沟、汽车路。在这条艰苦的道路上,我有了一个伙伴。沿路每一个村庄的名字,这蓝天底下的每一棵树都深深刻在我们心上。我忘了的,她记得,她忘了的,我记得,不管夜再黑,风再大,我们永远不会迷失方向了。我这样想:等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我俩的四只脚,就把这条路磨成水晶的了。如果鸟儿飞在天上,或者人们走在这条路上,都能照出一个好看的影子来。
  小荣比在家的时候还活泼呢,话也多了一点,还给我编了一套快板说:“我有个大哥叫小王,能吃饭,能喝汤,别看他手里没武器,说起话来可是一挺歪把机关枪。”
  我可不是好慧的,也给她编了一套:“我家有个撅尾巴后辫的小姑娘,眼睛大得像月亮,别看她闭嘴不说话,千万个心眼儿肚里藏。”每次她走起路来,总要走在我前边,她的独根小后辫子,挺神气地左右摇摆着。
  就是有一次,我把她惹哭了。我娘在妇救会工作,抽空给我做了个书包,当中用金黄线绣着八个字:“努力学习,革命到底。”把我高兴得又是唱又是跳,叫这个看看,叫那个瞧瞧。赵科长向我走来,低声说:“小王!跟我来。”他把我领到村西头,用手指着一棵枣树下:“你看,那是谁?她怎么啦?”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小荣,她低着头,好像在哭,我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科长说:“你为她想一想,当你拿着母亲做的书包高兴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味道?”噢!这一下我明白了:“那么,我把书包送给她吧?”科长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管。”我二话没说,撒脚跑到她跟前,毫不犹豫地拿出书包:“我送给你。”她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回来:“不是,我不要……”我抓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赵科长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到我们身边,一只手拉着小荣,一只手拉着我,穿过一排排的杨柳树,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这时候,太阳落西山了,成群的乌鸦飞回窝来,小乌鸦啊啊地张着大嘴,等妈妈带回吃食来。
  我为这件事,给娘写了一封信。从此,娘每次给我捎东西,都有小荣的一份,给我做一双黑鞋,就给小荣做一双花鞋。那个书包,我们俩共同用,由她保管着。她比我干净,每天把里边收拾得整整齐齐,我们的国语、政治、地理课本,都在里边好好地放着,再也不乱扔得到处都是啦,如果我要念书,她给我拿出来,怕我拉乱了。
  小荣和房东大嫂子住在北屋,我和赵科长住在西屋。有一次,已经半夜多啦,我睡醒来睁眼一看,灯亮着,小荣正坐在灯下缝着什么,干得挺费劲。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缝我的破袜子。我觉得奇怪:“你这是为什么?白天不能缝吗?”她说:“白天大嫂子看见,就抢过去她缝啦。”“那就叫她缝呗!”她停止了缝,说:“你娘给我做了那么多东西,我,我什么也没有……”我一把把袜子夺过来:“如果你是为了这个给我缝袜子,我情愿把袜子烧了,我的脚磨烂了,永远再也不穿袜子。”小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疑问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对你好不是为了叫你替我缝袜子。”小荣急忙说:“我是真心。”我摇着头:“不对,是真心就不会说给了你‘那么多东西’的话啦!”她慢慢地说:“这不是在自己的家呀……”
  听到这里,赵科长从被窝里忽的坐起来,看样子他早就醒了。他披上外衣,把小荣拉在自己身边,低声慢慢地说:“好孩子,这是你的家,也是我和小王的家,这个大家庭里有千千万万的同志,不管哪个同志有了困难,大家都应该真心诚意地帮助他,那些坏人们才只顾自己,不管别人……”这一夜,他讲了很多很多,讲列宁和斯大林斗争和友谊的故事,讲二万五千里长征,讲打日本鬼子。……
  夜,静静的,连树叶都不再沙沙响了,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在听赵科长讲。他的声音粗粗的,洪亮的,都说得很清楚。这声音我永远忘不了,以后,在许多个这样的夜里,我常常想起它。

五 家
  谁不想自己的家?我的家住在运河边上,有人会说那是一条平平常常的河,可是我就觉着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我喜欢听日落时候的蝉叫,那是因为运河边上的蝉就是这样叫的。我跟着爹娘从家里跑出来的前两天,把一包杜梨儿放到村西麦秸垛里了,把它放熟了的时候,它是软软的,青色变成黑色,又酸又甜。不用说别的,就为了这一包杜梨儿,我就常想回家去看看,看看它还在不在?没事了的时候,我最喜欢到村外,或者到房顶上,面朝着东南,半天半天的看着,就是因为在东南,在许多许多的村庄那一边,有我的家,我家的大门口是朝西开着的,出门就是运河。
  小荣也跟我一样。我们每次远远的看见她的村庄,她就总是想站在那里多看一会。我记得,去年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和李大爹、李大娘。小荣,坐在院里的一张席上,仰脸看着月亮,听李大娘讲故事,她的声音那么亲切,好听:“看见了吗?月亮宫里有一棵挺粗的松树,树底下坐着一个老太太,她身边放着的是纺花车。她整日整夜地纺啊纺啊,纺出来的线又细又白。”小荣打断了李大娘的话问:“从我刚记事的那一年,你就说纺啊纺啊,到今天,她该纺出多少线了呢?”
  大娘继续说:“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我的娘也这么说:纺啊纺啊。她纺出来的线哪,堆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山,人们用的银子,就是从这些山里开采出来的……”
  这一天,又是八月节了,我们完成了任务,小荣一定要回村里去看看,我也想去,我们就悄悄的回来了。
  这一天的夜,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天空蓝得透明透亮。月亮像一个新娶来的媳妇,刚刚从东天边升上来,就又羞答答的钻进树叶子里藏起来。那些稠密的白杨树叶子,像是一条流水,日日夜夜沙沙沙,沙沙沙,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平静又响亮地流着。我想,天上银河里的水,也许就是这样流的。
  月光下,远远就看见了小荣家那所小院子,它仍旧骄傲地站在高土坡上。老槐树迎着风,呜呜呜伤心地在哭似的。大门、房门,连窗棂子都被坏人们挖走了。房子,还站在那里,像一个骷髅。房梁上住满了麻雀,它们拍打着翅膀味棱棱,扑棱棱的叫。地下到处是孩子们扔进来的树枝子、砖头瓦块。房顶上塌了四五个大窟窿,月亮透过蜘蛛网照进来,好像在告诉我们:“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家。”我和小荣默默地站着,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院子里的石榴树,往年,已经长满了大红石榴,把树枝坠得弯弯的。今年,恐怕它的花刚开,就被淘气的孩子们摘跑了,只剩下满树的叶子。下边的土,干的都裂了。
  小荣对我说过,她娘到了四十岁才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就在生她的那二年春天,爹栽下了这一棵石榴树。这树长得和小荣一样壮,开的大红花一层又一层。现在,这个家就剩下她们姐妹俩了,小荣参加了八路军,它没人管了。
  小黄巴儿狗从一堆烂柴里钻出来,汪汪地咬了两声,走近了一看,认出了小荣,它的两只前腿急忙搭在小荣身上。小荣把它抱起来,哭了,狗儿也像哭一样地唔唔叫个不停。
  我们回到地委会,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去,小荣的眼睛老是直直的看着一个地方。这情形被科长看出来了,到晚上他干完了工作,把我们俩叫到身边说:“是昨天夜里的工作太辛苦了吧?”我说:“不是。”小荣只无声地摇了摇头。科长又问:“你们俩打架了吗?”我说:“从来没有过。”“那么,你们自己说说吧!”我把昨夜看见小荣家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唉!家呀,不成样子了,叫谁不心疼。大娘大爹,永远回不了家了……”
  科长抓住小荣的手,紧紧地握着,沉思了半天才慢言慢语地问:“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中国以后,是不是就小荣一家遭到了这样的不幸?”“还有的是。”以下他问的话,都是我自己答的,小荣一声也不响,泪汪汪的眼睛死盯着墙上挂的、留作谷种用的谷穗穗。
  赵科长继续说:“鬼子‘扫荡’的时候,有的同志被捕了,有的被害啦,妇女被糟蹋,孩子被劈死。这些,亲眼看见过没有?”“看见过。”“恨不恨敌人?”“恨!”“好,说的对。”他停了一会又说:“就是这样,许多许多的母亲、妻子、儿女,都要为自己的亲人们报仇。如果人人都光想着自己的仇恨,不管别人,那谁的仇也报不了。只有大家伙一个心眼儿,把每个人能作的工作百分之百的干好,都懂得努力学习,使我们的部队更有力量,把敌人全部消灭了,每一个人的仇就都报啦……”他的这些话,在我心眼儿里来回地捉摸了很久。
  赵科长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柜子跟前,拿出两个红纸包包说:“昨天八月十五日,你们不在家,这是同志们留给你们的礼物。”
  我们每人接过来自己的一份,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自造月饼,这一定是房东大嫂子做的。还有一个鸭梨,一个红皮的本子。
  这本子是科长亲手订的,第二页上写着这么几个字:“现在是一个坚强、勇敢、努力上进的好孩子,将来才能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我们把这两句话看了很久,才拿起梨,毫不客气地吃起来。那梨又甜又香。咬一口,脆生生,甜水顺着下巴直流。我看看小荣,小荣看看我。赵科长说:“小王,小心一点吃,别囫囵咽下去,那会在你肚子上长出一棵梨树来,乌鸦会飞到上边去吃梨。你就永远不能张嘴啦,一张嘴,乌鸦就很不客气的拉你一嘴屎。”
  我和小荣一起笑开了,笑得流出了泪。

六 又见到了他
  每逢接受了一个紧急的任务,我心眼里又高兴又紧张。赵科长告诉我们说:“有一个重要的情报,如果我们把这个情报在晚十点钟以前传送给尧山县大队,就能在夜十二点左右捉住一个大汉奸。这情报要在天刚黑的时候,到那个秘密地方去接受。”这时候天还不亮,必须马上出发才能赶完这七十里路。赵科长严肃地说:“就是因为你们是孩子,白天好行动,才叫你们去的。能不能捉住大鱼,完全在撒网人,你们就是这撒网人,听清楚了吗?”想了半天他又说:“这件事可能与小荣她爹娘的死有关系。”一听这话,我的全身更紧张了。小荣的脸立刻变得刷白。
  我们出发了,恨不得十步并成一步走。平常,为了减轻疲劳,我们总是互相讲着故事。小荣会讲很多很多,又是布谷鸟为什么叫姑姑,蝙蝠为什么不敢白天见世界……今天,她一句话也没有了,像跑一样的迈着步子。也怪,这一次没有休息过一分钟,倒还没有觉得累,就来到了。
  太阳,跟我们赛跑了一天,这时候也来到了西天边。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一片松树林子,里边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就坐在矮树枝上喘气,吃饼子,一面吃,一面不错眼珠地往西边城里的方向看,心急的等着要来的人。晚霞故意引诱着我们,把小荣的脸映照得又红又亮。白云变成了金黄的,粉红的,酱紫的。有一句俗语说:“七月八月看巧云”,这正是八月,真的,那些云彩有的像一片树林子,有的像一个长胡子老汉,又有的像一只老虎。它们还会变幻,一会,树林子变成了高楼,老汉变成了大公鸡,真好玩啊,我从刚刚记事的时候就喜欢半天半天地看这些云彩的变化。本来在白天,这里看不见西边的大山,只有黄昏西沉的太阳,才能把大山映衬出来,并且,给那些山镶上了金黄色的边边。因为在西北,在很多很多的山的后边,住着我们亲爱的毛主席,所以我和小荣喜欢长久地看着这些山。
  忽然,西风送来日本鬼子野狼似的喊叫声,接着,一个妇女和孩子拼命地哭喊起来……小荣紧紧的抱住了我的肩膀,心,冻住了似的难以呼吸,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天黑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咳嗽的声音,小荣高兴地想往树下跳。我拉住她说:“别慌,万一要不是送信人呢。”我们听着动静,眼看着一个黑影子来近了,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土坡上,点着旱烟袋,巴答巴答嘴品着旱烟的香味。自言自语地面对县城说:“这可是老子的天下了,我愿意说就说,愿意骂就骂,小日本鬼子!”他竟用烟袋打着拍子唱开了:

    天上有个北斗星,
    陕甘宁有个毛泽东,
    八路军有个刘师长,
    咳咳
    还有我这个老百姓。

    日本小鬼你别逞凶,
    鱼鳖虾蟹成不了精,
    你眼馋中国的地方好吗?
    哈哈
    保险不叫你回东京。

  这一下我可听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活神仙到了。赵科长已经告诉了我,说他也属我们地委会联络科领导。他是这一带最有办法的老联络员,他什么样的情报都能弄到。因为他能干,年纪又老,所以同志们送给他个外号叫“老天爷”,他秘密地住在城里的一个什么地方。这些日子不见他,我可想他啦。
  我拉着小荣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他也忽一下站起来。我们对看了一会,他笑了“哈哈!原来是你?”说着,他同时把我们两个搂在怀里:“可把我找苦了。”他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烧饼:“我每次出来都带着点好吃的,总想:这一次,千万叫我碰上我的小家伙吧。这回到底碰上了。”
  这一年,我们过的是灾荒年,整天吃红高粱加糠的饼子,一见这烧饼夹肉,就毫不客气的大口小口吃开了。孙大爷歪着头,笑眯眯的一直看着我们吃完。看样子,比他自己吃了还觉得香甜哩。
  我擦了擦嘴,正正经经地从他的怀里站起来说:“时间很要紧,快把那个重要的情报交出来。”他好像不认识一样地把我和小荣重新看了一遍:“就是交给你们?”我说:“就是。你看不起吗?”他急忙摇着手:“不敢不敢。”说着,就交给我一个小小的信封。
  我不放心地问:“好大爷!到底这里边说的什么?”他不慌不忙的:“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如果你们不可靠,地委会绝不会派你们来。”“你放心吧!”“好吧。”他又接着说:“城里的特务队长李天魁……”小荣惊奇地啊了一声。孙大爷说:“你认识?”我说:“不!你往下说。”“他是大王庄的大地主,也是个大流氓。前几个月由于他的告发,鬼子把大王庄姓李的一对夫妻活埋啦,今天夜里下一点他又回大王庄去提咱们地下工作同志。快去送信,一定要把他逮住,老百姓把他恨死了。”我激动地对他说:“孙大爷!这就是被害的同志的女儿。”他啊了一声,赶紧把小荣拉在月亮底下,扳起她的脸来看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我着急的:“天不早啦,别耽误了大事。”孙大爷才放开小荣说:“好!你们快去吧。”我向他坚决地保证:“一定能完成任务。”说完,我拉起小荣的手,转身向县大队住的方向走去。我们没有说告别的话,头也没回,我知道,这才顺那老人的心。

七 没有了结的仇恨
  离开了孙大爷,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就找到了县大队。队长我早就认识,个子不高不低,瘦瘦的。他看完了信以后,咬着牙说:“好,好。”
  他们县大队是分散着活动的,只有两个班在一起,这一伙一共是十六个人。一听说小荣是那个村的,我也很熟悉那个村,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叫一块跟着去。只是说:“一定要听指挥。”给了我们每人一个手电筒,叫最后帮助同志们搜查。队长叫小荣先介绍介绍地理情况。小荣就说起来,李天魁家一共有几间房子,房子里住的什么人,一面用队长的笔在他本上划着,说了个一清二楚。同志们围着她,她像主人一样站在方桌跟前。她的眼睛显得更明亮了,小脸涨红了。好像她平常的不爱说话,就是为了把话留起来到现在来说。
  队伍像一阵旋风一样地刮到了大王庄,这时候已是夜十一点了,队长命令任何人不许发出一点声音。
  李天魁家的瓦房院子,靠着村南的一片枣树林,同志们有的先爬到枣树上,再爬到房顶上,然后,偷偷下到院里埋伏起来。又有的在房子周围放哨,多亏狗被我们打死光了,不然,是不得了的。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在北房顶的神楼旁边放哨。小荣说低了看不见什么,就爬到一棵紧靠房子的小白杨树上去。从前,她常爬到这棵树上去找野雀蛋儿,所以她像只猫儿一样,一点也不费劲就爬上去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夜仍然那么静,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树上的乌鸦安静地拍打了几下翅膀。
  越静,我心里越紧张,连气也不敢大声喘。突然,听见有人在李天魁家大门口敲门。我还没听清是怎么回事,大门就哗啦开了,几个声音一齐说:“举起手来!”紧接着就放了两枪,噗通噗通闹腾起来。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手真痒,想亲手抓住李天魁,揍他一顿,可是又不敢私自动地方。只听队长说:“同志们快,李天魁跑啦。”这可把我急坏了。院里的女人们就想哭喊,队长说:“谁说话打死谁。”同志们便满院里找起来。
  小荣在树上用手电的光指着一个麦秸垛,大声喊着:“快来,这里有一个人。”同志们一起向她指的地方扑去。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李天魁朝着小荣的手电光打了五发子弹,我担心地大声喊了一声:“小荣!”她的手电灭了一下,立刻又亮了,我这才放了心。同志们已经把李天魁捕住了。
  墙外有人惊慌地喊了一声:“小荣从树上摔下来了。”这声音呀,比世界上一切声音都可怕。我急忙从房上下来,飞奔到墙外。这里,许多乡亲都来了,有的提着灯笼。还好,小荣正好是摔在一堆高粱秆上。她腿上负了伤,她闭着眼睛,嘴张着。我像傻了一样浑身哆嗦,不会哭,也不会说话。同志们给她扎好了伤口,张队长写了封介绍信,说马上送她过铁路,到太行山下一个军队医院去养伤。
  把她放在担架上,用被子盖起来,一个老汉喊了三声“荣,荣,荣。”她也不答应。
  这时候,村外清脆的枪声响了两下,同志们高兴地低声说:“把李天魁枪毙了。”小荣像好人一样忽的坐起来,立刻,又不由己地倒下了,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担架抬出村了,我还一直跟着,跟着。同志们往回撵我,我听不见。我想再听听小荣的声音,哪怕能听见她哼一声啊。我不顾一切的一面跟着走,一面掀开她的被子哭着说:“你真的不会说话了吗?”她说:“会,现在我明白过来啦。”这回我就放心了。同志们又叫我站住,没法,我只好站住了。我一动不动地往西看着,担架在黑夜中消失了。
  我拖着两只沉重的脚,一步一步,困难地走回村来。觉得心好像被挖空了似的难受。
  墙上贴着枪毙李天魁的大字布告。同志们带着八个缚起来的特务离开了这里。村庄重又静了下来,只有白杨树的叶子,仍然像流水一样,沙沙沙,沙沙沙地响。
  小荣的手电还在那个白杨树上,往下照着,照着李天魁被捕的地方。一定是她负了伤支持不住了的时候,还怕同志们看不见李天魁,就把手电卡在树枝上了。
  是的,我应该像我的小女伴一样的勇敢、坚强。我擦干了泪,朝着我应该去的地方,一直走去。

                            写于1953年7月

海滨的孩子

海滨的孩子
作者:萧平
   萧平 1926年出生。山东乳山人。著有小说集《二月雪》、《两只大雁》等。

  二锁多高兴,到了姥姥家里。他已经五年多没到姥姥家来了。
  姥姥家紧紧靠在黄海边上。村北是港渠子,满潮的时候是一片水,望也望不到边;落潮时,海退走了,就露出一片黄沙滩来。村南是一条沙岭,沙岭上长满一片沙寥,站到沙岭上就看到了海。二锁多么喜欢海啊!蓝蓝的,没边没际,闪着金光。海里都有些什么呢?鱼,蟹子,虾,还有大鱼,老师讲过海里有这样大的鱼,比房子还大。可是二锁没有看到这样的大鱼;连小鱼也没看到。二锁又奇怪:鱼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姥姥家里有舅舅和舅母,还有大虎哥和小花妹妹。每天二锁跟大虎到海滩上去玩,海滩上的沙又细又软,两人躺在沙滩上,敞开小褂晒肚皮,太阳晒得肚子咕噜哈噜直响。大虎比二锁大一岁,但长得还没有二锁高,也是念四年级,二锁并不怎样佩服他。他还是小队长呢,自己在放暑假前也加入少先队了,可自己的小队长就比他本领强。不过大虎确实懂得许多二锁不懂得的事情,比如说吧,大虎知道什么时候上潮落潮,什么样的潮水有鱼;知道蟹子愿意在什么样的天气里爬出来;还能够在光光的海滩上一下子挖出一个蛤来;并且还会浮水。这样二锁慢慢地也就承认了:关于海里的事情还是大虎知道得多一些。可是他干吗老爱说别人不对呢!有一次二锁高兴地告诉姥姥:“姥姥,今天我看见船上的帆啦,雪白的,那么多,站在海里一动也不动。”大虎插上嘴啦:“谁说不动,远,看不出来就是啦!”二锁在海边上拾了些好看的像小船似的白白的东西,高兴地拿给大虎看。谁知大虎笑起来:“那是乌鱼板子,我们都往外扔,你还往家搬呢。”小花立刻就跑去告诉姥姥:“姥姥,二锁拾了些鸟鱼板子来家。”真是个小长舌头,就爱多嘴!
  二锁喜欢在上潮的时候蹲在海滩上,望着从天边滚来的潮水。海潮泛着白沫呼啸着向他扑来,他向后一跳,浪头只扑到他的脚跟就退回去了,泡沫飞溅了他一脸,凉飕飕的。浪头接着又扑过来,他再向后跳一跳。这样一直把海潮引到沙岭下面。他站到沙岭上,海潮却不再跟他来了,慢慢地安静下来。二锁却不高兴起来,他满想着能把海引到沙岭上来呢。
  最使二锁高兴的是和大虎去拉鱼。两个人偷偷拿出舅舅的网,跑到村北的港渠子里。潮水呼呼地向岸上跑着。大虎向水里一指,压低声音喊:“快!二锁,看那一群鱼!”但是二锁却连一条鱼也没有看见。这时,大虎在他眼里变成了大人,大虎说什么他听什么。真的,网还没拉到岸,鱼在阿里就乱蹦乱跳了。二锁又喜欢又急,嗓子都喊哑了。一网拉上来的鱼就装了半水桶。二锁看着这么些鱼,真像在梦里一样。
  潮水退了,二锁就和大虎到港渠子的海滩上去挖蛤。蛤壳上有许多美丽的花纹,很厚,有拳头那么大。蛤深深藏在沙下面,潮水把沙冲得溜平,二锁怎么也找不到,但是大虎用小锄一下子就挖出一个来。大虎告诉二锁,有蛤的地方有个小眼,因为蛤要留个孔喘气。二锁一看满海滩都是小眼,挖了几个眼,只挖出几个指头顶大的小蟹子来。他很失望,大虎就对他说,这面沙滩上的蛤差不多叫人挖光了,要挖就到港渠北面的沙滩上去,那里的蛤多得很。
  二锁多么高兴呀,他希望回家的时候,能带一大盒子这样的蛤回去。开学的时候,在自己的桌子上摆上五个;不,十个或者再多几个,给同学们看看,一个装石笔,一个盛墨水,一个盛红颜色,一个盛绿颜色……同学们一定都围到他的桌边上来,他就送给他们每人一个;不,平常和他合得来的他才给,合不来的他可不给。
  二锁暗暗盼望着大虎能领他上港渠子北面去,可是大虎却没有要去的意思。二锁有自尊心,他不愿意死皮赖脸地去求人家,心里却比什么都着急。
  这天二锁和大虎从沙滩上回来,天已黑下来了。舅母和姥姥在做饭,小花一步不离地跟在姥姥背后,姥姥一转身,差点把她碰倒。姥姥生气地说:“我还能做点什么,长了尾巴啦!”小花赶紧拉住姥姥的衣襟问:“在哪里?在哪里?”姥姥正拿着一叠碗,哄着说:“好小花,去找二锁玩去。”小花噘着嘴:“我不。”二锁心里想:“你还不哩,你找我我也不跟你玩。”
  吃过饭,姥姥和舅母在刷锅,大虎喂过了猪在扫院子,二锁铺了张草帘躺在姥姥门外的打麦场上。满天是星星,海风一阵阵吹来,又凉又威。二锁睡不着,一来是因为海虱子咬,二来是因为他忘不了大虎对他说过的那些大花蛤。不大一会,大虎也夹着张草帘来了,躺在二锁旁边,爬在二锁耳边悄悄地说:“明天咱们到渠子北面挖蛤去,你敢去不敢?”二锁跳起来,嚷着:“去呀!怎么不敢?”大虎照腿上打了他一拳说:“别吵!叫俺爹听见就糟了!”二锁伸了伸舌头,悄悄地问:“怎么的?”“怎么的,家里不让小孩子上渠子北面去,潮来了,跑不及就淹死了。”
  “那咱们怎么办?”二锁有点胆怯了。
  “不要紧,”大虎说。“潮一来咱就跑。”
  舅舅披着件衣服站在门口,叫大虎到合作社送信去,大虎爬起来走了。二锁兴奋得胡思乱想起来,后来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他做了一宿梦,梦见自己和大虎挖了一大篓子蛤,抬也抬不动。可是就在这时潮来了,像一堵墙似的。他害怕得大哭起来。可是大虎已经浮着水跑掉了。潮水眼看来到跟前,他转身向沙滩里跑,可是迎面也是潮水。他用力一挣醒了过来,出了一身汗,心还在嗵嗵乱跳。日头已经爬到海当中的红山顶上,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二锁爬起来,夹着草帘跑回家。舅母在端饭,大虎在院里喂猪,姥姥在讲故事给小花所。吃饭了,二锁端起饭碗往嘴里直扒,好像嗓子是个直筒,饭一下子都流了进去。姥姥看得有点害怕了,放下饭碗望着他说:“锁子,你看你那怎么个吃法!”小花赶快探着头看二锁是怎么个吃法,可是二锁已经吃完了。
  二锁溜到院子门口等大虎,左等右等大虎才出来了。他们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就撒腿跑起来。
  忽然后面有人喊:“虎子,你又领二锁上哪去?也不把院子收拾收拾!”是舅舅的声音。大虎像个开足马力的小汽车,一下子煞住了。二锁的心凉了半截,可是姥姥出来说话了:“叫他们去跑跑吧!成年到头在学校里,小鬼还放三天闲呢!”舅舅没有再阻挡他们,只是说:“可不许上渠子北边去。”
  大虎答应了一声,拉着二锁跑起来。
  潮水已经退完了。天蓝蓝的,太阳照在金黄的沙滩上,有点耀眼。小蟹子开始打洞了,平坦的沙滩上布满了像豌豆一样的小沙球,可是还有无数的小沙球被小蟹子从洞里扔出来,这些湿漉漉的小沙球被阳光照着,像珍珠一般在空中打个转,又落到沙滩上。一阵轻微的海风吹到海滩上,带来了海水的热呼呼的咸味。
  “糟了!忘了带篓子,也忘了拿小锄了!”大虎站下来说。二锁也跟着站下来。大虎往后看看,又看看太阳,摆摆手说:“走吧,用手扒扒出来用小褂包着。”。;
  他们又光着脚板在海滩上向前跑,松软的沙球在脚下沙沙响着,胸板舒服得有些发痒。跑了一阵,面前出现了一排不高的尖头八角的石岩。满潮的时候,这些石岩只露出个头头。二锁想:“这已经站在海当中了。”转回头一看,姥姥家的房子已看不很清了。可是再往前一看,港渠子却还是一条隐隐约约的白线,像在岸上看到的一样。二锁问大虎:“怎么还没走到?”大虎头也不抬地说:“早着呢,十里地才走了三里。”“十里?”二锁心里有些嘀咕起来,“这不是要跑到海里去吗?”大虎没回答,只顾往前跑。二锁不能在大虎面前露出胆小的样子,所以也只好跟着他往前跑。
  跑过了沙滩就是烂泥滩,脚底下越来越难走了。烂泥搀着石头碴和碎蛤皮,又粘又滑又扎脚。二锁小心地把五个脚趾头插到烂泥里,慢慢地一脚一脚往前拨,可是还不断地摔跤,白裤子和白小褂都叫烂泥糊起来啦,屁股也跌得生疼。大虎却一跤也没有跌,平着脚板啪啪地走着,不时地站下来等等二锁。
  日头快转到头顶了,终于走到了渠子边。哎呀,这港渠子老远看着像一条白线,到跟前却有这么宽,里边满可以走过一条大船呢。大虎三把两把把衣服脱光了,二锁也随着脱光了衣服。大虎一只手把衣服举到头顶上,慢慢地向水里走去。二锁也学着大虎的样子,紧紧地跟着大虎。落流的潮水很急,二锁沉不住气,几乎跌倒在水里。可是水并不深,只淹到腋窝,大虎终于扶着他走到了对岸。
  过了渠子,就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这沙滩多大啊,简直望不到边。沙滩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虎放下衣服,两手就忙碌起来,在渠边靠水的沙滩上筑了两个沙堆。二锁正奇怪他在做什么,他就站起身来对二锁说:“我往里走,里面蛤多。你可不要离开这里,看着潮水把这沙堆淹倒了,就招呼我,咱们就走。”二锁虽然有些不愿意,也只好答应了。
  大虎光着屁股向前面跑去了。二锁就躺在水边的沙滩上,瞪着眼看着那两个沙堆。日头很毒,晒得他的身上起了一层白盐。不大一会儿,他就寂寞起来了。他抬起身子来看看,大虎已经走得很远。在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只海鸥在低低地飞着。他突然感到孤单起来,而且害怕起来了。怎么能不怕呢,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连姥姥的房子也看不见,要是一下子来了海潮呢?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想下去了……
  二锁记起上年伏天下河水的事来。那是一个大晴天,他和几个孩子们在家乡的河里洗澡。河水很清,也不深,但是忽然听见上流头呼呼响,大家叫嚷起来。他抬起头一看,啊呀!下河水了!黄水头又猛又凶,足有二尺高,吓得他拉腿就往岸上跑。西街的小发死命地哭起来,喊着:“二锁,拉我呀!我跑不动了!”可是二锁自己也跑不动了,哪能去拉他。幸亏当时富山叔在附近的打麦场上,拿着木叉跑到河边,一叉把小发挑了上来。小发的脸都吓白了……
  可是慢慢地二锁也就安心了。海现在是这样静,一动也不动。海鸥还在低低地飞。他看看沙堆,沙堆还是好好的,海水没涨也没落。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有点发困,却又不敢睡,就用手去扒身边的沙。扒呀扒呀,忽然,手指碰着一个又滑又硬的东西。他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是个大花蛤!
  二锁张开嘴要喊大虎,可是念头一转,没有喊出来。他想悄悄地扒一大堆,让大虎回来吓一跳。“哼,不要以为只有你才能找到花蛤,我也能找到哩!”他在心里说。
  他劈开两腿站着,用两只手向后扒,果然,不一会儿又扒出了一个。他不顾一切地继续扒起来。汗顺着额角往下滴,手指甲已经磨光了,手指头渗出血来,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觉得痛。他把扒出的每一个蛤的样子都记住了。他回家要告诉妈妈和妹妹,哪些蛤是他亲自扒出来的,而且哪个是头一个扒出来的,哪个是第二个扒出来的……
  花蛤很老实,静静地躺地沙滩上,不跑也不动弹。可是二锁还是不放心,把它们搬得离开渠子远远的,周围又筑了一圈围墙,围墙又高又厚,围墙上面又盖上了自己的褂子和裤子。
  二锁发狂似地执着,围墙里的“囚犯”越来越多了。“囚犯”很规矩,一点也没有要跑的意思。起初二锁还只是在附近扒,一边向围墙里张望着,可是慢慢地就放心了,就移动到远处去了,只是在押解一个新的“囚犯”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后来他觉得一个个往回运送花蛤太耽误时间,索性把小褂拿了去,扒到的花蛤都包到小褂里,集中到十个八个以后才往回运送一次。
  时间是个怪东西,有时候一点钟比一天还长,有时候一天还没有吃顿饭的时间长。现在他专心专意地扒花蛤,觉得只过了一阵工夫,但是偶然抬起头来看看,日头已经大偏西了。他猛丁想起那两个沙堆来,心里一紧,就撒腿往回跑。跑到渠子边,他呆住了:沙堆不见了,渠子宽了,渠里的水也浑了。
  二锁慌乱起来,他发疯一样地在沙滩上跑着,扬着两只手,挥着裤子和小褂,破着嗓子喊大虎。可是现在大虎在哪里呢?半天工夫,大虎的影子才在左边的沙滩上出现了,二锁就用更大的嗓音喊起来,迎着大虎跑去。跑一阵,觉得不对头,就又跑回渠子边看看。哎呀,海变得真快啊,海水嘶嘶的,一会儿就淹上来四五尺宽。他又迎着大虎跑去。这时大虎也朝着这边跑过来了,可是他跑得多慢呀!唉,三岁的小孩也比他跑得快。
  大虎跑到跟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气狠狠地看一看二锁,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时海水已经淹到脚底下,渠子差不多比先前宽了一倍。二锁看看水,又看看大虎,忽然大声哭起来。
  大虎停了停说:“试试吧!你抓住我的脚,看能不能带过去。”
  二锁一下子不哭了。大虎在前面走,二锁跟在后面。水淹到膀子了,大虎平着身子浮起来,两只小腿一登,像条梭鱼。二锁连忙用两手拉住大虎的一只脚。可是两人一起沉下去了。大虎很快钻出水来,拉着二锁的胳膊,把他拉回到原来的岸上。二锁像呆了一样,哭也哭不出声了,紧紧拉住大虎的胳膊。这时大虎的脸色也变了。
  渠子的水还是嘶嘶地向沙滩上淹着,眼看淹到二锁圈花蛤的围墙边了。大虎一转头看见了二锁的白棉布裤子,他跳过去一把把它抓起来。一忽儿,他已经用裤带的两头扎住了裤脚,把裤子按在水里湿透了,又拿起来在空中一甩,接着啪地往水里一按,两个裤筒鼓鼓地装满了空气,水面上就出现了两个大气泡。他一只手抓住裤腰,一只手把二锁拉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二锁按倒在水面上,将两个鼓鼓的裤腿套在他的夹窝底下。“使劲握着裤腰,千万别撒手!”他在水底下把裤腰交给二锁说,然后就一只手拨着水,一只手拉住二锁向对岸游起来。裤筒里的空气在嘶嘶地响着。
  多么急人啊!一尺,二尺……大虎费力地用一只手向前游着。啊,中流过去了,可是气泡渐渐小了,二锁的身子在慢慢沉下去。大虎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向前游了丈把远,往水里一站,水只淹到腰部。二锁欢喜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跑上了岸。
  大虎说:“等等,我回去把东西拿过来。”说罢就又游了回去,一会儿又游过来了,拿回了自己的衣服和二锁的小褂,小褂里鼓鼓地包着一包蛤,有大虎挖的,也有二锁挖的。
  两个人朝着村庄的方向跑起来。二锁没有落在大虎的后面,没觉出脚痛,也没觉得累。跑呀,跑呀,已经跑过石岩了。二锁回头一看,身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海已经跟上来了。大虎说,这里的海比南面的海走得快,一点钟能走七八里。可是,不管海跑得怎样快,却终于落到后面了。二锁的心里轻松起来了。不大一会,他们已经来到村头上。一个姑娘挑着水桶到井边打水,看见他们,用一个指头划着脸对他们说:“不害羞,光着跑回来了。”接着又说:“大叔找你们到处都找遍了,还不赶快回家去!”
  两个人来到一棵树底下,大虎帮着二锁把裤子解开,拧了拧水,晾在树上。现在大虎已经顾不上像往常那样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一条成刀鱼了,只是慌忙穿上衣服,一声不响地坐在草地上,害愁回去后怎么对父亲交代。二锁心里也乱得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抬头向北看了一眼,那里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又看了看大虎,大虎在他眼里已经变了样,他有多么好啊!为什么过去他不觉得大虎好呢?他突然对大虎说:
  “大虎,你听我说,我对你好,心里真对你好,咱们一辈子做个好朋友行吗?”
  可是大虎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两手攀着膝盖坐着,皱着眉头望着远处的海,过了好大一会,才对二锁说:
  “回去我爹要问起来,你什么也不要说好不好?要说,你就说是我引你到北边港渠子跟前去的,潮水没涨我们就回来了。……”

从地球到火星

从地球到火星
作者:郑文光
   郑文光 1929年出生。广东中山人。著有科幻小说《飞出地球去》、《飞向人马座》等。

珍珍和火箭船
  我认识一个叫做珍珍的女孩子,十四岁,少先队员。她是学校里的天文小组长,特别喜欢天文学,一放假就老来找我,问这问那,把天上的东西简直都问遍啦。
  我跟珍珍的爸爸是老朋友,她爸爸是一个火箭船驾驶员。你知道火箭船是干什么的?说起来话可长啦,就说一个大概吧。许多科学家都研究过飞出地球去的问题。飞出地球去,那可不是简单的事。就说从地球到火星去吧。火星是一颗红色的,亮堂堂的星,科学家说也像咱地球一样,是一个圆溜溜的石头球,也有空气,也有水,可能还有生物哩。到火星上去可有意思呢!可是,乘什么去呢?飞机么?不成,只要离开地球一千公里,就没有空气了,普通的飞机没有空气托着,怎么能飞呀?要飞到火星去,只有靠火箭船——那是一个头尖尖,船身圆圆像个炮弹的家伙,尾巴一喷气,它就能冲向前去。
  火星今年离地球最近了,科学家就赶忙造了两架火箭船,想到火星上探险去。参加这工作的有天文学家、植物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工程师,组织成了一个“宇宙旅行协会”。珍珍的爸爸是会员,不瞒你说,我也是。
  可是火箭船造好了,把准备几个月吃的食粮、呼吸用的空气和其他的东西放上去以后,在一个冷清的黑夜里,两架火箭船丢了一架。珍珍,和她的弟弟,还有一个珍珍的同班同学魏秀贞也失踪了。
  到底怎么回事呀?难道这三个孩子就把火箭船偷偷地开跑了吗?
  大伙心里都挺着急,可是……

  原来火箭船真的是珍珍他们偷偷开跑的。她老早就听到要去火星探险的事。假期里,她一天到晚盯着爸爸问:“能不能带我去火星哪?”爸爸可老是那么说:“嘿,怎么成。探险事儿还能让小孩子参加吗?”她又去找“宇宙旅行协会”的王伯伯,王伯伯笑眯眯地问她:“要出了事儿怎么办?”
  好,这个性子急的小姑娘倒恼火了。她跟魏秀贞嘀咕了半天,约定好自己去。火箭船都是准备好了的,开火箭船只消按一下按钮,它就会自动地向前飞,到火星时再按一下按钮就会停下来,一切都不成问题。他们三个人,那天晚上根本没有睡,等爸爸妈妈睡熟了,就偷偷地往停火箭船的地方跑去……

没有引力的地方
  火箭船真快,只消五分钟,就完全离开了地球。可这五分钟不是好过的,飞得实在太快了,吃不消。三个孩子虽然身体挺强壮,也有点晕,迷迷糊糊的,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哎呀!”只听得小强尖叫了一声,原来他刚跳了一下,整个人就轻飘飘地往上浮,好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呀飘的,直到头顶“咕咯”碰着火箭船顶,才又慢腾腾地飘下来。小强脸都吓白了。
  两个女孩子也慌做一团,秀贞想过来看看小强,刚要迈步,也觉得轻飘飘的,她赶快抓住椅子,才走了过来。珍珍琢磨了半天,才想出个道理来,她笑着推开小强,在衣兜里掏出半截铅笔来,对小强说:“我变一个戏法给你看,瞧!”她一撒手,铅笔头却不掉下来,孤零零地浮在空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它一样。
  小强光瞪着眼,秀贞就告诉他:“在地球上,物体会往下落,是因为地球有一股引力吸引着它;现在已经离开地球,没有这股引力了,人也好,铅笔头也好,都可以自由地浮在空中,掉不下来。”
  这多奇怪呀。可是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呢。秀贞要喝水,拿出装水的瓶子来,正要往杯里倒,可是水在瓶里却团成一个球,亮晶晶的,像玻璃球一样,只是晃呀晃的,没有玻璃球结实。秀贞左弄右弄,怎么也倒不出来。
  珍珍眯着眼在笑,一边说:“秀贞,你光会说人家,你自己倒好忘事。在地球上,水所以能够向低处流动,是地球的引力在吸引它。现在,这儿没有地球引力,水怎么能倒出来呢?”
  小强就忙问:“那咱们不是永远喝不到水了吗?”
  秀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气地说:“看我的!”她把瓶子搁到嘴上,准备吸水。好,这下可倒媚啦,水都爬出来,像一条条透明的虫子一样,爬到她的脸上,鼻子上,眼睛上,有些干脆钻到她的领子里。
  孩子们都乐得抱着肚子。
  珍珍一面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面说:“唉,怎么搞的!你忘记了你的身体对水也有吸引力哩!”
  秀贞这才想起了老师讲过的:任何物体之间都有吸引力;物体重,吸引力也大。在地球上,因为地球的吸引力太大了,一切东西都往地上掉,像房子啦、桌子啦、人啦……的吸引力就小得感觉不出来;但是没有地球引力的时候,像人那么重的物体就可以把水吸引过来,刚才正是因为她靠近瓶子,把水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去了。

天为什么老不亮?
  小强把道理弄懂以后,觉得挺新鲜。他就问姊姊:“你们也是第一次来嘛,打哪儿知道这么些事儿呢?”
  珍珍说:“回头再告诉你吧,先问问你,现在几点钟了?”
  秀贞赶快用手挡住挂在火箭船墙上的钟。小强眼尖,早就看见了:“现在是七点二十五分。”
  珍珍拉小强看窗外说:“在地球上,天早已经亮了吧。可是你瞧,这里外面天还是那么黑,星星像一颗颗钻石一样,亮晶晶地挂在天上哩。”
  小强看了半天,自个儿嘀嘀咕咕说:“真的,太阳怎么老不出来呢?”
  啪的一声,秀贞把火箭船的电灯开了。这时候,后窗有一道白花花的亮光透进来。往后一看,一个白色的圆球悬在黑漆似的天空中,显得非常刺眼。白色的圆球周围是一圈红色的、卷得老高老高的火焰。在这个大白球下面,又有一个蓝色的圈圈儿,像自行车轮子那么大,挺美的。
  小强猜出来了,他很高兴地说:“这白色的圆球就是太阳……可这个蓝色的圈圈儿又是什么呢?”
  秀贞告诉他这蓝色的圈圈儿就是地球。他不相信。他早就学过,地球是一个圆球,怎么这会儿地球会变成一个圈圈儿了呢?
  珍珍把电灯又开了,盯着他问,就像严厉的老师问不用功的学生的功课一样:“那么,你说,咱们在地球上看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呢?”
  小强说:“在地球上看天空是蓝的,因为地球外面包着空气,空气给太阳照着,就是蓝色的。”
  珍珍还是不放松他:“那么你说,这蓝色的圈圈儿是什么呢?”
  小强琢磨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秀贞来帮他一把:“这就是地球周围的空气呀。在地球上看来,是蓝蓝的天,在地球外面看,就变成了蓝色的圈圈儿啦。”
  小强这会儿懂了:“我知道了,在这儿,因为周围没有空气,哪怕有一千个太阳照着,天一辈子都不会亮哩。”
  秀贞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拍拍他的头说:“真聪明,这孩子!”

第二号火箭船
  现在,我们来谈谈地球上的事吧。
  就在发现珍珍他们失踪的那个早上,珍珍的爸爸一大清早就跑来拍我的门。平常他是一个挺镇静、挺沉着的人,可是这会儿他很着急,好半天才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当然啦,我也着急起来了。你想想看,到火星探险这么大一件事儿,就是科学家也得再三研究才敢干呀,他们三个小孩子冒里冒失地就跑了,怎能不教人担心呢。
  “宇宙旅行协会”开了紧急会议,决定第二号火箭船跟着就出发。除了珍珍的爸爸外,还有王伯伯和李博士一起去。他们的任务是:追上第一号火箭船,把珍珍他们安全地带到火星去,然后安全地带回来。
  晌午,值班的同志大声喊:“何文俊!”——何文俊就是珍珍的爸爸。他赶忙跑到里头一看。咦,珍珍他们打电话来啦。
  我先得说明白这电话是怎么打的。原来两架火箭船都装着无线电话,无论火箭船飞到哪里,都能跟地球联系。珍珍大概找到了这架电话,叫着:“爸爸,爸爸!”
  这边爸爸沉静地说:“珍珍,珍珍,你们怎么啦,小强呢?”
  “我们都在一起呢。爸爸,我们害怕得很,窗外老有一颗颗东西飞过,会不会把火箭船给砸了呢?”
  爸爸镇静地说:“那是流星,不碍事。火箭船有三重壳,砸破了一重还有两重呢。别害怕,我们马上就坐第二号火箭船赶来。你们看看仪表,离地球有多远了?”
  珍珍停了一下,却听到小强大声叫“爸爸”的声音,大概这小鬼把话筒抢去了。爸爸正准备答应,那边珍珍又说话了:“四十万零八千公里!”
  这边王伯伯来找珍珍的爸爸了。爸爸匆匆忙忙结束谈话:“好吧,我们现在就出发!不要慌!门窗要关好;要吃东西,椅子下面都有。睡觉要盖好被子,别受凉!”说完这句,他才发觉讲错了。
  火箭船里面又没有风,怎么会受凉呢。
  第二号火箭船尾巴喷出白色烟雾,像箭一样飞向天空去。

火箭船受伤了
  珍珍他们那架火箭船笔直地向前飞着,讨厌的流星却愈来愈多了。那些石头在火箭船的周围“嗖嗖”地穿来穿去。
  也许,你还不知道流星是什么吧?珍珍可知道,在秋天的晚上,做完功课的时候,她常常端一把椅子,坐到院子当中,数着天上一颗颗掉下来的星星。有时候一个晚上就数到二三十颗。她老想:星星要老是那么掉下来,过几年不就都掉光了吗?那怎么行?后来爸爸告诉她:真的星星可大着呢,这掉下来的不是真的星星。只不过是一些像火柴盒子。像茶碗、像篮球那么大的石子。它们也是绕着太阳飞的,在路上跟地球遇上了,掉到咱们地球上来,跟空气发生了磨擦,就发出光来,看去比真的星星还亮。这些石子大部分在空气中就都化成气体了。只有特别大的,才掉到地面上来。王伯伯就有那么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小石头,只有一个钮扣那么大,模样很像一头乌龟。
  可是这会儿不是在地球上遇到流星,而是在地球外面呀。流星那么快,把火箭船给砸了可怎么办?
  “嗖”,一颗流星擦过窗子外面。秀贞慌得用手掩着脸。小强把珍珍的手抓得紧紧的,两只眼睛死命盯着姊姊。珍珍又挂起了电话。
  那天在“宇宙旅行协会”值班的是我。听珍珍说完话后,我很着急,我明白,这三个孩子遇上流星群了。流星群就是一大群石子在一块飞,也绕着太阳转,平常这种事情是不大遇到的,一年也难得有这么两三回。这会儿因为他们出发时没有好好计算过,正好碰到这倒媚事。
  我告诉他们不要慌,火箭船是不容易被打穿的。
  可是,从电话里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是说,火箭船跟流星撞上了。
  唉,三个孩子的命运怎样呢?难道就……一想到这,我的心怦怦直跳。
  完了,电话里再也听不到珍珍的声音了。尽管我大声喊叫,也不管用,但是却很意外地听到王伯伯的声音,他是从第二号火箭船打电话来的:
  “我们还没有发现第一号火箭船。”
  我赶忙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他,王伯伯也着急起来了:“什么?遇到了流星群?真糟!……等一等。”
  我催促着他:“快一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前边去,去搭救孩子们。”

来到了火星上空
  有一颗像篮球那么大的流星撞着了火箭船,“轰隆”一声,把珍珍。秀贞和小强都抛了起来。可是火箭船并没有砸破,倒是这块石头牢牢地嵌上了火箭船腰身,把火箭船往横里推。
  怎么办呢?这么说,火箭船会给推到别的地方去。推到哪里去呢?谁也不知道,也许得一辈子像螃蟹一样,横着在天空飞哩。
  可是,又是“嗖”的一下子,一个东西在窗外飞过去了。三个孩子又吓得抱成一团。
  这回飞过去的可不是流星,而是第二号火箭船。瞧,他们转回来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第二号火箭船里面明晃晃的,坐着爸爸、何伯伯,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
  孩子们都高兴得叫起来。小强不管三七二十一隔着窗子就叫“爸爸,爸爸!”可是爸爸听不见,急得他把帽子乱晃一阵。爸爸却只是和善地笑着。
  爸爸他们一来,就有办法了。珍珍抓起听筒打给第二号火箭船。对方接电话的是那个老爷爷。
  “爷爷,我们的火箭船受伤了。你瞧,直往横里赶。”
  爷爷想了一会,说:“是,我看到了。把驾驶盘上的那根红色指针往右拨到九千……”
  珍珍说:“等一等。”然后回过头来向秀贞交代。爷爷已经下命令了“拨!”
  火箭船摹地在左侧开了一个口,气体像喷泉一样射出来。好,这下子火箭船又往正前飞了。
  秀贞拿起听筒就问:“怎么回事,爷爷?”
  爷爷得意地笑了:“嘿,你们还不会驾驶哩。早在设计火箭船时我就想到了这一着。所以火箭船可以向四面八方喷气,流星把你们往左面赶,你在左面开一个口喷气,火箭船就能够扳向右方,于是就向前飞了。”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已经来到火星上空了。火红色的土地就展开在他们下面。在太阳光照耀下,火星表面亮堂堂的,好像铺着一床无边的猩红毡子。在这床毡子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蓝绿色的暗斑。暗斑的边是模模糊糊的,细细的蓝绿色条条儿把它们连到一起。
  这是海吗?然而上面没有波涛。或许是大森林吧,说不定里面还长着奇怪的动物,有长长的脖子,大得像皮球一样的眼睛……三个孩子都张大了眼睛,想找到一些新奇的东西,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火星像是睡着了。只是在火红色的地面上,不时升起一阵阵黄色的尘雾——那是火星上的云。
  小强张大眼睛盯着火星,红色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痛。唉,能落下去看看该多好啊……他听见姊姊在电话里跟第二号火箭船的爷爷说话了:
  “到火星北极去吗?好……秀贞,把火箭船往左拐。”
  小强一把拖住珍珍:“姊姊,告诉爷爷,我们落下去!”

关于火星的话
  现在,火箭船来到火星北极的上空了。下面是一片白色的冰雪世界,白得耀眼。整个北极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仿佛有一阵阵寒气向两架火箭船卷过来似的。
  第二号火箭船里的爷爷叫珍珍把听筒插在扩音器上,三个孩子便都能听到爷爷说话了。
  “孩子们,我们现在都来到火星北极啦,下面是一片冰雪,现在,火星正是春天,瞧,冰已经有些融化了。那些细细的条条道道就是火星的裂缝,水就沿着裂缝流过去,再说那蓝绿色的暗斑吧,那不是大森林,只是些矮小的、爬在地上的小植物,像地球上的青苔、地衣……”
  孩子们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夹七夹八地挤到话筒边上问:“那么,火星上有没有人呢?”
  爷爷笑了一笑:“不要忙,我还没讲到呢。刚才我说到,火星上也有四季变化,它最热的时候跟地球上秋天差不多,最冷的时候就比地球上北极还要冷。火星上也有空气,但是很少,大概不到地球上空气的百分之一。水呢,火星上也很少。你们想,火星表面那么红是因为什么,这就是沙漠啊。这就是说,火星的气候是寒冷、干燥、空气稀薄的,人在上面住当然不好受,但是总可以生存下去。可是火星上到底有没有人,还不能下结论。”
  孩子们又嚷嚷开了,小强尖着嗓子喊:“爷爷,咱们下火星去瞧瞧,到底有没有人?”
  可是,爷爷坚决地回答:“不能下去,火箭船受了伤,再说我们带的燃料、粮食、空气也都不够,下去以后,就不能回地球了。”
  听见这么说,珍珍和秀贞也嚷起来了:“那么,火星探险……”
  爷爷还是没有让步:“火星探险下回来吧。现在可不能白冒这个险回@回…好了,我们就绕着火星转一周吧!”
  小强急得简直要哭了,珍珍和秀贞相对看了一下,她们咬咬嘴唇,拼命抑制自己。
  爷爷继续说下去:“据我看,火星不会有人的,因为如果火星有人,那么现在我们该可以看到人活动的痕迹了。比如说,就该有马路、有房子、有开垦的田地、有庄稼,可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现在,你们瞧,我们的火箭船驶到黑暗的一面来了,我们将要游览美丽的火星之夜哩。”
  下面的亮闪闪的火星逐渐暗了。在暗黑的那半边土地上,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到暗斑、线条,只有一片奇异的天蓝色。
  爷爷的声音又在扩音器中响起来:“瞧,多美丽的天蓝色呀,最天才的画家也调不出这颜色来。火星上的自然条件就像地球上高山的自然条件一样,这里缺乏阳光,空气稀薄,寒冷,植物都是天蓝色的……”
  火箭船在火星上空绕了一周,继续向前飞。不多久,火星已经留在后面了。

故事的结尾和开始
  他们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地球。
  你要问:故事就这么平淡地结尾么?那多不像一篇有趣的小说的结尾呀。是的,亲爱的读者,这不是结尾。实实在在,我们这故事还没有开头呢。我谈的,只是未来的事情,三位小英雄也许现在还没有出世哩。不要紧,火星探险这样的事情也许会有的,当然,不会让三个少先队员去干这事,而让科学家、探险家去干。
  亲爱的读者,愿你们当中真的有人,能够成为将来第一批到火星去的人。

小桔灯

小桔灯
作者:冰心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著有散文集《寄小读者》,诗集《繁星》、《春水》等;译有《印度童话选》等。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反反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屋里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扣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桔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桔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写作于1957年1月

妹妹入学

妹妹入学
作者:张有德
   张有德 1934年出生。河南武陵人。著有小说集《妹妹入学》,小说《辣椒》等。

  马路当中跑着一辆汽车。马路右边,小星拉着妹妹拚命地往前跑。忽然,妹妹碰在一位老奶奶身上,小星赶快给老奶奶解释:“老奶奶,对不起,我妹妹今天要考试。”不等老奶奶回答,小星就又拉着妹妹跑起来。
  “哥哥,真跑不动了。”妹妹气喘吁吁地说。
  “要是考过了,那……”
  不等小星说完,妹妹就又加快脚步跑起来。忽然,妹妹又撞到一位叔叔身上,于是,小星又赶快给叔叔解释:“叔叔,对不起,我妹妹今天要考试。”
  就这样,小星拉着妹妹拚命地跑着,撞到谁身上,小星就向谁解释,说“对不起”;妹妹不愿跑了,小星就说:“要是考过了……”于是,妹妹又加快脚步跑起来。
  不一会,他们就到了新华街第二小学。
  所有的小朋友们还都没有来。老师们正在前院吃饭。小星放下心了,把妹妹领到三年级教室,坐下喘气。
  “哥哥,他们考过了吗?”妹妹不放心地问。
  “没有,一点也没有,”小星给妹妹解释,“我们来得最早。考试的时候,一定得来早。”
  “我们家那个闹钟没有错,不是吗,哥哥?”
  “没有错,”小星说,“可是,要是万一错了,比如说,一万回没有错,就这一回错了,那你就不能考试了——嗯,来吧,再练习一下。”
  “我不,”妹妹摇着身子说,“练习那么多遍了。”
  真的,妹妹练习的遍数实在太多了,一暑假,小星为了帮妹妹考上学,整天教呀教的,把妹妹都教厌烦了。特别是最近这几天,闹得妹妹吃饭睡觉都不能安生。大清早,妹妹正在洗脸,小星就在一旁问:“你说,中国一共有多少人?”
  “六万万。”妹妹用手巾蒙着脸,不清楚地回答。
  有时候正在吃饭,小星也会把筷子放下,问:“你说,我们吃的饭是哪里来的?”
  “妈妈做的。”妹妹一边吃饭一边回答。
  “什么?什么?”小星生气了,“农民伯伯种的!连这都记不住!”
  于是,妈妈就在一旁说:“快吃饭吧。你就没问到点儿上,叫妹妹怎么回答呢?”
  “我不会问!”小星更生气了,把碗往桌上一放,连饭也不吃了,“你护着她,就叫你护着她,反正考不上学,我不负责!”
  可是到夜里,睡了好一会了,小星又会突然坐起来,喊醒妹妹,问:“你说,九加八是几?”
  于是,妹妹就揉揉眼,把小指头数了又数。
  就说今天吧,妹妹连早饭也没吃好,因为小星一直在催:“快,快,少吃点也饿不着!”
  妈妈在一旁说:“你让她吃吧,才只有八点钟,她比你还着急呢!”
  “八点钟!要是钟慢了怎么办?”说着,夺过妹妹手里的碗,就把妹妹拉跑了。
  小星就是这样帮助妹妹的。现在,妹妹不练习怎么能行?
  “不练习?”小星说,“你不练习,要是考不上……”
  这种话顶顶起作用,因为妹妹就怕考不上。
  “还跟在家里那样练习吗?”妹妹问。
  “不,”小星说,“这次是真正的练习,我坐到这里,你要把我完完全全当成老师。现在,你到院里去。”
  妹妹很听话地走到院里。
  “郑小芸——”小星拉长声音,像真正的老师那样喊。
  妹妹很快地跑进教室。
  “怎么?郑小芸没来吗?”
  小星故意不看妹妹,向门外问。
  “我来了呀。”妹妹说。
  “那你怎么不答应?”小星说,“我给你说过多少遍,应该先答应‘到’,然后再进来。还有,应该规规矩矩走,不应该跑。”
  第二回,妹妹照小星说的那样做了,可是行过礼,小星又说妹妹那行礼的姿势不对。
  “你行礼怎么老把手伸到后边?”小星说,“郭老师最不喜欢那样行礼了,她说那样像小鸟飞的一样,很不好看。再行一个。”
  妹妹把两只手紧紧贴到腿上,行了个礼,小星才算满意。接着,小星就由书包里取出七色纸,让妹妹认颜色。认完了颜色,又数珠子。这些把戏小星教妹妹玩了一暑假了,妹妹当然全会。甚至连红颜色和蓝颜色配到一块成紫颜色,十九个珠子加十九个珠子等于三十八个珠子,妹妹也知道。
  “复习难题,”小星说,“复习的时候,应该复习难题。你说,天上为什么会下雨?”
  “因为,因为,因为河里的水,”妹妹眨着眼,用劲想着,说,“河里的水到天上……”
  “唉,真是,”小星又着急了,“河里的水怎么会到天上呢?水变成水蒸气,才能升到天上,天上冷,就变成雨了!你说,为什么会刮风?”
  小星就是这样,总把他在三年级学到的知识,或是听老师讲过的东西,来考问妹妹。
  “小星呀,”妈妈常常这样说,“妹妹还小,那些知识,到学校还要学哩。”
  “你什么也不懂,”小星向妈妈发脾气,“老师说,今年的考试题难!”
  小星就是怕考试题难了妹妹考不上,所以就教妹妹很多难题,有些难题连他自己也还不会哩。就说他现在问的为什么会刮风吧,妹妹想了好一会才说:“因为树枝动,就刮风。”
  “树枝动就刮风?”小星说,“恰好说反了,刮了风树枝才动呢!刮风是因为有空气,空气多就刮风!”
  “什么是空气?”
  “连空气都不知道?”小星说,“老师说过,人离了空气就不能活!快复习,他们都来了。你说,兔子的尾巴为什么那样短?”
  瞧,连老师讲的故事,小星也要考问妹妹。
  就这样,小星一连问了妹妹好多个为什么,这时候别的小朋友已经都来了。小星忽然想起来,考试以前,应该好好休息脑筋,就向妹妹说:“快,别再复习啦,趴到桌上,闭住眼。”
  “为什么?”妹妹问。
  “休息脑筋。”小星说。
  “我不。”
  “那,要是考不上……”
  妹妹听话地趴到桌子上,闭住眼睛,可县脑筋一点也没有休息,老在想着:为什么会下雨?为什么会刮风?为什么兔子的尾巴那样短?……
  一会,叮叮当当的铃声响了。来考试的小朋友们,有的是爸爸领着,有的是妈妈领着,有的是哥哥或姐姐领着,大家都到大礼堂里,听老师讲话。小星拉着妹妹站到最前边。
  “好好听,”小星向妹妹说,“这是讲考试规则的。”
  老师讲完了话,就开始考试了。小朋友们一个个被喊到老师的屋子里进行考试。
  “心跳了没有?”小星摸着妹妹的心口说,“考试的时候,心不能跳一跳,就答不好了。”
  妹妹的心本来没跳,小星一说,就直的跳起来了。砰砰砰砰,像敲小鼓儿一样。
  “郑小芸。”一位挺漂亮的女老师在门口喊。
  “嗯。”妹妹心跳得忘了说“到”。
  “到!”小星替妹妹答应了一声,惹得旁边的小朋友们直朝他看。
  小星把妹妹推到屋子门口,自己就赶快跑过去,贴在窗户玻璃上看。
  唉,妹妹太慌了,走到老师跟前连行礼也忘了。小星直朝妹妹点头,可是妹妹根本不朝窗户看。
  “你叫郑小芸吗?”那位挺漂亮的女老师坐到桌后边的椅子上问。
  “嗯。”
  小星多着急呀,妹妹怎么连“是”也不会说。
  “你家里几口人?”
  “四口。爸爸、妈妈、哥哥、我。”
  “你会数数儿吗?”
  “会。”
  “好啦,”女老师说,“你考上了。”
  “怎么?你们不问那些了吗?”妹妹奇怪地问。
  “问什么呢?”
  “就是那些,爸爸的名字,颜色,还有那些为什么……”妹妹一抬头,看见小星隔着玻璃直朝她瞪眼,就不说了。
  女老师奇怪地往窗户一看,就看见了小星。小星赶忙把头缩了回去。
  “郑小星就是你的哥哥吧?”女老师笑着问妹妹。
  “嗯,不,是。”妹妹忽然想起来,不应该“嗯”,应该回答“是”。
  “这很好,”女老师说,“哥哥为了帮你考上学,一定教给你很多知识。不过,看来他有些叫你怕他哩!从今天起,你已经是小学生了,现在,跟哥哥回家吧,开学的时候,可别迟到。”
  妹妹规规矩矩地给那女老师行了个礼,像真正的学生那样,稳稳地重重地走了出来,一出门就扑到了小星身上。
  “哥哥,考上了,”妹妹兴奋地说,“真的,我考上了。你那个花书包,这回可该给我用了吧?”
  “嗯。”小星答应着,长长出了口气,拉着妹妹走了。

小仆人

小仆人
作者:叶君健
   叶君健(1914—1999) 湖北红安人。著有童话集《王子和渔夫的故事》等,译有《海的女儿》等大量安徒生的童话。

  阿布杜拉是一个跑腿的小听差。他的年纪虽然还不满十四岁,但是已经当了三年仆人了。在这三年中他换过三个东家。第一个东家是开罗的一个做投机买卖的希腊商人,因为生意垮了台,把他解雇了。第二个东家是个英国军官,因为要回国,把他移交给他的一位朋友苏理安夫人。苏理安夫人是苏伊士运河董事会的一位法国董事的太太。她像许多其他有钱的欧洲人一样,虽然是靠苏伊士运河吃饭,但却喜欢住在格齐拉[注]。当然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而这里所讲的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

  [注]这是尼罗河中的一个大岛。一条叫做“加士伦尼尔”的大桥把它和开罗联结在一起,使它成为开罗的一部分。这里是旅馆、板球场、网球场、跑马地和阔人的别墅的集中地。

  这件事发生在苏理安夫人吃午茶的时候。
  苏理安夫人是在格齐拉的“网球俱乐部”里吃茶。为什么要在网球俱乐部里吃午茶呢?按风俗和习惯,一个法国人总是喜欢喝咖啡的,而且作为一个贵妇人喝咖啡也应该在沙龙[注]里,而不是在一个打球的地方。但苏理安夫人的情况特殊。她自从到开罗来以后,不知怎的,没有两年,就忽然胖起来了,而且胖得有点近乎臃肿。她不过三十来岁,这种发展当然不能算是正常的。为了控制它,她遵照医生的忠告,每天下午到网球俱乐部里来打网球。每次打完球后,说来也奇怪,她总感到非常饿。

  [注]沙龙:法国贵族的会客厅。

  俱乐部是由英国人管理的。按照英国人的习惯,下午五点钟应该吃午茶,而吃午茶的时候,也按照英国人的习惯,可以吃夹肉三明治和奶油点心。苏理安夫人虽然讨厌身上的脂肪,但却偏爱富有脂肪的食物。固然这种食物可以抵消她从打网球所得到的效果,但她却不愿意放弃这种偏爱,因此她每次来打网球就必定要吃午茶。她不仅习惯了这种外国的习惯,而且还很喜欢它。
  吃茶的地方是在网球场下边的一个坪坛上。坪坛前面是沙滩,沙滩前面是尼罗河,对岸就是田野。只有俱乐部的会员才有资格到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来吃茶,而这里的会员又都只限于白种人(而且只限于男性)。因为苏理安夫人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会员亨利·苏理安的夫人,所以她也有资格进来。作为她的仆人,阿布杜拉也借光能跟进来。
  她为什么要把阿布杜拉带进来呢?这里面有个原因;阿布杜拉是个贝杜恩血统的阿拉伯人,身材轻巧,善于跑跳。苏理安夫人是一个不太高明的网球手。球打过来时她总是接不着,而她由于身体胖,动作笨,球打出去时对方也往往收不到。在这种情况下,阿布杜拉就成为她打网球时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没有他在旁边捡球,苏理安夫人恐怕打不到一个回合,就得退场了。不过她觉得阿布杜拉能因为她的关系而进入俱乐部是很幸运的。
  但阿布杜拉却体会不到这种幸运。他虽然能走进这个俱乐部,但他没有资格在这里吃茶。在网球场上来回不停地跑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现在感到饿得要命。他呆呆地坐在坪坛前面的沙滩上,干望着绅士淑女们有说有笑地吃着丰盛的午茶,怀着一种厌恶的心情。
  “你看,他竟一点也不感觉到他的幸运呢!”苏理安夫人对她同桌吃茶的琼斯先生说,“阿拉伯人就是这样,不能欣赏高尚的环境。你看他坐在那儿的一副呆样子,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头脑。”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夫人,”琼斯先生说,作出一个微笑,“但我不同意您的结论。他头脑是有的,不过不大喜欢用在正路上罢了。”
  “对!对!对!”苏理安夫人表示同意,“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他的头脑可真机灵哩,不是打主意占点便宜,就是想办法偷点东西。”
  “您的观察真锐敏,判断一个人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琼斯先生用称赞的口吻说——因此苏理安夫人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聊天,“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不诚实的孩子,表面上总是装得很老实的。”
  琼斯先生以一种带有权威性的口吻来下这个结论的,因为他是一个小学教员。他自认为懂得孩子的心理和习惯。他在国内的职业是当牧师,但是因为人们对神的信仰逐渐淡薄,他的事业没有什么起色,因此就筹了一笔旅费,离开英国,到东方来寻找“幸运”。在开罗,他遇见了苏理安夫人。苏理安夫人觉得他这位年轻的英国绅士潇洒而不虚浮,诚实而不拘谨,够资格成为她的朋友。因此她怂恿她的丈夫介绍他到这儿欧洲人办的一个女子学校去教书。从此他逐渐成了苏理安夫人的一个好朋友,他不仅到这儿来陪她吃茶,有时还在她客厅里陪她吃晚饭,因为她的丈夫亨利常常因公住在波赛[注]。

  [注]这是苏伊士河在地中海入口处的一个大城市。

  “我完全同意你的结论!”苏理安夫人也用同样称赞的口吻说,“就拿皮埃尔打个比方吧。这个孩子从表面上看,不是顽皮透顶的吗?但在内心里他是一个诚实可靠的聪明孩子!”
  琼斯先生把眉毛一扬,惊奇地说:
  “我们怎能拿皮埃尔来与阿布杜拉相提并论呢?”他说,“皮埃尔是欧洲人。此外,他的出身!他出身于一个有光荣历史的世家!他的顽皮是一种聪明的表示。我非常喜欢这个学生。是的,他的功课比较差一点,不大喜欢按时交作业。但是只要我把他叫到我的房里来,规定时间要他做,他总是能按时完卷的。我还没有看见过像他这样头脑灵敏的学生呢!他将来一定会像他的爸爸一样,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皮埃尔和他的爸爸正在另一张藤桌上吃茶。他的爸爸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这个俱乐部里大家都称他为“总督”。这是因为他在维希政府[注]时期曾经在阿尔及利亚的奥兰省当过高级专员。那时他的派头很大,在阿尔及利亚人面前装腔作势,俨然像一个“总督”——而他的野心也是希望将来能当上一个“总督”。他在贝当“元帅”领导之下,做了许多危害法国民族利益的事情,因此贝当垮台之后,他的官也垮了。不过他和法国金融资本的关系很密切,于是摇身一变,成为开罗一个法国银行的经理,但是他当“总督”的野心仍然未死。在这里的欧洲人中,他是一个名流,同时也是欧洲人办的女子学校的校董之一。琼斯先生上面的一段有关他的少爷的话就是故意讲给他听的。但是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和同桌的一位肥胖的少妇交谈,没有听着这番奉承的话。可是皮埃尔倒听见了,他对老师的这番夸奖,感到非常得意。他立刻就想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聪明”。

  [注]这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元帅”贝当组织的一个卖国政府,专门替德国法西斯效劳。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轻轻地把手伸到阿布杜拉的胳败窝底下,冷不防地在那掏了两把。阿布杜拉全身掣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站起来,因为他太疲倦了。他只是把头掉过来。当他看见是皮埃尔的时候,他鄙弃地望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仍然坐着休息。太阳照在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
  “您看他多狡猾,”琼斯先生对苏理安夫人说,眼睛望着阿布杜拉,“他知道敌不过皮埃尔,所以就装死!”
  “我把这叫做懦弱,”苏理安夫人说,“我们欧洲人就不是这样。谁来逗我,即使不还手,也可以讲几句道理。阿拉伯人只会在暗地里捣鬼,当面讲理的勇气是没有的。”
  “因此他们就需要我们来替他们维护正义,替他们保持公理。”琼斯先生说,好像他就是阿拉伯人的统治者似的。
  接着他就吸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最后他沉思起来。看样子他似乎觉得作为一个“欧洲人”,对有色人种在道义上负有一个担子,而这个担子非常重,重得使人扛不起来。(当然这里所谓的“欧洲人”是指寄生在殖民地和落后国家人民身上的“白种人”。)
  苏理安夫人也叹了一口气,好像她是非常同情琼斯先生的心境似的;但是她没有沉思就拿起一块雪白的奶油点心,两口就吃完了,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叹气的性质不明,大概因为肚皮快要填满了,感到非常舒适的缘故吧。
  那位“聪明”的小学生皮埃尔,看到他头一次挑衅没有引起反应,心里感到很不痛快。他回到他爸爸“总督”先生的身旁来,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两块三明治,越想越不够味儿。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拉开阿布杜拉小裤权的松紧带,使劲地在这个小仆人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阿布杜拉本能地捏紧了拳头,用力地向后一挥,但皮埃尔已经跑远了。阿布杜拉虽然略微喘过一口气来,但仍然感到疲劳——而且非常饥饿。所以他仍旧没有站起来,只是狠狠地把这位顽皮的少爷盯了一眼,松开了拳头,坐着不动。
  琼斯先生作为皮埃尔的教师,看到这种恶作剧,似乎颇为得意,但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保持沉默,不发表意见。连皮埃尔本人也站在一边,感到有点儿没趣。在这种场合下,琼斯先生觉得他应该说几句话,打破这种沉寂。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说,意思是指阿布杜拉,“他本来是想打人的,但是看看对象的来历不简单,又有我们这些欧洲人在场,他就把手缩回去了。他知道,动皮埃尔一根毫毛都不是好玩的。”
  他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提高了嗓子,希望皮埃尔的父亲能够听得见。果然不错,这次“总督”先生听见了。他终止了和那位胖妇人的谈话,掉过头,把注意力投到苏理安夫人的桌子上。苏理安夫人看到自己朋友的意见引起这样的重视,她谈话的兴致自然也就大大地提高了。
  “阿布杜拉这个孩子确实不老实,”苏理安大人对琼斯先生说,但是眼睛却在斜斜地观看“总督”先生的颜色,“不要看他年纪小,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他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叫他去买东西,他就要虚报价钱,你叫他看门,他就要搜你的柜子。只要他认为值钱的东西,他总要想办法偷走。”
  琼斯先生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一口气。他当过牧师,有一种善于即席表演的本领。他做出过去他在教堂里讲道时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表示他同情苏理安夫人的境遇,同时也怜悯阿布杜拉这个异教徒的邪恶。”
  “我真是为您担忧!”他像一个亲人似的用一种关切的口吻对苏理安夫人说,“这样下去,您的脆弱的健康情况怎么受得了?依我看来,倒还不如叫他走,另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
  “你说得真轻松!”苏理安夫人用一种感伤的声音说,好像她脆弱的健康情况已经受到了损害似的。“对,像他这样的仆人多的是,但是他们每人的品质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一个好的!”
  隔壁桌上的“总督”先生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不禁用手在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是叫绝的样子。他重视苏理安夫人的这个关于阿拉伯人的结论。他认为这个结论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他一时压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也顾不得一般礼节,就扔开他同桌的那位胖妇人,把椅子拖过来,参加苏理安夫人和琼斯先生的对话。那位胖妇人也乐得清闲。她为自己换了一杯热茶,把自己面前一块洁白的奶油糕端详了一会儿,正在盘算怎样去享受它。
  “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可以说是总结了我半生的经验,”“总督”先生说,同时用一种赞叹的眼光望着苏理安夫人,“我在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先后雇过不下二十多个佣人。没有一个不偷东西!”
  “可不是!而且他们偷了东西还死也不承认呢!”苏理安夫人面对着“总督”先生,谈话的兴致更浓厚起来。于是她拉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叙述一件伤心的事情:“前不久,亨利从波赛带回一件生日的礼物给我,那是一条精致的项链。这是他在一个阿拉伯人开的有两百年历史的银匠铺里定做的——制作过程整整花了一个月的工夫!阿拉伯人的某些手工艺品我们欧洲人可是赶不上——这点我们得承认。那些链圈细得像头发丝一样。戴在颈上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有在霓虹灯或太阳光的照耀下,它才发出一道晶莹的光圈。使戴它的人显得圣洁,显得高雅!细心的亨利,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动脑筋。只有他才能为我想出这样一件礼物来。您可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爱它!这不仅是由于它本身的美,而是由于它的美里藏着亨利的一颗更美的心。我只有出外作客时才戴它一下,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收起来。有一天我刚一回家就接到亨利从波赛打来的长途电话,我顺手把项链摘下来,放在客厅的一个玻璃盘子上。后来我因为思考电话里讲的事情就把项链忘了。您知道结果怎样?”
  说到这里,苏理安夫人好像是要故意制造一种紧张气氛似的,忽然顿住了。琼斯先生果然紧张起来。他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一绷紧就变成了一副哭丧相。
  “结果怎样?结果怎样?”他迫不及待地问。
  “还会怎么样呢?”苏理安夫人说,“项链不见了。亨利不在家的时候,我的客厅里只有几个亲近的欧洲朋友来过。除此之外,就只有阿布杜拉偶尔进来听听使唤了。他的手脚素来就不干净。见了这样的好东西他还能放过去?所以一定是他偷走了。但他死也不承认。他偷这件东西无非是想拿去卖几个钱罢了。我答应给他钱,他也不接受。他倒反问我一句:‘为什么我无缘无故要接受您的钱呢?’你看他刁不刁?他还要装正经人,真把我气死了!”
  琼斯先生松了一口气,觉得故事总算有了一个结局。
  不过“总督”先生的心里却烧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的脸涨得通红。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义愤填膺地说,“他们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闹什么民族独立!如果他们真的独立了,天下可真不知要搅成个什么样子!他们在我们的手上真是个大负担。除了我们,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愿意承担这个重担呢?”
  “总督”先生把双手无可奈何地向两边一撇,好像这个负担就放在他的手中而他现在想要把它扔掉似的。但是他立刻又把双手收回来,好像又怕别人把它接过去似的。这种矛盾的心情,说来也很奇怪,在他心中激起一种不可压服的仇恨。他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似的把眼睛掉向阿布杜拉,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花。在这种情形下,苏理安夫人和琼斯先生不知怎的也同时激动起来。他们怒气冲冲地望着这个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孩子,恨不得当场就要结结实实地捶他一顿。
  阿布杜拉仍然坐在沙滩上,没有理会他们,虽然他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所发表的关于他和他的民族的议论。他很奇怪,这一批“温文尔雅”的绅士怎么忽然像发了神经病似的,变得这样狂暴,简直是一群野兽。
  阿布杜拉的这种沉思的表情,使这几位高贵的客人更加怒不可遏,几乎要立刻就动手向他打来。“聪明”的皮埃尔当然不难即时就嗅到这种气氛。他的气焰顿时高涨起来。他觉得阿布杜拉太不知趣,居然两次都不理他的挑衅。他觉得现在应该给这个小仆人一点颜色看看了。这次他不是蹑手蹑脚向他后边走去,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到河边——因为阿布杜拉是面对着河坐着的。他在水滩上选好一个姿势,弯下腰,把双手放进水里,使劲地搅起尼罗河的水,向阿布杜拉洒过来。他要把阿布杜拉淋成个落汤鸡的狼狈样子,叫大家痛快地笑一通。头一下子,水只打到阿布杜拉的膝盖。第二下子,勉强打到他的鼻尖。第三下子水还没有搅上来,可是皮埃尔已经因为用力太猛,身子往后一仰,连人带衣服滚进激流中去了。
  尼罗河激流的力量是相当大的,皮埃尔无法抵挡这急剧的冲击,有点招架不住了,要想爬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时坪坛上茶座间引起一片喧闹:“救人!”“总督”先生带头喊:“救人!”苏理安夫人接着喊:“救人!”琼斯先生附和着喊。“救人”声震动了这片河岸。可是没有一个跳下水去救人。琼斯先生是这些高贵客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家都把视线掉向他,希望他有所举动。他也确是在装作脱衣服的样子,但是他始终不离开座位。大家面面相视,都干瞪着眼,没办法。事情紧急万分,如果真的像这些高贵的客人刚才谈话时所说的那样,种族间也有“勇敢”和“懦弱”之分的话,现在倒真是一个考验的时刻了。
  “救命”声当然没有停止,只有扩大。但是皮埃尔已经不能等待,快要没顶了。
  这时一直呆呆地坐着没有动的阿布杜拉,像睡醒了觉似的用手擦了擦眼睛,从河滩上站起来。他向坪坛上的茶客们望了一眼,并且等待了他们一会儿。这些绅士们只知叫喊,制造紧张空气,却不敢走到水边。阿布杜拉眼看再等下去是要误事了,所以他就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水边,纵身一跳,钻进激流中去了。他是在尼罗河边长大的孩子,不仅会游泳,而且水性相当好。他顺着激流,一会儿就到达皮埃尔的身边。这位小少爷已经沉到水下面有尺把深了,阿布杜拉往水里一沉,没有费多大劲儿就抓住了皮埃尔屁股上的裤带。他像捞起一条死狗似地很快就把这位少爷拖到沙滩上来了。
  少爷在水底下呆了只不过几分钟,所以并没有死。不过尼罗河的水可是多喝了几口,所以他站在沙滩上有点儿发呆的样子。这时那些高贵的客人们可活跃起来了。他们都争先恐后地离开座位,向皮埃尔围过来。琼斯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在感谢“上帝”。苏理安夫人按照天主教的习惯,在胸前划着十字,连声不断地喊“圣母玛利亚”。“总督”先生双膝跪在儿子面前,连忙替儿子脱下被河水浸得透湿的衣服。他的嘴唇在颤动,他从心眼里想对阿布杜拉叫一声“救命恩人”,但是经过一番剧烈的内心斗争后,终于没有喊出来,因为阿布杜拉究竟是一个阿拉伯人,而且还是一个仆人:感谢他是有失身份的。
  做父亲的“总督”先生怀着庆幸的心情替皮埃尔脱下鞋子,脱下裤子和衬衫。最后他接过一条毛巾,拉下儿子的背心,打算好好地给儿子擦一擦——擦得皮肉发红,免得伤风。但是当他还没有动手擦的时候,他发现皮埃尔胸前挂着一件非常精致的东西。这件东西在太阳光中发出晶莹的闪光。
  苏理安夫人立刻停止念“圣母玛利亚”,一把抓住这件东西,连声说:“啊唷!这就是我丢的那条项链!”
  “总督”先生当时就怔住了,因为他对这件意外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精神准备。但他是个有经验的人,他立刻懂得事情的性质。为了缓和苏理安夫人的紧张情绪,他打算把话头岔开。他问儿子道:“你又不是女孩子,戴这个东西干什么?”
  “好玩!”皮埃尔直截了当地说——在太阳里晒了几分钟,他的精神又恢复过来了。“这个东西蛮好玩的,我喜欢它!”
  可是苏安理夫人仍然不放手,她继续追问:“可是不能因为喜欢就随便拿人家的呀!这是亨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从哪里拿来的?”
  “从琼斯先生房里拿来的,”皮埃尔得意地说,“他叫我到他房里去做功课,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先生把它藏得可真神秘啦!他把项链放在一个小银盒里,又把小银盒放在枕头底下,他还以为没有人能找得到呢!”
  皮埃尔又在这里表现他的“聪明”了。
  苏安理夫人把脸掉向琼斯先生。“你……”她说不下去了,脸上一阵发青。
  琼斯先生不敢看苏理安夫人,把头稍微向下低了一点。“我……”他也说不下去,脸上一阵发红。
  “总督”先生把视线从儿子掉向儿子的老师。“他……”他也说不下去了,脸上一阵发白。
  在这段时间,阿布杜拉一直是站在太阳光里晒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惟一的衣服——小裤权。他一直没有什么表示,因为他在“欧洲人”面前是从来不大喜欢讲话的,不管他们是曾经怎样谈论过他。但是现在他觉得他非讲几句话不可,不过他讲得非常简单。他说:
  “你们现在知道吧,我没有偷你们的项链。我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你们是有钱有势的人,请你们记住,以后不要把坏事都往阿拉伯人身上推。我们要比你们高尚得多,也勇敢得多。”
  出乎意料之外,小仆人阿布杜拉的这几句话并没有引起这批高贵客人的任何反响。他们像受了催眠似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哑然。他们的脸上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在阿拉伯天空中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煞是难看。这个俱乐部自从开办以来,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景象。

布克的奇遇

布克的奇遇
作者:肖建亨
   肖建亨 1930年出生。江苏苏州人。著有科幻小说集《布克的奇遇》、《密林虎踪》等。

布克的奇遇
  整个故事,是从布克——我们邻居李老的一只狼狗——神秘的失踪,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回来开始的。不过,问题并不出在布克的失踪和突然出现上,问题是出在这里:有两位住在延河路的大学生,曾亲眼看见布克被汽车轧死了,而现在,隔了三个多月,布克居然又活着回来了。
  还是让我从头谈起吧!
  布克原是一只转了好几个主人的纯种狼狗。它最后被送到马戏团里去的时候,早已过了适合训练的年龄。马戏团的驯兽员拒绝再训练它,因为它在几个主人的手里转来转去,养成了许多难改的坏习惯。
  我们的邻居李老,是那个马戏团里的小丑。他不但是个出色的喜剧演员,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他听说马戏团决定把布克送走,就提出了一个要求:给他一年时间,他或许可以把布克教好。
  这样,布克才成了我们四号院子——这个亲密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实际上,它是一只非常聪明非常伶俐的狼狗。一年快结束的时候,马戏团里除掉那个固执的驯兽员之外,都认为不久就可以让布克正式演出了。
  然而,正当布克要登台演出的前夕,不幸的事件发生了。3月3号那天晚上,布克没有回家。大家等了三天,依旧不见它的影子。
  三天下来,老演员显著地消瘦了。我们院子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说真的,我们还从来没见过哪一个能像李老这样爱护这只狗的。
  星期日一到,我就发动了院子里所有的人,到处去寻找布克。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老演员一个人,有一大半,也是为了我那个可爱的小女儿小惠。小惠自从5岁那一年把腿跌断了,就一直躺在床上。我上工厂去的时候,虽然有不少阿姨和小朋友来照顾她,可是失去了一条腿的孩子,生活总是比较单调。自从老演员搬到我们四号来以后,情形就好了不少。老演员、布克和小惠立刻成了好朋友。有了布克,小惠生活变得愉快了,甚至还胖了起来。可是现在……为了不叫老演员更加伤心,我简直不敢告诉他:小惠为了布克,已经悄悄地哭了三天。
  那天,正好送牛奶的老王和邮递员小朱都休息。大家分头跑了一个上午,还是小朱神通广大,打听到:在3号那天,就在延河路的西头,有一只狼狗被汽车轧死了。这只狼狗正是布克。据两个大学生说:他们亲眼看见一部载着水泥的十轮大卡车,在布克身上横压过去。布克当场就死去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旁边。不过,当他们给公安局打完电话回来,布克已经不见了。
  看来悲剧是已成事实。然而,布克尸体的神秘失踪,却使这个心地善良的老演员产生一线希望:布克也许还会回来的。

真假布克
  事情的确并没有就此结束。隔了三个多月,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小惠和老演员的笑声。在这笑声中,还夹着一声声快活的狗吠。
  “李老一定又弄到一只狗了。”我这样想。可是一走进屋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是布克!
  “你瞧!你瞧!”老演员一见我就嚷开了,“我说一定是哪位好心人把布克救去了。你瞧,它现在回来了。”
  布克还认得我,看见我就亲热地走过来,向我摇尾巴。老演员的一切训练,它也记得;而且,连小惠教它的一些小把戏,它也没有忘记。它当场就表演了几套。
  布克的归来,成了我们四号院子这个大家庭的一件大喜事。那天晚上,大家都来向老演员和小惠道贺。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发觉这里面有些不对头的地方。我突然觉得,布克多少是和从前有些两样了。起先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可是仔细地想了一下后,我就发现原来是布克的毛色和从前不同了。我的记忆力很好,我记得布克的毛色是棕黑色的,现在除了脑袋还和从前一样,身上的毛色却比从前浅了一些。我把布克拉到跟前一看,发现它的颈根有一圈不太容易看出来的疤痕,疤痕的两边毛色截然不同。两个大学生曾经一口咬定说:布克的身体是被卡车轧坏了。我一想他们的话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叫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布克的身体不是原来的了!
  我是一个有科学知识的工人,从来就不迷信。但是眼前的事实,却只有《聊斋》上才有!
  我越是注意观察布克,就越相信我的结论是正确的。不过,我不敢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向李老他们讲出来。直到布克回来的第三天早晨,这件事情也终于被老演员发觉了。
  这是一个天气美好的星期天。我把小惠抱到院子里去,看老演员替布克洗澡。我站在窗子跟前,正打着主意,是不是要把我的发现向李老讲出来。老演员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来了。他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喊道:
  “这不是布克!这不是布克!”
  “瞎说!”我故意这样答道。
  “不不不,我绝对不会弄错!”老演员非常激动,“布克的左肚子下面有一块白色的毛。它的爪子也不是这样的,左前爪有两个脚趾没有指用。可是现在,白色的毛不见了,指甲也有了,身上的毛色也变浅了!”

布克的第一次演出
  我和李老都没有把这件事向大家讲出来。因为讲出来,谁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只会引起别人对我们的嘲笑。
  布克演出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四号院子里的人,能去马戏场的都去了。但是在所有的人当中,恐怕不会再有比老演员、小惠和我更加激动的了。临到上台之前,老演员忽然把我叫到后台去,他的脸色很难看,指着布克说:“你看看,布克怎样了?”
  布克的精神看起来的确不大好。它好像突然害了什么病似的。然而,那天布克的演出还是尽了职的。这是老演员精心排练的一个节目: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宇宙航行家,带着一只狗去月球航行,结果由于月球上重力比地球上小得多,闹了不少笑话。观众们非常喜欢这个新颖的节目。老演员和布克出来谢了好几次幕。最后一次谢幕的时候,老演员非常激动。他忽然一下子跨过绳圈,把小惠抱到池子中心去了。在观众的欢呼之下,小惠叫布克表演了几套她教它的小把戏。
  布克立刻成了一个受人欢迎的演员。可是,到了演出的第三天,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新的事故:布克的左后腿突然跛了,只好停止演出。第二天,事情还有了新的发展。
  那是星期六的下午。我和老演员把小惠抱到对面公园的大树下,让布克陪着她玩,然后各自去上班了。没想到我从工厂回来,却看见小惠一个人坐在那儿抽抽噎噎地哭。原来我们走后不久,就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好像认得布克似的,问了小惠许多问题。最后,他告诉小惠说,这只狗是从他们实验室里跑出来的。他终于说服了小惠,留下了一张条子,把布克带走了。可是布克一走,小惠又后悔起来,急得哭了。
  我打开那张便条的时候,老演员正好从马戏团里回来。那张便条这样写道:

    同志,我决定把这只狼狗牵走了。从您的孩子的口中听出
  来,我觉得其中一定有许多误会。由于这只狼狗跟一个重要的
  试验有关,所以我不能等您回来当面解释,就把它带走了。如
  果您有空的话,希望您能到延河东路第一医学院附属研究所第
  七实验室来面谈一次。

  一听到实验室和医院这几个字,老演员、小惠都急坏了。
  “爸爸!布克病了吗?爸爸!布克病了吗?”小惠抓住我的手,着急地问。老演员呢,只是喃喃地说:
  “啊!我们这就去!我们这就去!”

没有身体的狗头
  在第七实验室里将会遇到些什么呢?老演员和我都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现在回忆起来固然好笑,可是在当时,我们真为布克担了许多心。
  研究所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差不多是一幢大厦。我们在主任办公室等了半个多钟头,秘书告劝我们说主任正在动手术。李老等不及了,拉着我要上手术室去找他。我们刚走出房门,就发觉我们是走错了路,走到一间实验室里来了。我们正想退出去,老演员忽然惊呼了一声。随着他的指点,实验室里的一些景象,也不由得把我钉在地板上了。
  在这间明亮而宽敞的实验室的四旁,放着一只只大小不同的仪器似的大铁柜。铁柜上部都镶着玻璃,里面亮着淡蓝色的灯光。透过玻璃,我们看到里面有一些没有身体的猴头和狗头,在向我们龇牙咧嘴地做着怪脸。有一只大耳朵的猎狗的狗头,当我们走近的时候,甚至还向我们吠叫起来,可是没有声音。
  这些惊人的景象,叫我记起了一年多以前在报纸上登载过的一则轰动一时的消息:一些医学工作者使一些切掉了身躯的狗头复活了。他们还把切下来的狗头和另一只狗的身体接了起来,并且让这些拼凑起来的狗活了一个时期。他们还进行了另外一些大胆的试验,掉换了狗的心脏、肺、肾脏、腿或者别的一些组织和器官。以后,我在一次科学知识普及报告会上,进一步地了解了这件工作的意义。原来医学工作者做这一系列试验,是为了解决医疗上的一个重大问题:给人体进行“器官移植”。因为一个人常常因为身体上的某一个器官损坏而死亡。如果能把这个损坏的器官取下来,换上一个健全的,那么本来注定要死亡的人,就可以继续活下去,就可以继续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出更多的力量。显然,这些试验如果能够获得成功,不但能挽救千千万万病人的生命,而且也能普遍地延长人类的寿命。

生与死的搏斗
  我们终于在手术室的门口,找到了第七实验室的主任——姚良教授。他是一个胖胖的、个子不高而精力充沛的中年人。没用几分钟,我们就弄清楚了许多原先不清楚的事情。
  正和我们所猜测的一样,第七实验室在进行着器官移植的研究工作。布克那天的确是被车轧死了。那天,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被派到郊区去抢救一个心脏受了伤的病人。他们的出诊车在回来的路上,正巧碰上了这件事故。他们从时间上来推测,布克的心脏虽然已经停止跳动,血液已经停止循环,可是它的大脑还没有真正死亡。只要把一种特别的营养液——一种人造血——重新输进大脑,那么,布克还可能活过来。
  出诊车上正好带着一套“人工心肺机”。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毫不迟疑地把布克抬到车上。他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紧急抢救,比在研究所里做试验的意义还重大得多。因为在大城市里许多车祸引起的死亡,就是由于伤员在送到医院去的途中,耽搁的时间过长了。
  工作人员估计得一点不错:布克接上了人工心肺机才5分钟,就醒了过来。然而,布克的内脏损伤得太厉害,肝脏、脾脏和心脏,几乎全压烂了。这些器官已经无法修复,当然也不可能全部把它们一一掉换下来。最后,专家们就决定进行惟一可以使布克复活的手术,把布克的整个身体都换掉……
  “可是,”听了姚主任的解释,我突然记起了去年在那次报告会上听来的一个问题。
  我说:“姚主任,器官移植不是一直受着什么……什么‘异性蛋白质’这个问题的阻碍吗?难道现在已经解决了?”
  “对,问得对。”姚主任一面用诧异的眼光打量我,一面回答说:“是的,在几个月以前,器官移植还一直是医学界的一个理想。以前,这只狗的器官移植到另一只狗身上,或者这个人的器官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都不能持久。不到几个星期,移植上去的器官就会萎缩,或者脱落下来。这并不是我们外科医生的手术不高明,也不是设备条件不好,而是由于各个动物的组织成分的差异而造成的。这种差异,主要表现在蛋白质的差异上。谁都知道,蛋白质是动物身体组织的主要成分。科学家早就发现,动物身体组织中的蛋白质,总是和移植到身上来的器官中的蛋白质相对抗的,它们总是要消灭‘外来者’,或者溶解它们。所以在以前,只有卵同双胞胎的器官才能互相移植。因为双胞胎的蛋白质的成分是最相近的……”
  “这么说来,那布克呢?它也活不长了?”一听姚主任这样解释,老演员立刻着急起来。
  “不,”姚主任微笑了,“我说的还是去年的情况。你们也许还不知道,现在,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寻找消灭这种对抗的方法。5个月前,我们实验室已经初步完成了这个工作。我们采用了这样几种方法:在手术前,用一种特殊的药品,用放射性元素的射线,或者用深度的冷冻来处理移植用的器官和动手术的对象。当然,一般说来,我们这几种方法是联合使用的。布克在进行手术之前,也进行过这种处理……”
  “啊!”我和老演员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这么说,布克能活下去了?”
  “不,不,”一提起这个问题,姚主任脸上立刻蒙上了一阵阴影:“你们别激动,布克,你们总知道,我们对它的关心也决不亚于你们。在这种情形下救活的狗,对我们的实验室,对医疗科学,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它的复活能向大家证明,器官移植也能应用到急救的领域里去。可是说真的,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只狗是有主人的。这真是一只聪明的狼狗,它居然能从我们这儿逃出去!可是这一段时间的生活,显然对它是不利的。要知道,我们进行了手术以后,治疗并不是就此停止了。我们要给它进行药物和放射性治疗,这是为了使蛋白质继续保持一种‘麻痹’的状态。另外,我们还要给它进行睡眠治疗。这你们是知道的,根据巴甫洛夫的学说,大脑深度的抑制,可以使机体的过敏性减低……”
  “那布克……布克又怎样了呢?”我和老演员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是的,布克的情形很不好。它的左后腿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跛的。那儿的神经显然已经受到了影响。如果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偶然碰到了它,这种情形恐怕还要发展下去。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没有见到我们寻找失狗的广告。布克一逃走,我们的广告第二天就在报纸上登出来了……”
  姚主任忽然打住了。他犹疑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说:“请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布克。不过,请你们千万别引起它的注意和激动。”
  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我觉得仿佛是去看一个生了病的孩子,更不用说那个善良的老演员有多么激动了。
  我们在实验室楼下的一间房间里,看到了真正的奇迹:一只黄头黑身的狼狗;一只棕黑色的猎犬,却长着两条白色的后腿;至于那只被换了头的猴子,如果不是姚主任把它颈子上的疤痕指给我们看,我们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些经过了各种移植手术的动物,都生气勃勃地活着。这些科学上的奇迹,是为了向世界医学工作者代表大会献礼而准备着的。在我们看到的时候,对外界来说,还是一个小小的秘密。
  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我们终于看到了我们那个非常不幸,也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布克。它已经睡着了,是在一种电流的催眠之下睡着的。它把它的脑袋搁在自己的——也可以说是另一只狗的——爪子上,深深地睡着了。几十只电表和一些红绿灯,指示着布克现在的生理情况。几个穿着白大衣的年轻的医学工作者,正在细心地观察它,服侍它,帮助它进行这一场生与死的搏斗。
  姚良教授显然也被我们对布克的感情感动了。这个冷静的科学家,突然挽起我们两人的胳臂,热情地说:
  “相信科学吧!我们一定能叫它活下去!”
  那天从研究所回家后,我好久好久都在想着一个问题。第二天早晨,我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老演员也站在门口等着我。我们用不着交谈,就知道大家要说些什么了。
  “走,我们应当马上就去找姚主任!”老演员说道。
  聪明的读者一定知道,我们这次再去找姚主任是为了什么。是的,这一次,是为了我们的另一个孩子——小惠——去找这位出色的科学家的。

布克的正式演出
  在报上读过“世界医学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报道和有关我们的新闻的人,当然用不着再读我的这最后的几句话了。但是,我那喜悦的心情,使我不得不再在这儿说上几句。
  在“世医大会”上,各国的医学家们都肯定了姚良教授和他的同事们的功绩。大会一致认为:姚良教授的试验证明,器官移植术已经可以实际应用了。换句话说,已经可以应用到人的身上来了。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一样,第一个进行这种手术的,是我那可爱的小女儿——小惠。你们一定已经看出,我是很爱小惠的。第一个进行这种手术当然有很大的危险。但是科学有时候也需要牺牲,任何新的事物,总要有第一个人去尝试。我可以这样说,如果科学事业需要我的话,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更不要说是这种能使千百万人重新获得生命和幸福的重大试验了。
  小惠的手术是在9月里进行的。离开大会只有五个多月。六个月以后,小惠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被移植到小惠身上的那条腿,肤色虽然有些不同,用起来却和她自己的完全一样。
  第二个进行这种手术的是著名的钢铁工人陈崇。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他为了抢救厂里的设备,一只手整个儿被烧坏了。劳动英雄陈崇的手术进行得也很顺利。以后,心脏的掉换、肾脏的掉换,都在第一医学院里获得了成功。姚良教授的方法,同时迅速地推广到别的城市和国外去了。
  至于布克,我想也用不着我多介绍了。自从大家从报纸上知道了它的奇遇以后,它真的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演员了。它的后腿还微微地有些儿跛,可是它那出色的表演却能弥补这一点缺陷。
  我还记得布克重新登台那天的盛况。姚良教授和我们四号院里的朋友当然都去了。布克的节目是那天的压台戏。当表演完毕,在谢幕的时候,知道这事件始末的观众突然高声地喊了起来:
  “我们要小惠!我们要姚良教授!”
  戴着尖帽子,穿着小丑服的老演员,激动得那样厉害。他突然从池子那头,一个跟头翻到我们的座位的跟前。他非常滑稽地,但是又非常严肃地向我们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小惠拉着姚主任的手,就像燕子似地飞到池子中间去了。
  看到小惠能这样灵活地走动,就不由得叫我记起了她第一次被老演员抱到池子里去的情景。我不觉激动得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了。当然,你们一定知道,这并不是悲伤,这是真正的喜悦!为科学,为我们人类的智慧而感到的喜悦!

谁是未来的中队长

谁是未来的中队长
作者:王安忆
   王安忆 1954年生于南京。著有小说集《雨,沙沙沙》,中篇小说《小鲍庄》,长篇小说《长恨歌》等。

  离上课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新闻部长”季小苏走进教室,用他小姑娘似的尖嗓子高声说:“‘新华社’最新消息:初一年级马上要恢复建立少年先锋队组织了,后天就选举中队长。”同学们一下子闹了起来,纷纷议论着该选谁。我跳上椅子,举起两只胳膊,说:“我选李铁锚!”
  季小苏挤到我身旁,放低声音,神秘地说:“我估计,张莎莎当选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
  “为什么?”我问。
  “五分钟之前,我见张莎莎又走进了教师办公室,立正,稍息,‘报——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不说了。
  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正是张莎莎。她仰起脑袋,瞪着我说:“椅子上只能坐人,怎么能站人?”说完,低下了头,脑后两个刷把辫便朝天坚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我的一只脚踏在她的椅子上。“老师就要来了,快坐好!”
  同学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季小苏学着外国电影里人们常做的那样,耸耸肩膀,也走开了。
  我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我知道,要是再晚一分钟下来,张莎莎就又要“报告老师”了。唉,和她同桌,我可吃够了她的苦头。她动不动就要报告老师。为什么老是要报告老师呢?有人说她是为我们好;为我们哪点好,我可不明白。
  上课了,王老师走进了教室,可我还在想选举中队长的事。李铁锚坐在我前面,极力伸长脖子,他听课时总是这样。他的头发剃得难看极了,两旁光光的,头顶上却有一簇头发直直地竖着。这都是为了我们班上的明明和伟伟的缘故。
  这双胞胎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又矮又白又胖,一点不像中学生,在我们中间,就好像是谁家带来的小弟弟。不过我们都挺喜欢他们。他们很老实,说话也和气,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初三有个留级生,叫刘阿庆,看他们个子小,又老实,就老是欺负他们。看见他俩在前面走,他会上去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头发,往中间砰的碰一下。那次,他把双胞胎拉进一间空教室,一定要他们每人叫他一声“爷叔”,否则,就要请他们吃“生活”。“新闻部长”季小苏首先得到这个消息,便跑来找我们。铁锚一听,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那儿跑。教室里上了锁,我们拚命敲门,把手都敲疼了,刘阿庆就是不开。我们又绕到窗口去推窗户,刘阿庆还是不理睬。铁锚敲得急了,一使劲,不好,玻璃叭一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大家都愣住了。阿庆见闯了祸,又看我们人多,赶紧开了门溜之大吉。双胞胎得救了,可是,玻璃窗碎了。铁锚掏出他妈妈给他理发的钱配了玻璃,自己只好到弄堂口的老头那儿去剃头。这老头只收一毛钱,只会推光头。就这样,铁锚的头变成这么个怪模样了。后来,他还被张莎莎告了一状,说他打碎了玻璃窗,是破坏公共财物的表现。老师了解了情况,说铁锚帮助同学是对的,可是太自作主张;应该报告老师。老师哪里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来不及多考虑了呀!
  我正望着铁锚的后脑勺出神,突然感到有人捅了捅我的背脊。我会意,连忙把背在身后的手抬高,又摊开了巴掌。接着,有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我握紧拳头,慢慢缩回手,微微侧过身,挡住张莎莎。
  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拥护铁锚当选!”下面有季小苏、双胞胎他们五六个人的草体签名。我不由激动起来,原来他们也和我一个心思呀。我正高兴,猛听得身边发出了一个尖尖的声音说:“报告老师,季小苏和王华上课传纸条。”这个张莎莎,也不知她的感觉怎么会那么灵敏,好像在我们周围布下了一道电网,碰上一点点,就有反应。王老师皱皱眉头,把纸条拿去了,没看,往兜里一放说:“放了学到我办公室里来。”说完又继续上课了。
  我气极了,回头看看季小苏,他正对着张莎莎的脑袋耸着拳头。我们恨她。她这样做,只会增添我们对她的气忿,而且使我们更加热烈地拥护铁锚。
  放学后,老师临时接到一个会议通知,就对我和季小苏说:“你们回去,明天再谈。”
  回到家,上早班的爸爸妈妈都在家了。爸爸正在大声说他们厂里的事。爸爸就是这样,妈妈说他厂里打碎一块玻璃窗他都要回家宣讲,所以他们厂里的事我全知道。
  爸爸眉飞色舞地说:“我们厂里有这么个人,‘四人帮’横行时,他向上汇报谁光干活不写批判稿,谁埋头拉车;现在,他们向上汇报谁干活不卖力,谁光讲空头政治……他当上车间主任就是靠‘汇报’上去的,什么汇报,是打小报告……”
  我听了,情不自禁地冲到爸爸跟前说:“这个人像我们学校里的张莎莎,像死了,太像了!”
  爸爸一愣,随即把我拨到一边,说:“去去!莎莎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你英文还会不及格呢!”
  “是铁锚帮助我的。”我大声说。
  爸爸根本不听我的,又大声讲起他的事来了:“……这种人怎么能当车间主任?……”
  我转身走开了。
  我英语成绩有进步,人家都以为是张莎莎的功劳,可我心里最清楚,她除了“报告”,什么也没做。比如说,那时候,有一次外语课上,我在下面做飞机模型,这当然不好。那时我不喜欢英语,舌头不灵活,发音不准,更怕写那些歪歪扭扭的ABC,而这架飞机模型我可喜欢了,是最新式最现代化的。不幸的是,又让张莎莎发觉了,她又马上报告了老师。我吓坏了,要是外语老师把飞机模型没收了,可怎么办!
  外语老师是新老师,很年轻。她听了张莎莎的报告,向我走过来了。看样子,她准是要来没收了。我紧张得握紧拳头,手心潮乎乎的。
  可是,突然,不知道怎么一来,我放在椅子外侧的飞机模型不见了。我扭头看看地上,也没有。它到哪儿去啦?难道说,飞啦?结果老师并不想没收我的飞机模型,只叫我下课后去办公室谈话。我出了一身冷汗,坐了下来,脑子里跳进一个念头:有人在掩护我!是谁?
  我从办公室里出来,被人一把抓住了,定睛一看,是铁锚。他手里拿着我的飞机模型。啊,原来是他,我的好朋友,我眼睛都有点湿了。我激动地扑上去,可他收回了手,说:“想要吗?你得发誓,一定得把英语赶上去。否则,我当场把它砸了。”说着,他把飞机高高地举了起来,真想往下砸呢。
  我急了,大声喊:“我发誓,我发誓!可英文我不会呀!”
  他放下胳膊:“发誓就好,不会我帮助你。”
  从此,我的英文成绩就一步步进步了。老师表扬了我,还表扬了张莎莎,说是她帮助我、督促我。我真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我又不敢,我怕老师说铁锚包庇我。
  我真不懂,难道说,做一个好学生,就该像张莎莎那样老是报告老师?为什么爱报告老师的人,谁都说她好,还总是让她当干部?据说,张莎莎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小干部,组长,班长,队长,各式各样的“长”。她凭啥?就凭她的“报告老师”?不行,这次中队长一定不能让她当。我心里忽然一亮,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几乎使我大叫起来,我一下子跳起来,冲出门去。
  背后传来爸爸的说话声:“民主选举,我就不选他……”哈!我可不管他选谁,反正我要选铁锚。
  我一口气跑到铁锚家里,正好,季小苏和双胞胎也在。我气喘吁吁地说:“同志们,我有办法了,一定能让铁锚当上中队长!”季小苏一脸不相信地瞧着我,他老是说我有勇无谋,现在,我将要用事实推翻他下的结论。
  我兴奋地说:“你们说,张莎莎凭什么老是当干部?就凭她爱报告老师,老师就说她依靠教师,尊重老师,对不对?”
  明明和伟伟点点头。
  “老师常说铁锚别的都好,就是太自说自话,喜欢自作主张,对不对?”
  双胞胎使劲点点头,季小苏也注意地看着我了。
  我更加起劲地接下去说:“那么,叫李铁锚也去汇报好了;拿什么去报告一下老师,还不容易!她能报告,我们也能报告!铁锚,你也报告!”
  “报告什么呢?”明明问。
  “是呀,拿谁去汇报呢?”伟伟也问。
  “拿我去报告好了,就说我什么什么不好!”我挺起胸说。
  “这不行。”铁锚为难了。
  “这有什么不好?”我问。
  “不好。”铁锚想了一会,又说。“算了,我不想当中队长。让她当吧。她喜欢当,当惯了,让她当好了。”
  我们都急了,抢着说:“不能让她当,不能。”
  “这样的事,我不干。”铁锚态度非常坚决。“必要的时候,我们应该帮助老师了解同学的优缺点。但为了让老师喜欢你,把发现同学的缺点当作自己的功劳,这样的事我一辈子也不想干。你有缺点,我们可以帮助你嘛!”
  我们很失望,因为我们知道铁锚的决心是很难扭转的。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后退一步,要他在这当口千万不能再自说自话,轻举妄动了,要和我们密切配合。
  第二天早上,已经打过预备铃了,“新闻部长”季小苏又报道了一件最新消息:张莎莎申请参加班上的乒乓组了。多稀奇,她又不喜欢打乒乓,有时候,体育课打乒乓,每个人都要打,她也只会开“老太婆球”。所以,她一直不是乒乓组组员。可是别的小组,她都参加了。什么围棋组,朗诵组,还都是她负责的;只有乒乓组由铁锚负责。我们说好了,下午都去看乒乓组锻炼,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刚下课,我和季小苏就被王老师叫去了,我们就又想起了昨天的倒霉事来。刚在办公室站定,门就开了,张莎莎进来说:“报告老师,严鸿鸿不好好排队,破坏秩序。”老师皱了皱眉头,说:“我知道了,你去维持一下,我就去。”我和季小苏对看了一眼:真奇怪,每次乒乓组活动都好好的,她一去,就有人破坏了。
  老师从备课本里拿出我们的纸条,说:“你们要选铁锚当中队长?”
  原以为老师要骂我们呢,没想到老师会这样问。我们又对看了一眼。我脱口而出:“对,不过你肯定要我们选张莎莎。”说完了,我吐了吐舌头。
  “为什么?说说理由。”老师望着我。他没有生气。
  我胆大了,说:“你喜欢张莎莎。她随便什么绿豆芝麻的事都要来向你报告。全班都被她报告过,好像没一个好人,就她好。所以,你当然喜欢她了。”
  门又开了,进来的还是张莎莎。她说:“老师,乒乓组练球是摆擂台的打法,谁打得好谁摆大王。我想应该轮流打,最好重新组织一下。”
  王老师皱皱眉头,说:“张莎莎,你和大家说,尽量照顾打得差的同学,让他们多练练。”
  我对季小苏扮了个鬼脸,他耸耸肩膀。
  老师又转回正题:“李铁锚呢?有人反映他自高自大,遇事爱自己出头,心目中没有老师,对同学们的进步关心也不够。”
  “造谣!”我气愤地大叫起来,“造谣!季小苏,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啦?铁锚并不是那么一个人!王老师,这一定是张莎莎报告你的。她自己才爱出风头。我爸爸厂里就有这么一个人……”我气得要命,大声说着。
  季小苏也抢着开口了:“老师,我们可都喜欢铁锚呢,他只是遇到什么事有时考虑不周到,有些鲁莽。不过,他对同学倒是非常关心的,王华的外语,就是他帮助补上去的;我这次体育能够及格,也是他帮助我的结果。”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佩服季小苏的口才。他很镇静,说得太好了。我又气冲冲地说:“张莎莎就会报告老师,可一点也不肯帮助我。我功课有了点进步,就算是她的功劳了?她有什么‘功’,报告的‘功’!”
  门又开了,这下开得很猛,砰的一声响。张莎莎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刷把辫都松了。她说:“报告老师,铁锚打人,和刘阿庆打架了……”
  王老师立即站起身来,我们更是急不可耐地冲在老师前面。这个铁锚,他怎么在这当口上打架!我们向乒乓室奔去,老远,就从乒乓室窗口看见铁锚那头发直竖的脑袋了。他好像摔倒了,又爬了起来。
  等我们跑进乒乓室时,“战斗”已经结束。刘阿庆不见了。铁锚流着鼻血,伟伟帮他提着书包,明明用棉花球替他擦着鼻血。老师走到他跟前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莎莎紧跟着说:“你应该告诉老师,不应该跟他打架。”
  铁锚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到底为了什么?”老师又问。
  伟伟和明明抢着说起来:“刚才,初三的刘阿庆来捣乱,在乒乓桌旁走来走去,还伸腿绊人。铁锚要他走,他不走;张莎莎说:‘我告诉老师去!’他说:‘去吧,去吧,赶快去吧!’说着,索性爬上乒乓台躺下了。铁锚上去拉他,两个人就扭成了一团……”
  谁不知道,刘阿庆是个全校出名的流氓习气很严重的学生,凭着他身高力气大,常常欺侮人。
  王老师转过身对铁锚说:“那么,你就这样先动手打他?”
  “我承认我先上去拉他,但我不想打他。他老以为现在还是‘四人帮’那时候呢,我可得警告警告他!”
  “你就是不依靠老师……”张莎莎又插嘴说。
  王老师不响。他上去看了看铁锚流血的鼻子。
  铁锚让开了,低着头,用一只脚尖使劲钻着地,似乎想在地上钻出一个洞来。
  “王老师,铁锚跟刘阿庆打架不好,他知道错了,原谅他吧!”伟伟仰起头,小声说。
  “他知道错了!王老师,算了!”明明也说。
  我和季小苏没敢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低着头,好像是我们自己跟人打架似的。
  王老师转过身,望望我们,说:“好吧,以后再说。王华,季小苏,你们俩陪铁锚到医务室去吧。”
  王老师回身走了,张莎莎跟了上去,说:“王老师,我这就去告诉他们初三的老师!”
  我担心地看着季小苏,轻声问:“你说王老师会同意铁锚当中队长吗?”
  “很难估计。”季小苏沉思着说。
  从医务室出来,我就回家了。
  我一脚跨进门,只见爸爸手里挥舞着锅铲,对着切菜的妈妈大声讲着他们那个车间主任。
  “要民主选举了,这几天,他可忙坏了,一个劲儿地往办公室跑。他以为靠汇报还能给他保住车间主任呢!”
  我真想问问爸爸,这个车间主任是不是姓张?他和张莎莎会不会是一家人?
  可我没问,现在我没这个心思。明天就要开中队会了,我真想早一点知道,张莎莎和李铁锚,究竟谁是我们未来的中队长……

三个铜板豆腐

三个铜板豆腐
作者:任大星
   任大星 1925年出生。浙江萧山人。著有长篇小说《野妹子》,中篇小说《吕小钢和他的妹妹》,短篇小说集《小小男子汉》等。

  我很小的时候,听人说,豆腐三个铜板一摊。谁家来了难得的远客,谁家才到山外去买一小摊豆腐请客。老豆腐一摊两块,嫩豆腐一摊三块另添一小角,倒进山海碗,铺上咸菜,像模像样一碗。
  说起来,当时的豆腐价钱的确不算贵。但是,我家从来不来远客,也就从来不买豆腐。我长到八岁头上,还不知道豆腐这一样“和饭”的滋味。“和饭”是我们的家乡土话,意思就是城里人说的小菜。直到那年夏天,我跟了妈妈到一百里路外面的蜜湖桥外婆家里去憩更,做起了外婆心爱的小娇客,这才第一次吃上了豆腐。
  我家住在毛竹埭,出门一步路就到处都是毛竹山,除了山,还是山;外婆家的蜜湖桥却在山外的平原地带,那儿出门一步路就到处都是河,除了河,还有桥;当然,船也少不了。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媳妇过门后,在婆婆去世以前还没有正式当家的那期间,每年都得回娘家憩夏,多则一月、两月,少则十天、八天。我妈妈成亲时就没了公婆,也就从来享受不到回娘家憩夏的福分。这一年,老天爷特别开恩,三春时节风调雨顺,山里山外麦子、油菜都是好年成,外婆难得托了个便人带口信来要妈妈去,妈妈也来了兴趣,终于产生了回娘家憩夏的迫切愿望。这样,我长到八岁,总算第一次尝到了走外婆家的快乐。
  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婆款待她多年不见一面的小女儿和两个宝贝外孙,哪还不会尽心尽力,真想把手指头也割下来切片放汤给我们吃。虽说因为害上了鼓胀病[注]回不成娘家的大舅妈老是在大舅舅面前嘀嘀咕咕,表示不大高兴;但每一顿饭桌上,和饭却总是每餐不少于八大碗。因为餐餐都是那么八大碗,给我印象特别深刻,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可以把这八大碗一碗不漏地讲出来。霉克莱梗一碗,霉白菜根一碗,霉干菜一碗,霉咸菜一碗,霉黄瓜一碗[注],新鲜咸芥菜一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一碗,螺蛳一碗。这样丰盛的和饭,老实说,我在家里,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也是吃不到的。尤其是那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和那碗螺蛳,我和我的六岁的弟弟小毛,餐餐都吃得鼻掀嘴歪;再加上餐餐饭碗里盛的都是登场不久的香喷喷的麦粞饭[注],添了一碗又一碗,也顾不得大舅妈老在那儿对大舅暗暗皱眉头,不塞到喉咙口,我们是决不肯放下竹筷来的。

  [注]鼓胀病,即血吸虫病到了晚期的一个症状。

  “讨饭相!”等我们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竹筷子,妈妈总要假装生气地这样骂一句。
  一什么讨饭相!”外婆表示不同意了,一有得吃时,谁不想吃它个饱。牛要吃草,稻田要壅河泥,猪狗畜生挨了饿也懂得哇哇叫。我倒是不相信贵人生来就成心饿肚皮!”
  “可吃饭总得有个吃相呀!就像饿鬼转世!”
  “什么吃相不吃相!”外婆还是不肯住下嘴来,“长大了要到人家的山里田里去卖力气,没有副好筋骨,谁肯要?除非家里米桶底朝天了,哪能叫他们从小吃口饭都束手束脚!我九岁那年下田学插秧,一天的腰弯下来,一餐就吃得下半升六谷饭!穷苦人天天都在田里拼死拼活,孩子的嘴巴都管不上,还图什么!”
  外婆虽然早就五十出头,但卷起裤脚管下田耘稻,十几个来回不直腰。她的胃口不比年轻小伙于小。
  妈妈原来打算多住些日子,眼看着大舅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决定提前回家。临走前一天晚上,外婆突然关照大娘舅说:
  “明天中饭前你撑船回村,路过塘头镇,顺路买十个铜板的咸誊鱼回来吧。两个小外甥难得来作一趟客,天天请他们吃家里的现成和饭,一个铜板也不花,不是做娘舅的待客的礼数啊!”
  大娘舅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我妈妈却插进嘴去了:
  “算啦,妈妈!已经把你家的夏粮吃掉了一大半,再让大哥去花钱,我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啦!”
  “不,这最后一餐的送客饭,十个铜板的咸鳌鱼是省不掉的。做娘舅的总该有个做娘舅的样子!”外婆说。
  小毛急忙在一边连声喊:“妈妈,我要吃咸鲞鱼!我要吃咸鲞鱼!”
  妈妈啪的先给他吃了一巴掌。
  第二天,大娘舅倒是赶在中饭前撑船回来了。可是,中饭桌上,我和小毛睁大了眼睛找来找去,却找不到意想之中的咸鲞鱼,还不依旧是先前吃惯了的那么八大碗!后来,靠了我特别的细心和出众的眼力,终于发现那碗新鲜咸芥菜蒸豆板跟往常有点儿不同,被成芥菜铺盖着的底下那么些白生生的东西,不像几天来看惯的豆板的形状。
  “好,你们娘舅买不到咸誊鱼,特意买了三个铜板豆腐,就请两个小外甥吃豆腐吧。”外婆高高兴兴地说着,立即动手从这碗陌生的和饭碗底里,用筷头挑起了两大块白生生的东西,颤巍巍地夹到我和小毛饭碗上。“小妹,你大哥难得买了豆腐,你就自己动筷头吧。尝尝,尝尝。”外婆对妈妈也客气着。
  什么叫豆腐,我以前听说过,却没亲口尝过。豆腐好吃吗?看那模样,白生生,软耷耷的,有点像……像什么,一时还找不出个比方来呢。至少说,有点儿怪。
  我仔细端详了一番饭碗上的那块豆腐,又抬头用疑问的眼光望了望妈妈。小毛比我爽气,他已经大声嚷嚷地对妈妈央求着了:“我不要吃豆腐!我要吃咸鲞鱼!”
  我相信,幸而我们那一带有个“雷公也不打吃饭人”的惯例,妈妈这才勉强忍着不再给小毛吃巴掌。她立即用筷头把小毛饭碗上的那块豆腐卡碎了,挑了一小点放进自己嘴里,作出了个榜样给小毛看,然后,又挑起一块大点的,硬塞进了小毛的嘴巴。
  小毛开头哇哇乱喊着,拚命想把嘴巴让开;但等到豆腐终于被塞进了嘴巴,他便瞪着两只眼睛辨起味来,突然不再做声了。我看他急急忙忙把那块被卡碎了的豆腐全部执进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吞下肚里去了。
  这一下,我可看出个名堂来了,放心了,便挑起整块的豆腐,大胆地放进了嘴里。才一嚼动,我舌尖立即遇上了一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鲜美的滋味,把我本来已经相当旺盛的食欲,引得又增添了七八分。虽说由于豆腐是整块的,热气不曾散发,烫得我喉咙头也火辣辣地发痛,但我一下子就感觉到它是我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成芥菜蒸豆板是最好吃的东西了;这一下,才知道原来还有比成芥菜蒸豆板更好吃的东西!
  “怎么样,豆腐还好吗?”外婆宽厚地微笑着,望着我们兄弟两个,问。
  我们两个使劲朝外婆点点头,四只眼睛却一起牢牢地盯住了那碗咸菜蒸豆腐。小毛还不住用手摇撼着妈妈的臂膀,暗示着他还要。
  接下来,在外婆的一再坚持下,饭桌上那八只碗的位置便作了一番调整,咸菜蒸豆腐被推到我和小毛面前来了。这样,妈妈还来不及向我们假装生气地瞪第二遍眼睛,咸菜蒸豆腐已经在我和小毛的你抢我夺之中碗底迅速朝了天。大舅妈出手还算快,才撩过筷头给坐在桌角里的小表哥争到了两小块。大人们可就谁也不知道这碗豆腐是咸了还是淡了。直到碗底里只剩下一小汪咸菜卤了,外婆这才郑重其事地端了过去,用舌尖舔了舔碗沿,然后滴了一半在自己的麦牺饭碗里,还有一半滴进了大舅妈的麦粞饭碗。
  “好鲜!”外婆认真地赞美着。
  “今天这两个小馋鬼的肚里,蛔虫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妈妈趁势说,及时对大娘舅的花费表示了感谢。
  小毛早就吃饱了饭,但两眼溜瞅着外婆手里的空碗,不肯离开桌面;也许他放心不下那上面还会出现第二碗豆腐吧。这时候他就满怀热望地对妈妈说:
  “妈妈,回到家里,我们也吃豆腐……”
  啪一声,妈妈到底给了他一下记在账上的那个巴掌,甚至把他打离了桌面。小毛掀动着鼻翼快要哭出声来了,却突然闭上了嘴扑倒身子猛地钻进桌子底下去了……他这是干什么去啊?
  我很快看清楚了:原来凳脚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豆腐呢!不消说,那是我们兄弟不久前的争夺战中不留意落下的。难得小毛眼尖手快,他及时地在老母鸡的尖喙边抢了过来,一把抓起就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切,外婆都听见,看见了,但她却装聋作瞎,只是一个劲儿眉开眼笑地说道:
  “今天这三个铜板豆腐,两个小外孙吃得有滋有味,我看着心里真高兴!大毛,小毛,等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就再到外婆家来做客吧,还让大娘舅买三个铜板豆腐请客!好不好?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家来的孩子啊!”
  外婆本来好端端地一脸笑容,但这时候突然用手心往脸上一抹,竟抹下了两大滴眼泪,扑扑掉到了饭桌上。我吃惊地朝她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双慈祥的眼睛里早就变得红红的了……
  就这样,大娘舅好心好意地买了三个铜板的豆腐给我们吃,竟会吃得让外婆流眼泪!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我们临走的时候,出村已经很远了,外婆还隔着三条河在那儿对我们高声喊:
  “明年再来!明年再来!但愿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叫大娘舅再买三个铜板豆腐请你们!”
  我不懂,难道明年夏天外婆还想在饭桌上抹眼泪?

  不管怎么样,我和小毛回到家里,就背着妈妈天天扳手指头算日子,一边巴望老天爷再开恩给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叫人伤心的是,老天爷似乎并不理会我们心里这个可怜的愿望,却接二连三地做起灾害来了。先是山里做旱灾,又是山外发大水,接下去蝗虫啦、瘟疫啦什么的也都赶来凑热闹了。我十岁出头的那一年,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好年成,谁知山外大地方的官兵和官兵抢地盘,打起仗来了,你打我,我打你,一打就是好多年,遭殃的自然是老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少地方造了反,官兵就拔出刀来杀老百姓。又过了几年,抗日战争发生了,汉奸、土匪也都纷纷出场做市面,老百姓更是没条生路好找。总之一句话,从我们兄弟两个那年走外婆家好不容易吃上了一碗豆腐以后,二十多个年头一转眼过去了,就是巴不到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太平年月。这样,我妈妈也就没个回娘家憩夏的机缘和心思。她年年都叨念着外婆,年年都想发个心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年年都落空。直到我二十九岁那年夏天,妈妈和爸爸都已相继故世,外婆却突然托了个便人捎来口信,要我们兄弟两个赶快再去走一次外婆家。

  我和小毛碰了碰头,便兴致勃勃地动身了。
  二十多年前那一碗咸菜蒸豆腐的鲜美滋味,又在我们的舌尖上被唤醒过来了。可惜我们当时都已经成了三十来岁的人,这方面的愿望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强烈,那么有吸引力了。小毛早就赶在我前头成了家,养了两个儿子,这一年也正巧是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而且取的奶名也和我们兄弟两个一个样,大的也叫大毛,小的也叫小毛。小毛就带上了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去,看模样,他是盘算着想让他的两个儿子也到外婆家里去享受一番我们小时候难得享受到的快乐滋味吧!
  到了外婆家一看,这二十多年来,她家的那一间破草舍倒还不曾大变样,不过在泥墙底脚边多了一排窟窿罢了;但是,人事的变化却大了。原本就害了鼓胀病的大舅妈早就故世不说,大娘舅也已病死,小表哥又被拉去当兵十年没有音讯,一家老小眼看着只剩下了老外婆孤孤单单一个人。
  外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她说,二十多年来她的身子骨本来倒是一直很硬朗,七十出了头还年年都照样弯着个腰在田里插秧耘稻。谁知当年春头上却不幸出了个意外,她在秧田里一个头晕倒下,竟得上了半身不遂的富贵病,只好躺在床上做起闲手闲脚的福气人来了……
  外婆说起话来半个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但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两个外孙,外加两个依样画葫芦的小外曾孙,皱纹纵横的脸上却露出了半个脸孔的笑。我和小毛正合计着想把外婆抬到毛竹埭家里去,谁知她老人家突然精神奕奕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们帮忙从她贴身的小布衫口袋里拿出样什么东西来。
  要从一个疯瘫老人的贴身小布衫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倒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我和小毛一起动手,掏了半天,东西到底给掏出来了,摊开手心一看,原来竟是三枚被外婆身上的汗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精光锃亮的铜板啊。
  外婆眼睁睁地仔细检点了一下三枚铜板,高高兴兴地说话了:
  “大毛,小毛,那一年你们走外婆家回去后,我就用挑马兰头[注]卖的钱,一枚半枚地积下了这三枚铜板,等着你们来了再买豆腐请你们,哪想到一等就是这二十多年!今天你们来,就赶快替外婆到塘桥镇上去买一摊豆腐吧!虽说你们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吃起豆腐来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你抢我夺的了;不过,小毛带来了两个小外曾孙,这下好!就让两个小外曾孙也尝尝豆腐的滋味吧!”

  [注]霉菜,即腌菜。

  我和小毛两个交替用手心紧紧捏着那三枚暖烘烘的铜板,两双眼睛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怔在那儿,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虽说这二十多年来我们兄弟两个从来不曾花闲钱去买过一摊半摊豆腐;但豆腐涨价的消息,我们却早就听说的了。那年月里用汪精卫印发的储备票买豆腐——一小摊豆腐的价,我记得不是五万元就是五千元的了;三个铜板,还想到哪儿去买上一摊豆腐啊!
  我和小毛正面面相觑地说不出一句话,外婆却在床上困难地侧过了脸,招呼着两个小外曾孙说话了:
  “外太婆请你们吃三个铜板豆腐,你们听了可喜欢吗?”
  “快喊外太婆!”小毛赶紧推推他的两个儿子说。
  俩孩子走近床边,亲亲热热地叫过了一声外太婆,似乎吞吞吐吐地还想说些什么。他们相互推推挨挨了一阵子,末了还是小的那个先开了口。他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外太婆,满含热望地问道:
  “外太婆,外太婆!豆腐好吃吗?”
  “好吃!好吃!”外婆眉开眼笑地回答道:“不过,到底怎么个好吃法,你外太婆倒也说不上。去问问你爸爸和你大伯伯吧,二十多年前,他们总算尝到过豆腐的滋味了,他们总该说得上了……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家来的孩子啊!”
  外婆脸上布满了对后一代的无限温情的慈祥的笑。她笑着笑着,慢慢地举起了她那一只还不曾瘫痪的手,又要用手心去抹她的脸了……
  我慌忙别开了头,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她抹下那两大滴眼泪水来了……

白脖儿

白脖儿
作者:罗辰生
   罗辰生 1944年出生。河北阜城人。著有小说集《大将与美妞儿》、《我的老师》等。


  五(2)班的张小明有个“漂亮”的外号——白脖儿。
  这外号还是他奶奶给起的呢!
  有一次,不知道他怎么把他奶奶气急了,他奶奶要打他。他在前边跑,他奶奶在后边追,一边追一边生气地嚷:“也不嫌害臊,都五年级了,还是个白脖儿!”
  这话被同班的同学听见了,“白脖儿”的外号就传开了。
  他怎么戴不上红领巾呢?用中队长方娟娟的话说:就是经不起考验。
  有一次,地理老师上课提问一个同学,祖国有几条山脉。这个同学回答不出来,就冲张小明使眼色,让他偷偷告诉自己。张小明想拿这个同学开开心,逗大伙笑一笑,就装得挺认真的样子小声说:“有西山!”这个同学就忙说:“有西山。”他又说:“有景山!”这个同学也随口就说:“有景山!”逗得同学哄堂大笑。
  还有一次,老师讲北冰洋,他就搭下茬:“北冰洋产冰糕!”老师说:“你怎么乱说一气?”他装得可认真了,忙说:“哎呀,商店里卖的冰糕上边就写着北冰洋呢!”结果,全班又哄堂大笑。
  就这样,每一次讨论他入队时,中队长方娟娟总是说:“再考验考验吧!”
  张小明总人不了队,肚子里憋着气,这股气就冲方娟娟撒开了,因为方娟娟戴副眼镜,他就背地里叫她“四眼儿”。
  五(2)班班主任白老师是后半学期接的班,又兼中队辅导员。一次,她问中队长:“娟娟,张小明怎么总人不了队呢?”
  “有缺点,老不改。”
  白老师笑了:“有些缺点,人了队再改不也行吗?”
  娟娟一听,吃惊地说:“什么?带着缺点入队?哎呀,那怎么行?”
  白老师说:“咱也不能总盯着他的缺点,也要看到他的优点呀!”
  方娟娟不吭声了。白老师说:“你是中队长,应该主动地做工作,找他谈谈吧!”
  第二天,方娟娟找到张小明。张小明想,还不是找碴儿批评我,就没好气地说:“你不就是不让我入队吗?我早想好了,不入队照样干革命,咱当党外民主人士!”
  说完,一转身走了。
  方娟娟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哼!他都不想入队,还看他的优点哪?难道入队还得用八抬大轿去请他呀!
  过了些日子,大队部又批准一批队员,当然又是没有张小明的份儿。可张小明的上一年级的小妹妹却人了队。授巾大会上,张小明自然要坐在“民主人士”的专座上,眼巴巴地瞅着小妹妹戴上了红领巾,他眼圈都红了,又怕同学瞅见,忙低下头。可又一想,老这么低着头,不是更显眼吗?索性又仰起头来。
  放学的时候,有的同学说:“小明,你真要当一辈子白脖儿呀!”
  这话钻到张小明的心里去了,他却装得没事儿似的,冲同学笑着。
  可是,他心里想:唉,小学毕业以前要真的戴不上领巾,那一辈子再也戴不上了。想到这儿,他心里难过极了。
  星期天,他瞅着放在床头上的妹妹的领巾,想出一条主意。他偷偷地把领巾拿出来,一口气跑到照相馆。他在镜子前戴上领巾,脸红得快跟红领巾的颜色一样了。他坐在照相机前,心里发慌。照相的叔叔说:“笑一笑,笑一笑!”
  他咧嘴笑了笑,照相的叔叔摇着头说:“哎呀!小朋友,你刚入队吧?看把你高兴的,连笑都不会啦!”
  他又咧嘴笑了笑,那叔叔仍摇着头。没有办法,只得勉强按了一下快门,张小明才松了口气。跑出照相馆,又偷偷地把领巾放回原地。他心想:我有了戴领巾的照片,长大了拿出来看看,也会得到安慰了。可又一想,这到底是假的呀!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了几天,放学的时候,队员们留下来开会,一下课,张小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出教室,他觉得,队员们都在瞅着他。到了校门口,又停住了脚,他真想知道是不是讨论他入队的事。心里知道偷听队员开会是不对的,可两只脚一点不听话,又走回来,蹲在窗台下偷听。
  噢,是讨论明天中队到北海活动的事。现在队员们在分组,说是一组在前边跑,当“敌人”,在跑过的路上用粉笔画标记,后边一组寻找着标记追。啊!这是玩“跟踪追击”!
  张小明心里痒痒起来。
  末了,白老师讲话了:“同学们,我有个建议,能不能让张小明参加明天的活动呢?”
  顿时,激烈的讨论开始了。
  一个女同学说:“他不是队员,怎么能参加队活动呢?”
  张小明心里凉了半截。
  又一个同学说:“让他参加吧!要不,总把他一个人放在外边,他心里多难过呀!”
  一个女孩子又说:“他心里才不难过呢!他妹妹戴红领巾的时候,你瞧他那个样,扬着个头,一点不在乎,要是我呀,早羞死了。”
  “他心里难过,要是成心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呢?张小明爱逞强,他会这样的!”
  张小明两眼一阵酸,忙揉了揉眼。
  这时,方娟娟说:“张小明根本不想入队,他说他当民主人士,还说,不戴红领巾照样干革命。”
  “他说了吗?是这么说的吗?”
  “当然是这么说的!”教室里没有声音了。
  张小明在外边觉得腰也疼了,腿也酸了,他不等里边开完会,就赶忙逃走了。
  他一边往家走,心里一边骂方娟娟。回到家,把书包往桌上一摔,就躺在床上了。
  一会儿,他奶奶从外边进来了,怀里抱着两个大面包,高兴地说:“小明,在大街上,我看见你的同学都在买面包,说是明天去北海玩,我也给你买了两个,留着明天在北海吃。”
  张小明把头扭到一边去。
  第二天天一亮,小明拿着面包早早地就出了家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
  他正徘徊着,见同学们排着队走来了,打着队旗,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高高兴兴地走着,白老师跟在后边。张小明怕同学看见他,忙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商店。进去一看,是个文具店,他隔着玻璃往外偷看着。见方娟娟朝文具店走来,他忙站在柜台前,装着在看什么东西。
  方娟娟走进来,匆匆忙忙地买了几支粉笔,刚要走,一眼瞅见了张小明,她想和小明说几句话,可张小明成心仰着脸不搭理她,方娟娟忙跑出去了。
  张小明想,你们不让我去,我自个儿去,一个人照样玩,还要比你们玩得痛快!他不知为什么,也买了几支粉笔,向北海跑去。
  他进了北海,偷偷地爬上山。坐在大石头上瞅着山下的同学搞活动。
  队旗插在山下的一个椅子上,白老师坐在那儿,算是大本营。当“敌人”的一组,在前边飞快地跑着,追踪开始了。小明瞅着真眼馋,又一想,我才不羡慕他们呢!可又忍不住伸长脖子朝下看着。看着看着,他又“恨”起自己来:真没出息,就不看!他索性闭上眼,可两个眼皮直想睁开,他就用手捂着眼。
  正在这里,他猛地听见:“朝这边跑,他们逮不着!”他忙睁开眼,见“敌人”朝他这儿跑来。他忙跳下大石头,藏在石头后边。
  “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石头跟前,一个人说:“在这儿画个记号,咱们从这儿下山,过石桥,绕着北海跑,到五龙亭去!”
  一个同学忙画好记号,他们又匆匆地跑了。
  张小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羡慕起来。这时,方娟娟带着一组朝这儿追来。张小明想,他们玩得真痛快,我也痛痛快快地玩,干嘛一个人傻坐着。他把自己当成“敌人”,设想着后边也有人在追他,也画着记号,朝山上跑,一边跑,嘴里还一个劲地喊:“追上来啦!追上来啦!”他边喊边跑,觉得也挺有意思。他绕白塔跑了一圈,又从西边跑下去。他跑累了,站下来,喘着粗气。心想,我这不是自己蒙自己吗?有什么意思?他感到浑身没劲了。这时,就听方娟娟喊:“快追!他们朝山下跑啦!”张小明一惊,哎哟!坏了,他们把我的记号当成“敌人”的记号啦!这怎么办?又一想,哼!不让我参加,我让你们尝尝苦头。想到这儿,他浑身又来了劲,飞快地跑着。一边跑一边画着记号,就听后边一个劲地追,他不由地笑起来。
  他跑着跑着,忽然,发现了自己刚才画的记号。心想,哎呀!我怎么绕了一个圈又跑回来了!又一想,对啦!我把记号连在一起,让他们一圈圈地追吧!
  想到这儿,他画完一个记号,忙爬上树,骑在大树杈上,密密的树叶遮住了他。没过一会儿,方娟娟他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方娟娟喘着气,抹着顺脸流的汗说:“这儿有记号,快追!”
  十几个人又跑起来,有的累得喘粗气,有的用手扒着台阶往上爬。张小明在树上看着他们又照原路跑起来,心里美得忍不住地乐。
  没过多大一会儿,方娟娼他们又跑了回来,有的男同学脱了上衣,穿着小背心,有的女同学小辫儿都跑散了。他们跑到大树下,一个同学说:“快追!这儿有记号!”
  方娟娟说:“慢着!咱们怎么又跑了一圈?再追,还是绕着困呀!”
  同学们才恍然大悟,他们觉得浑身没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骂着:“怎么搞的?引咱们兜圈圈!”
  一个同学说:“老天爷呀!快刮点风吧!”他仰起脸,一眼看见了树上的张小明。
  “咦!张小明在树上呢!”
  方娟娟抬头一看,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喊道:“快下来!”
  “我不下去!”张小明不敢下去。
  “这记号是不是你画的?”方娟娟生气地问。
  张小明拉着长声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你!”
  张小明说:“你说是我,我还说是你呢!”
  方娟娟气得咬着牙,同学们气得直跺脚。
  “你,你干嘛来北海?”娟娟大声问。
  “咦?哪儿写着我不能来?”张小明说,“这是人民公园,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
  方娟娟被问得张口结舌。
  “那,你为什么画记号?”
  “兴你画,就不兴我画?我自己的手,谁也管不着!”
  娟娟气呼呼地说:“你破坏了我们的活动!”
  张小明一耸肩膀:“那怨谁?我又没喊你们,没让你们追我!你们愿意呗!”
  方娟娟气得脸色都变了。张小明却笑嘻嘻地说:“要经得起考验嘛!再追呀!”
  方娟娟气得哭起来。
  这时,那些“敌人”气冲冲地跑来了,大声嚷着:“你们干吗遛人?我们都到了五龙亭,你们为什么不追?”
  方娟娟没好气地说:“你问问他吧!”用手指着树上的张小明。
  一次计划好的活动,全被张小明搅了。同学们站在那里,生气地瞪着张小明。张小明可不甘示弱,仰脸看着天。同学们没有办法,垂头丧气地下了山。
  张小明看着同学的背影,心里又后悔起来,他想,影响了这么多同学活动,多不应该呀!又一想,反正后悔也晚了,等以后有机会再“立功赎罪”吧!
  同学们下了山,告诉了白老师,白老师皱着眉头说:“这对我们也是一次警告呀!”
  “什么?对我们的警告?”方娟娟问。
  “是啊!张小明现在还跟在中队后边跑,假如有一天,他不跟我们跑,自己到社会上,结识一些小流氓,他变坏了,难道我们没有责任吗?”
  有的同学点着头。
  可是,方娟娟听了,还是一肚子的气。


  五年级就要毕业了。五(2)班中队最后一次讨论发展队员。当一个同学提出张小明时,方娟娟立刻说:“你们都忘记上次在北海的事了吗?”她在提醒大家。一个男队员说:“也不能因为小明捣过一次乱,就形成成见呀!”
  方娟娟“腾”地站起来:“谁形成成见啦?我是为了红领巾的荣誉。维护少先队的纯洁和荣誉,是我们的责任!”
  另一个队员说:“你也得相信他,他会改正的!”
  “改正?考验多少次啦?哪次他改了?”
  一个中队委说:“咱们全中队三十九个红领巾,竟帮助不好一个同学,难道咱们就没责任呀!我们只知道考验,谁耐心地帮助他一次来着!”
  方娟娟说:“内因是根据,外因只不过是条件呀!”
  教室里叽叽喳喳地说起来,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争执不下。方娟娟说:“要不,再考验一次。”
  就在这时候,教室的门“啪”地一声开了,一个外班同学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进门就问:“张小明呢?”
  “什么事?”方娟娟说。
  “刚才,小明在操场上玩单杠,一不小心,从兜里掉出一张纸片来。我当初也没注意,小明走了以后,我捡起来一看,咦!是张照片,你们什么时候发展小明入队啦?真不易呀!白脖儿戴上了红领巾。”
  方娟娟忙拿过照片,气得睁圆了眼:“哼!还有脸笑呢!大家说说吧!能发展这样的人吗?”人们都围过来,探着脑袋看照片上戴着红领巾的张小明。
  人们谁也不吭声了。
  方娟娟把照片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对外班同学说:“你先别声张,这回,得狠狠批评他!”外班同学一吐舌头走了。
  有人建议,明天再到北海去活动一次,因为上次没玩好,再有,很快就要毕业了,大家都希望在一起热闹热闹。有的人还提议,明天到北海划船,大家都拍手赞成。
  中队会刚开完,白老师来了。她听说不吸收张小明入队时,眉头又皱起来。方娟娟忙掏出照片:“白老师,您看看!这能发展他吗?”白老师接过照片,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娟娟说:“哼!您看,他还笑呢!”
  白老师说:“你仔细看看,他笑得这么勉强;他的笑里,隐藏着多么大的痛苦呀!”
  “我怎么没看出来?”方娟娟说。
  “因为你从一年级就戴上了红领巾,不理解同学们没戴上领巾的心情,更没理解到一个就要毕业同学的心情呀……”接着,白老师建议让张小明也参加这最后一次中队活动。娟娟勉强同意了,但心中暗想,可得小心点,别再让他给搅乱了。
  张小明正在大街上玩,听说让他参加明天的中队活动,高兴地蹦起来,心想,兴许明天会给自己戴上红领巾呢!又一想,上次自己把活动给搅了,这一次,自己一定得来手“漂亮”的!
  早晨,红领巾们又集合好了,方娟娟一查,就少张小明,她撅着嘴没吱声,心想:“哼!这样的人还想戴红领巾哪?”
  白老师让一个同学去找,没多大一会儿,这个同学跑回来,说张小明很早就从家里出来了。于是白老师就带着同学走了。
  一到北海,同学们忙向船坞跑去,可是,售船票的亭子前面,早排了长长的队,“红领巾”们都着急起来,方娟娟急得直跺脚。
  这时,张小明从亭子前的人缝里钻出来,脸上流着汗,心里美滋滋的。他见同学们正在一边着急,唉声叹气,就想马上跑过去。可他犹豫了一下,又站住了,心想,我可不能显出巴结你们来!于是,装得没事儿似地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他又担心同学看不见他手里的船票,就捏着票角,让风吹得一张一扬的。
  “咦,这不是张小明吗!”一个同学喊,偏看不到船票。
  “张小明,你怎么一个人来啦?”另一个同学问。
  小明沉不住气了,仍转着弯说:“我给家里买船票来了。”
  “哎呀!有多余的吗?”同学们忙问。娟娟也马上凑过去,看着小明,她不好意思求小明。小明装模作样地成心数着船票:“可能有多余的!”
  娟娟再也沉不住气了,忙说:“给我们吧!不!给咱们班吧!”
  小明说:“好吧,给你吧!”娟娟拿过船票一数,哎哟,正合适!高兴得不得了。白老师走到娟娟跟前:“娟娟,这是小明特地早来,给中队买的船票。小明,我说得对不对?”
  小明低着头笑了。
  同学们感激地看着小明,方娟娟像刚刚认识小明似的,睁着大眼看着他。
  “红领巾”们上了船。张小明和方娟娟一船,张小明划着船,方娟娟和几个女孩子坐在船尾和船头。歌声和笑声从水面上传来,清风掠过水面,水面上翻起一层层细浪,细浪撞击着船头,掀起雪白的浪花。
  到了北岸,张小明说:“我在这儿看着船,你们到九龙壁去看看吧!可好玩啦!”娟娟和女孩子们上了岸。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蓝蓝的天,不知从哪儿钻出一块黑云。广播器里播送着大风警报,水面上的小船都往码头划去。跟着,树梢开始摇晃了。
  娟娟和同学们跑回来。“怎么办?”娟娟着急地说。
  小明说:“你们快上来,趁风不大的时候,把船划回去!”
  他们上了船,小明使劲划着船,向南岸划去。刚划到中间,忽然,一道闪电,一声炸雷,瓢泼大雨下起来。成排的浪头向小船涌来,小船摇晃着,方娟娟和几个女同学吓得尖声叫着。张小明大声喊道:“坐稳了!不要乱晃!”浪头更高了,一会儿把小船举起来,一会儿扔下去,浪尖上溅起雪白的沫儿,像要吞掉小船似的。
  张小明一看船不能往前划了,他见离东岸不远,忙向东岸划去。快到岸边了,他见大浪头拍着岸边的石头,怕船撞在石头上,忙收住桨。大浪头把小船冲到岸边,他忽然站起来,一下子抱住一块突出的大石头,小船仍旧在摇晃着。方娟娟也学着小明的样,在船的另一头也抱住一块石头,小船稳住了。
  同学们都安全地登了岸。方娟娟上来以后,正要伸手去拉张小明,可是,小明却摇起双桨把船划走了。
  小明大声喊着:“空船会被浪打翻的!我不能上岸!”
  “那怎么办?”
  “我划回码头去!”小明说着,奋力划起来,迎着风浪,他弓着腰,划呀,划呀!向码头划去。
  大雨在哗哗地下着,方娟娟站在雨中,紧张地看着在浪中颠簸的小船:“小明,回来!回来吧!”
  小明回过头喊着:“没关系,我经得住考验!”风把他的喊声撕成断断续续的。
  本来,小明这是无意中说的话,说他不怕这大风大浪。可方娟娟却动了心,两眼一阵发热,后悔起那一次次的考验来,也恨起自己来。她对几个队员说:“咱们再讨论一次张小明的入队问题吧!”几个队员摇着头说:“不行了,已经晚啦!”方娟娼带着哭腔央求着:“明天,明天就讨论!”一个队委说:“你忘了,今天就是咱们中队的最后一次活动啦!”
  大雨哗哗下着,四处白茫茫,方娟娟看着越来越远的小船,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小船,小船

小船,小船
作者:黄蓓佳
   黄蓓佳 1955年出生。江苏如皋人。著有小说集《小船,小船》,长篇小说《夜夜狂欢》等。

  虽然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摇着小船来接他上学了,芦芦还是大清早就拄了双拐,一步一步挪到河边。
  他走到那块形状像个小山羊的石头边,吃力地坐下来,又把双拐从胳肢窝下移开,合到一块儿,轻轻搁在“山羊”的脖子上。过去,每天早上,他总是这样,高高兴兴地骑着“山羊”,等待从河边的芦苇丛里窜出一只小船,把他摇到学校去。这只“山羊”,他骑过多少次啦,数也数不清了,“山羊”的背脊都磨得铮光油亮的了。“山羊”是石头的,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也不会说话,不会叫;芦芦呢,却是一岁两岁地大了,又高了,肚子里还灌下了一瓶一瓶的墨水——他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啦。
  东边的天空火红火红的,青青的芦苇映着这片霞光,微微闪出一种紫色。叶片上有露水,水珠儿是红的,芦芦的头一动,红水珠儿就跟着闪出蓝的、橙的、黄的各种颜色的光芒,就像神话里的那种宝珠,不时的,有一只翠绿的小青蛙“噗”一声跳上芦苇,蹲在叶梗上,那水珠就纷纷地往下掉落,落在清碧碧的河水里。
  芦芦坐在“山羊”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这片芦苇。往常,只要太阳光一照到芦苇尖尖上,小船准会从里头钻出来,笔直地驶到他脚下。小船是放鸭用的,小得像个玩具,站在船上的刘老师,小小的个子,圆眼睛,小嘴巴,两根细辫子,也像个快快活活的小姑娘。刘老师会叫一声:“芦芦,上船吧。”然后跨到岸上,让芦芦趴上她的背,小心地上了船,把芦芦安顿到最稳当的地方坐下,又返回去把他的双拐提过来,再接下去,刘老师就用一根竹篙把小船撑到小河深处。河水在身边哗哗地响,风把刘老师的衣服吹得像张开的帆。这时,芦芦总会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洗得雪白雪白的芦根,塞到刘老师手里。芦根又嫩又甜,刘老师最喜欢吃了。她总是咬一口,一面咝咝地吮着甜水,一面说:“比梨还好,好极了。谢谢你,芦芦。”有时候高兴,刘老师还会轻轻哼上一段越剧。她是城里插队来的知青,会唱一口很好听的越剧呢。
  阳光抹上了芦苇尖尖,小船还没有出来。小船不会出来了,再也没有人摇着小船来接芦芦上学了。十天前,芦芦也是这样坐在“山羊”背上等呀等呀,一直等到日头挂到村口的大白果树梢上,也没有看见小船的影子,芦芦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生怕刘老师病了,赶紧绕上几里路赶到学校去探望。可是,哪儿都没有刘老师。大家找到河边,河心里孤零零地荡着那只放鸭的小船。就这样,刘老师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出来了。芦芦听人说,刘老师准是不舒服,头一晕,掉进了水里。刘老师不会游泳,这是芦芦知道的。偏偏那天附近岸上没有人,她就这么沉下去了。芦芦趴在“山羊”身上嚎陶大哭,哭得村里老老少少都掉了泪。老人们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啊。”妈妈说:“怎么就偏偏淹死了她呢?把我替了她也好啊!”
  芦芦从此沉默了。他变得爱发火,爱哭,有时他一个人跑到这里,一坐就是一天,谁也引不出他一句话,谁也不能把他拖回去。人们可怜他,体谅他的心情。唉,残废的孩子嘛,心灵本来就受着伤,脆弱得像玻璃棒,失去了比妈妈还亲的刘老师,他一时哪能受得了啊。
  芦苇忽然动起来了,发出“籁籁”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乱撞乱碰。
  “小船!”芦芦在心里惊叫了一声,连忙把身子向前探过去。真的,真是那只小船,船头尖尖的,从芦苇丛里七扭八拐地冒了出来,一直停在芦芦脚下。
  “哦,不是刘老师。刘老师不会来了。这辈子也看不见她了。”芦芦失望地扭过头去。
  小船上跳下一个姑娘,脚步子咚咚的,走到芦芦面前。
  “哦,我猜你就是芦芦,是吧?”她的声音活泼泼的,又脆又亮。
  芦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心里很不高兴:为什么要划刘老师的小船?刘老师用过的东西,凭什么给你用?
  “芦芦,我跟你说,我是新来的老师,也姓刘,叫刘小玲。”
  芦芦忽然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也姓刘?为什么也要姓刘呢?不管怎么说,刘老师是死了,她不会再驮着芦芦上小船了。多好的刘老师啊!
  “芦芦,你听我说,以后我天天来接你上学,知道吗?今天是星期日,不算,从明天起,可不兴迟到啊。”
  芦芦惊讶地仰起头来。怎么,她也要摇小船接他上学?她……这个高高大大的小玲老师?不,她跟刘老师不像,一点点也不像。可是,她说了,她要接他上学,真的。
  芦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想,是不是应该站起来呢?他扭过身子去拿双拐。谁知道小玲老师一把拿了过去,凑在胳膊底下试了试,说:“哟,倒还挺合适。可惜太原始了,做辆手摇车多好!”
  芦芦没有做声。
  小玲老师又问他:“你是怎么破的?生下来就这样吗?还是以后病的?”
  芦芦最怕人家提个“跛”字。大家也知道。村里的大人孩子,学校的老师同学,从来不当他面问这些的。这时,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伸手把双拐夺过来,瓮声瓮气地回答说:“不知道。”
  小玲老师愣了愣,眼皮子眨巴了几下,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笑了笑,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羊”头上:“嘿,芦芦还讳疾忌医呀。告诉你,我还准备给你扎扎针的呢,也许能好点儿。你别不信,真的,我会扎针。等有空,我问问你妈就行了,你不说,你妈总肯说的吧?”
  瞧她说得多自在!一口一个“跛”,一口一个“病”,芦芦真受不了。刘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她总是那么细心地替芦芦考虑一切,从来不肯让芦芦受一点委屈。唉,刘老师你可知道芦芦想你吗?
  芦芦眼巴巴地盯着那只小船,心里有些酸酸的。他又想哭了。新的总不如旧的好,真是这样。芦芦心里跟刘老师的那段情意,好像怎么也割不断了。
  别扭归别扭,上学还是要上的。第二天,芦芦早早地就坐在“山羊”背上,而太阳刚一露脸,小玲老师的船也到了。小玲老师也把他驮在背上,往船上走。小玲老师的背是宽宽的,叫人趴着很实在,不像刘老师,又小又瘦,芦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压折了她的腰。可是,就这样,刘老师还硬是要天天背他上船。小玲老师用五分力气,刘老师就要用十分力气呢。芦芦这样想着,心里越发留恋起刘老师来。
  小玲老师把船撑进河心里了,她好像还不太会使竹篙,深一下浅一下,小船也就东一拐西一扭,让人心里怪害怕的。可是小玲老师不在乎,她挺使劲,也挺高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红扑扑的,亮闪闪的。“刘老师没有她模样好。”芦芦在心里承认说。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芦根。“对了,这是新鲜玩意,小玲老师一定没有尝过。”他伸手到书包里,掏出一截雪白雪白的芦根来。
  “小玲老师,给你尝尝。”
  “什么?”
  “芦根。”
  小玲老师笑嘻嘻地接过去,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了半天:“好吃吗?”
  “好吃,比梨还甜呢。”芦芦很热心地告诉她。
  小玲老师笑着摇摇头,把芦根又扔给芦芦,说:“别吃这个,不卫生。这里头说不定有多少寄生虫呢。”
  芦芦一下子委屈极了。她不要芦根,还说不卫生。她瞧不起我们。刘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呀?刘老师总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一边嚼,一边眯缝着眼睛笑。她从来没有嫌我们不卫生……
  芦芦伤心地转过身子,把芦根悄悄扔进水里。雪白的芦根贴着船帮犹豫了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漂远了。跟着,“叭喀”一声,芦芦的眼泪也落在船帮上。他想,真不该坐她的船,我们在她眼里算个什么人呀?她根本瞧不起我们。不像刘老师,刘老师在这儿插了好几年队,心全都贴在我们身上了,她不,她不是我们的人。
  芦芦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整整一天,他在学校里,放学回到家里,都没有开口。他的拗脾气又上来了。
  第二天,他没有到河边等船。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劝他,拉他,他躲在屋里,死也不肯走。后来,他听见院子里有人跟妈妈说话,细一分辨,竟是小玲老师的脆嗓门,没想到她追到家里来了。
  小玲老师一边跟妈妈说着什么,一边还咯咯地笑。完了还大声嚷了句:“这个小心眼儿!还是个男孩子呢。”
  妈妈叹着气说:“这孩子从小就受不得一点委屈。唉,也难怪,残废的孩子嘛,少只脚,多个心眼儿。”
  小玲老师说:“这样不好,将来工作了,还总要捧着哄着呀?”
  妈妈说:“不肯坐你的船了,这怎么办?他爸是队长,又没工夫送他去。”
  小玲老师咚咚地走到窗前,趴着窗台喊:“芦芦,芦芦,再不走,要迟到啦。”
  芦芦缩在屋角,动也不动。
  “哪来这么大气性。”小玲老师说。“算了,算我不好,认个错,行了吧?”
  芦芦心里想:这算什么呢?哪有老师向学生认错的,这不是在耍我吗?
  “芦芦,你真的不走呀?”小玲老师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有些垂头丧气的,“我真让你伤心了吗?我可是个粗心眼儿,我不懂别人的心思。唉,谁知道呢?也许真该学点儿心理学。”最后一句话,她是对自己说的。
  芦芦还是没有说话。可是他的心有点儿不自在了。他向来是怕软不怕硬的,自己受不得委屈,也看不得别人受委屈。
  小玲教师在窗外说:“好吧,你不出来,我就坐在门口等。我不去上课,让你的同学们都等着你。好吧,只要你过意得去。”
  芦芦想不到老师还会来这一招。他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这算什么呢?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
  妈妈在外面着急地说:“芦芦,你这个死心眼儿的孩子,真要把老师气坏了呀?老师不骂你,你那些同学都要骂你呀!”
  芦芦坐不住了,拿起双拐,塞在胳肢窝下,一步一步挪出屋门。小玲老师连忙抢上前,高高兴兴地驮起芦芦:“芦芦,你是个倔脾气,我也是倔脾气。你到底没有倔得过我。走吧,咱们上学去,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好不好?”
  芦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趴在老师背上,朦朦胧胧地想:这个老师跟刘老师太不一样了,刘老师八辈子也不会说出这些话。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师?又叫人伤心,又叫人喜欢。唉,谁知道呢,一人一个样子,真怪……
  小玲老师天天用小船来接他。她还是用竹篙把船撑得往前一窜一窜的,不是没学会,是她不喜欢那么稳稳当当地走,她说这样有意思。她也唱歌,不过不是轻声哼越剧。“越剧有什么味道?软绵绵的。”她说。她喜欢扯开嗓门唱:

    鸟苏里江味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

  歌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河面上飘荡,好听极了。芦芦问她这是什么歌?她说:“这叫《乌苏里江船歌》。郭颂唱的,棒极了,我最爱听。郭颂,歌唱家,知道吗?”
  芦芦摇摇头。
  “哦。”她很失望,不过马上又高兴起来:“没关系,你还小,以后会知道的。你记住,音乐是个好东西,它能钻进你的灵魂,陶冶你的性情。可惜你生在农村,要不然,像你这样的情况,学点乐器倒是很好的。”
  芦芦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伤心,小玲老师真能,她什么都知道,一天到晚总是高高兴兴的。可爸爸一天到晚念叨的是庄稼、副业,妈妈总惦着她的鸡、羊、纺车。我呢?我将来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像小玲老师,还是像爸爸妈妈?不,像刘老师也好,她是另外一种人,不声不响的好人,她是为别人才活着的。
  晚上放学回家,要是天还早,小玲老师常常会冷丁一下子跳进水里,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把芦芦吓得心里别别乱跳。然后,小玲老师一个猛子扎出去老远,又一个猛子钻回来,绕到船尾,一手推船,一手划水,眼睛眉毛都在笑。夕阳把她头上的水珠映得五颜六色,像戴了一头漂亮的首饰。碧绿的河水托着她的红花衣服,像是河里猛了冒出一朵特别大的荷花似的。这时,芦芦就觉得,似乎连这小船,这河水,这岸边的土地,都要活起来了,跳起来了。哦,在芦芦的生活中,原来也有这么快活的时候。
  芦芦渐渐喜欢上了小玲老师。不过,他不是个无情的孩子,刘老师的影子还占着他的大半个心灵。生活越是愉快,他越怀念她,怀念那张娴静的面容,那些温柔的话语。“要是刘老师也会游泳多好!”他坐在船上,一边看小玲老师游泳,一边难过地想,“要是刘老师学会了游泳,就不会淹死了,她死得真冤枉。人家劝她学学来着,可是她总是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怕人笑话。唉,小玲老师要是早些日子来就好了,刘老师会有个伴,还有个教她的人。现在一切都迟了,迟了……”
  小玲老师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总是那么热心地张罗一切,好像校内校外什么都要归她管似的。
  有一次她问芦芦:“你们村上学的孩子多吗?”
  “多呀!”
  “都在哪儿上学?”
  “村里没学校,他们上学都要绕好几里路呢!”
  “不会用小船?”
  芦芦笑起来:“哪来这么多小船。就这一只,还是刘老师好不容易跟队里求来的。”
  小玲老师“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沉思的神情,这是芦芦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过了几天,她用小船送芦芦回家的时候,显得特别得意和兴奋。她扯开嗓门,把《乌苏里江船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船快拢岸的时候,她丢下竹篙,一把搂住了芦芦,说:“芦芦,芦芦,我给你们办成了一件事。”
  芦芦说:“学校?”
  她叫起来:“哎呀,你这个精灵鬼!怪不得你妈说你多个心眼儿。我跟你说,公社已经答应啦,在你们村设个分校,我来教你们。明儿我要搬到你们家住去。回家记住跟你妈说一声,知道吗?”
  芦芦结结巴巴地说:“哎呀,哎呀,真的吗?”
  小玲老师得意地晃晃脑袋:“当然啰。你不知道,公社领导可不是好说话的呢。不过我这人是个倔脾气,他不答应,我就跟他没个完。我也有支持的人呢,我拉了你们大队支书撑腰去了。哎呀呀,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如今的事情啊,不来点硬的就办不成。”
  芦芦咧开嘴笑着。他心里真高兴,以后不用再坐小船上学,不用再让老师来接了。他也替村里的伙伴们高兴,别的不说,以前,他们到别村上学,一碰着下雨,不摔成泥猴儿回来才怪呢。这回好了,大家都可以在家门口上学了。今晚回去,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想想吧,他们会乐成什么样儿呢!
  小玲老师背他下了船,又返回去把双拐给他拿过来。芦芦走了几步,还没走到“山羊”那儿,忽然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奔向小船,把双拐一丢,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小玲老师吓得慌了,抱住他说:“芦芦,芦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芦芦没有说话,他抽着肩膀,眼泪像小河一样地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想起了刘老师。刘老师当初也说过,要在他们村里办学校。她也找了公社领导,听说公社领导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堆困难,她生了一阵气,就不提了。唉,刘老师,你太好说话了,你太和善了,要是你也像小玲老师一样倔,你怎么会死呢?你是为芦芦死的,芦芦这辈子也报不了你的恩啊!
  小玲老师在芦芦身边蹲下来,轻声说:“芦芦,告诉我,是不是又想刘老师了?”
  芦芦硬咽着点点头。
  小玲老师的眼圈也红了:“芦芦,我知道,你心里常常想念刘老师的,我看得出来。你一想她,我心里就难受,我就要想,是不是我没把你照管好呢?我哪儿让你不顺心了呢?芦芦,刘老师死的时候,我刚刚师范毕业,我要求到这儿来的,我发了誓要继承她的事业。芦芦……你知道吗……刘老师……她是我的亲姐姐……”小玲老师也哭了,她紧紧抱住芦芦,滚热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芦芦脸上。
  芦芦愣住了,他透过朦胧的泪水,像傻了似的盯住小玲老师的脸。“姐姐,亲姐姐……”他哆嗦着嘴唇,半天半天,突然动情地喊着,“姐姐……小玲老师,你们都是我的亲姐姐!”
  他们互相紧抱着,久久地坐在河岸上。轻风吹动河水,小船在他们面前轻轻摇荡着,像他们小时候睡过的摇篮。哦,小船,小船,你知道吗?再不用坐着你去上学了,再不用你往返辛苦,再不会有人从你身上掉下来,掉进河水……再不会,不会了。

雀儿妈妈和它的孩子

雀儿妈妈和它的孩子
作者:邱勋
   邱勋 原名邱全勋。1933年出生。山东昌乐人。著有小说集《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十篇小说《微山湖上》,长篇小说《烽火三少年》等。

  我小的时候很爱养鸟。春天里,布谷鸟在云层中飞过,它高声叫着:“咕咕咕咕!”我们就尖起嗓子问它:“你吃什么?”那鸟儿就回答:“我吃秫秫(高粱)!”我们就喊:“不给秫秫!”鸟儿立即改了嘴:“我吃碌碡!”碌碡是筲桶般粗,半人来高的青石滚子,小小的鸟儿能咬得动吗?吃得下吗?多么可笑!夏天天旱的日子,天蒙蒙亮,就有一种小小的鸟儿在绿树的枝叶间跳动,不断叫着:“滴滴水儿!滴滴水儿!”奶奶就说:“好啦,该下场透雨啦!”又朝我喊:“小三儿,你可不准惊着它!”我不听,悄悄摸过去,想捉一只回来养着。但这鸟儿特别眼尖,不等我来到跟前,早就“扑楞”一声飞走了!
  在我的印象中,鸟儿世界里,麻雀是人了兴旺、最为庞大的王国。它们在每个村庄的墙缝、士洞里定居,一代代繁衍生息。捉一窝麻雀雏儿,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困难。
  但是,由于我实在太笨,或者因为手气不好,麻雀总是养不长久。发现一对大老家(麻雀的俗称)叼草絮窝,打食喂崽,往往耐不住性儿,怕被别的孩子发现秘密捉了去;或是由于动手太晚,让雀雏儿长全了翎毛,由大老家领着飞了,落个两手空空;因而总是急急忙忙一架梯子,早早地把它捉了来。小雀雏还不会张口接食,我就用手扒开它的嘴,把捉来的蚂蚱撕成一段一段,往它嘴里填。过几天,便可以掺着喂一点嚼烂的煎饼和窝头。但雏儿刚长出羽毛,屁股上就带着护腚屎,打不起精神,老是闭眼睛打瞌睡,没几天就伸腿死了。有一次养得久一些,不料被小花猫叼了去。等我惩罚了花猫,又养了另一只,却不料雀儿从手里挣出来,钻到水缸旁边的老鼠洞里去了。我舀了几瓢水去灌,把屋里弄得好像黄河决了口,为这,屁股上挨了奶奶好几苕帚疙瘩。而那只雀儿还是不见踪影。有一次养得比较成功。雀儿在我手里眼看长全了翎毛,并且能飞出去两三步远。我想只要训练一下,它就可以飞过檐头,掠过树枝,在天空中迎风翱翔了。于是,在一帮小伙伴们崇拜、艳羡的目光下,我站在场院中,一次次挥手把它扔出去。小雀儿便扇动着翅膀顺势起飞,一次比一起飞得远,一次比一次扔得高。但是,当我表演完毕,却发现小雀儿那没有长全茸毛的屁股蛋又红又肿,眼睛一闭一闭,脖子软软的,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些光荣的记录并没有让我知难而退。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养了最好的一只。
  可是,那料想不到的结局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也使我从此改变了主意。它是我养的最后一只麻雀。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忙了半天的人们都在树阴下歇晌,村子里静悄悄的。我搬了根碗口粗的长木棍。竖到三拐古家青砖到顶的房山头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几个比我更小的拖鼻涕娃儿,也一窝蜂跑来,眼里闪着惊喜的火花,已经明白我要干什么名堂了。
  “三叔!”一个豁牙嘴孩子说。平常他总是喊我的奶名儿,这时却显露出分外的尊敬和亲呢。“你,你怎么不扛张梯子?”
  “梯子?”另一个顶门上留一撮毛儿盖的孩子屈起手指,在豁牙嘴光脑袋上“叭”的弹了一下。“哼,够得着吗?”又讨好地冲我一笑:“对吧?三哥!”
  作为三哥和三叔,我意识到自己现在处的地位,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得意。
  我装着几分威严地说:
  “好好扶着,掏下来每人一只!”
  小把戏们扶住木棍,一个比一个更卖力气。我赤着脚,两手攀住木棍,迅速爬了上去。快到房山顶了,我心口不由一阵阵“扑扑”跳动起来。房山太高还不算,万一有条赤练蛇窜出来可就糟了。我紧闭着嘴,把脸歪向一边,斜着眼瞅了瞅脑袋旁边那诱人的、神秘的小洞洞。等我定下心,屏住一口气,把手轻轻探了进去,指尖立即触到了一团软软的、暖暖的东西。掏出一看,是一只浑身哆嗦、刚好团翅儿的小雀。我一鼓作气,把几只雀雏儿全都掏了出来。
  这时候,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惊悸的、愤怒的鸟叫声。一对大老家,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在我头顶翻飞鸣叫,扇起的灰土一阵阵扑到我的脸上。我不管这些,把掏出的雀儿全部装进口袋,在大老家那悲凄、绝望的哀鸣声中,攀住木棍,“哧溜”一声滑到地面上来。
  雀雏儿一共四只。我挑了最好的一只,按照我们的标准,家雀儿分枣木头、柞木头、桑木头、榆木头几种规格。最名贵的是枣木头,雀儿头顶的绒毛呈枣红色,光亮润泽,如同披一方朱红彩缎。其余的,有的是褐红色,有的是土黄色,有的是灰白色。我挑了一只枣木头,而且它准是这一家最大的儿子:不光个头大,翎毛长,而且模样也格外俊气。剩下的,按照扶木棍时的贡献大小和在孩子群中的地位高低,逐级分给那些前来帮忙的小伙伴们。雀儿分到了手,他们有的捧在乌黑的小手里。有的用那肥大的老式裤腰包起来,松松地挽个疙瘩掖住,把小雀儿藏到肚脐下面,便一个个高高兴兴回家了。
  那两只大老家一直紧追不舍,在我们头顶翻飞鸣叫。其中一只像块石子一样扔下来,差点儿碰着豁牙嘴的脑袋;却又慌乱地惊叫一声,打着跟头翻飞开去。那声音,那神态,活像一个喝醉酒的疯汉,显然是急火攻心,神智错乱了。
  我回家以后,找出我那只用高粱挺秆儿插的鸟笼子,把雀儿关了进去。为了防止花猫的袭击,我把笼子挂到院子里晒衣服的长铁丝上。我擦一把汗,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咕灌下去,便连忙到村外提蚂蚱去了。
  起响的时候,我提一串蚂蚱从村外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进街门,只见笼子旁边的铁丝上站着两只大老家。它们扎煞开翎毛,勾着头,木呆呆望着笼里的小雀儿,一副凄然而又茫然的神态,一动不动。
  听到动静,它们这才好像从梦中醒来,吱喳喳叫着,一起飞走了。
  小雀儿偎在笼子一角,大喘着粗气,肚子一鼓一鼓。我把蚂蚱掐了翅,从笼子缝里递进去;小雀儿连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但我并不着慌。我知道,雀雏儿气性不大,等它饿急了,就会乖乖地听我摆布了。
  真个,第二天,小雀儿就服服帖帖地吃食了。它的饭量很大。只要我挑逗地摆动着手里的蚂蚱,嘴里“啧啧”地喊几声,它就会喳喳叫着,张开那鹅黄色的大嘴。它补拉着翅膀,蠕动着脖子,有时连整只的蚂蚱也能吞下去。
  小伙伴们分到的雀儿,有的也放在小笼子里,有的就藏在一只小布口袋里。豁牙嘴用根细麻绳拴住雀儿一条腿,在街上拖着走。后来又在绳子的末端拴个铁盒盖,让雀儿拉马车。还不到三天,他们分去的那三只麻雀,拉马车的那只死在沉重的轭套里;另一只被花猫偷去当了点心。还有个小馋鬼,他玩腻了,就把小雀儿扔进摊煎饼的热灰窝里烧了烧,美美地大嚼了一顿。
  我那只却长得出奇的好。它的翎毛油光水滑,嘴角的奶黄色已渐褪尽,出落得更加俊气了。但是,它那饭量却突然变小,有时候,我拿最肥的蚂蚱给它,它连睬都不睬。后来,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原来,自从那三只小雀相继死掉以后,那两只大老家来得更勤了。它们不再只是咬喳乱叫,却乘院里没人的时候,叼了蚂蚱和小虫来,从鸟笼缝里,去喂它这惟一活下来的孩子。有时母亲自个儿来,有时夫妻双双一道来。一道来的时候,总是那父亲凭高而立,担当警卫;那母亲就叼了小虫,口对口给孩子喂食。
  “送上门来了,看我不捉住你!”我心里想。有一天我偷偷藏在石榴树后面,趁母雀正在喂食,突然从树后窜出来,一个虎跃向它扑去。公雀最早发现了我,吱喳喳惊叫着;那母雀连忙一抖翅膀,从我手边逃走了。
  这天下午,雀儿夫妻俩似乎发生了意见分歧。我不懂得鸟类的语言,不能讲述它们争论的内容。但那分歧似乎相当激烈,先是咬喳喳相互乱叫,后来竟然厮打成一团,在屋檐上下翻飞滚跌,一根根翎毛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最后那公雀仓皇逃走。只剩那母雀孤独地站在树枝上,一声不响,凄楚地用嘴巴梳扰着那被啄乱了的翎毛。过了不久,它又疲累地振翅飞去,不一霎就又叼了一只蚂蚱回来。
  此后那公雀似乎再也没有来过。那母雀却风雨无阻,固执地、默默地天天飞来喂食。
  我的决心更大了:一定要把这只大老家也捉住!把它俩一起养到笼子里,那有多好!
  它们娘俩隔着笼子吃食的时候,嘴对着嘴,不断扑拉着翅膀,好一分亲呢劲儿!有好几次,我发现母雀用小小的尖嘴去啄打那细细的挺秆儿。它一定恨那笼子,隔开它们娘儿俩,使它不能亲近自己的儿子,使它不能用自己那柔软的翅膀,轻轻抚摸儿子那圆圆的、美丽的、枣红色的小脑袋!
  我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这一天,我把笼子移到了靠近北窗子的一端。又把笼顶的笼门敞开,却找来一条细麻绳,一头拴住笼门,另一头穿过窗棂,引进屋内。我跪在窗前的炕席上,手里握紧麻绳头,从舐开的窗纸破洞里,瞪大眼睛张望着,一声不响,静静地等待着好运的到来。
  那只大老家又叼着一只蚂蚱来了。它立即发现了敞开的笼门,惊异地喳喳叫着,在鸟笼顶上盘旋翻飞。后来,它歇下来,停在笼子上面的枣枝上;过了一阵,又从枣枝上飞到铁丝上;张望了一阵,这才鼓足勇气跳到了鸟笼上。它站在那不断摇动的笼门上,仄起头向笼内望着,两只脚前跃后挪,可总不敢跳下去。这时候,母鸡碰翻了鸡食盆,发出“哗啦”一声响,那大老家立即弹起来,“扑棱”一声飞走了。
  我心里狠狠地骂着母鸡,失望地叹一口气。
  不一会,那只大老家又飞回来了。这一回,它停在铁丝上,静静地看了半天。它看到了那从笼门上扯出来,一直扯向窗内的麻绳,而且似乎意识到了这绳子对它的威胁,便一翅子飞下来,用那小小的硬喙去啄那根麻绳。绳子滚来跳去,像一条跳动的小蛇,它怎么也啄不断。这时候,院外树梢上传来一阵急骤的、拖长的蝉鸣,准是一只倒霉的青蝉被哪个调皮孩子用面筋粘住了。那大老家一阵惊悸,“扑棱”一声又一次飞走了。
  我生气地骂着青蝉,骂着那个捉蝉的孩子,失望地又叹了口气。
  过了一霎,那大老家第三次飞回来了。它一直飞到鸟笼上,停了下来,它冷淡地望望那条麻绳,没有再去啄它,只是低下头,望着关在笼里的儿子。那小雀儿看到母亲,焦躁地跃动着两腿,欣喜地扇动着翅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最后,那大老家终于下了决心,哪里也不再看,以极快的速度跳进了鸟笼。
  在这同一秒钟,我用力一扯麻绳,“叭”地一声扣紧了笼门。
  我把细麻绳在窗棂上拴紧,几步冲出房门,来到了铁丝跟前。我爬上一条凳子,伸手抓住鸟笼,立即用块小竹片,把笼门飞快地插紧了。
  我提了鸟笼走到街上,得意洋洋,让遇上的每个人都来饱饱眼福,分享我那按捺不住的快乐。连后街大嫂怀里那不满三个月的娃儿,前街小胡同双目失明的七婶婶,我都把笼子伸过去,让她们看一看,嗅一嗅,摸一摸。东邻小叔那驯熟了的燕儿,三拐古家的大群飞鸽,现在都算不了稀罕啦!还有天上那又吃林林又吃碌碡的布谷鸟,树丛枝叶间那专管下雨却又未必灵验的“滴滴水儿”,以至我从未见过,并不认识的画眉、百灵等等一切鸟儿中间的显贵角色,现在,哈!都比不上我这一对麻雀!
  那只大老家可真逗!它是一只不打折扣的枣木头。毛色纯净,而且它一定是麻雀王国的体操健将兼歌舞艺术家。你看它在笼子里奔突跳跃,闪展腾挪,真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它碰笼子哩!”东邻小叔说,“放了吧,怕是养不活的!”
  小叔在养鸟方面是个全村称道的权威,历来受到我真诚的崇拜。但这一次我可实在很不佩服。
  “嘿,眼热啦!”我想。
  当然,第一天,它不吃食儿;但我并不发愁。我想,等它肚子饿了,就会像它儿子一样,乖乖地听我摆布了。
  这一夜我做了许多好梦。天刚亮,就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啧啧”地呼唤着,高兴地跑到了鸟笼跟前。
  可是,当我揉开惺忪的双眼,抬头一看,天爷爷,就好比一桶凉水兜头浇下,立即手脚冰凉,呆住啦!
  鸟笼一侧被撞开一个小洞,小雀儿不见了。那只大老家躺在笼底,僵直地伸开两条腿,死了。
  笼子已经用了三四年,风吹雨打,挺秆儿是有些不结实了。可我怎么也想不透,这只小小的雀儿,怎么能把它弄开呢?我摘下笼子,仔细看了看,只见那根碰折了的挺秆儿,席蔑子被啄去几小块,上面带着几点血印。再看那大老家,它嘴角上、爪子上、头顶上、都沾着一片片凝固了的血迹。显然,在我睡觉的时候,这里曾进行过一场殊死的攻坚战。那位流血牺牲的母亲,经历了一场神圣的攻坚战之后,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被它撞开的缺口旁边,一动也不动。
  我在院子里找了半天,哪里也没有那只小雀儿的影子。
  我抬头望望屋顶、树梢和广漠的天空。我知道这只小雀已经长全了翎毛,这一两天就能出飞了。那么,它飞到哪里去了呢?枣枝上一群麻雀飞过来,七嘴八舌吵嚷着、吱吱喳喳嬉闹着;——这里面有没有那只惊魂未定的枣木头呢?几只麻雀叼着草棒树叶钻进檐下的墙缝里,忙忙碌碌地在组织家庭,准备生儿育女了。——这里面有没有让母亲用鲜血和生命解救出来的那位儿子呢?
  “小小个雀儿,能耐不小呢!”小叔望着鸟笼被撞开的缺口说。
  “你这个祸害,造孽啊!”奶奶用拐杖气狠狠指着我说,又望望躺在笼里的大老家,叹了口气:“嗨,万物一理,为儿为女啊!”
  我木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我从笼里拿出那只已变得浑身冰凉的母雀来,缓缓地走出了大门。
  我的脚下悠悠忽忽,像一步步踩在棉花堆上。心里一时空荡荡的,耳边响着奶奶和东邻小叔的话:
  “小小个雀儿,能耐不小呢!”
  “嗨,万物一理,为儿为女啊!”
  那帮小把戏跟在我的身后。他们偷偷望望我的脸色,一个个都不敢说话。我们一行人默默地走到村外的小树林里,在一个绿草丛生的僻静角落里停了下来。
  我仍然一声不响,蹲下来,挥起小铁铲,在草地上挖起一铲泥土。
  毛儿盖第一个猜透了我的心思。他拿出一把生锈的小刀,动手帮我挖起土坑来。豁牙嘴和那几个更小的光屁股,也连忙找来硬木棒和尖角石片,跟我一起忙活起来。这是我们几个第二次通力合作。不一会,草地中间一个小小的土坑挖好了。
  我把那只不再翻飞鸣叫的母雀捧出来,伸出手指仔细地梳平了它的羽毛,把它轻轻放进了土坑。
  它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露出一双僵呆的、暗灰色的眼珠,好像还在寻找它的孩子。
  我伸出手,把它那冰冷的眼皮轻轻拂下来。然后,又捧起一捧细土,像怕惊动它一样,缓缓地、细细地撒到它的身上。
  伙伴们伸出小手,黄土随着指缝落下来。不一会,绿草如茵的草地中间,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我拔一棵蒲公英,栽到坟包顶上。那一团绒絮絮的白球罩在坟顶上,像站立着一个洁白的、崇高的灵魂。
  从那起我再也没有逮过麻雀,也没有再养过其它的鸟儿。

                               1981.7.

新星女队一号

新星女队一号
作者:庄之明
   庄之明 原名庄志明。1937年出生。福建晋江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海菊花与宝石花》,中篇小说集《爱的萌芽》等。

开场白
  我讲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汪盈。她是我的老同学,好朋友。我们俩都住在县委宿舍大院,在城关中学念书。上课,我们一前一后;走路,我们一左一右,她说往东,我绝不向西。她身高一米七,是我们女同学中的巨人。我身高才一米五九,但不算矮子。要是把我们俩的身高加起来除以二,不高不矮正合适。她长得细高条,我呢,确实胖了一点,要是把我们俩的体重加起来除以二,不胖不瘦正匀称。踢球,她是中锋,我是后卫。我们俩呀,配合得特别默契,新星女子足球队要是没有我们俩,打个比方吧,就像自行车少了两个轱辘一样,玩不转!
  好,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球队在深夜里诞生,中锋在战斗中成长,故事就从汪盈给球队起名字说起吧。

新星一号
  有一天晚上,我做完数学作业,刚想睡觉,忽然房门“咣啷”一声响,把门背后的脸盆架撞倒了,弄得稀哩哗啦,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汪盈一阵风闯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眼睛亮闪闪,双手勾着我的脖子说:“彩虹,咱们成立一个女子足球队吧!”
  “去去去,”我使劲掰开她的手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要睡觉啦。”
  “你就知道睡觉,越睡越胖,将来,我要发明一种药,吃下去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汪盈说着,一眼瞧见桌上有两块饼干,抓起来边吃边说:“走,上我家。”
  有什么办法,不去不行,我要找钥匙锁门,汪盈又说:“真啰嗦,开着灯,唱它个空城计,小偷准保不敢偷你们家的东西。”
  好在我们俩住一个院。刚进屋,只见她床上、桌上堆着十几本体育杂志。她把一本《新体育》塞到我手里,像背历史题一样,眉飞色舞地说:“现在,美国有一百万女青年踢足球,西德有一万五千多个女子足球队。去年,日本、英国正式成立女子足球协会,女运动员在绿茵场上的飒爽英姿,已经在世界足坛赢得了声誉。报上说,女子足球运动将列为1986年世界足球锦标赛和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汪盈“咕咚哈咚”喝了一杯凉白开,接着说:“刚才我在电视上看到北京有些中学也有女子足球队,真来劲!彩虹,咱们不打排球了,改行踢足球吧!”
  我没有言声,刚打开《新体育》杂志,汪盈又把书抢走了,着急地说:“嗨!别看了,我刚才说的,都在书上写着哪!一句话,你干不干?”
  女孩子踢足球,我还真没听说过,也许是我们这个小县城消息闭塞的缘故。再说,像我这号人,西瓜皮打鞋掌,不是这块料。可是,我如果不答应,汪盈至少得一个星期不会理我,而且,只要汪盈想做的,没有办不到的。我实在拗不过她,就说:“明天跟体育老师商量商量,老师要说行,我就参加。”
  “还商量个什么,说干就干!”汪盈在原地做了个踢球的姿势,神气地说,“我们球队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新、星、女、子、足。球、队。”
  我一听就乐了,这个人的脸皮真厚,把自己比作“新星”,也不怕别人笑话,要是让班里那帮爱起哄的男生知道了,我们的脸往哪儿搁?汪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怕什么!他们要是敢讽刺打击,等咱们将来练出点名堂,跟男生赛一场,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哈哈哈……”
  夜深了,我借了几本体育杂志,想回家研究研究。汪盈一边穿上他哥哥的皮夹克跟我往外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彩虹,就这样定啦!我是一号,你是二号,现在,我就去招兵买马!”
  “现在?”我愣住了,“这么晚了,人家都睡觉了。”
  汪盈拍拍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你看,楼上还亮着灯哪!就是睡觉了,也要把她们从床上提起来!”

招兵买马
  第二天早晨,我上汪盈家,汪盈的奶奶一见到我就数落她孙女:“盈盈这孩子昨天晚上十二点才回家,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彩虹啊,我们家盈盈缺心眼儿,说风就是雨,不会在谈恋爱吧?”我笑笑说:“奶奶,你想到哪儿去啦,我们才十五岁。”奶奶说:“我十六岁就过门了。盈盈的爸爸妈妈都在部队做事,一个月难得回来一趟,她哥哥住在体校,谁也管不了她,你是她的好朋友,往后可得多管着她点。”
  我笑了笑,心想:我哪能管得了她。我走进汪盈的房间,只见她还在呼呼大睡,连袜子也没脱,被子掉在床底下,睡觉都不老实。我叫醒她,汪盈一看是我,一骨碌从床上蹦下来,笑嘻嘻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3号张宝平,4号谭晓明,5号薛亚利,6号刘秀娟。”
  我的天哪,汪盈把年级排球队的主力都争取过来,我真服了!我说:“六员大将,女子足球队算是齐了!”
  “咯咯咯……”汪盈笑起来惊天动地,“你呀,尽出洋相,又不是打排球,足球队至少得11人,你懂吗?”
  “人不够,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汪盈走到外屋,抓了两个馒头,一边咬一边说,“走,找齐老师去!”
  教我们体育课的齐飞老师虽然不踢足球,却非常佩服我们的雄心壮志,决定以学校体育组的名义公开出榜招收队员。没想到布告贴出去三天了,连一个报名的都没有,你说气人不气人!更让人生气的是舆论的压力,风言风语直往我们耳朵里灌:
  “初三那个傻大个挑的头,想当明星哪!”
  “太狂啦!大概是想上奥林匹克逛逛去!”
  听了这些议论,我又气又羞,走起路来,头都不敢抬。可汪盈照样昂头挺胸,她说:“舌头长在他们嘴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外国能做到的,我们中国为什么不能,男的能干的,女的也一样能干!”汪盈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感动了我们班两个见义勇为的女生,毅然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后来,体育老师又从初二年级物色了两名队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缺一名智勇双全的守门员,把汪盈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一天放学以后,汪盈拉着我守在校门口,在潮水般的人流里寻找她理想的守门员,就像导演在物色演员一样。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嘿!就是她,兰妹,她当守门员,是一道攻不破的防线!”
  兰妹原来是县少年武术队队员,双剑舞得棒极了!能跑能跳,又有一股不怕吃苦的劲头,有一次,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欺侮女同学,她一手就把男生推了一个跟头,力气可大啦!听说,前些时候体校要选她到体操队集训,可惜,没去成。因为她妈妈突然病死了,她爸爸是火车司机,家里留下一对双胞胎小弟弟,没人照顾。兰妹上学的时候,就把两个弟弟锁在家里;放学还得买菜、做饭、洗衣服,真够辛苦的,哪里有心思踢球?
  汪盈有绝招。吃过晚饭,她把我们全体队员统统叫到兰妹家,有的扫地,有的擦桌子,有的洗衣服,把兰妹家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汪盈还亲自替兰妹的两个小弟弟洗了澡,把兰妹感动得就差掉眼泪了,当下就表示要参加我们球队:“就是踢断了腿,也不后悔!”
  大家一听,高兴极了。特别是汪盈,一下子就把兰妹的两个小弟弟抱起来,笑着说:“走,姐姐给你们买糖葫芦去!”
  就这样,新星女子足球队正式宣告成立,汪盈毛遂自荐,当了我们球队的队长。

球场练兵
  球队成立以后,我们就开始紧张地训练。每天下午第二节的下课铃声一响,汪盈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第一个冲出教室,抢占足球场。去晚了,就没地方了。有一次,初一那帮自称是雄鹰足球队的小球迷来晚了,他们的队长马铁头就冲着我们嚷嚷:“新星,是英雄,是狗熊,敢不敢赛一场?”我们连基本动作都不会,哪敢跟他们比赛。汪盈又气又急,对我们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咱们拼死拼活地练,将来一定要把他们踢个落花流水。”那帮小嘎吧豆一看我们不敢应战,更来劲了,故意冲着我们队长喊:“傻大个,女孩儿家,跳猴皮筋去!”更可气的是我们班的男生,常常拿我们开玩笑,说话可损啦。有一次,汪盈把他哥请来当教练,教我们头顶球,刚开始我们都不敢睁开眼睛,瞎顶一气,球刚抛过来,不是落空,就是碰到鼻子眼睛。围观的男生当场就编了顺口溜:“头顶球,球顶头,鼻青脸肿吃苦头!”我们班“大文豪”赵泉九写过一篇作文,把我们练球出洋相的情景,写得活灵活现,还添油加醋,瞎说一气。特别是写到我和汪盈,真叫人哭笑不得,你听:“史无前例的新星女子足球队,在足球场上纵横驰骋,锐不可当。中锋汪盈如猛虎下山,后卫李彩虹,似蛟龙出海,守门员兰妹恰似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喜看一批新秀脱颖而出,使老球迷也耳目一新!你说,这不明明是在讽刺挖苦我们吗?我要找赵泉九算账,汪盈却一点也不在乎,她说:“这话怎么理解都可以,说不定他还真说对了,总有一天,要让老球迷耳目一新!”她还特意写了一篇广播稿,题目叫做“未来的新星新秀在哪里?”文章列举了许多女运动员、女演员、女科学家、女作家成名的事实批驳那些对妇女持有偏见的“奇谈怪论”,把赵泉九噎得够呛!
  球越踢越上瘾,特别是当我们在教练的指导下,初步学会了带球。传球、停球和头顶球等基本动作以后,大家的劲头更足了。汪盈提出要加夜班,大部分队员都同意,个别有困难的,或者家长管得严的,也可以不参加夜间训练。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操场上就有我们活跃的身影,这时候踢球最带劲,听不到起哄的声音,我们爱怎么踢就怎么踢。汪盈成了满场飞,连踢带吆喝,可热闹啦!因为她穿着蓝褂子,戴着长毛绒帽子,把头发藏在帽子里,住在操场附近的居民还以为她是男的呢!
  有一次,我们把球踢到居民的院子里,汪盈朝墙根一贴,轻轻往上一纵,像钻天燕子似的,“嗖”地一声就翻到墙上。她刚刚踩上房顶,要下去捡球,院里的老太太说话了:“小子吔,瓦踩坏了,你赔?房漏了,你修?这球,我没收了。你敢往下跳,我就打断你的腿!”好厉害的老太太,汪盈吓坏了,“咚”地一声,从墙上跳下来。七八双眼睛像有一根线拉扯着,忽地全部落在队长身上。没有球还怎么踢呀?汪盈眼睛一眨,眉毛一挑,猛地脱下帽子,露出两根硬撅撅的像钢刷子似的小辫。她没等我明白过来,拉着我就跑。
  我们绕过院墙,来到老太太家。汪盈故意装成学生干部的样子,细声细气地说:“老奶奶,我们是城关中学的学生,刚才我们同学不小心把球踢到您家院子里,真对不起,他让我们来向您老人家承认错误。”老太太一听,脸上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说话的口气顺多了。老太太说:“错误不错误的,以后小心点就是了,碰碎了玻璃,有地方配,翻墙上房,要是真的摔坏了,可不得了!”汪盈说:“是啊,现在我们学校正在进行文明礼貌的教育,爬墙上房,是不文明的行为,刚才,我们已经批评过他了,他不好意思见您,让我们来向您老人家赔礼道歉,赶明儿我们叫他写份检查。”没影儿的事,汪盈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像真的似的,我憋不住想笑,老太太一听却急了,直说:“使不得,使不得,如今不是‘四人帮’那阵子,动不动检查呀,批判呀,刚才,我骂了那个小伙子,跟你一样的个儿,他一句也不敢还嘴,像这样的孩子,就不错了。你们当小干部的,可别动不动就叫人家写检查。”老太太说着就把足球还给我们了。
  我们迈出院门,还听得见老太太自言自语的声音:“瞧人家这姑娘,说话多和气!多有礼貌,长得也俊。”
  汪盈那口才,我算佩服到家了,我说:“汪盈,真有你的,装得真像!”汪盈“咯咯咯”地笑了,那清脆的笑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在空旷的街道里回响。
  月明星稀,学校操场沉浸在水银般的月色之中,足球在我们脚下跳得更欢了。

家庭风波
  六月天,孩儿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我们队员们的脸孔,也像这天气一样,变化无穷。因为,我们女子足球队的家长,十个有九个不同意我们踢球,阻力最大的就数我爸爸和汪盈的奶奶。你说我们能高兴吗?
  先说汪盈的奶奶吧。有一天,我们踢完球,回家已经天黑了。我一身湿淋淋的,怕回家挨“斥”,就到汪盈家换件衣服。屋里黑洞洞的,灯也不亮。汪盈手里抱着球,用肩膀把门撞开了,叫了一声“奶奶”,也没人答应。开灯一看,把我们吓了一跳,汪盈的奶奶绷着脸,闭着眼睛,盘着腿,像一尊菩萨似地坐在炕上。汪盈惊慌失措地说:“奶奶,奶奶,您怎么啦?”老奶奶闭着眼睛说:“我要死呢!”汪盈扑到奶奶身上,摇着奶奶的胳膊说:“奶奶,您哪儿不舒服,我去给您请医生!”说着像弹簧似的跳起来,推着车就要出门,老奶奶这才睁开眼睛,把她叫住了:“你回来,只要你听我一句话,奶奶的病甭请医生就会好的。”汪盈从小就是她奶奶带大的,平时对她奶奶特别孝顺,简直可以说百依百顺。这时候,她依偎在奶奶身边,孩子气地说:“奶奶,您说吧,我听您的话。”老奶奶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往后,你可别再踢球了。前几年,你哥哥踢球,差一点踢折了腿,你是个女孩子,万一缺胳膊短腿,我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代。”嘿,老奶奶原来是装病,我一听就急了,刚想为汪盈说好话,老奶奶看了我一眼,沉着脸说:“彩虹呀,回家去吧,你也别惹你爸爸生气了。”糟糕,情况不妙,我爸爸准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发火了!我顾不得多想就跑出门,汪盈追了出来,小声对我说:“待会儿从你们家偷两个馒头给我送来,千万别让我奶奶看见。”我想:放着热腾腾的大米饭、香喷喷的土豆炒肉丝不吃,偏要啃我们家的干馒头,我猜不透汪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回家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爸爸的脸拉得老长,像一块铁板似地绷着,瓮声瓮气地问我:“上哪儿去啦!”我只好老实交代。爸爸说:“用手打球,还不过瘾,偏要用脚踢,也不怕人家笑话!以后不许你踢球,听见了吗?”我这个人本来就胆小,连忙“嗯”了一声,哪还敢说个“不”字。
  吃过饭,我拿了两个馒头去找汪盈,她一边吃,一边神秘地说:“我绝食啦!”我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想笑,汪盈“嘘”地一声,趴在我耳边小声说:“从现在起,我也装病,宣布绝食,我奶奶心肠软,准得投降!”
  第二天是星期天,汪盈的奶奶早早就给孙女买好了豆浆油条,汪盈就是不吃。中午,奶奶做了鸡蛋挂面,汪盈还是不吃!(其实,她叫我买了半斤饼干,就着白开水,全吃光了。)奶奶急得团团转,赶快让人给汪盈的哥哥打电话,把他叫了回来。老奶奶把事情的经过一说,汪盈的哥哥“噗味”一声笑了,把征盈的被子一掀说:“起来,都快上高中啦,还耍小孩子脾气,奶奶是疼你,担心你踢伤了身子,往后踢球小心一点,早点回家,奶奶也就放心了,奶奶,你说对不对?”老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汪盈说:“还不起来吃饭!”汪盈一看奶奶让步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扑到奶奶怀里,双手抱着奶奶的头,成心逗奶奶乐:“奶奶,你别不高兴,笑呀,笑呀,你不笑我不吃!”奶奶被孙女逗乐了,笑着说:“没大没小,我当你一辈子不吃饭哪!”
  汪盈的“绝食斗争”胜利了,她又帮我说服了爸爸。一场风波平息了,我们练球的劲头更足了。

首战告捷
  经过几个月的紧张训练,我们都很想在实战中考验一下球队的实力。可是,跟谁“战”呀?人家一看我们是女的,都不愿意跟我们比赛。于是,汪盈便采取主动进攻的战术,找雄鹰队挑战。
  雄鹰队队长马铁头长得虎头虎脑,个子不高,心眼不少,看见我们大队人马开进球场,立刻猜出我们的来意,也率领人马严阵以待,一个个怒目圆睁,像要跟我们干架似的。马铁头歪着头,梗着脖子,把胳膊一挥,神气活现地说:“靠边站!我们不跟女的赛!”
  汪盈一听,气得满脸通红,一双大眼睛瞪得溜溜圆,头上的小刷子挑战似地翘在后脑勺上,说话也失去了分寸:“你个小嘎吧豆,还瞧不起女的?我问你,你姐不是女的?你妈不是女的?你奶奶不是女的?”汪盈的话音一落,立刻受到对方连珠炮似的攻击:
  “真够野的!那么大个儿,还骂人!”
  “哼!还讲文明礼貌哩!”
  有些观众也趁机起哄:
  “大的欺负小的,女的欺负男的,铁嘴钢牙软豆腐腿……”
  “雄鹰队,教训教训她们!”
  我们一听这些话,都憋不住这口窝囊气,有的撅着嘴,有的鼓着腮帮子。汪盈昂着头,挺着胸,眉梢上挂着汗珠子,红脸蛋粘着黄泥巴,一只脚像一根柱子立在地上,一只脚踩着足球,一双眼睛紧盯着马铁头,那意思是:怎么样,你们骂够了,嘴皮子耍过了,现在就看你们脚上的功夫啦!
  马铁头脑袋一歪,脖子一梗,那帮小嘎吧豆便脱褂上阵了。热心的观众特意请来齐老师当裁判,战斗就这样打响了!
  这场球踢得可有意思啦!一开始就混战一场,简直分不清谁是前锋,谁是后卫。球往哪儿跑,我们就往哪儿追,脚不够用,就用手。你别笑,女子足球规则规定,为了保护胸部,可以用双手交叉在胸前,把球顶回去,不判作手球,男同胞就没有这个权利。我们都非常卖力气,特别是汪盈,进攻的时候,她左冲右突,横冲直撞,防守的时候,她跑前跑后满场飞。有时候,就像拧麻花似的,和马铁头打在一块,谁也不服谁!
  上半场以零比零踢成平局。
  休息的时候,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有的脸色苍白,有的头晕心跳,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醋似的,酸得抬不起来,觉浑身一点劲也没啦!真不想再踢下去了。汪盈却对我们说:“下半场,咱们玩命啦!”
  齐老师也向着我们,他一边给我们重新部署战斗方案,一边悄悄叫人到学校广播站,把两军决战的消息广播出去。顿时,在教室里复习功课的女生像潮水般地涌到操场上来,为我们女队呐喊助威,甚至连老师们也放下正在批改的作业本,纷纷赶来助战。这下子,我们女队来劲了!每个队员的脚底下好像安了两个轮子,跑得飞快!
  下半场一开始,我们就展开攻势,配合也比上半场好,每当我们踢了一个好球,场外的战友们就高声喊叫:“新星,好样的!新星,加油!”初一那帮小嘎吧豆一见这阵势,士气更加低落,军心一动摇,阵脚也乱了。汪盈一有机会就带球突进。马铁头想使“绝招”,故意用脚腕子去勾她的脚,不料反给汪盈把脚别住了,马铁头人矮劲小,别不过汪盈,“咕咚”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雄鹰队硬说我们犯规,冲着我们队长嚷嚷。这算什么犯规,自找!活该!我迅速把球传给汪盈,汪盈趁混乱的时机,抬起右腿,“唰”地一声,足球像炮弹一般一直撞人球门右上角!
  霎时,足球场上像猛然下了骤雨,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那帮女生拉拉队像疯了似的,乐得蹦了起来,又拍巴掌又呼口号。
  一比零,首战告捷!汪盈激动地把我抱了起来,又是捶又是打,那高兴劲,甭提啦!再看看雄鹰队,一个个都像严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全蔫了。
  首战告捷以后,我们女队声威大振,同学们议论纷纷:“女的赢了男的,‘新星’真的放‘卫星’了!”“一号那个假小子,还真有两下了!”我们的老校长也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了我们,答应一放暑假,就让我们进城,和赫赫有名的市二中女子足球队比试比试。
  我想,我们赢了球,又受表扬,队长一定比我们都高兴,可是,我猜错了。第二天,她却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我哥哥开始集训,不能教咱们啦。咱们去拜初一那帮孩子当老师吧!”我一听就不对劲,论输赢,我们胜,他们败;论年龄,我们大,他们小;拜哪门子老师呀!汪盈说:“论球队的历史,他们比我们长;论个人技术,他们比我们好;为什么不可以向人家学习呢。”
  学就学呗,可人家不教,拿架子!有一次,我们去找马铁头谈判,正好看到他们把球踢到地下水管道里去,谁也不敢下去捡。马铁头一看我们来求他,两个眼睛一眯,拿腔拿调地说:“要我们教么,可以……不过,得考验考验。”队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考验?”马铁头指着黑洞洞的地下管道说:“谁敢钻进去把球捡回来,我就教她!”汪盈二话没说,真地钻了进去。当她把球捡回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黑一块,一双白球鞋变成了黑球鞋。可是,马铁头说话不算数,嬉皮笑脸地说:“我还得考验考验,看你们是不是诚心诚意,旧社会拜师,徒弟得跪着向师傅磕三个头,要想学技术,你们也得照着办!”大家一听全冒火了,这不是成心欺侮人吗?有什么了不起!哼,马铁头要是我的弟弟,早就请他吃锅贴(打耳光)啦!可是,汪盈却低三下四地对马铁头说:“行,只要你们肯教,我代表新星女队全体队员,给你行个大礼!”说着还真地来了个九十度的大弯腰,把我们大家都逗乐了。马铁头没有料到汪盈这一招,撒腿就跑。这一下把我们都激怒了,汪盈那副样子,简直像扑食的猛虎,以跑一百米的速度使劲追,一会儿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马铁头给逮着了。汪盈把马铁头的手像拧麻花似地拧到背后,说:“你到底教不教?”马铁头痛得直叫喊:“哎哟,你们有这样拜师的嘛!”我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我们几个故意把马铁头围在中间,不让别人搭救他,把马铁头那帮小兵急得团团转,大声嚷嚷:“放开他!”马铁头也求饶地说:“哎呀,我的妈呀,放开我,咱们好好谈判片汪盈一听,这才把手放开,问马铁头:“暑假,咱们城关中学的女子足球队要和市二中的女队比赛,你愿意咱们学校赢还是输?”马铁头眨眨眼睛说:“那还用说,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呀!”
  这个带有戏剧性的拜师活动刚刚揭开序幕,我们和雄鹰队就签订了秘密协议,为了保密,协议的内容,我就不公开了。不过,说真格的,雄鹰队的球技确实有两下子,而且,他们很讲信用,说到做到,教得格外认真,我们也学得特别带劲。特别是马铁头教的“合理冲撞”,前锋郭小三教的“单刀赴会”,可有意思啦。从此,我们球队为了迎战市二中女队,投人更加紧张的练习。

新闻人物
  说起练球,那真叫苦!特别是汪盈,为了练习外脚背射门,每天天不亮就独个儿在球场上苦练。她把球顶在墙脚下,一脚一脚地反复体会动作要领。每天晚上,做完作业以后,她就把橡皮筋的一端绑在脚上,成百上千次地做屈伸小脚和大腿的动作,终于练出了一套好脚法。射门的时候,出脚快,力量大,又准又狠,胆子小点的守门员见了她,还没踢球就先怕三分。就说我们和市二中那场比赛吧,踢得精彩极了。有一次,我把球吊到禁区,球被二中的守门员挡了回来,汪盈突然从后面猛冲上去,连人带球飞入球门。嘿!场上的掌声和欢听声就像山呼海啸一样,我们学校的啦啦队,有扔帽子的,有吹口哨的,甭提多热闹啦!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体育报的记者也光;临我校,又是采访,又是照相。没隔几天,报上真地登出了我们新星女队的照片,我们的队长一下子就成了新闻人物。好些学校来请她去做报告,介绍经验,汪盈不是避而不见,就是一口谢绝。她对我们说:“不管谁来叫我们介绍经验,你们就说,汪盈是个哑巴队长。我们哪来的那么多经验,说一百遍不如练一遍!”现在,我们球队的目标就是:苦练!拼死拼活地练,为我们女同胞争气,为我们伟大的祖国争光!
  亲爱的朋友们,关于新星女队一号,我就暂时介绍到这里。如果大家感兴趣,等我们参加全国女子足球赛以后,我再接着讲。

第七条猎狗

第七条猎狗
作者:沈石溪
   沈石溪 1952年出生。上海人。著有小说《狼王梦》、《红奶羊》等。

  芭蕉寨老猎人召盘巴在四十余年闯荡山林的生涯中,前后共养过七条猎狗。第一条猎狗腿长得太短,撵山追不到麂子,被牵到街子上卖掉了;第二条猎狗刚满五岁就胖得像头猪;第三条猎狗长得笨头笨脑,第一次狩猎时被豹子咬死;第四条猎狗是母的,长大后被一条公狗拐走了;第五条猎狗满身疥疮;第六条猎狗糊里糊涂踩上猎人铺设的铁夹子。一个猎人,得不到一条称心如意的猎狗,就像骑兵没有匹好马一样。召盘巴常常为此唉声叹气。
  三年前,召盘巴六十大寿时,曼岗哨卡的唐连长作为贺礼送给他一条军犬生出来的小狗。三年来,召盘巴情愿自己顿顿素菜淡饭,也要让这第七条猎狗餐餐沾着荤腥。在他的精心抚养下,小狗长大了,背部金黄的毛色间,嵌着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身材有小牛犊那么大,腰肢纤细,十分威武漂亮。它不愧是军犬的后裔,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有一次,一只秃鹫俯冲到院子里捉鸡,它从花丛中猛蹿上去,一口咬断了秃鹫的翅膀。召盘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利(傣族传说中会飞的宝刀)。
  猎人爱好狗,召盘巴把赤利看作是自己掌上的第二颗明珠。第一颗明珠当然是他七岁的孙子艾苏苏。召盘巴空闲时喜欢带着赤利串老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三杯糯米酒下肚,他就会炫耀说:“有了赤利,也不枉我做了一辈子猎手。嘿,你们就是一把珍珠、一箩黄金也休想从我手中换走它。”说着,就用脸颊在狗耳朵上亲抚一阵。
  可是傣历一四三三年(即公元一九八○年)泼水节那天清晨,召盘巴不像往年那样抱着艾苏苏,带着赤利到澜沧江边去看划龙船、放高升、跳依拉贺(傣族民间一种随歌而舞的欢庆形式),而是用一根野山藤,把赤利拴在院内的一棵摈榔树下,旁边用三块石头支成一个灶,烧开满满一锅水。然后,他从柴垛里抽出一根粗木棍,慢慢向赤利走去。
  赤利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要来舔召盘巴的裤腿。召盘巴突然举起木棍,兜头一击;赤利敏捷地一闪,木棍在地上砸出个小坑。赤利惊慌地躲到按榔树背后,委屈地呜呜叫着。
  召盘巴紫铜色的脸膛泛出青白,冲上一步,又高高抡起木棍。正在这时,竹楼里奔出一个拖鼻涕的小孩,左手握着一柄小刀,右手攥着一只削了一半的酸多依果,扑到召盘巴怀里,嚷道:“爷爷,您别打赤利,它是我的好朋友。”
  召盘巴收起木棍,一双被鱼尾纹包裹住的老眼里泪水在打转;他摩挲着艾苏苏柔软的头发说:“孩子,它不是你的朋友。它是孽障,是不吉利的畜生。爷爷要亲手打死它,剥皮剔骨,中午给你吃狗肉。”
  说着,他把艾苏苏抱到竹楼底下的木堆上坐着,返身又舞着木棍逼向赤利……
  昨天傍晚,召盘巴背着火药枪,带着赤利,钻进寨子后面的大黑山,想逮只竹鼠,或者挖只穿山甲,好在泼水节改善生活。膛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赤利突然兴奋地竖起耳朵,咬着他的衣襟往前拖。赤利十分聪明,遇到猎物不像一般草狗那样狂吠乱叫,为自己壮胆,吓走猎物;它会无声无息地咬着主人衣襟报警。果然,召盘巴撩开几片象耳朵叶,瞧见前面十多步远那蓬凤尾竹下,有一头雄壮的长鬃野猪,起码有四五百斤重,正用两柄獠牙掘鲜嫩的竹笋。按理说,单身猎人碰到猛兽都尽量避开的。特别是孤猪,十分凶猛,称为“头猪、二虎、三熊”。但召盘巴仗着自己四十余年的打猎经验和勇猛无比的赤利,胆子变得斗大,卸下火药枪,塞好火绒,瞄准野猪的耳根就是一枪。“轰”的一声巨响,一缕轻烟消散后,召盘巴发现,铅弹并没有钻进野猪的脑袋,偏了一点,打在它的头颈里;污黑的血顺着野猪的脖子流成一条小河。召盘巴知道不妙,赶紧躲到一棵冬瓜树背后,从裤腰间解下火药葫芦,急忙往枪管里填火药和铅弹。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受伤的野猪抬起头来,愤怒地嚎叫一声,发疯似的撅着猪牙向召盘巴迅速凶猛地扑过来。
  赤利在后面“汪汪汪”狂吠,召盘巴连叫数声:“赤利,上!上!”他想赤利只要冲上去咬住野猪的后腿,纠缠几分钟,自己就可以填好火药枪,稳稳当当地把这头该死的野猪送回西天。但他很快失望了,赤利不但没有冲上来救主人,一会儿竟连吠声也停止了,也许夹着尾巴逃进草窠了吧。他来不及回头望望赤利,野猪已经扑到跟前,一口把碗粗的冬瓜树拦腰咬断。召盘巴只得丢掉火药枪,绕着大树躲开野猪的猛扑。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腰腿不像年轻时那般利索了,绕到一棵大榕树前,一脚踩在光溜溜的青苔上,摔了一跤。等他艰难地爬起来,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勾着头,双腿一蹦,脖子上的长鬃毛一根根竖起来,倏地蹿上来。召盘巴来不及躲闪,只好一曲膝盖从斜里扑卧在地。这一招儿,非常危险,就算野猪扑了个空,撞在大榕树上掉下来,也要把他压个半死;只听见头上“咔嚓”一声巨响,他闭着眼睛,可是,野猪竟没有压在他身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回头一望,阿罗,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他大难不死。原来大榕树两根粗壮的气根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野猪正好对着这里扑,用力过猛,前半身穿过缝隙,被拦腰卡住,四肢腾空乱舞,嚎叫不绝;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被震得籁籁发抖,落下满地绿叶。召盘巴不敢怠慢,连忙捡起火药枪,填好火药,把枪筒塞进野猪的嘴巴连补了三枪,野猪垂下獠牙,不动弹了。
  召盘巴望着死去的野猪,浑身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直冒虚汗。就在这时,赤利狂叫着,从草窠里钻出来,向卡在榕树气根缝隙里的死猪扑跃着,厮咬着。召盘巴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恶心过,想不到猎狗也有怕死鬼和无赖。要不是火药葫芦倒空了,他当场就会打得它狗头开花……
  召盘巴舞着木棍逼向赤利,它东躲西闪,流着泪呜呜求饶。
  艾苏苏从三岁起就每天和赤利厮混在一起。赤利会为他在树林里找到野雉窝,捡到很多蛋;赤利会为他在和小伙伴打狗仗时争到冠军;赤利会在他捉迷藏时帮他轻而易举地找到“敌人”。有一次,他到澜沧江里游泳,被一个漩涡卷住,眼看就要沉到江底,他高叫一声:“赤利!”赤利便奋不顾身地从岸上跃人江心,游到他面前,他揪住狗尾巴才游上岸的。爷爷要打死赤利,艾苏苏伤心极了,也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召盘巴的怒火烧得更凶,抡起棍子没头没脑朝赤利砸来;赤利尽管躲闪灵敏,无奈脖子上系着野山藤,只能围着棋榔树打转,不一会儿身上便重重挨了两棍,疼得它龇牙咧嘴怪叫起来。野山藤缠在摈榔树上,随着赤利打转而越缠越短,它终于紧紧贴在摈榔树干上不能动弹了。召盘巴瞅准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来,举起棍子对准赤利的鼻梁骨砸去。这时赤利如果纵身一跃,可以一口咬穿召盘巴的手腕,但它没有那样做,而是一偏脑袋,待木棍擦着耳朵落地时,一口咬住木棍不放。
  召盘巴攥住木棍拼命拖,赤利咬紧木棍拼命拉。不一会儿,召盘巴秃顶脑门上,布满了汗珠,累得气喘吁吁。他一发狠,丢下木棍骂道:“你这条没有良心的畜生,我让你尝尝火药枪的滋味。”说着,颤巍巍地向竹楼走去。
  赤利平时见过寨子里有人杀狗吃,也是把狗拴在树上,旁边支一口铁锅烧开水;它明白今天大祸临头了。它兽性大发,狂蹦乱跳,想挣断脖子上的野山藤。但野山藤比尼龙绳还坚韧,怎么也挣不断。它悲哀地呻吟着,求救的眼光射在艾苏苏的身上。
  艾苏苏矇眬泪眼看着爷爷走回竹楼,赶紧飞奔到按榔树下,用削酸多依果的那柄小刀,用力割断野山藤;匆忙间,把左手大拇指甲削掉了一块,鲜血滴在赤利的厚厚的嘴唇上。
  赤利自由了,它摇摇脑袋,温顺地在艾苏苏的身上舔着,吻着。艾苏苏也搂着赤利的头颈亲着。这时,竹楼术梯咯吱咯吱响了,召盘巴抬着火药枪迈出竹楼。艾苏苏连忙把赤利一推,高呼一声:“快逃!”
  赤利后退了两步,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召盘巴和艾苏苏,急遽地一转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纵身一跃,跃过两米高用叶子花筑成的篱笆墙,向大黑山飞奔而去。
  姹紫嫣红的叶子花瓣纷纷扬扬撒落一地。
  大黑山属于自然保护区,上千年的大榕树吊下许多气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望天树窄窄的树冠高耸人云,笔直的树干就像长颈鹿的脖子。密密的森林里麂子成群,锦雉乱飞,真是野生动物的理想王国。赤利东游西逛,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逮只树齁吃。
  它成了一条野狗。
  一天下午,赤利在澜沧江边运到一头马鹿,正吃得高兴,草丛里突然窸窸窣窣一阵响,蹿出二十多条棕红色的豺狗。为首的是两条公豺狗,其中一条颈上有圈白毛,像戴着珍珠项链;另一条长着黑尾巴。这群豺狗望着地上鲜血淋淋的马鹿,小眼珠射出贪婪凶残的绿光;分散开,形成一个扇面向赤利包围过来。
  赤利冷冷瞧着为首的那两条公豺狗。豺狗在赤利高大的身躯面前,显得那么猥琐,那么瘦弱,肚皮瘪得缩进腹内,恐怕已有几天没抓到猎物吃了。
  豺狗包围圈越缩越小,高赤利只有两三步远了。赤利仍然津津有味地啃着马鹿骨头。那两条为首的公豺狗后腿微微前曲,突然嚎叫一声,左右夹攻,一起向赤利扑来。赤利不慌不忙,一扭腰,跳到旁边一块礁石上。这块礁石在江边砂砾中突兀而立,有两米来高,四壁陡峭。白项圈公豺狗紧跟在赤利屁股后面也蹿上礁石;还没等它站稳,赤利就抬起铁棍似的前腿,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张开尖利的牙齿,耍时间就把它的喉管咬断了。白项因公豺狗污黑的血洒了一地,尸体咕隆隆滚下江滩。
  黑尾巴公豺狗狂吠一声,也恶狠狠蹿上礁石。赤利又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这群豺狗可被震慑住了,既不肯散去,又不敢蹿上礁石,围着礁石呆呆望着赤利。赤利转着双眼,像闪电一样跳下来,扑倒一条公豺狗,迅疾地咬断它的喉管,还没等其它豺狗围拢来,赤利又跳回礁石顶……
  太阳西沉时,这群豺狗中最后一条成年的公豺狗也没逃脱它兄弟们的下场。
  豺狗是种群居动物,身强力壮的公豺狗是大家庭中的首领;一旦首领死了,其它公豺狗就取而代之。如果一群豺狗中所有的公狗都死了,大家庭也就宣告瓦解,母豺狗就带着自己的小豺狗各自逃散,到其它豺狗群落户。
  此刻,七八条母豺狗悲哀地低嚎了一阵,带着十来条小豺狗返身欲逃回树林。
  赤利欢快地长吠一声,跳下礁石尾追上去,用爪子扑倒这条母豺狗,又用脑袋顶翻那条母豺狗。母豺狗们带着小豺狗惊恐地左躲右逃,赤利飞奔着左截右堵,逼着母豺狗又回到江边。
  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渐渐地,赤利凶猛的攻击变成了亲呢的戏弄,并听任豺狗把大半头马鹿吞咽下去;母豺狗不再拼命逃窜了……
  赤利成了这群豺狗的首领,所有的母豺狗和小豺狗都对它俯首贴耳,恭恭敬敬。赤利带着这群豺狗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但赤利并没有忘记召盘巴,它从不带着狗群到芭蕉寨去,尽管它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撵进山林。
  赤利遭受召盘巴的毒打,被迫逃进山林,那真是冤枉的。那天召盘巴向野猪瞄准开枪时,脚步一移动,踩在草窠里三枚蛇蛋上。当时召盘巴全神贯注盯着野猪,哪料得草丛里倏地竖起一条黑褐色的眼睛蛇,颈部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迅速膨大,血红的舌须快速吞吐着,嘴里“呼呼”有声,从背后盯着召盘巴裸露的臂膀,眼看就要……
  一般来说狗是不敢惹毒蛇的。可是,就在这危急关心,赤利不顾一切地蹿上去,一口咬住眼镜蛇的脖颈。一米多长的蛇身,紧紧缠住赤利。正在这时,赤利听到主人大声地呼唤,它哪敢松口;两个动物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扭滚着,厮咬着……直到赤利把眼镜蛇的三角形脑袋咬下来之后,才顾不得喘口气,跳出草丛,扑向卡在两根榕树气根间已经血流成河的野猪……
  可惜这情景召盘巴没有见到,赤利也无法告诉他的主人。
  召盘巴为赤利的不忠伤透了心。他卖掉了火药枪,决心不再狩猎,在家闲了半年。夏末秋初时,为了消闲解闷,他给生产队放牧两头黄牛。
  开门节(傣族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十月十五日,为“关门”时间,其间不得恋爱婚娶和其它大型娱乐活动,十月十五日开门节过后才恢复)过后不久,那两头黄牛在同一天各生下一头小牛犊。这可喜坏了召盘巴,他晚上睡在牛棚里看守,白天带着牛群寻找新鲜草场。一天清晨,召盘巴身背一架古老的木弩,让孙子艾苏苏骑在一头母牛背上,赶着牛群到大黑山边缘的野牛四去放牧。
  野牛四其实是一条狭长的洼地,潮湿温热,遍地长着南苜蓿和红三叶草,开着黄、白、蓝、紫五彩花朵;草叶瓣上都粘着露珠。让牛在这儿饱餐三天,瘦骨磷峋的老牛也会被嫩草撑肥。
  一对小牛犊在草地里欢奔乱跳,一会儿跑到小溪边饮口凉水,一会儿又蹿到母牛腹下用稚嫩的小嘴吮吸乳汁。母牛娴静地位立着,一面嚼着嫩草,一面还不时伸出舌头在牛犊背上深情地舔着。
  召盘巴在溪边的野花丛中采撷了一朵朵雪白的玫瑰、嫩黄的茉莉和金边美人蕉,编成一个花环,套在艾苏苏的脖子上。艾苏苏在溪水清晰的倒影中照见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百花王子,高兴极了,爬到一头母牛身上,喝一声:“冲啊!”把牛当作战马骑,在草地上驰骋起来,逗得召盘巴哈哈大笑。
  那头母牛载着文苏苏小跑到狭窄的山岬边,突然“哞”地长叫一声,惊慌地扭转头,拼命朝牛犊奔来。艾苏苏骑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没有防备,被颠簸下来,膝盖擦破了,哭嚷着一瘸一拐奔向爷爷。
  召盘巴凭几十年的狩猎经验,知道碰上危险了。他抬起鹰隼般的锐眼,向山岬望去,只见灌木林里树枝乱晃,枯叶纷落,一会儿蹿出一群豺狗,压了过来。
  两头牛犊钻进母牛腹下籁籁发抖,母牛眼里流露出愤怒与惊骇的光。召盘巴解下木弩,在一头母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喝道:“蠢货,快跑!”两条母牛鼻子里哼了一声,撒开四蹄,向芭蕉寨方向逃去。但来不及了,豺狗分作两路,蹿到牛群前面,挡住了去路。牛群只得又回到召盘巴身边,求援似的望着他。
  召盘巴把艾苏苏揽进怀里,冷静地观察了一下。豺狗有大小二十来条,都饿瘪了肚子。他知道,饥饿的豺狗比老虎更难对付,他懊悔把火药枪卖掉了,不然的话,火药枪巨大的爆炸声也许会把豺狗吓退,起码也能给寨子里的乡亲报个信。现在他身边只有十来支桶竹箭和一小筒见血封喉汁(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木,树汁碰到血就会致死,西双版纳猎人都用它做箭毒打野兽,所以也叫“箭毒木”),肯定寡不敌众。情形确实危急。但召盘巴毕竟是个老猎人了,面对危险还能沉住气。他把两头牛犊和艾苏苏拉到中间,自己和两头母牛面对豺狗组成一个三角形的护卫圈。两头母牛鼻子里喷着粗气,低着头摇晃着两支又短又细的牛角,准备与豺狗拼死一搏了。
  召盘巴拉满弩弦,把一支锋利的桶竹箭在见血封喉汁里浸了浸,扣进弩槽,在跃跃欲试的豺狗中间寻找带头的公豺狗,但他惊奇地发现,这群豺狗中除了小豺狗外,都是清一色的母豺狗,壮年的公豺狗一条也没有。
  这时,豺狗已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住,嚎叫着一步一步逼近来。一条半大的公豺狗大约是想卖弄自己的本领,首先冲将上来,在两头母牛面前窜来窜去,想觑个空隙钻进护卫因拖走牛犊。两头母牛瞪着血红的眼睛,严密地防卫着。召盘巴眯着眼,端起木弩,瞄准那条狂妄的半大公豺狗,轻扣扳机,“噗”地一声,利箭扎进它的眼窝;它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四腿朝天蹬了两下,就不动了。
  豺狗群骚动了一下,蹿出四条母豺狗和五条小豺狗,一拥而上,扑向召盘巴。召盘巴不慌不忙,迅速将五支箭镞蘸一下毒汁,一支支发射出去。四条母豺狗和一条小豺狗都中箭身亡,剩下的四条小豺狗夹着尾巴逃回豺狗群。
  豺狗虽然被打死了三分之一,却仍不肯退缩。召盘巴箭囊里只剩下最后四支桶木箭了。必须赶快设法杀开一条血路,不然箭用完了,就会束手待毙。召盘巴把艾苏苏背在身上,用藤子捆紧,让两头母牛左右夹住两头乳牛,跟在自己身后,向芭蕉寨跑去。
  五六条豺狗一字儿排开,拦在路上,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召盘巴大步流星迎上去,“嗖嗖”两箭射死两条,其它豺狗见到同伴临死的痛苦挣扎,畏缩了,向路边躲藏。召盘巴趁机冲出包围圈。他朝寨子跑了一小截,回头一望,糟糕,两头母牛和两头牛犊并没有跟着他逃出来;豺狗放走他后,把牛群堵住了。十多条豺狗一起疯狂地扑上去厮咬;两头母牛把脑袋紧贴草地,翘起那对可怜的牛角,去挑豺狗,保护着牛犊。豺狗异常敏捷,射过牛角,扑到母牛笨重的身体上,残忍着咬着。两头母牛脊背上都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淋漓,仍然不肯退让,拼命抵挡着。
  召盘巴气得七窍生烟。牛是集体财产,岂容野兽糟踏。再说自己威震山林几十年,打死过的老虎、豹子、野猪数也数不清,最后竟让豺狗在自己眼前把牛吞吃掉,他就是躺进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的。想到这里,召盘巴怒吼一声,拉弦搭箭,奔回来,对准扑到母牛身上的两条豺狗“嗖嗖”就是两箭。两头母牛趁着豺狗慌乱之际,用头轻轻抵住牛犊屁股,退到召盘巴身边。
  艾苏苏在召盘巴背上举起小拳头对着豺狗嚷道:“坏蛋,叫爷爷把你们统统打死!”
  豺狗似乎并不怕威胁。由于同伙惨死一半,它们变得谨慎了,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后,并不立即扑上来,只是在二十步之外愤怒地嚎叫着。
  召盘巴的箭囊已经空了。唉,要是还有十支箭,明天光剥豺狗皮送到县城土特产收购站去,也能换回三五支乌黑锃亮的火药枪来。
  过了一会儿,豺狗又聚拢来,有几条蹿到召盘巴面前挑逗着,试探着。召盘巴拉满弦,装作瞄准的样子虚发一箭,“噗”的一声,豺狗听到这熟悉的致命的声音,吓得退了回去。
  不到一袋烟工夫,豺狗又卷土重来,召盘巴又虚发一箭,豺狗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四次。有一条秃尾巴豺狗大约是看出了召盘巴在唱“空城计”,第五次时其它豺狗退缩了,它不退缩,龇着尖利的犬牙瞪着召盘巴,突然问声不响地扑上来,前爪想搭在召盘巴双肩上,好咬喉管。召盘巴早有防备,一闪身,拎起那架用紫檀木做的弩,用尽生平力气,狠狠朝秃尾巴豺狗的脑袋上砸去,“噗”的一声,白花花的脑浆和污黑的血流了一地,秃尾巴豺狗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直挺挺躺在地上。遗憾的是,召盘巴用力过猛,结实的木弩断成三截。他现在真是赤手空拳了。
  豺狗被震慑了,不敢再扑上来。一条母豺狗带头长嚎起来,其它豺狗也跟着嚎叫。这嚎叫声很怪,像鲁莽大汉在号陶大哭,嘶哑而又尖利,持续不断,震动山凹,连听惯了虎啸豹吼的召盘巴也不禁毛骨悚然。两头牛犊吓得跪倒在地,艾苏苏也吓哭了。
  随着嚎叫声,一里外半坡上一个被草木深掩的山峋里,稀里哗啦一阵响,蹿出一条黑影,飞奔而来,一直冲到离召盘巴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不动了。
  召盘巴揉揉眼睛,仔细瞧着跟前那条高大的狗,果然,金黄的毛色间有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是它,是逃跑了大半年的赤利!
  召盘巴火冒三丈。这忘恩负义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来伤害主人!要是手中还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胸。现在自己手无寸铁,怎敌得过比老虎还凶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盖脸也不足惜,可怜宝贝孙子和集体的牛都要遭害,而且死在自己曾经精心喂养过的猎狗口中,这将成为一桩悲惨的耻闻,流传九十九代子孙!老猎人的脸,一会儿变成酱紫色,一会儿变成土灰色。
  艾苏苏在爷爷的背上也认出了赤利。面对这凶猛的猎狗,他不觉得惊骇,却高兴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盘巴偏过脸,对着艾苏苏大叫一声:“住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赤利厉声骂道:
  “天杀地刚的畜生,你是恶狼投的胎,魔鬼变的魂,总有一天会成为猎人锅里的肉。”
  赤利把尾巴朝着文苏苏轻轻摇动,并伸出舌头磨磨牙齿。召盘巴觉得赤利是在残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战栗了一阵,突然觉得像踩着白云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老了,精疲力尽了,只想少受点临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赤利说:“要咬你就赶快咬断我的脖子吧。”他合上眼皮,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来。
  可是等了半晌,还听不到动静。召盘巴感到奇怪,睁眼一看,赤利还在跟前摇晃着尾巴。豺狗们等得不耐烦了,一条条嚎叫起来。
  赤利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十二条豺狗分作二路纵队逼向召盘巴。
  突然,赤利瞪着豺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豺狗像触了电似的,站住不动了,一齐畏惧而又愤怒地望着赤利。
  赤利冲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驱开扼守在那儿的三条小豺狗,然后奔到召盘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劲拖向“缺口”。
  召盘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条母豺狗嗅嗅同伙尸体的腥味,突然发疯似的嚎叫起来,率领九条小豺狗一起扑向召盘巴和牛群。
  赤利对着豺狗愤怒地咆哮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它四肢腾空,像刚离弦的箭一样,东撞西突,用脑袋顶翻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豺狗。
  三条母豺狗绝望地围着赤利厮咬;其余九条小豺狗也丢开召盘巴和牛群,转而扑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条小豺狗和一条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两条母豺狗咬住了赤利两条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曲跪着,动弹不了,三条小豺狗趁机扑到它身上乱啃乱咬。
  赤利狂叫一声,突然头一仰,腰一挺,前爪腾空而起,三条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两只前爪分别压住左右两条小豺狗,同时一口把中间那条小豺狗的一条后腿连皮带骨咬了下来,接着又把压在前爪下的两条小豺狗咬穿了肚子。三条小豺狗惨叫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进了草丛。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那两条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锋利的牙齿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头了。赤利转不过身来,也没有力气再蹦跳,只得卧在地上,望着召盘巴“汪汪汪”急促地叫个不停,希望旧日的主人赶快离开。
  召盘巴一看只剩最后两条母豺狗了,勇气又回来了。他爬起来奔过去,猛地拎起左边那条母豺狗的两条后腿,甩到半空,划了个弧形,狠狠砸在石头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过去。
  右边那条母豺狗立即放开赤利,猛地蹿上召盘巴肩膀。召盘巴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张开血口,恶狠狠朝他的喉结咬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利拖着已露出骨头的后腿,用它平生的最大力气,扑向母豺狗,紧紧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盘巴把它们分开时,母豺狗已死了,赤利也软软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艾苏苏哭着把爷爷给他做的那个花环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脱下衫褂,帮爷爷给赤利包扎腿上的伤口。
  太阳当顶了,雾霭散尽了,召盘巴赶着受了伤的牛,领了艾苏苏,搂抱着昏迷中的赤利,疲惫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地走去。一路上,艾苏苏一直深情地呼唤着“赤利!”“赤利!”在召盘巴的眼前,总晃动着摈榔树下那一幕,老泪从他的眼角里滚落下来。

我要我的雕刻刀

我要我的雕刻刀
作者:刘健屏
   刘健屏 1953年出生。江苏昆山人。著有长篇小说《初步尘世》,短篇小说集《我要我的雕刻刀》等。

    有一位教育家曾经说过:老师是学生心目中的“权威”,
  老师的话对学生来说,简直像《圣经》一样。
    可我对这话,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我的教学生涯已有三十个春秋了,粉笔灰几乎染白了我的头发_如果现在有人让我谈教学体会的话,我只能说:要当好一个老师,真是越来越难了。
  晚风轻轻拂动着窗帘,窗外月色融融。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更平添了校园秋夜的宁静。
  本来,我是打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批改学生作文的,可写字台上的那把雕刻刀,老是闯入我的眼帘,搅乱我的神思……
  “笃!笃笃……”
  是谁?我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月光下,站着一个瘦小的孩子。
  “章杰?这么晚了,你……”
  “我要我的雕刻刀!”
  他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说。
  “你到现在还没回家?”
  “你不还我雕刻刀,我不回家!”
  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口气是十分坚定的。
  我苦笑了一下。自从下午收走了他的雕刻刀,他就盯着我要。我对他说:“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找我。”晚上,我从他父亲那里回到学校,就进了寝室,没想到他直到现在还没回家。
  “如果我不还你的雕刻刀,你就在门外站到天亮吗?”
  “是的!”回答毫不含糊。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让他走进屋里,还搬了张凳子让他坐下,可他不坐,依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我默默地看着他,竟不知说什么好。而他,也毫不怯弱地盯着我。
  两双眼睛对视着……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我面前这一双不大但很明亮的眼睛里,显露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对于他,是很难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他的个性气质的,说他是活泼好动的多血质不尽其然,说他是沉稳喜静的黏液质也不准确;当然,他既非急躁鲁莽的胆汁质,更非脆弱多愁的抑郁质。活泼而又沉静,热烈而又冷漠,倔强而又多情,竟是那么奇妙地探合在他的眼神里。
  就是这一双眼睛,当别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什么,或正严肃认真地倾听着什么的时候,他常常会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甚至会闪过一丝狡黠的不屑一顾的微笑,当别人面对着某个人,或谈论着某件事而爆发出哈哈大笑,显得乐不可支的时候,他又常常凝眸远望,像在默默沉思着什么重大问题,一点不为别人的情绪所感染……
  对一个初二的学生来说,他实在是太成熟了,太与众不同了。
  “方大同这种舍己救人的献身精神,是人类最高尚的美德,我们要好好向他学习……”
  一次班会上,我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表扬了班里的方大同。
  方大同的事迹是感人的。那天放学回家,方大同看见一个在湖边玩耍的小女孩滑入了湖里,他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但是,他根本不会游泳,两人顿时扭在一起在湖里挣扎,要不是几个过路的大人及时发现,他和那小女孩将一起沉下去……
  方大同也谈了自己的体会,他说他当时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他想到了雷锋,想到了罗盛教……方大同谈得很真切,因为他那事迹的本身就没有带着任何虚假的成分。
  同学们都很认真地听着,都向方大同投去赞叹和钦佩的目光,表示要向方大同学习。这时,章杰却发表了与众不同的意见:
  “我觉得方大同应该想到自己不会游泳,他不应该先跳下去。”章杰对自己的观点是从来不隐瞒的。
  全场愕然。我感到有些恼怒,用尖刻的话刺他:
  “那么,章杰同学,你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样呢?是袖手旁观,还是闭着眼睛走开去?”
  “不!”他的脖子变粗了,脸顿时红了起来,“对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来说,首先应该做的是呼救!”
  “那么,人类中舍己救人的精神都不要了?”我冷冷地说。
  “舍己救人是应该的,但舍己而不能救人没有必要!生命是宝贵的,我们为什么要作无谓的牺牲呢?这不同于黄继光扑枪眼,董存瑞炸碉堡……”
  好家伙,照他的意思,方大同的事不是应该表扬,倒是应该吸取教训……

  “我的脑袋又不是长在别人的肩膀上……”这是他常爱说的一句话。
  是的,他对老师的话是满不在乎的,缺少别的孩子对老师的那种“权威感”。要驾驭他,是困难的。
  一次,我走在学校的林阴道上,听到章杰和另外一个同学躲在草坪上,谈论班上选班长的事:
  “你怎么也举手选方大同当班长呢?你平时不也老是说方大同没有主见,没有能力吗?”章杰的声音。
  “有什么办法,老师喜欢他。你没听见选举前老师说他怎么怎么好吗?选举前,老师还找我谈了话呢!我不选他,老师会说我不听话的。”
  做老师的,对自己的学生不能说没有一点偏爱:或喜欢成绩优良的,或喜欢聪明伶俐的,或喜欢长得漂亮、听话的……而方大同差不多具备了以上的一切优点。他是个很安分的人,又乐意帮助人,老师让他办的事他不会打任何折扣。一班之长得力与否,对一个班主任来说无疑是举足轻重的。至于能力大小完全可以通过实际工作加以提高。这次选举是顺利的,除了章杰,班上的同学都举手同意了。当然,在选举前我是做了大量工作的。
  “老师喜欢他,你就一定得选他?方大同只会说‘这是老师说的,这是老师说的’,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倒像个老师给他安好程序的机器人。”章杰嘲弄的声音。
  “你倒说得轻巧,要是老师以后在成绩报告单的评语里写上我不听话,我爸爸不知道会怎样训我呢。我爸爸常说,在家里要听大人的话,在学校里就得听老师的话,他自己在厂里还不是听车间主任、厂长的话!”
  “你的脑袋是长在别人肩膀上的?没出息!我爸爸可不像你爸爸。”
  ……对这样的学生,我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讨厌,但心里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惆怅。


  两张脸是相似的:一样的扁圆形,一样微微上翘的嘴唇和端正的鼻梁,一样不大但很明亮的眼睛……
  我不知道人们是怎样谈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遗传法则的,但面前这双眼睛和二十多年前那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神情却是那么不同:一双是这样的执拗而孤傲,一双是那样的温存而顺从……
  二十多年前,他父亲也是我的学生,而且曾经是我得意的班长。
  同样是这样的深夜,同样是这样“笃笃笃”地敲门,同样是这样站在我面前……
  只是他脸涨得通红,额上流着汗,眼睑低垂着,眼光是不安和胆怯的。
  他是向我交检讨来的。
  他犯了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极大的错误——他在一篇寒假作文里,竟写了他农村的外婆家如何饥饿,吃糠咽菜,家里的铁锅、铁床等都拿去“大炼钢铁”去了,他的舅舅浑身浮肿,倒毙在村头……
  我看了大惊失色!
  我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把这篇作文交给领导,公布于众。也许看他只是个初中生,还幼稚;也许我太爱他了,他很聪明,成绩是那么出类拔萃,还是个班长。我不想毁了他的前途,他才十五岁。如果当时他是个高中生的话……
  但是,我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从没那么凶地狠狠训斥了他……解放前,我是个孤女,整天流落街头,是党把我拉扯大,把我培养成一个人民教师的,我不允许我的学生这样描写我们的社会。
  我是流着泪和他谈话的,我谈的很多,谈了旧社会的痛苦,谈了新社会的甜蜜,谈了自己的经历……他也哭了,哭得很伤心。
  他很快把检讨书交来了,态度是诚恳的。我当着他的面,把那篇作文和检讨书一起烧了。他很感激我。
  我是不需要感激的。我袒护了他,但同时也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他不再当班长了。当他顽皮的天性使他行为稍有出轨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警告他:
  “别忘了作文的教训!”
  他开始沉默了,不再欢笑雀跃了,对我也更是唯命是从、说一不二了……看到他在农忙劳动中半夜起床割稻、脚划破了还坚持扔草泥的情景,听到他高中毕业后第一个报名去农场的消息,我的心灵上才感到一丝慰藉……
  “我要我的雕刻刀!”
  他一直这样重复着这句话。
  “除了这句话,你难道没别的可说了吗?”我问。
  “是的,要说的都说了。我要我的雕刻刀!”
  我微微眯缝起眼睛。我知道,我今天收掉他的雕刻刀也是迫不得已……


  一个人总有自己的业余爱好。
  他酷爱雕塑,作为一个老师没有权力去阻碍他。但是,个人的爱好为什么总要和集体的活动格格不人呢?
  “老师,我想请假……”
  每当班级里在课余时间搞什么集体活动时,他常常会提出多种理由来向我请假。
  “这样不好,老是请假……”
  我总隐隐替他担心,为了他个人的雕塑,他会离集体越来越远的。
  今天下午,他又想请假。我没有同意。
  现在正值“全民文明礼貌月”,同学们都去车站、码头服务,他却一个人请假搞雕塑,像话吗!
  没有准假,他还是去了。
  “报告老师,章杰在火车站呆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对他说‘得等到五点半才能回去,这是老师说的’,但他根本不听。对了,他还对一个旅客要态度,把包那么重重地往地上一放……”
  才一会儿,班长方大同就急匆匆地赶到轮船码头(我正和班里的另一部分同学在码头服务),气呼呼地向我汇报。
  我很生气。这孩子也太过分了,把老师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我赶到学校一看,果然,他一个人正躲在教室里搞他的雕刻。
  “我要当世界第一流的雕塑家!”他曾这样说过。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看了中国女排战胜日本女排而获得世界冠军的电视后,同学们都在操场上蹦跳着、欢呼着,有的敲起锣鼓,有的放起鞭炮,有的奔跑追逐,有的互相厮打……以此来表达内心的狂喜。
  而他,却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视室里,一动不动——他在哭,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淌得很猛……
  “章杰,你怎么了?”
  我走上去问。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我,我要做世界第一流的雕塑家!”那时,他就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没有发现我走进教室。
  他是那么专注,那么倾心。也只有在他这样雕刻的时候,才能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正燃烧着热情、活泼的火焰,闪射着振奋、激动的光芒……他平时的冷漠、孤僻,此刻简直无从寻觅。
  在雕塑上,他确实是专注的、倾心的。他说,他在雕塑的时候常常会忘掉周围的一切。他有好几件作品已在市美术馆展出,甚至还得了奖……
  可是,对他在雕塑上取得的成绩,我在班级里几乎连提都没提过。
  谁都懂得:一个老师的职责,不单单在于传授知识,还在于教育人。像他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桀骛不驯,处处与众不同,以后走出校门踏上社会会怎么样呢?能合群吗?能成为集体中积极的一员吗?……为了集体,有时候要做点自我牺牲的。他能做这种牺牲吗?不会的,他会像对“舍己而不能救人”那样,认为是没有必要的。我不能再让他在班级里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不能因为他在雕塑上小有名气而使他离集体更远……
  我走上去收走了他的雕刻刀。
  “你为什么拿走我的雕刻刀?”
  他惊异地看着我。继后,又讪笑着说:
  “哦,我明白了。是我们的班长及时向你报告了我的情况,他对这一工作实在是最擅长了。”
  “我想,他没报告错吧?你没去多久就回来了,而且,对旅客很不礼貌……”
  “可是你知道吗,老师?我们那么多人挤在车站,根本没事干,一个个都像木桩钉在那里。我碰到一个小青年,他对我说:‘小雷锋,帮我拎一下包吧!’我以为他还有什么大包拿不动,就帮他拿了,谁知,他自己却空着两只手优哉游哉地跟在我后面走,把我们当苦力使啊?我没把他的包扔到河里还是对他客气了……”
  “如果班上的同学都像你这样擅自跑回来,还有什么集体活动可言?”
  我拿着他的雕刻刀离开了教室。临走时,我对他说:
  “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找我。”
  我自己也似乎觉得应该好好想想。
  “你把雕刻刀还我!我要我的雕刻刀!我要我的雕刻刀!”他一个劲地嚷着。
  他没有回头。
  我觉得有必要找一下他的父亲。


  回忆幸福的往事是愉快的,回忆不幸的往事是痛苦的。
  但,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回忆。
  我很怕见到他的父亲,很怕再看到他十多年前那双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失去热情的眼睛。
  但我又必须去见他,为了他的儿子。
  他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欣喜地发现他变了,变得热情了,变得振奋了。他告诉我,他从农场上调到城里的一家工厂,当上了技术员。从墙上的奖状上看到,他设计的一项新工艺还获得了国家的金质奖。不知怎的,我心里高兴极了。
  “你是为我的儿子才来的吧?”
  “是的。”我把章杰在校的一些表现以及今天的情况罗列给他听。末了,我说:
  “他太自信,而且不听话……”
  “是的,他个性很强,有自己的主见。”
  没想到,对他的儿子我和他竟有如此不同的估价!
  “我看过你在他一篇作文后面的评语……”他提醒我说。
  “你指的是章杰写的那篇《看雨花台群雕有感》?”我问。
  他点点头。
  这是一篇室外作文。我让同学们到雨花台去,面对着群雕作描写,谈感想。虽然同学们在结构上、描写上不免有点千篇一律,那是因为我在作文前作过具体的辅导,但大家做得还是很认真的。
  可章杰,又是与众不同。
  他竟是从雕刻的角度,谈这些雕塑如何精巧,人物如何传神,甚至也谈了这些雕塑的不足之处,最后,他写上了这样的“感想”:

    ……一个雕塑家所追求的是他刀下的人物都栩栩如生、各
  具个性,而最忌讳的是千人一面……

  不能说这篇作文完全离题,但他不符合我作文前的要求。我勉强给了他一个“及格”,并在评语里不太客气地批评了他,要他不要别出心裁,不要故弄玄虚表现自己,要尊重老师课堂上的要求……
  “我的评语也许过头了一点……”我说。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个性那么强,不严厉点等于隔靴搔痒。
  “我觉得这篇作文不能算太坏,你却只给他个‘及格’,还那么批评他,这会损伤孩子的自尊心的。”他微笑着,又说:“幸好这孩子不太在乎分数,而且……请不要生气,我鼓励了他,这正好和你的‘评语’均衡了……”
  “可是,他不符合我作文的要求,他处处和大家不一样。”我的嗓门有点高。
  “为什么一定要一样呢?你难道希望自己像一个乐队指挥,随着你的指挥棒一挥,你的学生就立即发出同一个音调,同一个旋律,同一个节奏?……”
  “难道一个老师不应该像一个乐队指挥吗?”我反唇相讥。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我一下,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片刻,他轻轻地说:
  “老师,你还像一把锉刀……”
  我的心突然一阵颤栗。

  ……我和他并肩走在长堤上,许久没说话。堤外是滚滚的江水,飘飞的芦花。
  十多年前,命运把我从讲台上推到了这江边的农场。我和他居然在一个连队。
  他比我早去几年。他变了,变得不像一个年轻人,倒像个老农民了,额上已有明显的抬头纹,满腮是浓密的大胡子,他的右耳朵没有了,那是武斗给他留下的标记。
  他和另一个知青早早地结了婚,他除了田里劳动,就是打牌、喝酒,烟也抽得很厉害。他变得平平庸庸、唯唯诺诺,他的眼光常常是呆滞的,甚至是麻木的……
  “你觉得你生活得好吗?”我打破了沉默,望着他说。
  他淡淡地一笑,笑得很凄然:
  “不这样生活,又能怎样生活呢?”
  虽然我自己处于逆境,但看到我过去的学生这副沉沦落拓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心。我不无感叹地说:
  “生活,把你的棱角都磨掉了……”
  “生活?”他的眼睛里突然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老师,你知道,这生活中不也有你的一分子吗?”
  “我?……”
  “是的,你曾经也像一把锉刀,在我们可塑性最大的时候,锉平了我思想的棱角,你要我们听话、听话、听话,听到后来连我的耳朵都没有了……”
  他说着,脸涨得通红。很快,他的眼光又黯然了。他望着滚滚的江水,说:
  “哦,不谈它了。老师,我还是感激你的。像在这江里游泳一样,随波逐流是平安的,逆流而上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起了这一切。当时,他的这些话,也像现在一样,曾使我的心一阵颤栗。我当时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有关他“作文的教训”……
  “老师,你难道还希望八十年代的孩子和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吗?”
  他抬起头,正视着我,继续说道:
  “十年内乱的教训是惨痛的,我们当时的所作所为,连想都没想一想。为什么连想都没想一想呢?我们太虔诚,太听话了……我有时候很感激老师,有时候又怨恨老师……当然,责怪老师是不公道的,这不单单是老师的责任……”
  我忽然明白了章杰个性的策源地……
  我告辞了。
  晚风吹拂着我滚烫的脸颊。街灯亮了。
  时代是能改变人的。是的,他又变过来了。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他又开始对生活充满了信心。而且,对自己的孩子也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奇特的要求。
  可是,我却没有变。
  当我重新走上教育岗位,我却又自觉不自觉地沿用我以前所习惯的一切,来教育和要求如今的孩子。
  我为什么总希望自己的学生千篇一律地服从我,对唯命是从的学生报以青睐,而对不太听话但有主见的学生予以冷落呢?在他们可塑性最大的年岁,我难道真的还像一把锉刀,在用自己的模式“锉”着他们?……
  惯性,可怕的惯性!
  老师有时候也会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虽然这种过错不一定造成孩子肉体上的伤亡……


  “我要我的雕刻刀!”
  他执拗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我从写字台上拿起那把雕刻刀,递给他说:
  “祝你在雕塑上取得成就!但也不要忘了集体……”
  不知是他又得到了雕刻刀,还是第一次听到我这样为他的雕塑祝愿,他竟说了声:
  “谢谢!”
  他推开门,跑了。
  室外,月色融融。
  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我又想起了他那篇作文里有关雕塑家雕刻人物的那句话……

第十一根红布条

第十一根红布条
作者:曹文轩
   曹文轩 1954年出生。江苏盐城人。著有长篇小说《古老的围墙》,短篇小说集《哑牛》等。

  麻子爷爷是一个让孩子们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头儿!
  他那一间低矮的旧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后边的小河边上,四周都是树和藤蔓。他长得很不好看,满脸的黑麻子,个头又矮,还驼背,像背了一口沉重的铁锅。孩子们的印象中就从来没有见他笑过。他总是独自一人,从不搭理别人。除了用那头独角牛耕地、拖石磙,他很少从那片树林子走出来。不知是因为他从没有成过家,始终一个人守着这间茅屋和那头牛,而变得孤独呢,还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长得难看,在别人面前走不出去,时间长了,就渐渐变得心肠冷了,觉得人世间都不值得他亲热?
  反正孩子们不喜欢他;他也太不近人情了,连那头独角牛都不让孩子们碰一碰。独角牛所以吸引孩子们,也正在于独角。听大人们说,它的一只角是在它买回来不久,被麻子爷爷绑在一棵腰般粗的大树上,用钢锯给锯掉的,因为锯得太挨根了,弄得鲜血淋淋的,疼得牛直淌眼泪。麻子爷爷真够狠心的,不是别人劝阻,他还要锯掉另一只角呢。孩子们常悄悄地来逗弄独角牛,甚至骑到它的背上,在田野疯两圈。
  有一次,真的有一个孩子这么干了。麻子爷爷一眼看到了,不叫一声,闷着头追了过来,一把抓住牛绳,紧接着将那个孩子从牛背上拽下来,摔在地上。那孩子哭了,麻子爷爷一点不软,还用那对叫人心里发怵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把独角牛拉走了。背后,孩子们都在心里用劲骂:“麻子麻,扔钉耙,扔到大河边,屁股跌成两半边!”
  孩子们不愿再理这古怪的麻子爷爷了,他们很少光顾这片林子。大人们因为他的古怪,也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队里开会,从没有谁想起来叫他。地里干活,也觉得这个麻子爷爷并不存在,他们干他们的,谈他们的。那年,人口普查,会计大姐姐都把林子里的这个麻子爷爷给忘了。
  是的,忘了,全村人都把他忘了!
  只有在小孩子落水后需要抢救的时候,人们才忽然想起他——不,严格地说,才想起他的那头独角牛!
  这一带是水网地区,大河小沟纵横交错,家家户户住在水边上,门一开就是水。太阳上来,波光在各户人家屋里直晃动。“吱呀吱呀”的橹声,“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时在人们耳边响着。水,水,到处是水。这里倒不缺鱼虾,可是,这里的人却十分担心孩子掉进水里被淹死!
  你到这里来,会看见: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一会走动,大人们就用根布带拴着;生活在岸上的孩子一会走动,则常常被新搭的篱笆挡在院子里。他们的爸爸妈妈出门时,总忘不了对看孩子的老人说:“奶奶,看着他,水!”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腿不灵活了,撵不上孩子,就吓唬说:“别到水边去,水里有鬼呢!”这里的孩子长到十几岁了,还有小时候造成的恐怖心理,晚上死活不肯到水边去,生怕那里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可就是这样,也还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落水:水大吸引那些不知道它厉害劲的孩子了!小不点们,总喜欢用手用脚去玩水,稍大些的孩子,则喜欢到河边放芦船或爬上河边的放鸭船荡到河心去玩。河流上飘过一件什么东西来,有放鱼鹰的船路过……这一切,都能使他们忘记爷爷奶奶的告诫,而被吸引到水边去。脚一滑,码头上的石块一晃,小船一歪……断不了有孩子掉进水里。有的自己会游泳,当然不碍事。没有学会游泳的,有的机灵,一把死死抓住水边的芦苇,灌了几口水,自己爬上来了,吐了几口水,突然哇哇大哭。有的幸运淹得半死被大人发现了救上来,有的则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特别是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方圆三五里,三天五天就传说哪里又淹死个孩子!
  落水的孩子被捞上来,不管有救没救,总要进行一番紧张的抢救。这地方上的抢救方法很特别:牵一头牛来,把孩子横在牛背上,然后让牛不停地在打谷场上跑动。那牛一颠一颠的,背上的孩子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动,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有救的孩子,在牛跑了数圆以后,自然会“哗”地吐出肚里的水,接着哇哇哭出声来:“妈妈……妈妈……”
  麻子爷爷的独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过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听见人们四下里大声吵嚷着:“快!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也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想起麻子爷爷,可心里想着的却是牛而绝不是麻子爷爷。
  如今,连他那头独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啦,牙齿被磨钝了,跑起路来慢吞吞的,几乎不能再拉犁、拖石磙了。包产到户,分农具、牲口时,谁也不肯要它。只是麻子爷爷什么也不要,一声不吭,牵着他养了几十年的独角牛,就往林间的茅屋走。牛老了,村里又有了医生,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时,人们不再想起去牵独角牛了。至于麻子爷爷,那更没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除了守着那间破茅屋和老独角牛,很少走动;他几乎终年不再与村里的人打交道,孩子们难得看见他。
  这是发了秋水后的一个少有的好天气。太阳在阴了半个月的天空出现了,照着水满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芦苇浸泡在水里,只有穗子晃动。阳光下,是一片又一片水泊,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一个打鱼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桥上往下撒网,一抬头,看见远处水面上浮着个什么东西,心里一惊,扔下网就沿河边跑过去,走近一看,掉过头扯破嗓子大声呼喊:“有孩子落水啦——”
  不一会,四下里都有人喊:“有孩子落水啦——”
  于是河边上响起纷沓的脚步声和焦急的询问声:“救上来没有?”“谁家的孩子?”“有没有气啦?”等那个打鱼的叔叔把这个孩子抱上岸,河边上已围满了人。有人忽然认出了这个孩子:
  “亮仔!”
  小亮仔双眼紧闭,肚皮鼓得高高的,手脚发白,脸色青紫,鼻孔里没有一丝气息,浑身瘫软。看样子,没有多大救头了!”
  在地里干活的亮仔妈妈闻讯,两腿一软,扑倒地上:“亮仔——”双手把地面抠出两个坑来。人们把她架到出事地点,见了自己的独生子,她一头扑过来,紧紧搂住,大声呼唤:“亮仔!亮仔!”
  很多人跟着呼唤:“亮仔!亮仔!”
  孩子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睁大眼睛。有的吓哭了,紧紧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
  “快去叫医生!”每逢这种时候,总有些沉着的人。
  话很快地传过来了:“医生进城购药了!”
  大家紧张了,胡乱地出一些主意:“快送公社医院!”“快去打电话!”立即有人说:“来不及!”又没有人会人工呼吸,大家束手无策,河边上只有叹息声,哭泣声,吵嚷声,乱成一片。终于有人想起来了:“快去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
  一个小伙子箭一般射向村后那片林子。
  麻子爷爷像虾米一般蜷曲在小铺上,他已像所有将进黄土的老人一样,很多时间是靠卧床度过的。他不停地喘气和咳嗽,像一辆磨损得很厉害的独轮车,让人觉得很快就不能运转了。听了小伙子的话,他颤颤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几步,扑到拴牛的树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阵,也没有把牛绳解开。小伙子想帮忙,可是独角牛可怕地喷着鼻子:除了麻子爷爷能牵这根牛绳,这头独角牛是任何人碰不得的。他到底解开牛绳,拉着它就朝林子外走。
  河边的人正拥着抱亮仔的叔叔往打谷场上涌。
  麻子爷爷用劲地抬着发硬无力的双腿,虽然踉踉跄跄,但还是跑出了出乎寻常的速度。他的眼睛不看脚下坑洼不平的路,却死死盯着朝打谷场涌去的人群:那里边有一个落水的孩子!当把亮仔抱到打谷场,麻子爷爷把他的牛也牵到了。
  “放!”还没等独角牛站稳,人们就把亮仔横趴到它的背上。喧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无数目光一齐看着独角牛:走还是不走呢?听老人们说——不知真的还是假的,只要孩子有救,牛就会走动,要是没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火烧屁股腚,牛也绝不肯跨前一步。大家都屏气看着,连亮仔的妈妈也不敢哭出声来。
  独角牛叫着,两只前蹄不安地刨着。
  麻子爷爷紧紧地抓住牛绳,用那对混浊的眼睛望着它的眼睛。牛忽然走动了,慢慢地,沿着打谷场的边沿。人们围成一个大圆圈。亮仔的妈妈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亮仔,乖乖,回来吧!”
  “亮仔,回来吧!”孩子和大人们一边跟着不停地呼唤,一边用目光紧紧盯着独角牛。他们心里多么希望它能飞开四蹄迅跑起来啊——因为据说,牛跑得越快,它背上的孩子就越有救!
  被麻子爷爷牵着的独角牛真的越跑越快了。它低着头,沿着打谷场“吃遍吃通”地转着,一会工夫,蹄印叠蹄印,土场上扬起灰尘来。
  “亮仔,回来吧!”呼唤声此起彼落,像是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灵魂跑到哪里游荡去了。
  独角牛老了,跑了一阵,嘴里往外溢着白沫,鼻子里喷着粗气。但这畜生似乎明白人的心情,不肯放慢脚步,拼命地跑着。扶着亮仔不让他从牛背上颠落下来的,是全村力气最大的一个叔叔。他曾把打谷场上的石磙抱起来绕场走了三圈。就这样一个叔叔也跟得有点气喘吁吁了。又跑一阵,独角牛“啤”地叫了一声,速度猛地加快了,一窜一窜,简直是跳跃,屁股一颠一颠的。那个叔叔张大嘴喘气,汗流满面。他差点赶不上它的速度,险些松手让牛把亮仔掀翻在地上。
  至于麻子爷爷现在怎么样,可想而知了。他脸色发灰,尖尖的下额不停地滴着汗珠。他咬着牙,拼命搬动着那双老腿。不时地闭起眼睛,脸上满是痛苦。有几次他差点跌倒,可是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跌跌撞撞地向前扑了两下,居然又挺起来,依然牵着独角牛跑动。终于有一个叔叔跑进圈里要替换麻子爷爷。麻子爷爷用胳膊肘把他狠狠地撞开了!
  跑呀,跑呀,牛背上的亮仔突然吐出一口水来,紧接着“哇”地一声哭了。
  “亮仔!”人们欢呼起来。孩子们高兴地抱成一团。亮仔的妈妈向亮仔扑去。
  独角牛站住了。
  麻子爷爷抬头看了一眼活过来的亮仔,手一松,牛绳落在地上。他用手捂着脑门,朝前走着,大概是想去歇一会,可是力气全部耗尽,摇晃了几下,扑倒在地上。有人连忙来扶起他。他用手指着不远的草垛,人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到草垛下歇息。于是他们把他扶到草垛下。
  现在所有的人都围着亮仔。这孩子在妈妈的怀里慢慢睁开了眼睛。妈妈突然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大哭起来,小亮仔自己也哭了,好不伤心。人们心底舒出一口气来:亮仔回来了!
  独角牛在一旁“哞哞”叫起来。
  “拴根红布条吧!”一位大爷说。
  这里的风俗,凡是在牛救活孩子以后,这个孩子家都要在牛角上拴根红布条。是庆幸?是认为这头牛救了孩子光荣?还是对上苍表示谢意而挂红呢?
  亮仔家里的人,立即撕来一根红布条。人们都不吱声,庄重地看着这根红布条拴到了独角牛的那根长长的独角上。
  小亮仔已换上干衣,打谷场上的紧张气氛已飘散得一丝不剩。惊慌了一场的人们,在说:“真险啊,再迟一刻……”老人们不失时机地教训孩子们:“看见小亮仔了吗?别到水边去!”人们开始准备离开了。
  独角牛“哞哞”地对着天空叫起来,并在草垛下来回走动,尾巴不停地甩着。
  “噢,麻子爷爷!”人们突然想起他来了,有人便走过来,叫他,“麻子爷爷!”
  麻子爷爷背靠草垛,脸斜冲着天空,垂着两只软而无力的胳膊,合着眼睛。那张麻脸上的汗水已经被吹干,留下一道白色的汗迹。
  “麻子爷爷!”
  “他太累了,睡着了。”
  可那头独角牛用嘴巴在他身下拱着,像是要推醒它的主人,让他回去。见主人不起来,它又来回走动着,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个内行的老人突然从麻子爷爷的脸上发现了什么,连忙推开众人,走到麻子爷爷面前,把手放到鼻子底下。大家看见老爷爷的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他用发哑的声音说:“他死啦!”
  打谷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人们看着他:他的身体因衰老而缩小了,灰白的寸发上沾着草屑,脸庞清瘦,因为太瘦,牙床外凸,微微露出发黄的牙齿,整个面部还隐隐显出刚才拼搏着牵动独角牛而留下的痛苦!
  不知为什么,人们长久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息,像是都在认真回忆着,想从往日的岁月里获得什么,又像是在思索,在内心深处自问什么。
  亮仔的妈妈抱着亮仔,第一个大声哭起来。
  “麻子爷爷!麻子爷爷!”那个力气最大的叔叔使劲摇晃着他——他确实永远睡着了。
  忽地许多人哭起来,悲痛里含着悔恨和歉疚。
  独角牛先是在打谷场上乱蹦乱跳,然后一动不动地卧在麻子爷爷的身边。它的双眼分明汪着洁净的水——牛难道会流泪吗?它跟随麻子爷爷几十年了。是的,麻子爷爷锯掉它的一只角,可是,它如果真的懂得人心,是永远不会恨他的。那时,它刚被买到这里,就碰上一个孩子落水,它还不可能听主人的指挥,去打谷场的一路上,它不是赖着不走,就是胡乱奔跑,好不容易牵到打谷场,它又乱蹦乱跳,用犄角顶人。那个孩子当然没有救活,有人叹息说:“这孩子被耽搁了。”就是那天,麻子爷爷锯掉了它的一只角!也就是在那天,它比村里人还早就认识了自己的主人!
  那个气力最大的叔叔背起麻子爷爷,走向那片林子,他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默不作声的队伍……
  在给他换衣服下葬的时候,从他怀里落下一个布包,人们打开一看,里面有十根红布条,也就是说,加上亮仔,他用他的独角牛救活十一条小小的性命!
  麻子爷爷下葬的第二天,村里的孩子首先发现,林子里的那间茅草屋倒塌了。大人们看了看,猜说是独角牛撞倒了的。它是因为失去主人急疯了呢,还是觉得这间孤独的小屋已没有用处了?
  那天独角牛突然失踪了。几天后,几个孩子驾船捕鱼去,在滩头发现它死了,一半在滩上,一半在水中。人们一致认为,它是想游过河去的——麻子爷爷埋葬在对岸的野地里,后来游到河中心,它大概没有力气了,被水淹死了。
  它的那只独角朝天竖着,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鲜艳的红布条,在河上吹来的风里飘动着……

阿诚的龟

阿诚的龟
作者:刘厚明
   刘厚明(1933—1989) 北京人。著有儿童剧本《小雁齐飞》及《刘厚明儿童文学作品选》等。

  灵岩岛,在地图上不过是一粒砂。岛上却有个驰誉海南的珍贵动物保护区。今春,我出差海南,也慕名拜访了灵岩岛上的动物王国。
  那是一片幽深静谧的山林,活跃着大群大群的猕猴,矫健而温驯的坡鹿,羽色如虹的各种鹦鹉,以及穿山甲、四脚蛇之类。龟,也是这动物王国的子民,当我在一块青苔斑驳的卵石上,发现了这种爬行类动物时,瞥了一眼就要走:它们太不起眼了。
  “等一等!”向导小黎却拉住了我。他上去把趴在卵石上的两只苍青色小龟,用手指挑了两下,把它们挑翻过来。这时,我忽然眼前一亮——那两只龟的腹甲竟都是桔红色的,灿然牛辉!
  “啊!真漂亮!简直像红珊瑚!”我欢呼起来了,“小黎同志,这叫什么龟?”
  “灵岩八板龟,我们岛子上特有的!”他不无自豪地说。又把那两只龟翻回来,“在我们岛子上,还流传着一个关于这种龟的故事呢。”
  “是吗?我倒想听一听。”我这时正有点儿累,也打算休息一会儿。
  “可以呀!咱们坐下说。”他显然很乐意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讲那故事。
  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两块马鞍似的石头,相对而坐。接着小黎便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关于一个孩子和一只龟的故事。


  我们要说的这个孩子,叫阿诚。
  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那两只眼睛黑眼珠特别大,几乎不见眼自,乌亮亮的能照见水色山光。
  刚满十一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这天放了学,阿诚又玩到挺晚才回家。他把书包兜底儿往竹床上一倒,跑到床上掀起屁股,便慌慌忙忙写起作业来——姐姐收了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作业啊!要是没完成,你就看她的眉色、眼色吧!她那眉毛会陡地立起来,目光像火一样灼人……
  “汪!汪汪!”后窗外的山坡上,传来大黑的叫声,招呼阿减去和它玩儿。这个大黑!你没看见阿诚正在忙吗?哪儿有工夫……可是,听,它怎么又“噢儿噢儿”地哀叫起来了?叫得那么伤心……管它呢!四道算术作业题才做出一道来,剩下的三道你替我做呀?你会吗?哼!
  “噢儿——噢儿——”,大黑的哀叫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像一根游丝搅得阿诚心神不宁。它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了那条可怕的琴蛇?……
  一想到“琴蛇”这两个字,阿诚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扔下铅笔,抄起小刀,就像被弹簧弹起来那样,嘈地跳出了后窗户。
  不久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条琴蛇。琴蛇就是蟒蛇呀!又粗又长,上星期它就在后山坡上,把隔壁老姑家的一头小牛犊,竟活活缠死了!现在,大黑一定也被它缠住了!越缠越紧,越缠越紧……阿诚得赶快去救它,赶快!
  他跳到窗外,嘎巴嘎巴劈下几张山姜叶。你别看琴蛇个儿大,厉害,只要拿山姜叶捂住它的脑袋,那股辛味儿就能把它熏醉,就像打了麻药,动也动不得了!这是爸爸说的。他举着山姜叶,一阵风冲上山坡,在离一个石坎几步远处,却又猛地收住脚——大黑的呜咽就是从那石坎下传出来的。
  山姜叶准能把那条硕大的琴蛇熏醉吗?万—……那家伙一甩尾巴,就能把你抽倒,再活活吞到肚子里去呀!可是,大黑怎么办?大黑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而是每天陪我玩儿,帮我逮野兔,捉山鸡的好伙伴,好朋友啊!对朋友能见死不救吗?当然不能!阿诚忍着强烈的心跳,一步步走到石坎边缘,趴下来,屏住呼吸。探头下望——
  深深的沟壑,密匝匝的灌木丛,乱石间跳动着一条清亮亮的山溪。溪水中裸露出来的一块大鹅卵石上,一条大黑狗踞地作势,似乎紧盯着什么。哪儿有琴蛇呀?连影子也没有!一场虚惊……可是大黑刚才为什么哀哀地叫呢?想骗出我来和它玩呗!这个臭大黑,吓坏我啦!
  “大黑!”阿诚顺一条斜坡跑下沟底,把山姜叶向它抛去,“你这条讨厌的狗!”
  “汪!汪汪!”大黑用欢叫作答,它叼起一块石头,跃过溪流,把它放在小主人跟前,一劲儿冲他摇尾巴。
  “去你的!”阿诚像踢皮球那样,把那块苍青色的石头踢起来,正好打在大黑肚子上,又弹到草丛里,大黑嗷地叫了一声,阿诚却愣了神儿——当石头飞向大黑时,他惊讶地发现它划出了一条耀眼的红线!
  他立刻扑进草丛,于是,他看见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苍青色的龟。他把它拣起来,翻起来一看,不禁笑了;它那由八块方行小板拼合成的腹甲,红灿灿的,像天边的晚霞!那些小板闭合着,和背壳紧扣在一起,把头、尾和四条腿,都藏在里面,一丝不露地保护起来了。阿诚想掰开看看,却怎么也掰不动;他又掏出那把本来准备“杀”琴蛇的小刀撬,刀尖居然插也插不进!阿诚见过不少闭壳龟。可闭得这么紧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小龟,神了!
  蹲在旁边的大黑又呜咽起来,像说:你看这小东西多硬,简直像个铁饼!我刚才怎么也咬它不动,把牙齿都略疼了!阿诚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说:“别哼哟了!这么漂亮的小龟你还舍得吃?也太馋啦!去吧,咱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吧。”
  阿诚带着大黑下山时,看见他家屋顶上升腾起一股炊烟,这才又想起那三道没做完的算术作业题来——只好等着看姐姐的眉色、眼色了!


  姐姐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烧饭,爸爸脸朝墙躺在床上歇息。屋里暗幽幽,只有姐姐的脸是明亮的;灶膛里闪出的火花,把她那张俊美的脸映得红艳艳的,像一团凤凰花。
  阿诚本来不知道姐姐长得美。去年姐姐从县高中回乡来种田,出工收工经过村街时,总是把来往行人的目光牵住。邻居的姑姑婶婶们,还指着姐姐夸,夸她眉眼秀气,身腰挺实,头发黑得像老鸦的羽毛……阿诚这才发现姐姐的确值得人们这样夸奖。可是,关于“眉眼秀气”他有些怀疑:当你没完成作业时,你就看吧……
  现在,没做完作业的阿诚,正怯怯地在屋门口站着呢。他站了一会儿,趁姐姐弯下腰去添柴禾,趁山柴一阵哗剥乱响,猫儿一样溜进屋,跪在床前便悄悄补起作业来。如果说他惧怕姐姐那陡地立起来的眉毛,和火炽灼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打心里不愿惹姐姐生气——姐姐在县高中念得好好的,怎么半路退学回来了?去年夏天,癌症夺走了妈妈,爸爸的哮喘病也跟着加重了;姐姐回来好帮爸爸种那十二亩包产田,撑住这个多难的家呀!也好继续供弟弟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一直上到大学呀!姐姐回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田里忙完家里忙。半年下来人都累瘦了。姐姐的辛苦里,有弟弟的前程。这,阿诚懂!
  “啪哒”,电灯亮了。姐姐拉开灯又返身去烧饭。阿诚只听见她说了一句:“屋里这么黑,也不怕把眼睛熬瞎!”……
  饭菜上了桌,阿诚刚好把那三道算术题做完。他捧着本子递给姐姐检查,姐姐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他这才敢坐下去吃饭。
  红糙米饭,炒四季豆,阿诚吃得挺香,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小龟!它也饿了吧?便把它掏出来,放在桌沿上,捏了一撮米饭喂它。
  “那是个什么东西?”坐在对面的姐姐冷冷地问。
  “小龟。”
  “哪儿来的?”
  “捉来的。”
  “原来你放了学就捉龟去了,怪不得没完成作业呢?都四年级了,还贪玩儿,扔了去!”
  “我不……”
  “你不扔我替你扔!”姐姐伸手要抓小龟,可却停在半路了——
  小龟大概真的饿了,它闻见米饭的香味,它从壳壳里探出了头,伸出了尾巴和四条腿,小小心心地向前爬去,它那三角形的头顶和又短又细的小尾巴,都是黄褐色的:四条腿嫩红嫩红,就像穿了四只小红水靴。它扭着颈子左顾右盼,两颗点墨似的小眼睛亮亮晶晶。
  姐姐吃惊地看着小龟。她也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龟吧?
  爸爸放下筷子,用干树枝似的手指捏起小龟(它立刻把头、尾和四肢缩了回去),看了看它那红灿灿的腹甲,枯瘦的脸上浮出了涟漪似的笑纹:“这是灵岩八板龟,最难得的呀!这种龟除了咱灵岩岛,哪儿也没有!雌龟一年只生一个蛋,又难免叫蛇虫鸟儿叼去,就越发稀罕了。所以它们也知道珍惜自己,能把壳壳闭得严丝合缝……”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直到又“嘿儿喽嘿儿喽”喘上来才住口。
  “叫阿诚……养下吧!”
  姐姐虽然对阿诚严厉,对爸爸可是顺从体贴。听爸爸许可阿诚养下小龟,她只嗔怪地盯了弟弟一眼,便到院里拎进个半截子破瓮。说:“就养在这里头吧。”
  “哎!”阿诚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上去接过破瓮。他把它斜靠在屋角落,又舀了半瓢水灌进去。这样,那倾斜的瓮底,就上有“陆地”,下有“湖泊”了——龟不也是两栖动物吗?
  尽管有“陆地”有“湖泊”,小龟的世界毕竟太狭小,太憋闷了。不久,它就生了病,一条前腿上长出了一个瘤子。嫩红色鳞片鼓胀起来,像个小樱桃。阿诚捞来小鱼小虾喂它,它不吃,懒洋洋地趴在瓮里,合着眼膜一动不动。阿城急了,跑到田里找回爸爸来。爸爸用针挑破那个瘤子,挤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过了几天,小龟才又有了活气。
  阿诚认为:要保持小龟的身体健康,就得让它到阳光下去散散步。小龟被放到了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使它感到十分舒服。起初,院子里的公鸡、母鸡纷纷啄它,但大黑把它们赶得咕嘎嘎飞散了——懂事的大黑知道阿诚喜欢小龟,所以也变得对它很友好。
  渐渐地,小龟认识了阿诚。每天下午,它总是盼望着阿诚那两颗又大又黑,几乎不见眼白的眼睛,像星星那样出现在它头顶上:他喂饱它便把它从瓮里拿出来,放到院里去让它散步。爸爸和姐姐收工回来了,小龟就扬起颈子表示欢迎,似乎也认识了他们。
  爸爸低头看看小龟,慈爱地笑了。
  姐姐说:“这小东西倒也知道恋人哩!”清秀的脸上也漾出浅浅的笑容。
  阿诚很少看见姐姐笑。繁重的农活,做不完的家务,忙得她没工夫笑呀!现在,小龟引出了姐姐的笑容,阿诚感到很得意。其实,近来姐姐爱笑另有原因——她和爸爸承包的那十二亩稻田,苗情比往年强许多,绿盈盈一片。姐姐正在做着一个丰收的梦呢!


  一场强台风,撕碎了姐姐的梦。
  那风啊,以每秒七十米的速度,挟带着暴雨,搅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灵岩岛从海中拔起,卷到天上去!老师带着学生刚逃出教室,教室便在他们身后轰隆隆坍塌了。操场上碗口粗的棕榈树连根拔起,篮球架子从这头滚到那头……全校师生趴在操场中央,一动也不敢动,谁站起来就会被暴风雨扫倒……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风雨骤然停息,就像有一万只凶恶的虎狼,嗥叫够了,糟踏够了,得意而去……大家爬起来,呆怔怔地望着变成一片废墟的校舍。校长突然吼喊一声:“别站在这儿发呆了,快都回家去看看吧!”大家这才呼啦啦跑散。
  阿诚到家一看,三间茅草土坯房变成了一堆泥土。院里的鸡窝不知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公鸡母鸡们挤成一堆在角落里打战。大黑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用湿漉漉的尾巴扫他的腿,同时向那堆房土轻声呜咽。阿诚心里一动,忙去用手刨那堆房土,他拼命地刨啊,刨啊,终于在一堆碎瓮片下刨出了他的小龟。他在一个小水坑里把它身上的泥土洗干净,叫着:“龟,龟,龟!”小龟立刻从坚硬的壳壳里伸出头,点墨似的小眼睛充满喜悦地望着阿诚,好像向他报告:我一点儿没受伤,请你放心吧!
  阿城跑到田里,去找爸爸和姐姐。
  爸爸团在田埂上,脑袋埋在胸窝里,泥人似的一动不动。姐姐挽着裤脚站在水田里,不出声儿地淌眼泪——那一大片绿盈盈,早已抽穗丰收在望的稻田,那洒过爸爸和姐姐的许多汗水,正要用金色的谷粒回报他们的十二亩包产田,被暴风雨搅得稀烂!浑沌沌一片,看着叫人头晕……
  爸爸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终于病倒了。姐姐把他背到隔壁老姑家。她家房子是石头垒的,只被台风扫掉一层瓦。爸爸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还带着“嘿儿喽,嘿儿喽”的胸音,就像胸膛里塞满了棉絮,老姑煮了一碗鲜白果汤,姐姐一勺一勺地给爸爸送下去。到了晚上,爸爸却喘得更紧促、更吓人了。姐姐抓住老姑的手,带着哭腔说:“老姑,送爸爸上医院吧!”
  “恐怕医院也房倒屋漏,收不得病人喽!”老姑愁苦地说。她忽然转向阿诚:“阿诚,你不是养了一只龟么?听说龟板胶是治哮喘的偏方,快拿出来!”
  阿诚浑身一震,不由得捂住衣袋,惊恐地退缩了两步。但是,他看到姐姐在用混合着责问和悲戚的目光刺着自己,又看看爸爸那张土色的,不住抽搐的面孔,还是掏出了他心爱的小龟,默默地交给了老姑。
  这时,爸爸说话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蠕动着紫色的干裂的嘴唇说:“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诚睡醒一觉,见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着。水一样的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她那张清秀的脸白得像张纸,凹陷的眼窝像纸上的两个洞。阿诚下了床,想叫姐姐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发觉她合着眼,就那样坐着睡了。阿诚正不知该不该叫她到床上去睡,却觉着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他俯下身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去放了它吧……龟板……也治不了我的病。”爸爸指指床下,有气无力地说。
  “您叫我放了小龟?”阿诚怀疑自己没听清。
  “这龟……是灵岩岛的一宝……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诚把脸贴在爸爸那张土色的脸上,眼泪籁籁地淌下来。
  他从床下搬出个蓝花陶罐,倒出小龟,想了想,又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借着从屋顶直泻下来的月光,在小龟那苍青色的背壳上,一笔一笔刻下了四个字:阿诚的龟。
  “爸,我去了。”他踮着脚走出屋门。
  月光,星光,静静的村街。
  山影,树影,灰白的山径。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锦蛇绿莹莹的眼睛,有猫头鹰划过空气的摩擦声。阿诚只管跑,他要跑到那石坎下去,那山溪边去,把小龟送回它原来的“家”。他连滚带爬地下到沟底,踏进了荡着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龟轻轻放在那块大鹅卵石上:“再见吧,阿诚的龟!”
  小龟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气息,听到了汩汩的溪水声,夜鸟的扑翼声和蛇类游过草丛的沙沙声,感到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头。它看见一双又大又黑,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蒙着泪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没有再提起小龟——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不久,阿诚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公社的救灾青年突击队,把他们那三间土坯房重又立了起来。
  这是一个冷清清、空荡荡的家,除了经过修理勉强可用的竹床、地桌和一条吱嘎作响的板凳,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是怜惜他们姐弟的孤苦无依吧,也许因为姐姐长得俊美吧,村里那些热心肠的姑姑婶婶,相跟着来给姐姐作媒。她们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殷实人家的小伙子,其中还有港客和华侨(灵岩岛也是海南的一个侨乡)。但是姐姐一一回绝了。她说:如今党和政府的政策,是实行多劳多得,再穷再苦,只要肯下力劳动就会有活路!
  姐姐决定养鸭:把鸭子放到被台风搅烂的稻田里,不用花钱买饲料,那十二亩田里的烂稻穗就能把几百只鸭子催肥!这天清早,阿诚帮助姐姐把家里的九只鸡捉住,捆上爪子,装进背篓,准备背到集上去卖。卖了尖嘴巴的,好买扁嘴巴的。
  镇上的集市并没有因风灾而萧条,反而更加兴旺热闹了,鸡鸭肉蛋、羊羔猪娃、萝卜地瓜,以至金鱼鹦鹉,卖什么的都有。风灾之后物价暴涨,什么都贵得吓人!也有卖便宜货的:那些半条胳臂上箍满银亮亮的手表的人;那些两只手各提一台贴着外国商标的收录机的人;那些卖蛤蟆镜、牛仔裤和尼龙乔其纱连衣裙的人,都肯以低于国营商店的价格出售他们的货品——那都是从海上偷运来的走私品,而且多半是冒牌货……
  阿诚跟着姐姐在人群中拥挤着。四面八方传来吆喝声、划价声和收录机噪乱的音乐声。“钱”这个字眼,在乱哄哄的声浪里不断蹦跳出来,仿佛是个无处不在的精灵。阿诚有点儿头晕目眩了,紧拽着姐姐的衣襟。姐姐却似乎来了精神,目光扫来扫去,像在观察什么,窥测什么……
  “这鸡卖吗?”几个买主围上来。
  “卖,一共九只,八只母鸡都下蛋呢。”姐姐放下背篓说。
  “统共卖多少钱?”
  “九十块!”
  阿诚一惊:路上姐姐不是说,这九只鸡卖三十块吗?眨眼工夫怎么涨了两倍!!
  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那买主出到八十块钱姐姐还是不肯卖;他气哼哼地要走,姐姐却又叫住他:“八十就八十,便宜你了!”
  啊,姐姐真行!别看她平时又文静又稳重,必要时也能变得泼辣而能干呀!
  “有这些钱,就能多买些小鸭子了!”姐姐舒了一口气,把八张十元票子揣进内衣的衣袋,抹开被汗水贴在脑门上的一缕头发说,“明天,咱们到鱼浮公社去买小鸭,那边养鸭户多,又没受灾,便宜。”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溜货摊前围着许多衣着花哨的港客和华侨。摊贩们在高声叫卖:“买龟!买龟!本岛特产灵岩八板龟!熬成龟板胶,防癌治癌有奇效……”阿诚浑身一震,接着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十几个货摊上,摆着一盆又一盆大大小小的龟,都是背壳苍青,腹甲红亮的灵岩八板龟。爸爸不是说这种龟十分稀罕吗?他们从哪儿抓来这么多!会不会把我放掉的那只小龟也提了来呢?阿诚像泥鳅穿沙,在人群里疾速钻动,紧张地搜寻他的小龟:那只背壳上刻着“阿诚的龟”四个字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圆。一盆盆搜寻着,刚寻过五六盆,却被姐姐拽了出来。
  姐姐的眼睛闪闪发光,急切地问:“阿诚,你养的那只龟呢?也拿来卖了吧!刚才有个香港人用四十块钱买走一只龟,和你那只大小差不多!”
  “我那只……早放了!”阿诚痴痴地说。
  “放了?哎呀,为什么放了它呢?”
  “爸爸叫我放的,就在他临死的那天夜里……”
  “嗐!”姐姐怔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爸爸,心太好了。”……
  回到家,阿诚胡乱吃过午饭,便向山上跑去。他跑下那个石坎,朝溪水呼唤:“龟,龟,龟!”过去,只要他这样一叫,小龟便会从床下。桌下或者什么角落里,向他爬来,仰起脖子,等着他喂食。“龟,龟,龟!”阿诚蹚下溪水,绕着那块大鹅卵石,越叫越急。“龟,龟,龟!”他蹚起了细砂水草,踩乱了山影树影。可是,小龟却始终没露面。
  “它一定被龟贩子提去了,卖掉了,熬成黑糊糊的龟板胶啦!”阿诚绝望地一屁股坐在那阴凉的鹅卵石上。


  十数里外的鱼浮公社,养鸭户多,又没遭灾,可鸭蛋和鸭子的价格也涨得很猛。他们要从灾区涌来的买主身上,多榨几两油哩!阿诚跟着姐姐来买雏鸭,挨门挨户地求情、说好话,把卖鸡的八十块钱和政府发的五十块救济款,花个精光,也才买到四十二只脚掌大的雏鸭。
  姐弟俩砍了两根竹竿,赶着鸭群往回走。小鸭们自从钻出蛋壳,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姐姐怕累坏它们,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赶到家,星星已经出齐,人和鸭子都很乏累了,姐弟俩胡乱吃过晚饭,又喂了小鸭们一顿米汤,便都睡了。
  阿诚睡得并不安稳,近来他常常做梦,每个梦里都有那只“阿诚的龟”。现在,他又梦见了它——小龟在院子里散步,一群雪白的小鸭子在它周围吵吵闹闹。突然,一个粗壮的汉子闯进来,抓起小龟扭头便跑。蹲在房檐下的阿诚慌忙跳起来去追赶。追出村街,追过田野,跑进一座荒凉的大山,却不见那汉子踪影了。阿诚焦急地爬上山顶,看见山坳里升起一缕烟雾,那汉子生起一堆簧火,架上铁锅,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了。他仰起头,朝站在高高山顶上的阿诚哈哈笑着喊道:“我要熬龟板胶了!”接着,就举起小龟,要把它投进翻滚的沸水里。阿诚哭喊起来:“坏人你还我小龟!”……
  阿诚醒来时浑身还在战栗,好半天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噩梦,他吐了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这时窗纸已经发白,天蒙蒙亮了。他感觉小肚子直发胀,便下床到院子里去尿尿。当他拉开屋门时,突然目瞪口呆,奇迹发生了——青石台阶上,有几团苍青色的东西。一、二、三。四……竟是七只小龟!他蹲下来,发现最前面那一只的背壳上,好像刻有字迹,他抹去露水一看,立刻惊叫起来:“阿诚的龟!”
  是不是自己还在梦中?阿诚使劲儿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就像拧水龙头那样,耳朵马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啊,这不是梦!我的小龟回来啦!听说龟也像猫狗一样,能识路认家,竟是真的!“龟,龟,龟!”你快伸出头来看看阿诚吧!
  小龟听到阿诚的呼唤,立刻伸出头来,它那两颗点墨似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悲喜交集的神情。阿诚亲了一下它那又湿又凉的背壳,它却把颈子扭向身后,好像告诉阿诚,我还带来六个朋友呢!
  趴在台阶上的另外六只小龟,这时也都伸出了颈子,抬起小脑袋乞求地望着阿诚。
  阿诚顿时明白了它们的来意:自从灵岩八板龟能够防治癌症的说法传开后,这种美丽而稀少的龟就值钱了!龟贩子们纷纷进山捕捉,捉光一处又去捉另一处的,眼看危险一天天逼近,“阿诚的龟”便带着它的六个朋友来找阿诚。它们相信阿诚一定会保护它们,一定!……
  小龟们的信赖,使阿诚万分感动。
  这事不能让姐姐知道,得赶快把它们藏起来!
  阿诚找到一个瓦盆,把七只小龟放进去,藏进柴禾垛里。刚藏好,姐姐在房里问话了:“阿诚,你在院里鼓捣什么呢?”阿诚说:“抱柴禾,你快起来烧饭吧,吃完饭咱们好去放鸭子啊!”姐姐带着笑音说:“你今天倒变得勤快了!”
  吃过早饭,姐弟俩把鸭群赶出街门。小鸭们扭着屁股,呷呷呷地叫成一片。赶到田边,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下畦埂,像一堆小雪团滚进田里去了。


  台风蹂躏过的稻田,成了小鸭们的乐园。甜嫩嫩的烂稻穗,油汪汪的红鳖蟛蜞,吃也吃不完。四十二只小鸭天天见长,就像气儿吹的,半个多月下来就都变成肥墩墩的大鸭子了。它们吃饱了便在水田里游泳,撅起屁股扎猛子玩。
  阿诚喜欢和姐姐并肩坐在畦埂上,欣赏鸭子们游水,一只一只像小白船,凑在一起像一片白云。姐姐清秀的脸上又有了喜色——那片白云载着她一个新的梦吧?
  姐弟俩从早到晚守在田边,傍午轮班回家吃饭。阿诚回家时,总要绕到村后水塘去,捞些小鱼小虾,到家后扒开柴垛,端出瓦盆,给七只小龟开一顿有鱼有虾的丰盛午餐,然后,“阿诚的龟”便领着它那六个朋友,开始在院子里散步了!阿诚把双手抄在身后,踱来踱去守望着它们。每当这时,他就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大人,是个有力量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吹起口哨来。
  是呀,能够受到别人——哪怕是七只小龟——的信赖的人,难道还不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吗?
  校舍修好了,学校发下来复课通知。
  教室在暴风雨中坍塌时,同学们的书包都被捂在里边:课本、作业本、练习本早沤烂了,铅笔、钢笔和各种文具也被砸得一塌胡涂,被当作垃圾除掉了。复课就必须买一套新的。
  “只好先卖几只鸭子,给你凑上这笔钱了。”姐姐蹙起弯弯的眉毛,把复课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目光移向田里的鸭群。“本来它们都能长到五六斤呢,可现在才不过两斤多重,卖掉了实在叫人心疼啊!”
  这天傍午,阿诚回家吃饭时,在村街上碰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肩上搭着个布袋,拖着长腔吆喝:“收买灵岩八板龟——!收买灵岩八板龟——!”阿诚心里一动:我卖给他两只小龟,买书本文具的钱不就有了?姐姐心疼她的鸭子,我也应该心疼姐姐啊!当然,绝不能卖“阿诚的龟。”
  “你等等!”阿诚叫那龟贩子,便向家里跑去。
  他扒开柴垛,端出瓦盆,刚刚伸出手去抓却又缩回来,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以“阿诚的龟”为首的七只小龟,熟悉它们的保护人的气味,一齐伸出颈子,十四颗黑晶晶的小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阿诚觉得它们像看透了自己的心事,颗颗眼睛里都充满了怨忿和哀伤:我们为了躲避龟贩子的捕捉,才来找你保护的。可你又要把我们卖给龟贩子!原来我们相信了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小同学,叫我看看你的龟吧!”那龟贩子笑眯眯地迈进了门槛。
  “我没有龟!”阿诚忽然冲上去,一下把他推出门外,“咣当!”关上了街门。


  柴垛里的“秘密”,终于被姐姐发现了!这事全怪大黑。
  大黑是一只知道体贴主人的狗,台风的袭击和爸爸的死,几乎毁了主人的家,它觉得不能再让这个家养活自己了,便加入了野狗群,过起流浪生活。这天,它来到混乱却容易找到食物的集市上,忽然看见姐姐在那里卖鸭子。它立刻跑过去,蹲在她的身后,等姐姐卖完挎篮里的三只鸭子,它就默默跟着她回家了。
  走进村口,姐姐才发现身后的大黑,大黑上来询问地望着她:我可以回家吗?姐姐持持它那失去光泽的黑毛,摸摸它腹部的磷磷肋骨,叹息了一声,说:“走吧,跟我回家吧!”
  大黑看见了那扇熟悉的街门,便绕过姐姐兴奋地跑上去。院里,阿城喂完小龟,刚把瓦盆掩进柴垛里,忽见大黑跑进门来。他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欢呼着迎了上去,抱住了大黑的脖子,柴垛没码稳,“哗啦”倒了,姐姐恰巧进门,吃惊地看见了那一只瓦盆、七只龟。
  她扔下挎篮端起瓦盆,眼睛闪闪发亮,高兴地说:“啊,全是灵岩八板龟!一、二、三、四……七只呢!阿诚,你从哪儿捉来的?这可能卖个大价钱,救咱们的急啦!”
  阿诚慌了,一把夺过瓦盆,紧紧抱在怀里,脸涨得通红,说:“我就是怕你卖,才藏起它们的!”
  “怕我卖?为什么?”姐姐惊诧了。
  “这是我的龟!你没权利卖!”阿诚吼喊着。
  姐姐好像被推了一下,身子一晃——弟弟还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她,她又生气又震惊。“你说什么?这是你的龟,我没权利卖?”她用火一样的目光逼视着弟弟,“那我问你,鸭子是谁的?我今天为谁忍心卖了三只设长足分量的鸭子?为谁?你说,你说呀!”
  “为我……”阿诚退了两步,怀里的瓦盆却抱得更紧了。
  “那你为什么还说这是你的龟,和我分得这么清?!”这句话一出口,姐姐忽然一阵心酸,眼里涌出泪水来,声音也哽咽了,“妈和爸爸相继去世了,撇下了你和我,我不愿意嫁人,不愿意离开这个穷家,不就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个你吗?……可你!都十一岁了,还光顾自己玩龟开心,一点儿也不想帮帮我!”她忿忿地抹一把眼泪,指着街门喊道:“你走吧!你不是想和我分家吗?抱着你的龟走吧!”
  阿诚咬着嘴唇,痴呆呆地望着悲忿已极的姐姐。
  “你不走,我走!”姐姐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刚要转身,阿诚突然把瓦盆往她怀里一塞,哇地哭了。“你去卖吧!卖吧!”他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话,说到了爸爸临死叫他放龟时,他怎样舍不得,所以,在龟壳上刻了四个字:说到为了逃避龟贩子发疯似的捕捉,“阿诚的龟”又怎样带着它的六个朋友,深夜爬回来找他保护:还说到了他也曾想卖掉两只小龟,买书本文具,可是——“小龟信任我才来找我,我不能那么没良心呀!呜呜呜……”
  姐姐听他说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那只刻着“阿诚的龟”的那只小龟的龟壳,轻轻放下瓦盆,捧起阿诚的脸——弟弟那眼睛几乎没有眼自,两颗眼珠那么黑,那么大……
  阿诚抬起头,他看见姐姐那乌黝黝的眼里,放出湿润的光泽,像深潭里放出的波光,她就这么湿润地,久久地注视着自己,好像不认识弟弟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胡子拉碴、肩上搭着一条布袋的龟贩子,又走进院里来了。他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的瓦盆,兴奋地搓着手说:“好啊——这是个聚宝盆呀!七只灵岩八板龟,你家发财嘞!”说着,解下了挂在腰带上的牛皮钱包。
  阿诚一阵紧张,期待地看着姐姐。
  “我们不卖!”姐姐稳稳地说。
  阿诚身上掠过一阵惊喜的战栗。
  “姑娘,我出两百块!”龟贩子抽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在另一只手掌上“啪”地拍了一下。
  “我们不——卖!”姐姐的目光庄严而冰冷,逼得龟贩子退了几步:他骂了一句什么,扭头溜出了街门。
  阿诚一把抱住姐姐的腰,把脸紧贴在她那火热的胸脯上,轻声叫着:“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
  暮色漫下来,归巢的鸟儿在四处喧叫。小黎看看天色,站了起来。
  “你该回县城了,司机也许早等急了。”
  “可是,后来呢?”我仍然坐在马鞍石上,仍然沉浸在那个故事的意境中,“阿诚一直养着那七只龟么?”
  “前年,我们这个动物保护区建立以后,他和他姐姐把那七只龟送到这儿来了。”
  “它们都在这儿?那只‘阿诚的龟’也在?”
  “在,都野放着呢。”
  “小黎!”我跳起来,“我今天不想回去了,你能在你宿舍里给我支张床吗?”
  “没问题儿!你怎么……”
  “我明天一定要找到那只‘阿诚的龟’,亲眼见识一下。”
  “好哇!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找!”
  小黎挎住我的胳臂。我俩就这样走出了暮霭沉沉的山林。
  那么,第二天我看到“阿诚的龟”了吗?看到了,看到了!当然看到了!

独船

独船
作者:常新港
   常新港 1957年出生。河南栾川人。著有小说集《独船》,中篇小说《梦之门》,长篇小说《青春的荒草地》等。

  在北方,这种河流数不过来,地图上找不到。小黑河,就是这样一条河。

三独
  几年前,这里连下了几天罕见的暴雨,河槽里的水一下子盛满了。中午时,河岸上站着一个妇女,手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她在岸边来回走了几趟,怎么也找不到埋在河边上的平平的大青石。那青石上常站着洗衣的和钓鱼的人。
  她终于按着熟悉的、被人们踩硬的土路走向水边,找到了那块青石。青石只露着一个边角,其余部分都被水淹没了。她脱下黑布鞋,赤着脚踩在青石上。她回身把儿子的衣服拿在手里,刚一蹲下,脚下的大地好像滑动了。她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落入水里,被急流卷走了。原来青石被水冲得松动了。
  岸上有人看见,急忙呼喊着,追赶着水里若隐若现的人踪向下游跑去。水,太凶猛了。没有人敢贸然脱衣下水。在下游,一个河湾处,这女人的尸体被打捞上来。苍白的手还抓着儿子那件不大的湿漉漉的衣服。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这女人的丈夫张木头赶到了,一手握着妻子遗落在岸上的一只鞋,一手捶打自己的胸口,重复地唠叨着:“我要是在,你就不会死……”
  有人扶着张木头的肩:“张大哥,别难受了。大伙不是不救,如果有船,大嫂也许能救上来。单靠人下水救,谁也别想活着从水里爬上来。”
  “我不信,我不信。我来晚了,我要是在,你不会死的!”岸上,回荡着张木头哭哑了的声音。
  不久,人们发现河面上出现了一条船,这是小黑河上的第一条船。挂在船帮上的桨,是用红漆仔细涂抹过的。有人看见,这条船的主人张木头和儿子张石牙经常坐在小船上,漂向下游,下好夜网。然后,父子俩背着纤,拖着船,逆水而上。第二天,再划船去取鱼。
  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开始分地时,张木头包了河边上的一块水田。他不顾村上人的劝说,决计把家迁到远离村子的河边。
  张木头断绝和人们的一切交往,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独屋、独船,还有独生儿子张石牙。
  “爸爸!这儿离镇上中学太远了。咱们搬回村里去吧!”有一天,张石牙跟父亲说。因为他要上中学了。
  “远了好!”张木头眼睛看也不看儿子,干巴巴回答他。
  “我要走很多路!”儿子解释。
  “两条腿生着,就是走路的!”张木头顶着儿子。
  “我没有伴!”
  “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更清静!”张木头没注意到儿子那束怨恨的眼光,“去!到河边守着船,别让人随便用!听没听见?快去!”

结怨
  人们疏远了张木头,尽管他是一个比以前更加勤劳能干的人。
  有一天,张木头赤着泥脚,从水田里走出来,把手搭在额头上,往河上一望,发现船桩上系船用的缆绳搭拉在水上,船没有了。他心里一惊,飞快地顺着河岸向下游跑去。在河流转弯的地方,看到了那只船。船上有几个穿裤头的半大孩子,正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一边哼着歌,一边舒服地晒着太阳,任船向下游漂去。
  张木头脸发青,怒吼了一声,吓得几个孩子翻身从船板上站了起来。他们一看岸上奔过来的汉子,以及那身结实的黑疙瘩肉,心里暗暗叫苦,有人认识张木头。
  “王猛,王猛!快靠岸,快靠岸!”几个孩子慌张地向握桨的那个孩子叫起来。
  “怎么啦?”那个叫王猛的孩子回头望了望,看见岸上的张木头已经脱去了衣服,正准备下水,便叫起来:“你们怕啥?他咬人咋的?别怕!”
  “这船动不得,谁动他的东西,他就跟谁拚命。天!这回让他撞见了!”几个孩子把衣服缠在脖子上,下饺子一样跳下水,向岸边游去。一上岸,头不回,撒开脚丫跑了。
  王猛,这个愣头儿青,正是啥都不服气的年龄。他仍旧坐在船头上,看着张木头挥着两条黑鱼一样颜色的胳膊,劈开顶头浪,向船游来。当他看清张木头那气势汹汹的脸时,他心虚了,想把船划开去。但,张木头是从船的前头游来的,已经把船拦住了。
  王猛糊里糊涂地被张木头从摇晃的船上掀下水,好半天才在水里辨认出岸边的方向。亏得这是水势平缓的地方,没有大浪头。王猛还是灌了几口浑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快要抽筋的脚尖才触到岸边的浅滩。他哆嗦着爬上岸,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吐又喘,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那条船停在不远的挂同处,张木头正得意地扯起一条大狗鱼,根本没把他王猛的生死放在心上。这老家伙太少见了,简直没人味!
  王猛憋足劲,对船上的张木头喊:“你个老不死的,等我长大了,非把你的船用斧头劈碎了当柴烧!老东西!”
  张木头被骂得在船上直跳脚。突然,他喊了一句:“石牙子!你给我抓住这挥小子。”
  王猛回头一看,岸上正奔过来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吓得他气没喘匀,匆忙站起身,迈动着疲劳的腿跑了,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石牙子一眼。
  石牙站住了。刚才王猛仇恨的一瞥,使他心里很难受。刚才父亲把王猛掀下水的情景,被他看到了。他同情父亲,又恨父亲做事太绝。

隔阂
  张石牙扛着行李,一走进陌生的学生宿舍,就感到一股冷意,把初上中学的新奇和兴奋的情绪冲淡了。有几个同学对他冷冷的,把上铺一个漏雨的角落让给了他。他听见下铺几个学生小声嘀咕:“他爸就是张木头!”“对!他没有妈!”
  “河边上那间独屋是他家的!”
  “还有那红桨独船也是他家的!”
  “喂,”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拍了拍张石牙的床铺,“洗洗脸!”那人端着一盆水。
  张石牙心里涌出一股感激之情,急忙从上铺跳下来。
  当四目对视时,张石牙愣住了,这个端水的人就是被爸爸从船上掀下水的王猛!王猛长着一头刷子样直立的头发。
  王猛也认出了他,扭头把一盆水“哗”地泼到门外。
  以后,张石牙感到了王猛在同学中的权威性。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孤独了。
  出早操,没人叫他。
  他的衣服从晾衣绳上落下来,没人拾。
  踢足球时,场上明明缺少队员,王猛也不让他上场。
  一天,张石牙一进宿舍门,迎面掉下雨点。低头一看,白褂上染上一小串蓝墨水。
  “你怎么能这样?”张石牙看见王猛正在摆弄手里的钢笔。
  “对不起,我的笔不出水,甩了两下,凑巧你进来。”
  张石牙忍住了。
  下午踢足球,人太少了,王猛才让石牙上场。石牙憋足劲玩命踢,想让同学们知道他踢得很好。可惜,一大脚,竟把球踢到操场边上的水泡里去了。
  “就这点本事!真无能!”“败兴!没劲!”有人双手叉腰,用眼斜瞪着石牙,吐着唾沫,不满地嗦叨着。石牙红着脸,连衣服都没脱,跳到水泡里,把球捞出来。当他拧着湿衣服,在球场上来回奔跑时,他发现,同学们不再把球传给他了。他慢慢站住了,默默退出球场,呆呆地看着欢笑的同学们。
  晚上,石牙刚走进宿舍门,屋里传出窃窃笑声。石牙听出那个粗嗓门是王猛的:“谁也别说,谁说是小狗!”
  石牙一出现在门口,几个同学都愣住了。他们踢完球,正在用一块毛巾轮流洗脚。那毛巾正是石牙洗脸用的,这是一块带着红白方格的毛巾。
  石牙久蓄在心底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扭头冲出门去。这污辱和歧视使他忍受不了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和王猛结下的私怨带来的,可为什么把恨都发泄在他身上?就因为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有人拉他的衣服。他一回头,是黑小三,班里最小的同学,王猛的影子。
  “石牙!别哭。我也用它擦脚了,一共擦过两次……刚才,我用香皂把你的毛巾洗了。你要不愿意,我给你买一条!”
  张石牙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怨我吗?”黑小三哀求地小声说。
  “不!我怨我爸爸!”

惩罚
  王猛从来不知愁,这两天却愁了。石牙有好几次感到王猛想主动跟他说话,但又不把肚里的话全说出来,还掩藏着什么。
  石牙问黑小三:“王猛怎么啦,他好像有事?”
  黑小三说:“他妈病了,想吃鱼,到处买不到。他知道你家有船,你爸又会挂鱼。可他不好意思张嘴求你!”
  “你告诉他,明天我们划船去取鱼。我爸每天都把挂网提前下好,不会空网。”
  “石牙,你真是个……好人!”
  第二天星期日,这群孩子悄悄爬上那条船,向下游划去。
  王猛一声不响坐在船上。他不敢看石牙的眼睛。当黑小三转告了石牙的主意时,王猛心里难受了好一阵。他想,一定找个机会向石牙道歉,郑重邀请石牙踢球。尽管他王猛从没向别人说过软话。
  他们看见了露出水面的挂网,看见了挂网在抖动。石牙脱了上衣跳下水,一边踩水,一边从网底摘下一条尺把长的鲫鱼,扔到船板上。
  “坏了!爸爸来收网了!”河里的石牙爬上船,把桨抓在手里。王猛和黑小三都慌了。
  “别急。我把船靠在岸上,王猛提着鱼,赶快回家!”
  张木头跑近时,孩子们已经上岸了。张木头看见王猛手里提着一条大鱼,急了,脱了鞋,提在手里,咒骂着撵王猛。撵了半天没追到,才气淋淋转回来,怒气冲冲盯着船上的儿子。
  “败家仔!”张木头喷出一句带火的话。
  儿子不回答。
  张木头几步蹿上船去,劈手夺过船桨,狠命向儿子砸去。石牙一偏头,船桨砸在右肩上,被划开一道血口子。石牙捂住肩膀,眼里流着泪:“爸!你不要太绝了!”
  “你敢顶嘴?拉纤,把船给我拖回去!”张木头挥着手里的桨,脚把船跺得鸣鸣响。
  石牙背起纤绳,微弓着背,一手捂住肩头,在岸上走着。张木头坐在船头上,看着儿子拉纤的背影,拉长了脸说:“今天我罚你,我教训你,你就得听着!我掉的汗珠子比你吃的饭粒子都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长。你听见没有?”
  没有回答。
  “你这小子,越上学越坏了。明天,把行李从学校取回来,甭上学了。在家帮我干活!”
  儿子站住了。船也停住了。
  “怎么不拉了?”张木头瞪着眼睛。
  “爸!你说什么我都听,别让我辍学!”
  “那好。你听我说,你妈死时,没有一个人下河去救。我去晚了,不是亲人,谁也不会舍命。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知道!”
  “如今世上好人少了,活在世上别太傻,你知道吗?”
  “知道!”
  “你背上怎么了?”
  石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血口子张开嘴,涌出的血把衬衣染红了。
  张木头从船上跳起来,跨到岸上:“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撕开衣服,给儿子包扎上。
  儿子含泪的眼睛使他受不了:“你有啥话就说!怨爸爸手狠。可都是为了咱家好!为了你!”
  “爸!把船借我用一用吧!”
  “干啥?”
  “我的同学王猛……”
  “闭嘴!这船是我的!不是你的!”
  石牙擦了一把泪,咬着牙,背起纤绳向前走了。张木头疑惑地盯着儿子的背影。

大水
  又是几天的暴雨,河槽注满了水。小黑河发怒了。这是石牙肩头受伤后在家养伤的第三天。
  张木头也惧怕这场暴雨。面前的情景,使他想起几年前那场大水。他铁青着脸,回头命令儿子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许走出家门一步。他拎着一把铁锨,耳朵听着河水的吼叫,奔到水田里。他要把所有的土埂都挖开一个个缺口,把积水放掉。
  河水太满了。隔夜的挂网被水冲得没了踪影;水棒草只剩个头,可怜地摇晃着;岸边上的独船不安地摆动着船尾,像一匹被主人抽打而要奋力挣脱缰绳的烈马;那块大青石终于被水卷走了,留下一个漩涡;一条黑鱼拖着一根钓竿从上游茫然地冲下来,近了,才能看清鱼已经死了……岸边上没有了淡淡的水草香味,只能闻到从上游泻下的浑浊的泥水带来的水腥气。
  张木头根本没想到,此时,河边上那间独屋的门被人突然打开了。
  黑小三哭过的脸出现在张石牙的面前:“石牙!不好了,王猛叫水冲走了,快划船去……”
  “这么大的水还游泳?”
  “不是,他织了个网,想给他妈挂鱼!”
  两人奔到船边。石牙解缆绳时,发现缆绳被父亲紧紧拴到木桩上,像长在木桩上一样,系着死扣。石牙马上跑回屋,操起菜刀返身冲出来,把绳子砍断了。船马上顺着水势向下游漂去。黑小三飞跑到岸上,引着船向王猛被淹的地方奔去。
  岸上有人看见了石牙,都大声喊起来:“石牙来了,石牙划船来了!”
  “我来了。”石牙在心里回答了一声。他第一次感受到同学们对他的尊重,把他当作一个有用的人。这是一种呼唤亲人的感觉,是石牙久已期待的。
  突然,水面上浮现出一个头影。他立刻认出是王猛刷子一样的头发。王猛的头若隐若现,像在潜泳。他想把手里的桨伸给王猛,可王猛的手无力地在水面上举了举,又沉底了,形成了一个水涡。
  石牙突然大喊一声。当时,谁也记不得石牙子喊了一句什么,便传来了“扑通”一声。岸上的孩子们看见船上的石牙消失了,船板上只滚动着那根红漆木桨,还有石牙刚脱掉的白褂。
  船失去了控制,顺着水势缓慢地转了一个头,倒退着向下游移动,仿佛也在回头留恋地朝小主人下水的地方投射最后一瞥。
  石牙没有摸到王猛,正准备冒出水面缓口气,他的腿被昏迷的王猛抓住了,两人一起沉到水里。这时,石牙感到水从鼻腔里像针一样扎进了自己的胸腔,他被无情的水呛了。
  王猛借助刚才石牙身体的浮力,把头冒出水面,昏迷中抓住了从身边漂过的独船……
  在河湾,当年打捞出石牙母亲的地方,孩子们把石牙捞了上来,静静地放在船板上,洗去石牙身上的泥,呆呆地围住了这只独船……

儿子
  “石牙子!……把尸体从船上掀下去!……我的船上不能摆死人!”
  岸上跑来了张木头。他刚才听说又淹死了人。他用嘶哑的声音命令儿子。当他跑到船板上时,后退了一步,呆住了。
  几个光身子的孩子跪成一圈,仿佛在等待躺着的人睡醒,这个一动不动的孩子赤裸的肩膀上,有一道刺目的泛红疤痕。啊,这是自己的儿子!张木头傻了。
  王猛慢慢爬起来,爬到石牙面前,胆怯地伸手去抚摸石牙的脸。突然,他把手缩了回去,害怕地问:“石牙!石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石牙……”当发现船板上那件染上蓝墨水的白褂时,王猛一把抓在手里,把脸埋在上面,哽咽地哭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石牙!……”
  水仿佛变得凝固了,像黏稠的液体在缓慢流动。岸上的孩子跟在逆水而上的独船的后面,默默地走着。
  张木头自己背着纤,拖着船。他不让别人拉纤。他一步一回头,看见儿子的身躯,仰卧在船板上,随着浮动的船起伏着,像在水里仰泳。他想起了几天前儿子捂住肩膀拉他时的情景,默默地在心里呼喊:“我为什么要惩罚儿子?”他双膝突然一弯,背上的纤绳滑落下来。他趴在岸上,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石牙子!你……”
  他一面悲怆地哭着,一面重复着几句话:“你太傻了!我的儿子,你真是太傻了!就剩我一个人啦!就剩下我一个人啦!”
  “爸爸!”
  张木头猛然听见一声喊,抬起泪眼一看,王猛跪在自己面前。
  “爸爸!”
  紧跟着,黑小三也跪下了。
  张木头呆住了,好半天,才用手捶打着地上湿漉漉的泥:“石牙子!这船是你的,我答应你了!这船是你的了,你听见没有?你怎么不站起来!”
  孩子们都哭了。
  没过几天,村上的人都拥到河边,把张木头的小屋迁回了村里。人们尊敬他。
  王猛一直保存着石牙那件白褂子。他经常去看张木头,做一些石牙活着时应该做的活。
  人们常常看见张木头蹲在河边,守着那条独船。一遇到人,他就迎上去:“你们用船吧?你们上船玩吧?这是我家石牙子的船!”
  人们都不愿轻易去使用这条船,这条小黑河上惟一的船……

五颗青黑枣儿

五颗青黑枣儿
作者:董天柚
   董天柚 1943年出生。河北滦县人。著有长篇小说《辣娃和银豹》,小说集《青蛙爬进了教室》等。


  如果在春三月,百草酿芽儿的时节,那草鸡婆们下蛋是格外卖力的,在响鼓庄,东家,西家,光听它们那“女高音”:“哥大——哥哥大——哥哥哥大——”而现在,人了伏,草鸡婆们就要休假了。因而,鸡蛋也就卖得稀。
  莫看响鼓庄过富了,人们照例要把鸡蛋卖掉。从老祖宗那阵传下习惯,“啊哟哟,没人没客的,就把鸡蛋糟踏啦?”看看,把自己吃叫做“糟踏”呢!再有,爷奶们家家都是一口调儿:“钱么,猛劲儿攒就是了。酱缸里还怕足了盐?”
  这是个星期天。昨夜一场风夹雨,黑枣枝折落了几根。水秀儿墨墨黑的大眼珠一转,就想出了个点子,她拾起一小枝。
  吃完早饭,她挎了一只黄楞楞、沉甸甸的新桑篮,悄悄来到村口。那篮里,是鲜灵灵的一色来亨蛋,上面蒙了一帕长方巾。方巾之上,便是那青黑枣枝。
  她在村口老槐树下站住,在供人歇凉的青石板上放下篮子。然后,她直起腰,看了看那小盆口一样的树洞,吹了吹,把那黑枣枝放了进去。
  改玲哼着“羊儿呀,羊儿呀”也来了。一样挎了篮,一样黄楞楞。沉甸甸。
  她俩同班,在四(甲)。
  “秀儿姐,还是你早!”改玲将篮放在水秀儿的篮旁。
  “卖完才算真早呢!”水秀儿抿抿刘海儿,捏捏耳后的“螃蟹夹儿”,墨墨黑的眼里闪着兴奋。她望着村里:“还有伴儿呐,再等等!”
  没说过几句,就来了香菊、珍珠。接着,四跛爷的孙子王小槐也来了。他新添了件半袖衫,胸前还有消防桶形的小口袋儿。穿了新衣倒拘谨,那帽檐,不怕压歪了鼻子梁。香菊、珍珠和王小槐,都在四(乙)班。由于庄子小,大家都熟,像一个窝窝里的小鸡崽儿。
  水秀十三岁,其余的都十二岁。大一岁就有领头的资格,昨夜她嫂嫂嘱咐了她半夜,她便对大家说:“喂,听我说!”
  女伴儿们不眨眼地盯着她。王小槐性子急:“有啥可说的!快卖完,我还要拨野麻棵沤肥呢!——好不容易才熬到个礼拜天!”
  “不听你走!”水秀儿横他一眼,“你七天过两个礼拜天才好啦,活计痨!”
  小槐又想听听,便把帽檐又朝下拉了拉,催促说:“说吧,嘎嘣其脆!”
  水秀儿说:“今儿,咱卖蛋挺挺(涨涨)价儿,挣它个小丰收儿!统一的,一块四一斤!”
  小槐一听,噗哧笑了,鼻涕差点儿过了“河”:“人家都是憨子?今儿的鸡蛋能配药?上星期才卖一块一角五。还‘小丰收’呢!”
  水秀儿“螃蟹夹儿”拨拉一摇:“人家倒不是憨子,反正有个憨子!难道你瞧不见,响鼓庄今儿变了样?”这都是嫂子透透彻彻地作了分析的。
  小槐正要回话,村边河塘里传来一阵风钻吼: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点头了,对的,响鼓庄是变了。
  掐指头,算时间,也不过十来天,小小的响鼓庄就像揣了“肥”的面团,一下子发酵成一座小城。省水工局来修灵芝口水库了!基槽里响起了炮声,山崖上响起了号声,海滩上响起了马达声……建库指挥部,工地医院,水泥件预制场,大型机器安装队,质量检验处,保卫处……以及数不清的工棚,一排排地比邻在响鼓庄的周围。俗话说:“货卖一个抢,行市(价钱)随风涨”啊!
  “人家要是嫌贵呢?”改玲问水秀儿。
  “只要咱一口价,谁也别降,他们就得认花。人心齐,泰山移嘛!”水秀儿自信地回答。
  “有了小丰收,我给我小侄儿买件海军褂儿!”水秀儿又补充了对“小丰收”的处理办法。
  “我就给弟弟买一盒盒装连环画!黄老师有,我见过。”“我买一本新的《新华字典》。”“你呢,小槐?”她们活跃起来。
  小槐挑起帽檐,用一根食指点点防火桶形的口袋儿:“弄一支一缩脖、一缩脖儿的圆珠笔,双色的!”看来,他已经为“一缩脖儿”找到了位置。
  “听着!”水秀儿将那青黑枣枝从树洞里拿出来,摇着,“谁要是私自降了价呢,咋办?”
  “就是狗!”珍珠说,“咱一齐羞他!”
  “就是大叛徒!”蔫呼呼的香菊,加了这么一句,“一齐羞他!”
  “罚她吃一颗青黑枣!”小槐毫不留情地说,“让涩巴味儿折磨她的良心!”
  水秀儿点了头。她摘下五颗青黑枣儿,放在树洞里,枝子扔了,“每人一颗,谁也不兴狡赖!——回来见!”
  他们出了村口,走得格外小心,但心情急切切的,只好步步拿脚尖尖着地。


  工房区的上空,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卖声。那些声音,是从不同的街道上发出的:有的嘹亮;有的尖细;有的由于羞,尾声颤颤的;小槐的声音则有些嘶哑,一冲一冲的,像他洗澡打狗刨时涌起的浪头……
  一开始,人们都被“一块四”吓住了:“哟!涨啦!”“不是一块一角五么?”她们摇着头。但是,当几个不同的卖蛋人先后告诉她们,今天就是每斤一块四之后,她们不得不认肯:“呕,这么说,是缺唆!”只好递个篮子或铝盆,打开她们的钱包儿。
  水秀儿走着。每经过一个栅栏门口,她都要朝里望一眼:绳子上晾着尿片片吗?檐子下有婴儿车吗?——双职工与单职工可不一样呢!双职工一般不吃食堂,肯买蛋。“谁买蛋哎——谁买新鲜鸡蛋哎——”她就这样喊,朝人家窗子,挺动听的。
  “小姑娘——”有人招呼她了。
  她回过头,嘿!多“帅”的一名女工啊!高高的个儿,壮壮的腰肢;劳动布工作服,胸前印着醒目的白字“汽○○三”,显得很有神采。只是发声太“侉”,把“小姑娘”叫成“小古娘”啦。
  水秀儿忽然觉得眼熟。哦,对了,这就是开一辆杏红色“黄河”大十轮,载上沙石一溜风的姑姑。真棒!响鼓庄的老太太们,拍着膝盖盖夸不够的:“哟,哟,看人家!”
  “买……蛋么?”不知怎么,水秀儿忽然有点怯了。
  “多少钱一斤呐?”她立在一个栅栏门口。
  水秀儿折身迎上去,一边掀开桑篮的长方巾,一边有点嗫嚅地回答:“一块……四”
  女司机犹疑着。
  “准保新鲜的。”水秀儿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个蛋,对着太阳晃了晃,通红、透亮。
  “一块二,行吗?我包圆儿。”女司机扶水秀儿一下,两人都蹲下去。
  水秀儿没说“不中”,也没摇头;当然也没说“行”。你想,过去从未到过一块二,又是这么“帅”的姑姑买蛋,怎么能说“不中”,怎么能摇头呢?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挑头儿当了“叛徒”,那……哎哟哟,连蔫蔫呼呼的香菊,也会戳着鼻尖羞我呢!
  正在这节骨眼上,院里踱出一位叔叔,他蹒蹒跚跚的,拄了一根丁字拐,头上缠着蛮厚的纱布绷带。
  “别买啦,”他说,“出出血眼亮,犯不上‘一级保养’呕!”他笑着,却又急忙扶住头顶,像是笑的震荡引起了他某一部位的疼痛。
  “买。只是……价码硬点儿。”
  “响鼓庄厉害,”那叔叔又呵呵笑起来,“鸡蛋价码硬,石头更硬,一下就咬了我额角子哩!”
  水秀儿一听,莫不是校长讲的那位排除险炮救民工的风钻手哇?她细细一问,果然不错。
  她就打心里尊敬。
  女司机并不像某些小气人那样,扒扯眼皮瞧秤星儿。她大大方方地抽出皮夹子,喃喃地说:“一块四……四就四吧!”
  水秀儿倒为难起来。人家到你家门口施工来,够辛苦的啦,又是为救别人受了伤,你白送叔叔几个蛋不应该吗?十二斤多卖两块几毛,够你花一辈子吗?是寒怆哩!修了水库,人家可背不走,是你响鼓庄人享福的,亏你还在四(甲)当班长!
  那小侄子的海军褂儿?不怕的,多喂两只草鸡婆,连冲锋枪也买得上!
  可那青黑枣“涩巴味”折磨人真够呛的……最好是,唬唬他们。
  “姑姑,依你,一块二吧!”她找回了钱。
  “哟,小古娘,咋?”
  “我——喜欢你!嘀嘀——”她比了个方向盘。
  拄拐的叔叔笑咳了。
  由于想瞒,想免吃那颗涩巴果,她对女司机说:“别人问,你就说是一块四!”
  没说过谎话的人,最容易露馅儿啦。你看,水秀儿白净净的脸蛋上,不是噗一下就泛起了胭脂红……


  在一棵新栽的水泥电杆下面,香菊蹲着,把鸡蛋朝两个安全帽里拣。她的对面,蹲着一位紫脸膛的小伙子,还有一位鬓角已经花白的老头儿。他俩上衣口袋里的八折米尺表明,这是两位工地上的木工师傅。
  价钱已经说妥。老头儿似乎还挺满意,吱儿吱儿地咂着舌尖:“一块四就一块四,山里的鸡婆吃蚂蚱,蛋准肥呢!”
  两顶帽里,鸡蛋码成了塔尖尖。
  那小伙子却频频地吸溜嘴,仿佛吃了辣椒,嘟哝:“肥得真可以,贵得也真可以喽!”
  老头儿也不吱声,照例码。
  小伙又嘟哝:“不用说,这只为穷啊。不然,要价儿这么狠?”
  “不对,小李子,”老头反驳了,“这庄,傍山,靠水,对面儿又有十里平原,本该是块宝地,不像穷庄啊!”
  “不对,赵师傅!”小伙子又反驳了,“穷庄也有富户,富村也有穷人呢!这要看你会不会过日子!游手好闲的,浪吃浪花的,生病长灾的,肯定要穷。”他一手托起两个鸡蛋,一大一小,伸到老头儿面前:“都是鸡蛋,一样大吗?”
  两位木工师傅真粗心,他们没有看出,小香菊脸都气红了,耳朵都冒火了,胸岔子都胀疼了!你才穷呢!你才游手好闲呢!你才浪吃浪花呢!——真是(口格)!
  香菊这孩子,性子是蔫,可心不小,最要强了。老头儿掏出了两张十元票,她就盯着,不接,小肩膀一呼达一呼达的,真把俩木匠吓了一跳!
  你凭哪只眼,看出我家是穷人呢!她心里质问那小伙子。我哥哥因为穷,相黄了嫂嫂,那是三年前;现在又成了,这是事实,响鼓庄哪家不知道呢!光甜叶菊就卖了一千一,是你家么!一夏天来了六百元的金矿沙,是你家么!黑白花乳牛生了闺女,是你家么!金花猪肥得一杆大秤打不起,是你家么!县里“多种经营”来照相,是你家么!——用你瞎说穷?!——真是(口格)!
  老师傅以为香菊没钱找零,便翻天挖地抠衣袋儿。香菊也不言语,她那双极透亮的眼仁儿瞄准了小伙子,连一丝惧怕也没有,而且,她问出声了:“我爸是石塘的采石工,一锤楔得塌半拉山,不会过日子么?!我妈妈养水葫芦,供得三家喂猪,是游手好闲么?!我们家五口人一年不伤风,连个喷嚏都不打,算生病长灾么?!”
  小伙子一见这势头,傻了,呆了:“哦,你……你这是,朝我呀?”
  “朝别人,对不起你呐!——真是(口格)!”
  老师傅哈哈地笑起来:“真逗,真逗,谁叫你说人家穷呐!”
  她按一块一算账,将找还的钱放在安全帽旁边,嘟着小嘴儿,起来就走。
  任俩木匠一再说“找多啦”,她也不理,只是“嘎嘎噎”地扔过一句:“少说咱穷!”
  在胡同口,她撞在了水秀儿身上。小嘴儿还嘟着呢。
  “咋?生气?少给你钱啦?”
  香菊没头没脑地说:
  “豁着吃黑枣!”


  村口大槐树下,坐了水秀儿和香菊。她俩在啦嗑儿等着伙伴儿们。
  一阵咚咚地脚步声,哦,王小槐来了。
  这娃娃走热了,帽子不再压着鼻梁,而是歪在了后脑勺儿上。
  水秀儿眼尖,她“呀”一声,便小声道:“看,他真买了一缩脖儿!”
  香菊(目夹)(目夹)眼,一看,嗯,真的。
  小槐踢嚓踢嚓地走近了,还美美地神了神半袖衫底襟儿。那“一缩脖儿”便被突出一下,在他胸脯上闪了一下毫光。
  “小槐,一缩脖儿好使吗?”香菊问。
  “当然!”小槐抽出来,“哒”地一摁,又一摁。
  “蛋是一块四吗?”
  “当然!”
  “你爷帮你卖的蛋?”
  “当——不,我自己嘛!”他把笔插上。
  “你看——”香菊指向来路。真的,是四跛爷拄着老拐杖,一颠一颠地走近了。
  三个孩子都站了起来。四跛爷是庄里的老残废军人,打天津时挂的花,连公社书记都大爷长、大爷短呢!
  “槐头!”爷爷并不往石板上坐,他用老拐杖点着裸出地面的树根根,声气不高,却叫人害怕,“槐头,我问你,今儿,你卖的一块四?”
  “哦。一块四。”
  “是你爸叫你涨的?”
  “不是。”
  “是你妈叫你涨的?”
  “不是。”
  “是老师开导的?”
  “不是,老师不管这些事。”
  从爷爷的脸色里,小槐就知道出事了,不然,他爷不会对他失去笑容的。
  “那,我还没伸腿儿,谁要你挣起棺材本儿?!”
  老拐杖上的铁箍,戳得树根破了皮,“难道是你书读多了,年级高了,长了大本事了?”
  水秀儿的心,像被锯子锯着一样,一钻一钻地疼。脸蛋儿变得惨白。她不敢搭话,背着人,贴身在槐树的另一侧。她用门牙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流下来。“王小槐挨训,是因咱出了坏点子啊!”
  “人家买蛋,是要来看我的。人家一听说我这人儿,为解放天津流过血,就要看我。嘿,可倒出奇!他孙子卖蛋要人家高价!看看,丑不丑!”
  “我……我……”王小槐抬眼望望大伙,又把头低下去。
  “你咋?瞒得过我?里面有个蛋,是你画过罗汉脸儿的,我一眼就认得出!你个混蛋玩艺儿!”
  王小槐死死地勾下头来。是的,自己画过罗汉脸儿的那颗蛋,没洗净就放在里边了。
  “你今儿要不去道个歉,看我不敲塌你的脊梁骨!”
  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老树干,爷爷走了。
  水秀儿上前两步,说了句:“只怪我,四爷爷骂我吧!”可老汉却没听见,也许是不理人,反正没回来……
  几张小脸蛋儿又凑到一起了。
  小槐的脸,黑沉沉的。
  水秀儿的脸,白煞煞的。
  香菊的脸,美吉吉的。
  他们在青石板上坐下来,闷声不响。河槽里的风钻,又哒哒哒地吼叫起来,惊得一群山雀儿呼地一蜇,从湛蓝的天空中折向了山后的老林。水秀儿咽下一口唾沫,轻轻站起,拍打拍打巴掌,才转到老槐树的洞口前,把自己那颗青黑枣拿出来。
  香菊也学着,把自己那颗掏出来。不过,她不再用谁做出样子,便很俏地把它朝高一扔,又伸手接了,用白生生的牙儿咬住,咯嘣!
  香菊哟,涩巴吗?香菊猛烈地大嚼起来,舌头搅呀,牙齿刮呀,在她伸了三下脖子以后,那枣儿消失在她的喉咙眼儿里。她是微笑着把它咽下去的。
  轮到水秀儿了。她没有笑,因为她知道她这个班长把事情办得有多糟,她对不住所有的人啊!
  小槐一把抽掉了“一缩脖儿”,放在篮子里。然后,他掏出自己那颗宝贝果儿。
  “怎么,你也吃啊?”
  水秀儿和香菊,一齐纳罕地望着小槐。
  王小槐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把黑枣儿的萼花儿抠掉。在放到嘴里之前,他反问道:
  “真正应该吃的,难道是别人吗?”
  水秀儿和香菊,对视一下,会心地点了点头……


  五颗青黑枣儿,只剩下两颗了。
  改玲和珍珠,还没有回来……

白色的塔

白色的塔
作者:程玮
   程玮 1957年出生。江苏江阴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永远的秘密》,电影剧本《豆蔻年华》,中篇小说《来自异国的孩子》等。

  还记得那座塔吗,白色的塔?
  “当然记得。”你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尽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我们现在已经长成大人。
  那时候,我们樱桃沟还藏在大山的皱褶里,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什么样儿的?我们不知道。大人们不带我们出来。我们也不敢像大人那样站在路边招招手,让飞跑的汽车停下来捎上我们。我们常常站在路边,久久地看着远处,看着路尽头。山尽头那迷迷茫茫的、淡蓝的一片天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重重叠叠的绿色的山峦后,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像一座塔似地高高矗立着。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去问那些坐过汽车的大人们。汽车正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兴许他们知道。
  “满世界新鲜玩意儿,谁还注意那个?”有人这样说。
  “别是你们看花眼了吧,我可是一路瞅着,连眼皮都不敢眨。”有人那么说。
  总之,大人们也弄不明白,那个白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夕阳从山脊后探出半个脸蛋,留恋地朝远处那白色的塔影瞅了最后一眼,便消失在起伏的山峦后面,只有那白塔般的影子还醒目地浮在一片深黛色的暮色中。远远看去,像大海里的一片白帆。
  要是能飞过这重重叠叠的山峰,去那白色的塔影前亲眼看一看,该多好呵!于是,我们壮着胆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站在路边,远远地见汽车来了,便招招手。可汽车像没长眼睛一样,径直开了过去,倒是喷了我们一脸一身的灰。
  终于有一次,一辆卡车吭哧吭哧地爬上坡来,不等我们招手,就自个儿停了下来。
  我们反倒愣住了。
  车门打开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跳了出来,“妈的,这老爷车!”他骂骂咧咧地打开了车盖。
  我们这才明白,这车并不是为我们停的。但我们还是满怀希望地悄悄围了上去。等他拾掇好汽车,用棉纱擦着手时,便壮着胆子开口了,“大叔,捎我们一段路吧!”
  络腮胡子转过脸来,不耐烦地问:“捎你们?你们干吗去?”
  “去看,白塔!”
  “白塔,哪来的启塔,去去!”他朝我们扬扬结实的拳头,钻进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看来,搭车是没指望了。我们决定扒车,这是一段上坡路,汽车开到这儿,总慢得像牛似的。只要胆子大,肯定能扒上去。
  可这个计划一开始实行就很不顺利。不是车速太快,就是挡板太高。我的头摔了个大包,还险些被大人们发现我们的秘密。
  以后,我们每天总坐在路边的高坎儿上。找机会。没几天,我们就发现经常过往的汽车中,有一辆卡车开得特别慢,上坡时喘得几乎要断气。大概是因为太老了吧,车上的油漆一点儿都没有亮光了。更妙的是,它后面没有挡板,只用一道铁链横拉着,而且居然还有一截脚踏梯子。这简直是为我们特意安排的。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来到坡坎上。汽车过去了三辆,都不是那辆车。等了好久,好久,日头都正中了,那辆车才在转弯处出现。
  我们躲在路旁的树丛里,瞅着那车头喘着气刚刚从我们面前爬过,我们便蹿出来,七手八脚,好一阵紧张,终于爬了上去。我们真快活呀,白塔的梦终于要实现了。
  突然感到不对劲儿。可不,车停了。没等我们明白过来,一个人已经恶狠狠地跳上车,把我们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再扒车,看我压死你们!”正是那个络腮胡子,他从车窗里伸出头,炸雷似地吼了一声,便开着车走了。
  真是冤家路窄!我们气得在后面追着汽车喊:“叫你翻车,叫你翻车,叫你四个轱辘朝天转!”
  骂是这样骂了,可总觉得不解恨。我们立下誓言,非乘乘他那辆破车不可!
  从此,我们一有机会就去公路边溜达。而络腮胡子仿佛看透了我们,一到这段路,就拼命地把车开得快一些,让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扬起一溜烟尘远远而去。有一回他在一个拐弯处撞上我们,甚至刹住车,探出头骂:“免崽子,滚远一点!”
  “叫你翻车,叫你翻车,叫你四个轱辘朝天转!”我们一迭声地追着他的车子喊。
  我们真的不能忍受了!我们准备了一大堆烂泥、石块,要给他一点儿厉害看看。
  遗憾的是,一连几天,我们一直没能发现络腮胡子的踪影,好像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阴谋,突然偷偷摸摸地上天人地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早晨,公路上的露水还没干,络腮胡子的车终于又在坡道尽头出现了。可是没想到那车却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伙子。小伙子钻到树丛里,沙沙地响了一会儿,又回到公路上。他冲着傻愣在一边的我们笑嘻嘻地吆喝着:
  “喂,小兄弟们,干吗呢?”
  我们相互看看,又看看小伙子身后的车,一点儿没错,正是络腮胡子的那辆破车。
  小伙子奇怪地回头看看,突然明白了,“哦,你们想搭车,是不是?这好办,上来吧!”
  “真的?”我们喜出望外。
  “当然。去哪儿?”他把我们塞进驾驶室里,发动了汽车。
  “白塔。”见他疑惑不解的样子,我们一齐指着远处那白色的塔影解释说,“喏,就是那儿,那不是白色的塔吗?”
  小伙子笑了:“那是什么白塔?走近了你们就知道了!”
  汽车开动了。那重重叠叠、连绵不尽的山峦第一次在我们眼里像有灵性似地活动了起来。白塔也开始在一道道山脊后时隐时现地移动着,真的像白帆一样慢慢地浮动起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塔完全消失了。但我们知道,它离我们更近了。
  在一个岔路口,汽车停住了。“到了,小兄弟们,看你们的白塔去吧!”
  我们扑通扑通跳下车,兴高采烈地朝他指的方向跑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跑了回来,一直跑到车前。
  “叔叔,那个满脸胡子的,也开这辆汽车的,怎么不开了?”
  笑嘻嘻的小伙子不笑了,他抚摸着方向盘:“你们认识他?”
  “对,他老不让我们乘车,他没你好!”
  小伙子慢慢地摇下挡风玻璃,看着远处,低声说:“他已经不在了。”
  “哪里去了?”我们仍旧不理解。
  “就是不在了。”
  我们突然明白过来,浑身打了个冷战:“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听人说,他的车正路过这儿,有辆车油箱着了火。暗,就在那边,油箱若是一爆炸,整个井场,还有你们的白塔就完了。于是他跳上那辆着火的车,把车开走了。”小伙子说得极简单,简单得让我们接受不了。
  “那后来呢?”
  “后来?又不是讲故事,还有什么后来呢。”
  “那,那他不是变成英雄了吗?”
  小伙子说了句什么,但我们谁也没听清。因为发动机又响起来了。因为我们都在很吃力地想着这个我们所无法接受的事实。
  车什么时候开走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们慢慢地沿着岔路走进去。路是沙石铺成的,几道深深的车辙在路面上平行着,交叉着。哪两道车辙是他留下的?一定是最深最深的吧!路旁的树林里,有一只小鸟在悄声悄气地鸣啭着。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唉,什么话不能骂,偏骂那两句!
  两旁的树越来越稀了。接着,又出现一个个黄帆布的房子。不会儿,那座白色的塔无遮无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呵,这原来是一座蒙着帆布的铁架子。有许多人戴着奇怪的铁帽子在围着它忙碌着。它是因为一个那样的人死去了,才安然地留存下来的。
  它到底是什么?
  哦,钻井。哪里地下有宝物,哪里就有它。
  它也不是白色的。它上面有很多泥,还有很多油迹。不如我们所想象的洁白,也不如我们想象的神秘。它不是塔,不是白色的塔。
  淡淡的雾从周围的树林里升起来,我们踏着车辙一步步往回走,不知怎么,我们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后面严肃地注视着我们。
  回过头去,只见那井架高高地、庄严地矗立在树林中。衬着玫瑰色的天空,它又成了一座白色的塔。
  “是白塔。”你说。
  “是真的白塔。”我也说。
  白色的塔在大山深处矗立着。
  唉,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可我们都还记着它。

遥遥黄河源

遥遥黄河源
作者:陈丽
   陈丽 1936年出生。上海人。著有小说集《陌生的来客》,散文集《爱的花束》等。

  两千多公里路程,梦幻般地甩在身后了。
  路晔,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背着行囊怯生生地出了车站。
  高原的风干燥、凉爽,天空碧蓝,云儿比中原盛开的棉花还要软柔、洁白。又是一个天地,别有一番异乡风味。
  迎面扑来一阵高亢的吆喝声:“羊肉串!羊肉串!”“酸奶!两毛一碗!”“奶茶,奶茶,不香不要钱!”在这片异乡口音中摹地响起熟悉的乡音:“捞面条,蒜汁捞面条!”听起来分外亲切,路晔不知不觉循声来到摊子前。他一开口,卖蒜面的老汉就听出来是老乡,忙使铁笊篱捞了冒尖一海碗面条,浇上半勺香油蒜汁,外加一大勺鸡蛋卤。
  “学生?”老汉把面端到跟前,打量着他身上带肩饰的制服。“嗯。”香辣的蒜汁弄得他满头冒汗,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蛋,只好连连点头。“过暑假?有亲戚在这儿?”“哦,嗯。”老汉揉了揉眼睛:“我那儿在老家,几年没来了,个头怕跟你差不离……”
  平平常常的吃食摊旁,平平常常的陌生人间的搭讪,路晔听了却怦然心动:哦,哪个父亲不思念自己的儿子?要是自己的父亲也……他不敢再想下去,胡乱扒了几口,付了钱,就离去了。
  他没有歇脚,接着登上西去的长途汽车,投身到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上。一连两天,汽车都行进在如绿绒毯似的浅草地上。黄河水在深深的沟壑里像游龙般地穿行。天空偶尔掠过一群褐色的斑头雁、洁白的鸥鸟。不时可见死马和死牦牛留下的骨架,黑洞洞的眼窝骇人地直视苍穹。牧民们都搬到巴颜喀喇山下的夏窝子草场去了,草原上竟连一座帐篷也见不到。荒漠得令人感到悲凉。
  狭窄的车箱里弥漫一股令人作呕的膻味。几个身披羊皮大氅的藏族大叔,赤裸着酱红色的胳膊,不时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咕咚喝上一大口,又掏出熟羊腿,用洁白发亮的门牙,嚓地撕下带血的肉,津津有味地嚼着。路晔侧过脸,从眼角窥视他们,其中一位留着两撇俏皮胡子的大叔举起羊脚,龇着白牙,用生硬的汉话招呼:“喂,小弗(伙)子,来一块!”一见他捂住鼻子直摇头,他们毫不见怪,反而朗声大笑。瞧他们一个个脸膛黑红发亮,颧骨和嘴唇因高原强烈紫外线照射呈暗紫色。那一阵阵膻味就是从羊皮大氅里散发出来的。他想象不出自己的父亲几十年来如何生活在他们中间,如何生活在这一片荒漠的草原上。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胸前的口袋里摸了一下,那儿放着临行前母亲交给的一封信。就凭着这封亲笔信,他只身一人到黄河源头去寻找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父亲会认出自己吗?会不会把自己当一个陌生人拒之于门外?他不免有点惶恐不安起来。这时汽车已经驶到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脑袋顿时嗡嗡作响,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赶紧把手按在母亲的亲笔信上,好像那是一贴护身符,能保佑自己一路平安,事事如意。临行前母亲那委婉的话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来:“小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快满十八岁了,也该去见他一次。就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要看在亲骨肉份上,不会过于亏待你的。”
  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儿什么脾性?和继父是同样的人吗?继父平易近人,待自己也还不错,可惜,三年前去世了。他和妈妈权且挪到姥爷家,和大舅、二舅家合住一院。起先还好,渐渐地矛盾出现了。大舅母提出各家自安电表,免得电费分摊不均。安了电表,矛盾暂时缓和。可是厨房公用,只好每家各拉一个灯头,谁家进来做晚饭洗碗,开谁家的电灯。有时三家同时做饭,六平方米的小厨房里三盏电灯同时大放光华。一次,自己家的灯泡坏了,大舅母做好饭,离去时毫不留情面,啪喀拉灭了自家的电灯。他正帮母亲熬小豆粥,一时黑灯瞎火,粥汤溢了满锅台,慌乱之中又拉亮了二舅母家的灯。想不到二舅母正好进来,哼的冷笑一声:“怪不得这么费电!”几天之后,大舅母又说厨房碗柜里的卤牛肉不翼而飞,僻僻叭叭拍打儿子的屁股:“是不是你偷吃啦?”从这天起,大舅母、二舅母家的碗柜上添了两把锁。三家亲骨肉之间,为了一盏灯、一块肉,常常闹得不愉快,到后来竟弄得像乌眼鸡一般。
  也许正因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母亲才萌发了要自己千里寻父的主意吧!
  十七年来和父亲惟一的联系,就是每月去邮局领取从黄河源头寄来的二十元抚养费。再有五个月,自己满十八周岁,和父亲的惟一联系,按照法律的规定将一刀两断。从此,永无见面的可能。也许,有朝一日,父亲退休回到中原定居,两人即使对面相遇,也如同路人,想起来多么可怕而可悲。
  不管他曾经对待母亲怎样薄情,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再说他在高原工作了二十多年,已快到退休之年。像大多数支边干部一样,会用一笔可观的退休金在老家盖上一幢新居,举家迁回。到那时,再去认父,岂不为时太晚。母亲说得对,在满十八岁之前,父亲对自己仍负有一部分抚育的责任,他不能任长子在亲友们令人屈辱的眼光中生活下去……
  汽车颠簸着吼叫着吃力地朝山坡上爬去。空气越来越稀薄,有几个外地来的游人已经将氧气袋的粉红色软管塞进鼻孔,面色苍白地靠在椅子背上。一阵眩晕攫住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得不把头倚在靠背上,张大嘴,贪婪地吞吸着氧气。
  汽车终于越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峡口,缓缓地驶近一片碧蓝的海子,一面面海子犹如翡翠,映着天上的白云。几座黑色的帐篷落在海子旁。几个藏民在这下车,路晔也想跟下去透透气。他觉得肺叶仿佛因为吸不够新鲜氧气而萎缩了,紧紧贴到肋肢上,心也抽缩成一团,随时都会沉下去。“会不会……”听说有的人因为缺氧产生高原反应,会窒息而死。啊,我才十七岁,还不能死。我要找到父亲,从草原上带回去新的希望,要让妈妈和弟弟生活得好一些,从此不再寄人篱下。
  他摇摇晃晃刚跨出车门,眼前翡翠般的海子,鲜花盛开的草原,轻柔如棉絮的白云,突然像风车似的旋转起来。他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苏醒过来。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四周飘散,一阵低语在耳边响着。
  “门巴!”
  “哦,他醒了!”
  一双如母亲般柔软的手将自己扶了起来。他睁开眼,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原来是一杯凑近嘴边的奶茶,一个穿着紧身棉袄的女人和一个穿一身藏袍的老妈妈,正欣喜地瞅着自己。
  她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透过茶炊冒出的水汽,瞥见一个留有俏皮胡子的藏族大叔正倚在门口冲着自己乐哩,不就是那个在车上大啃羊腿的大叔吗?难道是在他的家里吗?凭借刚刚恢复的体力,他双臂一撑,坐了起来。原来他在一顶拱形的帐篷底下。
  “尕娃,门巴救了你!”胡子大叔朝他挤了挤眼,“休息,我去给你打野兔!”
  路晔喝了奶茶,浑身舒畅,向门巴道了谢就要走。
  “不行,刚吸了两袋氧气,脱离了危险,怎么能走?躺下,快躺下。”
  说话的就是被人称作门巴的女子。她脸色黝黑,颧骨和嘴皮紫红,像个土生土长的高原人。但一开口,声音柔和悦耳。她的汉话怎么说得这样流利?他胡乱猜想着。半天过去了,他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原地旋了几个圈儿,微微显出唇髭的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门巴,瞧,我全好了。放我上路,我还要到鄂陵湖的黄河口去,我有地图,有指南针,我能走到。”
  门巴注视着他,为少年的勇气折服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路晔背着行囊,走进了茫茫的草原。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来,回头一看,门巴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长长的黑发飘散着,大声冲他喊:“我去巴颜喀喇山,捎你一阵!”“不!”“那,给你!会变天的。”她从身上掀下一件羊皮大氅,扔给他。“我不需要。”“傻孩子,大风雪就要来了,可别迷路。这儿伏天温度也在零度以下。”
  路晔接住大氅,朝马背上看去。门巴哈哈一笑,露出光亮、洁白的牙齿。这一笑,把她黝黑的脸整个儿地照亮了。修长的眉梢、眼角和小巧的嘴唇显出南国女子的娇美。眉梢上有一颗黑痣,三伏天她穿一身褪了色的旧棉衣,惟一惹人眼目的装饰品是系在脖子上的一条黑底洒金蝶的围巾。这种寓娇柔于粗犷,寓佻挞于严肃的特点,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记住她,永远记住她。是她救了自己,让自己的梦可以继续做下去,可以去寻找父亲,可以把母亲的信亲手交给他。
  “哦,大夫,上哪儿还你的大衣?”
  “放哪儿都行,谁都认得我。”
  就这样,连个名姓都没留下,她趴在马背上,向远在天边的雪山飞驰而去。
  怀着感激和敬意目送她远去,路晔开始了自己的跋涉。按照父亲每月寄款的地址,终于在大雪纷飞中找到了黄河河口第一个水文站。想象中有一座乳白色的小楼,还有一艘天蓝色的测量水位的小艇,可是眼前只有几间红瓦白墙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黄河旁。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草滩,雪白的江鸥栖歇在水边,不时扑棱着翅膀,迎着风雪飞旋。
  没有帐篷,没有人声,只有流水哗哗。
  路晔整整衣衫,忐忑不安地一步一步走过去。木栅栏就在面前了,一片色泽浓艳的美兰子像翩翩起飞的蝴蝶,扇动蝉翼似的花瓣。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白的似雪,蓝的似海水,紫的似彩霞。一朵朵在风雪中争奇斗艳。他卸下行囊,轻轻推开栅门,走近小屋。啊,现在再也没有勇气朝前跨一步了,要是父亲看了信以后勃然大怒,要是父亲不承认自己,那怎么回去见母亲?
  门虑掩着,门帘在风雪中摆动,他叩着门,一下,两下,三下……没人应声。他鼓起勇气掀开门帘撞进去。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当门一个铁炉子,燃着一堆马粪饼,一壶奶茶在吱吱地冒着热气。
  父亲,父亲,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墙上玻璃镜框里挂着几幅照片。路晔把行囊一扔奔过去,急切地寻找着对自己是那么陌生的亲人。照片上几个精壮汉子赤着脊梁站在一艘小船上,手里拿着标尺和绳索。船头高高昂起,迎着劈面而来的浪涛。还有一幅上几个人身穿紧身小袄站在黄河的巨大冰块上,在测量水下的什么。一个个肤色黝黑、肌肉结实,可到底哪一个是父亲?不管怎么,他们在风雪屹立在冰块上的情景太动人心魄了。十几年来对父亲的怨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站在照片前,不禁浮想联翩。
  门外嘟嘟嘟一阵响,他急急奔出去,只见一艘小汽艇从浪花上飞掠而来。上面立着两个赤脊梁披着羊皮大氅的汉子,这形象猛地使他想起小屋墙上挂的那张照片。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一霎间好像遇到休止符,停了一拍,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按到胸口那封信上。
  一个汉子咣啷咣啷把船锚下到河里,另一汉子跳上岸,将缆绳缚在石墩上。他们脚蹬高腰胶鞋,背着测量仪,迈着大步过来了。
  路晔呆立门旁,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光。
  “进去呀,小伙子,喝碗奶茶!”
  这声音听起来多亲切,都是中原口音呀!路晔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原来是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不再局促不安,跟着他们进了小屋,可若有所思地频频回头朝门外张望。
  “喂,丢了啥?”
  “没……”路晔惶恐地说,“请问,这儿就你们两个吗?”
  “嗯哎。”
  “那……嗯……”路晔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肖河东在这儿吗?”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喊了一声,互相对望了一眼。年龄稍长的开口问:“你找肖河东干啥?你是他的什么人?”
  路晔用手按住胸口的信,嗫嚅着说:“嗯,是亲戚。”
  “你们家关于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他……怎么啦?”
  “半年前就去世了。”
  “骗人!”一声孩子气的喊叫,带着令人心颤的绝望,他伸出一只手,嘴唇哆嗦着,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几个月都接到父亲的汇款,字迹和以往的一模一样,他怎么会不在人世了呢?
  他的惊愕和绝望神色,打动了年轻人,问他到底和肖河东什么关系。这个秘密,他不愿意背着父亲告诉任何人,就谎称是他的侄儿。
  “你是什么时候见过你叔父的?”
  “没见过,从没见过。”
  “哦……”年龄稍长的拿起火钳,朝炉中添了一块马粪饼,侧过脸去,并不瞅着路晔,声音颤颤地说:“听说他来这儿整整二十五年了。每年伏天发水的时候,他划着羊皮筏子到河口去测量水的流量,每年冬天大冰凌下来时没法子划船,他就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冰上,测量冰的流速和冰下水的流速。他积下的水文资料有厚厚五册,成了开发利用黄河的宝贵的不可缺少的依据。今年春天,我们刚从黄河水利学校分到这儿不久,他让我们留在岸上观测,自己跳到冰块上,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坚持测量冰下水的流量和流速。哪知冰块突然暴裂成几个碎块,互相碰撞。他正在专心测量,没有防备,被撞落河里。我们打捞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找到他……我们难过得心好像被人摘掉一样……”
  “要不是想到他生前说过的话,我俩就是跑到黄河出海口也要把他找到!”
  “他……说的啥!”路晔忽地跳起来,一阵疑虑像闪电一样从脑海里闪过:也许是关于那笔数以千计的退休金,也许是关于如何处置他多年的积蓄,也许是……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的照片前,久久地凝视着,声音硬咽起来:“他好开玩笑,说自己老了,不定哪天会倒下。比他年轻的退休后回到内地因为低原反应活不了几年就去世了。他说,这儿有老婆、孩子,丢不下,可老家也有亲人。将来死了就囫囵个儿扔进黄河里,一直随水流过老家,流到大海,也算魂儿回去走了一遭。”
  路晔听了,身心受了重重一击,好一会儿恢复不过来。他走到照片前,炉火把昏暗的小屋照亮了,先前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了。年轻人指着上面一个体魄魁梧的壮年汉子,他两腿叉开,牢牢地钉在一块浮冰上,正在测量水流。冬日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使他的面容更显得黝黑。哦,父亲,父亲,生前未得相见,只有此时才能默默相望。一霎间,心底那委琐的愿望变得那样渺小那样无足轻重。母亲的愁容,亲人间的争吵和眼前父亲的形象,对比多么鲜明,真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一切,对于他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外来的重力挤扁了,压垮了,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幻灭感。他呆呆地站在照片前,可再也没有勇气瞥一眼父亲。
  年轻的水文工作者留他住下,热情地用中原风味的烙饼卷鸡蛋和草原风味的奶茶款待他。以为他为失去这么好一个亲叔叔而过于悲恸,好心地劝慰他,还答应明天雪后放晴带他去看望婶婶和堂弟们。
  第二天,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把远处的巴颜喀喇山上的积雪映得蓝幽幽的。近处,乳黄色蘑菇从溶化了的薄雪底下冒出来,像天上撒落的琥珀珠子。美兰子、马兰花、人参果花,还有无数叫不出名的花,经过一夜的风雪,舒展开花瓣,那色泽比昨天更加娇艳。
  一夜的思索,路晔感到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向父亲索取什么退休金,也无脸再在父亲献身的地方待下去,更无脸去见继母。他决定像来时一样悄然离去。他把羊皮大氅交给年轻人,嘱咐他们一定亲手交给牧民称之为门巴的女人,还把她骑在白马上的身姿和眉梢有一颗黑痣的特征告诉他们。
  “嗬,小家伙,华大夫你不认识?她就是你的婶婶呀!”
  “啥?”
  路晔瞪圆了眼睛:那个被母亲和自己一直诅咒过十几年的恶女人就是她!为什么正是她在花石峡鬼门关救了自己的性命?天哪,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样会捉弄人!
  “你一定得见见她!我们分到这儿之前,她和你叔叔就住在这里。现在,听说她把你堂弟送到牧民小学去住校;自己呢,骑上一匹白马,今天到这座帐篷,明天到那座帐篷。”
  她骑在马上那潇洒的身姿,简朴的衣着,黝黑的面容,一下子都显明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每月按时寄到的汇款单,怕都是她一笔一画模仿父亲的笔迹写的吧!她真是像母亲说的那样,为了贪图父亲的高原补助和舒适的生活才把父亲勾引过去的吗?十七年来第一次,他独立地用自己的思维方法来思索、辨别生活里的事儿,第一次感到疑惑和不解。
  只有一件事,他很明白,就是一定要到父亲落水的地方去看一看。
  远远的、碧蓝的鄂陵湖水掀起一排排浪涛向岸边滚过来,在它的东北角,湖水好像溢了口一下子涌出来。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滚动着。父亲就是在那儿从冰凌上落水,葬身于黄河的。他走近了,默默地凝视着脚下碧蓝的黄河水。它和中原混浊而宽阔的黄河多么不相同啊!
  “让黄河水把我带回故乡,让魂儿回去走一遭。”父亲生前的话应验了。他真正永远留在黄河里了。一种亲于之情一下子从心底涌出来,就像不可遏止的黄河水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对着河水喊了一声:“爸爸——”
  如同甩掉一直萦绕在脑际的那些委琐的念头,他甩掉了腮上的泪珠,从胸前口袋掏出护身符——母亲密封的亲笔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拆开来,只看了第一行就不敢往下看。

    河乐:原谅我十八年前离开了草原,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
  你和我的亲生儿子——小晔……

  十八年前离开草原,十八年后又叫儿子来哀求父亲,难道不是出于同一个人生目的?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一切都颠倒了。他不能评判自己的生父,更不能评判相依为命的生母,可仿佛从这封信中懂得了许多许多。
  他把信揉成一团,扔进如此碧蓝、纯净的黄河水里,让不该索取的东西永远地失去吧!
  一阵草原上特有的强劲的风刮过来,刮落了少年人的惆怅。几只洁白的鸥鸟从湖边飞起来,在蓝天白云下滑行。他要从这儿,从寻找到生父的地方,从黄河发源的地方,开始自己独立的人生……

儿子,你是谁

儿子,你是谁
作者:夏有志
   夏有志 1939年出生。山加临清人。著有长篇小说《三个和一个》,小说集《买山里红的孩子》等。

  刘科长发现了儿子的秘密,血压又高了。
  这天,他在家休息,发现儿子独居的小屋实在脏乱得不成体统,就一边骂着“可恶的小少爷”,一边喘着粗气替儿子打扫起来。扫到儿子的床下,他窥见一个磨损得不像样的小皮箱。这是他早年上学住校时用过的,已经为他服务过三十年了。记得去年曾把他扔了,没想到它又从垃圾堆悄悄溜回到了儿子床下。
  刘科长好奇地把旧皮箱从床下拖了出来。哼,还上着锁。他用改锥把铁活页上的螺丝旋下几颗,轻轻一撬,箱盖和箱盒就分了家。
  看看这浑小子把什么宝贝藏在里面。哼,只要有危险品,瞧我不扒他一层皮!
  刘科长的两只手在箱子里刨开了,还好,没有匕首一类的东西,不是旧书就是纸头。
  这是几本课外参考书(幸好没有手抄本),那是一摞子女电影明星照片,“九州方圆”活页歌片……嗯?
  信。女孩子的笔体!
  这么说是女孩子给儿子写的信。好家伙,十四岁就有女孩子的信啦!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男女生还分班上课。

    刘萌,你好:
    你偷偷塞给我的信,让我又害怕又痛苦。我求求你别再给
  我写信了,因为你的信让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只是瞪着一屋
  子的黑暗……刘萌,我不愿电影里男女的那种事儿过早地来到
  你和我身上。我还小,还不懂事,我希望咱俩中间有一条清澈
  的河,隔着河远远望你,你才是我心目中的你。如果你再写
  信,我连一个字也不看就撕!原谅我吧。小丽。
  不知道浑小子给人家小而写了些什么鬼话,叫人家又害怕又痛苦。好,回家后要狠狠审他!
  翻过两张纸,下面吸住了刘科长的眼睛。

                入团申请书

    敬爱的团支部:自从听了老山前线英模报告团的录音以
  后,我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你们知道,过去我在班里总爱
  嘲讽那些要求入团的人,总以为他们全是假招子;而且过去我
  总以“持不同政见者”自居,以为那样才有时代青年的味儿,
  可现在……

  为什么没写完?是真的要往前迈出这人生的一步,还是又被什么怪想法给拽住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科长见到儿子的申请书心里微微有些热,仿佛看见了春芽在挺着绿色的枪刺向地皮上面拱。
  翻过一张八吋的彩照,刘科长吓了一哆嗦。

兄弟盟约
    我哥儿们三人,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死。在现今世态炎凉的社会里,只有亲如手足的人才能真交。
  我们要紧紧抱成一团,一人有难,兄弟相帮,赴汤蹈火在所不
  辞。空口无凭,立此为据。一式三份,每人一张。

  这个天杀的,搞起旧社会的帮会来啦!
  搜,快搜!这小子,平时你一管他,他就瞪着眼睛说:“别总拿你们五六十年代的经来教育我们,时代不同啦,我们有我们的追求!”
  好哇,看你都追求些什么!猛地,手一烫。

                 感谢信

    刘萌同志:您好。
    前次来京不慎丢失钱包,蒙您解囊相助。我现在回到四川
  与家人团聚了。我全家每每提起您,都异常感动;每当我心生
  懈怠时,您的形象就浮在我眼前,从您身上我看到了八十年代
  新少年的可爱形象。二十元借款已汇出。望查收……
  刘科长的心尖儿颤了几颤。前些日子给儿子买运动衫的钱,他说丢了,为此一气之下狠狠抽过他一顿皮带。啊,那晚上他捂着脸,不哭,不叫,生生忍受了几十下,原来……
  刘科长眼睛有些潮湿。小皮箱里盛着一个儿子,一个几乎无法认识的陌生儿子!
  儿子,你是谁呀?
  看,《当前中日关系之我见》,看,《对中国足球队提几项建议》,看,损坏公物赔偿费收据……
  什么,《告父亲书》?
    爸爸,您总要我按您的旨意干这干那,你总在对我说教,
  说我人生的道路只有在大学毕业后才能铺展开来。我认为这就
  是我和您分歧的关键。您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该让我
  自己呼吸自由思考,甚至是自由干蠢事的权利,我要独立的自
  由的生活,不是等十年后,而是现在就要一个自由的属于我的
  小天地,现在就要!爸爸,您不能总拴着我了,我常常感到在
  您的腋窝下唯唯诺诺而羞耻……
  携着室外的寒风,刘萌走进了家。头发又蓬又长,不戴帽子,不穿棉大衣,虽然被一日的寒风冻得浑身打战,却装出一副快活神气。
  爸爸有些异样,干吗上上下下盯着儿子,不认识,还是又在酝酿什么教育演说辞?
  父子俩面对面僵立,对视了片刻,刘科长指指桌子说:“我的新皮箱不用了,给你吧。寒假要开始了,把你的屋子好好打扫一遍!”
  儿子迷迷瞪瞪瞟了眼桌子,那上面果真有一个崭新的人造革皮箱。皮箱?他的心一跳,慌忙跑进自己的小屋。
  小屋被整理过,地面被仔细扫过。只是怪,爸爸的那把笤帚一挨到床下地面就缩了回去,似乎很胆怯,竟不敢向床底下多伸出一厘米。
  当然,床底下的那个旧皮箱也没挪地方,还塞在床铺下面,它藏着儿子的全部秘密。

老人和鹿

老人和鹿
作者:乌热尔图
   乌热尔图 原名涂绍民。1952年出生。鄂温克族。黑龙江甘南人。著有小说集《琥珀色的篝火》,儿童故事集《森林骄子》等。

  有个老人和孩子,走在树林里。
  这是一个秋天。林子被霜染得十分漂亮。天很高,没有一片云。山显得有点矮,仍像往常那样,默默地耸立在河边。河水轻轻地流,发出甜蜜的微笑。
  “孩子,你在后面走,不用领我。”老人边走边说。他走起路来身子有点发颤,但脚步很稳。
  “老爷爷,你行吗?”孩子问。
  老人点点头。
  “今天,是九月五号吧?”
  “是的。”
  “啊——九月五号。这是好日子。”
  “爸爸说,过三天就用车接咱们。”
  “哦。三天,够用了。去年也是用了三天。”
  老人走在小路上。他用手折断了拦路的枯枝,抬脚迈过了横在地上的倒木。小路转弯了。他在一棵松树旁停住脚步,伸手抚摸树干。他那双手干枯、布满皱纹,像干裂的树皮。
  “又看见你了……”老人声音沙哑。
  “老爷爷,你和谁说话。”跟在老人身后的孩子问。他满脸稚气,闪着一双好奇的黑眼睛,天真可爱。
  “和我的朋友。”
  “哦,你在和松树说话。”
  “嗯,它还没死,和我一样——活的还算结实。就是说,它还没被人伐倒。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它只有碗口那么细。”
  “老爷爷,你多大岁数了!”
  “八十一啦!”老人咳了声。拍拍树干继续朝前走。
  两人来到河岸。对岸是一片灌木丛,背后是拔地而起的山峰,山峰上挺立着石崖,它像一个威武的巨人。
  老人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这里是一块难得的空地。
  “孩子,就在这,还是老地方。”
  “老爷爷,再往前走几步……”
  “我知道,你爸爸昨天把帐篷扎在那了。我说过,我不住帐篷。”
  “里面还铺了气垫床呢,是新买的。”
  “这两天不会下雨,我不住那,要是你怕冷,睡那吧。”
  “不,老爷爷,我和你睡。”
  “那好,现在升火,熬茶吧。”
  孩子像只松鼠弯腰钻进帐篷,拎出一张犴皮,铺在地上。随后,又取来水壶、猎刀、小斧,还有毛毯和一些吃的,摆在长满青苔的地上。
  老人拎起水壶。
  “老爷爷,我去拎水。”孩子上前攥住水壶。
  “不,你去弄烧的,我行。”老人说着朝河边走去,他小心地迈着步,平稳地来到河岸旁,弯腰把水壶沉人河里,灌满了水,然后拎出来,放在岸上。
  “老朋友,你还是这么清,清得让人看见你的鱼,鱼可是你的宝贝。”老人蹲在河边,把一只手伸进水中。
  他走回来了,喘着粗气,坐在犴皮上。然后,伸手在地上摸索着,他摸到了一支两头削尖了的木杆。他把粗的那头用力插在地上,随后又拿起两个支叉,顶在木杆中间,把水壶吊在上面。这一切他做得熟悉自女口。
  “哗啦!”孩子抱来一搂干枝放在地上。
  “嘘——你轻点,这不是在家。你看,这里多静。”
  这里听不见让人心烦的机械作业的轰鸣声,鸟儿似乎也懂得珍惜安宁,都知趣地闭上了嘴。
  孩子撒了一下嘴,弯腰在吊起的水壶下面塞了一把桦树皮,划着了
  两人围坐在火堆旁。
  晚饭是从家里带来的。有熟肉、蔬菜、罐头、烤饼。孩子用猎刀割了一小块熟肉,在嘴里嚼着,两只眼睛却在端详被火光映照的老人。一闪一闪的火光中,老人头上的白发更像雪了,脸上的纹路又粗又密,两只没有睫毛的湿润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暗淡无光,这真不应该是他的眼睛。
  “老爷爷,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为啥年年都来这住几天,村里谁也劝不住。”
  “啊,这个……你知道春天飞来的大雁吗?”
  “我知道。”
  “它们年年飞回来,一次也不错过。”
  “它们——生在这。”老人加重了语气。
  “我明白了,老爷爷。还有……都说你到这里来,是听山上野鹿叫唤,是吗?”
  “是。我是来这听野鹿的声音,就像你听收音机里的歌。那可是真正的歌呀!”
  “有人说,山上的野鹿,救过你的命,是真的吗?”
  “不,不是真的。这里的河、树、鸟儿、鹿,都是我的朋友。它们帮助过我,帮我活到现在……吃饭吧。”
  吃过晚饭,老人抬头凝望西山。孩子枕着双手,又开两条腿,躺在淡绿色的青苔上。
  “太阳落得多慢,她不愿离开我们。她大吗?”老人问。
  “又大又红,像火球。”孩子坐了起来。“老爷爷,你在山上好像啥都能看见。可在村里,你出门就让人领。”
  “是这样。到了山里,我真觉得啥都能看见了,就好像这些树,长在我心里,连小路,也好像铺在我手掌上了。你知道,这些小路,有不少是我的脚踩出来的。”
  “老爷爷,现在,真让人猜不准你的眼睛,到底是好还是坏。”
  “哦,这你不猜也知道。”
  夜悄悄地来了,带着数不清的星星,陪伴着明晃晃的月亮。
  天有点凉了。
  孩子朝火堆上加了不少干枝。火着得劈劈叭叭地直响,热气扑在脸上。他有点困,在皮褥子上躺下了。他不想撇下老爷爷自己钻进暖和的帐篷里去睡,夜里就是很冷,他也和他睡在一起。他用毛毯裹住身子,仰脸瞧着老人。
  老人安稳地坐着,火光把他的面孔映得庄严、神圣。他正在听着什么。
  “老爷爷,你听啥?”孩子好奇地问。
  “嘘——轻点。我在听歌,小河唱的歌,这才是真正的歌。”
  孩子侧过耳朵,听起来。缥缈的夜风送来河水的流动声,很有节奏,哗啦啦地响。声音时隐时现,时远时近。这纯净的音响,在这沉静的山林里,单纯,活泼,使人仿佛看得见河水的波动。
  “睡吧,老爷爷。”孩子说。
  老人若有所思:“今天是五号吗?”
  “是。你问过四遍了。”
  “明天早上,那头鹿,就要在前面的山上叫了。叫的真好听!孩子,你听过吗?”
  “是鹿叫吗?我没听过。”
  “明天早上……你能看见它。它长着七叉犄角,是一头老鹿。它就从那片林子里走出来……”老人抬起右手指了指。……啊,现在是夜里,你看不见了……它一边叫,一边登上那个山崖。太阳就从它的身后升起来。真美,真好看!去年……它是六号早上叫的……前年,也是。”
  “老爷爷,这么多山,它偏到这来吗?”
  “孩子,鹿不像人。它爱上那个山,是不会甩掉的,除非它死了。”
  “它来这干啥呢?”
  “哦……,叫我怎么说呢……它是为了爱情。”
  “爱情?”
  “和人一样的爱情,这你还不懂,你还小哇。”
  “老爷爷,你打过鹿吗?”
  “我……”老人好像突然被谁触到痛处。他的声音顿时低下去了,“现在,我喜欢鹿,最喜欢它,它没有一点坏心眼。”
  夜深了。
  孩子蜷缩在皮褥子上,进入了梦乡。老人仍在坐着,神态安详,享受着只有森林才能给予他的幸福。这一夜,他只打了个吨。
  天空变得朦胧了。夜色悄悄地退去,林子上空出现玫瑰色的光亮。东山上散射出一片银光,银光向四处扩展。淡红色的早霞在山顶变幻出来,黎明来到了。
  老人挺直了腰,坐得端正,面朝着小河对岸的山峰,静心地等待着。
  流水声越来越小——没有野鹿的声音。
  树梢上踏过晨风的脚步,树叶在颤抖。——还是没有野鹿的动静。
  “唉——你在哪?你会来晚吗?”老人心中有些焦急。
  猛然间,一缕温暖的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
  “今天,能不来吗?”老人坐不稳了,深深地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失望。
  “明天,明天会来的。”他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那颗老迈的、忧伤的心。他把脸转向东山,就是射来温暖光线的方向,迎着升腾的太阳。
  这时,孩子醒了,他揉揉眼睛。
  “老爷爷,你看啥?”
  “太阳。她在瞅我。”
  孩子爬起来,站着,伸个懒腰,望着从山顶的树隙间冉冉升起的火球。
  “她的脸红吗?”老人声音很低。
  “红,彤红彤红的。”
  “她早上来,晚上回,都是这样。她也害羞,她也难受,就像一个出嫁的姑娘。”
  “为啥?”
  “她不愿离开森林。”老人的声音更低了,有点发颤。
  “老爷爷,鹿叫了吗?我睡的真死。”孩子凑在老人身边,问。
  “没——有。孩子,它没叫。它——没来。”
  “它会出事吗?”
  “不会的。它是一头老鹿,和我一样。”
  “老爷爷,瞧你多硬实呀!”
  “它也一样。除非它被人打死;被人套死;被人药死。唉——我……我也难说啦!你知道山坡上的石头吗?说不定,哪一阵风,哪一场雨,它就会裂,就会碎,变成小石块,滚下山,然后,躺在河边,变成一堆细沙。”
  孩子不敢再问了,他知道老人心里难受。
  太阳带来的是一个闷热的白天,真难熬。老人闷闷不乐地躺着,闭着眼睛。吃完早饭,他喝了几口酒,躺倒后就一动也没动。去年的今天,听完山上野鹿唱的歌,他兴奋地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不知疲倦地在林子里转悠,还采了一碗野果。可是如今,他躺了整整一个白天,像个病人。
  夜晚。老人蒙上毛毯躺在火堆旁,他没有一点兴致了,没有一点勇气了,只有一线希望,这希望就像迷雾里的星星。他的希望寄托于即将来临的第二个黎明。
  孩子睁大了眼睛瞅着老人,他听到了他的每一声叹息。他可怜他,同情他,他想搂住他哭。人为啥老哇!不知什么时候,他怀着替老人忧愁的心情睡着了。半夜,他突然醒了,觉得脸上滴满了冰冷的雨点。他睁开眼睛。奇怪!满天繁星。他左右瞅了瞅,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眼泪,老人流下的眼泪。只见他悲哀地坐在他的身旁,神态像受了重伤的鹿。从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睛里继续流着泪,一滴一滴的泪。
  天还有点黑,但离天亮不远了。孩子壮着胆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钻进帐篷里,取了一件东西,悄悄地走进了林子里。
  天亮了。老人倚着树根坐着。
  “哟——”山峰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声音,这好像是野鹿在叫。
  老人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他背靠村干,用手拢住耳朵,细心地听着那渴望已久的声音。
  他终于听清第二声鹿鸣。骤然间,他的脸变得阴沉、灰暗,嘴角在痛苦地抽动,身体慢慢地软瘫下去。飞翔的苍鹰被枪弹击中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回到他的身旁。
  “老爷爷,我听到鹿叫了,真好听。”
  老人扶着树干挣扎着站立起来,睁大那双无神的眼睛,凝望着山峰,好像那一切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默默地站立着,满脸哀愁。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
  “是鹿叫?……真的吗?”老人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是真的。真好听,和你说的一样。”孩子越说声音越低,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把——鹿——哨——给——我。”老人声音颤抖,说得很费劲。
  “老爷爷——”孩子伤心地哭了。他把身旁的松树根制成的、弯曲的鹿哨递给老人。
  “谁教你的?”
  “是爸爸……来的时候。”
  老人抬起突然变得沉重的手臂,痛苦地拍着刻满皱纹的额头,手指用力地揪扯着白发。
  “是——该——教——给——你——了。”他一字一字地说。然后慢慢地扬起头,背脊靠紧树干,把鹿哨吮在干裂的双唇里。
  “哟”
  悠扬的鹿鸣从鹿哨中迸发出来,向山峰、河谷飘荡。山峰送来了拖长了的音乐般的回音,回音渐渐地消失了,森林恢复了平静。
  “它没来,真的没来。它来的话,能回答我的。”老人忍耐着心灵上的创伤,他知道这伤口还在淌着血。他声音嘶哑、微弱了。
  “老爷爷,你学的真像。”孩子怯生生地说。
  “像也是假的。这没有鹿了,一只也没有了,孩子。”老人下了一个痛苦的结论。
  “孩子,你听着。”老人又一次吮起了鹿哨。
  “记住:这是老公鹿的声音。”老人告诉孩子。
  鹿哨又响了。
  “记住:这是小公鹿的声音。”
  鹿哨发出的声音又变了。
  “记住:这是母鹿的声音。”
  老人疲倦地放下鹿哨,他那瘦弱干瘪的胸脯上下起伏。
  “给我一块样皮。”他喘气都费劲了。
  接过桦皮,他撕了撕,折成三角形的小块,含在嘴里,顿时,连续发出清脆娇嫩的声响。
  “记住:这是鹿崽的声音。”
  “记住:这是狍崽的声音。”
  “记住:这是犴崽的声音。”
  ……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我真累了。以后……你不会听见……这些声音了。你说……像歌吗?”老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暴风雨中的一棵孤树。他伸出双手,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像歌,真像唱的歌。”
  “比歌好听吗?”
  “好听,比歌还好听。”
  “去吧,孩子。拎点水,我真渴,咱们熬茶……我胸口真闷……快去吧。”
  孩子含着泪,松开老人的手。他拎起水壶。
  “你回来!”老人朝他喊。声音又低又哑。
  老人又一次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紧紧握住老人的手。他感到老人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热过,褐色的手背上血管都膨胀起来。
  “孩子,告诉我,你爱山吧?”老人的声音这么悲哀,这么温情,带着哭腔,带着恳求。
  “老爷爷,我爱。”
  “你爱林子吗?”
  “我爱。”
  “你爱小河吗?”
  “我爱。”
  “你爱山上的鹿吗?”
  “我爱。”
  “孩子,你记住,就像爱你的兄弟,就像爱你的母亲,那样爱吧,爱吧。记住……我的话。人永远离不开森林,森林也离不开歌。”
  “老爷爷你哭啦!”
  “我——哭——啦!”老人捂着脸痛哭起来,“……那头鹿、不愿来。来和我、告别了。它、嫌弃、我。啊——!”老人痛苦地叫了一声,“……那善良的……它们、嫌弃我,都在、嫌弃我。呜呜——”老人低着头,肩膀在抖。
  “老爷爷,你别哭了。”孩子跺着脚哭喊。
  “……准是、它——死——了。”
  “你别怨我。老爷爷,我没告诉你,爸爸对我说,那头鹿让人用铁丝套死了。”
  “它死了。它——真——的——死——了。”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孩子——你——去——拎——水。”
  “你等我,老爷爷。”孩子撒腿朝河边跑去。
  他刚把水壶浸到河水中,猛地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凄惨的喊叫。
  “啊——!”
  他大吃一惊,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扔下水壶朝回跑去。
  老人栽倒在地上,刻满皱纹的脸紧贴着地面,伸直了的双臂,好像搂抱着大地。
  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珠。
  ……

羚羊木雕

羚羊木雕
作者:张之路
   张之路 1945年出生。山东诸城人。著有长篇小说《第三军团》,电影剧本《霹雳贝贝》,小说集《羚羊木雕》等。

  “那只羚羊哪儿去啦?”妈妈突然问我。
  妈妈说的羚羊是一只用黑色硬木雕成的工艺品。那是爸爸从非洲带回来送给我的。它一直放在我桌子的犄角上。这会儿,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昨天我已经把它送给我的好朋友万芳了。
  “爸爸不是说送给我了么?”我小声地说。
  “我知道送给你了,可是现在它在哪儿?”妈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把它收起来了。”
  “放在哪儿了?拿来我看看。”妈妈好像看出我在撒谎。因为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低着头不敢看她。
  “要说实话……是不是拿出去卖啦?”妈妈变得十分严厉。
  “没有卖……我送人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送给谁了?告诉我。”妈妈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送给万芳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现在就去把它要回来!”妈妈坚定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哭着喊了起来。
  爸爸走了进来,听妈妈讲完事情的经过,他静静地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对我说:“小朋友之间不是不可以送东西,但是,要看什么样的东西。这样贵重的东西不像一块点心一盒糖,怎么能自作主张呢?”爸爸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不过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您已经送给我了。”
  “是的,这是爸爸送给你的,可并没有允许你拿去送人啊!”
  我没有理由了。我想到他们马上会逼我去向万芳要回羚羊,心里难过极了。他们不知道,万芳是个多么仗义的好朋友。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她学习很好,人一点也不自私。我们俩形影不离,语文老师管我俩叫“合二而一”。
  上星期一次体育课,我们全班都穿上刚买的新运动衣。跳完山羊,我们围着小树逮着玩。一不小心,我的裤子被树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坐在树底下偷偷地抹眼泪,又心疼裤子,又怕回家挨说。万芳也不玩了,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叹气。忽然,她跳起来拍着屁股说:“咱俩先换过来,我妈是高级裁缝,她能把裤子上的大口子缝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当时,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把裤子和万芳换了。后来,我听说为了这件事,她妈妈让她对着墙站了一个钟头。
  “为什么你不说裤子是我的?”
  她嘿嘿地笑着:“我妈是婆婆嘴,她要是知道,早晚也会让你妈知道。”
  我要把裤子换过来。她却满不在乎地说:“算了吧,反正我已经站了一个钟头,要是再换过来,你还得站两个钟头……”直到现在,我身上还穿着她的运动裤。每次上体育课,看见她裤子上的那条长长的伤疤,我就觉得对不住她。
  昨天,万芳到我家来玩。我见她特别喜欢我桌上的羚羊,就拿起来递到她的手上说:“送给你,咱俩永远是好朋友……永远!”她也挺激动,从兜里掏出一把弯弯的小藏刀送给我。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站在了门口。她一定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说。这时,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铁盒糖果对我说:“不是妈妈不懂道理,你把这盒糖送给你的好朋友……那只羚羊,就是爸爸妈妈也舍不得送人啊!”我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出了羚羊的贵重。她和爸爸一起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屋子里静极了。奶奶突然说:“算了吧,这样多不好。”妈妈一边递过糖盒一边说:“您不知道那是多么名贵的木雕!”
  我再也受不了了,推开妈妈的糖盒,冒着雨飞快地跑出门去。
  我手里攥着万芳送给我的小刀一路走一路想,叫我怎么说呢?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和我要好么?一定不会了。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万芳伸出头来,一把拉了我进去。
  “万芳……”我站在过道里不肯再往前走。
  “你怎么啦?也不打伞,是不是挨揍了?”万芳奇怪地看着我。
  “没有……”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小刀,“你能不能把羚羊还我……”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万芳愣了一下,没有接小刀,只是咬着嘴唇看着我,我垂下眼睛不敢看她。
  “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时,她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看见我手里的小刀,又看着我们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万芳,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么东西?”
  万芳看了我一眼,跑进屋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那只羚羊出来了。她妈妈接过来一看说:“哎呀!你怎么能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哪!”她把羚羊递到我的手上,“好好拿着,别难受,看我呆会儿揍她!”
  我把小刀递到她的手上说:“阿姨!羚羊是我送她的,都怪我……”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万芳已经不见了,她不会再跟我好了……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路上。月亮出来了,冷冷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只见万芳跑了过来。她把小刀塞到我的手里说:“你拿着,咱俩还是好朋友……”
  我呆呆地望着她,止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因为我对朋友反悔了。我做了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呀!

四弟的绿庄园

四弟的绿庄园
作者:秦文君
   秦文君 1954年出生。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男生贾里》、《女生贾梅》等。

  我当女孩时,想法千奇百怪,有一阵特别推崇吃辣椒不眨眼的男孩,感觉他们坚毅无比,能包打天下。四弟就能大口嚼辣椒,又是家中众多姐妹中惟一的男孩,我坚信他会成为大人物。那是种充满善意的深刻期望。母亲更是如此,待他像收了个门徒,不停地教这教那。
  四弟驯服地听讲,双膝并拢,弓着背,只占很小的地方;目光却不与母亲对视,游游移移的,忽而倏地一笑,走神想他喜欢的东西。
  他仿佛也寻不到真心喜欢的东西,兴趣千种万种变幻无穷,先是热衷于扮医生,往我肋上叩几下,开张皱巴巴的药方。母亲大喜,紧忙买回听诊器。谁知不几日他就移情于养蝌蚪,拔下听诊器的橡皮管吸蝌蚪粪。母亲又兜遍全城买回一尊漂亮的磁鱼缸。哪料第二天他就将那小生灵送了人,缸底凿个洞,栽上棵病快快的蓖麻。他说那么恶作剧般地轮番折腾,种种热情都像先天残缺的种子,刚人土就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操行终于使母亲的痴情犹如蚕蜕壳,一层层蜕去,最后结个硬茧。
  家人爱怨参半的目光仿佛使四弟很痛苦。才十岁就善于飞眼察看父母脸色,常常低眉顺眼。我有一回远远瞧见他垂头丧气走来,斜刺里跑来个脸色白了了的男生,伸手往四弟脸上抽打两下,四弟居然不敢还手,像只地老鼠似的疾速逃遁,逃出几米远才阴阴地骂句“Pig”。整个一天我失魂落魄,说话口吃,随时都能淌下眼泪。那白脸男生就成为我生平第一恨过的人,就因为他让四弟那么羞愧地败在手下。
  同年冬末的寒潮里,四弟染上肺炎,病愈后竟开始赖学。父母软硬兼施,他却哀哀的,似乎满腹心酸。班主任上门来家访,耸起肩来幅度很大,耸完就说四弟留级已成定局。
  我祖父就在四弟眼看垮掉的当儿,从山东老家日夜兼程赶来。我感觉他的红脸膛像初春第一束温馨的阳光。他说梦见孙儿在呼唤。真神了!
  祖父身材魁伟,蓄的白胡子及胸,戴一顶晒白发脆的单帽,全身散发浓烈的劣质烟的辛辣气。
  祖父的出现使四弟活跃起来,一老一小凑得很近交谈,鼻尖对鼻尖。祖父弯下身,四弟则凸胸站个笔直,仰脸如向阳的葵花。他的脸毛茸茸的,满是短而纤细的白汗毛。我总想像摸一枚鲜果那么去抚摩它。
  祖父打点行装那天,四弟突然离家出走,到夜里仍不见踪影。后来母亲在她的大枕头下翻出四弟的留条,大意是他已铁心去老家,如应允就打开所有窗户表示欢迎,否则他情愿讨饭也不回家。父母横商量竖商量,家中的灯彻夜不眠召唤他。惟有祖父鼾声舒畅,我怀疑他参与了四弟的密谋。
  拂晓时父母决定妥协。我跑去打开窗户。远远的忽暗忽明的天光中,有个男孩蹲在旧屋檐下,眼白在暗影中忧郁地闪烁,宛如湿了羽毛走投无路的夜鸟。突然,他瞥见大开的窗户,朝天直直地举着胳膊奔来,带着夜里的潮气飞跑,嗷嗷叫着,气势如一举攻克堡垒的壮士。
  后来四弟伸手向母亲索讨他所有的东西,包括养冬虫豁了边的罐子。他把家什塞进灰扑扑的帆布包,在小腿上还别出心裁地勒上绑带。
  送别那天我怕自己会伤感,特意让母亲到时提醒我。火车启动那瞬间,四弟竟满面春风,大作挥手状,弄得人家只好硬僵僵地笑。
  母亲是顶不快活的,四弟离她时如此笑口大开让她发问。竟没有一点留恋,这铁石心肠的四弟。母亲神神袖子,弄好头发。我感觉要让人克制内心汹涌的感情那简直难死了。在春寒裹挟的空车站内,我们仁立许久。我牵着母亲的手,把空落落的心一颗一颗连为一体。然而当我踏进家门,一种说不出的惶惑便袭上心头。少了一个人,这个家就缺了一块,从此欢乐会从缺口中逃掉;思念和忧愁会从缺口里闯进来。
  祈祷你早日平安归来,亲人四弟。

  父母大人在上:
    见字如面,自祖父携儿一路平安抵鲁已有数日,衣食住行
  均好,请勿惦念。
                      敬祈
  大安!
                     儿四弟叩上

  收到这么封八股兮兮的平安信,我们简直瞠目结舌,四弟怎么变成文绉绉的老先生了?只有父亲沉默着,半晌才说这属祖父的文风。祖父为人忠烈豪放,虽然只上过两年私塾,但因为出自孔夫子故乡,十分注重礼仪,特别对古色古香的书信体怀有一腔热情。父亲说这热情来自他对文化人的崇拜。
  那夜全家人都毫无睡意,揣着种欢喜与苦涩交织的情感,你一言我一语拼凑着千里之外的情景:四弟双肘倚在炕桌上,紧捏笔杆,祖父念一字,他写一字,他甚至结结巴巴不能将它们读连贯。遇上不识的字,他就用笔杆使劲掏耳朵。祖父呢,用粗大的手指一遍遍在桌面上比划着……
  可自那封平安信后,四弟竟杏无音讯。
  春去夏来,四弟遗留在家的种种迹象,犹如一双像纸那么薄的破跑鞋的底,因换季的大清扫送进了垃圾箱。四弟就像是气味一般,从聚到散。日子一天天擦抹去四弟往昔的种种恶作剧,我发觉他在一天天光亮。
  寄往山东的信几天一封,但始终没有四弟的复信,难得祖父笼统地复一封,寥寥数语。开头总是“见字如面”。
  那个夏季郁闷潮热,气压低低的,母亲下颏日益尖削,心里筑起的防线崩溃了,深处的缺憾就泉涌而出。
  “又梦到四弟了。”她絮絮地说。
  父亲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会出事吧?”
  “哪能呢!”
  “出事也该说一声,写封信来。”
  “别瞎想!”
  母亲叹息一声,仿佛面对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她说当初答应四弟是想让他在外吃尽辛苦,然后浪子回头,她以为四弟过不了几天就会寄讨饶信来的。
  然而,四弟如出弓的箭。
  终于,母亲忍不下去,写信说思念四弟,希望他照张近影寄来。母亲的聪明使父亲微笑得摇头晃脑,全家兴冲冲地等待着四弟露面。
  不久,照片寄到,竟是张集体照!十来个裸着上身的男孩蹲在一个土坎上,一律是长脸膛,一头焦黄发硬的头发,肩膀被耀眼的日光晒得黑沉沉的。照片印得含含糊糊,因此只能隐约看见居中的男孩与四弟有些相似。
  四弟和同伴的集体照装进镜框,我分外喜欢他们的潇洒随便。母亲常对着它出神。秋天里,父亲也有些变,我想将四弟交给祖父他一定称心,只是四弟那儿渐渐地断了消息。
  祖父已有三个月未写“见字如面”了。
  母亲又照例絮絮叨叨:“又梦到四弟了。”
  “我也一样。”父亲说。
  “不会出事吧?”母亲还是这句老话。
  “我想不大会。”父亲口吻已失去坚定。
  “出了事也该说一声,写封信来。”
  “会出些什么意外呢?”父亲拼命按太阳穴。
  就在父亲承认内心焦灼不安的第二天,北方人的急躁天性使他立即去买了三张火车票,他们带我一道坐上北行列车。列车动荡向前,一路风尘,我感觉正分分秒秒地接近四弟。
  山东的深秋干燥中夹带着寒意。初见四弟我吓了一跳,他穿得鼓鼓的像个山东大红枣,头发理得像个小老头。母亲对他张开手臂,仿佛怜悯地等待游子扑人怀抱。
  四弟清澈的眼光一闪,或许是我们惊讶的神情冷落了他。他躲到祖父宽大的背后,瞬间就传来闷闷的捶背声。
  祖父病得很重,但仍坐得笔挺地迎接我们。后来才知,祖父已病下半年多,但从来对我们守口如瓶。
  本家的几个婶子先后赶到,大都穿着鸭蛋青的裤子,脸孔明丽。她们带来些鸡蛋、羊肝、猪肉什么的,有的张罗做油饼,有的杀鸡。有个婶子边掐葱头边跟四弟说着话,仿佛她对他的宠爱更不一般,说几句就动手,推他拍他在他界尖上点一下,还有一个婶子穿梭着大声吆喝四弟去升火,他慢了一步,她便随手往他肩上一拍,他被拍得咧嘴。我感觉她们待他亲呢得像浓厚而又甜过头的蜂蜜。母亲怔怔地,充满惶惑,干巴巴地说:“亏你们照顾他。”
  四弟屈着一条腿跪在灶口前,火花闪闪,他鼓突的腮油亮亮的,像精神的小泥人。他居然知道烧火诀窍,架好柴,火忽拉一上直蹿出灶台半尺高。母亲搂着我站在边上,他却不肯转脸,只执拗地留给我们一个侧影。母亲的手松了。从我肩上滑下去,我背上的衣服沙沙响一阵。
  家乡是鲁菜大系的发源地,普通原料也能炒出丰盛的菜肴。然而母亲却失去常态,不顾应酬,滴水未进。
  父亲见势头不对,饭后就很英明地把母子二人推出家门单独在一起。很晚,母子俩携着手进来,四弟眼圈微红,母亲则更是悲喜交集。
  “母子相认了?”父亲欠起身笑。
  四弟主人似的忙着把我们的提包归在一起,“我说话转不过舌头,出口就是山东腔。”
  “你为什么不写信?”我说,“不要我们了。”
  “谁不要谁呀!”他大人物一般,“我忙呵,里里外外。不是寄照片了吗?!”
  “哦,那张赤膊的?”
  “什么赤膊的?那叫光膀子!说赤膊他们会笑话的!夏天种地时照的。种地,流汗长老茧。”
  太可怕了,他在家人人捧在手心,到这儿却让他种地!像耕牛那样辛苦!哦,亏得我们来拯救他!
  从那晚起,四弟就不疏远我们,甚至亲热得寸步不离。有一天,他邀请我们去看他种的地。
  祖父支撑着同行。大病初愈,他的个子缩小了点,系完鞋带佝下的身子半天才能直起。祖父曾是四乡闻名的种地瓜专家,他种的地瓜个大,糖分足。祖父总说是那块土肥,养人。撑到田头,祖父倚着株老树,迷迷沌沌地睡去,他的睡姿像一个闭目养神的老神仙。
  四弟的地是那块肥土中最向阳的南端,才方圆几步,用些小栅栏围起,边上竖起块小牌,四弟写着:我的庄园。
  秋日景美,他的庄园洒满旺盛的阳光,他在那儿像一株蓬勃小树。四弟突然蹲下,把一块粘土搓细了。他扒开地瓜秧让我们看,只见细腻饱满的土上,纵横交错着许多裂痕。
  “我把力气藏在里头。”四弟仰起脸来。“播种时刨地,夏天锄草,浇水打虫……”
  “地瓜熟了。”父亲用脚踢踢土。
  “是力气和本事熟了。”四弟大叫道。
  我们帮他收获地瓜,它们淡红色的,新鲜加婴儿。有一个巨型的地瓜足有小盆大小,沉甸甸的,外皮上粘着渗出的糖分。天很高,无云,四弟在他的庄园内手舞足蹈,我忽而感觉他过得自由、浪漫。
  穿红戴绿的婶子们推来架子车,装着地瓜。她们让四弟去驾辕,就像差使一个本领通天的男子汉。我忽而感到从未有人这么重视过他,家人都把他当成个不能信赖的小不点。
  四弟驾着装满他财富的架子车,一路吆五喝六,路人见了硕大的地瓜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四弟同他们打招呼,整个儿像换了个人。我想,那一天会唤起他久远的骄傲。
  母亲讷讷地说:“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
  “他喜欢这儿。”父亲说。“喜欢无拘无束。这像我。”
  母亲迅速地扫了他一眼。
  我记起父亲一向喜欢夏天打赤脚喝凉水,原来这些习惯还有根源。父亲胖胖的,村里人都说他在外发了迹,但他不喜欢城市工作,他说一口牙全坏了,都是水土不服。
  祖父用脚顿顿地,他说地底下是实的,土是活的,有经脉有灵性,通晓它的人才能种出好庄稼。四弟他,来就迷上它,能在地里成天地劳作,还喜欢同它谈天,它是一个博大宽深的潭,他把力量和才智还有汗滴都储存在土里,藏久了能酿出发甜浓郁的芬芳。
  回村路上,远见炊烟袅袅,多情而又切娜。祖父的院里卵石铺地,有只大缸,满盈盈一缸雨水,我忽而感觉四弟凿个洞的金鱼缸那么微小,过于精致。他现在可以养一河的蝌蚪,种一亩蓖麻……那样气度地去爱。
  祖父当晚送了支小猎枪给四弟,可以装铅弹打小走兽,说是秋收完毕就可上山。四弟攥紧他的拳,招招摇摇地走了一圈。父亲忍不住拍拍他,也许忆起他自己当年也曾那么大胆、精神、鲜龙活跳。
  那是父亲最美的念念不忘的岁月!
  我们的归期渐近,母亲三番两次提及,期望四弟能松口。她当着父亲祖父等人的面说:“早点去订好票行不行。”
  “好吧。”父亲说“订几张呢?”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四弟,他也很敏感,故意用唱歌似的长音说:“丈量过我的庄园了吗?长七步,宽五步。生出五百八十一只地瓜。”
  “大小都算?”祖父跟着打岔,“有的才拇指大。”
  四弟干脆地答:“是地瓜都算。”
  后来母亲私下找祖父,希望他出面劝四弟。祖父攥着胡子思忖半天才说:“听凭他决定吧。”
  祖父婉转地拒绝了母亲。临别前夜,他把我们叫到跟前。他说命运召唤每个人,人在哪里活着都是有苦有乐,穷也好,富也好,心里不苦遂了意愿就好。一个人一种活法。
  父亲连连称是。母亲木木地站着,嘴唇于得像长了层软壳。祖父示意,四弟还是株苗,不一定适应每一种土质,但总有一种合适的土壤让他长得最茁壮。
  我敬佩地望着衰老的祖父,想象着他年轻时的风采。许多人违心地离开他们所爱的生活。祖父则固守一辈子。他没吃过饼干、冰激凌,可他充满活力。他从未唯唯诺诺,一生都是个出色的男子汉。

  四弟果然执意不走,说舍不得庄园。我想那绿庄园是他心里积攒的圣土,它荒芜了,他就会变得冬天一般冷。
  临别那天,四弟显得落落寡欢,说话也用小喉咙。去火车站的路上,他挽住父亲的手,不时歪过脸看父亲的表。
  火车缓缓动了起来,四弟挥动双手。一秒钟后,他随车疾跑开来,双手迅猛地挥舞。起初还与列车平行,后来火车怒喝一声,加速飞驰。四弟像是疯了,双脚蹬地如踩鼓点,横冲直撞疾奔,嘴张得像离水的鱼!仿佛积蓄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似决了堤的洪水滚滚而来!
  我们探出身子呼喊,只见四弟伤心欲绝地用袖头擦拭眼睛。铁做的火车无情地奔驰,四弟越变越小,最后成为一个小黑点在那儿跳跃、跳跃……
  母亲嗓子里很怪了响了一下,忽然瘫软下来,低声恸哭。那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是个坚强女神,这一次却挥霍所有封存的压抑着的脆弱……

  我们居然匆匆在小站下车,坐了回程车返回。父亲的一顶帽子是探身看四弟时让风刮走的,他说得去拣回来。其实它沿口都磨秃了,早该扔了。但这是回程的最好借口,所以母亲非常感激他。
  夕阳未落,无边灿烂瑰丽,我们径直奔向四弟的庄园。他蹲着双手撑在温热的土地上。他闻声抬头,惊得一激灵。
  “我们来接你走!”母亲嗓音沙哑。
  四弟的眼光惊恐地掠过我们的脸,久久停留在栅栏的尖尖上。我嗅到四周浓郁的清香,它们蒸腾而来,弥漫在上空。四弟叉着腿站在那儿,垂着头颅,仿佛在仙境中陶醉了。
  母亲又说:“答应了?以后不许反悔!”
  父亲歉然地叹息一声,说:“别逼他,我们是来找帽子的,不是吗?”
  四弟伸出舌头舔舔他的唇,问,“帽子找到了?”
  “没有。”父亲看着远天,“有的东西是不会失而复得的。我想不该返回来找它的。”
  四周肃静极了,静得我不敢喘息。母亲威严地站着,极挺拔。四弟显得束手无策,用枝条在浮土上打着X。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都垂落了,四弟哭起来,忿忿地说:“走就走!”他奋力拔起那块木牌,举止异常激扬,怒发冲冠。
  他大大地发了通无名火,恼恨恨地把木牌在地上顿了又顿。我们全都目瞪口呆。
  “他恨自己。”父亲说,“他力不从心。”
  母亲领着他回村,像押送俘虏。我头一回发觉爱也会耽误人,让人迷失。
  四弟把木牌和新猎枪用油纸裹好,交给祖父,他垂着眼睑,瘪着嘴。母亲屏声敛气,因为四弟还在等待祖父挽留。
  我祖父郑重接过油纸包,偏脸换了口气,宽大的嘴唇始终紧抿着。祖父一夜无话,和衣坐到天明。一清早,他捧住四弟的脸庞。只说道:“珍重哪!”
  祖父没去车站送别,他说送亲人走总不是桩乐事,说完就留住步。秋风中,他老人家驻足岿然不动,唯有飘飘欲仙的白胡子舞动着。我为有这样的先辈热泪盈眶,只有伟人才这么坚贞不渝地遵从信念。

  四弟回家后家中的缺口就补上了。但是,以前有缺口时我们可以用想象来填上它,如今他使整个家都别扭。
  四弟开始总抱怨家里挤,要把床搬到院子里去。有一夜下雨,他竟如痴如狂,说他的庄园浇够了雨水。母亲为让他安心读书,请人在院子里铺上了水泥。渐渐地,四弟身上那奇特的精力散了,总是懒洋洋的,还说为什么不多发明些提神药。
  四弟学习成绩平平,做事笨手笨脚,但仿佛是受挫之情在心底翻腾,他老是咕噜咕噜说些责备人的话。我很怕他就这么糟糕下去,总提醒他有过风光的那一刻。我画出了他庄园的栅栏、那木牌以及灿烂的艳阳。他在边上画门大炮,朝庄园猛轰,轰得它浮尘四飞,一片黯淡。去它的!他说。他的童音早早消失,嗓音变得不伦不类。
  祖父偶然也来信,母亲让它只流传到父母这一级。父亲读罢信,总要哼哼那支鹰之歌,有的人喜欢城市生活,他们快快乐乐;而父亲人在此,爱在彼。他四十五岁了,抱负还藏在一个暗袋里。后来一听这歌,我就隐隐地难受,仿佛那是支忧伤情调的歌,关于鹰的歌词只不过是一行暗语。
  一次,四弟去参加学校的野游,很晚未归。后来有同学报信说四弟让校方扣留住了。母亲带我火速赶到学校。四弟浑身上灰活像个鬼。班主任正在追问他为什么屡次三番往田里跑,拦都拦不住。
  “有股香味。”四弟说得斩钉截铁,太阳穴都青筋凸现了,“它往我鼻孔里钻,我就想往那里跑,脚不听话了。我找到那块地坐下,脑子就清爽了。它跟我的庄园一样大……”
  “红薯地有什么香味呢?”教师大惊失色。
  母亲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住口袋,可那儿并没有特别的贵重的东西。她拍打四弟身上的土屑,急急忙忙把他领回家,交给父亲,然后就一头倒在椅子上。

  父亲让四弟写信给祖父汇报近况,他梗着脖子不从,翻着白眼说:“不想写!”
  “我念,执笔!”父亲威慑地说。
  “祖父大人在上:见字如面,自父母携孙一路平安抵沪……”四弟一笔一划写着,渐渐地,双肘抵桌,弓着背,头低下去,低下去,仿佛虔诚地俯身重温松软大地的宽博和那沁人肺腑的芳香。
  我不知四弟写了多久,半夜醒来,发觉他仍独自疾书,笔尖勾着纸发出动人心魄的沙沙声,似乎急急渴渴地续补残缺掉一片的童年的经历……

校园喜剧

校园喜剧
作者:韩辉光
   韩辉光 1938年出生。海南省人。著有短篇小说《叶绿》、《校园插曲》等。

  我们的班主任司徒老师五十多岁,精瘦精瘦,背驼得厉害,像只干虾。
  他精力不济,老爱闭目养神。有时上课最后十分钟做作业,他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垂头蓄精养锐,发出低低的鼾声。
  他对我们又严又不严,你要是考试舞弊,他连卷子都给你撕掉,叫你一分也不得;谁口里要带句“妈X”什么的,他硬是逼你用盐水洗口……
  可我们打架,他却装没看见。若有人跑去向他告状,说某某某打我,他就问:“你还手没有?”告状者当然说:“没有!我没还手。”“你为什么不还手?”“我打不过他。”“你还没打,怎么就晓得打不过?”告状者就傻在那儿了,再也不向他告状了。
  他还特别怪,有个同学的妈妈给他拎礼物,要求别让她的孩子留级,他东西收了,却照样让她孩子留级。那同学的妈妈到处宣扬,就再没人给他拎礼物了。
  早晨,他在操场草坪上做气功,我们围着观看。见他手舞足蹈,我们嘻嘻笑,他说不要笑,你们感到有股力量在推自己没有?我们细细感觉,像是有股力量在推自己;有的甚至说身子在向后倾,像要倒的样子。他说这是他在发功的缘故,你们站好,当心别摔倒了。还说你们如果有什么病,保准也已经好了;他的功已冲进我们体内,使我们筋络松弛、血液畅通,消除了病灶。我们就真的感到浑身像舒服了许多,有的说自己刚才咳嗽,现在不咳了,好啦。
  从这以后,无论谁有病都请司徒老师发功治疗;不扎针,不吃药,只朝他面前一站,他用手随便做个什么动作,说声好了,肚子疼的便不疼了,头晕的便不晕了,流鼻血的便不流了……要多玄有多玄,简直赛过华伦扁鹊。我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司徒老师说气功不仅能治病,还能使人“德智体”全面发展。我们就围着他,央求他快发功,使我们全面发展。特别是那些留级佬,双差生,也想像治病那样简单,一下把自己变成“三好”生。
  司徒老师说,这比治病难些,还需要我们配合。而要配合,就得先练功;而要练功,就得先静心。你们的心最不静,总有一百只鸟在飞,一百条鱼在游,一百头鹿在跑。所以坐不住,站不稳,做事不认真,心烦心躁。一搞就骂人打人。得把那些东西统统赶出去。看过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吗?里面那表演“轻功”的小伙子谁不钦佩而羡慕:站在气球上,在灯管上翻杠。有人问他要怎样才能学到这功夫,他说首先得出家当和尚,这便是“静心”的意思,当然我们不能去当和尚,当和尚爸爸妈妈会哭的;但静心是可以做到的,怎么做?很简单:上课想上课,做作业想做作业,一心不二用,同时排除杂念,特别是邪念……
  我们说知道啦知道啦,保证以后表现好就是了。别尽讲了,嘀哆(啰嗦)婆婆。快教我们功吧!
  可司徒老师说现在还不能教,非得一个月以后才行。我们问为什么,他说静心起码得一个月时间,因为你们心里的“海陆空”太多。在这个月的时间里,如有一个人表现不好,诸如上课打闹、不交作业、骂人打人或干其他坏事,还得再等一个月。
  这才急死人啦,全班这么多人,怎能保证没一人出差错。司徒老师说急死也没办法,练功的规矩是这样。我们要求谁表现好便教谁,表现不好的甭管他(她)。他说那不行,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人能说表现好吗?
  没办法,我们只好分组包干,互相监督,不许一人出毛病。
  一个月终于平安过去。我们要司徒老师教功,他说不用教了,功已在其中了。想想看,好好上课,认真做作业,讲文明礼貌,学习成绩能不提高吗?
  果然,这个月学校统考,我们班每个人成绩都有提高。
  司徒老师说我还是教点健身防身功给你们吧。我们说好,正想健身,长成大块头;正想防身,不让人欺负。快教吧!这天早晨,司徒老师便在操场草坪上教我们健身防身功。他说这套功是海灯法师的真传,除了我们,他任何人都不教,概不外传。他说他现在是老了,当年发起功来,汽车从身上碾过,毫毛也不伤一根;几块预制板压肚子上,眼睛也不眨一眨;打起架来,百十个人休想挨他的身……
  我们心急地说:“快教功吧!又尽讲,嘀哆婆婆。”
  他就不讲了,开始教功。我们成四纵队站立,前面是女生。她们更急于学健身防身功,想使自己变得更健美些,更迷人些,而又使流氓敬而远之。
  司徒老师站我们前面,上穿有破洞的爹爹衫(汗衫),下面是皱巴巴宽荡荡的西装灰短裤。金色阳光洒在他身上,晨风吹拂他稀疏的花发,一飘一飘;一双有点“罗圈”的细腿摆开站立,使我们油然想起《故乡》里的豆腐西施“圆规”。
  “做好准备!”他叫道,歪歪倒倒地站个弓箭步,两根芦柴棒似的胳膊叉腰间,“先学直拳,再学勾拳……这样吧,我先把整套动作做一遍你们看。”
  说着就龇牙咧嘴“嗨嗨”叫,拳打脚踢舞了起来。动作还真有力而敏捷,只听见一片呼呼声。可没搞几下便停止了,累得不行,呼吸如拉风箱;喉咙吱吱响,咳个不住。他一瘫坐地上,一手托脑袋,张着嘴巴说我歇一下,年岁不饶人。
  我们就自行解散,围上来看他喘气。只见他脸色苍白,头冒细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哼着说今天不行了,改天再教吧。动作好学,难的是“意念”。练功是讲“意念”的。所谓“意念”,就是配合动作想些别的事。健身防身功的“意念”,是想象自己是高大的,强壮的,力大无比的,所向披靡的。如做不到“意念”,动作做得再好也没用,也掌握不了功。这样吧,你们先下去练“意念”。
  我们就天天练“意念”,想象自己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魁梧英俊,走街上哥儿们仰脸看,姐儿们回头瞧。女生则想象自己身材苗条,亭亭玉立,既是美人儿,又是武林高手,像电影《少林寺》里那牧羊女,一手抱一只羊,一手打翻一排男的。
  “意念”练多了。我们便仿佛变成“意念”中人了,个个伸腰挺背,像真的一米八五,仪表堂堂了;女生则扭头扭脸、横眉横眼,显得柔中有刚,刚中有柔,也像真的是带刺的玫瑰,叫人又爱又怕了。过不多久,司徒老师也教了我们功,共八套。我们越发觉得自己非同一般了,谁也不敢动谁,都是有功夫的人了。
  这天下午,学校发生了一件事:流氓横行校园,没人敢管。人们自然想起司徒老师和他的气功班。有人跑来报告并求援,说只有你们去看能不能把流氓赶走。
  当时我们正上课,司徒老师正给我们讲冯婉贞率领村民大破英军,我们也正群情激奋,精神抖擞,恨不得跟冯婉贞一起杀几个坏蛋。同时正苦于学的防身功没处用,没处检验,搁着生锈长霉。这下可好,坏蛋主动上门来了,闯进虎口里来了,正中下怀,有戏看了。同学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急不可耐要参加战斗。当然,也有脸发白,腿发软的,少数。
  “我们马上来收拾他们!先别让坏家伙跑了。”司徒老师对来人说,随即停止讲课,匆匆收拾书本,手一抬,“走,跟我来!”
  我们呼啦一声拥出教室,跟着司徒老师浩浩荡荡向操场挺进,我们边走边练拳脚,复习防身功。女生叽叽喳喳,说她们是冯婉贞。男生说他们是冯婉贞的父亲冯三保,快叫爹呀。女生就骂男生不要脸。司徒老师喝道:“这是什么时候还内耗!”
  我们不再做声,雄赳赳来到操场上。只见一个打赤膊穿长裤趿拖鞋的青年手拿明晃晃的尖刀,横冲直闯。据说是抢钱包来的,已刺伤几个同学。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歹徒。偌大学校师生数百,如人无人之境。
  “放下刀子!”司徒老师一声怒吼,就要上前擒拿。可又退回来,掏出自己鼓鼓的钱包,偷偷递给一个同学,小声说,“快,你帮我拿着,刚发的工资,别让坏家伙也抢跑了。万一我上去下不来了,这钱……”
  “是不是作为党费?”那同学想起许多革命故事,正经地问。
  “不,给我老伴。”
  我们见老师已做好牺牲准备,觉得悲壮,有点心酸,就跟老师更紧了。
  “我先上,你们跟在后面。听我指挥,不要胡来。”司徒老师捋捋袖子,摇摇晃晃冲上前去。
  流氓见上来的是个干瘪的老头,不放在眼里,毫无防备。哪知司徒老师猛地一个箭步,来个“虎扑龙缠”,从背后将流氓拦腰紧紧抱住,随即展开鹰爪死死拽住拿刀的手。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司徒老师发出了命令:“上!”
  于是我们哗啦啦一拥而上,都去夺刀子。刀子夺下了,可流氓却挣脱了身,朝我们猛打猛踢。他虽没刀子了,但那不下一米七○的个头,也够我们麻烦的了。司徒老师已挨流氓一脚,正踢膝盖骨上,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指挥。
  “用勾拳!用勾拳!……”他叫道
  我们和流氓打成一团,主要靠我们男生。女生没用,只晓得尖着嗓子噢噢乱叫,瞎抓瞎揪,使的还是街道妇女扯头发撕衣裳那一套,学的这功那功也不知跑哪去了。个别的虽也用勾拳,可软绵绵毫无力量,只能起给流氓搔痒按摩作用。有个还使鸳鸯腿,人没踢着,高跟鞋却飞上了天。见鬼!还说是冯婉贞,冯婉贞要像你们,英法联军早过母亲黄河了。
  瞧我们男生,个个如故龙出水,猛虎下山岗,使出十八般武艺,什么鹰拳、蛇拳、白骨拳、逍遥拳……可不知咋的,我们还是挨打的时候多,屁股蛋成了皮球,被踢得嘭嘭响。几个已“光荣”地趴在地上。其中一个没爬起来,像是“壮烈”了。
  “用猴拳!用猴拳!……”司徒老师揉着膝盖骨,又叫道。
  原来他已看出我们打法的破绽,不够灵活。于是我们采取冯婉贞的“剽疾如猿猴”的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打了就跑。
  流氓被围在中间,四面招架,顾此失彼,穷于应付。主动权转到我们手中。可这样打,打到哪年哪月?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以显威力。
  “蚂蚁搬骨头!蚂蚁搬骨头!……”总指挥又叫道。
  于是我们组织“敢死队”,来个“神风”行动,喊“一二三”,蜂拥而上,搬头的搬头,搬脚的搬脚,把流氓扳倒地上,终于将他制服了。
  女生围着“呸呸呸”朝流氓身上乱吐涎水,吐了我们一手。她们还不解恨,又伸出自己又长又尖的指甲,被我们挡开了,优待俘虏是我党一贯政策。
  这时,远远观战的其他老师和同学走拢来了,难免“咬牙切齿”一番。几个老师还算勇敢,找出绳子将流氓捆了,牵去派出所。还把那刀子带上,叫那几个被刺伤的同学也跟上,以示罪证。
  一切已结束。我们打扫战场,包括老师共七人受伤。司徒老师伸着腿说他问题不大,挂点小彩,就是站不起来。那同学把钱包还他,他说可惜“党费”没交成。
  我们说打得痛快,打得过瘾,还想再打一次。他说这是“意念”练得好,运气正确,气攻心的缘故。我们就感到心热热的、胀胀的,被气攻得不行。
  我们说防身功有的动作用于实战,像不大顶事。他说看来我得教你们一两样专门对付歹徒的绝招。
  我们都笑了,心想歹徒一脚便使你成了断脚荆轲,还谈得上有对付歹徒的绝招?
  他也笑了,坦率地承认他的功夫是自学成材的,有的动作是他发明创造的,不大经得起检验。不过像这样多实践几次,水平就会提高。
  我们都希望流氓再来,多来几个,好练出水平。
  这时下班铃响了。我们用靠椅将司徒老师抬回家,路上他说:“等会见到我老伴,就说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别说是斗流氓受的伤。各位帮忙撒个谎。”
  我们说您连流氓都不怕,为什么怕老伴?
  他说主要是回到家里事情多,心不静,“意念”没练好,气运不上来,才怕她。
  我们说要是我们,不练“意念”也不怕她。
  他说:“你们是意念练好了,才说这话。”
  我们点点头,觉得这话有道理。




作者:张品成
   张品成 1957年出生。湖南浏阳人。著有小说《两毛钱》、《园丁》等。


  芋头大一团土块在空中滚了几滚,“噗”的落在晒坪右侧。那几只偷食麻雀着实吓个半死,“叽喳”惊叫,“呼”一下飞上屋顶。杂毛不敢松怠,随声跃起,向着那青灰瓦楞“汪汪”吠叫。麻雀挑衅般在瓦上左左右右地跳,觊觎那片金黄,却不敢再作妄想。
  一切平息下来,四周重又寂静。日头白白亮亮,万里无云。暑热自上而下逼将过来,往四周蔓延。远处,地表腾着晃眼热气。一颗汗在瘦小眉尖欲坠不坠,痒痒的如同虫攀。瘦小一抹,掌上就湿渍渍一片。瘦小突觉口中渴得生火,喉间如梗了块燃炭。他对杂毛哼道:“杂毛,你守了那帮飞贼,莫让馋嘴东西啄食了谷米,到晚上我去秃头屠子那儿讨骨头犒你……”
  杂毛似通人意,“狺狺”地叫了两声。
  瘦小来到井边,那么跪在井沿。头探入水中,“咕咕”就一顿饱饮,凉津津感觉自上而下。瘦小伏在那,突然见水中倒影,脸还是那么瘦瘦窄窄。
  瘦小想:你怎么就长不胖?这日子好起来,你也没少吃呀。
  瘦小体质极其差劣,他当然长不高也长不胖,注定比同龄细伢矮小一截。
  瘦小自小没爷没娘,由叔婶养了。瘦小是早产所生,从来是病恹恹黄瘦瘦,因而取名瘦小。五岁时,叔死了,婶娘改嫁了。瘦小孤零零弃在那破庙里。那天,村里大户疤胖坐轿从破庙门口过,见瘦小蜷在门角,便说:“那份子是人是鬼?瘦得像只盐老鼠……”
  轿夫说:“老爷,那是水有家瘦小……可怜哪,爷娘不在世,婶又改了嫁……”
  疤胖摇摇蒲扇,半天从牙缝里跳出几个字:“带了吧!”
  轿夫忙说:“老爷,你积阴德,善人一个……我替这可怜伢谢你了……”
  从此,瘦小就在疤胖大屋院里住下了。你当疤胖真是善人那是极错。用轿夫的话说,疤胖只要每日少喂那狗两口肉,也能把瘦小养了。
  疤胖用残汤剩饭把瘦小养到十岁,却得到县上一块书有“善有善报”字样大匾。另就是瘦小终日两头摸黑地劳作,砍柴放牛,小小掌心全是厚厚老茧。瘦小在他瘦小身躯不堪忍受的劳累和重负之下愈发瘦小了。村人见了瘦小,都叹口气晃晃头,瘦小自然弄不懂这叹息和摇头背后的玄机。他只觉疤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累点苦点算是给予他的报答,也是应该。但不曾想瘦小一个聪敏伢子这许多年竟让这假善人一张鼓皮蒙了,糊涂涂认贼为父。要不是红军来了,瘦小非得不明不白糊涂给仇人做牛做马累到死。
  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才有人敢道出瘦小身世真相。原来瘦小爷娘是因疤胖侵吞田产举告无门而双双跳潭自杀而死。而其叔也是疤胖佃户,因劳累而落下不治之症。瘦小晓得这一切后,蹲在树后坡上那棵老枫树下“呜呜”哭了一日。心里愤愤,发誓有一天要狠狠在疤胖那肥嘟嘟脸上响亮亮煽上一掌。不想从树下回来,瘦小却病倒,浑身发烫,眼前昏昏瞀瞀没有精神。瘦小因此在床上困了五天。五天里疤胖家田地浮财全叫红军分了,村人扬眉吐气押了疤胖游街,光天化日下朝疤胖那颗光亮秃头扔菜皮稀泥。木崽说:“那真是开心事情,比吃肥肉还开心,你没见疤胖那狼狈模样,生生像只瘟猪,半点威风也没了!”
  等瘦小病好,却没看见木崽描述的那痛快场面,倒是也常见疤胖,先前的威风已荡然无存。但在瘦小眼里,疤胖还是那疤胖,肥脸上依然油汗涔涔,脸上那疤幽幽地放亮,见了瘦小还有模有样地笑。这时,瘦小就无奈了,只有在心里蹿动那念头,总觉好汉不打笑脸人,再说……再说怎么的也该有点缘由吧,就这么平白无故上去揍人一顿或朝人扔上一通烂泥,总觉有点那个。
  瘦小把心里所想告诉木崽。木崽直怨瘦小窝囊,瘦小就将信将疑觉得自己真是个没用东西,常常半夜里咒骂自己。


  喝了几口凉水,身上凉爽许多,瘦小边想着心事边走回晒坪。那边,一群鸡正蠢蠢欲动,杂毛忠于职守,明白了鸡们企图,汹汹叫着。鸡却步了,“咯咯咯”徒劳啼鸣,突然又“轰”一下散开。
  原来是有人担谷而来。来人是木崽爷,这汉子稍稍扭动肩肿。两箩谷就摊撒在谷坪一角。木崽爷朝瘦小咧嘴笑笑,说:“瘦小!你守着这黄谷国,神气得像个皇帝,杂毛狗是你的护国将军吧?……”
  瘦小也笑笑,不说话,两眼却随脸扭过去凝望远方。远处梯田上,影影绰绰见有人在割禾栽禾,忙碌异常。往年,瘦小是逃不脱这骄阳酷暑中的劳作苦累的。但分田后,瘦小已不再是疤胖家佣佃长工,虽说山那边红军正与白军交火,村里大多数青壮男人都人了队伍,但村人还是可怜瘦小孤零病弱,不肯让他下田,分摊了这片谷场让瘦小守了。这谷坪原属疤胖,后来就归了大家,场坪上晒了十多家人的谷子。瘦小想:村人待我这般,我能不尽忠职守吗?瘦小又想:我不是什么皇帝,但谁要动这坪里一粒谷子,看我瘦小给它厉害。
  他想将后面那想法说与木崽爷听,但扭头,却见那早空空无人。那边是一扇墙,一棵古树。墙是疤胖家院墙,墙上一条醒目标语:打土豪!分田地!树是一棵粗大古樟,相传是百多年前长眉阿黑所植。长眉阿黑是这一带传奇人物,传说中他曾是这一带赫赫匪首。或许真因这缘由,那树也就有了点凶蛮匪相,树身上下疱垒无数。瘦小望着,越看越像是疤胖那张恶脸,于是心底那仇恨又升腾起来。加之四周静寂漫生出的无聊,瘦小更坚定了那突如其来的念头。不远处便是禾田。瘦小站在埂上,捏一把烂泥在手,想象不远处那树身疮垒便是真正疤胖一张脸,拼力将烂泥扔将过去。一眨眼,烂泥糊在了树疤中央。
  瘦小一边扔,一边嘴里叨叨着。
  “我打你疤胖那漏斗鼻!”泥团不偏不倚糊在那想象的丑陋鼻梁中央。
  “我打你疤胖豆鼓眼!”泥团却歪做一边,糊在了树后那面墙上。
  “我打你疤胖歪嘴角!”泥团却又歪飞到了别处。
  时中时歪,四角泥被瘦小抠去不少。渐渐瘦小觉出臂膀的酸痛。看看“疤胖那脸”,尽是稀烂臭泥。瘦小心中就有了快慰,他不曾留意到树后那扇墙的变化。
  这时,杂毛暧昧地叫了两声。瘦小望去,窄巷里一条白毛公狗正朝杂毛骚情地摇晃尾巴。
  “原来是你这骚狗疤胖东西,看我不打歪你狗脸!”瘦小愤愤哼着,一边就将手中那团泥奋力向白毛公狗扔去。公狗“噢”叫一声,惶然离去。


  晚饭时分,各家早已上灯。松明火在狭小屋子里灿灿地燃亮。田野里蛙噪虫鸣,热浪裹挟蚊群,在浓黑夜幕里四处骚扰。
  瘦小果然守信,晚饭后径直去了秃头屠子那儿,讨了几根肉骨头犒劳杂毛,临了又被秃头屠子盛情扯住,狠狠吃了一大陶缽猪血姜羹,直撑得肚腹滚圆,才噎着饱嗝离去。寻思要去祠堂里识字班听那穿长衫便服的红军官长讲学问道理,讲天地人口手……。在村人看来,识文断字是新鲜事,既是新鲜事自然免不了几分新奇,虽说白日劳作疲累,但大人细伢都愿在那聚聚。想想,长衫先生的话也确十分在理,他疤胖不就是仗着能识文断字能玩几分花样鬼点才越发明火执仗地欺压咱穷苦人吗?这样,识字就尤其重要了。识了字便能明白许多道理,再不是睁眼瞎糍粑团任人欺任人捏了,再说人多热闹,那情趣也绝非一般呀。
  一边想,一边就踏上那架子桥。
  突然,瘦小听到前面什么地方喧响一片。扭头望去,晒坪方向通亮的一片火光。瘦小便疑惑了,他在桥帮上站住,为好奇心驱使,他突然改了主意。瘦小于是返转身,急切切朝晒坪走去。
  杂毛不明事理,在黑暗中颠颠地紧随其后。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疤胖那张恶脸。
  疤胖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缚在那棵古樟树上,肥厚的背脊恰恰遮住了那块醒目疱垒。周身围了许多人,举了那些蔑皮或松明火把,吵嚷一片。隐约看见几个汉子朝疤胖汹汹地喊叫,最响亮是赤卫队队长老耿的大嗓。
  瘦小朝人群挤去,有人却扯住他。回头看,认出是木崽。
  瘦小说:“木崽是你,我正要找你……这是做嘛?”
  木崽说:“做嘛?……开心事情,轮到咱有事做了,瘦小,你要真是好汉,你用烂泥糊疤胖的猪脸!”
  瘦小依然疑惑,说:“疤胖他……”
  木崽说:“他活该!”
  瘦小说:“到底是桩什么事?”
  木崽晃晃头,朝那边一指:“你看!”
  瘦小望去,老耿正抢了那厚重巴掌,在疤胖脸上造出一声脆响。随之,声音严厉地:“好你个胆大劣绅,你竟敢破坏红军标语!”
  疤胖可怜兮兮地嚅动嘴巴。
  另一个汉子就吼道:“什么?!还说没有!你看!”
  汉子拿火把照照那标语,火光映着那粗笔大字。瘦小看见那“土豪”的“豪”字周围一片泥糊,着实将那“豪”字完整封住。瘦小霎时明白了是桩什么事,可是那些泥巴不是白天自己胡乱扔上墙去的吗?就是说胖疤确实没干那事,就是说这事纯属冤枉……
  汉子嚷道:“疤胖!你这黑心恶霸!你这反苏维埃反红军的恶狗!你这不是成心戏弄红军赤卫队?!打‘土’咱要打的就是你!”
  响起一片嚷“打”声,就有拳头雨点般朝疤胖身上擂去,又有痰涎飞泻到疤胖那丑陋面孔。那本来就哭丧走样的面孔就更不成人样了,瘦小心里那复仇欲望拱动了一下,却被另一种东西压下去,他弄不清那东西是什么。这时,一只手从黑暗中探过来捏住瘦小小手。
  那是木崽,他另一只手捧了大团稀泥。
  “你瞄了他脸上那疤扔,试你眼力行不行。”木崽说。瘦小接过那泥,在掌心抓捏着,念头上来时,他总有种亏心感觉,觉得不公道不磊落不男子汉,甚至觉得原本这也许就是自己事先设下的阴谋……
  瘦小惶然,但立刻镇定下来,手心一使劲,稀泥就全尽从指缝间挤将出来。这情形让木崽发觉,不由就瞪大惊疑的眼睛。瘦小却不理会,从人缝里往前挤,挤到那穿长衫红军官长面前。火光映着瘦小那窄窄面颊,塑着一种奇怪表情。那人愣了一下,说:“瘦小,你别过来!”木崽却在后面喊:“瘦小,你过去!过去搧那疤胖,搧他!”
  那边汉子们还在拷打疤胖:“快说,是你不是?!”
  突然,听得身后有只细小嗓音回答:“不是!”
  众人回头,愣住,惊疑目光都烙在瘦小脸上,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竹蔑火把燃烧时“噼啪”的轻微声响。长衫男人的眉毛紧拧在一起,突然又舒展开来,他和气地问瘦小:“瘦小,你说不是这土豪所为,那是哪个?”
  旁边有个汉子紧接着喊:“瘦小,谁个灌了你酒?你昏了脑壳吧?”
  瘦小对长衫男人说:“是我!”
  众人又是一愣。木崽在人堆里喊:“瘦小,你发癫了!?”瘦小不作理会,依然仰头望着高个长衫红军官长那张脸,“是我!真的是我!”瘦小说,“晒谷时我觉得烦腻无聊,就抠了田泥打那树疤,”他指了指疤胖身后,“有些就打歪了,不小心弄坏了标语。”
  那边壮汉猛地顿了一下脚,“嘿!”他怨怨地朝瘦小喝了一声,人群这时已有了议论,叽喳一片。
  长衫男人俯下身,在瘦小耳边轻声笑了两声,说:“我答应过给你安个名的,我会给你个好名字!”
  瘦小弄不懂这笑里话里的意味,他亦不敢看村人那些疑惑抱怨的目光。他低着头,呆呆看一块火光照亮的滚圆卵石,他听得长衫朝人喊:“把人放了……大家去祠堂上课……”随之响起四散的脚步。
  众多脚杆在瘦小眼前晃动,步子懒软,显出失望和扫兴。有人在脚步声里叹了一口气。


  到半夜暑气还未消散,星星却缀满了天空。木崽爷望望天,嘟哝着骂了一句。显然他为明天响晴酷日而忧虑。不过眼下担心的是木崽,碓窝里谷已着好,这细伢却不知颠到个什么地方耍去了。
  木崽爷走到水碓不远处的崖坡上,四周漆黑,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得谷底水碓“呢呀呢呀”鬼似的叫着。木崽爷才要返身,却冷不丁听得崖边树林里蹦窜出说话声。听听,听出是木崽和瘦小。
  木崽说:“你哑了?你哑了?你说话呀,你怎么做出那事?你不是在帮疤胖忙吗?”
  瘦小说:“我做错了什么?我……”
  木崽说:“你忘了是疤胖害死了你爹你娘还有你叔?……”
  瘦小说:“他该千刀万剐,可标语不是他涂的,不能无中生有冤枉人……”
  木崽说:“疤胖不是常冤枉好人?那回他家少了只鸡,不是栽赃你头上,把你一顿死打?”
  瘦小说:“所以疤胖是坏人恶人是乌龟臭狗屎不得好死的东西……”
  木崽说:“反正你今晚不该吭声好,让疤胖吃点苦头……”
  瘦小说:“木崽,你让我也做疤胖那种坏人?”
  木崽声小下去:“你……你不恨疤胖……”
  瘦小立即答道:“恨!恨得能吃了他一缽肉……可……可我不想做他那样的坏人!”
  声音哑下去,四周又归于平静。木崽爷想过去,临了又改了主意。他想:想不出瘦小平平凡凡不起眼一个伢子,想的却很多很深……谁说他做的说的不在理呢?
  本崽爷返转身,轻着脚步往回走。正走着,什么东西从高处滚落,从他身边掠过,“嘣咚”落进坡下潭中,那是瘦小踢翻的一块石头。
  瘦小想象那是仇人疤胖的那颗丑陋猪头,他要踢它下崖,跌它个稀烂……


  清晨,无风有雾。
  雾不浓不淡,隔十步难见人影,天却难得的凉爽。瘦小在坡上放牛。牛累了几日,吃青草更加有滋有味。于是咀嚼得仔细而安详。
  瘦小躺在坡上,听雾里传来的动听山歌。那歌出自一个妹子之口,唱得脆亮清甜,双眼就一边望着前面的“奇景”。那若隐若现的雾中淡淡墨般山影,忽然,有几座山脊移动起来。原来那竟是水牛的背脊,这“画”实在值得留意观赏。
  突然,瘦小看见一颗白亮东西在雾里出现。
  那是一个人秃秃的光脑壳,随即,那块疤也在雾里亮起来。瘦小一愣,走来的是疤胖。
  疤胖笑着,颤着他那身肥肉,手里拎着只蔑篮,篮子上遮着块蓝灰布巾。他径直朝瘦小来,一边喊着:“瘦小!瘦小!”
  瘦小不理会他,将头扭到一边。
  疤胖“嘿嘿”笑着,说:“瘦小!你救了伯,伯来谢你……”
  瘦小说:“那黑枯栏里滚一身粪,惹得盯屎苍蝇到这地方来了!……伯?什么伯,猪食缽……尿缽深缽……”
  疤胖涎着脸,说:“我那外甥……在县里开绸布店那个……你认得的,前年来过……你给他倒过茶……他给我送来这篮上好黄糍,是广西三江贡米做的!”
  瘦小朝不远地方那只黑枯丢了块石头,说:“嘿!你这讨嫌东西,你霸道,占了别人好的你自己独吃,难怪你这畜牲这么肥壮……”
  疤胖听出话里骨头,尴尬笑笑,说:“我过去对你是不好……可没想到你还能公正救我,我心里说不出难受……”说着,将篮子放在瘦小脚边。
  瘦小扭过头,双眼大瞪,他心里充满勇气和仇恨,厉声道:“你拿走!”
  疤胖说:“你瘦小的恩德我明仁忘不了……”
  “你拿走!”瘦小说着,心里涌上那念头,他想:疤胖,你要再不拿走,看我偏肿你的脸。
  疤胖说:“我是真心……天地良心……”
  “你拿走!”声更高了,耳边同时响起木崽的喊声:“瘦小,你过去!过去煽那疤胖,煽他!”瘦小身就侧过来,木崽话还在耳边响:“瘦小,你要真是好汉,你用烂泥糊疤胖的猪脸……”
  瘦小的巴掌十指张开,力量和仇恨滚似地往指尖涌。
  “你拿走!”瘦小嚷着,嘴角还吊着个破碎冷笑。
  疤胖刚想张嘴,就见眼前一道什么晃动,胖脸上脆亮的一声,人站不稳,猛地跌倒。他捂着脸,疑惑地望着瘦小,他并不觉得痛,痛被惊讶遮盖了。他惊讶瘦瘦小小一个细伢,哪来这么大力气。他从来不晓得这小小身躯集聚有这么大力量。
  雾散去,天地明明朗朗。瘦小心里也明明朗朗通明透亮起来,说不出的舒畅快慰。
  他转过身,朝瘫软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的疤胖轻蔑地啐了一口。
  补记:
  两年后,红军撤离江西苏区开始长征。瘦小和他要好伙伴都参加了少共国际师随队伍远征。过雪山草地,枪林弹雨,历无数战斗却安然无恙。一九四一年九月,在著名的百团大战中,瘦小顽强英勇。那年他十九岁,是八路军某团通讯员。那一次,瘦小消灭了三个鬼子,肉搏中被日本兵刺穿胸脯而牺牲。烈士簿上,记下他的名字,这名字叫董真,这个“真”字,是那长衫红军官长为瘦小取的。

父亲的城

父亲的城
作者:曾小春
   曾小春 1965年出生。江西石城人。著有小说《父亲的城》等。

  那时的很多个傍晚,我在长满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着山下那条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发现一个人正在向村子走来。他在远处山顶出现的时候,只能是一颗黑点,在很长的时间中他还是一颗黑点,但我知道他走着,所有在路上的人都是会走的。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说是那条小路蜇进了山坳,是路带着他同时消失了。我还是瞭望着,他终究要出现的,在此之前路早已从山坳转过来了。果然是那样。不过已不是原先的黑点,而有了清晰的人的廓影,他正走近我仁立的山脚。他稳稳地走着他的路。不紧不慢地走,有时他的衣扣是解开的,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衬衫,而外面的衣襟就像是半掩半开的两扇门扉,随了他的脚步或开或合的潇洒着;他的头发浓黑粗壮,脸庞白皙。稍长,或许是赶路沁出了细汗,他轻巧而优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匹白手帕,迅疾而从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热的汗粒。如果我这时嘿地跪叫一声,他一定是机警地顿住脚,仰脸看着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绝不仓皇,他微眯着眼搜寻着,而我却缩身于草丛之中了,紧张地倾厌耳朵,谛听着山下他的动静,但我听到的是一阵心的狂跳。他沉着地不开口,没有发现什么,便又开步赶路了。我有些失望与不满,拾一颗细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可他照样走着,喊喳喊喳地走着,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却也无奈,只好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大喝一声:站住!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轻轻而中气十足地说一声,调皮!我的泪水便滂沱了。
  可他没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现,他的出现是我所不能预想的,他来自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神奇。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站在山上翘望着他从远方的山道走向我的视野,从一颗小小的黑点开始。
  时间长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亲的归来。有时他们也陪我站着,脚下的草棵摇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阳把我们淹浸在无边的凄迷中,一排参差的影子从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横在路上。我想,他们是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吧?!

  往往是把牛送进了厩栏,天就黑了下来,母亲已开始做夜饭了,我就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前忙碌着,锅里喊里喳啦一片热闹。我有时看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黄脸和她那乱蓬蓬的枯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亲的妻于。那时我就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不免为父亲委屈着。他应该娶一个城里的比母亲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亲是能那样的,那样,我们的家就在城里了,我当然也在父亲的城里了……
  忽然我闻到一股烧焦味,忙叫母亲,母亲胡乱地淬了些水在锅里,盖上锅盖对我说了声:别吵。倚着灶壁静静地倾听什么。不久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音乐,声音,相当遥远,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广播响了,它就贴挂在灶屋的门框上方。接着就听到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熟捻的如喘息的声音:现在是本县新闻节目。也许是线路太远消耗了许多声音,村里的广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声敛气,就什么也听不到。在这一个时刻,母亲总是凝神倾听,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在听。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渐渐绽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们都听到了我父亲的大名和他写的新闻。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了头条。在我们这个三县交界的僻远山村,除了那些当年跟红军走了的几个将军外,这几十年中,算得上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我父亲了,而且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前途该是无比的远大!父亲确实是家里和村里的骄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村里和家里该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啊!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人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彤红,直冒细汗,身子抖抖地颤栗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的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接着父亲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啊,我的父亲,但愿你天天归来!
  小哎,打酒去,母亲这时吩咐着我。
  我忙挣脱了父亲的手,在他的宽厚的怀里我激动得差点窒息过去。母亲从悬挂在梁上的一排铁钩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锡酒壶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脸红亮亮的充满生机,枯黄的头发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软幽黑起来。
  待我提着沉沉的酒壶晃晃而归,父亲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的书包已从墙上的木钉上取下放在了父亲的身边。我把酒壶轻轻坐在桌上,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有时点点头,一如先前地微笑着。母亲在灶台前显得空前的活跃,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乐。父亲最后检查的总是我的作文,显得兴致盎然,而我却探身将本子按住,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作文写得很一般,村小的民办老师经常说我,“看你父亲多会写!同学哪,要向你父亲学习啊!”父亲也不发急,说,让我看看吧,怕什么呢?母亲也出来帮腔,小哎,让你爸看嘛,让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准笑我,就将手移开了。父亲就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亲笑着说,太有意思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帮我改错别字和病句,边改还边告诉我一些作文的道理。“总之,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父亲最后总是这样说,表情严肃认真得很。
  母亲这时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温热了,一家人就在一个饭桌吃了。
  家依然是静静的,但已是弥漫着无边的愉悦与亲情了。
  晚饭后,我家的门不停地被推开;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还蹲在灶圈下,或是楼梯上,他们懂懂地喝着母亲筛的茶水抽着父亲递的烟卷,把眼光聚拢在父亲身上,要他讲些城里的新鲜事,父亲却讲得少。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屋子静得很,唯有茶的热气和袅袅的烟气喧闹着。末了,乡亲们总要问,写了那么多文章,你该升官了吧!父亲淡然笑着,摇摇头,乡亲们就说,快了快了,我们等着呢。

  回来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走的,母亲早早地起来做饭,她知道城里早饭是很早的。墙上的匣子咝啦咝啦地响,像是锅里炒菜的声音。这时父亲也起床了,坐在灶下帮母亲烧火,耳朵捕捉着广播的声音,他一定是在听自己写的新闻吧。饭做好了就热在锅里,曙色熹微中,母亲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时就把我推醒,说,小哎,放牛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看见父亲在厅堂里拿挂在墙上的锄,母亲却不让,父亲说,难得回来,帮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说,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我做得过来。即便是农忙时节,母亲也不让父亲下地,她总是请村里人帮忙,母亲是怕累坏了父亲,或者是以为这会辱没了父亲的身份。父亲坚持不过,只好在家里呆着看些书,或到村里走走,与那些正在做事的人谈谈天。
  有的时候,父亲出现在牛厩旁,悄声说,我们放牛去。我说,娘会骂我的,再说放牛也不要那样多人。父亲说,不怕的,山上空气好,还可以看风景,我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的。我拗不过他,心里却很高兴,父亲在家停留的时间太短,我是很想同他在一起的。
  日头升起不久,淡蓝的薄雾在风中拂荡着,在村口,牛们汇成了一群,伙伴们看见我的父亲执着牛鞭撩拨着雾气,觉得有趣可笑,叽叽咕咕地偷笑着。
  在山上,牛们静心吃草,尾巴悠闲地扬动着。父亲坐在山石上,眯缝着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时也看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看着连绵的远山和柔和的日头,我和伙伴们齐齐地围在他的身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极目天边,知道远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边的父亲就是从那座城里来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这一天是那么的快乐和短暂,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母亲总是对我说,小哎,送送你爸。我便赶着牛送父亲上路,到了山脚,我把牛赶上山去,父亲对我说,我走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
  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时再说吧,那时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县城也是那个样子;崽啊,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远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了。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父亲已是一颗黑点渐渐小去,越来越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空白了。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身后的村子和我,走完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另一个大的村落,从省城过来的公路便赫然在目,搭上客车,往南走十里,就是镇上,父亲不必下车,笔直开往很远的城里了。在我上午快下学时,父亲已到了他的地方。

  随着作业本上的红勾越来越多,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以至以后父亲回来,我都十分主动地将日渐隆起的书包捧着给他,而父亲的笑声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更爽朗。
  好崽啊,好崽,父亲把我抱起,满心喜悦地夸奖着我。
  那些常来我家串门的乡亲赞叹地对我母亲说,有出息啊,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坯。
  可是我还是渴望能早日去父亲的城里看看,它激励着我,更撩拨着我,盼望假期尽快到来。而青黄的稻子真切地告诉了我,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假期也愈来愈近了。
  当我和母亲手执禾镰吃力地直起酸涩的腰背,四周的田野十分的空旷,大片大片的金黄稻子收完了,只留下规规矩矩的密集禾茬。日头无比的毒辣,晃眼的热浪烤赤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地难受,汹涌的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湿了衣襟,在背后留下圈圈斑驳的淡白盐花,我的心里却十分轻快。我对母亲说,这下我们可以进城了。母亲竟然没有吭声,挑起谷子回家去了。我的情绪顿时沮丧万分,觉得母亲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暑假刚开始时,我闹着要进城,母亲却说等割完了稻子再去。
  整整一天,我都没理母亲,母亲也不在意,静静在日头下晒着谷子。晚上我气恨恨地早睡了,心里却定了主意,明天我偷偷地去父亲的城里,我相信父亲的名声那么响,到了城里随便问哪一个人都能找到他。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完全醒过来,窗外还有些黑,我就蹑手蹑脚模下床,我要趁母亲沉睡时上路。这样,赶路也凉快些。却听得灶屋咣咣响,好像是掀锅盖的声音,擦眼一看,还亮着灯,是母亲起来了么?不由得着急起来,要出家门非要从灶屋经过不可,但我还是走出了睡屋,原来母亲在烧火做饭。
  母亲有些惊讶地说,天还没亮,你怎么不睡?
  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天太热,睡不着,还是放牛去。
  说着慢腾腾走到屋外。只要出了家门,就可以去了,我心里暗自高兴地想。
  母亲却说,不要去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察觉了我的心思,有些慌神地问,怎么不要去了?
  母亲笑吟吟地说,今天我们进城去,饭都快好了呢。
  我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母亲说,还会骗你,顺便把鸡蛋卖了。
  去城里,还卖什么鸡蛋,几多难看!
  不是到城里卖,到镇上卖,卖完了才去城的。
  不会留到以后卖么?
  大热天,蛋容易坏,不卖就糟蹋了。
  我想,管她呢,反正能去城里就行了。

  镇里的街道就在公路上。刚割了稻子,赶集的人特别多,拥拥匝匝的把路给阻了,来往的车辆在街的两端开不过去,便不停地揿着喇叭,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弄得那些车子毫无办法。直到母亲将蛋卖掉一小半时,那些车子才蜗牛似地爬了过去。
  最后开过去的是一辆客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母亲就指着说,看,那是去城里的。
  我莫名地激动着,急急地问,去城里还有几多远呢?
  七十多里吧,要好几块钱的车费呢,母亲答道。
  又一些车子给阻下了,叭叭地鸣着喇叭,我听着听着竟咕咕发笑起来,母亲侧过脸看了看我说,笑什么呢?
  我不说,只是咕咕地笑,觉得那喇叭的声音好像是一群孩子在不停地喊着“爸爸”呢。
  半晌,我问母亲,你去过城里么?
  怎么没去过,好几回了。
  怎么我一次也没见过你。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一次都没去过……
  您忘了,我带你去过两次,那时你刚会走路呢。
  以后怎么不去了?
  没空闲么,田里的事那么多,脱不开身啊。
  我望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公路发痴,被阻的车子陆续开过去了,喧腾的尘土渐渐平静下来。这么说,我是去过城里的,只是我那时太小不记事,可是城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仰头远眺,除了那越来越缥缈的远山,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埋怨起母亲卖蛋来了,进城的心情紧迫得无法按捺。
  日头偏西的时候,母亲终于把蛋卖完了,街上的人也散了许多。这时,一辆客车开来了,我拽着母亲的手奔跑过去,车子刚刚停稳,我和母亲就上去了。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动了,田野和树木纷纷向后退去。我想,天黑以前我们就可以见到父亲了,这次去一定要把那座城看个够,要是母亲急着回家,我就赖着不走,相信父亲是不会赶我走的……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去看身旁的母亲,母亲也正注视着我,我们都笑了。
  突然,嘎的一声,车子停住了,我站起来喊道,司机,快走啊!司机也不答话,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是车坏了么?我问母亲。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
  我站起身来,看见前面停了一大串车。客车上的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母亲和我守在车上。那些人纷纷往前面跑去,不久就有人跑回来了,说是前面的弯道上两辆车相撞把路给阻了。母亲便说,不会把车推到路边上么?那人说,要等交通警察来处理呢,否则破坏了现场,就分不清撞车的责任了。又有一些人走了回来,唉声叹气地说撞伤了两个人。这时日头快坠到山尖上了,司机也回来了,扬着手大嚷,退票退票,去不成了。
  车子把我们拉回了镇上,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去吧。
  我站在地上不动,不停地埋怨母亲不该卖蛋,要不我们早就到城里了。
  母亲安慰我说,以后去吧,你爸在城里,还没有去的时候么?
  我无奈地跟着母亲向家的方向走去,听得自己的沙啦的脚步声,身后那遥远的城愈是遥远了。

  之后是夏种,把收割后的田野翻过来,栽下稻子、大豆和番薯;刚缓过气,田里的庄稼返青了,就开始耘禾、锄草和松土,这样忙了二十来天,秋天就到了。学校的钟声就要敲响,去城里的日子渺茫毫无着落。
  开学的前一天晌午,父亲意外地回来了,母亲惊奇地问,今天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有空回来?父要走得满头大汗,喘着气说,有点事。母亲赶忙给父亲做饭,一边叫我打酒去去。我对父亲笑了笑,就走出了家门。
  回家的时候,在门口听见父亲说,……主要是城里的条件和师资比乡下好,我想还是把他转到城里去读书……手续我都办妥了,明天就带他走……
  半晌,母亲才说,这孩子老想去城里,你可要管得紧些,不要由他东奔西跑地玩。
  父亲说,这个你不要担心,其实城里也只有那么大,没什么好玩的,时间久了,自然就安心了。
  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口欧)(口欧)叫着,跑进家里。母亲看我一眼说,这下好了,省得你隔三差四闹进城……
  我幽幽地笑着,提着酒壶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父亲就按住我说,小哎,到了城里可要认真读书呀!
  我郑重地嗯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咽了。
  吃过晚饭,母亲叫我和父亲早早睡下,明天好赶路。我怎么也合不拢眼,便趴在床上隔帐子看母亲在灯下收拾我的行装。后来她发现有一件衣服的扣子掉了,便找来针线准备缝上。我看见母亲一只手将那根亮亮的针举在眼前,一只手扯一根白线在嘴里咬了咬,然后将咬直的线头举起来,对着细小的针眼,晃晃地将那根白线穿了过去。
  看着看着,我恍惚起来,觉得那根白线起伏起来,变成了一条悠长弯曲的小路,小路上我和父亲走出了村子,消失在山坳之中,待我们在母亲的凝望中再现时,我们已是一大一小两颗黑点,渐渐远去、远去,最后在小路尽头逝去,唯白线似的山路穿越在天地之间……

  多年以后,我考中了大学,在省城呆了四年,学会了普通话和踢足球;在每个假期回家时,竟觉得父亲的城一天比一天小了,便生出滞留省城的念头,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后来我还是被分回到父亲的城里,而且与父亲同在一个大院上班。父亲明显地老了,皱纹和白发日渐增多,他见我神情沮丧,心灰意懒的样子,便说,你别这样,毕竟离家近些么,其实再好的地方生活久了,人都会腻味的,便想去另一个更好的地方。我默默无语,心想,那总比在小城好啊!过了一年,父亲退休了,我劝父亲把母亲接到城里来,这样一家人就在一起了。父亲不肯,他说,我在这个地方也呆腻了,还是回乡下好,清静、空气又好,还可以帮你母亲做些农活。父亲便回到了母亲的村里,临走时父亲又说,我走了,你在这里好好工作,别三心二意的了……那语气,似乎是把这座城交给我了。
  后来,我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儿子,日子虽然重复着过,但也过得平平静静滋滋润润的,少年时的激情和幻想在消褪,就像是一件越洗越旧的衣服。有时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就感叹地想,以后就看他的了……
  现在,我就坐在深夜的灯下回想着当年神往父亲的城的情景,觉得是那样遥远和亲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当年父亲的模样来了。时光的流逝,总是模糊着许多值得珍重的记忆。我想,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我那日渐衰老的父亲呢,哦,还有母亲!在许多的傍晚,他们会倚着家门遥望那条发白的小路,期盼我的归来吗?
  窗外的小城正静谧地酣睡着。

林东的故事

林东的故事
作者:梅子涵
   梅子涵 1949年出生。上海人。著有小说集《男子汉进行曲》,散文集《三毛悄悄对你说》等。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这种写法。读得耐心点。小说也应该
  有各种各样的写法。我是一直采用各种各样写法的。
                        ——作者

  林东是我的朋友。林东是个中学生。林东功课好,所以考取的重点中学是市重点。林东考取市重点以后开始一直没有名列前茅过,名列前茅是指前三名,但现在开始有时名列前茅了,现在他是初三。他没有名列前茅时他父亲说,林东,我告诉你哦,你不要喇叭腔,一直不名列前茅!林东说,我知道了。林东家在我家隔壁,他们是四十六号,我是四十七号。
  林东的父亲是我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们的中学就是现在林东的中学。林东的父亲叫林应成。林东的父亲和我是“老三届”,“老三届”是怎么回事我就不解释了,你们去问你们的父母、你们的老师、你们的父母的父母吧,所以他到黑龙江当知青我到上海郊区农场当知青。
  林东生出来时,我刚刚考进大学,林东的父亲对我说,小毛头生出来了,蛮好玩的,后来我就去看了,帮小毛头买了一套新衣服,林东的父亲对着闭着眼睛的小毛头说,以后长大了像梅叔叔一样也上大学哦。我说,什么,叫我梅叔叔,到底是我大还是你大?林东的父亲说,当然是他大,怎么会是我大,结果发现真的是他大,他九月份出生,我十一月份出生,所以林东就叫我梅叔叔了。林东考中学时,他父亲说,你帮林东复习复习语文吧,帮他看看作文。我说好的,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把握的哦,现在的语文跟我们老早不一样,作文的标准也跟我在大学里学的不一样,大学是大学,小学是小学。我对林东说,你还是要照老师讲的去做去写,否则考试会豁边的。林东说,我知道。林东没有豁边。林东考取了市重点。林东后来到了圣诞节就想到给我寄卡了。卡上的署名是:你的朋友林东。我也给他寄卡,署名是:你的朋友梅子涵。林东长得比较高。林东有时戴眼镜,有时不戴眼镜。林东上学骑一辆山地车。林东原来上学骑的是一辆旧“永久”,被偷掉了,就买了一辆山地车。林东说,肯定还要被偷掉,现在偷自行车的人多得不得了。林东不打篮球。林东的父亲上中学时最喜欢打篮球。林东的父亲打篮球喜欢独吞,动作是蛮花的,但投不中。跟人家班级比赛时,我们在边上看,总要说,臭哦,林应成,又独吞,投么投不中!林东说什么时候有空打篮球,学校里搞卷子轰炸。他们学校现在是市里最好的几所重点中学之一,他们老师说,我们靠什么,就靠卷子轰炸,做卷子!做卷子!你们别喊怎么卷子这么多,别喊,喊个屁呵。你们考高考中想不想仍旧进市重点,想不想考大学全国重点大学,那好,就做。道理蛮简单的,再简单也没有了。我说,别说你们是这样,小繁子在上四年级已经是这样。小繁子是我女儿。小繁子现在没有时间再练钢琴了。除了要做多得昏过去的功课,还要上夜校,上星期天的学校。区里的进修学院上,少年科技站上,还要到一个黄老师家去上。提高班、尖子班、强化班、数学奥林匹克班。据说以后小学毕业考重点又跟你们那时不一样了,先学校考,再到你要考的那个重点中学考,卷子由重点中学出,出奥林匹克的,出匹林奥克的,他们才不管你学过没学过。我说,不过你的确要争取高中继续进市重点,要争取考上大学、全国重点大学。林东说,他父亲说如果他考不取,就杀了他,然后同归于尽。如果他考不取,他(林东)不跳楼,他(林东父亲)也会跳楼。我说,他这是乱说的,林应成这个瘪三专门乱说。林东说,他不是乱说的也没有关系,我反正不可能考不取。我说,你这样非常潇洒。
  林东每天喝两瓶牛奶。林东的午餐是在学校吃“宰宰”盒饭。林东听外语是用一只东芝的Walkman。林东在家里做家务最多是上学时顺便拎一只装垃圾的马夹袋扔进经过路上的垃圾箱里。林东口袋里有皮夹子,皮夹子里始终有零花钱,不是一块二块五块十块,而是十五块二十块三十块四十块……但是林东不同意他父亲说:你们现在不要大幸福哦。林东说,我们幸福个屁啦。
  林东说,我爸爸喜欢对我说,你们现在不要太幸福哦。他这样说,是指我每天喝两瓶牛奶,是指交学费书费各种各样稀里糊涂的费他从不拖欠,还要交费到“前进”读NEW—CON,星期天上“民进”班听课,每个月不知要交掉多少钱;是指我中午吃“荤莘”盒饭,晚上的菜往往丰富多样,有时还有可乐、汽水、啤酒;是指我有很多衣服,(林应成在商店里碰见我,他指指一件墨绿色的皮茄克对我说,想帮林东买。我说帮帮忙了林应城,九百多块钱哦,林东还要长高,他有得长,你买了,他很快就会嫌小。)是指我有山地车,身上总有零花钱,家里总有吃不完的东西,我妈妈还要老烧一锅八宝粥,里面放桂圆肉、核桃肉、红枣、拘杞、白糯米、黑糯米、花生米、松仁、莲心、赤豆、白云豆、红云豆,我妈妈说,你来看看,这已经不是外面卖的八宝粥,而是十二宝粥了,营养得不得了。
  我说,比起我们小时候,你们当然不要太幸福了,你们这些小赤佬不要没有良心。
  我知道林东说幸福个屁啦是指读书读得要死掉。是指玩的时间也没有。是指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是指放暑假放寒假林应成还跟在后面喊,抓紧点抓紧点林东;林东,你给我抓紧点抓紧点哦!就像梅子涵跟在小繁子后面喊,抓紧点抓紧点小繁子;小繁子,你给我抓紧点抓紧点好不好!小繁子就偷偷地说,有毛病的。我说,你说谁有毛病呵?我说,你以后不准说大人有毛病知道吗,小繁子说知道了。
  林东说,你们小时候,学校可以申请减免费的是吗,我说,是的。林东说他爸爸就申请的。我说,那时候,书费三块,学费六块,乱七八糟的费一分钱不收。林东说,九块钱还要减免呵!我说你这个朋友不懂。
  林东说,你们小时候,早晨总是吃泡饭咸菜是吧。我说有时也吃大饼油条豆腐浆。但那是偶尔的。大多数时候吃泡饭,吃咸菜、什锦酱菜、豆腐乳、萝卜干。没有牛奶。至少我是没有资格喝牛奶。订牛奶的人家很少很少的,喝两瓶牛奶不可想象。
  我爸爸说,他肚子总是一会就饿了。你们班里有个女生叫俞敏,她爸爸是水产学院教授,坐在他隔壁一组,她每天课间时都要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吃。我爸爸馋得要死,他就偷看。天天看,但她一次也没有看见他在偷看。
  你爸爸简直和我英雄所见略同。你爸爸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也偷看,我坐在你爸爸隔壁一组,我要越过你爸爸他们一组看,那个馒头是二两的。不是精白粉的,是标准粉,标准粉懂吧,就是不白也不黑。我现在知道了,俞敏那时候的馒头肯定都是在水产学院的食堂里买的,大学食堂里都有馒头买,俞敏家是住在水产学院里的。
  我说,你爸爸这个瘪三怎么天天看,我不是天天看的。
  肚子的确是蛮饿的。咕——一声,咕——一声,一直在叫。有的时候第四节课还要上体育课。杨老师让我们高抬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用力用力。他还让我们由校门口出发,沿双阳路跑到周家嘴路,拐变到隆昌路,再拐弯到控江路然后拐弯回到学校。他骑着自行车喊,加油加油,好的,加油——加油,速度出来了,蛮好,加油!他还让男生女生一起跑,打混仗,然后朝你喊,女同学追上来啦,小姑娘追上来啦。结果跑在最后面的是长豇豆沈伯华。我们说,沈伯华,你算了吧哦,跑不过小姑娘!沈伯华瘦得像长豇豆。
  我还对林东说,我们那时,中午在学校吃饭的很少。那时,舍得让小孩在学校吃饭的人家很少。我们班只有俞敏他们几个吃。我们要奔回家。四百米速度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练脚劲。
  我还对林东说,我们那时身上有一角钱就蛮心花怒放了,有两角钱就激动万分了。放学时,几个有一角钱和两角钱的男生一起到对面店里吃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把桌子上的醋倒光,把桌子上的辣椒也倒光,像前世没吃过一样,哪个像你们这样潇洒哦,走过来买一根一块钱的冷饮,走过去又买一根一块钱的冷饮,钱多得不得了。
  林东说,但是我认为,你们那时不是也蛮有劲吗,不要读书,不要考试,搞搞文化大革命,我爸爸说,人家一天到晚写大字报,他不写,他专门到外面去大串联,他到北京去过两次,他一共到外面大串联过四次。大串联的时候坐火车不要钱的是吧,我爸爸说,有的地方吃饭也不要钱的。

    1966年初夏,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初中升高中考试停
  止。高中考大学也停止。中学生们不上课了。他们开始造反。
  他们开始贴大字报。他们开始乘火车到外地去。就是所谓的大
  串联。他们就如此这样地干了两年革命,1968年开始毕业分
  配,有的进工厂,有的下乡上山去农村。关于这一些历吏,你
  们也最好详细地问一问你们的父母、老师以及一切知道的人。
  你们需要知道,否则你们就不明白什么叫大串联,看不懂写文
  化大革命的小说等。而作家是不可能老在作品里去解释它们
  的。
                       ——作者

  我说,大串联是蛮好玩的。但是不读书有什么好玩,你爸爸现在会说,文化大革命不读书,下乡上山,很好玩?要么他有神经病。你去问问所有的“老三届”,所有因为文化大革命而没能继续上学读大学的人,哪一个不抱怨得要死,不遗憾得要死,不一说起来就“唉唉”地叹气,恨不得一切都不算,重新开始一次。
  你爸爸也绝对是这样的。他恨不得革命的历史车轮能倒转一次。他所谓的要杀你,要跳楼,其实就和他的“遗憾”等等有关系。我认为有关系。它是一种“情结”。就是说一个人曾经有过什么愿望、理想,因为什么原因没能实现,于是一直忘不了它、解不开它,一有机会就希望通过别的途径来寄托、满足、实现。就像我一定要小繁子将来考上北大、清华或者是我曾经考过的那个第一流大学一样。因为我没有考取。因为我后来上的那个大学没有什么名气。不是我没有水平,而是因为我和你爸爸都是初中毕业,没有上过高中的课。但是题目都是高中的。我拼命复习还是有的不懂。而且没有人教我应该怎样复习、怎样考试、有哪些注意事项。我在农场里一面劳动一面复习,乱复习。我甚至不知道考试前一定要少喝水或者干脆不喝水,否则考到一半可能要小便。如果你要出去小便,那么就不可以再进考场了。可我偏偏喝水了。而且没有少喝水。早晨吃的是昨天晚上在小卖部买的芝麻饼。早晨四点半就起床到场部乘场部的拖拉机到县里,等在考试的小学门口。没有别的东西吃只能吃芝麻饼。问题不在于吃芝麻饼。芝麻饼倒是还蛮好吃的,里面有枣泥,一角钱一个。问题是不能吃一口芝麻饼就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冷开水。我带了一军用水壶冷开水。吃一口喝一口。结果考到一半开始想小便了。其实进考场前我小过便的。我当时还想,把小便小掉,不要考到一半想小便了。宋明强他们当时还叫,把霉气小小掉,把霉气小小掉。宋明强也是我们一起的知青。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呵哟我要小便了怎么办!注意力开始有些飘离。两条腿赶紧夹牢。不能一直去想呵哟我要小便了怎么办,否则怎么做题目。是考数学。有一道题目不大懂,但想到要小使了就不敢老在上面停留,下面还有好几道题目。要不去想呵哟我要小便了是不可能的。小便要小出来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好像就在口口了。再也熬不住了,眼睛都开始迷乱起来,就要完全失掉控制。结果最后那道题看也没看,交掉卷子拉倒,拼命奔到厕所里。做好的题目都没验算过,而且还有两道题目没有做。宋明强考完了出来问我,你大概小便要小出来了是吧。我懊悔得要死,蛮好就让它小在裤子上的,这下考不取了。
  还好,我后面几门功课拉了点分。后面几门考的时候,我一滴水也没有喝。
  我没有考取那个第一流大学。所以我一定要小繁子将来考上。考上一个第一流大学。北大、清华。

    我们不是都去当工人农民了吗,后来又怎么会考大学的
  呢,关于这一点,你们最好去问一下。我写我考试、小便要小
  出来这一段,是为了举例说明什么叫“情结”,对此,我觉得
  似乎要说明一下,我怕挑剔的评论家会说我好像有点离题。
                       ——作者

  是的,刚宣布升学考不考的时候,我们是有点蛮“激动”的。我还和鸡一起,在黑板上写热烈欢呼的标语。鸡叫段继良。鸡是他的绰号。他上体育课跳高喜欢用箭式,结果不知怎么大家就叫他鸡式了。后来又省略了“式”,变成鸡。鸡会写美术字。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就在黑板上写起“热烈欢呼”来。他写,我帮了勾线。我们后来还去游行。不是我和鸡两个人去游行,是整个班级游。整个初三、整个高三、整个学校。实际上那时整个上海整个中国的中学可能都游过。最多就是有的游的路短一点,有的游的路长一点,有的游了几条路就回来了。有的游了几条路还继续往前游,转一个很大的圈子然后才回来。我们好像是游到市政府去了。我记得我们好像是游到市政府去的。就是在现在的希尔顿宾馆附近。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们十三点兮兮地喊了些什么口号。“中心思想”肯定是“热烈欢呼”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脑子全部坏掉了。其中北京最起劲。强烈要求停止升学考就是北京两个中学提出的,有一个还是女中,一帮小姑娘。
  当时,我们高中志愿已经填好了,我填复旦附中,鸡好像也是填复旦附中,你爸爸是填本校,如果考,我们都有可能录取,但是我们却都要热烈欢呼考试不考了。

    我们很纯洁我们很高尚是么。我们很幼稚是么。我们屁也
  不懂是么。我对林东说,你可以对现在的教育有意见、不满,
  但你不要说我们那时不能读书也蛮有劲,否则我也要说你是屁
  也懂。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后来是何等想读书哦。我每次从
  农场到一个叫奉城的镇上去,明明有三条路,左面那条最近,
  中间的第二近,右面那条最远,可我却偏偏从右面的走,原因
  是右面的路上有一个中学,我可以从路边墙篱笆的洞洞眼里看
  见学校。教室、学生、操场、旗杆……
                       ——作者

  我说,林东,你不懂。
  林东认为,但是无论如何,像他们现在这样读书,肯定是太过分了。
  我说,我同意,绝对太过分!但是我问林东,人人都说现在的小孩没有童年,现在的学生负担太重,但是人人都在继续使他们的小孩没有童年,他们的小孩在学校读书还不够,他们还要领着他们的小孩乘车子到别处去读书,到进修学院读,到少年科技站读,到黄老师家读,到绿老师家读,到处读,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存在重点中学,存在区重点和市重点,存在重点大学,存在第一流大学和第二流大学、第三流大学和第四流大学,还有根本不能算大学的大学,存在你能考取大学而他却考不取大学的可能,是因为社会在竞争,什么都在竞争,所以小孩子读书也要竞争,是因为大家都想竞争,大家都想让自己的小孩超过别人的小孩,自己的小孩超过别人的小孩也就意味了自己有点超过别人,所以你如果只在学校读,不到别的地方去继续读,别人却仍旧会到别的地方去读,到处去读,如果你发现,我还是应该去读,否则会完蛋,结果你只得还是去读了,还是加入了那个鬼子拼命的行列。你不做卷子可以,你要轻松、愉快、有劲可以,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那么当别人不轻松、不有劲、鬼子拼命的时候,你也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会有压力。
  你说是不是这样?
  事情复杂得不得了,谁都难以解决,谁都难以一下子解决。

    我建议林东,在事情没有改变之前,你只能这样去读,没
  有办法的。我就让小繁子这样去读,尽管我很心疼。我也给她
  喝两瓶牛奶。买很贵的虾很贵的鱼给她吃,使她身体健康精力
  充沛。
    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作者

  林东不一定同意我的话。就像我自己也不一定同意我自己的话。小繁于对我说的类似的话则一直懵懵懂懂。她以后再长大些也可能不一定同意我的话。当然,也可能,以后林东和小繁子又都同意我的话了,认为我的话有道理。这等到以后再说吧。不急的。
  林东没有抽过香烟。没有抽过香烟是林东自己说的。林东说抽香烟又不等于是男子汉。林东没闯过什么祸,不跟人打架。其实林东的手是蛮大的,肌肉也比较发达。我对林东说,一个男人,不能从来不打架,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打输掉就打输掉,我在农场时就跟一个叫陈孟彪的打过,还跟一个叫乔老爷的打过,前两年,我还在桂林路的十字路口打呢,一个打俩,他们骑车碰了一个女同志,不但不道歉,反而争着争着就动手了。好吧,动手就动手吧,我可要路见不平了。那两个家伙是兄弟俩,当哥的年龄起码三十多了。我把当哥的脸打肿了,我的一只袖子管被拉得要掉下来。但是林东喝啤酒。甚至也能喝白酒。我上他们家吃饭,或是他们上我家吃饭,我们都要喝些啤酒。我说我们来干一杯,林东就举起杯子干了。林东喝啤酒风度很好,只喝两杯,面不改色。林东不跟邻居小姑娘说话,进门出门都是目不斜视。林东来我家,跟小繁子说话也只是三言两语。林东在学校里跟不跟小姑娘说话我没问。林东对学校的情况往往都不知道,譬如我问他体育教研室的杨老师还在不在,他说不知道。我问他传达室有没有一个叫老孟的,是苏北人,人不凶的,嘴巴里有一颗金牙齿,他说不知道,他说传达室里有好几个人。我说,你们学校里有特级教师吗,现在不少学校有特级教师,他说不知道,他说好像有的吧。林东不看通俗小说。他不是说什么时候有空看那种东西,而是说那种东西有什么看头。他有的时候会买一本很不错的书回来,有一次买了一本《永别了,武器》,是海明威写的,有一次买了一本《世界名犬宝典》,我看到了,一翻,相当好,结果也去买了一本。前些天,在楼下碰到,他说,他买了一套《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有俄罗斯卷、美国卷、法国卷、日本卷、德语国家卷、英国卷、拉美卷、东欧卷,一共八本。我说,多少钱,他说,五十八块七角。我说,你是用过年压岁钱买的是吗,他说,不用压岁钱用别的钱也够。后来,我在马楷书屋看到了这套书,很漂亮,俄罗斯卷叫《白天的星星》,英国卷叫《玫瑰树》,法国卷叫《那天夜里我看见了巴黎》,日本卷叫《四季的情趣》,美国卷叫《我有一个梦想》,拉美卷叫《我承认我历尽沧桑》,东欧卷叫《桔黄色,旅行中的奇妙瞬间》,德语国家卷叫《向情人坦白》,但是我却没舍得买。林东也是在马槽书屋买的。马槽书屋在后面钦州南路上。钦州南路开了一爿马槽书屋就是林东告诉我的。书屋老板是个退休的老师。林东说,他去买书,退休老师告诉他,耶稣就是诞生在马槽里的。
  林东的故事很多,但是总该有一个结束的时候。
  我想就到这儿结算了,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是的,我讲了半天,这些所谓的故事其实没有一个能算是故事,它们能算是什么故事!这就请你原谅了。再说,故事难道果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得不得了?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英国作家叫佛斯特,佛斯特说过以下的话:
  “有些人除故事外一概不要——完完全全是原始性的好奇心使然——结果使我们其他的文学品味变得滑稽可笑。
  故事……它只有一个优点:使读者想要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反过来说,它也只能有一个缺点:无能使读者想要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你认为佛斯特先生的话佛斯特同志的批评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值得考虑值得研究值得接受?
  另外,我忘了说一件应该提一下的事,林东的山地车又被偷了。他说过,肯定还会被偷掉的。现在偷自行车的人不得了的多,请大家提高警惕。他是停在路边没锁上去买了一根冷饮就被偷掉了,一转身的时间。我说,才三月份,买什么冷饮!

    鸡后来去了内地工厂。
    俞敏分配在被单厂。
    林东的父亲从黑龙江回来进了公交公司,在43路车站当
  调度。天天在喊“本班车/1950/方向/南浦大桥/4站停”的那
  个就是他。林应成没有读大学,鸡和俞敏也没有读大学,“老
  三届”没有读大学的很多。原因各种各样。基本的原因是文化
  大革命。问我是不是小便要小出来的宋明强考取了华东师大,
  他是高中生。

                       ——作者

北宋浮桥

北宋浮桥
作者:彭学军
   彭学军 1963年出生。湖南长沙人。著有小说《秋葡萄》、《油纸伞》等。

  赣江上有一座浮桥,叫北宋浮桥。古书上说,北宋时就在这里建了浮桥。但这不等于说现在这座桥是北宋时建的,稍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木制结构的建筑是不可能如此永垂不朽的。但人们依旧固执而又极为张扬地叫它北宋浮桥,以见它的源远流长,历史悠久。
  既是浮桥就没有桥墩,一溜大木船并排串着,从江的这边到那边,然后铺上木板,就成了桥。由于年代的久远,木船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黑褐色的木纹,上面的铺板也腐烂、断裂了好一些,有的地方缝隙宽得能掉下孩子的一条腿。但孩子并不害怕,过桥时还有意把桥面跺得嗵嗵响,弄得桥一悠一悠的,很好玩。
  也有一座很神气的桥,钢筋水泥做的,能并行四辆大卡车。但得弯路,至少要多走七八里路,所以过浮桥的人很多。
  不知哪一天,这北宋浮桥让一个弄电影的人看中了,他带了一帮人来,那帮人穿一身黄巴巴的衣服,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枪,他们在桥头赣生家小木屋旁垒了两堆麻布包,上面架了两挺机枪,检查过往行人。那些过往行人穿得破破烂烂,挑担挎篮,愁眉苦脸,他们陆陆续续不费什么周折地通过了关卡。只有一个人被拦住了,那人面黄肌瘦,褴褛不堪,但他背上的那个大包袱里大概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守卡的扑上去抢,他死死地抱着包袱不放,守卡的凶神恶煞地踢了他一脚,那人哎哟一声扑倒在地上。许是他趴在地上的姿势太难看了——双膝双肩着地,屁股磕头一般翘得老高,围观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赣生笑得最响,因为他趴在小木屋的窗前近水楼台先得月看得最清楚。
  那人也禁不住跟着笑,这就砸了,这时他应该表示痛恨和愤怒才是。导演大喝一声:重来!只得重来。那人又挨了一脚,别人又笑。赣生依旧笑得最响,但这回那人忍住了,要不白让踢,又不加钱——说好了给十块钱,拍好为止。
  这样的日子对赣生来说就是节日了,平日里赣生的日子很单调,就像这桥下的江水,天天流着同样的景致。赣生爸在小木屋向桥的一面和向水的一面各开了一扇小窗户,赣生每天就在这两扇窗户之间挪来挪去,或看人,或看水,有时也钓鱼——趴在窗户上钓。钓着了就放进身边的木桶里,不钓了又把它们统统倒回江里——这是赣生唯一的游戏了。
  赣生是三岁那年生病瘫的,这一年是他的灾年,他生病与失去妈妈几乎是同时的。对于妈妈有两种说法,爸说死了,外人说跟一个放排佬跑了。赣生对这些没有太多的探究,对他来说怎么都一样。
  爸的活计是管理这座浮桥。这一段是赣江上一条繁忙的航道,除了过人外还得通船。每天早上八点过江上班的人通过后,就把桥从中断开,将两段桥泊在岸旁,这叫开桥。开桥后大大小小的木船你来我往,宽阔的江面陡然间窄了许多,但也多了一幅动人的景致。下午六点又将两段桥接起来,叫合桥。合桥后,上驶下行的船都泊在桥的两边,远看像爬累了的龟。
  这活儿只需一早一晚的工夫,其余的时间爸就划着小船去江上捕鱼,捕来的鱼卖给岸上的酒馆。
  两个人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说不清兔子和鸡儿为什么喜欢去北宋浮桥,那儿固然有一种古朴淡泊的意境,但这种意境不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领略得了的,俪且她们去那儿也不是为了欣赏什么,她们去了就在浮桥上走来走去,桥面一悠一悠的,她们觉得很好玩。她们边走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的多是班上的人和事。
  最近她们聊天的中心是教她们英语的何老师。何老师人帅口语也帅,素有“美国之音”的雅称。自从他任这个班的英语教师以来,同学们学习英语的劲头空前高涨。尤其是兔子,兔子的记忆力让鸡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家伙简直过目不忘,每次大考小考兔子都把分数弄得漂漂亮亮,经常博得何老师在肩头轻轻拍一记的嘉奖。可是何老师已有两个星期没来上课了,说是请了病假。她们去他在学校的单人宿舍里看了两次都没见着,而且,他怎么会生病,那么棒的身体。每每说到这里,就都不吭声了,默默地走。
  走了一段,鸡儿觉得问得难受,就来逗兔子说,是不是后悔了?兔子莫名其妙,说后悔什么?鸡儿就挤眉弄眼说,别装傻了,兔子脸腾地红了。兔子明白鸡儿是指那件事。
  有一次鸡儿约兔子去浮桥,兔子迟到了,然后气呼呼、羞答答地递给鸡儿一张纸条:

    ……我知道别人为什么叫你兔子了,你的嘴唇跟兔子的一
  样红艳艳的,像颗红玛瑙,好看极了,我真想……
    傍晚北宋浮桥见,不见不散。
                          刘飞

  鸡儿看完抬起头,看见兔子米粒般细细白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恨恨羞羞的样子,待她松开牙齿嘴唇更红了,像一枚雨中的花蕾。鸡儿知道她演出时精心地涂上口红也没这么好看,鸡儿盯着兔子的红嘴唇,几乎有些嫉妒了,就故意激她说,你不想去不去就是了,何苦气成这样?
  你没看他说“我真想……”
  真想什么,真想什么?说呀,说呀!
  鸡儿,鸡儿,你发瘟啦?你要死啦!
  一个恼,一个乐,俩人扭打成一团。
  完了鸡儿认真地说,可是刘飞约你啊,去不去你要想清楚。
  刘飞是高年级的“文曲星”,文章经常在各级作文竞赛中获奖,校报的显著位置也常常刊登他的诗歌散文。兔子偏爱文科,作文写得不错,对“文曲星”很崇拜,所以鸡儿叫她想清楚。
  其实兔子早就想清楚了,她不能去,不是不愿是不能,她对这事有几分向往也有几分惧怕。她是早读时在屉子里发现这封信的,整整一天,她时而欢欣时而悒郁,时而激动时而沮丧,她让这两种对立的情绪弄得魂不守舍,她就知道她不能去了。
  后来,鸡儿通过七弯八拐的途径打听到,那天“文曲星”足足等了四个小时,他沉痛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等人,也是最后一次。
  兔子听了也不由沧桑起来,将嘴唇咬得越发鲜艳夺目。

  赣生望着一江黄浊的水发愁。
  发大水不能合桥,不能合桥兔子和鸡儿就不能来——赣生从她们的交谈中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他很奇怪,怎么城里人也跟乡下人一样狗儿猫儿地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赣生喜欢看见她们。过桥的人来去匆匆,只有这两个女孩且说且走,消消停停,她们的清纯与亮丽使这座古旧灰黯的桥有了一些鲜活的气息。
  有时她们不走,掏出小手绢坐在赣生的小木屋不远的桥沿上,两条腿吊下去,晃悠晃悠的。赣生就去窗口钓鱼,这样就能听到她们的谈话,但赣生对她们的谈话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她们谈的多是学校的事,赣生没上过学,对这些没有任何经验。但有一次他听到她们谈到了小木屋,说要在后窗边挂一串风铃就好了。赣生冥思苦想了很久,他不知道什么是风铃。
  这话是兔子说的。兔子看着这间小木屋,突然想起了她看过的一篇小说《白屋》,那间小小的白屋是在海边,女主人在窗外挂了一串风铃。叮铃铃,清亮的风铃声随着海风四处飘洒。
  鸡儿听了就冲着赣生喊,喂,喂!她们都不知道他叫赣生。赣生知道是在喊他,但他装着没听见,专心致志地钓鱼。是聋子?他听见鸡儿说。不,是瘫子,赣生在心里说,他害怕跟她们搭话,他觉得自己跟她们是多么的不一样。但他愿意这样远远地羡慕她们、欣赏她们,同时还敏感地防范她们。
  现在已有五天没合桥了,大水总也不退。赣生没法钓鱼,也没法看见她们。

  鸡儿的名字是她妈妈叫出来的。她本来叫肖云吉,她妈叫她吉儿。她妈是外地人,念“吉”为“鸡”,“吉儿”就成了“鸡儿”。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她妈来学校找她。当时,正值课间,她妈见了她老远就叫“鸡儿”,让几个调皮的男生听见了,“鸡儿”因此流传开去。
  鸡儿喜欢吃豆腐脑,每天早上,“卖豆腐脑哎——”的悠长的叫卖声飘进巷子时,鸡儿必拿了一只碗站在门口等着。
  卖豆腐脑的女人很丑,又黑又瘦,白森森的牙齿时时刻刻暴露在嘴唇外表。但她做出来的豆腐脑却是极其漂亮的,又白又嫩,口感极好,鸡儿每天都要吃两大碗。
  鸡儿最怕发大水,发大水合不了桥她就吃不上豆腐脑。卖豆腐脑的女人住江对岸。
  兔子早上来约鸡儿上学,看见鸡儿瘟瘟的,知道她又没吃上豆腐脑,就笑他,你怎么像花儿离不开阳光、苗儿离不开雨露一样。鸡儿说都五天啦,很委屈的样子。
  兔子才想起,是有五天没合桥了。早就想约鸡儿去浮桥了,最近老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是憋了许多话,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说也想去浮桥,也许去了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到了第七天,“卖豆腐脑哎——”的叫卖声才响彻整条巷子。鸡儿拿了碗冲出去,觉得七天不见,这丑女人竟跟她的豆腐脑一样美丽了。

  傍晚,兔子来约鸡儿去浮桥。
  出了小巷就是大街,原来这条街比较僻静,右边是一些机关单位,左边是一排茂密的法国梧桐,到了夏天就为人们摇曳着一段非常诗意的浓荫。现在梧桐树不见了,做了一排店面,那些机关单位也将楼下的一层租给别人做店面,两边店面装潢得十分豪华新潮。酒吧、舞厅、衣行、餐馆……一家连一家,霓虹灯张狂耀眼,港台歌星的歌声此起彼伏。每每从这条街上走过,兔子和鸡儿都有一点点失落,一点点新奇,她们睁大眼睛望着那些高档华贵的装饰、精巧别致的陈设,望着那些出出进进神态沉醉、衣着新潮考究的红男绿女,望着那家伙的背影——那家伙真帅,头发黑亮,身材高大,双肩平稳坚实,他斜靠在一辆亮锃锃的高级轿车上。这时,一个矮胖的家伙朝轿车走来,很帅的家伙为他打开车门,矮胖的家伙钻了进去,很帅的家伙也钻了进去,轿车一溜烟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尽头。
  兔子和鸡儿继续往前走,但脸上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层什么东西,像是出乎意料地看了不该或不愿看的东西又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我什么也没看见。
  走了一会儿,鸡儿憋不住了,迟疑地说:“那家伙好像是何老师。”
  “谁?”兔子明知故问。
  鸡儿看穿了也就没吭声。
  又走了一段,鸡儿突然愤愤不平地说:“真是岂有此理,那矮子没长手呀!”
  兔子马上接上去:“就是,你看他钻进车子的那样子,像只大狗熊!”
  又没话了。
  走了一段,鸡儿又忍不住了,说:“那家伙也是,怎么替那种人开车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就是,”兔子也不屑地撤撇嘴说,“你看他替人家开车门的样子,像只长臂猿。”
  “不是长臂猿,是何老师,他去了一家中日合资公司。”鸡儿很快地说,她终于绕不过去了。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何老师果然没病,他去了一家合资企业(那矮胖的家伙定是日本老板无疑)——这鸡儿早就听说了,但她一直没告诉兔子。况且她自己也不愿相信。兔子的英语成绩垮得很厉害,她对来代课的那个胖墩墩的老太太表现出一种天然的反感,她说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故意捏细嗓子的装腔作势的朗读和她那企鹅式的步态。
  其实兔子对何老师的去向早有所闻,所以这个事实没有给她太大的震惊。她只觉得心里有一件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碎了,像水中一轮皎美的月亮被一粒小石子击碎了它的光华。
  “听说在合资公司干一千多块一个月呢,你看他那身西装,啧啧……”鸡儿还将嘴巴咂得山响。
  兔子依旧无言,默默地走,将嘴唇咬得鲜红鲜红。
  鸡儿也终于安静了。
  走着走着,兔子突然站住了,看着鸡儿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不该瞒我们。”
  “就是。”鸡儿附和。
  “什么?”
  “他不该瞒我们他还会日语。”
  兔子笑了,红艳艳的嘴唇裂成一朵花,她把手伸给鸡儿。
  两个女孩手拉手平静地穿过闹市,四周的繁华和喧嚣渐渐萧条沉寂下去。

  远远看见小木屋的窗前围了一些人,窗口上方挂了一张牌子:“售票处”。过桥要买票?鸡儿这才想起早上的豆腐脑涨价了,那丑女人说过桥要钱,这钱当然得摊在豆腐脑里。当时鸡儿正馋得慌,并未介意,现在看见过桥还要钱,不由愤愤的,现在怎么什么都要钱!
  而且她们看清了,是聋子在卖票——她们一直确认赣生是聋子。赣生也看见了她们,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等她们,他知道她们会来的。他想好了,如果她们来,他就不要她们买票,票钱用他的零花钱垫上,爸不会知道的。以前爸从没给过他零花钱,现在他替爸卖票,爸说卖票的钱乡里要提一部分,也让赣生每天提一毛,其实赣生根本不需要钱花,也无处花。但赣生高兴,他心里有个秘密爸是不知道的,他要把这些钱存起买串风铃挂在窗边,他已经顾名思义地猜出了风铃是什么东西……,可他走不了,叫谁去买呢?他没有朋友,这桥上就他一家,叫爸去是不可能的,对了,就叫兔子和鸡儿去买,她们会答应他的。可是赣生不知道她们一直认为他是聋子,如果他突然开口说话,准会吓她们一跳。
  在一旁看了一会,兔子拉了鸡儿一把说,走吧。鸡儿说我带钱了。兔子说不过了,好没意思。鸡儿愣了愣,看见兔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顿时也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真是的,好没意思。
  她们转身走了,不知道那扇小木窗里有一双很深很黑很失望很愧疚的眼睛。

  以后想到要去北宋浮桥,就想到要买票,就觉得好没意思,就心灰意懒下来。再以后,渐渐地忙了起来,忙一个现在的好分数,忙一个将来的好前途,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挥霍。慢慢地也就将那座桥忘了。
  鸡儿后来没再见过卖豆腐脑的丑女人,丑女人说过桥要钱,还不如就在江那边卖,便宜一些也能卖掉,还省把力气。而且鸡儿妈也不让鸡儿再喝豆腐脑,说没什么营养,现在学习紧了,得注意身体,就给鸡儿订了一份牛奶。鸡儿就天天早上喝牛奶。

  又来了个拍电影的,拍的是几十年前发生在水边的穷苦人家的故事。导演不仅看上了北宋浮桥,还看上了小木屋。就同赣生爸商量能不能借小木屋拍几场戏。赣生爸想到上次那个让人踢了几脚赚了十块钱的人,就微微有些脸红说,“可是可以,就是……”“二十块。”导演竖起两根手指说。赣生爸点头成交了。
  导演选了个角度,眯眼打量着小木屋,小木屋的简朴与颓旧令他十分满意,但窗边那串风铃对影片的内容来说太奢侈、太浪漫了。导演过去要将它摘下来。别动!赣生喝了一声。脸涨得通红。爸瞪了他一眼说,人家出了钱的。赣生无奈地垂下眼。
  导演将风铃摘下来递给赣生。赣生拎在手里叮铃铃地晃了几下然后一松手,那风铃就清脆地呻吟了一声掉进了江里,一眨眼就不见了,不知是沉了还是让水冲走了。

洋蛐蛐

洋蛐蛐
作者:董宏猷
   董宏猷 1950年出生。湖北咸宁人。著有长篇小说《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小说集《湖畔静悄悄》,报告文学《长江旋风》等。

  他,十岁。某市私立学校小学四年级学生。在这所远在市郊、学生全部住宿的“贵族学校”里,不少学生都配有“Call机”(寻呼机),有的还配有“手机”(移动电话)。今天,他的Call机突然不见了,一直到睡觉前,还没有找到……

  “(口瞿)(口瞿)……”是什么在床头细声细气地叫了,像草丛中的蛐蛐儿在夏夜里轻轻吟唱,又像是他的Call机在枕边急切地呼唤。他习惯地摸了摸枕边,空空的,枕头下,也是空空的,每天放在枕头边伴他人眠的Call机突然失踪了。
  “洋蛐蛐”还在(口瞿)(口瞿)地叫。寝室里的小伙伴们都被吵醒了。他听见上铺的小胖在呼哧呼哧地翻身,小胖肯定也闭着眼在摸他的Call机吧?
  他的眼皮好湿好湿。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云里下坠,在水里飘荡。他听见上铺的床板在嘎吱嘎吱响,小胖还用手机给家里回电。
  “……喂,是我,嗯,嗯……我忘了……哎呀,妈!你别再深更半夜里‘呼’我了!还要不要人睡觉哇?”
  小胖的妈是个好胖好胖的富婆。小胖的妈要小胖每天给她打三次电话: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小胖常常忘了打电话,他的妈妈就不停地“呼”他,让他的Call机“(口瞿)(口瞿)”地叫个不停。
  小胖的洋蛐蛐儿一叫,同学们就拍手笑着嚷起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胖妈妈打电话!”
  小胖则搬出他的“杀手锏”,涨红着脸喊道:“谁再嚷,我就不借手机给他玩了!”
  这一招果然厉害,许多同学果然就不嚷了。学校里也有电话,一部在教导处,一部在校长室。一到晚上,电话就全锁上了。你光有Call机有什么用呢?知道了是谁在“呼”你,还得赶快找部电话“复机”呀!
  小胖的手机当然就成了宝贝。
  大伙儿还是想家。
  大伙儿还是盼着和老妈打电话。
  他的Call机是“摩托罗拉”,是名牌,是外国货呢。可以(口瞿)(口瞿)地呼叫,可以一早一晚告诉你当天的天气预报,还可以用中文显示呼叫你的人的留言。
  “苹果要洗干净削皮后吃。”这是老妈的留言。老妈的留言最啰嗦了,“天凉了要多穿衣服”呀,“天热了要多喝水”呀,唠唠叨叨的。当时说来住校,就是想躲开老妈的唠叨,谁知老妈用Call机又把他给拴上了。
  “今晚我有事小王来接你”。这是老爸的留言。老爸除了周末给他一个留言,从来不呼他。老爸是总经理。总是很忙。总是晚上有事,陪客人喝酒呀,洗桑拿呀,打保龄球呀,很忙很忙。小王是老爸的司机,每逢周末开轿车来接他。有时他也给老爸打一个Call机,并且留言。留言很简洁,只有四个字:“钱用完了”。于是周末小王就给他带一个信封来,信封里装的当然是钱。他从来不数。要买东西时就抽一张百元大票。他和爸爸很少见面。他和爸爸之间只剩下“留言”。
  更多的“留言”,则是同学们之间互相乱开玩笑留下的:
  “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让你亲个够”
  “今晚十点老地方见”
  留言人呢,不是“张倩”就是“李娜”,还有“刘酋”或者“马莉”,总而言之,都是女孩的名字,有的就是本班的女同学。他心里明白,这些全都是班上那几个坏小子偷偷干的,说不定还有上铺的小胖。有一次小胖闹肚子,动不动就往厕所里跑。他瞅准小胖跑进厕所的时候,用小胖的手机给小胖打了一个Call机,并且留言:“蹲稳啰,别趴下”,留言人呢,自然是“爱你的人”。
  “(口瞿)(口瞿)……”不知是谁的Call机响了。
  他习惯地把手伸向腰间。
  所有配带Call机的同学都习惯地把手伸向腰间。
  配带Call机最讨厌的就是这“(口瞿)(口瞿)”的“蛐蛐儿”叫,尤其是在公共场所里。“蛐蛐儿”一叫,你就得从腰间取下Call机,看看是不是有人呼你。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就成了一种神经质。有次在浴室里洗澡,突然听见“洋蛐蛐”叫了,他习惯地去摸腰间,却摸了一手的肥皂泡沫。唉,浑身上下都脱得光光的了,哪有什么Call机呢?他正觉得好笑,一看四周的同学,都闭着眼,一边淋浴,一边在腰间摸肥皂泡沫呢。
  好像是在课堂上。
  好像是上语文课。
  周老师讲得正起劲,却听见“洋蛐蛐儿”(口瞿)(口瞿)地叫了。
  周老师最讨厌学生上课带Call机了。周老师曾反复强调上课不准带Call机。
  可是Call机却响了。
  周老师锁紧了眉头。
  谁带了Call机了?嗯?谁的Call机在叫?
  没人吭声。没人承认。可是“洋蛐蛐儿”还在细声细气地叫。
  是不是要我动手哇?嗯?
  可不能让周老师“动手”,周老师一“动手”就坏了。有一次,他上课偷偷地玩电子宠物,给电子鸡“喂面条”,被周老师发现了。周老师一把夺过电子鸡,顺手就扔到了窗外。
  现在,周老师握着书,倒背着手,像一个机警的猎人,正聚精会神地准备捕捉猎物。
  可“猎物”也够狡猾的。周老师走到东,它在西边(口瞿)(口瞿)地叫了;周老师扑向西,它又在南边嗲声嗲气地唱了起来。
  而且由“独唱”变成了“男女声二重唱”。
  而且由“二重唱”变成了“小合唱”。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教室里的Call机响成了一片。
  周老师的脸也气得变了颜色了,刚开始是桃红,然后是紫红,然后又变成了酱红。他把课本重重地一扔,正准备大发雷霆,突然间,他的腰间也(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地响了。
  周老师顿时怔住了。
  同学们也都怔住了。
  周老师从来没配过Call机呀,这“洋蛐蛐儿”怎么蹦来蹦去最后蹦到他的腰上去了呢?
  所有的“蛐蛐儿”突然都不叫了,只有周老师腰间的“蛐蛐儿”还在唱,唱得那么陶醉,唱得那么温柔。
  周老师笨手笨脚地把Call机取下来,盯着它仔细地看了看,又气又恼地问道:“这是谁的Call机?这是谁的Call机?”
  不知怎么地,同学们的目光刷的一下射向了他,连小胖也奇怪地盯着他。
  喂,盯着我干吗?我脸上又没有卡通!
  可是,一道道目光仍然含着古古怪怪的笑意,像蛇一样地游了过来。他再抬头看看周老师,呀!周老师手中的Call机,不正是自己失踪的Call机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怎么回事呢……
  操场上怎么就漫起了白茫茫的大雾呢?雾气嗖嗖地在身边翻卷飘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云里飞。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他听见远处有“洋蛐蛐儿”叫。
  是我的Call机吗……
  他情不自禁地朝“洋蛐蛐”叫唤的地方飞去。
  隐隐约约地,他看见好多人影也在朝前飞。喂,喂!那是我的Call机!那是我的Call机!
  他一边喊着,一边拼命地朝前飞。
  浓雾突然一下散了,眼前出现了一片碧绿碧绿的湖水。湖边那依依的垂柳下,坐着一个女孩,女孩头戴一顶美丽的花草帽,双手捧着一个正(口瞿)(口瞿)叫着的Call机。
  咦,这不是乔珍吗?她上个月就转学走了,怎么又跑到湖边来了呢?
  乔珍是他的同座。当然啰,同座有什么了不起呢?关键是乔珍长得很漂亮。乔珍有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窝。当然啰,大眼睛和小酒窝窝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关键是乔珍的学习成绩很好,总是全班第一名。当然啰,第一名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关键是乔珍性格开朗,没有娇气,不像有的女同学,成天装着个林黛玉,小鼻子小眼的,爱耍小脾气不理人。当然啰,性格开朗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关键是男同学们都酸溜溜地羡慕他嫉妒他。这使他很得意。哼,你有手机有什么了不起呢?你爸的车是日本的“本田王”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人家乔珍就不跟你同桌!
  乔珍没有Call机,也没有手机。乔珍的老爸也没有“桑塔那”或者“本田王”。乔珍的老爸和老妈都是钢铁公司的普通工人,他们冲着这私立学校条件好,有外国教师教英语,便东挪西借地将女儿送了进来。
  乔珍很争气。乔珍的学习成绩总是全班第一。
  但是乔珍却转学走了。乔珍哭着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考试前夕,小胖和一班小哥们请他帮忙。小胖说,乔珍不是买你的面子吗?你和乔珍交卷后,再请乔珍将正确答案告诉我们。很简单,我把手机给你,你将答案“留言”,给我们打Call机好了。小胖说,只要乔珍肯帮忙,周末回家时请她坐“本田王”。
  他爽快地答应了。他不能在小胖面前丢脸。
  但是乔珍不答应。
  乔珍惊讶地说,这不是舞弊吗?
  他笑着说,这叫“学习雷锋”,“互相帮助”。
  乔珍直摇头。乔珍惊讶地说,你们的手段真高明啊,用Call机来舞弊!
  他不耐烦了。他觉得乔珍不给他面子。他皱着眉头说,唉,少见多怪!一句话,这个忙帮不帮?
  乔珍愣愣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唉,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他抽出一张百元大票,抖了抖,对乔珍说,我付劳务费,不会亏待你,嗯?
  乔珍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刷的一下又白了。乔珍怕冷似的哆嗦着,眼泪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然后,转身哭着跑了。
  乔珍是搭校车回家的。星期一,乔珍的爸爸来了。乔珍就这样转学走了,转学的原因据说是为了照顾她生病的奶奶。
  但是,只有他明白乔珍是为什么走的。
  他很难过。他偷偷地难过。
  乔珍你为什么不配Call机呢?你家为什么不安电话呢?要不然我就可以给你打Call机,打电话,我就可以对你说一声:I'msorry。
  现在,乔珍却在浓雾中出现了,好像是做梦一般。他又兴奋又激动,飞快地朝乔珍飘过去。
  嗨!乔珍!乔珍!
  乔珍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呼喊。乔珍仍然呆呆地捧着那个Call机。
  嗨!乔珍,那是我的Call机。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雾气之中,乔珍惊恐地将Call机一丢,连声嚷道:“不!我不要!我不要!”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那Call机竟然叫着,像只大蛐蛐一样,一蹦一蹦地朝乔珍跳过去。
  乔珍惊叫着,躲避着这蹦蹦跳跳的“大蛐蛐”,慌慌张张地乱跑起来。
  乔珍的脚下就是碧水茫茫的大湖。
  乔珍!危险!
  他大声喊叫起来,却觉得喊不出声;他急忙朝乔珍奔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他的双腿好像陷在软绵绵的棉花堆里,怎么也使不上劲。他眼睁睁地看着那Call机气势汹汹地朝乔珍扑去,眼睁睁地看着乔珍惊恐地后退,脚下悬空,一下掉进了湖水之中!
  乔珍!乔珍!他狂喊着,拼命挣扎着,朝湖边奔去……

  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毛巾被已被他蹬到了地上。他的心儿还在咚咚地跳着,脸上满是汗珠。他突然听到了“(口瞿)(口瞿)”的叫声,不知谁的Call机又响了……

五颗小小的心

五颗小小的心
——生活中遇到的小事情 作者:菡子
   菡子 1921年出生。江苏溧阳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纠纷》,散文集《前线的颂歌》等。

“小支援”
  小鲁沂在妈妈的眼里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可是她知道埃及。
  星期五最早知道的。星期六就知道了许许多多。说什么也离不开埃及。六天没见爸爸妈妈,一推进门就忙说:
  “爸爸好,妈妈好,埃及……”
  “姥姥呢?她听说埃及的事没有?”
  一家人都知道的,连小京颐也知道,她们刚上天安门来着。
  大家都生英国和法国的气,干吗要欺侮呢?埃及有多棒,就不让他们欺侮。大家一个晚上都谈埃及。
  睡下了,小鲁沂还是想埃及,想着不肯投降的埃及军舰自己沉到水底下去……啊,多凉,可是不能投降!她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问:
  “爸爸,军艇上有手雷没有?像黄继光叔叔最后炸碉堡那样的手雷。”
  “有的……”爸爸快睡着了。
  “他们对敌人扔了手雷才沉下去的吧?”小鲁沂认真地问。
  “那自然啰!”妈妈接过去回答。
  这一夜小鲁沂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早上她急着想告诉爸爸,可是爸爸还没醒,她实在忍不住了,把小脚伸进爸爸的被子,抱住爸爸的头,轻轻地说:
  “爸爸你醒吧,我做了一个梦,真棒!梦见埃及长了许多的手,有白的,有黄的,有黑的……有的手抓住英国兵,有的手抓住法国兵,真棒!”
  爸爸醒了,一把抓住小鲁沂的手,快活地说道:
  “还有这两只小白胖的手呢。”
  “那自然啰,”小鲁沂学着妈妈的口气说,“要是你们答应,我就去埃及当一个‘小支援’。”

小珞嘉
  小珞嘉不在托儿所里,可是她常到托儿所里去,因为托儿所里的小羊是小珞嘉的朋友。真正的小羊,咩咩叫的,会吃草的。
  小羊拴在托儿所的篱笆上,篱笆旁边有长长的青草。它一面吃草,一面在草地上玩儿。小珞嘉一去,小羊就认出来了,马上迎过来咩咩地打招呼,喜得小珞嘉不住地拍手。往后小珞嘉走到哪儿,小羊就跟到哪儿。小珞嘉坐在草地上,小羊也坐在旁边。小珞嘉摸着小羊的两只耳朵,跟小羊面对面地说:
  “小羊呀,你跟我回去吧,我跟妈妈说好了,我跟妈妈睡,你睡在我小时候睡的小床上,我们院子里也有青草,够你吃的呀!”
  她说一句,小羊就咩咩地答应一句,她们就这么说好了,小羊准备搬到小珞嘉家里去。可是托儿所摇铃了,许多小朋友都从屋子里走出来找小羊,小珞嘉想起来了,她又对小羊说:
  “你多好啊,小朋友都喜欢你,妈妈说的,你不能走呀,走小朋友要哭的。……再见吧,我明天再来看你。”说着,她跑到篱笆旁边拉了一把草,送给小羊吃,她等小羊吃完了,才摆摆手对小羊说:
  “再见了,小羊,真的再见了。”
  小羊跟着她走,小朋友们也跟着小羊的后面送小珞嘉。
  “再见了,小朋友。再见了,小羊!”小珞嘉一遍一遍地摆着手说。她一面走着,一面回头看了又看。
  小珞嘉回到家里又对妈妈说,小羊怎么跟着走的,怎么咩咩叫的,怎么吃草的……多么想小羊呀!
  “妈妈,送我上托儿所吧,让我做托儿所里的小朋友不好么?”小珞嘉仰着头请求妈妈。
  “唉,”妈妈叹了一口气,“小珞嘉呀,托儿所里能少一只小羊么?”
  就不能!
  “唉,”妈妈又叹了一口气,“妈妈也少不了一个小珞嘉啊!”
  “可是,”妈妈亲了亲小珞嘉,“小珞嘉也少不了小朋友和小羊,过两天我准送你上托儿所去,妈妈说了就算。”
  多好的妈妈呀,小珞嘉也亲了亲妈妈。

  小珞嘉到菡子阿姨家里去玩。
  菡子阿姨家窗户外边飞来两只鸽子。它们就在屋檐下做窠啦!
  “咕——咕,咕——咕”
  小鸽子回家来啦。不是小鸽子,有只鸽子都快做妈妈了。它常常呆在家里不出去,在窠里孵蛋。
  小鸽蛋一定很好玩吧,什么样的呢?白的呢还是黄的?怎么会变出小鸽子的?小珞嘉真想看看小鸽蛋。
  晚上,小珞嘉请求菡子阿姨说:
  “菡子阿姨你抱抱我吧,到窗户顶上看看小鸽蛋。只看一会儿,看完了就还它。”
  菡子阿姨把她抱起来,站在窗户边的桌子上。
  “看吧,小珞嘉!”
  看不到。小鸽蛋藏在鸽子的屁股下面呢。灯光照着一动不动的鸽子妈妈。
  那么,跟鸽子妈妈借过来看一下吧!
  菡子阿姨正要伸出手去,小珞嘉呆了一会,慢慢地把菡子阿姨的手拉了回来:
  “不,不,阿姨,我不要看了。”
  小珞嘉下了地,马上把头伸在椅背上,缩着颈子,垂着眼皮,显出温顺、惊慌的样子,活像刚才看见的受惊的鸽子。她学着它的模样,眼睛一闪一闪的,轻轻地说:
  “阿姨呀,它多害怕啊,我不要看它的小鸽蛋了!”
  妈妈来了,小珞嘉又学着给妈妈看。妈妈把小珞嘉搂在怀里,亲着她。一面说:
  “我的小女儿啊,我的善良的小珞嘉。”

一颗糖
  端午在床上就想好了,起来做什么呢?先替菡子阿姨画画子。画两个志愿军管着一门大炮,正对美国鬼子轰。打仗的地方是在朝鲜,得画许多的山。
  画子很快就画好了,妈妈说,大炮也像,志愿军也像,美国鬼子也像。就是山比大炮小了好几倍,妈妈说,山太小了。不要紧,把橡皮擦了一阵,就把山改大两倍,比大炮可还是小一点。因为大炮是主要的,听菡子阿姨说,我们有很大很大的大炮。菡子阿姨是才从朝鲜回来的,就住在端午家的隔壁。
  妈妈说,送去吧,说不定菌于阿姨又出去了。
  端午走到门口退了回来。他背朝着妈妈又在小桌子上画着什么。妈妈走过去一瞧,只见画上已写了两行弯弯扭扭的小字。仔细看才认出上面写的是:
  送给子阿姨
  端午姓艾八岁
  妈妈笑了。这一定是从爸爸房里挂的画子上学来的。八岁的孩子就跟人家九十三岁的白石老人比呢。可是“菌”字还是不会写,自然还得妈妈替他填上去。
  走进门边的端午又让妈妈喊了回来。什么事?
  “给你糖吃。”妈妈揭开洋铁盒子对端午笑着说。
  啊哟,只有两颗糖。妈妈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好,昨天星期六没有上街买糖。小女儿美美睡着呢,把这两颗糖先给了端午吧。
  “妈妈,我的糖呢?”美美忽然醒了,她伸出了手。
  自然只能分一颗给她。
  “哥哥,比赛吧,看谁先吃掉。你先吃掉我就羞你。”美美又把走到门边的端午喊住了。她说完了“羞你”,手指在小脸上刮了两下,眼睛笑得像两片弯弯的小月亮。
  “我等着你呢,你吃了我才吃。”端午故意放粗了嗓门说,他是男孩子,又是哥哥。
  菡子阿姨在家,家里还添了个吴叔叔。
  “阿姨你好,吴叔叔你好!”于是把画子送过去了。
  大家都看着画子。
  “画得不错。”菡子阿姨说。
  “很好。就是炮腿太小,支不住。瞄准器也画歪了。”吴叔叔说。说着他就动手改起来。他是造过大炮的,谁画的大炮不合标准,他看了都要改,要不他就看不过去。他先用右手一只手改,纸不听话,在桌面上滑来滑去。吴叔叔这才把左手也伸出来,这是一只受过伤的手,只留着一个小手指。端午一看愣住了。
  “阿姨,这是怎么的?”
  还是老早打日本的时候,吴叔叔拿了炸药去炸敌人的碉堡,炸了没跑得开,自己也受了伤。
  多勇敢的吴叔叔!端午恭恭敬敬地看着吴叔叔,他看别的孩子戴红领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气。忽然端午脸红了,从口袋里掏呀掏,掏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颗包着花纸的糖来。
  “给你,吴叔叔。”他双手捧着糖,轻轻地说,脸更红了。
  菡子阿姨也脸红起来,她家里今天第一次拿不出糖来招待客人。
  “哥哥!”美美在隔壁叫唤。她想吃糖,但又怕哥哥还没有吃。
  “你的糖呢?”美美问推门进来的端午。
  端午自然拿不出糖来。
  “羞呀,羞呀。”美美一面打开包糖的纸,一面也没忘记刮着脸孔羞端午。
  “你不懂,你不懂。”端午像男孩子和哥哥似的瞅着妹妹说。他认为自己有理由拿不出糖来,可是一时又很着急。“妈妈,小美美就是不懂。”他向妈妈求援。
  妈妈也不懂呀。
  “妈妈,你过来,我告诉你。”妈妈靠近了端午,端午把嘴巴靠近妈妈耳朵边说:“我把糖给了吴叔叔了,就是那个常来瞧菡子阿姨的一只手受了伤的吴叔叔。”
  “好,好。”妈妈马上懂了。
  小美美呢,还是不懂。端午也照样给她说了一遍。她也懂了。她看着手里的一颗糖,轻轻地问妈妈:
  “那我怎么办呢?”

第一封信
  我爸爸:

  我到托儿所了,我要自己给你写信。
  我没有哭。我哭了小朋友就唱:“宝宝哭了不好看。”我就不哭。
  奶奶好?我想奶奶。还有小弟弟呢,什么样的?我想想看,是团脸吧!
  我们都睡在小床上。我会自己盖被子了。我会自己扣扣子了。还会穿鞋。阿姨让我挑了一双新花鞋。
  小蓝船最好玩。奶奶和弟弟来了,我就陪他们坐小船。我还会爬梯子,爬得多高呀;我也会坐转椅,转得多快呀,我就不怕。
  今天菡子阿姨领我出来的。阿姨住在小红楼里,我今天也住在小红楼里。
  阿姨给我大西瓜吃。很甜的。
  阿姨桌上有个铜娃娃,穿了破衣服,光着腿,没穿袜子也没穿鞋子。阿姨说他是外国苦娃娃,我摸摸他的腿,爸爸,他怎么会没穿鞋的呢?
  爸爸,你办公吧,不办公就来看看我,好么?

                               小引淮

    应该坦白地说,小引淮还不会写字,这信是我代她写的,
  不过其中的句子都是她自己的,要说是她写的又有什么不可以
  呢。——菡子注。

最小的苹果
  九岁的小尤拉跟着爸爸妈妈到中国来了。他爸爸是个海军,妈妈是个教员。他们住在旅顺口。
  爸爸和妈妈住在一个房间里,尤拉和姐姐卡略住在一个房间里。
  他们家不兴吵闹。谁到谁的房间里去都要敲一敲门。笃,笃,笃!轻轻地问一声:“我可以进来么?”
  来了爸爸和妈妈的客人,尤拉和卡略就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看书,没有要紧的事,就不再到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里去。
  有一回妈妈和一个客人一起回家。妈妈把买回来的苹果放一半在尤拉房里的盘子里,就领客人到自己的屋里谈话去了。
  谈的是在俄文夜校教课的事。谈了很久很久,差不多有三个钟头。
  小尤拉早回来了,在自己的屋子里等着等着,想吃苹果,但不知妈妈允许不允许?他知道妈妈会允许的,不过等妈妈说了可以吃不更好么?
  等着,等着,不能再等了。
  笃,笃,笃,尤拉在敲门。“可以进来么,妈妈?”
  妈妈慌忙开了门。问道:
  “什么事?小尤拉?”
  尤拉轻轻地问:
  “妈妈,我可以吃盘子里最小的一个苹果么?”
  妈妈一下脸红了,搂着尤拉,亲着他的脸说:
  “可以,可以。好儿子,你可以吃最大的一个。”妈妈差一点淌眼泪了,回头对客人说:“您看,我们的小尤拉要吃最小的苹果呢。”
  这个故事是旅顺市人民政府翻译室的董志正同志讲给我听的,那个在尤拉妈妈房里做客的就是他。现在尤拉跟着爸爸妈妈早回苏联去啦!

一个少年的笔记

一个少年的笔记
作者:叶圣陶
   叶圣陶(1894——1988) 原名叶绍钧。江苏苏州人。著有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诗集《箧存集》,散文集《小记十篇》,论文集《文心》等。

诗的材料
  今天清早进公园,闻到一阵清香,就往荷花池边跑。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大圆盘,碧绿的面,淡绿的底。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儿全都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有的还是花骨朵儿,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
  这么多的白荷花,有姿势完全相同的吗?没有,一朵有一朵的姿势。看看这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都可以画写生画。我家隔壁张家挂着四条齐白石老先生的画,全是荷花,墨笔画的。我数过,四条总共画了十五朵,朵朵不一样,朵朵都好看。如果把眼前这一池的荷叶荷花看做一大幅活的画,那画家的本领比齐白石老先生更大。那画家是谁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一身雪白的衣裳,透着清香。阳光照着我,我解开衣裳,敞着胸膛,舒坦极了。一阵风吹来,我就迎风舞蹈,雪白的衣裳随风飘动。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呢,这不就像电影“天鹅湖”里的许多天鹅一齐舞蹈的场面吗?风过了,我停止舞蹈,静静地站在那儿。蜻蜓飞过来,告诉我清早飞行的快乐。小鱼在下边游过,告诉我昨夜做的好梦……
  周行、李平他们在池对岸喊我,我才记起我是我,我不是荷花。
  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种东西,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有一天早上,在学校里看牵牛花,朵朵都有饭碗大,那紫色鲜明极了,镶上一道白边儿,更显得好看。我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牵牛花,朝着可爱的阳光,仰起圆圆的笑脸。还有一回,在公园里看金鱼,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条金鱼。胸鳍像小扇子,轻轻地搧着,大尾巴比绸子还要柔软,慢慢地摆动。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静极了,静极了……
  我觉得这种情形是诗的材料,可以拿来作诗。作诗,我要试试看——当然还要好好地想。

三棵老银杏
  舅妈带表哥进城,要在我家住三天。今天早晨,我跟表哥聊天,谈起我想作诗,谈起我认为可以作诗的材料。我说:“要是问我什么叫诗,我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可是我要试作诗。作成以后,看它像诗不像诗。”
  表哥高兴地说:“你也这么想,真是不约而同。这几天我也在想呢。诗不一定要诗人作,咱们学生也不妨试作。不懂得什么叫诗,没关系,作几回就懂得了。我已经动手作了,还没完成,只作了四行。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我说:“我要听,你念吧。”
  表哥就念了。

    村子里三棵老银杏,
    年纪比我爷爷的爷爷还大。
    我没见过爷爷的爷爷,
    只看见老银杏年年发新芽。

  我问:“你说的是娘娘庙里的那三棵?”
  表哥说:“除了那三棵,还有哪三棵?”
  我问:“年纪比外公的爷爷还大,多大岁数呢?”
  表哥说:“我也说不清楚。只听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那三棵银杏已经是大树了,他爷爷还常常跟小朋友拿叶子当小扇子玩呢。”
  我问:“那三棵老银杏怎么样?你的诗预备怎么样作下去呢?”
  表哥说:“还没想停当呢,不妨给你说一说大意。我的诗不光是说那三棵老银杏。”
  我问:“还要说些什么呢?”
  表哥说:“我们村子里种了千把棵小树,你是看见了的,村子四周围,家家的门前和院子里,差不多全种遍了。那些小树长得真快,去年清明节前后种的,到现在才十几个月,都高过房檐七八尺了。再过三四年,我们那村子会成什么景象,想也想得出。除了深秋和冬天,整个村子就是个密密丛丛的树林子,房子全藏在里头。晴朗的日子,村子里随时随地都有树荫,就是射下来的阳光,也像带点儿绿色似的,叫人感觉舒畅。”
  我想着些什么,正要开口,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抢着说:“不光是我们那村子,别的村子也像我们村子一样,去年都种了许多树呢。你想想看,三四年以后,人在道上走,只见近处远处,这边那边,一个个全是密密丛丛的树林子,怎么认得清哪个是哪村?”
  我说:“尽管一个个村子都成树林子,我一望就能认出你们集庆村,保证错不了。你们村子有特别的标记,老高的三棵银杏树。”
  表哥又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说。“你说的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的诗一开头就说三棵老银杏。”

爬山虎的脚
  学校操场北边墙上满是爬山虎。我家也有爬山虎,从小院的西墙爬上去,在房顶上占了一大片地方。
  爬山虎刚长出来的叶子是嫩红色。不几天叶子长大,就变成嫩绿色。爬山虎在十月以前老是长茎长叶子。新叶子很小,嫩红色不几天就变绿,不大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是长大了的叶子,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那些叶子铺在墙上那么均匀,没有重叠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叶子一顺儿朝下,齐齐整整的,一阵风拂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
  以前我只知道这种植物叫爬山虎,可不知道它怎么能爬。今年我注意了,原来爬山虎有脚的。植物学上大概有另外的名字。动物才有脚,植物怎么会长脚呢?可是用处跟脚一样,管它叫脚想也无妨。
  爬山虎的脚长在茎上。茎上长叶柄儿的地方,反面伸出技状的六七根细丝,每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细丝跟新叶子一样,也是嫩红色。这就是爬山虎的脚。
  爬山虎的脚触着墙的时候,六七根细丝的头上就变成小圆片儿,巴住墙。细丝原先是直的,现在弯曲了,把爬山虎的嫩茎拉一把,使它紧贴在墙上。爬山虎就是这样一脚一脚地往上爬。如果你仔细看那些细小的脚,你会想起图画上蛟龙的爪子。
  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萎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细丝和小圆片儿逐渐变成灰色。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那些脚巴在墙上相当牢固,要是你的手指不费一点儿劲儿,休想拉下爬山的一根茎。

芦鸡

芦鸡
作者:任大霖
   任大霖 1929年出生。浙江萧山人。著有童话集《鹰妈妈和她的孩子》,小说集《稻田发绿的时候》,散文集《山岗上的星》,儿童剧集《水淹春花田》等。

  有一年春末,梅花溇(流过我们村子的河)涨大水,从上游漂下来一窠小芦鸡,一共三只。
  长发看见了它们,跑来叫我们一起去捉。我们在岸上跟着它们,用长晾竿捞,用石块赶,一直跟到周家桥边,幸亏金奎叔划着船在那里捉鱼,才围住了小芦鸡,用网把它们裹了上来。分配的结果,我一只,长发一只,灿金和王康合一只。
  那小芦鸡的样子就跟普遍的小鸡差不多,只是浑身是黑的,连嘴和脚爪也是黑的,而腿特别长,所以跑起来特别快。为了防它逃跑,我用细绳缚住它的脚,把它吊在椅子脚上,喂米给它吃。小芦鸡吃得很少,却时时刻刻想逃走,它总是向外面跑,可是绳子拉住了它的脚,它就绕着椅子脚转,跑着跑着,跑了几圈以后,绳子绕住在椅子脚上了,它还是跑,直到一只脚被吊了起来,不能动弹时,才叽呀叽呀地叫了起来。我以为它是在叫痛了,就去帮它松开绳,可是不一会儿,它又绕紧了绳子,吊起一只脚来,而且叫得更响了,我才知道它不是为了痛在叫,而是为了不能逃跑,才张大了黑嘴在叫唤的。——这样几次以后,小芦鸡完全发怒了,它根本不吃米,却一个劲地啄那椅子脚,好像要把这可恶的棍棒啄断才会安静下来似的。
  那时候,燕子在我们的檐下做了一个窠,飞进飞出地忙着。只有当燕子在檐下吉居吉居地叫着的时候,小芦鸡才比较的安静,它往往循着这叫声,侧着头,停住脚,仔细听着。燕子叫过一阵飞出去了,小芦鸡却还呆呆地停在那儿好一会。——它是在回想那广阔河边的芦苇丛,回想在浅滩草窠中的妈妈吗?
  长发的那只并不比我的好些。它一粒米也不吃,只是一刻不停的跑、转,到完全累了之后,就倒在地上不起来了。让它喝水,它倒喝一点点。第三天,长发的小芦鸡死了。长发把它葬在园里,还做了一个小坟。
  我知道要是老把它吊在椅子脚上,我的小芦鸡也活不长,就把它解开了,让它在天井里活动活动。不过门是关好了的。小芦鸡开始在天井里到处跑,跑了一会儿以后,忽然钻到天井角落上的水缸旁边去了,好久没出来。这时我突然想起:水缸旁边的墙上有个小小的洞,那是从前的猫洞,现在已经堵住了,它会不会钻进洞里去?急忙移开水缸,已经晚了!小芦鸡已经钻进了那个墙洞,塞住在里面了。要想从这洞里钻出去是不可能的,可是要退回来,也已经不行。我们想各种办法帮助它出来,最后我甚至要妈妈把墙壁敲掉,可是即使真的敲掉墙壁也没有用,小芦鸡已经活活地塞死在洞里了。
  为这事我哭了一场,不是为的我失掉了小芦鸡,而是为的小芦鸡要自由却失掉了性命。我觉得这是一件极悲惨的事,而我要对它负责的。
  只有灿金和王康合有的那只小芦鸡,命运比较好些。他们不光给它吃米,还到芦苇丛里去提蚱蜢来喂它。有时候,灿金还牵着它到河边去走走,让它游游水,再牵回来,就像放牛似的。所以它活下来了。
  王康家里养着一群小鸡,他们就让芦鸡跟小鸡在一起。过了半个月,就算解开了绳子,小声鸡也逃不了;它混在家鸡群里,前前后后地跑着,和别的鸡争食小虫。它比家鸡长得快些,不多久就开始换绒毛,稍稍有点赤膊了。可是,它终究是不快乐的,常常离开家鸡群,独自在一旁呆呆地站立着;而它的骨头突出在肉外,显得那么瘦。
  大家都说,灿金和王康合养的小芦鸡“养熟”了,说它将会长得很大、很肥的。
  可是有一天,小芦鸡终于逃走了。那时鸡群在河边的草地找虫吃,小芦鸡径直走到河边,走到河里,游过河去;对面是一带密密的芦苇,它钻进芦苇丛,就这样不见了。

  第二年夏天,天旱,梅花溇的水完全干了,河底可以走人。有一天金奎叔来敲门,告诉我说,从河对面走来了两只小芦鸡,他问我要不要去捉。我跑去一看,果然,两只小芦鸡在河旁走着,好像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似的,坦然地走着。它们的样子完全跟去年我们提到的那三只一样。
  我看了看,就对金奎叔说:“不捉它们了吧,反正是养不牢的。”
  金奎叔点点头说:“是啊,反正是养不牢的。有些小东西,它们生来就是自由自在的,你要把它们养在家里,它们宁愿死。芦鸡就是这样的东西。”

寒冬,我记忆的摇篮……

寒冬,我记忆的摇篮……
作者:韩少华
   韩少华 1933年出生。北京人。著有散文集《晨光集》,长篇小说《暖睛》等。

  我的童年,是在祖国的春天到来之前度过的。我儿时的记忆上,总是蒙着霜,披着雪,凝结着冰凌。
  是的,严寒的冬季,是我的记忆的摇篮。所以,一提起童年,小朋友啊,我只能给你讲几个冬天的故事……
  面前,摆着一张照片,一张仿佛落了层灰蒙蒙的尘埃似的照片。
  照片上,几只骆驼,悠着铃挡,走着;拉骆驼的,拖着沉沉的步子,走着——扯缰绳的手,低低地垂下。那缰绳,长长的,一头儿系在骆驼鼻孔里横插着的小木楔子上;另一头儿,松松地搭在拉骆驼的手里,拖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擦着石头市路了……望着这张照片,我仿佛听到了那阵阵驼铃,沉闷,凄凉;又简直感觉到了那塞外风沙追着这骆驼队,直逼到我跟前——甚至感觉到了那尘沙随着刺骨的风,迎面扑了过来……
  哦!我并不是在描述塞外沙漠的荒寒。请看照片上这石头市路吧。这是哪儿?雨路尽头,高大的建筑物是什么所在?拉萨河边的喇嘛庙,还是大青山下的佛寺?不,都不是。认不出了?也难怪。这尘沙中的高台、大殿,轮廓都模糊了;何况,它只映衬着步履艰难的骆驼队,在照片上不过是灰沉沉的背景罢了。
  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天安门……
  记得就是在三十二三年前,一个残冬的黄昏,我下学路过天安门,亲眼见过一串双峰骆驼。驼峰间,搭着煤驮子;驼峰上,冻了一层残阳的光。那骆驼队,从西长安街,顺金水河,慢吞吞地挪到了西华表附近。那末了儿一只骆驼,走着走着,“噗”地泄了一大泡粪。那粪,落到冰冷的石头市路上,还冒着热气儿……猛地,一个小男孩儿,矮矮的,瘦瘦的,挎着个破荆条儿筐子,由西华表栏杆那儿,向甬路上跑去。两只小脚丫儿,虽说套着双鞋,可一跑,通红的脚心就都亮了出来——那两只鞋底子都磨透了大半儿,鞋帮子就“耍了圈儿”了。瞧,许是跑得太猛啦,从他挎的筐子里颠出了几块煤核儿。他也顾不得捡了,跑上去,就把两只脚都渥到了那摊冒着热气儿的骆驼粪里——啊!透过风沙,我当时似乎看见那个比我小好几岁的男孩儿,脸上漾出了一丝笑纹儿……
  如果有人问我,天安门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什么?我就说,是——风沙,落日,石头市路,慢吞吞挪着的骆驼队;还有,一摊冒着热气儿的骆驼粪里握着的一双通红通红的、鞋帮子耍了圈儿的小脚丫儿……而那一切,都像我眼前这张从一本什么旧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一样,透过灰暗的风尘,在记忆中却越来越清晰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北京这古城总是灰蒙蒙的。可也有些东西冲破了迷茫的灰暗,曾在我的生活里闪过光。比方说,这古城街头叫卖的黄里透红的海棠果儿蘸着的冰糖葫芦儿,洒上了各色果子汁儿的雪花儿刨冰什么的,就是。
  可北京解放前一二年,老百姓的日子简直一天不如一天了。原来,那些小康之家的孩子们,手里常攥着些零钱,是可以买点儿什么小吃食的。比如,三伏天,西单、东四一带,就常有卖雪花儿刨冰的——名字好听,用的可差不多都是从什刹海里凿出来、在冰窖里答了小半年的河泡子冰。不过,在孩子眼里,那一小碟儿、一小碟儿的冰花儿上,浇着些桔子黄的、樱桃红的或是苹果绿的果子汁儿,就是看那么一眼,也够凉快一阵儿的。还有,一上冬,大点儿的十字路口上,每到天傍黑儿,就摆出了挑子或是挎篮儿,上头插着各式各样儿的、蘸了一层透明糖皮儿的葫芦儿——有红果儿的、山药的、荸荠的……在小电石灯底下一照,闪着诱人的光。其中,最对我口味的,是海棠葫芦儿。不但酸甜可口,就是看一看,黄里透红,也挺醒目。何况那一串海棠果儿当中的顶头儿一个,总选的是大个儿的,还总留着那根蒂把儿,活像个梳着冲天辫儿的娃娃脸儿呢……可那两年,就连这些并不算尊贵的零食,孩子们也越来越难于到口了。
  大概是1947年深冬,一个刮着小北风、干冷干冷的晚上。我凑足了一串儿糖葫芦儿钱,跑到街上。一抬头,见大街拐角儿摆着个挎篮儿,里头插着一串儿一串儿的葫芦儿;篮子提梁上,绑着盏小电石灯,在夜色里晃悠着。到了跟前,我蹲下身去,问了价钱,仔细挑了串儿海棠的。刚站起身来,要走,这才见那看摊儿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头上裹了条旧围巾,顶心一根辫子,大半儿卧在围巾里;脸,黄黄的,两颊却微微泛红。不知是伤心,还是落下迎风流泪的症候,脸上挂着泪珠儿。就在她接钱、收钱的一会儿,泪珠仿佛已经冻在了小脸儿上……啊,一恍惚,我觉得那黄中泛红的脸颊,好像是个……冻海棠!我一转身,就往回跑。一路只想着:她爸呢,她妈呢……回到院子里,借着屋里的灯亮儿,凝望手里的葫芦儿——那上面闪光的东西,竟像是冻在脸上的泪……我默默地绕到了房后,把那串葫芦儿悄悄地插在了后窗户框上的裂缝里。直到过了正月,也没敢……没敢去再看上一眼……
  至于那浇着各色果子汁儿的刨浆,后来,竟也同它告别了。那缘由么,还得从北京解放前夕说起……
  1948年初冬季节,我已经上了初中。记得有位教历史的老师,讲孙中山晚年来北京治病,还坚持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讲“五四”运动中,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在北京的活动……有一回,这位老师还告诉我们,在德胜门桥头附近,有个晓市儿。起个大早几,去一趟,有时候能碰见地摊儿上摆着好书,连鲁迅的书都有。说着,他举起一本薄薄的小书,封面微微发褐,可那三个题笺的字,却醒目得很:《二心集》。然后,他微微一笑,并不把举着书的手放下来,只轻声说:“晓市儿,是‘破晓’的‘晓’啊,到那儿去转转吧,也许会带回些光明来的……”
  于是,我悄悄约上两个要好的同学,一连几个星期日,起了大早儿,带上各人的全部积蓄,到晓市儿去了。
  所谓晓市儿,不过就是临时摆下的一长溜儿地摊儿。出售的,几乎都是等着米下锅,或是盼着药救命的贫寒人家自用的衣物杂品。而我们仁,只顾的是旧书。谁知,去了两三次,竟一无所获。有个同伴儿泄了气,就再也不去了。
  记得是人冬以后,下了头场雪的那个凌晨,我跟另一个同学赶到了晓市上。市上摊儿不多。转了一圈儿,还是没什么发现。我正就近蹲在了一个小摊儿旁边,有些失望的时候,那个同伴却盯上了一个似乎也是逛晓市儿的人。其实,那人就站在离我只一两步的地方。借着昏暗的路灯,我抬眼一看,见那人比我那个同学略高一些;年纪也超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件黑里发灰的旧棉袄,一条蓝中透灰的学生裤;裤脚儿,扎着麻绳儿。再一看,脚上是两只不成对儿的鞋——一只似乎是土黄帆布面胶底儿的;另一只,是黑粗布面布底儿的。我又一抬眼,见他手里捧着本旧书,正低着头,眯着眼,嘴唇微微嚅动,吃力地,喃喃地念着;我那个同伴呢,盯着的,正是他手上的那本书!大概是觉察出有人关注着他了,那小伙子……不,回想起来,当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连忙抱歉似的,猫腰把那书轻轻儿放回到原地儿去;然后,向那地摊的主人,一个五十来岁,满面忧愁的妇女点点头,又朝我的伙伴儿笑了笑。这时候,我正站起身来,几乎跟他打了个照面儿——啊,他一笑之前,露出了一对儿虎牙……
  结果么,一本“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出版”,“发行者”署为“青年书店”的鲁迅遗著《半夏小集》,成了我和我那个好同伴儿的共同财富。当时,我们高兴得没顾上跟那位老妇人讲价还价,交了钱,拿起书就走。还是我那个同学细心,想找找刚才就站在这儿的那位尊敬鲁迅的读者,大概是想跟他说几句什么。可他哪去了?
  噢,在那儿,桥头那儿的路灯底下,聚着一伙人,蹲的蹲,站的站,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似的。那个小伙子,已经随着几个人,踏着积雪,向桥南走去了。
  等我们跑到历史老师家的时候——他就独自住在什刹海岸边的一个小胡同里,老师一面为我们来得这样早而有些吃惊,一面接过那本书,只翻了翻,就捧着书,严肃地说:“这是鲁迅逝世纪念版!”谈话立刻就热烈了起来。这中间,我们也提到了那个小伙子,谈到了桥头旁边那一大群似乎有所期待的人。老师听了,一时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们,那路灯底下聚着人的地方,就是“人市”!那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贱价出卖劳力的人们自我拍卖的、人的市场!
  又一个星期日,我和我的同伴又去了趟晓市儿。心中不仅期望着好书,还惦着那“人市”,惦着那个从“人市”走下桥头去的小伙子。可那天,想要的书,一无所得,想见的人,也没遇上……意外的是,在“人市”那儿,遇见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她,摊开两只手,不住声地念叨着:
  “七天啦,他还没回家!我孙子,没爹没妈的,出来揽活计来了。为我,都是为我呀!下头场雪那天,半夜里出的家门儿!脚上穿着一样儿一只的鞋……哪位善人看见我孙子了,赏给我老婆子一个喜信儿吧……”
  听着,听着,我们赶紧转过脸,一口气跑下了德胜门桥头……
  没多久,那首有名的《解放区的天》就唱遍了北京城。北京的天,真的破晓了。
  记得那是在北京解放后的头一个正月。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那位历史老师。赶到老师家,屋门上却扣着锁。我们就想到对面什刹海上先去打会儿冰溜儿。才到岸边,却见一棵大柳树底下围着不少人。挤进去一看,三四个拿着长矛似的冰镩子的人,刚把凿出的一大块冰蛇子撬上岸来。我知道,这是给冰窖凿冰的工人。往年,夏天卖的刨冰,多半就用的是这海子里的冰。可这些人怎么都不出声儿,光这么站着?
  人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是个年关前头,寻了短见的吧。”人群中有人低声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一定,”一个二十出头的凿冰工人搭言了,“许是卖了一天苦力气,挣下几张随风儿缩的‘法币’忙着奔家,图近便,才从海子冰面儿上抄道儿插过去。可万没想到……瞧,刚才我这最末一镩子,差点儿伤着他的脚……”
  噢,可不——那大冰坨子,一头儿真的留着几道子冰镩凿下的深痕。透过那新凿开的冰碴,我隐约看见了睡在冰里的那个人的两只脚:一只,穿的是土黄胶底鞋;另一只,是黑布鞋……
  “唉!”人群中有个年长的,深深叹了口气,“没熬过这个‘三九’天来呀。家里的亲人,许还盼着他呢……”
  猛地,在我眼前,一个露着两颗虎牙的年轻人的笑脸儿,跟一个白发苍苍、正呼唤着孙儿的老奶奶的愁容,汇合在一起了……
  是的,北京破晓了。这古城,仿佛从一个千百年长的灰沉沉的梦里醒了过来。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生活的色彩么,也美好了,丰富了。近两年,别的且不说,就连长期停产的一些北京风味儿小吃,也恢复了。冰糖葫芦儿的品种正在增多。倒是那种浇着各色果汁儿的刨冰,却一直也没见上市。其实,解放以后,刨冰用的早就改成洁净的机制冰了。那雪花儿似的冰末儿,再加上各种果汁儿,什么桔子黄的,樱桃红的,苹果绿的,显得比昔日更引人了。可我,只要是冰,无论是天然的,机制的,大块儿的,小末末儿的,我竟还是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啊,三十年来,每次回忆童年,回忆往事,我几乎总要想:当年:那个把一双小脚门上握在骆驼粪里的拣煤核儿的小男孩儿,那个守着糖葫芦摊子、脸上冻着泪痕的小姑娘,他们,可曾参加了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门前举行的开国大典?他们,可曾投人了1976年清明时节在天安门前掀起的决战?嗯,那大典,他们参加了;那决战,他们也一定投人了——不知为什么,凭了一种孩子般的想象,我心里总难免这样固执地肯定着。可……只有他,只有那个背着苦难却还那么温和、那么知礼的小伙子,只有那个穿着两只不成对儿的旧鞋,匆匆走完了自己人生道路的大孩子,只有他,任凭我怎样想象,也只得承认:他既没能参加那旷古未闻的盛会,也没能投人那史无前例的斗争——因为,他的呼吸,他的愿望,连同他年轻的生命,早已被无情的严寒永远封冻在那块大冰坨子里了。
  啊,回顾那漫长的寒冬,祖国曾经背着多么沉重的负担啊。她的步履艰难,似乎只能应和着驼铃的节拍,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是要说,在几千年的漫漫长途中,如果历史只加快一小步,那么,那个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大孩子,也许就不至于被活活封闭在那口冰棺材里了……
  让那个在天安门前缓缓挪动着骆驼队的时代,让那种以驼铃的节奏当作生活节奏的慢吞吞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吧——这就是我每当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所要说的话。
  哦,小朋友,提起童年,就请原谅我只能给你讲这么几个冬天的故事吧;因为,寒冬是我的记忆的摇篮……

知春鸟

知春鸟
作者:杨羽仪
   杨羽仪 1939年出生。广东宝安人。著有散文集《水乡茶居》,长篇报告文学《几度夕阳红》等。

  春天的雷响了。那震撼心弦的巨响,从南岭滚落到珠江三角洲。
  绿洲上,一群孩子仰望着天空,盼望一只知春鸟,唱着短促而悠扬的歌飞来。他们希望得到一个珍贵的春天的讯息。
  可是,他们心中的知春鸟没有飞来。只有灰鹤带着海边神奇的故事,掠着银翅,在高空中广播着;野鸭子扑棱着翅膀,打起水面粼粼碧波,成天价“暖,暖”地唱;鹧鸪隔山相呼,召唤久别的情侣一起准备春游;鹩哥像个高傲的诗人,独自吟诵着“花开知多少,春天又来了”的诗句。
  唉,这些都不是知春乌哇!
  那么,燕子呢,那灵巧可爱的小燕子是知春鸟吧?光洁而又黝黑的羽毛,鹅黄的小嘴,轻盈的身子,隽逸的翅膀,还有一双像剪刀儿的尾巴,在细雨中斜飞,在晨光中飘荡,在柳絮中昂首,在薄雾中回旋。
  要是往年,孩子们看见小燕子是十分兴奋的。可是,现在,他们盼望的不是堂前的小燕子,而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的知春鸟。为什么呢?那要从去年春天一件事说起:
  绿洲上,小村后,有两个小山丘。山丘之间有个谷地,正对着小村,正对着人海的大河。春天来了,候鸟掠过南海,穿越风涛,沿着大河奋飞,常常飞过这山谷;当地的水鸟山禽也不时越过山谷到别处觅食。孩子们摸透鸟儿的脾气,用银丝尼龙织了一张大网。网有多大?6米高,30米长,架在山谷上空。晨阳下,看不见有什么天罗地网,只觉万缕银光在空中微微闪烁,像个神秘的童话世界。每逢春天,孩子们捕获不少鸟儿。捕了鸟,就在河滩上架起铁锅,举行一次盛大的乌宴,“地上一斤,不如天上三两”呀,炸禾花雀,炖鹧鸪肉,红烧野鸭子……可别忘了喝鹌鹑汤,又滋养又清甜,营养价值挺高的呢!
  这一天早晨,山谷里静悄悄的,天空中若隐若现地闪着万缕银光。孩子们啊,躲藏在野柳中,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天空。
  “咕咕,咕咕咕咕。”有个孩子模仿着鹧鸪,“隔山相呼”起来,叫得多么逼真,一点儿破绽也没有。瞧,这咕咕声,把真鹧鸪引来了,撞进了孩子们布下的天网。
  “格格格格……”伏在野柳林里的孩子在笑。“嘘!”一个孩子发出警告:“鸟儿又飞来了,安静点!”大家才静下来。
  “嘎嘎嘎……”一群野鸭子从芦苇丛起飞,向山谷飞来。
  “叽叽,叽叽……”几只从大海边觅食归来的灰鹤,掠着翅膀,向山谷飞来。
  “嘎吱,嘎吱吱……”又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从更遥远的天边飞来。
  有的急如流星,有的慢似飘絮,不约而同地向绿洲山谷飞来了。飞得高的,侥幸脱险;飞得低的,便误人天网。看见同伴遭难,有的发出几声召唤后,便独自飞去;有的在盘旋悲鸣,久久不忍离去;有的悲哀得失了魂儿,也撞人天网中。
  孩子们钻出头来,窸窸窣窣地爬上木棉树,把天网取了下来。于是,山谷里响彻欢乐的笑声:“嗨,一只鹧鸪。”“哟,三只鹌鹑儿。”“嗳,野鸭子不少,五只哩。”“嘻嘻,一只彩雀,钓鱼郎。”……
  “咦,这是什么鸟?”
  什么鸟呢?羽毛漂亮极了,褐红色的,闪着玛瑙般的光泽。像鹤,腿儿却没那么长;像鹰,身躯却没那么雄健。眼睛像墨晶那么浓黑,惊疑地望着这群陌生的孩子。它浑身充血,肌肉紧束,看得出是个历尽沧海风涛的小旅行家。
  “这是什么鸟呀?”
  “管它什么鸟,不是知春鸟,就拔毛下锅。”
  “对,这是我们定的‘王法’。今天,要尝新鲜味儿哩。”
  “不,不能吃。它或许有考究价值呢。”一个大一点的孩子郑重地说。
  “考究?你想独占了它?不行,按‘王法’执行!”另一个孩子毫不相让。
  “谁想独占?你们瞧!”大孩子轻轻亮出鸟脚儿,说:“它有一个漂亮的脚环。”
  “噢?”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发现。脚环上,刻着“CSIRO”的英文字母。后来,孩子们又从鸟翅内侧发现印着一行英文字。这鸟从哪个国家飞来的呢?它要飞到哪里去?它的故乡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在小心灵中跳跃着。他们甚至埋怨自己不懂鸟语,能问问它该多好哇。要不,懂英语也不赖,一翻译,就知道它是哪个国家飞来的小天使了。
  他们终于决定:把小天使养起来,进行“考究”。他们跑到县图书馆翻阅了《世界动物学大辞典》,发现这小天使名字叫矾鹞,是候鸟。形如鹤,雄乌有漂亮的羽毛,或黑,或白,或浅黄,或褐红。矾鹞长途迁徙的能力十分惊人,每年秋冬之交,它们从北半球飞越万里重洋,到南半球栖息越冬;当北半球的冰雪融解时,它们又从南半球起飞,不远万里,飞渡茫茫沧海。疾走的长浪在它们脚下叹息,高耸的青山在它们身边低眉。它们的翅膀捎来春天的讯息,它们全身披着春天的阳光。啊,这不也是一种知春鸟吗!
  经过老师的帮助,孩子们终于晓得,那脚环和翅膀上的英文字母,说明这是南半球某国一个鸟类科学研究机构放出来的,研究候鸟迁徙的情况。他们立刻写信,向南半球报道了这只矾鹞的奇迹。
  啊,科学的春天是属于全人类的!
  这结论,在孩子们心灵中萌发了。像桑条飘绿,像竹笋破土,像桃枝吐蕾,像银柳喷雪……
  从此,在南国水乡,在珠江一个绿洲上,一群淘气的孩子常常仰望着天空,盼望着奇异的知春鸟。盼望它,比盼望和人们命运相连的小燕子,更热切,更心焦。因为小燕子毕竟披着神话的色彩,而这只奇异的知春乌,却沐浴着科学的光泽。他们依然在绿洲上架着一张天网,不过,孩子们订的“王法”改了:
  凡是捕获新奇的鸟都不准吃,可考究,或送国家鸟类研究机构。下面署名:绿洲少年鸟类研究组。
  现在,孩子们又遥望南天,冀望着一只矾鹞飞来,冀望着一只知春鸟飞来。这不是守株待兔吗?矾鹞即使又往北半球的中国飞,偌大的中国,鸟儿能不偏离一点经纬度么?矾鹞即使向珠江口飞来,长空万里,它一定撞进这张天网么?可是,在孩子们心目中,他们坚信知春鸟一定会飞来的,就像坚信春天一定降临。
  蓝天上,鹧鸪飞来了,白鹭飞来了,燕子在河面斜飞,飘荡,昂首,回旋……可是,总盼不到那熟悉而又动人心绪的矾鹞。
  啊,知春鸟,你在何方。孩子们心灵中呼唤着你。
  “孩子们,你们在寻找知春鸟么?瞧,知春鸟果然飞来了。”忽然,大队老支书满怀慈祥的笑容,出现在孩子们跟前。
  知春鸟飞来了?孩子们多么兴奋!他们一个个攒拥着小脑袋,争相望着碧澄的晴空,却没有留意老支书身边,还有一个陌生老人。
  “知春鸟,在这里!”老支书指着陌生老人说。
  孩子们诧异地望着陌生老人,“他是谁?”
  “噢,你们不是写过信吗?他就是某国鸟类研究所专门研究候鸟的博士。”
  陌生老人也含笑说:“我是一只会说话的知春鸟。1940年冬天,我流亡到某国,一直研究候鸟。四十年了,祖国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去年,我收到你们的信,不但帮助我获得了一份珍贵的科研资料,而且帮助我了解了祖国。从你们身上,我看见了科学的春天已经降临祖国,看见了祖国美好的未来。我怎能不变成一只知春鸟飞来呢!”
  孩子们听了,觉得这绿洲上的春天更加美丽了,因为她添上了老博士真挚的感情和孩子们七彩斑斓而又遥远的幻想……

十八双鞋

十八双鞋
作者:陈益
   陈益 1949年出生。上海人。著有散文集《十八双鞋》、《没有橹的船》等。

  一个人一辈子要穿掉多少双鞋?这个问题提得挺奇怪,有谁去认真计算呀!可是我却记得很清楚,从小学到初中,我一共穿掉了十八双鞋子。这十八双鞋,都是妈妈凑着暗淡的煤油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每当新学期到来,妈妈总要让我和弟弟妹妹穿上簇新的布鞋,每人一双,谁也不会少。开学那天,同学们有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衫;有的穿着漂漂亮亮的外套,结着伴,像过节似的去学校。我呢,穿着用爸爸旧中山装改的衣服,背着打过补钉的书包,显得很寒伧。但我的脚上,却穿着一双新鞋子。这是一双多么好看的布鞋啊!浅黑色横贡呢的鞋面子,深黑色的松紧带,扎得密密麻麻的鞋底……它给我带来了无比的自豪。看到它,心里就甜丝丝的,谁拿皮鞋或者球鞋来换,我都舍不得呐!
  还是在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六十年代。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多,爸爸工资低,妈妈又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生活很困难。妈妈有时候为人家缝补衣服,有时候帮合作商店摆摊卖豆腐,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快到中午才赶回家生火做饭,没有办法照管家里。尽管这样,妈妈仍然想办法给我和弟弟妹妹做鞋子,保证开学时每人都有新鞋子穿。常常是这样:晚上,爸爸开会去了,一张陈旧的饭桌上,昏黄的灯光随风摇曳,我们围坐在一起,妈妈一针一线地做鞋子,我和弟弟妹妹看书,做作业。不多一会儿,我们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呵欠,妈妈连忙安顿我们睡觉,她自己呢,仍然端坐在灯影里,直到很晚,很晚。“滋啦,滋啦……”鞋底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就像一首单调却又动听的摇篮曲,伴随着我们满怀美好的希望,渐渐进入梦乡……头天黄昏,我们看她刚铺好荷包爿和硬衬,第二天清早,一只结结实实的鞋底,就出现在桌子上了。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就像依着尺画上去似的,十分匀称。
  最有趣的是开学的那一大,天刚亮,我们兄妹几个就醒了,争先恐后地钻出了被窝。揉揉惺忪的眼睛一看,床前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一排新布鞋。“穿新鞋子啊!——”大家欢呼一声,跳下床,抢着鞋子就往脚上穿,穿错了,丢掉了再换一只。一会儿是鞋跟拔不上了,一会儿又嫌鞋头太紧,叽叽喳喳闹成一团。那情景,可真比过年还要热闹!妈妈昨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用植头把鞋子植一楦,给我们一双双穿好,然后仔细端详着,像欣赏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似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每双鞋子刚穿时,总是有些紧狭,但不几天,就变得又合脚,又舒服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穿着新鞋子到学校去时,心头总是又兴奋又庄严,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督促着自己……
  我小学毕业以后,顺利地考取了初中,到学校去的路远了一倍,课外活动时,还经常和同学一道打篮球、跑步。这样,鞋子就费得多了。拇指厚的鞋底,不多久就磨剩了薄薄的一层,走在路上,要是碰巧踩到了小石子,脚跟还会硌得生痛。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打了一场篮球,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忽然发现右脚的鞋头豁开了,脚趾钻了出来。我慌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忙尽量避开妈妈的目光。可是,我越是把脚悄悄往凳子下缩,越是露出破绽。妈妈一看见,顿时生气了,抄起一根竹竿,使劲朝我屁股打来:“你看看,我辛辛苦苦做起来的鞋子,让你糟蹋成这副样了!看我以后还给你做……”妈妈从来也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哭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懊悔和委屈。我知道自己应该爱惜鞋子,这是妈妈的心血呀!可是,我能够不参加课外活动吗?篮球场、乒乓台和一圈圈的跑道,是多么吸引人哪!为了爱惜鞋子,从此以后,我只能站在运动场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雀跃奔跑了。然而,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时,却发现鞋子已经补好了。不仅鞋头上缝得严严实实,两只鞋底也钉上了橡胶,这是妈妈把旧胶鞋剪掉了鞋帮,给我钉上的,钉得歪歪扭扭,比起鞋匠的手艺差得很多,但是,它毕竟使我又有了一双耐穿的鞋子!我咧开嘴,高兴地朝着妈妈笑了。猛然,我发现她左手食指上,有一个蚕豆大的紫血泡。我的心一阵紧缩,禁不住喊了声“妈妈”猛扑在她的怀里,啜泣了起来。妈妈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柔声说:“憨孩子,快吃早饭吧,你不是还要早锻炼吗?……”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把金光闪闪的奖状交给妈妈。妈妈用图钉把奖状别在墙上,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想了想,说:“妈妈,你读书的时候,成绩肯定也是呱呱叫的吧?”谁知妈妈却叹了口气,脸上黯然失色。她小时候只读了两年书,连初小也没有念完,就挑起了家务的重担。穷人家的女孩子,过日子要紧,多读几年书,还不如学会一手好针线……怪不得,至今,她看到我们念书还是那样的羡慕。
  记不清是哪年冬天,我们突然得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父亲立即赶去探望了。第二天,又带信来叫我们马上都去。祖父住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边上,到那儿去,只有水路可走。小轮船又开得特别早,天不亮就启航。因此,那天临睡时,妈妈再三关照我们,早晨一定要起得早,无论如何不能睡过头。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妈妈急促的声音叫醒了,眼睛发涩,头也晕晕乎乎的,赶紧穿好衣服起床。家里没有钟,只听到邻居家的钟隐隐约约响了一记“哨……”为了不惊醒人家,我们没有去问时间。妈妈一股劲地催着我们洗脸、吃粥,急匆匆地锁了门,赶往轮船码头。
  候船室还没有开门,我们只好坐在阶沿上。四周是那样的幽暗、静谧。星星从遥远的天际落到黑沉沉的河里,又泛起青冷的光。一阵阵的西北风,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我和弟弟妹妹偎依在妈妈的身边,披着一件旧大衣,像一群雏鸡簇拥在母鸡的翅膀下。我迷迷糊糊地问:“妈妈,轮船开走了吗?”
  “没有,我们来得早,还要等等呢。”妈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鞋底,往手指上套好针箍,一戳一拔,很有节奏地扎了起来。远处,传来了自鸣钟的声响。哨——打了一下。妈妈停住手,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哦,是一点半?不是刚才听错了?等吧,等一会吧……”她抓紧时间扎鞋底。滋啦,滋啦……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我怔怔地凝视着前方。我多想帮她扎几针,让她也休息一会儿啊!可是我不会扎。我为什么偏偏是个男孩子呢?
  “妈妈,你歇歇吧。”我忙说。“你看,你手背都冻裂了,线勒上去,不觉得痛吗?”
  妈妈笑笑说:“不,不痛。我给你做新鞋子哩!”
  “妈妈,我有鞋,你上次补的鞋没有坏,我会爱惜的……”
  “憨孩子,做了新鞋子,开学的时候好穿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抓住她手里的鞋底,大声恳求道,“妈妈,我穿旧鞋子,也一样去上学,一样当三好学生!你不要做了,答应我,不要做了!……”
  妈妈一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抬起头,看到她那过早出现皱纹的脸上,缓缓滑下两颗泪珠,在夜色里闪着光……
  弟弟妹妹在妈妈的大衣下,都甜甜地睡着了。这时,寒风又送来了自鸣钟的声响:哨……仍然是一下!啊,现在才一点半。距离轮船开航,还有四个半小时啰!
  “妈妈,这里多暗、多冷啊!我们回家去睡觉吧……”
  “你困了?睡吧,在妈妈的膝盖上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我们就上轮船啦!”
  她把我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我,用扎鞋底的有节奏的声音抚慰着我。我感到既宁静又舒适,渐渐睡着了。睡梦中,我看见自己穿了一双金色的布鞋,穿过了风雪弥漫的山谷,掠过了坚冰层层的湖面,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奔……
  呜——轮船即将开航的汽笛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妈妈手里拿着一只刚刚做好的鞋子。
  从小学到初中,妈妈给我做了十八双布鞋。如今,这些鞋子一只也找不到了。可是。许许多多关于鞋子的故事,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也不会消逝。

小伐木人的笔记

小伐木人的笔记
作者:文牧
   文牧 原名文荣福。1933年出生。湖南醴陵人。著有诗集《阿爸依的小木屋》,散文诗集《小伐木人的歌》等。

雪,落在大地上
  春雪一片片,雪花团团飞。
  雪,落在大地上,春潮滚动在人心上。已是三月的尽头,北方飘飞雪。
  雪,落下了,化作融融春水,滋润着北方的土地,也润湿了人们的心田。
  北方多雪又多风,就是在四月,雪花还在团团飞,春天到了,夏天也悄悄来到北方的大地。
  雪是白的,却染绿了北方的山峦和原野。

窗口
  我家住在图们江畔,明亮的窗口正对着蓝色的图们江。
  啊,江水腾起金色波浪,那是暴风刮起江岸的尘土在江上飞旋;江水泛起银色的浪花,那是微风徐徐从江上掠过,使大江更加多情,更加舒畅。更难忘,那四月的桃花水,冰块在撞击,满江春水在奔腾。啊,春天的图们江,复苏的大江胸怀激荡,我听见江水在纵情歌唱,豪壮的歌声拍击着人们的心胸。
  盛夏和金秋的图们江,有木筏在江上畅流。长白山的红松、白桦和揪子……在放排工人的号子声里,像驯服的野马飞流直下,江水回荡着流筏的歌,蓝色的图们江载着歌声流淌。
  我家住在图们江畔,那明亮的窗口,映人江流撞击我的心口。图们江日夜在歌唱,我心中也唱着一支深情的歌——那是礼赞图们江的歌,那是献给祖国母亲的歌。

小镇
  这里的街道旁还有树墩,新建的林区小镇还有林木的芳香在飘荡。
  小镇离森林小火车站不远,这里有林区的学校,有新盖的纤维板厂,还有商店、林业局机关……森林俱乐部大院里高高的旗杆上飘着火红的旗帜,远远看去,像一支火炬亮在蓝天。
  啊,小镇连着原始林子的许多林场,小镇的四周有红松母林,有白桦母林,还有长白美人松母林。从小镇乘坐小火车可以通到长白山天池主峰下的峰峦,可以通到过去抗联的密营,可以走到奶头山的营盘。你来吧,到我们北方林海的这个普通小镇来看看。
  啊,北方林海的小镇,你激荡着春天的旋律,我们唱着小伐木人的新歌,像奔马似飞燕在小镇的大街走过。

炊烟
  早上,曚曚的曙色遮盖山峦,我们迎着霞光跑上山来,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啊,把村子画得更美了,我们在山头上,看着红日升腾,看着炊烟上升,长白山下第一村——奶头山啊,祖国边境好山村。
  山上的松树和白桦亲切絮语,他们在诉说昨夜的迷人的梦境,他们在交谈新的生活的理想。啊,长白山下第一村,铺金叠翠,是绿色的宝库,是金色的粮仓,是五色的彩虹,是长白山小小的明珠,是北方山色的画屏。
  山上看炊烟,好像无数支画笔把美的图画来勾描。

蓝天
  在森林里,在长白山的林海里看蓝天,蓝天又近又远。
  如果看树梢的蓝天,那是很近很近的,好像片片老红松插到了蓝天里边;等你攀上了峰峦,登上山顶看蓝天,蓝天显得深远,好像是看不到边缘。
  蓝天似海,蓝天如镜,伐木叔叔在原始林子里伐下原木,他们的斧子、油锯,就好像在蓝天里飞舞,他们喊:
  “顺—山—顺—山—倒—喽!”这好像是伐木叔叔对蓝天呼唤,好似与蓝天谈心,伐木人的歌声在林中回旋,在蓝天扩散,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蓝天似海,蓝天如镜,蓝天离我们很近;蓝天悠闲,蓝天碧郁,又觉它很远很远。

笛音
  像山泉淙淙地流淌,似清风徐徐地吹拂;是绿色夏天小鸟在瞅鸣,还是山谷中顶着冰冻朔风开放的花朵在歌唱。
  啊,这笛音在山间的小屋吹响,听着听着,我仿佛看见了你几分稚气又几分天真的年轻的笑脸。是呀,你那富有魔力的笛音能把群鹿驯服,你是在赞美青春的魅力,你是在歌咏北方山色明亮的色彩。鹿场老场长夸耀你的勇敢和智慧,我认真地听取。
  啊,你是长白山英雄儿女的后代,你正踏着先辈的足迹,在抗联战士密营的地方,把鹿群赶到柞树青青的山冈,那只白脖的小花鹿在跟你逗趣,你轻轻把它抚摸。
  啊,笛音就是你的心音,鹿群就是你的伙伴,头上的雨燕在把你歌唱,它们在赞美你——长白山上的养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