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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数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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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数的孤独
作者:保罗·乔尔达诺
内容简介
《质数的孤独》是意大利八〇后作家、粒子物理学博士保罗乔尔达诺的处女作,2008年出版后,即获得意大利最高文学奖斯特雷加奖,并迅速成为欧美超级畅销书,迄今在欧洲销量已超过500万册。同名电影于今年9月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 马蒂亚是一个年轻的数学天才,他相信自己是质数中的一个,而中学同学爱丽丝正是他的孪生质数。他们都有痛苦的过往,同样孤独,同样无法拉近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从少年到成年,他们的生命不断交叉,努力消除存在于彼此间障碍,相互影响又彼此分离,就像孪生质数,彼此相近却永远无法靠近。

雪上天使(一九八三年)
爱丽丝·德拉·罗卡讨厌滑雪学校。她讨厌在圣诞假期也要一大早七点半就起床,她讨厌在吃早餐时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同时一条腿在餐桌下面焦躁地抖个不停,仿佛在催促她说:“快吃!”她讨厌那条会扎她大腿的羊毛连裤袜,讨厌那双让她手指不能动弹的滑雪手套,讨厌那顶勒住她的面颊、同时又用扣带卡住她下巴的头盔,也讨厌那双特别挤脚、让她走起路来像只大猩猩的滑雪靴。
“你到底喝不喝这杯奶?”父亲再一次逼问她。
爱丽丝吞下一大口滚烫的牛奶,牛奶先灼烧了她的舌头,接着就是食道和胃。
“很好,今天让他们看看你是谁。”父亲对她说。
我是谁呢?她想。
接着,她被父亲推到门外,绿色的滑雪服把她包裹得活像木乃伊,滑雪服上缀满赞助商的徽章和闪着荧光的标识。此时室外温度只有零下十度,太阳只是一个比四周重重雾霭略微灰暗一点的圆盘。当爱丽丝肩扛滑雪板踏入雪中时,她感到那杯牛奶正在胃里翻江倒海。他们都是要自己扛滑雪板的,直到有一天滑出名堂,才会有人替你来扛。
“滑雪板板尖要朝前拿,否则会要别人命的。”父亲对她说。
每个训练季结束的时候,滑雪俱乐部都会送给你一枚镶有小星星的胸针,每年都会多一颗星,从你四岁、身高足以让双腿跨上滑雪缆车座椅开始,直到你年满九岁、能够自己抓住座椅上缆车为止。先是三颗银星,然后是三颗金的。每年发一枚胸针是为了告诉你,你又进步了一点,离专业的滑雪比赛又近了一步,而这恰恰是最让爱丽丝害怕的事。虽然那时她只有三颗星,却已经开始担心了。
大家约好八点半准时在缆车道前集合,因为那时设备才开始启用。爱丽丝的同学们已经到了,他们围成一圈,所有人都像童子军一样穿着同样的制服,由于困倦和寒冷而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把滑雪杖插在雪地上,另一端死死地夹在胳肢窝底下,整个人就这样戳在那里,双臂垂着,简直就像一群稻草人。他们谁也不想开口说话,尤其是爱丽丝。
父亲在她头盔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好像要把她拍进雪地里似的。
“要展开双臂。记住,重心向前,明白吗?重——心——向——前!”父亲对她说。
“重心向前,”这个声音在爱丽丝的头脑中回荡着。
父亲走远了,一边走,一边往捧着的双手上哈气,他很快就会回到暖烘烘的家里去看报纸。父亲刚走出两步,就被浓雾吞没了。
爱丽丝故意让滑雪板摔落到地上,这一幕如果让父亲看见,他一定会当着大家的面狠狠地揍她一顿。在把滑雪靴扣在滑雪板上之前,她用一根滑雪杖用力地敲打靴底,以把粘在那里的雪块敲掉。
她已经有点想小便了。她觉得膀胱胀得要命,就像有一枚针刺进了肚子里。但今天她仍然不能遂愿,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每天早上都是一样。吃完早餐,她就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用力挤呀挤呀,想把所有的尿都排干净。她坐在马桶上拼命地收缩腹部,用力用到头痛难忍,眼珠仿佛都要从眼眶中挤出来,就像是把葡萄的果肉从葡萄皮中挤出来那样。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为的是不让父亲听到她用力的声音。她攥紧双拳,用力收缩腹部,想把最后一滴尿也挤出来。
她就这样一直坐在马桶上,直到父亲把洗手间的门敲得震天响,同时高声叫喊:“小姐,难道我们今天又要迟到吗?”
反正再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每当她走到第一架滑雪缆车下面的时候,尿意总会非常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卸下滑雪板,稍稍靠边一点,蹲在冰凉的雪地上假装系鞋带,其实是在撒尿。她会在夹紧的双腿边堆起一小堆雪,然后把尿撒在裤子里。尿就流在滑雪服里,流在连裤袜里,此时此刻,同伴们都在注视着她,而埃里克,她的教练,会像往常一样说:“我们等一下爱丽丝。”
“这真是一种解脱,”每当那股温热的液体流过她冻僵的双腿时,她都会蹲在那里这么想。
“要不是大家在那里盯着我的话,这应该算是一种解脱吧,”爱丽丝想。
“这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迟早我会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黄色的污迹。”
“那时候他们都会取笑我的,”她想。
一位家长走到埃里克身边,问他今天的雾是不是太浓,不宜上山。爱丽丝满怀期待地竖起耳朵,但是埃里克却展示出他那完美的微笑。
“只有这里有雾。”他说,“山顶上的太阳可以晒裂石头。勇敢点,大家上山。”
和爱丽丝同乘一个缆车座椅的是朱丽亚娜,她是爱丽丝爸爸同事的女儿。上山途中她们没说一句话。两个女孩彼此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此时此刻,她们除了都不想出现在这里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共同点可言了。
爱丽丝和朱丽亚娜的耳畔只有呼啸着掠过弗拉伊特维山顶的风声和吊着她们缆车的钢缆发出的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她们把下巴缩进滑雪服的领子里,用自己呼出的热气来取暖。
“只是由于天冷的缘故,其实你真的用不着撒尿,”爱丽丝反复告诫自己。
然而,缆车离山顶越近,爱丽丝肚子里的那枚针就越往肉里扎。弄不好这次会更糟,或许这一回是非尿出来不可了。
“别尿啊,这只是天冷的反应,你不用再尿了,刚才已经尿过了,别这样。”
一股腐臭的牛奶猛然漾上了爱丽丝的喉头,她忍住恶心又把牛奶咽了回去。这时她想撒尿,想撒尿想得要命。
再过两个支架就到缆车终点站的小屋了。“我不用憋很久了,”她想。
朱丽亚娜推起缆车座椅的安全杠,两个女孩都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准备跳下。当爱丽丝的滑雪板接触到地面时,她用手向后推了一把,以便离开座椅。
什么太阳能晒裂石头,这里分明是两米以外就看不见人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上下左右只有白这一种颜色,就像被一条白色的床单包裹着。这虽然与一片漆黑截然相反,但对于爱丽丝来说却同样可怕。
爱丽丝溜到滑雪道的一边,想找一堆新雪来解决问题。这时她的肠子里正发出一种像洗碗机运转时发出的声音。她回头望望,已经看不见朱丽亚娜了,这说明朱丽亚娜同样也看不见她。她沿着斜坡向上走了几米,两只滑雪板保持鱼骨形。当初父亲带着她滑雪时,总是要求她保持这种姿势。她每天要在儿童滑道上上下下三四十个来回,上坡的时候用梯式,下滑的时候则用犁式。父亲之所以这样严格地要求她,是因为买一张单独雪道的滑雪通行证要花费很多钱,况且这样做也可以充分锻炼她的双腿。
爱丽丝卸掉滑雪板,又前行了几步,她的滑雪靴已经深深地陷进积雪里,雪一直埋到她的小腿肚。
她终于坐下了,长舒了一口气,全身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一种惬意的感觉像一股强烈的电流流遍她的全身,最终隐藏在脚趾尖里。
刚才大概是牛奶在作怪,肯定是牛奶。要是坐在这两千多米高的雪地上,屁股一准会被冻僵一半。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至少是从她记事以来,连一次也没发生过。
她排泄到了身上,但不是尿,或者说不只是尿。爱丽丝把屎拉到了身上,就在这个一月里某个上午的九点整。她把屎拉到了内裤里,却没有察觉,至少是在听到埃里克在重重迷雾中的某个地方呼唤她之前没有察觉。
她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感到裤裆里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屁股,但厚厚的手套阻碍了她的触觉。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想。
埃里克又在叫她了,但爱丽丝没有答应。只要她在这上面,浓雾就可以把她隐藏起来。现在她可以脱下滑雪服的裤子,用雪把自己擦干净,也可以下去找埃里克,用耳语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她还可以告诉埃里克自己膝盖疼,必须回到镇上去。当然,她也可以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滑雪,只要注意一直处于队伍的最后就行了。
然而,她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一块肌肉运动,完全把自己置于浓雾的庇护之中。
埃里克第三次喊她的名字,声音更大了。
“也许她已经坐缆车走了,那个冒失鬼。”一个小男孩替她回答道。
爱丽丝听到了一阵议论。有的说:“我们走吧。”有的说:“待在这里好冷啊。”他们就在那下面,只有几米远,没准就在下缆车的地方。声音是会骗人的,一会儿在群山间回荡,一会儿又隐没在雪地里。
“她可真够呛……我们去看看。”埃里克说。
爱丽丝感到那团湿软的东西已经滑落到了大腿上,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慢慢地从一数到十。数到十以后,她又从头数起,一直数到了二十。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她抱起滑雪板,把它们一直抱到滑雪道上,琢磨了好一会才弄明白该如何将滑雪板放在与最大坡度线垂直的位置上。在这样的大雾里,你肯定会晕头转向的。
她把滑雪靴套进滑雪板,扣紧带扣,摘下护目镜,往上啐了口吐沫擦了擦,因为镜片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能够一个人滑到谷底,她根本不用管埃里克在弗拉伊特维山顶上如何找她。连裤袜里粘着一团粪便的她,若不是不得已,一秒钟也不想待在这里。她脑子里想着下滑的路线。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下去过,一般他们只会坐缆车下去,然而她本人却在这条滑雪道上滑过几十次了。
她采用犁式动作下滑,开始还比较小心,后来分开的双腿让她渐渐觉得那下面似乎没有那么脏了。就在此前一天,埃里克还在告诫她:“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用犁式动作转弯,我一准把你的两个脚踝捆在一起。”
埃里克并不喜欢她,这一点她敢肯定。在埃里克眼里,她就是个窝囊废。而到头来,事实证明了他的看法。埃里克也不喜欢她的父亲,因为每天上完课,她父亲总会缠着埃里克没完没了地问问题,什么“我们家爱丽丝表现如何啊”,“我们进步了没有啊”,“我们能不能当冠军啊”,“什么时候能参加比赛啊”,这个那个的喋喋不休。埃里克总是死盯住她父亲肩膀上的某一点,回答“是”或“不是”,要么就会回以一连串的“嗯”。
透过沾满水雾的护目镜,爱丽丝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电视上叠加的画面,她下滑的速度极慢,除了滑雪板板尖以外,什么都分辨不清。只有当脚下出现新雪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是该拐弯的时候了。
她哼起一支歌来,为的是至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还时不时地用手套抹一下鼻子下面,擦掉流出的鼻涕。
提高重心,插下滑雪杖,然后转弯,双脚支撑。现在重心向前,明白吗?“重——心——向——前,”仿佛有人在提醒她,一会儿是埃里克,一会儿又是她父亲。
要是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就像只野兽一样,所以她必须编一套谎话,编一个能站住脚的故事,既不能有破绽,又不能自相矛盾。她做梦也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是大雾,对,有了,把一切都归咎于大雾。她正跟着同伴们在大回转雪道上滑行,这时她的滑雪通行证从滑雪服上掉了下来。噢,不行,滑雪通行证没有从任何人身上飞走过,只有白痴才会弄丢它。那我们就说是围巾吧,她的围巾被风吹走了,于是她返回了一段去捡围巾,但同伴们都没有等她,她叫了他们几百遍,却没人回应,他们都消失在了大雾里,所以她才下去找他们。
“那后来你为什么没有重新上去呢?”父亲会这样问她的。
对呀,为什么呢?要考虑到这一点的话,还是说丢了滑雪通行证比较好。她之所以没有再上去,是因为她没有滑雪通行证,看缆车的人就不让她上了。
爱丽丝笑了笑,对这个故事很满意,这简直是天衣无缝,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脏了。那团东西终于不再往下掉了。
“或许已经冻上了吧,”她想。
要是成功的话,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就可以在电视机前度过。她会冲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脚上趿拉着她的毛绒拖鞋。如果她把眼睛从滑雪板上稍稍抬起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完全可以看见那个写着“滑雪道封闭”字样的橘黄色警示牌,那样的话,她将会一整天都处于温暖之中。父亲总是告诫她要学会看路。要是她记得在有新雪的地方身体重心不能向前,要是几天前埃里克帮她调整好滑雪板上的带扣,要是她父亲再坚决一点对埃里克说,爱丽丝的体重已经有二十八公斤了,这个带扣是不是太紧了呢?……现在也不会出事。
这个跳台并不是很高,只有几米的落差,下落时刚能使人感到胃里和脚下同时一空。紧接着,爱丽丝已经脸朝下趴在了雪地上,两只滑雪板飞落下来,笔直地插在雪里,幸好刚才它们只伤到了她的一条腓骨。
她真的没感到疼。说实话,她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雪灌进了她的围巾和头盔,接触到了她的皮肤,有些灼痛。
她最先能动弹的是两只胳膊。在她更小的时候,每当醒来时发现下雪,父亲就把她捂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带她下楼。他们一直走到院子中央,手拉手,一起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凭借重力向后倒下。这时父亲会说:“现在你当天使。”于是爱丽丝就上下挥动双臂,当她再起来时,会发现自己在白雪上刻画下的轮廓,正像是一个张开双臂的天使。
爱丽丝又在雪地上做了回天使,别无他求,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她能把头转向一侧,也能呼吸了,尽管她觉得吸进的空气并没有到达它们该去的地方。她奇怪地感觉到自己无法支配双腿的运动,更奇怪的是,她觉得腿没有了。
她试图爬起来,但是做不到。
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雾,山上早就有人看见她——山谷底部这个扁平的绿点。几步开外的地方,春天的时候会淌过一条小溪,天气乍暖,那里就会长出野草莓,只要你有耐心等,它们会甜得像糖果一样,一天的工夫就能采满整整一篮。
爱丽丝高呼救命,但她微弱的声音完全被大雾吞噬了。她再一次试着爬起来,至少是转个身也行,却一动也不能动。
父亲曾经告诉她,被冻死的人,在完蛋前的片刻会感觉浑身燥热难忍,想脱掉衣服,因此所有冻死的人被发现时都只穿着内裤。这下可惨了,她的内裤可是脏的。
她连手指也开始失去知觉了。她摘下一只手套,往里面呼热气,然后握紧拳头伸进去取暖,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这个滑稽的动作交替地进行了两三遍。
父亲经常对她说,你肢体的末端是会背叛你的,脚趾、手指、鼻子,还有耳朵。心脏竭尽全力地为自己保留血液,而让身体的其余部分冻僵。
爱丽丝想象她的手指变成了蓝紫色,接着双臂和双腿也慢慢地变了颜色。她想着心脏的跳动会越来越有力,尽力为自己保留住所有剩余的热量。她会变得非常僵硬,假如有一匹狼路过这里,踩在她的一只胳膊上,那这只胳膊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踩断。
“他们也许正在找我。
“天晓得这里到底有没有狼。
“我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了。
“我要是没喝那杯牛奶就好了。
“重心向前,”她想。
“不是吧,狼都去冬眠了。
“埃里克会气死的。
“那些比赛我才不想参加呢。
“别说傻话了,你非常清楚,狼是不会冬眠的。”
她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没有逻辑了,而且循环往复。太阳慢慢地沉到了夏贝尔东峰后面,假装自己消失了。群山的阴影已经延伸到了爱丽丝的背上,四周的浓雾也化作了一团漆黑。

阿基米德定律(一九八四年)
当这对双胞胎兄妹还很小的时候,妹妹米凯拉就经常闯祸,比如让自己和学步车一起摔下楼梯,或是把一粒豌豆塞进鼻孔,然后不得不被带到急诊室,让大夫用一种专门的镊子把豌豆夹出来。他们的父亲总是跑到早一步出生的马蒂亚身边对他说,妈妈的子宫太小了,简直装不下他们两个。
“天晓得你们在妈妈肚子里是怎么淘气的,”父亲说,“我知道,你肯定是使劲踢了你妹妹几脚,才对她造成了某些严重的伤害。”
说罢,父亲笑了,即使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他把米凯拉举到半空,然后把她稚嫩的脸蛋贴在了自己的络腮胡子上。
马蒂亚从下面看着这一幕,也跟着笑,任由爸爸的一番话渗透到他的心里,但他并没有真正地理解。他让这番话沉淀在胃的深处,形成一层又厚又黏的东西,就像那些陈年葡萄酒所产生的沉淀物一样。
当米凯拉二十七个月大的时候,爸爸的大笑一下变成了勉强的微笑,因为她连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即便像“妈妈”、“”、“觉觉”、“汪汪”这样的词。她发出的那些断断续续的咿呀声仿佛是从一个孤寂而又荒凉的地方传来的,每次爸爸听了都会不寒而栗。
米凯拉五岁半的时候,一位戴着厚眼镜的儿童口语专家在她面前放了一个用三合板做的立方体,立方体上面挖了四种不同形状的洞,有星形、圆形、正方形和三角形,还有一些与这些洞形状一致的彩色积木,以放入相应的洞里。
米凯拉惊讶地看着这个东西。
“星星放在哪儿呢,米凯拉?”口语专家问道。
米凯拉低头看着这件玩具,却什么也没碰。女医生把星星放在了她的手里。
“这个东西要放在哪儿呢,米凯拉?”她问道。
米凯拉东张西望,不知该看哪里。接着她把那个黄色五角星的一个角塞进了嘴里,开始咬了起来。儿童口语专家把她的手从嘴边拉了下来,第三次重复了那个问题。
“天啊!米凯拉,照医生的话去做!”父亲高声吼道,他再也无法安静地坐在那个大家要求他坐的地方。
“巴洛西诺先生,拜托您。”女医生温和地说,“要让孩子有自己的时间。”
米凯拉利用了她自己的时间,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一声既可能是出于高兴,又可能是出于绝望,随即她坚定地把星星放在了正方形的洞里。
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马蒂亚一个人不知道他妹妹有些不正常似的,他的同班同学总是想着提醒他。比如西莫娜·沃尔特拉,上一年级时,老师对她说:“西莫娜,这个月你和米凯拉坐同桌。”她马上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抗议道:“让我挨着那个人,我才不去呢。”
马蒂亚默默地听着西莫娜和老师争吵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老师,我可以继续和米凯拉坐同桌。”所有人都平静了下来,包括“那个人”、西莫娜和老师。所有人都平静了,除了马蒂亚。
这对双胞胎坐在第一排。米凯拉整天都在印有图案的画本上涂颜色,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颜色涂到轮廓线外面,还随心所欲地选择颜色,小朋友的皮肤是蓝色的,天空是红色的,而大树都是黄色的。她用手攥着铅笔,就像攥着一柄敲肉用的锤子,她用力在纸上划着,简直一下要撕破三张纸。
马蒂亚坐在她旁边,学习读书和写字。他学会了四则运算,而且是班上第一个会用进位制做除法的学生。他的大脑仿佛就是一个运行精确的齿轮,和他妹妹那个有严重缺陷的大脑一样令人不可思议。
有时候,米凯拉会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疯狂地挥舞双臂,就像一只落在捕虫网里的蛾子。她的双眼变得非常阴郁,老师呆呆地注视着她,比她本人还害怕,同时依稀地希望这个弱智女孩有朝一日真的能够飞走。后面几排的同学有的开始窃笑,有的则用“嘘”声加以制止。
每当这时,马蒂亚都会站起身,轻轻抬起椅子,以免在地面上划出噪音,然后走到米凯拉的身后,此时的米凯拉正在忽左忽右地晃着脑袋,她双臂挥舞的速度已经非常快了,以至于马蒂亚都担心它们会折断。
马蒂亚抓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把她的双臂收拢在她的胸前。
“看,你已经没有翅膀了。”他对着妹妹耳语说。
米凯拉在停止抖动之前又晃了几秒钟,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发愣,几秒钟后,她又开始折磨她的图画本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马蒂亚重新回到座位上,低着头,耳朵因为尴尬而变得通红。老师继续讲课。
直到小学三年级,这对双胞胎还没有收到过班上任何同学的邀请,去参加他们的生日聚会。妈妈对此已有察觉,早打算为这对双胞胎举办一个生日聚会,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在餐桌上,巴洛西诺先生否决了这个提议,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阿黛莱,现在这样已经够让人头疼了!”马蒂亚长舒了一口气,而米凯拉已经是第十次弄掉她的叉子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后来,在一月的一个早上,里卡尔多·佩洛蒂,一个满头红发、嘴唇厚得像狒狒的男孩来到马蒂亚的座位前。
“嘿,我妈妈说你也可以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他眼睛望着黑板,一口气说完。
“还有她。”他指指米凯拉,又补充了一句。米凯拉正细心地把她的桌面当作床单一样抚平。
马蒂亚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麻木。他连忙道谢,但里卡尔多却已经如释重负般地走开了。
双胞胎的妈妈马上进入了兴奋状态,带他们两个去贝纳通买新衣服。他们一连转了三家玩具店,但每一次阿黛莱都不是十分满意。
“里卡尔多有什么爱好?这个他会喜欢吗?”她一边掂着一盒一千五百片的拼图,一边问马蒂亚。
“我怎么知道?”儿子回答她说。
“他毕竟是你的朋友啊!你应该很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马蒂亚并不认为里卡尔多是他的朋友,但这件事他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他只是耸了耸肩。
最后,阿黛莱决定买一个乐高牌的宇宙飞船,那是玩具部里包装最大、也最贵的玩具。
“妈妈,这个太大了啦!”儿子反对道。
“胡说!你们是两个人,你们不想在朋友面前没面子吧。”
马蒂亚非常清楚,不管有没有乐高,他们都会没有面子。只要和米凯拉在一起,就不可能有面子。他也非常清楚,里卡尔多邀请他们去参加生日聚会,只是因为他父母要求他这么做。到时候米凯拉一定会一直缠着他,还会把橙汁打翻,洒在身上,然后开始小声地哭泣,就像平常她累的时候那样。
马蒂亚第一次觉得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或者应该说,他觉得最好是把米凯拉留在家里。
“妈妈,”他犹豫地开口说。
阿黛莱正在手袋里找钱包。
“啊?”
马蒂亚吸了一口气。
“米凯拉非要参加生日聚会不可吗?”
阿黛莱猛然停住手,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的眼睛。收银员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张着的手在货物传送带上方等着收钱,米凯拉则正在把货架上的一盒盒糖果乱放一气。
马蒂亚的脸颊滚烫,准备着要挨一记耳光,结果却没有挨上。
“她当然要去。”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问题就算解决了。
他们可以自己去里卡尔多家,只要走上十分钟的路。三点刚到,阿黛莱就把这对双胞胎推出了家门。
“快点,否则就迟到了。记住要谢谢人家的父母。”阿黛莱嘱咐道。
然后她又嘱咐马蒂亚。
“照顾你妹妹,你知道脏的东西她是不能吃的。”
马蒂亚点点头。阿黛莱依次亲了两个孩子的脸,在米凯拉的脸上亲得更长一些,然后又帮她梳了梳发卡下面的头发,并祝两个孩子玩得开心。
在去里卡尔多家的路上,马蒂亚的思绪被乐高积木模块发出的沙沙声所覆盖,这些模块在盒子里摇来晃去,就像一股小小的海潮,撞击着纸盒的四壁,一会儿撞到盒盖,一会儿又撞到盒底。在他背后几米远的地方,米凯拉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双脚趟着粘在柏油路面上的烂树叶,空气凝滞而寒冷。
“到时候她会把所有的薯片都洒在地上的,”马蒂亚想。
“她会拿着球而不传给任何人。”
“你能快点吗?”他回过头对妹妹说,因为米凯拉突然蹲在了人行道中央,用一个手指头折磨一条一拃来长的虫子。
米凯拉看着哥哥,好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她朝他笑了笑,然后跑了过来,拇指和食指间还捏着那条虫子。
“看你多恶心啊。把它扔了。”马蒂亚一面命令她,一面往后退着。
米凯拉又看了一眼虫子,好像在问自己它是怎么跑到自己手上来的。她随即扔掉虫子,歪歪斜斜地朝已经在几步之外的哥哥跑了过来。
“她会抱着球不给任何人的,就像在学校里一样,”马蒂亚想。
他看着这个双胞胎妹妹,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和一样颜色的头发,但她的大脑却笨得该扔掉,他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厌恶情绪。他牵着妹妹的手过马路,因为那里车子开得飞快。就在过马路的时候,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放开了妹妹那只戴着小羊毛手套的手,但他紧接着又想:“这样做不对。”
当他们沿着公园走的时候,他又一次改变了主意,他说服自己,这样做是不会被发现的。
“只不过几个钟头而已,”他想,“而且仅此一次。”
他突然改变了方向,从后面抓住米凯拉的一只胳膊,走进公园。草地上的小草被夜晚的霜露打得湿湿的。米凯拉在他身后小跑着,她那双崭新的白色麂皮靴陷在泥里,变得脏兮兮的。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么冷的天气,谁也不想来这儿散步。这对双胞胎来到一个树木丛生的地方,这里设有三张木桌和一个户外烧烤用的架子。他们以前曾经在这里吃过午餐,有一天上午,老师还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捡干枯的落叶,然后回去裁成难看的餐桌摆饰,作为圣诞礼物送给爷爷奶奶。
“米凯拉,你听好,”马蒂亚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和米凯拉说话时,必须要时刻确定她那条窄窄的沟通渠道是打开的。马蒂亚等妹妹点了一下头。
“好的,我现在要离开一会儿,好吗?不过不会太久,只有半个钟头而已。”他解释道。
他根本没打算说实话,因为对米凯拉而言,半个钟头和一整天并没有多大区别。那位女医生曾经说过,她时空观念的发展水平只停留在前意识阶段,马蒂亚非常清楚医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坐在这里等我。”他对妹妹说。
米凯拉一脸严肃地看着哥哥,什么也没回答,因为她根本不会回答。她也没有做出任何真正听懂的表情,不过她的眼睛却亮了一下。后来,马蒂亚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眼神,每当想起它就会感到恐惧。
他后退着离开妹妹几步远,为的是能一直看着她,确保她没有跟来。“只有虾米才会这样走路,”有一次妈妈这样吼他,“它们总是会撞到什么的!”
他大约走出了十五六米,米凯拉就不再看他了,而是全神贯注地要揪掉羊毛大衣上的一颗纽扣。
马蒂亚转过身,跑了起来,手里紧抓着那盒礼物。盒子里两百多个塑料模块互相碰撞着,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你好,马蒂亚!”里卡尔多·佩洛蒂的妈妈打开门迎接他,“你妹妹呢?”
“她发烧了。”马蒂亚撒谎说,“但不严重。”
“噢,真遗憾。”里卡尔多妈妈说,但没有显出丝毫遗憾的样子。她闪开路,让马蒂亚进去。
“里卡,你的朋友马蒂亚来了,过来打个招呼。”她转过身朝走廊喊道。
里卡尔多·佩洛蒂从地板上滑了过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站在那里看了马蒂亚一秒钟,并寻找着那个弱智女孩的踪影。然后,他松了一口气,说了声“你好”。
马蒂亚把那袋礼物举到佩洛蒂夫人的鼻子底下。
“这个要放在哪儿?”他问。
“这是什么?”里卡尔多怀疑地问道。
“乐高。”
“啊!”
里卡尔多一把抓过袋子,又消失在了走廊里。
“和他一起去吧!”佩洛蒂夫人一边说,一边推着马蒂亚,“生日聚会在那里。”
佩洛蒂家的客厅里挂满了一串串气球,在一张铺着红色纸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几盆爆米花和薯片,烤盘上有一张已切成小方块的干脆匹萨,此外还有一排尚未开瓶的各色汽水。马蒂亚班上的几个同学已经到了,他们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守着那一桌美食。
马蒂亚朝他们走了几步,然后在离他们两米的地方停下脚步,仿佛一颗不想在天上占据太多空间的人造卫星。屋子里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房间挤满了小朋友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戴着塑料红鼻头和一顶小丑的圆顶礼帽,带领大家玩蒙着眼睛贴驴尾巴的游戏,游戏规则是把你的眼睛蒙上,而你要把一条尾巴贴在纸上画着的驴身上。马蒂亚赢得了第一份奖品——满满一大把糖果,但这是因为他从眼罩下面偷看了。大家叫喊着起哄,说他耍赖,而他则满心羞愧地把糖塞进了口袋。
天色暗下来之后,小丑打扮的小伙子把灯关上,让大家围坐成一圈,开始讲一个恐怖故事,他还把一只开着的手电筒放在下巴上。
马蒂亚觉得那个故事并不怎么吓人,倒是那张以那种方式照亮的脸更加可怕。从下面射出的光线让那张脸变得通红,还形成了一些让人害怕的阴影。马蒂亚望着窗外,好让目光避开那个小丑。他想起了米凯拉。其实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她,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妹妹独自一人在树林中,一边等他,一边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小手揉搓着小脸,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他站起身来,就在这时,里卡尔多的妈妈捧着插满点燃蜡烛的蛋糕走进了这个漆黑的房间,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一半是因为那个故事,一半是因为这个蛋糕。
“我该走了。”他对里卡尔多的妈妈说,还没等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
“现在吗?可是要切蛋糕了呢!”
“对,就是现在,我得走了。”
里卡尔多的妈妈从蜡烛的光芒上方望着他,在这种光线的照射之下,她的脸上也布满了吓人的阴影。其他的小朋友全都安静了下来。
“好吧,”佩洛蒂夫人犹豫地说,“里卡,送你的朋友出去。”
“可是我得吹蜡烛呀!”聚会的主角抗议道。
“照我说的去做!”他母亲命令他,眼睛却始终盯着马蒂亚。
“马蒂亚,你可真讨厌!”
有些小朋友笑了出来。马蒂亚跟着里卡尔多走到大门口,从一堆大衣下面拿出自己的大衣,然后说了声“谢谢”和“再见”,而里卡尔多什么也没说,在马蒂亚身后关上大门,然后就跑回他的蛋糕那里了。
在里卡尔多家公寓的院子里,马蒂亚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子,同学们的喊叫声从窗下的缝隙里飘了出来,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很微弱了,就像每天晚上妈妈把他和米凯拉送上床睡觉以后,从客厅电视机里传出来的那种让人感到踏实的低声细语。铁栅栏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开始跑了起来。
他跑进公园,只跑出十几步,路灯微弱的光线就让他无法看清那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了。在他留下米凯拉的那片树林里,光秃秃的树枝在夜空的映衬下只是一些更加黑暗的划痕。只要从远处望过去,马蒂亚就能肯定,他的妹妹已经不在那里了,这种预感既清晰,又无法说清楚。
他在离那条长椅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就在几个钟头之前米凯拉还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弄坏自己的大衣。他站在那里,仔细地听着,直到呼吸平缓下来,仿佛妹妹会随时从哪棵大树后面冒出来,嘴里“咕咕”地学着鸟叫,迈着她那歪歪斜斜的脚步,朝他飞跑过来。
马蒂亚高喊着米凯拉的名字,却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于是降低了呼唤的声音。他走近那些木头桌子,把一只手放在米凯拉曾经坐过的地方,这里已经与周围的一切一样冰冷了。
“她可能是觉得无聊,自己回家去了,”他想。
可是她根本不认识回家的路啊,而且她也不会自己过马路。
马蒂亚看着眼前这个消失在黑暗中的公园,不知道走到哪里是个头,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了,却别无选择。
他走路时踮起脚尖,不想把鞋底下的落叶踩得沙沙作响。他不断地东张西望,希望能发现米凯拉蹲在一棵树的后面,偷偷地观察着一只甲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走进儿童游乐场的围栏,努力回忆着在星期天下午的阳光下,那架滑梯所呈现出来的颜色,当时妈妈受不了米凯拉的哭闹,只好允许她上去滑一两次,然而对那架滑梯而言,她的个子已经太大了。
他沿着绿篱一直走到公共厕所,但是却不敢进去。他重新回到小路上,公园里的这条小路只是被那些经常来此散步的人们在土地上踏出的一条浅浅的痕迹而已。他沿着小路走了整整十分钟,直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这时他哭了起来,同时还咳个不停。
“米凯拉,你真是个傻瓜!”他小声说,“一个弱智的傻瓜!妈妈跟你说过几千遍,要是迷了路就待在原地别动……可是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一点点都不明白。”
他登上一个缓坡,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把公园一分为二。这条河的名字父亲告诉过他很多次,但马蒂亚怎么也想不起来。水面上映着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微光,这一点波光在他湿润的双眼中摇曳。
他走近河岸,感觉米凯拉就在他附近。她喜欢水。妈妈经常讲起他们小的时候,给他们两个一起洗澡,米凯拉在水里总是像疯子一样地尖叫,因为她不想出来,即使水都凉了。一个星期天,爸爸带他们到河边,或许就是这里,教他们如何用扁平的石头打水漂。爸爸正讲到要利用手腕的力量让石头旋转起来的时候,米凯拉已经跑到前面,一下掉进及腰深的河水里,幸好爸爸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爸爸打了她一记耳光,米凯拉就开始哭,然后三个人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家。
一个场景像一股强烈的电流猛然穿过马蒂亚的大脑:米凯拉拿着一根小树枝拨弄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倒影,然后像一袋土豆一样滚进河里。
他在离岸边半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累极了。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看见了那片还要持续好几个钟头的黑暗。
他开始注视着黝黑发亮的河面,再一次努力回想这条河的名字,但这一次还是想不起来。他把双手插进冰冷的泥土里,河边的湿气已经让泥土变得十分柔软。他发现了一块玻璃瓶子的碎片,那是某个狂欢夜后遗留下来的利器。当他第一次把碎玻璃刺进手里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疼,或许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接着他开始把玻璃碎片在肉里左右旋转,让它扎得更深,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水面。他期待着米凯拉会随时浮出水面,与此同时他反问自己:“为什么有些东西能浮在水面上,而有些东西就不行?”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三
那只可恶的白瓷花瓶始终占据着洗手间的一角,花瓶上装饰着繁缛的金色花卉图案,它在德拉·罗卡家已经传了五代了,但说实话谁也不喜欢它。好几次爱丽丝都冲动地想把它扔到地上摔个粉碎,然后把那些细小的、极为珍贵的碎片扔到别墅对面的垃圾箱里,和利乐番茄酱包装盒、用过的卫生巾(不一定是她的)以及她父亲服用的镇静剂的铝塑包装混杂在一起。
爱丽丝用一个手指滑过那只花瓶,想着它是多么冰冷、光滑、洁净。在她家多年的厄瓜多尔女管家索莱达已经变得越来越细致了,因为德拉·罗卡家的人都非常注重细节。当她第一次出现在家里时,爱丽丝还只有六岁,她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女人。索莱达弯下腰,惊讶地看着她。“多漂亮的头发呀,”她对爱丽丝说,“我可以摸摸吗?”爱丽丝咬住舌头,为的是不让自己说出那个“不”字来,索莱达掐起爱丽丝一绺栗色的头发,就像是掐着一小片丝绸似的,然后她放开手,让头发垂落下来。她不敢相信头发可以这般柔软。
爱丽丝脱背心的时候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她除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能做。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洗脸池上方的大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身影,此刻她体会到一种惬意的失落感。她把内裤的松紧带往下卷了两圈,刚好卷到她那道伤疤的上方,紧紧绷住的松紧带使内裤边缘和小腹之间出现了一点点缝隙,像一座桥梁架设在两侧胯骨的上方。她的食指仍然无法穿过这道缝隙,但小指却可以。竟然小指还能穿过去,这简直要把她气疯了。
“就在这儿,它应该正好开在这里。”她想。
“一朵蓝色的小玫瑰花,就像薇奥拉的那朵一样。”
爱丽丝侧过身子,“还是右边好,”她已经习惯在心里这么说了。她把所有的头发都披到面前,觉得这样就像一个小魔女了。接着她把头发拢成一条马尾,然后又拢成更高的马尾,和薇奥拉的发型一模一样,大家一直都喜欢这种发型。
这样依然没用。
她又让头发散落在肩上,用习惯的动作将它们拢在双耳后面,然后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猛地把脸凑到离镜子只有几厘米远的地方,她的动作太快,以至于两只眼睛好像重叠在了一起,像独眼巨人的眼睛那样可怕。
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了一片雾,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真的弄不明白,薇奥拉和她那帮女伴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那种眼神,能到处去勾引男孩子。那种眼神既冷酷,又惹人怜爱,只要把眉梢神不知鬼不觉地那么一挑,就能决定你的生死。
爱丽丝在镜子里努力做出挑逗的表情,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扭捏作态的女孩,举手投足毫无优雅可言,就像打了麻药以后的反应。她相信,真正的问题还是出在了脸上,脸蛋过于臃肿,而且有瑕疵。她用力压平双眼,想把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让它们化作锋利的碎片,刺入每一个与她的目光相遇的男孩子的肺腑。她希望自己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从而给他们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
然而,她不断变瘦的只有肚子、屁股和乳房,脸却始终没变,两颊就像小孩用的两个圆形靠枕。
这时,有人在敲洗手间的门。
“爱丽丝,你好了吗?”父亲让人讨厌的声音从磨砂玻璃门外传了进来。
爱丽丝没有作声,她把两腮嘬了起来,看看这样是不是好看一点。
“爱丽丝,你在里边吗?”父亲叫她。
爱丽丝撅起嘴,吻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冷镜面中自己的舌头。她闭上眼,就像真的接吻一样,左右晃动着脑袋,她晃动得尽量均匀,以使得这个吻有可信的效果。她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嘴唇上体会过她真正渴望的亲吻。
大卫·波伊里诺是第一个用舌头亲吻她的人,那是初中三年级,因为他和人打赌打输了。他把舌头机械地绕着爱丽丝的舌头顺时针转了三圈,然后转身问他的朋友们:“行了吗?”那些人猛然大笑起来,有些人还说:“你吻了一个跛子。”但是爱丽丝仍然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有了初吻,何况大卫人还不错。
那以后她还有过其他的接吻经历。一次是和她堂哥沃尔特在奶奶的生日聚会上,一次是和大卫的一个朋友,她甚至不知道那男孩叫什么名字,这家伙私底下请求爱丽丝让他也尝尝接吻的滋味。他们就躲在学校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撅着嘴亲了几分钟,谁也没勇气碰对方一个手指头。俩人刚一分开,那男孩就说了声“谢谢”,昂着头走开了,脚步轻盈得好像一个成熟的男人。
现在她落伍了。她的女同学们都在谈论体位、吻痕和怎样用手指的事,或是议论着到底用避孕套好还是不用好,而爱丽丝的唇间却只保留着对初三时那机械一吻的苍白记忆。
“爱丽丝,你听见了吗?”父亲的嗓门更大了。
“烦死了,听见啦。”爱丽丝没好气地回答道,她的声音很小,也许从门外刚刚能听到。
“晚饭好了。”父亲又说。
“知道了,天啊。”爱丽丝说。随后,她又小声加上一句:“讨厌。”

索莱达知道爱丽丝会把食物丢掉。开始,当爱丽丝在盘子里剩下食物的时候,她总会说:“我的小宝贝,全部吃光,在我们国家小孩还会饿死呢。”
一天晚上,爱丽丝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朝她发了火。
“就算我吃到肚子疼,你们国家的小孩也照样会饿死。”爱丽丝说。
那以后索莱达再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在她的盘子里少盛些东西,反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爱丽丝会用眼睛判断食物的热量,她晚餐总是挑选刚刚三百卡路里的食物,剩下的她会以某种方式扔掉。
她吃饭的时候一般把右手放在餐巾上,并在自己的盘子前面放上葡萄酒杯,她总是要求倒上酒,但从来不喝,再放上水杯,这样就形成了一道玻璃屏障。开始吃饭后,她会很有策略地摆放盐瓶和油瓶。等到她的父母都在用力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没注意她的时候,她就小心翼翼地把已经切碎的食物从盘子上推到餐巾里。
一顿晚饭下来,爱丽丝至少可以把满满三餐巾的食物塞进自己运动服的口袋。晚上刷牙之前,她会把这些食物碎屑倒在马桶里,看着它们在冲下的水流中旋转,然后满意地用一只手抚摸着胃部,此时她感觉胃又空又干净,就像一只水晶花瓶。
“天啊,索莱达,你又在酱汁里放奶油啦?”母亲向女管家抱怨道,“我要和你讲多少次,我吃了会不消化的。”
爱丽丝的母亲全无胃口地把盘子推开。
爱丽丝坐在餐桌旁,头上包着一条毛巾,就像穆斯林妇女的头巾那样,这是为她在洗手间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却根本没有洗澡而打掩护。
她考虑了很久,不知是否要就这件事征求父母的意见。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她太想去做这件事了。
“我想在肚子上刺一个文身。”她终于开口了。
父亲把正在喝水用的水杯从嘴边移开。
“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爱丽丝说着,用挑衅的目光看着父亲,“我想去文身。”
爱丽丝的父亲用餐巾擦了擦嘴和眼睛,仿佛想要抹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丑陋形象。然后,他精心地把餐巾叠好,铺回到膝盖上。他重新拿起餐叉,努力压制住已经烧遍他全身的怒火。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说。
“你想文什么图案呢?我们听听。”母亲满脸不悦地插话道,但更让她生气的显然是酱汁里的奶油,而不是女儿的请求。
“一朵玫瑰,特别小,薇奥拉也有一朵。”
“拜托,这个薇奥拉是谁啊?”父亲带着很明显的讽刺腔调问道。
爱丽丝摇摇头,目光注视着餐桌的正中,觉得自己在家就是一个不被重视的人。
“薇奥拉是她的一个同学,”母亲费尔南达明显加重了语气,“我说,这个人她已经讲过一千遍了,足见你没有用心听。”
德拉·罗卡律师自负地看着妻子,那眼神仿佛在说:“又没人问你。”
“请原谅,我想我对爱丽丝班里的同学往身上画什么东西不感兴趣,”父亲最终宣判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文身。”
爱丽丝又把卷满一餐叉的面条送进了餐巾里。
“反正你不能阻止我,”她大胆地说,眼睛依然注视着餐桌中间空空的部分。她的声音因胆怯而变得不太连贯。
“你能再说一遍吗?”父亲问道,他没有提高音量,语气也照常缓和。
“你能再说一遍吗?”他的语速更慢了。
“我说了,反正你不能阻止我。”爱丽丝说着抬起头,但一点儿也不敢看父亲那深沉而冰冷的眼睛。
“你真的这么想吗?据我所知,你现年十五岁,这个账很好算,这意味着你还要受制于你的父母三年。”这位律师解释道,“过了这段时间之后,我们可以这么说,你就可以随便去丰富你的皮肤了,不管是用花,还是用骷髅或别的什么东西。”
律师先生低头朝着盘子微笑了一下,用叉子精心卷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
接着是很长的一阵沉默。爱丽丝用拇指和食指捋着桌布的边缘。她的母亲由于对晚餐不满而勉强吃着一根干面包棍,目光茫然地环顾着餐厅。她父亲假装吃得津津有味,嚼东西时颌骨都要做圆转运动,每吃一口,都要先闭上眼睛嚼两下,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爱丽丝决定加大反抗的力度,因为她真的很讨厌父亲,还因为当她看到父亲那副吃相的时候,连那条好腿也僵硬起来。
“没人喜欢我,你根本不在乎。”她说,“以后永远都不会有人喜欢我。”
父亲用疑问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饭,就像没人讲过话一样。
“你一点也不在乎是不是毁了我一辈子!”爱丽丝接着说道。
德拉·罗卡律师把餐叉停在半空中,吃惊地看了女儿好几秒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声音略带颤抖地说。
“你再明白不过了!”爱丽丝说,“你知道,就是因为你的错,我才会永远这样。”
爱丽丝的父亲把叉子架在盘子的边缘,用一只手遮住双眼,就像在沉思什么。然后他站起身,走出了餐厅,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
费尔南达说:“噢,爱丽丝。”既未表示同情,也未表现出责备,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就随着丈夫到房间里去了。
爱丽丝呆滞地盯着满盘的食物足有两分钟的时间,直到索莱达过来收拾餐桌。她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爱丽丝把装得满满的餐巾塞进口袋,把自己反锁在了洗手间里。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四
彼得罗·巴洛西诺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再尝试过进入儿子那幽暗的内心世界了。当他不小心把目光落在儿子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时,就会回想起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他整夜在家中仔细察看,四下找寻漏网的尖锐物品。就在那些夜晚,阿黛莱会服下大把的安眠药,张着嘴睡在沙发上,因为她不想再和丈夫同榻而眠。在那样的夜晚,似乎只有清晨的到来才能带来些许希望,他听着远处传来的钟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计算着时间。
他坚信,某天早上他会发现自己儿子的脸埋在满是血迹的枕头里,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他脑海中,他甚至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想法,真的认为儿子已经不在了,即便儿子此时也在汽车里,而且就坐在他身边。
他正送儿子去一所新的学校。车外下着雨,雨丝很细,悄然无声。
几个星期前,E.M.理科高中的校长把他和阿黛莱叫到办公室,正如马蒂亚在日记里写的那样,向他们“介绍一个情况”。谈话间,校长先是兜圈子,详细描述这个孩子敏感的性格和过人的聪颖,以及他各科一贯平均九分的好成绩。
巴洛西诺先生要求也让他儿子列席这次谈话,理由是这样才最公正,但说到底,是否公正也只有他一个人感兴趣。马蒂亚坐在父母身边,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膝盖。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使左手的表皮上渗出了鲜血。两天前,阿黛莱由于一时粗心,只检查了他右手的指甲。
马蒂亚听着校长的话,仿佛那说的不是他。他回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连续五天只字不说,莉塔老师就让他坐在教室的正中,而其他同学则围成一个马蹄形。老师开口说,马蒂亚心里一定有什么事不想对任何人讲,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也许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有点太聪明了。接着,老师让同学们靠近马蒂亚,以赢得他的信任,让他知道他们是他的朋友。马蒂亚注视着同学们的脚,当老师问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问老师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在表扬过马蒂亚之后,校长终于谈到了实质问题,巴洛西诺先生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但只是晚了那么几个小时。原来,马蒂亚所有的老师在这个有着超凡天赋而又似乎不愿和任何同龄人交往的孩子面前,都会感到非常不自在,都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有些不称职。
校长暂时停下了讲话,向后靠在那张舒适的扶手椅的椅背上。他翻开一个文件夹,其实那里面根本没有要他看的东西。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办公室里还有客人似的,把文件夹合上,字斟句酌地建议巴洛西诺夫妇,也许E.M.高中无法完全符合他们孩子的需求。
晚饭的时候,马蒂亚的父亲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转学,他没出声,只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把要用来切肉的餐刀,炫目的灯光在刀刃上闪烁。

“雨的确不是斜着下的。”马蒂亚望着车窗外说,他的话打断了父亲的思路。
“什么?”父亲问道,同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外面没有风,否则的话树上的枝叶就会摇动。”马蒂亚继续说。
父亲努力揣摩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其实他并不在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怀疑这又是儿子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所以呢?”他问。
“车窗上的雨滴都是斜着滑落的,但这只是因为我们自身运动的结果。如果测量一下它与垂直线的夹角,就可以计算出雨滴下落的速度。”
马蒂亚用手指跟随着雨滴滑落的轨迹,他把脸贴近挡风玻璃,在上面哈了一口气,然后用食指在水雾上画了一条直线。
“别往玻璃上哈气,会留下印迹的。”父亲责备他说。
马蒂亚却似乎没有听见。
“假如我们看不到车外,假如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运动,就无法知道到底是雨滴的问题,还是我们自身的问题。”马蒂亚说。
“什么的问题?”父亲不解地问他,有点不耐烦。
“雨滴这样斜着滑落的问题。”
彼得罗·巴洛西诺认真地附和着,却没有听懂。他们到了目的地,父亲把挡位换为停车挡,拉上了手刹。马蒂亚打开车门,一阵清新的空气吹进了驾驶室。
“我一点钟来接你。”彼得罗说。
马蒂亚点了点头。巴洛西诺先生往前凑了凑,想吻一下儿子,但安全带把他拉住了。他只好重新靠在椅背上,看着儿子下车并随手关上车门。

新学校坐落在小山上一个漂亮的居民区里,教学楼是在法西斯统治的那二十来年中建的,虽然近来经过几次翻修,在这豪华别墅群里,依然是一处败笔。那是一幢白色的水泥平行六面体建筑,横向排列着四排间隔相等的窗子,还有两部绿色的铁制防火梯。
马蒂亚登上通往学校大门的两层台阶,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第一道铃声,而马蒂亚则与他们所有人都保持了一定距离,即使站在房檐外面头发会被淋湿。
一进大楼,马蒂亚就去找贴着教室分布图的布告栏,这样他就可以避免去问校工了。
二年级F班的教室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马蒂亚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室。他贴着教室的后墙站着,两个大拇指吊在双肩背包的背带上,眼神就像一个恨不得钻进墙里的人。
当同学们各就各位以后,一张张新的面孔依次向他投来焦虑的目光,没有人对他微笑,几个孩子还在低声耳语,马蒂亚确信他们是在议论他。
他看了一下那些空着的座位,当一个把指甲涂成红色的女孩身边的空位子被人坐了以后,他感到一丝安慰。老师进来了,马蒂亚溜到唯一空着的座位上,那是一个靠窗的位子。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他的同桌问他,这是一个和他一样看上去很孤独的男孩。
马蒂亚点点头,没有看他。
“我叫丹尼斯。”他自我介绍说,同时伸过一只手来。
马蒂亚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了声“很高兴认识你”。
“欢迎。”丹尼斯说。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五
薇奥拉·巴伊受到所有女生痴狂的钦羡与畏惧,因为她漂亮得足以让别人感到压力,还因为她虽然只有十五岁,却比所有同龄的女孩都更加深刻地了解人生,至少在别人看起来是这样。星期一上午的课间,女生们都会围拢在薇奥拉的桌边,贪婪地听她讲述自己周末的经历。大多数情况下,薇奥拉都是把塞雷娜——比她大八岁的姐姐——前一天讲给她的经历加以巧妙的改编,全部搬到自己身上,但是她知道该怎么用一些咸湿的细节来丰富她的故事,而这些细节往往都是她凭空捏造的。这些情节让她的朋友们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神秘和令人心跳。她总是提起这个或那个她从来没去过的酒吧,但她却能淋漓尽致地描述那迷幻的灯光,或是酒吧服务生朝她走过来,给她倒上一杯“自由古巴”时的一脸坏笑。
绝大多数情况下,故事都会结束在床上或酒吧后厨那些啤酒桶和装伏特加酒的纸箱子之间,那个男的从后面抱住她,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喊叫。
薇奥拉·巴伊知道该如何使一个故事更加生动,她知道,所有的暴力场面都要归结为精确的细节,她还会精确地计算时间,每次讲到那个酒吧服务生正要拉开她那限量版名牌牛仔裤的拉链时,上课铃一准会响起。此时,她忠实的听众们会慢慢散去,一个个因嫉妒与气愤而面颊绯红。薇奥拉被迫答应在下个课间接着讲完,但她聪明之极,根本不会真的那么做。她总是用完美的嘴唇做出一个怪相以结束整个故事,仿佛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她非凡人生中的又一个细节而已,而她早已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的确有过性经历,但只和一个男孩有过,而且也只有那么一次。她也尝试过一些毒品,因此总是喜欢罗列毒品的名字。那次性经历发生在海边,那男孩是她姐姐的一个朋友,那天晚上她抽了很多烟,又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并未觉得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做这种事实在太年轻了。他们在路边一个垃圾桶后面迅速干完,当他们低着头回到其他同伴那里时,薇奥拉去拉他的手,但他却挣脱了,还问薇奥拉想干什么。她觉得脸上发麻,双腿间仍然充满诱惑的余温,使她感到特别孤单。后来好几天,那个男孩都没和她说一句话,薇奥拉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嘲笑她过于天真,告诉她要机灵点儿,还说:“你还想要什么呢?”
薇奥拉忠实的听众包括嘉达·萨瓦里诺、菲德里卡·马佐尔迪和朱丽娅·米兰迪。她们四个结成了一个冷酷而又团结的帮派,学校里的一些男生把她们称为“四大恶女”。薇奥拉把她们一个一个地挑选出来,并要求她们每个人都作些小的牺牲,从而证明她们是值得交往的朋友。她是唯一能决定你去留的人,但她的原则很暧昧,没有一定之规。
爱丽丝在暗中观察着薇奥拉,就从她的座位上,与薇奥拉的座位相隔两排,她总是沉浸在那些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之中。到了晚上,她会独自在房间里慢慢回味那些故事。
直到那个星期三上午之前,薇奥拉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然而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这也不失为一种开始的方式。那些女孩谁也说不准那次惩罚究竟是薇奥拉突发奇想,还是蓄谋已久的,但她们一致认为薇奥拉绝对有才。
爱丽丝讨厌学校的更衣室。她那些身材完美的女同学只穿着内裤和胸罩,尽可能地在那里拖延时间,好引来别人羡慕的目光。她们摆着各种僵持而不自然的姿势,收腹挺胸,对着墙上碎了一半的镜子喘气,嘴里还说着:“看这里。”同时用双手测量着两胯之间的距离,那里是那么的符合比例,那么的吸引人,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那个星期三,爱丽丝出门之前在牛仔裤里面事先穿好了健身裤,这样就不用再换裤子了。其他女孩不怀好意地向她投来怀疑的目光,想象她的衣服下面会藏着什么丑陋的东西。她背过身脱掉T恤衫,不让她们看见自己的肚子。
她穿上体操鞋,把换下的鞋推到墙边,让它们保持平行,然后又认真叠好牛仔裤。但她的同学们的衣服却胡乱堆放在木头长凳上,她们的鞋也是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上,鞋底朝天,因为她们都是用脚把鞋蹬掉的。
“爱丽丝,你很馋吗?”薇奥拉对她说。
爱丽丝用了好几秒钟才相信薇奥拉·巴伊真的是在和自己讲话。此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薇奥拉面前是透明的。她提着鞋带的两头,但打了一半的结已经从指尖散开了。
“我?”她左右环顾了一下,很不自然地问道。
“我想这里不会有别的爱丽丝了吧。”薇奥拉回敬道。
其他几个女孩在窃笑着。
“不,我不是很馋。”
薇奥拉从长凳上站起身,朝她这边凑了凑。她感到薇奥拉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盯着她,那双眼睛被前额刘海儿在脸上投下的阴影遮去了一半。
“可是你喜欢吃糖,对不对?”薇奥拉用极具说服力的语气问道。
“是的,还可以吧,一般般。”
爱丽丝咬住嘴唇,立刻责备自己不该像傻子一样含糊其辞。她把消瘦的脊背贴到了墙上,那条健康的腿上一阵战栗,而另一条腿仍然像平时一样麻木。
“什么叫一般般啊?大家都喜欢吃糖,对吧,姑娘们?”薇奥拉头也不回地问那三个女孩。
“嗯——都喜欢吃。”那三个女孩随声附和着。爱丽丝从菲德里卡·马佐尔迪的眼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不安,此时这个女孩正在更衣室的另一头死盯着她。
“是的,其实我喜欢。”爱丽丝改口说。她开始有些害怕了,但不知道该怕什么。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这四大恶女抓住了亚历山德拉·米拉诺——那个后来因为不及格而转到美容学校去的女生——把她拉进了男更衣室,和两个男生关在了一起,那两个男生在她面前掏出了那个东西。爱丽丝在走廊里听到了那两个男孩相互唆使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那四个刽子手放肆的笑声。
“对嘛,我相信你喜欢吃,那现在你想来块糖吗?”薇奥拉问道。
爱丽丝陷入沉思。
如果回答“想”,谁知道她们会给我吃什么。
如果说“不想”,弄不好会惹恼薇奥拉,她们也会把我拉进男更衣室。
她就像傻子一样默不作声。
“怎么样啊?这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吧?”薇奥拉取笑她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味的软糖。
“你们几个想吃哪个啊?”她问。
朱丽娅·米兰迪走过来,看着薇奥拉手上的糖。薇奥拉仍然盯着爱丽丝,这种眼神让爱丽丝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张在壁炉里因燃烧而蜷缩起来的报纸。
“这里有橙子味的、覆盆子味的、蓝莓味的、草莓味的和桃子味的。”朱丽娅说,她担忧地瞥了一眼爱丽丝,但没有让薇奥拉看见。
“我要覆盆子的。”菲德里卡说。
“我要桃子的。”嘉达说。
朱丽娅把糖扔给她们,自己剥着那颗橙子味的。她把糖放进嘴里,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把舞台让给薇奥拉。
“现在只剩蓝莓的和草莓的了,你到底要不要?”
“也许她只是想给我一块糖吃,”爱丽丝想。
“也许她们只想看看我究竟吃不吃糖。
“只是一块糖而已。”
“我喜欢草莓的。”她小声说。
“天啊,草莓也是我的最爱。”薇奥拉假惺惺地用失望的语气说,“但我非常愿意给你吃。”
她剥开草莓味软糖的糖纸,把糖纸扔在地上,爱丽丝伸手去接。
“等一下,”薇奥拉说,“你先别那么馋。”
她俯下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块糖,在更衣室肮脏的地面上摩擦着。她就这样屈膝走着,慢慢地让那块糖沿着爱丽丝左侧的墙角滚动,那里脏得要命,尽是一团团的灰尘和头发。
嘉达和菲德里卡笑得简直不行了,朱丽娅则神经质般地咬住下唇,别的姑娘们看出这里的气氛已经相当紧张了,就从更衣室里出去,并关上了门。
薇奥拉把糖滚到了墙角,她直起身来到洗脸池旁边,上完体育课后,女生们总要在这里洗洗脸和腋下。薇奥拉把那块糖在水池内壁上蹭了蹭,让它沾满了发白的粘液。
然后,她来到爱丽丝面前,把那个令人作呕的东西举到爱丽丝的鼻子底下。
“给你,”她说,“你要的草莓口味。”
她没有笑,表情严肃而又坚定,就像在做一件虽然痛苦但又不得不做的事。
爱丽丝摇着头表示拒绝,她的后背与墙靠得更紧了。
“什么?现在你又不想要啦?”薇奥拉问道。
“怎么?”菲德里卡插话说,“既然你要了,现在就得吃下去。”
爱丽丝咽了一下口水。
“我要是不吃呢?”她壮着胆子问道。
“你要是不吃,后果自负。”薇奥拉话中有话地回答。
“什么后果?”
“后果你想象不到,你根本无法想象。”
她们会带我去男更衣室,爱丽丝想。或者剥光我的衣服,然后不还给我。
她浑身颤抖,但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她把手伸向薇奥拉的手,而对方则让那块肮脏的糖滑落到了她的手心里。她慢慢地把糖移到嘴边。
那三个女孩都默不作声,仿佛不相信她真的会把糖吃下去,而薇奥拉则不动声色地看着。
爱丽丝把糖放在舌头上,她感觉到上边沾着的头发吸干了她的唾液。她只嚼了两下,就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牙齿间咯咯作响了。
“你不要吐啊,”她想,“你可千万不能吐啊。”
她把胃里涌上来的一股酸水强咽了回去,然后吞下了那块糖。她觉得糖很艰难地沿着食道下落,就像是在咽下一块石头。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电流的嗡嗡声,健身房里那些孩子们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化作一团由喊叫声与大笑声组成的乱七八糟的混合物,地下室里的空气很沉重,而那些窗子又太小,使空气无法流动。
薇奥拉一脸严肃地盯着爱丽丝,她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现在我们可以走了”。随后,她转身走出了更衣室,在经过那三个女孩的面前时,看也没看她们一眼。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六
关于丹尼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知道。说到底,丹尼斯认为这是他唯一一件真正值得别人关注的事情,因此他从未向任何人谈及此事。
他的这个秘密有着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它就像一块尼龙布一样,遮蔽住他全部的思维,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待在那里,脑子里反复思量着这件事,就像在考虑一桩他迟早都要为之付出代价的罪责。
在他十岁那年,他的男钢琴老师手把手地教他弹D大调音阶,当老师温热的手掌压在他的手背上时,他简直都无法呼吸了。丹尼斯把上身稍稍靠近双腿,以掩盖运动裤因强烈的勃起而凸出的轮廓。那以后,他一生中都认为那一刻才是真正的爱情,并且盲目地探寻着他生存空间中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与那次接触相贴合的感觉。
每当这些记忆占据他的头脑,以至于让他的脖子和手心出汗时,他都会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倒坐在马桶上猛烈地手淫。那种快感只能持续一会儿,而且只能覆盖他性器官周围几厘米的范围。然而,一种罪恶感却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上,就好像在用脏水淋浴一样。这些脏水透入他的皮肤,隐藏在他的脏腑中,就像屋漏吞噬着老房子的墙壁那样,让他慢慢地腐烂。
生物课上,在设于地下室的实验室里,丹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蒂亚切割一块牛肉,他要把白色的纤维组织与红色的分开。他很想摸一摸马蒂亚的那双手。他想知道,与他爱慕的男生进行这样一次简单的接触,会不会让那个深植于他大脑中的欲望肿块像黄油一样融解掉。
他们俩坐得很近,两个人都把小臂支在实验台上,一排透明的长颈瓶、烧杯和试管把他们和其他同学隔开,灯光在这排玻璃器皿上产生折射,使透过它们看到的东西完全变形。
马蒂亚聚精会神地做着实验,至少有十五分钟没有抬头了。他并不喜欢生物学,却仍以对待其他一切科目的严谨态度来进行这项实验。有机物质是如此龌龊而又充满缺陷,令他难以理解。这块湿乎乎的肉一直散发着活物的味道,除了让他有点恶心以外,并没有引起他别的什么感觉。
他用一把镊子挑起一丝细细的白色纤维组织,放在载玻片上,然后把眼睛凑近显微镜,调好焦距。他在有小方格的本子上记录下每一个细节,还画了一个放大的草图。
丹尼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要做一次后空翻的跳水动作那样,鼓足勇气开口说话。
“马蒂亚,你有秘密吗?”他问他的朋友。
马蒂亚似乎没听到,但是他那把正在切割另一部分肌肉的解剖刀却从手中滑落,“当”的一声落在金属桌面上。他慢慢把刀捡了起来。
丹尼斯等了几秒钟。马蒂亚没有动,刀子停在了那块肉上方两厘米的空中。
“你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丹尼斯接着说。此时,他已经更进了一步,更加接近他这位同伴那迷人的内心世界。他脸上的肌肉因焦虑而跳动着,但他没有丝毫放弃的打算。
“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秘密。”他说。
马蒂亚一刀下去把那块肌肉切成两半,好像要杀死什么已经死了的东西。
“我什么秘密也没有。”他低声说道。
“如果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我的。”丹尼斯仍不肯罢休。他把自己的凳子拉近了一些,马蒂亚全身明显地僵硬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块已经切成碎屑的牛肉。
“我们必须做完实验,”他冷冷地说,“否则就完不成实验表格了。”
“那表格与我无关,”丹尼斯说,“告诉我你的手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马蒂亚做了三次深呼吸。空气中飘浮着极为细小的乙醇分子,有一些飘进了他的鼻孔里,他觉得这些细小的颗粒化作一阵令人惬意的灼热感,沿着鼻中隔一直升到眉心。
“你真想知道我的手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吗?”他问道,同时把脸转向丹尼斯,但是眼睛却始终盯着对方身后那一排福尔马林罐,那里面盛着各种动物的胚胎和四肢。
丹尼斯急不可待地点点头。
“那好,你看着。”马蒂亚说。
他攥紧刀子,把刀扎进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凹陷处,然后一直划到手腕上。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七
星期四,薇奥拉在栅栏门外面等着爱丽丝。当爱丽丝低着头走过她的面前时,她一把拉住了爱丽丝的袖子。薇奥拉叫着爱丽丝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她马上回想起那块软糖,一阵恶心让她感到头晕。一旦让“四大恶女”盯上,就休想逃脱。
“数学老师想要提问我,”薇奥拉说,“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想上课。”
爱丽丝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好像没有敌意,但不能轻易相信这个人,所以爱丽丝尽量和她保持距离。“我们出去转转吧。”薇奥拉继续说。“我和你吗?”“对,咱们俩。”爱丽丝心存畏惧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快点儿,走啊,”薇奥拉催促道,“别让她们看见咱们在这里。”“可是……”爱丽丝试图推托,但薇奥拉没容她继续说话,就更加用力地拉着她的袖子走了,她只好跟着,一瘸一拐地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公交车站。
她们并肩坐着,爱丽丝紧靠车窗,不敢占据薇奥拉的空间,她等待着随时会发生的事情,那种可怕的事情。薇奥拉却是洋洋得意,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涂了一下,然后问爱丽丝想不想涂,爱丽丝摇了摇头。学校在她们身后越来越远了。“我爸爸会杀了我的。”爱丽丝小声嘟囔着,双腿在发抖。薇奥拉叹了口气,说:“瞧你说的,让我看看你的请假本……学你爸爸的签字再容易不过了,我来帮你签。”然后她把自己的请假本给爱丽丝看,她指着那些伪造的签字对爱丽丝说,每次她不想上课的时候都会这样做。“反正明天第一堂是福利尼的课,”她说,“我不想见她。”
薇奥拉开始聊起学校的事,说数学于她无关紧要,因为以后她要学法律。爱丽丝硬着头皮听着,想起昨天更衣室里的那一幕,一时无法解释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她们在广场下了车,在街边建筑的门廊下走着。薇奥拉钻进一家橱窗荧光闪闪的服装店,这种地方爱丽丝从不涉足。薇奥拉表现得就像她们是闺中密友一样,坚持要她们俩一起试穿衣服,而所有衣服都是由她来挑选的。她问了爱丽丝的尺码,爱丽丝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是三十八码。服务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们,但薇奥拉却满不在乎。她们在同一个更衣室里换衣服,爱丽丝偷偷将自己的身材与她这位朋友的进行比较。最终她们一件衣服也没买。
她们又进了一个酒吧,薇奥拉并没问爱丽丝想喝什么,就点了两杯咖啡。爱丽丝脑子有点乱,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一种全新而又意外的幸福感占据了她大脑的空间。渐渐地,她忘记了父亲和学校,她和薇奥拉·巴伊坐在一个酒吧里,那一刻她觉得这世界上只有她们两个。
薇奥拉抽了三支烟,还硬要爱丽丝也抽上一支。每当薇奥拉看到这位外行的新朋友猛然咳嗽起来的时候,都会露出她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笑上一阵。她问了爱丽丝一些小问题,比如“你没交过男朋友吗?”“你吻过别人没有?”爱丽丝垂着头一一作答。“你是想让我相信你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吗?真的从来没有过吗?”爱丽丝摇摇头。“不可能!简直是悲剧!”薇奥拉夸张地说,“我们绝对要做些什么,你总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吧?”
就这样,在第二天十点课间的时候,她们在学校里转来转去,准备为爱丽丝找个男朋友。薇奥拉打发掉嘉达她们几个,说要和爱丽丝去办点事,于是那三个女孩看着薇奥拉和她的新朋友手牵手走出了教室。
薇奥拉已经把一切都策划好了,只等下周六的生日聚会一到,计划就会成功,现在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孩。她们经过走廊的时候,薇奥拉指着一个个的男生对爱丽丝说:“看他的屁股,真是不错,干那种事肯定行。”
爱丽丝紧张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决定。她的脑子里清晰而又不安地映出一幅画面,当一个男孩把手伸进她的T恤衫时将会发现,在那些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下面,只有一堆肥肉和松弛的皮肤。
此时,她们正倚在三楼那道防火梯的栏杆上,看着那些在院子里踢球的男生。那只黄色的足球似乎快没气了。
“特里维罗怎么样?”薇奥拉问她。
“我不认识他。”
“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他读高中五年级,曾和我姐姐划过赛艇。大家都在传他那些有意思的事。”
“都说什么了?”
薇奥拉做出一个手势,比划出某一长度,然后大笑起来,享受着这种暗示给别人带来的困惑。爱丽丝感到自己的脸臊得发烫,同时又把握十足地感觉到,她的孤独岁月真的要结束了。
她们下到一楼,从出售点心和饮料的自动售货机前经过。学生们乱七八糟地排着队,有些人还把牛仔裤口袋里的硬币弄得哗哗乱响。
“总之,你要作出决定。”薇奥拉说。
爱丽丝原地转了一圈,漫无目的地环视着四周。
“那边那个我看挺可爱的。”她指着远处两个靠近窗子的男孩说。那两个人站得很近,既没有讲话,也没有看着对方。
“哪一个呀?”薇奥拉问,“那个缠着绷带的,还是旁边的那个?”
“那个缠着绷带的。”
薇奥拉瞪着爱丽丝,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两片海水。
“你疯了!”她说,“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爱丽丝摇了摇头。
“那人用一把刀扎进自己手里,而且是故意的,就在学校里。”
爱丽丝耸了耸肩。
“我倒觉得他挺有意思。”她说。
“有意思?他可是个心理变态!和这种人交往,你会被切成小块塞进冷藏柜里的。”
爱丽丝笑了,仍然看着那个手上缠着绷带的男孩。在他耷拉着脑袋的姿势中,隐藏着某种东西,使爱丽丝产生与他接近的欲望。她想走过去托起他的下巴对他说:“看着我,我在这里!”
“你真的确定?”薇奥拉问她。
“是的!”爱丽丝说。
薇奥拉耸了耸肩。
“好吧,我们走!”她说。
她拉起爱丽丝的手,拽着她径直向那两个站在窗边的男生走了过去。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八
马蒂亚透过教学楼前厅的毛玻璃窗向外看着。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三月刚到却已是早春天气了。昨夜风很大,把空气吹得干干净净,这风似乎还能吹走时间,使之飞快地逝去。马蒂亚数着从他那里能看到的房顶,并想以此来估算出地平线到这里的距离。
丹尼斯在他身边,悄悄地注视着他,想要猜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没有谈起过发生在生物实验室里的那件事。平时他们也很少说话,却在一起消磨时光,他们各自专注着只属于自己的那道深渊,与对方既形影不离,又互不侵犯,不需要费很多口舌。
“你好!”马蒂亚听到耳边有人说话。
玻璃上映出两个女孩的身影,她们站在他的后面,手拉着手。他转过身。
丹尼斯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他,那两个女孩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你们好!”马蒂亚缓慢地说。他低下头,为的是避开其中一个女孩犀利的眼神。
“我是薇奥拉,她是爱丽丝,”继续说话的正是那个女孩,“我们是二年级B班的。”
马蒂亚点点头,丹尼斯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嗯?”薇奥拉大胆地说,“你们不自我介绍一下吗?”
马蒂亚小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像在提醒自己叫什么一样。他无力地向薇奥拉伸出那只没有绷带的手,而薇奥拉则用力地握了一下。另一个女孩只是稍稍碰到他的手,微笑着看着别处。
丹尼斯在马蒂亚后面介绍了自己,同样的不自然。
“我们想要请你们俩下下周六参加我的生日聚会。”薇奥拉说。
丹尼斯再次搜寻马蒂亚的目光,却发现他正在注视爱丽丝那腼腆的微笑。马蒂亚觉得爱丽丝的嘴唇是那样的清晰和纤薄,使得她的嘴看起来像是用手术刀划出来的。
“为什么?”马蒂亚问。
薇奥拉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爱丽丝,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早就和你说过他是个疯子。”
“什么为什么?因为明摆着我们愿意邀请你们。”
“我不去,谢谢。”马蒂亚说,“我去不了。”
丹尼斯松了一口气,也赶忙说:“我也去不了。”
薇奥拉没有理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手缠绷带的男孩身上。
“不能去?难道你星期六晚上还有事啊?”薇奥拉话里带刺地说,“你是要和你的小男朋友一起玩电子游戏吧?要么就是打算再来割一次血管?”
薇奥拉在说出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由于害怕和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爱丽丝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马蒂亚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些屋顶的数量,而且在上课铃声打响之前,他也没有时间从头再数一遍了。
“我不喜欢聚会。”他解释说。
薇奥拉勉强地笑了几秒钟,她的笑声是一连串尖锐刺耳的“嘻嘻嘻嘻”。
“你真奇怪呀,”薇奥拉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大家都喜欢聚会的。”
说着,她用食指敲了两下自己右侧的太阳穴[1]。
爱丽丝早已放开她的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我就是不喜欢。”马蒂亚语气严肃地又说了一遍。
薇奥拉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而他却不动声色地承受着这种眼神。此时,爱丽丝早已向后退了一步。薇奥拉张开嘴想要回敬他两句,但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马蒂亚毅然决然地转身向楼梯走去,好像对于他来讲,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丹尼斯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1] 意大利人常用手语,意思是“你真蠢”或“你脑子有问题”。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九
自从索莱达·加列纳斯到德拉·罗卡家工作以来,她只出过一次差错。那是在四年前的一个雨夜,德拉·罗卡夫妇外出去朋友家吃晚饭的时候。
在索莱达的衣橱里只有黑色的衣服,包括内衣。她总是说自己的丈夫死于一次工伤事故,说的次数多了,甚至连她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她总是想象着丈夫站在离地二十米高的脚手架上,嘴里叼着香烟,在要砌上另一层砖头的地方抹上一层灰浆。索莱达看到他被一件丢在地上的工具或者一卷绳子绊倒,按说他本该系安全带的,但他却把安全带扔在了一边,因为在他看来,只有新手才会用那种东西。她想象着丈夫在那些木板上晃了几下就一头栽了下去,甚至没来得及喊叫。她想象着那一幕:镜头拉远,下落的丈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苍白的天空中挥舞着双臂。她这种人为的记忆最终结束在一个俯视镜头上:丈夫的尸体落在工地那满是尘埃的地面上,已经摔成了一个扁片,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但眼睛依然是睁着的,一摊深红色的血迹从他的脊背下面蔓延开来。
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忆丈夫,总能使她在咽喉与鼻腔之间体会到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如果她长时间地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还能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但这眼泪仅仅是为她自己而流的。
事情的真相是,她丈夫走了。在某天早上,丈夫丢下了她,很有可能是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此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丈夫的下落。她到了意大利以后,为了让自己有一个聊以一叙的历史,就编造出一个守寡的故事,因为她真实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那些黑色的衣服以及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悲惨际遇和无法抚慰的痛苦,都能给她一种安全感。她很有尊严地穿着丧服,直到那天晚上之前,她从来没有背叛过对于已故丈夫的记忆。
每周六她都会去教堂参加六点的弥撒,这是为了能及时赶回家做晚饭。埃尔内斯托追了她好几个星期,弥撒结束以后,他总是站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等索莱达,总是一如既往地准时,然后护送索莱达回家。开始索莱达还蜷缩在自己的丧服里,但后来她接受了这个男人。他对索莱达讲了他还在邮局上班时的事,还说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夜晚是何等的漫长,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魂灵苦苦纠缠。埃尔内斯托比索莱达年长很多,他的妻子是被胰腺癌夺去生命的。
他们挎着胳膊规规矩矩地前行。那天晚上,埃尔内斯托与索莱达同撑一把伞,为了不让索莱达被雨淋到,他自己的头发和大衣都被淋透了。他夸奖索莱达意大利语一周比一周讲得好,索莱达笑着,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
他们本该像朋友之间道别时那样简单地亲一下面颊,但完全是由于动作的笨拙和不同步,就在德拉·罗卡家的大门前,他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埃尔内斯托急忙道歉,但随后他又一次俯下身吻了索莱达的嘴唇,索莱达顿时感到,多年沉积在心底的尘埃在眼前随风飘散。
是她主动邀请埃尔内斯托进来的。埃尔内斯托要在她的房间里躲上两个小时,等她为爱丽丝做饭,然后把爱丽丝送上床睡觉。德拉·罗卡夫妇刚出去不久,要到很晚才回来。
埃尔内斯托感谢上苍,让他在这个年纪还能碰到这种事。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门,索莱达拉着恋人的手进了自己的房间,就像少女一样,她还把食指竖在嘴上让埃尔内斯托保持安静。她三下五除二地做完晚饭,又看着爱丽丝慢条斯理地吃完,然后对爱丽丝说:“你看上去很疲倦,最好就去睡觉。”爱丽丝抗议说还想看会儿电视,索莱达答应了,反正能让她脱身就行,但条件是必须到楼上去看。爱丽丝上了楼,趁着父亲不在,她便拖着双脚走路。
索莱达回到恋人的身旁,他们并排坐着,长长地接吻,但不知道手该做些什么,笨手笨脚的,没经过练习的样子。后来,埃尔内斯托鼓足勇气把索莱达拉到自己的怀里。
当他恶作剧般忙乱地解开索莱达的胸罩,同时小声请求索莱达原谅他是如此笨拙时,索莱达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年轻、漂亮和大胆。她闭上了双眼,但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却发现爱丽丝站在门口。
“Coño!”她脱口而出,“Qué haces aquí?”[1]
她从埃尔内斯托的怀里挣脱,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胸脯。爱丽丝把头歪向一边,毫不吃惊地看着他们,就像在看围栏里的动物。
“我睡不着。”她说。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巧合,当索莱达正在回想那天的一幕时,猛然回首,又看见爱丽丝站在了书房的门口。索莱达正在掸去书柜里的灰尘。她一次三本地将一套大部头的律师百科全书抽出来,这些书都有着深绿色的封面和烫金的书脊。她用左臂抱着书,书把胳膊压得酸痛,同时右手挥动着鸡毛掸子,擦拭着每一层桃木隔板的犄角旮旯,因为有一次律师先生抱怨说,她只知道擦东西的周围。
爱丽丝已经有很多年没进过父亲的书房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牢牢地挡在门口。她坚信,哪怕只有一个脚尖踏在地板上那些有催眠作用的规则几何图案上,那木头就会在她的压力下裂开,使她迅速坠入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整个房间充满了她父亲浓烈的气味,这些气味沉积在书桌上排列整齐的纸张中,也渗透进那些乳白色的厚窗帘里。在爱丽丝小的时候,每当晚饭做好后,她就会踮着脚尖走进书房叫父亲吃饭。说话前,她总要犹豫片刻,望着父亲伏案工作的样子出神,被那种透过银边眼镜批阅复杂文件的神情所吸引。当律师先生发现了自己的女儿,就会慢慢抬起头,皱起双眉,仿佛在问她来这里做什么。直到这时她才敢开口,而父亲总是点头微笑一下,说声“我就来”。
爱丽丝可以肯定,她至今仍然能听见“我就来”这三个字在书房的地毯上回荡,并永远被禁锢在这四壁之间和她的脑海之中。
“嗨,我的小宝贝!”索莱达说。她一直这么称呼爱丽丝,即便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已经消瘦得像根铅笔,早已不是那个每天早上让她给穿衣服,然后要她送到学校去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
“嗨!”爱丽丝回答说。
索莱达看了她几秒钟,等她说些什么,但爱丽丝却紧张地移开了目光。索莱达又回到了书架旁边。
“索莱达!”爱丽丝终于开口了。
“怎么啦?”
“我有事要和你说。”
索莱达把那些大书放在写字台上,向爱丽丝走了过来。
“说吧,我的小宝贝。”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当然可以,说吧。”
爱丽丝用食指卷着长裤的松紧带。
“星期六我要去参加一个生日聚会,就在我朋友薇奥拉家里。”
“啊,太好了!”索莱达笑着说。
“我想带一道甜点去。我想自己做,你能帮帮我吗?”
“当然可以,宝贝。什么甜点?”
“我不知道,一个蛋糕,或是提拉米苏,要么就是那种你用肉桂粉做的点心。”
“那是我妈妈的配方,”索莱达略带自豪地说,“我教你。”
爱丽丝用恳求的目光仰视着她。
“那么星期六我们一起去买东西?那天你休息,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宝贝。”索莱达说。刹那间她感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从爱丽丝的不安中,她又看到了那个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女孩。
“你还能陪我到另一个地方去吗?”爱丽丝鼓起勇气说。
“什么地方?”
爱丽丝犹豫了片刻。
“给我文身的地方。”她快速地说。
“唉,我的小宝贝,”索莱达叹气道,隐约有些失望,“你父亲不同意,这你知道。”
“我们不告诉他。他永远也看不见。”爱丽丝带着哭腔坚持说。
索莱达摇了摇头。
“求你了,索莱达,我求求你!”爱丽丝央求她,“我自己去他们不给我刺。需要父母的同意才行。”
“那我能做什么呢?”
“你假装是我妈妈。你只要在一张纸上签个字,什么都不用说。”
“这可不行,我亲爱的,这可不行。你父亲会解雇我的。”
爱丽丝突然板起脸,直视着索莱达的眼睛。
“这将成为我们的秘密,索莱达。”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反正我们俩已经有一个秘密了,不是吗?”
索莱达迷惑地看着她,一时没领会。
“我会保守这些秘密的。”爱丽丝慢慢地接着说,她觉得自己像薇奥拉一样强硬和冷酷,“否则的话,你早就被解雇了。”
索莱达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气管。
“可是……”她说。
“这么说你答应了?”爱丽丝逼问道。
索莱达低头看着地面。
“好吧。”她轻声说。说罢她转过身,背对着爱丽丝,拿起书放回书架,此时,她的双眼已噙满了泪水。


[1] 西班牙语,怎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〇
马蒂亚刻意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他知道这个世界只会越来越混乱,噪音最终会大到能覆盖住所有的相干信号,但是他相信,只要注意约束好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就会减少一些使世界缓慢解体的罪恶。
他学会了走路时脚尖先着地,然后再是脚跟,同时使失去平衡的重心落在脚掌的外侧,这样可以减少脚掌与地面接触的面积。好几年前他就开始完善这一技术了,他会在半夜起来,悄悄地在家里东翻西找,因为他手上的皮肤已经变得那样干燥,只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感到这双手仍然是属于他的,那就是在手上划一刀。久而久之,那种古怪而又小心谨慎的步伐就成了他正常的走路方式。
他的父母会经常看见儿子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是地板投射的全息影像一样,他双眉紧皱,嘴总是闭着。有一次,母亲竟被吓得打碎了一只盘子。马蒂亚俯身拾着盘子的碎片,努力抑制着自己对那些锋利边缘的觊觎。母亲尴尬地谢了他,在他离开以后,母亲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刻钟,一副挫败的样子。
马蒂亚把钥匙在锁孔中转动。他学会在用钥匙开门时,将门把手向自己这边拉,同时用手心按住锁孔,这样几乎可以完全消除开门时金属发出的“咔哒”声。现在他手上缠着绷带,效果更为理想。
他进到门厅,从门里把钥匙插进锁孔,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动作,就像在自己家里溜门撬锁一样。
父亲已经回来了,比平时要早一些。当他听到父亲提高嗓门说话时,一下愣在那里,不知该穿过客厅去打断父母的争论,还是该再出去,等从院子里看到客厅的灯熄灭以后再回来。
“……我认为这样做不对。”父亲用责备的口气作出结论。
“那好,”阿黛莱反驳道,“你就是喜欢假装没事,假装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
“有什么怪事呢?”
他们暂停了一会儿。马蒂亚可以清楚地想象到,母亲一定是摇着头,撇着嘴,就像是在说“反正和你说了也没用”。
“有什么怪事呢?”母亲把这句话逐字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
客厅的灯光散射到门厅里,马蒂亚与被灯光照亮的区域保持了一步的距离。他转动着眼睛,沿着从地面到两边墙壁再到天花板的这条明暗交界线看了一圈。他确信这条线围成了一个不规则四边形,而那也只是一种透视的错觉而已。
母亲总是只说一半话,几乎是在说话的同时就忘记了最后要说些什么。那些中断的话在马蒂亚眼中和周围的空气里化作一堆气泡,每次他都想用一个手指把它们一一捅破。
“怪就怪在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刀子扎进了自己的手里。怪就怪在我们居然相信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们又错了!”母亲接着说。
当马蒂亚知道他们是在谈论他本人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略微有些罪恶感,因为他在那里偷听到了本不该听到的谈话。
“可这并不是背着他去找老师谈话的理由。”父亲说道,但语气缓和了许多,“他已经够大了,有权在场旁听。”
“天啊,彼得罗!”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还从来没有直呼过丈夫的名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明白吗?你不能再把他看成一个……”
马蒂亚怔住了。此时的寂静在空气中化作一股电流,一阵轻微的震颤让马蒂亚缩紧了肩膀。
“看成是什么?”
“正常人!”母亲终于说出口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马蒂亚怀疑她可能在哭。自从那个下午以后,她就经常哭,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来由的:有的时候是因为把肉烧煳了,有的时候是因为阳台上的绿色植物生满了虫子。不管什么事都能成为她哭的理由,她绝望的情绪始终一成不变,好像一切都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老师说他没有朋友,只和同桌的男孩说话,而且整天和他在一起。可是,像他这么大的男孩一般晚上都出去玩,还学着交女朋友。”
“你认为他是……”父亲打断了她的话,“是的,反正……”
马蒂亚想把母亲的话补充完整,却想不出该怎么说。
“不,我不相信。或许我倒是希望仅此而已。”母亲说,“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米凯拉的一部分跑到他身体里去了。”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大。
“你不是答应过不再提这件事了吗?”他说,语气中略带愤怒。
马蒂亚想起了米凯拉,她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他只想了几分之一秒,注意力就被父母苍白的投影吸引了。原来,他在伞筒那弯曲而光滑的表面上发现了他们缩小的影像。他开始用钥匙刮自己的左胳膊肘,感觉着肘关节在钥匙一个个齿缝间的跳动。
“你知道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什么吗?”阿黛莱说,“他每门功课都能得高分,不是九分,就是十分,总是最高的,在这些分数的背后隐藏着某些令人恐惧的事情。”
马蒂亚听到他母亲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又吸了一下,不过这一下她的鼻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住了。他想象着父亲在客厅中央紧紧抱住母亲的样子。
“他十五岁了,”父亲说,“正是残酷的年龄。”
母亲没有说话,马蒂亚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抽泣声,节奏越来越快,直到顶点,然后又慢慢平息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这时他走进了客厅。当他走进灯光照射的范围内时,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他走到离父母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这时他们正拥抱在一起,看到马蒂亚让他们惊慌失措,好像一对少年男女亲热时被大家发现一样。在他们错愕的表情中写着一个问号:“你在那后面多久了?”
马蒂亚将目光投在他们俩中间的某一点上,面无表情地说:“我有朋友,星期六我去参加一个生日聚会。”说罢,他穿过走廊,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一
文身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爱丽丝,又马上打量了一下那个皮肤黝黑、眼神中透出胆怯的女人。这个小女孩说那是她母亲。文身师连一秒钟也没有相信这女孩的话,但这根本不关他的事,这种伎俩和这种任性的少女他早已司空见惯了。来文身的人越来越年轻,面前的这个女孩不可能有十七岁,他想。但是他还没有到那种为了什么原则问题而拒绝一桩生意的程度。他指着一把椅子让那个女人坐下,那女人一屁股坐在那里,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小皮包,就像随时要溜走一样。她东张西望,就是不看有刺针的这个方向。
爱丽丝倒是毫不惊慌,文身师问她是不是很疼,这是一个例行公事的问题,她咬着牙说:“不疼,不疼。”
完事后,文身师嘱咐爱丽丝,纱布至少要贴三天,连续一周每天早晚要清理伤口。他送了爱丽丝一瓶凡士林,然后把钱塞进了口袋。
爱丽丝在自家的洗手间里揭开了固定纱布的白色胶带。她的文身只不过才存在了几个小时,她却已经偷看了十几次。每看一眼,她的兴奋就会减少一点儿,就像在八月的骄阳下,一个小水坑里晶莹的露水不断蒸发掉一样。然而,这一次她想的只是为什么文身周围的表皮会这么红,她怀疑自己的皮肤是不是还能恢复自然的颜色,一时间,这种惶恐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很快打消了这种愚蠢的念头,开始憎恨自己做每一件事都是这样不留余地,这样毅然决然,她在心里称之为“沉重的后果”,她坚信这是她父亲多年来在她心里留下的又一个巨大的障碍。她渴望拥有同龄女孩的那种随心所欲和她们对永恒的真空感觉。她渴望拥有属于十五岁的所有轻松和愉快,但每当她试图抓住这种感觉的时候,都会发现供她支配的时间正在匆匆地流逝。因此,那些“沉重的后果”简直让她忍无可忍,她的思绪开始越来越快地旋转,圈也越来越小。
就在最后一刻,她改变了主意。文身师已经启动了那个轰轰作响的机器,正把刺针移向她的肚子,爱丽丝就这样对他说:“我改主意了。”文身师并不惊讶,问爱丽丝:“你是不是不想文了?”爱丽丝说:“不,我想文,但是我不想文玫瑰了,我想要一朵‘沉思的紫罗兰’[1]。”
文身师迷惑地看着爱丽丝,然后承认自己不太会刺“沉思的紫罗兰”这种图案。“就和雏菊差不多,”爱丽丝解释说,“上边三个花瓣,下边两个,紫色的。”文身师说了声“OK”,然后就开始了工作。
爱丽丝看着这朵围在肚脐周围的青色小花,她问自己,薇奥拉会不会知道这是为她而刺的,是为了她们之间的友谊。她决定在星期一之前不给薇奥拉看这个文身,她想等结痂脱落以后,皮肤光洁如初时再给人看。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醒悟,否则今天晚上就可以把文身示人了。她想象着该如何偷偷让那个应邀参加聚会的男孩看见她的文身。两天前,马蒂亚出现在她和薇奥拉的面前,一副漠然的样子。他说他和丹尼斯会来参加聚会。薇奥拉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挖苦他两句,他就已经转过身,低垂着头走到走廊的尽头了。
爱丽丝拿不准自己是否想和他接吻,但事已至此,如果她退缩的话,薇奥拉会把她看成白痴的。
爱丽丝测量好内裤边缘应提到的精确位置,为的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文身,而又不会发现下边一点点就开始的那道伤疤。她穿上牛仔裤、T恤衫和一件又肥又大的运动衫,这件运动衫可以遮住所有的一切:文身、伤疤和她突出的臀部。然后她走出洗手间,到厨房去找索莱达,看她做那种独家秘方的肉桂味甜点。


[1] 薇奥拉的名字(Viola)正是“紫罗兰”的意思。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二
丹尼斯长长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努力让彼得罗·巴洛西诺先生汽车里的气味充满自己的肺部,这是一种稍稍泛着汗酸的气味,但似乎不是从这些人的身上发出的,而是来自于座椅的耐火座套,或是来自某种潮湿的东西,或许它就藏在汽车的脚垫下面,并且已经在那里隐藏很久了。丹尼斯觉得这种混合的气味就像一层热热的绷带缠在自己脸上。
他甚至想整夜都坐在这辆车里,在山丘间半明半暗的公路上兜圈子,看着对面汽车的车灯照射在他伙伴的脸上,然后又在那张脸上留下阴影,使其完好无损。
马蒂亚坐在前面,他父亲的旁边。丹尼斯暗中观察着这父子二人脸上的表情,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视线都不会交汇。
丹尼斯注意到,这对父子抓取东西的方式如出一辙,先是用手指拢住东西,然后轻轻地触碰物体的表面,而不是真正地抓住,仿佛生怕会让手里的东西变形一样。巴洛西诺先生的手似乎是轻轻地扶着方向盘,而马蒂亚的手则是哆哆嗦嗦地扶着双膝上那件礼物的边缘,这是他母亲专门为薇奥拉准备的。
“这么说你和马蒂亚是一个班的?”巴洛西诺先生很勉强地说,有些不自信。
“对。”丹尼斯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有些刺耳,像是在喉咙里憋了太久而突然发出的,“我们是同桌。”
马蒂亚的父亲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就很自然地回到了自己的思绪中。马蒂亚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这简短的谈话,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面。透过车窗,他想弄明白,自己眼中看到的公路中间那道影线,究竟真是一条连续的直线,还只是由于他眼睛反应太慢,或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机械原理。
彼得罗·巴洛西诺把车停在巴伊家私人大栅栏门前一米远的地方,他拉住了手刹,因为这里的道路有一点下坡。
“你们这位朋友家挺有钱啊!”他一边评论,一边探身去看那栅栏门的顶端。
丹尼斯和马蒂亚都说他们不了解这个女孩,只是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那我午夜十二点来接你们,行吗?”
“十一点吧。”马蒂亚急忙说,“我们十一点见。”
“十一点?可是现在已经九点了,就两个小时能干什么呢?”
“就十一点。”马蒂亚坚持说。
彼得罗·巴洛西诺摇了摇头,说了声“OK”。
马蒂亚从车上下来,丹尼斯无精打采地跟着他。他担心在这个聚会上马蒂亚会遇到新朋友,那些既有趣又时髦的孩子,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把马蒂亚永远从他身边抢走。他担心自己再也不能登上马蒂亚家的汽车了。
他彬彬有礼地和马蒂亚的父亲道别,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他还主动伸出了右手。彼得罗·巴洛西诺没有解开安全带,以一种近乎于杂技的滑稽动作和他握了手。
两个同桌的男孩僵直地站在大栅栏门前,直到父亲的车调头走了,才去按响了门铃。

爱丽丝正蜷缩在一个白色长沙发的一端,她手里端着一杯雪碧,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着萨拉·图雷蒂那两条健硕的大腿。她的腿被紧紧包裹在深色的连裤袜里,在沙发的挤压下显得更粗了,几乎是原来的一倍。爱丽丝将自己占据的空间与她这位同学比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腿简直细得都快看不见了,于是她感到胃里有一种紧缩的快感。
当马蒂亚和丹尼斯走进房间时,她一下挺直了腰,用失望的眼神搜寻着薇奥拉。她注意到马蒂亚手上的绷带已经没有了,她使劲看着,想看看他的手腕上是否留下了一道伤疤。她飞快地用食指摸了一下自己的伤疤,即便隔着衣服她也可以找到,那道伤疤就像是一条蚯蚓爬在她的皮肤上。
这新来的两个人四下张望着,就像是被围捕的猎物,但事实上,分散在房间各处的三十来个孩子谁也没有在意他们,除了爱丽丝。
丹尼斯形影不离地跟着马蒂亚,马蒂亚到哪儿他就到哪儿,马蒂亚看什么他就看什么。马蒂亚来到薇奥拉身边,一群女孩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她讲那些编出来的故事,她根本不管那些女孩是不是在学校里见过面。马蒂亚站在这位晚会主角的背后,用僵直的双手把礼物捧到胸前。直到薇奥拉发现那些女孩的目光从她那张让人无法抗拒的嘴上移开,注视着她身后的某一点时,她才把头转了过来。
“啊,你们来了。”她没有礼貌地说。
“给你。”马蒂亚说着,把礼物塞进了她的怀里,随后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生日快乐”。
他正准备转身走开,薇奥拉用异常兴奋的声音喊了起来:
“爱丽丝,爱丽丝,过来,你的朋友来了。”
丹尼斯如刺在喉般地咽了一口吐沫。薇奥拉的两个女伴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爱丽丝从沙发上站起来,仅用四步就来到了这群人中间,她试图掩饰自己蹒跚的步伐,但她肯定大家都在等着看她走路的样子。
她用浅浅的一笑问候了丹尼斯,然后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对马蒂亚说了声“你好”。马蒂亚也回了一句“你好”,同时眉毛还跳动了一下,这使他在薇奥拉眼里显得更加弱智了。
接下来是很长的一阵沉默,最后还是薇奥拉打破了僵局。
“我发现了我姐姐放药片的地方!”她眼睛发光地说。
女孩们“哇”了一声,都兴奋了起来。
“那你们想来点儿吗?”
她这句话是专门问马蒂亚的,她肯定这家伙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东西。实际上,她是对的。
“姑娘们,跟我来拿药啊!”她说,“还有你,爱丽丝。”
她拉着爱丽丝的一只胳膊,她们五个女孩几乎是前呼后拥地消失在走廊里。
丹尼斯终于有机会和马蒂亚单独相处了,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速度。两人一起走向放着饮料的餐桌。
“这儿有威士忌,”丹尼斯观察着,有点惊讶,还有点气愤,“还有伏特加。”
马蒂亚没说话,从一摞塑料杯子中抽出一个,倒满可口可乐。他尽可能让可乐高出杯口,看液体的表面张力阻止其溢出,然后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丹尼斯一边往自己杯子里倒威士忌,一边警觉地窥探着四周,他暗中希望这一举动能触动他的朋友,但马蒂亚却根本没有发现。
隔着两面墙,是薇奥拉姐姐的房间,女孩们让爱丽丝坐在床上,教她该怎么去做。
“不要把他那个东西放在你嘴里,就算他求你也不行,明白吗?”嘉达·萨瓦里诺叮嘱她说,“第一次你顶多帮他手淫。”
爱丽丝紧张地笑了笑,不知道嘉达的话是否认真。
“你现在过去和他说话,”薇奥拉解释说,她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而且十分周密,“然后你编个借口,把他带到我的房间,OK?”
“我能编什么借口呢?”
“我怎么知道,随便吧,就说你讨厌这音乐,想安静一会儿。”
“他的那个朋友怎么办?总是缠着他。”爱丽丝问。
“他嘛,由我们来解决。”薇奥拉说,脸上露出冷酷的微笑。
然后她穿着鞋登上了她姐姐的床,踩在浅绿色的床罩上。爱丽丝心想,她父亲甚至禁止她穿着鞋走在地毯上。她突然问自己,假如父亲看到这一幕会说些什么?但最后,她把这种想法吞进了肚子里。
薇奥拉拉开床头上方一个柜子的小抽屉,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因为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况。然后,她拿出了一个包着红布的小盒子,布上绣着金色的象形文字。
“把这个吃了。”她说着把手伸向了爱丽丝。在她的手心里,有一颗闪亮的天蓝色药片,药片呈正方形,但四角是钝的,正中间还刻着别具风格的蝴蝶图案。此刻,爱丽丝仿佛又看到了同样是从这只手上接过的那块肮脏的软糖,于是又感觉食道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她问。
“你吃吧,它能让你更有乐趣。”
薇奥拉挤了一下眼。爱丽丝考虑了一下,大家都看着她,她觉得这又是一次考验。她从薇奥拉的手里接过药片,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你准备好了,”薇奥拉得意地说,“我们走。”
女孩们从房间里鱼贯而出,她们全都低垂着眼睛,脸上露出坏笑。菲德里卡央求薇奥拉:“也给我一颗吧,求你了。”薇奥拉毫不客气地说:“等轮到你再说吧!”
爱丽丝最后一个走出房间,趁大家背对着她的时候,她把一只手凑到嘴边,把药吐在手心里。她把药放进口袋,然后关上了灯。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三
薇奥拉、嘉达、菲德里卡和朱丽娅像四只猛禽围住了丹尼斯。
“和我们到那边去一下。”薇奥拉对他说。
“为什么?”
“一会儿再告诉你。”薇奥拉冷笑着说。
丹尼斯浑身僵直,想寻求马蒂亚的帮助,然而马蒂亚却还在观察可口可乐的振动情况。音乐声很大,充斥着整个房间,大鼓每敲响一次,可乐的表面就会跟着跳动一下。马蒂亚怀着难于言表的焦虑心情等待着可乐溢出的那一刻。
“我更喜欢待在这儿。”丹尼斯说。
“我的妈呀!你真够烦人的!”薇奥拉没有耐心地说,“跟我们过来,快点!”
她拉着丹尼斯的胳膊,丹尼斯无力地反抗了一下,接着嘉达也过来拉他,他只好就范。当女生们把他推进厨房时,他又叫了一声自己的朋友,而马蒂亚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爱丽丝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时,马蒂亚才发现她,这时,可乐表面的平衡被打破,薄薄一层液体流出杯口,在杯底形成了一个深色的圆环。
马蒂亚本能地抬起头,与爱丽丝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你怎么样?”爱丽丝问他。
马蒂亚点点头说:“很好。”
“你喜欢这个聚会吗?”
“嗯。”
“我觉得这音乐声音太大了,吵得我头疼。”
爱丽丝等着马蒂亚说些什么。她看着这个男孩,觉得他仿佛没有在呼吸。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温和与痛苦。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爱丽丝想让他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她还想双手捧着他的脸,对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你能陪我去另一个房间吗?”她大胆地问道。
马蒂亚点了下头,好像正等着这句话。
“OK.”他说。
爱丽丝带他走向走廊,他跟在后面,离爱丽丝两步远的距离。像往常一样,他走路时低头看着脚下。他注意到,爱丽丝右腿的膝盖可以很优雅地弯曲,就像世界上所有人的腿一样,她的右脚也能轻轻地落在地面上,没有一点声音。但她的左腿却是僵直的,为了使左腿向前迈进,她必须向外划一个小小的半圆。在短暂的一瞬间,她的胯骨会失去平衡,偏向一边,仿佛就要摔倒,但这时她的左脚会重重地触到地面,就像一根拐杖一样。
马蒂亚专注于她那种陀螺似的节奏,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步调竟然和她的一致起来。
他们走进薇奥拉的房间,爱丽丝很主动地靠近了马蒂亚,这一举动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然后她关上了房门。他们就这样站着,他在地毯上,她在地毯边上。
“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爱丽丝问。
一时间,爱丽丝很想放弃,打开门出去,以便能正常地呼吸。
“到时候我怎么向薇奥拉交代呢?”她想。
“这里好多了,是吧?”她说。
“对。”马蒂亚点头说。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就像腹语演员操纵的木偶一样。他右手的食指弯曲着,形成了一个又短又硬的半圆,刮着大拇指指尖的两侧,这就像用针在扎自己,那种刺痛的感觉可以使他在一瞬间暂时逃离这空气稀薄的房间。
爱丽丝坐在薇奥拉的床上,但只是犹豫地坐在床边,床垫并没有因为她的重量而下陷。她看看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能坐这儿吗?”她终于和马蒂亚说话了。
马蒂亚照她说的,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离她三拃远的地方。客厅里的音乐声就像墙壁沉重而急促的呼吸。爱丽丝偷看了一下马蒂亚的那双手,发现他在紧握着拳头。
“你的手好了吗?”爱丽丝问他。
“快了。”他说。
“你是怎么弄的?”
“自己划的,在生物实验室,不小心。”
“我能看看吗?”
马蒂亚把拳头攥得更紧了。然后他慢慢摊开左手。一道青紫的沟槽笔直地贯穿于手掌的对角线上,爱丽丝发现,在这道沟槽的周围还有一些比较短、颜色比较浅,已近乎于白色的疤痕。这些疤痕布满了整个手掌,它们纵横交错,就像逆光看到的一棵树光秃秃的树枝。
“你知道吗?我也有一道。”爱丽丝说。
马蒂亚又攥起了拳头,把那只手夹在大腿之间藏了起来。爱丽丝站起身,把长运动衣撩起了一点,然后就解牛仔裤的扣子。马蒂亚吓了一跳,使劲低着头,但还能看见爱丽丝用两只手把裤腰往下卷,然后揭掉一块用橡皮膏固定的纱布,那下面一点就是一条浅灰色内裤的边缘了。
爱丽丝把内裤的松紧带往下拉了几厘米,马蒂亚屏住了呼吸。
“你看!”爱丽丝说。
一道长长的疤痕出现在她一侧胯骨那块突出的骨头上,疤痕很粗,向外凸出来,比马蒂亚的还要宽一些。那些缝合的痕迹与疤痕垂直地交叉着,每一道之间的距离都相等,这不由得使人想起狂欢节的时候,装扮成海盗的孩子们在脸上画的那些疤痕。
马蒂亚不知该说些什么,爱丽丝扣好牛仔裤,然后把T恤衫塞进裤子里。她又坐在了床上,但是离马蒂亚近了一些。
这种沉默几乎令他们两人难以忍受,两张面孔之间的空气简直要因等待与局促而爆炸。
“你喜欢这个新学校吗?”爱丽丝没话找话地问。
“喜欢。”
“他们说你是个天才。”
马蒂亚嘬紧两腮,然后用牙齿从嘴里将它们咬住,直到感觉嘴里充满了鲜血的金属味道为止。
“你真的那么喜欢学习吗?”
马蒂亚点点头。
“为什么呢?”
“这是我唯一会做的事。”他慢慢地说。其实他想告诉爱丽丝,他喜欢学习是因为他能够独立完成这件事,因为他学的所有东西都是已经死了的、冰冷的、被人嚼过的。他还想告诉爱丽丝,课本的每一页都有着同样的温度,让你有时间作出选择,它们从不会伤害你,而你也不会伤害到它们。但是他只字未说。
“那你喜欢我吗?”爱丽丝抛出这句话,声音从她口中发出时有些刺耳,她的脸热得发涨。
“我不知道。”马蒂亚马上说,仍然看着地面。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顽固地说,“我没想过。”
“但这根本不用想。”
“如果我不想,就什么也知道不了。”
“我喜欢你!”爱丽丝说,“有点儿喜欢,我觉得。”
他点点头,同时一张一弛地控制着眼球,使得地毯上的几何图案一会儿在焦距上,一会儿在焦距以外。
“你想吻我吗?”爱丽丝问。她没有害羞,只是在说的时候,她空空的胃因害怕对方说“不”而紧缩了一下。
马蒂亚好几秒钟一动未动,然后慢慢地把头从一边摇向另一边,但眼睛仍然盯着地毯上那些不规则的花纹。
爱丽丝由于一时紧张的冲动,把双手放在了体侧,测量了一下自己的腰围。
“没关系,”她马上说,声音有些异样。“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拜托!”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真是个笨蛋,”她想。
“你还不如一个小学女生。”
她站起身,突然感到薇奥拉的房间是一个陌生而又充满敌意的地方。房间里的一切事物都让她感到眩晕,就像喝醉了一样:无论是墙上的颜色,还是零乱地堆满化妆品的写字台;无论是挂在衣柜门上、活像一个吊死鬼的两只脚的那双舞鞋,还是薇奥拉卧在沙滩上、特别漂亮的放大照片;无论是音响旁边胡乱摆放的录音带,还是沙发上堆放的衣服。
“我们回客厅去吧。”她说。
马蒂亚也从床上站了起来。他看了爱丽丝一会儿,爱丽丝觉得他像是在请求自己原谅。她打开门,让音乐声肆虐地淹没了整个房间。她自己在走廊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薇奥拉的那张脸,于是又回去,没有征得马蒂亚的同意,就一把拉住他那僵硬的手。就这样,他们手拉手走进了巴伊家那喧闹的客厅。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四
那几个女孩把丹尼斯围堵在冰箱旁边的角落里,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戏弄他。她们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挨着一个,用她们兴奋的眼神和披散的头发筑成一道屏障,阻挡住丹尼斯的视线,让他再也无法看到另一个房间里的马蒂亚。
“想玩真心话大冒险吗?”薇奥拉问他。
丹尼斯怯生生地摇摇头,意思是说那个游戏他玩不来。薇奥拉仰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拉开冰箱,为了给冰箱门让地方,丹尼斯只好躲到了一边。薇奥拉取出一瓶桃子口味的伏特加,仰头喝了一口,根本没想去拿杯子。然后她把酒递给丹尼斯,露出了纵容的微笑。
但此刻丹尼斯已有些头重脚轻,还伴有一点恶心。刚才喝的威士忌在他的鼻子和嘴里仍留有苦涩的余味,但在薇奥拉的一举一动中,存在着某种让他无法违抗的东西。他接过酒瓶,灌下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了嘉达·萨瓦里诺,嘉达贪婪地抓着酒瓶,开始一通狂饮,简直就像在喝橙汁一样。
“怎么样?想说真心话还是想付出点代价?”薇奥拉又问,“要么就由我们来挑。”
“我不喜欢这个游戏。”丹尼斯不自信地反驳道。
“唉,你和你的朋友真是没用。”她说,“那我来挑吧。真心话。让我们想想……”
她用食指支着下巴,视线在天花板上转了一圈,假装在想主意。
“有了,”她大叫了一声,“你必须告诉我们,在我们四个里面你最喜欢谁。”
丹尼斯胆怯地耸了耸肩。
“啊?”他说。
“啊什么啊?你至少得喜欢一个吧,是不是?”
丹尼斯心想,这四个人他一个也不喜欢,他只想让她们马上离开这儿,好让他回到马蒂亚的身旁,因为他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和马蒂亚待在一起了,而且这次还能在夜晚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平时的这个时候,丹尼斯只能想象马蒂亚在房间里睡觉,躺在那个他连颜色也不知道的被单里。
“要是我选出一个来,她们就会放过我了,”丹尼斯马上想到。
“她。”他指着朱丽娅·米兰迪说,因为她看上去最善良。
朱丽娅用一只手掩住嘴,就像刚被宣布的舞会皇后一样。薇奥拉撇了一下嘴角,而另外两个女孩则发出一阵狂笑。
“好的,”薇奥拉说,“现在该大冒险了。”
“不,算了吧。”丹尼斯抗议道。
“你真够烦的,你看,有四个女孩围着你,你还不想玩一会儿吗?这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可现在该轮到别人了吧?”
“我觉得还应该是你,你得冒一下险。你们说怎么样?”
另外几个女孩连连点头称是,一副贪婪的样子。酒瓶又传到了嘉达的手里,她每隔一会儿就会仰头猛灌上一气,似乎想趁别人没注意的时候把酒全部喝光。
“明白了吗?”薇奥拉说。
丹尼斯叹了口气。
“那我该怎么做?”他顺从地说。
“好,鉴于我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主人,我会给你一个舒服的任务。”薇奥拉很神秘地说,另外三个女孩盯着她的嘴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什么新的刑罚。“你必须吻一下朱丽娅。”
朱丽娅的脸红了。丹尼斯感觉肋骨间一阵剧痛。
“你疯了吗?”朱丽娅生气地说,也许她是装的。
薇奥拉耸耸肩,一副任性小女生的表情。丹尼斯把头一连摇了两三下,表示拒绝。
“是你自己说你喜欢她的。”薇奥拉说。
“我要是不吻呢?”丹尼斯斗胆说。
薇奥拉突然板起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不吻,就得重新选择说真心话,”她说,“比如你得跟我们说说你的小男朋友。”
在她那明亮而又犀利的眼睛里,丹尼斯看见了所有那些他一直以为谁也看不见的东西,他的脖子僵硬了起来。
他转向朱丽娅·米兰迪,双手仍垂在体侧,只是把脸伸了过去。他紧闭双眼,吻了朱丽娅一下,随后就想把头缩回来,但朱丽娅却用一只手勾住他的后脖颈,拖住了他的头,然后把舌头用力塞进他那紧闭的双唇。
丹尼斯觉得嘴里有一股不属于他自己的唾液味道,让他非常恶心。就在他进行这次初吻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马蒂亚走进厨房,牵着那个跛脚女孩的手。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五
爱丽丝和马蒂亚之间的一些问题是别人先发现的,他们有所察觉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他们牵着手走进客厅,脸上没有笑容,视线的轨迹也不一样,他们的身体像是通过胳膊与手指的接触而彼此相互作用的轴承。
他们的头发有着明显的反差:爱丽丝的头发是浅色的,衬托着她那过于苍白的面部皮肤,马蒂亚的头发则是深色的,蓬乱地垂着,遮住了他黑色的眼睛,使他的双眼消失在那稍稍弯曲的眉弓下面。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没有明确界限的共同空间,在这里似乎应有尽有,而空气静止,不受外界的干扰。
爱丽丝先一步走在马蒂亚的前面,马蒂亚轻轻的牵引正好平衡了她蹒跚的步伐,掩盖了那条残腿的瑕疵。马蒂亚任由爱丽丝牵着手,他的脚踩在地砖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手上的伤疤被藏了起来,安全地落在爱丽丝的手中。
他们在厨房门口停了下来,与那群女孩和丹尼斯保持了一点距离,想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一脸的迷惑,好像刚刚从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偏远地方来到这里。
丹尼斯用力推开朱丽娅,他们的嘴“啵”的一声分开了。他看着马蒂亚,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以证实发生了那件令他害怕的事情。丹尼斯心想,马蒂亚一定和爱丽丝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他永远无法知道的事,这时他感到血涌上了大脑。
丹尼斯跑出厨房,他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马蒂亚,想要打破那个让他憎恨的平衡。马蒂亚在一瞬间看到了他那血红而又恍惚的眼睛。不知什么缘故,马蒂亚想起了那天下午在公园里,米凯拉那没有任何防备的眼神。多年以后,这两个眼神合二为一,铭刻在他的记忆里,化作了挥之不去的恐惧。
马蒂亚放开爱丽丝的手。那一刻,他的神经末梢仿佛都集中到了手上,当手分开时,他感到那条胳膊上好像迸出了火花,就像一条没有绝缘层的电缆。
“对不起。”他小声和爱丽丝说,随后就跑出厨房追丹尼斯去了。
爱丽丝走向薇奥拉,这时薇奥拉正在用石头般坚硬的眼神看着她。
“我们……”她想开口说话。
“这与我无关!”薇奥拉打断她说。原来,薇奥拉看到爱丽丝和马蒂亚牵手的样子,又想起了海边的那个男孩,想起了当她希望像这样手拉手地回到沙滩上朋友们的面前时,那个男孩却拒绝和她拉手。她非常嫉妒,这种嫉妒的感觉既痛苦又剧烈,她简直快气疯了,因为她所渴望的幸福在刚才白白送给了别人。她有一种失窃的感觉,仿佛爱丽丝取代了她的位置。
爱丽丝凑过来想要跟她耳语两句,她却转过脸去。
“你还想怎么样?”她说。
“没有啊!”爱丽丝害怕地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嘉达突然弯下了腰,就像一个隐身人打了她肚子一拳。她一只手撑着厨房的地面,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你怎么了?”薇奥拉问她。
“我要吐。”她痛苦地说。
“真恶心,到厕所去!”这位女主人向她嚷道。
但为时已晚,嘉达抽搐了一下,就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板上,那些东西微微泛红,一股酒味,很像是把索莱达做的甜点搅碎后的样子。
其他女孩都吓得往后退,只有爱丽丝抱着她的腰,想扶她站起来。顿时,空气里充满了腐臭的味道。
“大白痴!”薇奥拉几乎快要哭出来,“这个倒霉的生日聚会!”
她走出厨房,紧握的拳头夹在腰间,就像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砸东西一样。爱丽丝不安地看她离开,就又回去照顾在那里低声啜泣的嘉达了。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六
其他客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客厅里,大部分男生都在随着音乐的节拍前前后后地摇晃着脑袋,而女孩们则任由自己的视线在房间内飘移。有些人手里端着饮料,还有六七个人随着《A question of time[1]》的节奏跳着舞。马蒂亚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如此自由自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些事情。他转念一想,这应该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能力去效仿。
丹尼斯不见了。马蒂亚穿过客厅,到薇奥拉的房间去找他。他还去了薇奥拉姐姐的房间和她父母的房间。两个洗手间他也去看了,在其中一个里面,他发现了两名学校的同学,一男一女,女生坐在马桶盖上,男生则盘着腿坐在她面前的地上。他们两人用一种忧郁而又疑虑的表情看着他,马蒂亚连忙关上了门。
他回到客厅,走上了阳台。山丘在黑暗中延伸下去,山下是整座城市,白色的小圆点均匀分布在城市中,直到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马蒂亚把身子探出栏杆,在巴伊家花园的树丛中寻找丹尼斯,但没看到任何人。他回到室内,焦虑的心情使他呼吸困难。
一架螺旋楼梯从客厅通往一个黑暗的阁楼。他登上了几级阶梯,然后站住了。
“他跑到哪儿去了呢?”马蒂亚想。
随后,他又接着往上爬,一直爬到顶端。从楼下透上来的灯光可以让马蒂亚分辨出丹尼斯的身影,他就站在房间的正中。
马蒂亚叫了他的名字。自从他们成为朋友以来,丹尼斯的名字马蒂亚充其量只叫过三次。马蒂亚没必要喊这个名字,因为丹尼斯永远伴在他的左右,就像他四肢天然的延长部分。
“你走开!”他的同伴回答说。
马蒂亚摸索到了墙上的开关,他把灯打开。这个房间很宽敞,四面都是高大的书架。此外,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一个木质的写字台,但上面空空如也。马蒂亚觉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上来过了。
“快十一点了,我们该走了。”他说。
丹尼斯没有作声,他背对着马蒂亚,站在一条大地毯的正中央。马蒂亚向他的朋友走了过去,当他来到丹尼斯的面前时,才发现丹尼斯刚才哭过。丹尼斯在透过齿间呼吸,他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微微开启的嘴唇在轻轻地抖动着。
只过了几秒钟,马蒂亚就注意到了他脚边打碎的台灯。
“你干什么了?”他问。
丹尼斯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沉重。
“丹尼斯,你干什么了?”
马蒂亚努力把手放在他朋友的肩膀上,但丹尼斯却用力挣脱开,马蒂亚又一把拉住了他。
“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丹尼斯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
丹尼斯张开左手,让马蒂亚看一片台灯的碎片,那是一片绿色的碎玻璃,虽然被他手上的汗水弄得失去了光泽,但还是保持了一定的亮度。
“我想感受一下你的感觉。”他轻声说道。
马蒂亚没听明白,疑惑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感到腹部一阵灼痛,接着痛感又覆盖了双臂和双腿。
“可是后来我没有那么做。”丹尼斯说。
他把手掌向上抬了抬,就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马蒂亚本想问他为什么,后来却保持了沉默。楼下的音乐声传到这里已经小了许多,只有低音的频率能穿透这层地板,而更高的频率都陷在了里面。
丹尼斯吸了一下鼻子。“我们走吧。”他说。
马蒂亚点点头,但他们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动。突然,丹尼斯转过身,走下了楼梯。马蒂亚跟着他穿过了客厅,来到室外。夜晚清新的空气在恭候他们,让他们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1] 英语,《时间问题》。赶时髦乐队单曲。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七
薇奥拉可以决定你是否属于这个圈子。星期天一早,嘉达·萨瓦里诺的父亲给她的父亲打来电话,把巴伊家的所有人都吵醒了。电话打得很长,薇奥拉只穿了睡衣,就来到她父母卧室的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但谈话的内容她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当她听到父母的床发出嘎吱声时,赶忙跑回自己的房间,钻到被子里假装睡觉。父亲把她叫醒,对她说:“一会儿你要给我解释清楚。从现在起,在这个家里不能再举办任何聚会,你在这段时间里也别想去参加任何聚会。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吃午饭时,母亲让她解释清楚阁楼上的台灯为什么打碎了,姐姐也没有替她说话,因为她发现薇奥拉动了她的私存物品。
薇奥拉一整天都被关在房间里,还被明令禁止打电话,所以心情十分沮丧。她无法把爱丽丝和马蒂亚以及他们手拉手的样子从记忆中抹去。当她用指尖拾起台灯残留的碎片时,就暗中决定:爱丽丝出局了。
星期一一早,爱丽丝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最终揭下了文身上的纱布。她把纱布细心地搓成团,连同早餐时没有吃下的饼干碎屑一起扔进马桶冲走了。
她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朵紫罗兰,心想这将第二次永远改变她的身体。她不禁颤抖了一下,这是一种掺杂着懊悔与惶恐的快感。她认为这个身体只属于她自己,假如她愿意,甚至可以毁掉它,或用无法抹去的图案破坏它,让它枯萎,就像一朵花被一个女孩随意摘下,然后又随手扔在地上。
那天上午,她本想在学校的女厕所让薇奥拉和其他几个女孩看她的文身,然后再给她们讲述她和马蒂亚是如何长时间地接吻。没有必要再编什么故事,如果她们问及细节,只要顺着她们的想象说下去就行了。
进了教室,爱丽丝把书包放在椅子上,然后就径直走向薇奥拉的座位。此时,其他几个女孩已经在那里了。当她走过来时,听到朱丽娅·米兰迪说:“瞧,她来了。”她神采奕奕地和大家打了招呼,但没人理她。她俯身亲了薇奥拉的两颊,就像是薇奥拉教她这么做的一样,但是她这个朋友连一毫米也没动。
爱丽丝直起身,依次看了看那四双严肃的眼睛。
“昨天我们都不舒服。”薇奥拉开始说话。
“啊,是吗?”爱丽丝深表关切地问,“你们怎么了?”
“肚子特别疼,大家都是。”嘉达用寻衅的口气插话说。
爱丽丝当时看到她吐在了地板上,心里说你喝那么多酒,当然会肚子疼。
“我倒是一点事都没有。”爱丽丝说。
“当然啦,”薇奥拉用讥讽的口气说,同时还看着其他几个女孩,“这一点毫无疑问。”
嘉达和菲德里卡笑了起来,朱丽娅则低下了头。
“你是什么意思?”爱丽丝迷惑不解地问道。
“你很清楚我想说什么!”薇奥拉反击道,她换了一种带有攻击性的腔调,同时用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盯着爱丽丝的脸。
“不,我不知道。”爱丽丝为自己辩解着。
“你给我们下毒了!”嘉达发起攻击。
“你说什么?什么下毒?”
朱丽娅怯生生地插话说:
“不,姑娘们,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她给我们下了毒。”嘉达重复道,“谁知道她往那个点心里放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说罢,她又面向爱丽丝说:“你想让我们难受,是不是?干得好,你的目的达到了!”
爱丽丝听着这番话,用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回过味儿来。她看着朱丽娅,而对方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告诉她:“对不起,我爱莫能助。”随后,她又想从薇奥拉的眼神中寻求保护,对方却还以无情的目光。
嘉达用一只手捂着肚子,好像又开始疼了一样。
“可那点心是我和索莱达一起做的,原料全是我们在超市买的啊。”
没人理会她,她们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好像在等这个杀人犯自动离开。
“根本不是索莱达的点心造成的,点心我也吃了,我就没问题。”爱丽丝撒谎说。
“你这个骗子,”一直沉默不语的菲德里卡·马佐尔迪跳了起来,“你连一口都没吃,大家都知道……”
她突然住了嘴。
“你们快别这样了!”朱丽娅央求她们,似乎都要哭出来了。
爱丽丝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平坦的腹部上,她感觉到皮肤之下自己的心跳。
“大家都知道什么?”她问她们,语气非常平和。
薇奥拉·巴伊慢慢地摇着头,爱丽丝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位“前好友”,等待那番尚未说出的话,但这些话的声音却已经像透明的烟雾一般荡漾在空气中了。上课铃响了,爱丽丝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科学课的图巴多老师叫了她两次,才最终让她回到了座位上。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八
丹尼斯没有来学校上课。星期六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和马蒂亚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对方。对于马蒂亚父亲的问题,丹尼斯只是用一两个字来搪塞,下车的时候也没有说“再见”。
马蒂亚把一只手放在他旁边那张空空的椅子上。丹尼斯在那个黑屋子里说的话时不时掠过他的大脑,但是很快就又溜走,让他来不及深刻体会其中的含义。
他觉得,是不是真正理解那些话对他并不重要,他只想让丹尼斯坐在那儿,像屏障一样为他挡住课桌以外的一切事物。
就在前一天,他父母让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他们则坐在对面的那张沙发上。他父亲对他说:“给我们讲讲这次聚会吧。”马蒂亚一开始把双手攥得很紧,但后来,他又把手摊开,好好地放在膝盖上,以便父母能看到它们。他耸了耸肩,用他那种顺从的语气回答说:“没什么好说的。”母亲激动地站了起来,走进了厨房。而父亲则凑过来,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好像是知道要为什么事而安慰他一下。马蒂亚想起小的时候,在夏天最热的那几天里,父亲轮流往他和米凯拉的脸上吹气,好让他们凉快一点。他还记得汗珠从皮肤上一点一点蒸发的那种感觉,这时,一种痛彻心扉的思念向他袭来,因为他世界的一部分已随米凯拉一起沉溺在那条河里了。
他怀疑同学们是不是已经完全知道这件事了,说不定连老师也都知道了。他觉得他们背地里相互交汇的眼神像一张渔网罩在他的头上。
他随手翻开历史课本,从那一页开始背起所有印在书上的日期。那一串罗列在一起的没有规律的数字,在他的头脑中形成了一个越来越长的链条。顺着这个链条,马蒂亚的思绪渐渐远离了站在阴影中的丹尼斯,也忘记了独自坐在座位上的那种空虚。

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九
课间,爱丽丝偷偷潜入了位于二楼的医务室,这是一个白色的小房间,很局促,里面只有一张担架床和一个镶有镜面的壁橱,里面放着急救物品。爱丽丝只来过这个房间一次,那是在体育课上,她差点昏过去,因为在那之前的四十个小时里,她只吃了两块全麦苏打饼干和一块低热量的威化巧克力。那天,穿着绿色迪亚多纳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从来不用的哨子的体育老师对她说:“想想你这是在干什么,好好想想吧。”然后他就出去了,把爱丽丝独自留在那里的日光灯下,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既无事可做,也没东西可看。
爱丽丝发现那个急救箱是开着的,于是就拿了一团有李子那么大的棉花和一小瓶消毒用的酒精。她重新关上了柜门,在周围寻找一件重物。旁边只有一个硬塑料做的垃圾桶,颜色暗淡,介于红与棕之间。她先祈求外面不会有人听到,然后就用垃圾桶的底部砸碎了壁橱的镜面。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拔下一大块三角形的碎玻璃,生怕划伤自己。在这块碎玻璃的正面,她看到自己的右眼一扫而过,她为自己没有哭,甚至没掉一滴眼泪而感到骄傲。她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塞进了身上那件肥大运动衣正中的口袋里,然后回到了班里。
上午剩余的时光她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她没有再看过薇奥拉和其他几个女孩,课上讲的埃斯库罗斯戏剧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课后,她在全班同学的最后走出教室,朱丽娅·米兰迪偷偷拉住她的一只手,说:
“我很抱歉。”她是趴在爱丽丝耳边说的,说完还亲了爱丽丝的脸一下,然后就跑进走廊,追那三个人去了。
爱丽丝在学校的前厅里等着马蒂亚,前厅位于铺着亚麻油毡的楼梯尽头,学生们蜂拥着走下楼梯,冲向大门。她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那冰凉的金属传导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
马蒂亚走下楼梯,他周围半米之内空无一人,除了丹尼斯,没人敢进入那个领域。他黑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前额上,几乎遮住了眼睛。他低头看着自己落脚的位置,脚步很轻,身体有些向后仰。爱丽丝第一次叫他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爱丽丝提高了嗓门,他才抬起头来,尴尬地说了声“你好”,然后继续向出口的玻璃门走去。
爱丽丝拨开人群赶上了他,并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马蒂亚吓了一跳。
“你必须跟我走。”爱丽丝对他说。
“去哪儿?”
“你得帮我一个忙。”
马蒂亚紧张地看着四周,寻找着潜在的危险。
“我爸爸在外面等我呢。”他说。
“你爸爸会等你的,但现在你必须帮我。”爱丽丝说。
马蒂亚叹了口气,然后说了声“好吧”。他一时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跟我来。”
爱丽丝拉着他的手,就像在薇奥拉家的聚会上那样,但是这一次马蒂亚的手指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远离了人群,爱丽丝走得很快,就像在逃脱什么人的追捕。他们进入二楼空无一人的走廊,空空的教室敞开着大门,给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走进女厕所时,马蒂亚犹豫了一下,本想说“我不能进去”,但还是听任爱丽丝把他拉了进去。当爱丽丝把他拉进一个隔间并锁上门时,他们离得那样近,马蒂亚的双腿发起抖来。蹲便器周围的活动空间只是窄窄的一道瓷砖,仅能容下他们俩的四只脚。地上散落着几张手纸,半粘在地面上。
“现在她会吻我,”马蒂亚想。
“你只要也吻她就行了,”他想,“这很容易,谁都会。”
爱丽丝拉开她那件闪亮外衣的拉链,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就像在薇奥拉家里那样。她把T恤衫从牛仔裤里拉了出来,然后把牛仔裤褪到屁股的一半。她没有看马蒂亚,就像那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就在星期六晚上贴着白色纱布的那块皮肤上,出现了一朵小花文身。马蒂亚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最终,他把目光移开了。他感到双腿间有什么东西在动着,于是马上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读着墙壁上的一些字迹,但并不想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发现没有一行字与墙面瓷砖缝平行,所有的字都与地面瓷砖的边缘形成一个夹角,马蒂亚相信,这个角度介于三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
“拿着这个。”爱丽丝说。
她递给马蒂亚一块玻璃,它一面能照见人,另一面是黑的,锋利得像匕首一样。马蒂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向马蒂亚扬了扬下巴,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就想这么做。
“你要帮我弄掉它,我自己弄不了。”她对马蒂亚说。
马蒂亚注视着那片玻璃,然后又看了看爱丽丝的右手,那只手正指着她肚子上的文身。
她料到马蒂亚会不肯。
“我知道你能行,”她说,“我不想再看见它,求求你,帮我弄掉。”
马蒂亚在手里转动着那块玻璃,感到胳膊一阵颤抖。
“可是……”他说。
“帮我弄掉它。”爱丽丝打断了他的话,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马蒂亚不要出声,然后又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帮我弄掉它。”马蒂亚想着爱丽丝的话。这五个字灌入他的耳朵里,让他在爱丽丝的面前跪了下来。
他的脚跟碰到了身后的墙壁,他不知道应采取怎样的姿势。他没有把握地摸索着那文身四周的皮肤,想让它们舒展开。他的脸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的身体靠得这么近,这使他无意识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以便闻到那种气味。
他把镜子的碎片凑近爱丽丝的肚子,刚刚拉了手指肚那么长的一道小口子,就把手停住了。爱丽丝疼得发抖,不觉叫了一声。
马蒂亚立刻撤回了手,把碎玻璃藏到了身后,就像要否认说这不是他干的一样。
“我干不了。”他对爱丽丝说。
他抬头看着爱丽丝。爱丽丝正在无声地哭着,她双眼紧闭,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可是我不想再看见它了!”她呜咽着说。
马蒂亚很清楚她已经没有勇气了,于是感到如释重负。他站起身,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最好离开那里。
爱丽丝用手擦掉肚子上流下的一滴血迹,系好牛仔裤,而马蒂亚正在想着怎么说一些使她安心的话。
“你会习惯的,最后总会看不见它的。”他说。
“怎么可能?它会一直在那里,在我的眼皮底下。”
“没错,”马蒂亚说,“正因为这样,你才会永远不再见到它。”

另一个房间(一九九五年) 二〇
马蒂亚说得没错: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像溶液一样流过皮肤,每天都会从爱丽丝的文身上和他们两人的记忆中冲刷掉薄薄的一层颜色。但是文身的轮廓就像生活的环境一样依然存在着,黑色线条依然清晰,只是其中的颜色已经彼此混合在一起,最终褪成一种暗淡、单一的色调,几乎失去了任何意义。
高中时代对于马蒂亚和爱丽丝来说就像一道开放的伤口,这道伤口由于伤得太深而始终难以愈合。这些年,他们都是在一种窒息的状态下度过的,马蒂亚拒绝这个世界,而爱丽丝却感觉被这个世界拒绝,最终他们发现,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建立起了一种不完美而又不对等的友谊,这份友谊包含了太久的缺席和太多的沉默,这是一个虚空而洁净的空间,当学校的墙壁把他们包裹得太紧,让他们无法忽视那种窒息的感觉时,他们就可以回到这里自由地呼吸。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青春的伤口愈合了。皮肤的边缘逐渐弥合,虽然这个过程无法被察觉,却一直在进行着。结痂每揭掉一次,就会顽强地再生出来,颜色更深,表面更厚。最终,一层光滑而富于弹性的皮肤会取代原来破损的皮肤,疤痕也会由红变白,逐渐与其他皮肤融合在一起。
此刻,他们俩躺在爱丽丝的床上,爱丽丝的头朝向一边,马蒂亚的头朝向另一边,他们的腿都不自然地蜷着,生怕触碰到对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爱丽丝心想:“我可以翻过身,把脚尖伸到他的后背下面,假装没有发觉。”但她可以肯定,马蒂亚会立刻把身子挪开,于是她决定不要自讨没趣。
他们两个谁也没提议放点儿音乐听。他们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待在那里,等待着星期天下午渐渐逝去,等待着到时间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比如吃饭、睡觉和迎接新的一周。九月焦黄的日光从敞开的窗子里透射进来,街上断断续续的细碎声响也随后飘进了房间。
爱丽丝从床上站起来,使得马蒂亚头下的床垫有些微微的颤动。她把双拳支在胯上,从上面看着马蒂亚,她的头发垂在前面,遮住了她严肃的表情。
“你就待在那儿,”她对马蒂亚说,“不要动。”
随后,她跨过马蒂亚,先用那条好腿跳下床,再去拖动另一条腿,那条残腿就像是错装在她身上的一样。马蒂亚把下巴缩到胸前,以便让视线捕捉到爱丽丝在房间内的一举一动。他看见爱丽丝打开一个放在写字台正中的立方体盒子,那个盒子他此前从未注意过。
爱丽丝转过身,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藏在一架老式相机的后面。马蒂亚见状从床上爬了起来。
“躺下!”爱丽丝命令道,“我不是说不让你动嘛。”
说着,她按下了快门。那架宝丽来相机吐出了一个扁平的舌头,爱丽丝拿着它晃了晃,让照片显出颜色。
“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东西的?”马蒂亚问她。
“在地下室,是我爸爸的,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然后就没用过。”
马蒂亚从床上坐了起来,爱丽丝把照片随手丢在地毯上,然后继续拍下一张。
“行了,别再拍了,”马蒂亚抗议道,“我在照片上像个傻子。”
“你一直像个傻子。”
爱丽丝又拍了一张。
“你知道我想当摄影师。”她说,“我已经决定了。”
“那大学呢?”
爱丽丝耸了耸肩。
“那只有我爸爸才在意,”她说,“让他自己去念吧。”
“你想放弃?”
“没准儿吧。”
“你不能哪天一睁眼就决定要当摄影师,把一年的努力都丢到脑后吧?这样不行!”马蒂亚用教训的口气说。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和他一样!”爱丽丝用嘲讽的口气说,“你们总是知道要做什么,你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你要成为一个数学家。你们真没劲,又老又烦人!”
说罢,她面向窗口,胡乱拍了一张,然后把这张照片也扔在了地毯上那两张照片旁边。她双脚踩在那些照片上,反复踩踏,就像酿酒时人们踩碎葡萄那样。
马蒂亚想说些什么挽回的话,但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俯下身,想从爱丽丝的脚下抽出那第一张照片。在白色的相纸上,他交叉在脑后的双臂正慢慢显出轮廓。他问自己,在那张光滑的相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提醒自己回家后要马上去查查百科全书。
“我想让你看另外一样东西。”爱丽丝说。
她把相机扔在床上,走出房间,就像一个小女孩玩腻了一件玩具,是因为她看上了另一件更具诱惑力的东西。
她消失了足足十分钟。写字台上方的书架上斜放着一些书,马蒂亚读起那些书名。那些书一直放在那里,他把所有书名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读,却没能拼成一个有深刻意义的单词。他想,要是能从这一系列书名中看出什么逻辑顺序来,他一定会很高兴。或许他可以根据书脊的颜色来排列它们的顺序,最好是按照电磁波的光谱来排,要么就按照书的高度,由高到低。
“嗒嗒嗒嗒——”爱丽丝的叫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马蒂亚转过脸,看见爱丽丝站在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像是怕摔倒一样。她穿着一件婚纱,这件衣服本该雪亮而洁白,但时间却使它的边缘泛起了黄色,好像是生了什么病菌,在慢慢地蚕食着它。多年来一直放在盒子里,这件衣服变得干枯而僵硬。礼服上缘松松垮垮地搭在爱丽丝扁平的胸上,领口并非很低,却刚好让肩带滑落到肩膀下几英寸处。这种站立姿势使爱丽丝的锁骨显得尤为突出,截断了她颈部柔软的线条,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陷,宛如干涸的河床。马蒂亚想知道闭着眼睛用指尖滑过她的锁骨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婚纱袖口的花边皱皱巴巴的,左臂上的花边还略微有点翘起。那长长的曳地裙裾拖在走廊里,马蒂亚的视线无法到达。爱丽丝的脚上还穿着她那双红拖鞋,从宽大的裙摆下露出来,形成一种怪模怪样的反差。
“哎?你得说点什么。”她说,但眼睛并没有看马蒂亚,而是用一只手抚平裙子最外层的薄纱。她觉得这裙子摸上去像是次品化纤。
“这是谁的?”马蒂亚问道。
“我的,不像吗?”
“别闹了,说真的。”
“你想它能是谁的?我妈妈的呗。”
马蒂亚点点头,想象着费尔南达夫人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他想起费尔南达夫人第一次见到他时脸上唯一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来爱丽丝家,一进客厅,看见费尔南达夫人正在那里看电视——她脸上一副亲切而深表同情的表情,很像平时人们到医院里探视病人的样子。那是一种荒谬的表情,因为从那时起生病的恰恰是她自己,她得的是一种正在慢慢粉碎她全身的疾病。
“别在那儿傻站着,快,给我照张相。”
马蒂亚从床上抓起宝丽来相机。他把相机在手里转来转去,想找到快门的位置。爱丽丝在门口摇来晃去,仿佛感受到一阵只有她自己才能感觉到的微风。当马蒂亚把相机举到眼前时,她立刻挺直腰,做出一副冷峻而近乎于挑逗的神态。
“好了。”马蒂亚说。
“现在我们一起照。”
马蒂亚摇摇头。
“快点儿,不要总是扫兴。这次我想看你穿得像样一点儿,别总是穿你那件破烂运动衣,你都穿了一个月了。”
马蒂亚低头看了看,他这件蓝色长袖T恤的袖口好像被蛀虫蛀过一样。他习惯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抠袖口,好让手指头有事可做,这样就不会再去抠食指和中指间的凹陷处了。
“再说,你也不想毁了我的婚礼,是吧?”爱丽丝噘着嘴说。
爱丽丝知道这么做只是闹着玩。这只是一个为了消磨时间的玩笑而已,一场小小的演出,种种愚蠢行为中的一种。然而,当她打开衣柜的门,镜子里映出她穿着婚纱和马蒂亚站在一起的画面,那一刻她简直惶恐得透不过气来。
“这儿没有适合你的衣服。”她匆忙说,“跟我来。”
马蒂亚顺从地跟着她。每当爱丽丝这么发号施令的时候,马蒂亚的双腿都会开始发麻,恨不能一走了之。爱丽丝的一些做法,还有一些冲动、幼稚的任性行为,让他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爱丽丝绑在了一张椅子上,然后她叫来好几十人围观,就像看一件她私人的物品,比如滑稽的宠物之类。但大多数情况下,他总能保持沉默,让他的不满情绪通过一些举动显现出来,直到爱丽丝厌烦了他的那种冷漠,不再继续下去,并且说:“你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马蒂亚跟在爱丽丝裙裾的后面,来到了她父母的房间,他从没来过这里。百叶窗几乎全都敞开,阳光平行地照射进来,非常清晰,让马蒂亚觉得像是画在木地板上的。这里的空气比家里的其他地方更加稠密和令人困倦。靠墙放着一张双人床和两个一模一样的床头柜,这张床要比马蒂亚父母那张高出很多。
爱丽丝打开衣柜,用一个手指滑过她父亲所有的套装,这些衣服都整齐地挂在那里,用透明防尘罩罩着。她拿出一身黑色套装扔在了床上。
“穿上这个。”她命令马蒂亚。
“你疯了吗?当心你爸爸发现。”
“我爸爸什么都发现不了。”
爱丽丝愣了一下,好像是在回味自己刚刚说的话,或是透过那些深色衣服形成的屏障看着什么东西。
“现在我给你找衬衫和领带。”她接着说。
马蒂亚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爱丽丝看到了。
“你怎么不动啊?别不好意思在这儿换衣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空空的胃拧了一下。她顿时感到自己很可耻,她的话似乎有些敲诈的意味。
马蒂亚叹了口气,然后坐在床上,开始解鞋带。
爱丽丝一直背着身子,假装为马蒂亚找衬衫,其实她早已经选好了。当她听见皮带扣“叮”的一声响时,心里默数到三,然后转过身去。马蒂亚正在脱牛仔裤,他里面穿了一条宽松的灰色平脚内裤,而不是爱丽丝想象中的紧身内裤。
爱丽丝心想,马蒂亚穿短裤的样子她已经见过好几十次了,所以穿内裤的样子应该不会有很大差别,但这时她还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四层的洁白婚纱里微微颤抖。马蒂亚拉着T恤衫的下摆遮住自己,然后迅速地穿上那条体面的裤子。那面料非常轻柔,掠过他腿上的汗毛时,使它们带上了静电,像猫毛一样竖了起来。
爱丽丝过来把衬衫递给他,他没抬眼皮地接了过来。他讨厌这个无聊的游戏,也羞于展示自己细细的胳膊和胸前与肚脐周围稀疏的汗毛。爱丽丝觉得自己正在努力让情况变得更加尴尬,就像平时常有的那样。她还觉得,对马蒂亚而言,这当然都是她的不对。她感到喉咙有些发紧。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背过身,没让马蒂亚当着她的面脱掉T恤衫。
“现在呢?”马蒂亚问她。
她回过身,看到马蒂亚穿着自己父亲的衣服,差点喘不过气来。上衣大了一点,马蒂亚的肩膀还不能完全撑起它,但她不得不承认马蒂亚的确帅极了。
“还差领带。”她看了一下说。
马蒂亚从爱丽丝的手上接过一条酒红色的领带,下意识地用大拇指在那光滑的面料上捋了一下,一阵颤抖像电流一样在他的那条胳膊上传导,然后又沿着后背蔓延下来。他觉得那只手的手掌像沙子一样干燥,因此立刻将它凑到嘴边上不停地哈气,用气息中凝结的水分来湿润它。他无法克制地咬住了一根手指,并尽量不让爱丽丝发现,但对方却已经注意到了。
“我不会打领带。”他犹豫地拖着声音说。
“唉,你可真够没用的。”
事实上爱丽丝早就会打领带。她迫不及待地想向马蒂亚展示自己会打领带。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会了她。那时候,每天一大早,父亲会把领带放在她床上,临出门之前父亲会经过她的房间,问她领带是不是打好了。此时,爱丽丝会拿着打好结的领带跑向父亲,而父亲会低下头,双手背后,就像在一位女王面前弯腰行礼一样。爱丽丝把领带套在父亲的脖子上,而父亲会把领带拉紧,然后整理一下,最后说一句“Parfait”[1]。在爱丽丝发生意外之后的某天早上,父亲发现领带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她的床上。从那以后,父亲就一直自己打领带了,那个小小的仪式也自然被取消,就像其他很多事一样。
爱丽丝打着领带结,她嶙峋的手指夸张地上下舞动着。马蒂亚看着她的动作,感觉相当复杂。最后,马蒂亚任凭她在自己的脖子上调整领带。
“哇!简直令人肃然起敬!你想照照镜子吗?”
“不想。”马蒂亚说。此刻他只想穿上自己的衣服从这里出去。
“拍张照片!”爱丽丝说着拍了一下手。
马蒂亚再一次跟着她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爱丽丝把相机拿在了手里。
“没有自拍功能,”她说,“我们只能自己瞎拍了。”
她揽着马蒂亚的腰,把他拖了过来。马蒂亚全身僵直,她按下了快门。照片“刺”的一声滑了出来。
爱丽丝一下瘫倒在床上,就像刚刚经历了漫长婚礼仪式的新娘。她手里扇动着那张照片。
马蒂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受着这身不属于他的衣服,有一种融化在其中的惬意感觉。房间内的光线突然一下由黄色变为蓝色,非常均匀,因为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陷到了对面那栋楼的后面。
“现在我可以换衣服了吗?”
马蒂亚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想让爱丽丝明白,自己已经最大限度地听任了她的摆布。爱丽丝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眉毛。
“还有最后一件事。”她说着又从床上站了起来,“新郎要把新娘抱过门槛。”
“什么意思?”
“你要抱起我,一直抱到那里。”爱丽丝指着走廊说,“然后你就自由了。”
马蒂亚摇头,但爱丽丝却来到他跟前,像小女孩一样地摊开了双臂。
“勇敢点,我的英雄。”她用戏弄的口吻说。
马蒂亚的腰塌得更厉害了,像打了败仗一样。他俯下身,笨拙地抱起爱丽丝,他还从来没有抱过任何人。他一只手放在爱丽丝的膝盖底下,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当他把爱丽丝抱离地面的时候,吃惊地发现爱丽丝竟然这么轻。
马蒂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走廊走去。他感觉到爱丽丝的呼吸透过了他那质地细密之极的衬衫,那呼吸离他实在太近了。爱丽丝的裙裾在地板上拖动,发出窸窣的声音。当他们经过门口时,一阵又长又响亮的撕裂声使马蒂亚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
“糟了!”马蒂亚说。
他匆忙放下爱丽丝。原来,爱丽丝的裙子挂在了房门的合叶上,扯了一道一拃来长的口子,仿佛一张咧开冷笑的大嘴。他们俩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裙子。
马蒂亚等着爱丽丝说些什么,比如对他很失望、很生气之类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可毕竟是爱丽丝非要玩这种愚蠢的游戏,这是她自作自受。
爱丽丝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口子。
“管它呢,”她终于开口说,“反正没人会穿了。”


[1] 法语,完美。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一
质数只能被一和它自身整除。在自然数的无穷序列中,它们处于自己的位置上,和其他所有数字一样,被前后两个数字挤着,但它们彼此间的距离却比其他数字更远一步。它们是多疑而又孤独的数字,正是由于这一点,马蒂亚觉得它们非常奇妙。有时候他会认为,它们是误入到这个序列中的,就像是串在一条项链上的小珍珠一样被禁锢在那里。有时候他也会怀疑,也许它们希望像其他所有数字一样普普通通,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如愿。这后一种想法经常在晚间光顾他的大脑,夹杂在睡梦前凌乱而交错的各种形象之中,这个时候,他的大脑会非常疲顿,不愿再编织谎言。
在大学一年级的一门课上,马蒂亚知道,在质数当中还有一些更加特别的成员,数学家称之为“孪生质数”,它们是离得很近的一对质数,几乎是彼此相邻。在它们之间只有一个偶数,阻隔了它们真正的亲密接触,比如十一和十三、十七和十九、四十一和四十三。假如你有耐心继续数下去,就会发现这样的孪生质数会越来越难遇到,越来越常遇到的是那些孤独的质数,它们迷失在那个纯粹由数字组成的寂静而又富于节奏的空间中。此时,你会不安地预感到,到那里为止,那些孪生质数的出现只是一种偶然,而孤独才注定是它们真正的宿命。然后,当你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又能遇到一对彼此紧紧相邻的孪生质数。因此,数学家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要尽可能地数下去,早晚会遇到一对孪生质数,虽然没人知道它们会在哪里出现,但迟早会被发现。
马蒂亚认为他和爱丽丝就是这样一对孪生质数,孤独而失落,虽然接近,却不能真正触到对方。这个想法,他从来没对爱丽丝说起过。每当他想要对爱丽丝坦白这些事的时候,手上薄薄的一层汗液就会蒸发得一干二净,让他整整十分钟不能触及任何话题。
冬日里的一天,马蒂亚在爱丽丝家度过了一个下午之后回到家中,整个下午他都在没完没了地更换电视频道。他根本没有注意电视里说了些什么或演了些什么,因为爱丽丝的右脚架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侵入了他的视野,像一条蛇的脑袋一样从他左边伸了过来。爱丽丝用一种催眠的节奏伸缩着脚趾,这种重复运动让他的胃里产生出一种坚硬而又不安的感觉,他尽量把目光投向最远处,为的是让视野中的东西不发生任何变化。
回到家,他从活页夹中取出一沓干净的稿纸,这沓纸的厚度足以让笔尖在上面轻轻滑动,而又不至于刮到坚硬的桌面。他用双手把这沓纸的边缘弄整齐,先是上下,再是两侧。接着,他从放在写字台上的自来水笔中挑出一支墨水最多的,拔下笔帽,套在笔的另一端,以免丢失。然后,他开始在这张纸的正中央位置写了起来,这个位置是他不用计算行数就能找到的。
2760889966649。他盖上笔帽,把笔架在纸的边缘上。两兆七千六百零八亿八千九百九十六万六千六百四十九,他大声读着这个数字。随后,他又小声读了一遍,像是要把这个绕口令读得熟练一点。他决定把这个数归为己有,他敢肯定,在这个世界上,乃至在这个世界的整个历史上,绝没有第二个人曾停下脚步来注意这个数字。或许到那时为止,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数字写在纸上并且大声地朗读。
他迟疑了片刻,在那串数字下面隔了两行,又写下了2760889966651。这是爱丽丝的数字,他想。在他的脑海中,这个数字呈现出爱丽丝那只脚的青黑色,那是在电视机蓝色亮光的映衬下形成的轮廓。
或许这会是一对孪生质数,马蒂亚心想,如果是的话……
他突然为这个想法怔住了,于是开始寻找能够整除这两个数字的公约数。用三来计算很简单,只要把这串数字加在一起,看看是不是三的倍数就可以了。而五一看就知道不行。好像有一种方法可以计算出七是不是公约数,但是马蒂亚不记得了,因此他开始用竖式来计算。十一、十三和以后的数字计算起来越来越复杂。当他算到三十九的时候,困意第一次向他袭来,手里的笔滑落到了纸上。算到四十七的时候,他停住了手。在爱丽丝家时充斥在他胃里的那种搅动感已不复存在,消失在他的肌肉里,就像气味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使他再也觉察不到了。他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和一大堆凌乱的稿纸,上面写满了没有意义的除数。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一刻了。
马蒂亚又拿起第一张纸,看到在正中间写着的那两个数字,感到自己像个傻瓜。他把纸撕成两半,然后又从中间撕了一次,直到纸的边缘能像刀刃一样从他左手无名指指尖的下面划过。

大学四年里,数学将他引向了人类理性世界中那最遥远而又最迷人的角落。马蒂亚把学习中遇到的所有定理的证明都认认真真地抄了一遍,像在履行某种仪式。即便是在夏日的午后,他也要合上百叶窗,在人工光源下学习。书桌上所有那些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东西都被他搬走,以便真正感到只有他自己和面前的纸张。他总是写个不停,如果发现自己在一个运算过程中耽搁得太久,或者等号后面的结果与某一算式不符,他就会把这张纸扔掉重来。当他在那些纸上写满符号、字母和数字,最后在纸的下端写上“因此得证”几个字时,霎时间感到自己把世界的一个小角落收拾停当了。于是,他会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地伸展一下,努力不让两手分开。
然而慢慢地,他感到自己与这张纸和这些符号失去了联系,即使这些符号刚刚从他手腕的运动中流淌出来。这时候,他会觉得它们离自己很远,被封冻在一个他无法进入的地方。他的头隐匿在房间的黑暗中,那些阴郁、繁杂的思绪又重新涌入他的大脑,这种情况下,马蒂亚往往会找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开始研读。
复分析、射影几何与张量计算都未曾削减马蒂亚最初对质数的热情。马蒂亚喜欢计算,从“一”开始,顺着复杂的级数运算下去,至于这些级数,通常都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他任凭这些数字引导,觉得自己与它们都很熟稔。正因如此,在选择毕业论文的题目时,他毫不迟疑地去了离散数学教授尼科利先生的办公室,此前他从未参加过这位教授的任何考试,只是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弗兰切斯科·尼科利教授的办公室在数学系那座十九世纪建筑的四层。这是一个小房间,整齐而没有任何气味,整个房间被白色所笼罩:墙壁、书架、塑胶书桌以及桌上硕大的电脑都是白色的。马蒂亚轻轻叩门,里面的尼科利教授不能确定这是在敲他的门还是隔壁办公室的门。然而,他还是说了一声“请进”,恐怕让自己丢面子。
“早上好。”马蒂亚说。
“早上好。”尼科利回答他。
马蒂亚的视线被挂在教授身后的一张照片所吸引,照片上正是教授本人,很年轻,没有胡子,一只手擎着一块银质奖牌,另一只手在和一个人握手,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看得出是个大人物。马蒂亚眯起眼睛,却看不清那块牌子上的字。
“有什么事吗?”尼科利一面问,一面皱着眉头打量他。
“我想写一篇关于黎曼ζ函数零点分布[1]的毕业论文。”马蒂亚说着把目光投向了教授的右肩,那里散落着一些头皮屑,就像一小片点缀着繁星的夜空。
尼科利做了个鬼脸,近乎于嘲笑。
“请原谅,您是哪位呀?”他问道,话语间毫不掩饰嘲讽的语气。他把双手置于脑后,仿佛想开心一下。
“我叫马蒂亚·巴洛西诺,我通过了所有的考试,希望在年内毕业。”
“您带成绩册了吗?”
马蒂亚点点头。他把双肩背包卸下来,蹲在地上,在包里翻着。尼科利伸手去接成绩册,但马蒂亚更希望将它放在书桌的边缘。
几个月以来,尼科利教授为了看清楚东西,不得不拉远东西与眼睛的距离。他的视线迅速扫过那一连串的三十分和三十分+嘉奖[2]。成绩册上没有任何的废话和微词,也没有一门可能是因为失恋而成绩欠佳的科目。
教授合上成绩册,更加专注地看着马蒂亚。他的穿着没有一点个性,而姿态就像一个不会在空间中支配自己身体的人。教授心想,这又是一个只会学习,而在生活中呆头呆脑的人。这种人只要一迈出大学为他们划好的圈圈,就会成为一个十足的废物,教授暗自思忖。
“您不觉得该由我来为您建议论文的主题吗?”教授慢条斯理地问。
马蒂亚耸耸肩,他黑色的眼睛沿着书桌的棱角从右看到左。
“我对质数感兴趣,想研究黎曼ζ函数。”他重申道。
尼科利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走到白色橱柜的前面,用食指滑过那些书的书名,同时发出有节奏的鼻息声。他拿出一沓打印的资料,这些资料的一个角上钉着订书钉。
“好啊,”教授说着把资料递给马蒂亚,“您把这篇文章中的数据重新计算一遍之后再来找我吧。全部数据。”
马蒂亚接过那沓纸,连标题也没看就塞进了靠在腿边的书包里,书包敞开着,很松软。他含混地道了谢,走出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尼科利回到桌前坐下,琢磨着在晚饭的时候怎么向太太抱怨这桩意外的新麻烦。


[1] 即黎曼猜想。
[2] 意大利大学里,考试满分为三十分,如果学生在考试中表现完美,还会得到“三十分+嘉奖”的成绩。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二
爱丽丝的父亲把女儿要当摄影师的事当成是一个小女孩在无聊时的一时兴起。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女儿二十三岁生日那天送给她一架佳能单反照相机,以及摄影包和三脚架。爱丽丝用一个美丽的微笑谢过父亲,但这个微笑却是那样让人捉摸不透,就像一阵刺骨的寒风。父亲还花钱为爱丽丝报了一个由市政府举办的摄影班,为期六个月,爱丽丝没有缺过一次课。尽管父女二人没有明讲,但彼此的协议却很清楚:读大学应摆在第一位。
后来,在一个分明得像那道光影分界线的时刻,费尔南达夫人的病情加重了,这一家三口被由此产生的新任务拖入一个越来越紧的螺旋中,彼此间的冷漠和麻木成为了他们必然的终点。从此,爱丽丝再也没踏入过大学半步,而父亲也装作全然不知。长久以来的愧疚不允许他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女儿,也几乎不允许他对女儿说起。有时他觉得,或许只要迈出一小步,只要在某个夜晚走进女儿的房间对她说……可是对她说什么呢?妻子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像衣服上正在干掉的水渍。他通过妻子与女儿连接的那条纽带正在松弛,已经拖到了地上,所以只好任由女儿自己做主了。
对于摄影,爱丽丝更喜欢那个架势,而不是拍摄的结果。她喜欢打开相机的后盖,放入新的胶卷,然后再拉出几厘米的胶片,以使卷轴自动将它缠上。她想着,这些空白的底片很快就会变成某种东西,但具体变成什么她还不能知道,她会先空按几下快门,然后取景、对焦、躯干前俯后仰,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对现实中各部分进行取舍、放大或变形。
每当她听到快门的“咔嚓”声和随后轻轻的过卷声时,都会不由地想起小时候,在山上自家别墅的花园里逮蚂蚱的情景,她总会将双手合拢,把蚂蚱扣在里面。现在她觉得摄影也是一样,只是现在捕捉的是时间,然后将其固定在胶片上,但同样需要在时间跳入下一瞬间的中途捕捉到它。
摄影课上,老师教她把相机的皮带在手腕上绕两圈,这样一来,假如有人想抢你的相机,就不得不连同你整条胳膊一起抢走。爱丽丝走在圣母慈悲医院的走廊上,母亲就在这里住院。在这里,她根本不会有被抢的危险,但还是习惯用那种方法拿着她的佳能相机。
她紧贴着那面双色墙向前走,右肩时不时擦到墙面,她这样做是为了不撞到别人。午餐探视时间刚刚开始,人们便像一道洪流涌进了医院。
那些用铝材和三合板做成的病房门敞开着,每一个病区都有自己特别的味道,肿瘤病区就是消毒液和沾满酒精的纱布味儿。
爱丽丝母亲的病房在倒数第二间,她走了进去。母亲正在沉睡,连着她身体的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室内光线微弱,令人昏昏欲睡。窗台上的花瓶里有一束红花,那是索莱达前一天带来的。
爱丽丝把双手和相机放在病床边上,那里的床单因母亲睡在中间的身形而稍稍隆起了一些,爱丽丝将其抚平。
她每天都来,但无事可做,护士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帖,而她的任务只是和母亲说话,她想。很多人都这么做,看他们那样子,就像病人真能听到他们的想法,真知道谁站在他们身边对着他们的脑袋讲话一样,就像疾病能够在人们之间开启一条非同寻常的感知渠道一样。
爱丽丝不相信这一点,在那间病房里,她感觉孤单,但仅此而已。通常,她会坐在那里,半小时到了就起身离开。如果遇到医生,就问一下病情,反正情况也总是那样。医生们的言辞以及眉梢的起落无外乎是想说:我们在等待事态的恶化。
这天一早,爱丽丝带来了一把发刷,她把发刷从包里取出,开始轻柔地为母亲梳理头发,至少是梳理那些未被压在枕头上的头发,她一点也没刮到母亲的脸上。母亲一动不动,听话得像个洋娃娃。
爱丽丝把母亲伸到被子外面的双臂以一种放松的姿势平行地放在体侧,吊瓶里一滴生理盐水沿着橡胶管滑落下来,消失在费尔南达的静脉里。
爱丽丝来到床尾,把佳能相机架在铝质床栏杆上,闭上左眼,让右眼抵住取景框。此前,她从来没有给母亲拍过照。她按下快门,然后又向前倾了倾身体,但镜头没动。
一阵唰唰声吓了她一跳,霎时间,病房里一片明亮。
“这样好些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爱丽丝转过身,看见窗边站着一位医生,正忙乱地拉着百叶窗的操纵绳,他很年轻。
“是的,谢谢。”爱丽丝说,有些惶恐。
医生把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继续拍照。于是,她俯身又拍了一张,有些敷衍,几乎是为了让这位医生满意。
他一定会觉得我有什么毛病,爱丽丝心想。
然而,这位医生却不慌不忙地来到她母亲的病床前,看了一眼病历卡,他看病历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接着,他来到吊瓶旁边,用大拇指推了一下控制流量的小轮,液滴下落的速度加快了,他满脸得意地看着它们。在爱丽丝眼里,他的这一连串动作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医生走近爱丽丝,他用双臂压了压床架。
“护士们都固定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她们就喜欢漆黑一片,这里简直昼夜难分了。”
他转过身,向爱丽丝笑了笑。
“你是她女儿?”
“是的。”
他点点头,并未表示同情。
“我是罗韦利医生。”他说。
“名字是法比奥。”他补充道,像是要急于更正一样。
爱丽丝和他握了手并作了自我介绍。他们注视着熟睡的费尔南达夫人,一连好几秒钟,一句话也没说。
医生用手拍了两下病床的金属栏杆,传来了中空的声音,然后他就走出了病房。经过爱丽丝身边时,他稍稍欠过身,对着爱丽丝的耳朵说:
“别说是我干的。”他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挤了下眼睛,并用手指着明亮的窗子。

探视时间结束了,爱丽丝沿着楼梯下了两层楼,然后穿过前厅,通过自动玻璃门走出了医院的大楼。
她穿过院子,在大门一侧的售货摊前停住脚,从那位汗流浃背的老先生那儿买了一瓶带气的矿泉水。爱丽丝很饿,但她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食欲,直到将其消灭殆尽。带气泡的饮料就是她的一大法宝,它们可以填满她的胃,至少可以给她充足的时间,让她挨过午饭这一关键时刻。
她在小挎包里翻找着钱包,缠在手腕上的相机皮带给她造成了一些麻烦。
“我来吧。”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来人是法比奥,她半小时前才刚认识的那位医生,他伸手递给售货摊的老先生一张纸币,然后微笑着看着爱丽丝,使她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没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短袖T恤,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这是爱丽丝刚才没有注意到的。
“再来一瓶可乐。”他又回身对那老先生说。
“谢谢。”爱丽丝说。
她试图拧开那瓶水的盖子,但那盖子却在她手指间打滑,纹丝不动。
“让我来吧!”法比奥说。
他接过爱丽丝手里的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拧开了盖子。爱丽丝心想,那个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谁都能做到,要不是手上有这么多汗,她自己也没问题。然而,她又莫名其妙地感到这个动作非常迷人,就像专门为她而做的一个小小的英雄事迹。
法比奥把水递给她,她再一次道了谢。他们各自喝着瓶子里的水,眼睛却偷偷地看着对方,仿佛在考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法比奥一头短发,弯曲成小卷,阳光直射在他的头发上,使它们从栗色渐渐过渡为浅红色。爱丽丝有这样一种感觉,其实他本人对阳光产生的这些效果心知肚明,或许他也能洞悉自己以及身边发生的一切事物。
他们在距离售货摊几步远的地方一起停住了脚,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爱丽丝不知该如何告辞,她觉得好像欠了对方什么,一方面是因为人家给自己买了水,另一方面是因为人家为自己拧开了瓶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这么快就离开。
这一点法比奥很清楚。
“我能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吗?”他厚着脸皮问爱丽丝。
爱丽丝的脸红了。
“我去取车。”
“那就去取车。”
爱丽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看着别处。法比奥向她做了一个很绅士的手势,意思是“请女士先行”。
他们穿过马路,进了一条小街,这里的人行道没有树荫的掩映。
他们肩并肩走着,从爱丽丝的身影中,这位医生注意到她不对称的步伐。她的右肩被照相机坠得有些倾斜,与之相对应,她左腿的线条僵硬得就像一根棍子。爱丽丝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在她拉长的影子中显得更加羸弱,看上去甚至像一个扁片——一个黑色的扁片下面分出两个比例匀称、大小一样的机械假肢。
“你有一条腿受过伤?”法比奥问。
“什么?”爱丽丝警觉地反问。
“我在问你是不是受过伤,”他重复说,“我看你一瘸一拐的。”
爱丽丝感到那条好腿也缩紧了。她尽量调整自己的步伐,尽可能地弯曲那条伤腿,直到真的感到疼痛。她暗自寻思着,“一瘸一拐”这个词真是用得既残忍又准确。
“我出过事故。”她说。随后,好像是为了赢得谅解,她又补充说:“很久以前。”
“车祸吗?”
“不,是滑雪。”
“我酷爱滑雪。”法比奥热情地说,确信找到了可以谈论的话题。
“我讨厌滑雪。”爱丽丝冷冷地回答。
“真遗憾。”
“对,真遗憾。”
他们并肩走着,一语不发。这位年轻医生的周围环绕着一个宁静的气场,那是一个坚固而又透明的自信区域。他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依然翘成微笑的样子。他看上去悠然自得,仿佛每天都能在医院的某个病房里遇到一个女孩,然后和她搭讪,再陪她去取车。然而,爱丽丝却感到木然,她的韧带处于戒备状态,她感到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而肌肉也僵硬地附着在骨头上。
她指着一辆停在那里的蓝色菲亚特600轿车,意思是说“就是这辆”,法比奥则将双臂摊开。一辆汽车沿街开过来,从他们身后驶过,车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直至消失。
“这么说,你是一位摄影师喽?”医生说,他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是的,”爱丽丝下意识地回答道,但说完就后悔了。眼下,她只是一个放弃大学学业的女孩,整天在街上游荡,拍一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她问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一位摄影师,究竟该怎样明确界定你是不是某一种人。
她咬住了自己薄薄的下嘴唇。“就算是吧。”她又补充说。
“可以看看吗?”医生张开手,想让爱丽丝把相机给他看看。
“当然。”
爱丽丝绕开手腕上的皮带,把相机递给他。他双手翻转着相机,然后取下镜头盖,先是把镜头对准前面,然后又向上对准天空。
“哇!”他赞许道,“好像很专业啊。”
爱丽丝的脸又红了,医生把相机还给了她。
“你可以拍几张。”爱丽丝说。
“算了,拜托,我不行,还是你来拍吧。”
“拍什么?”
法比奥环顾四周,他的头左摇右摆,犹豫不决。最后,他耸了耸肩。
“就拍我吧。”他回答说。
爱丽丝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拍你呢?”她问法比奥,略微有一点调皮的语气,不过她并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爱丽丝迟疑了片刻。她第一次仔细看着法比奥的眼睛,却连一秒钟都坚持不到。那双眼睛是蓝色的,非常明亮、清澈,就像他头上那一片天空。爱丽丝看着这双眼睛,感到有些不自在,就像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个空旷的大屋子里。
他真帅,爱丽丝心想。那正是一个男孩应有的帅气。
爱丽丝把取景框对准了他面部的正中。他微笑着,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他也没有像人们在镜头前经常表现的那样低下头去。爱丽丝对好焦距,然后用食指按动了快门。空气在“咔嚓”声中裂开了。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三
在与尼科利教授见面一周后,马蒂亚再次来到他的办公室。教授从敲门声中就能判断是他来了,这件事让教授感到心烦意乱。看着马蒂亚走进来,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要这个男孩一说出“有些问题我还不明白”或“我想请您为我讲讲这些步骤”之类的话,他就准备向他发一通火。如果我够坚决的话,尼科利心想,或许还能脱身。
马蒂亚问了一声“我可以进来吗”,眼睛根本没有看教授的脸,他把教授借给他研究的那篇文章放在了书桌边上。尼科利拿起文章,一沓夹在里面的稿纸从他手上滑落,这沓纸每页都编了号码,上面书写的字体也非常漂亮。他把这沓纸收拢在一起,发现上面是计算好的数据,每个数据都与原文相对应。他快速浏览了一下,无需仔细验算就可以知道这些数据都是正确的,因为那些井然有序的页码就足以显示它们的正确性。
教授有些失望,因为他觉得刚才准备要发的火现在都堵在了喉咙里,就像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他长时间地点着头,认真阅读着马蒂亚的这份作业,徒劳地压抑着自己对于这个人强烈的嫉妒。这个学生似乎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但毫无疑问,他是上天赐予这一领域的天才,只是他本人从未觉察而已。
“很好!”教授最后说,但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真正表扬马蒂亚的意思。随后,他加重了语气中不耐烦的成分说:“这最后几段引出了一个问题,是关于ζ函数的级数……”
“我算出来了,”马蒂亚打断他说,“我认为我已经解决了。”
尼科利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马蒂亚,然后故意不屑地说:
“噢,是吗?”
“就在我笔记的最后一页。”
教授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翻到笔记的最后一页。他皱着眉头快速读完马蒂亚的证明,虽然没有太理解,但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提出异议的地方。于是,他又放慢速度从头读起,这一次他弄明白了马蒂亚的论证过程,这一过程中虽然偶尔会出现一些业余爱好者故弄玄虚的地方,却相当严谨。他往下读着那些证明步骤,眉头渐渐展开,下意识地摸起了自己的下嘴唇。他忘记了马蒂亚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刚进来时的姿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脑子里重复着一句话:“没错,肯定没错。”仿佛教授的评判可以决定他的未来。在他默念着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想到,结果不出他所料。
尼科利轻轻把那沓纸放回到桌子上,然后靠在椅背上,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脑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好,我想说,您应该没问题了。”他说。

毕业典礼定于五月底举行,马蒂亚请他的父母不要出席。“为什么?”只有他母亲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睛看着窗子。那扇玻璃窗开在了阴面的墙上,映出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的身影。马蒂亚看着父亲的影子,只见他一只手抓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做出“算了吧”的手势。然后,马蒂亚又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她捂住嘴从桌前站起身,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盘子,虽然他们的晚饭并未吃完。
毕业典礼那一天像往日一样到来了,马蒂亚在闹钟响之前就起床了。昨夜拥入他梦境的那些幽灵就像一页页白纸上画满的涂鸦,用了好几分钟才消散。客厅里没有人,只有一件深蓝色新西装,很漂亮,旁边放着一件熨帖平整的粉色衬衫。衬衫上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给我们的博士[1]”,底下的署名是妈妈和爸爸,可笔迹只是爸爸一个人的。马蒂亚穿上衣服,连镜子都没照就出了家门。
论文答辩的时候,马蒂亚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位答辩委员会成员的眼睛,他看每一个人的时间都是均等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波动。尼科利坐在那些人的第一排,面带怒色地点着头,并窥视着同事们脸上不断增加的惊愕表情。
宣读结果的时刻终于到了,马蒂亚与其他候选者站成一排,在大教室超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站着。马蒂亚感觉众人的目光如同芒刺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用大会主席的身高作为直径来测算这间屋子的容量。然而,那些芒刺却爬上了他的脖子,并从那里兵分两路,最后停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他想象着成千上万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耳朵,还有成千上万的饥饿的蛀虫正在啃噬他的大脑。
大会主席为每一位候选者宣布毕业的程式一模一样,但马蒂亚却觉得越来越长,而且被他脑子里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噪音所覆盖,以至于轮到他的时候,他已无法听清自己的名字。某种坚硬的东西,类似一个冰块,哽在了他的喉咙里。在和主席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很干,所以他本能地去摸自己皮带的金属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系皮带。观众集体起立,弄得全场震天响。尼科利教授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了声“祝贺”。在掌声平息之前,马蒂亚已经逃离了大教室,飞快地在走廊里走着,甚至忘了先用脚尖着地,以免让自己的脚步在出门时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但是他离大门越近,就越觉得胃里有一个空洞在不断变大。来到外面,阳光带着热量和汽车的嘈杂声将他包裹起来。他踌躇地站在楼门口,像是害怕从水泥台阶上摔下去。人行道上有一小群人,马蒂亚一眼就看出他们共有十六个人。他们手里拿着鲜花,毫无疑问是在等他们的同伴。一瞬间,马蒂亚忽然希望也有人在那里等他。他觉得自己需要把身体的重量转移到别人身上,仿佛他脑子里装的东西突然间变得很重,仅凭自己的双腿根本无法承受一样。他寻找着父母,寻找着爱丽丝和丹尼斯,但他们不在这里,这里只有那些陌生人,他们有的焦急地看着手表,有的扇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纸片,有的一边抽着烟,一边大声讲话,无所顾忌。
马蒂亚看着手里卷成纸筒的毕业文凭,那上面用漂亮的斜体字写着:马蒂亚·巴洛西诺是一位博士,一位专业人士,一位成年人了。现在该是巴洛西诺博士直面自己人生的时刻了,那条一直引导着他,令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的轨迹到这里中断了。他的一口气只喘上来了一半,好像空气没有给他足够的动力,所以他无法进行一次完整的呼吸。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
一个身材矮小、满脸通红的女人对他说了一声“借光”,他闪到一边让那女人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进了大楼,然而这个女人也无法带他找到答案。他从走廊里退了回来,上了二楼,走进图书馆,坐在了临窗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顺手把毕业文凭放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然后把双手张开,平放在桌面上。他开始集中精力呼吸,呼吸刚才中断了,就在喉咙与肺叶深处之间打了几个来回。这样的情况他也遇到过几次,但从没有这么持久过。
你不能忘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告诫自己,这是不能忘记的,仅此而已。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接着在几秒钟内屏住了呼吸,然后又把嘴张大,尽可能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直到感觉胸肌都有点疼了。这次深深的吸气让马蒂亚觉得仿佛看见了氧分子,白白的、圆圆的,扩散到他的动脉中,然后盘旋着回归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意识到进进出出的学生,完全处于一种迟钝而又不安的出神状态。
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红红的一片,马蒂亚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支用玻璃纸包着的玫瑰,不知被什么人狠狠地摔到了桌上,那声音就像是一记耳光。他顺着花柄看过去,认出了爱丽丝的手:她的指关节突出,和白晳的手指相比有些发红,磨圆的指甲从指尖处被剪平。
“你就是一个混蛋!”
马蒂亚看着爱丽丝,就像看着一个幻影。他觉得一个遥远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这个场景来自于一个他已记不清的模糊地点。当他和爱丽丝离得很近时,发现对方的脸上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深深的忧伤。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爱丽丝接着说,“你早该告诉我,早就应该!”
爱丽丝拉过马蒂亚面前的一把椅子,筋疲力尽地坐下。他看着窗外的马路,不住地摇头。
“你是怎么……”马蒂亚开口说。
“从你父母那儿,我从你父母那儿知道的。”爱丽丝猛地转过头,盯着马蒂亚,在她蓝色的瞳孔里正涌出一股怒气。“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马蒂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表示“不对”,玻璃纸褶皱的表面映出一个模糊而变形的影像,和他本人一起运动。
“我一直想来参加,已经想了好多遍了,可你……”
爱丽丝停顿了一下,因为后半句话被牙齿挡了回去。马蒂亚还在思索着,为什么这一时刻突然一下变得如此真实。他努力回忆着几秒钟之前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不说话,”爱丽丝最后说,“你什么都不说,永远是这样。”
马蒂亚觉得自己的头几乎陷入了肩膀中,而头颅里又爬满了那些蛀虫。
“这并不重要,”他嘟囔着说,“我不想……”
“你闭嘴!”爱丽丝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坐在附近的人发出了“嘘——”的声音,在随后几秒钟的寂静中,那个“嘘”声留在了马蒂亚的记忆里。
“你脸色这么白,”爱丽丝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说,“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就是有点头晕。”
爱丽丝站起身,把垂在前额上的头发拨开,同时也拨开了混乱的坏心情。她俯下身,在马蒂亚的面颊上留下一个轻盈而无声的吻,这个吻把马蒂亚脑子里的那些小虫一扫而光。
“说真的,你棒极了!”她对着马蒂亚的耳朵说,“我知道。”
爱丽丝的头发让他的脖子微微发痒,他感到在爱丽丝发丝间隙的空气里充满了她的体温,像棉花一样轻轻地压在皮肤上。马蒂亚本能地想把爱丽丝拉入自己怀中,但手却纹丝不动,就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爱丽丝欠身从椅子上拿起那张毕业证书,展开后脸上露出笑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读了起来。
“哇!”她最后说,声音中染上了喜悦的色彩,“我们得庆祝一下,快,博士先生,我们走!”她命令道。
爱丽丝把手伸向马蒂亚,马蒂亚拉住了那只手,起初还有些犹豫,后来就任凭她把自己拉出图书馆,这种无可奈何的信任与几年前她把自己拉进女厕所时是一样的。时至今日,他们两人手的比例已发生了变化,现在,他的手指已经完全能包裹住爱丽丝的手,就像扇贝粗糙的贝壳包裹住柔软的贝肉一样。
“我们去哪儿?”马蒂亚问她。
“去转转,阳光不错,你也需要去晒晒太阳了。”
他们出了学校的大楼,这一次马蒂亚没有惧怕阳光、车流和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
在汽车里,他们降下了车窗。爱丽丝开着车,两手握着方向盘,跟着音响唱起《Pictures of you》[2],模仿着那些她根本不懂的英文歌词。马蒂亚感到肌肉渐渐松弛了下来,他已适应了座椅的形状。他觉得这辆汽车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条又黑又黏的印迹,这条印迹上写着他的过去和担忧。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就像一只正在被倒空的瓶子。他合上双眼,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甚至能够随着吹拂着面庞的微风和爱丽丝的歌声而自由飘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们正在驶往他家的路上。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家准备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庆典,他企求千万不要那样。
“嘿,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又一次问道。
“嗯——”爱丽丝小声嘀咕着,“你别管了,如果有一天你开车带我去兜风,选择去哪儿的权利就归你。”
马蒂亚第一次为自己二十二岁还没有驾照而感到羞愧。这又是一件被他抛在脑后的事情,虽然这是一个男孩一生中应当迈出的一步,他却为了尽可能地远离生活的链条而选择了逃避。比如在电影院里吃爆米花,比如坐在长凳的椅背上,比如违背父母规定的回家时间,比如把卷成卷的易拉罐当球踢或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个女孩面前——他认为,从做了这些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他决定尽快拿到驾照,这完全是为了爱丽丝,为了带她去兜风。他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当他和爱丽丝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平常人所做的那些平常事似乎都值得去尝试一下。
就快到马蒂亚家的时候,爱丽丝把车驶向了另一个方向,拐进一条大街,又开了一百多米后,将车停在了公园的前面。
“到啦!”她说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马蒂亚在座椅上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园。
“唉,下车啊!”
“这里不行。”他说。
“快点儿,别犯傻了。”
马蒂亚摇着头。
“我们去别处吧。”他说。
爱丽丝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儿怎么了?”爱丽丝坚持说,“我们只是去散散步。”
她走到马蒂亚那边的车窗前。马蒂亚浑身僵硬,就像有人用刀顶在他的后背上。他的手死死抓住车门的把手,手指分开,就像蜘蛛一样。他盯着一百多米外的那些树,宽阔的绿色树叶已遮住了疙疙瘩瘩的树干和丛生的枝杈,掩盖了它们可怕的秘密。
马蒂亚再也没来过这里。他最后一次是和警察一起来的,那天,父亲对他说:“让妈妈拉着你的手。”母亲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的两只胳膊还缠着纱布,从指尖到胳膊肘都被绷带厚厚地缠了好几层,要完全割开绷带,需要用那种带锯齿的刀子。他向警察指明了当时米凯拉坐的位置。他们想知道精确的地点,在那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先是从远处,然后从近处。
在他们一家人回家的路上,马蒂亚从车里看见那些挖掘机正将机械臂插进河里,挖出一大堆黑色的稀泥,然后重重地卸在河岸上。马蒂亚发现,每挖一下,母亲都会屏住呼吸,直到那一摊摊烂泥在地上散开。米凯拉应该在那些烂泥里才对,但他们却没有找到她,一直都没有找到。
“我们离开这儿吧,拜托。”马蒂亚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乞求的语气,而是显得很专注,很失望。
爱丽丝上了汽车。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
“我在那儿丢了我的双胞胎妹妹。”马蒂亚打断了她的话,他声音平淡,甚至有些残酷。说着,他抬起手指了指公园里的那些树,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好像是忘了放下一样。
“双胞胎?你说什么呢?可你没有双胞胎妹妹啊……”
马蒂亚慢慢点着头,眼睛仍然盯着那些树。
“她和我长得一样,和我一模一样。”他说。
接着,不等爱丽丝问,他就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他把故事一股脑地讲完,就像崩塌的河堤。蠕虫、生日聚会、乐高玩具、小河、玻璃碎片、医院病房、贝拉迪诺法官、电视寻人启事、精神科大夫,他一五一十地讲着,这是他从未向任何人讲起过的。他说话时没有看着爱丽丝,情绪也不激动。一讲完,他就陷入了沉默。他用右手在座椅下面摸索着,但那里却只有没有棱角的东西。他平静下来,再一次感觉到了遥远,感觉到自己脱离了身体的存在。
爱丽丝一只手抚摸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温柔地转过了他的脸。马蒂亚只看到一个影子向他身上扑过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然后感到爱丽丝温暖的嘴唇贴在了他的嘴上,爱丽丝的泪水淌在他的脸上,也许那不是爱丽丝的泪水。最后是爱丽丝的手,这双手是那样的轻柔,将他的脸固定在那里,同时也固定住了他的烦恼,并将这些烦恼囚禁在那个如今在他们之间已不复存在的空间里。


[1] 意大利获得大学本科学位的人被称为“dottore”,字面意思是“博士”,等同于我们所说的“学士”。
[2] 英语,《你的照片》。疗伤乐队(Thecure)歌曲。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四
最近一个月,爱丽丝和法比奥经常见面,虽然他们从未有过一次真正的约会,但也绝不是偶然相遇。爱丽丝在探视时间结束后,经常在法比奥所在的病区周围晃悠,而法比奥也想方设法让爱丽丝找到他。他们经常在院子里沿着几乎同样的路径散步,对此,他们已然达成了默契,只是心照不宣而已。院子的围墙限定了他们这段故事的空间,也为他们划出了一片世外桃源,在这里,没有必要为荡漾在他们之间的这种神秘而纯洁的东西贴上任何标签。
法比奥似乎确切地掌握了献殷勤之道,他遵守时间,还会掌握说话的分寸,就像在奉行着某种外交礼仪。他能洞悉爱丽丝那深深的痛苦,但只作为旁观者,处在边缘。世上多余的事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都与他毫无干系,当这些事与他内心的平衡以及他理性的判断发生抵触时,他宁愿视而不见,轻而易举地装作它们并不存在。如果一个障碍出现在他面前,阻挡了他的道路,他会绕过障碍继续前行,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自己前行的步伐,而且会很快忘掉这个障碍。他几乎从来没有犹豫过。
然而,他知道应该如何达到目的,因此他很注意爱丽丝情绪的变化,他很尊重爱丽丝,甚至有些迂腐。如果爱丽丝不说话,他会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不接二连三地追问。他会把话题转移到爱丽丝的摄影和她母亲的病情上,还会用他们病区当天的趣闻来填补他和爱丽丝之间的沉默。
爱丽丝任凭自己被他的自信带走,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依赖,就像她小时候在游泳池里放松地浮在水上装死一样。
他们二人的宇宙正经历着缓慢而难以察觉的相互渗透,就像两颗行星在围绕同一个轴心运行,它们的轨道越来越近,注定会在时空的某一点上相会。
医生已停止了对爱丽丝母亲的一切治疗。她的丈夫已点头同意,让妻子在大剂量吗啡的镇痛作用下没有痛苦地长眠。爱丽丝只能等待结果,她并未因此而感到内疚。母亲已经活在了她的记忆中,像一个花粉团一样落在她脑海的某一个角落里,并将和所有那些无声的影像封存在一起,伴她度过未来的时光。
法比奥本来没想问爱丽丝,他不是那种做事莽撞的人。可那天下午,爱丽丝有些异样,好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一点从她交叉的十指和飘忽不定的眼神,以及总是回避法比奥的目光就可以判断。自从法比奥认识爱丽丝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样仓促和轻率。
“这个周末我父母去海边。”他突然抛出这句话。
爱丽丝没有听到,或是当成了耳旁风。这几天,她的脑子乱得像个马蜂窝。自从一个多星期前毕业典礼那天以来,马蒂亚就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现在明明是该他主动来找爱丽丝的时候了。
“星期六我想请你来我家吃晚饭。”法比奥这才说完整句话。
话说到一半时,他的自信心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就摆脱了这种犹豫不决的念头。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准备以那种一贯轻松的态度来接受对方的任何答复。他知道如何事先为自己订下退身之策。
爱丽丝报以微笑,但微笑里还染着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缓慢地说,“也许还不是……”
“你说得对,”法比奥打断她的话,“我不该提这样的要求,对不起。”
他们沉默地走完了一圈,再次回到法比奥所在病区的门前时,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长长的“OK”。
但两人谁也没动,彼此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就双双低下了头。法比奥笑了起来。
“你我从来就不知道如何道别。”他说。
“哦。”爱丽丝朝他笑了笑。她一只手伸进头发里,用食指挑起一绺头发轻轻地拉着。
法比奥坚定地上前一步,小路上铺的鹅卵石被他那只脚踩得咯吱作响。他不容分说地在爱丽丝的左脸上热情地吻了一下,然后退了回去。
“好,这件事至少考虑一下。”他说。
他给了爱丽丝一个灿烂的笑容,嘴巴、双眼乃至脸颊都带有笑意,然后,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大门。
现在他会转身,当他走进玻璃门的时候,爱丽丝想。
然而,法比奥却一拐弯消失在了楼道里。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五
这封信是写给马蒂亚·巴洛西诺博士的,它掂起来是这样的轻,摸起来是这样的不结实,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信里装载着马蒂亚的全部未来。母亲直到晚饭前才把信给他,也许是为未经允许就擅自打开而感到不安。但她不是故意的,她连收信人的名字都没看清,因为马蒂亚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
“今天收到了这个。”她一边说,一边把信放在了一摞盘子上。
马蒂亚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因为父亲正不知为了什么而在点头。在拿起信之前,马蒂亚先用纸巾抹了一下上嘴唇,其实那里已经很干净了。他仔细看着印在地址边上的那个复杂的蓝色圆形标记,根本想象不到信上的内容。他掐着信封的两边,从里面把信抽出,然后打开信读了起来,他有些意外,那封信竟然就是寄给他——马蒂亚·巴洛西诺博士本人的。
父母故意让餐具发出不必要的响声,父亲还在不断地清着嗓子。马蒂亚读完后,把信按照与打开时相反的顺序重新叠好,让它回复到初始的模样,然后装回信封,把信放在了米凯拉原来坐的椅子上。
他再一次拿起餐叉,却对面前盘子里切成圆片的节瓜表现出片刻的迷惑,仿佛它们突然间出现在了那里。
“看起来是个好机会。”阿黛莱说。
“可不是嘛。”
“你想去吗?”
说出这句话时,马蒂亚的母亲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但她发觉这根本不是由于害怕失去马蒂亚而造成的。相反,她满心希望儿子能接受邀请,从这个家中消失,从每天吃晚饭时她面前的那个座位上消失。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摇晃在盘子上方的黑脑袋,以及环绕在他周围的那道富于悲剧感染力的光晕。
“我不知道。”马蒂亚对着那盘节瓜说。
“这可是个好机会。”母亲又说了一遍。
“对。”
马蒂亚的父亲打破了沉默,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北欧人的办事效率和干净的街道,他说这主要归功于他们的寒冷气候和全年大部分时间缺少日照,因为这明显限制了他们的娱乐活动。这样的地方他一个也没去过,显然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吃完晚饭,马蒂亚起身收拾盘子,他每天晚上都会以同样的顺序摞起这些盘子。这时,父亲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对他说:“你去吧,我来。”马蒂亚从椅子上拿起那封信,回房间去了。
他坐在床上,让信在他两手间颠来倒去。他把信前前后后地反复折叠了好几遍,使那厚厚的信封哗哗作响。随后,他更加仔细地看了地址边的那个标记,那是一只猛禽,很可能是一只鹰,它双翅展开,头侧向一边,显示出那喙尖的轮廓。在它的翅尖和爪尖上套着一个圆圈,由于印刷的偏差,看上去稍稍趋向于椭圆。另一个大一点的圆圈,与前一个呈同心圆,里面印着为马蒂亚提供职位的那所大学的名字。那字体是哥特体,校名中所有那些“k”和“h”[1],以及自上而下穿了一条斜线的“o”——在数学中这表示空集——都让马蒂亚联想起一座又高又昏暗的建筑,走廊里满是回声,天花板高得出奇,整座建筑被修剪成几毫米高的草坪环绕着,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就像一座世界尽头的大教堂。
在那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有他作为一名数学家的前途,有赋予他希望的承诺,那是一个纯洁的空间,一切都还完美如初。而这里有爱丽丝,但仅她一人而已,四周就只有一片沼泽。
他遇到了与毕业典礼那天一样的问题,呼吸又一次滞留在了喉咙的中间,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塞子。他艰难地呼吸着,仿佛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液化了一样。现在白天已经长了很多,天空到黄昏时分依然是蔚蓝色的,令人困倦。马蒂亚等待着外面最后一丝光线消逝,而思绪却已经飞入了那从未见过的走廊,在那里,他时常会与爱丽丝邂逅,爱丽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微笑。
你只要作出决定就行,他想。去还是不去,1或是0,就像二进制代码一样。
然而,他越是努力把问题简化,就越觉得混乱。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虫被粘在了黏黏糊糊的蜘蛛网上,越是想挣脱,就被缠得越紧。
有人敲他房间的门,那声音就像从井底传来的一样。
“谁?”他问。
门慢慢地开了,他父亲探进头来。
“我能进来吗?”父亲问。
“嗯。”
“怎么不开灯?”
还不等他回答,父亲就按了开关,一百瓦的灯泡猛然映入了他放大的瞳孔,使它们在一种惬意的疼痛中收缩。
父亲与他并肩坐在了床上。他们双脚叠放的方式如出一辙,都是左脚的脚踝在右脚的脚跟上保持平衡,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研究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过了一会儿父亲问道。
“什么东西?”
“就是论文写的那东西,我从来记不住那个名字。”
“黎曼ζ函数。”
“噢,对,黎曼ζ函数。”
马蒂亚用小指的指甲刮着大拇指的指甲,但小指上的皮肤已变得坚硬而结满老茧,一点感觉都没有。两个指甲相互摩擦,发出声响。
“我真想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头脑。”父亲接着说,“但是数学我一窍不通,那根本就不是给我这种人学的,有些事就需要有特别的头脑。”
马蒂亚心想,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头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他巴不得把这个头拧下来,换上别的头,或者换上一个饼干筒,只要是又空又轻的就行。
他想张开嘴回答父亲,感觉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人能为自己建造的最恐怖的牢笼,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他想起了小学老师把他放在全班的正中,让所有同学围观他,就像参观一只珍禽异兽。这么多年以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始终都没有从那里离开。
“是妈妈让你来的吗?”他问父亲。
父亲脖子上的肌肉僵硬起来,他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的前途是最重要的事,”他说,声音中隐约带有一丝尴尬,“当然现在应该你自己拿主意,如果你决定要去,我们会支持你的,虽然我们不太富裕,但钱还是足够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接着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马蒂亚脑子里想着爱丽丝,还有他从米凯拉那里占得的钱。
“爸爸。”他终于开口说。
“什么?”
“能请您出去一下吗?我想打个电话。”
父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其中也包含了欣慰的成分。
“当然。”他说。
父亲站起身,一只手伸向了马蒂亚的面庞。他本想摸一下儿子的脸,却在离儿子那些零乱的胡茬几厘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手。他的触摸由脸转到了头发上,只是稍稍掠过发梢。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已经不再习惯做这种事了。


[1] 在意大利语中,k和h都属于外来字母。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六
丹尼斯对马蒂亚的爱吞噬着他自己,这爱就像一支点燃的蜡烛被遗忘在一个空屋子里,只能被一种无法满足的饥饿所取代。十九岁时,丹尼斯在一份当地报纸的最后一页上发现一则同性恋酒吧的广告,他把广告撕下来,藏在钱包里足足有两个月。他时不时会展开纸条,再看一遍那个他早已背下来的地址。
他身边的同龄男孩子们经常和女孩约会,对于性,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已不再没完没了地谈论这种话题。丹尼斯觉得他摆脱困境的唯一途径就是那一小片报纸,就在那个已被他手指上的汗液弄得有些微微退色的地址上。
一个雨夜,在没有真正下定决心的情况下,他去了那里。他从衣柜里随便抓了件衣服穿上就出门了,临走前向另一个房间内的父母喊了一声:“我去看电影。”
他从那个地方的门前来回经过了两三次,每一次都围着这个四面环街的建筑绕上一圈。后来他终于进去了,双手插在衣兜里,友好地向那个保安点了下头。他坐在吧台旁,要了一杯清啤,慢慢地呷着,眼睛一直注视着墙边的那一排酒瓶,等待着。
没过一会儿,一个家伙凑了过来。丹尼斯还没有好好看清他的长相,就决定跟他走了。那家伙开始和丹尼斯谈他自己,好像还说起一部丹尼斯没有看过的电影。丹尼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于是丹尼斯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只说了一句:“我们去厕所。”那家伙一下怔住了,然后露出满嘴丑陋的牙齿笑了笑。丹尼斯觉得这家伙很恶心,他的两个眉毛都快连在了一起,而且特别老,但这一切对丹尼斯都不重要。
到了厕所,那家伙把丹尼斯的T恤衫拉到肚子上,伸着脖子就要亲他,但是他躲开了。丹尼斯跪在地上,给那人解开裤扣。那家伙说:“天哪,你这么性急。”然后就听任丹尼斯处置了。丹尼斯闭上眼睛,努力尽快解决问题。
他用嘴根本不起作用,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于是改用手,两只手一起坚持着。那家伙到高潮的时候,他自己也到了,射在了裤子里。他几乎是跑着离开厕所,还不等那陌生的家伙提好裤子。一如既往的罪恶感就在酒吧门口等待着他,像一桶凉水浇在了他的身上。
出了酒吧之后,他在街上游荡了半个小时,想找到一个喷泉,洗去身上的气味。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那个地方,每晚都和不同的人聊天,但总是找借口不透露自己的姓名。他再没有和任何人干过,只是收集那些和他一样的人的故事,而他更多的是缄默和倾听。他慢慢发现这些故事全都大同小异,总是沿用同一个套路,这个套路事先规定好你首先要深入其中,然后一门心思地潜下去,直到沉底后才能浮上水面来换气。
在那个酒吧里,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段陈腐的恋情,和他对马蒂亚的一样。每个人都曾经畏惧过,很多人现在仍然畏惧,但只有在那里,在能理解自己的人们中间,在那个“圈子”的保护下,他们才不会害怕。通过和那些陌生人聊天,丹尼斯的孤独感减轻了许多,他暗中问自己,属于他的时刻何时才会到来,到那一天,他将触及水底,然后最终浮出水面换气。
一天晚上,有人和他谈起那些油灯。在这个圈子里,大家把公墓后面的那条小路称为“油灯”,因为路上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墓碑上那些微弱而摇曳的油灯。灯光从公墓大栅栏的空隙中透射出来,人们摸黑到那里去,因为那个地方最适于如释重负般地倾泻欲望。在那里,你既看不见对方,也不会被对方看见,只要把身体交给黑夜去处置就行了。
正是在这条“油灯”路上,丹尼斯触到了自己的水底,在那里,他的脸、前胸和膝盖都受到了重重的撞击,就像纵身跳入了浅滩中。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家酒吧,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比以前更加固执地否定自己。
后来,到了大学三年级,他去西班牙留学。在那里,他避开了家人和朋友无处不在的目光,远离了那些他叫得出名字的街道,也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那个男孩叫瓦莱里奥,和他一样是意大利人,也像他一样年轻且怕得要命。他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就在与兰布拉大街[1]相隔几条马路的一个小套房里。这段日子过得飞快而紧凑,为他们除去了那件莫须有的痛苦罩衣,就像一连几天倾盆大雨之后,迎来的第一个晴朗的夜晚。
他们回到意大利后就不再见面了,但是丹尼斯并未因此而难过。他有了全新的信心,而且再也不会失去它,他任凭自己发生新的故事,那些机会好像一直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街道拐弯处等着他。在那些老朋友中,他只和马蒂亚保持往来。然而他们很少见面,顶多是打打电话,他们可以在电话里一连好几分钟沉默不语,想着各自的心事,从电话线的另一端间或传来对方有节奏的、令人欣慰的呼吸声。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丹尼斯正在刷牙。他在家总是等电话响完两声之后才接,因为这是他从家里任意一点走到离自己最近一部电话所必需的时间。
丹尼斯的母亲喊他来接电话,而他在去接电话之前,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停当。他好好漱了口,然后用毛巾在嘴唇上抹了一下,又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两颗门牙。最近几天,他感觉这两颗牙正在往一起叠加,这是由于两侧智齿的推挤造成的。
“喂?”
“嗨。”
马蒂亚从不自报家门。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会被这位朋友搞错的,而且他也讨厌说出自己的名字。
“嗨,博士,你好吗?”丹尼斯愉快地说。他并不介意马蒂亚没有邀请他参加毕业典礼。他已经学会尊重马蒂亚在自己周围挖下的那道深渊,几年前,他试图跨越过去,逾越那道深渊,但最终却跌落其中。现在他已经满足于坐在深渊的边上,双腿悬空摇摆。马蒂亚的声音再也不会令他的胃搅动了,但他对马蒂亚的那种意思依然存在,而且还将永远保留,并成为他今后所有感情的唯一真实的参照标准。
“我打扰你吗?”马蒂亚问。
“不,我打扰你吗?”丹尼斯逗他说。
“是我给你打电话啊!”
“对啊,那你说吧,听你的声音,我觉得是有什么事。”
马蒂亚沉默不语,他的确有事,话到嘴边,却粘在了舌头上。
“怎么?”丹尼斯追问道,“到底什么事?”
马蒂亚对着话筒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丹尼斯顿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他拿起电话边的一支笔摆弄了起来,让笔在右手的指间转动。不一会儿,笔掉在地上,但他没有弯腰去拣。马蒂亚仍然没有说话。
“我可以先提些问题吗?”丹尼斯说,“我们可以这样,你……”
“国外给我提供了一个工作机会,”马蒂亚打断他说,“在大学里,名牌大学。”
“哇!”丹尼斯评论道,但其实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挺酷的,你去吗?”
“我不知道。我该去吗?”
丹尼斯假笑了一声。
“你是在问我这个大学还没读完的人吗?要是换了我,当然会去,换换环境总是好的。”
他本想再加上一句“再说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但没有说出口。
“我是想说,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马蒂亚鼓足勇气说,“就是我毕业那天。”
“嗯。”
“爱丽丝来了……”
“然后呢?”
马蒂亚犹豫了一下。
“总之,我们接吻了。”他终于说出了口。
丹尼斯握电话的手指一下收紧了,这个反应让他自己吃了一惊。他已经不再吃马蒂亚的醋了,那没有意义,但刚才那一刻,往事又像胃里的东西一样漾上了他的喉咙。此刻,他又看到了马蒂亚和爱丽丝手牵手走进了薇奥拉家的厨房,又感觉到朱丽娅·米兰迪那卷起的毛巾一般在他嘴里乱窜的舌头。
“赞美上帝!”丹尼斯评论道,他尽量表现得很高兴,“你们终于做到了。”
“是啊。”
在接下来的停顿中,两人都想把电话挂掉。
“所以你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丹尼斯艰难地说。
“是啊。”
“那你和她现在是……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后来我就没再见过她。”
“啊!”
丹尼斯让食指的指甲在卷曲的电话线上滑动着。电话的另一边,马蒂亚也做着同样的事,这每一次都会使他想起DNA螺旋体,只是少了另一半孪生的姐妹。
“可是你研究的那些数字到处都有,”丹尼斯说,“而且永远是不变的,不是吗?”
“对。”
“但是爱丽丝却只有一个。”
“对。”
“那么现在你已经作出决定了?”
丹尼斯听到他朋友的呼吸平缓正常多了。
“谢谢!”马蒂亚说。
“谢什么?”
马蒂亚挂上电话,而丹尼斯仍把听筒在耳朵上贴了好几秒钟,听着里面的寂静。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就像灰烬之下燃烧得太久的最后一块木炭,终于熄灭了。
我说的都是对的,他想。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丹尼斯挂上电话,回到洗手间察看他那些该死的智齿。


[1] Larambla,西班牙巴塞罗那市中心的步行商业街。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七
“怎么了,我的小宝贝?”索莱达问爱丽丝,同时微微缩着脖子捕捉着她的眼神。自从费尔南达夫人住院以来,她就和这对父女同桌吃饭了,因为要是让他们单独相处,让父亲和女儿面对面坐着的话,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
爱丽丝的父亲已经习惯了下班回家后不换衣服。他吃晚饭时仍穿着西装,只是把领带稍稍松开一点,就像一位匆匆的过客。他在餐桌上摊开一张报纸读着,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确定女儿至少能咽下几口吃的。
沉默已经成了每餐的一部分,只有索莱达会打破这种沉默。她经常回想起在她母亲家吃饭时的那种热闹场面,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没想到会落得现在这个结果。
爱丽丝对自己盘子里的炸牛排和生菜连看都不想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目光透过唇间的玻璃杯,一脸只有吃药时才会露出的严肃表情。听到索莱达的问话,爱丽丝耸耸肩,向她飞快地一笑。
“没什么,”她说,“我不是太饿。”
父亲焦虑地翻着报纸,在把报纸放下之前,重重地抖动了一下。他毫无办法,只能瞪了一眼女儿盘子里一口没动的晚饭,然后未作任何评论就继续读起了报纸,随便找篇文章没头没尾地读着,根本没领会意思。
“索莱达。”爱丽丝叫她。
“什么事?”
“你丈夫是怎么追到你的?我想问问第一次见面他都做什么了?”
索莱达片刻间停止了咀嚼,然后又重新开始,只是慢了很多,为了争取时间。首先掠过她脑海的影像并不是她认识丈夫的那一天,她又想起了那个早上,她起得很晚,光着脚在家里到处找自己的男人。这些年来,她对于婚姻的记忆都浓缩为那几个瞬间,似乎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光只是在为结束作准备。那天早上,她看着前一天晚上没洗的盘子和沙发上扔得乱七八糟的靠垫,所有这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连空气中传来的声音也始终没变。然而,那些物品摆放的样子,以及光线照射在上面的方式,使她木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惊慌失措。站在那儿,她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清醒,她想离开那里。
索莱达叹了口气,装出那种惯有的思念。
“他常骑自行车接我下班回家,每天都骑车来。”索莱达说,“后来他还送鞋给我。”
“真的吗?”
“不少鞋呢!白色的高跟鞋。”
索莱达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鞋跟的高度。
“非常漂亮。”她说。
爱丽丝的父亲哼了一声,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觉得这些话难以容忍似的。爱丽丝想象着索莱达的丈夫从商店里出来,腋下夹着鞋盒子的样子。她从索莱达挂在床头上方的那张照片上认识了这个男人,在挂照片的钉子和挂钩之间,还插着一根干了的橄榄枝。
爱丽丝的头瞬间轻了许多,但很快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马蒂亚身上,并留在了那里。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过电话。
现在我去找他,她想。
她往嘴里塞了一叉子的生菜,意思是让父亲知道她吃饭了。拌菜的醋微微灼烧她的嘴唇。她从餐桌前站起身,嘴里还一直嚼着。
“我要出去一下。”她说。
父亲挑了一下眉毛,一脸的茫然。
“可以知道都这会儿了你要去哪儿吗?”父亲问。
“外面。”爱丽丝挑衅地说。然后她又补了一句:“找个朋友,女的。”以缓和语气。
父亲摇摇头,像是要说“你随便吧”。霎时间,爱丽丝觉得很对不起父亲,让他孤单地面对着报纸。她突然想抱抱父亲,把一切都告诉他,问问父亲自己该怎么办,但转瞬间,这种想法使爱丽丝不寒而栗。她转过身,径直向洗手间走去。
父亲放下报纸,用两个手指按揉着疲劳的眼睑。对高跟鞋的记忆在索莱达的脑子里又萦绕了几秒钟,继而被她封存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她起身开始收拾餐桌。

在去马蒂亚家的路上,爱丽丝把车里的音乐开得很响,但如果她到了以后,有人问她在听什么音乐,她一准说不上来。她一时间心烦气躁,相信此去定会把一切搞砸,但她已别无选择了。那天晚上,当她从餐桌前站起时,已然逾越了一条看不见的界限,在界限的那一边,一切事情都无法预料。对她而言,这就像踩在滑雪板上,只要重心向前超过那微不足道的几厘米,就会脸朝下摔倒在雪地上。
马蒂亚的家她只进来过一次,在那唯一的一次中她只是待在客厅里。马蒂亚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了,她壮着胆子和马蒂亚的母亲聊了两句,这位巴洛西诺夫人在沙发上满脸疑惑地看着她,隐约还有些担心,就像爱丽丝的头发随时要着火或发生什么类似的事一样,甚至忘了请爱丽丝坐下。
爱丽丝按下了写着“巴洛西诺科尔沃利”字样的门铃,门铃边的小灯闪出红光,就像是最后的警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马蒂亚的母亲应了声,那声音有些惊恐。
“谁呀?”
“夫人,我是爱丽丝,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可是……马蒂亚在家吗?”
对讲器的那端一阵沉思不语。爱丽丝把所有的头发都拢过来搭在了右肩上,被人通过对讲器的镜头观察让她产生厌恶的感觉。大门随着一阵电流声打开了,进门之前,爱丽丝朝着镜头笑了一下以表示感谢。
在公寓楼空旷的前厅里,爱丽丝的脚步声呼应着她心跳的频率。她那条残腿好像完全失去了生命,似乎是心脏忘记了给它输送血液。
马蒂亚家的门半开着,但门口没有人来迎接她。爱丽丝推开门,问了一声:“可以进来吗?”马蒂亚从客厅走出来,在离爱丽丝至少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嗨。”他对爱丽丝说,但双手一动未动。
“嗨。”
他们站在那里相互打量了好几秒钟,就好像彼此不认识一样。马蒂亚的拖鞋里,大脚趾架在了二脚趾上,两个脚趾紧紧挤在一起,压在地板上,他希望能把它们压碎。
“对不起,我……”
“你要来吗?”马蒂亚不自觉地打断了她的话。
爱丽丝想转身把门关上,但门的圆形铜把手却从她出汗的手掌中滑了出来。门重重地撞上了,使门框也跟着振动起来,一阵烦躁的颤抖传遍了马蒂亚的全身。
她来干什么?马蒂亚心想。
眼前这个不打招呼就突然闯来的人,仿佛与几分钟前他刚刚和丹尼斯说起的那个爱丽丝判若两人。马蒂亚努力把这种可笑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但那种厌恶的感觉却留在了他的嘴里,就像一阵恶心的感觉。
他想起了“逮人”这个词,继而又想到父亲把他拖倒在地毯上,用健硕的双臂把他按在那里,胳肢他的肚子和两肋,逗他发笑,他那时笑得死去活来,简直喘不上气来。
爱丽丝跟着他进了客厅。马蒂亚的父母站在那里恭候,就像是一个小型的迎宾委员会。
“晚上好。”爱丽丝耸着肩膀问候他们。
“你好,爱丽丝。”阿黛莱回答,但寸步未动。
而父亲彼得罗却迎过来,出乎意料地抚摸了一下爱丽丝的头发。
“你越来越漂亮了!”他说,“你妈妈怎么样了?”
阿黛莱在丈夫的身后,僵持着微笑,她咬住嘴唇,避免问爱丽丝任何问题。
爱丽丝脸红了。
“老样子,”她说,因为她不想显得很可怜,“还凑合。”
“代我们祝她早日康复。”马蒂亚的父亲说。
然后他们四个人就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了。马蒂亚的父亲似乎在爱丽丝身上发现了什么,爱丽丝尽量把身体的重量平均分配在两条腿上以显得自己不是跛脚。爱丽丝意识到,她母亲永远也不会认识马蒂亚的父母了,这让她有些难过,但更让她难过的则是她只能独自考虑这类事情了。
“你们去吧。”马蒂亚的父亲最后说。
爱丽丝经过他们身边时,又低着头朝阿黛莱微笑了一下,而马蒂亚此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她了。
“要关门吗?”爱丽丝一进屋就指着房门问道。她的勇气已不像来时那么足了。
“嗯。”
马蒂亚坐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爱丽丝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这里摆放的所有物品都像是从未被人碰过的一样,就像商店橱窗里经过精心设计与计算的陈列品。这里没有一样没用的东西,没挂一张照片,也没保留一件童年时至爱的玩具,这儿的空气里没有家常的气味,也没有年轻人房间里那种应有的热情。爱丽丝的体内和头脑里一片混乱,她感到自己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你的房间很漂亮。”爱丽丝说,但她根本没过脑子。
“谢谢。”马蒂亚回答道。
在他们两人的头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对话框,里面写满了他们要说的话,但他们都竭力回避,双目低垂。
爱丽丝用后背贴着衣柜往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用那条健全的腿抵着胸口。她勉强笑了一下。
“当大学毕业生的心情好吗?”
马蒂亚耸耸肩,略微笑了一下。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你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吗?”
“好像没有。”
一声充满温情的“嗯”从爱丽丝紧闭的嘴唇中透了出来,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种尴尬虽然毫无意义,但毕竟存在,而且还那么坚固和无法动摇。
“近来你遇到什么事了吧?”她说。
“是的。”
爱丽丝心想是该就此打住,还是继续问下去。她选择了后者,但嘴里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口水。
“又是件好事吧?”
马蒂亚把腿缩了回来。
说到点子上了,他想。
“老实说是件好事。”他说。
他非常清楚现在自己该怎么做。他应该站起身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他应该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吻她。所有这一切都是机械的,只是一连串再平常不过的数学向量,只要把自己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就行了。即便是马蒂亚此刻并不想这样做,也同样能够做到,而且完全有把握让动作准确无误。
他试着站起身,但不知怎地,床垫却把他粘在那里,就像是一片泥泞的沼泽。
爱丽丝再一次做了他想做的事。
“我能坐过去吗?”她问马蒂亚。
马蒂亚点点头。虽然没必要,可他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爱丽丝双手撑着站了起来。
床上,马蒂亚空出来的那个地方,放着一张纸,上面打着字,纸像手风琴那样叠成三折。爱丽丝拿起纸,本想将它挪到一边,却无意中注意到了上面的英文。
“这是什么?”她问。
“我今天收到的,是一所大学的信。”
爱丽丝看着那座城市的名字,用黑体字写在信的左上角,那些字在她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
“信上说什么?”
“他们给了我一份奖学金。”
爱丽丝感到一阵眩晕,惊惶使她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哇!”她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多长时间?”
“四年。”
爱丽丝咽了一口唾沫。她仍站在那里。
“那你去吗?”她小声问。
“我还不知道,”马蒂亚说,好像在表示歉意,“你说呢?”
爱丽丝陷入沉默,手里拿着那张纸,目光迷失在墙壁的某一点上。
“你说呢?”马蒂亚再次问道,就像爱丽丝真的没听见一样。
“我说什么?”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差点把马蒂亚吓得跳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医院里已经停药的母亲。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纸,很想把它撕掉。
然而,她又把信放回了床上,放在她本想坐下的地方。
“这应该对我的事业很重要。”马蒂亚辩解说。
爱丽丝严肃地点了点头,下巴前伸,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高尔夫球。
“好!现在你还等什么呢?去吧。反正这里没什么让你牵挂的了,我觉得。”爱丽丝咬着牙说。
马蒂亚感到自己的颈动脉充满血液,他简直要哭了。自从那天下午在公园里以来,他就觉得眼泪一直哽在那里,仿佛一口难以下咽的食物。他长久以来一直堵塞的泪腺今天好像终于通畅了,所有那些蓄积已久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可我一旦走了,”他迫不及待地说,声音有些颤抖,“你会……”他欲言又止。
“我?”爱丽丝俯视着他,就像在看床罩上的一片污渍。“未来这四年我想会大不相同的,”她说,“我二十三岁了,妈妈快要死了,我……”她摇了摇头,“反正这些与你无关,你就只管想你的事业吧。”
这是爱丽丝第一次用母亲的病来打动别人,然而她一点也不后悔。她看到马蒂亚在她面前缩成一团。
马蒂亚没有再说话,心里一直回想着呼吸的要领。
“你就别担心了,”爱丽丝接着说,“反正我已经找到了在乎我的人,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的。”她停顿了一下,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事态再一次失去控制,她再一次冲向悬崖,而且忘记了插下滑雪杖让自己停下来。“他叫法比奥,是个医生,我不想让你……就是这样。”
她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一样说出这些台词,好像声音不是自己的。这些言辞像沙子一样刮磨着她的舌头。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马蒂亚的表情,她想从中发现一些失望的迹象,好紧紧抓住,但是马蒂亚的眼睛太黑了,很难发现其中闪动的火花。她敢肯定,马蒂亚对此毫不在乎,她的胃就像一个风中的塑料袋在随意翻动。
“我走了。”她哭着说,显得筋疲力尽。
马蒂亚点点头,眼睛看着窗外,想把爱丽丝完全置于自己的视野之外。“法比奥”这个名字突然从天而降,像一块弹片深深插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只想让爱丽丝马上离开。
马蒂亚望着窗外清晰的夜色,那里应该是熏风拂面。路灯下,杨絮纷飞,像是一些没有腿的大肉虫子。
爱丽丝打开房门,马蒂亚站了起来。他把爱丽丝送到家门口,但一直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爱丽丝心不在焉地检查了一下包里的东西,为了再耽搁一会儿时间。随后她嘟囔着说了一声“OK”就出去了。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爱丽丝和马蒂亚相互道了一声“再见”,但这已经毫无意义了。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八
马蒂亚的父母正在看电视,母亲把膝盖蜷在睡袍底下,父亲则伸直双腿,叠加地架在沙发前面低矮的茶几上,遥控器放在他的大腿上。爱丽丝没有回复他们的道别,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在那里一样。
马蒂亚站在沙发靠背后面说话了。
“我决定接受邀请了。”他说。
阿黛莱一手托着腮,迷茫地寻找着丈夫的目光。父亲微微转过身,注视着儿子,那眼神已不再像看着一个孩子了。
“好啊!”父亲说。
马蒂亚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床上拿起那张纸,坐在了书桌前。他可以感觉到,他能够觉察到,宇宙正在膨胀,正在他脚下加速运动,此刻他希望这层有弹性的织物破裂开来,让他坠落下去。
他摸索着台灯的开关,打开灯。在紧靠桌边的那四支排成一排的铅笔中挑了一支最长的,又从第二个抽屉里取出小刀,俯身在字纸篓上方削铅笔,最后吹去留在圆锥形笔头上的木屑。一张白纸已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把左手放在纸上,手背向上,五指张开,然后把铅笔极为尖利的笔尖在手背上划来划去。他迟疑了一秒钟,准备把铅笔从中指根部两条粗血管交汇的地方直刺下去,但最后他把笔慢慢移开了,长长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在那张白纸上他用英文写下:“致尊敬的教务长先生阁下。”

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九
法比奥在家门口等爱丽丝,楼梯间、门口和客厅的灯全都开着。当他从爱丽丝手中接过那个装着一盒冰淇淋的塑料袋时,一把攥住了爱丽丝的手指,并在爱丽丝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行为。他对爱丽丝说:“这件衣服让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他真的是这么认为,随后他去灶台边准备晚餐,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爱丽丝。
音响里播放的音乐爱丽丝并不熟悉,那音乐好像不是用来听的,而只是为了营造出一个完美却毫不随意的氛围。餐桌上有两支点燃的蜡烛,葡萄酒已经开了瓶,供两人用餐的餐桌布置得井井有条,餐刀的刀刃都转向里边。这表示对客人的欢迎,爱丽丝从小就听母亲讲过。一块白色的桌布铺得没有一道褶皱,餐巾都叠成了三角形,边角完全重叠在一起。
爱丽丝坐在桌前,数了数摞在一起的空盘子的个数,以便知道今天要吃多少道菜。晚上出门之前,她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索莱达每星期五必然更换的毛巾。她在那个有大理石隔板的小柜子里找到了母亲的化妆盒,就用了起来。她在朦胧的光线里化着妆,在涂唇膏之前,她先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那味道并没有让她想起什么。
她任由自己换了四套不同的衣服,其实她一开始就决定穿那套在隆科尼儿子的坚信礼上穿过的衣服,但就在前一天的仪式上,父亲说她的穿着与那种场合格格不入,因为她那套露背装一直裸到腰际,双臂也完全裸露在外面。
她光着脚,身上穿着那套天蓝色的小礼服,低胸衣领的弧度在她白皙皮肤的衬托下宛如令人惬意的微笑。爱丽丝到厨房去找索莱达,想要听听她的意见。看到索莱达,爱丽丝的眉毛富于表情地动了一下。“你漂亮极了!”索莱达说,接着她亲了爱丽丝的前额一下,爱丽丝生怕这会蹭掉自己脸上化的妆。
法比奥在厨房里手脚很麻利,同时又表现出那种在别人眼皮底下工作时的谨小慎微。爱丽丝小口呷着法比奥为她倒的白葡萄酒,酒精在她的胃里引起了轻微的骚动,因为她的胃至少空了二十小时了。这股热量发散在她的动脉中,又慢慢上升到头部,就像夜间的海水冲刷着沙滩一样,冲淡了她对马蒂亚的思念。
爱丽丝在桌前坐下,细细打量着法比奥的身形,一条清晰的界限将他那褐色的头发与脖颈分开,他的髋部不是很窄,衬衫里的肩背也略显臃肿。爱丽丝任由自己想象着在他怀抱里会感到多么的安全、踏实,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选项了。
她之所以接受法比奥的邀请,是因为她对马蒂亚说起了法比奥,也是因为对她而言,虽然还没有把握,也没有什么能比她在法比奥这里的感觉更接近于爱情了。
法比奥从冰箱里取出黄油切了一块,据爱丽丝估算,至少有八九十克重。他把黄油扔进锅里,以调制烩饭。黄油慢慢化开,释放出它所有的饱和动物脂肪。他关上火,用一把木勺在烩饭里又搅动了两分钟。
“我们好了。”他说。
他用搭在椅子上的一块抹布擦了擦手,然后转身向餐桌走过来,手里端着那只锅。
爱丽丝恐惧地瞥了一眼锅里的东西。
“我只要很少一点。”她说,就在法比奥要往她的盘子里盛上一勺那种有着超高热量的糊状物时,她用手指比划着“一点点”。
“你不喜欢?”
“不是,”爱丽丝没说实话,“是因为我对蘑菇过敏,不过我可以尝尝。”
法比奥似乎很失望,把锅端在半空中,脸色也有些暗淡。
“糟糕,我很遗憾,我不知道你对蘑菇过敏。”
“没关系,真的。”爱丽丝向他微笑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他又说。
爱丽丝抓住他的一只手,让他别再说下去。他注视着爱丽丝,就像小孩注视着礼物。
“不过我可以尝尝。”爱丽丝说。
法比奥确定地摇了摇头。
“绝对不要,让你不舒服怎么办?”
他把锅端走,向爱丽丝露出一丝微笑。他们面对空盘聊了半个多小时,法比奥只得又开了一瓶白葡萄酒。
爱丽丝每喝一口,就会有一种抛掉自己一小部分的快感。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松动,而与此同时,法比奥的身躯却愈显坚实,他坐在爱丽丝的对面,胳膊肘支在桌上,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的中间。最近几个星期以来,爱丽丝对马蒂亚的思念从未间断,这思念在空气中无力地颤动着,宛如小提琴上一根微微松动的琴弦,它发出的一个不和谐音淹没在整个乐队之中。
“还好,我们还能用第二道菜自我满足一下。”法比奥说。
爱丽丝感到一阵眩晕,她本希望晚餐就此结束。然而法比奥从桌前站起身,从烤箱里端出一只烤盘,上面有两个西红柿、两个茄子和两个黄色的柿子椒,里面填充的东西好像是拌有面包屑的肉末。这道菜色彩的搭配很活泼,但爱丽丝立刻想到那些蔬菜超大的体积,她想象着这些东西完完整整地摆放在胃的正中央,就像一些沉在池塘底部的大石头。
“你来挑吧。”法比奥向她发出邀请。
爱丽丝咬着嘴唇,然后腼腆地指了指西红柿。法比奥用餐叉和餐刀形成一把夹子,把西红柿夹到了爱丽丝的盘子上。
“然后呢?”
“这就够了。”爱丽丝说。
“不可能。你还什么都没吃呢,而且还喝了那么多酒!”
爱丽丝仰视着他,片刻间对他极其厌恶,就像厌恶自己的父亲、母亲、索莱达以及所有计算过她盘子里食物的人。
“那个。”她妥协地指了指茄子。
法比奥把每种蔬菜都为自己夹了一个,在开吃之前,他满意地看了看它们。爱丽丝用叉子尖挑着一点点肉馅尝了一口。她立刻分辨出,除了肉以外,里面还放了鸡蛋、软奶酪和帕尔马奶酪。她迅速计算出,要消耗掉这些热量,节食一整天也不够。
“你喜欢吗?”法比奥笑着问她,嘴里还有一半没嚼完的食物。
“好吃极了!”她回答说。
爱丽丝鼓起勇气咬了一口茄子。她把一阵恶心压了回去,继续一口一口地吃着,一语不发。她吃完整个茄子,还没来得及把叉子架到盘子边上,一阵想吐的感觉就涌了上来。法比奥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她倒酒。爱丽丝点着头,每点一下,都会感觉那个茄子在胃里上下跳动。
法比奥已经把盘子里的菜一扫而光,而爱丽丝的盘子里还剩着一个西红柿,红彤彤的,里面塞满了让人恶心的混合物。如果把它切成小块,藏在餐巾里,毫无疑问会被法比奥发现,因为除了那两支已燃烧过半的蜡烛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她了。
谢天谢地,第二瓶酒也喝完了,法比奥费劲地从桌前站起来去取第三瓶酒。起身前,他用双手支着头,大声对爱丽丝说:“你别动,拜托,不要动。”爱丽丝笑了笑。法比奥察看着冰箱,他打开了所有的储藏盒,却没找到一瓶酒。
“我想是我父母把酒全拿出去了,”他说,“我得去地下室一趟。”
他毫无来由地笑了起来,爱丽丝也跟着他笑,尽管这样会让她肚子疼。
“你不要离开这儿。”他命令爱丽丝说,同时用一根手指指着爱丽丝的前额。
“OK!”爱丽丝回答说,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
法比奥刚一出去,她就用两个手指捏着那个油腻腻的西红柿跑进了洗手间,她把西红柿拿得离鼻子很远,因为她再也受不了那个味道了。她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掀起马桶圈,洁净的马桶在向她微笑,仿佛在对她说:“就交给我吧。”
爱丽丝审视了一下那个西红柿,它个头很大,也许应该弄碎吧,但它也很软,爱丽丝心想:“管它呢!”于是就把它扔进了马桶。西红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差点弄湿了爱丽丝的天蓝色礼服。它沉入水底,一半消失在排水口里。
爱丽丝按下冲水阀,水就像一阵及时雨冲了下来,却没有消失在排水口里,而是开始在瓷盆里涨满起来,还从马桶底部传出让人不太放心的咕噜声。
爱丽丝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那条跛腿晃了一下,差点让她摔倒在地。她看着水位不断上涨,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这时,马桶的排水口发出虹吸的声音,水已经涨到了马桶边缘,清澈的水面微微波动,水底的西红柿却一动不动,仍然固定在原来的地方。
爱丽丝看着它至少有一分钟的时间,吓得要命,但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奇。钥匙开门的声音让爱丽丝清醒过来,她抄起马桶刷插进水里,面部因恶心而扭曲在一起。然而,那个西红柿却无动于衷,纹丝不动。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她小声嘀咕着。
随后,她又不由自主地按了一下冲水阀,这下水溢了出来,流到地上扩散成薄薄的一层,一直流到她漂亮的鞋边。她试图把冲水阀的手柄再抬上去,但水依然流出,然后溢到马桶外面,要不是她用脚垫把水挡住,一定会流到门口,流进别的房间。
几秒钟之后,冲水再一次停止。西红柿仍然在那下面,一动不动。地上的那摊水已不再扩展了。有一次马蒂亚曾给她讲过,水会在到达某一定点时停止扩散,这时水的表面张力达到最大,使整个表面绷紧,就像一层薄膜。
爱丽丝看着自己制造的这个混乱局面,她放下马桶盖,仿佛在灾难面前束手无策一般坐在了上面。她用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她的泪水是为了马蒂亚、母亲、父亲和这摊水而流的,但最主要还是为了她自己。爱丽丝轻声呼唤着马蒂亚的名字,好像是在向他求助,但他的名字却一直停留在爱丽丝的唇边,是那样空洞,那样难以出口。
法比奥在敲洗手间的门,爱丽丝却坐着没动。
“爱丽丝,你没事吧?”
透过门上的毛玻璃,爱丽丝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她吸了一下鼻子,但没有让法比奥听见,然后,她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哭过的声音。
“没事,没事。”她说,“我马上就来。”
她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个厕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马桶里的水至少流到了三个不同的方向。刹那间,爱丽丝希望能溺死在这只有几毫米深的水里。

对焦(二〇〇三年) 三〇
一天上午十点钟,爱丽丝出现在马尔切洛·克罗扎的摄影工作室,她谎称这是在围着这片建筑绕了三圈以后才做出的决定,她说:“我想学这门手艺,您可以用我当学徒吗?”正坐在扩印机旁的克罗扎点头同意了。随后,他转过身,直视着爱丽丝的眼睛说:“可是我不能马上付你工钱。”他不想让这个女孩听到“算了吧”这三个字,因为多年之前他也曾这样做过,但当初他对摄影的那份激情,如今就只剩下这个忐忑不安的记忆了。尽管他有这么多的失望,却不会因此而拒绝任何人对于摄影的追求。
她最多接触到的是度假纪念照。一家三四口人,在海滨或在那些艺术之城,在圣马可广场中央或埃菲尔铁塔下面相拥合影,这些人的脚总是被截掉,而动作几乎如出一辙。这些照片都是用傻瓜相机拍摄的,不是曝光过度,就是焦距不准。爱丽丝连看也不看,只是把它们冲印完之后,就一起塞进那些印着红黄相间柯达标志的纸袋里。
她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店里,接收那些封闭在小塑料桶里、二十四或三十六张一卷的胶卷,把客人的姓名写在单据上,告诉他们明天来取,然后打出小票,说一声“谢谢您,再见”。
有时候,星期六会有些婚礼。克罗扎九点差一刻的时候会来这里接上爱丽丝,他总是穿同一件衣服,不打领带,因为说到底他只是个摄影师,并不是被邀请的客人。
在举行婚礼的教堂里,他们要支起两盏摄影灯。开始有一次,爱丽丝把一盏灯摔落在地,碎在了祭坛的台阶上,她非常害怕地看着克罗扎。克罗扎五官挪位,仿佛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大腿,但他嘴上却说:“没关系,把它拿走。”
他喜欢爱丽丝,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孩子,抑或是因为自从爱丽丝来到店里,他就可以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去酒吧,核对他的彩票号码。当他回到店里,爱丽丝会笑着问他:“怎么样,我们发财了?”再或是因为爱丽丝的那条残腿和失去母亲的际遇与他没有妻室的现实多少有点相似。此外,他肯定爱丽丝很快就会厌倦,而到那时,晚上他又将一个人拉下卷帘门,朝着空无一人的家中走去,头脑一片空白,却又是那样的沉重。
然而,一年半过去了,爱丽丝还在那里。现在她已经有钥匙了,早上她会比克罗扎来得早,克罗扎总看见她在店前的便道上和隔壁食品店的那个女人一起打扫卫生,但自己却除了“早上好”以外,从未和那个女人多说过一句话。克罗扎私下付给爱丽丝工资,每月五百欧元。但如果他们一起去拍婚礼,那么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在德拉·罗卡家的大门前,伴着他那辆蓝旗亚轿车的马达声,克罗扎会从仪表盘旁拿过钱包,额外付给爱丽丝五十欧元,并对她说:“我们星期一见。”
有时爱丽丝会带着自己拍的照片给他看,听听他的意见,尽管他们两个都非常清楚,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爱丽丝的了。他们坐在桌前,克罗扎迎着光举起照片,仔细端详着,然后提出一些关于曝光时间或快门速度的建议。他允许爱丽丝在需要的时候用他那架尼康相机,而且他已经暗中决定,一旦爱丽丝要走,就把相机送给她。
“星期六我们结婚。”克罗扎说。这是他的暗语,意思是说要应邀去拍婚礼照。
爱丽丝正在穿牛仔外套,法比奥随时就会过来接她了。
“OK!”她说,“在哪儿?”
“在大圣母教堂,然后在山上的一个私人别墅里举行招待会。有钱人的把戏。”克罗扎议论着,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但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爱丽丝也来自于那种家庭。
“嗯,”爱丽丝小声问,“你知道是谁结婚吗?”
“他们送来了请柬。我好像放在那儿了。”克罗扎指着收款机柜台下的架子说。
爱丽丝从包里找了一根橡皮筋捆住了头发,克罗扎则站在那里偷眼看着她。有一次他一边手淫,一边想着爱丽丝,想象她在商店卷帘门落下之后,跪在阴影中的样子。但后来他觉得自己很龌龊,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他打发爱丽丝回家:“今天你放假,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我面前晃悠。”
爱丽丝在柜台下那一摞摞的纸堆里翻找着,其实她并非真的感兴趣,只是为消磨等人的时光。她找到了装请柬的信封,纸质坚硬,尺幅很大。打开信封,请柬上的名字跃入了她的眼帘,这些名字全都是烫金的斜体字,满是龙飞凤舞的笔画:

费鲁乔·卡洛·巴伊携夫人玛丽亚·路易莎·图莱蒂·巴伊敬告,小女薇奥拉婚礼……

看到这里,爱丽丝的视线模糊了,她觉得嘴里有一股金属的味道,她咽了咽口水,好像又一次咽下了那块肮脏的软糖。她封好信封,若有所思地用它扇了两下。
“我能自己去吗?”她终于大胆地说出了口,但仍然是背对着克罗扎。
克罗扎“叮”的一声关上了收款机的抽屉,身子晃了一下。
“什么?”他问。
爱丽丝转过身,张大眼睛,她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克罗扎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露出了笑容。
“反正我学会了,是吧?”爱丽丝走上前说,“我能拍好。否则我永远不会独立完成任务。”
克罗扎怀疑地看着她。她用双肘支在桌面上,上身向前倾着,正好面对着克罗扎。她离克罗扎的鼻尖只有不到一拃的距离,用那闪闪的目光恳求克罗扎答应她,而且不要问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
“求你了!”爱丽丝打断他说。
克罗扎摸着自己的耳廓,不得不把目光移开。
“那好吧。”克罗扎让步了,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小声地说上一句,“不过别搞砸了。”
“我发誓!”爱丽丝点点头,她透亮的双唇抿成一个微笑。
然后,爱丽丝用双肘支撑着身体向前挪了挪,吻了克罗扎一下,这一吻让他腮上的胡子痒了三天。
“去吧,去吧。”他对爱丽丝说,同时做着让她走的手势。
爱丽丝笑了,在她迈着那蹒跚而有节奏的步伐走出店门之前,她的笑声扩散在了空气里。
那天晚上,克罗扎在店里多留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做。他看着那些器材,觉得它们更加真实了,就像多年以前人们找他来拍照时一样。
他从摄影包里取出相机,每次爱丽丝清理完所有的镜头和配件之后,总会把相机放回包里。他装上镜头,对准了第一个映入其中的物体——门边的伞筒。他放大了伞筒圆口的一部分,直到它面目全非,活像一个死火山口。但最后他没有按下快门。
克罗扎拿开相机,抓起外套,关上灯出去了。他锁上了卷帘门,沿着与平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无法收住脸上的傻笑,一点也没有回家的愿望。

教堂被两个硕大的花束装饰着,一束马蹄莲和一束雏菊,就摆放在祭坛的两侧。此外,还有几十对小规格的相同花束摆放在每一条长凳的两侧。爱丽丝装好射灯,调整好反光板,然后坐在第一排长凳上等着。一位女士经过这里,用吸尘器吸着红地毯,再过一个小时,薇奥拉将会经过这里。爱丽丝想起当年她和薇奥拉坐在栏杆上聊天的情景,她已不记得她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痴痴地看着薇奥拉时所处的位置,那个位置被笼罩在阴影中,正好在薇奥拉的脑后,那里充满了胡思乱想,这些想法爱丽丝此刻仍然默默地保留着。
在半个小时里,所有的长凳都坐满了人,不断拥入的人们只能聚集在后面,站在那里用婚礼仪式程序单当扇子扇着风。
爱丽丝出了教堂,在门前的空地上等着新娘的婚车。高高的太阳晒着她的双手,阳光好像要从手上穿过去。她从小就喜欢逆着光观察自己的手掌,合拢的指缝会被镶上一道红边。有一次,她把手伸给父亲看,父亲亲吻了她的指尖,作势要把它们都吃掉。
薇奥拉乘坐一辆烁烁放光的灰色保时捷而来,司机要帮助她下车,还要为她拢起蓬蓬的裙摆。爱丽丝疯狂地按动快门,这主要是为了用相机挡住自己的脸。当新娘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故意放下相机,冲着新娘微笑。
她们只是对视了一下,但薇奥拉吃了一惊。爱丽丝还没来得及揣度新娘的表情,新娘就已经从她身边经过,挽着她父亲的手臂走进教堂。天知道为什么,爱丽丝一直想象着薇奥拉的父亲会更高一些。
爱丽丝拍得很认真,不错过任何一个场景。她为这对新人以及他们的全家拍了各种各样的特写,她记录下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宣读誓词、领圣餐、接吻和签署婚书的时刻。整个教堂里只有她一个人跑来跑去。她感觉当镜头对准薇奥拉的时候,这位新娘的肩背就会微微地僵硬。她延长了曝光的时间,为了得到一种柔焦的效果,在克罗扎看来,这种效果会给人以永恒的感觉。
在新郎新娘步出教堂的时候,爱丽丝赶到了他们的前面,一瘸一拐倒退着拍摄,她微微弯着腰,用仰视的角度,以使他们的身高保持原样。透过镜头,爱丽丝发现薇奥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还略显惶恐,仿佛她是这里唯一能看见鬼魂的人。爱丽丝每隔几张就会用闪光灯闪她的脸,大概闪了十五次左右,以至于这位新娘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爱丽丝看着新郎新娘上了车,薇奥拉从后车窗里向她投射来一道目光。薇奥拉肯定会和丈夫说起她,说她出现在这里是多么奇怪。她肯定会向丈夫描述这个患上厌食症的同班同学,这个瘸子,这个她从没理睬过的女孩。但是她一定不会提及那块软糖、那次生日聚会和所有别的事情。爱丽丝在心里微笑着,她觉得这可能是这对新人之间第一次有保留的诚实,也是出现在他们关系中的第一道细微裂缝。生活迟早会在这道裂缝中插进一柄撬棍,将它撬开。
“小姐,新郎新娘正在河边等着您拍照呢。”爱丽丝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转过身,认出那是证婚人中的一位。
“当然,我这就过去。”她回答说。
她立刻回到教堂里拆卸设备。当她把相机的配件放进长方形的摄影包里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爱丽丝吗?”
她在转身的同时,就已经确定叫她的人是谁了。
“是!”
站在她面前的是嘉达·萨瓦里诺和朱丽娅·米兰迪。
“嗨——”嘉达和她打着招呼,把尾音拖得很长,然后过来吻了她的两侧脸颊。
朱丽娅站在后面没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上高中时一样。
爱丽丝只是和嘉达轻轻地贴了贴脸,并没有用嘴唇去亲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嘉达尖声问道。
爱丽丝心想,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于是不禁笑了起来。
“我来拍照。”她回答说。
嘉达用一个微笑回应了爱丽丝的答复,露出了和她十七岁时一样的酒窝。
她们会在这里相遇,而且都还活着,这非常奇怪。她们共同拥有的那一小段经历突然间化为了乌有。
“嗨,朱丽娅。”爱丽丝勉强地说。
朱丽娅朝她笑笑,嘴里艰难地蹦出了几个字。
“我们知道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们非常遗憾。”
嘉达点头表示有同感,她反复做着这个动作,想要显示出格外的关注。
“是啊,”爱丽丝说,“谢谢。”
然后她继续迅速地收拾东西。嘉达和朱丽娅在一旁面面相觑。
“我们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嘉达轻轻拍着爱丽丝的肩膀说,“你挺忙的。”
“OK.”
她们转身朝大门走去,高跟鞋鞋跟清脆的声音在已然空荡荡的教堂里回荡。

新婚夫妇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等待着爱丽丝,他们并没有相互拥抱。爱丽丝把车停在他们那辆保时捷的边上,斜挎着摄影包下了车。天气很热,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贴在了脖颈上。
“嗨!”她一边打招呼,一边走上前去。
“爱丽丝,”薇奥拉对她说,“真没想到……”
“我也是。”爱丽丝打断她的话说。
她们假惺惺地拥抱了一下,好像是怕弄坏了自己的衣服似的。薇奥拉依然和高中时一样美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面部的线条细腻了许多,轮廓也愈加柔和,她的眼睛里已不再出现那种令人畏惧的无形光芒。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的完美。
“这是卡洛。”薇奥拉说。
爱丽丝和卡洛握了手,感觉他的手很光滑。
“我们开始?”她直截了当地说。
薇奥拉点点头,同时捕捉着丈夫的视线,但她丈夫并未发现。
“我们在哪儿拍?”薇奥拉问。
爱丽丝环顾四周,此时太阳正值中天,她必须用闪光灯来避免他们脸上的阴影。她指着河岸上一张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长椅说:“你们坐在那儿。”
她故意拖延安装设备的时间:假装忙乱地装好闪光灯,装上镜头,然后又换了一个镜头。薇奥拉的丈夫用领带扇着风,而薇奥拉则用一根手指头擦拭着前额上冒出的汗滴。
爱丽丝又让他们在太阳下多晒了一会儿,假装在选择拍摄的最佳距离。
然后她开始向他们发号施令,口气很生硬,她命令着:“你们拥抱,笑笑,现在严肃点,你拉住她的手,把头放在她的肩上,对她耳语几句,相互对视,靠近点儿,面向河水,脱掉上衣。”克罗扎教过她,不要让被拍摄的人有丝毫的喘息,不需要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因为自然的情感会稍纵即逝。
薇奥拉遵循着命令,还有两三次不放心地问爱丽丝:“这样行吗?”
“OK,现在我们到那片草坪上去。”爱丽丝说。
“还要拍呀?”薇奥拉惊讶地问。她涨红的脸颊慢慢从粉底下面显露出来,眼睛周围的黑色眼线也已经有点洇开了,边缘变得参差不齐,这让她看上去很疲惫,还有些狼狈。
“你假装逃跑,让他在草地上追你。”爱丽丝说。
“啊?我还要跑吗?”
“是的,你要跑。”
“可是……”薇奥拉试图表示反对,她看了一眼丈夫,但对方只是耸了耸肩。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裙子拉高了一些,就跑了起来。她的鞋跟陷进泥里几毫米,带起了细小的土块,把她白色婚纱的内里都弄脏了。她丈夫跑在她的后面。
“你跑得太慢了。”她丈夫对她说。
薇奥拉猛然转过身,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个眼神爱丽丝记忆犹新。爱丽丝让他们跑了两三分钟,直到薇奥拉没好气地挣脱了丈夫的束缚,大声说“现在够了”为止。
薇奥拉盘的头发从一边散落了下来:一个发夹松开了,使一缕头发垂落到脸上。
“好的,”爱丽丝回答道,“再拍几张就完了。”
她把这对新人一直带到冰淇淋摊前,买了两支柠檬冰棍儿,是她付的钱。
“拿着这个。”她说着把冰棍儿塞进了他们的手里。
他们好像有些摸不着头脑,怀疑地撕着包装纸。薇奥拉小心翼翼地不让黏糊糊的糖汁弄脏自己的手。
他们要挽着手臂假装吃冰棍儿,然后还要相互喂着吃。薇奥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了。
当爱丽丝让她抓着路灯杆,围着它绕圈时,薇奥拉终于忍不住了。
“这简直太愚蠢了!”她说。
她丈夫看着她,有些害怕,然后又看了看爱丽丝,仿佛是请她原谅。爱丽丝笑了笑。
“这是古典风格影集的一部分,”爱丽丝解释说,“你们要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们也可以跳过这一组照片。”
爱丽丝尽量表现得真诚,她觉得自己的文身突突直跳,好像要从皮肤上跳下来。薇奥拉愤怒地盯着她,她与薇奥拉对视着,直到眼睛要喷出火来。
“我们完了吗?”薇奥拉问。
爱丽丝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新娘对丈夫说。
卡洛在被拉走之前,走到爱丽丝的身边,再一次彬彬有礼地和她握了手。
“谢谢。”他对爱丽丝说。
“不用客气。”
爱丽丝看着他们走上了公园的缓坡,向停车场走去。在她周围只有星期六稀稀落落的声响:旋转木马上孩子们的笑声,妈妈在周围的叮嘱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音乐声和汽车驶过的呼啸声,这些声音像一张地毯一样铺在那里。
她真想把这件事告诉马蒂亚,因为他会明白,但现在他却远在异乡。爱丽丝心想,克罗扎一定会很生气,但最终还是会原谅她,这一点她非常肯定。
爱丽丝笑了。她打开照相机的后盖,取下了胶卷,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把胶片完完全全地抻了出来。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一
父亲会在每星期三晚上八点到八点一刻之间打来电话。在这九年里,他们只见过很少的几面,最近一次见面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在马蒂亚居住的两居室里,电话从不会被漏接。在父子二人通话时那些长时间的间隔中,两人身后会出现同样的寂静,没有电视或收音机的声音,也从不会有客人把刀叉与盘子碰撞出“叮叮”的声音。
马蒂亚能想象出母亲坐在沙发上听电话的样子,她脸上的表情一成不变,双手放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上,就像他和米凯拉上小学时,母亲也是坐在那里听他们背诗,马蒂亚总是能背诵出来,而米凯拉总是默不作声,什么也背不出来。
每星期三,挂上电话之后,马蒂亚都想知道,家里那个橘黄色带花的沙发罩是不是还没换过,还是他的父母已经换掉了,他在家的时候,那个沙发罩就已经很破旧了。他还想知道父母是否已经老了。他们当然老了,从父亲的声音中就可以听出,那声音越来越迟缓,越来越吃力。这可以从他在电话里“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中听出来,那声音越来越像是喘息了。
母亲偶尔会接过听筒,她的问话已成为一种程式,总是一模一样:天冷不冷,你吃晚饭了没有,你的课上得怎么样。这里七点吃晚饭,马蒂亚开始的时候还会向母亲解释,而现在就只剩下说“是”了。
“喂?”马蒂亚用意大利语接起电话。
他没有任何必要用英语接电话。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只有差不多十个人知道,而这个时候,他们做梦也不会想起找他。
“我是爸爸。”
回话时滞后的声音略微可以听出来,马蒂亚觉得应该用一个计时器来测量一下滞后的时间,以计算出电话信号在他们父子之间这条一千多公里的直线偏离了多少,但每一次他都会忘记。
“嗨,你好吗?”
“很好,你呢?”
“好……妈妈呢?”
“就在这儿。”
第一次沉默往往出现在这时,就像在水里憋着气游出一段距离后换一口气一样。
马蒂亚用食指抠着浅色木制圆桌桌面上的一道划痕,这道划痕离桌面正中大约有一拃的距离,他不记得这是他弄的,还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在桌子的漆面底下,是人工合成的刨花板,即便把指甲插下去,他也不会感到疼痛。每个星期三,他都会把那道浅槽再挖下几毫米,但即便是用尽整整一生的时间,他也不能把桌面挖穿。
“日出你到底看见了没有?”父亲问。
马蒂亚笑了。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玩笑,也许是唯一的一个。大约在一年前,父亲在一份报纸的某个位置上读到了一篇文章,说北欧的海上日出是不容错过的美景,当晚他在电话里把这则短文给儿子读了一遍。“你一定要去看看啊。”他嘱咐儿子说。从那天起,他就时常问马蒂亚:“你看日出了没有?”而马蒂亚总是回答“没有”,因为他每天早上都会在八点十七分准时醒来,而到大学最近的路根本不会经过海滨。
“好吧,反正太阳也跑不了。”父亲说。
到这里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但还是会把电话听筒在耳朵上贴着,延迟几秒钟。父子二人共同呼吸着那点残留在他们之间的温情,这份感情已被绵延千里的同轴电缆所冲淡,由一些他们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培养着。但如果细想起来,这份感情又好像已不复存在了。
“那你要听话。”父亲最后说。
“当然。”
“好好保重身体。”
“OK.问妈妈好。”
他们挂上了电话。
对于马蒂亚而言,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他围着圆桌踱步,心不在焉地看着放在一旁的那叠纸,那是他从办公室带回来的工作。他依然在那一步运算过程中停步不前,他和阿尔贝托不管从哪个角度进行证明,都会有分歧,而且迟早会打起来。他感觉到,答案就在这最后一个障碍的后面,只要绕过这个障碍,就会顺利地将工作进行到底,就像闭着眼睛从长满草的山坡上滚下去一样。
马蒂亚太累了,不想再开始工作。于是他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在一口锅里注上水,将它放在炉灶上,打着了火。他就这样独自一人生活了这么久,如果换成常人,恐怕一个月就会发疯的。
他坐在一张塑料折叠椅上,但根本没有放松身体。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挂在天花板正中的那个熄灭的灯泡,这个灯泡在马蒂亚来这儿一个月之后就烧坏了,但他从没有更换过。他每天都是利用旁边房间透过来的灯光吃饭。
假如那天晚上马蒂亚就这样走出公寓而一去不回的话,除了桌子上堆着的那摞令人费解的纸,没人能从这所房子里找到他生活过的痕迹。马蒂亚没为自己添置过任何东西,他仍保留着那些不知是谁留下的浅色栎木家具,墙上的壁纸已经泛黄,从这栋房子建成之日起它们就贴在那里了。
马蒂亚站起身,把开水倒进一个杯子,然后放进一个茶包,看着水的颜色一点点变深。天然气的火焰仍在燃烧着,在昏暗之中呈现出耀眼的天蓝色。他把火调到几乎快要熄灭的程度,这时,火焰“嘶嘶”的声音也减弱了。他把一只手自上而下地接近火焰,炙热的感觉轻轻压迫着他伤痕累累的手掌。马蒂亚把手缓缓放低,在火焰周围攥上了拳头。

虽然马蒂亚在这所大学里度过了数以千计一成不变的日子,虽然他在校园尽头那座低矮的食堂里吃过几千顿午饭,但他至今还记得第一天走进食堂,模仿着其他人一连串动作的情景。他排着队,一点一点蹭到那摞有塑料压膜的木制托盘前面,在托盘里放上餐巾纸,再备下刀叉和一个杯子。然后,一旦来到那位身穿工作服分餐的女士面前,就要在三只铝盆之间任选一个指给她,或许你根本不知道里边盛的是什么菜。当时那个厨娘问了马蒂亚些什么,好像说的是她的母语,也可能是英语,马蒂亚没有听懂。厨娘又指了指那个铝盆,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和第一遍一模一样。马蒂亚摇着头,用英文说:“我听不懂。”他的发音很生硬、很不自然。厨娘仰头看天,用一只空盘子扇起风来。“她是问你想不想要酱汁。”马蒂亚身边的一个男生用英文说。马蒂亚立刻转过身,晕头转向地说:“我……我不……”他的话里一半意大利文,一半英文。“你是意大利人?”那个男生问他。“是的。”“她问你想不想在那堆烂东西上加酱汁。”马蒂亚惶恐地摇了摇头。那个男生转身对厨娘简单地说了一声“不要”。厨娘冲他笑笑,终于往盘子里盛上食物,然后把盘子滑到了马蒂亚的托盘上。那个男生要了同样的东西,在把盘子放入托盘之前,他先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做出厌恶的表情。“这东西让人恶心。”他抱怨道。
“你是新来的吗?”他过了一会儿问马蒂亚,眼睛还盯着盘子里那团稀稀的食物。马蒂亚回答“是”,他皱着眉点了点头,就好像这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付过钱以后,马蒂亚仍然木呆呆地站在收款台前,双手紧紧地抓着托盘。他想在饭厅的最里边找一个空桌,这样就可以背对所有人,这样在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才不会感到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刚往那个方向迈了一步,刚才那个男生就经过了他的面前,对他说:“来,到这边来。”
阿尔贝托·托尔恰已经在这里四年了,他有永久研究员的身份,还有一笔欧盟提供的特别经费,这是为表彰他最近几部优秀著作而拨发的。他来此也是为了逃避什么,但马蒂亚从未问过他。尽管他们俩共用一间办公室,而且还每天一起吃午饭,但多年以后,谁也无法确定对方是朋友,还是一般的同事。

一个星期二,阿尔贝托与马蒂亚面对面坐着,透过马蒂亚举到嘴边的满满一杯水,阿尔贝托隐约看见他手掌上有一道新伤疤,又青又肿,圆圆的一圈。阿尔贝托什么也没问,只是斜着眼睛看着他,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了。吉拉尔迪和蒙塔纳里与他们在一桌吃饭,他们正在为互联网上看到的什么东西而狂笑不止。
马蒂亚一口气把水喝完,然后清了清嗓子。
“昨天晚上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来解决那个进行不下去的问题……”
“我求你了,马蒂亚!”阿尔贝托打断了他的话,他扔下叉子,一下靠在椅背上——他的举动总是很夸张,“至少在吃饭的时候,你就饶了我吧!”
马蒂亚低下头,他盘子里的那块肉已被切成大小相同的小方块,他用叉子将这些小方块分开,使它们之间的空隙就像一个规则的白色网格。
“你晚上就不能干点别的了吗?”阿尔贝托小声问道,好像不想让旁边那两个人听见,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刀子在空中画着小圈。
马蒂亚既没说话,也没有看他,而是把一小块从外围挑出来的肉放进嘴里,因为周围这一圈肉的边缘参差不齐,破坏了这个几何图形的结构。
“要是你能时常和我们去喝点什么该多好。”阿尔贝托继续说。
“我不去。”马蒂亚生硬地说。
“可是……”阿尔贝托试着反驳这位同事。
“反正你了解我。”
阿尔贝托摇着头,眉头紧锁,一副挫败的样子。过了这么久,马蒂亚还是老样子。自从他们认识以来,阿尔贝托也就有十来次能把马蒂亚拖出家门。
阿尔贝托转向另外两个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嘿,你们看见那个女的了吗?”他说着用手指向一个与他们间隔两张桌子的女孩,她正在陪着一位老先生。据马蒂亚所知,那位老先生在地质系教书。“我的天啊,要不是我结婚了,也想搞一个这样的女人。”
那两个人愣了一下,因为这与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毫不相干,但他们立刻中断了自己的话题,跟着阿尔贝托一起猜测,为什么这样一个尤物会落得和一个耍嘴皮子的老家伙同桌吃饭。
马蒂亚把所有的方形小肉块都沿对角线切开,然后将这些小三角形重新组合,形成一个大三角形。肉已经凉了,口感像棉絮一样。他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几乎是整个咽了下去,而其余的都被他剩在了盘子里。
出了食堂,阿尔贝托点燃一支烟,为了耽搁一点时间,好让吉拉尔迪和蒙塔纳里走远。他等着距离他们几步远的马蒂亚。马蒂亚低着头向前走,任凭人行道上一条笔直的缝隙引领他前行,脑子里却想着与他在这里毫不相干的事。
“关于那个进行不下去的问题,你想跟我说什么?”阿尔贝托问他。
“没什么重要的。”
“嘿,你别装傻啊!”
马蒂亚看了看这位同事,他嘴上燃着的香烟是那阴霾的一天中唯一的亮色,这样的阴霾昨天已经有过,而明天也定然如故。
“我们无法摆脱它,”马蒂亚说,“我们已经相信它的存在,不过我没准能从中发掘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阿尔贝托又往前凑了凑。在马蒂亚说完之前,他是不会插话的,因为他知道,马蒂亚不轻易说话,但一旦开口,就值得去洗耳恭听。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二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当法比奥正要进入爱丽丝的身体,并轻声对她说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一些沉重的后果终于一股脑地从天而降。法比奥的脸离爱丽丝的脸那样近,以至于爱丽丝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那股气息滑过她的面颊,散落在床单上。
爱丽丝把法比奥拉向自己,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肩窝里。在他们结婚之前,有一次法比奥曾对她说过,这里是一个完美的榫槽,正好能让他的头插在里面。
“那你怎么想?”法比奥问她,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声音很微弱。爱丽丝没有回答,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爱丽丝喘不过气来,无法说话。
她听到法比奥关上装避孕套抽屉的声音,于是把右膝向回收了收,给法比奥腾出地方。整个过程中爱丽丝都大大地睁着眼睛,她不停地抚摸着法比奥的头发,很有节奏。
这个秘密从高中时代起就一直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她,但从来就没有在她的脑子里停留超过几秒钟的时间。爱丽丝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就像是一件可以以后再去考虑的事。可是现在,它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就像房间黑色的天花板上突然出现的漩涡,可怕而又无法控制。爱丽丝本想对法比奥说:“停一下,等等,有些事我没告诉你。”但是法比奥正在毫无防备地动着身体,他肯定不会理解。
爱丽丝感觉到法比奥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第一次想象到了那些黏稠的液体,它们满载承诺,沉积在她干枯的身体里,然后在那里慢慢变干。
她不想要孩子,或许也想要,只是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从来就不是个问题,仅此而已。她的月经周期在她最后一次吃下一整块巧克力蛋糕时就差不多停止了。但如今的现实是,法比奥想要一个孩子,而爱丽丝必须给他生。她必须生,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在他家做爱时,法比奥并没有要求她开灯,而后来也从来没要求过。也是因为每次完事之后,法比奥都会压在她身上,他身体的重量会驱散爱丽丝所有的恐惧,他不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喘着气,一动不动。爱丽丝必须生孩子,是因为她不爱法比奥,但法比奥的爱却足够维系他们俩的关系,使他们之间有一种安全感。
自那晚之后,做爱就有了一个新的职能,带有一种明确的目的,这很快就会导致他们完全放弃那种并非极其迫切的需求。
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几个月,仍然没有结果。法比奥去做体检,结果他精子的数量完全正常。当晚,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爱丽丝,他说得小心翼翼,还紧紧地把爱丽丝抱在怀中。说完他又马上加上一句:“你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爱丽丝挣脱了他的怀抱,在即将哭出来的时候,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她讨厌法比奥,因为实际上他就是认为,甚至确信,错在妻子身上。
爱丽丝开始觉得自己受到了监视,于是她在电话旁边的记事本上画下一些线段,以此记录虚拟的月经周期。她还买来卫生巾,然后再原封不动地扔掉。在“不方便”的那几天里,她会哄骗法比奥,告诉他今天不能做。
法比奥在暗中也同样计算着时间。爱丽丝的秘密在她和法比奥之间蔓延着,油滑而又透明,使他们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每当法比奥提到某位医生、某种治疗方法或问题的原因时,爱丽丝的脸都会沉下来,法比奥可以肯定,在这之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她一准会找碴儿吵上一架,哪怕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慢慢地,疲惫战胜了他们。他们不再谈起那件事,甚至连话也不怎么说了,他们做爱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变成每周五晚上一次疲劳的例行公事。他们俩在做爱前后都要轮流去洗澡:法比奥从盥洗室出来,脸上的皮肤带着浴液的光泽,身上穿着干净的内衣。此时,爱丽丝已换上短袖T恤,问法比奥:“我可以去了吗?”当她回到卧室,会发现法比奥已经睡着,或者至少闭上了眼睛,侧身而卧,整个身体都在他自己那一边。

那个星期五并没有什么不同,至少是在开始的时候。爱丽丝整晚都把自己关在暗房里,这是法比奥送给她的结婚三周年的礼物,当时法比奥让她在书房里发现了这个暗房。她深夜一点多钟才去床上找丈夫。法比奥放下正在读着的杂志,看着妻子光着脚走过来,双脚粘着木地板。
爱丽丝钻进被单,紧贴着丈夫的身体。法比奥顺手把杂志丢在地上,关上了床头柜上的灯。他完全投入,尽量不让这件事显得习以为常,或是像一种义务的牺牲,但事实怎样,他们俩都非常清楚。
他们遵循着一套已被时间固定下来的程式,这样会使一切变得简单一些,然后法比奥在手指的帮助下进入了爱丽丝的身体。
爱丽丝不敢肯定法比奥是不是真的在哭,因为他把脸扭向了一边,为了不让自己的脸接触到爱丽丝的肌肤。但爱丽丝发现,他运动的方式与往常有点不一样,推动得比平时更加猛烈,更加急迫,然后戛然而止,大口喘气,再继续运动,就像是在插得更深的欲望与逃开妻子、逃出房间的念头之间拼命地挣扎。爱丽丝在他急速的喘息声中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
他一完事就迅速闪到一旁,从床上爬起来,跑进了盥洗室并把门锁上,连灯也没开。
他在盥洗室里的时间比平时要长。爱丽丝把身体挪到了床的中间,这里的床单还是凉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时她第一次感到没有任何人可怪罪,所有的错都在她一人身上。
法比奥在黑暗中走过房间,躺在床上,背对着爱丽丝。现在轮到爱丽丝洗澡了,可她却一动没动。她感觉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空气里已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法比奥在开口说话之前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分钟,抑或是两分钟。
“爱丽丝!”他说。
“啊?”
他又迟疑了。
“这样下去我再也受不了了。”他轻声说。
爱丽丝听着他的话,觉得肚子发紧,就像床上突然冒出了一根藤条将她缠住。她任凭法比奥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法比奥继续说。他的声音更加清晰了,撞在墙壁上,产生轻微的金属般的回声。“你不想让我管那件事,甚至说也不能说,可是这样……”
他停住了。爱丽丝睁着眼睛,她已经习惯了黑暗,能够分辨出家具的轮廓:沙发、衣柜、五斗橱以及上面悬挂的没有任何影像的镜子。所有这些东西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极其顽固。
爱丽丝想起了她父母的房间,她觉得和这个房间很相像,因为世界上所有的卧室都大同小异。她问自己到底怕什么,是怕失去他,还是怕失去那些东西:窗帘、装饰画、地毯,还是抽屉里所有那些精心叠放的能给人以安全感的东西。
“今天晚上你只是勉强吃了两个节瓜。”法比奥继续说。
“我不饿。”爱丽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说。
我们终于说到这个问题了,她想。
“昨天也是一样,那块肉你连碰都不想碰。你把它切成小块,然后藏在餐巾里。你真的以为我是白痴吗?”
爱丽丝紧紧抓住被单,她怎么能认为法比奥永远不会发现呢?她看了千百次的场景也同样在丈夫的眼皮底下重复着。让她感到愤怒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在丈夫的意料之中,而他却保持沉默。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昨天晚上吃了什么,还有前天晚上。”爱丽丝说。
“那你跟我说说是什么。”法比奥说,这一次他的嗓门很大,“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吃东西。”
爱丽丝想起父亲喝汤时,把头凑到盘子边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就像在用嘴嘬汤匙,而不是把汤匙斯斯文文地放进嘴里。她又想起每次坐在丈夫对面吃晚饭时,都会看到他牙齿间嚼着的那团让人恶心的烂东西。她还想起了薇奥拉递给她的那块糖,和上面粘着的那些头发,以及那股化学合成的草莓味。她也想起了她自己,没穿上衣,站在老房子中的大镜子前面,那道伤疤把她的一条腿分割在身体之外,这条腿虽然还长在她身上,却毫无用处。最后,她还想起了自己还算匀称的体型,想起了肋骨在腹部呈现出的那一道细长的阴影,她时刻准备着不惜一切代价来捍卫这些成果。
“你想要怎样?你想让我开始暴饮暴食?让我身材变形,只是为了怀上你的孩子吗?”她说。她说这番话,就好像那孩子已然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一样。她故意强调了“你的”这两个字。“我可以去接受治疗,如果你这么在意的话。我可以吃荷尔蒙、吃药、吃所有非吃不可的垃圾,好让你有这个孩子。这样你就不会再监视我了。”
“问题不在这里!”法比奥反驳道。他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种让人恼怒的自信。
爱丽丝把身子移到床边,以远离那个咄咄逼人的躯体。他翻身仰面朝天,睁着眼睛,板着脸,仿佛想透过黑暗看到更远的东西。
“难道不是吗?”
“你应该考虑到所有的危险,尤其是你的健康状况。”
“你的健康状况”这几个字萦绕在爱丽丝的脑子里。她下意识地弯了一下那条残腿,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完全控制它,但那条腿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可怜的法比奥,”她说,“娶了个跛脚的老婆,而且还……”
她没能说完这句话,让那最后几个已在空气中颤动的字眼滞留在了喉咙里。
“大脑中有一个区域,”法比奥又开始说,他没有理睬爱丽丝的话,仿佛用一个解释就能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好像叫下丘脑,它可以控制机体的脂肪指数。如果这个指数下降得厉害,就会抑制性腺激素的分泌,导致机体功能停滞,月经就会消失。而这只是初步症状,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这会造成骨骼矿物质密度降低,乃至骨质疏松,骨头会像威化饼干一样脆。”
他用医生的口吻说着,语气平淡地列举出种种病因和症状,仿佛知道了一种病的名字就能够治愈它。爱丽丝想,她的骨头早就粉碎过一次了,这些事情她根本不感兴趣。
“想让一切恢复正常,只要提高那个指数就够了。”法比奥接着说,“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我们还来得及。”
爱丽丝用双肘撑起身体,她想离开这个房间。
“太神了,我猜你是早有准备吧?”爱丽丝挖苦道,“一五一十地,说得这么清楚。”
法比奥也坐了起来,抓住了爱丽丝的一只胳膊,但被她甩开了。他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这不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法比奥说。
爱丽丝摇摇头。
“可惜就是,”爱丽丝说,“没准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你没想到吧?我想体会骨头粉碎的感觉,我想让机体功能停滞。就像你说的那样。”
法比奥在床垫上猛击了一掌,吓了爱丽丝一跳。
“现在你想干什么?”她挑衅地说。
法比奥的气息从齿缝间流出,郁积在胸中的怒火让他双臂僵直。
“你想的只有你自己!你被宠坏了,而且那么自私!”
他一下躺倒在床上,重新背对着爱丽丝。刹那间,黑暗中的物体仿佛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切复归于平静,但这种平静令人不安。爱丽丝耳边响起微弱的“嗡嗡”声,就像电影院里放映老式胶片时发出的声音。她侧耳倾听,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最后,爱丽丝看到丈夫的身影在微微地抽搐,同时听到了他压抑的啜泣声,床垫在有节奏地颤动。丈夫的身体需要爱丽丝伸手去抚摸——抚摸他的颈项和头发,然而爱丽丝却把他丢在那里,下床向洗手间走去,并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三
吃过午饭,阿尔贝托和马蒂亚来到地下室,这里的时间永远不变,只有通过眼睛的疲劳程度来测量它的流逝,因为天花板上日光灯发出的白光会时刻布满你的眼睛。他们钻进了一间空教室,阿尔贝托坐在了讲台桌上。他的身体健硕,但一点也不胖,然而却给马蒂亚留下一种不断膨胀的印象。
“开火吧,”阿尔贝托说,“跟我从头到尾说一遍。”
马蒂亚拿起一支粉笔掰成两段,一些细小的白色粉末散落在了他的皮鞋尖上,这双鞋他在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也穿过。
“我们在二维空间内考虑这个问题。”他说。
马蒂亚开始写了起来,字写得很漂亮。他从黑板的左上角出发,一直写满了前两块黑板。在第三块黑板上,他把接下来要用到的结论又抄了一遍。看他那样子,仿佛已经计算过一百多遍了,而现在是第一次从脑子里提取出来。他时不时转过脸看看阿尔贝托,而阿尔贝托则一脸严肃地点着头,大脑吃力地跟着那支粉笔运转。
足足用了半小时的时间,马蒂亚终于接近了尾声,他像小时候那样,在确定的结论旁边写上了“因此得证”四个字。粉笔使他的手变得很干,但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只是觉得双腿有些微微地颤抖。
他们两人沉默了十几秒钟,都在凝神冥思着。随后阿尔贝托拍了一下手,“啪”的一声在寂静之中回荡,就像是甩了一下鞭子。他从讲台桌上跳下来,险些摔倒,因为他的腿一直悬垂着,已经麻木了。他把一只手搭在马蒂亚的肩头,让马蒂亚感到既沉重又安心。
“这次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尔贝托说,“今天晚上你来我家吃饭,我们庆祝一下。”
马蒂亚略微笑了一下。
“OK!”他说。
他们一同擦起了黑板,擦得非常仔细,不留任何字迹,甚至连写过字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其实根本没人能看懂这些东西,但他们已经非常在意这个结论了,仿佛这是他们之间一个极为完美的秘密。
他们走出教室,马蒂亚关上了灯。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登上楼梯,各自体味着此时小小的荣耀。

阿尔贝托住在一片居民区里,和马蒂亚住的那个小区没什么两样,只是位于城市的另一头。马蒂亚坐在半空的公交车上,脑门贴着车窗,那冰冷的玻璃接触到他的皮肤,使他感到放松,同时也让他想起母亲放在米凯拉头上的敷料,其实那只是一块浸湿的手绢,但在米凯拉开始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地发病时,这块手绢却足以使她安静下来。米凯拉想让哥哥也顶上一块敷料,她用眼神告诉妈妈,于是马蒂亚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着妹妹结束那一阵抽搐。
他穿上了衬衫和黑色的正装,此前他还洗过澡,刮了胡子。他在一家以前从没有进过的酒类商店里买了一瓶红酒,而且还选的是最高档的一种。女店员用皮纹纸包好,放进一个银色的提袋里。马蒂亚一面等着主人来开门,一面像钟摆一样前后摇晃着装酒的提袋。他用脚把门前的脚垫踢正,让它的周边正好与地面的缝隙完全吻合。
阿尔贝托的妻子来开门了,她没有理会马蒂亚伸过来的手和手里装酒的提袋,只顾拉住马蒂亚并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们俩捣了什么鬼,我从没见过阿尔贝托像今晚这么高兴过。”她对马蒂亚小声说,“快进来。”
马蒂亚一直忍着没有用肩膀去蹭耳朵以赶走耳朵上的那阵瘙痒。
“阿尔贝托,马蒂亚来了!”她冲着另一个房间,也许是冲着楼上喊道。
然而阿尔贝托并未出现,倒是他的儿子菲利普冒了出来。马蒂亚是在他父亲写字台的照片上认识他的,照片上的菲利普才只有几个月大,圆乎乎的,和别的新生儿没什么区别。马蒂亚根本没想过他会长大。父母的一些相貌特征正悄无声息地从他皮肤下面显现出来:阿尔贝托那过长的下巴,他母亲那双似乎睁不开的眼睛。马蒂亚想到了那残酷的成长历程,又想到了那些软骨组织,它们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改变,身不由己。就在短短的一瞬间,马蒂亚又想起了米凯拉和她那天定格在公园中的模样。
菲利普骑着小三轮车发疯一样地冲过来,当他发现了马蒂亚,就突然一下刹住车,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好像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而被当场抓到一样。阿尔贝托的妻子把他从三轮车上抱了起来。
“捣蛋鬼来了!”她说着用鼻子抵住了儿子的面颊。
马蒂亚不自然地朝菲利普笑了一下,小孩总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我们进去吧,娜迪娅已经来了。”阿尔贝托的妻子接着说。
“娜迪娅?”马蒂亚问道。
阿尔贝托的妻子看着他,神色有些慌张。
“对,娜迪娅,”她说,“阿尔贝托没告诉你吗?”
“没有。”
接着出现了片刻的尴尬。马蒂亚从不认识什么叫娜迪娅的女人。他心里琢磨着这里的蹊跷,但又害怕知道真相。
“反正她都来了,你进来吧。”
当马蒂亚走向餐厅的时候,菲利普一直躲在母亲肩头,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同时把食指和中指一起放进嘴里,晶莹的口水沿着手指滴落下来。马蒂亚不得不看着别处。他想起曾经跟在爱丽丝的后面走过一条比这个更长的走廊。他看到墙上挂着菲利普的涂鸦画作,取代了原来的装饰画。他还要多加小心,以免踩到菲利普散落一地的玩具。整个这所房子,包括墙壁上,都散发着一种生活的气息,这让马蒂亚很不习惯。他想起了自己的公寓,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与这里截然不同。现在他已经后悔接受这个晚餐的邀请了。
在餐厅里,阿尔贝托用亲切热情的拥抱迎接了他,而他只是作出机械的回应。坐在桌旁的女人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
“这是娜迪娅,”阿尔贝托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下一届菲尔兹奖[1]得主。”
“很高兴认识你。”马蒂亚尴尬地说。
娜迪娅向他笑了笑,上身微微前倾,大概是想吻他的面颊,但马蒂亚一动没动,把她晾在了那里。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我也很高兴。”
马蒂亚一连几秒钟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挂在娜迪娅耳朵上的一只大耳环:那是一只直径至少有五厘米的镀金耳环,只要她一动,耳环就会以一种复杂的方式摇摆起来,于是马蒂亚试着用笛卡儿坐标的三条轴线来分解这个运动过程。这只耳环的超大尺寸和娜迪娅一头乌黑的头发形成反差,这让马蒂亚联想到一些龌龊而几近淫秽的事,他因此而感到不安,但同时又感到兴奋。
大家一起坐在桌前,阿尔贝托为每个人都倒上了红酒,并提议为他和马蒂亚即将写成的论文而隆重地干杯庆祝一下,他还责成马蒂亚用简单的语言把论文的内容解释给娜迪娅听。娜迪娅与他们一起庆贺着,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透露出她的私心杂念,这种微笑让马蒂亚不止一次忘记了往下该说什么。
“听起来很有意思。”她最后评论道,而马蒂亚则低下了头。
“何止是有意思!”阿尔贝托说,他挥动着双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椭圆形,马蒂亚则想象着它真实的样子。
阿尔贝托的妻子双手端着一个汤锅走进来,浓浓的欧莳萝味从锅里飘了出来。于是大家的话题就自然转向了饮食这个比较中立的领域。大家事先的确没有预料到的那种紧张气氛似乎得到了缓和。除了马蒂亚,所有人都表达了对某种美食的思念,因为在北欧,他们都与那些美食久违了。阿尔贝托讲起他在家时母亲亲手做的意大利饺子,他妻子回忆起读大学时他们经常在沙滩对面的小店里一起吃的海鲜沙拉,娜迪娅则描述了填满鲜奶油并插着细小黑巧克力碎片的点心,在她老家的小镇上只有一家点心店能做这种甜品。她在讲述时一直闭着眼睛,还用牙咬住嘴唇,仿佛唇间还保留着一点甜美的味道。她用门牙咬了一下下嘴唇,然后又马上松开,马蒂亚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娜迪娅的这个细节。他觉得娜迪娅表现得有些夸张,无论在她的女性特征上,还是在她双手舞动的自如程度上,或是在她的南方口音上——她在发唇音的时候,总是把没有必要强调的辅音加重一倍读出来。她好像具备一种隐秘的威力,在使马蒂亚垂头丧气的同时,又能令他面红耳赤。
“只要有勇气回去就行。”娜迪娅最后说。
四个人一同沉默了好几秒钟,似乎每个人都在思忖自己滞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有菲利普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拿着两个玩具在相互敲打。
在晚餐的全过程中,阿尔贝托总能把摇摇欲坠的谈话内容扶得稳稳当当,他总是说个不停,双手在越来越凌乱的餐桌上上下挥舞。
吃过餐后甜点,他的妻子起身收拾杯盘。娜迪娅想要帮忙,但女主人却对她说了声“坐在那儿别动”,就钻进了厨房。
餐桌上又是一阵沉默,马蒂亚的食指在餐刀带锯齿的刀刃上蹭来蹭去,若有所思。
“我去看看她在那儿鼓捣什么呢。”说着,阿尔贝托也站了起来。当他走到娜迪娅的身后,向马蒂亚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你看着办吧”。
现在只剩下马蒂亚和娜迪娅与菲利普待在一起了。他们二人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因为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看了,于是两人相互尴尬地笑了笑。
“那么你呢?”过了一会儿,娜迪娅开口问马蒂亚,“你为什么选择留在这儿?”
娜迪娅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马蒂亚,仿佛想要猜出对方的秘密。她的眼睫毛又长又密,马蒂亚觉得它们一动不动,仿佛是假的。
马蒂亚用食指把面包屑排成一排,然后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说,“就只当这里氧气更充足吧。”
娜迪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已然明白的样子。厨房里传出阿尔贝托和妻子为一些琐事争吵的声音,例如水龙头又跑水了和该谁去哄菲利普睡觉之类的事情。一时间,马蒂亚觉得这些事情都极其重要。
餐桌上,沉寂再度袭来,马蒂亚尽力想出一些话题,一些他认为很平常的谈资。不管他眼睛看什么地方,娜迪娅总会出现在他的视阈中,就像一个过于庞大的形象。她青黑色的低胸外衣不断调整着马蒂亚双眼的焦距,即便是在马蒂亚正盯着空酒杯看的时候。餐桌下面,他们的腿被桌布遮住,马蒂亚想象着他们的腿在漆黑的桌子下面被迫亲密接触的样子。
菲利普走过来,把一辆小轿车的模型放在了马蒂亚面前的餐巾上。马蒂亚看着这个微缩的玛莎拉蒂轿车模型,又看了看菲利普,而菲利普也在观察他,期待着他做些什么。
马蒂亚犹犹豫豫地用两个手指头捏起那个汽车模型,前前后后地在餐巾上滑动。他感到娜迪娅正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他,酌量着他局促不安的表现。他怯生生地用嘴学了两下汽车的轰鸣声,然后就停了下来。菲利普静静地盯着他,略微有些失望,于是伸手抓起小汽车,自己接着玩了起来。
马蒂亚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时他发觉应当先请娜迪娅喝酒,于是问她:“你要不要?”娜迪娅连声说:“不要,不要。”同时缩回双手,抱住了肩膀,就像平时人们感到寒冷时的举动。
阿尔贝托回到了餐厅,嘴里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还用双手使劲地揉搓面颊。
“现在该睡觉觉了。”他对儿子说,然后抓住菲利普polo衫的领子把孩子拎了起来,就像拎一个木偶一样。
菲利普任他摆布,并没有反抗。出去前他又看了一眼自己堆放在地板上的玩具,仿佛那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或许现在我也该走了。”娜迪娅说,但没有完全转向马蒂亚。
“对,可能是该走了。”马蒂亚说。
两个人都收紧了腿部的肌肉,准备起身,但没有真正站起来。他们停在那里,再一次相互对视。娜迪娅露出微笑,马蒂亚感到她的目光透过了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己被剥得只剩了骨头,再也隐藏不住任何的东西。
他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在两人把椅子收回餐桌下面时,马蒂亚注意到娜迪娅也是小心翼翼地不让椅子腿蹭到地上。
阿尔贝托回来时发现他们都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怎么?”他对两个人说,“你们就要走吗?”
“太晚了,你们也累了。”娜迪娅代表他们两人说。
阿尔贝托看着马蒂亚,露出了一种同谋者的微笑。
“我给你们叫辆出租车。”他说。
“我坐公交车。”马蒂亚连忙说。
阿尔贝托斜了他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亏你想得出!”他说,“反正娜迪娅家也顺路。”


[1] 以加拿大数学家、教育家菲尔兹(J.C.Fields)的姓氏命名的世界性数学奖,一九三六年开始颁发。由于诺贝尔奖没有设数学奖,因此也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四
出租车行驶在郊区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两边的楼房完全一样,都没有阳台。有些窗子还亮着灯,但数量很少。三月里的白昼仍然很短,人们也都适应了自身的夜间代谢方式。
“这里的城市都很黑。”娜迪娅说,似乎本想大声地说出来。
他们两个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各居一端。马蒂亚盯着计价器上数字的变化,看着那些红字一亮一灭地显示着不同的金额。
娜迪娅脑子里想着那个把他们分开的荒唐而又孤独的空间,想鼓起勇气用自己的身体将它占据。再往前两个街区就到她家了,时间随路程一起飞快地消逝着,对她而言,消逝的时间不只是在今晚,也包括她这个将近三十五岁的女人仍可支配的时间。最近一年,在她和马丁分手之后,就开始感到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也开始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寒风吹干了她的皮肤,即便到了夏天也不能完全恢复弹性。然而,真要离开这里,她又下不了决心。她已经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依赖,被这里深深地感染了,通常,只有那些对身体有害的东西才能让人如此上瘾。
她想,如果有什么问题要解决的话,那么最好就在这辆车上解决。过后她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力气了。最终她会毫无悔恨地继续投入她的翻译工作,日以继夜地译书,既为了赚钱养活自己,也为了填满时间留给她的空虚。
她觉得马蒂亚很有魅力:这个人很奇怪,比阿尔贝托徒劳地介绍给她的别的同事都要奇怪。他们研究的课题似乎只有那些邪恶的人才会感兴趣,或许是多年的研究把他们也变成了那样的人。她完全可以问问马蒂亚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只是为了开个玩笑,但她却不想那么做。总之,她满脑子都是“奇怪”二字,当然还有不安。但在马蒂亚的眼神里还蕴藏某种东西,就像是一颗明亮的微粒游弋在他黑色的眼眸中,娜迪娅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曾将其捕获。
她可以诱惑马蒂亚,而且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么做。她把头发拢到一侧,把裸露的颈项展示在马蒂亚面前,她的手指沿着挎包的接缝来回滑动,而挎包就放在她的小腹与大腿之间。但是她不敢坐过去,也不想转过头去,她不想看见马蒂亚正注视着别的地方。
马蒂亚对着紧握的手轻咳了两下,让手暖和一些。他感觉到了娜迪娅的急切,但始终犹豫不决。他想,就算是自己作出了决定,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行动。记得有一次,丹尼斯谈起自己时,曾对马蒂亚说过,与人交往都是一样的,就像一盘棋的开局,没有必要别出心裁,那毫无用处,因为两个人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接下来这盘棋会自动往下进行,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谋略才能派上用场。
但是我连开局都不会呀,马蒂亚心想。
他能做的只是将左手放在座位的中间,就像将缆绳的一端抛进了大海。他把手放在那里,尽管化纤的座套让他有些颤抖。
娜迪娅领会了他的意思,没有出声,也没有作出剧烈的反应,只是把身体移到了座位的中间。她抓着马蒂亚的手腕,把他的胳膊抬了起来,就像知道了马蒂亚的想法一样,把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着她把头靠在了马蒂亚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身上有浓烈的香水味,这股香味隐藏在她的发丝间,也粘在了马蒂亚的衣服上,然后又不断蔓延,充斥着马蒂亚的鼻孔。
出租车停在了路左边娜迪娅家的门前,但没有熄火。
“十七块三。”出租司机说。
娜迪娅欠身准备下车,他们两个人都在想,再找一次这样的机会是十分困难的,因为那要再一次打破平衡,还要重新建立起一种不一样的平衡。他们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具备那种能力。
马蒂亚从衣兜里找出了钱包,把一张二十欧元的钞票递给司机说:“不用找了,谢谢。”娜迪娅则打开了车门。
“现在我要跟着她,”马蒂亚想,但没有动。
娜迪娅已经站在了人行道上,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马蒂亚,等着他的指示。计价器上的数字全都亮着,闪现出“00.00”。
“来吧!”娜迪娅说,马蒂亚顺从了。
出租车开走了,他们沿着很陡的楼梯一直走到尽头,楼梯上铺着蓝色的割绒地毯,台阶很窄,马蒂亚要侧着脚才能向上走。
娜迪娅的家很干净,而且很注重细节,就像一个单身女人的家里应有的样子。在一张圆桌的正中,放着一只柳条编成的篮子,里面盛满了风干的花瓣,它们很久以前就不再散发出香味了。墙壁的颜色非常丰富,有橘黄色、蓝色和蛋黄色,这在北欧很少见,因为看上去不够庄重。
马蒂亚问了声“能进来吗”,然后就看着娜迪娅把大衣脱掉,放在椅子上。只有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才会有这份从容自在。
“我去拿点儿喝的。”她说。
马蒂亚在客厅中间等着,两只布满伤痕的手藏在口袋里。不一会儿,娜迪娅回来了,手里端着两个倒了一半红酒的杯子,正为自己的某些想法露出笑容。
“我都不习惯了,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种事了。”她坦率地说。
“好吧。”马蒂亚回答说,他本想说,这种事他根本就没遇到过。
两个人默默地呷着红酒,谨慎地环顾着四周,目光时不时交汇在一起。每当他们的目光相遇,两人都会莞尔一笑,就像两个小孩子。
娜迪娅蜷着双腿坐在沙发上,为的是缩小与马蒂亚之间的距离。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行动了,只要沉着地拉他一下,迅速而粗暴,就像所有这种事的第一步一样。
她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杯放在沙发后面的地板上,以免踢翻。接着,她果断地扑向了马蒂亚,开始亲吻他。娜迪娅的高跟鞋从脚上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圆润的声音。她一下骑在马蒂亚的腿上,没给马蒂亚留一点喘息的时间来表示拒绝。
她夺过马蒂亚的酒杯,把他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臀部。马蒂亚的舌头僵硬,于是娜迪娅就用自己的舌头绕着他的转个不停,她固执地将这个运动传递给马蒂亚,直到对方的舌头也开始跟着转起来,只不过是朝相反的方向。
他们好不容易才倒向一侧,还是马蒂亚被压在下面,他的一条腿落在沙发外,另一条腿则伸得笔直,被娜迪娅的身体死死压住。他脑子里想着,自己的舌头正在绕圈,这属于一种周期运动,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再也无法集中了。娜迪娅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这种压力似乎可以阻止他思想齿轮的复杂运动,就像那一次他和爱丽丝在一起时一样。
他的双手滑进了娜迪娅的内衣,与肌肤的接触并未使他感到不舒服。他们开始慢慢地脱掉衣服,既没有分开,也没有睁眼,因为房间太亮了,任何一点中断都会让他们放弃。
当马蒂亚慌乱地解着娜迪娅胸罩的搭扣时,他心想:“终于要发生了。”最终事情真的发生了,只是以你事先不知道的方式。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五
法比奥很早就起床了,他关掉了闹钟,为的是不让爱丽丝听见。他走出卧室,强迫自己不去看妻子。爱丽丝此刻正睡在床上自己的那一侧,一只胳膊露在被单外面,手紧握着,好像梦见抓住了什么东西。
法比奥昨晚因筋疲力尽而进入梦乡,却做了一连串的噩梦,一个比一个阴郁。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让双手干点活儿,让自己出点汗,让身上脏一点,让浑身的肌肉感到疲劳。他考虑是否要去医院加个班,但今天他的父母会来吃午餐,这是每月第二个星期六的惯例。他两次拿起电话,想告诉他们不要来了,因为爱丽丝不太舒服。不过那样的话,他父母一定会再打来电话,问这问那,像以前一样地担心,而他则又要和妻子商量办法,情况反而更糟。
在厨房里,他脱掉T恤衫,从冰箱里拿出些牛奶喝了。他可以装作没事,可以像往常那样,表现得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还在照常进行,但是这一次,他感到喉咙深处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他脸上的皮肤因面颊上的泪痕而变得紧绷,于是他在洗碗池前洗了把脸,然后用挂在一旁的抹布擦干。
他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但再过一会儿就会出太阳了,每年的这段时间天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本该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骑自行车,沿着运河边的小路一直骑到公园里。在那里,他们会在喷泉那儿打水喝,并在草地上坐半个来小时。然后他们就往回走,这次他们要沿公路骑回来,他们还会在甜品店停一下,买一盒点心供午饭时享用。
法比奥的要求并不多,只是一般人都应该拥有的正常生活而已。
他只穿着内裤就下楼来到了车库里,从储物架顶端取下工具箱,箱子的重量使他一度恢复了轻松的状态。他拿出一柄一字螺丝刀和两把扳手——一把九号的、一把十二号的,开始一点一点地拆卸那辆自行车,动作有条不紊。
他先给那些齿轮涂上机油,然后用一块浸过酒精的抹布把车架擦得锃亮,还用指甲抠掉了残留在上面的泥点。他精心擦拭两个脚蹬之间的轴承,即便是连手指都进不去的缝隙也擦得干干净净。接着,他又把这堆零件重新组合在一起,然后检查了一下车闸,将它们调整得完全平衡。最后,他给两只轮胎打气,一边打,一边用手检测轮胎的压力。
完事后,他退后一步,把手在大腿上抹了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却生出一种令人烦躁的孤寂感,于是他一脚把自行车踢翻在地。自行车像一只动物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只脚蹬子在哗哗地空转,法比奥一直听着这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直到它又静下来。
他刚要离开车库,却又返了回来。他扶起自行车,把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不由自主地去检查车摔坏了没有。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让一切保持混乱,让满腔的怒火发泄出来,或者是骂人、摔东西呢?因为他更喜欢让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即使在当它们不是这样的时候。
他关上灯,上了楼梯。
爱丽丝坐在厨房的餐桌前,若有所思地呷着茶,她的面前只有一个糖罐。见法比奥进来,爱丽丝抬起眼皮,注视着他。
“你怎么不叫醒我?”
法比奥耸了耸肩。他走到水龙头前面,把水开到最大。
“你正睡得香呢。”他回答道。
他往手上倒了些刷盘子用的洗洁精,在水龙头下反复揉搓着,要洗掉一道一道黑色的机油。
“我会耽误做午饭的。”爱丽丝说。
法比奥又耸了耸肩。
“午饭我们也可以不去管它了。”他说。
“怎么会出这种新鲜事?”
他开始更用力地揉搓双手。
“我不知道,只是个想法而已。”
“这想法可够新鲜的!”
“对,你说得对,这就是一个操蛋的想法。”法比奥咬牙切齿地反驳道。
他关上水龙头,急速走出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爱丽丝听到淋浴倾泻的水声,她把茶杯放进洗碗池,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法比奥睡的那一边,床单皱在了一起,上面全是被他的身体压出来的褶子。他的枕头对折起来,好像是把头放在枕头下面睡的一样。他的毯子都堆在了床尾,那是用脚蹬过去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爱丽丝打开窗子,让清新的空气进来。
昨天夜里,她仿佛觉得那些家具都有了生命,开始呼吸起来,但那只不过是她房间里平平常常的家具,正如她冷淡的顺从一样,没有一点味道。
她收拾了床铺:重新铺平被单,再把被单的下角掖在床垫底下,然后把短边折回到枕头的一半位置,这是索莱达教给她的。完毕后,她开始穿衣服。洗手间里传出法比奥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爱丽丝一直把这个声音与周末睡眼惺忪的早晨联系在一起。
她问自己,昨晚的争吵是与以往不同,还是会像平时那样得到和解,也就是法比奥洗完澡出来,赤着上身,从背后一把抱住爱丽丝,把头贴在爱丽丝的头发上,持续很长时间,直到那些积怨蒸发得烟消云散。此外,眼下没有其他任何可行的办法。
爱丽丝努力想象着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怎样。她专注地看着被风微微吹起的窗帘,隐隐约约地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感,有点类似于她在满是积雪的深沟里和马蒂亚的房间内,还有如今每次面对母亲平整如初的睡床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她把食指放在自己髋部凸显的骨头上,抚摸着它嶙峋的轮廓,她还没有准备好放弃现在这个体型。当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停下来以后,爱丽丝摇了摇头,带着对午饭顽固而又急迫的思虑回到了厨房。
她把洋葱切成小丁,然后又切下一小块黄油,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碟子里。所有这些都是法比奥教她的。她已经习惯了以一种冷漠的态度来处理食物,只是简单地遵循着做饭的程序,而最终做出来的东西则与她无关。
她取下拴住一把芦笋的红色橡皮筋,把芦笋用凉水冲了冲,放在砧板上,然后又把满满一锅水放在了火上。
她通过越来越近的细微声音感觉到法比奥已经到了房间里。她浑身僵硬,等待着丈夫身体的接触。
然而法比奥却坐在了沙发上,开始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杂志。
“法比奥!”爱丽丝叫他,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他没有应声,故意把书页翻得很响。他用手指捏住书页的一角,犹豫着该不该将它扯下来。
“法比奥!”她用同样大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并把头转了过来。
“什么事?”
“能请你帮我拿一下米吗?放在了橱柜上层的隔板上,我够不着。”
这只是一个借口,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这只是叫他过来的一个办法。
法比奥把杂志摔在茶几上,杂志撞上了一个用半个椰子壳挖成的烟灰缸,使它自己转了起来。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愣了几秒钟,似乎在考虑这件事。随后他猛然站起来,走向洗碗池。
“在哪儿?”他气哼哼地问道,故意不看爱丽丝。
“那儿。”爱丽丝指着说。
法比奥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冰箱旁边,椅子在地面的瓷砖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光着脚踩上椅子,爱丽丝注视着他的脚,仿佛从未见过一样,望着这双脚出神,但同时又隐隐约约地有些害怕。
法比奥拿到了装米的纸盒,盒子是打开的。他摇晃了一下盒子,然后笑了,他的笑容让爱丽丝有不祥的感觉。他把纸盒斜向一边,大米开始撒落下来,就像一阵又白又细的小雨。
“你干什么?”爱丽丝说。
法比奥仍然在笑。
“给你米呀!”他回答说。
他更加用力地摇晃着盒子,米粒撒得厨房到处都是。爱丽丝向他走过来。
“别撒了!”爱丽丝对他说,但他却装作没听见。爱丽丝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
“就像在我们的婚礼上一样[1],你还记得吗?我们那场该死的婚礼。”法比奥吼道。
爱丽丝抓住了他的小腿,想让他停下来,但他却把米倒在了爱丽丝的头上,一些米粒粘在了她光滑的头发上。爱丽丝仰视着法比奥,再一次命令他住手。
一粒米碰到了爱丽丝的眼睛,让她感到疼痛。她闭着眼睛,在法比奥的小腿骨上打了一巴掌,而法比奥则拼命地摆动那条腿,他一不小心踢在爱丽丝左肩的下面。妻子努力用那条有残疾的腿保持平衡,身子先是向前倾,然后又向后仰,就像门上的合叶一样,最后她摔倒在地。
盒子里的米撒光了,法比奥站在椅子上惊慌失措,盒子倒着拿在手里,看着摔倒在地的妻子像猫一样蜷缩着。一道强烈的亮光掠过了他的大脑。
他从椅子上下来。
“爱丽丝,你摔疼了吗?”他说,“让我看看。”
法比奥用一只手托起爱丽丝的头,想看看她的脸,但她却把脸扭了过去。
“别碰我!”她向法比奥大叫道。
“宝贝,对不起,”法比奥央求道,“你是不是……”
“走开!”爱丽丝嚷道,这声喊叫的力度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料到。
法比奥立刻躲开,双手在不停地抖动,他退后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好吧”,然后就跑进了卧室。法比奥出来时已穿好了T恤衫和鞋子。他走出了家门,根本没有回头看看仍在原地没动的妻子。


[1] 在意大利的传统婚礼上有向新婚夫妇抛撒大米的习俗。在意大利语中,“大米”(riso)还有“笑容”和“快乐”的意思。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六
爱丽丝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橱柜的小门仍在她的头上敞开着,那把椅子死气沉沉地摆在她面前。她并没有受伤,也不想流泪,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作不出任何反应。
她开始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米粒,起先还是一粒一粒地捡,后来就用手掌归拢在一起。
她站起身,将一把米扔进锅里,此时,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她愣在那里,看着米在锅里上上下下没有规律地翻动,这是由于对流作用造成的,有一次马蒂亚曾这样讲过。她关上火,走过去坐在了沙发上。
她一点也不想去收拾东西,只是等待着公婆的到来,让他们看看她这副样子。她想告诉他们法比奥是如何待她的。
但最终谁也没来,应该是法比奥事先通知他们了,或是他已经去了父母家,正在恶人先告状,对他们讲爱丽丝的子宫就像一片干涸的河床,他已经厌倦了再这样生活下去。
这个家沉浸在静默之中,光线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爱丽丝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
“喂?”是索莱达接的电话。
“嗨,索莱达。”
“嗨,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姑娘过得好吗?”
“还凑合吧。”爱丽丝说。
“怎么?出什么事了?”
爱丽丝沉默了几秒钟。
“爸爸在吗?”她问。
“正在睡觉,我去叫醒他?”
爱丽丝想到父亲,如今他孑然一身,只能和自己的思绪一起分享那个偌大的房间了,房间里关闭的百叶窗在他沉睡的身体上画出几道细细的光线。那些一直使他们产生隔阂的积怨已经完全被时间吸收,爱丽丝甚至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以前,那个家里最让她感到压抑的是父亲严肃而犀利的目光,然而现在,这恰恰是她所期待的。父亲什么也不会跟爱丽丝说的,因为他已经很少讲话了。他会一面抚摸着女儿的脸,一面吩咐索莱达到女儿的房间去换上干净的床单,仅此而已。妈妈去世后,他的内心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松弛了下来。但荒谬的是,自从法比奥进入了女儿的生活,父亲反而变得更加袒护女儿了。他不再讲述自己的事,完全让爱丽丝去说,而他自己则迷失在女儿的讲话声中,沉浸在女儿的声音中而不是讲话的内容里,还时常用沉思中的喃喃自语来表达意见。
他出现精神恍惚的现象差不多快一年了:一天晚上,他第一次把索莱达当成了自己的妻子费尔南达。他把索莱达拉到面前,想要吻她,就像真的是在对待妻子一样,弄得索莱达不得不在他脸上轻轻地打了一记耳光,而他挨打后则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地表示不满。第二天,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中断了时间那富于节奏感的流程。他催促索莱达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索莱达尽量回避这个问题,把话题岔开,但他却穷追不舍。在这位女管家说出真相后,他面沉似水地点点头,一边转身,一边低声说“我很抱歉”,然后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既没有睡觉,也没有做任何事。他坐在书桌前,把手放在胡桃木的桌面上,徒劳地恢复着记忆链条中缺失的部分。
类似这样的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以至于他们三个——爱丽丝、她父亲和索莱达都竭力装作没事,期待着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可能。
“爱丽丝!”索莱达问她,“要我去叫醒他吗?”
“不,不用!”爱丽丝连忙说,“别叫醒他,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吗?”
“是的,让他休息吧。”
爱丽丝挂断电话,躺在了沙发上。她用力睁大眼睛,注视着水泥天花板。这一刻她想充分体验这种全新的且无法控制的变化,见证这个微不足道的悲剧性结局,而且记住此间的每一个细节,但仅过了短短几分钟,她的呼吸就逐渐均匀了起来——爱丽丝睡着了。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七
马蒂亚为自己仍保留着某种本能而感到惊讶,因为这种本能已深藏于缠在他身上的、由思虑和淡漠结成的层层丝网之中。他也为自己在那一刻突然爆发出的强力而感到惊讶,这种力量毅然决然地支配了他的一举一动。
回到现实中使他更加痛苦。娜迪娅那陌生的身体压在他身上,他一面要接触到娜迪娅的汗水,一面要接触到身下褶皱的沙发布和两个人脱下的衣服,这些都让他喘不过气来。娜迪娅缓慢地呼吸着,马蒂亚想,如果他们两人呼吸周期之间的比例是个无理数的话,那么根本不可能将这两个周期联系起来并找到什么规律。
他张大嘴巴在娜迪娅的头发之外呼吸,以储备更多的氧气,但空气中充斥着某种稠密而沉重的物质。他想遮住自己的身体,于是将一条腿转动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性器正松弛而冰冷地压在娜迪娅的大腿下面。由于动作笨拙,他的膝盖撞在了娜迪娅的身上,娜迪娅抖动了一下,抬起了头,刚才她已经进入了梦乡。
“对不起。”马蒂亚说。
“没关系。”
她过来亲吻马蒂亚,带来一股炽热的气息。马蒂亚一动不动,等着她吻完。
“我们去卧室?”她说。
马蒂亚点点头。其实他更想回到自己的寓所,回到那种令人惬意的虚无之中,但他知道那样做不合适。
当他们分别从床的两侧钻进被子时,都感觉到了尴尬和别扭。娜迪娅向他笑笑,好像在说“一切都好”。黑暗中,娜迪娅蜷缩着依偎在他的肩头。她又吻了马蒂亚一下,然后马上睡着了。
马蒂亚也合上了眼睛,但不得不又立刻睁开,因为一堆可怕的记忆正在那里等着他,就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他眼皮下面。他的呼吸又一次哽在了喉咙中。他把左手伸到床下,将拇指在床下铁丝网尖锐的网结上蹭来蹭去。黑暗中,他把那个手指放进嘴里吸吮,血的味道让他平静了好几秒钟。
慢慢地,马蒂亚听到娜迪娅家中一些陌生的声音:冰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暖器在呼噜噜地响过几秒钟之后,家用锅炉就会“咔”的一声暂停工作,还有一只时钟,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让他觉得走得极为缓慢。他想移动双腿,从床上起来。娜迪娅睡在床的中间,占据了马蒂亚翻身的空间。她的发梢扎着马蒂亚的脖子,而她的呼吸又让马蒂亚胸前的皮肤变得干燥。马蒂亚心想,他今夜可能无法合眼了。时间已经很晚,或许已经两点多了,而一大早他还有课。课上他会累得要命,一定会在黑板上出错,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出丑。要是在自己家里,他或许能睡着,至少在剩下的这几个小时里他还能睡上一会儿。
如果我轻一点儿,她就不会察觉了,马蒂亚心想。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待了一分多钟,脑子里想着这件事。那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家用锅炉又发出了一个清脆的跳动声,让他浑身僵住。终于,他决心要离开这里。
通过一系列细小的动作,他成功地把压在娜迪娅头下的胳膊抽了出来。睡梦中,娜迪娅感到少了些什么,于是就移动身体去找他。马蒂亚欠起上身,先把一只脚放到地上,然后再放另一只。当他下床的时候,床下的铁丝网微微发出嘎吱的声音,恢复了原位。
他转过脸看了看黑暗中的娜迪娅,这使他隐约记起在那个公园里回过身看米凯拉的那一刻。
他光着脚走进了客厅,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衣服,又从地上捡起鞋子,然后像平时那样拧开门锁,没发出一点声音。当他进入楼道时,裤子还拿在手里。此刻,他终于可以深深地呼吸了。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八
星期六撒过大米之后,法比奥曾经打电话到爱丽丝的手机上,但那已经是当天晚上了。爱丽丝不明白为什么法比奥不先打家里的座机,后来她想到,也许是因为家里的电话是一件关系到他们两个人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法比奥不愿再与她分享什么,其实爱丽丝也有同感。这次通话时间很短,尽管还包括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他说:“今晚我就住在这儿了。”这句话就如同一个已作出的决定。爱丽丝回敬道:“我看你明天也可以睡在那儿,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然后,当那些纠缠不清的细节得到澄清后,法比奥补充说:“爱丽丝,我很遗憾。”爱丽丝挂断了电话,连一句“我也是”都没说。
爱丽丝没有再接电话。法比奥很快就不再继续拨她的手机了,处于自怜边缘的爱丽丝自言自语地说:“你看见了吧!”她光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胡乱收拾着丈夫的东西:一些文件和几件衣服,她把这些东西收敛在一个纸箱内,扔在了一进门的地方。
一天晚上,当她下班回来的时候,发现纸箱不见了。法比奥没有拿走更多的东西,所有家具都原封未动,衣橱里仍然放满了他的衣物,但客厅书架上有些书被抽走了,那些黑洞洞的缺口见证了他们关系解体的肇端。爱丽丝愣在那里,注视着那些缺口,她第一次感觉到所谓的落寞在身边变成了一个客观的事实、一个有着固体形状的庞然大物。
爱丽丝心怀慰藉地顺其自然了。她觉得以前的一切都是为别人做的,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屈服,这样就行了。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花在自己的事上,但感到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那种疲惫感就像在黏稠的液体中前行一样。最后,她连最简单的活儿也不干了,要洗的衣服都堆在洗手间里,而她则一连几个小时躺在沙发上,她知道脏衣服都堆在那儿,而洗衣服只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但她全身没有一块肌肉认为这就是该去洗衣服的充分理由。
为了不去上班,她会谎称自己得了流感。她的睡眠时间大大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即便是大白天也照睡不误。她连百叶窗也不合上,只靠闭上眼睛来回避阳光、删除她周围的事物乃至忘记自己可憎的身体,这副身体已经越来越羸弱了,但仍在顽固地对她的思想发动进攻。那些沉重的后果总是挥之不去,就像有一个陌生人睡在她的身体里。但这个人在她身上经常是久久不肯睡去,即使是在爱丽丝昏昏欲睡的时候。爱丽丝睡得很沉,而且会不断地做梦,睡觉对于她来说越来越像一种依赖。倘或爱丽丝嗓子发干,她就会梦见自己呼吸困难;倘或她的一只胳膊因长时间地放在枕头底下而被压得发麻,她就会梦见是狼狗在啃噬这只胳膊;倘或她的双脚因翻身时露在被子外面而变得冰凉,她就会觉得又一次落入了谷底,雪一直埋到脖子上。但是她不害怕,而且几乎就没有害怕过。全身的麻木使她只有舌头还能动,她把舌头伸出来,想尝尝雪的滋味。雪是甜的,爱丽丝本想把面前的雪全吃光,但她的头却无法转动。这样,她只能待在那里,等待着寒冷爬上她的大腿,充满她的腹腔,再从肚子中扩散到血管里,冻住她的血液。
爱丽丝醒来后,仍然被那些结构已不完整的思虑侵扰着。她总是要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才肯起来,那种半梦半醒间的模糊意识慢慢变得稀薄,在她的脑子里留下一些像奶渍一样的痕迹,如同一些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与其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简直就像真事一样。她在寂静的房子里到处游荡,就像是自己的幽灵,不慌不忙地依循着自己清醒的神志。“我真是在发疯!”她有时这么想,却并不介意。她甚至想笑,因为她终于在自己作出选择了。
晚上,她只吃些生菜叶子,而且是直接从塑料袋里抓着吃。那些菜叶很脆,没有任何味道,唯一能尝出的只有水的滋味。她吃这些生菜叶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只是为了替代晚餐的仪式,从而以某种方式填满这段时间,因为她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该做些什么。她嚼着菜叶,直到这些不结实的东西让她感到恶心为止。
她从脑海中清除掉法比奥和她自己,以及所有那些徒劳的努力,为作出这些努力,她一直坚持到今天,却一无所获。她以一种冷漠的猎奇心理看着自己的软弱与偏执再次暴露出来,这一次她完全听任它们的摆布,反正她已是无能为力了。与自己的某些方面过不去只能落得个徒劳无功的下场,爱丽丝告诫自己,同时惬意地回想着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马蒂亚走了,之后不久她母亲也走了,虽然两个人的方向迥异,却同样离她很远。马蒂亚,没错,让她一直念念不忘,每当想起他,就像又添了一种新病,然而她却不想让这病真正痊愈。只要一点点回忆就能让她犯起病来,其实那天下午,当她和马蒂亚坐在车里面对着公园时,她就已经犯病了,当时她把自己的脸完全贴在马蒂亚的脸上,以把那个可怕的地方从他眼前抹去。
她可以强迫自己不去回忆,但和法比奥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发掘出一个能让她刻骨铭心的印象,能像她对马蒂亚的记忆那样有着强烈绚丽的色彩,以至于她至今还能在皮肤、发根和双腿之间感受到。不错,曾有一次在里卡尔多夫妇家吃晚饭,席间他们有说有笑,还喝了很多酒,当她帮女主人阿莱桑德拉刷盘子的时候,被一只碎在手里的酒杯割破了大拇指指肚,她随即“唉呀”一声让酒杯滑落到地上。她的声音并不大,只是轻轻叫了一下,但法比奥却听见了,跑了过来。他弯着腰在灯下检查爱丽丝的大拇指,并拿到唇边吮吸了一下,以让血止住,就像那是他自己的手指一样。他一面含着爱丽丝的大拇指,一面抬眼看着爱丽丝,那清澈透明的眼睛让爱丽丝无法抗拒。接着,他用手攥住爱丽丝受伤的手指,又吻了她的嘴唇。爱丽丝觉得在法比奥的唾液里有自己血液的味道,她想象着这点血液在丈夫的体内循环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体内,是何等的干净,就像经过透析一样。
这只是其中的一次而已,此外还有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但爱丽丝都不记得了,因为那些我们不爱的人对我们的爱只停留在表面,很快就会挥发掉。现在留给爱丽丝的只有一道浅淡的红色痕迹,在她紧实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出来,那就是法比奥一脚踢到的地方。
有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她会想起法比奥的那句话:“这样下去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象着那里边会出现一个生命,在她体内冰冷的液体中游泳。“你说这是为什么!”但她却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原因,或不止有一个原因,也找不出什么根源,这一切都是她一人造成的,仅此而已,她不想让肚子里有任何人。
或许我应该把这话告诉法比奥,她心想。
于是她拿起手机,在通讯录中搜索到以F打头的名字。她用拇指摩挲着那个按键,几乎希望自己失手拨出这通电话。但最后她还是按下了红色的“返回”键。再见到法比奥、和他交谈、一切从头再来——所有这一切似乎要她付出残酷的代价,而她更喜欢静静地待在那里,看着客厅里家具上的那层灰尘日复一日地变厚。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九
马蒂亚根本不看学生,当那些注视着黑板和他本人的清澈目光与他的目光交汇时,他都会感觉自己仿佛一丝不挂。他写下那些算式,并作出准确的点评,就像是讲给自己听一样。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十二名四年级的学生,他们选修了马蒂亚的代数拓扑学,教室的规模与学生的人数有些不合比例。学生们分布在前三排的座位上,差不多总是在固定的位置,彼此之间空开一张课桌,就像他在读大学时一样,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看到记忆中自己的影子。
安静中,马蒂亚听到教室后面的门开关了一次,但他没有回头,直到把一道证明题写完。他翻着自己的笔记,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看。直到他把那一沓纸重新整理好,才发现一副新面孔出现在他视阈最上方的边缘。他抬起头,认出那是娜迪娅。她正坐在最后一排,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跷着腿,没有和马蒂亚打招呼。
马蒂亚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惊慌,继续讲解下一个定理。讲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思路中断了,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在笔记上查找衔接的地方,但精神却无法集中。学生中传出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刚好能听到,因为从课程开始到现在,老师从来没有过这种犹犹豫豫的情况。
他又开始讲课了,一口气把这个问题讲完,一面讲,一面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他的腰弓得越来越厉害,一直往下写着,渐渐推进到了黑板的右下角。他把最后两步证明挤到了上面的角落里,因为黑板上已经没有充足的地方了。几个学生向前探着身子,以看清那些与周围的公式混杂在一起的指数和根数。当马蒂亚说“好,我们明天见”的时候,离下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放下粉笔,看着学生们都站起来,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在走出教室之前纷纷和老师点头告别。娜迪娅还坐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非常遥远。马蒂亚迈步向她走过去,与此同时,娜迪娅也站了起来。他们差不多在教室的正中相遇,不过两人之间保持着足足一米的距离。
“你好!”马蒂亚说,“没想到……”
“听着,”娜迪娅打断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我们彼此根本不了解,我很抱歉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别……”马蒂亚想说话,但娜迪娅没让他开口。
“我醒来以后发现你不见了,你至少应该……”
她停顿了一秒钟。马蒂亚被迫低头向下看,因为他感到眼睛灼痛,好像连续一分多钟没有眨眼一样。
“反正这无所谓。”娜迪娅接着说,“我不会去追任何人,我已经不想那么做了。”
她把一张纸条递给马蒂亚,马蒂亚接了过来。
“这上边有我的电话号码。但如果你想打电话的话,就别耽搁太久。”
两个人都低头看着地面。在娜迪娅正准备迈步向前的时候,她高跟鞋的鞋跟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她猛然转过身去。
“再见!”她说。
马蒂亚没有答话,只是清了清嗓子。他想,在娜迪娅走到门口之前,只有一段很有限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不足以让他作出什么决定或表达什么意愿。
娜迪娅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事,”她对马蒂亚说,“但不管有什么事,我想我都会喜欢你。”
说罢,她出去了。马蒂亚看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连串数字,其中奇数居多。他收拾好讲台上的讲义,却一直等到下课才出去。

办公室里,阿尔贝托正在接电话,他把话筒夹在下巴与脸颊之间,以便腾出双臂来比比划划地做手势。他抬了一下眉毛,向马蒂亚打了招呼。
他一挂上电话,就一下靠在了椅背上,同时伸直了双腿,向马蒂亚诡异地一笑。
“怎么样?”他问马蒂亚,“我们昨天玩得太晚了吗?”
马蒂亚故意不去看他,只是耸了耸肩。阿尔贝托站起身,来到马蒂亚的椅子后面,像拳击教练对待拳手一样拍打着马蒂亚的肩膀。马蒂亚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
“我明白了,你不想说。好吧,我们说点别的,我为我们那篇论文凑合写了个提纲,你想看一眼吗?”
马蒂亚点点头。他用食指轻轻敲击着电脑上的“0”字键,等着阿尔贝托把手从他肩膀上移开。昨夜的一些场景,总是那几幅画面,像一道道微弱的闪电掠过他的脑海。
阿尔贝托回到座位上,让自己跌坐在椅子上,有些厌烦。接着他开始在一摞乱七八糟的文件中翻找那篇文章。
“噢,”他说,“这是寄给你的。”
他把一个信封扔到了马蒂亚的桌子上。马蒂亚看了一眼,但没有碰它。信封上,他的名字和大学地址是用浓浓的蓝色墨水写的,那字迹肯定会洇透纸背。马蒂亚名字的第一个字母“M”是以直直的一竖开始的,然后与它稍稍分开一点,是一道柔软而凹陷的曲线,曲线一直向下,连接着右边的一道竖线。名字中的两个“t”则被一道横线贯穿起来,所有这些字母都有点倾斜,堆在一起就像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地址中有一个拼写错误,在“sh”的前面多加了一个“c”。只要看见这信封上的任意一个字母,马蒂亚就能立刻辨认出那是爱丽丝的笔迹,即使是从他姓氏“巴洛西诺”中字母“B”的那两个大腹便便但却又不对称的圈圈上也能认得出来。
他咽了一口唾沫,在自己桌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摸索着开信刀。他精神紧张地在手指间翻转着开信刀,然后将它插入信封的封口处。他的双手在颤抖,为了控制住自己,他便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开信刀的手柄。
阿尔贝托在书桌的另一端窥视着马蒂亚,他假装还没有找到那篇文章,其实文章就放在他面前。马蒂亚手指的颤动十分明显,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到,但那封信藏在他的手掌中,阿尔贝托无法看到。
阿尔贝托观察着这位同事,见他闭上双眼待了好几秒钟的时间,然后再睁开眼环视四周,就像一时慌乱后,又突然恢复常态一样。
“谁给你写的信?”阿尔贝托斗胆问道。
马蒂亚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盯着阿尔贝托,好像根本没认出这位同事一样。然后他站起身,没有理会那个问题。
“我得走了。”他说。
“啊?”
“我得走了。我想……回意大利。”
阿尔贝托也站了起来,仿佛想要拦住他。
“你在说些什么呀?出什么事了?”
他下意识地凑过去,想再一次偷看那封信,但马蒂亚却把信藏在了手掌和毛衣粗糙的表面之间,捂在肚子上面,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信纸四个白色的角中有三个露在了他手指的外面,让人凭直觉判断出纸是正方形的,仅此而已。
“没事。我不知道。”马蒂亚回答说,一只胳膊已伸进了风衣的袖子。“但我还是要回去。”
“那论文怎么办?”
“等我回来再说吧,你只管往下写。”
说罢,他出了办公室,没有给阿尔贝托留下抗议的时间。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〇
爱丽丝回去上班的第一天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按掉闹钟后根本没有醒过来。当她准备出门的时候,总是要被迫停下来,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身体付出难以忍受的辛苦。
克罗扎并没有责备她,他只要看看爱丽丝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爱丽丝的脸颊凹陷,那双眼睛虽然在脸上显得很突出,却暗淡无光,被一层令人恐惧的冷漠覆盖着。
“对不起,我迟到了。”爱丽丝说着走进来,但没有真正表示歉意的意思。
克罗扎翻过一页报纸,没忍住看了一眼时钟。
“有些照片要在十一点前冲印出来。”他说,“还是平时那些破玩意儿。”
他清了清嗓子,又把报纸向上举了举,用眼角的余光窥测着爱丽丝的一举一动。他看见爱丽丝把包放在了平时的地方,脱下外套,坐在冲印机前。她的动作非常缓慢,还特别的精确,这恰恰透露出她正在竭力地装作一切都好。克罗扎看着她用手托着下巴,愣在那里好几秒钟,最后用双手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决定开始干活。
克罗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爱丽丝那过于瘦弱的身体,她的身体隐藏在高领棉衫里,裤子显得很肥大,根本贴不到腿上,更明显的是那双手,但是面部轮廓比手还要消瘦。克罗扎很生气,却无可奈何,因为他在爱丽丝的生活中无足轻重,但爱丽丝无疑对他非常重要,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只不过名字不是他给取的罢了。
他们一直工作到午饭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头部动作来交换必要的信息。一起在这里工作了这些年,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似乎成了无意识的,他们敏捷地运动着,合理地分享着这里的空间。那架旧尼康相机还在柜台下那个黑色摄影包里放着,有时他们两个都会怀疑它是否还能使用。
“我们去吃午饭了……”克罗扎冒昧地说。
“午饭的时候我有事,”爱丽丝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如果你不舒服,下午就可以回家了。”他说,“你看见了,没那么多活可干。”
爱丽丝警觉地看着他。她装作收拾柜台上的东西:一把剪刀、一个装照片的纸袋、一支笔和一卷被剪成四等份的底片,其实她只是简单地把它们交换了一下位置。
“不用。为什么要回家?我……”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老摄影师打断了她的话。
爱丽丝微微吓了一跳。她把一只手伸进包里,就像怕手受到伤害似的。
“三个星期,差不多吧。”
克罗扎点点头,然后又耸了耸肩。
“我们走。”他说。
“可是……”
“快点儿,我们走!”他又说了一遍,更加坚决。
爱丽丝考虑了一下,决定跟他去。他们锁上了商店的大门,门里面挂着的风铃在黑暗中丁当作响,随即又停了下来。爱丽丝和克罗扎一起向这位摄影师的车子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没有让人看出他是在有意适应爱丽丝艰难的步伐。
他那辆旧蓝旗亚轿车打了两次火才启动,克罗扎从牙缝里小声蹦出句脏话。
他们沿着大路行驶,快到桥边的时候,老摄影师把车向右转,驶上了河边的那条路。当他并到右边的车道,打着转向灯准备再次拐弯进入医院那条街的时候,爱丽丝一下怔住了。
“这是去哪儿……”她试问。
克罗扎把车停在一间卷帘门拉到一半的厂房门口,这里紧挨着医院急诊区的入口。
“这不关我的事,”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爱丽丝,“但你必须进去,找法比奥,或者别的大夫。”
爱丽丝盯着他,开始时的不安已经被现在的愤怒所取代。此时的街道寂静无声,大家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在酒吧里吃午饭。梧桐树的叶子静静地摇曳着。
“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自从……”老摄影师犹豫了一下,“自从我认识你以来。”
爱丽丝心里掂量着“这副样子”这几个字,听起来有些可怕,于是她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但那个镜子却只能照见右边的车身。爱丽丝摇摇头,然后打开门锁下了车。她重重地关上车门,没有回头,步伐坚定地朝着与医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加快脚步,为了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倚老卖老的克罗扎,但只走出了一百多米远,她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喘不上气来,而且每走一步,那条腿就会更疼一些,脉搏跳动着,就像在求她可怜。那条腿的骨头好像要生生扎进肉里一样,或许又错位了。爱丽丝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右腿上,吃力地保持着平衡,同时一只手扶着身边粗糙的墙壁。
她等着这阵疼痛过去,等着那条腿重新回到平时迟钝的状态,等着呼吸恢复成一种不自觉的动作。她的心脏慢慢泵压着血液,虽然不能确定,但可以感觉到血会一直流到耳朵里。
“你要去找法比奥,或者别的大夫。”爱丽丝耳边回响着克罗扎的声音。
那然后呢?她想。
她转过身,步履艰难地向医院走去,但没有明确的意图。她的身体本能地选择了这条路,便道上与她邂逅的行人都闪到了一旁,因为她有些摇摇晃晃的,只是自己没有察觉。有些行人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帮她一把,但后来又都走了。
爱丽丝走进圣母慈悲医院的院子,她没有去回忆当年和法比奥在这同一条小径上散步的情景。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经历过过去,好像置身于此却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她很疲劳,这种疲劳感只有空虚才能造成。
她抓着楼梯的扶手登上台阶,在门口站住了脚。她只打算走到这里,让急诊区的自动门自行开启,然后等上几分钟,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体力,然后就离开这里。这么做可以使偶然性稍稍加大一些,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出现在法比奥所在的地方,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她不想照克罗扎说的去做,她谁的话也不想听,甚至不想承认自己真的希望遇到法比奥。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动门开了,爱丽丝往后退了一步,门又关上了。
你还等什么呢?她反问自己。
她想坐几秒钟,希望法比奥能经过这里。她的身体在向她要求着什么,每一根神经都在那里呼号,但她却不愿去听。
当爱丽丝再一次听到自动门发出电流的咝咝声时,她转过了身。她抬眼看去,第一反应就是相信这一次她丈夫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门又开了,法比奥没有出现,而是一个女孩站在了门的那一边。自动门的感应器感知到了她,但她却没有出来。她站在原地没动,正用双手抚平自己的裙子。然后她模仿着爱丽丝的动作,向后退了一步,于是自动门又合上了。
爱丽丝观察着这个女孩,对她的举动感到好奇。爱丽丝发现这个女孩也不是很年轻了,大概和自己年龄相仿。女孩的上身微微前倾,肩膀窄窄的,向下垂着,仿佛是周围的空间不够她伸展。
爱丽丝觉得这女孩有点眼熟,也许是因为那面部的表情,但她一时无法对上号。爱丽丝的思绪在自我封闭着,徒然地空转。
接着,那个女孩又玩了一次:先向前走,然后并齐双脚,等几秒钟后再抽身后退。
这个时候,她抬起头,在玻璃门那边向爱丽丝笑了笑。
一阵电流一节一节地穿过了爱丽丝的脊椎,直到消失在她那条残腿上。她屏住了呼吸。
她想起还有一个人也会这样微笑——只翘起上唇,刚好露出两颗门牙,嘴巴的其他部分则保持不动。
这不会是真的,她想。
她凑上前去,想看清楚一些,于是门一直都在开着。那个女孩似乎很失望,用疑问的目光盯着她。爱丽丝懂了她的意思,向后退去,让她继续玩这个游戏。她又玩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
她有着同样乌黑浓密的头发,只在发根处有些弯曲,那种头发爱丽丝只有很少几次机会能够摸到。她的颧骨非常突出,遮住了她黑色的眼睛,看着这双眼睛,爱丽丝认出了马蒂亚那深邃的双眸和眼中幽暗的光芒,曾有多少个夜晚,那双眼睛让爱丽丝难以入眠。
“就是她!”爱丽丝心想,一种近乎于恐惧的感觉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下意识地在包里摸索照相机,但她身上连一个傻瓜机都没带。
她继续看着那个女孩,不知如何是好。爱丽丝来回转着头,视线时常变得模糊,好像眼球的晶体无法调整出适当的弧度。她用发干的嘴唇说出“米凯拉”三个字,但嘴里却没有吐出足够的气息。
那女孩好像从不知疲倦,她像个小孩一样在玩着自动门的感应器。此时,她正在小步跳跃着,忽前忽后,好像是要等到自动门失灵。
一位老太太从楼里走了过来,一个黄色的长方形大信封露在她的挎包外面,那大概是一张放射科的检验报告。老太太二话不说,挽着女孩的胳膊,把她拉了出来。
女孩没有反抗,当她经过爱丽丝的身边时,又回过头看了那扇自动门一会儿,或许是感谢它让自己这么开心。她与爱丽丝近在咫尺,以至于爱丽丝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移动时产生的气流。爱丽丝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那女孩,但她却像瘫痪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目送那两个女人慢慢地走远了。
这时,又有人在进进出出,自动门不断地开开关关,爱丽丝的脑子里满是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她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叫了一声“米凯拉”,这一次她终于放开了嗓子。
那女孩没有回头,她身边的老太太也没有回头。她们一点也没有改变前行的脚步,好像那个名字与她们没有任何瓜葛。
爱丽丝觉得应该跟着她们,应该从近处看看那个女孩,和她讲话,了解她。她抬起右脚放在第一级台阶上,然后再移动左腿,但那条腿却在原地一动没动,好像是睡着了。她发现自己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去,于是想用一只手抓住楼梯扶手,但没有抓到。
她像一根折断的树枝一样无力地倒在地上,沿着剩下的两级台阶滑了下去。
她虽然倒在地上,但还来得及看着那两个女人在街角处消失。然后她觉得空气中的湿度已经饱和,耳边的声音愈发圆润,愈发遥远。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一
马蒂亚跑着下了三层楼梯,在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他遇到了自己的一个学生,那学生想拦住他问些问题,而他却一面绕过学生,一面说:“抱歉,我有急事。”就在他试图绕过学生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跑到一楼前厅的时候,他突然放慢速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依旧走得很快。地面上深色的大理石平滑光亮,像平静的水面一样倒映着上面的人和物。马蒂亚和门房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一阵寒冷的空气突然向他袭来,他不禁反问自己:“你这是干什么呀?”
现在,他坐在楼门对面的石台上,心里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反应,好像这些年来他就是为了等待一个返回的信号。
他又看了一下爱丽丝寄来的照片:他们两个在一起,站在爱丽丝父母的床前,装扮成新郎新娘的样子,身穿散发着樟脑味的礼服。马蒂亚一脸屈从的神情,而爱丽丝则笑得很开心,她一只手搂着马蒂亚的腰,另一只手因举着相机而消失在画外,现在,她的这只手仿佛正伸向已长大成人的马蒂亚,准备抚摸他。
在照片的背面,爱丽丝只写了一行字,然后在下面签上了名字:
你得来一趟。
爱丽丝
马蒂亚想为这句话找到一个解释,更想弄明白自己这种稀里糊涂的反应是为什么。他想象自己从机场的“到达”出口出来,看到爱丽丝和法比奥正在护栏外面等他。他和爱丽丝打了招呼,吻了她的脸,接着再和她丈夫握手并彼此自我介绍。他和法比奥会假意争抢着把行李箱拖到汽车跟前,一路上他们会拼命讲述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概括自己的生活状况一样,其实这毫无用处。马蒂亚坐在后座上,他们夫妇坐在前面,三个陌生人装作彼此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不疼不痒地说着话,只是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
这毫无意义,马蒂亚心说。
这种清醒的想法让他感到一丝释然,仿佛在片刻的迷惑之后,他又重新占据了自己的头脑。他用食指在照片上弹了一下,心里已经决定将它抛开,回到阿尔贝托那里,继续他们的工作。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基尔斯滕·戈尔巴恩走了过来,她是来自德累斯顿的博士后,最近马蒂亚和她共同发表了几篇论文,她过来瞥了一眼照片。
“你妻子?”她轻松地指着爱丽丝问道。
马蒂亚仰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基尔斯滕,他本想把照片藏起来,但马上想到那样太没有礼貌。基尔斯滕长着一张长脸,就像有人抓住她的下巴用力拉成的一样。她曾在罗马读过两年书,学了一点意大利语,但把所有“o”音都发得很紧。
“嗨!”马蒂亚犹豫地和她打招呼,“不,不是我妻子,只是……一个朋友。”
基尔斯滕窃笑着,不知为什么事而开心,她从双手捧着的一次性杯子里喝了一口咖啡。
“她很可爱。”她评论说。
马蒂亚看着她,感到有些不自在,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照片。是啊,她的确很可爱。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二
爱丽丝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为她测量脉搏。她躺在病房门口的一张病床上,床略微倾斜,她脚上还穿着鞋,就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爱丽丝突然想到,法比奥可能会看到她落得现在这副模样,于是猛地坐了起来。
“我没事。”她说。
“快躺下!”护士命令她说,“现在我们做个检查。”
“不用了,真的,我没事。”爱丽丝坚持说,她战胜了那个坚持把她留住的护士。法比奥并没在这里。
“小姐,您昏倒了,需要看医生。”
但爱丽丝已经站在了地上,她看了一下,包还在身边。
“没事了,请您相信我。”
护士仰头看天,没有提出异议。爱丽丝不自在地环视四周,就像在找什么人。然后她说了声谢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刚才摔的那一下并无大碍,只是磕到了她的右膝盖,她感到牛仔裤下的那片淤青在有节奏地跳动。她的双手擦破了一点儿皮,而且还沾着灰尘,好像她在院子里的鹅卵石上故意蹭的一样。她吹掉了手上的灰尘。
爱丽丝来到接待处,把脸凑近圆形的玻璃窗口。窗口里边的那位女士抬眼看着她。
“您好!”爱丽丝说。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情况,也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
“刚才……”她说,“我站在那边……”
她指着自己先前所处的位置,但那位女士并没有转头去看。
“那儿有个女的,就在大门那儿。我感到不舒服,昏过去了。然后……对,我需要查查那个人叫什么。”
工作人员在桌子后面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您说什么?”工作人员问道,脸上一副怪异的神情。
“好像很奇怪,这我知道。”爱丽丝坚持说,“但或许您能帮我,您能把今天在这个病区看过病的病人名单给我看看吗?或者做过检查的病人。只要女病人就行,我只要女的就够了。”
那位女士上下打量着她,然后冲她冷笑了一下。
“我们无权提供这类信息。”她回答说。
“这非常重要,求您了,真的非常重要。”
工作人员用笔敲着面前的登记簿。
“我很抱歉,这真的不可能。”她生气地回敬道。
爱丽丝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开那个窗口,但马上又凑了上去。
“我是罗韦利大夫的妻子。”她说。
那位女士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继续用笔“嗒嗒嗒”地敲着那个登记簿。
“我知道了,”她说,“如果您愿意,那么我可以通知您的丈夫。”
说着,她拿起电话准备拨内线,但爱丽丝用一个手势制止了她。
“不用了,”她对那位女士说,没有控制自己的声调,“不需要!”
“您确定?”
“是的,谢谢。不必了。”

爱丽丝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她想不起别的东西,她的脑子正在慢慢清醒过来,但是掠过她脑海的所有影像都被那个女孩的面容取代了。女孩脸上的细节已逐渐模糊不清,迅速沉入了一片由无足轻重的记忆汇成的海洋,但那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却真真切切地保留着。她那与马蒂亚一模一样的笑容和她本人一起,断断续续地映在那扇玻璃门上。
也许米凯拉还活着,爱丽丝看见的正是她。这太荒唐了,但爱丽丝却不能不这样认为,好像她的大脑死乞白赖地需要那样一种想法,好像她只有死死地抓住这个想法才能继续活下去。
爱丽丝开始推理,从而提出假设,她想还原事情的经过。也许是那个老太太拐走了米凯拉,那天她在公园里遇见了米凯拉,就把这个小女孩带走了,因为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小女孩,但是自己却没法生养。也许她的肚子有毛病,或许她自己根本不想生。
就和我的情况一样,爱丽丝心想。
她偷了孩子以后,把孩子在远离此地的家中养大,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给孩子另取了名字。
可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为什么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她会来冒这个被发现的危险呢?或许是罪恶感正在吞噬着她,或者她只是想挑战命运,就像爱丽丝本人曾在肿瘤病区门前久久徘徊一样。
也许这根本不关那个老太太的事,她是在米凯拉走失很久以后才遇见这个女孩的,她根本不知道米凯拉的身世和真正的家庭,就像米凯拉也完全不记得她自己是谁一样。
爱丽丝想起了马蒂亚,他坐在爱丽丝那辆旧汽车的驾驶室里,指着对面那些树,目光暗淡而涣散,透出死亡的意味。他说:“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霎时间,爱丽丝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完全吻合,那个女孩的确就是米凯拉,马蒂亚失踪的孪生妹妹,因为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对得上号:宽阔的额头、颀长的手指以及小心翼翼地活动手指的方式。尤其是那个幼稚的游戏,更能说明问题。
然而一秒钟之后,爱丽丝就感到了混乱,所有那些片断都衰竭为一种隐隐的疲劳感,而造成这种感觉的正是几天来一直让爱丽丝感到太阳穴发紧的饥饿,爱丽丝担心自己又要失去知觉了。
爱丽丝回到家,让门虚掩着,钥匙就留在锁孔里。她跑进厨房,拉开橱柜,连外套都没顾得脱掉。她找到了一盒金枪鱼罐头,打开盒子直接吃了起来,连油都没有沥干。鱼的味道让她感到恶心。她把空罐头盒扔进洗碗池,然后又拿起一盒豌豆,用叉子从浑浊的汤汁中捞出来吃,一口气吃掉半盒。豌豆的味道就像沙子,光滑的豌豆皮粘在了爱丽丝的牙齿上。接着,她又拿出一包饼干,这包饼干在法比奥走的那天就已经打开了。她一片接一片地吃了五片,只嚼上两下就吞咽下去,饼干的碎屑就像碎玻璃一样刮着她的喉咙。爱丽丝直到感觉胃部剧烈痉挛,不得不坐在地上去对抗疼痛时才停住嘴。
疼痛过后,爱丽丝从地上站起来,走进暗房。她毫无顾忌地跛着脚走路,就像从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样。她从第二层隔板上拿下一只盒子,盒子的一边用红色记号笔写着“快照”字样。她把盒子里的照片都倒在了桌子上,用手指一张一张地摊开,有些照片都粘在了一起。爱丽丝把照片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最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张。
她久久地端详着这张照片:那时马蒂亚很年轻,她也一样。马蒂亚歪着头,那表情让人很难揣摩,也很难判断他和那个女孩的相似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太久了。
这个静止的影像让爱丽丝浮想联翩,她在脑子里将以往那些动作、声音碎片和久违的感觉重新拼合在一起,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痛并快乐的思恋中。
假如她能选择一个起点重新开始的话,她会选择这一点:她和马蒂亚在一个寂静的房间里,他们都很害羞,犹犹豫豫地相互触碰着,但他们的轮廓却又是那样的贴合。
她应该告诉马蒂亚。只有亲眼见到他本人,一切才能澄清。只要他的妹妹还活着,马蒂亚就有权知道。
爱丽丝第一次感到将他们分开的整个空间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她确信马蒂亚还在那里,好几年前她曾给马蒂亚往那里写过几封信。如果马蒂亚搬走的话,她会有某种感觉的。因为在她和马蒂亚之间连着一条隐形的丝线,这条线很有弹性,只是被埋在一堆无关紧要的小事底下。这样的线只能存在于像他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两个人都能在对方的身上寻找到和自己一样的那种孤独。
爱丽丝在那堆照片下面摸到了一支笔,她坐下来,开始往照片背面写字,同时非常小心地不让手蹭到墨水。最后,她把那些字迹吹干,找了一个信封装上照片,封上了口。
或许他能来,她想。
一种惬意的忧虑传遍了她全身的骨髓,她不禁笑了起来,仿佛时间真的就此重新开始了。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三
马蒂亚乘坐的飞机在对准跑道的方向准备降落之前,先掠过了葱绿的山丘,飞越了大教堂,并在市中心的上空盘旋了两圈。马蒂亚以那座桥——就是那座最古老的桥——作为参照物,从那里沿着一条马路一直找到他父母住的地方。那里的颜色还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认出了那个公园,就在他家附近,公园被两条汇成一道平缓曲线的大马路夹在中间,一条河将它分为两半。在一个如此明澈的午后,从空中可以一览无余,什么也无法隐去身形。
马蒂亚向前探了探身,以看到被飞机抛在身后的景物。顺着那条蜿蜒爬上小山丘的道路,他找到了德拉·罗卡家的那幢房子,房子的立面是白色的,窗子一个紧挨着一个,整幢房子很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块。再往山上一点就是他原来的学校,教学楼外悬着那道绿色的消防梯,马蒂亚还记得那楼梯的表面摸上去既冰冷又粗糙。
他今生的另一半时光,也就是已走完的那一半,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那座建筑很像一座由彩色立方体和了无生气的结构组成的巨大模型。
他从飞机场打了辆出租车。父亲本来执意要到机场接他,但他说:“不用,我自己走。”那种语气他父母非常熟悉,想说服他是徒劳的。
他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望着自己的旧居,这时,那辆出租车已经走远了。他的背包斜挎在身上,很轻,里面只有充其量够两三天换洗的衣服。
他发现楼门没有锁,就直接爬上了他家所在的楼层。他按下门铃,但没有听到屋里传来任何声音。然后他父亲来开了门,在他们未能开口说话之前,先相视一笑,彼此注视着逝去的光阴带给对方的变化。
彼得罗·巴洛西诺老了。他不只是头发白了,手背上的血管也变得厚重而突出。在儿子面前的站姿也能反映出他的衰老,他全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身体支撑在门把手上,似乎他已不能仅靠双腿的力量来让自己站稳了。
父子二人相互拥抱,动作有些笨拙。马蒂亚的背包带在肩头滑动,落在他们之间,于是他索性让背包掉在地上。他们父子的体温仍然相同。彼得罗·巴洛西诺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不由得想起太多往事,一下子感受这么多事,让他感到胸口疼痛。
马蒂亚看着父亲,用眼神问他妈妈在哪儿,他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妈妈正在休息。”他说,“她不太舒服,可能是这些天太热了。”
马蒂亚点点头。
“你饿吗?”
“不饿,只想喝点水。”
“我马上给你拿。”
父亲匆匆跑到厨房,好像是在找借口从这里溜走一样。马蒂亚心想,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他觉得父母对他的爱已经化为小小的关心,还有每周三在电话里罗列出的那些一成不变的牵挂:吃没吃饭、是冷是热、累不累,有时还会问钱够不够用。而其余的一切则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方,那些从未谈过的话,那些需要编造和相信的借口,以及那些需要更正但却始终不变的记忆都聚集在那里,凝结成一个块垒。
马蒂亚穿过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他确信会看到每一样东西都和他当初离开家时一样,好像这个空间对于时间的侵蚀作用具有免疫力,好像他不在的这些年对于这里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然而,当他看到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的时候,顿时感到一种被疏远的失落,这类似于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原来淡蓝色的墙壁已被乳白色的壁纸所覆盖,使房间明亮了许多。床的位置是那只在客厅里放了很多年的长沙发。他的书桌还在窗前,但上面已没有他的东西了,只有一摞报纸和一架缝纫机。房间里没有照片,既没有他的,也没有米凯拉的。
马蒂亚站在门口,好像未经许可不敢进去一样。父亲手里端着一杯水走过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妈妈想学缝纫,”他说,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但很快就厌烦了。”
马蒂亚一口气把水喝光,把背包靠墙边放下,以免挡路。
“现在我要走了。”他说。
“这就要走吗?可你才刚到啊……”
“我要去见一个人。”
他从父亲身旁经过,回避着父亲的目光,用后背贴着墙蹭了出去。父子二人的体型极为相似,两个粗壮的成年男人无法靠得太近。他拿着杯子进了厨房,把杯子冲了冲,然后倒扣在沥干架上。
“我晚上回来。”他说。
他向父亲挥手告别,此时父亲已站在客厅中央,这一幕恍如前世,父亲就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拥抱着妈妈,和她谈论着马蒂亚。其实爱丽丝并没有在等他,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爱丽丝,只是想马上离开这里。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四
第一年的时候他们曾经通过信。那是爱丽丝先开始的,就和每一件与他们俩相关的事情一样。她寄给马蒂亚一张蛋糕的照片,蛋糕上用切成一半的草莓有些歪斜地拼成“生日快乐”的字样。在照片背面,爱丽丝只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A”和一个句点,其他什么也没写。蛋糕是她自己做的,为了给马蒂亚庆贺生日,然后她就把蛋糕整个扔进了垃圾箱。马蒂亚的回信密密麻麻地写了四页,他在信中向爱丽丝讲述了在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而又不通语言的艰难,还请爱丽丝原谅他的离去。至少爱丽丝是这么理解的。关于法比奥,马蒂亚只字未提,无论是第一封信,还是在后来的信里。然而,他们俩都感觉到了法比奥的存在,既奇特,又具有威胁性,就出现在信纸边缘以外不远的地方。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彼此的回信很快就变得冷淡起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到联系完全中断。
几年后,马蒂亚收到了一张卡片,那是爱丽丝和法比奥的婚礼请帖。他用一段胶条把请帖粘在了冰箱门上,好像是让它在那里提醒自己什么。每天早晚,他都会站在请帖前,而每一次那请帖给他带来的痛苦都会减少一点。距婚礼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他给爱丽丝拍了一封电报:“感谢邀请,但因工作之故无法出席。谨祝幸福,马蒂亚·巴洛西诺。”在市中心的一家商店里,他用了整整一个上午选了一只水晶花瓶,然后按照新的地址寄给了这对新人。
他从父母家出来后并没有按那个新地址去找爱丽丝,而是径直向小山上走去,来到德拉·罗卡家的那座楼前。他和爱丽丝一起在那里度过了许多下午。他肯定爱丽丝不在那里,但还是想装作一切如初的样子。
他在按下对讲器之前犹豫了很久。对讲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可能是索莱达。
“是哪位?”
“我想找爱丽丝。”他说。
“爱丽丝不住在这了。”
不错,就是索莱达,从那仍然十分明显的西班牙口音上就能识别出来。
“是谁找她?”这位女管家问。
“我是马蒂亚。”
那边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索莱达正在努力回忆着。
“我可以给您她的新地址。”
“不用了,我有,谢谢。”马蒂亚说。
“那好,再见。”在一阵比刚才短一些的沉默后,索莱达说。
马蒂亚走了,没有回头向楼上看。他断定索莱达正在从那其中的一扇窗子里探出头来注视着他,直到现在才认出他是谁,而且奇怪他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现在回来找爱丽丝又是想干什么?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五
爱丽丝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那封信她是五天前才刚寄出的,很可能马蒂亚还没有读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相信马蒂亚会先来个电话,和她定下一个约会,或许是在一个酒吧里,这样爱丽丝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把那个消息告诉他了。
爱丽丝等待着马蒂亚传来某种信号,几天以来这让她感到很充实。她对待工作有些心不在焉,却很愉快,克罗扎没敢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这或多或少有他的功劳。法比奥的离去所留下的空间被一种近乎于青春期的狂热取代了。爱丽丝反复想象着她和马蒂亚见面时的画面,在脑子里修改着那些细节,从不同的拍摄角度审视着那一幕。她完全沉浸在想象中,以至于把想象当成了一段记忆,而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了。
爱丽丝还去了市立图书馆。她先要为自己办一张阅览证,因为在那天之前,她从未踏进过这里半步。她找到了刊登米凯拉失踪消息的那几天的报纸,阅读这些报纸让她心绪不宁,仿佛那可怕的一幕重新呈现在眼前。在一张刊登在头版的米凯拉的照片前,爱丽丝的自信开始动摇了,照片上的米凯拉显得有些拘谨,眼睛死死地盯着相机镜头上方的一点,或许那是拍照者的脑门。这幅照片中的影像在刹那间颠覆了她对医院中那个女孩的记忆,因为她把这个记忆过于精准地强加在那女孩身上,使之显得真实可信。此时,爱丽丝第一次怀疑所有这一切会不会只是由于眼花没看清,或者是一种过于持久的幻觉。于是,她用一只手遮住了照片,然后继续往下读,同时态度坚决地驱散着心底的疑云。
米凯拉的尸体始终未被找到,甚至连一件衣服、一丝痕迹都没有发现。在女孩失踪以后,一连数月,警方一直沿着拐骗案的思路进行侦破,结果一无所获,没有一个人受到调查。后来,这则消息被移到了报纸内页的边栏信息里,直至最后从报纸上完全消失。
门铃响起的时候,爱丽丝正在擦干头发。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开门,一边整理着包在头上的毛巾,根本没问门外是谁。她没有穿袜子,开门以后,马蒂亚首先看到的就是她光着的双脚——二脚趾比大脚趾稍稍长出一些,好像是在往前伸,而第四个脚趾则向下弯曲,藏在后面。这些细节马蒂亚都非常熟悉,它们在他脑海中存留的时间要比那些话语和场景都更为长久。
“嗨!”马蒂亚说着抬起了眼睛。
爱丽丝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收紧了浴袍的衣襟,好像心要从开放的衣襟里跳出来一样。然后,她定睛看了看马蒂亚,确定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个人。她拥抱了马蒂亚,整个人都靠在马蒂亚的身上,体重极轻。马蒂亚用右手搂着她的腰,但手指却都翘着,像是为了谨慎起见。
“我马上来,只要一小会儿。”她匆匆地说,然后就转身关上大门,把马蒂亚留在了门外。她需要独处几分钟——更衣、化妆,还要在马蒂亚发现之前拭干眼泪。
马蒂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背对着大门。他仔细地观察着门前的小花园,排列在小径两侧的低矮绿篱几乎完全对称,它们波浪起伏的外形将一条正弦曲线的周期拦腰截断。当他听到门锁弹起的声音时,回过头去,刹那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在屋外等爱丽丝,爱丽丝微笑着出来,穿得很漂亮,他们沿着道路漫无目的地并肩前行。
爱丽丝俯身亲吻了马蒂亚的脸,由于她的那条腿非常僵硬,要想在马蒂亚的身边坐下来,就不得不撑住他的肩膀。马蒂亚向旁边挪了挪。他们的后背没有可以倚靠的地方,所以两人的身体都微微向前倾着。
“你动作真快啊!”爱丽丝说。
“你的信是昨天早上到的。”
“所以说并不是太远嘛,到我这里。”
马蒂亚低下了头。爱丽丝抓起他的右手,让他把手张开,手心朝上。他没有反抗,因为在爱丽丝面前,他不会为那些伤痕而感到羞愧。
他手心上有一些新的伤痕,这是可以看出来的,因为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白色伤疤之间,它们会显现出较深的颜色。但是最新的还要数那道似乎是烧伤的环状疤痕。爱丽丝用食指的指尖沿着那道疤痕划了一圈,马蒂亚透过自己一层层变硬的皮肤隐隐地感到了她的触摸。他听任爱丽丝静静地看着他的手,因为他的这只手比他的嘴更能说明问题。
“事情好像很重要。”马蒂亚说。
“的确很重要。”
马蒂亚扭过头看着爱丽丝,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还不能说,”爱丽丝说,“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马蒂亚先站起身,然后伸手帮助爱丽丝站起来,以前他们也总是这样。两个人沿马路走着,说话和思考就像是两个相互抵消的运动,很难同步进行。
“这边!”爱丽丝说。
她解除了一辆深绿色旅行车的防盗系统,马蒂亚心想,这辆车对于她一个人来讲简直太大了。
“你来开?”爱丽丝和马蒂亚开玩笑说。
“我不会。”
“你在开玩笑吗?”
马蒂亚耸了耸肩。他们的目光越过车顶交汇在一起,阳光把横在他们之间的车身照得熠熠放光。
“我在那边用不着开车。”马蒂亚辩解道。
爱丽丝若有所思地用车钥匙轻轻敲打着自己的下巴。
“那我知道我们该去哪儿了。”她说,和她小时候说出自己的看法时一样——灵机一动。
他们上了车。马蒂亚面前的仪表盘上除了两张CD以外什么也没有,CD摞在一起,背面冲着马蒂亚,一张是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另一张是舒伯特的奏鸣曲专辑。
“你开始听起古典音乐来了?”
爱丽丝瞥了一眼CD,耸起了鼻子。
“瞧你说的,那些是他的碟。这种音乐除了能让我睡着,没别的用处。”
马蒂亚向外拉了拉身上的安全带。那安全带磨到了他的肩膀,因为那原本是为某个身材矮小的人调试的,可能就是爱丽丝,当她丈夫开车的时候,她就坐在这里,他们俩一同听着古典音乐。马蒂亚努力想象着那种情景,但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后视镜上印着的一行英文字上:Objects in the mirror are closer than they appear[1]。
“法比奥贴的吧?”他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么问只是想解开那道心结,驱散那个仿佛坐在后座上一语不发地监视着他们的巨大阴影。他深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可能会就此搁浅,就像一条在暗礁中飘摇的小船。
爱丽丝点了点头,很吃力的样子。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诉马蒂亚,告诉他关于生小孩的事和随之而来的争吵,以及至今仍散落在厨房角落里的那些米粒,那么他一定会认为这就是爱丽丝叫他回来的真正原因。他也许不会再相信关于米凯拉的故事,只会把爱丽丝想成一个与丈夫发生感情危机的女人,正试图找回旧日的情愫,好减轻自己的孤独感。片刻间,爱丽丝怀疑自己真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你们有小孩了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
“别提了!”爱丽丝打断了他的话。
马蒂亚不说话了,但并没有道歉。
“你呢?”过了一会儿爱丽丝问道。她本来一直犹豫,没敢开口,因为她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然而,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溜了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马蒂亚回答道。
“你没有小孩?”
“我还没有……”他本想说“没有小孩”,但最后却说,“我还没有结婚。”
爱丽丝又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还在继续当你的单身贵族。”爱丽丝说着转过脸去,朝他笑了笑。
马蒂亚尴尬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他们来到汽车货运站里一片空旷的停车场,这里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一座座大型活动房屋,但一个人也没有。三摞包裹着塑料布的木托板堆放在一堵灰色的墙边,旁边有一道放下的卷帘门。在高处,房顶上有一块没有点亮的霓虹灯招牌,晚间应该会闪烁出橘黄色的光芒。
爱丽丝把车停在停车场的中间,熄了火。
“该你了。”她说着打开了车门。
“做什么?”
“现在你来开。”
“不,不行,”马蒂亚畏缩着说,“你甭想。”
爱丽丝眯缝着眼、撅着嘴认真地注视着马蒂亚,仿佛直到此刻才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感情。
“你真是一点没变。”她说。这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在宽慰自己。
“你也一样。”马蒂亚说。
爱丽丝耸耸肩。
“那好吧,”马蒂亚说,“我们试试。”
爱丽丝笑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交换了位置。马蒂亚走路时,故意把胳膊摆得很夸张,以表示自己完全服从命令。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交换角色,把各自认为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
“我一点都不会。”马蒂亚双手高举在方向盘的上方,似乎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一丁点都不会吗?连一次都没开过吗?”
“真的从没开过。”
“这下我们可麻烦了。”
爱丽丝靠在了马蒂亚身上。马蒂亚盯着她竖直垂下、直指地心的长发看了一会儿。爱丽丝的衣襟在肚子上微微翘起了一点儿,这让马蒂亚看到了那个文身的上缘,很久以前,他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那个图案。
“你真瘦!”马蒂亚不假思索地说,好像正在脑子里大声地思考。
爱丽丝猛地转过头,盯着他,但马上又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不会吧,”她耸着肩说,“和以前一样。”
她往后缩了一点儿,用手指着三个脚踏板说:
“看,离合器、刹车和油门。左脚只管离合器,右脚负责另外那两个。”
马蒂亚点点头,但精力还有些集中不起来,仍沉浸在爱丽丝靠近的身体和她身上散发的无形的浴液气味之中。
“换挡你都明白,是吧?这都写着呢:一挡、二挡、三挡。我觉得这样就够了。”爱丽丝继续说,“你换挡的时候,要踩下离合器,然后慢慢松开。起步的时候也是:踩下离合器,然后松开,同时踩一点油门。你准备好了吗?”
“没准备好又能怎么样?”马蒂亚回敬了爱丽丝一句。
他努力集中精力,感觉就像学生临考时一样紧张。随着时间的推移,马蒂亚已然相信,除了他的数学原理、规则和那些超限数字以外,他什么也不会。一般情况下,人们年纪越大就会越有自信,然而他却正在逐渐丧失自信,仿佛他的自信有保质期一样。
他目测了一下从这里到尽头那堆木板的距离,至少有五十多米。即便是汽车全速启动,也来得及刹车。他转动车钥匙的时间太长,让启动的发动机发出了“嘎嘎”的声音。然后他慢慢松开离合器,但由于油门踩得不够用力,汽车晃了一下熄火了。爱丽丝笑了出来。
“差不多了,但还要再果断一点儿。”
马蒂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试了一次。汽车往前蹿了一下,启动了。爱丽丝指挥他踩离合、挂二挡。马蒂亚换了挡,又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径直向前开,在离厂房外墙大概十几米的地方,他决定转动方向盘。汽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俩先被甩向一侧,然后又回到了初始的位置。
爱丽丝拍着手对马蒂亚说:
“看见了吧?”
马蒂亚又转了一个弯,做了一个与刚才一样的回转。仿佛他只会沿着那道狭窄的椭圆形轨迹驾驶汽车,即便是偌大的广场都任他一人驰骋。
“一直往前开,”爱丽丝说,“开上马路。”
“你疯了吗?”
“快点儿啦,一个人也没有。何况你都学会了。”
马蒂亚调整着方向盘,他感到握着塑料方向盘的手在出汗,肾上腺素让他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他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了。他在一瞬间想到,自己正在驾驭一辆汽车,一辆完完整整的汽车,包括它的活塞和涂满润滑油的机械部分,而且还有爱丽丝陪伴,和他离得这么近,告诉他该如何驾驶。这一幕曾反复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实际情况与他的想象并非完全吻合,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理会那些欠缺的地方了。
“OK!”他说。
他把车向停车场的出口开去。在进入公路之前,他把身子探向挡风玻璃,朝左右两边看了看,然后谨慎地转动方向盘。他整个身体都随着这个运动而倾斜,就像小孩模仿开车时的样子。
车行驶在公路上,西沉的夕阳落到了他的身后,通过正中的后视镜映入他的眼帘。时速表的指针指在每小时三十公里的刻度上,整个车身在颤抖着,像一只温顺的动物一样喘着热气。
“我开得行吗?”他问。
“好极了,现在可以换三挡了。”
这条路还要走上好几百米,马蒂亚一直盯着前方。爱丽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从近处细细地端详他。他已经不再是照片上的那个马蒂亚了,面部的皮肤已不再像一整块丝绸那样平滑而富于弹性,几道浅浅的皱纹已爬上了他的额头。他虽然刮了胡子,但新胡茬已经从他两颊的皮肤下露出黑头。他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结实,似乎不允许别人对他的空间有一丝一毫的侵犯,而少女时代的爱丽丝则总是喜欢去招惹他。或许是爱丽丝觉得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再也无法那么做了。
她努力找寻着医院中遇到的那个女孩和马蒂亚的相似之处,虽然现在马蒂亚就在眼前,但她的记忆却更加混乱了。所有那些她认为是机缘巧合的事情已经变得没那么清晰了。也许那个女孩的头发颜色更浅些吧。爱丽丝不记得那个女孩的嘴角两边有没有酒窝,也不记得她的眉梢是不是也这样浓密。她第一次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
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呢?她问自己。
马蒂亚清了清嗓子,仿佛是沉默了太长的时间,抑或是发现了爱丽丝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于是爱丽丝把头转向别处,望着一座山丘。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开车来接你吗?”她说,“那会儿我拿到驾照还不到一个小时。”
“是啊,在所有可能抓来做实验的小白鼠中,你偏偏选中了我。”
爱丽丝心想,根本不是那样。她并没有从所有那些人中选中了马蒂亚,事实上她根本没考虑过别的人选。
“你自始至终都抓着把手,嘴里还不停地说‘你慢点儿开,你慢点儿’。”
爱丽丝学着小女孩尖声尖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马蒂亚记得当时他很不情愿。那天下午他本该准备数学分析课的考试,结果还是作出了让步,因为在爱丽丝看来,她自己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整整一下午,马蒂亚一直算了又算,看自己浪费了多少学习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很傻,傻得就像我们整天在那里徒劳地幻想自己身在别处一样。
“我们为了在附近找两个免费的停车位,一直兜了半个小时的圈子,因为你不会把车停进一个单独的车位里。”马蒂亚说,他这么说是为了清除刚才那些想法。
两个人都笑了,把因刚才那句话而得以解放的幽灵重新镇住。
“我该往哪儿开?”马蒂亚问,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在这儿拐弯。”
“好。不过到此为止,我把驾驶座交还给你。”
没等爱丽丝开口,他就从三挡换成了二挡,顺利地拐了个弯。车驶进了一条阴暗的街道,比刚才那条要窄一些,而且没有道路分隔线,道路两侧的高大建筑都一模一样,且窗户很少,让人感到压抑。
“我在那里停车。”马蒂亚说。
车刚开到那里,一辆集装箱货车突然从后面的一个角落里闪了出来,径直朝他们的车驶来,蛮横地占据了大半个路面。
马蒂亚双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一时不知该如何把右脚移到刹车踏板上,因此就重重地踩下了油门。爱丽丝本能地用那条好腿去踩刹车,然而她的脚下是没有踏板的。大货车并没有减速,只是向外稍稍偏离了一点。
“我过不去,”马蒂亚说,“我过不去。”
“踩刹车!”爱丽丝对他说,同时尽量保持镇定。
马蒂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大货车离他们只有几米的时候才开始减速。马蒂亚感到自己的脚踩在了油门上,他在想着该如何把脚移向一边。他想起小时候骑自行车沿着专用车道的斜坡向下滑,滑到尽头的时候他总是要紧急刹车,为的是能通过那些阻挡机动车进入的路桩。而米凯拉就从不减速,骑着她那辆带有支撑小轮的自行车,没事人似的从路桩当中穿过,但她的车把手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路桩。
马蒂亚向右转动方向盘,好像是要径直朝墙壁撞过去。
“刹车!”爱丽丝再一次喊道,“中间那个踏板。”
马蒂亚双脚一起用力踩下去,汽车猛烈地向前蹿了一下,然后死死地停在了离墙两拃远的地方。
由于反作用力的关系,马蒂亚的头撞在了左侧的车窗上,安全带把他固定在驾驶座上。爱丽丝则像小树枝一样摆动,但她牢牢地抓住了把手。大货车冷漠地从他们的车旁掠过,尾灯留下两道长长的红色曲线。

他们沉默了几秒钟,仿佛是在对这个非常事件进行反思。随后,爱丽丝笑了起来。马蒂亚双眼灼热,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好像是猛然涨满了血,随时都要爆裂似的。
“你受伤了吗?”爱丽丝问,她似乎无法抑制住笑声。
马蒂亚吓坏了,默不作声。爱丽丝努力让自己严肃起来。
“让我看看。”她说。
她解开安全带,向马蒂亚探过身子,而马蒂亚还一直盯着面前那堵墙,它是那么的近。马蒂亚脑子里想着“滞弹性”这个词,想着那些现在让他双腿发抖的动能应该已经在这次冲击中完全释放了出来。
终于,他的脚从刹车踏板上抬了起来,汽车在熄火的同时,沿着道路上几乎看不出来的斜坡向后滑动了一点,爱丽丝连忙拉住了手刹。
“你没事的。”她抚摸着马蒂亚的前额说。
马蒂亚闭上双眼点点头,他集中精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现在我们回家,你躺一会儿。”爱丽丝说,就好像那个家是属于他们俩的。
“我得回我父母那儿。”马蒂亚反驳道,但语气并不强硬。
“晚点我会送你去的。现在你要休息会儿。”
“我得……”
“闭嘴!”
他们下了车,彼此换了位置。整个天空已经暗了下来,虽然天际还飘着一抹淡淡的晚霞,但那点光亮已没什么用处了。
一路上他们再也没说一句话。马蒂亚用右手支撑着脑袋,同时挡住双眼,拇指和中指按在两侧的太阳穴上。他把后视镜上的那句英文读了又读:Objectsinthemirrorarecloserthantheyappear,脑子里想着留给阿尔贝托去写的那篇文章,他一定弄得一团糟,自己必须尽快回去。接着,马蒂亚又想起了他要准备的课和那所坐落在僻静之处的公寓。
爱丽丝时不时把目光从前方道路上移开,转过脸看着马蒂亚,一副担心的样子。她尽可能地把车开得舒适,心想或许放点儿音乐会好一些,但她不知道马蒂亚喜欢听什么。归根结底,她已不再了解马蒂亚了。
在她家门前,她去扶马蒂亚下车,但马蒂亚却自己下来了。在她开门的时候,马蒂亚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爱丽丝动作很快,但又十分小心,她感觉到一种责任,仿佛这一切都是由她的一个恶作剧而造成的后果。
她把沙发靠垫扔在地上,腾出一些空间,然后让马蒂亚躺在沙发上,而马蒂亚则完全照做。接着她进了厨房,想要泡一杯茶,或是一杯菊花茶,要么就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好让她双手端入客厅。
在等待水煮开的时候,她开始疯狂地收拾了起来。她不时地回过头观察客厅里的动静,却只能看见长沙发的靠背,是那种单一的、鲜艳的蓝色。
马蒂亚很快就会问为什么要把他叫回来,让她无法逃避。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那么自信了,她的确看到了一个长得像马蒂亚的女孩,但仅此而已,这又能怎样呢?世界上相貌相似的人到处都有,到处都充满了愚蠢而又毫无意义的巧合。她甚至没有和那个女孩说过话,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设法找到她。爱丽丝现在想起这些,再加上马蒂亚在另一个房间里睡觉,她感觉所有这一切都荒诞而残酷。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马蒂亚回来了,而她希望马蒂亚再也别走了。
她把洗碗槽里那一摞已然干净的盘子重洗了一遍,然后又把煤气灶上平底锅里的水倒掉。一把大米被撒进了锅里,已经好几个星期了。透过水面来看,米粒好像都大了一些。
爱丽丝把开水倒在杯子里,然后放进一个茶包,水中呈现出浓黑的茶色,她加了满满两茶匙的糖,回到了客厅。马蒂亚的手已经从闭着的眼睛上滑到颈部,他面部的皮肤很放松,让他看起来面无表情。他的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只用鼻子在呼吸。
爱丽丝把茶杯放在玻璃茶几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蒂亚,同时坐在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马蒂亚的呼吸让她感到一种宁静,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慢慢地,爱丽丝觉得自己的思维又重新连贯了起来,在朝着一个不确定的目标一阵狂奔之后,终于放慢了速度。她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就像是落入了另一维的空间。
在她面前有一个她曾经很了解的男人,但如今这个男人却判若两人。他可能真的很像医院里的那个女孩,但并非一模一样,这是肯定的。眼前这个睡在沙发上的马蒂亚已经不是那个她眼看着消失在电梯门里的男孩了,那个晚上,山上吹来一阵温热、躁动的风。这已经不是那个深植在她头脑中、阻塞任何人进入的马蒂亚了。
不,在她面前是一个成年人,他把人生建立在一个危险的深渊边缘,建立在一片已轰然崩塌的土地上,然而他却能生活下去,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在爱丽丝不熟识的人群中。爱丽丝已作好准备摧毁所有这一切,挖掘出埋藏在心底的恐惧,而这只是由于一个简单的怀疑,这个怀疑很脆弱,就像是记忆中的记忆。
但是现在,马蒂亚就在她面前,双眼紧闭,脑子里的想法是她无法接受的,突然间,一切似乎都更加清晰了:她找马蒂亚,是因为她需要他,因为自从那晚她在电梯门口离开马蒂亚那一刻开始,她的人生就滚落进了山谷,再也没从谷底出来。多年来,她一直置身于纷乱的纠结中,而马蒂亚恰恰就是她纠结的尽头。如果说还有可能解开或放松她的心结的话,那么就要拉动那个现在正捏在她指间的绳头。
她感觉到某些事情正在得到解决,就像是为一个漫长的等待划上句号。这种感觉充溢到了她的四肢,甚至连那条从未有过知觉的残腿也感受到了。
她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根本没有考虑这样做对不对,就像她确实有权这样做一样。这只是一段即来即去、转瞬即逝的时间,这只是一些既不影响未来、也不牵扯既往的自然行为。
她俯下身亲吻马蒂亚的嘴唇,并不怕会弄醒他,她亲吻马蒂亚就像在吻一个醒着的人,她的嘴唇停留在马蒂亚紧闭的双唇上,就这样压在上面,仿佛是要在上面留下印记。马蒂亚轻轻地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睁开眼睛,他张开双唇,回应着爱丽丝的动作。其实他是醒着的。
这次亲吻与他们第一次不一样。现在他们面部的肌肉更加有力,更加有感觉,他们都在寻找一种与自己的准确角色——男人和女人——相符的攻击性。爱丽丝一直弯着腰,她没有爬上沙发,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体其他部分的存在。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整整好几分钟,这段时间足够让现实在他们紧紧贴合的唇间找到一线光明,光线透射其中,迫使他们两人认真考虑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们的嘴唇分开了。马蒂亚飞快地笑了一下,是由衷的微笑,而爱丽丝则把一个手指放在湿润的嘴唇上,仿佛是想证实这一切真的发生过。有一个决定要他们一起作出,但要彼此心照不宣。他们都在看对方,但由于不是同时,所以目光并没有交织在一起。
马蒂亚站起身,有些茫然。
“我去一下……”他指着走廊说。
“当然。最里边的一道门就是。”
他走出客厅,脚上还穿着自己的鞋,脚步声好像会穿透地板。

马蒂亚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双手支撑在面盆上。他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刚才头上撞过的地方起了一个小包,并在慢慢地肿大。
他打开水龙头,在冷水中冲着手腕,就像以前他父亲为止住他手上流出的血所做的那样。每次他看见水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起米凯拉。这种思念并没有痛苦的成分,就像想起睡觉或呼吸一样。他妹妹在水流中消逝,在河里慢慢漂移,又通过水龙头里的水回到他的身体里,妹妹的分子遍布于他的全身。
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又开始循环了。现在他必须为那个吻找到理由,也要解释一下,时隔这么久,自己回来到底是为了寻求什么。他还要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准备好去接受爱丽丝的亲吻,之后又是为什么觉得有必要离开她的嘴唇躲到这里来。
爱丽丝在另一个房间里等着他。将他们分隔开的是两道砖墙、几厘米厚的水泥和九年的沉寂。
事实是她仍然扮演着马蒂亚的角色,硬要马蒂亚回来,虽然马蒂亚也一直想这么做。她给马蒂亚写了一句话,让他回来一趟,于是他就像弹簧一样立刻回来了。只是一封信就让他们重新聚首,就像当初一封信就让他们分开一样简单。
马蒂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应该回到客厅去,重新坐在那张沙发上,他应该拉着爱丽丝的手,告诉她当初自己不该离开。他应该再一次亲吻她,然后再吻一次,直到他们两人都习惯这个动作,并最终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东西。这个动作每天都会出现在电影和现实生活里,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选择,抓住那些为数不多的巧合,然后将其搬到现实生活中。他应该告诉爱丽丝自己会留下或者将搭乘最早的一趟航班离开,再一次消失,回到那个他这些年来一直漂泊的地方。
如今马蒂亚已经懂得,选择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然后用余下的时间来还债。这种情况发生在他和米凯拉之间,然后是和爱丽丝,现在又要再发生一次。但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几秒钟就在眼前,而他已不能再犯错误了。
他在水流下并拢手指,双手掬起一点水来洗脸。他还在弯着腰面对面盆,看也没看就伸手抓起一条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把毛巾扔在一边。他从镜子里看见,在毛巾的背面有一块深颜色的斑点。他把毛巾翻了过来,原来,在离毛巾一角两厘米的地方绣着一个名字的缩写“FR”[2],两个字母正好位于毛巾角平分线的两侧。
马蒂亚转过脸,发现了另一条毛巾,与那条一模一样。在同样的位置上绣着三个字母“ADR”[3]。
他更加仔细地环顾四周,发现在杯口已有水垢的漱口杯里只有一把牙刷,杯子旁边有一只小篮子,里面胡乱堆放着一些杂物:一瓶面霜、一根红皮筋、一把缠着几根头发的发刷和一把指甲剪。在镜子下面的托架上放着一把刮胡刀,刀片的缝隙里还嵌着一些几毫米长的黑色胡茬。
曾有那么一刻,他和爱丽丝一起坐在她的床上,他只要用目光滑过爱丽丝的房间,就可以识别出书架上的东西哪些是他买给爱丽丝的,然后一一告诉她。摆放在那里的礼物是一段时光的见证,就像是旅行中插在宿营地的小旗子。那些礼物记录着他们一起度过的圣诞节和生日。有些礼物马蒂亚至今仍然记得:数乌鸦乐队的首张CD,伽利略温度计——在透明的液体中悬浮着各色玻璃球,一本讲述数学史的书——爱丽丝收下它时长吐了一口气,但最后她还是读了。爱丽丝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些礼物,把它们摆放在最明显的位置,是为了让马蒂亚明白,这些东西始终就在她的眼皮底下。马蒂亚明白她的意思,这一切马蒂亚全都明白,但此刻他却无法走出这个洗手间。就像是他一旦听凭自己响应了爱丽丝的召唤,就会落入陷阱,溺毙其中,永远迷失自我。因此,他一直保持着冷静与沉默,等待着让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他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熟悉的,他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头发凌乱,衬衫的领子有些歪斜,于是他明白了,在这个洗手间乃至这座房子里,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了,就像在他父母家和其他一切地方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以便让自己适应这个刚刚作出的决定,直到他感觉到这短暂的几秒钟结束为止。他认真叠好毛巾,用手掌的一侧清除了面盆四周溅上的水滴。
马蒂亚走出洗手间,沿走廊回去,在客厅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现在我该走了。”他说。
“好。”爱丽丝回答说,就像是已经准备好这样回答他一样。
沙发靠垫已经重新放回到沙发上,天花板正中的那盏大吊灯照亮了一切。房间里再也找不到刚才那一幕的任何痕迹。放在茶几上的茶已经凉了,杯底沉积着黑色的茶水和没化开的糖。马蒂亚心想,这里只是别人的家。
他们一起走到大门口,马蒂亚在经过爱丽丝身边时,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爱丽丝的手。
“你寄来的那封信……”马蒂亚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爱丽丝笑了笑。
“没什么。”
“先前你说非常重要。”
“不,不重要。”
“与我有关吗?”
爱丽丝迟疑了一下。
“不,”她说,“只是我自己的事。”
马蒂亚点点头。他联想到一种已经耗尽的潜力,还想到磁场中一条条看不见的磁力线,原来它们还通过空气维系在一起,而如今已荡然无存。
“那就再见吧。”爱丽丝说。
室内灯火通明,而室外却一片漆黑。马蒂亚挥挥手回应爱丽丝的道别。爱丽丝在转身回去之前,又看到了马蒂亚手心上那个深色的环形疤痕,就像一个神秘的、不可磨灭的标志,被无可挽回地封存在那里。


[1] 英语,在镜子里看到的东西,实际距离会更近。欧美较为流行的汽车后视镜提示语。
[2] 法比奥姓名的开头字母。
[3] 爱丽丝姓名的开头字母。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六
飞机在深夜飞行,少数几个没有睡去的乘客注意到,除了那一簇簇断断续续的灯光外,地面上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灯光就像在漆黑、沉寂的夜空中游弋的群星。没有一位乘客向地面招手问候,因为只有孩子才那么做。
马蒂亚搭上了在机场“到达”出口外排队的第一辆出租车,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司机。车行驶在滨海公路上的时候,一道微弱的晨曦已出现在了海平面上。
“请停在这里。”他对出租车司机说。
“这儿?”
“是的。”
他付了车费,从车上下来。车马上开走了。穿过了十几米宽的草坪,他走到一张长椅跟前,这张长椅好像是特意放在这里供人们欣赏虚空的。他把背包扔到椅子上,自己却没有坐下。
太阳的一个边缘已从海平面上露了出来。马蒂亚使劲回忆着那个几何学名词,用来称呼这种被一条弧线和一条直线界定成的平面图形,但没想起来。太阳移动得似乎比白天快,那种速度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就像是它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一样。播撒在海面上的阳光呈现出红色、橙色和黄色,马蒂亚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即使是知道也于事无补,不会让他开心。
这里的海岸线较为平直,被海风吹袭着,马蒂亚是唯一在这里看日出的人。
终于,那个硕大的红色球体跳出了海面,宛如一个炽热的气泡。一瞬间,马蒂亚想起了恒星与行星的运转,想到了太阳在晚上落在他身后,早上又升起在他面前,日复一日,在水面上浮沉,无论他在不在那里观看。这只是一种力学原理,是能量守恒和角动量的问题,各种力相互平衡,向心力与离心力的共同推动。这只不过是一个运行轨迹,所以不可能不是这个样子。
渐渐地,眼前各种色调褪去了颜色,清晨的浅蓝色开始从其他颜色的后面发散出来,先映蓝了海水,然后又映蓝了天空。
马蒂亚往手上哈着热气,因为带着咸味的海风将它们吹得不听使唤。随后,他把手塞进了上衣口袋。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右边的口袋里。那是娜迪娅的电话号码。他把这一串数字默记了下来,然后笑了。
他一直等到连最后一道紫色的朝霞也在海面上熄灭,消失于正在散尽的薄雾之中时,才抬腿踏上回家的路。
他父母应该喜欢这里的黎明。或许有一天,他会带他们来看日出,然后再一起散步到港口那里,吃三文鱼三明治作为早餐。他会向他们解释刚刚看到的一切,比如无数不同波长的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白光。他会讲到吸收光谱和发射光谱,这些他们虽然听不懂,可还是会连连点头。
清晨的冷空气钻进了马蒂亚的外套,但他不予理会。空气的味道很干净。前面不远,等待他的就是一个热水澡、一杯热茶和一个平凡的日子,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所求了。

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七
就在同一天早上,稍晚几个小时,爱丽丝拉开了百叶窗,那些塑料叶片在滑轮的带动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欣慰。外面的太阳已经很高了。
她从音响边的那一摞摞光盘中随便拿了一张,根本没过脑子,只是想用一点声音来更换一下室内的空气。她转动音量旋钮,直到最后一个红色刻度。要是法比奥听见了,一定会发火的,爱丽丝一想到他发火时叫自己名字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为了压过音乐的声音,他会提高嗓门,向前伸着下巴喊“爱丽——丝”,把“丽”字拖得特别长。
爱丽丝撤掉床单、被单和枕套,把它们堆在一个角落里,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换上。她看着床单鼓满空气地落下,并且在微微地波动起伏。戴米恩·莱斯[1]在唱起“Oh coz nothing is lost,it’s just frozen in frost”[2]之前,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爱丽丝缓慢地洗着澡,她长时间地伫立在莲蓬头下,仰着头,让水落到脸上。洗完后她穿上衣服,又在脸颊和眼睑上化了一点淡妆,几乎看不出来。
当她准备出门时,音乐已经放完有一会儿了,但她没有觉察。她走出家门,上了汽车。
在离她工作的洗印店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爱丽丝改变了方向。她会迟到一会儿,但这没什么关系。
她把车开到马蒂亚向她诉说一切的那个公园门口,就停在与那次一样的位置上,然后熄灭了发动机。她觉得这里什么都没变,她记得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除了现在围在绿地外面的那一圈光滑的木栅栏。
她从车上下来,朝树林中走去。小草吱吱作响,还带着夜晚的寒冷,树枝上已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几个年轻人坐在那些长凳上,很久以前米凯拉也曾坐在那里。有人在那张小桌的中央把饮料罐一个一个地摞在一起,做成塔状。那些年轻人大声地说着话,其中的一个手舞足蹈地模仿着某个人。
爱丽丝走过去,想听到一些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但在他们注意到她之前,她就已经经过他们,径直朝河边走去了。自从市政府决定常年开启那道水闸之后,这里的水几乎就不再流动了。在这些长方形的水塘里,河流似乎是静止的,就像被遗忘了一样,显得筋疲力尽。每个星期天,如果暖和的话,人们就会带着家用的躺椅,在下边的河滩上晒太阳。河底是由白色的石子和暗黄色的细沙组成的。河滩上的草很高,没过了爱丽丝的膝盖。
她走下河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陷进泥里。她来到河床上,一直到水边才停下来。在她面前是一座桥,远处是阿尔卑斯山的山脊,在晴朗的日子里,它仿佛近在咫尺。只有最高的山峰上才有积雪覆盖。
爱丽丝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躺了下来,那条残腿为能得到放松而感谢她。较大的石头硌到了她的后背,但她却一动不动。
她闭上双眼,努力想象着河水将她包围,然后将她淹没。她想到米凯拉从河岸上探出身子,想到那张她在报纸上见过的圆脸倒映在银色的水面上,想到那没有旁人听到的“扑通”一声,想到又湿又冷的衣服把米凯拉拖入水底,想到米凯拉的头发像黑色的水草一样悬浮在水中。她看到米凯拉在摆动双臂挣扎,双手胡乱地挥舞,痛苦地吞下那一口口冰冷的河水,这使她的身体逐渐下沉,几乎沉到了河底。
接着,爱丽丝想象:下沉使米凯拉的身体扭动得越来越厉害,她的双臂终于协调一致了,在水里划着一个比一个大的圆圈,她的双腿伸开,就像两个尾鳍一样同时打水,她的头伸向水面,从那里透射进微弱的光线。爱丽丝看到她终于露出了水面,开始呼吸。爱丽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见她在水面上游着,沿着水流的方向,游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她游了整整一夜,终于游到了大海。
当爱丽丝睁开眼的时候,天空依然在那里,还是那么明亮,呈现着单调的蔚蓝色,连一片云彩也没有。
马蒂亚走了,法比奥也走了。河中的水流发出微弱的哗啦声,使人昏昏欲睡。
她想起那次躺在山谷里,被积雪掩埋时的样子。想起那种天籁般的寂静。现在也和那时一样,没人知道她在哪里。这一次也同样没有人会来,但她已不再有任何期待了。
她对着明澈的天空微笑,只稍稍一使劲就自己站了起来。


[1] Damien Rice(1973— ),爱尔兰民谣歌手。
[2] 英语,啊,因为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切已凝结成冰。戴米恩·莱斯独创歌曲《灰暗的房间》(Grey Room)中的一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