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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隐(电影《邪不压正》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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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隐(姜文电影《邪不压正》原著小说)
作者:张北海
内容简介
民国年间,北平。 时局暗潮涌动,日本人的势力蠢蠢欲动,抗日活动已自展开。 青年侠士李天然留美归来,为寻找五年前师门血案的元凶,深入古都的胡同巷陌。随着他调查的深入,京城各路人马的斗智斗狠浮出水面,日本特务、亲日分子、豪门旧户、黑帮老大、交际花、外国记者等轮番上阵,一起酝酿着山雨欲来的局势。 胡同深处,四合院里,老百姓的日子仍然优哉游哉地过着。从中秋到冬至,从春节到元宵,再到清明,到端午直到卢沟桥的那一声枪响。

1.前门东站
本来应该下午三点到站的班车,现在都快六点了,还没一点儿影子。
前门外东火车站里面等着去天津,等着接亲戚朋友的人群,灰灰黑黑一片,也早都认了。一号月台给挤得满满的,不怎么吵,都相当耐心地站着,靠着,蹲着,聊天抽烟。不时有人绕过地上堆着的大包小包行李,来回走动。不时有人看看表。不时有人朝着前方铁轨尽头张望。
在这座火车棚下头黑压压一片人海后面一个角落,笔直地立着一身白西装的史都华·马凯医生。他个子很突出,比周围的人高出至少一个头。浅黄的头发,刚要开始发灰,精神挺好。
他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向他点头微笑,打个招呼,“来接人啊,马大夫?”马凯医生也就用他那几乎道地,可是仍然带点儿外国味儿的北京话回应,“是啊。”
马凯医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类外国人。上海天津都少见。这些人主要是欧洲人和美国人。他们不光是那些来这儿教书,传教,行医和开办洋行的,还有姘了中国女人的,来冒险发财的,开面包房西菜馆子的,更别提那批流亡定居的白俄。反正,不管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先都是因为工作而来,住上了一年半载,再两年三年,然后一转眼七年八年,再转眼就根本不想回国了,也回不去了。有的是因为这儿的日子太舒服了,太好过了。有的是因为已经给揉成了一个北京人。别说回国,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惯,干脆在这儿退休养老。
马大夫就是这一种,尽管他离退休还有一阵。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医学院刚实习完毕,就和新婚夫人依丽莎白来到北京,刚好赶上中华民国成立。后来凡是有生人问他来北京多久了,他就微微一笑,“民国几年,我就来了几年。”
马凯医生点上了一斗烟,才吸了两口,一声笛响,一阵隆隆之声,一片欢叫。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天津上午十点开出来的这班北宁特快,终于在下午六点半进了北平前门东站。
火车还没喘完最后一口气,已经有不少人在从车窗往外面丢大包小包,月台上一下子大乱。喊叫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马大夫还是一动不动,喷着烟斗,从他面前一片波动的人头上遥望过去,注意看着一个个下车的乘客。
他移动了几次,让路给提着扛着包袱箱子,背着网篮铺盖的出站。月台上更吵更乱。刚下车的全在跟来接的人抱怨,有的开口大骂,都他妈的是关外的车误点,在天津就等了一个多钟头才上,到了廊坊又等……
他慢慢反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火车头嘶地一声喷出一团茫茫蒸气,暂时罩住了他的视线,而就在那团乳白气雾几乎立刻开始消散的刹那,马大夫看见了他。
他从那团白茫茫中冒了出来。个子差不多和马凯医生一样高。头发乌黑,脸孔线条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冲淡了点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装,没打领带,左肩挂着帆布背包,右手提着一只深色皮箱。
他也看见了马大夫,又走了几步,放下箱子,在嘈杂、拥挤、流动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了手臂,紧紧搂着赶上来的马大夫。
这一下子就招来后头一声声“借光……”“劳驾……”“让让……”
马大夫伸手去接背包,“来。”
“我来。”
“那给我你的票。”
两个人随着人潮往外走。人出去得很慢,车站查票口只开了两个。轮到他们的时候,马大夫把车票和月台票一起交了,然后一指广场右前方,“车在街对面儿。”他们躲过了一个个扛行李的,又给挤上来的好几个拉洋车的给挡住了。
“还是我给你背一件吧。”
他们左让右让,穿过了比站内还更挤更吵更乱的人群,洋车,板车,堆的行李,汽车卡车。
没多远,可还是走了快十分钟,才走到城墙根一条土马路后头斜坡上停着的那辆黑福特。两个人把行李放在后座,上了前座。车站塔楼大钟刚过七点。
马大夫没发动,静了几秒钟,偏过头来,“摘下墨镜,天然,让我先看看你的脸。”
天然慢慢取下了太阳眼镜。马大夫仔细观察了半天,又伸手推了推他的下巴,察看右脸,点了点头,“不错,连我……不说都看不出来,”他顿了一下,“还满意吧?”
天然轻轻微笑。
马大夫发动了车。天然摸了摸面前的仪表板,“还是那部?”马大夫点着头,慢慢开下小土坡,又等着一连好几辆洋车过去,才开过那座带点日本味儿的欧式东站的广场,上了东河沿。走了没一会儿又上了正阳门大街,再顺着电车轨道,挤在一辆辆汽车、自行车、洋车,还有几辆手推车和骡车中间,穿过了前门东门洞。
两个人都没说话。马大夫专心开着车,习惯性地让路,偶尔猛然斜穿过来一辆洋车,他也不生气。天然坐在他右手,闲望着前面和两旁闪过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刚过了东交民巷,就拐东上了长安大街。
说是入秋了,宝石蓝的九月天,还是蛮暖和的,也没刮风。路上行人大部分都还穿单。七点多了,天还亮着,可是崇文门大街上的铺子多半都上了灯。天然摇下车窗,点了支烟,看见刚过东总布胡同没多久,马大夫就又右转进了干面胡同。
才一进,马大夫就说,“到了,十六号……”同时按了下喇叭。左边一道灰墙上一扇黑车房门开了。马大夫倒了进去,“我们那年从美国回来买的,还不错,两进。Elizabeth教书的美国学校,就在前面几步路。”
一出车房就是前院。马大夫领着天然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灰砖地,中间一个大鱼缸,四个角落各摆着两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树,和两盆半个人高的夹竹桃。他们没走游廊,直接穿二院上了北屋。
他跟着马大夫绕过中间那套皮沙发,再沿着墙边摆的茶几凳子,进了西边内室睡房。
“厕所在里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马大夫顿了一下,面带笑容,伸出来右手一握,“欢迎你回家,李天然。”
是个白色西式洗手间。李天然放水洗了个快澡。出来发现他的背包皮箱已经给放在床脚。他围着大浴巾开箱找衣服。
他不算壮。因为偏高反而显得瘦长。可是很结实,全身绷得紧紧的。他很快穿上了条藏青帆布裤,上面套了件灰棉运动衣,胸前印着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脚穿了双白网球鞋。出房门之前,又顺手从西装上衣口袋拿了包烟。
马大夫已经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树下一张藤椅上了。旁边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小圆桌,上面有个银盘,里面放着酒瓶酒杯,苏打水和一小桶冰块。马大夫也换了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了正屋台阶,抬头看了看上空的最后黄昏,坐了下来。
“Dewar’s?”
李天然说好。
“冰?苏打?”
“冰。”
马大夫加冰倒酒,递给了天然。二人无语碰杯,各喝了一口,而且几乎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气。
“回来了。”
“回来了。”
“高兴吗?”
李天然微微耸肩。
“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微微苦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看着手中摇来摇去的酒杯,冰块在叮叮地响。
“再说吧。”马大夫抿了一口。
“Yeah...”
二人静静喝着酒。一阵轻风,一阵蝉鸣。
“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望着黑下来的天空,“过了中秋,可就不能这么院里坐了……”
“这几年听见什么没有?”
“没有……”马大夫摇摇头,“我来往的圈子里,没人提过。”
“再说吧。”
“再说吧。”
李天然轻轻一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也不见得。”
“怎么讲?”
“怎么讲?……”马大夫欠身添了点酒,加了点苏打水,“你们今天……”
一个老妈子端了盏有罩的蜡烛灯过来,摆在桌上,“什么时候吃,您说一声儿。”
“刘妈……”马大夫用头一指,“这位是李先生,丽莎和我的老朋友,会在咱们这儿住上一阵。”
“少爷。”刘妈笑着招呼,搓着手,转身离开。
马大夫等她出了内院,“你们今天这班车,为什么误点?”
“哦……”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说日本人?”
“日本皇军。”
“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大夫脸上显出浅浅一丝微笑,“日本人一来,你那个未了的事,怎么去了?”
李天然闷坐在藤椅上,没有言语。马大夫也只轻轻吐了一句,“再说吧……”
李天然还是没什么反应。马大夫举起了酒杯,“不管怎么样,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们谢谢你……还有,我们实在抱歉你吃的这些苦。”
天然抬头,“您怎么说这种话?那我这条命又是谁给的?”几声蛐蛐儿叫。天一下子全黑了。
刘妈又进了院子,“八点多了,开吧?”
马大夫看了看天然,“开吧。”
他们进了东屋,坐上了桌,才都觉得饿了。
巴掌大的猪油葱饼。李天然吃得又香又过瘾。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没吃了。
还没下桌,马大夫叫刘妈去找她先生老刘进屋,给天然见见。老刘出房之前问早上想吃什么,还没等李天然开口,马大夫就说,“烧饼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了。
他们又回院里坐。刘妈给他们换了根蜡,又摆了两盘蚊香,添了冰块。马大夫说没事了,叫他们休息。李天然乘这个机会起身回屋,取来丽莎给马大夫的一架新Leica,女儿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记,还有他选的一支黑色镶银的钢笔。
“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吧?”马大夫高兴地左看右看一个个礼物。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觉得你应该把这些年来在北平的事情都记下来。”
“其实我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用这么漂亮的相机,这么漂亮的日记本,这么漂亮的自来水笔。”
各屋都黑黑的,只有院里那盏烛灯发出一团半黄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没月亮,就几颗星星。没有风,空气很爽,有点儿凉。秋蝉和蟋蟀好像都睡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外面胡同里偶尔传过来凄凄一声“羊头肉”,刺破这安静的夜。“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自言自语着,“我够了,你要喝,自己来……”他顿了顿,“Maggie回去上班了?”
“我离开之前她刚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
“给个电影制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还管所有杂七杂八的事。”
“她喜欢吗?”
“好像挺喜欢。”
“没事了吧?”
“应该没事了。”李天然点了支烟。“她没再提。”
“Lisa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我看要过了圣诞节,也许过了冬。”
“唉!也许再等等……”
“再等等?”
马大夫舒了口气,“你这几年在美国没听说?这儿可不安静。沈阳事变到现在,华北就没安静过……像你今天火车误点的事,经常发生,尤其是长城战事之后……就上个月,日本坦克车已经在长安街上游行了,还有飞机!……你没听说?就上个礼拜,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他叹了口气,“天然,慢慢儿跟你说吧,别刚回来就拿国家大事烦你。”
李天然闷闷喝着酒,“会打吗?”
“这要看蒋委员长了……”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着头,似乎在夜空寻找某个星星,“当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这儿我来收拾。”
李天然还是帮着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头,又把酒杯酒瓶盘子收到东屋。马大夫举着烛灯进了正屋,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你现在回来住,总不能老是美国打扮……瞧瞧你,明天问问刘妈,找个裁缝去做几件大褂儿。”
马大夫开了灯,吹熄了蜡,又想起了什么,“哦,身上的钱够吗?我是说,有法币吗?去年改用法币了。”
“我天津下船换了点儿。”
“好,不够用,先跟老刘拿……我明儿一早就去医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Good Night.”
李天然进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脱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着。他下了床,套上长裤和球鞋,也没开灯,光着膀子,轻轻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他站在那儿,运了几口气,摆了架势,把师父从他刚会跑就开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这才觉得身体舒散了,心情平静了。
这才又轻轻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着了。

2.巧红
李天然这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他轻松地洗漱刮睑,完了去了东屋。刘妈一见他就先请安,“歇过来啦?少爷。”再给他端上咖啡,“我去叫老刘给您买去,几副?”
“不用麻烦了,”他倒着咖啡,加奶加糖,“就给我摊几张蛋饼吧。”
刘妈刚要出屋,李天然又喊住了她,“刘妈……往后不用称呼‘少爷’,就叫‘李先生’……跟老刘说一声。”
李天然喝着热咖啡,抽着香烟,看着房间四周的摆设。究竟是外国人家,正中间一张西式长方形餐桌,上面摆着一盘花,两座粗粗的银烛台。八张高背椅。东边靠墙一组小沙发。他坐在门旁靠窗小茶几那儿。窗户开着。太阳早已经晒进院子了。
他还没时间去想这次回北平究竟有什么打算。马大夫昨晚提了一下也没接下去。过几天再说吧。
待会儿干吗?出去走走?李天然以前每年都跟着师父一家进几次城。赶个庙会,看看灯,闹闹鬼节,拜访一下长辈,买买东西,办点儿年货。每次来也都会住上好几天。整年待在西山乡下,进城是件大事,几天前就开始算计了。可是这次几年没来了,反而没小时候那么心急。
他吃完蛋饼,叫刘妈把马大夫昨晚穿的那件黑短褂儿给找来。
昨天进城在路上就发现了,还是穿大褂儿长衫的多,穿洋装的少,不套件短褂儿,出去有点惹眼。他还是昨晚上的打扮,只多了件马大夫的黑布褂儿。
天不凉,可也不热,真是二八月乱穿衣。单夹都成。
“马大夫说交给您,”老刘在他出门前上来给了他一个白信封,“一百,您点点。”
李天然掏出了钱,看了看,正要把空信封还给老刘,“家里有电话?”
“有……东局……呃……四局,二二八六……我去给您找支笔。”
“我有。”李天然在信封上记下了号码,“午饭不回来吃。”他戴上了太阳镜,出了大门。
上哪儿去?北平大街没什么好逛的,先绕一圈儿再说吧。
他大致还认得路。反正外城内城皇城,大圈圈里面小圈圈,小圈圈里面黄圈圈。可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出了干面胡同西口,就沿着哈德门大街上的电车轨道向北走。没一会儿就到了东四南大街。他记得北平的几路电车都穿过前门,再绕着皇城跑。只要不进小胡同儿,不离轨道,准丢不了。
他今天是个百分之百的闲人,没事在大街上溜达的那种闲人。马路上人不多,只有在东四牌楼那儿过街的时候有点儿挤。他等了会儿。牌楼东北角搭着一座高高的警察亭子,可是里边那位交通警好像只管红绿灯,只管汽车电车,其他什么洋车马车,别说行人,连硬闯红灯的自行车,他都不理。偶尔挤不动了,他才在上头用扩音喇叭喊一声,“奔东的洋车快着点儿!”
他刚过六条就止步回头,进了胡同口上那家杂货店,问有没有月份牌儿。一个秃头流着鼻涕的小伙计打量着他,“快八月节了,还买月份牌儿?”
那小子一副寒碜相,李天然瞄了他一眼,“有今年的吗?”小伙计用头一指墙上一张美女挂历,“我们自个儿要用。”
“查查行吧?”
小伙计不搭碴儿,可也没说不行。李天然过去翻。是一天撕一张那种。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阴历八月初七。他一直翻到十月十五,才是阴历初一。好,十月十五。他掏出一角钱给那个小伙计,把那小子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拿不该拿,也不敢伸手。李天然把钱塞了过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十月十五,九月初一,还有二十来天。出了铺子,太阳晒得有点儿热。他脱了黑短褂,立刻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运动衣胸前那几个外国字。没走了几步,又发现后头跟了好几个小孩儿。他又套上了短褂,那几个小子跟了两三条胡同,也就不跟了。
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没个家。自从师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没家了。但是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他顺着轨道拐上了北新桥西大街。想了想,改天再去雍和宫吧。
到了鼓楼。一上地安门大街就看见右手边不远的什刹海,拐个弯到了皇城根。南边就是北海。星期二,还有这么些人。其中几个像是日本人,一个女的还穿着和服。他远远看见他们几个出了公园,上了街边一辆黑色汽车。
都快一点了,难怪觉得有点儿饿。他开始留意,看有什么馆子可以进去试试。电车轨道在个街口分成两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走的方向,朝南上了西四北大街。
刚过了西四牌楼,一阵香味儿飘了过来。他没再犹豫就进去叫了碗羊汤面。
坐在那儿吃,每次抬头往门外看,都瞧见斜对面街边停了部黑色汽车。这次又抬头,觉得很像刚才在西皇城根看见的那辆。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账,上了街,继续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这边经过那部黑车的时候,看见有四个人从一家饭庄出来。不错,是那几个日本人。三个黑西装男的,和一个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个男的矮矮壮壮,圆脸,让他心猛跳了两下。再要细看,他们四个已经上了车,往北开走了。
隔着条大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车,又才几秒钟。可是,他又怎么能忘记这张圆脸?上次也是几秒钟,可是,那几秒钟就是永远。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额,一阵“叮当”电车声惊醒了他。再看是西长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馆歇了会儿。半壶茶之后才平静下来。
好,你这小子是谁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还活着。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洋车回家。拉车的要五角。刚好老刘在大门口,问是打哪儿上的车,掏出两角给了车夫,“两毛都多给了。”李天然怪自己没事先说好价钱,又多给了一角。他问马大夫什么时候回来。老刘说总要七点。
进了内院,刘妈问,“马大夫说给您找个裁缝。什么时候有空儿,说一声儿。”李天然看看表,还不到四点,“这就去吧。”
她跟老刘交代了声儿就和他出了大门。刘妈看起来四十出头,仍然是一双天足,说她们两口子在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买下这幢房儿的时候过来的,都挺满意。经过美国学校的时候,刘妈还指着说,“这就是丽莎教的学校。”李天然心想,没个中国家里雇的佣人能这么称呼太太。
刘妈出了干面胡同东口,也没过街,左拐往北,“不远,这就到。就在我们这条儿后头。”
果然,上了南小街几步就又左拐,进了条很窄,还不够两个人并排走的烟袋胡同。突然,刘妈在前头住了脚,转身说,“您可别忌讳,她是个寡妇……”等了等,见李天然没作声,又边走边说,“可是关大娘的活儿可真好。朝阳门南小街这些胡同儿里的人全都找她……”说着又拐了个弯,正对面再几步路就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刘妈在门口提高了点嗓门儿,“关大娘?”
里边立刻就应了,清脆的一声,“哪位?请进。”
开门儿的女的,高高个儿,灰褂裤,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头发黑黑的,结在后面,眼珠亮亮的,直瞧着刘妈,“刘婶儿……屋里坐。”
李天然还没给介绍,不便说话,跟着她们进了院子。
他看着这位妇人的背影,有点纳闷儿,不太可能是关大娘吧?裤褂松松的,还是掩不住那个身子。腿长长的,脚也不小,走起来有点儿摇晃……怎么看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说也不像个大娘……倒是有点儿师妹的味儿。
进了西屋,关大娘招呼着坐。房间不大,像是一明一暗。这间明的有张吃饭用的四方桌,几把椅子板凳。头顶上挂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儿,垂着一根拉线,末端扎了个铜钱。靠窗像是用门板搭出来的一条桌子,上头一堆堆布料,针线,尺子,带子,剪子。旁边立着一架脚踩的那种缝衣机……
“我去沏茶。”关大娘掸了掸袖子,出了屋。
刘妈挪了把椅子请他坐,像是自个儿家一样。她很机灵,有点儿觉得李天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没关系,您就跟着我们叫她关大娘。”
关大娘端了两杯茶回来,放在桌上。刘妈这才开口,“大娘,这位李先生是马大夫家的客人,刚从外国回来,在我们那儿住。”又给李天然介绍,“关大娘,我们这儿的细活儿都找她。”两个人点了点头。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儿。”
“那好办……可是都快中秋了,是做单的,还是夹的棉的?”
李天然想了想,“先做两件单的吧。”
关大娘从长桌子上取了根软尺,请他站起来,稍微比了比肩膀,腰脖,臂长,身长,“成了。”把尺子往口袋里一揣,“什么料子?颜色?”
他又想了想,“布料,一件藏青,一件黑……”他顿了顿,“不记下尺寸?”
“咳!”关大娘轻轻笑了,“这还用记。”
刘妈也笑了。李天然有点不自在,“得多久?”
“急着穿吗?”
“急是不急。”
“成……下礼拜。”
“钱怎么算?”
“没多少……单幅儿五码……您要两件儿……”
“少爷您别管——”刘妈抢了下去,立刻发现叫错了,“李先生,回去再说……马大夫家老是有零活儿在这儿做,隔阵儿算一次。”
李天然没再言语。刘妈接了下去,“就这么吧,过两天我来拿。”
“我自个儿来吧,”李天然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快,就补了一句,“总得试试……”他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关大娘”这几个字,“那就麻烦你了……”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小胡同。刘妈跟上来说,“这儿附近可有些缺德的小子,说她们家是‘死胡同儿里的寡妇院儿’。”
李天然没追问,刘妈接着又说,“刚才没见着房东孙老奶奶,也没碰见东屋的徐太太……唉,全都守寡……那两位,一位六十多,一位快五十了,就可惜关大娘,属什么我忘了,才二十几!”说着说着有点儿自言自语起来,“她们娘儿三个像是一家儿人了……”
“这位关大娘叫什么?”
“巧红。婆家也只剩下大舅子一家人,还在通州。关是她本姓,关巧红……没准儿是七夕那天生,反正,名儿可取得正好……会女红,手又巧。”
他们到了家。老刘说马大夫来过电话,要晚点儿回来,不用等饭,又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就说看着办吧。
看着办的结果是西红柿炸酱面。饭后一壶香片。
天还没全黑。李天然在院子里待了会儿。那些蛐蛐儿又开始叫了,引出了一阵阵又尖又嘶的蝉鸣。他上了西屋台阶,发现左边墙上钉着一个光亮的小铜牌,上面浅浅凸出两行英文字:“Dr. Stuart McKay,Internal Medicine”。看样子,来这儿看病的不是熟人,也是熟人介绍过来的。要不然谁会找到这儿来。李天然趴在玻璃窗上瞄了瞄。里头一片白色,很是个诊所的样子。他回头看见刘妈刚收拾完东屋,就跟他说,“待会儿院里坐。”
李天然沿着回廊走过来。房子维持得很好。落地朱漆红柱,灰墙灰瓦水磨砖。他进了上房。客厅里看得出丽莎的影子。玻璃花瓶,英国烛台,欧洲镜框。现在女主人不在,也有鲜花。
他从马大夫和丽莎的卧室穿进了前边的小书房。非常简单。中间一张大躺椅,小茶几,电木烟碟,落地灯。窗前一张硬木书桌,绿罩台灯。两边墙上是书架,像是英文书多。中国书也不少,有些还是线装。关于北京的中英文著作一整排。他抽出一个大开本,是市政府刚出版的《旧都文物略》。他靠在躺椅上开了灯翻,蛮有意思,虽然讲的都是老玩意儿。不过里面倒是有内城六个区和外城五个区的街道图。
“沏茶吗?”刘妈在窗外头问。
“不用……”他合上了书,关了灯。
淡淡弯弯的新月,斜斜地高挂在还没全黑下来的天空。他叫刘妈去拿威士忌,再来点儿冰块,凉开水。
风很轻,白天的热气全给吹走了。他半靠在藤椅上抽着烟。胡同里的吆喝声一会儿一个,“山里红……”“枣儿来……” 
可是他就是静不下来,那张圆脸就是绕在脑子里不走。没名没姓,上哪儿去找?靠自个儿在大街上乱碰?已经一回北平就给他撞上了,再想去碰,那不成了守株待兔?还有,初一晚上会是谁来赴约?师叔?朱潜龙?……
马大夫十点多才回来,也没进房,陪他院里坐,说这个礼拜六有个朋友约他们吃饭,接着给自己倒了杯酒,加了点儿凉开水,“天然,你去了趟美国,倒是学会了威士忌加冰。”
两个人都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望着夜空那些越来越明亮的星星。半天,谁也没说话。蝉鸣好像静了一阵了。
“怎么发生的?”
李天然没转头,伸手从小桌上摸出一支烟卷儿点上,长长喷了一口……马姬信上多半没细说,剪报大概也很短。听马大夫口气,丽莎信上也没说什么……
“差五分九点。Maggie来接我。我刚关了加油站外面的灯。她车停在门口,人在办公室等我关车房的门。Pacific Coast Highway那一带,只有我们这家Standard……外边很黑,也没人,就这个时候,开进来一部车。我打手势说关了……先下来了三个人,朝着我走过来。我一开始以为是抢劫,可是马上就觉得不对。他们三个在车房门口堵住了我。车上又下来个人,进了办公室,里头还亮着,我瞧见那小子一进门就一拳打昏了Maggie,我才明白这四个家伙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们几个手上都没武器。我放了点儿心,可是知道要快……马大夫,您知道我,没十秒钟就把那三个给收拾了。我又急又气,手上重了点儿……后来才知道一个断了四根肋骨,一个下巴碎了,一个折了两条胳膊……
“我冲进办公室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蹲在地上……Maggie的裙子,衬裙,都已经给拆了下来……那小子听到我进门,随手拿起地上一罐机油朝我摔过来……我上去一手卡住他脖子,一手抄起了他大腿,也没多想,就把他从玻璃窗上给丢了出去……”
李天然停了下来。
“然后?”
“Maggie这才醒……拨电话叫警察。”
“然后?”
“唉……”李天然?弄熄了手上的烟,喝了口酒,“来了两部警车,倒是很快……可是只看了一眼,也没问什么,就铐上了我的手……Maggie怎么说,怎么解释都没用……”
马大夫起身在院子里慢慢绕了两圈,回到小桌,一口喝完了他杯中的酒,“睡吧。”
李天然没动,还坐在那儿。
外边胡同传进来长长一声“夜壶——”
唉!那个日本圆脸,改天再提吧。

3.蓝公馆
短短几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开始配合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协和”,只有礼拜天休息。来家看病的不多,要预约。
所以,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两个人一块儿吃个早饭,然后一个去医院,一个出门儿上街。
李天然小时候也每年进城好几回,可是没在北京真正住过。他觉得现在看样子会待上一阵,倒是个机会,趁目前没什么事儿,至少先把内城外城走一走,把东西南北给摸个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胡同。
他没去逛什么名胜古迹,什么雍和宫、北海、天坛、太庙、中山公园,他路过都没进去绕一下。他只是到处走,反正北平不大。师父早就跟他说过,“里九外七皇城四”,就这么几座城门,只是提醒他别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门叫哈德门,管阜成门叫平则门,而且门见门,三华里。
好在这几天秋高气爽没下雨,大小胡同里的黄土没变成一脚稀泥,所以碰到以前来过或听过的胡同,也进去绕绕。
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都是几年没见着的好玩意儿。
这几天街上到处都是准备过八月节的气氛。东单、西单、灯市口、王府井,到处都摆着月饼、兔儿爷、菊花、供果。还有卖风筝的,卖蛐蛐儿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门外果子市,实在忍不住,一口气买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苹果,害得他雇了两部洋车回的家。
星期六那天,马大夫一早去了医院。李天然在屋里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给刘妈去洗。老刘跟他说现在庙会改用阳历了。今儿二十六,逢六,白塔寺开庙,他想想算了,等东城这边儿的隆福寺吧。
他本来想上一下景山,从高处看看城,再去找马大夫,一块儿去吃个午饭。两个人比较好叫菜。这几天下来,一个人只能叫什么刀削面,最多一荤一素,再么就是炒肝儿、灌肠、奶酪什么的小吃。一个人上大酒缸也没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时兴起,在前门外鲜鱼口的“都一处”,也就只点了个烧麦,还有在外桥头上的“一条龙”,也只吃了回包子。过瘾非常过瘾,可是这种时候多个人,可以叫几样儿他们的炒菜。
李天然刚上了哈德门大街就改变了主意,叫了部车。这回他懂得规矩了,讲好一毛五去大栅栏。下了车就直奔瑞蚨祥绸布庄。
他这天是来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装,太阳眼镜。进门儿就说要买缎面儿。两个伙计跑过来招呼他上了二楼,又给他掸衣服,又给他倒茶。他觉得选起来太费事,就叫那位老山东师傅给挑两块缎料,做夹袍。藏青和古铜。然后也没问价钱,付了就走。
他出了店门,上车。直奔南小街烟袋胡同……心里头有点儿嘀咕,说是下礼拜,今儿才星期六。还不到四天。
木门还是半开着。他又有点儿尴尬,是叫还是不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关大娘?”
“哪位?”
“姓李……来取大褂儿。”
门儿开了。关大娘一身白色单裤褂儿站在他面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带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脸,没擦脂粉,黑黑的头发,亮亮的眼珠儿。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坠子,浅红的唇,满满的胸,“……里边儿请。”
进了大门,瞧见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檐下头生火,还有位老太太在旁边儿说话。关大娘给介绍,“这位是李先生,马大夫家的客人。”又扬了下她那挽着半截袖子的手臂,“孙老奶奶,徐太太。”
李天然朝着她们微微鞠了个躬,搞得这两位有点儿不知所措。关大娘立刻补了一句,“李先生来取活儿。”说着就赶快请他进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听见那位徐太太,还是压低了嗓门儿,跟老奶奶说,“您瞧瞧,还是自个儿来取。”
他感觉到关大娘也略略有点儿不自在。她也没去张罗倒茶,也没请李天然坐,只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儿,“一件儿好了,另一件还没缝袢扣儿。”
“那我先拿一件。”
关大娘伸手拉开了头顶上的灯,从长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蓝色大褂儿,“您试试……我替您拿这个包儿。”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纸包交给了关大娘,顺手将摘下来的黑眼镜也给了她,脱了西装上衣,套上了那件蓝布大褂儿。
很合身,只是新打的袢扣有点儿紧。关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个,也没言语就过来帮他扣。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李天然更觉得关巧红的皮肤细,脸上线条干净分明。那双亮亮的黑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着她两只正在忙的手,可是显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面颊微微泛红。
她扣上了,转身一指后面那张大镜子,“您站这儿瞧。”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这就穿了走。”
“另一件明儿来取。”
“下过水没有?”他微微抬头问镜子里的巧红。
“下了。”她也朝着镜子回答。
他用手一指长板桌上的纸包,“有两块料子,再给做两件夹的。”
“天就凉了,做件夹的跟件棉的吧。”
“也成,你看着办吧……”说着就撩起了大褂,从后口袋取出皮夹,拿出几张钞票,“不能叫你先垫,还有别的活儿……”他把钱放在桌上,用把剪子压着,“还得再量吗?”
“不用了……夹袍儿做衬绒的吧?”
李天然点了点头,拿起了上衣,“另一件……我过两天再来。”
“待会儿……给您打个包儿。”
“不用,没几步路。”二人先后出了西屋。院里没人了,关大娘送到大门口,“袢扣儿用几天就松了。”
他微微欠身,“另一件不急,不用赶……”
“那您慢走。”她手扶着木门。
李天然没再回头,出了烟袋胡同,觉得太阳很晒,一摸上衣,发现墨镜忘了拿了。
他走慢了,犹豫了一下,真忘记了?……
进了家门,正在扫院子的老刘抬头,“今儿回来的早,吃了吗您?”
李天然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一看表,都两点多了,“厨房里有什么?”
“给您打个卤吧?”
“成。”他回屋,放下上衣,也没脱大褂,靠在床上。他需要沉静一下。
前几天几乎霸占了他脑海的那张日本圆脸,这几天好像消失了。干吗今天就急着取大褂儿?回来快一个礼拜了,还没去想该干什么。离初一还有半个多月。师叔会不会出现还不知道。见不着又怎么办?城也逛得差不多了。还有,总不能老在马大夫家这么住下去吧?带回来那几百块美金又能用多久?怎么就这么急着去?又急着走?
吃完了打卤面,他回房闭了会儿眼。一阵蝉鸣把他吵醒。他下了院子,微微一笑。刘妈可真心细,已经给他摆上了,酒,冰,苏打,全套。
“好吧!”他坐在藤椅上,给自己配了杯威士忌。太阳已经斜得看不见了。天凉快了点儿。
刘妈可没马上就走,“这活儿……”
“挺好。”
前院有了声音,马大夫回来了,进了内院,看见李天然在那儿优哉游哉,“你倒真会享福……嘿!新大褂儿!”他也没坐,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从医药包取出一条“骆驼”牌香烟,“同事送的,你拿去吧……”一口喝完,“我去洗个澡。”
四合院儿真是安静。李天然坐在那儿,像是身在山中野庙。这么小小一个院子,方方正正,天井那儿的树有槐有榆有枣,都有三四个人高,鱼缸里有鱼,花盆里有花。大门儿一关,外边什么杂音飞土都进不来。完全是个人的小天地。马大夫这幢两进四合院,虽然比不上王府宅院,可是大门也够厚够重。影壁,垂花门,配上那朱红的回廊走道,立柱横梁……对,过几天找房子也得找个小四合院儿。进出不打搅人,人也不打搅他。
马大夫下了正屋台阶,一身蓝白浴袍,“过了节可就没几天可以这么坐了……奇怪,阴历八月中了,蝉还在叫……”他绕着院子走了走,喂了喂鱼,“还没跟你说晚上去哪儿吃饭吧?”
李天然摇摇头。马大夫坐了下来,倒了酒,加了点苏打水,“是个老朋友,我算是他们的家庭医生……姓蓝,叫蓝青峰,听过这个人吗?”
天然摇摇头。马大夫喝了一口,取出了烟斗,“老西儿,五台人,十七岁参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后去日本念书……早稻田……完后跑了趟欧洲。回来闲了几年,认识了冯玉祥……那会儿冯在北京当陆军检阅使……蓝去给他做少校参谋,一直干到上校,干到北伐成功。冯将军给蒋先生请去了南京……他这才退下来,没跟去。冯玉祥很欣赏他,临走升他少将,算是个礼吧……哈,只干了一天少将就退伍了……在天津开办了家‘华北实业公司’……纱厂,面粉厂,水泥厂,轮胎厂……他说是从衣食住行开始……老天,才不过八年,蓝董事长成了一位民族企业家……”
李天然蛮有兴趣地听,也没打岔儿。马大夫看了他一眼,点上了烟斗,“你大概觉得奇怪,给你介绍这么一号人物……我想你总得找件事做……”马大夫喝了口酒,“他那家公司今年初在北平办了个周刊,《燕京画报》……我在想,你过去看看……”
天然抿了口威士忌,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总比给人看家护院儿强。
二人快七点动身。马大夫换了身灰西装,绿领结。李天然还是那套,只多了条红色斜纹领带。过二道门的时候,马大夫把车匙给了天然,“你开。”
李天然上了干面胡同,“怎么走?”
“已经走西口了,上哈德门大街,接东四,他们住九条。”
大街上还很热闹,也许是快过节了,也许是天儿好。一进九条就安静了下来,一阵阵蝉鸣传进车内,“奇怪,都快中秋了,还在叫……”马大夫伸手一指,“三十号。”
东四九条三十号蓝公馆坐北朝南。大门口两尊石狮子,两棵大榆树。李天然把车紧靠着北边灰墙停。大门没敲就开了。一位灰衫听差领着他们穿过前院,过了垂花门,也没绕回廊,直跨内院上了北房。李天然觉得院子暗了下来,抬头发现上面搭着天篷。
正屋门口台阶上等着他们的那个人,看起来四十左右,个子不高,长方脸,唇上短须,笔直地站在那儿。
马大夫先上了两旁摆着好几盆菊花的台阶,给他们介绍。
都进了客厅。李天然立刻感觉到这是个有钱人家。家具摆设有中有西,有新有旧。很讲究,可是不过分。不豪华,可是有气派。
“今天晚上老班给我们做了几道扬州菜。”蓝青峰等上过了茶才开口,带点山西口音,“希望你们胃口好,本来是为六个人准备的,现在就我们三个人吃……”
李天然不知道他指的都是谁,没有做声。马大夫掏出了烟斗,“怎么回事?”
“蓝田不知道哪儿去了……刚才又听杨妈说,蓝兰临时给同学拉去看电影,招呼也没打……萧秘书赶不回来……”蓝青峰一身打扮也是有中有西,浅灰西装裤,深灰中式短褂,“哦……”顺手指了指马大夫身后,“喝酒自己来。”
马大夫起身走到酒柜。
“李先生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礼拜……二十一号回的北平。”
“前几天马大夫提起了你。令师我也久闻。”
李天然微微点头,心中觉得非常坦然。既然姓蓝的如此直爽,就希望此人可靠。
马大夫回来给了天然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原来的小沙发上,“有什么消息没有?”
“唉……就糟在有……丰台撤了,这你知道……我才又听说,刚上任的川越大使,就这几天,正在跟张群谈判,还一再坚持广田那三个原则。”
“那这边这个冀察政务委员会怎么办?”
“就摆在那儿吧……反正也不过是南京东京之间一个暂时妥协。”
“你怎么打算?”
蓝青峰没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日本二月政变之后,我已经开始把北平的业务转去了天津……这儿我只打算留个画报。”
“你觉得北平不保?”
“我看北平天津,河北绥远察哈尔,都不保……天津租界还可以暂时躲一躲……美国有什么消息?”
这句话算是在问马大夫和李天然两个人。李天然没有做声。马大夫说,“就糟在没有。”
李天然还是没有反应。蓝青峰面带苦笑地站了起来,“吃吧。”就叫门口伺候的听差去招呼厨房。
是有几道扬州菜。煮干丝,清炖狮子头。可是也有板鸭肴肉,干炸里脊,栗子白菜,锅塌大虾。
三个人打发掉一小坛温得刚好的花雕。回到客厅,茶几上已经放好了一壶茶。蓝青峰等他们两位分别洗了手,喝了口茶,才问李天然,“我们《燕京画报》需要一位英文编辑,有兴趣吗?”
李天然也坦白回答,“有,可是没做过。”
蓝微微一笑,“我也是头一回办报。我们那位主编金士贻先生,没来之前,也没做过。”
天下没这么容易就谋上个职位的吧?这就算雇了?李天然知道是马大夫事先打过招呼,可是……“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接受了。”
“好,那就下礼拜一开始,先试两个月,薪酬每月三十。两个月后,如果双方都同意做下去,则每月五十元,合适吗?”
李天然点点头。蓝又接下去,“你还没看过我们的画报,北平第一家……待会儿带几本回去……还有,办公室就在西厢房。”
“爸!”房门口传来清脆的一声,“我回来了。”
三个人都转头。一个白衫裙,白短袜,白皮鞋,一身全白的小女孩儿跨进了门,“啊呀!马大夫,您好!”上来和站起来的马大夫吻吻面颊,再转身弯下去亲了亲蓝青峰的额头。
李天然站了起来。
“过来见见李先生,刚从美国回来,也刚进我们画报……李先生,我女儿蓝兰。”
都坐下了。听差的过来给小姐上了杯茶,蓝兰举起了茶杯,“Welcome back!”
“Thank you.”
“好极了……”马大夫笑了,“请我们的英文编辑给翻译一下。”
大伙儿全都笑了。李天然猜蓝兰大概十六七岁。一副大小姐的派头,而且是洋派大小姐的派头。打扮不用说了,一切举止动作,连笑起来都和美国女孩儿差不多。
“蓝兰是丽莎的学生,”马大夫看着她,可是话是说给李天然听的。李“哦?”了一声。
“What?李先生认识Mrs. Mckay?”
李天然微笑点头。
蓝青峰很舒服地靠在沙发上,“还没开学。这两个多月简直玩儿疯了。”
“爸!现在不玩儿,等上课才玩儿?而且我也没玩儿疯!”她渐渐收回了夸张的语气,“爸,我该怎么称呼这位李先生?”
“李先生不就很好吗?”
“不好,不好。生人才叫先生。他是家里的朋友,又是马大夫家的朋友……”
她眼珠儿转来转去,“可是他又不老,总不能叫他李伯伯李叔叔,可是又不大不小,又不能叫他李哥哥李弟弟……”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蓝青峰满脸笑容。
“让我想想……好,姓李……”她抬头盯着他,“叫什么?”
“天然,李天然。”
“李天然……天然李……TianJan Lee……好……我有了……”她一下子坐直,“T.J.,以后就叫你T. J.,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都不对劲儿!”
马大夫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T. J.。”
蓝兰高兴地拍手。
“蓝兰!”她父亲沉住气喊了一声,“够了!”
他们出了客厅,下了台阶。马大夫抬着头问,“你们搭篷了?”
“唉,都是他们两个吵着要的……”蓝青峰在经过西厢房的时候,叫听差的进去取画报,“在这儿上班……”他接过一叠画报,递给了天然,伸手拉着蓝兰,一直送他们出了大门,看他们上车。
李天然发动了福特,刚开始走,突然后边一声大喊,“Bye, T. J.!”他轻轻一敲喇叭。

4.燕京画报
李天然一早就听见马大夫在外面打发老刘上胡同口去买吃的。他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又赖了会儿床才去浴室。
他出了北屋,看见马大夫在院里喝咖啡看报。他站在台阶上抬头张望。天空显得特别远,颜色深蓝,飘着朵朵白云。太阳穿过那几棵枣树斜射进来。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清凉干净的空气,“Morning.”
“Morning.Beautiful day.”马大夫指了下桌上的咖啡壶,“自己来。”
李天然过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
“我要去西山住几天,”马大夫放下了报,“德国医院一位朋友在那儿租了个庄院,说丽莎不在,约我去过中秋……你要去,我跟他们说一声。”
“不去了……明天开始上班。”
“那你一个人过节?”
“过节?我几年没过了。”
“好吧……我吃完动身,礼拜天回来。”
刘妈给他们上了马蹄烧饼和果子,还有酱肉。马大夫吃了两副,李天然三副。剩下一副,也是两个人分了。李天然添了杯咖啡,点了支烟,“马大夫,我也许看见了那个日本小子。”
马大夫一惊,“你是说……”
“回来第二天逛街,就在西四牌楼附近……绝对是他……那张圆脸我忘不了……”
“然后?”
“没有然后……就那一次,就那么一眼……”他顿了顿,“是命也好,是运也好,反正叫我给碰上了。”
马大夫皱起了眉头,“我那年回来,也替你打听过,可是没名没姓,只知道是个日本人,也无从打听起……不过我倒问起过朱潜龙。”
李天然猛一抬头,看着马大夫,没有言语。
“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天然沉默了一会儿,“不急,六年都过去了……至少有一个在北平,还活着。”
“天然,”马大夫站了起来,“别忘了这是北平,也别忘了这是什么时候……到处都是日本特务,可别乱来,”说着就朝外院叫老刘上胡同口去叫部洋车,再回头对着李天然,“可别乱来……我该去换衣服了。”
李天然微微一笑,“放心。”这还是六年多来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听见大师兄朱潜龙的名字。
他送马大夫上了车,回到内院跟刘妈说今儿在家吃,不必张罗,有什么吃什么,又说还是院里坐,给泡壶茶。
除了东屋罩下来窄窄一片影子之外,整个院子给太阳照得发白,晒在身上挺舒服。李天然喝着茶,慢慢翻着《燕京画报》。
是按日期叠着的。每期像报纸那样两大张,对折起来,不过四页。创刊号是民国二十五年一月四日,星期六。第一期第一页封面,除了一大堆公司商号的新年祝辞和创刊贺词之外,上方正中间是一幅旗衫美女全身照。下面两行说明:“北平之花唐凤仪小姐近影”,“北平燕京照相馆摄赠”。
广告可真多,不止三分之一。好像什么广告都有,而且平津两地都有。什么“美国鱼肝油,德国维他命”,“头痛圣药——虎标头痛粉”,“鲸鱼羊毛线”,“柯达六一六/六二○镜箱”,“味之素”,“天厨味精”,“‘奇异牌’收音机”,“西门子电器”,“大长城香烟”……妙的是,旁边又有则“赠送科学戒烟新法”广告……还有什么“北平花柳病诊疗所”,还有“中原公司大减价,平津三店同时举行”,还有“‘双妹’老牌雪花膏,爽身粉,茉莉香,花露水”,还有“交通银行”,还介绍说它“资本收足一千万元,前清光绪三十三年成立”……
内容还相当丰富,有文章,照片,图片,画片,全都是娱乐消遣性的。即使有关时人时事,也都涉及社会名流,像“汉口巨商陈仙老捐赠古物二千余件,价值四十万余元予湖北省书画助赈会……”,当然附加陈仙老的照片。要不然就是以照片报道社交际会,或仪式典礼,像“女青年会合唱团演出”,“扶轮社慈善茶舞”,“欧美同学会九名常任理事”,“中苏文化协会,中国美术会,中国文艺社,在京合办‘苏联镌版艺术展览’”。连河北省主席就职,都是以一排三张照片为主,文字只不过一行说明:“宋哲元在保定就职河北省主席。宋氏在保定下车时与欢迎者寒暄(右),召集所属训话(中),在操场对民众团体演说(左)。图中→所指为宋氏。”果然,图右宋哲元脑袋上一个黑黑的箭头……
有国画:“乾隆御题清丁观鹏摹宋人绘《渔父乐》”(中国借与伦敦中国艺术展者),
有明星:“火车中阅报之影星胡蝶女士”,
有京戏:“坤伶红云霞之《得意缘》剧照”,竟然还有一张照片是“德籍女票雍竹君演坐宫时上装留影”,
有舞蹈:“日本宝冢少女歌舞团之两舞星”,
有摄影:《裸女》(美,保罗西顿),
有艺术:《少女出浴》(油画,孙炳南),
有时人素描:“即将回任之驻法公使顾维钧”,
有运动:“北平冰运健将丁亦鸣与周国淑女士”,
有风云人物:“我国女飞行家李霞卿女士在檀香山参观美国军用飞机场与我国驻火奴鲁鲁梅总领事及美空军司令麦丹路等合影”……
偶尔还出现一两则外国影坛消息,也是一两句而已:“华纳影片公司现已与黛丽娥解约”。李天然念了半天,也搞不清这位“黛丽娥”究竟是好莱坞哪位女明星。
不过最使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莫名其妙的,是每期的“曲线消息”,像“(津)某二小姐,闻其爱人行将来津赛马,终日喜形于色”;“(平)某四爷有纳名舞女莎菲为小星说”;“(平)某二爷之少姨奶奶日前在某舞厅遗失手提包一只,内有数百元及绣名手绢一方,闻为一名小C者抢去,以作纪念云”……妈的!大概只有其他某某某,才知道这几个某某某是谁——
“听老刘说您还没吃饭哪!”刘妈突然一句话,把李天然从画报世界中喊回来。
“还不饿,干脆再晚点儿,早点儿吃晚饭。”他发现刘妈胳膊上搭着一件蓝布大褂。
“南小街儿上瞧见了关大娘,说这件儿也好了。”
“就这件大褂儿?”他的心好像多跳了两下。
“就这件儿……夹的还早着呢……给您挂屋里去。”
李天然静了下来。很好,没提太阳眼镜,没交给刘妈一块儿捎回来。
这天晚上他睡得比较早,第二天起得也比较早。吃完了早饭,他从衣橱取出一条灰色西装裤,一件蓝衬衫,外面套上那件蓝布大褂儿。院子里的太阳已经很大了,还不到九点。他出门朝东往南小街走。
他没再犹豫,在虚掩的木门口叫了声,“关大娘。”过了会儿,又叫了一声。
“呦,是李先生。”清清脆脆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过来。他转身,看见关巧红刚拐过小胡同那个弯儿,朝他走过来。还是那么干净清爽,蓝布包头,洗得快发白的蓝布旗袍儿,白袜子黑布鞋,左胳膊上挎着一个小菜篮儿。
李天然微微欠身,“我那副黑眼镜儿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好像是……”她上来侧身推开了木门,跨了进去。李天然后面跟着,院子没人,又跟进了西屋。
关巧红把篮子放在方桌上,从个茶盘里拿起了那副黑眼镜,“是这个吧?”
他说就是,接了过来,“夹袍儿?”
“少个绒里儿,明儿上隆福寺去看看,给您挑一块儿。”
“不急……对了,顺便找几个铜纽扣儿。”
“那还要等隆福寺……这儿没有现成的。”
“麻烦你了。”他告了别,才要转身出屋,关巧红伸手从篮儿里捡出一个蜜桃,塞到他手上,“刚买回来,您尝尝……”再跟着送他出了大门。
拐那个弯儿的时候,他戴上了太阳镜,眼角瞄见巧红还站在门口。
他出了烟袋胡同,咬了口桃儿。很甜,熟的刚好,汁儿也多,流得他满手都是。他沿着南小街往北走,还没到朝阳门大街就吃完了,手有点儿黏。在三条胡同口儿上,看见有家药铺门口摆了桶茶。一个拉车的刚喝完。他接过大碗也倒了点儿茶,喝了两口,又冲了冲手。
街上人不少。有的赶着办节货,有的坐着蹲着晒太阳。两旁一溜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给大太阳一照,显得有点儿老旧。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李天然快十点到的九条蓝府。白天看得清楚。一座屋宇式暗红色大门。门外几棵大树。里头的树也看得见。灰砖砌的墙,还带点装饰。大门西边有个车房门。他上了三个台阶,红门上钉着一对大钢环,可是旁边门框上又装了电铃。他按了一下。
开门儿的是那个看起来快五十的听差,还是那身灰大褂,“李先生,这边儿请……”他半侧着身在前头引路,穿过前院,走进过道。西厢房的门半开着,听差的轻敲了两下。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说,“来了。”
“苏小姐,李先生到了。”
一位脸圆圆的小姑娘开了门,“李先生,您好。”白衬衫,黑裙子,言语形态一点也不忸怩。
李天然给请进了屋。厢房不小。一进门,左右两旁各有一座屏风。他们从中间穿过去。屋子尽头一张桌子后面一个人站起来往这边走。
“我们的金主编……呦!您是李天然李先生吧?”苏小姐突然才问。
李天然说是。他摘了墨镜。
“失礼,失礼,李先生,我们该大门口儿上接您……这边儿坐……”二人握手。金主编带他绕到北边那扇屏风后面,“我们的会客室……请……”二人在小沙发上入坐。苏小姐上了两杯茶。
金士贻看起来也有四十了,脸白白的,有点清瘦,唇上一撇短须。一身整齐的蓝西服,灰白领带,比天然矮一个头。
“听说您刚回国?”
“才一个礼拜。”
“我们董事长说先看看……”
“画报就你们两位?”
“就我们二位……现在三位了。”金士贻从茶几上拿起了烟盒敬烟。李天然取了一支,金主编擦了根洋火替他点,“抽完了,我带您走一圈儿……”
西厢房原来是留给蓝府客人住的,现在改成了办公室。里面一共四张办公桌。最里头那张是主编的。中间靠窗并排着两张空着,再过来挨着屏风那张是苏小姐的。房间北边有道小门,是洗手间,附带澡盆。小门靠墙左边几层书架和一个档案柜,右边一张长方木桌,上头摆着一大堆报纸杂志,一叠叠照片。后面墙上挂着一张全国地图和五张美女封面,都认不出是谁。一道屏风挡住了接待室。另一道后头堆满了文具用品,还有个小电炉。桌上都有台电话,可是金主编说,画报就一个号码,有电话全响,通常是苏小姐先接。
绕完了一圈,金士贻说,“这就是燕京画报社,总部兼编辑部。”又指那两张空桌,“随便你用哪个,随便移动,只要不碍路……还有,需要什么,找苏小姐……啊呀,还没给您介绍……这位是苏静宜苏小姐……”
苏小姐站起来鞠了个躬。
“我们的业务副理。”
“什么业务副理!跑腿儿打杂儿!”
“小苏,劳驾,给订个桌子,‘来今雨轩’,就十二点吧……你也一块儿去。”
“我不去了……待会儿要上印刷厂。”
金士贻也没接下去。他们回到接待室坐。
“有时候也跑跑印刷厂……”金主编又敬烟。李说不了。
“您府上哪里?”
“通州。”其实李天然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只不过从小跟着师父一家说北京话,后来护照上的“李天然”也注明是河北省通县,就这样就成了河北人了,尽管他都没去过通州。
金士贻可是道地的北京人。这个,他说,再加上念北大的时候受到新文学运动的影响,还发表过一些白话散文,是蓝青峰找他来当主编的原因。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做了主编之后,文章反而回到“五四”之前了。
他说是介绍《燕京画报》,但也只提了一下画报是“华北实业公司”下面一个小小尝试,才开办了八个多月,只销平津两地,每期各一千多份,业务归公司北平办事处管,薪水也由他们发。
天然很少看北平报纸。这六年他又根本不在这儿。金主编提的什么《晨报》、《世界日报》、《民言报》、《北平晚报》、《导报》、《北京时报》、《新中国报》,他大半听都没听过。
可是最使他惊讶的是听金士贻说,北洋时期,有一大堆不肖文人记者,专为骗钱,办了三百多家通讯社和小报。他看李天然不懂,就解释说,“这些小报每天就一大张,专抄上海《申报》和天津《益世报》,只留一个社论篇幅。山东那位出钱,这篇社论就捧山东。山西那位出钱,就捧山西。新疆那位出钱,就捧新疆。每天就印一百份儿,全都只寄给出钱的主儿。这些土包子可乐了……好嘛!京城报纸都说山东、山西、新疆当局的好话……”
金士贻故意暂停,喝了口茶,等李天然问。李天然就问,“结果?”
“结果?”金士贻哈哈大笑,“结果欧亚航空公司的客机一通航,每天都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好几份儿报纸,不是当天就隔天运到。一比之下,才明白上了当。”
李天然一直在耐心等他说一下雇他来究竟干什么。金主编一直也没说,只是顺便提了提,蓝董事长可不搞这些玩意儿,也不搞政治,只希望为城市居民,办个娱乐消遣性画报。不过,他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说,他听到外边儿在传,《燕京画报》是办给“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们”看的。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线消息”多半是他写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园的洋车上,李天然才感觉到,这位金主编很会讲话,没明讲他该写什么,还是等于说了。反正看这份儿画报的人,都是些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们从南门进去,经过两排老柏树,穿过了“公理战胜”石牌坊,顺着东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没走多久就到了“来今雨轩”,一座很讲究的宫殿式建筑。
二人刚上了轩前砖地,一位白制服领班就上来招呼,“金主编,里边儿坐外边儿坐?”
金士贻看了看上空蓝天,又左右瞄了下一个个位子上的客人。“外边儿坐。”
领班引着他们穿过几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栏旁边一张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开了椅子。
“来过这儿吗?”金士贻坐了下来。
“没来过。”
“这儿地方好,西菜也不错……”他掏出烟点上,“看看比美国如何。”
李天然请他介绍。金士贻想了想,跟领班叫了两瓶“玉泉山”啤酒,两客炸鸡。
啤酒送来之后,上菜之前,金士贻已经和进出好几位客人打过招呼了。
李天然别说没来过这家餐厅,连中山公园都没进来过,小时候跟师父他们进城,也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金士贻建议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么水榭、花坞、兰室、金鱼,什么五方土、社稷坛,什么鹿园、溜冰场,都值得看看。他又问刚才经过石牌坊,有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两尊铜像。李天然说没留意。
“这两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当年在清军当兵……咱们董事长的老长官冯玉祥,就在他们手下。辛亥那年,搞了个‘滦州起义’,给是给朝廷压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这两尊铜像就是逼宫之后,民国十七年那会儿,冯王祥给铸的。”
软炸的鸡很棒,啤酒也够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阵阵轻风之中静静地听。金士贻还建议他没事可以来泡泡这儿的茶馆儿,像西边儿老派的“春明馆”和“长美轩”,还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欢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个人看人的好所在。不过他说要留神,去那儿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际花和胡同儿里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这不都是咱们的读者吗?”
金士贻听了大笑,“这几年北平可真变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钱也跟着跑了……从前,我还在北大那会儿,西单那边儿有个‘白宫餐厅’,里头有位女招待,可红了,叫‘小一号’……做官儿的不来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钱去捧场了……前几年她还在,可是听说每月赚不到三十元。好家伙!民国十五年那会儿,她每个晚上都不止这些……八大胡同的馆子,十个关了九个……”他喝了口酒,脸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静是清静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尔凑凑热闹,可是哪儿能和从前比……什么意思都没了,连玩儿的地方都没几个了……这么说吧,如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小凤仙’?”
他又叫了两瓶啤酒,“您刚从外国回来,真不知道这几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长还是袁良,他以为掏粪的好欺辱,可以随便加税……”
啤酒送来了,他敬了李天然,“……说到哪儿了?……哦,好嘛!那些山东粪夫,一个个背着粪桶,把市政府给围了起来抗议……哈!”他又敬了一杯。
“后来有人在报上写了副对联儿……你听,‘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哈……你听过以前在三庆园,后来去了广德楼,那个唱评戏的白玉霜没?……没?……她唱得可真够骚,尤其是《珍珠衫》、《马寡妇开店》,结果硬给我们袁市长赶出了北平,说是有伤风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么着?现在袁市长早下台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红特红……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给忘了……”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李天然,“董事长交代的。”
李天然打开了纸盒……是一叠名片。正面直排印着“李天然”三个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画报,英文编辑”,左下角是邮政信箱和电话。他取出一张,翻了过来。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头衔等等之外,正中横排着“T. J. LEE”。
金士贻看了看手表,干掉了啤酒,“我不回九条了。得去拜访个人。”他们就在“来今雨轩”门口分手。
李天然懒得逛公园,一个人慢慢遛回蓝府。苏小姐不在。他自个儿绕着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张办公桌移了移,背对着窗,既不面向金主编,也不面向苏小姐。电话响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接,“喂?”
“T. J.?”
“Oh,Hi,蓝小姐。”
“别叫我蓝小姐,就叫蓝兰。”
“好,蓝兰,找谁?”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车去天津,和爸爸过节,礼拜五回来。”
“哦。”
“我想请你来参加我的party。”
“哦?”
“礼拜六。”
“什么party?”
“你别管,就在家里,晚上七点。”也没等李天然说去还是不去,就挂上了电话。

5.八月节
他第二天还是差不多十点到的报社。只有苏小姐在。还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绿色坎肩儿,她点头招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坐在那儿喝茶看报。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办事桌后面,看着上头的笔纸砚台墨水瓶,几叠稿纸,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去屏风后头倒茶,“有什么消息?”
“符保卢回国了。”
“谁?”
“撑竿国手,刚从柏林回来。”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刚开过奥林匹克。在船上就听说了,不过都是关于美国黑人选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国也参加了,“还有什么?”
“你先听听这段儿世运新闻……《北平晨报》,是咱们代表团副领队下船的时候跟记者讲的话……”她清了清嗓子,“我国篮球代表队,当与日本比赛时,因精神过度兴奋,致上场时之紧张,几如犯人之赴法场。失败后精神之颓唐无以复加,见人俯首无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带队之职员虽均极力劝慰,有拟请其看电影者,亦均坚谢不往。故至第二周与德国比赛,亦遭失败,盖精神刺激过深,迄未恢复也……”,她合上了报,看着李天然,语调有点愤恨,“怪不得人家说咱们是东亚病夫!丢脸死了!”
电话响了,苏小姐拿起来就冲了一句,“燕京画报!”然后脸色声音都恢复了,“哦……一大早儿就取走了……来了……好……那后天见。”一挂电话,就起来背上个小书包,转头高兴地笑,“金主编说,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学那样兴奋,说明儿中秋也不用来,星期四才上班,又说去找朋友去赶“真光”中午那场电影儿,又急得关照“房门给带上……”,跑得之快,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李天然给自己添了茶,从小苏桌上拿起了那份报,回到他桌上,翘起了脚,点了支烟,无聊地翻着……“英大使许格森抵平访问”……“诺那呼图克图法师骨灰由川运抵汉口”……“西班牙内战,名诗人剧作家洛尔卡遭捕枪决”……他翻了页……“社会局训令各剧团禁演《风波亭》与《走麦城》,谓该两剧表现忠臣末路,英雄气短……”再翻到影剧版,发现“真光”正在上演《劫后英雄》,宣传广告说它是“新罗宾汉,米高梅盖世珍品,举世称赞铁血英雄。华纳伯士达,继《绝岛冤痕》更惊人杰作……”李天然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部电影,可是“华纳伯士达”,他又念了一遍,应该是Warner Baxter。广告还说此片“异族压迫污辱冤痕。誓为民族粉身碎骨!虽死犹荣。铁骑狼烟白骨撑天。为祖国流一腔热血!鞠躬尽瘁。”……原来苏小姐去看这部电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烟,把报纸放回苏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风后头,出了房间,轻轻带上。刚进前院,碰见那个听差领着一个送冰的去厨房。他问了下听差的名字,说是叫长贵。
他出了大门,记得隆福寺就在东四大街迤西。不错,就在头条对面看见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跟师母师妹来过不少次的地方。买点儿这个,吃点儿那个。可是就是不记得庙是什么样儿。这次才发现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没人在乎。来逛的人,除了几个小子在叫在跑之外,个个都那么慢腾腾地瞧瞧这儿,看看那儿。李天然觉得他已经没这个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过日子,才会有这份闲情,才这么优哉,才这么清平世界。
他穿过了卖鸽子卖鸟儿的摊儿,穿过了卖什么长袍马褂、逊清顶翎的摊儿,又穿过了卖菊花卖哈巴狗波斯猫的摊儿,进了庙门。
李天然没兴趣去逛,也没什么东西要买。他一边随便低头看着地上摆的簸箕、鸡毛掸子,一边不时抬头四处张望。沿着殿阶排着好几个卖艺场子。他站在那等了会儿,半天也没人下去露两手。倒是拐角有人在为几个摔跤的喊好。他挤了过去,摔完了。出来,听见前头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个摊儿,吃了盘灌肠,又换了个摊儿,喝了碗油茶。他接着走,经过了一排排卖古董的,卖旧书的,卖毽子的,卖泥人儿的,一直走过了看相算卦、卖洋烟画,一直走到了后门,到了钱粮胡同,也没看见关巧红。
他进了胡同,朝东口过去,后头跟了几个要饭的。他给了几角钱,还有好几个小子在叫爷爷地跟,一直跟到东四大街才不跟了。
李天然觉得自己真有点儿胡闹,也没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来,更别说什么时候来,就跑这儿来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楼附近一家南纸店看见门口摆着一堆堆兔儿爷,进去选了一个一尺来高的薛平贵,跟一个挎篮儿买菜的兔儿奶奶。又在接壁糕饼铺子买了两盒月饼,一盒自来红,一盒自来白。
进了家门,老刘上来把东西接了过去,“您真有兴致。”李天然也笑了,说月饼大伙儿吃,兔儿爷兔儿奶奶给找个地儿摆起来,又叫他待会儿进屋里来。
李天然问老刘哪儿有租自行车的。他说灯市口。又问家里有随身带的水壶没有。有,马大夫有个外国大兵用的水壶。李天然叫他给找出来,告诉他明天要出门,后天才回来。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个小包和水壶,就去租车。
天气很好,大太阳,不冷不热。他卷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骑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过来的风一样轻松。
出西直门可费了点工夫。洋车、汽车、卡车、自行车,还有马车、骡车、水车、排字车、大板车,正好又碰上门头沟来的一队骆驼进城,总有十好几头,双峰之间背着一袋袋煤,直到最后那头挂着叮叮当当驼铃的,跪倒在马路边黄土地上,其他车子才流畅起来。李天然也没下车,扶着电线杆子耐心地等。
一出城门,一过护城河,一过铁道,就已经是乡下了。
这条沥青大路又平又直,两边还专为马车货车铺了青石板,再过去是好几丈高的苍松垂杨。偶尔几声鸟叫,几阵鸽笛,遥远灰蓝天边飘着一两只风筝。太阳晒得黑焦油路面闪闪发亮。
可是秋高气爽,身上没见汗就到了海淀。
进了正街,李天然下车扶着走。路边大荷塘那儿有几个小子在玩儿。街上挺热闹。这么多年没来了,可是觉得海淀没怎么变,还就这么一条大街。后边那些胡同也好像还是那么几条。他绕了绕。以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没落的那些大别墅大花园,现在从外边看,还那么萧条。可是说没怎么变,又有点不认得了。正街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卖什么的都有,不少是新的,有的门口还停着大汽车。
他在正街上又来回走了一趟,经过一条小横街,看见胡同里边有个“平安客栈”红漆招牌,就推着车过去。
这是一座住家改的两进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来间客房。掌柜的带他前后绕了下,大半空着。他最后租了内院一间西屋。说不上布置,倒还干净,两面纸窗,一张挂着蚊帐的硬铺,小方桌,两把椅子,一台洗脸盆,两盏油灯,一个铜痰盂。棉被枕头还是付了钱才有个黑不溜秋的小伙计送过来的。问了问,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儿。
他换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壶,出了客栈,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轩”。
门面相当讲究,院子也很宽敞。进进出出的客人,西装洋衫大褂都有,看样子不少都是燕京清华的学生。这么年轻,有说有笑,无忧无愁,李天然真觉得自己过了好几辈子。
他还记得师父师母来这儿点了些什么。伙计带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饼,过油肉,四两莲花白。
最后那张饼吃得有点撑,可是真过瘾。
他离开了饭庄,在正街上遛了会儿,拐上了往北的那条公路。没多会儿就看到燕京大学校园和那些宫殿式建筑。他也没停,继续朝前走。沿路看见的,大部分是学生,也有些附近村里的。又没多会儿,远远的已经是清华校舍了。
前头不远是个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条。再走了一会,拐进了一条小土路,还是那个样。
这一带开始荒凉起来。路边不远,这一段,那一段,还埋着早已经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头围墙。李天然知道已经到了圆明园废墟。
他总有四年多没来了。反正他没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废墟了。没给枪炮打垮的,没给大火烧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给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谁也搬不动,也没人要搬的,都还在那儿。他不时止步观望。有些当年的湖沼已经变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过去,一片空地,没什么大树,全是一堆堆,一丛丛芦苇,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还积着水,偶尔还得跨过半埋在地里的花岗石,跟他上回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荒废。
他看了看太阳,盘算了下位置,朝着荒园北边偏东的方向走过去。
他老远就瞧见了。
一座两座汉白玉破石门,一根半根石柱。
这就是了。斜阳之下,阵阵秋风,几声雀叫,几声蛙鸣,一片萧条。这就是当年长春园的西洋楼。
他上了几个台阶,在一根石柱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举起水壶灌了好几口,点了支烟。
师父究竟是师父。在大好的日子里,也在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岁那年,顾剑霜借着一次师门聚会,交代下一辈,“万一发生巨变,师徒分散,失去音讯,则切记,圆明园西洋楼废墟,每逢夏历初一午夜,是本师门幸存者约会时地。”
他又喝了几口水。太阳西垂,这个夕阳残照下的废墟更显得凄凉。他趁天没全黑,又绕着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么变动。晚上再来一趟。
他还是没在客栈吃饭,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儿的馆子,要了两串儿。带点儿肥的羊肉块儿,叉在一尺多长、像把短剑似的铁串儿上,外焦内嫩,就着硬面馒头、半斤烧酒,吃了个饱。临走之前,跟掌柜的买了些锅盔、油炸花生、半水壶白干儿,带回旅店。既然是中秋,还要上野地去看月亮,总得准备点儿吃的喝的。
他在硬铺上打了个盹儿,醒来快十点了。外边有点凉。他在黑短褂里面套了那件运动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进了背包。小方桌上那盏油灯一亮一亮地闪着暗光。他等了会儿,听听院里和柜台那边都没声音了,吹熄了灯,探头扫了外边一眼,背着小包,一闪身出了房门。
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没升到顶头,可是满院子还是给照得够明。小偷惯贼老说的“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确是经验之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檐下暗影之中,总有小半支烟的工夫。然后上前迈了两三步,吸了口气,一矮身,蹿上了房。
他伏着身子,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伸手试了试屋瓦,还挺牢,瓦沟里有些半干不潮的落叶。他站起来查看了下自个儿的影子。
内院外院全黑着,账房也睡了,只有大门口射上来一小片昏暗的光。要么就只是前头大街上露点亮。夜空之中,随着微风隐隐传来一两起笑声。正在过节吧。
他在房顶上轻轻弯身走过两户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这条正街空空的没一个人,没一辆车,就两个路灯亮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月光之下,大路像条灰白色带子伸入消失到尽头的黑暗。
他顺着白天走过的路摸过去。毕竟是通往两所大学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灯。燕京那边很亮,隐隐还有人影移动。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华那头可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楼。十一点半。他四处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个石座上歇脚,点了支烟,靠着背后那半根石柱,静静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没月亮又好记。当然,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圆挺亮。他一眼看过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旷的野地,百步之内,几乎一目了然,无处可躲。
再看表,午夜十二点整。废墟一片惨白凄凉,只有阵阵风嘶。他试着轻轻一击掌。
师父的交代是,不论是谁在西洋楼废墟午夜先击掌,另一人数到十,以回击两掌来反应。再数到十,首先击掌的人再回击一次。这就是自己人相会的记号。如果第一次没有回音,数到十再试一次,再没回音就离开。
几年没来了,李天然以不同轻重手力击掌三次,发现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深夜,以最轻手力击拍,掌声也可以传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记得上回来这儿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事情很清楚,只是没有答案。不错,他还活着,可是下月初一来这儿碰面的会是谁?师叔还在不在人间?这么多年下来,他老人家还会出现吗?就算师叔来过了,也来过多次,可是会连来四年,六年吗?
他打开水壶,仰头灌了口白干儿。
真要戒备的是朱潜龙。他既然能勾结日本人一块儿杀了师父一家,那只要他没死,他也知道这个初一密约,他也可以秘密来此赴约,身藏暗处,看师门之中谁会出现,再斩草除根。
朱潜龙肯定来过。他知道只有四具烧焦的尸骨,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只是不知道是谁。当然,他也知道师叔还在。
还是这小子几年下来不见动静,以为我们爷儿俩早都没了?
李天然又仰头喝了一口。
不过,朱潜龙真要来了倒省事了。就地结账。
李天然点了支烟,跟自己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只要初一那天晚上是他来,就只能有一个活着出这个废墟。
他起身熄了烟,从帆布包里取出了锅盔、炸花生,和那小半壶白干儿,一起摆在那块石座上,心中念着师父、师母、二师兄和师妹的名字,对着上天晴空一轮中秋明月发誓,下次再祭,不会再是锅盔花生白干儿,而是朱潜龙。
他朝着石座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他把锅盔掰碎了和花生一块儿撒在野地,留给鸟儿吃,也把剩下来的酒给倒了。

6.蓝兰的舞会
星期四快中午才去上班。金主编不在。苏小姐在那儿喝茶看报,跟他说桌上有件东西,是蓝董事长派人送来的。
一个大牛皮纸包,上头草草的有他名字。他撕了开来,里面是一本本英文杂志。苏小姐过来给他端了杯茶,“我猜就是杂志……”
全是半年好几个月前的旧玩意……Reader’s Digest,National Geograghic,New Yorker……还有一本厚厚的Sears Catalogue。苏小姐顺手拿起了一本,“照得真好……印得也真好。看看人家的纸……”
李天然瞄了瞄,点点头,发现苏小姐一身洋装,“新衣服?”
“才不是呢!”
他没接下去,随便翻着杂志,“金主编今天不来?”
“不知道……还没电话。”她站在桌子前头继续翻。
李天然也大致明白,不管谁来编这种没有时间性的消遣刊物,来不来上班不是那么重要。可是,他除了第一天来见过一次,吃了顿饭,就再也没见过金士贻。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说了,“我该干什么也不知道……金主编也没说。”
“没说就不做,你急什么?”
他虽然没把这份工作当真,可是毕竟是一份拿薪水的工作,总不能老是这么闲着。小苏的话虽然没错,可是未免有点小孩子气。不过他没说话,他不想在她身上打听。
可是苏小姐一看他的表情,却主动地说了,“李先生……”她合起了杂志,“您别急。咱们这份画报,您也看了几期,是不是?我跟您说,文章相片儿大半都是他朋友给的,剩下来的自个儿动手……您看……”她转身走到大桌上取了一份上一期的,随便翻着,“您看,这篇儿谈‘歇后语’的‘石人’是他,这篇儿写‘妙语共赏’的‘铁弓’也是他……还有……‘关于恋爱’的‘木易’也是他……‘曲线消息’的‘本刊’当然是他……其他这些讲戏的,讲电影明星,话剧演员儿的,捧什么名媛闺秀的,写运动的……还有一大堆相片儿图片儿,都是他朋友写的,给的,硬塞过来的……”她停了下来,偏头等李天然的反应,看看没什么,又接下去说,“您再看后边儿那个档案柜,”她回手一指,“里头全是稿件,还有插图……足够几个月用……我们每个礼拜等的,只不过是一两张关于时人时事的照片儿……您说,他不急,我不急,您还急个什么劲儿!”
李天然给她这一大堆话说得笑了。小苏自己也笑了。他接着问,“你给画报写过什么没有?”
苏小姐脸色微微一红,“试着写过一篇儿,他没要……”
李天然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小苏也就回她桌上继续看报。整个西厢房非常安静,偶尔听到前院有人说话。看样子,蓝府家里人都不在,就几个下人在料理事情。他看看窗外,又看看表。问小苏要不要一块儿出去吃个午饭。苏小姐很高兴地答应了。他请她选个地方。她想了想,说是去“法国面包房”。
远是不远,可是还是坐洋车去的。“法国面包房”就在哈德门大街法国医院旁边,其实就是医院开的。苏小姐自己也没来过,说她一个人不好意思进去。
李天然进了门才发现,说是面包房,可是布置什么的,都挺讲究气派,古典欧洲装饰。一桌桌客人的穿着也都很整齐,尽管西装旗袍都有。他本人就是一身蓝布大褂。可是因为他的身材体形,他那外表气质,再加上一副墨镜,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苏小姐今天可是一身浅绿色衫裙、深绿色开襟毛衣,只是带点儿日本味儿。
两个人都是头一次来,都不知道该点些什么。李天然只好叫了菜单上介绍的特别餐,海鲜汤,红酒烧鸡,生菜沙拉,又问了问苏小姐,点了一瓶Bordeaux。
苏小姐很兴奋,有说有笑,几乎轮不到李天然插嘴。她说她本来想念大学,可是去年会考没考好,在家待了好一阵儿,才因为她哥哥和金主编以前在朝阳女中一块儿教过书,才来画报。又说金士贻在北平文化圈儿内,小有名气,还出过书,只是书教得很不开心。后来给北平卓家做了几年事儿,认识了些人,有了点儿社会关系,才稍微好一点儿。不过当上了主编之后比较得意,一张名片给出去,很受尊敬。
李天然几次想转变话题。他不想从小苏这儿听太多。可是小苏好像闷了几个月才有机会吐口气一样,一直在谈金士贻,说他有三个小孩,全是老妈子带,太太什么也不管,每天打牌。
李天然趁她放下刀叉擦嘴,赶紧问,“画报在哪儿印?”
“哦……”她喝了口红酒,“前门外,江西会馆那边儿。”
“稿子我们送,还是他们来拿?”
“都有……多半有人来取。”
“下一期文章都齐了?”
“早就齐了……就差一张上海电影界庆祝蒋委员长五十大寿的照片儿……听说还有一张献机,跟北平这儿献剑的照片儿。”
等他们喝完咖啡付账,都两点了。
两个人还是叫车回的九条。长贵说金主编来了又走了,没留话。苏小姐进房拨了个电话给印刷厂,一挂上就跟他说回家吧,没事儿,明后天来不来都可以。
他第二天还是来了一趟,问起长贵,才知道礼拜五通常没有人来。又问起蓝家。老爷还在天津,少爷回宿舍了,小姐还没放学。他回桌上选了几本杂志,一个人没什么目的走了几条街,瞧见一家小茶馆,进去泡了壶香片。
回来快两个星期了,除了初一的事儿还要等等之外,什么打算也没有。那个日本圆脸是谁,叫什么,干什么的,怎么去找,大师兄人影儿在哪儿,连怎么去打听都无法下手。师父以前煤市大街上那些镖行里的朋友,多半都不认识不说,现在连镖局子都早就一个个关门了。马大夫是肯帮忙,可是他也说了,根本帮不上。他自己这么多年没来北平,人生地不熟,孤掌难鸣。蓝青峰那里,照马大夫说可靠。但是能有多大用处又很难说,而且也要慢慢来。
他一直觉得这份编辑工作不是白捡来的,可是又琢磨不出是为什么。金士贻地面上,照他吹的,再照小苏说的,似乎很吃得开,可是都是些曲线消息,那能跟他打听吗?问一句话,就跟回一句话一样,都暴露出一点点说话人的秘密……
走着瞧吧……反正师父一家四口人的命,不给要回来,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天有点阴,刚下了几滴雨,还带点风。李天然不觉得冷,可是漫步走在黏满了零落槐蕊的大街上,还是感到一层秋雨一层凉。他发觉这两天连蝉都不叫了,是该穿夹的了,可是他没去拿,深深呼吸着那雨后的清凉鲜爽的空气,溜达着回到了干面胡同。
他脱了大褂,靠在床上翻看带回来的那些杂志。人家不催,也该交点什么了。好在没时间性,这些过期的英文刊物里头,总有点什么可以抄抄。
老刘用鸡子儿给他炒了一大盘馒头,做了碗黄瓜肉片儿汤。他吃完继续翻。有不少玩意儿都很有意思,一张张照片尤其精彩,像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泛美刚开辟的太平洋航线,班机像轮船一样,还有个名儿,叫China Clipper,“中国飞剪号”,法国那艘“诺曼底号”大西洋处女航……直到等二天才决定用《国家地理》上的一幅照片,是去年十一月刚试飞成功的一架DC3。吸引他的不光是这架银色新飞机,还有飞机升空刹那的背景,洛杉矶西边Clover Field机场。李天然和马姬在那儿看过一次飞行表演。
除了在学校交作业以外,这还是他第一次写点儿什么东西。好在有英文可以抄,可是还花了他半个早上才搞出两百多字。又抽了支烟,才给它取了个标题,“试航”。
他出了北屋,问院子里捡落叶的刘妈,“马大夫去人家家里做客,都送什么?”
“看是上谁哪儿……外国酒,外国糖,也送盆花儿什么的。”
“人家来这儿呢?”
“也差不多……也有人送蜜饯,点心……”
李天然站在台阶上想了想,也不知道晚上是个什么party,“家里有什么现成的?晚上蓝家小姐请我过去。”
“有洋酒、洋烟、巧克力、饼干……”
“就巧克力吧。”他觉得第一次去,送盒糖比较合适,“你这儿完了,找一盒儿来看看。”
刘妈过了会儿给他捧过来三盒外国巧克力。他选了一个红色铁盒装的,也不用再包装了。他换了身咖啡色西装,浅黄领带,带着巧克力和稿子杂志,溜达着上九条。
一进胡同没多久就瞧见蓝府大门口上摇动着一些人影。天刚开始暗,大门前灯光之下停着好几部汽车,还有好几辆漆得黑亮的洋车,大门没关,长贵正在那儿跟几个司机和车夫说话,看见了李天然就上来招呼……“不用了。”他自个儿去了西厢房,把《国家地理》和稿子放在金主编桌上。
他已经听见音乐和笑声了。一进内院,各色灯光立刻传了过来。天棚四周挂着十好几个彩色灯笼,院子里摆着四五张桌子,铺着红台布,都有人坐,正房门大开,里边传出来很响,也有点耳熟的音乐。北边廊下一排长桌,全是吃的,还有个白制服侍者。李天然下了院子,觉得有人在看他。他一个也不认识,有好几个外国小孩儿。
“T. J.!”
他也看见了蓝兰,正在门口和几个女孩儿说话。她没有动,招手叫他过去。李天然上了台阶,把巧克力给了她。
“都是我同学……Carol,Pauline,Rose……他叫李天然,我叫他T. J.,你们也这么叫,”她挽起了他手臂,“来,你还没见过哥哥……”,顺手把糖交给了一个侍者,带他进了北屋。
屋里没亮电灯,可是不暗,到处挂着灯笼,点着蜡。家具全都给搬到墙边,有的给架了起来,地毯也给卷到一边,空出来中间一片场地。还没人跳。西边一张桌子上有架留声机,几个男孩儿在那儿选唱片。蓝兰问哥哥在哪儿,说是去了睡房。
“那先吃……”蓝兰又挽着他出了北屋。
李天然给带到门口自助餐桌。她也陪着取了一小碟。很丰富的西菜,有鸡,有牛肉,有青菜。
“‘欧陆’饭店叫的,”她低声说,“还附带两个waiters。”
李天然要了一瓶冰啤酒。他们又进了院子,找了个空桌。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不是说七点?”
“六点。”
“那我来晚了。”
他发现蓝兰今天晚上完全是成熟的打扮。银灰色紧身上衣有点闪亮,无领无扣,半露肩,下面一条黑长裙。半高跟鞋,乌黑头发,刚好落肩,雪白的脸,鲜红的唇,还戴着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下子大了至少五岁。她也不吃,只用刀子玩弄着盘里的东西。李天然觉得很好玩,这种年纪,说小孩儿是小孩儿,说大人又是大人。问她天津过的节,蓝兰耸耸肩,只说是去看了场回力球。
“全是你们美国学校的?”天然扫了眼院子里的人。
“差不多,有些燕京……”她爽朗地笑起来,“女的多半是我的同学,男的多半是哥哥的……”
“原来如此。”
蓝兰做了个鬼脸儿,“原来如此。”
“蓝——”李天然打住。这种时刻,不好称呼蓝董事长,“蓝老伯不在家?”
“在的话我们还敢开?”她抬头张望,“最后机会,明天拆棚,后天爸爸回来。”
别人好像都吃得差不多了。白制服侍者到处在收杯盘刀叉。李天然还没吃完,可是算了。院里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一个个全挤进了北房。挤不进去的拥在门口。有两对在院子里就跳起来了。
“你跳舞吗?”蓝兰拿起了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李天然擦了根洋火,摇了摇头,替她点上。
“不会还是不想?”
“都有一点儿。”
“那我可只能帮一半,”她吐出长长一缕烟,“不会我可以教,不想就没办法了。”
李天然没有接下去。他突然觉得今天根本不应该来。年纪不对不说,他也不是一个社交人物。好在有蓝兰陪,使他不至于在这种场合落单。
刚这么想,来了个外国男孩儿,拉她进屋跳舞去了。
“看样子我们都老了……”一句洋腔很重的中文,从他身后传过来。
他半回头,是个年轻的外国人,不像是学生,灰白西装,没打领带,棕色头发垂到耳边,手中一杯啤酒,微微笑着。李天然请他坐下。
“John Henry Robinson,”他伸手出来握,“中文名字是罗便丞。罗斯福的罗,方便的便,丞相的丞。”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罗便丞坐了下来,偏头想了会儿,“哦……你不像是美国学校的。”
“我不是。”
“也不像燕京。”
“也不是。”
“好,我投降。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天然望着对面这位年纪和他差不多,又天真又成熟的面孔,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将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罗便丞大笑。
二人碰杯,罗便丞也不用问,就说他在中国快两年了,不过中间去过几次东京、香港、河内。中文是他一来就请了一位老旗人教的,现在还是每礼拜一次。会说一点,勉强看一点,写还不行,还在描红字。他是纽约“世界通讯社”驻中国记者,不过可以投稿给杂志,否则钱不够用,没能力去过他以后要过的生活。
“什么生活?”
“哦,你知道……厨子,老妈子,四合院,汽车……”
正屋爆出一片笑声,又一支曲子响了起来,院子里跳的人多了。罗便丞听了会儿,“啊,Pennies from Heaven。”
他对李天然很感兴趣,尤其听说李不但在加州念过书,现在的工作竟然和他同行,“我刚从通州回来。”
“哦。”
“访问了殷汝耕,去看看他们那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快一年了……你应该比我清楚。”
“不见得。”李天然很坦白地跟他说,他只抄旧闻,不跑新闻。
罗便丞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燕京画报》还是必要的。每个大城都应该有……不管这些了,你才回来,不能怪你,可是,你要知道,‘满洲国’之外,这是你们中国领土上又一个日本傀儡政府。”
李天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一个外国人对他说这种话,而且他又感觉到,罗便丞也觉察出来了。
“Hi,John!”蓝兰还没到跟前就喊,然后拖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跑了过来,“T. J.,这是哥哥,蓝田……哥,这就是李天然……T. J.是我给他取的。”
蓝田很像他父亲,只是高很多。西装裤,白衬衫。相当帅。握起手来也很有劲,一副运动身材。他抖着衬衫透气,“好热,中秋都过了,还这样儿。”
蓝兰招手叫来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
“罗便丞先生,”蓝田鬼笑地问,“您最近在忙什么?Cathy怎么没来?”
“不要提Cathy……她伤了我的心。”
蓝田大笑,“所以今天才找你。”他一指北房,“里面随你挑,找蓝兰给你介绍。”
“蓝田,你要我带小孩儿?”
“少缺德!”蓝兰斜着盯了他一眼,“我的同学还看不上你哪!”
“对不起,蓝兰,我的中文不好。”
白制服侍者送过来一瓶红酒,四个酒杯。蓝兰接过瓶子为每个人倒,再一一碰杯,“Cheers!”
“Cheers!”罗便丞抿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想问一下,很多住家都搭这种棚子吗?”
“不少,”蓝兰抢着说,“让我再教你一句北京话,‘天棚鱼缸石榴树’,大的四合儿院都有。”
“是吗?……天棚,鱼缸,石榴树。”
蓝田忍不住笑,“下一句你怎么不教了?”
“你就是贫嘴!”蓝兰跟着笑。
罗便丞有点糊涂了。他看了兄妹一眼,又看了看李天然。李天然等了会儿,可是发现兄妹二人都不言语,只好接了下去,“下面一句,看你是老北京,还是新北平。”
罗便丞点点头。
“新北平……也不新了……反正,新的说法是,‘电灯电话自来水’,指的是,只有大户人家才有。”
“那老北京怎么说?”
“老北京下一句说,‘先生肥狗胖丫头’。”
“什么意思?”
蓝田抢了过来,“以前大户人家,有钱请得起老师在家教课,所以是‘先生’,再又家里有钱,吃得好,所以狗也养得肥,丫头也胖……”他戏剧性地顿了顿,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就像我们家里这位。”
蓝兰假装气得要泼酒,瞪着她哥哥,“你还想找Rose?!”说着站了起来,顺手拉起了罗便丞,“走,去跳舞。”
李天然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我想先回去了,跟蓝兰说一声。”
蓝田也站了起来,陪他往前院走。
“你运动吗?”蓝田打量着李天然的身材。
天然说偶尔。
“网球?”
不打。
“游泳?”
可以。
“溜冰?”
马马虎虎。
“桥牌?”
不会。
“开飞机?”
李天然哈哈一声大笑。二人在大门口握手告别。

7.小跨院
他很快吃完老刘刚买回来的烧饼、果子、焦圈儿、甜豆浆,回房套上了马大夫那件短褂。
今天不用上班。天儿又好。他记得灯市口上有几家绸布庄,还有卖绒线的。找了过去,挑了几尺黑布,几斤黑毛线。大街上挺热闹。路上来往的人有说有笑,优哉游哉,连干活儿的都不急。
这儿的人真会过日子。他也优哉游哉地,顺着内务部街往南小街溜达过去。
他没再犹豫了,拍了拍虚掩的木门,轻轻喊了声,“关大娘?”
关巧红在院里喊他进来。他推开木门,看见关大娘正坐在正屋门前,跟老奶奶和徐太太剥栗子吃。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跟着关大娘上了西屋。
她先把手上几个栗子放在桌上,“尝点儿,徐太太刚买回来。”又端把凳子请李天然坐,“夹袍昨儿晚上给您赶出来了,正好天儿凉,您试试。”
李天然脱了短褂,接过来夹袍。
是该穿夹的了。他套上了新的藏青色衬绒夹袍,身上一下子暖和起来。从镜子里他看见关巧红在他后头上下打量,又绕到前头拉了拉领子,帮他系脖上的铜扣儿。
她今天穿的是他第一次来那天那一身儿,灰裤褂儿,绿滚边儿,还是没涂脂粉,清清爽爽,黑黑的头发还是结在后面,干干净净的白皮肤,光光滑滑的瓜子脸,黑黑亮亮的眼珠儿,只是那细长的手指,刚进屋,碰到他脖子有点儿凉凉的。
“还有几件活儿。”
“成。”
李天然打开了纸包,取出那几尺黑布,“手绢儿。”
“手绢儿?”她瞄了桌上的布一眼,有点儿迷糊,“黑手绢儿?”
他顿了顿,“耐脏……”就没接下去了,用手比了比,“差不多这么宽,四方的,打个边儿就成。先下下水。”他推开了黑布,“就这点儿料子,看能做几条就几条。”又在拆另一个纸包,“忘了先问你,会打毛线吗?”
“会是会,只是打不出什么花样儿。”
“用不着……一针一针那种就行,没花样儿。”
“平针?行。织什么?毛衣?背心儿?手套儿?”
“帽子。”
“没打过……有样子没有?”
这倒把他给问住了,“没样子……你见过他们溜冰的头上戴的那种?没帽檐儿,圆圆的包着头?”
“哦……像个瓜皮帽?”
他笑了,“差不多,再长点儿,拉下来可以盖着耳朵,不拉可以叠上去。”
“试试看吧,不成拆了再打。”她用手比了比他的头,一双黑眼珠直转溜,“哟嗬!压头压耳黑帽,黑手绢儿蒙脸,再穿身黑,绑上裤腿儿……这不成了小说里头说的夜行衣靠了?”
李天然一下子醒了过来。他微微一笑,面部表情也随着一动,“我喜欢黑的。”
他回家路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可以给人机会联想?他在脑子里一再重复刚才那一幕。巧红一脸天真,应该只是无心无意地逗着玩。他稍微安了点儿心,可是还是提醒自己,往后连这种可以逗着玩的机会都不能给任何人。
“您真是穿什么都像样儿……”刘妈接过来他胳膊上搭的另一件夹袍,用手摸着,“关大娘的活儿可也做得真好。”
李天然不想再出门儿了。他又开始翻那些旧杂志。反正一个礼拜给它交一篇,不难打发。他决定以照片为主。挑几张他喜欢的,别处不常见的。这样也可以少写几个字。
照得好的,有意思的,可太多了。加州沙漠那张,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张,纽约的时报广场,巴黎的咖啡馆,柏林的夜总会,黑人爵士乐队,美西偷搭火车的流浪汉……最后决定用的也是张老照片,可是实在过瘾,是电影《金刚》的剧照,大猩猩正在爬“帝国大厦”……他突然听见外头有阵声音,知道马大夫回来了。
他又抽了支烟才出他的房间。刘妈已经在大客厅预备了一壶茶。过了会儿,马大夫衔着烟斗进了屋。
“玩儿得好吗?”
“很好,谢谢。”马大夫坐了下来,等刘妈倒完了茶,“这儿没事了……”喝了一口,等她出了屋,“日本人可真多,每天游山都会碰上几拨儿。”他又喝了口茶,“山上叶子全红了,下了场雨,又掉了不少……他们租了个庄院,在樱桃沟,还记得吗?”
“记得……后山有块几丈高的大石头。”
“还在那儿……”马大夫点上了烟斗,“你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李天然讲了讲,几句话就交代完了。马大夫没言语,默默地喷着烟。李天然又等了一会儿,“我该找个房子了。”
“我这儿还不够舒服?”马大夫笑了起来,“也好……可是不用这么急,丽莎不是要过了年才回来?”
这找房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刘妈耳朵。老刘也问说要不要他上茶馆去打听打听,看看东四一带有什么合适的。马大夫说不用了。等第二天下午李天然从报社回来,马大夫刚送走一位老太太病人,就把天然叫进了西屋诊室。
“我没记错,还是去年跟我提的,”马大夫洗完了手,“胡老爷公馆……就在东直门南小街附近……”
“什么房子?”
“算是个四合院,不过是个小跨院。胡家宅院很大,是他们花园里另外起的……你先过去看看……这位胡老爷子在我这儿看病,总有三年了吧……唉,都是富贵人得的富贵病……”
“有钱还分租?”
“富贵人除了得富贵病以外,还老是招惹些富贵麻烦……三年前吧,这位胡老爷,五十刚过,已经有了两房小的,突然在天桥看上了一个十八岁的大鼓妞儿。可是大太太说什么也不许这个唱大鼓的进门儿。胡老爷只好在他们家花园,紧靠着外院,又盖了一座小跨院,还另外开了个门……就这么,还是给接回来了……”
马大夫把桌子收拾好,“可是不到半年就跑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跟谁……老刘在茶馆儿里听说,是个南边来北京上大学的少爷……也有人说是天桥戏园子里一个武生……反正就打那会儿开始,胡老爷就有了胃病,我也多了个病人。”
“这位胡老爷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早上遛鸟儿,晚上听戏,要不就和姨太太们抽烟打牌……他老太爷给他留下大把钱。”
“他老太爷又是干什么的?”
“好像也不干什么……可是人家可有个好弟弟……是个太监。”
马大夫在诊室门口喊了老刘进来,叫他陪着去看胡老爷的房子,说去过电话了,又说路不算近,开他车过去。
李天然开着老福特出了九条东口。南小街没电车也挺挤。老刘一边在旁指路,一边说胡老爷给唱大鼓的盖的小院子,已经给封了好几年了,现在要租出去,大概是家产坐吃山空,给折腾得差不多了。
他们刚过陆军医院,老刘就说拐弯儿,进了王驸马胡同,立刻瞧见前头一座大宅院门前站着一位中年人。李天然才靠墙停了车,这个人就上来招呼。老刘在车里小声儿说,这是胡老爷的管家,姓孙,外头人都管他叫孙总管。
二人下了车。孙总管两步抢上来一哈腰,“李少爷?我们老爷吩咐过了……请这边儿走……”
他们没进大宅门。孙总管半侧身领着又往前走了十几二十来步,到了一个小点儿的红门,门虚掩着,他一推就开了。
一穿过大门洞就进了前院,南边一排倒座。院子正当中一个大鱼缸,有半个人高。北面台阶两旁各一个大花盆,可是空的,没花儿没树,东西北房的门窗大开着,白粉墙红柱子,回廊地上湿湿的,像是刚洒过水,就这么一进院子。老刘说他在这儿等,孙总管陪着进各屋去看。
房子看得出来才给清理过,至少把封了几年的气味全给洗刷干净了。东房西房里头还有几件红木桌椅。北房比较完整,中式西式家具都有。正房后头的卧室非常宽畅,中间一座大铜床,还有帐子,新的。再里边是间蛮大的西式洗手间。
“这北屋后头是哪儿?”
“后边儿是花园儿。”
“从这边儿过得去吗?”
“呃……本来正房西边儿墙上有道门儿通,现在给钉上了。”
“那这个跨院儿四周都是什么?”
“后边儿、北边儿是花园儿,再过去是西颂年胡同,也是后门儿。您刚才进来的大门儿在王驸马胡同儿上。跨院东边儿是个小胡同儿,扁担胡同儿。我们这座宅院儿三面儿临街。”
“出去看看。”
他们出了大门。李天然叫他们在门口等,自己一个人绕着外墙走。花园里的树不少,也挺高。扁担胡同的确很窄,跟烟袋胡同差不多。紧靠着这小胡同的东房有三面窗,都比人高。拐角有根电线杆,不知道晚上有多亮,能照多远。
李天然很喜欢。倒不是房子有多好,而是位置好,尤其后边接个大花园,必要的时候,他有好几个地方进出。
他一直走到西颂年。看上去跟王驸马差不多。这个时候,胡同里没什么人。一眼看过去,左右两边也不像有什么大杂院。他原路回去,跟孙总管打听了一下。大门有外国锁。暖气电灯自来水都现成。要检查一下,好几年没开了。
他回去路上问老刘,这样一个也算是独门独院的房子,每月得多少钱。老刘不敢说,猜也不敢猜。回家问,马大夫也搞不清楚,只是叫他别急,让他去问问看。
当天晚上,马大夫告诉他,“每月三十五。”李天然也不管行情对不对,叫马大夫立刻挂电话,说他要了。
这一下子李天然可忙了起来。第二天下了班又自个儿敲门去看了一次。回到干面胡同,找来了老刘和刘妈,交代他们办点儿货,什么枕头棉被褥子,茶壶茶杯茶碗,筷子盘子碟子,还有厨房要用的,反正是,住家过日子需要些什么,都叫他们给准备,再给想想别的。
他自己也跑了几趟王府井和西单,买了些毛巾胰子什么的。他又向马大夫借了一百元。
马大夫在旁边瞧着好玩,“天然,你这几天像是小孩儿等着过年。”
礼拜三那天,马大夫抽空陪着他去胡公馆签了一年的租约。胡老爷竟然一身长袍马褂。李天然发现他才五十几就已经老成这个德性,一脸没劲儿,眼睛都睁不开,大概是还没抽足了烟。
马大夫说去看看他新家。两个人进了小跨院。李天然发现大花盆儿里给栽上了树,认不出是什么,倒是有半个多人高。大鱼缸里有了水,还没鱼。厨房感觉上很齐全,油盐酱醋都有瓶有罐儿,灶边一大筐煤球儿。马大夫说一个人住,最好再弄个小电炉,生火太麻烦。
到了西屋,饭桌上很显眼地摆着三个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装得很漂亮,还有彩色丝带。李天然就知道是马大夫送的。
“这是你北平第一个家……嘿!是你自个儿的第一个家。我要是不送点什么,丽莎、马姬,会怪我一辈子……我知道你用得上,只希望你喜欢。”
三个大盒小盒装的是个美国咖啡壶,全套英国蓝白瓷的糖杯奶杯咖啡杯碟。
李天然非常喜欢,非常高兴,非常感动……
第二天礼拜四,马大夫一早去了协和,他也去报社晃了一圈。金主编和小苏都在。这还是他来了之后第二次见到金士贻。他给了他们新地址,说找到房子了。金士贻没提他头篇稿子,也没提昨天他给小苏那两篇,只是坚持为他乔迁请客。李天然说等他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下午不到半小时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又给了老刘和刘妈每人十元。
他先打发老刘上胡同口去给叫辆车,又请刘妈给他找个合适的人,收拾屋子,买菜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可是不住在家里。
李天然就这么住进自个儿的房子了。他随身也没什么东西,只多了几件大褂和夹袍。他每个房间走了走,开了灯,关了灯。回到正屋,想喝杯酒,可是什么酒也没有。想喝杯茶,可是没火,是需要个电炉。他半躺在绿色丝绒沙发上抽着烟,想想还有什么需要买的。应该有个冰箱,附近总有送冰的。还有,刘妈给他找到人之前,家里总要有点可以放几天的吃的。还有,应该看看这一带的情形。
他出了家门先往东走。一过扁担胡同就到了蒋家胡同,再过两条小街就到了城墙根。他又往北走。不远就是朝阳学校,占地不小。过去是东直门大街,挺热闹,车不少,进城出城的都有。他路过一家五金行,买了个电炉,完后顺着南小街下来。这才又发现王驸马胡同对街就是十二条。
李天然很满意。这一带除了学校医院之外全是住家。倒是有好几个大杂院儿,可是打门口儿经过,并不觉得有多杂多乱。
这么绕了一大圈儿,回家插上了新电炉,坐上了水,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茶叶。他沏了一壶,搬到院里坐,天有点儿凉了,可是凉得挺舒服,尤其是披着夹袍。正在愁晚上吃什么,门铃突然响了。
是蓝兰,扶着一辆自行车。
“T. J.,我是头一个吗?”
“你是。”
李天然帮她把自行车抬进了大门,靠在门洞墙上。蓝兰一身学生装,美国学校那种学生打扮。白色尖领棉毛衣,蓝白格子褶裙,刚过膝盖。白短袜,白短鞋。一根银色丝带扎住了后面的黑发。她一进大门就从自行车前筐子里取出一个大纸盒,又把背着的一捆纸卷交给了天然。二人进了北屋,他把东西放在沙发上。
“先带我参观。”蓝兰非常兴奋,到处在看。他领着她走了一圈。
“院子里还少几盆花儿。这个客厅应该挂窗帘儿,睡房也该挂……还有,席梦思铜床还勉强,可是那个化妆台太女人味儿,得换……”
“我两个钟头前才搬进来……还有,要不是我刚买回来一个电炉,你现在连茶都没得喝。”
蓝兰还在左看右看这间北房,过了一会儿才好像想了起来,“快打开看,是我爸送你的。”伸手从沙发上拿起了那捆纸卷递给了他,“先拆这个。”
他一看就知道是字画。打了开来,果然是。陈半丁的春夏秋冬四副花卉。
“谢谢蓝老伯……可是没挂钩儿。”
“我带着哪!送礼送到家!”她从还背着的小皮包里掏出来四个铜钩,“待会儿我帮你,再看下一个包。”
不很轻,大概是杯子。打了开来,果然是。一套八个玻璃杯,四高四矮,没有花纹,底厚杯沉。
“这一套算是我和哥哥送你的……先挂画儿,完了出去吃饭,it’s on me!”
李天然找了个凳子。蓝兰递一卷,他挂一卷,就挂在北墙。她站在那儿指点,一会儿秋不正,一会儿春再左边点儿,搞了半天,她才满意。他下了凳子,退了几步看,也很满意。
天刚黑,南小街上还有不少人,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还没上门,可是都上了灯。二人慢慢走着。蓝兰说不远,就在北小街上,一过东直门大街就到。说是家俄国餐厅。她同学凯莎玲家里开的,叫“凯莎玲”。
餐厅是座红砖小洋楼,就在俄国教堂胡同口。客人不少,也很吵。领班认得蓝兰,带他们上楼。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三张桌子,两张有人。他们入座。领班点上了蜡,说凯莎玲的父亲正在厨房忙,她跟母亲姐姐弟弟出去了。又说今天的虾好。
虾炸得非常好。刚吃完,凯莎玲的父亲,还戴着厨师白帽,系着白围裙,出来看蓝兰,又叫侍者上咖啡的时候送一盘奶油栗子粉。蓝兰一副主人派头,替天然点了一杯白兰地。自己继续喝着剩下的小半杯白酒。
她说她们毕业班明年全要离开了。十几个外国学生全回国上大学,剩下几个中国学生也都要去美国念书,连凯莎玲这种白俄都要去美国。
她的声音表情都有点伤感,两眼空空,“人生难道就是这样?相聚一场,欢欢乐乐,然后曲终人散?”
李天然无话可说,抿着白兰地,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烛光,“是,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原路走回家,俄国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下。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不声不响地亮着。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走着。蓝兰几次想要说话,可是又没说,最后问他要不要再去北京饭店坐坐。李天然看看她,没回答,只是开了大门,把自行车提了出来,又陪她走回九条。

8.圆明园废墟
刘妈非常勤快,第三天就领了个人来见他,竟然是和关大娘一个院儿的徐太太。
李天然一开始觉得不太合适。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又想了想,这么也好,至少可靠,而且虽然五十出头了,身子还很健,又是一双大脚。这么就说好了。每天大早来家干活儿,逢十休息,每月五元。
礼拜一上班,他又查了下月份牌儿,农历九月初一是十月十五,还有三天。他坐在办公桌,盘算着还有什么事该办。苏小姐过来给他端了杯茶,又递过来前天出的《燕京画报》,“您可真沉得住气。”然后就不言语了,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他这才发现他的东西登出来了,三版左下角,照片蛮清楚,文字草草看过去也没什么改动,只是“试航”下面多了个“木子”笔名。他朝着小苏微笑点头。
“就没别的话了?”
“都是人家的玩意儿……”他耸耸肩,“我只是抄抄……”
“那也得懂点儿英文才行!”
“说的也是……只不过没什么好吹的。”
“谁叫你吹?!”小苏一赌气,转身回她桌上看报去了。
李天然立刻发现他的话有点儿冲。人家一番好意过来说话,就给他这么一句给顶了回去。他想了想,拿起了钢笔在稿纸上写了“无心得罪,有心赔罪”八个大字,起身走了过去,把那张纸放在埋头看报的小苏面前,“该剐该杀,明天再说,我得先走……”就出了西厢房。
他在路上再又警告自己往后要注意。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否则,还没打听出来人家的下落,自己早已亮在明处。
他先回家。迈进了大门,心里突然产生一阵阵温暖舒服的感觉,马大夫不提,他也没想到,这个小四合院还真是他第一个自己的家。再又看到徐太太已经在厨房生了火,更使他感到回家了。
徐太太炸了锅酱,一听说饿了,赶紧给切面。他叫徐太太一块儿吃,她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儿,说老奶奶和关大娘在家等着她回去。李天然听了,叫她等会儿一块儿走。
从王驸马胡同到她们小杂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个人慢慢晃荡,走了几乎半个小时。他叫徐太太这几天把家给弄齐全,看缺什么短什么,就全给补上。他能想到的,就是买个小冰箱,再去给找个送冰的。
一进她们大门,连老奶奶都兴奋地拖着小脚,下院子来迎接。关大娘也替徐太太高兴。每月休息好几天,又不是从天没亮做到半夜,就伺候一个人,就能拿五块钱,实在比在别人家干老妈子强多了。可是李天然总觉得关巧红隐隐地有点不大自在。他意识到她的心,本来简简单单地做裁缝,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他老妈子一个杂院儿里头住的。
他不想多留,取了手绢和帽子,试也没试就离开了。只是提了句,钱要是够,再给做件棉袍和丝绵袍。
他决定不去多想。晚上马大夫过来看他,带了两瓶威士忌,说正屋东西两壁,还该挂点什么,又说他家里有好几幅病人送的水彩,叫他有空去挑几张。马大夫兴致很好,两杯酒之后,拉他上“东来顺”吃涮锅。
回家已经九点多了。他洗洗弄弄,去各屋查看了一遍,关上了灯和门,回到睡房,躺在床上养神。
十一点左右,他起身戴上了刚打好的黑帽子,将帽檐拉到眉毛,又将黑手绢斜着叠成一个三角,再按照他西部片里看来的那些抢匪劫盗的做法,从鼻梁那儿蒙住了下半截脸,又在后头把手绢打了个结。他看了下镜子,藏青棉短褂,藏青工人裤,黑袜子,黑胶鞋,黑手套,全身漆黑深蓝,只露着两只黑眼珠。
他关上了睡房的灯,带上了门,在院里仰头稍微观望,就从北屋蹿上了房。
他伏在瓦上一动不动,只用眼睛四处扫瞄。夜空又黑又静,无星无月,可是带点风。偶尔飘过来一阵微弱的吆喝声。
他从扁担胡同下房,一个人影也没有。那盏路灯也不亮。他摸黑走了十来步,矮身一跃,上了胡家花园那一人多高的砖墙。
这还是李天然第一次在京城深更半夜翻墙上房。他很小心,也不想走远,只是出来探探,再试试他这身夜行衣靠。关大娘倒是眼尖心细。
他在胡家宅院上头绕了一圈。花园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树枝在响。院子里各屋的人都睡了,门窗关得紧紧的,只有一间下房还亮着,在院子上空冒出一小片暗暗的光。他在西屋上头看见一辆空洋车,慢慢地在王驸马胡同往西走。李天然屏住气,趴在瓦上,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浅绿荧光时针和分针几乎重叠在十二。
他一下子全身发热。
也许不那么紧要,可是他躺回床上还有点嘀咕。好在我有个夜光表,我先击掌就是了。这才安心入睡。
之后两天他照常上班。下了班就去逛街,买点家里用的东西。
可是他从来没布置过家,只是听马大夫和蓝兰都说墙上该挂点儿什么,就去了趟琉璃厂。结果在一家什么斋的铺子里看到一副对联儿。掌柜的说是溥伒写的海淀:

云外楼台楼外塔
水中树影树中山
裱得挺好,价钱也还可以,十八元。
接着又上了马大夫家挑了两幅水彩,都镶好了框,一幅画的是北海白塔,一幅是骆驼队进西直门。是个外国人画的。
摆设什么的,可就麻烦了。他不懂古玩,买了几样必需的茶具,烟具,文具之后,就只在护国寺地摊儿上买了几件半新不旧,也用得着的小玩意儿。香炉,蜡烛台什么的。还买了两个种水仙的花盆儿。他又在王府井大街一家拍卖行看上了一座欧式穿衣镜。可是那个伙计一个子儿也不肯少,说六百就六百。只好不买。就只抱了个电风扇回家。
小跨院慢慢给他收拾得有点人味儿了。
礼拜三下班临走的时候,他跟小苏说他明天有事,可能后天也不来。苏小姐只是像没事儿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号那天下午,李天然去灯市口那家自行车店租了车,背着帆布包上了大街。
他刚骑上去,还在人行道上,一声喇叭响让他抬起了头。几步路前头,一辆黑汽车差点儿撞上一辆洋车。司机伸出头来大骂。可是拉车的也偏头回了一句,“吹胡子瞪眼儿的干吗?有能耐打东洋去!”然后双手把着车弓子,没事儿似的,慢慢拉着那辆空车走了。
李天然看看没出什么事,就没再注意,只是听到汽车一上挡加油,顺便瞄了一眼。
是蓝田和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只是短短一瞥,又只是上半身的上半截,他突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可是立刻又觉得可笑。才回来没几天,就只见过这么几个人,或许是时髦人士的打扮都差不多,看起来眼熟。他没再去想,原路骑去了海淀,还是住进了“平安客栈”,还是那间西屋。
他进了客栈就没再出去。晚饭也是打发伙计叫了碗面在屋里吃的。九点,他开始准备,跟大前天晚上夜行的装扮一样。只是因为天冷,又更阴了一点,上身多了件黑皮夹克。他又从帆布包里取出前两天买的一支手电筒,试了试,插进了裤口袋。十点,他吹熄了油灯,闪身出了屋门,轻轻带上,在黑暗之中观察片刻。
有几间屋子还透着亮,也还听得见前头柜台那边传过来的人声。可是他没再犹豫,吸了口气,蹿上了房。
海淀正街上还有好几家铺子没关门,灯光挺亮,不时还有部汽车呼的一声飞过他的面前。他在街这边等了等,过了马路,顺着朝北的那条大道走去。燕京大学校园的灯光老远就看得见。路上偶尔还碰到一双双,一对对的学生。他不去理会,正常稳步地走他的路。
天很黑,也有点湿,像是要下雨。过了燕京没一会儿就瞧见了清华校舍远远的亮光。他这才开始注意看路。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三岔口,上了折向西北那条。又走了一会儿,拐进了小土路。再没多久,他摸黑绕过一堆残石,进入了野地。
四周很暗,云很低很厚,只是天边一角偶尔透出一小片惨白,使他勉强分辨出三步之内的乱石、苇草和洼地。他不敢用他带来的电棒,只好慢慢一步步迈。鞋早就湿了。无所谓,只要不踩进泥沼就好。
他几乎撞到那根石柱,用手摸了摸,盘算了一下方向,找到了上回坐的那块石头。可是他没停,又朝前走了二十几步,在另一个不到半个人高的石座那儿打住。他看了看表,浅绿时针说是十一点零五。石头座很潮,他就蹲在旁边,四周张望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风声有点凄凉。他耐心沉住气地等,也不敢抽烟。
他知道这么黑没有必要,可是还是掏出那条黑手绢,蒙上了下半截脸,又把帽檐拉到眉毛。就算五步之内认不清,可是万一来的不是师叔……是朱潜龙反而简单了,就此了断……可是要是万一是别人,误打误撞地来了个全不相干的别人……那还是不能就这么露相露脸……
他一身黑地蹲在黑夜之中,觉得整个这档子事,这个背了六年的血债,最后怎么个了法,就跟这片漆黑荒野一样渺茫。五年前来过那么多回,一无收获。那今夜呢?他尽力不去多想,就知道越是去想,那前景就越像这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再看表已经差十分十二点。他感到心在跳,再一次用尽目力四周查看。
唉……六年了……还会有人赴这个约吗?师叔和大师兄说不定早都死了……再看表,还差三分。
他眼不眨地注视着那浅绿荧光分针慢慢移到了十二。
他深深吸了口气,“啪”地一声轻轻一击掌。然后从一数起……八、九、十。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掌声。
他的心快跳出来了。
再又数到十,这回稍微多用了点力,“啪”!……八、九、十——
“啪!啪!”
两声清脆的击掌。他偏偏头,好像从他右上方过来。
李天然的心快炸了。他尽力沉住气,眼睛向掌声方向搜过去,心中慢慢数到十,回击了一掌,站了起来,往前一跃,压低了嗓子,“哪位?”
“什么人?”
声音有点沙。
李天然不再迟疑,“师叔?”
对方稍微停顿片刻,“再不回话,我可要动手了。”
李天然觉得暗中人影一闪。他本能地倒错半步。一道白光照亮了他上半身,逼得他眼睛睁不开。
“师叔?是我,大寒。”
他打开电棒,上下左右一扫,伸手拉下蒙脸。
他的电棒也找到了对象。
是个矮小的老头。
模样儿有点熟,他还不敢认,往前跨了一步。
下巴一撇短胡,清瘦的脸,两眼有神。这才把记忆中的师叔和面前的老头对上,“师叔?德玖师叔?”
小老头也用电棒上下照了照天然,“大寒?”
李天然关了手电筒,往前迈了三步,叫了声“师叔!”跪了下去。
老头儿也关了手电筒,搀起了李天然,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之中紧紧抱着,谁也没说话。许久,许久,老头儿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低着头,“掌门,太行派二代弟子德玖拜。”
李天然一阵恐慌,扶起了师叔,在暗夜里盯了面前黑影片刻,“您来了多久?”
“半个钟头吧。”
“好在是一家人……”李天然感到惭愧,“就一点儿什么也没听见……您在哪儿?”
“后边破石头门上头。”
李天然抬头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那您知道我在哪儿蹲吗?”
德玖没接下去,拉着天然走到石阶旁边,伸手摸了摸,有点湿,可是还是坐了下去,“我没瞧见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儿躲着,也不知道谁会来……咱先别去管这些了,要紧的是,咱爷儿俩这回碰头了……我问你,”他拉天然坐下,“这回是你头次来?”
“不是……出了事以后,我来过总有十次……您哪?”
“我?这回是连着五个月五次。”
“您是说您以前来过?”李天然心头一震,“真就没碰上?”
“是啊……来过……三年多前,那回也来了有半年多。”
李天然心头又是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阴错阳差。他紧紧握着师叔的手。云好像薄了点儿,斜斜天边呈现出大片淡白,勾出了废墟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面前的师叔身影,也可稍微辨认出少许。他有太多的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十九年九月出的事?”
“是。”
“那是出了事之后……我看……一年多快两年我才听说……我那会儿正在甘肃。一听说就赶了过来。话传得很不清楚……反正那回我赴了七次约,谁也没碰见……”
李天然心中算了算,十九、二十、二十一,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那他已经在美国了。
“……这边儿也没人知道内情,只听说从火堆里捡到了四条烧焦的尸首,两男两女,也不知道是谁活了下来……这回是过了年……可是也不知道会碰见谁……你哪?……”
“这回还是头一次……我上个月才回的北平。”
“好,这都先别去管了。这次能碰上可真……唉!”德玖顿了顿,“要不是你师父当年有这个安排,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上哪儿去找谁。”
李天然也叹了口气,“说的是……要是没这个安排,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该上哪儿去找您……可是……”他突然有点紧张,“可是,大师兄也知道这个初一约会……不知道他来过没有……”
“不知道,我上回来了七次,这回五次,都没碰见他。”
“我上回……我看,四年多前吧,一共来过九次,也没遇上他。”
“好!”德玖一拍大腿,“至少他还没咱们爷儿俩的消息,也不知道咱们今儿晚上碰上头了……很好,这些待会儿再聊……你在哪儿落脚?”
“海淀,平安客栈。”
“好……我这回住在西边一个庙里,不太方便。咱们上你那儿去说话……这儿别待太久。”
“这就走吧。”李天然先站了起来,扶起了师叔。

9.夜店
两个人没再言语,一前一后在野地奔走,从小土路上了小公路。
二人脚步慢了,就像任何夜归村民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并肩经过了还亮着灯的燕大校园,一直走到海淀正街。
李天然左右看了看。大街上的铺子全关了,就只剩下几盏静静发亮的路灯。
他用手示意,二人过了正街,顺着路边走了一段,拐进了那条小横街。再用手示意,前头路东大门上给盏煤油灯照着的“平安客栈”木牌,蹿上了房。德玖也紧跟着上了房。
内院黑黑的。他们趴在瓦上等了会儿。没声音,没动静,只听见远远几声狗叫。
李天然这才下了房,轻轻推开西屋的门。德玖随着飘身而下,也进了客房。李天然在暗中一按师叔肩头,示意先别走动。
他摸到床前,拿了条棉被,虚搭在窗沿上,把窗户遮住。这才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他拉过来两把椅子,请师叔把有点湿的棉袄给宽了,鞋给脱了,再从挂在椅背上的帆布包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外国酒行吗?”他开了瓶,倒了半茶杯。
“行。”德玖仰头喝了一口。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那盏闪闪的油灯,一小团黄黄暗暗的火光,只照亮了桌面和二人的脸。李天然玩弄着手中的酒杯,面带苦笑,望着对面师叔那张苍老的脸,“该从哪儿说起?”
“待会儿……让我先好好儿看看你……”德玖举起了油灯,又把头往前凑了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儿?路上我还真不敢认……”
李天然喝了口酒,深深吐了口气,“我先说吧……”他掏出烟卷儿。德玖摇摇头。他自己就着油灯点上了,“那年您走了之后,没三个月就出了事……”声音有点抖,他把才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踩熄。
“别急……慢慢儿说……”
“六月,六月六号……您该记得,您也在场……师父传给了我掌门之剑,交给了我‘太行山庄’,晚上安排了师妹丹青和我的婚事……您还给了我们俩一人一副金镯子……”
“第三天您就回五台了。我们一家五口儿也就像往常一样过日子……练武,种菜,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儿。九月底,已经八月初九了,我们那天刚吃完了晚饭,正围着桌子商量过节,谁去买月饼……师父上座,师母和二师兄一左一右,丹青跟我下座……天才黑没多久,二师兄正在说他就喜欢吃翻毛儿枣泥的……”
“第一枪打中了师父,就在我对桌,子弹穿进他的额头,眼睛上边,一枪就死了,紧接着十来枪,从我后边窗户那儿打了过来,我们没人来得及起身,师母倒了,丹心倒了,丹青也倒了,我也倒了,两个人进了屋,我身上,后背,头上,中了三枪,可是大师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另一个不认得,矮矮胖胖的,一张圆脸,嘴里咕哝了几句,我也听不懂,后来才知道是日本话……”
“他们两个在屋里点了火就走了,一下子烧得很大,上头的大梁已经垮了下来,我不记得我趴在桌上有多久,反正衣服头发都着了,我滚下了地,打了几滚,弄灭了身上的火……”
德玖给天然倒了半杯酒。李天然没理会,两眼盯着桌上一闪一闪的油灯。
“我勉强还能动,全屋子都在烧,我去看了下师父他们,全都死了,师母,二师兄,丹青……我没时间拖他们出去,我自个儿也是连滚带爬才出的屋……”
他端起了茶杯灌了一大口酒,又就着油灯点了支烟,德玖始终没出声,只是从腰带解下来一根旱烟袋锅,又从一个小皮袋里掏出一撮烟丝填上,也就着油灯喷了几口,“所以,的确是你大师兄朱潜龙干的,没错?”
李天然半天半天才慢慢点头,“没错,是他……和那个小日本儿。”
德玖轻轻吐着旱烟。
“我不记得我在前院倒了有多久,反正再抬头看,庄上的房都在烧,正屋已经塌了,后院的火苗冒得老高,我当时没别的念头,只是不能就这么就死……
“您记得咱们庄子离大道有一里多路,附近也没别的人家,那一里多路,我是连走带爬,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候,反正一到公路,我就昏了过去……”
他喝了口酒,踩灭了手中的烟,又点了一支。
“我醒过来是在床上,一间白屋子,什么都是白的……这已经两天以后了……救我命的是马大夫……”他脸上显出了少许惨笑,“唉,师叔,您怎么想也想不到,我这条小命叫一位美国大夫给救了……马大夫,马凯大夫……”
“那会儿他是‘西山孤儿院’的医生,正打城里回来,是他在车子里看见路边躺了个人……回北平太远,附近别说没医院,没别的大夫,连个房子都没有,他只好把我带到孤儿院,不是外科也只好自个儿动手,取出我身上那些子弹,又把伤口给缝上,只是我流血太多,是死是活,他当时也不敢说……”
李天然撩起了上衣,给师叔看他前胸后背上的疤,“身体总算不碍事,只是右边头上给烧得厉害,肉是合上了,烧的疤可去不掉……”
“怎么看不出来?”德玖又端起油灯往前凑,来来回回地看,伸手摸了摸。天然没直接回话,“我在孤儿院……您知道那儿有个孤儿院吧?”
“听说过。”
“就在咱们太行山庄西南边儿,往下走,离永定河不远。”
“哦。”
“我在孤儿院一住半年……还不止……民国十九年九月出事,过了年九月沈阳事变,又过了年夏天才去的美国。”
“什么?!”德玖突然插嘴。
“唉……”李天然叹了口气,“您别急,反正我跟着马大夫一家去了美国。”
“美国?”
“美国……越洋渡海去了美国……您总听说过美国吧?”
“别跟你师叔神气……”德玖喝了口酒,又点了袋烟,“开国之父华盛顿,林肯解放黑奴,现任总统罗斯福,还有个武打明星飞来伯……”他喷了几口烟,“你这小子真当我们老西儿都是土包子啊!”
李天然笑了,似乎扫掉一些苦痛。可是他发现很不容易说清楚马大夫为什么把他带了去,还有,为什么他也就跟了去,而且一去将近五年。
他头几个月躺在病床上就一直在想,怎么向救他的马大夫一家人解释这一切。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光是求马大夫不去报警就已经费了些工夫。他最后决定只有全说清楚,全抖出来。好在马大夫是个外国人,就算不帮忙,也不至于把消息传到大师兄耳朵里。
他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解释清楚他是谁,他师父是谁,中国江湖是怎么回事,“太行派”又是什么。又花了几天几夜来说服马大夫和丽莎,这种暗杀和仇杀,在中国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当事人绝不会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义和规矩,王法不王法,民国不民国,都无关紧要。
马凯医生在路边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寒的时候,这家人已经在中国住了快二十年了。中国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们虽然从来没碰见过像李大寒这种身上有功夫的武人,可是这类人物和故事,无论从小说,戏里,还是电影,连环图画,也都接触了不少,大略知道什么虬髯客、红线女、林冲、黄天霸、南侠北侠、十三妹之类的传奇,以及镖局镖客的传闻,甚至于因为刚好赶上时候,还从北京大小报上看到“燕子李三”这位民初京城侠盗的故事。可是他们也花了很久的时间,很大的努力,才接受李大寒也是这一类的人物。还是李大寒身子复元了之后,给他们稍微露了几手,才使他们真正信服。可是又过了好一阵才逐渐体会到,这种血仇的确不是官家可以管得了的。
然而马大夫他们究竟是美国人,又是教会派到中国来行医的。所以据他后来自己的坦白,他们午夜梦回,还是挣扎了很久。最后,明明知道李大寒的解释和要求,完全违反了他们的宗教信仰,道德标准,法律责任,甚至于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可是面对着李大寒,从不到一岁就成为孤儿,到这次再度死里逃生,而这个生命又是马大夫给他的,他们还是接受了。
李大寒休养了好几个月才算是复元。身体是不碍事了。暗地里试了几次拳脚,也都没有影响,只是右额头上的烧疤非常显著。院里的孤儿们还无所谓,尽管突然出现一个带伤带疤的大个子,小孩子们也私下编了不少故事,不过李大寒非常小心,几个月下来,小孩儿们也都习惯了。倒是在附近走动是个问题,会引起这一带村子里的人的猜疑。他因此尽量不出大门,只是在孤儿院里出个劳力,帮着干点活儿。他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没有大白之前,这个“西山孤儿院”是个相当理想的藏身所在。大师兄如果知道或怀疑他没死,再怎么找,再怎么打听,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想到躲在外国人家里。
但是过了年之后,他虽然不知道师叔在哪儿,可是知道只要师叔得到消息,而且知道或猜到或假设,师门之中有人逃过这场灾难,那师叔必定会按照师父当年的安排,每逢阴历初一,前往西洋楼废墟赴约。
当然,大师兄一旦发现只有四具尸体的时候,也会前来赴约。可是,他倒真希望朱潜龙来,就地了结。在他随马大夫一家去美国之前,他曾前后赴约九次,而九次都是失望而归。
“那是民国二十年吧?……唉……我去了甘肃……”
李天然给二人添了点儿酒,自己喝了一口,“师叔,您可以想像我当时的心情,悲痛,绝望……我尽往坏处想……您也许死了,大师兄远走高飞……而我可背了一身一辈子也讨不回来的血债……”
“你最后一次去,是哪年哪月?”
“我想想……我们是民国二十一年六月初天津上的船,那应该是那年阴历五月初一,对了……阳历是六月四号,是个礼拜六……”
“那我还在甘肃……那会儿,我连师门遭劫的事都还没听说。”
李天然出国前最后一次赴约之后,也曾想到师叔人在江湖,师门血案和火烧山庄,很可能还没传到他耳里。他也只能这么去想。要不然更绝望了。
后来听马大夫说北京好几家报纸都有这个消息,但也只说是宛平县一个庄子起了火,死了一家姓顾的。如此而已。也没人再提,更没人理会。
那最后一次失望而回的第二天,李天然特意去了趟“太行山庄”,发现庄子早已经给宛平县政府贴上了封条。土墙还在,里面没有任何房舍的痕迹,只是堆堆残瓦,处处废砾,朵朵野花,遍地杂草,一片荒凉。
“这位马大夫……你什么都跟他说了?”
“差不多,只是没提咱们这个初一密约。”
“他怎么想?”
“怎么想?”
“怎么打算……我是说,他救了你一命,也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也替你瞒着,也知道你这个仇是非报不可……”
李天然从活了过来到现在,也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自问自答。
马大夫是趁女儿马姬回美国上大学这个机会带了他一块儿走的。一开始说得非常有道理。美国有好大夫。尤其是洛杉矶有个好莱坞,永远有一大堆电影明星要修整仪容,所以那儿有一大堆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绝对可以把他右额头上的烧疤给去掉。
不过,李天然当时心里也感觉到,这一年多下来,马大夫他们是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伤养好了,一家三口还教他英文。他意识到马大夫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离开中国一阵,躲一躲,远离是非之地,能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马大夫很诚恳地跟他说:
“大寒,我既没有资格要求你宽恕你的敌人,也没有能力说服你,要你接受,只有上帝可以作出裁决,更不要说惩罚。你还没到二十岁,你还有一辈子要过……你想想,就算你报了这个仇,那之后呢?就算法律没找到你,也是一样,那之后呢?这个年代,你一身武艺又上哪儿去施展?现在连你们的镖行都没有了,你还能干什么?天桥卖技?去给遗老做护院?给新贵做打手?……跟我们去美国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大,大过你们武林,大过你们中国……去看看,这不也是你们老说的跑江湖吗?”
绝望,走投无路,是在这种心情和处境之下,李天然才跟着马大夫一家人去了美国。
“师叔……我现在不叫‘大寒’了,叫‘天然’。”
出国手续全是马大夫给办的,李大寒非但没有身份,而且还是“太行山庄”血案中的关键人物,哪怕是在逃受害人。马大夫利用他们孤儿院里死了半年,年纪和大寒相近的一个“李天然”的水灾孤儿的证件,再通过他南京政府里的朋友的帮忙,弄到了一本护照。签证反而简单,就是在史都华·马凯医生的赞助下赴美留学。“太平洋大学”是他们教会办的,就在洛杉矶北边,靠山临海,而且和马姬同学。
“师叔,这么些年,我也只是在家跟着师父师母读书写字,在县里上了几年中学,也没念完,又在孤儿院里跟马大夫和丽莎和他们的女儿,学了几句英文,可是哪儿能这么去念美国的大学?我四年多上到大三已经不容易了……我跟您说,每一行都有个江湖,都不容易混,更别说混出头。学英文也好,学什么数学物理化学也好,就跟咱们练武一样,没十几二十年,见不出功夫来……”
“没错,只是如今,练武的……唉,别提这些了……那你怎么又不念完就跑回来了?”
“大概是我命不好……”他把洛杉矶的事说了一遍。连久闯江湖的太行刀德玖,听了都摇头叹息。
“大寒……呦!该习惯着叫你天然了……天然,这是你命好……命不好的话,你早没命了……”德玖站起来去洗脸盆那儿洗了把脸,又回来坐下,“天然,我问你,潜龙如此丧尽天良,你怎么看?”
李天然呆住了,半天答不上来。德玖轻轻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唉……怪不得你师父把太行派交给你……好,你我心里都有数,反正我跟你说,你师父没看错人,丹青她也没看错人……”他查了下怀表,“天快亮了,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李天然喝完了杯中的酒,“您先搬到我那儿。”
“那人家问起来,我算是你什么人?”
“就算是我远房九叔……”他等了等,看师叔没说不行,“王驸马胡同十二号,东直门南小街路东……可别敲大门儿,我在隔壁,是人家的小跨院儿,是个小红门儿。”
“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先回庙……”德玖说着站了起来,“我看后天晚上吧?”
德玖披上了短袄,套上了鞋,正要下跪就给天然拦住了。
“掌门,后天见。”边说边伸出右手,朝桌上油灯一挥,“噗”的一声,屋子黑了下来。
他轻轻拉开房门,向外稍微张望,再一闪身,出了屋子。

10.无觅处
还不到八点,李天然给院子里说话声吵醒了。洗完弄完,他披了件睡袍,点了支烟,出了正屋。
院里没人。他进了西屋。师叔在那儿喝茶看报。
“这么大早儿?”
“这还早?”
“徐太太来了?”
“来了,还买了烧饼果子,小焦油炸鬼,熬上了粥。”
李天然坐下来倒了杯茶。徐太太进屋问,“煎个蛋?”他看了看师叔,说好。再等她出去了才问,“有什么消息?”
德玖放下了报,摘了老花镜,“小日本儿又在演习……”
“我是说这两天您在外边儿听见什么。”
德玖半天没言语,闷声喝茶,“这事急不得。”
李天然知道师叔跟他一样急,只是不露而已。他也知道,虽然小时候跟着师父在外头跑过几趟,而且现在又是他在掌太行派之门,可是还是算是初入江湖,还有点儿嫩不说,北平他也不熟。爷儿俩不用说也都知道,这师门血债不光是掌门人的事,可是天然也明白师叔这句“这事急不得,急也没用”又是实话,又是门中长辈对年轻掌门的规劝。
他们初一在废墟碰了头,又在夜店深谈之后第三天,德玖住进了小跨院。
这么安静整齐的宅院,每天有人来伺候,德玖就说,“我这辈子也没享过这种福。”可是说是这么说,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德玖每隔一阵,就向掌门交代他干了些什么。
他搬进来第二天就一连好几天,每天一大早就去外面泡茶馆,有时候还先泡个澡堂子。德玖笑着说,“可真是里外一块儿涮。”
几天下来,不论上带楼带院的大茶馆,还是只有几把破椅子板凳的小茶馆,不论是一壶茶一袋烟独占一个雅座,还是跟几个人合用一个散座,他可见了不少人。李天然听了,更觉得自己没什么阅历。
有刚赶完早市的,有写字算命的,有提笼挂鸟儿的,买房卖地的,有车行里的,柜台上的,一大堆成天没事儿干的,一个比一个能说能聊,一个赛一个的嘴皮子。德玖说他连口都不必开,就听了乱七八糟一大堆琐事。谁做买卖赔了本儿啦,谁要租个四合房啦,谁又打了谁啦,谁要分家啦,谁家小子要娶谁家丫头啦,谁卖了镯子买烟土啦,谁要办个红白喜事儿啦,谁家夜里给人偷啦……
这样在东城西城跑了十几天也没听见什么要紧的。这还不算,德玖说他走了几趟天桥,还把他走得心情万分沉重。
德玖回忆他上回来的时候,奉军才入关,北京还叫北京,用的还是银元。可是就连那回,天桥几家他有过来往的镖局子都已经关门了。连有了三百多年历史的“会友镖局”都在民国十年关了张。几位有点交情的镖师镖头,也早就没镖可走了。不是给大户人家护院,就是给大商号看门。有的在天桥、隆福寺、白塔寺、护国寺的庙会下场子卖艺,有的弃武经商,开了茶馆饭庄,有的去跑单帮,闯关东,有的甚至于沦落到给巡警跑腿。
可是他说这回去天桥,可把他吓了一跳,刚在正阳门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电车,就让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给吞了进去。
一鼻子臭味儿不说,沿街到处都是地摊儿,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锯碗儿的,剃头刮脸的,磨剪子磨刀的,卖估衣的,打竹帘子的,捏泥人儿的,吹糖人儿的,编柳条筐的,焊洋铁壶的……“也没人管,爱摆哪儿就摆哪儿!”
德玖感叹万分,什么“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水心亭”,这些他从前逛过的场所全不见了。戏园子,说书馆,落子馆倒是跟从前差不多,只是一个个都更显得破破旧旧,“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里头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烂烂,扎根儿绸带子就上台……说是穿破不穿错……可也太寒碜了……”
“我倒是挑着看了几场耍把式的,有个崩铁链的气功不赖,还有个‘弹弓张’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说不练,全在那儿卖什么‘大力丸’……场子上倒是挂着‘以武会友’的布旗,也只是个招牌……没人上去比划。”
逛天桥的人也变了,可是他也说不上来这种变是好是坏。有西装革履的少爷,有奶妈跟着的小姐,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看见两个童子军……
“全变了……连票号银号都在卖什么‘航空奖券’。能叫我想起从前那会儿天桥的,是在地摊儿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条龙’吃的那笼猪肉白菜馅儿包子。”
十几天下来,德玖说他一个熟人也没见着。跟几个练武的打听没几年前还有点名气的一位镖师,也都只回说,好像有这么个人。哪儿去了?不知道。
“这事急不得……”过了会儿,德玖又补了一句,“急也没用。”
“我明白。”李天然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他这次刚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楼那儿瞄到那张日本圆脸之后,他和马大夫谈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们也只能推测,这个圆脸多半是个日本浪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跟一个武林败类混在一块儿。而且只有朱潜龙这种为非作歹,给赶出师门的武林败类,嫉和妒燃烧成恨,又自知无法凭真功夫来发泄,才会勾结一个异族败类,以洋枪子弹来暗杀自己师父一家。
那张日本圆脸,那张六年前近死之刹那最后瞄见的日本圆脸,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楼一闪而过之后,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经过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会进去绕绕,探两眼。可是,一个多月下来,那张日本圆脸,就像天上一团云朵一样,早就不知道给风吹到哪儿去了。
李天然在师叔一搬进来就约了马大夫过来吃饭,让他们两个见面。那天晚上,三个人喝着白干儿,各抽各的烟,聊到半夜。德玖有点激动,正式感谢马大夫拯救了他们太行派第三代掌门……
“还有什么?”李天然添了些茶。
“没什么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听说西城那边儿这几年不很安静……有批人,不像是什么地痞流氓,是玩儿大的,搞烟土走私……天桥那边儿的白面儿房子,全靠他们。”
“哦?”
“咳……要不是咱们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会会这批小子。”
李天然心里无限感触,这么大年纪了,听到有人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侠仗义的作风就自然地流露出来。
门口一声咳嗽,徐太太探了半个身子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看看师叔。德玖笑了,“刚喝过粥,吃了烧饼果子,两个鸡子儿……我说就吃面条儿吧。”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这个日子可太好过了,菜有人买,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扫……”
“您饶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总得过……我该去上班儿了,”说着站了起来,“哦,先跟我去个地方。”
德玖等天然换了身衣服,一块儿出的门。
还不到十点,天很好,路上挺热闹。他们溜达着朝南走。刚过了内务部街,德玖仰头看了看一道墙后头几棵大树,“天可真凉了,枣树叶子全都没了,那边儿那棵核桃树的叶子,也快落干净了……”
“是啊,咱们这就是去给您做件丝绵袍儿。”
二人一前一后拐进了窄窄的烟袋胡同,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着的木头门。
“关大娘!”
“李先生?”关大娘的声音从院里过来,“自个儿进来吧!”
李天然推开了门。德玖后头跟着迈了进去。
“先请屋里坐,我这就好……”关巧红正蹲在她西屋门口檐下,就着一个大脸盆洗头。老奶奶在旁边提了把水壶给她冲。她一偏头,看见了德玖,“呦,还有客人!”就急忙拧干了长长乌黑的头发,用条毛巾给包住,站了起来。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儿。双手按着头,露着两条白白的膀子,和夹肢窝下那撮乌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湿的坎肩儿贴着肉,“真对不住,太不像样儿了……”说着就跑进了屋。
李天然他们等到里头说了声“请进来吧”才进去。屋里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关巧红已经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给介绍说是他“九叔”,麻烦她也给做件丝绵袍儿。
“我看今天有好太阳,又没风,才洗头,就叫您给碰上了……”关巧红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得李天然也有点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个岔,“小心着凉。”
德玖打过招呼之后就没再言语。
“全好了,本来还说请徐太太给您捎去,”她的声音平静了点儿,“过来试试……”
李天然脱了皮夹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来,也就没再脱。等关大娘给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个包袱皮儿,把另一件棉袍和丝绵袍儿和穿来的夹克给包上,再又塞给她二十块钱,就和师叔离开了。
“她的活儿不错。”
“人也不错。”
天然没接下去。
可是德玖又说了,“人好就好。”
天然还是没接下去。等二人上了朝阳门南小街,他才问,“您打算上哪儿去?”
“想去通州走走。”
“通州?”
“去看看,说不准儿住上几天。”
李天然掏出来三十块钱,递给师叔,“您先拿着。”
“用不了这些。”德玖只取了张五元的。
“总得吃得住吧。”
“吃没几个钱……住?五台山来的,还怕哪个庙不给个地儿睡?”
李天然目送着师叔消失在大街人群里头,背着大包袱去了蓝府。
他老远就瞧见大门口前榆树下头停了部黑汽车。大概是蓝青峰回北平了。车子漆黑明亮,是部Packard。长贵正在那儿清洗,看见了李天然,弯腰笑着问候了一声。
他进了西厢房办公室,瞧见金主编在那头向他招手。正埋头写什么的小苏,抬头招呼,“这是打哪儿来?嘿!新棉袍儿!”
李天然微笑点头,过去先把包袱放在他椅子上。
“好些朋友都在跟我打听‘木子’是谁。”金士贻一身灰西装,红蓝领带。靠着椅背,满脸笑容,“怎么样?高兴吧?”
“非常高兴。”李天然站在老金桌前微微一笑。
“你那些照片儿都好极了……”金主编弹了一下烟灰,“有这么精彩的图片儿,文章不妨再短点儿。”
“成,再短点儿就是了……”他等了几秒钟,发现金士贻没别的话了,就回他桌上,又把包袱移到地上,坐了下来。小苏过来给了他杯茶和一个信封,“这个月的薪水……对了,刚才问你也不理人。你是打哪儿来?还是上哪儿去?背了这么大个包袱?”
“打裁缝那儿来,待会儿家里去。”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上次一句话没回好,惹得她生气,还赔了不是。可是他再看,脸蛋胖胖的小苏还带着笑容,就补了一句,“做了几件棉袍儿。”
“挺像样儿的。”
李天然看她微笑着回她桌,放了点儿心,喝了口茶,把薪水袋摆在一边,掏了支烟点上,随便翻着面前一叠画报。上星期交了五篇,暂时不用愁。
短点儿更好办……“围棋圣手吴清源返国”……师叔像是听到了什么,要不干吗去通州?……“(本市)某七爷妻在沪提起离婚,条件索回妆奁费三万元”……他老人家这一个多月下来究竟探听出来些什么?……“本市开演伟大影片《仲夏夜之梦》之两幕”……就算瞄到了日本圆脸,又表示什么?……“(本市)羡慕世运代表一球员之某女士,见报我国代表远征柏林结果,全军覆没,竟怒而改嫁某文学家,谓弃武就文”……至少表示这小子没死,而且还在北平……“梅兰芳由津返平”……北平究竟有多少日本人?……“天寒了,近来,天气渐冷,已到深秋时候,夜间非毛毡不暖,晨起风冷如剪,偶尔不慎,感冒至易,是以居家出门,应备虎标万金油,八卦丹等良药,以防不虞”……巧红是比丹青丰满一点儿,那乌黑长长的头发……“余汉谋代表蒋委员长为朱执信先生铜像行奠基礼”……那湿湿贴肉的白坎肩儿……“鲁迅所遗之家属:弟建人,子海婴,夫人许广平”……那鼓鼓的胸脯……“双十节宋哲元委员长在北平南苑举行阅兵礼”……那黑黑的腋毛……“冀察当局和日本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那——
什嘛?!他立刻翻回上一页,又再细看这句说明上面那张照片。
前排站着五个人,后排站着六个人。是后排左二那张日本圆脸吸住了他。
他足足看了三分钟。只见上半身。西装。可是那张圆脸!
是他吗?是他!绝对是他!
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在这张相片上下左右找了找,除了“冀察当局和日本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这个说明之外,下边还有一行字:“前排左二,宋哲元委员长。左三,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堀内干城”,和一小段报道:“中日双方于十月十七日在北平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并于二十三日合组惠通公司,负责华北航运,资金五百四十万元,中日各半。”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没有,报道没有提到任何其他名字。他翻到头版,是上礼拜十月三十一号星期六那期。
他弄熄了烟,不由自主地看了金主编一眼,真想马上冲过去问他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上面都是谁,尤其后排左二那个日本圆脸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种正式场合出现……
他全身发热,深深吸了几口气,连着喝了几口茶,又点了支烟,心跳平静了下来。
好,先不找金主编打听。这小子有点儿轻浮,有点儿贫嘴。反正现在确知日本圆脸在北平就好办了。才不过两个多礼拜前的事,总能打听出来。
电话铃声使他一震。他看见小苏接了,嗯了几声就朝他一喊,“李先生,电话。”
李天然拿起电话,“喂,哪位?”
“我是蓝董事长的萧秘书,董事长说明天不上班儿,没事儿的话,想约您见个面儿。”
“明天?成,几点?”
“早上十点。”
“在哪儿?”
“麻烦您来九条。”
“好,我十点来。”
李天然挂上了电话,弄熄了烟,靠回椅背,有点纳闷儿。能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董事长主动来约?
他把《燕京画报》那一页撕了下来,叠上,跟薪水袋,香烟洋火,一块儿揣进了棉袍。

11.长城试枪
星期天一早蛮凉的,太阳出来好一会儿才暖和了一点儿。今儿徐太太不过来。本来说是逢十,没三天就改成星期天休息。
李天然自己随便弄了点儿东西吃,穿了条卡其裤,长袖蓝棉运动衣和黑皮夹克,下边一双白色网球鞋。出门之前带上了那一页的《燕京画报》。
他不知道蓝青峰有什么事找他。也许就是说说话。可是又为什么这么早?
蓝青峰正在大门口那部Packard前头跟长贵说话。李天然眼睛一亮。蓝老竟然如此潇洒的打扮。一条灰色法兰绒西裤,黑皮鞋,开领蓝衬衫,黑棉袄,大银扣,脖子上绕着长长一条白丝围巾,手中握着一根乌木拐杖,腰板儿笔直地站在那儿。
“咱们走,你开。”蓝青峰等他一到了跟前就上了车。李天然坐进驾驶位,掏出来墨镜戴上,发动了车,上了挡,慢慢朝着东四大街开,“怎么走?”
“出城,走西直门。”蓝青峰也戴上了太阳眼镜。
大街上车子很多,人也很多。有好些老头老太太坐在背风墙边晒太阳。李天然不快不慢地绕过鼓楼,什刹海,顺着轨道,躲着电车,拐上了新街口。
城门给塞住了。他挤在汽车、洋车、板车、自行车中间等。听街边看热闹的人说,前头有部日本卡车撞了个推车的。等吧!李天然点了支烟。才抽两口,前边儿车开始动了。
他们出了城,都没说话,不到二十分钟就过了海淀。蓝青峰这才指着一条岔路说,“往西北旺开。”
这儿已经非常乡下了。大道两旁一排排柳树,过去就是田野。也不知道种的都是些什么,反正早都给收了割了。剩下的是一片一片黄土。路上没什么人,偶尔绕过一辆骡车。农地上也没人,只是远远的右前方,从地面上扬起了好大一片沙土,遮住了半边天。微微阵阵“隆,隆”的声音随着风传了过来。蓝青峰叫他停下来。
“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他在车内用手杖头一指遥远前方上空像乌云似的一片尘土。
李天然摇摇头,点了支烟。
“日本华北驻屯军大演习。”
“哦?”李天然注视了一会儿,“离城这么近?”
“已经搞了一个多礼拜了……步兵,骑兵,坦克……还是实弹……在向二十九军示威。”
“哦?”
“南苑那边也在演习,石景山那边也有……都是以攻打北平为目标……”蓝青峰舒了口气,“走吧。”
就这么一条土路,可是李天然过了西北旺之后还是问了一句,“咱们去哪儿?”
“南口。”
“那怎么不走清河,沙河?”
“这么走是来看看他们演习。”
李天然没再问了。他们又开了二十分钟,到了那个破破旧旧的小镇阳坊,也没停,也没慢下来,穿城而过。李天然觉得这位蓝青峰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董事长。
南口不比阳坊大到哪儿去,只不过因为有条京张铁路经过这儿到青龙桥,再奔张家口,所以大街上多了几家饭庄客栈。蓝青峰叫天然把车停在路口一家“天寿山饭店”门前。
门口等着一个人,像是掌柜的,跟蓝青峰打了个招呼,再一挥手。李天然从反视镜中看见后头有个十来岁小子,牵着两头土色毛驴儿过来。
蓝下了车,“后头有个背包儿。”李天然摇上车窗,也下了,到后车厢取出一个皮背包。
“咱们上驴吧……”蓝青峰跨上了头一匹。李天然背上了包,刚骑上,蓝青峰那头已经笃笃地往前走了。
李天然小时候跟师父来过这儿,不过是从西直门站搭火车上青龙桥。他也走过南口、居庸关、八达岭几个关口,可是没多少印象。今天,骑着颠颠的毛驴儿,他才看清楚前面是一层层高山峻岭,有尖有秃,有陡有斜,树不多,不时可以瞄见一段段一截截半垮不垮的城墙,偶尔依着山脊露出来一两座望楼。
天气非常好,蓝天很高,清凉干净,太阳照在身上挺舒服,阵阵微风,顺的时候听得见远远传过来一声声微弱的火车笛鸣。
两头驴一前一后,沿着一条碎石子小道,慢慢往高处爬。下了一个小山谷,又顺着一个秃坡骑了快半小时,蓝青峰才把他的驴稳住,前后左右扫了一眼,“就这儿吧。”
李天然实在看不出这一带有什么特别。前面不远的山头上是一截沿着很陡的山坡脊梁升起来有一丈多高的城墙。倒垮得很厉害,高处转角有个敌台和一些垛口。再过去是一层比一层高的山峰,灰灰绿绿的,并不出色。回头看也是一起一伏的山岭,不见丝毫人烟。他们下驴的一片斜地上稀稀落落长了些杂草,几棵一两个人高的树,几丛灌木。石头缝之间流动着一股浅之又浅的溪水,不时反射出闪闪日光。有几只鸟在飞在叫。
蓝青峰把口缰拴在小溪旁一棵矮树上。李天然跟着下驴照做。二人伸了伸手脚。太阳很大,微风带点凉。碧蓝天空难以觉察地浮着几朵淡淡的白云。两头毛驴低头静静喝着溪水。
他们找了一块还算平的草地坐下。蓝要过来背包,取出两大瓶“玉泉山啤酒”,一条用蜡纸包着的卤牛腱和四个馒头,再掏出来一把万能刀,先用它开了啤酒,又用它来切牛肉。
“背了老半天,原来是这些玩意儿。”李天然仰头灌了几口啤酒。
“没叫你白背吧!”蓝也喝了两口,然后用酒瓶一挥,“这一带你熟不熟?”
“不太熟。”
“我们打南口过来,正前方那座山偏东就是居庸关,再翻几层山就是北口八达岭。这三道城墙是守北京的内长城……”他又喝了两口,“外长城的关口可多啦,光是这一带,往西是张家口,东边没多远是古北口,当年戚继光在那儿练过兵……再往东还有喜峰口,冷口,一直到山海关。”
“您都去过?”
蓝青峰点点头,边吃边说,“差不多,还有我们山西那边的娘子关,平型关,雁门关,就是那个‘赵家天子杨家将’那个雁门关……都去过。再往西,甘肃也去过,可是玉门关,阳关,早就没了,最多一两个土堆,就只剩下了一个嘉峪关……”
这些地方李天然可全没去过。十二岁那年跟师父跑过好几个省,可是那几次是跟着师父去料理些事情,不是游山玩水。他突然觉得,等目前的事给了了之后,应该独自一人,大江南北跑上几年。
“这些年在美国,听说过这儿的长城抗战没有?”
“听到过一点儿,电影院里也看过一些新闻纪录片,像喜峰口的大刀队,还有什么‘塘沽协定’,美国报上也都登过。”
“最近一两年的事儿呢?”
“马大夫给我说了说,报上也看了些。”
两个人静了下来,慢慢地吃,望着乱峰,蓝天,白云。
“那你怎么看?我是说华北今天这个局势?”
李天然对着瓶子喝了几口,今天是来探听我吗?何必跑这么老远来打听?“我看不怎么妙。”
“红军给赶到了陕北,听说了吧?”
天然点了点头。
“委员长的‘安内攘外’,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天然又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看?”
李天然沉默了会儿,摇摇头,“这种国家大事,我搞不懂……反正,管你什么政策,成功就对,失败就错。”
蓝青峰笑了,“原来你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那我不知道……我是这么看,谁赢谁讲话。”
两个人吃完了,四处走动了一会儿。蓝青峰又开了两瓶,“我没见过你师父,可是听冯玉祥提过几次……顾大侠顾剑霜,武林尊称‘太行剑’的是吧?”
李天然点点头。他知道马大夫也说了。
“你们侠义道,还有绿林道,我年轻时候见过几位……可是说来惭愧,我还从来没见过会功夫的露两手……”
原来费了这么大劲儿来到这个山洼子,是要我露两手……李天然看了看他坐的草地四周,看到左脚跟前儿土里半埋着一个核桃般大的石子儿,就挖了出来,擦了擦,圆圆的,又掂了掂,重量还可以,再用眼睛一瞄草地上躺着的空啤酒瓶。蓝青峰会意,拿起了空瓶,站了起来,向前方上空用力抛出去。李天然仍坐在草地上不动,两眼注视着瓶子升空,把小石子儿换到了右手,身不摇,肩不动,只一振手腕——微微一声“嗖”,小石子儿在十几步外二十来尺空中追上刚要下降的酒瓶,“啪”一声给打成碎片,散落下来。
“好!”蓝青峰轻轻一喊。
他偏头看了一下李天然,“练这么一手功夫,得几年?”
李天然陷入了阵阵回忆,“暗器好像是十岁那年开始练的……”
蓝青峰弯身从皮背包里取出一把铁灰色手枪。李天然一愣,呆呆望着。蓝查了下弹夹,开了保险,右手紧握着枪把,左手往回一拉,上了膛,也用眼睛一瞄另一个空瓶。李天然面无表情,捡了起来,坐在地上又一振腕,把瓶子丢到差不多高度。蓝青峰举起右臂,稍微一瞄,一扣扳机,“砰”——酒瓶给打得粉碎。山谷里响了两声回音,惊飞起十好几只麻雀。
“好!”李天然也轻轻一喊。
那两头毛驴一惊,仰着头叫了几声,跺了几下脚,喘了几口气,又低头吃草了。
“这是把Colt.45,半自动……”蓝青峰抚摸着枪膛,“是位美国上校送给我们冯先生的。我离开部队的时候,他又送给了我……看不出这把手枪有二十多年历史了吧?还参加过欧战……”他用左手反握着枪,伸出给天然,“要不要试试?”
李天然又一呆,仰头盯着面前那把手枪,犹豫了几秒钟才慢慢起身,接了过来,握在手中,又注视了好几秒钟。
他四处张望,往前走了几步,盯着看二十几步外那段陡陡斜斜,大半倒垮的城墙,用左手一指,“从下边儿数,第三个垛口儿左边儿夹着一块发白的石头……”
蓝青峰摘下了墨镜,找了一会儿,才看见那块拳头大的白石头,脸上浮起一丝怀疑的笑容——
“砰!”
又有十来只麻雀惊飞乱叫。蓝青峰在谷中回音还在那儿飘荡的时候,往前抢了几步,仔细查看城墙头倒数第三个垛口。白石头没了。他戴上了墨镜,把白围巾撩到肩后,转身到了天然面前,接过了手枪,扣上了保险,声音有点激动,“天然,天然……你真是天生的!”
李天然没有说话,坐回草地,仰头灌了几口啤酒。蓝也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你哪儿学的?”
“美国……马大夫女儿有个同学,山上有个小别墅。我们在那儿度过假……就打过三回……不难……”
“老天!你已经一身功夫了,现在枪又打得这么准……老天……”
“唉……”李天然深深叹了口气,“我师父一家四口全毁在这个玩意儿上……太行南北,山左山右,谁不知道‘太行剑’顾剑霜?谁不敬畏太行派掌门?结果?四十年的武艺,一个子弹就完了!”
风微微在吹。蓝青峰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这还不说,靠功夫吃饭的人,给这个玩意儿给搞得……如今连饭都没得吃了……”李天然呆呆地遥望着天空,目送着又一群野雁南飞。太阳开始偏西。
“我知道,时代变了……”蓝静静地说,“我都不敢相信今天还有你们这种人……”他又在摸手中的枪,“唉……你大概是最后一批了……”他取出了弹夹,一并放进背包,“该往回走了。”
李天然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闷。
他们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清理了下草地上的东西,到树后解了个手,上了毛驴。
在一步一颠的毛驴上,他逼自己一层一层剥掉离他太远的事。他没时间去担忧日军大演习,也没心情来感叹时代变了。他有眼前的急事未了。他知道今天是个机会,那张画报就在他夹克里。不用马大夫再提,他也看得出来蓝青峰认识人多。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没什么别人可以托……二人无语地下了驴,上了车。
“听说你碰见你师叔了。”
“是……半个月前……”果然,马大夫和蓝经常来往。他决定只要蓝青峰不提,他也不提是怎么碰头的。
“跟你住?”
“是。”
“早知道的话,今儿约他一块儿来。”
“他上通州去了。”
蓝青峰“哦”了一声。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很好开,只是路不怎么平,没法开快。西下的太阳从汽车后窗,穿过扬起来的黄土,直照进来。
李天然瞧见前头有棵大柳树,慢了下来,停在路边树下,熄了火,摇下了窗。
蓝青峰看了他一眼。天然也没言语,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张画报,递给了蓝,“后排左边儿第二个,那个圆脸日本人,您认得吗?”
蓝摘下了墨镜,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是其中之一,是他和……我大师兄下的手。”
蓝青峰仔细看了遍,轻轻“哼”了一声,“既然能出席签署《航空协定》……也许是驻屯军的,也许是领事馆的,也许是财团的,日方出资的是‘满洲航空株式会社’……也可能是关东军……你确定是他?这么些年?就凭这么一张黑乎乎的照片?”
“就是他。”
“应该不难查,至少叫什么,干什么……”蓝还了画报,“我给你问问。”
“那顺便打听一下朱潜龙……”
二人静静坐在车里,遥望着远远几缕炊烟。半天,半天,蓝青峰才慢慢开口,“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找到了你的仇家,那个日本小子和那个姓朱的……也把他们给干掉了……你知道这会闹出多大的案子吗?今天今日……你以为就这么简单就可以杀人了事?”
李天然感觉出蓝青峰这些问话的走向。他知道很难跟外人说清楚,可是还是说了,“蓝老伯,”他平静地回答,“这是我们江湖上的事……”
“哦……”
“只能照我们江湖规矩来办。”
蓝青峰点点头,“我明白,报仇是你们的江湖规矩,可是在我们社会,这是法律的事……”他顿了顿,“听过施剑翘这个人吗?”
李天然隐隐有点印象,可是不记得是谁,只好摇头。
“上个月刚给特赦……来了北平。”
“哦,对了,报上提过。”
“天大的案子……”
“哦?”
“去年十一月……你还没回来……就在天津一所佛堂,施剑翘三枪打死了那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干过五省联军总司令的孙传芳。”
“哦?”
“她父亲也是军人,叫孙传芳给宰了,民国十四年吧……施剑翘那会儿才二十岁……反正,做女儿的从此就一心一意为父报仇……等了十年,给她报成了。”
李天然一下子明白了……真要说的是他。
“她不是你们江湖上的人。她有家有子有女……官司打了一年多,上过天津地方法院,河北高等法院……总而言之,社会舆论同情她,可怜这位孝女……结果,本来应该死刑,至少无期徒刑,最后,今年初,给判了七年有期……可是,就上个月,施剑翘又给国民政府特赦……”
李天然点了支烟,喷出长长一缕,静静等着听。
“我提这些是想说明两件事……第一,不管她多有道理,也不管社会有多同情,还是得经过法院审判。第二,她给特赦跟这一切都无关……她给特赦是因为她的家世。”
“家里干什么?”
“她父亲叫施从滨,做过济南镇守使,还干过军长……不过特赦不是因为她这位爸爸……她有位更了不起的叔叔。”
“谁?”
蓝青峰沉默了片刻,“你去过中山公园?”
“刚去过。”
“没看见‘公理战胜’石牌坊那边有两尊铜像?”
“哦……金主编跟我提了,还没去。”
“其中之一就是施剑翘的叔父,叫施从云,前清新军第二十镇营长,驻守海淀滦州……我的老长官冯玉祥是他的营附,为了响应武昌十月革命,一块儿搞了个‘滦州起义’,建立了一个‘北方革命军政府’……施从云做总司令,冯玉祥当他的总参谋长,可是给袁世凯压下去了,几个头头,只有冯玉祥劫后余生……”
李天然还是觉得要说到他头上,只是感到蓝青峰这个弯儿,绕得太远了。
“主要靠冯玉祥在南京替她游说,请政府照顾烈士遗族……何况孙传芳又不是什么英雄伟人,只不过是一个应运而生的北洋军阀……就这样,枪杀孙传芳的施剑翘就给特赦了。”
李天然有点明白了。
“这说明了什么?”
李天然没有言语,把烟蒂弹了出去。
“其一,时代变了,多么有理由杀人,也要接受法律制裁。其二,顾大侠顾剑霜,不论他在你们江湖上多有名气,多了不起,本领多大,武功多高,干了多少痛快事,他……他究竟不是搞起义革命殉国的烈士……”
李天然完全明白了。
“所以,你想,就算你得了手,你怎么下场?”
“下场?”李天然哈哈一笑,“他们得先逮住了我!”
“你以为北平警察都是废物?”
“那倒不是……可是您再反过来看,朱潜龙他们杀了我师父一家四口,六年了,到现在不还是逍遥法外?”
蓝青峰深深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而且朱潜龙也不是孙传芳。”
“当然不是……”蓝在思索……过了片刻,“施剑翘不是江湖上的人,可是你是……”
李天然发现蓝青峰转了话题,隐隐觉得他又抓到了什么。
“你们江湖有你们的世界,这个我明白,可是……要是你们那个侠义江湖,你们那个武林世界,跟我们这个世间江湖,我们这个凡人世界……要是有一天这两个世界碰到了一块儿,你又怎么办?”
“还是照我们江湖规矩办。”
蓝青峰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车窗摇上,“走吧,天黑了不好开。”
等车子上了土公路,蓝才喃喃自语,“唉,一打起仗来,什么规矩都没了……”

12.一宇洋行
这几天报上全是日本进兵绥远和全国声援傅作义抗战的新闻。
李天然心中烦闷得不得了。蓝青峰那边没有任何下文。师叔去通州快一个礼拜了,也没消息。前天晚上去找马大夫吃饭,也没聊出什么结果。马大夫倒是提起,要是再一年两年也没苗头,他又怎么办?就这么无头无绪地干等?还是无头无绪地乱找?李天然也答不上来。
倒是一个多月下来,他和蓝家上下的人都搞得挺熟。蓝田住校很少回家,可是蓝兰家里住也很少准时回家。高中只剩下半年了,老爹已经托人在美国申请大学,所以她每天下午三点放学也不回来,不是去看电影,就是去同学家听唱片,经常晚饭也不回家吃。他们也就不常碰头,可是碰上了,总是一块吃吃喝喝聊聊。李天然觉得家里没个大人,小孩儿就会这样儿,没什么顾忌。
星期四早上,他照常去上班,没什么事也得去坐坐。今天相当冷,他进了西厢房,瞧见小苏披了件棉袍在看报,尽管屋里头有暖气。金主编正在说电话。他挂起了风衣,给自个儿倒了杯茶。
桌上有个牛皮纸信封:“李天然亲启”。
他心猛跳了两下。
刚拿起来,那边儿小苏就说,“萧秘书一早儿送过来的。”李天然点点头,撕了开来。心还在跳。
先是一张便条:“照片乃冀察政务委员会提供。随附资料,仅供吾弟参阅。朱某情况待查。”
李天然面色没有变化,至少他觉得金主编和小苏都没在注意他,可是他的心快跳到喉咙上了。
他翻到下页,一张白信纸,钢笔正楷:

羽田次郎,汉名金旭东。明治三十三年(光绪二十六年)生于广岛。幼年生活不详。大正五年(民国五年),只身抵达东北,经头山满介绍入黑龙会。曾任马贼白胡子军事顾问,亦曾负责南满铁路警卫。传闻参与皇姑屯事件。后转移阵地到华北。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年)在天津日租界成立“一宇公司”,由关东军包庇进行特殊私运贸易。同年,在北平西单西二条胡同口开设“一宇洋行”,并在朝阳门内竹竿巷东口城墙根设有货仓,营业以日本杂货为名,烟土交易为实。羽田现以日本侨商身份对外。目前暂代平津日本商会秘书。住址不详,但“大陆饭店”有其长期包房。

他又重复看了一遍,尽量克制自己,可是双手仍在微微颤抖。他喝了两口茶来平静自己。
他点了支烟,起来走到金士贻桌前,“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想早点儿走。”
金主编点点头,顺手将烟灰碟往前推了推,靠回椅背,“密斯脱李,去过堂会吗?”
李天然摇头,弹了下烟灰。
“十月初七是卓家老太太七十九大寿……”他翻着桌上的日历,“初七,初七……这月二十号。下礼拜五。我们收到两份帖子,一份给董事长,一份给咱们画报……呃……”他顿了顿,“我和卓家有点儿关系,我一定去,也代表画报……可是董事长说他无法抽身,请你代劳……”
李天然听他以董事长的名义提出,就点头说好。
“密斯脱李,这个机会难得……如今,就算在北平,也没几个人家有这个谱儿了……”
李天然心里很急,把烟卷儿在烟灰碟里弄熄了。
“你有事儿先走,堂会那天咱们一块儿去。礼不用愁,公司和画报会去料理。”
李天然点点头表示听到,也表示告辞。他回桌取了牛皮纸信封,拿了风衣。向房门走。金主编朝他背影说,“有好戏。梅老板儿去了上海,可是有张君秋,马连良,李多奎儿,金少山……”
他在九条西口叫了部车去西单。天阴得很厉害,风也刮起来了,有点儿要下雨的样子。他心还在猛跳。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点儿具体的消息。他也不知道去那儿干什么,只是知道非得先去看看不可。
李天然在西单北大街“哈尔飞戏院”门前下的车,也没问就顺手给了拉车的一元钞票。那小子直在那儿谢。
他拉起了大衣领子,慢慢朝北走。路上车子很挤很吵,人也都在赶。有些铺子在上窗,地摊儿也在收。空中飞着几滴雨丝儿。
他一过了白庙胡同就瞧见斜对街的西二条,左右扫了一眼。“一宇洋行”就在胡同口南边儿。
很窄小的店面。窗板已经给上上了,只留着一扇紧闭的店门。门框上头是黑底白字的“一宇洋行”横匾,左右各悬着两条木牌,也是黑底白字,一边是“日用杂货”,一边是“价廉物美”。在对街看,几个字像是给涂改过。等他过了北大街才看清楚。“日用杂货”的“用”字,叫人用红漆在上头写了个“本”字,变成了“日本杂货”。另一个木牌也给人添了两个“不”字,变成了“价不廉物不美”。天然心想,多半是最近那些宣传抵制日货的学生干的。
他没进去,继续朝北走。这西单北大街他回来后至少走过三次,可是就是没注意到有这么一家日本洋行。他在一家鞋店门口停住,避着风点了支烟,偏头望着那扇门。没人出入。
对上了面就对上了面。认出来就认出来。他转身往回走,在洋行门口丢掉烟卷儿,推门进去。
里边光线不很亮,只有屋顶上挂下来三盏灯。店房窄窄长长的,像是一般铺子的一半。门里边一个小伙计见他一进门就赶紧上来要接大衣,给他伸手止住。柜台后头站着一个中年店员,灰棉袍,胳膊肘儿架在玻璃台面上,见有人进店,直起了身子,满脸笑容地招呼,“喜欢什么……言语一声儿……”李天然没有回答,略略点头,边走边看。
中间玻璃柜台下边,两边墙上一层层架子上,什么都有,还真不少。牙膏,牙粉,牙刷,香皂,毛巾,剃刀,香水,花露水,毛线,布料,针口……全都是东洋杂货。
绕了两圈,就店房尽头有道紧关着的木头门。李天然买了一小盒仁丹。
羽田已经是可以上报的富商,怎么会在这儿看店?反正知道他这儿有这么个窝就是了。他在店门口拦了部车,随手把那盒仁丹丢进了阴沟,跟拉车的说去朝阳门。
刚过了“北京饭店”,风中雨点儿大了些。沿街好些铺户在赶着收幌子,路边儿行人的脚步更快了。东长安街柏油马路一片湿湿亮亮的。拉车的慢跑着,偏头问说要不要下雨布大帘儿。李天然伸头看了看天。南边乌云很黑很厚,北边天还有点亮。再看没多远了,雨布又脏又黏,就说不用了,快点儿拉就成。拉车的说下雨地滑,快点儿拉要加钱。李天然在城门口下的车。要三毛,给了五毛。
他翻起了大衣领子,沿着城墙根一条没名字的土道往南走。细雨还在飘,还没走到竹竿巷,头发见湿,满脚是泥。
可是他看见了那幢洋铁皮顶的仓库。
还算新。灰砖墙,灰色洋铁皮库顶,总有十来个房间那么长,四五间宽,两个多人高。它没依着城墙建造,完全独立。四周留着一条窄走道。再外头就是一溜铁杆子围墙和一个铁大门。只有进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尽头是库房大门,紧关着,上面钉着一块牌子:“一宇仓库”。李天然脚没停,过了竹竿巷,又折回来。走了没三步,突然看见仓库大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披着棉大衣的汉子,手中提着一个空的红花大脸盆儿。那小子三步两步跑过土道,进了竹竿巷。李天然止步,找了个屋檐,像是在躲雨,一面掏出了根烟点上。
没一会儿,那小子又捧着装满了什么玩意儿的大脸盆儿奔了回去,关铁门之前,扫了天然一眼,再转身进了仓库,上了库门。
李天然慢慢也走进了竹杆巷,注意到胡同口里第一个门口上蹲着一个小老头儿,在炉子上烤白薯。他走了过去,“劳您驾,给个带点儿焦的。”
“成……就好。”
老头儿总有六十了。光着头,可是一脸几天没剃的胡子。一身破棉袄棉裤。一只手揣在怀里,另一只手用把铁叉子拨弄着炉筒子里铁丝架子上一个个白薯,“这两个就好,一大堆儿烤熟了的,刚叫对过儿全给买了……”
一大脸盆儿的烤白薯,那里头至少也该有三五个人……“您每天这儿摆?”
“不介,下雨天儿才蹲这儿。”
李天然等的时候,抽着烟,瞄着对街,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北边屋檐下头透气眼里伸出来几条电线,一直接到土道路边那根电线杆上。库房东边上头立着一个烟筒,可是没在冒烟。
他丢了烟蒂,伸手接过来用小半张旧报纸衬着的烤白薯。带焦,带蜜汁儿。他咬了一口,很烫,可是烤得够透够甜够松,“不赖,栗子味儿!”
“可不是嘛。”老头儿笑了。
“有对面儿这么个好主顾,一买一脸盆儿,还串什么胡同儿?”
“人家不常来……几天见不着人。”
李天然几口就吃完了,给了一毛钱。老头儿直谢,说用不了。李天然又掏出那包烟,递给老头儿。
“呦嗬!洋烟!抽不惯。”
“他们货车停哪儿?”
“货车?哦……开进库房。”
奇怪?“一宇洋行”这么小一个店面,竟然有这么一座仓库,还用了少说也该有十个人……总该有十个吧?守库房的,上下货的,司机,看店的……
雨还是滴滴答答的,可是朝阳门大街上全湿了。他头发也早就湿了,一双泥鞋在马路上一踩一个泥脚印。他拐上了北小街。路上一下子没什么人了。他慢步走着,点了支烟,也不去理会雨……倒是个不错的安排,“日本杂货为名,烟土交易为实”,仓库里头主要是什么,可想而知了……可不是嘛,货从关外来,要不然直接在大沽口上岸,由天津上火车运到北平。日本杂货去了洋行,完全公开。烟土私下进了大烟馆儿和白面儿房子……
还没走过两条胡同,他慢了下来,看看表,还早,不到两点。也不饿,去给师叔取棉袍儿去吧。他转身回头走,又过了朝阳门大街,上了南小街。
“李先生!”
他刚过了前拐胡同,就听见后头这么清清脆脆的一声。
他心猛跳了两下,转身,果然是巧红,一身蓝色棉袄棉裤,一双胶皮雨靴,撑着把油伞。
“真有闲工夫,冒着雨溜达。”她走近了几步。
李天然伸手一接空中飘的几丝雨点,“这叫什么雨。”
关巧红还是把伞撑了过来,“这不叫雨叫什么?看您的头发,不都全湿了?”
“我来。”他顺手接过来伞。她没拒绝。两个人共顶着油伞往下走。
“正打算上你那儿……给九叔取棉袍儿……”
雨下起来了,风也刮起来了,不但斜打到他们下腿,落在地上的雨水还溅回来。伞不太好撑,也不怎么管用……“上那儿躲躲吧。”他瞧见前边有个小馆子。
他们两个快跑了几步,冲进了店门。门口正有个伙计在盖锅。李天然收起了伞,抖了抖。关巧红用她手上拿着的一块包袱皮擦着脸。
店里头就两张桌子,几把凳子,一个客人也没有,也没亮灯,比外头还暗。他们选了靠里边那张,离门口炉子远点儿。
这个连招牌都没挂的馆子就只卖面,一点儿卤菜,和东路西路烧酒。他看了巧红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就叫了两碗羊杂面,一碟豆腐干儿,和四两通州烧酒。
小伙计先给他们端来一盏带罩煤油灯,“您包涵点儿,一大早儿就停电,说是中午来,现在都两点多了……”临走死盯了关巧红一眼。
巧红说她刚去前拐胡同去给人家送衣服。她酒喝得很爽快,李天然也乐得这么喝。不必敬,也不必劝。可是面才吃了一半,两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那个伙计和掌灶的师傅在店门口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看,还不时咬着耳朵说话,还笑出声儿。
关巧红放下了筷子,深深吐了口气。他也放下了筷子,从口袋摸出了几毛钱,摆在桌上,“咱们走吧。”
雨还在下,小了点儿。他撑着伞,觉察出身旁巧红还在用那块花布抹眼睛。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在雾般的雨中静静行走。
他们一直到西总布胡同才回头。雨又小了点儿。路上多了些人。
二人无语地到了她的胡同口。李天然停了下来,她也住了脚。
“巧红……”他顿了顿,发觉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叫她,“听我说,你谁也不依,谁也不靠。你干你的活儿,你过你的日子……谁的气也不用去受。”
两个人站在空空的行人道上。罩在他们头上那把油伞,罩住了雨水,罩住了外面的一切,圈出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空间。关巧红那双已经带点红肿的眼睛,刷地一下子流下来几串泪珠。
李天然看见她用的那块包袱皮已经全湿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他那条蓝手绢,递给了她。关巧红接了过来,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子。
“再走会儿?”
关巧红轻轻摇了摇头,突然有点儿脸红,“没事儿……您回去吧……伞您带着,我两步路就到家……”
他还是把油伞交给了巧红,偏头看了看天,伸手接了接空中飘着的雨丝,又一张手,“这叫什么雨?”
她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不叫雨叫什么?”
他又抓了把雨丝,再一张手给她看,“这叫天上洒下来的云。”
关巧红笑了,“您真是外国住久了,”也伸手在空中抓了把雨丝,也张开了手,“这天上洒下来的云,我们管它叫雨……”
然后又把伞塞回他手上,转身跑进了烟袋胡同。

13.火烧仓库
李天然望着巧红一身蓝的丰满背影消失在小胡同里,又撑着油伞站了会儿,才往家走。
没过几个胡同,就觉得好在有把伞。
他进了院子,瞄见徐太太在厨房里生火。他上了台阶,脱了湿湿的大衣,顺手把油伞立在房门口,进了北屋。
洗完弄完,他换了身便衣,绕着回廊走到厨房门口,跟徐太太说,天儿不好,早点儿回去。徐太太说还不到五点,火都生了,雨也没停,就给他用鸡子儿炒了一大盘儿馒头,弄了碗肉片儿汤。
雨还在那儿滴滴答答,不大,也不停。天可黑了下来。李天然吃完回屋,取了他那把黑洋伞,给了徐太太。
他找出来马大夫送他的威士忌,倒了小半杯,斜靠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北墙那四幅陈半丁的春夏秋冬,抿着酒……秋天回的北平,现在都立冬了,至少有了个名字,不再光是一张圆脸了,还有了两处三处地址……墙边暖气吱吱地响了起来,漏出一丝蒸气。
下午那碗面可真吃得窝囊。他明白,像巧红这么一个年轻寡妇,这种身段,这种长相,什么事儿不干,就上个街,买个菜,就已经会招来一大堆眼睛和闲话,那再跟个大男人一块儿……寡妇好欺,刘妈不就提过,南北小街上的人,不是管她们那个小杂院叫寡妇院儿吗?他回想当时,真想好好儿教训那两个伙计一顿,可是又怎么样?这么大一个北平,就这么两个浑蛋?从小就听大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知道包不包括这种人间羞辱?这算是件小事吧?没流血,没死人,还是因为是巧红?而且他当时在场?好在临分手,她心情好了一点儿,给了他把伞,还逗了他一句……他突然想到,往后说话可真要小心,怎么连“天上洒下来的云”这么肉麻的话都出了口……
他似乎觉得房顶上轻轻一声瓦响。
他慢慢坐直,沉住气,又听了会儿。没有动静,只是雨声和风声。他添了点儿酒,正要举杯,上头又是微微“吧”的一声。他听清楚了,有人。
他起身进了睡房,没开灯,摸黑找出那顶帽子,套上皮夹克,轻轻打开了后窗。外边后花园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滴滴地雨落枝叶之声,他扶着窗沿,屏着气,等了一两秒钟,翻身进了花园。
他沿着他家后墙摸到了围墙,矮身一跃,上去了,再从墙头上了他北房屋顶。墙角那棵枣树虽然叶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树枝还是遮住了房顶一角。他一动不动,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细细张望。只有雨水滴答,北风阵阵。他弯着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绕了一圈。没人。他下了房,进了东边的扁担胡同。路口上的街灯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一声微弱凄凉的“夜壶——”,不知道从哪儿飘了过来。
他上了王驸马胡同,还是没人。回到了大门口,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弹了出去,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前院。
正屋的灯还亮着,一切静静的。他上了台阶,一推北屋的门,手一停。
师叔正在沙发上脱他布鞋,抬头微微一笑,“不错,师父没白教你。”
李天然进了屋,深深舒了一口气,过去一口干掉他那小半杯威士忌,摘了帽子坐下,“您在试我?”
“倒也不是……没你钥匙,又这么晚了……”德玖光着脚站了起来,“我去换身衣服。”顺手捡起了地上的布鞋和沙发背上搭着的棉袄。
天然也进他房擦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完后带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回到客厅。师叔还没出来,他又取了个酒杯摆在矮桌上,点了支烟。
“你这儿可真讲究,还有暖气……”德玖换了身灰白裤褂过来,“可得烧不少煤吧?”
“都是房东家里大锅炉烧的,有暖气管通过来,算在房租里头……”他给师叔倒了点儿酒,“您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德玖一仰头干了,“没干好事,成天抽大烟。”
李天然没言语,替二人添了酒。
“通州可真完了……有个殷汝耕成天在那儿为非作歹不说,街上到处都是大烟馆儿,白面儿房子……泡了这么些天,没听到什么要紧的……那个日本小子,连个名儿也没有……也没听人提朱潜龙……可是我也没问……”
李天然还是没说话,再等等。
“倒是很快就找到了个庙安身,他们一听我是五台山来的,巴结我还来不及……”德玖取出了几片烟叶,“关东叶子,通州买的……”搓搓揉揉,塞进了烟袋锅儿,用洋火点上,连喷了好几口,“可是……”又喷了几口,“可是,在烟馆儿里头泡,也听了些话……”
李天然有点等不及了,冒了一句,“跟咱们的事儿有关系没有?”
德玖一下子沉了脸,“这是掌门人在问话?”
李天然吓坏了,赶紧起身,正要下跪,就给师叔伸手拦住,“坐……”
“我听来的事儿,跟咱们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反正通州的烟馆儿,还有这儿天桥一带,听说连西郊,从海淀到南口……大部分的烟土买卖全在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手里……这些不听也知道,可是又听说里边儿还有伙中国人,地盘儿就在北平……”
“哦……”
“带头儿老大还是个警察。”
“哦?”
“一点儿不错,我也觉得奇怪……听他们说,这帮子人凑在一块儿没几年,成气候也没几年,可是圈子里头像是有了点儿名,叫什么‘黑龙门’……好像也没几个人……有人说有八个,又有人说还没六个……”
“‘黑龙门’?”李天然念了一遍,摇了摇头。他回北平这两个月来,还没听谁提过这个名字……当然,马大夫,蓝青峰他们不在圈子里,不会知道,也沾不上边儿,可是连老北京金士贻也没听他提起来过。
“记得上回跟你说的,这几年西城有了个什么帮,不像是群流氓混混儿,说是把天桥四霸都给收拾了?……别就是同一伙儿人吧?”
天然“哼”了一声,“也许就是……”他皱着眉头,“可是跟日本人一块儿搞?”
“那你再听,下午在通州,正打算回北平,有部卡车在我待的那个烟馆儿下货。我溜了上去,天黑进的朝阳门,我没敢躲在后头,一上大街就下了车……好,那辆卡车一左拐,进了条小胡同,没走多远就——”
“就进了城墙根上一座仓库?”李天然一愣。
“呦?”德玖惊讶地一扬眉毛。
“‘一宇仓库’?”
“呦?!”
李天然把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师叔。他真是服了,又有点儿惭愧。老人家可是凭自个儿的闯劲儿得来的消息。自己呢?到目前为止,一半是靠机运,一半靠蓝青峰。而且因此还欠了人家一笔人情债。
“原来是这个德性。”德玖没抬头,就着灯细看画报上那张照片,“大寒,咱们爷儿俩这几天可都没白跑……这羽田次郎,这金……金旭东,有了这个主儿,我看潜龙也躲不到哪儿去……”他又查了下那张信纸,“你瞧,这个浪人羽田是‘黑龙会’的,北平这儿又冒出来一个‘黑龙门’……这有点儿巧吧?”
天然也在这么想……其实,他远在孤儿院里养伤的时候就曾想到些事。这几年在美国,夜深人静,也一再想,大师兄是那种绝不向谁低头的人。身为大弟子而未能掌门,已经是奇耻。多年相处而得不到师妹的身心,更是大辱。师父全家灭门惨死,正是他咽不下这两口气。再以朱潜龙的为人个性,和他那一身本领,更是绝对不会安分守己,肯定要去闯出点儿什么。好,现在“太行派”是没他份儿了,还是他的死对头,那这种想做老大的,只能自立门户……至于“黑龙会”和“黑龙门”是不是巧合,那难是难说,可是,考虑到浪人羽田是“黑龙会”出身,朱潜龙的“潜”字,又含有点秘密的味道,“潜龙”像是一条人不知,鬼不觉的“黑龙”,那就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了……
“太巧了……只是您说老大是个警察,那我可无法想像,朱潜龙肯去干这么个差事儿。”
德玖闷声不响,靠在那儿抽他的旱烟。
“师叔,您给打个主意。”
“远点儿来看……”德玖喷了几口烟,“咱们爷儿俩还都站在暗处……那个日本浪人,对他来说很不巧,对你来说很走运,一回北平就叫你给碰上了……他算是站在明处……那潜龙,不管他人还在不在北平,也不管他是不是还跟羽田一伙儿,他人都在暗处……”他喝了口酒,“好,再回头看咱们俩。你倒是有个好掩护,你也不叫大寒了,你出国多年才回来,你的模样儿都变了,变得连我一眼都没认出来,那你算是身在暗处……那我?只有潜龙认得出来,碰见了我,也知道他日子到了,要不然,我也身在暗处……你搞清楚了没?”
李天然点点头,抿了口酒,示意师叔接着说。
“火……既可烧毁万物,亦可照明。”
李天然两眼注视着手中的酒,脸上渐渐浮起浅浅一丝微笑,轻轻点头,“先挑了他们这个窝……很好,再等着瞧,暗处变明,明处变亮……好,就这么办!”他举起酒杯一敬师叔,仰头干掉,“咱们这就去!”
两个人都换了身黑,都戴上了巧红给打的黑毛线帽。临出门,天然还教师叔怎么用黑手绢蒙脸。
雨还在那儿细细地下。德玖说,“天儿可真好,偷雨不偷雪。”天然暗中微笑。
他们出了门,没奔大街,沿着墙根儿出了王驸马胡同东口,慢慢走到城墙,再沿着墙根那条满是湿泥的土道南下。
已经是后半夜了,又是城墙根小路,黑乎乎的什么影子也没有。路西住家宅院,也没透出灯光。偶尔经过一杆街灯,也是孤零零的在细雨中暗暗亮着,几根雨丝儿给照得闪闪发光。挑担子串胡同,叫卖柿子萝卜的,也早就没影儿了。剩下的只是滴滴答答的雨声,和那嘶嘶穿过树梢的阵阵西北风。路口伞形岗棚下头空无一人,连巡警都不知道哪儿躲着去了。
他们两条黑影极快地穿过朝阳门大街,立在暗角观察了片刻。没见守城门的士兵,也没一点动静。二人一前一后到了竹竿巷,并肩站在那个卖烤白薯老头蹲的大门口。
李天然右肘一顶师叔,二人各掏出黑手绢,蒙住了下半边脸。土马路那边那座“一宇仓库”,给背后城墙一罩,更是黑压压一片。库房北墙上头透气窗露出来的那片黄色暗光,也就更加显著。
“走!”天然一顶师叔,再两起两落,穿过土道,脚刚沾地,又矮身一跃,纵上了铁门,伸手一按门楣,身子动力没停,无声无息地翻进了仓库场地。
德玖后头紧跟着落下。
二人直奔那片暗光。李天然抬头查看,隐隐有两条电线伸了出来,一直通到围墙外那根电线杆。离地不过两个人高那两根电线,正在风雨中轻轻来回摇晃。他拉紧皮手套,纵身直拔跃起,伸出双手,一手一根,随着下坠的身体,清脆的“叭,叭”两声,将那两根电线给扯断。
库房里头立刻有了动静。二人没打招呼,同时跃上了铁皮房顶,平卧在那儿。
他们听见仓库铁门开了,再又看到一条死白的光线,上下左右扫射。
轻轻一声,“妈的!”
电棒在空中,地上,乱照。
“铁头,出来!”声音高了点儿。
轻微脚步声……“风有这么大?!”
又一道电光扫过他们头上,又一个人声,“有事儿?”
“你过来瞧……不太对劲儿!”两道光来回照了会儿,“叫他们起来,油灯给点上……我去后边儿绕绕,你前头去,有什么不对,喊一声……没事儿里头说……”
一道光进了库房,另一道光绕到了仓库后边夹道。德玖一按天然肩头,跟那道光下了房。
没几秒钟,天然听见了弱弱的“吭”一声,那道光也没了。他也下了房,绕到库房大门南边。大门虚掩着,里头有了亮光,还有个人影打着手电往外走。天然等那小子才一迈脚出了大门,抖出右臂,右手像把箝子似的卡住了他脖子,朝他下巴一挥左拳。
那小子连吭都没吭,就昏倒下去。电棒也给摔到泥里。
李天然捡了起来,看见德玖也绕了过来,二人略一点头,侧身闪进了库房。
一进大门就停着一辆卡车。他们在这边蹲下,望着前面沿着北墙隔出来的一排房间。里头有光,不怎么亮。
亮光一闪动,有个人举着一盏油灯出来,“快点儿,披件棉袍儿不就得了……”边说边朝着库房那头走过去。
德玖绕过卡车,跟了上去,一个箭步到了那小子身后,右手稳住了油灯,左臂一扣他脖子,又往回猛一带,再把那个瘫痪躯体轻轻摆在地上。
天然接着起来,绕过卡车,往那排房间走过去。他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里头有个人,披了件大棉袍儿,也举着一盏灯,正迈脚出门。李天然一开电棒,一道极亮的电光直射在那小子脸上。
“老七?”
李天然没做声,借这短短一两秒钟,用眼一扫屋里,看还有没有别人。
“老七?干吗这么照——”天然一脚踢中了那个家伙的下裆,油灯哗啦一声粉碎在地上,着起了一小片火。那小子大棉袍儿也掉下来了,只剩下一身灰内裤,蹲在地上吭不出声。天然在他头上补了一脚,再用电筒朝屋里一照。一间空房,没一个人。
德玖过来,取下了蒙脸,“看样子就这四个。”
“师叔,麻烦您把他们全提到一块儿。”李天然也摘了蒙面,又用电筒在卡车四周来回照,看见靠墙水门汀地上,有几个工具箱,再旁边是个草绿色汽油桶。
他走了过去,转开盖子闻了闻,又用手推了推,很沉。他回头又照了照后头堆满了一个多人高,一排排,一箱箱货的库房。他顺着外边一条通道,边照边看,走到南端。大大小小货箱分成三排架叠在地上,其中两排紧靠着库墙。有铁箱,有木箱,堆得还算整齐。有些认出来里头装的是日用品。
他绕到了里边那条通道。师叔已经撬开了一个木箱,正在用手电照着查看。
“来瞧瞧……这才用得上四个人守……”德玖顺手撕开了里面一个黄色油纸包,露出来像是给烧干了的黑土,“大烟……倒是国货,像是这一带的,张家口,热河……”德玖又用电棒一指身后好几摞铁箱,“那边儿是‘俄国红包’,‘印度大土’,也有高丽‘白面儿’……”他再一照里边靠墙一排箱子,“我看这儿总该有几百万两银子的货……”
“师叔,您跟我来。”
他们绕回前头。两个人合力把那个大汽油桶给半摇半滚到通道口上。
靠墙那几间房已经在烧,冒着黑烟。
“得快。”李天然把桶盖子扭开,再把油桶给横倒在地。
汽油开始从桶口往外又冒又流。他用脚一推,那个铁桶就轱辘轱辘地向前面滚动过去,汽油也跟着一股股冒流出来。
李天然从皮夹克里掏出一盒洋火,递给师叔。
“掌门人请。”德玖退了半步。
李天然“滋”的一声划了一根火柴,往地上一丢。火苗顺着地上那片汽油烧过去。一下子一片火。旁边一排烟土木箱也跟着烧起来了,接着“轰”地一声,汽油桶也着了。
他们回到库房门口。水门汀上排着四条半死不活的肉体。德玖踢了踢其中两个,没一个动弹,“怎么打发他们?”
李天然想了想,“总该留个什么记号……”
他抬头看了看外边铁杆子围墙,还有里边上着锁的铁大门,“师叔,您先出去……”
他等师叔翻过了铁大门,再把那四个昏死过去的小子,一个个像是丢麻袋似的给丢过了铁大门。
完后他也跃过了围墙,和师叔一起,把四条肉体给并排摆在土马路正中间。
他们极快地穿进了竹竿巷。李天然在黑胡同里回头一看,那火苗已经从仓库上头好几个地方冒出来了。

14.卓府堂会
李天然觉得有点奇怪,一连三天,北平十几二十多份大大小小的早报晚报,就没有一家提到仓库大火这个消息。不管怎么说,就算没死人,也应该是件社会新闻吧?
他第二天就跟师叔闲逛了过去。一片焦土,只剩下几面破墙和几根铁柱子。可是显然消防队来过,还给铁大门贴上了封条。
直到十七号礼拜二,已经过了四天了,《新晚报》上才有了一小段报道:“本市——朝阳门内‘一宇仓库’日前凌晨失火。警方消防人员抢救不及,库房及存货全部焚毁。据侨商‘一宇公司’总裁羽田次郎先生称,‘幸好库存不多,仅数十箱日常用品,损失约在两万元之下。’云云。”
德玖看了,捋着下巴胡子,沉默了一会儿,“这小子倒沉得住气,闷亏吃了就吃了……大寒,这几天小心点儿,多留点儿神……”他说他前天昨天,在东城西城泡了好几家茶馆,看到至少有两三拨儿人,全都是便衣,在到处查询,打听失火的事。天然说他也觉得有件事可疑,放火第二天,金士贻就已经提起了这件事。
当然,金主编是个报人,消息灵通。要不然就是金士贻认识羽田。可是又怎么样?一把火只烧出来这么一个结果,未免有点儿牛刀杀鸡。
星期五上班。李天然交了三篇稿。一篇介绍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一篇关于“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王爱德华八世和美国辛普森夫人。最后一篇是张《国家地理》上找来的照片,美西内华达州刚建成的“胡佛大水坝”。
金士贻边看边点头,“很好……”边示意请天然坐下,“你回来快两个月了,交了什么朋友?”
李天然微微苦笑。
“听说董事长跟你逛了趟长城。”
“是,就上个礼拜。”李天然觉得有点突然。
“真没想到蓝老有这份儿闲工夫。”
既然不像是问话,李天然也就没接下去,点了支烟,默默注视着老金那身新西装和大花领结。
“那场大火可烧得有点儿邪门儿。”
又来了,又不像是问话。他吹熄了火柴,“哪场大火?”
“哪场?仓库那场。”
“哦,那场。”他把半根焦棒丢进了桌上烟灰碟。
金士贻坐直了身子,“没听见什么吧?”
李天然笑了,“主编,烧火的事儿,还是您跟我说的……”他吐了口烟,忍不住又补了一句,“都还没上报。”
“没错儿,没错儿……我只是随便说说,”他看了看手表,“咱们这份儿画报虽然不是新闻性的,也总还沾了点儿边儿……你也算是一位编辑。”
好小子,就想这么打圆场?李天然弄熄了烟,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我没有干过记者,也没出去采访过,可是您要是觉得有这个需要,我也可以去试试。”
“不必了。”金士贻急忙挥手,“……对了,待会儿咱们五点走。”
“五点走?去哪儿?”
“你怎么忘了?卓家老太太的堂会,礼都送过去了。”……
李天然溜达着出了九条东口。一片青天,大太阳,凉凉的,空气又干又爽。北小街上有好些老年人在板凳上晒太阳。路上人挺多,挺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他买了六串冰糖葫芦。山药蛋,荸荠,葡萄,各两串。
今天又提,第二次了。李天然觉得那天晚上留了个记号是留对了。谁着急,谁总有点儿关系。看样子老金是有点儿鬼。奇怪蓝青峰用了这么一个人……他进了家门。
“吃了吗?”
徐太太正在院里晒棉被。李天然把糖葫芦交给了她,说还没吃,“不用做了,出去买点儿什么吧。”
“客厅有个包儿,早上关大娘托我捎来的,说料子有剩,又给您做了一件……您想吃点儿什么?”
“看着办吧,九叔哪儿去了?”
“不知道,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徐太太收起了糖葫芦,披了件棉袍,出了门。
沙发上那个纸包儿还绑着麻绳儿,他解了开来,包的是件阴丹士林布面儿丝棉袄,一排亮亮的铜扣子,穿上了身,又合适又舒服。
他双手插进口袋,觉得有样东西,是条乳白棉手绢儿。李天然心跳加快,脸也发热。
他点了支烟,半躺在沙发上,闻着柔软手帕那股淡香,觉得巧红也真够大胆的了。留下了他那条蓝的,回送了条白的。这要是再早几年,不就是后花园私订终身?……
他脑子有点乱,师父一家的事还没了,就惹上了这个……
“趁热……刚出炉!”徐太太院里一声喊,惊醒了李天然。他去了饭厅。徐太太已经把切成片儿的酱肘子和一堆火烧摆上了桌,还给他夹了一套。他咬了一大口。火烧还热着,肥的都化了。他叫徐太太坐下来一块儿吃。她客气了半天也没坐下,只包了两副回厨房。
他吃了三副。徐太太进屋给他那壶香片续上了开水。
“没什么事儿,早点儿回去吧,棉被待会儿我来收。”他取了两串山药蛋葫芦,把盘子一推,“这几串儿你带着,回去请老奶奶和关大娘吃……记得跟她提一声儿,丝绵袄我穿上身了。”
徐太太走了。他又喝了两杯茶,看见窗外开始夕照。好一阵没练了。他下了院子,脱了棉袄衬衫,光着脊梁,从头到尾走了趟拳,走得他浑身发热,浑身舒服,浑身肌肉发亮。这才收了棉被,拾起了衣服,进屋洗澡。
下一步该怎么走?盯羽田?怎么去盯?他住哪儿都不知道。前几天不是白跑了一趟“大陆饭店”?什么苗头也没有……李天然半躺在白瓷澡盆里,水盖到他那厚厚的胸脯,两条结结实实的膀子白里透红,松松懒懒地搭在盆边。
巧红除了没丹青的武艺,其他都挺像。说她弱,她又很强。说她强,她又很弱。丹青不错死得很惨,可是活着的时候,可比巧红有福气,谁都疼她。只是大师兄疼得过分,让她受不了。丹青不止一次偷偷跟他抱怨,“大师兄归大师兄,可是不能什么都是他对,怎么说都是他有理,什么都得听他的……”
李天然选了套藏青西装,双排扣,再想到是去参加人家老太太的大寿,就挑了根深红浅红斜纹领带。最后又把巧红手做的那条白手绢塞进上衣左胸小口袋,只露出一小截白边儿。
他套上了风衣,到了九条。天开始暗了,长贵正在大门口送蓝兰上车。
“T. J.怎么不来看我?”
他上去扶着车门,发现蓝兰又是一身成熟的打扮,尤其是她那两片鲜红的唇,“老天……这是上哪儿去?”
“我一个同学订婚。”
李天然一惊,显然脸色上露了出来,“订婚?”
“没听过吗?”蓝兰隔着车门微笑,用手一撩天然的风衣,“你又是上哪儿去?”
“代表你爸爸去个堂会。”
“是吗?……”她进了后座。李天然替她关门,她用手一挡,“Call me.”然后自己带上了门。
李天然目送着汽车红色尾灯在扬起的灰土中消失,进了大门。中学就订婚?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自己不也是二十岁就成家了?师妹不才十八?不就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他还没进办公室,金士贻就边穿着黑呢大衣边出了房间,“走吧。”二人在西口叫了两部洋车。
街上的铺子早都上了灯。路人还不少,车子也很挤,尤其碰上电车有人上下。他们那两部洋车一前一后,慢慢穿过了铁狮子胡同,顺着皇城根奔西。
才上了新街口,两部车都慢了下来。前头乱成一片,喇叭声,招呼声,叫骂声,好几个警察指挥交通也不管用。金士贻在前边车上回头大喊,“这儿下!过不去!”
北大街上塞满了车,走道上全是人,都是没事来看热闹的。进了板桥头条,也不见好,只是人没那么杂了,可是一个个马弁,卫兵,听差,车夫,跟班,一批批拜寿听戏的,还是把这条胡同给挤得满满的。
路灯全亮着。李天然老远就瞧见卓府那朱红大门上挂满了彩灯,“可真够气派。”
“等你进去看看。这是以前的昆王府。七进院子,还有大花园儿。卓老太爷甲午那年接过来的,又花了二十几万两银子在上头……”他们还没上大门石阶,已经有位认得金士贻的知宾过来招呼了,引着二人进了院子,接过了他们的大衣,给了张收条儿。
“寿堂在二院。我早上行过礼了……”金士贻四处张望,“你怎么样?”
“还得磕头?”
“可以不必……人这么多。不在乎你一个。你也不认识,反正寿礼上头有你的片子……”他让着一个个客人往里头走,“戏台搭在三院儿,下午四点就开始了。你要是喜欢听戏,可就别错过……有言菊朋的《击鼓骂曹》,还有全本儿《龙凤呈祥》……张君秋,马连良,程砚秋,杨小楼,郝寿臣,李多奎儿他们全来了……”有人跟他招呼,他摇了摇手,“本来还有梅老板儿余老板儿的《打渔杀家》,可惜两位都不在北平……”他住了脚,跟一对夫妇握手。李天然在旁边等着。
“对不住,有些人就不介绍了……你是打算跟着我走,还是自个儿去逛?”
“我看你去忙你的,我逛我的吧。”
“成,就这么办……哦,流水席设在东院儿……还有,花园儿里头有洋乐队……”又有个人手拉着一位少妇在喊他。金士贻招了下手,转头说,“那我就不管你啦。”
李天然慢慢挤进了二院。到处挂着寿幛。正房前头,回廊下面,院子里边,站满了拜寿的。有的等着进去,有的刚出来。有的在那儿凑热闹。声音又杂又吵。什么打扮都有。长袍,皮统,军装,西装,和服,旗衫,露肩,还有几位全身燕尾服。他一个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先去哪儿。好几个小孩儿在人群里头钻来钻去。三院锣鼓声阵阵传了过来。
“李先生!”
李天然觉得非常意外,回头,“啊,罗便丞!”
罗便丞那一头棕色卷发,招引了不少眼光。他躲过好几个人,上来握手,“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你的北平话有点儿味道了。”
“吃了没有?”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还有盘餐吗?流水席我去看了,挤不上去,十几张大圆桌都坐得满满的,还有人在外边等……我看去吃点外国玩意儿吧。”
“外国玩意儿?”李天然大笑,“由你来说,应该是你们家的玩意儿。”
两个人身材差不多,都高过四周的人半个头,很引人注意。他们顺着回廊,绕过一堆堆宾客,进了三院。里头黑压压一片,不光是上头搭着棚,台前坐满了一排排听戏的。好几位胸前别朵红花的招待正忙着穿来穿去,给刚进来的人找位子。正屋几间房的隔扇全给拆下来了,里边坐着听的大半是女宾。李天然不是那么懂戏,可是也听出来正在唱《武家坡》。
“中国还有太多事儿我搞不懂,京戏是其中之一。”
李天然在人群中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太谦虚了。”罗便丞哈哈大笑,立刻发现有人瞪他,才压低了声音,“该骂。”
盘餐设在大花园。罗便丞带着他从四院一道门进去。
李天然一进园子就感到这是另一个世界。而且跨了一个时代。
花园总有好几亩地。北头有座小楼。沿着围墙还有长廊。全都挂着灯笼,还吊着一串串彩色小灯泡儿。传统设计的大花园真是美。有林树,花丛,草坪,假山,小溪,湖石,路径。中间一个比他住的小跨院还大的池塘,水面上躺着半枯不枯的荷叶。塘中跨过一座木桥,连着一个水心亭,也挂满了彩灯。里面正有个人在弹钢琴,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拨弄着大提琴伴奏。客人一圈圈,一堆堆,有的围着草地上几个炭火盆暖手说话,有的坐在桌边用餐。轻轻的刀叉声倒是没有扰乱水亭那边飘过来的《蓝色多瑙河》。这里的客人没二院三院多,可是比较突出。大都是年轻点儿的,大都是洋装。长裙子多,就连这儿的旗袍儿都有点儿洋味儿。
“是老师叫我来的……见见世面。你呢?”
“代表我们董事长。”
他们随便吃着随便拿的炸虾、鸡腿、烤牛肉,喝着红酒,在优美的乐声和清凉的夜晚园中用餐。
“如果城外没有日本坦克的话,我的胃口会更好。”
李天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下午刚从南苑那边回来,去看他们的演习,今天晚上……”他看了看手表,“就是现在,他们又开始实弹演习!”
“会出事儿吗?”
“会出事吗?”罗便丞夸张地反问,“你们中国人可真沉得住气。”
李天然只好点头,“那倒是我们中国人的本事……”刚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被前面十几步外草坪上一批正在谈笑的人给吸引住了。首先入目的是金士贻。
罗便丞边吃边四处张望,还没有注意到李天然的眼神,“你看看这些光光亮亮的露肩,露背,露膀,露腿……蒋夫人的‘新生活运动’,好像还没有打进卓府……”他这才发现李天然在盯着他背后,也回头看过去,“耶稣基督!”
李天然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也许我应该过去访问一下。”
“什嘛?”
“正对着我们,高高瘦瘦的……你知道他是谁?”
李天然继续盯着那批人,摇摇头。
“他叫山本,我在东京见过他。现在是日本旅游协会主席……可是听我的日本同行说,他还是日本一流剑道。”
山本不山本,他没时间去想。那边有四个男的跟一个穿和服的女的。是站在这位山本和金士贻中间那个,让他的心差点跳出来。就看到半个侧面,可是那张圆脸,半边儿也认得出来。
“我陪你去。”他突然转头对罗便丞说。
他们起身过去。金士贻首先看见他们,跟山本耳语了一下,就上来迎接,“好极了,还有罗先生。”他搀着二人往回走。“山本先生,舒女士,羽田先生,让我介绍两位朋友,一位同事,一位同行。”
那几个人微微散开欠身,都没有伸手。
李天然觉得自己出奇地镇静。
罗便丞点点头,“山本先生还记得我?真是谢谢……请问您这次来中国和北平,是公是私?”
“也是公,也是私。”山本一张洁白清瘦的脸,合身的体服,英俊温雅。北京话可比罗便丞的漂亮多了。
“我当然不便问您的私事……”罗便丞掏出了记事本和钢笔,“可是公的性质是哪一方面?”
“私事也可以回答,不过拜访老友,游山玩水……至于公事,中日最近通航,我来华北观察一下运作情况。”
李天然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只是礼貌地听。可是眼角一直圈住羽田,发现羽田也只是站在那里礼貌地听,似乎没有觉察出天然的目光。
山本的神态明白表明访问结束,同身边那位舒女士一点头,就离开了。羽田和金士贻立刻尾随着走去,连再见都没说。
李天然看着他们走了十几步,低声对罗便丞说,“不陪你了。”
罗便丞有点诧异,可是只补了一句,“保持联络。”
天然不想让罗便丞看出他的目的,更不能叫前边那伙儿人看见,就先只用眼睛跟随着羽田。
他移动了几次脚步,绕过了两堆人,在一排松树下头,借着点烟,瞄见那伙人送山本和舒女士到了北端那座小楼,似乎是在告别。他一支烟抽完了,山本和那个女的才进去。羽田和金士贻回头走过来,上了一条小径,消失在一群群宾客之中。
他跟了过去。小径尽头是道小门。他们两个像是已经出了园子。
四院的人少了一点儿,都像是挤不进三院听戏的人在谈话,还有一阵阵麻将声。李天然心中有点发急,羽田他们一晃眼就不见了。他左推右让,穿过了响着锣鼓的三院。这两个小子没这份儿闲工夫听戏吧?他穿过了二院到大门口。有不少客人正在离开,几个门房忙着叫车子,喊司机,取大衣,领赏。也不见羽田。
他出了大门。胡同很亮。一部部汽车挤着洋车,有的进来,有的出去,各种喇叭声,乱成一片。也不见羽田。
妈的!他心中骂了自己一句,慢慢往回走,更仔细地搜查四周人群。一张熟脸也没有。罗便丞也不见了。
不是有七进院子吗?他继续搜过去。
五院比较静,东房一排门都关着。穿院子走都闻得见一股子大烟味儿。他只在门洞瞄了下六院。屋里灯挺亮,好像都是女客,院子里一群丫头在说笑。他没进去。
他只有认了,再又安慰自己,盯上了又怎么样?当场宰了他?还是跟着人家车子回去了再杀?三院戏台上正在“劝千岁……”,进了二院,廊上一阵爽朗的女人笑声使他转移了视线。
“密斯脱李!过来!”又是金士贻,在东屋门口一小圈人当中招呼他,“再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回廊上头的灯挺亮。他看到还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可是没有羽田。
女的一身闪闪亮亮浅红中袖旗袍,蓬松的长发。他觉得有点面熟。快到跟前才想起来,是车里跟蓝田一块儿那个。
“李天然李先生,我们画报的英文编辑,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这位是我们的卓公子,卓世礼公子,今天这个堂会就是给我们少爷的祖母大人办的。”
李天然觉得这位少爷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个儿比他矮点儿,也胖点儿。手握得倒是很紧。穿的可是一身长袍马褂。
“这位小姐是我们的北平之花,唐凤仪女士。”
她先伸的手。无名指上一枚豌豆大的金刚钻。手很柔软,冰凉……对了,还上过画报封面。
“这位是杨先生。我们卓少爷的副理。”二人握手。李天然立刻觉察出这小子练过武。卓少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瞄着天然结实的身子,“李先生喜欢运动?”
“打打撞球。”
“谁有烟?”唐凤仪没在问谁,可是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地望着天然。
后边杨副理“咔”地一声打开了一个金烟盒。唐凤仪也不看,取了一支。“咔”地又一声,打火机响了。
“幸会。”卓世礼板着脸,说完转身。
唐凤仪朝着李天然头上轻轻喷了长长一缕烟,慢慢跟着回身,“幸会。”声音有点沙,非常嗲。
金士贻有点尴尬,“我得去陪陪。”转身追了上去。在回廊尽头拐弯的时候,那位杨副理偏着头,上下打量了李天然一眼。

15.羽田宅
德玖一连三天没回家,也没留话。李天然心里很急,倒不是怕师叔出事,而是急着找他商量,跟他说面对面见到了羽田。
他怎么想也觉得羽田没认出他是谁,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本人当年也只是从眼角瞄了那张圆脸几秒钟而已。当然,他是受害人,这种血的记忆一烙永存。
堂会回来那天晚上,他激动得喝了半瓶威士忌,躺在黑黑的卧室,无法入睡……还是睡了?一个个影像,一幕幕呈现眼前。师父,师母,二师兄,师妹,就在他床头。他也身在其中。没有声音,可是又很清楚听见他们说说笑笑。他不想再看下去,这么多次了,就知道下一幕是什么。想止住又止不住。一阵乱枪,师父额头上的血。师母他们,还有丹青,都张着嘴,像是在喊,可是又没声音,全叫大火给埋起来了。他无法入睡,还是睡了?就这么几颗子弹,就这么几秒钟,四个人没了,他也完了……
他还是无法入睡。还是睡了?怎么没有人?没有路?怎么又饥又渴?怎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是我吗?浑身裹着襁褓,等着妈妈的奶水……是这种饥渴吗……
师叔几天没见不说,金主编也是一连几天没来上班。李天然礼拜一礼拜二都没见着他。问小苏也不知道。她倒是掏出来一个小本儿,说是母校朝阳女中在为绥远大克百灵庙的傅作义官兵募款。李天然捐了十元。
他本来只觉得金士贻有点儿不顺眼,可是领教了他在堂会上那副德性,开始感到厌恶。不管怎么样,他知道现在更不能从金士贻那儿打听羽田了,而且根本就不能在他面前说任何话。
金士贻直到礼拜三才露面,问李天然堂会上玩儿得好不好。他没再提羽田他们,只是笑眯眯地说他打了几圈儿麻将,小赢两百元,“有不少人打听你是谁,还有位周博士要我介绍。”
“周博士?”李天然想不出是谁。
“北平欧美同学会会长,他想拉所有留学生入会。”
李天然心中苦笑,大学也没念完,还有案在身,“再说吧。”
电话响了,小苏接的,扭头,握着话筒偷偷地笑,“说是找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罗便丞约他下午三点在北京饭店酒吧见。
李天然放下了电话,看看表,才十一点,跟金主编说有事,就走了。
他上了东四大街,也不知道去哪儿,一直走过了六条才拦了部洋车到西单。
他还是在哈尔飞戏院下的车。这回他更小心,已经正式对上面了。
他在西单菜市场拐角找了家临街的馆子,叫了十个羊肉包子和碗白菜豆腐汤。
他偏头就看得见“一宇洋行”店门。慢慢吃,又叫了壶茶,一直泡了快两个钟头。伙计没赶,他也觉得不好再这么坐下去了。这么些时候,就只看到两个女的进去。
他付了钱出门,可是没往大街走,绕过了菜市场,串了几条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差点儿迷路,才上了西长安街。他尽量放慢脚步溜达。天阴了下来,凉下来点儿。街边,胡同,和人家院子里的树,都秃得差不多了。除了故宫之外,露出来的全是灰黑灰黑一片矮房。他突然觉得北平老旧不堪。
就这么慢走闲走,还是早到了十几分钟。饭店有点冷清,酒吧里头就只是罗便丞一个人在张小沙发上等他。他坐了下来,叫了杯威士忌加冰。
“拜托你一件事,往后不能再说‘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了。”
罗便丞大笑,“什嘛?!……我以为那是你的全名。”李天然也笑了,“有事找我?”
罗便丞半天没说话,闷闷喝酒,最后忍不住了,“你知道我中午是和谁吃的饭?”
“肯定是位女士。”李天然瞄了下他一身漂亮的灰西装。
“那肯定是,不过女士也有仙女巫女之分。”
“那肯定是位仙女。”
“那你也肯定对了……”罗便丞脸上浮起了神秘的鬼笑,“那天晚上你跑掉了之后,我在伊甸园里遇见了夏娃。”
李天然开始有点儿烦他这样卖关子,就逗了他一句,“显然还咬了一口她给你的苹果。”
罗便丞脸色又变了,慢慢摇头,“遗憾的是,她已经订婚了。”
李天然不好再开玩笑,也不想再问,等他自己说。半天,半天,罗便丞才开口,“我还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Teresa.”
“Teresa?”
“Teresa Tang.”
“Teresa Tang?”
“Teresa Tang……唐凤仪。”
李天然一下愣住了。这个圈子可真小,不知道蓝田知不知道,“跟谁?”
“卓十一。”
“卓……”李天然没有听懂。
“卓家的小儿子,卓世礼……他排行十一,大伙儿都叫他卓十一。”
老天!订了婚不说,人家又是卓家小公子,住在王府大院儿的十一少,女的又不管是谁封的“北平之花”,而你这小子,穷光蛋不说,还是个黄毛绿眼的异族……“老朋友,听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罗便丞自嘲地叹了口气,“理智当然也如此告诉我,可是……”
李天然除了惊讶才几天他就这么昏头,又非常同情。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李天然想了想,打破了沉默,“晚上有事儿没有?”
罗便丞闷闷摇头。
“好,我陪你喝酒。”他举杯喝了一口,“酒正是为了这个才给发明出来的……头痛吃药,心痛喝酒,中外一样。”
李天然说不出为什么也想醉一醉。
罗便丞心情好了一点。二人继续喝,一直喝到五点多。酒吧的人多了起来,也开始吵了。罗便丞建议上屋顶花园。李天然不想多在北京饭店混,就说带他去吃烤肉,又说这种天气刚好。可是去哪儿吃?东来顺固然很近,人一定很挤。他记得在北新桥西大街看到一个“涮,烤”的招牌,可以去试试。
他们又耗到六点多才离开。刚走出饭店,就开过来一辆乳色De Soto。
“我跟‘美孚’一个朋友借的,总不能坐洋车去接我的夏娃吧,”罗便丞绕过去进了右边座位,“你带路,你开。”
很静的车,很滑的挡。他从东长安街上了王府井,向北开,再从交道口上了北新桥。收音机正在播一段什么戏,很吵。李天然偏头发现罗便丞在靠着车窗打盹儿,就把它关了。
还不到七点,不少铺子都上了门。大街上显得冷冷清清。他老远就瞧见了前头对街两盏贼亮的煤气灯。他慢了下来,等东边来的电车过去。
“叮当”一声过去了,他正打算在街中间掉头,东边那头又过来一部汽车,挺快。他只好一踩挡稍等。
那辆汽车刷地一下从他左边飞驰过去。就这么一刹那,对街煤气灯光扫过了黑车后座两个人,男的只露个后脑勺儿,没看见脸。可是旁边那个女的,面对着这边,是那个姓舒的。
他回头看了下罗便丞,还在那儿轻轻打呼儿,就没再多想,轻踩油门,掉了个头,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没车。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随到了鼓楼东大街,前头那部拐进了南锣鼓巷,一直快到了尽头地安门东,才又拐进了条小胡同。
李天然没敢跟进去,把车停在胡同口,熄了车灯。
他瞄见那辆车在里头不远路北一个宅院前边停了下来,车灯还亮着,倒进了门。
小胡同暗了下来。他隐隐看见那个门口前头有几棵树。
这是谁的家?不会是山本。金士贻住东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来探探,总有点儿关系……
他在饭馆儿门口停了车,摇醒了罗便丞。
“怎么?已经到了?”
李天然下了车才看见大门上头有块横匾“顺天府”。门两旁白区黑字两个布条儿,一个“烤”,一个“涮”,给上头煤气灯一照,刺眼极了。
他们迈进了大门。有两个小伙计上来招呼,领着二人穿过了前院。
是个两进四合院,内院上头还搭着棚。北房有个二楼。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缝中不时冒出一缕缕烟。火炉子旁边有两条长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这才发现罗便丞来了北平这么些时候,还没吃过烤肉。也难怪,头一回在这儿过冬。
人不怎么挤,可是东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里头涮。伙计给他们在西屋找了个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这个非喝白干儿不可,你行吗?”
罗便丞说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开领带和领扣,卷起袖子,“准备流汗吧!”
天然夹了十来片儿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罗便丞一样样照着做。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罗便丞也学他样,把只脚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们拿进了屋。一口肉,一口白干儿。
罗便丞直叫好,满头大汗,一半儿烤出来的。
李天然看他这么专心,好像什么都忘了,心里也很高兴,想说句话又没说。可是罗便丞立刻感觉到了,“What?”
“没事。”
罗便丞放下了筷子,举起酒碗,“朋友,谢谢你,酒的确是治心痛的阿司匹灵。”然后一口干掉。
李天然付的账,“规矩,你头回吃,又是我带来的,”账单让他感到惊讶,倒不是才两元,而是他们俩竟然干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干儿。
罗便丞稍微有点摇晃,所以还是天然开。他在空空的夜街上,开得相当快,再照罗便丞的指引,左转右转地到了一个大门半开着的小宅院。
“进来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还行吗?”
“我?不用担心……我母亲是爱尔兰人。”
李天然发现这条胡同就在景山后边。嘿!他心头一跳,离刚才那儿不远。
罗便丞伸手一指,“沙滩二院,我老师住那儿,”他回身前头带路,“这个公寓里头住的全是北大学生。”
掌柜的门房探头招呼了声,“火给您生上了。”
他们下了院子。东房亮着,一阵麻将声。
“这儿住的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一间,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人独占三间北房……可是才九块钱一个月。”
显然他也利用这儿工作。李天然接过来一杯威士忌,打量着屋子。真是标准的美国小子的家。乱七八糟。大本小本的书,一叠叠报纸杂志,满桌满地。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北京街道图,全是英文的。
“天然,”罗便丞倒在沙发上,“你怎么看卓十一他们这家人?”
“怎么看?家住王府大院儿,还能怎么看?”
“嗯……”他欠身用铁叉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火,“可是堂会那天晚上我可开了荤……抽了几口大烟……”他倒回沙发,“你抽过没有?”
李天然微笑摇头。
“唉……”他抿了口威士忌,“这个时候,有钱有闲,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闭上了眼睛,沉没在回味之中,“颓废是有点颓废,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我看不到十八,可真会烧,手又白又巧,一个一个小烟泡儿,都刚好塞进烟锅儿,再给我点上……啊……那股味儿……带点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还带点焦味儿……啊,一口下去,两口下去,比抓痒还舒服,比打喷嚏还过瘾,你全身都酥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傻笑,“再这么下去,我可真离不开北平了……说正经的吧。”
李天然只是靠在沙发上休息,没有说话。罗便丞坐直了,“你知道我在堂会上都见到了什么人?”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江朝宗吧?连这位遗老都去了……你猜还有谁?潘毓桂!我的老天!全是亲日派!”
“你准备把他们写出来吗?”李天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蓝老不出席了。
罗便丞点点头,“已经访问了清华的梅贻琦,燕京的司徒雷登,另外还要访问几个人……宋哲元,张自忠,都已经安排好了,还在安排市长秦德纯和北大教授胡适,校长蒋梦麟……哦,还有你们董事长蓝青峰。”
李天然非常佩服。这么一个美国毛头小伙子,才来没多久,刚来的时候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可是现在知道的事,跑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比他多多了。就凭一个驻外记者的名义,说要找谁就找谁,而且见得着。他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托他打听一下羽田?还有朱潜龙?不过他没提。
“你在想什么?”罗便丞见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了一句。过了会儿。见他没回答,又接了下去,“我的老板前天来了个电报,叫我写几篇长的,把冀东自治以来的华北局势分析一下……可是那天先去看了演习,晚上又去那个堂会,又碰见那些……唉,我不想下结论,可是皇军还没有进城,那几个小子们已经这么嚣张了,还跟我说什么‘只有中日亲善,方能确保亚细亚之和平’……你看,”他用手一指杂乱的书桌,“你看,打字机上的纸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还没写,三天了……”
李天然还是闷闷地喝着酒,墙上的挂钟说是十点半……师叔跑哪儿去了?……
“你还在想什么?我说了半天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你就写嘛……就写你看见的,听见的,知道的。”
“那你在乎我把你写进去吗?有个留美大学生,读者会觉得更亲切……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你别写我,我没有什么看法。”李天然觉得有点不妙,“别写我,连我的名字都别提!”他一口干掉了酒,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他发现罗便丞给他的话和他的表情给愣住了,就补上一句,“你要找个留学生访问还不容易,北大,清华,燕京,辅仁,可多的是,再不行还有个欧美留学生协会……”他说完,也不再去管罗便丞有什么反应,就走了。
他上了胡同才感到有点过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西北风正在刮。他扣上大衣,稍微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哦,这条是月牙儿胡同。
他顺着地安门内大街朝北上了地安门东,贴着墙根儿走。路上没什么人,经过一家像是个学校的时候,里头那个门房一愣,死盯了他一眼。他也没去理会,再朝北进了南锣鼓巷。
从南边进去应该是右手边第一个胡同。他看了看手表,又前后扫了一眼。老远前方有盏暗暗的街灯。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都睡了。只有阵阵风呼呼在吹。缺了小半边儿的月亮在云中躲来躲去。他拐进了胡同,挺黑,直快到跟前才看见门口那几棵树。
他脱下了大衣,卷了起来,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猛然平地拔起,将那团大衣塞到上头分叉枝干中间。下了地,他翻起了上衣的领子,稍微遮住一下白衬衫。
他转身迈了几步,无声地跃上了房,摸了摸瓦,挺牢。
他还是很小心地踩了过去。是个两进院子。各屋都黑着。他伏在房上注视着黑黑的内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眼睛已经习惯了这个黑,可是还是在月亮冒出来那一会儿,才注意到前后院之间,一东一西两个小天井里各有棵大树。他慢慢移了过去。叶子全落了,可是还是可以在大枝小枝下头藏身。左右邻居也都黑黑的。
总得捅一捅。他喘了口气,轻轻松开了一片瓦,在手里掂了掂,一甩手丢进前院。
“啪啦!”很响的瓦碎声震破了这死寂的夜空。他趴在屋脊后边,只露出小半个头。
先是南屋那边儿的门开了,没亮灯,出来一条人影。李天然决定不管是谁,也不管这是不是羽田的宅院,只要这小子上房发现了他,他就动手。
可是这小子没上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才刷地一道电光扫了上来,又照了会儿前后屋顶,再又照回院子……“咦!”那小子照见了一些碎瓦片,弯身拾起了一块。
南房屋里有了亮光,也把院子照明了点。又有个人披了件袍子出来,站在房门口轻声一问,“有人?”
“有的话也溜了,给你这一喊。”
“去报一声儿吧?”
“待会儿,让我再绕绕……”他在前院又绕了一圈,查了查各屋门窗,还查了下天井,“你上大门口儿去看看。”他进了内院。
李天然也随着换了个屋顶趴着。
那小子打着手电上了北屋台阶,在廊下敲了敲东边一扇玻璃窗。
里头有了灯。又过了会儿,正屋的灯也亮了,门也开了。门中间站着一个人。亮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只勾出来一个黑黑的轮廓,看不清脸孔。是他?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那小子用电棒照着手上的碎瓦。又说了会儿话,一句也听不见。
门里头那个人进去了。正屋的灯一个个暗了下去。打手电的又朝着屋顶乱照了一通,慢慢走回前院,很响很清楚地自言自语,“哪儿来的毛贼,也不先打听打听。”
李天然趴在房顶上,一直等到下头那两个小子全回屋了,灯也灭了,又待了十几二十分钟,才从隔壁宅院下了房。

16.掌毙羽田
第二天吃过晚饭,李天然换上了一身黑衣服,出了家门,往南锣鼓巷逛了过去。
其实还不到八点,可是他知道,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八成儿和羽田有点儿关系的所在,不马上探出个究竟,他醒睡都不安。
李天然小时候跟师父出去跑过几趟,虽然派不上用场,可是站在旁边儿看,再听师父说说训训,也学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暗中窥探。
什么招儿也别使,就找个隐秘的地方躲在那儿,无论白天晚上,一动不动,大气不出,注意观察对方的日常生活,或任何意外举动。就这么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地暗中窥探,摸清楚了底细再作打算。
打算他已经有了。如果这就是羽田的家,那就这儿下手。
可是还得先摸清楚了他家都有谁。李天然不想多伤人,万不得已也不能乱伤人。冤有头,债有主。天下不平的事多如海沙,只做该做的,只找该找的。
天很冷,他拉紧了皮夹克拉链。大街上,小胡同里,不时还有那么几个走路的,个个都低着头,拢着大衣棉袍,抓紧围脖,赶着回家。
他一进炒豆胡同就戴上了黑帽子,再用黑手绢蒙住了下半边脸,前后略一扫瞄,闭住气,从头一棵树后边轻轻上了房。
他在瓦上慢慢爬到上次蹲的小天井上头。位置很好,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前后两院。
后院黑黑一片。前院东南房有灯。一个老妈子下了院子,一会儿又进去了。里头有人说话。
李天然在房上这一蹲就蹲到半夜。除了上回那个小子,打着手电巡查了一趟之外,没人进出。李天然在那儿又趴了个把小时才下房。
他第二天晚上又去蹲,还是趴在老地方。下边儿跟昨儿晚上一样,只是九点多的时候,来了部汽车,进来个人,到后院北屋。可是没十分钟就离开了。那个人瘦瘦的,不像是羽田。
礼拜五那天下班,在大门口碰见蓝兰,便留他在家吃饭,瞎扯了半天,搞到快十点了,也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就去了南锣鼓巷。又是一样,也没看见羽田。
可是那天半夜里回家,发现师叔也回来了,都已经在屋里睡了。他也就没去打扰他老人家。
早上爷儿俩吃着徐太太给买回来的烧饼果子切糕,李天然把这几天的事都交代了。
德玖边吃边听,完后又喝了杯茶,点上了烟袋,“我也没潜龙的消息,不过羽田后头有局子里的人给他撑腰,大概没错。”
德玖说连成天泡茶馆,上大酒缸的,以至于连隆福寺里的喇嘛,都觉得奇怪,光这几天,北平就有好几处大火,什么北池子、天桥、平则门内,工厂民房都烧过,也没见警察这么紧张,这么到处查询,更没见这么许多便衣,这么勤着打听。而且乱抓人,连个烤白薯的老头儿都给叫了进去。外头谣言不少。有的说是窝里反,分赃不均,有的说是南京干的,有的猜是二十九军里头的抗日分子。还有人说,那个“黑龙门”可算是栽了个跟头,里边儿有局子里的,可是到今天也没查出点儿什么……
“我把这些话全归到一块儿,就算还没什么真凭实据,北平有个‘黑龙门’是不假的了。里边有警察,也许是便衣,也多半不假。谁建的还不知道,是不是跟羽田一伙儿,我看有这个可能……你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把火是谁给放的。”
李天然可心中一震,“那依您来看,这个‘黑龙门’会是朱潜龙搞起来的吗?”
“可能……”德玖喷着烟,“可是这几天在外边儿,没听见一个人提过这个名字……唉,这小子也是一身本领,六年前就和羽田一块儿……”他顿了顿。“不过,也别乱猜,朱潜龙也可能早就得了什么急病死了……”
李天然下午去九条绕了一圈,晚上跟师叔去了“顺天府”,吃了顿儿涮锅,耗到了八点多,才带着师叔去炒豆胡同。
两个人,一个蹲在东边天井上头,一个在西边天井上头,一直蹲到半夜。情况还是跟上几回一样。
德玖到了家跟天然说,是不是羽田的宅院不知道,可是有两个护院儿倒是不寻常。他觉得每天晚上都应该去蹲蹲。必要的话,有机会的话,进屋去看看。还有,既然像是个住家儿,那家主就不可能永远不回家。
这也是李天然的打算。第二天,爷儿俩自个儿在家下了碗面。天刚黑就准备妥当出了门。
他们刚拐进炒豆胡同,李天然就立刻抽身,顺手拉住了师叔。黑胡同里头那几棵大树下边停着两部汽车。
他们看看四周没人,双双蒙上了脸,也没再打招呼,就一前一后上了胡同口路北那座房子。
刚一上房,李天然就心中咒骂。天上一轮明月正从云中间冒了出来,清清楚楚在瓦上印出两条影子。妈的!就算偷风不偷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二人都认得屋顶上的路,各自在老地方趴了下来。
前院后院都挺亮。不时有人语声,还有笑声。男女都有。前院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收盘子上菜。像是在宴客,只是东房拉上了窗帘,不知道有几个人,都是谁。
这顿饭吃到快十点才散。李天然趴在天井上头屋脊后面,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之下,看见东房里头的人一个个出来。
头一个是那位舒女士,一身西装领带。后边跟的是穿着和服的山本。二人在院子里说话。
过了一会儿,卓世礼走了出来,一边扣他的长袍。他后面是那个杨副理,还是那身黑西装。
接着出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少妇,浅色旗袍。
然后又出来一个人,黑西装,胖胖身材,圆圆的睑!
李天然的心差点儿跳出来。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伙人慢慢进了后院,在院子里活动了下身子,又说了会儿话,才一个个上了北房。
有个老妈子也忙着一会儿进,一会出。只是没看见那两个护院。
李天然知道还有得等,可是他放心了。这肯定是羽田的家。看这小子在院里几分钟的动作和姿态,就知道他是主人。好,庙是跑不了,你这个和尚也别想溜。他弹了一小粒沙石到对面。德玖露了半个头。天然打了个手势,说是等。
然后他仰卧在瓦顶上,望看上空偶尔露下脸的月亮。刚开始缺,看样子十五刚过。
他真想抽支烟。
不错,客人早晚要走。然后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就是今儿晚上了……
他突然发现头上月亮移换了小半个天……而且下边有了声音,有了动静。
先往外走的是卓十一和那个副理。接着是山本和舒女士,只有羽田出来送客。
李天然没动,听见这伙人到了前院。接着一部部汽车发动,开走。
他微微抬头,看见羽田在前院跟那两个护院说了说话,转身进了内院,回到北房。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半了。他又趴了下来,继续等。别急,跑不了,庙跟和尚都在这儿。
前院东房没灯了。
南房的灯也灭了。
内院北房大厅黑着。就只剩下东边窗上还透点亮光。风越吹越冷。
那个穿旗袍的?看样子是住下来了。
东窗也黑了……
李天然轻轻爬到师叔那边。德玖没言语,只是用手一指前院。
二人飘下了院子,双双一起一落,立在南房门口两边。李天然掏出一枚铜钱,轻轻一抖手腕,打向院中大鱼缸。“叭!”清晰一声剌破静夜。
没几秒钟,房门开了,一个人影正要往外探头,就给德玖伸出鹰爪般的手卡住脖子,哼都没哼出来。李天然一闪身进了屋。
得快。他一摸右手边墙,拨开了灯,房间大亮。没人。右边有道门。他抢了过去,开了门。外屋灯光照见里头靠墙有张床,上面被窝儿里卷着一个人。他一步跨到跟前,朝那小子后脑一掌甩过去。
德玖进了外屋,压低着声音,“这儿我来收拾,还有个老妈子……”又从怀中取出几副狗皮膏药,“带着……灯给关上。”
李天然在厨房门口就听见里边的鼾声。他挤开了门,老妈子还在打呼儿。他开了灯,找了块抹布,到犄角床头推了推她肩膀。老妈子才“啊”一声一张嘴,就给抹布塞住了。她给吓得浑身直哆嗦。李天然也不言语,先拆下来两副膏药贴住了两只眼睛,再撕下几条被面,把老妈子给绑了起来,关了灯。
爷儿俩在鱼缸前头会合,都没言语,也没上房,直奔后院。李天然轻步走到东窗,在玻璃窗上轻敲了两下。
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
“什么事?”屋里传出来哑哑的声音。
李天然压低嗓子,“有人。”
里边亮了灯。过了一会儿,北房大厅也有了亮光。李天然移到了正房门口,门正在打开。大厅的灯照着一条黑黑的身影。德玖在门口那边又一探手,卡住了羽田的喉咙。
他们进了正房。羽田那张圆脸涨得发紫。德玖稍微松了松他五根鹰爪般的手指,一瞄天然,再一瞄内屋睡房。
李天然点点头,进了卧室。现在没什么顾忌了,他随手开了灯。
一张大铜床斜斜地躺着一个熟睡的女人。零乱蓬散的黑色长发露在宝蓝被面外头。他走到床侧,把两贴膏药拆下来黏在铜柱子上,又褪下来一个枕头套,也没拍醒她,只伸出三指一拉她下巴,把一团枕套塞进去大半截,再用手按着。她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刚张开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就给天然用膏药给盖上。
她死命摇着头挣扎,喉中发着哑哑的吼声,两条腿乱蹬,几下就踢开了棉被,露出来一身白肉,就一条粉红色贴肉内裤。李天然挥手一掌,她不动了。头陷在软软的大枕头上。
他捡起来摊在地上的大红睡衣,撕了开来,把她的两只手两只脚都绑了起来,再用棉被把她那身白肉给盖上,熄了灯,关上门,回到大厅。
德玖黑头黑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右手还卡着跪在前头的羽田的脖子。
李天然绕着客厅走了一圈,随便观看。很讲究,很古典的布置。深红丝绒沙发,咖啡色地毡,楠木茶几,银制烟具,金制摆钟,青瓷,太师椅,山水字画,北面墙上一个大横匾:“八纮一宇”……他转头面向师叔,嗓子一沉,“把膀子给卸了!”
德玖起身,也把肥肥的羽田给提直了。羽田的睡袍敞了开来。
德玖稍微松松手,在羽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之前,就把他转了个身,面向着天然,再又伸出双手,一手一边,抓住羽田的两只胳膊,上下一错,轻轻“咯咯”两声,羽田一声惨嚎,昏倒在地。
德玖弯身又一把卡住羽田,提了起来,褪了他的睡袍,就剩下一条白裤衩儿,再轻轻一送,把羽田摔进了单人沙发。
这一动弹,又痛得羽田惨叫几声。
爷儿俩站在沙发前头,紧盯着瘫在沙发里的羽田。
那张圆脸渐渐缓过气来,睁开了眼,又惊又骇,汗珠一粒粒聚在额头,呆呆地望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黑头蒙面人,“好……好汉……饶命……”
就这么两句话都震动得他痛得接不下去了……他紧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桌上的摆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钱……都拿去……”羽田说一句,咬一咬牙,“金子……也都给你们……就在里屋……”
李天然往前迈了两步,一拍羽田左肩,羽田咬着牙“哼”了一声。额头汗珠在往下流。
“听清楚了,你不动就不痛……”天然示意师叔站到沙发后头,自己拖了把椅子在羽田前面坐下,“问一句,回一句,也不叫你痛。”
羽田慢慢轻轻点头。全身肥肉直哆嗦。
“你叫羽田次郎?”
羽田点头。
“中国名字叫金旭东?”
他又点头。
“黑龙会的?”
羽田犹豫了一下。德玖在后头一捏他肩膀。他哑叫了一声,点了下头。
“一宇贸易公司总裁?”
羽田点头。
“来北平几年了?”
“五……六年……你……你们南京?……”
李天然一扯羽田右手。羽田哀叫。汗往下流。
“一到北平就认识了朱潜龙?”
羽田睁圆了眼睛,没出声。
“我再问一遍……你一来就认识了朱潜龙?”
“是。”
“怎么认识的?”
“他……”羽田似乎在想,又似乎在拖。
李天然抓起他两条胳赙一抖。羽田大叫大喊,连着喘了好几口气……
“他是……我的恩人……”
“什嘛?”李天然惊诧一喊。
“他救了我一命。”
李天然抬头看了看师叔。德玖取下了蒙脸,微微点头。
“他人在哪儿?”
羽田有点发愣,“人?……在家……”
“家在哪儿?”
“你们南京来的?……”羽田像是横了心,“同行好商量……我有情报……交换……”
“交换?什么情报也换不了你!”
“求求二位好汉……大爷……”羽田脸色铁青,“饶我命,什么都说……”汗珠还在往下流,“我回日本,我有皇军情报……秘密情报……”
李天然一动不动,等羽田暂停了下来喘气,“太行山庄的事儿,你记得吧?”
“什么?……”羽田满脸迷惑。
“六年前……宛平县太行山庄……一家四口……给你和朱潜龙枪杀了……庄园也给你们烧了……”
羽田脸色死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德玖在后边耐不住,双手一扣羽田两肩。“啊……”一声惨呼刚出口,喉咙就给李天然伸手卡住了……
“听话就不痛。”
“放……”羽田干咳了两声,每一咳一咬牙,“我欠……他逼我干的……我欠……我欠大哥一条命。”
“大哥?”李天然微微一愣,“你是说朱潜龙?”
羽田点点头。他在沙发里越陷越深。两条死胳膊似断非连地接在他躯体上。
李天然慢慢扯下来他蒙面的黑手绢,把脸凑到羽田鼻子前头,“记得我这张脸吗?”
羽田给这句冰冷的话给镇住了,无法回答,又无处躲藏,两只眼睛突突地瞪着。
“我再问一遍……六年前,太行山庄……”
羽田突然略有所悟,“你……李……编辑?……老金同事?”
“再往后想……六年前一个晚上,你跟朱潜龙两个,背后开枪打死了四个人……”
羽田呆呆的脸色起了变化,“顾家……”
“对,顾家……有点印象,是吧?”
羽田还呆在那儿,刚要摇头又止住了。
“我姓李,叫李大寒……朱潜龙没跟你提过这个名字?”
羽田还在发呆。
“太行山庄一家人是我师父顾剑霜,师母顾杨柳,二师兄顾丹心,师妹顾丹青……朱潜龙是大师兄……他没跟你提过?”
羽田一下子明白了,满脸惊骇恐惧。
“我中了你们三枪,又差点给烧死……你进屋还瞄了我一眼……记得吧?我可没忘记你这张圆脸!”
羽田吭地一声垂下了头。
“就我还活着!才有你今天!”
羽田下巴抵到前胸,一动不动。
“朱潜龙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羽田吃力地抬起了头,两眼空空,满脸绝望,“他要我干,我就干了……我们是哥儿们。”
“哥儿们?”李天然一声惨笑,“那倒省事儿了……”
摆钟突然清脆地敲了三声。
李天然抬头望着师叔,微微点头。
德玖在沙发后头一欠身,伸手抓紧羽田的脖子,硬把他给提直了。
“羽田次郎!看我!”李天然冷冷一喝。
羽田两眼紧闭着。
“看我!”
德玖一使力捏,羽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
“听着!羽田!你这辈子造的孽,等着阎王跟你去算吧!”李天然脸色冰冷,声音也冰冷,“我这一掌……”他往回一收右臂,运足了力,“为的是我师父,师母,二师兄……和丹青!”语音未落,闪光似的一掌过去,“砰!”一声闷响,满满地击中羽田前胸。
羽田喉中干咳了半声一声。
德玖松开了手。羽田尸体瘫进了沙发。
李天然慢慢收回右臂,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羽田那张死白的圆睑……
还有那嘴角鼻孔往外冒着的血……

17.“燕子李三”
李天然上前院巡视了一趟。黑黑的,没一点动静,只有几声弱弱的狗叫。
老妈子还在厨房后边炕上哼。那两个护院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李天然过去试了试他们身上的绑,死死的,够紧。
他回到后院正房内室。德玖正在翻一个五斗橱。铜床上那个女的,不时在挣扎滚动。李天然上去轻挥右掌,又将她击昏。
“您在翻什么?”
德玖回头,“去看桌上。”
红木写字台上搁着一个比鞋盒大点的铁箱子,没锁,就两个明扣。他扳了开来。
“五条一捆儿,一共七捆儿。”
李天然先取出来上面几叠钞票,下头整整齐齐排着几捆金条,都用根黑布条绑着。他关上了铁箱,“还有什么?”
“没什么……几堆信,好几摞账本儿……倒是有把枪。”
李天然点了支烟,在房中来回走,“还是得留点儿什么……”他到处张看。四面墙,一面有窗,一面有道通洗手间的门。两面白墙,上头挂着两幅日本仕女图。没什么显眼的地方。
“咱们得借用一下三爷的大名……”李天然绕回到书桌前头。
“三爷?”
“李三爷。”他选了支大字毛笔,连同墨盒一起拿着,朝客厅走出去。
“李三爷?”德玖声音有点茫然。
李天然停在北墙,伸手拆下来那条“八纮一宇”横匾,再用毛笔沾饱了墨,在白粉墙上直着写了比拳头大的四个黑字:燕子李三。
“大寒!”德玖在睡房门口哈哈大笑,“你可真淘气!”
“够他们琢磨的了……”他随手丢了毛笔墨盒,“走吧!”
“那个拿不拿?”德玖一指睡房。
“三爷拿不拿?……”李天然想了想,“拿!……枪也拿!”他踩熄了烟。
到了前院,德玖一拉天然,“那两个狗腿子,在屋里暖和着,也太便宜了他们吧!”也没等天然接下去就进了南房。
李天然站在院里,放下铁箱,正想点支烟,德玖出来了。
他一手一个,像是拎包袱似的,提着那两个小子,往院子砖地上一丢,“咕咚,咕咚”,两声闷响。又走到院子当中,提起右脚一顶那个大金鱼缸,“哗啦”一声两声,缸碎,大小鱼跳,水泼了满院子,也浇了地上那两个护院个透,“在这儿凉快凉快吧!”
“您还说我淘气!”
他们出了大门,李天然一把拉住师叔,“路人咱们不管,可是不能叫巡警瞧见,更不能叫他们拦住问话。这么晚了,又带着这些玩意儿。”
德玖前头探路,天然夹着铁箱后头跟。黑乎乎地穿过一条条大小胡同,没二十分钟就到家了。路上一个鬼影儿也没有。狗都睡了。
李天然浑身是劲儿,不累,也不困。他半躺在沙发上,一杯威士忌,一支烟,一遍又一遍想着刚才的事。他觉得他太急了点儿,羽田就快抖出来朱潜龙了……
德玖进了客厅,一身本色裤褂儿。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站在天然面前,双手举杯,“掌门人,请。”
天然赶紧站起来回敬,“师叔,请。”
他们干了。德玖给二人续了杯,坐了下来,微微一笑,“过瘾吧?……再也比不上一掌毙死仇家更过瘾的了,是吧?”
天然无声满足地微笑点头。
“什么感觉?”
“好比……”天然两眼望着屋顶,嘴角挂着笑容,“好比解饥解渴。”
德玖大笑,“你师父算是没白收你,也没白教你。”
李天然脸色沉了下来,“是不是急了点儿?”
“这是你头一回?”
天然轻轻点头。
“头一回就这么干净利落……听我说,大寒,打死个人不容易。”
“没来得及多问几句。”
“当然也是,不过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咱们找对了人,也知道了潜龙人还在北平,还活着。”
“没逼他说住哪儿……”
“要紧关头上,这也只能算是一个小疏忽。”
“也没问他手上有什么情报……还说要交换。”
“那是因为他起初把咱们当成是南京派来的特务……你想,要是他一眼认出了你,再死不承认山庄的事,更没听过朱潜龙,那我问你,你是杀是不杀?”
李天然默默无语。
“还有,他说是什么皇军情报……这跟咱们这档子事儿有什么关系?!”
李天然闷闷喝酒。
“还有,他打算拿命来换……你肯换吗?”
“当然不。”
“那不结了?听着,大丈夫做事,干了就干了……”德玖松下了脸,一指茶几上的铁箱,“你数了没?”
“还没。”
德玖起身开了铁箱,拿出来三叠钞票,都是十元一张的,每叠一百张,共三千元。金条一捆五根,七捆三十五条,三百五十两金子,“金价现在是每两法币一百一十四……”他没算下去,抬头看了看天然,“你怎么打算?”
“还没去想。”
“不急,可也得想想……这都是靠走私大烟得来的不义之财,咱们拿了也对得起三爷……”德玖坐回来,抿了一口酒,“想想……我是说,了完了这档子事儿,你也该收个徒弟了……太行山庄还空在那儿,收不回来,也可以买回来。”
“完了事儿再说吧……”
李天然把现钞放进了书桌抽屉。跟师叔说,要用自己拿。金条摆回铁箱,塞到床下头。手枪是把白郎宁。他上了保险,也放进了抽屉。
他睡得很好,起得也很晚,都下午两点了。徐太太今天不来。好在冰箱里还剩的有酱,德玖就胡乱擀了些面条。李天然吃完了去胡同口想买份报纸,早都卖光了。
他在南小街上站了会儿。有太阳,可是风挺大。满街都扬着灰土。他知道应该赶紧告诉马大夫。
刘妈开的门,没等他问,“上医院去了。”
李天然进了前院,决定不了是走还是等。院子里一片片落叶在随风打转。
“屋里坐会儿,风大。”
李天然进了北屋。刘妈给端来杯茶就走了。他也没脱大衣,坐在窗前小书桌,找出来纸笔,喝了两口茶。

亲爱的马大夫,
您六年前的药发生了效用,我昨晚终于睡了一场好觉。
这像是多年的饥渴得到了满足。
忠实的,
李天然
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四时
又:错了,只解了饥,尚未解渴。不过也应该快了。

李天然喝了口茶,点了支烟,叠起了信纸,放入信封,写上“马凯医生”,再用烟灰碟压着,弄熄了烟……
第二天礼拜一,他十点去上班。刚出王驸马胡同就碰见一个小孩儿喊着卖报。他买了份《晨报》。
头版头条:《日商遇刺》。

(本市)日侨羽田次郎,平津富商,昨日居家惨遭匪徒杀害。
警方透露,现场尚有两名助手,一名女士和一女佣,均被倒绑堵口,幸无伤害。
羽田先生系一宇贸易公司及洋行总裁,并兼任平津日本贸易协会秘书,年三十六岁。
据称,凶嫌似共二人,黑色衣靠,蒙头蒙面。羽田死因似被重器迎胸打击所致。犯案时间估计为昨日清晨。
警方尚不知有无贵重财物损失。
问及此一凶案是否与周前一宇仓库失火有关,警方拒答……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没有其他细节,没提粉墙留名。不上报没关系,有心人心里有数就行了。他丢掉报纸,去了九条。
办公室很安静。金主编桌子空着。小苏打了个招呼。没再说话。
连着两天都是这样。师叔又不知道哪儿去了,又是几天没回家。李天然像平常一样上班,交稿。这回是两篇,都以图片为主。一篇是好莱坞童星秀兰登波儿,另一篇是年前旧照片,“诺曼底号”邮轮破记录航越大西洋,正在进入纽约港口。
他刚把东西摆在金主编桌上,金士贻就进了办公室,手中拿着几份报。
李天然打过招呼,回到他的桌子。
金士贻一坐下来就拨电话,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一个完了又拨一个。连着打了三通之后才去倒茶,“你看看这个!”
李天然抬头发现金士贻站在他前面,手上一张报,往天然桌上一摊,“真是谣言满天飞!”
是《北京新闻》晚报。
“三版。”
李天然翻到三版。左下角,标题相当醒目,四个大字:“古都侠隐”。
作者署名“将近酒仙”。后面是一首打油诗:

“燕子李三”,一命归天,阴魂不散,重返人间。
上苍有眼,惩戒日奸,替天行道,掌毙羽田。

李天然的心猛跳了好几下……
然后就像慢慢品尝十八年威士忌似的,又默念了两遍,再才硬装出一脸迷惑,“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惟恐天下不乱!”老金音色渐渐缓和下来,“唉……这个小报记者,真敢自称什么‘将近酒仙’……真不知天高地厚,这么件大事儿也敢拿来消遣……”
“怎么回事儿?”李天然浑身舒服。
“怎么回事儿?!”金士贻又开始火了,“我告诉你,华北军总司令多田说是违反了‘何梅协定’,今天一大早儿就向宋哲元提出了正式抗议,限两周破案,否则一切后果……”他没接着说下去,一屁股斜坐在天然桌上,要了支烟点上,猛吸了几口,“还有,土肥原认定是南京干的,还认定是‘蓝衣社’!”
“慢点,慢点……”李天然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怎么死了个做买卖的,惹出来这么些麻烦?”
“你不明白?”金士贻弹了弹烟灰,“羽田是个日本人,这种时候,又在北平,杀了个日本人还了得!”
李天然心里舒服极了,比饿了吃碗西红柿炸酱面还过瘾,只是又想细嚼慢咽,又想一口吞吃半碗,“这个我明白……可是遭偷遭抢,就算遭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你真不明白?!……”金士贻眯起了眼,“唉……南京没这么笨……也没这个种……”
李天然的瘾还没过够,“怎么会扯上燕子李三?”
“说的是啊!……奇就奇在这儿!侦缉队也说不上来……便衣查了这么久,连仓库的案子都没着落……还有,那个老酒鬼怎么知道的?啊?报上都没提……”
“会不会是有人在给燕子李三报仇?”李天然刚说完就觉得话说多了。
“替那么一个小偷儿报仇?”
“我只是乱猜,要不然诗里头提他干吗。”
“报仇倒是有可能……”他弹弹烟灰,“可是,李三给正法的时候,羽田还没来中国……这当中关系在哪儿?”
李天然觉得他的话还是说多了,给金士贻多添了个想法,只好再找句话来捅捅,“羽田没准儿不光是个日商吧?”
“那谁知道?!”金士贻弄熄了烟,起身回到他桌子,又打了两个电话,也没打招呼就离开了。他脚才出门,小苏就过来问,“刚刚是怎么回事儿?”
李天然递给她那份小报,“三版,有首打油诗。”
小苏看完了,“怎么回事儿?”
“跟上礼拜死的那个日本人有点儿关系吧。”
“哦?……这种小报上的玩意儿也值得大惊小怪。”
“我可没大惊小怪。”
“燕子李三?……不是个飞贼吗?”
“好像是。”
“不早就给砍头了吗?”
“好像是。”
“这个羽田又是谁?”
“开了家东洋行。”
“那活该他死!”她带着报回了她办公桌。
李天然微微笑着回味这句话。羽田是谁,她也不知道,就凭他是个日本人,开了家东洋行,就说该死,真不知道看报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想……
房门开了,长贵过来交给他一封信。
信封上没写字。里头一张便条:“今晚九时,马宅。蓝”。
他揣进了口袋,“小苏,快十二点了,请你吃午饭。”
“谢啦……我带了饭盒儿,厨房给热上了。”
李天然一个人离开了蓝宅。才迈出大门,扑面就来了一阵没头没脸的寒风黄沙,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戴上了墨镜。好在回家走的不是顶风。迎面过来的一个个路人,都缩着脖儿,弯着腰,女的还用手帕围巾蒙着脸。
幸亏小苏没答应出来吃,这么大的黄风。他都忘了北平冬天会这样。
满头满脸灰土地到了家,洗了半天。中午吃了两个烤馒头就咸菜,一壶龙井。又睡了会儿。下午天刚黑,风就停了。徐太太给他烙了两张猪油饼,一大碗片儿汤。
他一直耗到八点半才出门。心中还是有点嘀咕。显然蓝青峰找他是为了羽田的事。可是他哪儿做得不妥当?是没事先打招呼?还是事后没打招呼?
老刘开的门,陪他上了北房才下去。
屋里暖乎乎的。马大夫抽着烟斗,坐在蓝青峰对面小沙发上。咖啡桌上有瓶威士忌,几只杯子,和那份《晨报》跟《北京新闻》。蓝点点头,没起身。马大夫上来紧紧抱了天然好一会儿,也没说话,只接过了他的大衣。
没人言语。李天然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点了支烟,坐在长沙发上等。
是蓝青峰先开口,“从头说。”
李天然整理了一下记忆,很详细地把经过讲了一遍。蓝听完,半晌无语,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就没多问一句是什么情报?”
李天然没有答话,可是马大夫插嘴了。“青老……你是国仇,他是家恨。”
“我明白……”蓝青峰顿了顿,“只可惜了这么一个机会……”他瞄见天然在沙发上移动,“有什么话,你说。”
李天然犹豫了一下,“羽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蓝青峰反问了一句,注视着天然,“刚才你说你摘下了一条横区……再说说看,上头是哪几个字?”
李天然刚才也念不出那第二个字,就掏出钢笔在他手掌上写下了“八纮一宇”,“像是他洋行的招牌……”他伸出了手,先给蓝青峰看,又给马大夫看。
蓝青峰“哼”了一声,冷冷微笑,“招牌没错,可是不是‘一宇洋行’的,是他们天皇的招牌……”他注意到天然和马大夫都一脸疑问,“这是他们抄咱们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马大夫和天然同时“哦”了一声。
“羽田是日本特务,土肥原的左右手。”
李天然慢慢点着头,“那您是南京派来的?”
蓝青峰面无表情,也没回答。
“‘蓝衣社’?”
蓝青峰这才微微一笑,“我?跟过冯玉祥……还扯得上‘蓝衣社’?”
李天然无法再接下去问,只有等他们开口。
蓝似乎有点疲倦,将头靠在沙发背上,“马大夫,你不是也有话?”
马大夫握着早已经熄了的烟斗,抿了一口威士忌,“这些话天然早都听我说过了……当然,换了一个时空,还可以再说一次……”他两眼望着天然,“现在没有羽田了,再假设你也把朱潜龙给去掉了……之后呢?”
“之后再说。”
“这个世界上,可多的是羽田,多的是朱潜龙。”
李天然发现话题转到这里,有点奇怪,“我只能说,只做该做的。”
马大夫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提过你师父几句话,什么‘行侠仗义’,什么‘平天下之不平’……这在你师父那个时代,还说得过去,可是……今天,日本人都打过来了。”
李天然非常不安。他不想顶撞马大夫,也不想在蓝青峰面前示弱,“我师父还有句话:‘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蓝青峰轻轻叹了口气,“天然,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昨天秦德纯找了我吃饭,完后还问起了你。”
李天然一愣。
“他说上个月收到了南京外交部一份公函,通知北平市政府,有位‘李天然’,给美国驱逐出境,现定居北平马凯医生家……”
李天然扫了马大夫一眼。
“这当然是例行公事。美国政府照会中国政府……只是市长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和你这个人。”
“您怎么说?”
“我只在公函范围内补充了几句……当然,也提了提你在我这儿做事……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市长必须关照警察局备案……就算你的前科是在美国。”
“我明白。”
“我可紧张了半天……我这一替你瞒,就成了你的共犯。”
李天然无话可说。这种忙你无法谢。
“好在暂时,这边还不会把你美国的案子联想到羽田身上……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可得更小心。”
“我知道。”
“从今以后,万一你出了什么事,马大夫,我,可都帮不上任何忙。”
“我知道。”
“人家封了你‘侠隐’,你可真得‘隐’啊!”
李天然微微一笑。
“户口报了?”
“房东给报的。”
“好……”蓝青峰看了马大夫一眼,起身到门旁按了下电铃,“先就这样吧。”他回来拿起了酒杯,“我还没恭喜你……干得漂亮……你报了仇,也为国家除了一害。”
李天然急忙拿了酒杯站起来。马大夫也跟着起来。
“亏你想得出……‘燕子李三’留得也漂亮,够他们瞎忙一阵了……”蓝青峰一口干掉。
李天然先回敬蓝青峰,再回敬马大夫。
老刘进屋说车来了。蓝青峰问天然,“送你回去?”天然说好,回身取了大衣,紧握着马大夫的手,“替我高兴。”
马大夫深深叹了口气,一把搂住了天然。

18.什刹海
德玖第二天傍晚回来了一趟,取了点儿钱就要走。天然赶紧交代了几句。德玖还是没说去哪儿。
连着几天,李天然每晚都是一个人在家。夜深人静,一支烟,半杯酒,他好好儿缕了一下最近的事儿。师叔像是摸到了点儿什么。
那天晚上在马大夫家的谈话,让他觉得好像马大夫跟蓝青峰成了一伙儿。就算蓝青峰不是南京派来的,也应该和二十九军有点儿关系。可是马大夫一个美国人,又在演一个什么角色?
不错,蓝老的忙已经帮了不少了。又能守住羽田的事,又是一件大忙。小忙更不用说了,那晚回家路上,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山西票号,劝他早点儿把钱存进去。
李天然觉得也是。摆在家里夜长梦多。放进票号,也比银行强。不但可以随时取拿,而且要金子给金子,要银子给银子,要法币折成法币,要美钞都成。何况这家“怡顺和”王掌柜的又是蓝青峰老乡。
他留了五条在家,其余的全存了进去,连折子都没立。
他还趁这个机会,把马大夫的钱也给还了。马大夫笑着说,“肮脏的钱,一转手就干净了。”
李天然难得花了这么些时间料理生活琐事。他买了些家具,把西屋给收拾成一间客房兼书房。十二号礼拜六下午,他看着有好太阳,又没风没土,就去逛了下隆福寺,还在二院买了件半新不旧的猞猁皮袍。
逛的人挺多。前殿卖古玩珠宝的尤其热闹。他懒得去挤,就捡了个摊子吃了碗炒肝儿。
他顺着庙旁夹道走。还是那么挤。人杂不说,鸟市又吵,好像有翅膀的全在叫。他懒得再逛了,打算回家,突然心一跳。
就在前头一排小吃摊儿上,巧红一个人在那儿低着头喝豆汁儿。
他慢慢走了过去。还没到,她已经觉察了,抬头一笑。
李天然看她喝完了,站在旁边等她起来。
他们都没说话,挤在逛庙会的中间,一前一后出了庙门,上了东四北大街。
“您刚买的?什么皮?”
天然翻开了大襟给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真好。”
“你没买什么?”
关巧红摇摇头,“就来逛逛,趁天儿好。”
他注意到巧红今天一身不松不紧的蓝布棉袄棉裤,扎着裤脚儿,一双黑绒布鞋,手上抓了个布钱包儿,头发打了个鬏儿,别着根银钗。
“急着回去吗?”李天然在东四牌楼下头等着过街的时候问了一句。
巧红没说话。他们过了朝阳门大街,顺着人行道慢慢走。太阳已经偏西了。
“没什么急事儿,找个地方坐会儿。”
关巧红还是垂着头走路,没说话。
“找个清静点儿的……”
她还是没说话。
“叮当……”就在他们前头,一辆北上的电车停了下来,正有一两个人上下。李天然也没言语,轻轻一挽巧红右肘,往前赶了两步,拖她上去了。
他付了钱。车上有的是位子。两个人并排坐下。过了两站,关巧红才开口,“上哪儿去?”
李天然看了看窗外,已经过了六条,“看哪儿清静……”关巧红也没再问,偏着身子,朝着外头街上看。电车就这么停停走走,叮叮当当,摇摇晃晃地在鼓楼那儿转弯。
“下车吧,什刹海这时候准没什么人。”
他们下了车回头走,拐进了一条斜街。胡同里很静,只有两个小孩在地上弹球儿。
他们出了胡同,上了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桥。两个人在桥头上住了脚。
后海没什么看头,全成了水田。前海在夕阳之下,平平亮亮的一片,连个皱纹都没有。这里,那里,立着浮着几株黑黄枯萎的残荷。一片萧条。
他们下了桥,沿着堤岸向北遛过去。岸边垂柳的叶子全掉光了。最后几道晚霞,穿过了遥远的西山乱峰,射了过来,更显得空旷死寂的后海一片凄凉。
“冷的话,这儿有现成的皮统子。”
“不冷。”
他们慢慢溜达着。一家家临海的茶棚和土道西边的酒肆,全都关着。天可黑了下来。风也冷了。李天然正想回头,似乎看见前面路左树影之中有点亮光。到了跟前,发现是家馆子,还开着。
“进去歇会儿。”
里头挺干净,有十好几张方桌子。只有一桌有三个客人。粉墙上贴着两张黄底黑字大纸条:“和菜一元六味”,“时菜一角起”。他选了个临窗方桌,跟伙计要了一碟炸花生,一碟煮毛豆,又抬头问巧红,“喝一杯?”巧红露出一丝笑容,“成。”就又叫了半斤清河老白干儿。
“来过这儿吗?”
“没。”
“我是说什刹海。”
“就五月节那会儿,逛过集市,前海。”
小伙计先上了花生毛豆白干儿。李天然又点了过油肉、糟溜鱼片、拌黄瓜和半斤葱花饼。
“哦……”李天然提壶倒酒,“还没谢你给做的手绢儿。”
“把您的弄脏了,不另外做怎么行。”
李天然发现他不问话,巧红也就不说话。两杯下去还是这样。静静地吃,静静地喝,静静地听,偶尔“嗯”一声。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
“嗯……”
“怎么回事儿?”
“我没……没这么跟人出来过……”
他一开始没听懂,过了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面颊泛红,不知道是那几杯老酒,还是害臊。
“不是一块儿吃过面吗?”
“那不算,那是躲雨……也没吃完。”
李天然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出了点儿声音,巧红的脸更红了。他赶紧收住,转了话题,“我也总有二十年没来这儿了……”他转头望着窗外黑黑一片。
“二十年?”
“小时候,五岁还是六岁,跟我师父来过一趟。”
“师父?什么师父?”
李天然一下子也愣住了,“教我功课的师父。”
“那是你老师。教你手艺的才是你师父……”她开始偷偷地笑,“除非你小时候当过和尚。”
李天然也跟着笑了。
伙计送上了菜和饼。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吃。
他不时偷偷地看对桌的巧红。脸真有点儿像丹青。个儿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多点儿肉。逗起人来可跟丹青一样,抽不冷子冒出一句,叫你哭笑不得。看模样,岁数也小点儿。丹青属猪,那巧红不属老鼠就属牛。他心中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就守寡。可是又想,丹青没满二十就死了,还是新婚……
“那你不属鸡就属狗。”
李天然一愣。
“你不是说你二十年没来了?上回来不是才五岁还是六岁?”
“好像是吧……”他心里头一下子很乱。
“哪儿能好像又属鸡又属狗的!”
李天然尽量保持镇静,“我不知道我哪年生……”他注意到巧红听了,脸上有了点儿变化,“谁是我爹,我娘,也不知道……我是我师父师母领过来带大的。”
巧红回看着他,眼圈儿发红,“我以为就我命苦……”尾音慢慢拖到没声了,才举杯喝了一口白干儿。
李天然静静看着她。
“我儿子属羊……在的话,今年六岁了……”
他静静喝酒。
“也许那天晚上我要是也去了,许就没事儿了……可是我没去,就他们爷儿俩去听野戏……说是我儿子睡了,他爹背着他回家,就在大街上,一部汽车打后边儿上来,一滑,就把他们俩给撞飞了……”
李天然握着酒杯,一动不动。
“汽车停都没停……问县里,警察说是日本军车,他们管不着。问宪兵队,又说没这回事儿……怎么没这回事儿,一大一小死了两个人!”
“这是多久以前?”
“前年立秋……”一滴泪珠掉进了她手中酒杯,“属羊,都快四岁了……”
“在哪儿出的事儿?”
“就在通州大街上。”她仰头干掉杯中的酒,又伸出了酒杯。
李天然给她添了,也给自己添了,“通州的家呢?”
“家?……”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我们本来有个小客栈。出了事儿没一个月,他大哥,给了我五十个袁大头,就把我赶出来了……”
“后来呢?”
“亏得徐太太在通州的儿子,劝我来这儿陪他妈住。”
“客栈呢?”
“客栈?”巧红惨笑了几声,“早成了大烟馆儿啦!”她顿了顿,抿了口酒,“连店名儿都给改了……现在听说叫什么‘夜来香’……”
李天然微微苦笑,“本来呢?”
“不跟你说……”巧红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了你会笑我……”
“我不笑你。”
“‘悦来店’。”
可是声音低得天然差点儿没听见。等明白了过来,还是笑出了声,“像是你给取的名儿。”
“嗯……”她脸上又一红,“连环图画儿上看来的。”
李天然忍住了笑,可是忍不住逗她,“你喜欢十三妹?”
“才不是呢!”巧红急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笑……”
“对不住……”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我知道你也是说着玩儿……”她的表情恢复了,“我只是不明白……这些写小说儿的,胡诌乱编个故事也就罢了。怎么好好儿一个十三妹,一下子变了个人,成了何玉凤?!”
他听得心直跳,老天,这简直是师妹在说话……
伙计过来问还要添点儿什么。李天然看了看巧红,见她不说话,就说不要什么了。等伙计走了,巧红才问,“什么时候了?”
李天然看了看表,“快八点了。”
巧红没什么反应。
“回去晚了没事儿吧?”
“没事儿是没事儿……可是不能叫徐太太等门儿。”
李天然点了支烟,付了账。
外边可冷下来了。一片漆黑。后海对岸偶尔露出一两点星星似的灯光。李天然给她披上了皮袍。她没言语。两个人慢慢原路往回走。西堤土道还算平。风吹过光秃秃柳条儿呼呼地响。
“你怕鬼吗?”他黑黑地问。
“没做亏心事儿,怕什么鬼。”
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听出来声音很轻松。他心里也舒服了,“你平常都干些什么?”
“平常?每天都有事儿做。”
“那我知道,做活儿,买菜烧饭过日子……我是说你闲下来。”
“没什么闲的时候,总有事儿干……就今天,也不是闲,出来找几根儿丝带子,顺便逛逛……”
“不去看个电影儿?”
走了几步,也没见她说话。他又问,“我是说有空去赶场电影。”
“我……没看过……”
好在黑黑的,李天然的惊讶只有他知道,“那你怎么消遣?”
“消遣?……”她声音像是在问自己,“没什么消遣……有时候附近胡同里头的小姑娘,上门儿找我抓个子儿,踢踢毽子,猜个谜。”
“猜谜?”
“你也猜?——”声音挺兴奋,“我昨儿才听来一个。”
“你说。”
“好……‘夜里有一个,梦里有一个,窗里有一个,外边儿有一个’……打一字。”
李天然想了会儿,“我猜不出。”
“不行!”巧红嗓门儿高了点儿,“要真的猜,好好儿的猜,要不然就没意思了。”声音还带点儿急。
李天然不是逗她,是真的猜不出来,“我真的猜不出来。”
巧红也不言语,抓起了天然的右手,用她指尖摸黑在他厚厚掌心上画了几笔。
那几笔像是水中给划了一道似的,立刻消失了,可是整个右手陷入了一团半凉半暖的温柔……
“再给你写一遍……”巧红又画了几划。
他不想失去这团温柔,反过手来握着。
“还猜不出来?亏您还去过美国……告诉你吧,是个‘夕’字……‘夕阳无限好’的‘夕’字。”
“啊……这个谜好……”
他的手握紧了点,立刻感到她的手也握紧了点。
快出了斜街,前头有了路灯,还有个警察阁子,两个人才几乎同时松开了手。
到了鼓楼前大街,他偏头看着她,“今儿晚上算是一块儿出来吧?”
巧红老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散车,也没问价钱就塞给了拉车的五毛,叫他一定要拉到烟袋胡同口儿。关巧红上车之前把皮袍脱下来给了天然,“明儿叫徐太太带回来,给你换几个好点儿的扣子。”
李天然目送着洋车拐了弯。
很冷。他披上了皮统子,里头余温还在。他顺着大街慢慢往下走,也不想回家。一直走到了地安门,才叫了部车去干面胡同。
浑身的甜蜜,稍微减轻了点这几天的困扰,可是还是得去问问……
马大夫一身棉袍,坐在书桌那儿,见他进屋,也没起来,“好久没给丽莎去信了。现在有了航空邮寄,六天就到,老天!”
李天然自己动手取了威士忌,“我也还没写,先替我问候。”他脱了皮袍,倒了杯酒。
马大夫过来坐下,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瞧见沙发上搭的皮统子,“新买的?……”他们碰杯,“有事儿?”
李天然又抿了一口,觉得不如直接问,“蓝青峰究竟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不问他?”马大夫塞烟,点烟,喷烟。
“不是问过了?”
“那不就完了吗?”
“你觉得他答复了没有?”
“答复了。”
李天然觉得无法再追问下去,点了支烟,“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当然可以。”
“你和蓝……有什么秘密吗?”
马大夫笑了,“我给你这种感觉?”
“是。”
马大夫看了天然一会儿,喷了几口烟,“天然,不管是什么,我绝对没有瞒你的意思……”他喝了口酒,靠回沙发,慢慢吐着烟,“只是,外人听了可能会有误会……尤其是在‘天羽声明’之后……”
李天然一头雾水。
“天然,我有个大学同学……对了,替你辩护那位是他弟弟……我这位老朋友在Berkeley教历史……前年吧,他和几个人,有的是记者,也有教授,也有作家,成立了一个非营利组织,叫‘太平洋研究所’,听过吗?Pacific Institute?……没有?……没关系……”
李天然发现马大夫一下子扯得这么远,只好慢慢耐心听。
“他去年给我来信,说今天全世界……天然,你注意时势吗?”
天然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知道西班牙内战还在打吧?……Good。墨索里尼进兵阿比西尼亚?……Good。希特勒纳粹党上台?……Good。”
马大夫添了点酒,喝了一小口,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紧盯着天然,“你在美国住了好几年,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那边也很惨……当然,罗斯福连任了,可是你看看经济,还在萧条,那么多人失业。我的朋友信上说,至少四分之一,太可怕了……”
李天然不知道马大夫要绕到哪里去,只能等。他又添了点儿酒。
“更可怕的是,全世界给搞成这样,可是美国,从上到下,反而越来越走向孤立主义。中国这么多年来,给搞得这么惨,可是我们国会还在辩论,应不应该卖日本废铁!……唉,天然,美国对中国一知半解。一知是中国人多。半解是……唉,连我这个做大夫的都不好意思……只要中国每个人一颗阿司匹灵,就是四万万颗阿司匹灵……”
李天然抿酒苦笑,可是心里纳着闷儿,这是绕到哪儿去了?
“他信上说,美国一般人只知道有个蒋委员长,有个蒋夫人。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在中国住了半辈子,又会说中国话的美国人,为他们分析一下中国局势……他们有个季刊,要我写点东西……”他举杯向天然示意,“所以你看,虽然这是非官方的,可是……如果……有人硬说我是美国间谍,那我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已经对马大夫敬爱无比的李天然,现在对他又多了一分尊重,“马大夫,你真了不起。”
“是吗?”马大夫微微笑着,“我有个好老师,鲁迅不就是这样吗?……当然,我不能跟他比,可是,我当时也在想,在中国这么些年,全心全力行医,总觉得也做了点事,而且,不瞒你说,也多多少少有点成就感,可是——”
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
“可是……”马大夫站起来去接,“面对着日本一步步侵略,全球法西斯主义的嚣张,不多做点事,既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他拿起了话筒,“Hello……Yes……What?!”马大夫一声大叫。
李天然没听见下面的话,偏头看见马大夫慢慢地挂上了,扶着书桌,两眼发呆。
“什么事?”李天然奇怪。
马大夫满脸震惊地走回来,望着天然说不出话,许久才喃喃自语,“蒋介石给绑架了……”

19.盗剑
马大夫进去换上了长裤毛衣丝棉袄,出来就催天然走,说先送他回家,再赶去东交民巷。
在车上,马大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李天然下车,才叹了口气,“我们使馆,有这么多人,武官不在,就连杨虎城是谁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少帅!现在出了事,才急着找我打听。”
好在黑,李天然的脸红,马大夫没看见。
李天然也只是听过杨虎城这个名字而已。究竟是老几,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跟张学良一块儿绑架蒋委员长,他也说不上来。当时也不好意思去问马大夫。直到第二天一清早,他在胡同口上买了张号外和两份早报,才摸清楚了一个大概。
徐太太今天不过来。他也没出门。在屋里头东搞搞,西弄弄,心还是静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局势要大变,一会儿又想到自己的事。
他还在琢磨那天晚上马大夫那句话,什么一个国仇,一个家恨。好像是两回事儿,沾不上边儿。可是又好像在羽田身上沾了点边儿。他的世界和蓝青峰的世界,像是在羽田那儿碰到一块儿了。
那朱潜龙呢?也扯得上这个边儿吗?要是扯不上,姓蓝的还会伸手吗?
国仇?委员长一国之首,是国仇。张少帅算是国仇又家恨。那李天然呢?不错,“太行剑”顾剑霜名扬太行西东,黄河南北,绿林鼠辈闻之丧胆,可是究竟只限于武林世界。他死得再冤再惨,师母师兄师妹死得再冤再惨,今天也就三五个人知道。可是,这就不算回事了吗?
好,你少帅可以去“苦谏”,去“哭谏”,再去现在闹出来的“兵谏”。那我李天然,我李大寒,又该找谁去苦去哭去兵?!
李天然半躺在沙发上,抽着烟,胡思乱想,没什么目的地翻看着《北京日报》。是讨伐,还是疏导,南京那边正在开会,只有等了。西安事变占了好几版,可是其余的消息跟平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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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李天然心中苦笑。西安事变归西安事变,“震惊中外”归“震惊中外”,日子总要过……美国人是怎么说的?Life goes on……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他这才注意到三版左下角的大标题:“中日合作,共防亚洲赤化”,小标题是“日本友人临别赠言”。
报道并不很长:

日本旅游协会主席山本一郎,周五在其平寓卓府警告各界:当前亚洲真正敌人乃系苏共及其在华爪牙。惟有中日联合抵抗,才能阻止亚洲赤化之祸害。
论及日本在华之立场时,山本强调东京坚决反对欧美殖民主义在远东之扩张政策。日本政府立场明确,即协助中国及其他弱小民族驱逐一切外国势力。他并着重指出,亚洲属于亚洲人。
山本又系日本著名剑道,在展示其祖传武士刀时,记者请其评论中日武术之异同。山本先生谓称,日本亦曾受益中国,但近百年来,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山本先生温文有礼,曾官拜关东军师长,颇有我国儒将之风。访问结束前,山本高举香槟酒杯庆贺平津东京直航,笑曰:“此乃进一步之中日合作也……”

李天然一下子坐直了,心中突然激动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堂会上见过一次。没错,无冤无仇……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算你是日本的名剑道,这句话也未免太嚣张了点儿吧!
他把报纸摊在书桌上,留给师叔看。
礼拜一上班那天,李天然在街上就感觉出人心惶惶不安。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围在那儿议论。
报上的消息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像《晨报》就说,莫斯科谓称张学良不但反动,而且叛国。
金主编还是不在。小苏埋着头专心看报,见他一进门就问,“真不得了……会给枪毙吗?”李天然摇头苦笑,过去倒了杯茶。
办公桌上有两封信。白色硬硬的那封是蓝田约他去北京饭店除夕舞会的请帖。浅蓝那封是蓝兰写的,请他作陪去她同学家过圣诞。后面还附带说,爸爸有份新杂志给他,她留下来先看了。
李天然想了想,放下请帖,提笔婉拒了二人,说早已有约。回完了信,他拨了个电话找罗便丞,听听他有什么消息。可是家里没人接。又打到办公室,一个女孩声音用英文说他昨天去了西安。
他有点无聊,但也不想再约小苏去吃饭,把两封信给了长贵转交之后,就一个人走了。
李天然微微感到少许寂寞。他突然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师叔之外,也就是马大夫一家人。当然,又怎么去交朋友?一大堆事不能跟人讲,而不讲真心话又怎么交得上真心朋友?蓝家兄妹都还是小孩儿。蓝青峰像是有所他图。
那巧红?又应该怎么对待巧红?人家已经认为是一块儿出去过了,也差不多什么话都说给他听了。可是他能照办吗?
刚推开了大门,徐太太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喊,“给您安上啦!”
李天然没听懂。徐太太前头引着进了北屋,一指沙发桌上一架乌黑色的电话,“床头儿还有一架。”
他进了内室……这准是蓝老给安排装的。他拿起来听了听,通。机上印的号码是“东局——六三二六”。
他放徐太太早回家,顺便叫她把那件皮统子捎给关大娘,说是换扣子。
天气干冷,大晴天。太阳的热力虽然不大,倒是在那儿。他光着上身下院子走了两趟拳。回屋洗了澡,又连写了几篇稿子,看看时间,马大夫该回家了。这才拨他第一个电话。
马大夫也感到意外,先记了号码,然后也没等天然问,就讲了半天西安那边的事。说是南京派了飞机在西安上空示威,又听说苏联正式警告中共不可以乱搞,又说南京方面还是有一些人坚持出兵讨伐。
才挂上电话,铃就响了,把李天然吓了一跳。他一面猜是谁,一面拿起了听筒。是蓝兰。
“我是第一个打给你的吗?”
李天然说是。她说看到了回信,追问他有什么早约。好在是通电话,李天然撒了个小谎,说是马大夫请他过节过年。蓝兰有点赌气地接下去说,因为是马大夫,所以她可以原谅他。
所以的确是蓝青峰的主意了。李天然只是觉得装这个电话,不是为他方便,而是蓝老为自己方便。
第二天报上谣传更多。有的说委员长身受重伤,而且死了三十多个侍卫。有的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剿匪的投了匪。有的说张学良果然是个马弁护兵丫头老妈子带大的小军阀,才会受杨虎城的骗。有的说,幸亏有个史大林出来警告毛泽东,否则蒋先生早就没命了。有的说是亲日派势力高涨,才会闹出这场事变……到了十六号星期三,有份报居然说它有了确实证据,中共已经接受了苏联的警告,愿意和平解决事变,与南京共同抗日。
他下午回家,一进大门就听见师叔的声音,还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咯咯地笑。他进了院子,师叔还在说,徐太太还在笑。
李天然有点儿急。几天不见,师叔好像没事儿似的。他脱了大衣,在客厅等。半支烟之后,德玖才进屋。
“徐太太真像个小孩儿,两个笑话就乐成这样……”
“什么笑话?”
“没什么,都是糟蹋我们老西儿的。”
李天然不敢催,静静地等。
“大寒,”德玖坐了下来,“朱潜龙那小子真当了警察,还是个便衣……”
李天然心差点儿跳出来。可是德玖只说他认识了一个小警察,一块儿喝过两杯,觉得这小子有那么一股怨气。
“怨气?”
“对,怨气……我还没开始套他话,这小子就沉不住地骂起来了,说什么好好一个警察局,全叫一帮子为非作歹的败类给毁了,包赌包娼包烟馆儿……我还摸不准这小子究竟是有骨头看不惯,还是没骨头,没分到好处的混球儿……可是,你听,便衣组组长朱潜龙,也是由他嘴里抖出来的。”
“真的?!”天然一惊,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您怎么打算?”
“我回来取点儿钱,看有用没用。”
“钱咱们可有的是,里屋就有五条。”
“别瞎扯!一个小警察,每月带扣房捐,也挣不了二十元,一年领不了几个月的饷,你五条不把他吓死了。”
李天然只有让师叔看着办,“可是警察?不会是他在试探您吧?……”他起身往书桌走过去。
“我想过……不像。”
李天然取了《北京日报》,递给了师叔,用手一指,“您看了这段儿没有?”
德玖瞄了一眼,“看了……口气可不小……”然后一抬头,“掌门人有何想法?”
“想法?”李天然站在那儿皱着眉头,“公开……在北平……说了这么一句风凉话……不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未免太便宜了这位日本友人了吧?”
“玖叔也是这么想,”德玖微微一笑,“你怎么打算?”
李天然脸上显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倒是不妨借他那把祖传的武士刀来看看。”
德玖眼珠儿一转,“好!”
李天然回身找来了纸笔,把他还记得的卓府宅院画了个简图,不时停下来想想,再添几笔……“他好像是住在这个大花园北端这座小楼,两层……剑搁在哪儿不知道,反正不在楼下就在二楼……西边有六进院子……东边这个大花园,里头有山有水有树,围墙不低,总有两个人高……墙外头是堤边的西河沿,土道两旁都是树,再过去是西海积水潭,晚上天一黑就没人……”他顿了顿,没提他前几天才走过,“卓府人可不少,总有上百来个,儿子们全跟老太爷家里住,怎么住法不清楚……还有,那天堂会晚上人太多,没注意到,可是一定有人看家护院保镖……这么大个人家,这种宅院,这种派头……”
徐太太等他们吃完了饭,洗了碗,沏了壶茶,闷上了火,就走了。爷儿俩回到正屋接着说话。德玖又拿起了那张草图,“这卓府是干什么的?有这么一个宅院儿?”
“听金主编说,这座宅院是以前的昆王府,还是慈禧赐给他们祖上的,大概立过什么功吧……现在这位老太爷早年留日,城里城外都有地,还有不少买卖,当铺,金铺,药铺,酱园碾房什么的,都是几个儿子们在管……我就见过小的,还有个保镖跟着,像是会点儿武……小儿子叫卓世礼,排行十一,又叫卓十一,管他们家的珠宝首饰买卖……”他看了看表,八点半,“咱们先换衣服吧,早点儿去摸摸……”
爷儿俩九点出的门,一人雇了一辆洋车,在德胜门下。李天然前头带路,德玖远远后头跟着。
城墙根下边小胡同里黑黑的没人。一小片新月透过云层,发着冷冷淡白的光,勾出了高大城垣的影廓。
二人紧贴着人家院墙走,往南拐进了西河沿。西海黑黑一片。风更凉了点儿。他们一前一后到了卓府东北角的外墙根。
爷儿俩早商量好了。先各自上房,在上头南北西东走一趟,再回到西河沿土道旁那棵大柳树下碰头。
二人套上了帽子,蒙上了脸。德玖也没再言语就矮身一纵,上了墙头。李天然隐隐见他奔了西。他也跟着上了墙,轻轻往南边移。
他在墙头稍微一打量,上了沿着墙盖的长廊屋顶。他紧趴在瓦上琢磨了一下,看出下边是另一个小花园,又琢磨了一下,像是那座小楼的后花园。可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往南抄下去,到了小楼,才有了亮光。
大花园那边有一阵阵轻微的动响。他两眼紧搜……妈的!他心中暗骂。是两条大狼狗。
小楼上下都有灯。上边比较暗。下边不但很亮,也很热闹。窗帘拉开一小半,可是看不见屋里的人,只听见不时传出来的阵阵话声笑声,有男有女。
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趴得这么老高老远,只辨得出是端着些碗盘,像是正在吃饭。他看看表,快十点了。不知道还要吃多久。
他慢慢移动,眼睛追随着那两头狼狗。起了点风。很好,没事不会有人出屋子逛花园。
一条狗卧在水心亭里动也不动。另一条在池塘旁边草地上走来走去,闻闻这儿,闻闻那儿。
他算计了下该怎么办。这种狼狗的鼻子眼睛耳朵都灵,可也不能给它们唬住。他半起身,弯着腿,弯着腰,抄到了长廊南边尽头,像是一排房子的后边。再过去是前院和一排倒座。进出的人不少,像是些听差打杂儿的,声音很吵,可是还是听不见在说什么。
从屋脊往胡同里看,大门口灯下头有好几部汽车,十几辆洋车,像是包月的。也有不少人在走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光是有,可是很暗,不至于把他的身影投进院子。风一阵阵吹,好像又大了点儿。他比较放心地从前院上头爬到二院。也有灯有人,还有好些小孩儿的声音。几个屋都亮着。
四院冷清多了。有灯,也听得见牌声。五院六院都黑着,也没动静,他又过了一排房,发现又是个后花园,像是有个藤架。上回没来过这儿。旁边像是有道门跟东边小楼那个后花园通。
他没再多逗留。从后墙上头下来,沿着外墙根出了胡同,三步两步越过了西河沿。师叔已经蹲在大柳树下边了。
“有什么扎眼的?”天然扯下了蒙脸。
“至少五个护院儿……有两条狗。”
“您怎么看?”他心中一阵惭愧。
“楼下还在吃,不知道都是谁。”
“在小楼那儿吃,山本应该在。”
“应该。”
“二楼有亮,可是没瞧见有人。”
“我也没瞧见。”
“您琢磨剑会摆在哪儿?”
“不知道。”
“要是在楼下,那改天再说……要是在二楼……”
“总得进去瞧瞧。”
“好。”天然在黑暗之中轻轻点头,“咱们动手。”
“请掌门指示。”
“我上二楼。下边儿交给您。”
“待会儿这儿碰头?”
“不,家里见。得不得手,您见我下楼就走。”
爷儿俩还是从刚才那儿上去,一前一后,从长廊瓦顶爬到了东角。再绕过去一丈多就是一楼屋檐。楼下客厅突然传出来一阵二胡,接着有个女声唱起来了。李天然觉得时机不能错过,拉上了蒙脸,轻轻一按师叔肩膀,跃上了二楼木栏,脚刚一点,就上了二楼走道。
他矮着身子,过了楼梯,蹑步走过几间房。只是中间那个屋里有亮光。他贴着墙听了一会儿。里头没动静。楼下还在唱。
他屏住气,试着推了推门,没锁,微响一声开了一两寸。没动静。他等了会儿再推,又开了几寸,还是没动静。他从门缝朝里头一瞄。像是间客厅。没人。茶几上有盏台灯在亮。他再一推门就进了屋,随手关上门。里头很暖和。
他眼睛极快一扫,不见有刀。
客厅后墙有两个窗,半拉着帘。左右墙上各有道门。
他先开了东边那道。里边黑黑的。借着外屋的光,看见里头堆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零乱的衣服,小沙发椅子……正打算回身,房外楼梯轻轻“呀”了一声。
他两步闪进了东房,把门关上,只留了一道缝。
推门进客厅的是个短袄长裤的小丫头,一根长辫拖在背后。她一手抱着个大暖壶,另只胳膊上搭着像是两个热水袋。她哼着楼下正在唱的小调儿进了对面的西房,开了灯。
他沉住气等。他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她哼的调儿。
过了会儿,她关了灯出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偶尔还扭扭腰身。
她取了把铁叉子挑了挑沙发前头那个大青瓷火盆,又放了几根炭,蹦出来几点火星。
她走到后窗,推开了少许,带上了红绸窗帘。弄完左边又弄右边。
她一偏头瞧见东房的门没关紧,走了过来。
李天然贴紧了墙。
东房门给拉上了。他一动不动。
小调儿的声音打他东房前窗过去,楼梯又轻轻“呀”了一声。
他没再等,拉门出房,直奔西边那间。
他没开灯。外屋客厅进来的光够亮。
一张大弹簧床占了不少地方。床头两边各有个台桌台灯。靠门的台桌上摆着小丫头带来的暖水壶和茶具。里头那个台桌上有些首饰,化妆品,和一个相框,里面是张合照,山本和舒女士,背景是富士山。床已经铺好。浅绿色缎子被,一左一右两个白枕头上各搭着一件睡袍,深蓝和粉蓝。
他往床脚走了两步,心猛一跳。
床脚前头一张长条楠木凳。凳上一座刀架,上头托着一长一短两把带鞘的武士刀。
他走过去,伸手抄起了那把长的,随手用剑一挑,撩过来那件深蓝睡袍,把刀给包了起来。
正要转身出房,他止步,绕到了里边那个小台桌,从一堆化妆品中找到一管口红,摊开了枕头上那件粉蓝睡袍,用那支深红色唇膏在上面写下了“燕子李三,借山本剑”。
他又随手抽出了那把短刀,把粉蓝睡袍“夺”的一声,钉在床头那面雪白的粉墙上。

20.香槟鱼子酱
爷儿俩刚吃过早饭,德玖往沙发上一靠,“盗剑容易还剑难……”仰头喷出一缕旱烟,望着天然,“你怎么打算?”
“还没去想。”
“得想想,明还暗还都得想想。”
“我明白。”
“报上说他就要回日本了。”
“可是刀在咱们手里,什么时候还,是咱们的事儿……得叫他急一急。”
“那是明还?暗还?”
“到时候再说。”
德玖又喝了两杯茶,拿了点钱,套上了他那件老羊皮袄,就走了,说出去几天。
李天然过了会儿也走了,去办公室坐坐,看看报。
还是全是西安那边儿的消息。说是红军已经提出了和平解决方案。可是又说中央军也连夜赶进了潼关。
小苏在那儿不停地问,是打是和。金主编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给问急了就顶了小苏一句,“你懂什么?这回可好了,内没安成,外也攘不了!”
李天然又耗了会儿,没到中午就离开了办公室。
真不知道怎么给朱潜龙混进了警察局。他也听说以前一些小镖头在当巡警,或站岗守门。可是师叔说朱潜龙当上了便衣侦探。
他也知道没什么用,可是总觉得应该去绕一圈儿看看,反正没事,也算顺路。
他先走过前门内的警察总局。还是个衙门儿模样。门禁森严。大门口上站岗的真像回事。一身草黄制服,绑着腿,跨着刺刀,背杆长枪,笔直地立在那儿。
天阴得厉害,跟行人的脸神儿差不多。就快过阳历年了,一点儿气氛也没有。圣诞节更别提了,只有一两家洋行挂了几串儿红红绿绿的小灯泡儿点缀点缀。
越走越冷。他扣紧了跟马大夫借的黑呢大衣,顺着正阳门大街往南走。他记得侦缉队是在鹞儿胡同,离天桥西珠市口不远。
一幢灰灰的砖房。不像个衙门,倒像个大户人家,也有人站岗,可是比起总局那几个可差远了,一点儿也不起眼,枪都背不直。进出的人倒是不断,一个个草黄制服。
他不想在附近多逗留,翻起了大衣领子,低头而过。
侦缉队归侦缉队。便衣可是另一回事。编制上怎么安排他不知道,是不是归侦缉队,他也不知道,可是他猜,既然是便衣,既然不能让人知道身份,那他们办公的地方多半也不公开。
他又猜,蓝青峰或许还没打听出来朱潜龙,可是也许知道便衣组在哪儿。这种事天然不好也不便打听,可是对蓝老来说,不应该多费事。他也知道不能老依靠别人。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去料理。
晚上他去找马大夫商量。马大夫说有件事值得先试试看。他回内屋取了本厚厚的册子,递给了天然,“这是我们使馆编的,为外国侨民的方便……中央政府你不用管了,可是市政府的主要机关,地址,电话,都有……你看看。”
天然接过来翻。是油印页合订本,中英文都有,三百多页。他跳过了市长办公室,下面这个厅那个处,找到了警察局。
可把他吓一大跳,密密麻麻一共十好几页。有总局,分区,分局,东西南北郊。而分区又分成内一区到内六区,外一区到外五区。总有三百多个派出所。另外还有侦缉队,保安队,骑警队,消防队,乐队,特警,户籍,女警……可是没便衣组,“老天!一个警察局,下头能有这么些小衙门儿……”
马大夫微微一笑,“民国了,改成现代官僚制度了……你带回去,找几个号码打打看,就说找朱警官朱潜龙,看那边怎么说……可别打太多,别打草惊蛇。”
他回家倒了杯酒,想了想,先试试侦缉队,总该有人值班,就拨了过去,再照马大夫的建议,说是找“朱警官朱潜龙”。对方一句“没这个人!”,就“吧”一声挂上了。
他又挑了个特警,心想便衣也许归他们管。照样问,对方又是一句“呦,没这么个人”。可是还算客气,说拨到总局看看。李天然想多扯一会儿,故意打听号码。对方回了一句,“呦,你问我,我问谁?”也“吧”一声挂上了。
李天然憋了一肚子气,一口干了酒。突然电话响了。
他觉得奇怪,一看表都快十一点了,就更奇怪。拿起了话筒,先听见里面一片轻轻的爵士乐,接着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叫他猜是谁。他只好说对不住,听不出来……
“Teresa.”
“Teresa?”
“您真是贵人,才几天就忘了。”
李天然“哦”了一声,“是唐小姐?”
“当然是唐小姐。您认识几个Teresa?”
他一下子答不上来。
“抱歉如此冒昧,又这么晚给您挂电话……”
他说没关系。
“有件事儿想找您谈谈……明天,礼拜五,方便的话……请您来‘银座’,饮个下午茶。”
“银座?”
“大陆饭店的‘银座’餐厅……下午四点。”
李天然只能说好。挂上了电话,他奇怪唐凤仪会有他号码……准是金主编给的。
他有点不大自在,好像逼他上台演戏一样。演什么戏不知道。演什么角色也不知道。而且跟他对唱的又是这么一号人物。封面女郎,北平之花,卓十一金屋藏的娇,还认识蓝田,罗便丞的夏娃……年轻美艳,风流潇洒,摩登时髦……
李天然第二天上班,本来想跟金主编打听一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最好不提。
金主编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也没打招呼。只是小苏过来给了他一杯茶和一份报,“又有啦!”
报上有一小段给用红笔勾了出来:

盗剑(古都侠隐之二)
将近酒仙

山本狂言笑武林,夜半刀声何处寻?
艺高胆大燕子李,三进卓府犬不惊。

李天然浑身发热,又念了两遍,喝了口茶,假装不解地抬头看看还站在那儿的小苏,“怎么回事儿?”
“忘啦?上回那首提的那个小子,像是又干了什么……”
“小苏!”金主编那头大声喊叫,“没事儿就回家!小报上这些废话你也信!”
苏小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回她桌子。李天然点了支烟,又看了一遍。这位“酒仙”也真是厉害,怎么给他打听出来的?卓府家里有内线?还是局子里有?可是怎么来个“三进”?是打算把别人的账也算在“燕子李三”头上?……不过他全身舒服,心里过瘾。
“主编,卓府家里出了事儿?”逗逗他挺舒服。
金主编头也没抬,“没听说。”
好小子!不多说几句不过瘾,“这位山本,是堂会上您给介绍的那位?”
“不知道!”
李天然觉得很有意思。越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儿的人,越不肯透露自己的事儿,老金就是这种人。他就没再问下去,翻了翻几本美国画报杂志,中午也没回家,就请长贵叫厨房给下了碗面,一直拖到下午三点半过了,才叫车去大陆饭店。
他去过一次,就在石驸马大街。洋车一直拉了进去。他在一幢四层洋楼正门台阶前下的车。
他今天一身黑。黑呢西装,黑龟领毛衣,黑袜黑鞋,黑呢大衣,黑色墨镜。上来伺候的那个白制服西崽,不知道是没见过这种打扮,还是给他个子吓住了,问他“银座”在哪儿,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他自己朝着大厅走。过来了一位黑礼服中年人,微微欠身问,“您是《燕京画报》李编辑?”见李天然点头,就一伸手,“请这边儿走,唐小姐在等您。”
这位像是个经理的中年人没往墙上挂着“银座”霓虹灯那个方向走,而是带引着李天然拐了个弯,上了电梯。到了四楼,两个右转又到了一个乌黑大门。经理按了下门铃,等一位黑裤褂白围裙女仆出现,就一鞠躬离开。
李天然一进房间就觉得眼睛一亮。几乎全是白色。家具摆设都非常摩登。女仆接过了大衣,引他到一张乳白丝绒沙发前。他边坐边取下了墨镜。落地灯光很柔软,只是靠墙一排玻璃架上的摆设有点刺眼。斜对面窗帘半掩。望出去是一片灰灰的瓦顶,阴阴的天空,和不远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宣武门。
“下边儿人太杂,还是我这儿清静点儿……”
他顺着这柔柔的声音转头,才发现白白的墙上有道白白的门。中间立着一身白白的唐凤仪。
白缎子睡袍,白毛毛的露趾高跟拖鞋,衬托着一头黑发,一双黑眸,两片红唇。里边传出来轻轻一片爵士乐。
“而且我也懒得换衣服……”她走了过来,迷人的声音,迷人的笑容,“别客气,不用起来。”
她先从白茶几上一个银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才在李天然对面长沙发上瘫了下去,右手中食指之间还夹着那根烟卷儿,两眼望着天然。
他从茶几上取了一个银打火机为她点燃。她扶着天然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就跟那次堂会上一样,从他头上慢慢喷了过去,才放开了手。门铃响了。
一位白制服侍者推着一辆手车进了房。唐凤仪略一点头。侍者从冰桶取出一瓶香槟,扭开了铁丝,轻轻一声“嘣”,开了,往两支细长水晶杯中各倒了半杯多,然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唐凤仪一手夹着烟,站了起来,先递给天然一杯,再自己拿了一杯,跟他“叮”地一碰,“为您第一次光临。”
她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放下烟,打开手推车上一个银盘,“香槟鱼子酱……总该比什么下午茶有点儿味道吧!”
李天然从来没吃过鱼子酱,伸手接过来她给弄好的一小片烤面包,上面堆着厚厚一层黑紫色鱼子。咬了一口,吃在嘴里,一阵“哔哔卜卜”之后,有浓浓一股腥中带香,喝了一口香槟,更有味道。他静静望着唐凤仪,她不仅是美,而且风骚。他突然替蓝田捏把汗……
“就不问我为什么约您来?”
“你总会说吧。”
“这么有把握?”她抿了一下香槟,“愿不愿意考虑跟我合伙?”
李天然一愣。这真是越来越像演戏了。
“您进来的时候,瞧见没有?大厅那儿有个首饰店?……没有?没关系,那是我开的。”
“哦。”
“当然,是卓家的东西,可是归我管。”
“哦。”
“有半年了……北京饭店圣诞节之前开张……六国饭店正在谈。”
李天然只有坐在那儿听。他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戏,更不知道台词。
“明白这个意思吗?”她熄了烟,“卓府有个老字号,王府井那家‘宝通楼’和西四分店……生意挺好,可是打不开新局面……这儿日本客人多,北京饭店外国人不少,中国人也是上流社会,六国饭店差不多全是外国人……你懂了吧?”
他点了点头,转动着手中香槟酒杯。
唐凤仪嫣然一笑,“原来您不喜欢说话……这倒是个麻烦。”
他抿了口香槟。
“找你来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儿……”她欠身取了支烟,自己点上,“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还不说,你留过学,住过美国,会说英文,见过世面,长得……”她夸张地偏头打量,“也还过得去……在老金那儿混,有什么戏唱?”
李天然觉得老金那儿那场戏先不管,这场戏就不太好唱。是他的身份引起了猜疑?还是他们拿我当孙子?……他起身为二人各倒了半杯香槟,“这才第二回见面,你就信得过我?”
“密斯脱李……”唐凤仪娇娇媚媚地盯着天然,“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儿……”语言刚落,神色换成了娇柔,“我看你绝不会坑我。”
“那是你心眼儿好……我就不敢说这句话。”
“哟……”唐凤仪弹了下烟灰,把左腿搭上了右腿,露了出来睡袍下面那光光白白的半截大腿,声音表情更娇滴滴了起来,“不说心眼儿好吧,这是谁的心眼儿多?”
他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说得太满,给她这么软软地一顶,接不下去了,只好一举香槟,“算是罚酒。”
“可别这么说,”她很舒服地半躺在丝绒沙发上,翘起来的那只左脚,慢慢玩弄着脚上白毛毛的高跟露空拖鞋,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甲,像五粒大大小小的红豆,上下颠动,娇艳的脸神之中显出少许委屈,“那今儿个请您过来,倒有点儿像是我在逼您又吃敬酒,又吃罚酒了……”然后神色不变,一双黑眸继续盯着天然,只略略提高了点嗓门儿,“钱妈!”
李天然给她这么一逗,只有吞了下去。他想早点下台,可是看样子后头还有戏唱。
钱妈无声地走了过来。
“去拿。”
钱妈进了白墙上那道白门。
唐凤仪又为二人准备了几口鱼子酱。
钱妈出来了,双手捧着一个像是公事包似的黑皮箱,上头还摞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
“搁这儿。”唐凤仪一指她身边,再趁李天然倒酒,先打开了那个扁长黑皮箱,取出一个黑绒盘,娇娆一笑,“我可要显宝了……”
黑绒盘上面整整齐齐地卡着一排排闪闪亮亮的戒指、耳环、手镯。李天然不懂珠宝,有点儿发呆。
“又不咬你。”娇美地一笑。
李天然只是看,没去碰。
“想不到‘北平之花’是个做买卖的吧?”她的声音变了,表情也变了,变得平平实实,不带任何矫揉造作,浅浅微笑着看了天然一眼,又打开了两三个小盒子,都是成套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这些是上个月从白俄那儿买来的……”她举起了一串白金项链,上面镶着七粒红宝石,“我猜你不懂价钱……这么说好了……这一套,连耳环戒指,我转手可以卖一万……可是,您猜我是多少钱收来的?”
李天然摇头苦笑。
“两千!”她稍微拉开了睡袍领子,“劳驾……”
他迟疑了一下,起身到她背后替她扣上了。
“好看吗?”她转头面向着他,上身慢慢移摆,细白胫下摇晃着几点红,白缎子睡袍下少许亮出来的乳房也随着抖动……
“非常漂亮。”他回来坐下,只有点头承认,顺手拿起了酒杯。
“还有七天圣诞……送给亲密女友的最佳节礼……”尖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项链和隆起的胸部,红蔻丹指甲比红宝石还红,“有意思的话,多一毛也不赚,两千。”
李天然笑出了声,“你可真瞧得起我这个编辑。”
“这不就回到刚才我说的了?”唐凤仪爽朗地笑,“老金那儿有什么戏唱?月薪多少?一百?撑死了……来跟我合伙儿干,只要您现在点个头,这就算是见面儿礼。”
话说到这儿,的确没戏可唱了。他放下了酒杯,边起身边下台,“谢谢唐小姐的香槟鱼子酱……香槟够冻,鱼子酱够香,唐小姐也够客气……的确要比下午茶有意思。”
唐凤仪收了笑容,“李先生,请您再坐一会儿……”起身把他按回沙发,“我说话要是有点儿随便,请您别见怪……我可是句句实话……”
李天然只好又坐下去,发现这个台还不好下……
不错,钱都是卓十一的,下边儿卖的也都是他店里头的……可是上等外国珠宝,像这些,可都是她去找去挑的。关系是她的,外国客人也是她去谈的,像今年初来北平玩儿的好莱坞大明星黄柳霜……“黄柳霜,Anna May Wong,没听过?您可真白去了趟美国……反正,她就跟我买了对珍珠耳环,一副珍珠项链……”
“怎么外国客人老远跑到北平这儿来买外国首饰?”
唐凤仪又娇媚地笑了,说她手上的货可不是一般外国珠宝。她好几个来源都是白俄。这些白俄当年都是贵族,要不就是犹太人,没势也有钱……识货的外国人,一眼就认得出来。有不少玩意儿还是克里姆林宫里出来的,像她脖子上挂的这套就是……可是,这些年下来,平津一带白俄手上的好东西也差不多了。好日子也没几天了。还有,要是日本人真打了进来,那什么全泡汤,全玩儿完……
“……我的英文程度有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无聊的应酬,无聊的交际……唉,身不由己……你又摆得出去,咱们一块儿干。”
李天然还是不明白,“如果钱是卓家的,那你也算是受雇,怎么由你出面找人合伙?”
唐凤仪的脸色,冷艳直接,“卓十一的货,卖了出去是我和他的事。我自个儿的钱,干什么是我自个儿的事。”
她继续盯着他,见他没说话,“你是担心我搞鬼?还是担心卓十一?”
“都不担心,也用不着担心。”
“这么说,你是没这个意思了?”
李天然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谢了。”
唐凤仪微微叹了口气,轻轻自言自语,“是我看走了眼?……”
“什么?”他假装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娇娇地笑了,继续打量着天然,一面伸手解下来那条项链,放进绒盒,整理了下睡袍,欠身在茶几上又一个小银盒取了一张名片,双手奉上,娇媚浅笑,“那就请您多多捧场了。”
名片只有英文:“Teresa Tang. Fine Jewelry. Hotel Continenta.”
李天然告了辞,在大厅顺便去看了下那个首饰柜台。全是中国玩意儿,金银珠宝,玉石翡翠。后边一位年轻旗装姑娘鞠躬微笑,说了几句日本话。李天然一愣,回了一句,“Merry Christmas!”
天已经黑了下来,更冷了点。大街上的铺子都亮着,人也不少。还有七天圣诞?他突然有股冲动,想买些礼物送人。可是送谁?巧红不能送。师叔蓝老可以免了。罗便丞算了。金士贻去他的,那就剩了马大夫、蓝家兄妹和小苏。他记得平安戏院附近有家寄卖行,就伸手拦了部车。
这究竟是场什么戏?上台走了一趟也没搞清楚。一个可能是她说的是真话。拉他赚一笔。另一个可能是先拉他入伙,下头有别的戏唱。再一个可能是她和姓卓的串通好了,试探一下。头两个可能已经没意义了。可是这最后一个可能……除非他们不但是一伙,而且认为他和羽田山本的事有关……可是,他一再回想,这些日子下来的一切言行,都没什么差错……
他下了车,到门前才发现是家外国人开的委托行。里头东西可真多。绕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可以送给马大夫,倒是给他找到林白那架“圣路易精神号”的铝制模型,送给蓝田。给蓝兰买的是一个皮封日记本,还附带小锁。又选了支自来水笔给小苏。
李天然出了店门,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大街上很亮,也很热闹。手中捧着大包小包礼物,他突然觉得有点儿过节的味道。

21.冬至
他两天没去上班,只是在礼拜六上午抽空把蓝家兄妹的礼物交给了长贵。问起董事长,说是还在天津。
也许是烦,也许是闷,也许是吊在那儿干等,也许是说不出来的无奈和无聊,李天然就没事找事,趁这两天没刮风下雨,上街去看看能不能给马大夫和师叔买点儿什么。他总觉得羽田这些不义之财,应该派上点儿用场。
他在王府井中原百货给师叔挑了顶水獭帽,又在西单商场碰巧看到幅九九消寒图,有九枝八十一朵素梅那种,觉得蛮有意思,倒是可以送给正在迷中国玩意儿的罗便丞,够他新鲜的了。
只是马大夫的礼不好送。逛了两天,才给他在琉璃厂找到一块鸡血章,齐白石刻的,就一个“马”字。虽然这个马和马凯那个马,风马牛不相及,但究竟都是马。
他又回到王府井,给自己买了个银钥匙链环,又挑了一件厚厚沉沉的黑呢大衣。不能老借马大夫的穿。
师叔的水獭帽很合适。德玖嘴里说他那件老羊皮袄有点儿配不上,可是挺高兴。他摘下皮帽,搁在茶几上,“哦”了一声,“明儿晚上九点,白塔寺斜对面儿有家包子铺,那小子有点儿意思了。”
“您跟他提了我?”
“我就说有个同乡来讨债,想跟他打听打听。”
李天然在客厅里来回走,觉得师叔有点儿冒失。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是个警察,“不怕他往上报?”
“又不是叫他杀人放火……就说说话。”
晚上又聊,德玖才说他这些日子住在隆福寺,也在雍和宫睡过几晚。这个叫郭德福的小警察,也是隆福寺庙里喇嘛给介绍认识的。
李天然第二天去上班,奇怪小苏还没来。
他看了会儿报。西安那边好像谈得差不多了。《晨报》说张学良接受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访问,谓称委员长已经同意了一些基本条件,什么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改组政府,一致抗日。还有,蒋夫人和宋子文,可能还有孔祥熙,也要飞西安,去和周恩来商讨细节。可是又有报道说,讨逆军总司令何应钦已电召正在意大利度假的汪精卫回国,共商国是。
最有意思的是,平津古玩商三人,携名人字画多件,去陕西售卖,适逢陕变,现仍被困,财物被抢一空。
只能算他们倒霉了,可是李天然心中还是叹了口气。不错,说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这次西安事变,不论国家因之而兴,还是国家因之而亡,又该哪个匹夫负责?
他快九点出的家门。天可变了。空中飞着灰沙。冷得他穿着早上才给捎回来的皮统子,脖子上绕着围巾,头上戴着毡帽,也只能说是勉强应付。天上只看得见那么几个星星,一闪一闪,越闪越冷。他一出胡同就叫了部车。拉车的说是顶风,要加钱。
李天然在白塔寺庙门口下的车。街灯亮着,人一个也不见,店铺全上了门。就一家有灯,就是对街那个羊肉包子铺。
他推开了木门,里头还有个棉布帘。一阵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瞧见了师叔,就那桌有人。
他在德玖旁边坐下,面对着门。对坐是个还穿着制服的警察。德玖给介绍,只说是李先生,在协和医院做事,“这位就是郭警官郭德福,督察处二科,管……管什么来着?”
姓郭的没答碴儿。
李天然在暗暗灯光之下打量这个小子。白白的脸,瘦矮个儿……
“九爷说您有事儿?”口音河北,听不出是哪儿。
“唉……”李天然点了点头,面对面了,不如单刀直入,“朱潜龙,我们都管他叫大龙,他该我们家一笔钱,还不少,一直也没消息,才听九爷说是在便衣组。”
姓郭的又不说话了。德玖给李天然倒了一杯,又叫了半斤,“往你们局里挂电话,都说没这个人。”
李天然举杯敬酒,“给指点指点,绝不麻烦您旁的事儿。”
“该您多少?”
李天然心踏实了点儿,只要问,就有戏唱,“一百三十两金子。”
郭德福显然吓一跳,喝了口酒。
德玖顺着干了,“不会害你,我信得过他。你信得过我。”他举壶给三人添酒,“李少爷也不会白叫你帮这个忙。”
李天然觉得热了起来。他有点后悔昨晚没问师叔该给多少。刚才既然开口说了个一百三十两,那就只好以这个数目为准。
他起身脱了皮袍,摘了毡帽,顺便从口袋掏出了那条,坐了下来,在桌面上推到郭德福前头。
小警察又吓了一跳,赶紧用手盖着,直瞪着李天然,说不出话。
“就这一回,”光是小棉袄舒服多了。他又举杯敬酒,“往后绝不敢再打搅。”
德玖紧跟着补了一句,“又不是打听你们局里办的案子,只是问问组长这个人。”
姓郭的略略迟疑,还是把金条揣进了胸前口袋,“不瞒您二位,我干了也七八年了,也就只见过组长一回……”
李天然和德玖一动不动,静静地听。
“不知道是谁,反正是上边儿介绍进来的,大前年吧?……好像是请来教拳。怎么当上便衣,我也不清楚……”
“便衣组在哪儿?”
“跟侦缉队一块儿。可是不打一个门儿走……便衣组进出在鹞儿胡同后边儿……北边儿那条……没挂牌子,也没人站岗……”
他不时就扯得远了点儿。口气像是局里上上下下,对便衣组这帮哥儿们,又恨又怕,又忌妒又没辙。他一会儿像是捧,说什么肃清了天桥几家暗娼私窑,赌馆烟馆。可是一会儿又骂他们到处欺压勒索,包自己人的赌场窑子大烟馆,还包走私……
李天然觉得这么乱扯下去不是办法,趁空插了一句,“这帮子人有这么大能耐?后头谁给他们撑腰?”
“谁?谁不知道有个卓老太爷。”
“哦,什刹海卓家,怪不得……”李天然顿了顿,觉得值得试试,“听说还有日本人。”
“听说……”
“怎么说?”
“到底怎么说,不清楚……反正是说组长有批弟兄,其中也有小日本儿。”
“小日本儿有个名儿没有?”他不想由他来提羽田。郭德福摇摇头,“那我不知道。”
李天然有点急,“组长家住哪儿?”
“听说前门外。”
“前门外哪儿?”
“不清楚……”他咽了口唾沫,“只是听我们处里人说,他东城也有个家……”
“没地址?”
“没。”
“前门外有个家,那东城是个什么家?”
“什么家?养了个姘头呗……”
“哦。”
“名儿可好,叫‘东娘’……”
“东娘?”
“东城的娘娘。”
“还有什么?”
“没了。”
李天然觉得这样子不行,他抿了口酒又问,“那他每天都去便衣组?”
“不清楚……我是在总局当差,侦缉队,特警队,内区外区派出所的事儿,我不清楚……”
李天然又抿了口酒,“这位朱组长,现在什么模样儿……我有几年没见他了。”
“呦……”郭德福眯起了眼,想了一会儿,“身上挺结实,四方脸儿……我见的那回,留了个小平头儿……宽下巴……个儿跟……比您矮点儿……粗眉大眼儿……”
这个模样的确像是朱潜龙。李天然眼角瞄见师叔扫了他一眼,“还有什么别的?”
“长相儿就我说的了。”
“别的……朱潜龙那伙儿人,有个名儿吗?”
“名儿?”
“名儿!干这一行,总得有个名儿……像什么青红帮,一贯道,天桥四霸,哥老会……黑龙门。”
“黑龙门?听过……是不是他们这伙儿人就不清楚了。”
好小子!他发现这个姓郭的一说到节骨眼儿就扯开了。没关系,可是还是逼问了一句,“你不在里头?”
“我?!……”郭德福满脸不解,张大了嘴,“我这块料?……可连个边儿都沾不上啊……”
李天然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就换了比较温和的口吻,“该上哪儿去找你们这位便衣组长朱潜龙?”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组长该您的这笔钱……”郭德福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可不能上便衣组去要……”还没说完就笑了起来。
李天然跟着笑了,敬了他一杯,“这我明白……”好小子,居然来逗我,“就算在大街上碰见了,不管讨不讨得了债,都请郭警官放心,在下绝不提您的贵姓大名。”
门口棉布帘给撩开了,一股子冷风跟着吹了进来。郭德福立刻收起了笑脸,低下了头。李天然望过去,是两个拉车的,缩着脖儿,吹着手,坐了下来。
“郭老弟……”半天没吭声的德玖向郭德福敬酒,“听我九爷一句话……”声音表情都很严肃,逼得姓郭的注意听,“这条儿金子,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凭你那份儿差事,十年也攒不下来……”德玖顿了顿,“北平这儿也没什么好待的……是不是?……再说,你在二科管什么?不就是管缮写吗?你看现在这个局势,要是日本人真打了进来,你干下去是日本走狗,不干就上街要饭……”德玖掏出了旱烟点上,喷了几口,“当然,也不准儿给小日本儿拉了去东北挖煤……”他向姓郭的又敬了杯酒,“我看不如干脆明后天,告个长假,回你保定去吧!”
郭德福垂着头。
“有了这点儿本钱,做个小买卖什么的……”
姓郭的没再言语,连头都没点,披上了草黄棉大衣,就走了。
德玖招呼掌柜的,叫他下一笼好了,再给拿二十个,接着又给自个儿添了点酒,“大寒,多给了点儿。”
“我身上就这条儿,零的不到三十元,给不出手。”
“也没什么。”
“好在是羽田的。”
“好在……回去把他说的好好儿缕缕。反正确知有这个人,还活着,还在北平。”
掌柜的上了两大盘包子,还冒着气。德玖伸手拿了一个,也不怕烫,只沾了点儿醋,“趁热……”
李天然也拿了一个,“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轮不到我,可是您要是栽了个跟头,那我的罪过可大了。”
“大寒,别说这些话……”德玖边吃边说,“咱们这几天小心点儿,多留点儿神……要是觉得有人在跟,那多半是这小子里外都吃……”他抬头一笑,“那我德玖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离开包子铺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风还在刮,空中乱飞着片片雪花。地上薄薄一层白。
“掌门,您没听说?外头的小子都在传什么‘燕子李三,重返人间’……只是,”德玖拉紧了老羊皮袄,“‘侠隐’听起来老了点儿……”
李天然好好儿睡了一觉。早上醒来,徐太太给他熬好了一小锅粥,买了两套烧饼果子。可是师叔已经走了。
“李先生,晚上回家吃吧?”
李天然说回家吃,就带了小苏的礼物去九条。
风小了点。灰灰的天空还飘着雪,可是落地就化。昨儿晚上那片白也没了。地上湿湿的。
他把礼物给了小苏,请她打开。她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耐心小心地解开了丝带,拆开了包装彩纸,翻开了丝绒盒,又乐又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可没法儿还您这个礼……”小苏声音低低地。
李天然也有点儿尴尬,只好逗她,“好好儿用这支笔,就算还礼。”
他离开的时候,也少许感染上了小苏的快乐。再加上外头的空气新鲜冰凉,一点杂尘也没有,吸进胸膛,像是大热天一身汗口渴,灌下去一大杯冰水,浑身里外都爽快舒畅。
他还是想送点什么给巧红,可是也知道这个礼不能随便送。什刹海之后,送什么都会把他带上一个无法回头的途径。他有点不安,又有点内疚,觉得此时此刻,正事未了之前,他不能走上这条路。
又有那么一丝一缕的伤感,就像乌云渐渐遮住了太阳那样,慢慢罩住了他。
好,礼先不送,那上烟袋胡同走走?去付工钱料子钱?想想算了。过几天再说吧。他溜达着出九条东口,朝北往家里逛回去。
他没忘记师叔的话,在胡同口儿,借着点烟,前后左右扫瞄了一眼。
刚进院子,就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喊,“回来啦……有好吃的!”
他往厨房走过去,里边一阵轻轻爽朗的笑声,让他心一跳。
他在院里就瞧见了巧红,站在案板那儿,一身藏青棉裤袄,胸前沾了斑斑点点的白面粉,半挽着袖子,脸有点儿红。
“今儿什么日子您都忘啦?”徐太太在案头儿揉着面,满脸笑容。
“什么日子?”
“冬至。”巧红抢着说。
“是吗?”他想了想。
徐太太槌着一小坨面,“您没听过?‘冬至馄饨夏至面’?”她又槌了两拳,“可是我包的像是给狗啃了,才叫关大娘过来帮个忙。”
“你们可真讲究,”李天然脱了皮袍,“哦,关大娘,还没谢你给做的袍罩儿。”
“缎子面儿下套个罩儿——脏了可惜,也麻烦。”
“李先生外头住久了,都忘了咱们这儿过日子的规矩了……冬至大如年啊!……还有人拜冬。”徐太太开始擀面,“剩了点儿,怕您馄饨吃不饱,再给您烙两张饼。”她坐上了大铁锅,“您去换衣裳,这就吃。”
李天然进屋换上了巧红给做的小棉袄,走到西屋,发现桌上就一副碗筷,就回到厨房,“徐太太,关大娘,你们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那怎么行。”徐太太翻着饼。正在切葱的巧红也不言语。
他也不言语,到柜子里取了两副碗筷,“多下点儿,三个人一块儿吃。”
就要上桌的时候,李天然又去了厨房,借着帮忙端馄饨,把徐太太和关大娘硬给拉到西屋饭厅一块儿坐。
薄皮儿猪肉馅儿,猪骨头汤,葱花儿,香菜,紫菜,蛋皮儿,几滴酱油,几滴麻油,再洒点儿胡椒末儿,李天然吃了两大碗二十个,外加一张烙饼。徐太太不会喝酒,更没喝过威士忌,可是给李天然这边儿一劝,给巧红那边儿一说,才抿了一小口,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她起身按住巧红,“坐,你今儿个不是我的客人,也不是李先生的客人……我来收。”说着就端了堆盘碗出了屋。
李天然看着对面坐的巧红,“不是说有人拜冬吗?那我就拜个冬吧……”巧红喝了一口,也回敬了一杯。乌黑的头发有几拨儿松了,搭在额头。她伸手捋了捋,用银簪子重新给绾住,突然发现李天然在盯着看她,脸上浮起了浅浅羞红,“今儿晚上不算……”
“不算?”他一呆,“不算什么?”
“不算是一块儿出来……”声音越说越小。
李天然浑身一热,没敢顺着接下去,就起来找了块抹布擦桌子。过了会儿,三个人喝了壶香片,他把袍子钱给了,徐太太才和巧红回家。
他按不下心中的激动,光着脊梁下了院子。
泼在厨房门口的水早已经结成一层薄冰。李天然走了两趟拳,心渐渐静了下去。从西屋顶上刮进院子的刺骨寒风,也好像吹干净了他的胡思乱想。
正打算再走一趟,大门铃响了。奇怪,总有九点了吧。
是长贵,一身厚棉大衣。后边拉车的正给他下两个大篓子。长贵一看李天然上身光着,吓了一跳,“您没事儿吧?”
“没事。”
“给您提进去……”他跨进了大门,“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儿梨……老爷吩咐的……”他把篓子搁进了厨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小姐给您的……”
李天然叫他待会儿,回屋取了一块钱给他。
他披了件小棉袄,倒了杯威士忌,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拆开了乳白信封:“T. J.,你送我的,正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的。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兰。一九三六。”
他打开小盒,是一个沉沉的银打火机。他“哒”“哒”打了两下。
李天然第二天叫徐太太把水果给分成三份。一份留家,一份叫她带回去,一份全放进一个篓子,准备给马大夫。
上班还是没事。前几天交的稿子够用上两个月了。只有看报。
西安那边又像是解决了,又像是火上加油。《晨报》说,周恩来向蒋夫人保证“国事如今日,舍委员长外,实无第二人可为全国领导者”。《新晚报》说,杨虎城极力主张枪毙,几乎和张学良自相残杀。
小苏很客气,算是还礼,给他带来一大包果子干儿。里头玩意儿还真不少,有梨干,沙果干,海棠干,苹果干,葡萄干,桃干,杏干……说是家里叫她送的。
房门“嘣”地给推开了。
“听见没有?”金士贻一进屋就喊,“那小子叫侦缉队给逮进去了!”
“哪个小子?”小苏吓一跳。李天然也一惊。
“还有哪个?”他挂上了大衣,“写什么‘燕子李三’歪诗那个小子,妈的!什么‘将近酒仙’,真敢把‘将进酒’的‘进’字都给改了……就昨儿晚上……看这小子经不经得起修理……”他一坐下就拍桌子,“好嘛!杀人放火偷东西!不是共犯,也是同谋!”
李天然的心突突地七上八下。不是那个姓郭的,放了点儿心,可是无限内疚。姓李的干的事,写诗的受罪。到了家里还在心里嘀咕。只能干等。等这位酒仙放出来再说。这得请教一下师叔,看应该怎么办。
下午四点,他带着一篓子水果和图章去干面胡同。马大夫非常高兴,回送他的是一箱Dewar’s,说家里还有一块也是他给刻的白寿山。李天然觉得马凯医生真是越来越中国味儿了。不参加同事的邀请不说,亏他还是教会派来的,也不上教堂。丽莎不在,家里连个圣诞树都没有。两个人喝了半瓶威士忌,痛痛快快地吃了顿儿山西火锅儿。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九三六年圣诞前夕。
冬至才过了三天,夜还是很长,可是李天然还是一直睡到下午。还是给马大夫的电话吵醒的,可是又没全醒,迷迷糊糊地听马大夫兴奋地说,委员长给放了……先飞洛阳,再回南京……还说什么少帅亲自护送……
他“哦”了几声,挂上电话,翻身又睡了。

22.访客
可是没睡多久就给一阵阵爆竹声吵醒了。他赖在床上抽了半支烟,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连徐太太给他上茶的时候都兴奋地说个不停。成批成批的学生在东四大街上打着旗号游行,热闹极了。他接过来那张号外。“领袖脱险”四个大红字占了几乎半页。内容不比马大夫电话里说的更详细,只多了几条本市的消息。晚上六点太庙集合,然后在天安门前头火炬游行。社会局下令明天二十六号星期六各校放假一天,好让学生参加全市民众庆祝大会。最后是两句口号:“庆祝内战停止,国共合作”,“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日”。
李天然也感到局势变了,搞不好真要打起来。
不用上班,他也就在家闷了两天。报上多半都是在评论国共二度合作的基本原则,也有不少关于张学良的推测。直到星期天才有了些新闻照片。蒋委员长抵达南京。林森主席率众接机。平津和京沪各地的民众大会。甚至于还有一张西安殉难的中委邵元冲在南京的灵堂,及其夫人张默君致吊的相片。只是没有一张关于事变的。张学良全副武装那张,还是民国二十三年剿匪总部成立的时候拍的。
他礼拜一去上班,在路上就可以感到兴奋气氛。每过几条胡同,总有那么几个人在街头议论。一群群学生沿着大街张贴海报,散发传单。有个女学生,老远看真像小苏,在电线杆上糊上了“还我河山”。另外几个在人家墙上贴上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天然隔街站着看了一会儿。
老金不在。小苏也不在。李天然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喝茶看报。接了两个电话。一个说是印刷厂,问下下期的封面决定了没有,是用王人美,周璇,还是唐凤仪。另一个带有浓重的日本口音,找金先生。李天然都留了条。
又接到一个电话,是找他的,是罗便丞。说他昨天才从西安回来,想见个面。又说还没去过天然的新家,晚上有空,就过来拜访。
李天然一回家就打发徐太太去再买点儿菜,吃什么都行,就一位客人,叫她看着办。
罗便丞六点多到的。李天然去开门,发现这小子穿了件中国部队里那种军用灰色棉大衣,双手抱着两瓶威士忌,后头停着那辆白色De Soto。
“‘美孚’那位朋友调回去了,”他把酒递给了天然,“我留了这部车……Merry Christmas.”
他们进了上房,“……好像还有个电气冰箱,GE,蛮新的,你有兴趣,我哪天给你搬过来,不贵,只要五百。”他四周张望,“Nice.”又在睡房门口向里头看,“Very nice.”
刚坐下来开始喝酒,李天然就把他买的礼物摊在茶几上,“好,罗便丞,你也算是半个中国通。你通这个吗?”
罗便丞放下酒杯,很有兴趣地研究那幅九九消寒图,嘴里慢慢念着上面那副对子:“试看图中梅黑黑,自然门外草青青”。
“应该和季节有点关系吧?”
李天然有点儿佩服,“你没见过?”他算了下日子,过去七天了,就掏出笔,描黑了七朵梅花。
“啊!……”他点着头,继续在想,“我投降。”
“从冬至——”
“冬至?……冬至是……”
“Winter Solstice.”
“我懂了!”罗便丞大喊一声,“可不是!一共九枝,每枝九朵,九九八十一圈梅瓣……原来是这样!非常聪明,非常好玩……”
“梅花一天天——”
“我明白了。梅花一天一朵全给染黑了,八十一天,差不多三个月,冬天就过去了……这个好,妙极了!谢谢你。我要去买幅送给母亲。”
徐太太给他们弄了二荤二素一汤,吃烙饼。
“唉……”罗便丞入了坐,“你知道去一趟西安有多麻烦?前门西站上车,先去石家庄,换车去太原,又换车到了枫凌渡……光是这几站,就走了我们四天四夜。过黄河到潼关又是一天一夜。然后越走越惨,从潼关搭了一段轨道车,骑了一段毛驴,最后在临潼才赶上一辆军车到的西安……”他一口饼,一口爆羊肉,一口炸丸子,“好吃……”又连着几筷子虾米大白菜,几口拌黄瓜……
“我们三个,美联社的理察德,他的翻译孙秘书……花了十天才到。路上差点儿把我们给冻死,可比北平这儿冷多了……”
他已经两张饼下了肚子,“回来运气好,理察德认识人,搭了个便机。”
李天然吃了三张,罗便丞吃了五张。徐太太上最后一张的时候有点儿紧张,说全烙了。李天然示意给了罗便丞,“再教你一句话……‘有钱难买末锅饼’。这最后一张,你吃不下也得吃。饼是越烙越好。”
徐太太给他们在客厅准备了壶龙井就回家了。二人才喝了半杯,就又接着喝威士忌。罗便丞说他在西安,成天吃泡馍,几个主角一个也没见着,倒是靠孙秘书的关系,访问了一些老东北军。
“国共一合作,仗是要打了。你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没有接下去,耸耸肩。
“天然……”罗便丞一脸神秘的微笑,“你有的时候忘了我是记者。我有一个记者的鼻子,嗅觉敏锐……”他慢慢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小张剪报送了过来,“上次你在我家,我只不过随便提到想访问你,你脸色就变了……”
李天然感到有事,他尽量镇静。
“才使我觉得有点奇怪。第二天我就发了个电报给我的总编辑……昨天回到办公室,就看到这个。”
李天然垂眼扫了下手中剪报。果然,标题就很清楚了:“CHINESE STUDENT DEPORTED”。
他没看下去,也不必看下去,微微笑着还给了罗便丞,“你的老板没白雇你……只可惜是旧闻了……”
好,既然给这小子打听出来了,那只好解释一下。他借着喝酒点烟的机会,把可以说的和不可以说的分清楚,轻轻一笔带过他是民国初年黄河水灾的难民,给送进了西山孤儿院。他说马大夫觉得他有出息,保送他去了美国。他提到和Maggie一起长大,在Pacific College同学。加油站和打官司的经过,他说得详细一点……
“耶稣基督!”
“你也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是你们美国歧视中国人,可是宣扬出去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以为我到处为非作歹,给美国赶了出来。”
罗便丞的惊愕还在脸上,“有多少人知道?”
“马大夫全家之外,只有蓝青峰……和现在你。”
“我们使馆肯定知道。”
“我想是。”
“肯定会有通知过来,”罗便丞平静了下来,“绝不会再给你签证。”
“无所谓……美国的经验够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罗便丞拿起了那个银打火机,先点了支烟,再烧掉了那小张剪报,丢进烟灰碟,“你这件事绝不会从我嘴里传出去……还有,抱歉我们美国这样对待你……”他玩弄着银打火机,“漂亮。”
李天然转了话题,“你的稿子发出去了?”
“三天三篇,”他喝了口酒,“不谈这些了,中国局势,现在是幕间休息,等着看下半场吧……”他放下打火机,起身借用洗手间。
李天然点了支烟,再次警惕自己,往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得注意。
“这一阵北平有什么新闻?”罗便丞回到了沙发。
“也都在谈西安事变。”
“我是说花边新闻……有谁家的姨太太跟司机跑了?”
“那我可不知道。”
“好,那先不管……倒是有件案子很有意思。”
刚刚遭到一次小小突击的天然,一下了警觉起来。
“两位受害人,你我都见过,在卓府堂会上……”
李天然知道不能假装无知,“哦……那两个日本人?”
“对,给打死的那个,名字我忘了,可是‘鸭妈摩多’山本,我可记得。他的武士刀在家给人偷了……”罗便丞开始有点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又全是日本人,可够东京乱猜的了……而且杀人的和偷刀的,还是同一个人,什么‘燕子李三’……这还不说,还有人写打油诗。”
“你连打油诗都看?”李天然确实惊讶。
“本来不看,也看不懂……是我中国同事说给我听的。”
李天然觉得最好再拖一下,“还是了不起,快成为‘全中国’通了。”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罗便丞没理会天然的话,“我觉得像这种针对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而作的打油诗,有点像希腊悲剧里面的Chorus……中文怎么说?……没关系,反正表现出民众对这个事件的一种心声,一种评论……我老师跟我讲过那个真的燕子李三的故事,也不过几年前的事……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燕子李三’……哦,我想起来了,那个给打死的日本人叫羽田……这不简单!盗把剑只是偷窃,可是羽田是谋杀……可比你给美国驱逐出境严重多了……”
李天然不动声色,可是心里直嘀咕,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竟然联想到他。
“打油诗给这个自称‘燕子李三’的蒙面人取了个外号,叫什么‘侠隐’……耶稣基督!真有点民间英雄的味道了。”
李天然听他这么说,就顺着补了一句,“既然两个受害人都是日本人,那这小子应该算是民族英雄了。”
“也可能……只是……”
“什么?”
“我老师叫我最好少去碰这件事,说这有点像是江湖上的恩怨……他给我说了半天,我才明白‘江湖’是怎么回事……可是……”
“又可是什么?”
“我只是奇怪,今天今日,不管健全不健全,还是有警察,有法院,还能有这个江湖吗?……我是说,你们这个江湖,听起来不太像是我们的黑社会……你们这个江湖,好人坏人都有,而且好人杀人都对,都说得过去,法律管不了,还算是……什么?……‘侠义’?……老天!”
李天然听的心里有点儿发毛,“唉……”他开始打岔,“中国这么老,这么大……什么事儿都有。”
“当然,怪不得美国人说你们中国人inscrutable……不可思议……你们这个江湖,就不可思议……”
李天然觉得最好把羽田山本的案子引到抗日头上。他实在担心罗便丞这么左推右敲,结果误打误撞,歪打正着,给他摸清了自己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山本那把剑就在他睡房衣柜,还有羽田那把枪。太危险了,真凭实据,就在隔壁。
“你打算写出来吗?”
“什么?……哦,暂时不……案子还没破……而且……”
“而且?”
“而且要写的话,也不会是新闻稿。”
“那写什么?”
罗便丞叹了口气,“天然,听我说,十个记者,八个想写小说。我也不例外,都在找故事,等灵感……”他喝完了小半杯,又添了点,“像西安事变这种百年不遇的大新闻,竟然给我错过了……看样子,我的新闻鼻子还是不够灵,得不到普利兹……可是,我告诉你,这个再生的‘燕子李三’倒是一个可以写写的故事……不过不急,案情正在发展……还有,主角还没出现,还有动机……而且,”他一脸狡猾的微笑,“这当中还少了一位美女。”
“写小说儿怕什么,编一个出来不就完了。”
罗便丞笑了起来,“一点不错,我已经有了一位。”
“谁?”李天然又觉得话多说了。
“Teresa.”
“Teresa?”也好,借这个机会打乱一下罗便丞的思路,“她最近还请我喝酒。”
“真的?”
李天然发现罗便丞有兴趣,就提了下她想拉他入伙,“不过我没接受。”
“不能接受,她的真话都是骗人的……”罗便丞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吗?她根本没有订婚。”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所谓的未婚夫家里,早有个大老婆和三个女儿不说,还有两房姨太太,全住一块儿。”
“好!”罗便丞脸色正常了,“希望那两个姨太太也都跟司机跑了!”
“你忘不了唐凤仪?”
“那倒不是……唐凤仪是我一时糊涂,只是那个姓卓的太不是东西。”
李天然点头同意,敬了他一杯酒。
“奇怪没有人揭他们的底……山本住他们家不说,我第二次访问殷汝耕,已经给南京通缉了,就在北平卓府。卓十一也在,还得意地说殷汝耕是他干爹!”
李天然脑子里突然有了个念头。以罗便丞一个美国记者的身份,可以到处打听访问,而不引起猜疑。尤其这个时候,羽田和山本都是日本人,一个美国记者跑新闻,更说得过去。这倒值得试一下,看能不能引他到另一条路上。
“卓家不但有日本朋友,汉奸朋友,就连警察局里,都有他们的人。”
“真的?”罗便丞果然有了兴趣,“谁?你怎么知道?”
“茶馆儿里听来的。”
“哦……”他有点失望,“茶馆儿。”
“也别小看茶馆儿,不就是你说的希腊悲剧里的Chorus吗?……还有,这儿的茶馆儿就像你们美国的酒吧,可以听到不少事情……你想,写那两首打油诗的,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作案留名,报上都没提。”
“这我很快就会知道,”罗便丞脸上又显出那种神秘狡猾的微笑,“我已经通过我老师,联络上了那位大众诗人……叫什么?‘将近酒仙’?好奇怪的笔名……反正,他刚给放出来。我们后天见面。”
“真的?”李天然又惊讶又佩服,“这位酒仙是谁?”
“抱歉,等我访问完了再告诉你。”
李天然觉得可以再冒险一次,“你去问问,他是不是警察局里有内线。”
罗便丞站了起来,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半开玩笑地指着天然,“还要你来教我访问?告诉你,我还要去访问卓老太爷和小太爷,还有侦缉队……”他披上了棉大衣,摸了摸,“临潼一位少校送给我的……我该走了,”他卷起了消寒图,“谢谢你的礼物……”转身对着天然,“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案件要是给一个美国记者首先揭露真相,那北平的大报小报可要丢脸死了……唉,得不到普利兹,在北平出出风头也不错……晚安。”
李天然送走了罗便丞,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回想着晚上的谈话,大致没什么漏洞。惟一让他嘀咕的是提到“作案留名,报上都没说”。幸好罗便丞没有追问。还有,民国初年可能还没个西山孤儿院……唉,算了……不过,幸好下午把武士刀放进了衣柜,要不然他一上厕所就看见了,那可就全完了……可是,衣柜也不妥当,还是得找个地方藏……对,存在马大夫家最保险……连羽田那把枪……
他洗完了澡就上床……
“咔吧”,上头轻响一声。
他迷迷糊糊,撑起了上半身再听……不错,房上有人。
李天然摸黑下了床,套上衣服,轻轻把后窗推开。花园漆黑,没有动静。他钻了出去。
他蹲伏着,沿着墙绕了半圈。没人。
他矮身上了房,紧贴着瓦,集中目力巡望。没人。
快满的月亮,在云后头闪来闪去,忽明忽暗。风飕飕在刮。
还是没人。
他下了房,进了胡同,从王驸马慢慢搜到北边西颂年,再又从南小街绕了回来。还是没人。
他走大门进去,回到北屋,开了灯,巡视了一下。客厅里没什么不对。
经过茶几回内屋,才突然瞧见烟灰碟下边压了一张小卡片。
他的心猛跳了三下。
是张彩色小卡片,他拿了起来,是“大前门”香烟附送的那种烟卡。
他看了看。正面是幅大前门国画。他翻了过来。广告反面有两行成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的气,他的急,老半天也过不去,消不了。这个脸可丢得真不小。
他把烟卡放回碟子下边,倒了杯酒,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
可不能气,更不能急……
这不像是上门挑战……没指名,没道姓……也没留字报万儿……
试探?……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最好的办法,至少目前,是装傻……

23.蓝氏兄妹
李天然年三十一那天吃过午饭,多给了徐太太一个月的工钱,就叫她回去了。
他进房从衣柜取了那把武士刀,解开包,握着刀鞘,另只手“呛”地一声抽出了刀,在空中刷刷挥了两下。
非常称手。的确是一件兼具中国刀剑长处的武器。他一手握着剑把,一手轻轻托着刀尖。
冷冰冰的剑身闪动着阵阵寒光。
他记得师父传给他的那把三尺铁剑,来历不明,下场更惨,可也是绿鲨鱼皮鞘,银吞口,灰绒挽手,每次出鞘,琅琅地一声龙吟,也是一缕寒光,跟了他老人家一辈子,剑身染了不知多少武林败类的脏血……
可是没有像这把身上带有斑斑暗痕的武士刀这样让他浑身发毛……
他插刀入鞘,找了条被单包住,又发现形状还是会引人注意,再用大衣裹住,揣上了手枪,出门拦了辆散座,上马大夫家。
虽然没几个人那么讲究过阳历年,他还是给了老刘和刘妈一人一份儿红包。
刘妈知道该怎么伺候。马大夫还没回来,可是客厅小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瓶威士忌,一桶冰块,一壶冷开水,一盘炸花生,一个烟灰碟。
李天然倒是盼望师叔能回来过这个年。看样子,等阴历年吧。而且最好早约。师叔一辈子没家,飘来飘去,早就说过住不惯这么舒服的四合院儿。有人伺候不说,还有暖气。
马大夫七点多才回来,说办公室有个小酒会,已经喝了点儿香槟。他一进屋就直奔内室洗澡,李天然跟了进去,指着床上那把武士刀和手枪,说想要在他这儿寄放一下。马大夫也觉得应该存在他这儿。
两个人在家过年真没什么年味儿。只是老刘包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吃得过瘾。
马大夫说丽莎回信了,下个月就和马姬回来过年。马大夫很兴奋,在那儿抽着烟斗算日子。年初一是二月十一号,还有一个多月。天然也很高兴,又觉得马大夫很好玩儿,还正在过这个年,就在想那个年。
他也很想念她们。他比马姬大一岁多。两个人虽然不是一块儿吃奶长大的,但是究竟十几岁就在一起。而且一起去美国,念的同一家大学,然后再加上他们那段关系。
在美国头一年,两个人都很痛苦。一个是独生女,生长在中国,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回自己国家生活。而在学校里,虽然不像李天然那样引人注目,但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于身上的衣服,还是经常被同学们嘲笑。
李天然面对的问题更严重。种族歧视之外,功课可够他受的。他只在县里中学念过几年书,又只在孤儿院里跟马大夫家里人学过点英文,一下子进了美国大学,简直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
是在这种相依为命的处境之下,他们两个好了起来。
时间不长,一年多。可是好得够热够烈够浓。马姬是第一次。李天然也是丹青之后第一次。
初期激情一过,又拖了半年多,二人才开始冷静了下来。只是李天然有更多一层的考虑。他无法欺骗恩人,无法背着马大夫和丽莎,继续和马姬这么搞下去。
不过,天然有的时候在想,会不会是因为和马姬有过这段情,出手才那么重?不到两分钟就重伤了四个身材高大壮实的足球员?……
“阳历年,不必守岁。”马大夫大概以为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天然困了。“十点多了,你要回家就回家……不必陪我。”
李天然微笑摇头,舍不得离开这近来少有的温暖,“再坐会儿。”
大门的铃突然响了,还不止一声,还很急,还有阵阵捶门的声音。两个人一下子都坐直了。
老刘在院里就喊,“马大夫!快来!是蓝家少爷!”也没敲门就进了屋,“满脸是血!”
他们出了正屋。
蓝兰和刘妈正搀着蓝田进内院。马大夫一看就直奔西屋诊室,开门开灯,叫她们扶他上病床。
马大夫先对着灯从头到脚查了一遍才去洗手。天然帮着蓝兰,给她哥哥褪下了披在身上的呢大衣。里边黑礼服好几个地方都破了。
“你们去北屋等。”马大夫擦着手。
老刘夫妇下去了。天上开始飘着零零落落的雪花。李天然挽着蓝兰回到上房,替她脱了大衣。
她那白色露肩晚礼服上也染着片片血渍。长长的头发有点零乱。脸上的化妆给泪水洗掉不少。
“你没事儿吧?”天然盯着她问。
蓝兰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没说话,两眼空空地望着房顶。天然给她倒了小半杯威士忌。她一口干掉。还是没说话。他抽了半支烟才又开口,“怎么回事儿?”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玩儿得好好的……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女的!……”她伸出空酒杯。李天然又给她添了点儿。
“哥哥两个月前订了个桌子,本来还请了你……她一过来,我们全都呆了……都没想到这么个女人会认识哥哥,还这么熟……她可真时髦,真摩登,一身银色旗袍儿。叉儿开到大腿,妖里妖气的……”
李天然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们也有一桌,在舞池那边儿……”蓝兰突然看了天然一眼,“你说不定见过……听说以前在天津租界做过舞女,还是歌女……姓唐,叫什么Teresa。”
唉!他轻轻点头。
“我知道哥哥永远有一大堆女朋友,可是就没想到会认识这么一位!……不太对劲儿,哥哥还是学生,才十八,怎么会混进了这个圈子……反正她一过来就又说又笑,又拉着哥哥跳舞,一支接一支,贴得又紧,全场都在看他们……”
蓝兰喘了几口气,抿了下酒,“先过来一个男的,叫她回他们桌。她没理。又跟哥哥跳。这个时候又过来一个,硬拖她走。哥哥伸手去拦,给那个人打了个耳光。哥哥回手就是一拳……唐……大概怕闹出事,揪住了那个人。跟他回去了。”
李天然面无表情地听,点了支烟。
“我们都以为事情算是过去了。大伙儿尴尬了会儿……北京饭店特别为今天晚上请了一个外国乐队,人挤得不得了。那场架没几个人注意到……我正想偷偷问哥哥怎么认识她的,过来了一个侍者,说柜台有电话找密斯脱蓝。哥哥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他刚走,我就觉得有点儿不对,也起来跟了过去……前头人也很多,可是没见着哥哥,问柜台,也说不知道有这么个电话。我就知道糟了,就跑到大门口。外边停满了车。可是我一下子就看见了,隔了几部车,有几个人正在打。我跑了过去,哥哥已经倒在地上……”
他等了会儿,“那些人是谁?”
“只知道一个姓卓。”
果然是这小子。
“你知道这个人?”
“见过一次。”
他不想说太多,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唐凤仪有意挑拨?还是三角关系一时失控?还是卓十一有什么别的打算?……他转了话题,“待会儿先听听马大夫怎么说。”
“我不能送他上医院,会闹出去……这回不知道能不能瞒住爸爸……唉,哥哥这一年可真惹了不少事儿……”
“都跟姓唐的有关系?”
“那倒不是……反正不是女朋友就是学校,”她站了起来,“我用哪个洗手间?”
李天然带了她去客房那间。他出来看见马大夫他们刚进屋。蓝田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左臂吊着挂带,半边脸又红又肿。他已经脱下了上衣。马大夫让他躺在沙发上。天然给马大夫倒了杯酒,“怎么样?”
“不轻,对方动了棒子,还动了刀,不过……”马大夫喝了一大口,“主要是自尊心受了伤……怎么回事?”
天然望着闭眼休息的蓝田,简单地说了说。
蓝兰出来了,跪在沙发前头和她哥哥耳语。蓝田没有反应。她起来换了个沙发坐下,“多久可以去掉挂带?”她脸洗干净了,没再化妆。
“三五天……这可不能瞒你父亲。”
李天然看出蓝兰有点儿为难,就岔了一句,“你们怎么来的?”
“饭店给叫了部车。”
“待会儿我送你们。”
马大夫看了看台钟,“就快十二点了,过了年再走。”
蓝田睁开了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示意蓝兰要杯酒。她看见马大夫点头,就给他倒了半杯,又给每个人添了一点。自鸣钟开始敲了……
“Happy new year!”她和哥哥惨笑碰杯,再和马大夫和天然碰杯。
“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
“这就是一九三七?”蓝兰忍住了眼泪。
他们又坐了会儿。蓝兰心很细,出门之前打了个电话,叫杨妈把床给准备好。
蓝田一直没说话。李天然才停了车,长贵已经在大门口上等着了。
这还是李天然第一次进蓝田的房间。杨妈跟蓝兰扶着他去了内室上床。李天然在外屋等。墙上贴满了飞机和飞行员的照片。他送的那个“圣路易精神号”模型就摆在他书桌上。
“下午再来看你。”天然在睡房门口跟蓝田说再见。
蓝兰拖着李天然上她屋里去坐。就在后院小花园对面,跟她哥哥的一模一样。
她打发杨妈到前头去找瓶酒,自己进了内室换衣服。
杨妈小脚,好半天才抱着半瓶白兰地回来。天然一个人坐在那儿慢慢等,抿着酒,看着墙上几张有大人有小孩的相片。好半天蓝兰才穿了件红边白睡袍出来。干干净净,有一点倦容,“那是我母亲,怀里的娃娃是我……”
“多久以前拍的?”
“我刚满月……再半年她就死了……T. J.,给我倒杯酒,”她一下子倒进了沙发,“这个年可过得真好。”
李天然起身递给她酒,“别想太多,年轻人挨顿揍不算什么。”
“我是怕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知道这是个问题,也明白这个年纪还不容易劝。
“哥哥的事儿可多了,我没办法再帮他瞒……”她连喝了两口,“去年我过生日那天,他跟我说他要去当空军。”
李天然感到非常意外,“真的?”
“说他已经报名了,笕桥中央航空学校……他也真本事,还偷偷去找张伯伯写了封介绍信。”
“张伯伯?”
“张自忠。”
“你爸爸不知道?”
“我们猜还不知道。”
李天然觉得不太可能。老朋友的儿子要考空军,找他写介绍信,他能不告诉老朋友吗?……“已经考了?”
“考了,也收了……体格特优,笔试第一,口试特优……本来他打算这个月就去杭州,结果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这期二月开学……没想到空军这么难考,华北区三千人报名,只取了一百飞行,一百机械。”
李天然还是觉得有点意料之外。蓝田怎么说也还是个公子哥儿。考取是一回事,毕业又是一回事,“他怎么想到要去当空军?”
“唉……我的感觉是,从军报国,大概事后才想到……也许还没想到……”
“那事先?”
蓝兰轻轻一笑,“事先?……事先只想到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她笑容没了,“怎么离开大学,还有这个家,怎么离开这个环境……反正他不想再在北平混了,觉得没意思。他本来就喜欢飞机,你也知道,你还送了个模型,他乐死了……去年,他看见那几位从意大利开回来的飞将军,他一下子就决定了。”
这倒是非常可能。飞行员给人的印象都是飞来飞去,自由自在的空中英雄,大明星,很能吸引向往独立的年轻人。可是,如果蓝田受不了爸爸管,学校管,那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进了空军,管得更严。
“他能做这个决定,那挨顿打也许不会放在心上。”
希望了……她微微浅笑,“何况只是这次他吃了点亏,让他尝尝味道,说不定是件好事儿……”她喝完了酒,伸出了酒杯,“再来一点儿……”
“还要?”他在倒,有点犹豫。
“再喝点儿就去睡……我的心定不下来……”她抿了一口,“爸爸有次跟我们说,天下没有不栽跟头的人,问题是,栽了之后能不能再站起来。”
李天然很惊讶蓝兰十七岁就能体会这种话,“你觉得他会去?”
“当然。”
他舒了口气。这的确是件好事。这种家庭,这么一位年轻潇洒的少爷,十八岁就能迷上一个交际花。这么下去,就算没变成另一个卓十一,也好不了哪儿去。
“那你呢?”
“我?……前途第一步已定。”
“哦?”
“夏天走……两家大学收了我。”
“你是说去美国念书?”
“其实跟哥哥去考空军没什么分别。去美国也是次要的。”
“那主要的是什么?”
蓝兰的嘴唇轻轻沾了下酒杯,想了想,又抿了口酒,“主要的是,我也不想待在北平了……太老了,太旧了,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有几百上千年的传统约束着你……”
李天然感到心里一震。他记得没多久以前,这个小女孩儿还在天真地感叹曲终人散。可是现在这种话又难道是成熟的体验?
“好!T. J.,”蓝兰爽朗地笑起来,“我们的秘密你全知道了。该谈谈你了……先说你怎么认识那个姓唐的。”
“我怎么认识她的?”李天然重复了一遍,整理了一下他的脑子,“是金主编介绍的,在卓老太太堂会上。”
“就这么一次?”
“是。”他不想在她面前说谎,可是又知道不能透露太多。
“你觉得她美吗?”
李天然稍微放了点儿心。这样谈下去大致不会出什么纰漏,“相当漂亮,非常摩登。”
“真奇怪……”她玩弄着手中酒杯,“我们桌上十个人,五男五女……男的一下子全给迷住了……我们女的……当然也觉得她貌美时髦……只是……就是看她不顺眼。”
李天然觉得他的话还是出了个小纰漏,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只好轻轻一笑,“通常都是这样。”
“那当然是……”蓝兰眨了眨眼,紧盯着他,“所以我才有点儿好奇。”
“你同意,还好什么奇。”
“我好奇的是,你会去交姓唐的这种女朋友吗?”
“我想不会。”
“可是不能保证?”
“我保证不会。”
她送他到小客厅门口。李天然正要说再见,蓝兰伸手把他拉过来,踮起了脚,仰起了头,双唇非常温柔地封住了他的嘴。
相当短暂,但非常真实的一吻。
二人慢慢松开。
蓝兰还仰着头,两眼半睁微闭,胸脯一起一伏。
他吸了口气,轻轻在她额角印了一吻,轻轻说了声“Happy new year”,就转身离开了。

24.卓十一
过了年去九条已经是四号礼拜一了。他先到后院。杨妈说马大夫一早儿来过,给他换了纱布绷带。李天然在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蓝田正在熟睡。
进了他办公室,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挂了大衣,倒了杯茶,才发现今天是金主编早到,小苏反而还没来。
“看今天报了没?”金士贻抬头问。
“还没。”
“你听听,《世界日报》转载路透社的消息,说南京政府决定立即裁撤西北剿匪总司令部……真是完了……”
“完了?”
“你还不懂?”金士贻离开了他的座位,边看边走到李天然桌前,“国共一合作,下一步就是联俄,再下一步就是打!”
李天然取了支烟,给了金士贻一支,点燃了,没说话。
“可是又怎么打?”金士贻喷了口烟,“你没看见前些日子皇军演习?看看人家的装备……飞机,大炮,坦克,装甲,机关枪……你再看看咱们的军队,喜峰口那回,大刀都上阵了。”
“没白上啊。”
“没白上?赢一块输一百!……我去年夏天跑了趟青岛,沿路倒是看见不少中央军……你猜怎么着?地方上都在笑,说国民党的军队,官比兵多,兵比枪多,枪比子弹多。”
李天然哈哈大笑,“还有什么?”
“年前的事儿了……张学良给判了死刑,立即特赦,现被监管……”他合上了报,“对了,有件事儿跟你商量,好些人都想多看点儿那个爱什么老八……”
“什嘛?”李天然莫名其妙。
“英国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位,叫什么来着?爱德华八世?……跟那个叫什么来的美国女人?……你再给弄篇长点儿的,多找几张相片儿……”金士贻弄熄了烟,往回走,“天下可真有这么糊涂的国王,为了一个女人,还离过两次婚……还是咱们皇上会享福,后宫佳丽三千!”
李天然最讨厌这种贫嘴,可是金士贻回头眯眯一笑,又补了一句,“不玩儿也可以摆在那儿啊!”
房门开了,小苏一身肥肥厚厚的大棉袍,白围巾,还背了个书包,进了屋。
金士贻一声大喊,“大学生来了!”
小苏有点儿羞,没说话,脱了棉袍,挂起了书包。
李天然没听懂。金士贻也没解释,打完了电话就走了。
“怎么回事儿?”李天然坐在那儿问。
“没什么……今天开始去朝阳女师上半日学。”小苏故作镇静,可是掩不住满脸的兴奋。
李天然非常惊讶,“好极了……念什么?”
“生物。”
他看见小苏还在那儿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可是给他这么一问,就什么全抖出来了。是去年偷偷儿去考的。幸亏现在有了半日学,又是师范,否则考取了也没法儿上,也上不起。完后又跟金主编说了些好话,又托她哥哥去说,才能每天早上去上三小时的课。李天然只能摇头苦笑。她末了的话更让他惊讶——每个星期天,小苏还去学校上二十九军教官办的军事训练。
李天然望着小苏一身黑毛衣黑长裤,黑棉背心,一张给暖得红红的小圆脸,真觉得她了不起。上班做事,贴补家用,上课受训,抗日救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想写东西。他很想帮点忙,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帮,“我能帮什么,尽管说。”
“好!”小苏一下子又兴奋起来,说有本儿《初级生物学》,是英文的,很多地方看不懂。李天然叫她随时来找他。还有,生物有问题,还可以带她去找马大夫。
他看得出来小苏非常满足,那种做到了想要做的心满意足。他不知道等他的事完了之后,脸上是不是也会显出这种笑容。
小苏打开了她的饭盒。他上后院去看蓝田。
又一个惊讶。不是挂带没了,不是手脚灵活了,而是蓝田一脸愉快的表情。
“我在床上想了三天三夜……”蓝田拉他进屋坐下,“你大概很难想像,我头上挨的这一棒,臂上给划的这一刀……有点儿像……”他偏头想了想,“这么说好了,我现在明白爸爸说的了……我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开的窍。”
李天然非常感慨,微带笑容,注视着他那张漂亮的面孔,现在充满了光明磊落。
“这一顿揍,像是老天给我的一个启示……当头棒喝!回想的话,当初去考空军,开始也许真是一种逃避……一直到昨天半夜我才恍然大悟,这正是我要的。”
考虑到蓝田才十八出头,李天然更觉得佩服,“打算什么时候走?”
蓝田轻轻笑了,“本来是下礼拜,现在……”他伸手摸了摸他左半边小片秃头,“现在可能要二十几号,等头发再长一点儿……”
李天然大笑。就算是年轻人爱美,这也是可被原谅的虚荣。
他回到办公室。小苏刚吃完,说有位姓罗的来电话找他。李天然打到办公室。不在。又打到他家。也不在。
外头干冷。风挺尖,有太阳,可是就是穿不过云层。天空一片淡灰惨白。他呢大衣够暖,只是耳朵冻得发痛。路上的人都像是有目的那样走动,没人闲逛。
刚拐进王驸马胡同就瞧见那部乳白色De Soto。这小子,原来是从我家给我打的电话。他进了大门。院子里立着一个半个人高的白色电气冰箱。厨房里有人说话。
“回来啦!”徐太太在炉子前边转过了头。罗便丞站在后边看她烙,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也没用筷子,白手捏着一张饼,“我已经吃了两张了。”罗便丞转身把盘子搁在案板上,“下边儿都是你的……”他挤了挤眼睛,“听过吗?有钱难买末锅饼。”
“这张好了,谁吃?”徐太太看见罗便丞摇头,就给了天然。“可没什么就的……有点儿咸菜,炒了几个鸡子儿。”
天然脱了大衣,站在案头连吃了两张。罗便丞说冰箱在他家搁了一个多星期,没时间送。他昨天才从天津访问了张自忠回来。
厨房没地儿摆,也太油。于是两个人把冰箱给抬进了东屋餐厅,上了正房去坐。罗便丞说还有架收音机。天然说不要,没什么节目好听。
“你以为日本军队在长安街上演习过分吗?”罗便丞陷进了软沙发,“那你上天津去看看……日租界不用提了,英租界,法租界,义租界,到处都是浪人,汉奸,特务,便衣……这还不说,日本驻屯军总司令部,就在市中心的海光寺!”
显然罗便丞很欣赏这位现任天津市长,这位三年前在喜峰口以大刀击退了铃木部队的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不是《辛丑条约》不许中国在天津驻兵吗?张自忠就把他的三十八师一批官兵改编成了保安队,换上了保安队的土制服,来维持天津的治安……不是这样的话,去年夏天他刚上任,就有日本特务在金刚桥闹事,不可能不流血,也不可能不扩大……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肯定借口护侨占领天津……”他顿了顿,慢慢自己笑了起来,“你听过英租界洋车夫的事件没有?”
“没有。”
“也是去年夏天,也是他刚做了市长,英国巡捕打了个洋车夫……结果市长下令,英国不道歉赔偿,洋车不去英租界,不拉英国人……”他哈哈大笑,“这还不算,就上个月,又因为英国货进出都不交税,我们这位将军市长又下令禁运,不许开船……天津人都佩服他。”
徐太太进来端了壶刚沏好的香片。李天然叫她收拾完了就回去。
他倒了一杯给罗便丞,“你的访问写完了吗?”
“早上就发出去了……”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哦,对了,他还跟我谈起了那个日本人。”
李天然知道指的是谁,还是问了一句,“哪个日本人?”
“上次我们谈的……那个给打死的羽田……”罗便丞微微摇着头,“显然这个羽田不简单。张自忠说,土肥原为了这个案子找过他两次。”
“张自忠怎么认为?”
“他说羽田是土肥原派到北平的特务。”
难怪蓝青峰觉得没多问就一掌劈死了他,有点可惜。这些都不去管了,李天然想知道案情给侦察到了什么地步,就稍微夸张地说了声,“是吗?”
“你听,土肥原一口咬定说,不是蓝衣社干的,就是共产党。”
“是吗?”
“你再听。张自忠还看到了那首诗,还问我知不知道那位‘侠隐’是谁。”
“你怎么说?”
“我说内幕消息没有……不过建议他把这首诗当做证据,转给土肥原,就说有个‘燕子李三’,重返阳间,替天行道,掌毙羽田。”
李天然摇着头笑,“只有你们美国记者能这么乱开玩笑……你怎么安排到这个访问的?”
“跟访问北平市长秦德纯一样,都是蓝先生帮忙。”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动,“可是访问是你一个人?”
“蓝也在场,他陪我去的。”
“他没说话?”
“说了……”罗便丞扬了下眉毛,“他说要是日本人肯接受这个,也不会搞个沈阳事变了,更不会驻兵华北。”
李天然平静了下来,“蓝先生没提他儿子的事?”
“蓝田?没有。”
李天然喝了口茶,把蓝田给卓十一那帮人打了一顿,现在要去当空军的事说了一遍。
“真的?!”罗便丞吓了一跳,“那位少爷?去当空军?”
“一点儿不错。”
“我看是北平玩儿够了,也可能失恋了……要不然就是爱上了飞行员制服。”
“可能,但主要不是。”
“不管是为什么,祝他好运……”他举起茶杯一敬,喝了一口,“可惜不是酒……”
“以茶当酒……祝他好运……”
“希望他知道当空军是要打仗的……尤其现在,”他喝完了茶,看看表,“说到酒,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了……走,出去喝,我请。在天津赌了场马,赢了八块。”
李天然进屋换了身双排扣人字呢灰西装,套头黑毛衣。他觉得现在最好先不付那五百元冰箱钱。家里有这么多现款,肯定让罗便丞起疑。这种记者,有时候真像个侦探,不动声色,到处打听,追根问底。
“去哪里?”他上了车。
“先去探望中国未来的空中英雄。”罗便丞开出了胡同。
一大堆男男女女在蓝田屋里。留声机响着。有个男孩儿在弹吉他。到处都是吃的喝的。蓝田抢上来招呼,使了个眼色。李天然猜,大概是叫他不要提笕桥的事。二人坐了会儿就走了。李天然顺便带他参观了一下他的办公室。
“去哪里?”他又上了车,又问。
罗便丞没立刻回答,过了东四才说,“大陆饭店。”
“哦。”李天然提醒自己要警觉一点。
“记得那位写打油诗的吗?”他稳稳地开车,“我去天津之前,就在那儿的‘银座’访问他……再去看看。”
“他怎么说?”
“是位老先生,六十出头,瘦瘦高高的,可真能喝酒,的确有点酒仙的味道……说牢里倒没吃什么苦,都挺照顾他的,只是没酒喝……关了一个晚上,问了两次话,就放了。”
“问了些什么?”
“主要是问他哪儿得来的消息……你猜他怎么回答?”罗便丞一脸服气的微笑,“他说他是诗人,写的是诗,不是新闻。”
李天然也笑了,“还说了些什么?”
“乱七八糟一大堆……说他的别号‘将近酒仙’是张恨水给他取的,表示他又能喝酒,又能写诗,比不上李白,也快了,所以封他‘将近’酒仙……”
“没提他哪儿来的消息?”李天然有点耐不住了。
“没提……他没告诉侦探,当然也不会告诉我……不过,他倒是提了一件事,很有意思……我们在‘银座’喝酒。他说大陆饭店有个地下赌场……而且,你听,老板是卓家那小子和羽田……有意思吧?”
李天然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街道……很像这帮子人干的事。那个小警察的话没错。走私大烟,地下赌场,肯定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可是混这种生活,做这种买卖,跑这种江湖,不能只靠卓十一和羽田。后边总得有人玩儿硬的。可不可能就是朱潜龙和他那些便衣?可不可能这伙人就是“黑龙门”?走着瞧吧……“你去过那个赌场没有?”
“没有,只去过舞厅,”罗便丞开上了石驸马大街,“赌场是个私营俱乐部,只有会员和会员的客人才进得去……而且,通讯社老板允许我的交际费,可不包括赌。”他又一拐,进了饭店前边的小花园。
两个人下车,直奔“银座”。
刚过四点。里边人不多。日本纸灯照得半明不亮。才进了酒吧,右边传来娇娇的一声,“John!……Mr. Lee!”
都听出来是唐凤仪,可是习惯了酒吧的暗光,才看见门右边一个角落圆桌坐着三个人。他们走了过去。除了她没动之外,另外两位微微起身,等他们入坐。
“见过吧?卓世礼先生。杨副理……”唐凤仪一扬手,“罗便丞先生是位美国记者。李天然先生,记得吧,在老金那儿做事。”
这还是李天然在堂会之后第一次和卓十一碰面。大家都客气地略略点头。只是罗便丞几乎是有意地,上前伏身亲吻了下唐凤仪的面颊。
他们三人在喝香槟。罗便丞看了李天然一眼,跟女招待点了两杯威士忌加冰。
唐凤仪西式便装。上身浅灰毛衣,下面深灰法兰绒长裤,黑高跟鞋,屋子里还戴了顶黑卷沿帽。卓十一宝蓝长袍,细白面孔,左手小指上的金刚钻,比唐凤仪手上那颗还耀眼。那位杨副理,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壮壮的身材,把那套黑西装给绷得紧紧的。
“真是巧……”唐凤仪举杯,“新年快乐。”
每个人都抿了一口。
“密斯脱李近来忙吗?”唐凤仪放下酒杯,向他敬了一支烟,自己也取了一支。
“还好。”他掏出他的银打火机为二人点烟。
唐凤仪仰头喷出一缕烟,弹了下烟灰,“蓝田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了……”罗便丞抢着回答,“正在家里开party。”
卓十一举杯抿了口香槟,扬了下眉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年轻人比较莽撞。”
杨副理跟着轻轻微笑。
“莽撞,是……”李天然也微微一笑,拿起了酒杯,“一头莽撞到木头……”他敬唐凤仪,“真也是巧。”
卓十一收起了那少许笑容,“小伙子走路不睁眼,还会撞上别的!”
罗便丞似懂非懂。唐凤仪垂下眼光。
李天然还在微笑,右手中指轻轻搅着面前杯中冰块,“说的也是……”
气氛有点僵。唐凤仪借这个冷场又叫了瓶香槟。
桌上没人说话,默默地等着一位经理过来“嘣”的一声开了瓶,又默默地看着他倒酒。
李天然脸上仍带着微微浅笑,左手夹着烟,右手大拇指扣住了中指,用了五成力一弹,把指尖沾的一滴威士忌,像一粒沙一样,打向对面卓十一的右眼珠——
“哎呀!”卓十一刚拿起才倒满的酒杯,就“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两只手同时按住了右眼。
全都吓了一跳。经理呆呆地站在那儿,手中还握着瓶子。那位穿和服的女招待小碎步地跑了过来。吧台那边有一两个人回头往这边看。
“怎么了?”唐凤仪急叫着,用手去扶卓十一的膀子,给他一下子甩开。
“妈的!什么玩意儿!”卓十一用手一会儿揉,一会儿按,“不像是虫……”又眨了几下,“不对……这只眼有点儿花……”
杨副理很快起身,到他身边查看,偏头瞄了李天然一眼。
“别动!”唐凤仪又凑了上去,托着他的头,“得上医院……有血!”
卓十一猛然把她推开,手还握着右眼,站了起来,“走!”
杨副理给他披上了皮领大氅,扶着他离开了。
唐凤仪有点儿尴尬,轻轻舒了口气,恢复了正常,“怪了!……这么大冷的天儿,会有虫?……还这么厉害?”她抬头望了望屋顶,“也不像是上头掉下来什么……”
罗便丞满脸疑容,摇摇头,“的确奇怪……会有血?”
唐凤仪木木地点着头,有点自言自语,“邪门儿……”
“不信邪的话,那就是巧了……”李天然轻松地喝了一口威士忌,“人头能莽撞到木头,不也是巧吗?”

25.查户口
小小整了卓十一那天晚上,李天然有点后悔。
他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玩儿这种花招儿。
他知道唐凤仪和罗便丞完全没有觉察有人搞鬼,也知道连卓十一本人也不会想到是他做了手脚,可是不敢确定那个杨副理会不会往他身上猜。
再想到就上个月,蓝青峰还提醒他不要引人注意,就更后悔发泄这一时之快了。
所以他这几天上班也就特别注意金士贻的表情。
是有点异常。他礼拜五交那篇,《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稿子的时候,老金只是半抬头“嗯,嗯……好,好”几声,而没有正眼看他。
是不是他在卓十一身上搞的小动作有了反应?
他不去猜了。不过,每次出门,是比平常更留意,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看有没有人在后边儿跟。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也都很平静。好像连局势都很平静,也许是见怪不怪了。
南京那边还是有人主张派军队去攻打西安。北平这边儿,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一批教授学生演讲反对。
这还不算,就连八号那天,日本华北驻屯军在丰台大阅兵,也只是一两张照片而已。还不如那天晚上那场大雪,把每个人都搞得手忙脚乱。
倒是礼拜二下午,他给蓝田蓝兰硬拖了去北海溜冰。他没下场,冰鞋都没换,就坐在五龙亭最里边那个亭子里,遥望着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蓝,在冰上红红绿绿人群之中滑来滑去。
蓝田没事了,心情很好,还摘了溜冰帽给天然看他左边头发。长得差不多了。蓝田说机票买好了,二十二号飞上海。他取出照相机,请一位游客,替他们三个拍了一张照。
三个人并排靠着栏杆,望着远远对面的漪澜堂,和再后边衬着阴阴厚厚云层的白塔,默默无语。蓝兰眼睛有点儿湿。
他晚上在蓝家吃的饭,都没提卓十一。回家都快十点了。翻了会儿蓝兰先扣下来看的几本儿美国杂志才上床。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蓝田现在反而是最快乐的人了。蓝兰的难过也应该只是暂时的,何况她自己夏天也要去美国……
床头电话刺耳地响了。是蓝兰。
“哥哥又出去了……我睡不着。”
“几点了?”他扭开台灯。
“不知道……”声音哑哑的。
“没事儿吧?”
“我在想……”
李天然点了支烟,等她说。
“我是不是晚生了几年?”
“什嘛?”他忍不住笑了。
“不许笑。我是不是晚生了几年?”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只好反问,“怎么想到这儿去了?”
“刚刚才突然想到的。”
“别这么胡思乱想。”
“谁胡思乱想?早生几年就好了……现在大学也毕业了。”
他感觉到她话里有话,“慢点儿……”
“什么事也都懂了。”
他又想笑,忍住了,“哪年生都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
“哪年生都一样,都得过这一辈子。”
“不能往前往后挪几年?”
“哈……”他还是笑了,“来不及了……就像你搭火车,搭上哪班是哪班……”他就着烟又点了一支,“好坏也就你搭的这班……”他吐了口烟,等蓝兰说话,可是没声音,就接了下去,“听我说,别急,一站一站地走吧。早晚你我全都到站下车。”
“可是你我搭的好像不是同一班。”
“好像不是。”
“唉……”柔柔地一声叹息。
“睡吧。”
半天,半天,“好……”
李天然挂了电话,熄了烟,关了灯,在床上翻了几次身才入睡……
好像才刚睡着,突然又给叫醒了……听见是徐太太在他房门口喊……
“啊?”他半抬起头。
“查户口!”
“查……”他眨了眨眼,看看表,八点零五。
“在大门口儿等呢。”
“这么大早?”
“是啊。”
他掀开了棉被,坐在床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问你话了没?”
“没。”
他起身去洗手间,“问的话,就说我一个人住这儿……请他屋里坐会儿。”
“请谁?来了四位。”
李天然中途止步,“四位?有这么查户口的吗?”
“没见过……四位,一位是接壁儿的孙总管。”
“请进屋吧,沏壶茶,我就出来。”
他很快洗漱,换衣服。好,别急,别慌,暗的来过之后,现在人家明的找上门儿了。
李天然走进客厅。四个人几乎同时抬头转头看他。
孙总管抢一步上来,一哈腰,“对不住,这么大早儿……这几位是咱这儿内三区的户籍警员……”再偏头跟那几位介绍,“这位就是我们胡老爷的房客,李少爷。”他顿了顿,向其中一位警察一哈腰,“嗯……还有事儿吗?”
另外三个人,两个全身草黄制服,警帽,臂章,佩带,挂着捕绳,别着手枪刺刀。其中一个摇摇头,“辛苦了……这儿没你的了。”
李天然等孙总管跟着徐太太出了屋,示意他们入坐。可是没人坐下。茶也上了,也没人去碰。
两个制服警察站在客厅中间,一位捧着像是本儿户口册,另一位拿着个记事本儿。只有第三位,一身黑棉袍儿,在客厅四周漫步走着,欣赏墙上的字画。
一个制服警察问,“李天然?”
“是。”
“居留证儿。”
李天然交了给他。那个警察照着户口册核对了一会儿,还给了天然。
“你是去年十月八号住进来的?”
“是。”
“没自个儿去报户口?”
“房东给报的。”
“打哪儿来?”
“美国。”
“先住哪儿?”
“干面胡同十六号,马凯医生家。”
“这儿一个人住?”
“一个人。”
“有工作吗?”
李天然说有,掏出来《燕京画报》的名片递了过去。
两个警察聚在一起看了看。其中一个转头跟那位穿便服的说,“您有话吗?”
穿黑棉袍的正在观赏北墙上陈半丁那四幅春夏秋冬……“嗯……画儿也好,字儿也好……”回身朝李天然略略点头,用手一指西墙,“这道门儿通哪儿?进去看看?”
李天然没立刻回答,点了支烟,喷了一口,“检查的话请便……参观的话,我看免了吧。”他偏头对着那两个制服警察,“劳驾给介绍一下。”
两个警察都愣住了。
其中一个机灵点儿,急忙说,“李先生,这位是我们侦缉队宋探长。”又抢上去把名片双手递给了这位便衣侦探。
宋探长慢慢遛过来,翻着手中的名片,“呦!可要我命了,还有英文儿……”一张长脸,黑黑的,像是刚剃过头,个儿不高,很壮,手指秃秃的,“本来查户口没我们的事儿,不过……我们局长前些时候收到一份儿外交部公函……市长办公室转过来的……局长打发我来拜访拜访……”
李天然抽着烟,没吭气。好,果然来了。走着瞧吧。
“说什么您在美国出了点儿麻烦,叫人家给赶出来了……有这档子事儿吗?”
“有。”
“犯了什么法?”
“公文上没说?”
宋探长微微一笑,“公文是给我们的,现在想听听你说。”
“是公文想听我说,还是你们局长想听我说,还是宋探长您想听我说?”
“不敢当……”宋探长收回了微笑,“顺便儿问问。”
“顺便儿问问的话,我想就算了。不过……”李天然微微一笑,弯身在茶几上弄熄了烟,顺手拿起碟子下面那张烟卡,“如果公事上有这个需要,我倒是可以陪宋探长局子里走一趟。”
“那可更不敢当了,”宋探长稍微欠身,瞄了下李天然手中那张“大前门”烟卡,“那可得我们局长亲自下帖子。”
“也成……”天然一亮烟卡,“这儿也这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成,帖子下到这儿,下到报社,我都接。”
宋探长盯着李天然,“有您这句话,我回去也好交代了……”他偏头冲着旁边乖乖等着的两个制服警察说,“咱们在李府这儿打扰够了吧。”
李天然过去推开了房门,朝院子一喊,“送客!”
再等他们三位出了正屋,下了台阶,双手一拱,“慢走。”
他站在廊下,点了支烟,望着团团黑云的天空,等徐太太回来。
他招手叫她进屋,“没再问你话?”
“就问还有谁住这儿。”
“你怎么说?”
“就说您一个人儿住。”
“还问了什么?”
“有谁来过……我说马大夫来过,还有个外国人来这儿吃过烙饼。”
“没问别的了?”
“没。”
李天然知道这是借他美国的事来登门摸底。就算摸不到羽田山本头上,更扯不上朱潜龙,都不是件好事,至少成了他们注意的对象……
前几天的懊悔,变成了今天的自责,现在的警惕。
他当天晚上去马大夫家谈这件事。马大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不过他认为,暗留烟卡是来吓唬他,查户口也是早晚的事。宋探长的出现也理所当然,南京那边来了正式公文。倒是拖了这么久才来,反而显出警察局办事的效率不怎么高。
马大夫显然疲倦了,右手揉着那双深洼进去的眼睛,慢慢分析。羽田死了,可是他的烟土走私还是有人在搞。卓家肯定有一份。问题是,朱潜龙是不是他们一伙的?这种玩儿命的买卖,后头总得有人扛刀背枪流汗。不是朱潜龙和那个“黑龙门”的话,你李天然可以暂时不必去理会这伙人。可是如果是,你又怎么办?你一个人,就算还有你师叔,能照顾得了这么些人吗?何况里头还有便衣?那个小警察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如果是的话,朱潜龙,还有卓十一,就不光是你们太行派恩仇的问题了。这帮子浑蛋根本就是民族罪人。好,南京或许鞭长莫及,二十九军也或许无暇应付,可是蓝青峰,他会怎么想?怎么看?
心情本来已经相当低落的李天然,听马大夫这么一分析,心情更低落了。他早就明白,在北平这么一个大城,去找一个有意不露面的便衣,已经不容易了。现在他又可能参与了这么一个地下组织,那就难上加难了。既然外边没人知道他李天然的秘密,那他又如何去知道朱潜龙的秘密?
更使他自责的是,马大夫说他根本不应该在“银座”那种场所去玩这种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引火烧身的把戏,他感到万分惭愧。马大夫有些话,像“要沉住气”,像“不要逞能”,跟他师父当年说的一模一样……
和马大夫谈了一个晚上之后,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盼望师叔能早点回来,爷儿俩说说话也好,可是德玖一直没露面。
李天然也就照常上班下班。他又交了三篇。其中一篇介绍美国去年十一月创刊的LIFE。本来早就可以写了,只是蓝兰先扣了一个多月才给他。
礼拜六他没上班。徐太太等他吃完了午饭才进屋说她想告几天假去通州儿子家过年。
“打算几号走?”
“腊八儿前。”
“几号回来?”
“过了元宵。”
他算算这有一个多月,可是还是答应了,跟她说干脆下礼拜就不用来了,去办点儿年货。他回睡房取了她这个月和下个月的工钱,又多给了二十元。
“你儿子在通州干什么?”
“在家学堂当门房儿。”
他不想多问人家的事,就叫她走以前给蒸几笼包子馒头,反正有电气冰箱,可以吃上一阵。
“哦,关大娘说要给您熬锅腊八儿粥。”
李天然有点意外,可是挺高兴。冬至一块儿吃了馄饨之后还没见过,“跟她说不用麻烦……她挺忙吧?”
“可不是。家里每天都有活儿,还总有人找上门儿……”
“那够她忙的了,不用熬了。”
“有时候还得上人家家里去改改弄弄……”
他发现他插嘴也没用。
“今儿一大早儿就又去了前拐胡同儿……”
“送活儿?”他记得下着小雨那回,好像就是在这条胡同口上碰见的她。
“是啊……有时候也去改旧的……可是没男人在家的人家儿她才去……”
他点点头,觉得话这种家常也很温暖。徐太太简直像是自己家里人,出门远行之前交代事情一样说个没完。
“像前拐胡同儿林姐……”
“哦。”他觉得差不多了。要去听老妈子唠叨街坊上的事儿,那三天三夜也听不完。
“只比咱们关大娘大几个月……我见过一回,可嫩啦!又娇!养她那位,听说可有钱啦!给她雇了一个老妈子,两个小丫头,就只伺候这么一位没过门儿的太太……”
李天然觉得又好玩儿又无聊,可是也只能等她说够。他点了支烟。
“就是哪儿也不许去……要出门儿还得那位老爷派大汽车,小丫头陪着……”
他慢慢吐着烟。
“听关大娘说,家里可讲究啦!打牌有牌房儿,抽大烟有大烟房儿……”
他有点儿嘀咕。虽然只是去送送改改衣服,可是总觉得这个家不怎么规矩,“去这种人家儿合适吗?”
“关大娘说不碍事,这半年下来也去过……好些回了,还从来没见过她们家的男人。”
他弄熄了烟,“哦”了一声,表示说得差不多了。
徐太太可没停,“我也说过她。我说像她年轻守寡,又有个模样儿,不出门儿都有闲话,何况……”她顿了顿。
他只好听下去。
“何况还跟爷们儿养的来往。”
“来往?”李天然觉得徐太太的话,什么爷们儿不爷们儿的,不太干净,“不就是做个活儿吗?”他皱了下眉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发现刚才的话有点儿过分,“我是说这位林姐,平常没人陪她说话,把关大娘当妹妹看待,还叫她关妹儿……”
“关妹儿?”李天然微微一笑,倒是好过“关大娘”。
“我说叫关妹儿就叫关妹儿……可是下边儿人叫她可就不好听了……”
“下边儿人?”
“下边儿老妈子,我菜场上见过好些回……您猜老妈子管关大娘叫什么?”
李天然没问,等她说。
“关娘。”
“关娘?”他脑子里绕了一圈,没绕出什么,只觉得有点儿刺耳。
“哦,”徐太太发现她讲得太快,“先有个东娘,老妈子背后管这位林姐叫东娘。”
“什嘛?!”李天然这才感到一把剑剌到心窝,“东娘?”
徐太太给他嗓门儿吓了一下,愣了会儿才接着说,“是啊,东娘。她老妈子告诉我,司机说她们院儿叫‘东宫’,还说西城还有个‘西宫’,那边儿那位叫西娘。”
李天然逼着自己沉住了气,又点了支烟,发现手还在微微抖着。太可怕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深深吞了两口气才镇定下来,“那家男人,姓什么?”
“姓什么我可不知道,反正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李天然打发走了徐太太,心里越想越乱。
得赶紧跟巧红谈谈,先把姓什么叫什么搞清楚。
可是内心深处又已经很确定。妈的!北平再大,遗老遗少再多,也不会巧到一个东城冒出来两个东娘。
没错。前拐胡同这个东娘,绝对就是朱潜龙那个东娘。
那又怎么去跟巧红讲?是全抖出来?还是只谈朱潜龙?而只谈朱潜龙又怎么谈?
非得全抖出来不可。
秘密全部公开,这可太冒险了吧?万一她在东娘面前说漏了嘴……那连巧红都有危险。
还是他可以相信巧红?
妈的!师叔上哪儿去了?

26.腊八
紧接着八号那天晚上的大雪,清道的才把几条大街给铲得可以行车走路,住家的也才把各自门前雪给扫到门旁墙根,十八号下午又下了一场,把好不容易才清理出来的地方,又给铺了差不多一尺来厚。
胡同里可惨了。刚给走出来的一条条脚印子小道,又都给盖上了。好在天冷,雪没化,没变成雪泥。也好在干净,雪还是白的。
李天然闷在家里两天没出门。徐太太临走前给蒸的包子馒头,也吃得差不多了。星期三早上,他打了个电话到画报,金主编接的,说没事,就在家写稿吧。
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是有意在拖。这几天他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想,结果都一样。必须全抖出来。就算这位东娘不是那位东娘,他也觉得应该把他的事全告诉巧红。
就这样,他那天下午,看到外边是个大晴天,干冷,没风,就套上了皮统子,绕上了围脖儿,戴上了毡帽,又戴上了墨镜,踩着表层刚开始结冰的白雪,去敲巧红的门。
她那条小胡同一片雪白,没什么脚印子。
门前像是刚刚给清扫过,露出一小方石砖地,只够跺跺鞋上的散雪。
巧红屋里生着烧煤球的白泥炉,挺暖和。可是李天然没脱皮袍,手套都没摘,就跟巧红说有件事想跟她谈谈。她一开始给天然的语气和表情愣住了,刚想问就打住,转身进了里屋。
出来的时候,天然发现她在毛衣长裤外头穿了件藏青丝棉袍儿,脚上一双高筒黑靴子,绕着灰围巾,手上挂了件黑大衣。还有,唇上点了浅浅的胭脂。
他们出了大门,出了烟袋胡同,踩着雪地上给走的乱七八糟的黑脚印,上了内务部街。
“去哪儿?”
“怕冷不?”
“不怕。”
街上人不多。大太阳,蓝天有云,没什么风,空气又干又清又爽。他招手叫了两部车。
东四大街上的雪都给清到两旁路边,堆得有半个人高。车拉得挺快。路不挤,也好走,也不远。一过北池子就到了。他们在景山公园北上门下的车。
“来过这儿吗?”
“煤山?来过。”
他叫醒了在那儿打盹儿的老头儿,给了一毛,买了两张门票。
“应该没什么人。”
“谁大冷天儿来这儿?”
他们从东山脚下,绕过给围了道小土墙的老槐树上的山。显然有人来过,那块“明思宗殉难处”的木牌前头,堆了个小雪人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山道慢慢爬。石阶两旁的松树枝上积着雪,有的还挂着一根根闪闪的冰锥子。
又绕过了两座亭子,李天然才引着巧红进了一座有好几重檐的方形大亭,“上回来这儿……有八年了吧……刚开放。”
巧红微微喘气,两颊给冻得发红。她站在栏杆后头,脱了毛手套,用手暖她的脸,瞭望着下面静静一片白色。
“这座中峰……”李天然带着她在亭子里绕了一圈,“城里就这儿最高。”
北边是那条笔直的地安门大街和过去不远,峙立在北端的鼓楼。旁边是那一片白的什刹前海,后海,积水潭。往南看过去,从脚底下一层层,一堆堆的宫殿,白白一片的北海,中海,南海,可以一直望到前门外。
“对称得可真好,”巧红伸手一指,“这边儿是太庙,那边儿就是社稷坛……再过去,你瞧,这边儿是天坛,那边儿就是先农坛……”
“你找得着你家吗?”
她偏过头朝东看,“东四牌楼……下边儿灯市口……呦!找不着……全盖着雪,都一个样儿了。”
全盖着雪,都一个样儿了,连皇宫屋顶的金黄琉璃瓦,都显不出来了。
“巧红……”天然靠着栏杆,遥望着雪地蓝天交接的远方,“有件事儿想问问你。”
“你问。”
“前几天徐太太跟我说,你常去给送衣服,前拐胡同那位林姐……”
“林姐?……也不常去。”
“那位林姐,听徐太太说,司机老妈子背后叫她东娘,有这回事儿吗?”
“有,也不用背后,”巧红笑出了声,“她自个儿有时候也这么说着玩儿。”
李天然深深吐了口气,“这位东娘……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男人姓什么?”
“没。”
“什么都没提过?”
“提过家里请客什么的……”
“没别的了?”
“没。”
“你见过那个男的没有?”
“没……”巧红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可是林姐有回提起,说那位龙大哥——”
“什嘛?!”
“怎么了?”巧红给他声音吓了一跳。
“你刚才说……”
“龙大哥?”
“是。”天然抑止了呼吸,在等。
“林姐这么叫她男人。”
李天然浑身发热,紧抓着栏杆,深深吸了几口气。
巧红注意到了,伸手挽着他胳膊,有点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又觉得浑身一阵热,“接着说,那位龙大哥?……”
“哦……奇怪,我去几回都没瞧见过他,可是又听林姐说,她那位龙大哥觉得我长得有点儿像他妹妹……”
李天然心里一急,双手一推,“卡喳”一声,栏杆断了。
巧红满脸惊愕,手缩了回去。“你这是在气我,还是气谁?”
半天,半天,他喘过来气才说话,“对不住……”
“我没事儿……像是你有事儿……”她瞄了天然一眼。
李天然微微苦笑,“是有点儿事儿,可是我得先问清楚了东娘……”他掏了支烟点上。
“问够了吗?”
“够了……”他朝空中吐出长长一缕烟。
“好,那等你说。”巧红在地上轻轻踏步,望着山下那一片白,“下雪天儿还没来过。原来北平一蒙上了雪,是这个样儿……你瞧下边儿,全都这么白,这么干净,什么脏也看不见了,什么臭也闻不见了……”她偏头瞄了一眼,“你说啊……”
李天然一下子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把半截烟弹出去老远,摘下了墨镜。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下面一片白色的故宫民房,一点动静声音也没有,像是在冬眠。太阳还没西下,可是也已经过了平则门。他惊讶地发现,西山就这么近,好像就在城墙外头。
“我本来不叫李天然……”他望着冷冰冰的太阳一点点斜下去。
巧红刚要说什么,可是没出声。
“我爹我娘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姓李……己酉那年,也许是庚戌那年生……反正是民前了……”他偏头看了愣在那儿的巧红一眼,“所以属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属鸡,也说不定属狗……反正我全家……后来听我师父说是一共八口,就在五台山东边,全叫土匪给杀了,就我一个人活命,给我师父救了出来……还没断奶……反正那年是庚戌……还有,那天刚好是大寒,我师父师母就这么给我取的名儿,李大寒……”
巧红轻轻念着,“大寒……李大寒……”
他没理会,望着右边又西沉了不少的太阳,“我师父是个练武的,你大概没听过,可是黄河以北,从山海关到嘉峪关,会两下子的全都知道……我师父姓顾,叫顾剑霜,江湖上有个封号,叫‘太行剑’,是我师父照我师祖的传授,又花了二十多年创出来的……老爷子名气很大……”他又点了支烟,吸了两口,“收养我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外边闯了……一家人,我师父顾剑霜,师母顾杨柳,二师兄顾丹心,师妹顾丹青……”他顿了顿,“还有我大师兄朱潜龙……”他两眼直盯着巧红,“听过这个名字没有?朱潜龙?”
巧红皱着眉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我想就是东娘的龙大哥。”
“怎么说?”巧红惊讶之中带着疑问,“你的大师兄,是她的龙大哥?”
李天然点点头,“为什么这么想,你待会儿就明白……”他抽了几口烟,望着头上开始变色的白云,“反正我师父一家人,和我这位大师兄,已经在西山脚下,永定河北岸不远的山洼子里,开出来一个小农场,叫‘太行山庄’……说是农场,也只是种点儿果菜什么的,也不是靠这个过日子。我师父半辈子下来有了点儿钱,就在庄上闭门教徒……后来多了个我……”他抽了一口,弹了下烟灰,“打三岁起,我是说跟了师父师母三年之后,开始学艺,然后就没断过……”他又吸了两口,轻轻把烟头给弹了出去,望着一点火星落进了雪地,“那十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无忧无愁……什么革命,什么民国,都没我的事。我最早的印象是那年听我师父说,‘他妈的称帝了!’,后来才知道说的是袁世凯……”
巧红静静听着。天然望着天那边快碰上了西山的太阳,“我们不常进城,每年就几次,一进城就全家,骑马骑骆驼,有什么骑什么,住上十天半个月,办事办货……我师父城里挺熟,煤市大街镖局子里头的人,全都认识他……”天然的声音有点哽塞,抬手看了看表,“人家要关门儿了,咱们换个地儿……”
下山有点滑。李天然在前头带着巧红的手,一步一步走,“冷吗?”
“嗯。”
他们还是从北上门出的公园。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天可暗下来了,还起了点风,开始阴冷。李天然在门口叫了洋车,还叫拉车的给巧红下了大帘挡风。
“顺天府”大门口的煤气灯贼亮贼亮。街上可真冷。进了院子好多了。大火炉正烧得旺。罩棚上边的遮檐都拉了起来。李天然说上二楼。伙计带他们去了楼梯拐角那间大的。
他记得巧红能喝两杯,就叫了半斤二锅头,一盘炒羊杂,说喝两杯再涮。
都宽了外衣。为了解寒,谁也没说什么就都干了一小杯。
“他很早就在外头闹事,先在宛平县里跟人打架……你想,他是师父教出来的,一身本领,谁打得过他?后来又开始赌,开始偷……县里地方小,没什么混头,就开始往北平跑,一跑就是三天五天不回庄……别看我师父是位大侠,太行派掌门,可是就是管不了我大师兄,也不能宰了他……就这样,本来应该传给他的太行派和山庄,就全给了我……”
巧红为二人斟满了酒,“没给你二师兄?”
“没……二师兄的功夫弱了点儿……还有,没给大师兄掌门不说,他一直喜欢师妹……师父师母当然不答应……”
“你师妹喜欢他吗?”巧红插了一句。
“也不。”
“喜欢你?”
天然点点头,“我们从小就好……”
“他觉得我长得像他妹妹,说的是你们师妹?”
“呃……”天然顿了顿,“我想是。”
“后来?”
“后来那年,民国十八年……夏天,师父就把大师兄赶出了师门……第二年,六月六号,我掌了太行派,接了山庄……还跟丹青结了婚……然后九月底出的事……”他说不下去了,干了酒。巧红也陪他干了。
院里有了声音。他们从二楼窗口看下去,像是来了老老小小一家人。掌柜的让进了西屋。
出事的经过,他说得很简单,比他在店里跟师叔说得还简单。本来能说的也不多。几分钟,什么全完了。
巧红一直静静坐在那儿,只是偶尔问一句,“开枪的就他们两个?”
李天然没立刻回答,叫她慢慢听。
他其实不很记得是怎么从山庄爬到公路边上去的。他只是说昏倒在路边,给开车经过的马大夫给救了。
“你听过‘西山孤儿院’没有?”
“没听过。”
“美国教会办的,为了河南水灾……我去的时候,有五百多个小孩儿……”
李天然说他半年就养好了伤,又在孤儿院躲了一年多。这些话她都能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去了美国,而且一去五年。
他耐心解释,说只有美国有这种外科大夫,可以把烧疤给去掉。
“倒是看不出来……”
“那你没看过我以前什么样儿……反正是为这个去的……可是我也知道,马大夫希望我能利用这个机会去美国念念书,好忘掉这边的恩恩怨怨……他说,这种仇报来报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几辈子也报不完。”
巧红轻轻叹气,“话当然是这么说……可是,像我……一大一小两条命,想报仇都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谁……”
掌柜的领着小伙计给他们上了涮锅,又招呼着弄佐料儿,自我介绍说姓石。陕西口音,半脸胡子。
巧红喝得脸有点儿红,暖和起来,脱了丝绵袍儿,“马大夫那个闺女儿?叫什么来着?马姬?……她小你几岁?”
“小我两岁吧。”
“刘婶儿提起来过……说她满嘴中国话。”
“一口京片子,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他边涮边说,只是没再提马姬了。
楼上一下子来了不少客人,热闹了起来。一桌去了隔壁包房,他们这间坐了两桌,有说有笑。
天然把声音放低,“我回来第二天就在西四见着了羽田……这是命吧!”
“这么些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点点头。“那张圆脸?那是我最后的印象……后来又在卓府堂会上碰见了,还有人给我们介绍……面对面。”
“他没认出你?”
“没认出来……我又长了,脸也变了点儿样……”他摸着额头。
巧红真是饿了。一碗佐料用完,又调了一碗。天然也又调了一碗。桌边台架上摞着好几十个空碟子。他们又叫了半斤羊肉,半斤二锅头,和四个烧饼。
羽田的死,他没细说,只说他确定了是羽田,就一掌毙了他。
“那首诗上说的是你?”她的声音又惊讶,又兴奋。
李天然微微一笑,奇怪她也知道。
“菜场上都在聊,好些人都说燕子李三根本没死,在牢里就飞了……后来给拉去菜市口刑场的是个替死鬼。”
“不是替死鬼,就是他……”天然心中念着燕子李三,默祝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干了一杯,“我在墙上留下了三爷的大名,是为了叫办案的人明白,这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是江湖上的事,顺便警告他们别乱冤枉好人……也叫侦缉队、便衣组、朱潜龙这帮子人,瞎忙胡猜一下……”
他有点后悔用“谋财害命”这句话,可是没再解释,也没提那几根金条。
小伙计过来给加了两三根儿木炭,添了点儿汤,上了一小碗儿熟面条儿。
“你九叔呢?”巧红为二人倒酒。
“师叔?不知道哪儿去了。”
“挺老实的。”
“可别惹了他。”
“你说的这些,都有他一份儿?”
李天然下了面,“一块儿放的火,一块儿杀的人……”他一边搅着锅里的面,一边注意看对桌的巧红,发现她并不震惊,还伸筷子帮他搅。
他捞了小半碗面,浇上汤,撩了点儿白菜粉丝冻豆腐,递给巧红,“是我师叔先交上了个小警察,我也见了,是这小子说他们便衣组的朱潜龙,在东城有个姘头,叫东娘。”
巧红停了筷子,“就凭这么一句话?”
“这句,跟你在煤山上说的,东娘管她男人叫龙大哥……一个巧够难了,两个巧?”
里边桌上客人开始划拳。声音很吵。
“差不多了吧?”他点了支烟。
“等我上个茅房。”巧红站起来,披上了丝绵袍儿,下了楼。
李天然叫伙计上茶算账。结果是石掌柜的亲自送来的,说他记起来了,个把月前吧,跟个外国人来这儿吃烤肉。
还不到八点,北新桥一带已经没人了。几杆路灯把地上的雪照得白中带点黄。两个人吃得喝得很暖和,在冰凉清爽的黑夜中踩着雪走着,都不想说话。拐上了东四北大街,天然望着那条直伸到看不见尽头的马路,问了声,“能走回去吗?”
“几点了?不能叫老奶奶等门儿。”
“八点了。”
“走走吧……挺舒服。”
电车都不见了,只是偶尔过来部散座儿,问了一声,“要车吗?”
“我还以为就我命苦……”
他没接下去。大街上静静的,就他们脚下喳喳踩雪声。
“你冤有头,债有主,还能报仇解恨……我呢?”
他只能在心中叹气,还是接不下去,无话可说。过了铁狮子胡同,口儿上两个站岗的在阁子里盯了他们半天。
“冷不冷?”雪地里走了会儿,浑身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摇摇头,没言语。
一辆黑汽车在朝阳门大街上呼呼地飞驶过去。
“你没说怎么改了名儿。”
李天然跟她说了。又一辆汽车呼呼过去,按了声喇叭。
“我给你熬了锅腊八儿粥。”
“不是说不用了吗?”
“还是熬了。”
“我也不过节。”
“那你腊九喝。”她故意赌气。
他笑了。她也笑了。他们在内务部街过的马路。
“东娘的事儿,可不能跟人说。”
“我知道。”
“再去前拐胡同,也得像没事儿似的。”
“唉……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们拐进了烟袋胡同。李天然一脚踩进了半尺来厚的雪,“这儿就没人扫。”
“扫了……又下了。”
木门虚掩着。巧红轻轻推开,又轻轻说,“都熬好了,回去热热就行。”
他迈进了院子。里边一片黑。巧红随手上了大门。
他们摸黑进了西屋。只是泥炉上头闪着一小团红光。“咔”一声,巧红拉了吊下来的开关。房间刺眼地一亮。
她脱了大衣,褪了手套,解了围巾……
“回来啦?”北屋传来老奶奶的喊声。
巧红转身到了房门口,扶着门把,朝着北屋也喊了声,“回来啦!”
“大门儿上啦?”
“上了!”
“早点儿睡吧。”
巧红关了房门,回到他站的那儿。头顶上的灯泡儿照着她绯红的脸。她伸出来左手,抓住了天然的右手,按到她胸脯上,微微羞笑,“大门儿都上了,你也回不去了……”再伸右手一拉,“卡”一声,关上了头顶上的灯。

27.东宫
他天没亮翻墙回的家,粥也没拿。
他明白,巧红也明白,这种事不能叫老奶奶她们知道。
一进屋,就知道回对了。客厅茶几上有个纸包儿。师叔!真就这么巧。
他一觉睡到中午。师叔已经在客厅抽着旱烟喝茶,也没问他怎么快天亮才回家。他也没讲,只是顺口说了声,“回来啦,您。”
德玖一指茶几,“没什么,就两瓶酒。”
李天然解开了捆得紧紧的旧报纸。是两瓶老汾酒,又瞄了眼拆下来的报,“回了趟山西?”
“去办点事。”没说什么事。
李天然也没问。过去倒了杯茶,在师叔对面坐下,“差不离儿了。”
“哦?”
“他东城那个姘头,像是有个准儿了,就在前拐胡同,离这儿不远……”天然舒了口气,喝了口茶,把这几天的事交代了一下。
德玖闭着眼睛抽他的旱烟,没言语。
“我还跟她提了提我的事儿。”
“跟谁?”
“巧红……关大娘。”
“大寒,你也太……”德玖睁开了眼,叹了口气,“全都抖出来了?”
天然脸一红,点点头。
“你真就这么相信人?”
“师叔,我放心就是了。”
“你放心?”
“我放心。”
“好。”德玖顿了顿,改了话题,“去探过没有?”
“还没……昨儿才听说。”
德玖喷着烟,“差不离不行。”
“我知道。”
“这小子可真够浑……就真敢给他女人取这么个名儿。”
“哼!”
“妈的!老婆孩子搁在天桥……还有位西娘……”德玖掏出了小把烟叶子,在手里揉了揉,搓了搓,慢慢往烟锅里塞,“你算过没有……”他划了根洋火点上,“现在知道的就有三个……”他连喷了好几口,“你算算……光是养这几个家,就得多少钱?”
“是啊。”
“这些都别去管了,先弄清楚是他再说。”
“要碰运气了……”他也点了支烟,“关大娘这半年去过……有五回吧。还没见过家里头有个男人……”可是巧红那句话又一次闪过他脑海……像他妹妹?……是在哪儿见过她?……
“运气可得去碰……等可等不来。”
李天然收回了零零乱乱的思绪,微微一笑,“那可真叫‘守株待兔’了。”
“可不是……已经给你待到了一个羽田,北平哪儿有这么多便宜兔子。”
“再跟那个姓郭的谈谈?”
“早就回保定去了。”
“哦?……”他看师叔没别的反应,又等了会儿,“那咱们先去绕一圈儿看看……”
爷儿俩又坐了会儿出的门,在南小街上找了个馆子。德玖说仓库又盖起来了。二人都没什么辙,也都知道烧不胜烧,还是等眼前的事有了点眉目再说吧。天然又问该怎么对付暗留烟卡,明查户口这些手脚。德玖只说了句,“甭理它。”
他们回家打了个盹儿,晚上随便弄了碗面吃,又磨蹭到半夜才换的装。
外边阴冷。风飕飕地刮。胡同里就一个挑担子老头儿在那儿吆喝,“萝卜……赛梨!”大街上没什么动静。德玖在路上嘱咐,得留神,瓦上冰雪滑,还会溅下房。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趟前拐胡同,认准了二十二号是哪座房子,又串了南北两条胡同,才蒙上了脸,在接壁院子蹿上了房。
像是个很平常的四合院。德玖东南,天然西北,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上。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没声音。他们在房上蹲了个把钟头。一直死沉沉的没什么动静。李天然轻轻一击掌,下了房,沿着墙根,三起三落,出了前拐胡同。
二人先后到家,都是翻墙进来的。德玖在客厅脱他的老羊皮袄,“睡吧,明儿再说。”
李天然就是睡不着。
他知道师叔不太高兴他把事情全说给了巧红。他也问了自己好几次,是不是太大意了。
他都觉得不是,而且还觉得说对了。
下一步往哪儿走?也不能上便衣组去找。那他平常是在哪儿落脚?老婆孩子家在前门外哪儿?他常住这个“正宫”?那“西宫”又在哪儿?还是先耐着性儿守住这个“东宫”?
蓝青峰那边,这么些时候了,也没消息……那巧红?什么时候再过去?……总得跟师叔马大夫他们有个交代吧?……还是先就这样?背着人……
第二天早上喝完了茶,李天然还是想去看看仓库。爷儿俩打朝阳门大街进的城墙根边土道。果然,起了一幢新的库房,样子差不多,只是铁杆围墙上头多了道铁丝电网。
李天然点了支烟,“买卖照做。”
德玖“哼”了一声。
他们脚没停,拐进了竹竿巷。烤白薯的老头不在。
“再没什么戏唱,就给它再来把火……点名叫阵。”
“大寒,别说傻话。”
李天然喷了口烟,他也知道这么一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又没别的辙。
他们从西口出的胡同。斜对过就是前拐胡同。李天然左右瞄了一眼,进了南小街这边有三间门脸儿的大酒缸。
里头人不多。喝酒早了点儿。爷儿俩在曲尺形柜台旁边拣了个靠街的大缸坐下。朱红缸盖儿挺干净。他要了两个白干儿,一碟韭菜拌豆腐,又劳驾掌柜的去给叫四两爆羊肉。
偶尔有人进出。棉布帘一拉一合,带进来阵阵冷风。可是只有这个座儿可以从北边那扇窗,看见前拐胡同。
爷儿俩不用招呼,轮流盯着对街看。
雪早就不下了。街上人来来往往的,还不少。也有几个进出前拐胡同。
酒缸上头已经堆了四个二两锡杯。德玖又叫了两个,再来四两爆羊肉,和四个麻酱烧饼。
“奇怪这东宫没个护院儿。”
德玖一抬头,“有又怎么样?”
“如今有的带枪。”
“这不是咱们使的玩意儿。”
“可也得提防。”
“唔……”德玖沉默不语。
李天然吃完喝完就先走了,可是没回家。他顺着南小街遛下去,过了内务部街,进了烟袋胡同。
巧红正在给两位太太量衣裳。他站在屋檐下头等。老奶奶北房没声音。院子里白白静静的。他一支烟没抽完,巧红已经送那两位出了门。
“还不进屋?”
他把小半根烟卷儿弹到雪里,跟她进了西屋。
头顶上的灯泡儿亮着。白泥炉子正烧着。巧红一身蓝布裤袄,敞着领儿。
“得开点儿窗,别熏着。”天然瞄了下拉起来的窗帘。
“开着哪。”巧红低着头收拾桌子。
李天然脱了大衣,呆呆地看她忙。
“你粥也没拿。”她还没抬头。
他把大衣搭在椅背上,觉得平静了点,“这回拿……腊十喝,也不算晚。”
巧红这才正眼看他,“有活儿?”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前天晚上站的那儿。天然忍不住瞄了下她头上垂下来的灯泡儿和那根开关。巧红刷地脸红到了耳根。她低下了头。
他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有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她恢复了正常。
他拉她在方桌那儿坐下,“给画个图……东娘家里头什么样儿,给画个大概……你进过哪几间房?”
巧红迷糊了一下就明白了,“上房客厅,林姐睡房,小丫头们那间……吃饭的东房……”想了想,“打牌抽烟的西房没进去过……厨房、老妈子睡的也没去过……”她羞羞地笑了,“上过茅房……洋式的……”
“成……这几天还会再去吗?”
“最近没她的活儿……可是前些时候,她叫我给找几个绣荷包儿,乡下大姑娘做的那种……我还没空儿去找。”
“这得上哪儿去找?”
“隆福寺,天桥……大冷的天儿,我懒得去。”
李天然知道不能叫她去冒任何险。可是这几个月下来,也只有从巧红这儿搭上了边儿,就补了一句,“天儿好了去找找……”
“你想打听什么?”
“不打听什么,也不能叫你去打听……说说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就够了……可别乱问。”
“我又不是小孩儿。”
“我知道……可是这是我的事,不能把你给扯进去。”
“天然,”巧红一下子发觉这是第一次这么直叫他的名字,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了会儿,“现在还分你的事儿,我的事儿?”
他觉得浑身一热,“不是这个意思……东娘那边儿,弄不好会出事儿。”
“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微笑着摸了摸巧红的手,“我知道……”
巧红的脸又红了。
李天然收回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站起来穿上了大衣。
“谁没事儿去闹这个玩儿……”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还有件事儿……”他慢慢扣他大衣,觉得最好还是直说,“我在想东娘那句话,什么龙大哥说你像他妹妹……你想他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也在想,就一个可能……哪次我去,他刚好在,没打屋里出来就是了……要紧吗?”
“大概没什么。”
巧红抓住了他的手。“你是担心他……欺侮我?”
李天然沉默了会儿,反抓住巧红的手,“我是这么想过……别忘了他杀师父一家,不光是没给他掌门,还有师妹。”
“我明白……”巧红轻轻揉着他的手,“拳脚刀剑,我没法儿跟你师妹比。长的……八成儿也比不上……可是别的……”她拉起他的手,一块儿拍着他胸膛,“你就放心吧!”
天然心中一热,伸手把她搂了过来,亲着她的嘴。
他们出了西屋,往大门走。
“师叔前天回来了。”
巧红靠着木门,盯了他一眼,“你没说什么吧?”
“没。”
她安心地微笑,突然“呦!……你待会儿”,回头就跑。
李天然正要点烟,巧红回来了,提着一个小网篮,里头是个封得紧紧的瓦罐,“腊八儿粥。”
“师叔会住上一阵儿。”他接了过来。
“那你来我这儿……”她直爽地说,接着一脸鬼笑,“反正你会上房,不用给你等门儿。”
他出了烟袋胡同,想去找马大夫,看表才四点多,就慢慢朝家走。
他拐进王驸马胡同,老远瞧见他大门口前头停了部黑汽车。像是蓝青峰的。
果然是,蓝兰正在跟司机说话。李天然开了车门,“等我?”
“在你家门口儿,不等你等谁?”蓝兰提了个小皮包下车。他们进了北屋。李天然把网篮搁在门口。蓝兰四处看。
“你找什么?”
“跟你说再挂几张画儿,到现在才弄了这么两幅水彩,一幅对子,”她脱了大衣,里边是件粉红套头毛衣,黑呢长裙,“不像个住家。”
“喝点儿什么?”
她摇摇头,倒在长沙发上。天然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
“刚送哥哥上飞机。”
“他走了?”李天然一下子愣住。可不是,二十二了。
蓝兰眼圈发红,可是忍住了,“走了……”她打开手提包,“有封信给你……哦,爸爸也有封……”她没起身,懒懒地举着两个白信封。
他过去接了过来,坐进小沙发,先撕开了上面草草写着“李大哥”那封,抿了口酒:

李大哥:
反正只有六个月的训,就在纸上说再见吧。
听说有个小子瞎了只眼,连我都要信上帝了。
现在家里就剩下妹妹,有空陪陪她。
蓝田
二十二日下午
南苑机场

“我能看吗?”蓝兰半躺在沙发上问。
天然过去给了她,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蓝青峰的信。就两行:

天桥福长街四条十号。
侧室住址不详。

“爸爸信上说什么?”
“画报的事。”他把纸条插进了信封,揣进了口袋,“什么时候给你的?”
“上个礼拜……还叫我亲手交给你。谁知道你一连几天没去上班儿。”
“蓝田的事,他知道了?”
“还不知道。他给爸爸的信,也是上飞机前才寄的……”她又看了遍手上的信,“谁瞎了只眼?”
“欺侮他那小子。”刚说完,就有点后悔。
“真的?”蓝兰一下子坐直了,“怎么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声音赌气,满脸委屈,“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忙!”她顿了顿,“怎么瞎的?”
“没瞎,就受了点儿伤。”他不想多说,怕她一问再问。
“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他微微一笑,“说不定叫燕子给叼了。”
“腊月天?还下着雪?叫燕子叼了眼?你也真会哄小孩儿!”可是她笑了,“反正活该!”
“对,活该!”他点了支烟,玩弄着那个银打火机,“还没谢你。”
“什么?”
“这个。”他“哒”一声打着了。
“哦,”她又笑了,“给我捡了个便宜……不知道谁送给爸爸的。”
“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吗?”
“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礼。”
“害人?”他纳着闷儿微笑。
“写日记,好是挺好,可是要写就得天天儿写,还得写心里话……”她坐直了,“真没意思。”
“也不用那么当真。”
“要写就得当真。写心里话还不当真,不是开自己玩笑?”
李天然点头承认。
“你知道吗?T. J.,看着哥哥上飞机,我才悟出个道理。”
“哦?”
“这一棒子把他给打醒,也把我给打醒了。”
他笑了,“怪不得你刚才说的,有点儿像是大人的话。”
“对!”她一拍她大腿,“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飞机门儿一关上,我怎么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号下午二时,北平蓝家小女长大成人!”
“好!”他举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别长得太快。”
“那就看我的造化了……这就是人生。”
李天然一下子无话可说。
“本来我还不怎么想去美国,可是现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
“也用不着巴不得,没几个月了。”
蓝兰站了起来,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还给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儿陪陪他妹妹吗?”
“你说。”
她看了看手表,“先去吃饭,再去赶场电影儿。”
“电影儿?不是没夜场了?”
“就‘平安’还有,外国人多。”
幸好有车。李天然带她先上“顺天府”吃了涮锅,接着去看八点半那场《齐哥飞歌舞团》。回家车上,蓝兰心情好多了。
他出了九条东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脚,用手遮住那阵阵刮过来的风,点了支烟。真够冷。街上只有那么几个昏昏暗暗的路灯亮着。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快十一点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领子,踩着冰雪,往南走过去。
朝阳门大街上连站岗的都不见了。前拐胡同更是没有丝毫动静。本来还想再去东宫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给严冬风雪给封得牢牢的,就没停脚,过了内务部街。再又拐进了烟袋胡同。
他在小木门旁边蹿上的房。院子里真有点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黑到了西屋里间墙根,在玻璃窗上轻轻叩了两下。
还没换过气,里头也轻轻回叩了一声。
他移步到了房门前。门静静开了条缝。他轻轻一推,闪进了房。巧红软软热热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烫的面颊贴住了他冰凉的脸,在他耳根喃喃细语,“我就知道你会来……”

28.顺天府
风比前半夜还尖,刮在脸上都痛。李天然翻下了墙,用围脖儿包住了鼻子耳朵。踩着喳喳的冰雪,顶着风回家。
师叔睡了。他也上床了。第二天早上,德玖还是没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也没说,只是在一块儿喝茶的时候,把蓝青峰那张纸条给了师叔。
没人给做饭,爷儿俩个收拾了一下出的门,在虎坊桥找了个小馆,吃了顿韭菜盒子。天然请师叔先上福长街遛一趟,他要乘便上“怡顺和”取点钱,再跟过去。他们约好四点左右在电车终站碰头。
福长街几条胡同里都是些矮矮灰灰的老房子。大杂院,小杂院,没几家独门独户。再下去不远就是先农坛。附近一带有点像是乡间野地,一片冰雪,只有那么几根黑黑秃秃的树干子算是点缀。他打西口进的四条。空空的,每家大门都上得紧紧的。地上的雪给清扫得乱七八糟。他认准了十号大门和房子,走出了胡同,上了天桥南大街,再又绕进了三条。
他今天特意没穿大衣,也没穿皮袍,只是长绒裤,毛线衣,皮夹克,毛线帽,皮手套,毛围巾。
三条走了快一半,他前后看看没人,一矮身上了房,在屋顶上趴伏着,摸到了朱潜龙家的北屋。
这一连几家院子里都没什么树。一座座房子也都不怎么高。一身黑色,趴在雪白的屋顶上,非常刺眼。他也知道大白天,哪怕是个阴天,就这么来,实在冒险。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险又是非冒不可。
他听见了几个小孩儿的声音,稍微抬抬头,从屋脊往下边院子里瞄。
只能瞄到南端一半。有三个小孩。最小的是个男的,有三岁吧,在两个大点的女孩儿后头跟来跟去。他们都穿着厚厚肿肿的棉袄棉裤,在结了层薄冰的院子里,推了小木头箱子,滑来滑去。
都是朱潜龙的孩子吗?看不清面孔。那个小男孩儿一下子哭了。南屋出来个老太太,在屋檐下头骂了几声儿又进了屋。不像是他老婆,年纪不对,又是小脚。
他趴在房顶上一动不动。瓦上冰雪的寒,已经刺进了他的骨头。蹲了这么久,就没个像他老婆模样的女人出来。小孩子们一个个进了屋。再也没人下院子。
“叭!”他头上挨了个小冰块儿。
李天然吓得一身冷汗。四周一瞄,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换了个地儿又等了会儿,还是没动静,就是些飕飕风声。他心跳慢了下来,从三条下的房。
到了电车总站大门,已经快五点了。他瞧见师叔跟他微微点头就上了辆电车。他也跟着上了。师叔没再招呼。天然在师叔对面找了个坐,也没招呼。车上一下子挤上来十几个人。
他们摇摇晃晃地进了内城,又叮叮当当地坐了半个多钟头,走走停停,到了北新桥。德玖下了车。天然也跟着下了,心里一直在嘀咕。
他尾随着师叔回头上了东直门大街,后脚跟着进了个小酒馆儿。
师叔已经拣了个位子。他跟着坐下来。德玖叫了壶白干儿,一碟蚕豆,一碟酥鱼。
等伙计一离开,德玖闷着声训他,“你这小子!大白天,在上头待那么久!”
李天然垂着头,没言语。
“你看你这身打扮。天桥是什么地方?就这么乱走!”
天然羞惭地微微点头。
“你急什么?”
伙计上了酒,上了小吃,给二人各倒了一杯。
天然舒了口气,敬了师叔一杯,也不敢先问,就交代了下他看见的。德玖火气像是平了,说他只串了几条胡同,觉得四条那个家不像是朱潜龙常去住的地方……“即便如此,你也太大意了,就这么高来高去。不招呼你一声,你还不下来。”
爷儿俩在酒馆分的手。德玖说目前只有东宫值得盯盯。应该每天都去看看。现在天黑了,他这就去。
天然上马大夫家坐了会儿,聊了聊,一块儿吃的饭,完后在客厅,马大夫递了张黄黄的纸给了天然,“来电报了。”
是洛杉矶打来的。她们这月底飞旧金山,二月一号搭“泛美”,三号到香港,休息一天,五号一早再搭“中航”,小停上海,下午四点到北平南苑机场。
“现在最紧张的是刘妈,已经开始打扫房子了……”马大夫慢慢抿着威士忌,好像他不在乎似的。
李天然又坐了会儿。他没回家,去东宫绕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就又去了巧红那儿。
他这礼拜去了三次,都是在探了前拐胡同之后。早上起来喝茶,再跟师叔一块儿对对。几天几晚下来,德玖说他只见过一个老妈子早上出来买菜,前天下午有个人过来送煤。就这些,东娘跟那两个小丫头,真是大门不出一步。
连屋子都少出,还没瞧见过东娘的脸。
腊月十五那天,关大娘一早儿过来给他们扫房子,说是徐太太临走前嘱咐的。
她给了天然一张草图。很简略,可是这是他们爷儿俩第一次看到屋子里一点点模样。
李天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过来帮徐太太这个忙,还和了面,给他们蒸了两屉馒头,又问说要不要给他们去办点儿年货。
他还了盛粥的瓦罐,送她出了门,发现师叔还是像没事儿似的喝茶抽烟。他心里有点儿嘀咕,“说是替徐太太帮忙,总不能白帮,该怎么谢谢人家?”
德玖抬头微微一笑,“自己人了,还谢什么。”
天然感觉到脸红了。他没接话,点了支烟,看师叔没再说,也就假装那句话没说到他身上。先就这样马虎过去吧。您不直说,我也不。
德玖没再提,每天进进出出,在前拐胡同附近泡泡茶馆,下下酒馆。天一黑,不论是谁,总会过去绕绕。
李天然倒是赶出来几篇稿子。想到丽莎他们是坐飞机回来,就写了篇介绍“泛美”的《中国飞剪号》。这班飞机的太平洋航线可真不简单。从旧金山起飞,沿路停火奴鲁鲁、中途岛、威克岛、关岛、马尼拉,才到香港。全程八千五百英里,才四天。可是也真不便宜,单程八百五十美元。他算了算,以他五十元的月薪,再以美元法币一比三块七毛五……老天,他五年的薪水都不够。
五号那天,他在马大夫家吃的午饭。刘妈偷偷儿跟他说,晚上包饺子,是马姬早就来信点的。
他们两点就出发了。马大夫那么沉着的人,现在都有点心急。一年没见老婆,三年没见女儿,而女儿去年又出了这么大件事。
李天然也充满盼望。不是一家人,也是半个家人。
他开着车,从永定门出的城,照马大夫的指引,往南开就是了,就这么一条大路。
路可不大好走。好在雪还没化。大阴天,没什么人,就几辆骡车和军车,两三个挑担子的。他开得很慢。二十华里,四十分钟才到。四周非常荒凉。远处隐隐有些人家,几缕炊烟像是给冻死在空中。偶尔路过当年南海子的一段段苑墙。此外一片白色原野,黑黑地点着几棵树。
机场大门内倒是停了不少车,还有大客车和军车。门口站了两个大兵,背着长枪,在冷风中挨着冻。
“中航”和“欧亚”合用的候机室不大,相当简陋。十好几个人围着一个大洋铁炉坐在那儿烤着火等。不少外国人。都不认识,可是都来接飞机,二人一进门就跟几个目光相对的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趟“中航”班机非常准时,四点五分降落。银色的飞机,衬着灰白的天空,从跑道尽头慢慢绕回来,滑过了两座机棚和几架单翼双翼的小飞机,一直滑到候机室门外不远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停住,机声螺旋桨也同时停了。
他们两个没有跟其他来接机的涌到外边去。乘客开始下了,不多,不到十个,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丽莎和马姬最后下的飞机。
天然有点激动,可是一直等到她们进了候机室,轮流和马大夫又搂又亲完了之后,才上去拥抱她们。丽莎还是那样,丰丰满满的。马姬可时髦多了。
“北平会这么冷。”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
李天然觉得她瘦了点儿,更显得苗条,“当然冷了,你们一路飞过来,都是热带。”他和马姬把三件皮箱塞进了后车厢,上了前座。
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随着前头一连好几部回城的汽车。问候了几句,交代了几句之后,半天没人开口,结果还是他随便问了问,“想北平吗?”
“想死了!”丽莎马上说。
“想死了!”马姬紧接着补上一句。四个人都笑了。
刚过了永定门,顺着天桥大街往北开,马姬瞪着正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说九,全说九,前门楼子九丈九。”
大伙儿又都笑了。丽莎从后座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马大夫高兴地笑,“亏你还记得这个。”
“记得……你们教我的全记得。”
天然看见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说一个听听。”
“赌什么?”马姬立刻挑战。
“赌……赌顿饭。”
“好!你接着!……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你乱诌。”
“乱诌?再给你一个……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喝凉水!”然后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乱诌?你来诌诌看!”
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
干面胡同的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刘妈他们还在北房门上横着挂了两条红绿绸子,几个头儿垂在门两旁,真有点儿要过年的味道。马姬像是小了十岁,刚洗完收拾完,就每间屋子乱串。四个人喝完了一瓶香槟就上桌。猪肉白菜饺子,马姬一个人就吃了……数到三十二就没劲儿再数下去了。
李天然舍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约好后天晚上一起吃饭,又尝了几块昨晚上老刘他们祭灶剩下来的关东糖,才离开。
他慢慢遛回家,经过烟袋胡同也没进去,也没去探东宫。到家,师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饭的事,德玖说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电话才找到罗便丞,叫他明天七点半去接蓝兰。“顺天府”见。
他第二天下午六点到的干面胡同。丽莎她们刚做了头发回来。马大夫显然心情很好,又开了瓶香槟。马姬打量了天然一会儿,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来。长长的褐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一条深蓝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长袖运动衫,鼓鼓的胸前,印着深蓝的Pacific 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样。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订了座。好在石掌柜的还记得他。二楼几个单间早都给包了,大间也满了,就给他腾出来楼下西北角一张桌子。
他们四个刚入坐,罗便丞和蓝兰也到了。他给罗便丞介绍了。蓝兰做过丽莎的学生,只是头一次见马姬。
六个人一张大圆桌,很宽敞。马大夫和丽莎上座。天然做东,蓝兰最小,二人下座。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间。罗便丞夹在丽莎和蓝兰当中。
先上了四碟儿小菜,一斤老白干儿。除了蓝兰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干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给大伙儿添酒,“咱们先烤,馋的话再涮。”
这间北屋楼下的几张圆桌方桌全坐满了。很吵,不断有人起身进出院子去烤。楼上倒没什么人下来,像是都在涮。
他们这桌,一个个都在忙着拌佐料,下院子去烤。头半个多小时,桌上好像从来没坐满过。不知不觉,一个个脱了上衣,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蓝兰也脱了她那件黑缎子面儿丝棉袄,里面穿的也是灰棉长袖运动衫,只是前胸上头印的是Peking American School。大伙儿全在笑。罗便丞说他后悔没穿他那件Michigan。
从丽莎她们的神情,天然猜马大夫还没跟她们提他这半年来的事,至少没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问了问蓝兰她哥哥的消息。她说爸爸知道了,没讲什么,又说还没收到哥哥的信。
蓝兰年纪最轻,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话不多,偶尔回答一两句。而马大夫老半天只跟丽莎说话。李天然觉得有意思的是,马姬话少多了,也不顶嘴了,吃相也没那么馋了。最明显的是罗便丞,每次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着起来去烤。两次下来,连蓝兰都偷偷跟天然挤了挤眼。
大伙儿差不多同时放下了筷子休息。罗便丞给每个人添了酒,抬头问马姬说,“美国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没有。”
罗便丞等了会儿,看见她没有意思解释,就转问丽莎,“这么糟吗?马凯夫人?”
丽莎点点头,“是这么槽……失业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流浪汉,打零工的活儿都难找……你是记者,这儿呢?”
“中国?……西安事变之后倒是相当平静。这几天也没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还在跟一位加拿大记者谈这件事。他觉得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马大夫点上了烟斗,“这种表面平静是有点可怕……”他连吸了几口,“上个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国北方,加上满洲和冀东,日本搞了三个傀儡政府。”
“美国……”罗便丞叹了口气,“不要说一般人不关心中国,连新闻界都不大关心……我两个多礼拜前就写过这件事,到现在也没登。”
马姬抬头问,“那你觉得我们美国这种孤立主义,会持续多久?”
罗便丞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靠我们这些驻外记者,作用不大。”
“Daddy?”
马大夫也苦笑,“他说的没有错,光靠他这种驻华记者,有什么作用的话,也只是向皈依的传教。”
“天然?”
他也只是苦笑,“我觉得美国一方面自我中心,一方面自顾不暇。”
“当然也是……”马姬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肉汁,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我还觉得,美国要上一次当,才学一次乖。”
丽莎望着她女儿,“那可太危险了。”
“而且可能要上不止一次当,”马大夫咬着烟斗,“亚洲的日本,欧洲的德国。”
罗便丞紧接下去,“别忘了轴心国还有个墨索里尼。”
“啊!墨索里尼!”马姬故意夸张,“那可是希特勒上的当!”
全都笑了。只有蓝兰有点跟不上,似懂非懂地陪着笑,手中玩弄着她送给天然的银打火机。
李天然乘便取了支烟。蓝兰立刻给点上。
“怎么样?”天然喷着烟,“接着烤?还是涮?”
马大夫看没人有什么反应,“就吃烤肉吃个饱吧。”
“好……改天再涮。”罗便丞眼睛望着马姬,“我请。”
李天然招呼石掌柜的,说不涮了,上几个烧饼,再给来三斤肉,一斤老白干儿。
这回休息了再吃可就慢多了。聊天的机会也多了。丽莎问蓝兰打算怎么过年。蓝兰说去天津。马大夫问她决定去哪家大学。她说还没决定。Barnard和UCLA全收她了。马姬劝她去纽约,又方便又热闹。
突然后边楼梯一阵笑声,说话声,脚步声。罗便丞正对面,抬头看了看,“啊!”了一声。大伙儿都转了头。
第一个下来的是唐凤仪,一身浅绿色缎子旗袍儿。她立刻看到了这桌人,微笑着点头,继续绕着桌子往门口走。后边跟着卓十一,眼睛像是没事了,正给她披一件皮大衣。
接着下楼的是一个一身黑西装的矮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正在笑。
再后面——天然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头发都直了——粗眉大眼,个子很壮,小平头!
他压制自己,静静举杯抿了一口,两眼紧盯着朱潜龙。
他看见朱潜龙也觉察到这桌上有人在盯他,回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走出了门。
李天然直觉地感到朱潜龙没认出是他。
他放下了酒杯,发现马大夫在看他。
马姬回过头来,轮流看看罗便丞和天然,“你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吗?……”罗便丞把问题丢给了李天然。
“有一两个见过一两次面。”
“非常漂亮。”马姬轻轻点着头。
“外号是‘北平之花’。”
“护花的是谁?”
“是个坏蛋!”蓝兰大声一喊,引得别桌好些人回头看。
“坏蛋没错,”罗便丞点头同意,“可是你们知道那个日本人是谁吗?”
“我知道……”马大夫举杯喝酒,“今井,大使馆武官。”
“兼特务。”罗便丞加了一句。
“另外几个呢?”
李天然完全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认为是坏蛋的那位,是什刹海卓家的小少爷,卓世礼……后头那个没看清楚。”
“可能是今井的侍从。”罗便丞想了想。
马大夫摇摇头,“不像。太神气了……”他站了起来,“我再吃点,天然,你怎么样?”
“好。”
二人在碗里各拌了点肉,端了酒,下了院子,站在火炉旁边,也没烤,放下了碗,各翘起只脚在板凳上,望着面前的火和烟。
“你没事吧?”
“是他。”
马大夫愣住了,“没错?”
“没错。”
“确定没错?”
“确定没错……壮了点儿。”
“他没认出你。”
“大概没有。”
马大夫沉默了片刻,“天然,可别急……”
李天然一动不动,注视着炙子缝中冒着的烟。
“等过了年……等青老回来。”
李天然还是一动不动。
“答应我。”
李天然凝视着冉冉升起的烟,一口干了碗中的酒,轻轻点了点头。

29.春节
他明白马大夫的意思。那句话是叫他耐着性子,不要轻举妄动。
他也明白他要报的这个仇,只能天知地知,和他们这几个人知。
可是,尽管他暂时压住了心中的急和恨,压住了当场、亲手,置朱潜龙于死地那种饥渴,他回家上了床,还是久久无法入睡。
他下了床,光着上身光着脚,下了那盖着一层冰雪的院子,进了那乌黑干冷的夜空,吸着那刀子般的寒风,活动了下他那身紧紧扎实的肌肉,深深运了几口气,一招一式,在冰地上走了一趟太行拳。
“好!”北房屋檐下爆出低低哑哑一声喝彩。
李天然猛然掉头。明知是师叔,也惊吓了一下。
漆黑一片,没人影儿,只听见声音说,“进屋吧。”
他进了屋,开了灯,回房套了件睡袍。
“不坏……”德玖坐在那儿满意地微笑,“你这些年,功夫倒没搁下。身轻如燕,手重如山。”
天然心里头可有点儿惭愧。只记得回来的时候,师叔已经睡了,可是就没听见他老人家起了身,还站在廊子下头看了半天。
他心倒是平静了下来,慢慢喝着威士忌,把“顺天府”的事,一句一句交代给师叔。
“没认出你?”
“没。”
“只扫了你一眼?”
“也许两眼。”
“没别的反应?”
“没。”
“他气色?”
“挺好……壮了点儿。模样儿没怎么变,还是那两道粗眉毛,方下巴儿。”
德玖沉思了会儿,“他怎么也料不到是你。”
“他根本料不到我还活着!”
“还出现在北平……”德玖点着头,“只有看见了我,这小子才会想起了你师父一家,想起了山庄的事,想起了你。”
“唉……天下的事,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别叹气了。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德玖添了杯酒,“可求的就要看咱们自己了……”他抿了一口,“马大夫叫你等姓蓝的回来?”
天然点了点头。
“你怎么看?”
天然摇了摇头。
“他有他的打算,这绝错不了……可是咱们的事已经够咱们愁的了,还去伺候他?”
“说的是。”
“他帮的这些忙,咱们得感谢……可是要是他有个条件,那可得想想。”
“是。”
“大寒,你年轻,可是你是掌门。我这个师叔,也只是师叔,全得你决定。你怎么走,我怎么跟。”
天然有点紧张,“可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还像个师叔?只是别忘了你师父那句话。”
“哪句?”
“不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
“我没忘,只是……”天然顿了顿,“就像那回蓝老说的,要是咱们的事,跟他的事,碰到了一块儿?”
“先办咱们该办的。”
“我知道。”
“那不结了?”
“可也不这么简单……”
“大寒,你那位蓝董事长,八九不离十,是在给官府做事……别看他摆明的是什么实业家。暗地里,不是南京,也是二十九军……你想想,几次找你谈这个,谈那个,还不是知道了你的出身,你的本事,想拉你入他们一伙?”
“这些我也都想过了。”
“那就好……一块儿干是一回事。干完了怎么着?你一入了他们那伙,就得听他们的……要是派你去扛枪,你也去?”
李天然无话可说。
爷儿俩又喝了会儿酒才进去睡。不过,李天然倒是有少许安慰。师叔答应一块儿上马大夫家过年……
这几天丽莎她们可忙坏了。一大堆老朋友请客吃饭。直到二十九号除夕那天下午,马姬才拖了天然去东四和西单绕了一圈。她买了好些绒花绢花,当时就顺手在头上插了枝蝙蝠。
这还是李天然这么些年来头一回在北平过年,又是跟马大夫一家人。自从山庄出了事,他什么年节都不过了。这回可好,马大夫全家不说,师叔也来了……就可惜巧红不在。
别看马大夫他们在北平住了这么久,过起年来的味儿可还不足。全是基督教徒,天然不怪他们屋里不设什么供桌。那祭灶、祭祖、接财神什么的,也只是跟着刘妈凑凑热闹。外头小孩儿来送财神,也都是老刘去打发。
倒是正屋墙上,马大夫挂了幅《桃园三结义》年画应景。丽莎还在茶几上摆了几盆水仙和海棠,还有一盘带枝带叶的几串金橘儿。屋子门口也贴了幅春联:“爆竹声声辞旧岁,银花朵朵迎新春。”
李天然本来有点儿担心师叔跟外国人没什么话说。这才是白担心。一身新棉袍的德玖,新修的头,新修的胡子,坐在上座,把丽莎和马姬两个人给逗得你捶我,我捶你。
“全是你小时候淘气的事儿!”马姬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你都没跟我们讲过?”
桌上有三位大人在场,天然只能抿着酒微笑,“太丢脸了。”
“那当然是,”马姬紧追不放,“哪儿有这么笨的小孩儿,伸手到地洞里去抓狗,还不给咬?就算是为你师妹。”她突然收住,又觉得收得太快,又补了一句,“难怪给你师父打。”
刘妈他们给准备的倒是相当地道的除夕菜。猪羊肉冻儿,辣萝卜,酸白菜,肉丁儿炒黄瓜丁儿……光是这几道,加上喝,就搞了一个多钟头。最后上的是羊肉饺子。
胡同里突然传进来“哔哔啪啪”几声响。天然看了看表,“小孩儿就是忍不住。”
“呦!”马姬给提醒了,“下午忘了买炮仗。”
李天然看桌上的人都正吃得香,第二锅还没下,脑子一转,“还不到十点,我上四牌楼去买点儿……”也没等别人说话就下了桌子。
他上正屋取了大衣,顺手在茶几上的纸盒子里拣了枝红绒带金的石榴花。
街上热闹极了,真也都不怕冷。他很快进了烟袋胡同。里头黑乎乎的。他走到尽头,矮身一跃,上了房。北屋东屋都有亮。听了会儿,声音打北屋过来,想是巧红在那儿陪老奶奶熬夜。
他下了房,掏出那朵石榴花,钉在巧红房门上。
四牌楼底下全都是人,有的赶着办年货,大部分是来赶热闹。李天然挤了过去。找了个地摊儿,买了十好几盒,什么“二踢脚”,“闷声雷”,“炮打灯”,“滴滴金”……
“谁吃到制钱了?”天然回来一上桌就问。
“都还没。”丽莎给他添酒。
“吃到了有什么赏?”马姬问她母亲。
“吃到了还不够造化?”马大夫拍拍女儿的头,“还领赏?”
丽莎喝了口酒,“这么好了……今年牛年,这儿没人属牛,那谁吃着了,待会儿掷骰子做头庄。”
他们五个人在饭桌上过的年,熬的夜。大伙儿几乎同时停了筷子,都吃不动了,也都快一点了。马姬趁这机会去点了几根香,拉着天然到院子里去放炮。
“四牌楼南,四牌楼北,我可没看见有谁,在四牌楼下头喝凉水!”
马姬大笑,点了个二踢脚……“咚”……“嘣”两声爆响,接着就一会儿“当”,一会儿“劈沥巴拉”,一会儿“哔哔啪啪”……搞得满院子都是烟气,雪上头满是碎红纸屑。两个人像小孩儿似的,在院里折腾了半天才回屋。
饭桌已经收拾好了。中间一个红色金鱼大瓷碗。小制钱给丽莎吃着了,她做头庄。五个人轮流抓,后来连刘妈都上来抓了几把。一直玩儿到三点多,又吃了老刘炸的年糕才散。就丽莎一个人赢,足有二十多元。她封了两个十元红包,一个给了亲女儿,一个给了干儿子。
李天然高兴地收了,然后意外地发现师叔也居然备了礼。两个晚辈,一人一个一两重的金元宝。
马姬究竟是个美国女孩儿,跑上去抱住德玖亲了亲。天然发现这又是他头一回见师叔脸红。
爷儿俩慢慢溜达着回家。街上还有人在放炮仗。路灯照得着的地方,看不见白雪,全给盖着一层碎红纸。硝烟味儿挺呛。
“您这几天怎么打发?”
“干什么?”
“马大夫他们后天上西山,叫我一块儿去。”
“你去,不用管我。”
爷儿俩进了正屋。李天然开了灯,发现摆在中间的几张沙发都给移靠边了。窗前的写字台给搬到了北墙,上边立着两根红蜡,铁炉子里插着几把香。他很感激地看了看师叔,脱了大衣,到抽屉里找了几张纸,写下了师父一家人的名字,贴在墙上,再把蜡跟香都点上了,心中默默想着师父师母,二师兄和丹青,磕了三个头。
德玖也上来磕了。
天然搬了张椅子请师叔坐下,又磕了三头。德玖也要给掌门人磕,给天然拦住了,就只拜了拜。
李天然中午才起床,喝着师叔给沏的茶,心中微微感叹,想出去拜个年,都无人可拜。就一位蓝青峰,也在天津。
街上还在放炮仗,屋子里都有烟味儿。爷儿俩把刘妈给他们包回来的饺子煎了煎,就把大年初一的饭给打发了。下午上街逛了逛。都在休市,可是还挺热闹。他买了几串儿糖葫芦,山药蛋和山里红,又看见街上小孩儿手里头的风车好玩儿,也买了几串儿。回家插在窗缝儿上,“吧儿吧儿”地响着。他本来还想备点礼给巧红和老奶奶,后来再想,又觉得不很妥当。
他年初二下午去马大夫家。他们早都大包小包收拾好了等他。
还是他开,走平则门,直奔西山。
显然马大夫昨天晚上才把天然回北平之后的事说给了她们。一见面,母女二人就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刚过了八里庄,路分了岔。马大夫说走西北那条。
“你看见那个路牌儿了吗?”马姬问天然。
“没看见。”
“这条经过八宝山Golf Course。往南那条小路去Pao Ma Chang。”她先用英文发音,再叫他用中文念念。
天然念了两遍,笑了,“跑马场?”
“英文之外,大英帝国送给全世界的礼物,高尔夫和赛马。”
“我不知道北平还有这些玩意儿。”
“有英国人的地方就有。天津,上海……全有。”
一进山就成了石头路,有点滑,很不好开。李天然慢慢开过了香山,又开了二十几分钟,马大夫叫他上一条小道,一条只给脚步压平了点雪的小道。走了没多久,到了一个没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他们在一座庄院门口停了车。
本来马大夫打算就住进卧佛寺现成的青年会招待所,可是马姬觉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想在北平还混在美国人堆里,她爸爸才托同事在附近村子租了这座农宅的北屋和西屋。简单是简单,可是挺干净,有明暗五间房,两间有炕。马大夫丽莎一张,马姬一张,天然睡外屋搭的木板床。最方便的是,这个小村子里没别的牲口,就几头毛驴儿,天好的时候租给游山的人骑的那种。
头三天,四个人骑着四匹毛驴儿,逛了附近七八个庙,什么碧云寺,卧佛寺,天台寺,法海寺,还有玉泉山。他们多半就在庙里吃个斋,有几次也吃自个儿随身带的罐头面包。路上偶尔下驴到树后头撒泡野溺。
第四天一早,他们去八大处,等逛完了那边的大悲寺,回到香山,已经很下午了。四个人顺着山路骑着,几乎无意之中经过了那座西山孤儿院。现在早就改成了一所小学。
都在过年,大门紧闭,里头多了几幢平房,操场上白白一片干干净净的积雪。他们全停了下来,都有点发呆,都没下驴,愣愣地看了会儿。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又上了路,李天然前头带着,沿着曲曲折折,上头还铺着半尺多厚的雪,半个脚印儿也没有的山道,往下走。
西山远远近近一座座山岭,一道道山沟,全叫冰雪给封住了,一片银白。开始西下的太阳把这片白给照得特别耀眼。空山之中,只有那一阵阵的风声,和那四匹小毛驴十六个蹄子的踏雪声。
“嘿!天然!你这是去哪儿?”马姬在后头喊,“再往下走可就到永定河啦!”
李天然没有答话,在山坡渐渐平下来的一片雪地,把毛驴放慢,四处张望。
“就是这儿……”他收住了驴,看了看几棵光秃秃的树干和路北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道,“马大夫?”
马大夫骑上来几步,默默无语,点了点头。丽莎和马姬交换了一眼,都明白了。
“就在这儿……”李天然瞄了下母女二人,“马大夫捡回来我的命……”又瞄了下路边,一片白雪,什么都给盖住了,“走,离这儿不远……”他脚跟一踹毛驴肚子,拐上了那条隐约可见的小道。
两旁疏疏落落的树干,渐渐密了起来,一直连到山坡。他们一行四人顺着小道骑了十几二十分钟,来到了一道倒垮很厉害的土墙。
李天然在一座半塌的木头门前打住,看了看给风吹雨打成朽木的大门,下了驴。其他三个也下了。
从破土墙上头看过去,一片白雪,远远前方拱着一个小堆,“那是当年庄上的灶,就它还在……”天然摘下了墨镜。
“太行山庄?”马姬四处张望。
天然点点头。
马大夫和丽莎二人站在驴子旁边,拉着口缰,遥望着面前一片白色雪地。马姬牵着驴过来,挽着天然的胳膊。李天然惨然微笑,戴上了墨镜。
全是雪,没地方坐,四人又都上了毛驴。马大夫从背包取出来半瓶威士忌,对着嘴喝了口,传给了丽莎,再一传又传到了天然手中。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唉,给大雪一盖,什么都看不见了……谁知道这块地上一家四口给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有谁在乎吗?”
一直没说话的马大夫开口了,“上帝知道。上帝会惩罚他。”
李天然微微惨笑,“那不过瘾……”
马大夫轻轻叹了口气。
“既不解饥,也不解渴。”
马大夫又深深叹了口气……
在山庄废墟前打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连一身滑雪装的马姬都给冻得有点受不了。天然把酒瓶还给了马大夫,一踹驴肚子,掉头原路下去了。
这个姓沈的农家,年前就为这些客人杀了口猪,包了够吃上一个月的饺子,可是也不能老吃这些玩意儿,就隔天去镇上买点新鲜菜肉。今儿晚上给房客烙饼,还弄了几样菜。猪肉丝儿炒酱瓜,炒鸡子儿,虾米白菜,喝白干儿。大伙儿吃得都挺痛快。完后在正屋,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围着大火盆,喝着威士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马大夫和丽莎不到十点就回屋坑上去了,剩下天然和马姬继续瞎聊。扯了会儿洛杉矶,又扯了会儿北平……
“你觉得罗便丞怎么样?”
李天然哑笑,“怎么样?”
“初一那天晚上,他约我去了一位法国领事家吃饭。”
“很好。”
“他又约了我,在等我回去。”
“很好。”
“天然!”她有点急,“你装不懂?”
“什嘛?就一次约会?”
“一次就够了。”
“你确定?”
“女人别的本领不谈,这方面敏感极了……”
李天然慢慢抿着威士忌,“很聪明,心眼儿也很好,非常直爽,也很幽默,喜欢热闹……”
马姬烤着火,半天没出声。
“那不很好吗?”
她望着盆里的火,白白的脸给映得红红的,白睡袍也给映得发红。
“这么说好了……如果我是女的,如果他真心,我会跟他好。”他觉得最好不提这小子一见唐凤仪就钟情,二见就心灰意冷。
马姬高兴地笑了,敬了他一杯酒,“我要你第一个知道。”
“谢谢……”天然微笑,接着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可不能为他的长相负责。”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呢?回来半年了……”
他没有回答,静静喝酒。
“好,不问了……”她偏头吻了下天然的面颊,“倒是有件别的事和你商量。”
“你说。”
“英文说,I owe you……中文说,有恩报恩,欠债还钱。”
“慢点!”天然立刻感觉到她要说什么,“我的事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惹上!”
“我还没说完。”
“够了。”
“天然……”她抿了口威士忌,“这种事不是一句谢谢就可以回报的。”
“我难道不明白吗?……这也许是为什么当时老天安排我在场……来报答你们一家人。”
马姬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的恩报了,那我……我的恩怎么报?”
天然没有立刻接下去,起身用剪子把两碗油灯的蕊给剪了剪。豆子般大的火苗,一下子亮了些,“我刚到美国那段时候,你帮了我太多忙,还有……”他说不下去了。
“那是在事情发生之前……还有,我们两个人的事,是自然发生的……还有……”她盯着天然,等他问。
“还有?”
“也是心甘情愿,也不后悔。”马姬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袍,“你还是想想,只要你开口……”她摸了摸天然那头散发,“Good Night.”转身回了里屋。

30.春饼
在山里住,真忘记了时间。回去那天,都二十号了。
李天然心情有点起伏杂乱。这几天跟马大夫他们游山,又短,又美,又一闪而去,但是也隐隐知道,往后再没有这种日子了。
他打西直门进城。店铺都开市了。街上又挤又乱又吵。还有不少孩子们在那儿到处放炮。
“快吧?……”丽莎突然一喊,“榆树都长芽了,雪还没化。”
其实城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路边墙根,背风暗角那几处发黑的雪堆。李天然在他家门口下车,谢了他们。望着马姬把那部老福特开出了胡同。
那天晚上她那番话,让他又温暖又担心。好在没几天她就要回洛杉矶了。
天开始黑了下来。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师叔也没影儿。他又披了大衣上了南小街,吃了碗羊汤面,算是打发过去了。回家收拾了下,喝了杯酒,泡了半天热水澡,又喝了两杯,才去上床。
一阵门铃把他吵醒……快十二点了……他套了件棉袍去开门。是罗便丞和马姬。
“这么早就睡?”
李天然真想顶他一句,可是没有,让进大门,回到客厅,取出了威士忌,“没吃的,连花生都没有……除非你们要吃冻柿子。”
他很快觉察出来,马姬是在向他表明她西山那些话是真心话。可是罗便丞这小子是在得意。天然一开始真想把他们两个赶出去。可是没一会儿又发现这小子在得意之余,的确在恋爱。李天然十分感叹。这么快!可能吗?当然可能。丹青和他也许不算,那是青梅竹马。可是他自己头一回看见巧红,不也是这样?
全是罗便丞在说话。马姬在沙发上安稳地靠着他,满脸幸福的浅笑。
天然先注意到她上身那件新的藏青丝棉袄,才又注意到她头上还别着一枝石榴花。
“下午才取回来的……”她扯了扯袖子,“那位关大娘可真美……”然后微微一笑,用手一摸头上插的绒花,“她也别了一模一样的一枝。”
李天然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他举杯喝了口酒,没去接话。
才这么一会儿,罗便丞已经忍不住了,“我前天上午参加了日本使馆的记者会……那个助理武官说,山本下月初来北平,担任冀东自治政府的经济顾问……记得那个家伙吗?祖传的武士刀叫人给偷了?”他偏头向马姬介绍这个人。
李天然不想在罗便丞面前露出神色,就转了话题,“你们从哪儿来?”
“从我那儿……半个晚上谈的都是你。”罗便丞爽朗地笑。
天然一瞄马姬,见她极其轻微地一摇头,才放下了心。
他们两个用小银匙分吃了个在外头窗沿上冰了好几天的冻柿子才起身。下了院子,天然给马姬披大衣。她自然地挽着他,轻轻在他耳边说,“原来是她。”
“谁?”
“还有谁?”马姬拧了下他胳膊,“实在漂亮,这是真心话……非常可爱,这也是真心话……我更替你高兴,这更是真心话。”
天然拍了拍她的手。接壁房上传过来几声猫叫。
“只是……”她又拧了他一把,“往后不能同时讨好两个女人。我还以为你出去是给我买炮仗,原来你是去给人家送花。”
好在声音很低,走在前头的罗便丞听不清楚。也好在外边很黑,看不见他一脸羞相。
他们上了车,马姬摇下了窗,“取棉袄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怎么少了一枝……Good Night.”
他回到屋里,只犹豫了片刻,就换了身衣裤,出了门。
巧红西屋黑着。他轻轻敲了两下窗,房门接着开了。火烫、光滑的身子上来紧紧缠着他,“这几天……”声音沙沙哑哑的,“可真难熬……”
快六点,老奶奶屋里都亮灯了,他才翻墙回的家。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多,还是隐隐听到客厅里有点动静才醒的。
德玖拿着一份《世界日报》进了他屋,递给了他。果然,山本的消息上报了,说山本将率领一个经济合作团访华,定于三月二号抵达北平。
“趁潜龙的事还没着落,咱们赶快把这小子的事给了了……”
“您有什么打算?”天然在床上坐直了。
“得露两手。”
“那当然。”
“明还暗还?”
“让我想想……”天然下了床,“反正不能白还。”
爷儿俩出去吃的。德玖也没提他这几天上哪儿去了,只说前门外那个家的确是潜龙的元配。两女一子,大的才六岁。还有,东宫门口停过一部大汽车,在那儿过的夜。没看见潜龙。车没法儿跟,也追不上。
都懒得下厨房。回家路上买了一大堆熟食,将就着吃,足可以应付到徐太太回来了。
他这几天上班还是定不下心。朱潜龙的事儿就是梗在那儿,吐不出,咽不下。这还不算,没几天就正月十五,徐太太一过了节就回来。怎么再去找巧红?老奶奶年高耳重,可是徐太太就睡在对屋,就隔了个小院子。
还有,刀该怎么还?确实没错,盗剑容易还剑难。个人栽跟头是一回事,现在摆明了是为武林出口气,搞不好的话,他的罪过可大了。
至于他是老几,由他出面,天然想了想就没再去想了。
金主编这几天应酬不少。桌上一大堆帖子。几次在办公室进出,都有点儿醉醺醺的。小苏刚好相反,除了说了声“您过年好”之外,就没怎么说话。
天然也没心情写稿。年前交的几篇可以凑合一阵了。上班也就是来坐坐,喝杯茶,看看报。
他注意到上一期画报封面又是唐凤仪,还是泳装。老天,还是正月。里头还有段消息,说她在北京饭店的珠宝柜台开张。金主编真是会捧卓十一。
天然倒是每天都收到马姬的电话,报告他们的节目……去逛了什么厂甸,大栅栏,故宫,雍和宫,南海,中海,北海……还有什么六国饭店舞会,意大利公使馆晚宴……又说她在教罗便丞抖空竹,一早还带他去看人遛鸟儿。还说天然送他那幅九九素梅图,还搁在那儿,有十几天没描了,等于白送……
徐太太倒是守信用,正月十六号那天下午就来上工。意外的是,巧红也一块儿过来了。
她提着四个盒子,徐太太挽着两只菜篮儿,“您不讲究,可是节总得过过……”
巧红站在院里,一身藏青棉袍儿,一举两手的盒子,“元宵……山楂,桂花,枣泥,黑芝麻。”
“九爷在吗?”徐太太往厨房走。
“在屋里头。”
“晚上都没应酬吧?”
李天然说没。
“那好,我叫了关大娘来帮个手……晚上给您做春饼。”
他瞄了巧红一眼。她没说话。
天然很快决定了,“那就多准备点儿,我找几个朋友过来一块儿吃。”他又瞄了巧红一眼。她还是没说话。
他回屋跟师叔说了,接着打了个电话给马姬……请她带罗便丞晚上过来吃卷饼。蓝兰不能来,又一个同学过生日。
李天然知道待会儿吃的时候,怎么坐,是个问题。徐太太不上桌儿,巧红也绝不上。他想了会儿,觉得马姬他们不会在乎,干脆搬几张椅子,就在厨房案板上吃。
天开始黑了。徐太太跟巧红,一个在和烫面,一个在弄饼菜。案桌上摆满了碟盘。黄酱,葱丝儿,酱肘丝,熏鸡丝。那些要等吃的时候才炒的,也都洗好切好了。韭黄肉丝,菠菜粉丝。就鸡子儿还没打。火上正熬着一大锅小米儿粥。
他趁客人还没到,上东四去买了几盏灯。上元节已经过了一天,可是街上比除夕那天晚上还挤。有家卖元宵的铺子正在放烟火,快过去了,没看出放的是什么。四周的人还在叫好。李天然在人群里挤了挤,买了四个纱灯。什么“大闹天宫”,“武松打虎”,“草船借箭”,“红楼二尤”,画得又细又好。回到家,都点上了蜡,挂在北屋游廊下头。
徐太太起先一直在忙,没注意到李天然在干什么。巧红立刻明白了。
“呦?……”徐太太一下子抬头才发现案桌都摆好了,旁边还挤着六把椅子,“怎么在这儿吃?……地儿这么小,又油。”
“这么吃热闹……过节嘛,”他开了瓶威士忌,“也省得跑来跑去上菜。”
他们来了。天然给罗便丞介绍,就说德玖是他九叔,关巧红是徐太太的朋友。
他发现罗便丞有点看呆了。难怪,巧红今晚这身藏青棉袍儿,更显得体态匀称,皮肤洁白。罗便丞偷偷在天然身边耳语,“比夏娃还吸引人。”
马姬今天居然盛装,打扮了起来。修长丰满的身上一套黑丝绒衫裙,高跟鞋,披着豹皮大衣。脸上也是赴宴的化妆,相当浓。李天然给搞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叫她在厨房里吃。马姬可完全不在乎,一进厨房就叫了声“关大娘”。还立刻解下来她颈上套的一条细细的金项链,绕到巧红脖子上,还亲吻了下巧红的脸,把巧红羞得面颊通红。
还是李天然,趁徐太太在灶那边忙,紧接着说了句,“收了吧。”她才轻轻谢了马姬,又把链子塞到领子下头。
罗便丞早就跟徐太太混熟了,跟德玖三句话之后也熟了。李天然觉得这些驻外记者真有本领,跟谁都能聊。
巧红绕了条围裙在案头擀面,徐太太在炉子那儿烙。马姬坐在罗便丞旁边,教他该怎么把一盒两个饼给扯开,怎么摊在盘子上,怎么先抹黄酱,先加什么,再加什么,加多少,最后在上头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又教他怎么卷,怎么拿着,怎么咬着吃。
罗便丞一口咬了小半截,嚼着吞着,“Mmm……很像burritos,”又两口吃完了整个春饼,“可比那个好吃。”
天然和德玖也洒了点饹盒跟油渣儿,发现这么咬起来吃起来,还带点酥脆油香。一问,才知道这是巧红家里的吃法。
李天然很感激马姬这份心,又明白又体谅巧红目前的处境。她几乎不露痕迹地先过去请徐太太教她烙饼,把位子让给了巧红。没一会儿又拉着巧红过去帮忙,叫徐太太坐下来吃。本来不肯上桌的徐太太,这么一折腾,再一张饼、一小杯威士忌下去之后,也不用别人说,自个儿就坐下来了。
德玖又给徐太太添了点儿酒,“通州的年过得还好?”
“唉……过年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像我们家,能跟儿孙一块儿过,已经是修来的了。”
“市面儿上?”
“挺好……”徐太太也不用劝了,自个儿举杯抿了一口,“就是土膏店,白面儿房子,越来越多,没两条街就一家儿。”
“烟都打哪儿来?”
“那不知道……关外,口外,北平这边儿也有车过去。”
罗便丞也在听,忍不住插嘴,“就我所知,平津两地和通州,其实整个华北,所有的烟毒走私,都给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地方上的痞子流氓给包了……这还不算,我去年在通州,就听说有家‘国际’,还有家叫‘日华’的贸易公司,在公开贩运。”
“可不是……”徐太太接了下去,“什么都有,我是叫不上名儿,可也知道什么云土、高丽烟、红包儿……差不多天天儿都有骆驼队进城。”她又抿了一口,“这回我听我儿子说,北大街儿上,还有鱼市口儿那头儿的烟馆子,还雇了一大堆姑娘,叫什么女招待,替客人烧,还陪客人抽。”
“你去过没有?”天然问罗便丞。
“没有……”他摇摇头,“我当然想进去看看,可是找不到什么人带我。”
“可得有钱啊……”徐太太站了起来,“听我儿子说,有人把房子把地都给卖了不算,连媳妇儿也给人了……”她把盛薄饼的笼屉摆回了灶边。
“你们谁知道价钱?……”罗便丞问,见没人回答,就接了下去,“通州那边我不清楚。北平这儿是一两大烟一袋面……当然……”他鬼笑了两下,“女招待另外算。”
马姬和巧红过来给每个人端了碗小米儿粥,上了盘咸菜。
“不行……”罗便丞用手一划他喉咙,“吃到这儿了。”
“不行也得行,”马姬把碗推到他面前,“这是在填你肚里的缝儿……喝完了这半碗小米儿粥,你才明白什么叫饱。”
罗便丞慢慢喝着粥,“听我老师说,灯节要猜灯谜……你们谁会?我可一点儿也不懂。”
“我有一个,”马姬在水槽那儿冲洗碗筷,回过头来说,“前天才看来的……嘿!天然!在你们《燕京画报》。”
“你说。”
“我要考罗便丞……天然,你知道也不许说,”马姬已经自己笑了,“这是给又懂英文又懂中文,又跟得上时髦的人猜的……”
“好极了,”罗便丞一拍胸膛,“那就是我……你说。”
“‘刘备做知县’,打个流行名词。”
罗便丞左想右想,一脸傻相。
李天然也想不出,“你就揭了底吧。”
“罗便丞,”马姬走了过来,“刘备是谁,你知道吧?”
“三国时代的英雄。”
“很好,那知县呢?”
“知县?是个官吧?”
“是个官,也叫县令……记住这个令字。”
罗便丞瞄着天然。天然摇头苦笑,“别看我,是在考你。”
马姬用围裙擦着手,冲着罗便丞,“刘备身上有什么特征?”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老师没教你?……两耳垂肩……明白这个意思吗?”
“耳朵很长。”
“对,所以……‘刘备做知县’,谜底是……我说是打个流行名词,所以谜底是‘大耳令’……大耳朵县令。”
罗便丞还是那幅傻相,“很好,大耳朵县令,大耳令……笑话在哪里?”
李天然这才明白了,用肘一顶罗便丞,“笨蛋!这是马姬在叫你!”
“叫我?”
李天然发现马姬在那儿偷笑,也不言语,在等他解释,也知道座上几个人,只有他能解释,就慢慢开始,“中国现在讲究用外国名词,像什么哈罗、密斯、密斯脱、摩登……还有什么咔叽、法兰绒、阴丹士林,这些你知道?好!‘大耳令’是另外一个……你连着,快点儿念念看——大耳令,大耳令,darling!”
罗便丞大声叫了起来,“耶稣基督!这叫我怎么猜得出来!”
就他们三个在大笑。德玖,徐太太,巧红,都莫名其妙。
“好,天然,”马姬坐了下来,一脸鬼笑,掏出了口红,“该你跟关大娘说了。”李天然心里非常舒服地尴尬着,瞪了马姬一眼。师叔,徐太太都在场,“改天慢慢解释吧……不容易说清楚。”
“还有谁有?”罗便丞又问。
“我有一个……”半天没说话的德玖,也兴致来了,“可要懂点儿戏才能猜。”
“您说。”
“‘冬夏求偶’……射戏目。”
罗便丞当然傻眼。徐太太和天然也想不出。结果是马姬和巧红同时出口,“‘春秋配’!”
“好!”德玖捋着下巴上的胡子。
马姬高兴地回身一搂巧红。巧红也高兴地握着马姬的手说,“我也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灯谜,反正是个字谜就是了……射一字……‘画的圆,写的方,冷的时候短,热的时候长’。”
“我知道!”徐太太在炉子那边儿炸着元宵,叫了起来。
“那不算,我跟您说过。”巧红抗议。
“是个‘日’字。”徐太太还是说了。
马姬转头咬着耳朵解释给罗便丞。李天然注意到这小子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坏相。马姬死盯了他一下才收了起来。
巧红给换了盘筷,上了元宵。德玖说他有个笑话。大伙儿吃着,吹着刚炸出来的元宵,催他说。
“吃元宵,给你们说个损袁世凯的元宵故事……”德玖像说书的似的,慢慢开始,“‘元宵’二字,念起来像‘袁消’……天然,跟罗先生说……”
天然解释了一下。
“音同字不同……马姑娘,这回你来……”
马姬说了说。
“他非常忌讳,就上奏老佛爷……马姑娘,再跟罗先生说说,老佛爷是谁……好,袁世凯上奏老佛爷,请求把‘元宵节’改成‘灯节’,还要把‘元宵’改叫‘汤圆’……”
德玖打住,等天然和马姬轮流解释给罗便丞听。
“所以北京有那么几年,不许说‘元宵’,只许说‘汤圆’……连咱们现在吃的这种炸的,也得叫‘汤圆’……”
徐太太、巧红、马姬都在笑,只好由天然负责翻译。
“结果怎么着?”德玖又打住,等大伙儿问。
“结果怎么着?”大伙儿一块儿问。只有罗便丞呆呆傻傻地坐在那儿。
“各位问结果怎么着?……有诗为证……”他又打住了。
“好,有诗为证。您说。”马姬忍不住了。
“有诗为证:‘八十三天终一梦,元宵毕竟是袁消’。”
轰地一声全笑了。
罗便丞直扯马姬的手。她说了半天,他还没听懂,可是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他们快到半夜才走。外边儿还响着炮。胡同里还有烟味儿。罗便丞有车,说送三个女的回家。李天然分给他们四个人一人一个灯。
爷儿俩回到上屋。德玖直摇头,“马大夫的闺女儿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还凑合,可是你叫那个美国小子猜谜,不是要他命吗?”
“就是要他命……杀杀他威风。”
“睡吧……哦,你想了没有?”
“哪件事?”
“怎么还?”
“哦……总得领教一下吧……”天然慢慢往里屋走,“照咱们的规矩……过两天去给他下个帖子……”

31.卓府留帖
果然,三号那天,李天然在报上看到了消息,山本率领着一个“日华经济合作团”,搭乘刚成立没几个月的“华北航空”班机,昨日由东京直飞北平。
新闻不很长。除了引录了一段山本的话,像什么“争取华北政治之特殊性质,谋求五省之贸易改善,树立中日满之经济提携”,顺便还提到访问是二号晚上在卓府进行的。是卓老太爷卓雅堂出面宴请。南上贵宾还包括江朝宗,殷汝耕,潘毓桂。
李天然有点搞不懂。像殷汝耕,是给南京国民政府通缉的汉奸,可是,他记得罗便丞提过,这小子人还住在北平,每天坐大汽车去通州他那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去办公。
他没去多想。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本这次看样子还是住在卓府,应该还是花园那幢小楼。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这两天他也比平常更勤着看报,留意山本的动静。都没有。倒是有个头条新闻说,三个日本兵在朝阳门外向守卫半夜开枪,坚持开门进城归队,说是要参加次日在东单广场上的实弹演习。
六号星期六,李天然中午起的床,发现师叔刚回来,手上一个小纸包。他请了安,“就今儿吧。”
“好……”德玖把纸包摊在茶几上,“刚买的。”
旧报纸里头躺着一堆绿绿亮亮圆圆的玻璃球。
“小孩儿弹的珠儿……”德玖捡了一粒,在手里转了转,“轻了点儿……不要紧,多使点儿力。”
他递给了天然,“你试试。”
李天然接了过来,掂了掂,两眼搜索着客厅四周。
他突然倒退了三步,右手三指捏着弹珠,屏住气,平地拔起了不过两尺多,空中翻了个身,而就在开始下降的刹那,一喊,“开灯!”右腕轻轻一抖,打向十步外房门旁边墙上的开关,也就在双脚落回原地的同时,“啪”的一声,屋顶吊灯也一下子亮了。
“好!”德玖闷声喝彩,“好,快赶上你师父了。”他朝前走了几步,在地毡上找到了那个玻璃球儿,弯身捡了起来,“弹珠也没碎,腕力恰好。”
给师叔这么一夸奖,天然脸上没露出来,嘴上也没承认,可是心里头舒服极了。他微笑着打了个岔,“咱们什么时候走?”
“天黑前吧……白天还没去逛过。”
李天然打发徐太太早点回家。爷儿俩太阳刚开始偏西出的门。
二人都是一身黑,优哉游哉地溜达,一下子就混进了大街上灰灰黑黑,同样优哉游哉的人群。
过了皇城根,夕阳正对着他们软软地照过来。西天半边云给染得紫紫红红,衬出远近一层层黑黑灰灰的屋顶。前方高高的空中,忽现忽没,一群大雁在天边悠悠北飞。
李天然发现,几天没去注意,街边路旁的积雪早都化了。
“你瞧,”德玖一指,“快吧?那棵柳树都长芽了。”
爷儿俩在前海附近找了个小茶馆。两杯之后,李天然跟掌柜的借了张纸和笔墨。
“劳您驾……”他把毛纸毛笔推到师叔面前,看看旁边桌上没人,开始低着嗓子念。
“三月二十一日午夜……”
他等师叔写……
“西洋楼废墟……”
他又等了等……
“燕子李三,还山本剑。”
天然拿起来看了看,一笔小草。
“信封?”德玖问。
“不用。”
“干吗三月二十一?”他套上了毛笔。
“春分……总得拣个日子。”
“废墟?他找得着?”
“那是他的事。”
“要是他回了日本?”
“也是他的事……看他是要剑,还是不要脸。”
“好小子!”德玖盖上了墨盒,“要是他带了帮子人?”
“到时候再说。”
“那……”德玖顿了顿,“你领教过日本剑道没?”
“没,见都没见过,”天然抿了口茶,“不就是把刀吗?总不至于寒光一闪,飞剑取我的头吧!”
德玖笑了,“那倒不至于……不过,”他想了想,“我倒见过一回,在承德……”他喝了口茶,“别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留神他出刀,他们刀出鞘就是一招……又快又准,又阴又狠。”
“哦?……来这一套?”天然微微一笑。
“好小子!”德玖捋了捋他下巴胡,也微微一笑。
他们像那回盗剑一样,从德胜门抄了过去。
夕阳只剩下了最后一片微弱余光,连人影都照不出来了。
二人沿着人家院子墙根走,上了西河沿,找到了上回蹲的那棵大柳树。
他们戴着毛线帽,没蒙脸。天还不晚,路上还有人。要是给不相干的瞧见了两个蒙头蒙脸的夜行人,会更糟。他们俩都只把帽檐拉低,把黑手绢绕在脖子上。
两个人一先一后上了卓府花园东墙,再沿着里边长廊屋顶,贴着瓦,爬到了小楼东边。
他们紧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看,只是听。
小楼上下都亮着,都有人影,也有阵阵语声。
那两头狼狗懒懒地躺在前面草地上。
太阳早下去了,月亮还没上来。没风。天可凉了。
下边的人像是在平常干活儿,不像是忙着有客人要来。二楼出现过两条人影,一男一女。高高瘦瘦的像是山本,上身白衬衫,下身黑西裤,在走廊上抽了会儿烟。
女的只是在房门口闪了几闪。
天然贴着师叔耳朵,“您怎么看?”
“有人更有意思。”
“像是要出门儿。”
“那就快……你往后边绕,我在前头给你捣捣乱,听见有事,你就动。”
李天然蒙上了脸,“弹珠您带上了?”又戴上了皮手套。
“唉,这时候不用,还等什么时候。”
天然朝北边绕过去,到了小楼后头。小花园很黑,也很静。二楼窗子都上了帘,只透出少许光亮。
他记得中间是客厅,西边是睡房厕所,东边空着。
他轻轻无声地跃上了一楼屋檐,试了试面前的窗户……里边插上了。
前边大花园突然连着响了几声狗的惨叫。人音杂了。不少人在嚷。
他知道要快,举起了手,少许用力一捶玻璃,“哗啦”一声。
他等了等。没有动静。他探手进去,摸到了把手,开了窗,一撩绸帘,弯身钻了进去。
屋里不亮,隐隐辨认出跟上回差不多,几只箱子,小沙发,一堆堆衣服。他上去把房门拉开一道细缝。
前头花园里更吵了。好些人在喊叫。小楼下边咚咚地响着杂乱的脚步声。
那两条狗叫得更尖更惨了。
他从门缝瞄出去。
客厅门开着。走廊上站着两个人,靠着栏杆,手上像是举着酒杯,正朝下边看。
他没再犹豫,开门进了客厅,扫视着四周,眼角不离门外走廊上那两个人。
他瞧见咖啡桌上有个银盘,上头摆着一瓶红酒。
他无声移步向前,掏出口袋里那张纸,塞了过去,再用瓶子轻轻压住帖子一角……
他出了园子就褪了蒙面,慢慢逛回小茶馆。德玖已经坐在那儿等了,见他进来,给他倒了杯茶。
天然喝了一口,“您待会儿干吗?”
“我刚打发掌柜的去给买几个包子……吃饱了,再去东宫走走。”
德玖说他先在长廊上头,赏了那两条狼狗几个弹珠。这两条狗叫得之惨,把里头几个护院全给引出来了。他换到假山后头,每隔一会儿就甩几颗……“你哪儿去?”
“上马大夫家坐坐。”
分手的时候,天可黑了一阵了。沿街的铺子早都亮起了灯。很舒服的三月天。路上还有不少人。
李天然慢慢逛到了干面胡同。都不在家。刘妈请他到了客厅,也不用吩咐,就给他端来一瓶威士忌,一壶冷开水,一桶冰块。
他配了杯酒,顺手拿起桌上一本又厚又重的书,Gone With The Wind,靠在皮沙发上翻……
一家人过了十点回的家,还跟着一个罗便丞。
“看到哪儿了?”丽莎边脱大衣。里面一身白色落地长裙。
“刚摔了花瓶。”
都宽了外衣。罗便丞为每个人倒酒。马大夫松了领带,陷入大沙发,“没事吧?”
“没事……过来坐坐。”
“天然,”罗便丞举杯一敬,“有蓝田的消息没有?”
“没有。”
“奇怪,一个多月了……蓝兰也没消息?”
“不知道,最近没碰见她。”
罗便丞握着酒杯在想什么。马姬坐到他身旁,“你听到什么?”
“我?关于蓝田?没听到什么。”
丽莎偏头望着他,“你的表情不像。”
“哦……和蓝田没有关系……”他顿了一会儿,“也许以后会有。”
“耶稣!”马姬忍不住大喊一声。
“你们没看今天的报吗?”他抿了一口。
“到底什么事?”马姬真的急了。
“日本军队在东单广场大演习。”
马大夫擦洋火点他的烟斗,“也不是第一次了。”
“实弹是第一次。”
“在城里……是。”
“还有什么?”丽莎也有点忍不住了。
“吃饭的时候我没有提……”罗便丞添了点酒,“在座好几个人都不熟,不过我去参观了。”
“怎么样?”烟斗熄了,马大夫又划了根火柴。
“唉,怎么说好……我是日本使馆邀请去的。”他伸直了那两条长长的腿,靠在沙发背上,“只有我一个外国……抱歉,美国记者。”
“结果?”马大夫都急了,把火柴棒丢进了烟灰碟。
“实弹,机枪……一个营的兵力,只是……”他又停了下来,把每个人搞得又急又烦,可是只有等。
“只是……有个助理武官给我解释,一个营代表着一个师团……这还不算,东单广场上,正中间,盖了一座长方形的城堡……不大,比这间客厅大一点而已……三个中队,有先有后,分别从西边、西南和东边三个方向进攻……还有坦克……”
大伙儿静静地等。
“是那个武官最后一句话让我感到恐怖……”
他又停了。马大夫板着脸,“说啊!”
“在城堡给攻破之后,枪声还没停,他跟我说,‘那就是北平!’。”
大伙儿都愣住了。
“如此公然?”马大夫喷了几口烟。
“是……如此公然。”
“没有中国记者在场?”
“没有。全是日本记者,拍照片的,拍纪录片的……”
“那北平这些报上的消息怎么来的?”马姬推了他一下。
“显然照抄使馆的新闻稿……哦,”罗便丞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天然,“还有那位鸭妈摩多……”
“谁?”天然没听懂。
“鸭妈摩多,山本……坐在前排。”
李天然心里一颠。他突然感觉到什么盗剑还剑,不但给自己找了件麻烦,而且无意之中把他和蓝青峰的关系拉得更紧了。本来是蛮单纯的出口气,现在好像又跟蓝的工作扯到一块儿了。
“为什么单独邀请你?”马大夫见没人说话,就问了一句。
罗便丞装得一脸委屈,“我也不是一个完全没用的记者。”
大伙儿笑了。马姬揉了揉他胳膊,安慰他。
“你自己怎么看?”马大夫接着问。
“想要拉拢我吧……我写得比较客观。”
马大夫慢慢喷着烟,“你会报道这个演习吗?”
“当然,已经差不多写好了……明天一早就发。”
“他们在利用你。你知道吧?”
“拉拢比较好听一点。”
“随你便。他们想拉拢你。”
“那目的是?”罗便丞的声音表情都有点自卫。
“目的是?……”马大夫板着脸微笑,“目的是利用你的新闻报道来替他们在美国宣传……吓唬一下贵通讯社的读者,让他们觉得更应该中立,更应该坚持孤立。”
“I Love you,Daddy!”
给马姬这么激动地一喊,罗便丞脸上有点挂不住。马姬也觉出了,偏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不用难过,你只不过是天真,比起恶人先告状,要可爱得多了……”
罗便丞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在你心目中可真伟大!”
马姬起身,整理了一下她那浅蓝色晚礼服,取了罗便丞的大衣,“回去写稿吧,我送你上车。”
他有点不太甘心就这么走,边穿大衣边申辩,“我也没有那么天真……刚才问起蓝田,就是担心他笕桥一毕业,就要去打仗。”
马姬等他握完了手,挽着他出了客厅。
“我去换衣服,”丽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看着天然,“你要是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马大夫和天然坐在那儿干等。
母女二人几乎同时进了客厅。丽莎换了身红睡袍。她们全倒进了沙发。
“好,天然,什么事?”马大夫先开口。
李天然喝了口酒,慢慢把留帖的事跟他们说了。
马家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这种沉默让天然感到一股压力。他扫了每个人一眼,“这件事关系到我们练武的。”
没有人反应。
“天然,”还是马大夫先开口,“我现在心很乱……三月二十一?那还有时间。过两天,来取刀的时候我们再谈……”他站了起来,“丽莎,我们去睡吧,让他们两个说说话。”
马姬目送她父母进了里屋,又等了几秒钟,偏过头来,直盯着天然,“Why?”
“老天!”他闷声一吼,“你忘了我是谁?!”
她给天然的声色吓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怎么会忘记?”
他稍微平静了点,“我不敢说我有多大本领……”可是胸脯还在一起一伏,“要是师父在,也轮不到我出面……可是师父不在,也没有人出面,”他顿了下,“山本侮辱了我们整个武林。”
马姬张大了眼睛,“对不起,天然,我没有听清楚,山本侮辱了谁?”
天然没有立刻回答,他意识到这句话中有话。
她等了几秒钟,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就又补了一句,“原来山本侮辱的是你们武林。”
他很气,可是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顶回去。他闷闷地抿着威士忌。
马姬又等了几秒钟,移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我们回来之后,差不多每天都在谈你……好,对不起,我刚才的话有点过分……”她想了一会儿,“听我说,有两件事,我觉得你搞混了……”
李天然陷在软软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师父一家的仇,你非报不可。我们都了解……很难接受,可是了解,而且同情,而且……只要你开口,我们绝对帮忙……”
天然有点激动,呼吸有点急促。马姬拿起他的手,轻轻一吻,等他平静下来,“天然,是Maggie在跟你说话。”
他呆呆地点点头。
“好……两件事。一件报仇,我已经说了,而且希望你报成,只要你没事,是第二件……你以为山本侮辱的,只是你们武林?”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让我换个方式来说……你以为这只是争一口气的面子问题?……那刚才罗便丞说的皇军在东单实弹演习,攻打北平,又是什么?”
他一动不动,只是胸瞠一起一伏。
“爸爸的事,他跟你说了,是吧?……”马姬欠身为二人添了酒,把杯子给了天然,自己抿了一口,“他一辈子献身给病人。可是现在……他想要治的是一个更危险的病……明白吗?”
他没有反应。
“回到刚才。不要以为教训了一个山本,保住了你们……保住了中国武林的声誉,就没事了。”
天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因小失大?”
“差不多,见树不见林……还有,我知道你也知道,”她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光靠一个人的本领,就可以解决的。”
李天然一口干了他杯中的威士忌,站了起来。
她送他出去。在黑黑的大门洞里,她亲吻着他,“我下礼拜六走,这几天都会在家陪爸爸妈妈。没事来找我。”
他出了大门,心很乱,脑子和胡同一样一团黑。
世界上的事真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办。师父从前哪儿有这么多麻烦?该干就干。说干就干。干得又对又好。而且干了一辈子,才被尊为顾大侠。可是现在,一个山本就招惹这么些话。
而且他无话可回。
他几乎不由自主地进了烟袋胡同。看看表,快一点了。管他徐太太不徐太太,睡不睡在对屋,他现在特别需要巧红。

32.断臂
李天然这几天一直在想马姬那些话。
尤其是礼拜二那天,她说回美国的日子改成了三月二十四,天然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姬再怎么轻松地解释,都显得多余,“我其实还想多住几天,可是月底拍片……”
她这一延期,反而增加了他的心理负担。
他们刚吃完了马大夫同事送给他的牛排。李天然吃得很过瘾,更佩服老刘能干,外国玩意儿也会做。而且全套,牛尾清汤,黄瓜沙拉,煎上豆块儿,末尾还有奶油草莓,虽然是罐头的。
大伙儿回到客厅接着喝。马大夫说他前天跟蓝青峰通过电话。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天津那边挺忙……就叫我告诉你小心。”
天然知道马大夫全家都在为他担忧。又因为帮不上忙,又有点无能为力的干着急。
马大夫放下酒杯,站了起来,“那天开我车去,那把刀不管你怎么包,都惹人注意。”说完就和丽莎回房去睡了。
马姬过来坐到他身边,把光脚翘在咖啡桌上。她就一件短袖白汗衫,一条灰短裤。屋子暖气很足。
“你知道我这次回去拍什么片子吗?”
天然摇了摇头,也翘起了脚。
“还是西部。”她笑了。
“哦。”
“反正你知道……英雄,美女,牛仔,牛贼,枪手,赌徒,劫匪,警长,驿马车,骑兵队……”她一口干掉了酒,“可是这次不一样,回来之前看了剧本……”她给二人添酒,“很有意思……”
“你说。”
“德州一个小镇,西部片该有的全有了……牛仔,庄主,牧师,吧女,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还有个梳辫子的中国厨子……突然,”她放下了酒杯,用手架起一个摄影机的姿势,由远摇近,“一部小汽车,嘟嘟地开进了小城……”她笑着放下了手,拿起酒杯,“别问我是哪里开来的!”她抿了一口,“下来的是一位耶鲁毕业的年轻律师,来为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枪手辩护。”
天然举着杯子望着她。
“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他没有回答,慢慢摇晃着酒杯,冰块叮叮地响。
“天然,时代变了。”
李天然一下子站起来要走,硬给马姬伸手按住,“抱歉,喝多了……”可是她又喝了一口,“说到哪儿了?”
“正在说我。”
“在说你吗?”
天然没有正眼看她,只是注视着手中那杯酒,“你以为我的废墟约会,是你们西部片的拔枪决斗?”
“我没这么说。”
“你要我双手还剑,再鞠躬道歉?”
“我也没这么说!”她眼圈红了,两条白白圆圆长长的大腿卷在沙发上,头靠着他的肩膀,褐发遮住了她半边脸,“我没办法这个礼拜六走……我不能等到回到美国之后,才知道你是死是活……”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慢慢捋着,“放心……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只是怕。”
“那你听我说……老天有眼,我绝不会死在朱潜龙前头。”
她抬起了头,眼睛湿湿地,苦笑着,“你可真会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谁了?”他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擦掉她眼角一滴泪。
“没有……”她的头又靠了过去。
“那不结了?……听我说,”他扳起了她的脸,盯着她,“我难道不明白时代变了?又怎么样?我师父一家是怎么死的?法律又怎么样?全都是给大火烧死的!法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案子就了了,四口人尸骨无存!所以,你说什么?时代变了?可不是,现在,管你什么罪,什么恶,全都归法律来管了。可是法律又能管得了多少?我又不是没尝过。从我们太行派几乎灭门,到你我的洛杉矶事件,我问你,法律在哪儿?以前的王法再不是东西,还容得下我们,还尊称我们是侠义道,可是现在,法律取代了正义,第一个给淘汰的就是我们。干我们这一行的,如今连口饭都没得混了。今天,会两下子的,只能成为法外之徒,只能去干坏事,只能投靠黑道……你等着瞧吧!”李天然深深呼吸着,久久平静不下来。
马姬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无话可说。
“可是……”
“可是?”
“可是我是我师父教出来的,我还有一口气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山本的事,正是我们该做的……当然,”他忍不住笑了,“绝不能扯上法律,叫警察给逮住……如此而已。”
马姬微微叹了口气。
“哦,对了,”天然拍了拍她肩膀,“你们那位耶鲁律师,替那个老枪手辩护得如何?”
她垂着头,偷偷地笑。
“说啊……”
马姬坐直了。清了下喉咙,“好,你赢了……结果是辩护成功,可是老枪手还是给吊死了。”
天然惨笑,“好故事……”
他这天晚上和马姬这么一顶嘴,这么一敞开谈,心里觉得舒服多了,闷气消了不少。回家谈起了这件事,师叔倒是想得开,“我反正一把年纪了。潜龙的事一了,我回我的五台……”
德玖接下去又提醒天然说眼前的事要紧。叫天然留神,说他昨儿上午,觉得有个人,推着自行车,跟了他一个多钟头。
他明白师叔的意思。一叫人给盯上了,不管自己有没有做什么,也不管人家手上有没有把柄,往后干什么都碍手碍脚。听了师叔又一次提醒之后,他这几天进出都比平常更留意四周的人,尽量少在大马路上走。罗便丞来过两次电话找他出去,也都给他推掉了,连中午都有时候找长贵,叫厨房给他下碗面什么的。
金主编不常来,来的两次也没什么表情,还是小苏看见李天然在办公桌上吃,才问了一句,“没应酬?”
倒是巧红还沉得住气,只是在二十一号那天下午,紧紧抓着他的手,说了句,“别大意。”
到了马大夫家,马姬找了条破毡子,帮他把武士刀给包了起来。马大夫问他带不带羽田那把手枪。他说不。
都没说什么话,也无话可说。李天然点点头,开车走了。回家接了师叔就上路。
进了海淀,德玖叫他开到正街西头南拐。又过了三条小胡同,一小片空地上有座庙。德玖叫他停在一排榆树下头,进去打了个招呼。
太阳已经下到了西山背后。李天然直提着给包得肥肥的刀,德玖背着小包,溜达着上了正街。
路边一池荷塘,上头嗡嗡地乱飞着一群蜜蜂。旁边几棵山桃都已经半开。挺美,就是塘水有点臭。
街上很热闹。各种车辆东来西去。什么灯都亮了。大大小小的饭庄酒馆正开始有人上门。办事儿的,逛街的,干活儿的,挤来挤去。穿的更是杂乱,有棉有夹,有些大学生连单的都上身了。
天然和德玖,一个一身黑的皮夹克,毛衣和长裤,一个一身黑的棉袄棉裤,在路边等着一连几辆汽车带起来的灰土落下来,穿过正街,上了挺干净的小公路,朝着燕京那个方向遛过去。过了校园,上了那个三岔口,路上就没几个人了。他们折上了西北那条。没一会儿,上了那条小土路。
还是那么荒凉。天可全黑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野地,不时绕过一洼洼泥水,往东北走,一直走到那几个汉白玉的破石头门。
李天然找到个矮石礅坐下,把那捆刀搁在旁边,接过来水壶,喝了口酒,又跟师叔吃了两个馒头,抽着烟,“待会儿咱们分头绕绕,要是他也早到,在哪儿躲着……那就栽了。”
爷儿俩一南一北各绕了半圈。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回到了原地,李天然把武士刀解了开来,摆回地上。二人各找了个不太湿的礅子坐了下来,盘起了腿,闭目养神。
他们事先也没怎么商量,也无法商量,一切见机行事。这究竟不是埋伏偷袭。天然只是请师叔先不要露面,万一山本带了人,替他照顾,山本由他来应付。
春分初九。云层半厚不厚。月亮半圆不圆。风不大,可是冷了下来。虫子声没了,偶尔一两阵蛙鸣……
二人几乎同时听见一阵阵轻微马达声,渐渐近了。黑暗之中亮着两道车灯。
李天然微微点头,跟师叔说,“倒是正大光明地来赴约。”他下了礅子。德玖掏出了几颗弹珠儿,起身伏到了石头柱后边。
那两道光一起一伏,时明时暗,高高低低地开过来,一直到他们前方二三十来步停住。
引擎熄了。一片安静。野地上只亮着那两道车灯,照明了车前一小圈空间。
李天然戴上了帽子,蒙上了脸,顺手拿起了那把武士刀,起身下来,走到那小片光圈的边缘。
他站在那里,胸前平举着武士刀。
两道光一闪,直射到他眼睛,笼罩着他整个人,在他身后打印出来长长一条黑影。
他平举着刀,一动不动。
车上下来一个人,瘦瘦高高的,往前移了几步,进入车灯光阵,一身黑色和服,是山本。
接着又下来一个人,瘦瘦小小的,慢慢移步上前,也进入光阵,一身浅色和服,是那位舒女士。她在山本左后方不远止步。
山本先开口,非常标准的中国话,“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李天然没有回答。
“是我冒犯了大侠?”
李天然不答。
“连面都不肯露?”
李天然还是不答。
“阁下有什么意图?”
李天然一句话不说,左手摸到刀柄,慢慢抽出小半截钢剑,寒光乍露。
“哦……”山本嗓音微微一变,双手一摊,“我手无寸铁。”
李天然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在相隔山本四尺左右的地方停住,反拿着刀,将刀把伸到山本面前。
山本没有抬手去接,“既然阁下留帖自称‘燕子李三’,那我只好以‘李三爷’来称呼您了……”他也不动地立在那里,“李三爷,您要我怎么接?”
李天然还是一句话不说,轻轻用刀把一点山本前胸。
“原来如此……”山本伸出右手抓住刀把。
李天然猛一抽刀鞘,“呛”的一声,刀出了鞘,在车灯之中闪闪发亮。
他同时倒退了三步,右手紧握着刀鞘,朝下一挥。
“阁下竟然打算如此羞辱我?”山本的声音充满了静静的愤怒。他双手紧抓刀柄,以刀尖直指李天然的胸膛,冷冷一笑,“三爷名不敢报,面不敢露,还敢小看我山本?!”
李天然看不清楚阴影中山本的脸,只是感觉到两眼死死地盯住了他。他回盯过去,慢慢移动右手到胸前,以刀鞘封住上半身。
山本双手慢慢举起了刀,举到右肩上方。
突然。“吓!”山本两三小步朝前一冲,武士刀闪电般朝着天然左胫刷地砍下来。
李天然两脚不动,上身微微向左一偏,右手一扬刀鞘,“吧”地轻轻一拍武士刀背,荡出几寸,同时左臂一收一送,打向山本右肘,“咔嚓”——肘骨已断,再“呛当”一声,武士刀飞落在地,迸出来一溜火星。
山本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闷声一哼,稳住了脚,伸出左手捧着右肘,呼吸很重,很紧促。
“砰!”一声枪响,两声尖叫,“当”一声硬器落地。
李天然一身冷汗,向后闪了三步。
山本举起了左手,示意身后的舒女士不要再动。
两道高灯静静贼亮地照着。
舒女士鼻孔嘴角流着血。她左手捂着半边脸,抢步上来扶着山本。
废墟一片死寂。
山本口音浓重,“要下手……就请下手。”
李天然极快一扫那边破石门,瞄见师叔一动不动地立在惨白月光之下。
他移步弯身拾起了地上躺着的武士刀,插进刀鞘,双手送到山本面前。
山本犹豫刹那,左手收回了刀。他没有动,似乎在等下一步。
李天然还了剑,倒退两步,“山本先生,你这个青,还没有出蓝……回你日本去吧。”
他双手一拱,再一甩手,猛然平地一跃,拔起了一个人高,空中翻身,轻轻落在破石头门旁。
月光弱弱无力。他和师叔二人并肩站在废墟残台上,目送着山本和舒女士上车,目送着汽车掉头嘟嘟离去。
没一会儿,车声和车灯都消失在黑夜荒野。爷儿俩取下了蒙脸。德玖找了找,拾起了那把手枪,退了子弹,天然把它给塞到石礅子下头。二人坐下来把那半壶酒给喝完,摸黑回到海淀小庙,在车上睡了一宿。
他们天亮回的城。李天然先送师叔回家,听见院子里有声音,知道徐太太已经来上工了。
他去还车。都在。一家人静静听他说完。
“虽然是早上十点……”马大夫扭开了准备好的香槟,“可是这个时候不喝,什么时候喝?”他为每个人倒了一杯。四人碰杯,各饮了一口。
马大夫放下了酒杯,“什么感觉?”
“比不上解饥,也比不上解渴……”李天然一脸笑容,“算是解痒吧!”他伸手轻轻搔着右边面颊。
他临走约好明天为马姬送行。还是“顺天府”,“不想烤,就涮。回去就没得吃了。”
她答应替他去约罗便丞和蓝兰。
都没提朱潜龙,都在分享天然这片刻的兴奋。
他接着上九条。小苏不在。金主编在说电话。讲完,挂上,连头都没点就走了。
他很早回家,洗洗弄弄,请师叔上前门外“便宜坊”吃了顿儿闷炉烤鸭。
“不坏!干净利落。”
出自师叔太行刀之口,这真是天大的夸奖。爷儿俩干掉一斤白干儿。回家不过九点。德玖睡去了。天然眯了会儿。十二点半,他下了床,套上了衣服,去找巧红。
夜深人静。全北平都睡了。
他下了房,进了院子,各屋都没灯。
他也没叩窗,摸黑轻轻一推门,开了。
他摸黑进屋,揭开被上床,扳过来卷在那儿的巧红,搂在怀里。
“我急死了……”她反搂回来,柔滑的身子紧贴着他,“昨儿急你出事……这会儿急你还不来……”
他搞到隔壁有了声音才走。一个人在北小街上吃了三副烧饼果子,一碗粥,回去睡到下午三点。
师叔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拨了个电话到画报,响了五声都没人接。
他泡了一个多小时的热水澡。
晚餐原班人马,而且又是上回那张桌子。石掌柜的亲自招呼,送了一斤汾酒。
蓝兰说她决定去纽约。现在眼看就要走了,又觉得舍不得离开北平。
直到上了核桃酪,罗便丞才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来半张剪报,“我们那位大众诗人又有作品了……”
马大夫先看,传给了丽莎,又传给了马姬。蓝兰接过来瞄了下就递给了天然。
李天然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山本断臂(侠隐之三)
将近酒仙

卓府盗剑废墟还,
山本断臂月未残,
武林侠隐燕子李,
一杯老酒为您干。
八纮一宇一狂言,
东升旭日落西天,
天长地久人常在,
荡荡乾坤非等闲。

他抬头扫视了下对桌马大夫一家人,右手轻轻搔着面颊上那片无名的痒,没有理会这边催他解释的蓝兰,也没有理会那边罗便丞的一脸迷茫。

33.午夜的承诺
马大夫医院有事,罗便丞老早安排好了去参观门头沟煤矿,结果马姬上飞机,还是李天然开车去的南苑。
挤在前座中间的马姬,望着郊外晴空,轻松地说,“怎么还没有人问我们的事儿?”
李天然把着方向盘,微微笑着,没有接下去。丽莎过了几秒钟只好问,“你们有事儿?”
“妈咪!”马姬假装委屈,用肩膀一顶她母亲,“我们蛮合得来。”
“中航”平沪班机准十点起飞。李天然直到马姬一阶阶上飞机,望着她那修长丰满的背影,才突然想到,要是朱潜龙的事出了差错,这就是永别。
那天晚上,他半躺在床上,喝着酒,只有手中夹的那半支烟闪着一点暗光,心情起伏不定。
回来路上丽莎那句话,“即使没有洛杉矶的事,我们也会帮忙,只要你开口……”让他内心又感到一阵温暖,一阵激动。
半年多了,不能说是一事无成……不错,有师父的预先安排,见着了师叔……不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撞见而且干掉了羽田……不错,总算是替武林争了口气,教训了山本……而且不错,千里有缘来相会,有了巧红……
可是就是还是像是有个东西,梗在喉里,吐不出,咽不下。
是个什么东西梗在那儿,他也一清二楚。尤其在他跟师叔一次又一次白跑白蹲之后。
沮丧的时候,连德玖都免不了叹口气,“唉,狡兔三窟……可是这小子比狡兔还狡……蓝老那边儿?”
李天然只能闷闷摇头。
“听听他的条件……在外头混,免不了你照顾我,我照顾你……只要他不叫你去为非作歹……”
这些他都明白,可是卡在那儿的东西,还是吐不出咽不下……
清明那天一早,徐太太买了几盆花带过来,“您瞧,多好看,海棠刚过,芍药就开,还有这桃花。”她告了天假去跟关大娘上通州扫墓。
电话响了,蓝青峰说他晚上过来坐坐。
天然和德玖胡乱弄了碗面。爷儿俩吃完了没事,坐在院里。
不冷,带点凉。天刚开始暗,空中传过来一阵阵笛声。他们抬头找,没瞧见鸽子,倒是目送着一群燕子无声地滑过粉红紫红黑红的西天。风很轻。顶头上空一抖一抖地飘着一只大蝴蝶风筝。胡同里吆喝着,“大小金鱼儿咦呦!”
“我在不方便,”德玖咬着烟袋锅,“不如上福长街和前拐胡同去看看……”他连喷了几口,欣赏着廊下那几盆盛开的丁香芍药,“他要是直说直问,你也直说直问。”
德玖快九点出的门。蓝青峰十一点才来。
他像是刚应酬完。人字呢外套,深色双排扣西装,灰领带。刚喝了点酒,可是也没拒绝威士忌。
他举杯一敬,“了不起。山本给治得刚好。”
蓝青峰坐进了沙发,放下酒杯,点了支雪茄,“你知道山本是干什么的吧?”
“不知道。”
“只是出口气?”
李天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刺耳,可是还是礼貌地答了,“可以这么说。”
“他是土肥原手下的特务头,羽田的上司……你不想想看,这两个一死一伤,东京会怎么看?”
“东京怎么看,不关我的事。”
蓝青峰咬着雪茄,点点头,“也许不是现在,可是早晚会关系到你。”
他明白蓝的意思,可是嘴上不肯示弱,抿了口酒,“也总有个早晚。”
蓝老瞄了他一眼,没去理会他的语气,接着说,“山本这次来,是在替土肥原作最后的安排……拿下了北平之后,在成立傀儡市政府之前,筹备一个临时组织来维持北平的治安……”
李天然面无表情地听。
“他们已经在卓府开了几次会,也给这个临时组织取了个名字,叫‘治安维持会’。”
李天然早就猜到卓府里头有蓝青峰的人,可是他还是有点纳闷儿,“怎么就敢假设已经拿了北平?”
蓝老微微一笑,“也是早晚的事……你以为这一阵子安安静静,就表示天下太平?”
“我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这跟日本人占领北平,还有一段距离。”
“不错,只是这段距离越来越近。”
“真的?”
“不出今年。”蓝老弹了下烟灰,“你说这是早,还是晚?”
李天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是没问,也没答。
“好,那咱们来谈谈眼前的事……”蓝青峰抿了口酒,“那个姓朱的。”
李天然心头突突猛跳。
“我们一开始真不知道北平有了这么一号人物,直到你问起了这个人,我们才去打听……”
天然双手握着酒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不容易,还是听你说他当了便衣,才托市长去查他们的人事档案,才查出来有这么个人……现在又得了点消息,上个礼拜……哦!”他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山本的胳膊给接上了,上了石膏……好,上个礼拜,他们又在卓府开会,商量谁去组织这个‘维持会’,谁出任什么职位……反正现在当便衣组长的朱潜龙……伪政府,不会没他。”
蓝青峰停了下来,慢慢喝酒,似乎也在给天然一点时间去消化。
“还有什么?”
“还不够?”
李天然心有点乱。师叔的话没错,直说直问。他望着蓝老,“有什么安排,您尽管说。”
蓝青峰慢慢喷着烟,“我们的原则是不搞暗杀……可是万一有个对头翘了辫子……我们也不会垂头丧气。”
“好,”他知道事情来了,那就单刀直入,“您帮得上忙?”
“或许……”蓝青峰坐直了,“帮上了,你怎么说?”
“您是说怎么回报?”
“回报……互相照顾……礼尚往来……随你便。”
“为非作歹的事我不能干。”
“为非作歹?”蓝老哈哈一笑,“太平时候的为非作歹,说不定就是战争时候的为国效劳。”
“这个我明白。一打起仗来,什么规矩都没了。”
“可是仗还没打,至少还没正式宣战。而你现在要干的事,在我们世界,就是为非作歹……不管你多有道理。”
李天然微微一笑。
“跟我合作,”蓝青峰直盯着天然,“你就更有道理。”
天然觉得身上的压力还在,就补了一句,“我们从来不给官家做事。”
“官家?”蓝青峰哈哈大笑,“谁说官家了?我是说跟我蓝青峰合作。”
事情到了刀口,可是李天然想不出话来接。他感到身上又有了一股压力,也知道必须立刻回答,“只跟你!”
蓝青峰点点头,“很好……”他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容,“咱们两个人的世界,还是碰到一块儿了。”
李天然也微微一笑。
“我不要求你立刻加入……我只要求你现在给我一个口头承诺。”
“口头承诺?”
“大丈夫一言。”蓝青峰收回了笑容,“朱潜龙的事,我会去办。可是我有事找你,也该你出力。”
李天然伸出右手,“一言为定。”
“好。”蓝也伸出了右手。
二人同时举杯相碰,各饮了一口。
“问题是,”李天然靠回到沙发,“朱潜龙的事,怎么去了?”
“怎么去了,我现在还没打算……总而言之,我们会朝着这条路去摸……”他掏出了怀表一看,“十二点多了。我六点早车回天津……来,”他又举起酒杯,“武林侠隐燕子李,一杯老酒为您干!”
李天然陪他下了院子,想问下蓝田,可是没问,送他上了汽车,回到客厅,接着喝酒,等师叔回来。结果德玖两点多才回家,说福长街那边没动静,前拐胡同倒是来过一部汽车,下来了两个人,看不清脸,也都没在那儿过夜。
天然交代了他跟蓝青峰的谈话。德玖听了半天没言语,临回屋上床才补了一句,“这当然还是算是给官家做事……”
李天然知道自己不是很了解国家大事。除了马大夫和丽莎之外,也没什么人可以谈。报上的消息,看了更叫人迷糊。像礼拜三那天的《北平日报》,说什么“日军以北平郊外卢沟桥附近为演习场所,逐日不断训练,而且声明,将在丰台到宛平县城一带六十余公顷农田上建造飞机场,强迫中国方面卖地……”,让他觉得那天晚上蓝青峰说的“不出今年”,真有可能。
可是同一天的《晨报》又说“华北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正式邀请天津市长张自忠将军访问日本”。
他实在搞不懂,此时此刻,人人高喊抗日,二十九军上下官兵尤其高喊抗日,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还是《燕京画报》无忧无愁。这一期的戏剧版头条是西长安街“新新大戏院”开幕演出,还有幅马连良剧照。
“曲线消息”更是轻松:“某运动员月前离平赴欧。某姨太及某小姐同时放声娇哭。一谓‘将绝食’,一谓‘天涯海角,我都找去’……”
电话响了。小苏接的,说是找他。是唐凤仪,说是想请他吃消夜。推了两次没推掉,他挂上了电话。唉!也没问还有谁,只听她说是晚上十一点,在西四马市大街口的“稻香村”。又有什么事?他这一阵子都把唐凤仪给忘了。
时代真是变了。从前哪儿听说单身女的请单身男的?又哪儿听说半夜请人下馆子吃消夜?这大概又是天津上海租界,要不然就是唐凤仪这种时髦圈子里的人,搞出来的摩登玩意儿。
他快十一点出的家门。空中飘着几丝细雨,天然翻起了风衣领子,在胡同口上叫了部车。
已经有个伙计在“稻香村”大门口站着。等他下了车,带领着他直奔内院二楼包房。
房间挺简单清静,中间一张大方桌,铺着白台布。杯盘碟碗早摆上了。对着门坐的唐凤仪起身过来迎接。
她上头穿了件墨绿缎子面儿夹袄,带点儿腰身,下面一条黑绒裙,头发垂到两肩,卷卷的,像是刚烫过。整套珍珠耳环,项链。深红的嘴唇。一点不错,她真是美。
“我记得您喜欢喝威士忌。这个牌子行吗?”她亲自取下他的风衣,交给了伙计。
李天然坐了下来,看是一瓶Cutty Sark,“很好。”
“还叫他们给你凿了碗冰块儿。”
“谢谢。”
她调了酒,敬了一杯。
几样小菜都很家常。五香毛豆,火腿,酱鸭,香椿豆腐。包房很安静。头顶上一个大风扇,无声懒懒地转动。
“有蓝田的消息吗?”
“没有。”
“祝他前途无量。”二人各抿了一口。
一片安静。
“你也说说话呀。”
李天然吃着毛豆,“听说你北京饭店那边儿做得不错。”
“是不错。开张了没两个月,买卖已经赶上了‘大陆’这边儿。”
李天然点点头。
“最近常跟密斯脱罗在一块儿吗?”
他想了会儿才明白指的是罗便丞。“通过几次电话。”
“听说他要去日本。”
“真的?”这倒是意外。
“好像是月底动身……跟张自忠那个访问团。”
“真的?”这又是一个意外。她的消息也真灵通。
房间又静了下来。
“还有谁?”唐凤仪轻轻一笑。
“什么?”他没听懂。
“咱们俩都认识的全提了……还有谁?卓十一?”
“他怎么样?”
“他眼睛好了。”
李天然假装不知所云,“眼睛?”
唐凤仪偏头瞄了他一眼,“那回在‘银座’?……眼罩儿一直戴到这个月。”她为二人添酒添冰,“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伤的,大夫只说是外来物刺激……是有点邪门儿,”她举杯敬酒,“不过杨副理倒有点儿怀疑是你搞的鬼。”
“我?”他警觉起来。
“也是胡乱在那儿猜……你想,既不是他,也不是我,更不会是个洋人儿,那……那不就剩下你了。”
“真倒霉,”他喝了口酒,“给人这么乱冤枉。”
“是啊……”她笑声爽朗,“我也这么说……说他冤枉好人。”
李天然敬了她一杯,夹了片火腿。
“您也真沉得住气儿……”她往他盘子里送了块酱鸭,“就是不问来吃这顿儿消夜是为什么……非等我说。”
“不就是吃顿儿消夜吗?”
“原来是个死心眼儿!”
“又冤枉好人。”他夸张地叫起来。
“那是我的不是了。”
他笑了,“我们又不在台上,怎么句句话都像是台词儿?”
唐凤仪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味,“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你我不都是过场的演员吗?”
李天然不想跟她这么逢场做戏,可是又没什么可以接,觉得只有顺着她的话说。“那我演的是谁?”一说完就觉得会出毛病,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唐凤仪一脸迷人的笑容,“看你了……是英雄,还是狗熊,”长长的睫毛微微一眨,“角色由你决定。”
他借着喝酒来想该怎么应付给她将的这一军,“今天晚上你又是主人,又是导演……角色由你决定吧。”
“我早就分配好了……派给你的当然是个英雄角色,”她接得很快,睫毛仍在眨动,“像我们这种人,别的本事没有,倒是会看人……”她顿了顿,“问题是,你敢当吗?”
他感到这场假戏有点儿成了真,“敢。我敢像狗熊那样儿去当英雄。”
“答得不坏……”她举杯一敬,“只是英雄可要救美啊!”
“没问题,反正是在演戏……跟我说,受难的美女在哪儿?”
唐凤仪微笑着没有回答,举起了酒杯。
敲门进来个伙计,上了盘萝卜丝饼。
“趁热吃……”她咬了一小口,“我总不能自个儿给自个儿脸上贴金,自认是美女……”她又咬了一小口,“反正是在演戏,那你说,我演的这位落难美女,你这位英雄会见死不救吗?”
“我演的英雄当然不会。”他感到一股压力。
又有人敲门进来,给他们各端了一小碗鸡丝面。
“这么快就上?”唐凤仪两眼一瞪。
那个小伙计呆在那儿,不敢回答。唐凤仪还板着脸,“出去吧。”
她没吃面,只喝了两口汤,“你在杂志社做事,总该知道近来的局势吧?”
李天然吃着面,等她说。
“我打算离开这儿……”她要了支烟,等他给点,又接过来那个银打火机在手里玩弄,“上回没提这么远,可是现在不比上回了。”
他也取了支烟。她“哒”一声给点上。
“我最近听了些话……好像就要打了,”她猛吸了一口,再仰头吐出长长一缕烟,“我连拼带熬,眼泪往肚里吞,才赚了几笔……可不能反叫小日本儿给吃了。”
他点点头。
“你懂吧?”
他又点点头。
“卓十一,他怕什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都有人……可是我算他妈老几?”
又有个伙计敲门端来一碗茶净手。唐凤仪站了起来,接过了毛巾,“走……”边跟天然说,边把毛巾丢还给伙计,“带你去个地方。”
她自己取了斗篷披上,又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留在桌上。
外边下着小雨。两个伙计撑着两把伞送他们上车。
他刚坐稳,正要点支烟,就到了。
是座比他小跨院小一点的单进院子。有个老妈子从南屋出来。
“你回去睡,不用招呼。”
他们进了屋。蛮讲究的摆设,可是像个住家,没大陆饭店的房间那么戏剧化。她褪下了斗篷,请他坐下,取出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
“没人来过我这儿……你是头一个。”
李天然接过来酒。
“你不信?……”唐凤仪坐到他身边,抿了一口,“你以为什么都是卓十一的?”她另只手解开了夹袄领扣,又取下了项链,“跟你说,从身子上的首饰,到戴首饰的身子,都是交易……”她又解了一个扣子,露出来半个雪白的胸脯,“既然是交易,那就全在大陆饭店那间交易所进行……这儿,”她随手一挥,“这儿是我自个儿的小天地,只属于我……包括我的身子。”
李天然听她说得这么重,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
唐凤仪靠紧了点,伸手捏着他肩膀,“我知道你的身子是铁打的,只是还不知道你的心,是不是也是铁打的……”她脸凑了过来,轻轻吻着他的耳垂……
李天然吸了口气,欠身添了点儿酒,稍微移动了下身体,偏过头来,“你直说好了……有什么事找我?”
她靠回沙发,“好,跟上回差不多……要我一坦二白,也很简单……我手上有笔钱。我要去上海。我要有个伴儿。就是你。”
“我?”他尽量拖延,“一个小编辑?”
“对!一个小编辑!”她猛然一口干掉半杯白兰地,“卓十一,便衣组,侦缉队,日本特务,都在打听的小编辑!”
李天然的脑子轰地一下涨满了。他尽量抑制自己,用添酒来掩饰,“慢点,慢点,说的是我?”
“应该是你吧。”她的声音表情都很平静,“美国有案子不说,回这儿没半年,两个见过你的人,一死一伤。”
“就为了我们在堂会上见过?”
“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办羽田案子的人都在怀疑你。”
“什嘛?!”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就算是冤枉你,给这批小子冤枉上了,也够你受的……”她摸着他的手,“我知道我不会看走了眼,就算你是个汪洋大盗,杀人魔王,我也看上了你……再说,”她近乎自嘲地轻轻一笑,“我唐凤仪也不是一清二白……”她双手紧握着他的右手,“你我同病应该相怜,同舟应该共济……更不要说英雄应该救美。”
他没有正眼看她,只是隐隐觉察出她的语气有点企求。
“跟我走,趁日本人没打进来……我手上这笔钱,够咱们过一辈子了……”
他一边听,一边拼命在想。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一点那边的消息。原来事情已经糟到这个地步。既然如此,他决定不如冒险一试,“别吓唬人……日本特务怀疑我,我不管。卓十一怀疑我,我也不管……说不定还是你搞的鬼……可是,便衣组凭什么乱怀疑我?”
“那我可不知道。反正组长是卓十一的哥儿们,是他说的。”
“他怎么说?”天然喉咙发干。
“就说你来历不明,身份可疑。”
“就这么一句?”
“就够了。”
李天然决定直问,“这小子是谁?”
“是谁?”唐凤仪沉默了会儿,胸部一起一伏,“反正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心黑手辣……”
名字不需要问了,“你们认识?”
“应该算是认识吧……”她一脸苦笑,半自言,半自语,“好好儿地在天津唱歌儿,就要去上海拍电影儿,硬叫他给弄来北平,卓十一也是他给凑合的。我一个干妹妹,也叫他给弄走了,搁在前拐胡同儿,见个面儿还得他点头……”唐凤仪突然眨眨眼,似乎刚醒,“你这是干吗?”
“干吗?”……得快,不能叫她怀疑,“英雄救美,总得知道美女有什么难。”
“是这个意思吗?”她脸上浮起了迷人的笑容。
“还能有别的意思吗?……”他反问了一句,站了起来,“你刚才说的,我得回去想想。”
“要走?”声音少许失望,笑容也少许失望。
“不早了。”他穿上了风衣。
唐凤仪深深叹了口气,“果然是个铁打的死心眼儿……”

34.绑架
唐凤仪午夜那番无意中的透露,让李天然感到脖子上已经给套了根绳。他这才发现他已经成了嫌疑。蓝青峰那边都还不知这个情。
而他跟师叔还一直以为爷儿俩身在暗处。
德玖琢磨了会儿,边塞着旱烟说,情况也没那么糟,叫天然跟他再把所有的事儿斗在一块儿看看。
卓家很清楚了,谁当权,他们靠谁。现在靠的是日本人。
羽田是土肥原派来的特务……蓝青峰觉得可惜,也没追问就一掌击毙了这么重要的一号人物,那是他的事……咱们当时可不知道,也跟咱们的事无关。咱们只知道朱潜龙一个人不敢去干,找来个浪人羽田充当帮凶杀手,就够了。
潜龙这小子是有一伙人。多少人不清楚。是不是全是便衣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黑龙门”也不清楚。是这伙人去投靠羽田,还是给羽田收买过来的,也不清楚,也无所谓。全是一伙就是了。
山本的事已了。甭去想了。
至于蓝青峰,肯定在给政府做事。究竟是南京中央,还是本地二十九军,也不必去乱猜。就算他是延安的人,都无所谓。
目前天然是受到猜疑,但也只是猜疑他跟羽田之死有关而已,还扯不上太行山庄的事。
“所以……”德玖喷着旱烟,“你我还是身在暗处。多留点儿神就是了。”
天然说他知道,接着又问师叔该怎么应付唐凤仪。德玖想了想,说慢慢敷衍。她夹在当中,说她没份儿她有份儿。说她有份儿她又没份儿。她只是在为自个儿打算。可是,也正是因为她夹在当中,帮不了你忙倒无所谓。危险的是,不小心的话,她可以毁了你……
绕在他脖子上那根麻绳,刚松了点儿,又紧起来了。
礼拜三,罗便丞临上火车去天津,来电话说他后天二十三号搭“长城丸”,跟张自忠去访问日本。不过,他打这个电话是要告诉李天然,他上个礼拜在东交民巷参加德国公使馆酒会,碰见了松室,一直跟他打听李天然……“你知道这个松室孝良是谁吗?”罗便丞在电话里叫了起来,“这小子是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的特务机关长!”
李天然知道自己根本无从辩白。本来还以为羽田的死,山本的伤,扯上一点政治阴谋,能给他多一点活动空间,不至于一下子就联系到朱潜龙身上。可是现在,他觉得反而因此掉进了一个无底无边的大泥坑。
惟一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的是巧红。可是那天她提到一件事,让他又激动又紧张。
巧红说东娘要她赶着做两件旗袍儿,为的是龙大哥要在东宫宴客。
他像是头上挨了一棒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了潜龙在哪儿落脚的消息。
紧接着像是头上又挨了一棒子。巧红问她能帮什么忙。
“你可千万,千万别去惹这件事。”他赶紧这么嘱咐她。
“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去惹……”巧红还在操心,“可是,就我有个机会见她。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天然琢磨了会儿,“这样吧。衣裳做好了先不说。等东娘来催,看她是哪天要穿……可千万别去问。”
“唉……我又不是小孩儿……”
天然当天晚上就跟师叔商量。爷儿俩都有点激动,都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是宴客的话,一定有不少人。如何下手?他们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只能先看巧红那儿能听到点儿什么。
李天然趁这几天没什么事,也为了不去胡思乱想,就又赶出来两篇东西。一篇介绍他刚看完,去年美国六个月卖了一百多万本的Gone With the Wind。一篇介绍德国飞艇“兴登堡号”五月六日在美东新泽西州爆炸。文字不长,以LIFE上三张精彩照片为主。
写完了,心又开始不定。不是在期待巧红的消息,就是总觉得暗中有人在盯他。他心里苦笑,自己跟师叔暗中盯了人家这么久,现在真有点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礼拜一早上交了稿子。老金不在,跟小苏聊了会儿。他觉得她这一阵子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问她课上得怎么样,也只是有搭没搭地回一句。
电话响了,她接的,说是金主编,找他。
金主编说有点儿工作上的事想找他谈谈,不好当着小苏面讲,就约他中午吃个便饭,已经订了桌子,西四马市大街口上的“稻香村”。
奇怪,又是“稻香村”。
李天然快十二点起身去赴约。画报能有什么事?洋车顺着西四大街北上。他过了马市大街下的车。“稻香村”就在口上。
街上可真热闹。天儿一好,全出来了。
他躲着熙熙攘攘的路人,正要上马市大街,突然觉得后腰上顶了个硬东西,右肩上搭了只手,耳边有个哑哑的声音说,“别回头!是把盒子炮……慢点儿走,上前头那部车!”
他没回头,感觉到紧后边一左一右有两个人挟持着他。路上人来人往,没人瞄他们一眼。
后车门开了。他觉得后腰上的枪一顶,低头进了车。还没抬头看,头上就给人套上了一个布兜,身子也给按到座位上。两声门响。他两只手给抄到身后,“咔嚓”一声,给反铐了起来。汽车动了。
“这是干吗?”李天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身体挤在两个人中间。
没有反应。
汽车走一段,拐了个弯,又走一段,又拐了个弯,再又绕了两三个弯。他已经无法辨认东南西北了。
外边街声可没断过……没出城……还在城里……
没人说话。他听到闻到擦洋火。烟味儿飘了过来。他估计车上连司机一共四个人。
车子足足开了绕了半个多钟头才停。还是没人言语。
他给带下了车,给人一拍腿,迈过了门槛。
李天然一直在盘算。死的话,只有认了。吃顿苦,无所谓。就是不能叫人给废了,像燕子李三那样,在牢里给挑了脚后跟的筋。
手铐是铁的,挣不开。可是他自信,就算是给反铐着,就算对方人多有枪,他还是可以拼拼,找几个陪葬。
他又琢磨,只能随机应变。看他们什么打算吧。花了这么多工夫把他带到这儿,还蒙了头,像是要问话。那就问什么,想办法答什么就是了……也听听他们问什么……问什么有时候比答什么更能表露说话人的心。
他给带进了间屋子,下头像是地板。没走几步,就给按到一把硬凳子上坐下。
接着有人掏他口袋,上衣和裤子里的东西全给掏了出来。他知道身上没什么要紧的,就是些钱,手表,钢笔,钥匙链,手绢,香烟,打火机,名片……
他这么给反铐着,在硬板凳上坐了半天,也没人理他。房间里像是有人,擦过洋火,过会儿又有人“哒”一声,用他那个银打火机点烟。
又是半天,没别的声音,也没人走动。外边也没声音传进来。
像是门开了,有人进了屋……
“问一句,回一句。问什么,回什么。”
他点点头。声音就在他头上。
“听话就不叫你吃苦。不老实说……”
“吧”,他左脸挨了一巴掌。
“这是冷盘儿。热菜待会儿上。”
他没言语。隔了层布,呼吸的气给罩住了,满脸发热。这一巴掌也够重。
“先说你叫什么?”口音不熟。
“李天然。”
“哪儿人?”
这还真不好回答……“吧”,左脸又给掴了个耳光。
“说是通州……没去过……”
“怎么说?”
“我从小给人收养大的。”
“给谁?”
“马凯医生,‘西山孤儿院’。”
“哪年?”
“刚民国。”
“你多大?”
“还没断奶。”
“一直跟着马大夫?”
天然点头说是。
“住哪儿?”
“就住在孤儿院。”
“住到什么时候?”
“到中学毕业……”他觉得该说早一点,“民国十七年吧。”
“完后又住哪儿?”
“完后跟马大夫一家去了美国。”
“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九月。”
“美国那案子是怎么回事儿?”
他很简单地说了一遍。
“那你手上有两下子?”
“打打架还凑合。”
他肩头给只大手掌一抓,立刻感到在用力……不轻……有点劲儿……够痛……他没运气使力,“吭”了一声。
“练过?”
“就学校教的体育。”
“那就能伤了四个美国大个儿?”
“我也差点儿给打死……”他突然想到该露点什么……哪怕是为了另一档子事,“你我胸脯。”
他的上衣和衬衫给扒到半腰……
“下边儿腰上还有……”他心里头惨笑,没想到羽田和潜龙赏给他那三个弹疤,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衣服给人拉上了。有人又轻轻“哒”一声点了支烟。
“怎么找到你这份儿工作?”
“马大夫给介绍的。”他觉得这么个问法,倒真是在查询他的来历。
“以前不认识姓蓝的?”
“不认识。”
“你们常有来往?”
“不常。”
“他那些朋友,都见过谁?”
“一个没见过。”
“砰!……”右脸挨了一拳头。耳朵嗡嗡在响。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
“一个没见过?”
“一个没见过。”
“砰!”……又是一拳。
“还是没见过。”他又舔了舔,血还不少。
“你是装傻,还是应酬多?”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子。他哼了一声,弯下了腰,忍着痛……
“想起来没?”
“给起个头儿。”他知道这么说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给捅了一棍。
“妈的!起个头儿?陪你唱戏?”又一棍抡到他肚子上。
他忍着痛,知道还是不能运气使力,不能叫他们发现身上有功夫。
“想起来没?”
“没……谁都没见过……”
他上半身痛得厉害,心里反而落下一块石头。眼睛还给蒙着,多半不会给打死。这几掌几拳几棍,不过是在发发威风,吓唬吓唬人……
“你认识的有谁?”
“就他家里的人,跟他画报里的人。”
“外边儿?”
李天然说有马大夫一家,罗便丞,唐凤仪,还有卓世礼。
“就这么几位?”
“就这几位。”
房间静了片刻。他喉咙发干,咽着带血的口水,轻轻微微活动他反铐的双手……听他们这么问,还可以应付……
“你每月挣多少钱?”
“五十。”
“怎么这儿有两百多?”
“舍不得花。”
“吧”一个耳光,“在美国都敢闹事,来这儿还会老实?”
他没言语,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屋子又静了会儿。他隐隐听到阵阵耳语,借机移了下身子,活动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厉害。
“别动!”
屋子又静了下来……半天,半天,都没声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会儿。没动静。全出去了。他活动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后的手指,双腕有点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别是胸口下面,痛得像针在扎。他坐了下来。真想抽支烟……他听到后头房门开了。
“有个老头儿上过你家好几回,是谁?”
“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儿院打过杂儿。”他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惊讶,倒不是他们也知道有个德玖,而是他这么快就胡诌出一篇话。
“他找你干吗?”
“找点活儿做……马大夫那儿也去过……挣点儿钱。”
问话的像是又出去了。他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头上罩的布兜,只能透进一点点亮。靠嘴的那儿,已经给流的血和呼吸弄湿了。他运了会儿气,开始想别的事,从他第一眼瞧见巧红,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几天,心情好了点儿……
房门很响地开了。没人说话,只是有个人把他提了起来,往他上衣口袋塞东西。接着就给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给带上了车。他觉得空气一凉。
这回好像没上回那么久,可是也绕了半天才停,背后的手铐给开了。
“老实点儿……没准儿还有下回。”
他给推出车外,倒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汽车一加油门,开走了。
他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坐直了,摘下来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
李天然慢慢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
双手有点麻,脸是肿了,嘴角有片干血,左边肋骨一动就痛,像是有几根针在刺。
四周一片黑,他摸出来香烟,可是掏来掏去,没找到他那个银打火机。
他丢了烟卷儿,顺着土道,按着左胸,朝着前头那片暗光走过去。
渐渐有了灯,渐渐有了街声。
这才看出是在哪儿。左边前头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是平则门。
他摸出了手表。九点了。
他想到自己现在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尽快在阜成门大街上,半垂着头,拦了辆洋车。
他先借了个火,点了支烟,按着左胸,深深吞了进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来。整个脸隐隐作痛。肋骨像是针在扎。
家里没人。师叔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才去清洗,换了身大褂。
德玖先回来,瞧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天然说了个大概,详情待会儿马大夫过来再交代。
马大夫看见他也吃了一惊,递给他一份丽莎准备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
李天然整天没吃东西了,按着左边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马大夫一挤肿肿的眼,“像是马姬上学带的午餐……”
马大夫等他吃完了,给他褪了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脸上不碍事,有点淤血……”就只用碘酒在伤口附近擦了擦……“左边肋骨像是断了,至少两根,右边也带伤……”他从药包取出好几卷纱布,把他的腰胸给绕上好几圈包紧,“先给你这么包着,别动,别碰,明天上我那儿给你照张X光……肋骨伤,痛是痛,可是自己会好……你就老老实实地休息一两个礼拜吧……晚上痛,吃两颗阿司匹灵……”顺手给了他一小瓶。
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从金士贻那个电话说起。马大夫和德玖都没插嘴。说完了,三个人闷闷喝着酒。
“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会有汽车。”马大夫点上了烟斗。
“我看……”德玖也在点他的烟袋锅,“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顺眼。”
“没拿我钱,手表也没拿,就摸走了一个打火机……问了半天,没一句像是在办什么案子……”
“他们有点是在……fishing,中文怎么说?钓鱼?”马大夫咬着烟斗,“可是有句话得注意……那句‘你见过姓蓝的哪些朋友?’……是这么问的吗?”
李天然点点头,“差不多。我当时也有点奇怪。”
马大夫的分析是,这些人不管是奉谁的命令而来,后头多半是日本人。这很像他们干的事。绑你架的这几个小子,多半是几个给日本收买了的便衣。这也是为什么要蒙你的头,也没带你去总局,分局,侦缉队……你形容的那个宅院,很像是他们的私窝。
“他们也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谁,到底要干吗。”
“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目前只在办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赶紧告诉蓝老,显然他们在注意他了。”
马大夫继续推测,今天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无关,只是几个败类便衣,说不定就是朱潜龙手下那批,也说不定就是什么“黑龙门”那批……能问出点什么,算是立了个功。问不出什么,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龙大哥,卓十一,还是日本人,效了点劳……揍你一顿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半天没吭声的德玖插了一句,“那边还不知道我们要找谁?”
“我想是这样。不是的话,天然,你今天早就没命了。”
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声。这一动把他痛得直皱眉,“这倒是有意思。我们的事儿还没个影儿,反叫他们猜疑我是个抗日分子。”
“凭你这半年干的这些事儿,”马大夫微微一笑,“也没怎么冤枉你吧?”
“对了,”德玖突然问,“要不要报个警?”
“唔……”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这倒是个好问题……”他喝了口酒,“我觉得应该去报,一来表示你清白无辜,二来表示你没什么要隐瞒,三来也顺便警告这批浑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内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这么办好了,你明天先来照张X光,我再用‘协和’的名义给你出个伤势诊断书,带着去……不用瞒,一五一十,全抖出来……”
马大夫把车留给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刘去医院,再让老刘陪他去报警。
李天然觉得很幸运,这批小子还不知道有个巧红。

35.五月节
片子照出来了。马大夫说左边两条有裂痕,右边有点淤伤。又给他换了几条纱布缠,还是叫他少动。
分局的警察真是老爷,说既没被告,也没见证,又没给抢,只有个时间地点和一张“协和”的诊断,根本就懒得去接,还说什么西四出的事,该上报子胡同内右四分局去报案。
幸亏老刘马上赔个笑脸说,本来是想去那儿,可是马凯医生说了,路上碰见个巡警也说了,人住这儿,这儿报也成。小警察这才爱理不理地收了李天然填的一式三份投诉书,末了还饶上一句,“擦了点儿皮也报案……”
李天然忍着身上的隐痛,和心中的闷气,送了老刘回去。
他到家先拨了个电话给金士贻,说昨天出了点事,抱歉失约。
“不要紧吧?”老金紧接着问。
声音听不出什么不对,可是还没说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就问要紧不要紧?“没什么,叫几个小子揍了一顿,刚去报了案。”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对,应该报……这儿没什么事儿,你就家里歇着吧。”
李天然挂上了电话。好小子!跟我来这一套!
他真想去跟巧红说一声,可是又不想让她看见他这个模样,鼻青脸肿,腰身死死的。他只交代徐太太说,是跟几个人吵架,受了点儿伤,不碍事。心想,巧红听了该不会太着急。
可是他这个模样可把徐太太吓坏了,给他下了碗骨头汤挂面,里头还卧了两个鸡子儿。
天然吃着,心里微笑。这像他小时候出疹子,师母给他做的吃的……
他在家休息了三天。脸上的肿消了不少。马大夫来过一次,给他重新绑紧了纱布,还是叫他少动。
四天过去了。星期五可真好。天蓝云白,风轻日晒,暖中带凉。他身上也舒服多了,伸展手臂也不碍事。
他可家里待不住了,跟徐太太说出门办点儿事,就开着老福特去了烟袋胡同。
几天没出门,街上几乎没人穿棉的了。
他进了西屋。巧红正低头裁料子,一看见他,就上来抓起他的手,“好点儿没?”想伸手摸他脸,又止住。
“好多了。”
“怎么你能叫人给打了?”
“待会儿说……”他瞄了下案桌,“赶活儿?”
“给老奶奶做几件儿单的穿。”
李天然看见巧红一身松松的白竹布旗衫,“去换件儿夹的,出门儿走走……胡同口儿上有部车,我那儿等你。”
他上了车。划了根洋火点烟。上哪儿去好?
她还没出胡同,他就瞧见了。上下一身藏青发白的夹裤袄,白袜子,黑布鞋,扎着头,耳朵上别着朵带绿叶子的白玉簪花,半挽着袖口,手里提着个黑包袱。他发动了车,开了车门,注意到街上不少人也在看她。
都没说话。李天然拐上了长安大街,从西直门出的城。上了公路,笔直地对着太阳往西开,他这才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痛吗?”
“本来不痛……”他忍不住逗她,“可是给你这一摸……”
巧红笑了,轻轻捶了下他胳膊。
他们在海淀找了个小馆儿,吃了顿儿羊肉包子。巧红说东娘那边儿还没来话。临走,他又买了瓶莲花白。
正街上挺挤。走道上摆满了果子摊儿。
“你瞧……”巧红扯了下天然,“真是红了樱桃……紫了桑椹……”
地摊上一堆堆水汪汪的深红樱桃,紫红桑椹。他各买了半斤,用一张张墨绿的杨树叶子包着。
大街上不停地有人回头看他们两个。李天然知道自己个儿高,又一身洋味儿。黑皮夹克,蓝布衬衫,黄卡其裤,白球鞋,黑眼镜,是会惹人注意。偏偏旁边的关巧红又是这个身段儿,又这么中国味儿,又偏偏半卷着袖子,带着点儿轻佻,简直比街上那些女大学生还潇洒风流。
巧红给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们很快上了车。
她解开了包袱,取出几件黑的白的短褂儿,“天暖和了,给你跟九叔做了几件儿单的……”她把衣服放在后座,用那块包袱皮儿把吃的喝的给包上,“上哪儿去?”
李天然顺着平平黑黑的柏油路往西开,“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温温暖暖又带点儿凉的轻风吹进车窗,中间不时杂着团团柳絮。巧红直揉鼻子。
公路上车子不少,什么车都有。人也不少,红红绿绿,像是出来春游。
看起来就在眼前的西山,一片片青翠,偶尔露出来一角金黄色庙顶和塔尖。
他左转上了绕着山脚朝南伸过去的土路。车子和人都少了。他在上头颠颠地开了好一会儿,慢了下来,找了一会儿,在一个小丁字路口停了车。
“就这儿。”天然瞄了下路边。
“真是命……”巧红微微叹气,“马大夫早到会儿,也碰不上你。晚到会儿,你可能死了……”
天然提着小包袱下了车,锁上门,拉着巧红上了那条坑坑洼洼,早已经给风吹雨打日晒雪浸得只有他还认得出的小土道。
两个人手拉着手,高高低低。一步半步,走了老半天,到了路北那道垮得不像样的土墙。
大门半塌,前方一片荒地,满是杂草野花。阵阵风声。
巧红呆呆望着那片空地。
“上回来这儿,刚下完一场大雪,全给盖住了……也好,没这么凄凉……”
他拉着巧红绕过了庄园废墟,踩着乱石又走了好一会儿,在一段山坡背后几块大石头前边坐下来。
“本来前头那儿有好几棵大槐树,”他指了指,“现在就剩下两棵了。”
他们遥望着树过去那片空旷的原野。春风微微扫着二人的头发。
巧红解开了包,他们吃着桑椹和樱桃。
“从这儿看不见,”他又一伸手指了指,“那边儿过去就是永定河,再南边儿是卢沟桥……晚上没云没雾,看得见宛平县城上头的亮光,半夜里也听得见火车笛子……”
“你们常来这儿?”
“谁?”
“你跟你师妹。”
李天然轻轻点头,“想要清静就来这儿。”
几只燕子静静滑过天边云层。
“你师父他们,葬在哪儿?”
“葬在哪儿?尸骨都没法儿去收。”
巧红微微叹了口气,“清明那天上通州,就只找到一个土坟堆儿……就拔了几根儿野草……”
他开了瓶子,对嘴喝了一口,递给巧红。她也喝了一口,“也许是报应……听徐太太家里人说,他们全抽上了。”
“他们是谁?”
“他哥哥嫂子。”
“那可是报应。抽不死也把他们抽垮。”
“不这样儿的话,好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她又喝了口。
李天然伸手把她拉到他身前坐下,从后边紧紧搂着。
太阳已经西下到后头山那边去了。天可是还蛮亮挺蓝,衬着徐徐滚动的朵朵白云。四周林子里响起了阵阵蝉鸣。
“奇怪,城里头的还没叫呢……”
天然没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怀里的巧红。
上空白云,不知不觉给染上了一片片紫紫黑黑……
上路之前,他们把剩下的一些樱桃桑椹洒在地上喂鸟儿。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开了车灯。两个人一路都不想说话。她在烟袋胡同对街下的车。
李天然带着几件短褂和半瓶莲花白,刚迈进大门就听见蓝兰的笑声。他找了过去,都在厨房。德玖正带着她在案板上搓“猫耳朵”。一股炸酱的香味儿从炉子那边飘过来。
蓝兰跳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一定又是卓家那小子……”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白粉,摸了摸他脸颊,“还好,没徐太太说的那么吓人……”又把他往门外推,“快去洗手,这就下。”
她说她哥寄来张相片,已经搁了几天,又几天没见着他,才上门来找,才听徐太太说他叫人给揍了一顿。
是蓝田一身飞行衣帽,扶着一架飞机的螺旋桨拍的。英俊潇洒。照片背后一行字:“李大哥留念,蓝田赠。民国二十六年五月,杭州笕桥。”
“他们这一期,他头一个单飞……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
没什么菜,可是三个人饱饱吃了顿儿山西猫耳朵。
还是蓝兰帮徐太太洗的碗。
德玖说上街走走,消化消化。
天然和蓝兰面对面坐在客厅,一个喝威士忌,一个香片。
“日子定了没有?”
“七月初吧。”她说已经没课了,班上都在忙着六月十三号的毕业舞会。“我现在很高兴去美国……人生就是一个个阶段。北平这段就快结束了。”
他没说话,可是心里叹了口气。年轻人看世界真是干脆。一会儿玩得半夜不回家,一会儿曲终人散,伤感离别,一会儿人生又是一个个阶段,一个完了接一个,头都不必回。
他趁蓝兰说着话,偷偷望着那张青春无邪的脸。真是可爱。心眼儿再鬼,也只是调皮的鬼……他想,每个人的命可真不一样,他小时候那段人生,到现在也没结束。而且怎么结束,什么时候结束,能不能结束,都还吊在那儿,吐不出,咽不下。
送蓝兰回了家,他给天津挂了个长途电话。他的事蓝青峰都知道了,只叫他沉住气,别急,等见面再说。李天然临时决定不透露朱潜龙会在前拐胡同宴客。
可是巧红那儿也一直没消息。他跟师叔也没别的辙,只有耐心等。他脸上的肿也消得差不多了。车也还了。腰胸上的纱布可还没拆,只是重绑了两次。李天然又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这两天报上全是张自忠率团访日的新闻。尽管他临上船在天津招待记者说,“此行系旅行性质,并考察日本之军政工商航空状况……亦将与日本朝野人士一谈,但并无政治上使命……”可是许多社论还是怀疑张自忠负有与日方进行秘密政治交涉的任务。
警察局也一直没下文,反而是罗便丞三十号那天来了电话,说访问团提早回国,又说马大夫约他们明天晚上家里吃饭。
李天然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嘴角上头还带点肿,得留神罗便丞的死追活问。
天然六点到的。罗便丞正在跟马大夫和丽莎骂日本人小心眼儿,说明明讲好是参观访问,可是东京报纸偏说张自忠是来日本“见习”……他抬头看见了李天然,注视了一会儿,“怎么了?是撞到木头,还是撞到吃醋的丈夫?”
李天然一挤眼,“一半一半……撞到一根吃醋的木头。”
“OK...”罗便丞微微鬼笑,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那天在东京参加陆军大臣杉山久的宴会,有一百多人,他居然公开要求张自忠就华北经济提携表达意见。搞得连席上的日本人都有点紧张……”他停了下来,慢慢举杯喝酒,卖他的关子。
丽莎笑了,“好……我来陪你说对口相声儿……那么张市长又如何应付?”
“应付得很漂亮,”他高兴地笑,“张市长说,中日经济提携的必要基础是平等,而它的先决条件是消除政治障碍,也就是说,消除冀东伪组织……”他抿了一口酒,“告诉你们,我第一个站起来鼓掌!”
马大夫在沙发上咬着烟斗,静静地望着兴奋的罗便丞,“很好,我相信张自忠和全中国,都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热诚的美国朋友……”他顿了顿,“这样好不好,等你该写的稿发出去之后,还有什么感想,不妨再写篇长一点的,给我们太平洋研究所的季刊。”
“写是可以……”罗便丞想了想,“我这次跑了趟日本,心情非常复杂……比如说,我真不明白日本怎么敢如此自大。跟几个少壮派军官谈过两次,我觉得他们未免太小看中国了。他们只知道中国老,中国旧,中国穷,中国落后,可是忘了中国大……大到可以说无限。”
“那你觉得非打不可?”丽莎起来为每个人添酒。
“当然。不出今年。”他有点激动,“马大夫,马凯夫人,你们应该有印象,访问团里有位加拿大记者,说这太像一九三一年了,太像‘九一八’前夕了……是吗?”
马大夫默默点头。李天然一直没插嘴,静静喝酒。
“你们知道我这次回来的感想吗?”
三个人都在等他说。
“我觉得日本像是跟中国受教多年的小孩子,现在长大成人了,还是要超越中国才有自信。”
丽莎微微一笑,“超越?日本早已经走在中国前头了。它要征服。”
“对!”罗便丞叫了起来,“这就是我的意思!征服是超越的血证!”
李天然心里一颠,觉得这些话有点耳熟,不就是山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可是单单废墟断臂,就能表示青出于蓝而未胜蓝?
他离开马大夫家已经半夜了,也没搭罗便丞的便车,说吃得太饱,要散散步。
他很烦躁。在空空的夜街上,在半凉半暖的微风吹拂之下,仍安不下心。他进了烟袋胡同,刚拐过小弯,迈了两步,蹿上了房。
巧红给他轻轻开了门,悄悄在他耳边问,“有事儿?”
他半天答不上来,只是紧紧搂着她,“想你。”
连软软绵绵的巧红,都驱走不掉他心中那股烦躁……
连晚上打坐,练拳,也只是暂时性的宁静,天一亮就回来了……
徐太太已经问过两回,他都说不必。那天早上又问,李天然就掏出了一张十元,叫她看着办。
下午回家,他发现大门两边都插上了蒲剑和艾虎。进了院子,又发现北屋门上也给贴了两张黄纸朱砂的天师符和钟馗像,客厅茶几上点了两根红蜡,摆着一盘核桃酥饼,上头印着五毒,还有好几碟子的红樱桃,黑桑椹,白桑椹。酒柜上一盘清淡的晚香玉。
“厨房里还有小枣儿粽子……还有看您想送谁,关大娘做了好些‘葫芦’,什么都有,瓜豆,小虎,粽子,好看极了,要,就给您带几串儿过来。”
李天然心情轻松了下来。身上的纱布也拆了。离五月节还有三天,家里给徐太太这么一弄,真有点儿过节的味道。
“哦,关大娘说天暖和了,要做绸子褂儿,她那儿有几匹现成的料子,请您过去挑……”
他心头突然一震。这是有事!……“好,待会儿咱们一块儿走。”
果然。东娘昨儿个派丫头来催了。
巧红说完又坐回案头,接着用碟子里头给捣碎的凤仙花染她手指甲,“说端午那天要穿……你明儿晚上过来,我下午送过去,看能听到点儿什么……”
李天然第二天晚上耗到十一点就再也忍不住了,管她老奶奶徐太太睡了没有。
“五月节晚上,外边儿叫菜,主客像是两个日本人……就听到这些。”
天然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你给做了什么衣服?”
“两件旗袍儿,一件粉红,一件墨绿。”
他这阵子的烦躁一下子没了。
浑身发热,内心期待,连德玖都感染上了。
人,地,时……都齐了。
背了七年的血债,转眼血还!
五月节刚好是个礼拜天。他不用上班。其实徐太太今天也不用来,可是她中午还是来了一趟,收起了菖蒲和艾草,又把门上贴的印符也全揭了,给丢到大门外头,说是“扔灾!”
“灵吗?”
“灵!不防一万,也防万一!”
天然心想,防防也好,今年这个五月节碰巧又是个阳历十三号。
德玖天没黑先出去绕了一趟,回来跟天然说他在胡同口上看见东宫有人进进出出,还有部黑汽车。“掌门有什么指示?”
“有外人,见机行事。可不能暗杀,得叫朱潜龙知道咱们是谁,得叫他死个明白。只要有半分一分钟的机会,就动手。”
天长了,八点多才开始暗。一弯新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挺暖和。二人各一身黑衣裤。
他们一块儿溜达到朝阳门大街分的手。天然从北边抄过去,德玖打西边绕过来。
东宫宅院,爷儿俩都挺熟了。屋子里也靠巧红那张图,大致有点印象。
天然从东宫北边那座院子上的房,随手蒙上了脸,紧贴着屋瓦,慢慢伏着蹭过去,在老地方蹲着。前边院子上头一片光亮,人声很杂,夹着笑声。
他等了会儿,感觉到师叔也在西房上头趴下了。
他全身紧贴着瓦,从屋脊后边伸出半个头,朝下边看。
院子四周廊下挂着灯笼。正当中摆着一桌席,坐椅后头又架着一圈灯笼。挺亮。各屋台阶两边那几盆蝴蝶花,绒嘟嘟的,深红艳紫,一清二楚。
他一眼就瞧见了朱潜龙。一身银灰绸子长衫,挽着半支袖子,朝北对着他这边坐着。他左手那个穿浅红旗袍儿的,应该就是东娘。原来是这个样儿,够俏。
他顺着扫过去。东娘这边过来是卓十一,唐凤仪,杨副理。再过去……嘿!好小子,山本,还吊着绑带。再过来是那位舒女士,接着是个背影,一身日本军装。再过去是个浓艳的姑娘。再过去……妈的!老金!旁边又是一个浓艳的姑娘。陪酒的?
听不清楚下边说话。两个丫头穿来穿去,上菜下菜换盘子……李天然一动不动。
现在没法儿下手。吃完总不会马上就散吧?总会进屋吧?打四圈?抽两口?五对男女,不会全在这儿过夜吧?朱潜龙总会落个单吧?最多饶上一个东娘。再不得已,多饶两个,就多饶两个。这批浑蛋没个好人……
有一会儿没上菜了。院子下边北角上,像是有人开始调琴,看不见人,可弹起了三弦……有个女声低低地唱上了,还摇着小鼓……说话声静了下来……
“五月端午,街前卖神符,女儿节令,女儿节令把雄黄酒沽,樱桃桑椹,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瑞树。一支支艾叶菖蒲悬门户,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姑娘们鬓边斜簪五彩灵蝠……”
全桌人叫好拍手。
连后边站的小丫头,连厨房里头的,连大门洞站的那个人,都拍手叫好。
咦?大门洞里头有人?……
西房上头突然“吧”一声瓦响。李天然就知道要糟。
一道电光从大门洞那头照了上去,一声大喊,“房上有人!”再“砰”一声枪响。
他听到西房上头人倒瓦碎,院子下头喊叫,再来不及想,伸手揭了两片瓦,双手一抖,一片打向开枪那小子,一片打向朱潜龙。
他也顾不得露了身影,顺手又揭了两片瓦,从北房跃起,到了西房。脚刚点到屋瓦,再一抖双手,全朝着下边正急忙起身的朱潜龙头部打过去。
他眼一扫,师叔不在。又一声枪,“砰”,子弹“嗖”的一声擦着他耳朵飞过去。
他又一起一落,下到前拐胡同。
德玖倒在地上。他过去扛起了师叔,三步蹿出了东口。
他使出全身功夫,也不管街上有人没人,连跃带纵,奔向干面胡同。
他不能惊动老刘他们,背着师叔上了房,在后院跃下,急捶了几下马大夫窗户。
有了亮,房门开了。他扛着师叔冲了进去,把师叔放在沙发上。
马大夫关上门,过来扳起了德玖的脑袋,褪了蒙脸,翻了下眼皮,按了会经脉,抬头跟天然说,“死了。”

36.事变卢沟桥
他隐隐朦胧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慢慢睁开了眼。屋子很亮,头上一盏吊灯,又熟悉又不熟悉,射着刺目的光。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客厅沙发上。
他伸手在茶几上摸到了包烟,点上,抽了几口,嘴很干。酒瓶空了,只剩下杯子里的小半口,散出反胃的气味,他还是一口喝了。
他在澡盆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才觉得有点醒了过来。没有胃口吃东西,自己烧了壶咖啡。
快十一点了。滚烫的三杯和两支烟之后,他才觉得真的醒了。
这一真醒,他又想醉。
他无法回想,也不敢回想。
全是他的错。他无法逃避。师叔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这是无可挽救的错。他必须接受。马大夫也这么说。
可是接受了又怎么样?师叔还是回不来。
就算他想是师叔踩了片松瓦,招来了那一枪,也是因为他事先没好好算计。
难道闯荡江湖四十几年的太行刀德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人给打死了?
该叫他上哪儿,跟谁,去磕头请罪?
这种罪过,出在堂堂太行派掌门身上,又洗得清吗?
要是切断他胳膊就能找回师叔的命……
他给马大夫拨电话,说这就过去。
唉……师父一家四口已经尸骨无存……而师叔,死不能公开,葬不能公开。
他跟徐太太交代了声,说九叔回五台了,就回屋收拾师叔的遗物,看见那顶水獭帽,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他呆呆地打了个包,只留下了那根油亮油亮的旱烟袋锅。
这回是马大夫开车。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开到多年前命运把他们俩凑到一块儿的那个丁字路口。
有个挑担子的刚过去。他们又等了会儿。
李天然打开后车厢,抬出了给两层毡子包着的尸体。马大夫取了包袱和铲子。
他扛着师叔,后头跟着马大夫,上了小土路。
他无法原谅自己。师门二代最后一人,是这么偷偷摸摸地入土。
他一铲一铲地刨坑。眼泪往肚里流。
只能埋在太行山庄了。他找了块地。前边一片空野,后边一块大岩石。为了以后好认好找,他从石头那儿朝着西边五台山迈了九步。
完后又搬了几块石头压在坟头上。
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马大夫默默念了几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回城路上,马大夫叫天然务必去上班,而且务必轻松,绝不能叫金士贻感到出了什么事。
到九条都下午了。办公室没人。他什么心情也没有,取了份报,呆呆的什么也看不进去。
他也知道得露个脸,反而希望老金快点来,应付一下就走。
房门一下子很响地给推开了,也把他惊醒。是金主编冲了进来。
“小苏跑了!”老金在他桌前一喊。
“跑了?”李天然放下了报。
“去了延安!”
“延安?”
“延安!小苏投共了!”老金几乎在叫。
李天然脑子还没转过来。
金士贻靠着他桌子,喘了口气,“我一大早儿,还不到七点,就接到她哥哥电话,叫我赶紧过去……小苏给家里留了个条儿,说什么去参加抗日行列,又说什么民族希望在延安……”他又喘了几口气,搬了张椅子坐,“昨儿晚上跑的,什么都没带,跟她一个同学一伙儿,也是个女的……”他又气了,“妈的!上学就上学,一个大姑娘,上哪门子军训!这批二十九军教官,早晚全都去投共!”
老金不想再说了,摆回了椅子,到自己桌上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露出一点昨天晚上东娘家出了事,也没转弯抹角刺探李天然。
本来充满了悔恨伤痛的心情,现在一片混乱。罗便丞来电话约他吃饭,也给他推掉了。
一个晚上能出这么多事?看来今年这个五月节真不是个好日子。徐太太也白费劲儿了,赶着中午前过来把印符什么的全给扔了出去,也没扔得了灾……
李天然也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打发过去的。埋了师叔第三天晚上,他才去找巧红。坐在她床边儿,天然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
日子真不好过。稿子懒得写,报懒得看,饭懒得吃。就猛喝酒。越喝越难受,喝得那天马大夫跟丽莎把他训了一顿,叫他赶快醒过来。这么糟蹋自己是白糟蹋。再这么下去,别说报仇,连你这个人都毁了。
蓝青峰第二天就来了电话,把事情问了,也无可安慰,只劝他保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李天然末了可直问他怎么用了金士贻这种人。他的回答叫天然更觉得蓝青峰老谋深算。蓝说,“用个亲日分子,旁敲侧击,会知道不少事。”
至于小苏,蓝老无话可说。
二十七号晚上,蓝又来了电话,说他在马大夫家,叫他这就过去。
他们正在飘着阵阵夜来香味儿的院里乘凉。丽莎盯了天然一眼,才给他倒了半杯酒。
“刚才已经说了说,”蓝青峰一身绸子大褂,摇着把扇子,冲着天然,“那天晚上那个日本军人,是宪兵队大佐。‘维持会’已经秘密成立。日本一旦真正控制北平,就改成市政府。市长内定江朝宗……本来他们想找吴佩孚,可是这个老家伙不敢出来。公安局长潘毓桂,他的日本头子就是那个大佐……哦,我们金主编也要当官儿了,去给市长做机要秘书……”
李天然听得心里发毛,也知道话还没说完。
“还有……”蓝青峰顿了下,“便衣组长朱潜龙,也升了官,去当侦缉队长……那个大佐要他。”
天然觉得他肚子揪成了一团。
一个便衣组长,已经这么难找了。才有了苗头,又出了这么大个纰漏。那再当上侦缉队长,后头还有日本宪兵队……
事情是急,可是又急不得。一步步来,走这一步,想下一步,两步三步……“就跟下棋一样。”蓝青峰打了个比方。
可是蓝老一直没提他打算怎么走下一步。
就这么干等?不的话又怎么办?越想越无可奈何。
他连着两个晚上都去找巧红。也不在乎徐太太知不知道,听不听得见了。只有在巧红那儿,他才感到一点安慰,暂时忘记外边一切……
天刚黑,又闷又热。李天然光着脊梁,坐在院里喝酒。一个个星星才开始显出来。白天的热还没散光,石砖地上还发着热气。后花园树上的蝉叫个不停。他刚走了趟拳,可是心头那块疙瘩,就像天上响的阵阵鸽子笛声似的,怱来怱往。大门铃响了。
是唐凤仪。松松的阴丹士林旗袍儿,也掩不住她那风骚的体态。再配上蓬散的一头长发,半高跟白皮鞋,肉色丝袜,和那双红红的嘴唇……“走,请你吃饭。”
李天然没请她进屋,自己回房套了件蓝衬衫。
她有部车,让他找个馆子。他想了想,跟司机说去俄国教堂。
“凯莎玲”楼上只有一桌客人。四个窗户大开,头顶上的风扇慢慢转着。他们吃着老板卡诺夫先生介绍的罗宋汤和基辅炸鸡,喝着冰凉的伏特加。李天然注意到唐凤仪美还是那么美,只是今天晚上没有了以前那种做作姿态,连说话声音都正常了。
她取了支烟。他划了根洋火,也为自己点了支。她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喷了出去,“我订了票,这月底,七月二十八号夜车去天津……”她又吸了一口,“我订了两张。”
李天然没说话。
“不是我逼你。可是今天晚上你得给我一句话。”
他本来想顶回去,再看到她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就尽量婉转地说,“我没有表示过要陪你去上海。”
她微微惨笑,“我知道你没有……”她弄熄了才抽了几口的烟,又取了一支挂在嘴角,从手提包掏出一个打火机,递给了天然,“帮我点。”
李天然接过了打火机,心里猛跳了几下,是他那个银的……他“哒”一声打着了,替她点了烟。
她仰头喷烟,“是你的吧?”
他没说话,抚摸着那纯银表壳。
“我五月节那天在东城吃饭,看见那位杨副理在用,觉得很眼熟。问他哪儿来的,他不说,问他要,他也不给……结果花了我二十块钱才硬买过来……现在……物归原主。”
“怎么回事儿?”他尽量沉住气。
“你给揍了一顿儿,是吧?”
他没有反应。
“下回就不会这么便宜你了。”
他还是没反应。
“那小子原来是个便衣,后来跟了卓十一,算是护驾吧……”她干掉半杯伏特加,“你真不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什么处境?”他稳住自己。
“日本人成天逼他们,羽田那个案子……”她给自己倒酒,“他们没任何线索,就打算把羽田的事儿,还有卓府给偷的事儿,山本断臂的事儿,还有一大堆没破的案子,全算在你头上。”
李天然半真半假的大笑,“算在我头上?就这么简单?无凭无据?”
“你又不是头一个给冤的。”
他稍微放了点心,至少她用了“冤”这个字。
“他们有他们一套打算。”
“他们是谁?”
“便衣组,侦缉队,得给日本人一个交代……还有卓十一。”
“警察是交差,卓十一找我什么碴儿?”
唐凤仪喝了口伏特加,再给二人杯中添酒,脸上显出非常妩媚的笑容,“卓十一认定你我在偷情。”
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你不信?”她又掏皮包,取出了半张报纸,“这可是你们画报说的……”她递给了他,“曲线消息,第二段。”
是上礼拜那期:

[本市]某公子交际花未婚妻,最近与某华侨来往亲密。闻将私奔南下。

李天然吸了口气,默默还了报纸,点了支烟。
“你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那我呢?”她那妩媚的笑容中带有少许嘲讽,“我不也是给冤了?不也是没吃着羊肉,惹了一身骚?”她顿了顿,脸色一下了变得冰冷,“可是现在说这些都白费。要紧的是,他是在警告我……担心我坑,又怕我跑……”
他没有接下去。
“你还不明白?你我处境,半斤八两。”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给我一句爽快话,我是买一张票,还是两张?”
他心里一团乱。尤其让他害怕的是,万一就这么给他们干掉了交差,那血债要不回来不说,朱潜龙可真歪打正着,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无意之中消除了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死对头。
李天然把所有的杂念压下去,很诚实地告诉唐凤仪他不可能跟她去上海。
回去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他下车。唐凤仪微微苦笑,“是我看错了人?”
他也微微苦笑,“大概是没这个缘……”他掏出来那个银打火机,塞到她手里,“你留着吧,是你花钱买的。”
他半个晚上睡不着,越想越心惊肉跳。
他只能告诉自己,往后绝不能再叫他们给逮去。一旦有什么事,当时就得动手,管他们是便衣警察,还是日本特务。
他也体谅唐凤仪。连老金都公开散布曲线消息了,她怎么能不急。看样子她是吃了不少钱,坑完了跑,找他护航。
他又想,退一步来看,他还真应该感谢她。那边不少事,还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而且还听出来,至少朱潜龙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放了点儿心,睡了。
一早就给电话吵醒。又是罗便丞,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约了三次都没空。李天然不好再推,答应礼拜三上他那儿。
他绕了趟九条就去找马大夫。就丽莎在,正在客厅切藕剥莲蓬,边跟他一块儿吃,边听他讲,觉得事情不妙,说这帮子人本来就不是东西,再有日本人在后头逼,更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死了个李天然又算什么。护城河里头,经常浮着没人认领的尸体。丽莎劝他搬来干面胡同。她没直说,可是天然心里明白,外国人家,稍微安全一点。
他没过来住,只是更少出门。半夜去找巧红,也比平常更留神。自己陷入了这个泥坑是自找的,可不能把她也给扯了进去。
这两天北平突然热得叫人透不过气。礼拜三那天,李天然下班回家,火毒的太阳,晒得额头发痛。就几条街,已经走得浑身是汗。在南小街上喝了杯冰镇酸梅汤,都不管用。
家里也无凉可乘。他有点后悔没听蓝兰的话,搭个天棚。
洗完了澡,躺了会儿,看看太阳开始下了,才套上衣裤出门。
罗便丞倒是挺会舒服,光着膀子,坐在风扇前面喝酒。
“后天,跟我去北戴河,我租了个别墅,就在海边……”他没起身,指了指酒瓶。“有女朋友,一起去……我约了丹妮尔。”
李天然加冰倒酒,“丹妮尔是谁?”
“法国使馆的电报秘书。”
李天然觉得这批外国小子在北平可真享透了福,尤其是像罗便丞这种,会几句中国话,挣的美金,年轻单身,中国外国女朋友一大堆……就只是没追上唐凤仪。
出去吃,李天然又佩服了。这小子已经跟他胡同口上那家大酒缸掌柜的混得这么熟。才进门坐在凳子上就一嚷,“二大爷,来两个。”
他们连吃带喝,一直聊到了十点多,红漆缸盖上,摞着一堆空碟子,十来个二两锡杯。临走,罗便丞问也不问,就给了小伙计一张五元大钞。难怪掌柜的叫他罗大爷。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酒缸。罗便丞要去什刹海,去印证他刚听来的“红花结莲蓬,白花结藕”。天然没理,拖他回了家。
这么晚了还那么热,又闷,又喝了快两斤白干儿,才几步路就汗上加汗。
罗便丞又从冰箱取出一堆冰块,开了风扇,又接着喝威士忌。
“跟我坦白……”罗便丞脱了衬衫,“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找你吃顿饭都这么难。”
“太热,赖得出门。”
“你少骗我。绝对有个女人……是谁?我见过没有?是那个做春饼的吗?”
“没这个人。你没见过。不是。”
“那后天你带谁?一个人就算了。”
“那就算了。”
“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不过是个英国女的。有兴趣吗?”
“没有。”他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再坐会儿……”罗便丞添了酒,“我跟你说,我也很烦……”他一口喝了半杯,“告诉你一件事……前天,我在酒会上碰到我们美国一位外交官,在中国二十几年了,中国话可比我强,虽然带点山东味儿……可是,这位老中国通说,他绝不相信日本对华北有任何野心。理由是,你听,理由是,日本连一个满洲国都搞不过来,怎么还有能力殖民华北!”
电话响了……
罗便丞慢慢起身,带着酒杯走到书桌,“我告诉你,天然,不光是他,全美国都这么天真。”他拿起了电话……
李天然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只听出是英文,和最后几句,“……fine……first thing tomorrow.”
他挂了电话,回来坐下,“天津打来的。‘美联社’的理查德,问我北平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听说卢沟桥那儿响了几声枪……”罗便丞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大概又有个日本兵失踪了……”他靠回沙发,闭上了眼睛,“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就为了这个……真打起来……”
李天然坐了会儿,干掉杯中的酒,看见罗便丞睡着了,就站起来关了灯,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没那么热了,偶尔还飘过一丝轻风。他拐上了鼓楼大街。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全城都睡了。
他慢慢溜达着上了东四大街。也是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几根路灯暗暗亮着。两旁大树,叶子密密的,遮住了后头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间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
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夜壶……”
他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这宁静的古都……

37.围城
李天然眨了眨眼,醒了。
又躺了会儿才起床,光着脊梁下了院子。
天阴阴的,又闷又热。蝉叫个不停,远远地响着一阵阵雷声。
“打起来了!”徐太太冲了过来,塞给他一张报,“您瞧!”
是张“号外”,他接了过来。
一行大标题:“今晨四时,日军在卢沟桥开炮”。
又两行小标题:“我方因炮火猛烈,不得已正式开枪。现尚对峙,当局希望对方觉悟。”
真打起来了?!他坐在台阶上看下去。

[本市消息]今晨零时许,日方松井武官,用电话向冀察军政当局声称:“昨夜日军一中队,在卢沟桥郊外演习,忽闻枪声,当即收兵点验,发现缺少一兵,同时认为放枪者已入城,要求立即率队入城,搜查该兵云云。”我方当以时值深夜,日兵入城,殊是引起地方不安,同时我方在卢部队,昨日竟日均未出营,该种枪声,绝非我方所放,婉加拒绝。但不久,松井又来电话声称,我方如不允许,彼方将以武力保卫前进云云。同时,我方已得报告,日军对宛平县城,已取包围前进形势。于是我方再与日方商定,双方即派人员前往调查阻止。日方所派,为寺平副佐,樱井顾问。我方所派,为冀省第四行政专员兼宛平县长王冷斋,外委会专员林耕宇,及绥靖公署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至今晨四时许,到达宛平县署。寺平仍坚持日军须入城搜查。我方未允。正交涉间,忽闻东门外枪炮声大作,我军未予还击。俄尔西门外大炮机关枪声又起,连续不绝。我军仍镇静如故,继因日军炮火更烈,我军为正当防卫,万不得已始加抵抗。我军伤亡颇重,牺牲甚大,但仍请其停止进攻,调回原防,否则责任应由彼方担负。日方答以永定河方面,尚有二十九军骑兵,要求退去,方能再谈其他。现双方仍在对峙中。我方驻卢者均为步兵,并无炮营。昨夜炮声均为日兵所放。我方军政当局均极镇定,不愿事态扩大,希望立即停止战斗状态,进行外交谈判,倘对方一再压迫,进攻不已,为正当防卫起见,不得不与周旋云。

李天然震惊之余,点了支烟,又看了一遍。
“号外”是《世界晚报》出的,时间不过两小时前,“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正午”。刊头旁边还有个方括号:[又讯:闻走失之日兵已寻获]。末尾还有一行字:“详情请阅今日《世界晚报》”。
徐太太给他端来杯茶,“打起来了,是吧?”
他木木地点了点头。
“会打进来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不记得在哪儿跟谁说的了。
他起身进屋打电话。丽莎接的,说马大夫一早去了医院,“‘协和’跟红十字会组织了一个救护队去宛平……听说死了不少人,上百人受伤。”
他接着又打给罗便丞。秘书说他去了“马可孛罗桥”。他挂上电话,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办公室。
路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街头议论,个个面色忧急凝重。想找份报,早都给抢光了。好不容易借了份看。大部分是刚才那份号外的重复,只是死者已高达六十余,伤者超过两百。战斗集中在卢沟桥东北方面。还有两张照片。一身夏布长衫的王冷斋,全副武装的寺平。天然心中苦笑,光看这两位的打扮,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最新的消息是,冀察绥靖公署主任宋哲元和北平市长秦德纯,刚刚成立了临时戒严司令部。司令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
办公室没人。他去了后院看蓝兰。她正跟杨妈在屋里收拾东西。
“爸爸一早来了电话,叫我打个箱子,随时动身。”
“真是说走就走。”天然找了个地方坐。
她也不收拾了,“还不知道走不走得了……火车倒是通,可是没票。飞机也满了……”她打发杨妈去弄点喝的,又一屁股倒在一大堆乱衣服上头,“唉……本来是去留学,现在变成了逃难!”
天然苦笑,“是啊……刚好给你赶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天真无邪的脸,不那么天真无邪了,“人家小苏都去打游击去了。”
“你也想去打?”刚说完就觉得不应该开这个玩笑。
“我?没这块料。”
他接不下去。料?他应该算是有这块料的了。一身软硬轻功。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干了些什么?一个羽田。半个山本。卓十一不算数。而自己,白饶了一顿揍倒没什么,可是赔了师叔。那他怎么还能去开一个十七岁小女孩儿的玩笑?他转了话题,“你爸爸还说什么?”
“就说要打了……”她突然眼睛一亮,“哥哥才赶得正好,月底毕业,马上就派得上用场。”
李天然觉得这也真够讽刺。一个大少爷,半年训练就能上场,而浑身武艺的他,此时此刻,反而全无用武之地。他也就只能跟蓝兰说,有什么事,随时找他。
吃了片西瓜,他就离开了。
巧红正在屋沿下头生火。老奶奶坐在板凳上剥豆芽。他假装问了声大褂儿好了没有。
老奶奶可等不及了,“我天没亮就听见了,还说我耳背?起来跟关大娘徐太太说是大炮,她们还不信。”
“您不怕?”
“我怕什么?七老八十了……庚子那年,八国联军进来,我都没怕。”老奶奶说着说着自个儿笑了。“如今还怕个小日本儿?”
巧红带他上了西屋,一进门就拉了他的手,“有事儿?”
“没事……就想跟你说,街上的人有点儿慌,晚上戒严。”
“听说了……”她靠着案桌,“我倒有话……东娘丫头来过一趟,说新做的旗袍儿给弄脏了,叫我再缝一件儿。”
“没提那天晚上?”
“提了,说半夜房上来了刺客……”
“他们怎么说?”
“猜是冲着日本人来的。”
“就这些?”
“就这些……我没敢多问。”
李天然摸着她的手,“少出门儿,买菜找个伴儿……这种时候,不三不四的人,最容易闹事儿……”
他也很少上街,也就是去九条坐一会儿,应个卯。他也知道,这种时候,还出什么给少奶奶姨太太看的画报。
一连几天都出号外。没有,徐太太也想法儿给他弄张报。她不认得几个字,等李天然看了,再来打听,回去再说给老奶奶关大娘。
没几件好消息。九号刚谈好双方撤兵,下午日本军队就又开炮了。
宛平和卢沟桥,李天然小时候去过不少回。报上提到附近几处打得很厉害的地方,像什么龙王庙、大瓦窑、沙岗,他都还有点印象。
只是一大堆守军将领的名字,除了军长宋哲元,师长冯治安几个大头之外,连副军长佟麟阁,都是这次打起来才在报上看到的。那就别说其他人了,像一一○旅旅长何基沣,二一九团吉星文,第三营营长金振中。
日本名字更要命。只有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经常上报。可是下面的,什么河边旅团,什么第一联队长牟田口,第三大队长一木清直,第八中队长清水节郎……看了也忘了。
说是打起来了,可是这几天城里倒还平静。北平人也真沉得住气。大清早儿还是有人遛鸟儿,茶馆儿大酒缸,全是人。白胡子老头儿,在街上走起来,还是迈着方步。
是报上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把人搞得不知所从。一会儿是二十九军大刀队收复了铁路桥和龙王庙,一会儿又是中日双方重新谈判。再看到说“中南海游泳池”关门,简直是好消息了。
可是谈判归谈判,打还是在打。
十一号礼拜天又有个号外,说田代病死天津,改由香月清司出任驻屯军司令。徐太太菜市场听来的更叫人心慌,说什么日本已经调了炮兵和骑兵到通州,又说有大批日本军队从东北开了过来。谁也不敢说都是谣言。十二号,南苑那边又打起来了,连永定门外都响了十几声大炮。
他两天没出门,只打了几个电话。马大夫在医院,丽莎在东交民巷一个志愿工作队帮忙。找不到罗便丞。蓝兰在家等他爸爸电话。办公室没人。
十六号那天,他上街走了走。真把他吓了一跳。闷热之外,全变了。
东单、西单、西四一带,都是一条条战壕,架着麻袋。东交民巷四周也堆着沙包拒马。大路口上全是卫兵,背的长枪也全都上了刺刀。大街上军车不断。走路的脚步都快了点儿,没人逛街了。一个个店铺全都上了门窗。电线杆上,墙上,到处给贴上了标语口号:“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卢沟桥”,“北平市民,坚决抗战”……还有一批批学生沿街募捐,“有钱出钱,没钱捐把牙刷儿也成。”
他直到二十号晚上才见到马大夫,满脸倦容地靠在沙发上喝酒。丽莎在他身旁查看一个笔记本。
半天,谁都无话可说。
“丽莎和我没赶上甲午,也没赶上义和团……”马大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天然听,“可是赶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国,赶上了袁世凯称帝,完后的军阀割据混战,赶上了孙中山去世,就在我们‘协和’,赶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内战,赶上了沈阳事变……看样子,现在又赶上了又一次中日战争……”
李天然不想打断马大夫的话。过了会儿,看他不说了才问,“北平守得住吗?”
“看二十九军了……当然,这是中国装备最差的部队,要不然怎么会有个大刀队?”马大夫抿了一口酒,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宋哲元回老家扫完了墓,昨天从天津回来了。他的和平交涉,已经交涉了一个多礼拜,结果反而给东京一个动员的机会,从关外和朝鲜调来了四十万人……你看报了吧?上个月才上任的首相近卫文麿,还制造舆论,把‘卢沟桥事变’,说成‘华北事变’,前几天又改成‘中国事变’,就是在有意挑战,寻找借口,占领中国……”他又抿了一口酒,想了想,“就算前天蒋委员长的‘庐山谈话’非常坚决,什么抗战到底,就算他已经电令二十六路军总司令孙连仲北上支援,又电令太原那边的绥靖主任阎锡山紧急戒备……可是,你说什么?北平守得住吗?……我看守不住。”
“天然……”丽莎为每个人添了点酒,“你没去东交民巷,你无法想像那个又安静又清静的使馆区,这个礼拜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这几天每天都在那儿,我告诉你,各国兵营操场,还有马球场,全挤满了人,像是在野餐,总有上千个外国人躲了进来,都是住在城里和近郊的……我告诉你,什么人都有,传教的,做买卖的,教书的,度假的,还有一大批白俄舞女……大部分拖家带小,大包小包,地上搭着各式各样的帐篷,一个个奇装异服……简直像是园游会,搞时装展览,有人吹口琴,有人弹吉他,还有娃娃哭……”她说得有点累了,停了停,“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知道这儿的外国人有多紧张了……这个礼拜,我们使馆每天都有通知来,要城里头所有外国居民注意美国大使馆那个无线电杆的灯,如果下头挂了我们海军陆战队的危险信号,白旗上一个黑三角,那就是警号,就叫我们全都立刻躲进东交民巷。”
已经很晚了,外头又在戒严,丽莎留他住下。
“有什么事我可以做?”李天然最后问。
“有……”马大夫揉着太阳穴,想了想,“这样好了,明天跟我去‘协和’,那儿有一大堆医药打算送给红十字会。我们人手不够,也没几个人会开车,你就用我那部福特,帮我们送货吧……”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不过,先请你捐五百C.C.的血。”
就这样,李天然第二天一早跟马大夫去了“协和”,先捐了血,休息了半小时,就开始搬货。
都是一箱箱,一包包的医疗救济物品,送到红十字会在灯市口贝满女中操场上临时搭的大帐篷。马大夫那部老福特装不了多少箱子,得来回来去跑。好在不远,车头上又挂着一面白底红十字旗,卫兵警察都让他的车先走。
可是其他好几个民间志愿团体,发现这儿有部汽车,也一个个过来找他顺便帮着运点慰劳品救济品。什么都有,牙刷牙膏,毛巾胰子,笔记本,手绢儿袜子……最多的是居民听说前线需要沙包而捐出来的麻袋面口袋,像小山似的,一捆捆堆在几所学校和会馆里头,等他们来搬。
李天然成天这么在内城外城开车送货,很快就发现这一阵子又安静了下来,真有点和平气氛。至少西四那条战壕都给填平了。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铺子也一个个下了门板,路口上又有人在卖酸梅汤、雪花酪、西瓜、冰棍儿。
可是报上的消息还是挺吓人。日军已经公然占地,在南苑扩建机场。清华大学附近也有过几次武装冲突。宛平和长辛店每天都在给炮轰。
最叫人觉得危险的是,不管订了多少协议,四郊围城的日本军队,一个兵也没撤走。果然出事。二十五号下午,日军发动了飞机,大炮,铁甲车,一夜之间,占领了廊坊。北宁路断了。平津火车又不通了。
他第二天照常送货。大伙儿都在议论昨天晚上廊坊失守的事。下午,西单一带开始戒严。站岗的说外城广安门那边儿正在打。他只好开回东单。
到了哈德门大街,路又给挡住了,好些二十九军在上头挖战壕,架沙袋和铁丝网。他问一个腰上别着把手枪的少尉怎么回事。
那个军官朝东交民巷一指,“那里头还有九百多个日本兵,广安门还在打,总不能让他们里应外合吧!”他手一挥,“赶紧进胡同儿绕着过去。”
他绕了半天才还了车。回家天刚黑。他光着膀子在院里坐。
还是很热。刚满过的月亮照得下边一片惨白。没枪声了。只是后花园的蝉叫个不停,蛐蛐儿也叫个不停。他靠在藤椅上抽着烟,喝着酒,望着天边一颗颗开始亮起来闪动的星星……他发现好一阵子没去想朱潜龙的事了。
胡同里头一阵汽车喇叭声。他没理会。接着大门铃又一阵响,才想到准是罗便丞。
果然是他。白衬衫上给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有件急事,帮个忙,我中文不大行,”他三步两步拖着天然上了北屋,掏出来一张纸,“劳驾给翻成英文……你先看看。”
李天然坐到书桌前,开了台灯。纸上满满一页潦草的毛笔字: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六日午后
(昭和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最后通牒
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

冀察绥靖公署主任,
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
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
“怎么回事儿?”李天然抬头问。
“你先看。”
他接下去看。

二十五日夜间,我军为保护廊坊通信所派士兵,曾遭贵军非法射击,以致两军发生冲突,实感遗憾。查此事发生之原因,实由于贵军对我军所订之协定,未能诚意履行,而缓和其挑战的态度。如果贵军有使事态不趋扩大之意,须将卢沟桥及八宝山附近配备之第三十七师,于二十七日正午以前撤至长辛店,并将北平城内之三十七师撤出城外,其在西宛之三十七师部队,亦须于二十八日正午以前,先从平汉铁路以北地带移至永定河以西之地,并陆续撤退至保定方面。如不实行,则认为贵军未具诚意,而不得不采取独自之行动以谋应付。因此,所有一切责任,并应由贵军负之。

“哪儿来的?”李天然又抬头问。
“你先翻。完了再说。”
“可是……香月清司,英文叫什么?还有,”他垂头瞄了一眼,“最后通牒,绥靖公署……英文怎么说?”
“这些名词你都别管,我们都有……你只管翻案文,一定要忠实,意思绝不能错。”
李天然抽出一张白纸,拔出钢笔,动手翻译。案文还好,只请教了一两个字,像“独自之行动”。
不到一小时,他把英文稿给了罗便丞,点了支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罗便丞早已经自己倒了杯酒,半躺在沙发上,“不是很清楚吗?最后通牒!不投降就死!”他喝了一大口酒,“最后通牒!耶稣基督!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最后通牒!老天!”
“怎么回事?”李天然有点忍不住了。
可是罗便丞像是极度紧张过后的松弛。他又喝了一口,“你知不知道中文还有一个译法,叫什么‘哀的美敦书’。老天!也真妙!像是一对情侣吵架,断绝关系!”
天然坐下来陪他喝,“你哪里得来的?”
“铁狮子胡同,有我的人。”他挤了挤眼。
“OK……那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下午差点打进了广安门。所以你说我怎么看。我看七月七号的卢沟桥枪声,开始了第二次中日战争。”他一口干掉了酒,“我得赶回办公室发稿,过两天再谈……可是我告诉你,卢沟桥那边打得很惨……”他站了起来,“我们通讯社会付你钱,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们那位翻译给累垮了,进了医院……”他把稿子塞进了口袋,往屋外走,突然止步,“哦,对了,那位民间诗人又有了作品,”他掏出一张叠着的报纸,递给天然,“你慢慢看吧。”
李天然送他出门上车,回到北屋,倒了杯酒,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有点激动地打开了那张小报:

古都侠隐(之四)
将近酒仙

梁任公集宋人句,转赠“燕子李三”

燕子归时,更能消几番风雨;
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

38.东站送别
他第二天照常开车搬运。可是内城外城才跑了一趟,就觉得情况不对。
大街上全是军车。前门附近到处都是背着长枪的大兵。
就连贝满操场上大帐篷里头堆的箱箱救济品,也不像前几天那样转手就送去了宛平、长辛店、南苑、西苑。还堆在那儿。问看守的怎么回事,那小子也不清楚,只说这两天没人来取。
他开回“协和”找马大夫,等了一个钟头才见到。
马大夫把他拖进办公室,关上了门,“唉……你回去吧。”他满脸倦容,一下倒在椅子上。
李天然从来没见过马大夫这么丧气,“怎么了?”
“宋哲元拒绝了香月的最后通牒……”马大夫开了抽屉,取出半瓶威士忌,“快了,就这一两天……”他开瓶倒酒。
天然愣住了。
“先谈眼前的。青老来过电话,到处找你,照顾一下蓝兰……他人还在天津。”
二人碰杯。
“日本人来了,我不知道你能跑哪儿去……你那些事,给他们猜到点儿边儿,你就完了。”他一口干掉,“先上九条吧,去看看蓝兰。”
李天然出了医院还在想马大夫的话。这一两天就打进北平?可能。城外已经打了二十几天了,昨天都打到了广安门。
长贵满头是汗,给他开的门。
办公室还是没人。老金桌上一摞新画报。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号那期。真的还在出?
他翻了翻。没有一条卢沟桥的消息。倒是登了他月初交的那篇,美国女飞行家Amelia Earhart,首次环球单飞失踪。
他上了正屋。一进门,心头一震。
大小沙发,桌椅,酒柜,全套上了布罩。字画摆设也全收起来了。地毡也给卷了。李天然呆呆地站在空空的地板上,叹了口气。半个多月的围城,结果就在这儿。这是准备好了逃难。
他穿过甬道,进了蓝兰的后屋,心头又一震。小起居室也是空空的,更显得窗前那支皮箱孤孤单单。
蓝兰出了内室,一身清爽的白绸子衫裤,绣花布鞋,头上一串珠压发,“爸爸在找你。”
“我知道。什么事?”
“送我上车。”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推开了通往后花园的玻璃门,“屋里没地方坐。外边儿去。”
他们挥了挥葡萄架下头的石礅,坐了下来。杨妈给他们沏了壶茶,又叫长贵给搬来两张藤椅。
“只有等了……爸爸叫我六点给他打电话。”
李天然点了支烟。天很热。大太阳。好在有树荫,两个人坐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你猜我这几天在干什么?”
他抽着烟,等她说。
“我把这半年来的事儿给记了下来……就用你送我的日记本儿。”
“那很好。”
“是啊。一大堆事儿。以后再看,一定又好玩儿又无聊。”
“总比再看心酸要好。”
“也许……”她指了指头上,转了话题,“这些葡萄,一串串的,看样子今年吃不着了……”接着跺了跺脚,“就在这藤架子下头,不告诉你哪儿……我埋了点儿东西。”
“哦?”
“一个手镯……”她开始微笑,“第一次约会的礼物,八年级同班……”
李天然有点感触,“还埋了什么?”
“五个弹球儿……我小时候弹得很棒。奇怪,就迷了那么一阵儿,就那年夏天……”
“还有什么?”
“没了,就这两样儿……奇怪,为什么就这两样儿?”她有点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等我哪天回来,再把它们给挖出来……”
“很好。也算是一种日记。”
“奇怪……为什么就这两样儿?……埋它们干吗?”
“无所谓……可是挺美。以后回来还有东西可以找。”
“也许为的就是这个吧……”她脸上显出微微伤感……
回来有东西可以找?天然后悔说了这么句话……这一去美国,回来都难了……
六点。蓝兰拖他进屋打电话,很快拨通,三句话完了就把电话给了他。蓝青峰的声音有点急,可是交代得很清楚,“天然?听我说。她船票有了,大后天三十号……是火车票,我中午才弄到一张……明天晚上十点,你送送……早点儿去。先去找个姓赵的路警,叫赵旺。票在他手上……早点去,天黑前到站。”
“您放心。”
“我过几天想办法去趟北平。”
“那……北平……”
“一天,最多两天。”那边挂了电话。
天然也挂了,转头向蓝兰,“你都准备好了?”
“就一个箱子。”
“好。我明天下午来接你。”
“你这就走?”
他点点头,“天黑戒严。”
“干脆这儿睡……哥哥的床没拆。”
李天然想了想,也好。
他们在后花园吃的饭,一人一大碗炸酱面。完后蓝兰叫杨妈去把家里剩下的酒全给拿来。
杨妈给抱回来的是大半瓶白兰地和两个半瓶威士忌,还又端来一碗冰块儿,说,“我记得您喝外国酒喜欢加点儿冰。”过了会儿又给他们点了两根素蜡和两盘蚊香。
李天然加冰倒酒,等杨妈离开了才问,“他们怎么办?”
“杨妈等我一走就回通州。长贵跟老班守这个房子。”
他抿了口酒,微微苦笑,“曲终人散。”
“我上回这么说还给你笑,”蓝兰玩弄着杯中冰块,“看样子见不到哥哥了……就这两天毕业,也不知道要给派到哪儿去。”
蝉鸣一下子全停了。后花园安静得像真空。
“你呢?”蓝兰捡了个冰块,擦她的额头。
“我?”
“日本人来了,你怎么办?”
他过了会儿才回答,“走着瞧吧……”
两个人好像都没什么话说了,无事可做地注视着那两根蜡上一闪一跳的火苗。
“睡吧……”李天然半天才开口,“明天会挺累。”
“我不想睡。”
他们又接着喝,一直喝到蜡都烧尽了。蓝兰有点儿醉,可是就是耗在那儿不进屋。他又陪了会儿,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蓝兰半靠着他肩头,往屋里走,进了房门,在黑暗中回身紧紧搂住了天然,声音哑哑的,“我不想就这么走……”
他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吻了下她的面颊,摸黑进到内室,凭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月光,把她放在床上,又弯身亲吻了下她额头,“睡吧,明天会挺累。”
他转身出了内室,出了屋,穿过后花园,进了蓝田的睡房,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
睡得很沉,可是好像一下子给什么吵醒了。李天然张开了眼睛。天已经很亮。他眯了会儿。很奇怪的声音,像是汽车在猛踩油门。又听了听,才听出来是飞机。
他洗了洗就去正院。杨妈,长贵,老班,都站在院里仰头看……“日本飞机。”
天然也抬头顺着声音找过去。碧蓝的天空,片片白云。果然,一架,两架……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很低。机身上的红色太阳标志一清二楚。
远远像闷雷似的炮声,隆隆地滚了过来。
蓝兰跑进了院子。又一架低飞而过。
“来轰炸?”她捋了捋衣裳,还是昨天那身。
“不像。”他点了支烟。
老班回厨房了。长贵说是来撒传单。杨妈“呸”了一声,“就来吓唬人!”
一连几声炮响打断了他们,引得蝉乱叫。
“哥哥现在就飞来,多好,把它们全打下去!”她跺了下脚,望着又一架消失在屋脊后头。
天然拖她回了屋,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怎么回事?”
“还有什么!在打北平!”
“打到哪儿了?”
“一早炸了南苑……还有西苑,北苑……几十架轰炸机……你在哪儿?”
“九条。”
“来我这儿吧。”
“不行,晚上要送蓝兰上火车。”
“今天晚上?老天!真赶上了!”
李天然又接着打给罗便丞。不在,说是上铁狮子胡同访问宋哲元去了。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觉得有点可笑,又不是味儿。回来北平快一年了,结果这时候只能找两个美国人打听消息。
他叫蓝兰在家等,别急,别慌,别出门。跟她一块儿喝了粥,他就上街了。
进了胡同,瞧见南边和西边上空浮着团团黑烟。东四大街上聚着一堆堆人,都在无声无语地抬头仰着望。
又走了几步,路西一家铺子前面围了一大群人。
他过了街,挤在后头踮着脚看。墙上贴着一张布告:

铃木及酒井旅团全面进攻北平。
日机今晨猛烈轰炸南苑西苑。
我守军损失惨重,伤亡数千。
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
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
壮烈殉国。

看的人全呆住了。偶尔一两声“啊”的惊叫。没人议论。李天然又默默看了一遍,慢慢随着几个人离开。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有一两家开的,也只留道门缝。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还抬头找飞机。大马路上一会儿就一辆前拉后推的板车,上头堆满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着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里逃,还是往城外逃。
他朝北走。铁狮子胡同口上塞满了汽车,大部分是军车。好几个背着长枪刺刀的士兵在拦路指挥。
他从十一条绕回去,没进九条,一直往下走。
巧红正蹲在院儿里洗衣服。老奶奶在旁边板凳儿上陪她说话。李天然很快地把外边儿情形跟她们说了说,叫她们这两天别出门儿。
巧红站起来,擦了手,请他上西屋,说有件东西交给他。天然跟老奶奶点了点头,进了她屋。
门窗都开着。巧红拉起他的手,悄悄说,“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呢?”
“也没事儿……就前天去送衣服,东娘可乐了……说她龙大哥就要升官儿了……”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划来划去,“给你写了两个字儿,认出来没?”
李天然摇摇头。
“再给你写一遍。”
李天然窘着微笑。
“‘想你’……”
他心跳心热,拉她到了门后头,一把搂了过来,深深吻着她……
回九条路上,看见南小街有家羊肉床子还在做买卖,进去买了条羊腱子和一堆烧饼。马路边儿上,正有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子在那儿追来追去。后头那个嚷着,“劳您驾,道您乏,明年请您逛二闸。”
李天然心里头叹了口气。懵懂无知真是福……
他把吃的交给了长贵,回到藤架下头坐,抽着烟,等午睡的蓝兰起身。
往后怎么办?走着瞧?可是他跟巧红的事,可不能老是走着瞧……潜龙的事没了,或许也只能走着瞧,总不能拖她下水,说不定又当寡妇……
北平真是说完就完,还没两天……伤亡惨重?一天死了两位将官?可也够惨重了……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有人提吗?有人知道吗?他们的家人呢?他们的仇又该怎么去报?……
四点多,他听见蓝兰屋里有了动静。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进后花园。
他眼睛一亮。白丝衬衫,颈上一副珠圈,黑麻长裤,镂空皮鞋,落肩长发,倒是没化妆……李天然笑了,“你这是逃难,还是度假?”
她脸上一红,“不许你笑。谁家事先就预备好了逃难的衣服?还不是有什么穿什么?”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了下来,“还这么热。”
老远隔会儿就响几声炮,接着就一阵蝉鸣。
杨妈给他们两个提早开饭。还是在后花园吃。一盘羊腱子肉片,一盘回了次炉的烧饼,一壶龙井。
蓝兰拖杨妈坐下来一块儿吃。杨妈没咽两口就哭了。蓝兰眼圈儿也发红,也吃不下了,趁杨妈去了前院,跟天然说,“就她我舍不得……把我奶大的……”
上车的时候,杨妈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搂着蓝兰半天也放不下手……
他顺着东四大街往南开,一阵奇怪的感觉笼罩着他。上了东长安街,他脑子才转过来。
马路上静静的。街声,市声,人声,都没了。到处飞着废纸。就几个行人在低着头急走。洋车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一片死寂,了无生气。他打了个寒战。
他不自觉地偏头瞄了瞄东交民巷里头那根无线电杆,心里一惊。杆顶的灯亮着,下头赫然一面黑三角白旗。
蓝兰轻轻拍了下他右肩,“送给你。”
他接了过来,是上回他们三个在北海拍的那张照片。
一出前门西门洞,车开始多了,很乱很挤。他左右看了看,在离东车站广场好几条街外停了车。高高塔楼上的大钟,快八点了。
东站前头广场上全是车,挤满了人,涌来涌去。这边喊叫,那边喝骂,娃娃尖哭。李天然左手提着皮箱,右手拉着蓝兰,使了点劲儿,硬从人群中间往前头死挤过去。给人骂也装没听见。才几步路已经浑身是汗。
总算挤到了大门口。两个人贴墙站着,喘了会儿气。天然叫蓝兰在那儿守着箱子,他去找那个铁路警察。
还没举步,就听见大门口那儿有人喊,“蓝小姐!”李天然朝着喊声挤过去,一边挥着手。
那个警察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蓝小姐?”蓝兰说是。“李先生?”天然点点头。
“跟我来……”路警前头开路,蓝制服背后全湿了,“劳驾让让……”蓝兰抓着路警的皮腰带,天然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手提着皮箱紧跟。
三个人先拱进了车站。候车大厅,更挤更吵更闹,更闷更热更臭。
再慢慢半步一步地拱到前头左边一排办公室。那位路警挤到了一块“北宁铁路警卫队”木牌下头,伸手打开了旁边那扇门。
里头也挤着好些人,可是比外头强多了。
李天然找了个地儿放下箱子。蓝兰坐了上去,直喘气。满脸通红,掏出一条白手绢擦汗。
路警抹了抹头,“敝姓赵名旺……跟过令尊几年,”他声音低了下来,“车刚进站,还在下人……待会儿咱们打……”他往身后一指,“那个门儿上月台……票在这儿,”他递给了蓝兰,“我给你剪了……”他招手叫李天然低下头来听,“外头情况很糟……听说二十九军今儿晚上就要走……”他喘了几口气,“这班车,没票的也会硬冲硬上,咱们得早点儿过去……不准儿是最后班车了……”他直起了身子,四周扫了一眼,“我看这就上。箱子给我……这件事办不好,对不起蓝参谋。”
一出办公房后门就是月台。火车棚下头暗暗的。
长长一列没有火车头的车厢,静静不动地停在那里。
赵旺跟月台上两个路局的人打了个招呼,就直奔头等车厢。
还有几个人在提着大箱小箱下车。每个车窗都开着。还是有股浓浓的汗气臭气烟味儿。满地果皮废纸,黏黏的。蓝兰的位子第一排靠窗。赵旺把皮箱放在架子上。
“可别再下车……我得先走……李先生,您也早点儿回去。小姐上了车就没事儿了。”他行了个军礼,“令尊大人面前给请个安。”
蓝兰跟他握手。赵旺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还是握了。
他刚转身下了车,这节列车前后两道门同时涌进了一批批人,一下子又吵又闹了起来。
李天然看了蓝兰一眼,“就这样吧……”
她旁边已经挤过来好几个人。
蓝兰呆呆地望着他,轻轻喊着,“T. J.……T. J.……”
李天然给涌过来的人挤得没地方可站。他捏了捏她的手。她没放手。他又捏了捏,撒了手,转身逆着人潮,挤出了车厢,又挤下了车。
月台上全是人。喊的,叫的,骂的,哭的……箱子包袱,网篮麻袋……
他在蓝兰窗口下头站住,眼角瞄见有个火车头正在慢慢倒退……“咔嚓”一声,列车一节节抖过去……喊叫的声音更紧了。
他抬头看见蓝兰正靠着窗,眼睛湿湿的,呆呆地望着他。
他取出一支烟,找洋火,突然摸到他那串银钥匙链环,掏了出来,解下了几把钥匙,踮脚举手,把那串银链环递给了蓝兰,“留个纪念吧……”
火车突然响了一声汽笛,喷出一团乳白气雾,开始动了。
月台上的人,车上的人,全开始尖叫臭骂,“怎么开了!”“他妈的!还没九点!”……月台上的灯一灭一亮。尖叫声更大了……
列车继续慢慢往前滚动。
月台上太挤。李天然夹在人群当中,没法动。
还有人在抢着上,往车窗硬爬硬钻。
他目送着车窗中的蓝兰,渐渐离去……
又一节车厢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李天然!”一声喊叫,声音很熟。
唐凤仪那张美丽的脸孔,正从他头上慢慢滑过。
她从车窗喷出长长一口烟,伸出来一条雪白的胳膊,向他一抛,闪闪亮亮的什么,向他飞过来。天然伸手一接。
是他那个银打火机。

39.第一件任务
李天然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十点了。徐太太不在。他洗完弄完,套了件衬衫,出门找地方吃东西。
小胡同很安静。大街上也挺安静。他像是在梦里游逛。
一开始他还没注意到。走近了才发现,城墙上头空空的。前几天那些守城的兵全不见了。丹珠色城门大开着,也没人守。只有几辆板车和一些挑担子的进进出出。大太阳下头,更显得没劲儿。
他在朝阳门大街上吃了碗打卤面,喝了壶茶。掌柜的没什么表情地给他续水,“全跑了……宋委员长,秦市长,冯师长,王县长,全跑了……就留了个张自忠。”
马路口上站岗的,就几个老警察。李天然慢慢走着,想找份报。
到了北小街拐角,看见有两个人仰着头,对着根电线杆子。他走了过去。
上头贴了张给撕了一半的布告。念了两遍,才凑出来一点意思。
布告下边署名“代市长,代委员长张自忠”,说是战局有了新发展,二十九军不得不缩短防线,退出北平,向保定一带集中兵力,继续抵抗,劝告市民各安生业,切勿惊惶……
“去他妈的!”旁边那个人骂了起来,“张自忠就是亲日,逼走了宋哲元,根本就是汉奸!”
“唉……”另外那个年纪大点儿,满头灰白,“亲日也好,抗日也好,能保住了这座古城,没叫小日本儿的炮弹给毁了,可比什么功劳都大。”
北小街上一阵响亮的引擎声。他们三个都转头看。一列十好几辆草绿色军车,前头飘着太阳旗,后头架着机关枪,打他们身边隆隆开过去。
“先头部队……”年轻的挥着尘土废气,“北平真的完了……”
李天然很快回了家,心头一股子闷。
刚迈进大门,徐太太就赶上来问,“进城了?”
他点了点头。
“那怎办?”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走着瞧吧……”突然止步,“你要是打算回通州……”
“没这个打算。”
他没心情再说下去,进了屋,挂电话给天津蓝青峰。没人接。又打给马大夫他们。刘妈接的,说都出去了。又打给罗便丞。也不在,去了通州。
他坐在沙发上发愣。走着瞧?往哪儿走?瞧什么?
他想着师叔,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自责。潜龙的事还没个影儿,就死了个师叔。这个损失,可比什么都惨痛。他摸着那根烟袋锅发呆。
日本人进城了,他隐了也七年了,还能隐多久?
也许暂时还轮不到他。日本人要抓,会先抓剩下的二十九军,再去抓抗日分子……可是,唐凤仪不是说,他正是背了个抗日的名儿?
反正绝不能泄气是真的。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晚的事。除非潜龙这小子命好,明天就暴病身亡……
他两天没出门。就马大夫来过电话,说天津也完了,还给炸得很惨。问起蓝青峰,马大夫说没他消息。
倒是徐太太早上来,说大街上已经有日本兵站岗巡逻,还听说在抓人。
真是说完就完。二十九,三十,才两天,北平天津全没了。
他一个人在家,待也待不住,出门又没地儿可去,也不方便。想去找巧红,也觉得不妥。九条算了吧。主编都一个月没见人了。
他下午去胡同口上绕了绕。太阳很晒,也没风,地上冒着热气。一片死寂。要不是树上的蝉叫个不停,北平像是中了暑。也许城一沦陷,就是这个样儿。
五点,大门铃响了。
罗便丞一身麻布西装,正从后座取东西,“来,帮我拿……”递给了天然一个个大小纸包,“熏火腿,黑面包,罐头芦笋,一瓶红酒,一瓶威士忌……刚在六国饭店买的。”
他们进了上屋。
“饿了吗?”
李天然摇摇头,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好,那先喝。”罗便丞褪了上衣,宽了领带。
李天然找出螺丝起子给他开瓶,又去拿杯子,开风扇。
罗便丞倒了两杯,给了天然一杯,又“叮”地一碰。
“我们当然不能庆祝北平的沦陷……”罗便丞举着酒杯,慢慢开始,“可是,你和我,必须为我们心爱的北平,为我们认识的北平,喝一口。”二人各抿了一下。
“我们同时应该为她的美,她那致命的美,喝一口。”二人又各抿了一下。
“听我说,亲爱的朋友……这迷人的古都,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无所不在的悠久传统,那无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我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一切一切,从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义进城,从那个时刻开始,这一切一切,就要永远消失了……”
二人闷闷地各饮了一口。
“让我们为一个老朋友的死,干掉这杯!……让你我两个见证,今夜为她守灵!”
二人碰杯,一口干掉剩余的酒。
李天然万分感触。他没想到一个在北平才住了不过三年的美国小子,竟然发出了这种伤感和悲叹。
可是还有一个感触刺激着他。一个不易捉摸的感触,很像是缠身多年的心病,突然受到外界的打击而发作身亡。
老北平即将消失?那太行派不早就死了?
罗便丞半躺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屋顶,“二十九号那天,通州伪政府的保安队起义,差一点点消灭了日本驻军,还抓了殷汝耕!都已经押到了北平!……唉……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就那天早上,宋哲元,二十九军,全跑了……又白白送回给日本人……唉……”他起身倒酒,“天津那边更惨,市政府,万国桥,南开大学,北宁总站,全给炸了……”
李天然把红酒分完,找了把刀来切熏火腿和黑面包,“北平呢?”
“这儿?”罗便丞大口吃着,“铁狮子胡同的绥靖公署,现在变成了‘北支派遣军司令部’,宪兵队占了北大红楼……成了我的邻居,哈!……还有师大,天坛,都已经住进了先头部队……”他边吃边喝,“不说这些了,反正等他们八号正式进了城,日子不会好过……说说你吧。”
“我?”天然惨笑。
“你们那位金主编现在可变成了红人。我下午还看见他。六国酒吧,跟好几个日本人……所以,你怎么打算?失业事小,给日本宪兵抓进去可不是好玩的。”
“凭什么抓我?”
“凭什么抓你?他们凭什么占领北平天津?……可是……”他想了想,“说不定他们还想收买你呢!”
“收买我?”天然一愣。
“对!收买你……你总可以料到,再这么下去,日本早晚会跟美国冲突起来吧?”
“还没这么想过。”
“你太不注意国际形势了……”罗便丞语气有点谴责,“你想,日本不是公开说,要替亚洲赶走所有殖民帝国?把亚洲还给亚洲人?……好,今天北平天津,明天上海广州,这么打下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就无可避免地碰上了香港,新加坡和印度的英国,菲律宾的美国,印度支那的法国,东印度群岛的荷兰……好,现在北平这儿,有你这么一位给白人欺负过的中国人……不收买你收买谁?”
李天然还愣在那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刚惹上了抗日,现在,照罗便丞这么说,又可能惹上亲日……
“我在想……”罗便丞接着说,“趁日本美国还没打起来,我给你在‘世界通讯社’安排一份工作……也算是一种保护。”
李天然闷闷喝着酒,“不行,我不是记者。”他知道这也不完全是推辞。他觉得扯上了一个美国新闻机构的关系,就算不成天在外边抛头露面,也会更引起朱潜龙和日本人的注意。他看了看表。
“你有事?”罗便丞看到他的小动作。
“没事。”
电话响了。是蓝青峰,话说得很急,叫他这几天晚上家里等电话,有事找他,就挂上了。李天然都没来得及问蓝兰。
“是你老板?”
天然点点头。
“还在天津?”
他说是。
“听说日本人也要拉他出来,当天津市长……留日的。”
他点点头。
“你再想想我的建议……北平一沦陷,你说你有几条路可走?……听话,有两条,不做顺民就做汉奸。不听话,也有两条,不抵抗就坐牢。”
天然苦笑点头。
“我看你……”罗便丞夸张地眯着眼盯他,“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你要走哪条……”他喝完杯中红酒。
“我知道就行了。”天然也一口喝完。
“好,红酒光了,也是喝威士忌的时候了……”他起身开瓶,“守灵一定要醉。”
李天然去换了杯子。守灵要醉?那就醉吧!
他们两个人半个晚上干掉了两磅熏火腿,一条黑面包,一罐芦笋,一瓶红酒,一瓶威士忌。罗便丞还是不想走,半躺在沙发上,说他在美国已被公认是驻战地中国的名记者,又吹他北平发的新闻稿,现在有几乎两百家报纸采用……可是……
李天然又取了瓶威士忌。守灵要醉!
“可是……这场浑蛋的仗……也要把我和马姬的爱情搞垮了……她回去之后……我们只通过两次信……本来说好年底见面……我有三个月的休假……可是……现在怎么走得开?……妈的!……我们当中隔了一个太平洋……又隔了一个战争……还谈什么恋爱?!……”
罗便丞当晚醉卧在沙发上。第二天过了中午才无神地离开。
李天然还是不想出门,只是晚上跟马大夫他们通个电话,听听外边的情形。像蒋委员长三十一号发表了《告抗战全体战士书》,还有像延安的“红军”,现在变成了中央的“八路军”……都是丽莎他们跟他说的。
三号半夜,蓝青峰来了电话,叫他七号晚上十点到九条。没说什么事。
李天然这几天只是陪徐太太上南小街买过两次菜,顺便多买了一口袋白面粉,省得她们三个女的这种时候为这个出来跑一趟。
就是出胡同这么几步路,他已经看见不少日本宪兵和“维持会”的保安队,在马路上到处拦查行人。
他也就尽量待在家,天黑的时候下院子走趟拳。
七号那天刚走完一趟,蝉声一个个静了下来,空中起了点凉风,他才突然想到,快立秋了。
他九点多出的门,穿了身黑,贴着墙根走。九点四十到的九条,还没按铃,长贵就轻轻半开了大门,带他进了西屋,“老爷在电话上,正屋没地儿坐,您这儿歇会儿。”
饭厅现在也是光光的,就一张大圆桌,几把椅子,一壶茶。他抽着烟,等了几乎半个小时。
猛然抬头,他几乎没认出来。
蓝青峰头发全白了,多了副金边眼镜,一身灰绸衫,挽着袖口。以前企业家那种精神抖擞的派头全不见了,现在是一副认命的当铺老板味道。
“一眼认不出来就行了……”蓝老坐了下来,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杯茶,“待会儿上车,你开……”
李天然坐在那儿抽着烟,静静地听,静静地等。他还不知道要他去干什么。
“先上马大夫家,接个人,再去东交民巷……”
李天然抿了口茶。
“我告诉你怎么走……东口出去,上北小街,在马大夫家停一下,等人上了车,就出西口。过东四大街,从金鱼胡同上王府井,再过长安街,进东交民巷。”
李天然点点头。不问,也不猜。
“路上有人来查,你别说话,有我和马大夫……”
他点点头。
“只有万不得已……宪兵来劫人,才用得上你。”
他心里一愣。劫人?劫谁?
“那个时候全靠你……就一句话,车里那位,绝不能叫他们给带走。”
他忍不住问,“人是谁?”
“你先别管……”蓝青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摆在桌上,“带着,以防万一。”
李天然认出是去年长城试枪那把四五,“没别的了?”他把手枪揣进上衣口袋。
“没别的了,”蓝青峰脸上首次显出一丝笑容,“就这件差事……算是你的第一件任务。”他看看表,“走吧。”
他们进了车房。李天然意外地发现里头停了两部。蓝老示意他上马大夫那辆福特。
他开。蓝青峰后座。上了九条,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开这部。车头上飘两面小旗,一面美国星条,一面红十字。
他按照蓝老说的,从北小街南下。马路不是很亮,也空空的没人。一直到了朝阳门大街,才看见交叉路口上都站的有兵。他们这边有个宪兵伸手一拦。
“停。”蓝青峰在后头说,“我来。”
他停了车。
像是个官,后头跟了两个兵,走了过来,用手电筒往车里一照。
李天然把住方向盘,没回头,听见蓝老用日本话说了几句,又从反视镜中看见他从车窗递出去一张名片。
沉静了片刻。
他眼角看到那个宪兵似乎还了名片,退了两步,行了个军礼,挥手叫他走。他轻踩油门。
蓝青峰在后座“哼”了一声,“金士贻的名片,总算派上点用场。”
李天然拐进了干面胡同,刚在马大夫门口停住,大门就开了。马大夫一身白色医生制服,后头紧跟着一位穿蓝布大褂的高个儿,很快全上了车。马大夫进了前座。那位挤到了后头。
“走。”车门刚关,蓝青峰轻轻一喊。
李天然从西口出的胡同。东四大街上也没人。他很快穿过去,进了金鱼胡同。黑黑空空,只有他的车灯打亮了前头。
他从反视镜中看不清后座那个人的面貌,只觉得像是个光头。
他不去猜了,专心开车。
刚拐上了王府井大街,立刻看见东安市场前头停着两部军车,都插着太阳旗,架着机关枪。四周还站着好几个宪兵。
“慢下来……”蓝青峰说,“按两声喇叭。”
李天然换挡减速,轻轻敲了两声。
市场一带灯光挺亮,可是一辆车上的探照灯还是刷地打过来一道极白的光。先扫车内,又照车外,在车头那两面小旗上逗留了一下,又刷地一下熄了。
没人伸手拦,也没人移动。
“走。”
他轻踩油门,慢慢加速。街角又有两部军车,也没拦。有人一直挥手叫他快走。他没有加快,慢慢开过了长安街。
他有点嘀咕。正对面东交民巷入口处一左一右两杆灯,照着下头一里一外两道岗。
“慢……”蓝在他耳边说,“外边这道是日本宪兵,里头那道是义大利守卫……”
李天然慢慢在第一道关卡前停住。
“马大夫,你来。”蓝青峰轻轻说。
李天然一手把住方向盘,另只手握着右边口袋里的四五。他左右两边都有军车,上头都架着机关枪,旁边站着宪兵。他在算计,要动手的话,先打谁……一把手枪,怎么也无法应付两架机枪……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了东交民巷再说……
马大夫跟走过来的宪兵用英文说他是马凯医生,送病人去同仁医院……又用手示意后座。
那个宪兵敬了个礼。
蓝青峰同时在窗内招呼他这边那位,又递过去那张名片,再用日语说了几句,那个宪兵也敬了个礼,接过名片,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向车那边那位宪兵点点头,又行了个礼,挥手让汽车进去。
李天然慢慢加油,开了几步路,正要在第二道卡停下来,看见那两个义大利卫兵,扶着长枪,手都懒得抬,用头示意,叫他们进去。
李天然再一加油,进了东交民巷使馆区。
马大夫舒了口气,“来过这里没有?”
天然摇摇头,慢慢开着,路很平。
“这条是台基厂,”马大夫用手一指,“下下条街是台基厂三条,Rue Labrousse,左转,再过条街就是德国医院。”
两旁操场上还搭着好些帐篷,还有人影在走动。
他在三条左转,又过了条街。前头不远左边一幢欧洲式红砖建筑。里外灯光很亮,马大夫伸手一指,“就这儿。”
大门口台阶上等着十几个人。有西装,军装,医生护士,几乎全是外国人。李天然在他们前面停住了车。
蓝青峰开门先下,在旁边等着后面那位。
那个高个儿下了车,转身到李天然窗前,伸出右手给天然,“辛苦了。”
李天然注意到那个光头,圆圆方正的脸,像个大学教授,握手有力。他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台阶上等候的那些人,有的鞠躬,有的行军礼,有的点头,上来跟这位神秘人士一一握手。接着很快都进了大门。蓝青峰也进去了。
“回去吧。”马大夫一拍天然肩膀。
李天然按照马大夫的指引出了东交民巷,又按照原路往回开。沿途站岗的像是还记得这部老福特,都没有刁难。快到干面胡同的时候,李天然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青老没跟你说?”马大夫有点惊讶,“那是张自忠。”

40.第二件任务
他们才进内院,丽莎就跑下了台阶,抢了上来,一手抓着马大夫,一手握着天然,“急死我了!”
马大夫搂着她肩膀,“没事,就几个宪兵,路上问了问。”丽莎深深舒了口气。
他们上了北屋。咖啡桌上已经准备好了威士忌。她为每个人倒了小半杯。三个人都一口干掉,坐了下来。
“现在回想,反而有点害怕……”马大夫在杯中添酒,“张将军要是真给日本人带走了,我们怎么对得起……”
自从在车上听说那位神秘人士是张自忠,李天然也有点事后紧张。
“丽莎,你去拿。”
她鬼笑着进了内室,不到半分钟就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块木牌,一个大信封,一个小纸盒,全给了天然,“你先看看……”
那块木牌一尺见方,光漆黑字,中英两行:

马凯诊所
McKay’s Clinic

“临时赶出来的,先将就几天。”她还在鬼笑。
天然有点纳闷儿,拆开了牛皮纸大信封。里面是两张证书。一张是市政府发的私营诊所注册证,一张是卫生局发的营业许可证。日期都是八月五号,大前天。再看,注册证书上有三个名字:史都华·马凯医生,依丽莎白·马凯夫人和李天然。
他抬头望着他们。
“趁张自忠前几天还代市长,青老赶着办出来的,”马大夫也开始眯眯地笑,“还有……”
他打开了小纸盒,一叠名片:

马凯诊所主任
李天然

还有这里的地址电话。反面是英文。他明白了。
马大夫抿了口酒,“抱歉事先来不及找你商量……我们都觉得你应该有个正式掩护,青老也这么认为,尤其是现在画报也不出了……天然,不要太敏感,这个时候有美国人跟你合伙,比较安全。至少暂时,他们不会来找你麻烦。”
李天然微微惨笑,“给人家赶了出来,又要靠人家来保护。”
“非常时刻!”丽莎马上插嘴,“这是战争!”
李天然把东西放到桌上,说他明白这个道理,又说前些时候,罗便丞也这么建议,“可是……我做诊所主任?”
“不用紧张,不会叫你去给人看病,”马大夫哈哈大笑,“还有,主任固然有薪酬,可是股东也不能白做……我替你先垫了,两千美金。”他挤了挤眼,“你有的是钱,对不?三十根金条!”
李天然也笑了。
他们都不想睡,一直聊到半夜两点多。马大夫说“维持会”已经解散,打昨天起,原班人马成立了市政府。市长江朝宗上任第一件要事,就是把北平又改回到北京,警察局又变成了公安局。
李天然没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天!好一阵儿没吃了,三分钟嫩煮蛋,火腿,煎土豆儿,煎西红柿,烤面包,黄油,果酱——然后跟老刘和刘妈一块儿收拾东屋诊室。
现在正式开业,有了门诊,总得把诊所弄得像个诊所。
他们找来一扇屏风,把诊室隔出来一个小空间,摆上了桌椅,小茶柜,沙发,算是诊所主任办公室。
他们又照着马大夫的话,在大门口上钉了诊所木牌,插了个美国国旗。
老刘有点儿遗憾,“可惜不能放炮仗开张。”
李天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日本人看的,可是还是觉得太讽刺了。给人打出了正门,又从后门溜了回去。
他只是担心巧红。像她这个模样儿,这个年纪,太危险了。除非把她娶过来,也沾点儿美国人的光。
他知道丽莎晓得他们的事,就去跟她商量。丽莎听了,想了会儿,“很好,那就照规矩来办,明媒正娶。”
他更嘀咕了。还没跟巧红提不说,眼前的正事也未了,就娶老婆,师父师叔地下有知,会怎么想?他拜托丽莎暂时先不要去办。
他下午回家之前,去烟袋胡同坐了坐。巧红正在屋里纳鞋底。他没提什么,只是再三嘱咐她不要出门。
李天然还是昨晚上那身黑。大太阳,又多了副黑眼镜。走在路上,很引人注意。果然,一上朝阳门大街,就给两个宪兵和两个公安给拦住了。那个中国警察抢上来大喊,“行礼!看见日本军官先行礼!”
他鞠了个躬,掏出新名片,双手送上。
那个宪兵正反两面看了半天,又上下来回打量了他几眼,挥手叫他走。
他回到家,叫徐太太早点儿放工。
他进屋洗了个澡,光着膀子出来坐在院里,抽着烟,喝着酒。
西天白云开始变色。后边花园里的鸟儿叫,蝉叫,蛐蛐儿叫,叽叽喳喳地不停。
可是又如此平静。
外边胡同里响了“叭,叭”两下他熟悉的喇叭声。他起来开门。
罗便丞很清爽的一身哔叽裤,蓝衬衫,没打领带,没穿上衣,进了门,看见天然赤裸着上身,朝他厚厚胸脯上轻捶一拳,“原来你练身体。”
李天然给他搬了张藤椅。
“又给我错过一个大新闻……”罗便丞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我刚刚才听说,张自忠昨天晚上进了德国医院……妈的!”他喝了一口,“还是美联社那小子告诉我的,你说气不气人?”他再一口干掉,“幸好都在保密,暂时都不发消息。”
李天然回房取了张名片给他。
“很好……虽然不是和我共事……”罗便丞添了酒,举杯一敬,“除非日本美国也打起来……”他看了看手表,微微一笑,“主任先生,有没有兴趣亮一亮相,陪我去德国饭店?”
“去做什么?”
“有位德国牧师,那天回北平路上,刚好碰见二十九军撤退,偷偷拍了些照片,要卖给我……去穿衣服,整齐点,要像个诊所主任。”
李天然回屋换上了那套米色西装,选了条浅黄色领带,左胸小口袋上塞了巧红给做的那条白手绢,戴上了墨镜。二人出门上车。
“我一早去看了皇军正式入城……”罗便丞开出了胡同,顺着北小街往南走,“听说他们从好几个城门同时进的城……西直门,平则门,广安门……我是在马市大街口上……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到一个城市的沦陷,被征服者占领……我是说,”他沉思了片刻,“我只是一个记者,一个外国记者,中国也不是我的国,北京也不是我的家……可是……唉……我无法想像北平老百姓心里的感受……先是坦克车,装甲车,接着是骑兵队,步兵队,还有运兵车,还拖着榴弹炮……走了好几个钟头,搞得满街都是烟,都是土……沿路我没看见几个中国人,只有一批批小孩子,手里摇着小日本旗,跟着几个大人在喊什么‘欢迎皇军进城’……倒是有一大堆日本记者,拍照的,录音的,拍电影儿的……哦,还有两架飞机在撒传单,什么‘东亚人民和平共荣’……我捡了一张……”
罗便丞从西总布胡同上的哈德门大街。李天然又发现上个月在路当中挖的那条战壕已经给填上了。
他们慢慢开进了哈德门内德国饭店,停了车,直奔酒吧。
里头相当暗。罗便丞四处张望一下,带着李天然,穿过几张空桌子,在吧台前头一排高脚椅上坐下。旁边有个一身黑的白发老头儿,显然是那位德国牧师。李天然也坐了下来,摘了墨镜。罗便丞叫了两杯啤酒。
李天然没有说话,慢慢喝酒。罗便丞和那个牧师稍微耳语,交换了些东西。那个老牧师立刻下椅子离开了。
罗便丞从信封里掏出一叠照片,一张张翻看,不停地点着头,又指着一张问,“你知道这是谁?”
是张很清楚的相片……田野,土路,两旁是行军的士兵,带头的是位年轻的军官,面对着相机……李天然摇摇头。
“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吉星文……差点在南苑给炸死……我访问过他……”罗便丞有点自言自语,“好极了,一百美元也值得。”
他收起了照片,和天然碰杯,“来过这里吗?”
“没有。”
“虽然不在东交民巷,但也算是中立地区——”
“罗先生!李先生!”突然有人在喊。
他们回头看。是金士贻。
李天然一愣,一个多月没见他了。一身宝蓝绸衫,唇上的短须有了点儿仁丹味儿。
罗便丞点头招呼。
老金走近了点,“我们桌儿上有位日本贵宾,司令部的,想约二位过去坐坐,”他满脸笑容,“特别派我来邀……请务必赏个脸儿,给个面子……”
李天然还在犹豫,可是罗便丞朝那边一看,兴趣来了,“啊……原来是松井先生,好极了……”一拖天然,下了高脚椅,拍了拍金士贻的肩膀,“这是我们的荣幸。”
他们进来的时候,都没有瞧见里面角落有这桌人。快到跟前,李天然才看清正对面坐着一个黑西装的生面孔,左边又是卓十一,再过去——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血冲上了头,朱潜龙!
他吸了口气,脚慢了一步,让罗便丞先上去。
“让我来介绍介绍……”金士贻依然满脸笑容,“这位美国朋友是罗便丞先生,‘世界通讯社’驻北京记者……”然后扶着李天然的肩膀,“这位是李天然李先生,《燕京画报》英文编辑,我以前同事。”
桌上三个人先后站了起来。金士贻接着介绍,“松井少佐,驻屯军司令部情报官……卓少爷不必介绍了……这位是侦缉队朱队长。”
他们轮流一一握手。
李天然的心跳静了下来。朱潜龙的手软软绵绵的。
六个人刚坐下,李天然立刻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叠名片,微笑着分给四位,在递到老金手上的时候,补了一句,“有了份儿新差事。”
金士贻一呆,接过了名片。
李天然点了支烟,“皇军进城了。”顺手把那包烟和银打火机摆在面前桌上。
松井微笑点头,“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源远流长。”他的中国话非常流利。
老金为两个客人倒香槟。桌上沉静片刻。
李天然感觉到朱潜龙在打量他。他吸了口烟,手中玩弄着打火机,琢磨了一下。举起香槟酒杯一敬,“有金秘书,卓少爷,还有朱队长捧场,这个友谊肯定万万岁。”
罗便丞桌下踢了天然一脚,赶紧插嘴,“松井少佐或许记得,上个月,我们在贵国使馆酒会上见过面。”
“啊,是……”松井似乎没有兴趣接下去,转移视线到李天然身上,“马凯诊所开业多久了?”
“前天,和我挂名主任同时,”他抿了口香槟,又一举杯,“Cheers.”
只有松井和老金礼貌地饮了一口。
“李主任,听金秘书说,您是美国留学生?”
“是……”他突然发现,真上了台,也不怯场了,“去年回来的。”
松井微微一笑,“听说回来得很匆忙?”
“哦?……”天然抿了一口,“您也听说了?”他感觉到朱潜龙还在看他。
“何止听说,”松井手中玩弄着那张名片,“还在美国报上看到您离开的消息。”
“哈……”李天然大笑一声,“可见美国报纸,有多无聊。”
罗便丞轻咳了一下。
“很好……”松井又看了下名片,“李主任,希望有机会能登门拜访。”
“诊所日夜开门……我期待您的光临。”他知道朱潜龙的眼睛一直没离开。
罗便丞在桌下又踢了天然一脚,掏出了笔记本。“松井少佐,贵国陆军大臣杉山久向天皇保证,‘中国事件可以在三个月之内解决’,请问少佐,从军事角度来看,这项保证是否过于乐观?”
松井恢复了他的笑容,举起酒杯,左右一顾,“来,大家一起敬我们的美国朋友一杯。”
“有没有张自忠将军的消息?”罗便丞紧接下去问。
“有!”斜对面的朱潜龙冷冷地冒出一句,“溜了!”
罗便丞边写边问,“这是公安局的正式声明?”
“随你便!”朱潜龙脸色一沉。
“那再请问朱队长,去年日商羽田先生在北平遇害,今年春,山本顾问在圆明园废墟断臂负伤,请问,这两件案子有没有任何新的发展?”
李天然的心突突猛跳。
朱潜龙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此两案现移交皇军宪兵队处理。”
罗便丞收起了本子和钢笔,微笑着转向卓十一,“有唐凤仪的消息吗?好久没见到她了。”
卓十一死板着脸,盯着罗便丞,一句话不说。
“不是我捧自己人,”李天然轻松地切入,“马凯医生,Dr.McKay,可是北平‘协和’名医,现在对外门诊,在座各位,谁要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来!”金士贻举起酒杯,“让我们为中日两国人民友谊万岁喝一杯!”
大伙儿举杯。罗便丞一急着伸手,将香槟打翻,杯子也哗啦一声破了,酒洒了一桌。
“真对不起……”罗便丞忙着用餐巾去擦,“希望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可不要因为我的莽撞……受到破坏。”
松井将手中酒杯放回桌上,“很荣幸能和二位共饮香槟……”他站了起来,“我得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另外三个全跟着起身。卓十一尾随着松井离开。老金去结账。
只有朱潜龙,一动不动站在桌边,抓着椅背,死盯着李天然。黑领带很紧,更显得脖子粗,喉结突出。
天然知道必须赶快回应。他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碰额头,行了一个军礼,“朱队长,您慢走。”
朱潜龙一下子醒了过来,也没答话,转身出了酒吧。
“妈的!”罗便丞深深吐了口气,“我们刚刚看见的是敌人的面孔……我告诉你,一个比一个丑!”他站了起来,一拍天然肩膀,“走,回吧台去坐。”
二人回到原先的高脚椅,各叫了杯威士忌。
罗便丞抿了一口,“你觉得那位朱队长说的‘溜了’……”
“嗯?”天然心不在焉……
“是指溜出了北平……”
“嗯?”他玩弄着打火机……
“还是溜进了东交民巷?”
“嗯?”天然抿了口威士忌,半听没听,脑中一再重复刚刚那一幕……
像是……肯定是……给他认出来了……
完了……
又当上了侦缉队长,后头又有日本人,全北平都是他的了……
何况还有羽田的死……山本的伤……
一切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地公报私仇,斩草除根……
又在日本人面前立了个大功……
天然一口干掉威士忌。那位酒仙可真给他取了个好外号。古都没了,侠还没当成,现在连隐都无处可隐了……
门口一阵喧哗,酒吧进来了一群日本军官,说说笑笑,全挤到吧台坐下,一个个大声用日本话叫酒。
罗便丞皱了下眉,偏头跟天然说,“这里也给他们占了……我们走吧。”
他说他要回去赶稿,问天然去哪里。李天然说干面胡同。
罗便丞开出了饭店北上,“我听到一个谣言,”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一脸鬼笑,“说唐凤仪吃掉了卓十一好几百万的珠宝,”他笑出了声,“你看见那小子,给我问的时候,他表情没有?……不过,”他收起了笑容,“她又能躲到哪儿去?”
到了马大夫家,罗便丞瞄见门口上的星条旗和诊所木牌,微微一笑,摇手再见。
李天然上了客厅。蓝青峰居然也在,还是那副当铺老板的打扮。都在喝茶。
“你哪儿去了?”丽莎为天然倒了一杯,“到处找你。”
天然接过了茶,喝了一口,静了几秒钟,把德国饭店的事说了一遍。
半天没人出声。安静得可怕。
蓝青峰先开口,“必须假设他认出是你。”
天然两眼空空,沉默无语。
“天然……”马大夫语意诚恳地说,“不要绝望。”
蓝接了下去,“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外面一片黑暗,山穷水尽……”
李天然微微惨笑。
“可是也就是在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柳暗花明……”
天然两眼轮流扫着马大夫,丽莎,蓝青峰……心中一动。
“大后天,十一号,礼拜三,晚上,还没说几点……”蓝青峰顿了顿,“老金在‘顺天府’请客。”
李天然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只感觉到心在跳。
“一共四位,可是石掌柜的刚刚才打听出来都是谁。”
他的心越跳越快。
“金士贻做东,三位客人是卓十一,杨副理……和朱潜龙。”
天然抿了口茶,发现手微微在抖。
“像是摆个谢宴……金秘书谢恩,宴请提拔他的几个后台……”蓝青峰喝了口茶,“本来还应该有个羽田……天然,你不是提过什么‘黑龙门’吗?就他们五个……只可惜羽田没福享受这顿饭了。”
李天然的心跳平静了下来。他抿了口茶,手也不抖了。
“我以前也说过……”蓝青峰接了下去,“暗杀不是我们的分内工作……可是,任何规矩都免不了有个例外,老金大后天这桌客,就是个例外……这些人,不错,不是决策者。可是,在今天北平,在给日本占领下的北平,这种执行者,更直接伤害到我们……所以也更危险。”
天然微微一皱眉头。
蓝青峰觉察到了,“你好像有话。”
“我没算计到是这样了。”
“哦?没按你们的江湖规矩?”
李天然沉默不语。
“怎么?你想再下个帖子?废墟决斗?”
李天然一动不动。
“你到底是想干吗?”蓝青峰静静地问天然,“你是想证明你比你大师兄厉害,武功比他高?还是想把他给干掉,给你师父一家报仇?”
李天然还是一动不动。
“你忘了你师父一家是怎么给打死的?现在不用那把‘四五’,那你可真是白在美国学了那手好枪。”
李天然默默无语。
“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在打仗!这是关系到民族存亡的斗争!”
李天然瞄了他们一眼。蓝青峰直盯着他。马大夫专心点他的烟斗。丽莎在吹手中的茶。
“姓朱的今天回去要是想通了,他会跟你单个儿比?他恨不得拿起机关枪就扫你。”
李天然面无表情,可是心中叹了口气。
“你忘了你的承诺?”
他回盯着蓝青峰,“我没忘。”
“好!告诉你一件事。‘顺天府’是我们的地盘,”蓝的语气更加严肃,“这件事你知道就好了,不用多管多问……反正,石掌柜的花了不少时间功夫拉拢老金,这桌客才摆在他那儿。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机会。你明白吗?”蓝等了会儿。看见天然点头,才接下去,“好!你要我办的,我办了。要我安排的,我安排了。现在该你说话算话……”他舒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下来,“去报你的仇。报成了,也解决了我们一个麻烦。以后不论谁去接他们的工作,都不会像他们‘黑龙门’,有班死党。”
天然轻轻点头。
“你一个人,办得了吗?”
他微微一笑。
“好……”蓝青峰喝了两口茶,“这可是一件有高度生命危险的工作……我们目前既没这个人手,也没这个能力。石掌柜的他们,最多打发几个跟班儿……要干就全得靠你了……”他举起茶杯一敬,“算是你我合作的第二件任务吧。”
李天然喝了一口敬茶。
“还有……”蓝青峰又想到什么,“你是要姓朱的知道你是谁,你得露脸……那可就不能留下活口。”
房门开了。刘妈进屋问开饭不。丽莎说,“开吧。”
蓝青峰递给天然一份《燕京画报》,“这是昨天的,最后一期。”
天然翻了翻。封面竟然又是唐凤仪。其他一切如旧,只是最后一页有一则停刊启事。
“画报就三个人,”蓝青峰一脸苦笑,“一个投了日本,去当汉奸。一个投了共党,去打游击。现在就剩了个你……算是在敌后工作吧。”
老刘给他们弄了三盘热炒,一碗炖菜,两笼馒头。马大夫开了瓶老白干儿。
蓝青峰在桌上说,天津可不像北平,给炸得很惨,打得也很惨,死了不少人。他的四个厂都给日本人没收了,小白楼那儿的公司也给接收了。北平这边儿早已收摊,可是九条的房子,“三菱”已经来看过,说他们要,跟那部车,一起给征用了,连长贵和老班都给他们扣下了。
天然问起蓝田蓝兰。
蓝兰还在船上。蓝田给分配到上海江湾。

41.血溅顺天府
他们那天晚上都挤在马大夫家睡。丽莎把正屋西室给了蓝青峰。天然在病床上将就了一夜。
他很难入睡。七年了……这么些日子的躲藏和等候,期待和寻找,挫折和失望,伤心和悲痛,片刻的过瘾,片刻的满足……现在全都揪成了硬硬一块,像个死结似的卡在他嗓子里……是吐是咽,也就两天了……
蓝青峰一早就走了。天然整天没出门。再忍两天,马大夫如此警告。天然怕闲着胡思乱想,就帮着丽莎和刘妈收拾家。天气闷热。太阳死毒。
丽莎没再提说媒的事。他也不提。两个人下午喝茶的时候,她倒是说马姬前几天来了信,非常担心北平这边的局势,“我们还没回信,不过她现在总该知道北平天津都丢了。”
“蓝兰还在船上,也应该知道了。”
丽莎“嗯”了一声,有点在沉思,“天然,罗便丞跟你提过他们的事吗?”
“提过一次,”天然摇头感叹,“说这一打仗,要把他们的恋爱给打垮了。”
“他这么说吗?”丽莎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他还年轻……战争破坏不了爱情……考验爱情的是时间和距离。”
“我想他也是这个意思。这场战争拉长了他们当中的时间和距离。”
丽莎微笑着,“你真会替朋友说话。”
天气闷热。太阳死毒。树上的蝉叫得更让人心烦。
门铃响了。过了一会儿,老刘进屋说,“顺天府”派人送来一盒菜。丽莎叫他放在茶几上。
是个红漆菜盒,里头两条油纸包的卤腱子。丽莎再翻,抽出底下压着的一个信封,拆开,取出两张白纸,看了一眼,递给了天然。
是毛笔画的两张平面图。没写明,可是天然知道是“顺天府”。他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先看楼下那张。
外院各屋是伙计睡房,库房,厨房和茅房。内院东屋西屋都是大间。北屋两层。楼梯在东北角,转个弯上楼。楼梯下头是账房,隔壁是石掌柜的房间。
“顺天府”正门临的是鼓楼前大街。西边一连两个店面,东边是个财神庙。再往东是棒子胡同。饭庄后边紧靠一条死胡同。没个名儿。
二楼草图的比例大了点。从楼下东北角楼梯拐上去,是一条带栏杆的窄走道,面向着下边庭院。沿着这条廊子的里边,一溜四间有大有小的房间。前后都有窗。就尽头四号包房打了个叉儿。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他记得上回跟巧红吃涮锅,是在楼梯口上那间大的,有六张桌子。怪不得订四号,就这间摆着一张八仙桌。
马大夫回来得早。他们也提早吃。每个人都像是打发一件事似的,很快吃完。
“他没留话?”
马大夫摇摇头,“就叫你在这儿等。”
李天然第二天下午,待不住了,借了那部老福特,回家取了点儿东西,又跟徐太太交代说,他现在改在马大夫家做事,这几天忙,不回来睡。
他接着去了“怡顺和”,提了点儿钱,二十条拿美钞,五条拿金子。王掌柜的说金子现成,美金可得等几天。
李天然发现大街上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店铺也都开了。路上的人也多了,只是个个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灰沉沉的。
到处都有宪兵公安巡逻,到处查问,还有人挨揍。进出城查得好像更紧。他路过的两个城门前头,都排着好些人等。东交民巷外边停着一辆辆架着机关枪的日本军车。
他把福特停在南小街路边,走进了烟袋胡同,也没敲门就进了院子。
院里没人。他进了巧红的西屋。也没人。他有点紧张,正要出房,后边“啊呀!”一声。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巧红站在内室门口,一身竹布旗袍儿。
“吓死我了……”她脸色缓了下来。
李天然上去紧紧搂住她,半天才松手。
巧红拉他进了内室,坐在床沿上,“有事儿?”
他半天没说话,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本来打算找你出去走走……”
“这会儿?”
他微微苦笑。本来就已经不方便公开了,如今又到处都是宪兵公安,“真没地方可走……”
“怎么回事儿?”巧红有点儿急。
他收回了手,从口袋掏出来那五条金子,塞到她手上。
“这是干吗?”巧红一愣,呆呆地望着手里那五根黄黄沉沉的金条。
“你先收着。”
“收着?”
“先放你这儿。”
“干吗?……”巧红突然一惊一喊,“你要走?”
李天然勉强笑着,“那倒不是……得去办件事。”
巧红的脸刷地白了,“朱潜龙?”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她想了想,旗衫下头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我先帮你收着,事儿办完了还你。”
李天然一手把她搂了过来。
他没留太久,不想给徐太太撞见,也想早点回去。
他很感激巧红这份心。不追问,也不瞎嘱咐,只是在走的时候,紧捏着他的手,说了句,“你小心……”
天还亮着,可是马大夫已经回来了。太阳偏了西,院子里挺闷挺热。老刘泼了好几盆水,也一下子就干了。只是感觉上像是凉快了点儿。刘妈给他们摆上了小桌藤椅。
三个人靠在椅背上闷闷喝着酒,望着天边慢慢变色的云彩,目送着空中一排排归燕。蝉叫个不停。
都喝了不少酒。饭后又接着喝。都带点儿醉。又都不想去睡。最后还是马大夫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天然没回答,也没什么好说的。
马大夫第二天没去医院,和丽莎轮流陪着天然。没话说也坐在那儿干陪。
快六点,蓝青峰电话来了。马大夫接的,“嗯”了几声,交给了天然。
“七点到。石掌柜的招呼你。”就这么一句。
李天然进去换了衣服。黑裤黑褂黑便鞋。
也不必蒙头蒙脸了,就是要他认清楚是谁。
可是有四个人……
一个潜龙已经够他应付了,还有个保镖……
既然露脸,就不能留活口……
他坐在床沿上,盯着旁边那把“四五”。
又不是单挑独斗……这是打仗……报仇之外,还有任务……
他心里念记着师父师母,师兄师妹,还有师叔,希望他们了解……
他拿起了“四五”,查了下弹匣,满满的,“咔”一声扣上,撩起短褂,别在后腰。
他走进客厅。丽莎递给他半杯威士忌。
他们三个碰杯,各自一口干掉。
“走,”马大夫放下酒杯,“我送你。”
天暗了下来。街上很空,连在外边乘凉的都没有。路灯还没亮。李天然望着两旁闪过去的一排排房子,矮矮暗暗的,黑黑灰灰的,老老旧旧的。
马大夫在鼓楼拐角停了车,掏出把枪,给了天然,“我待会儿在后头死胡同口上等。”
李天然微微一愣,可是没问。他接了枪,认出是羽田那把“白郎宁”,也没说话,也别在裤腰上,下了车,慢慢朝东边遛了过去。
老远就瞧见“顺天府”大门口那两盏贼亮的煤气灯。前边没人,就停着几辆洋车。
他迈进了大门。一个小伙计朝他一哈腰,前头领着,下了院子。
内院上头还搭着篷,东西屋都挺亮,都有几桌客人。他们进了北屋。楼下也有两桌客人。
伙计开了楼梯下边账房的门,等他进了,随手关上。
房间不大,就一张有几个隔板的桌子,摆着笔墨算盘,一堆堆账本儿。后头坐着的那位白胡子管账的,头都没抬。
他们穿过小账房,进了后边那间。
稍微大点儿,没什么布置。桌椅之外,多了张床,衣柜,和一个洗脸盆架。后墙有窗。屋顶上吊着风扇,慢慢在转。小伙计倒了杯桌上现成的茶,双手奉上,“掌柜的请您这儿歇会儿。”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他喝了杯茶,抽了支烟。外边客人的声音听不太见。顶头上的楼梯,也没听见有人上下。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石掌柜的快九点才进来。他带上了门,“上楼了,刚入座。”
“有他吗?”
“有。”
“一共几个?”
“就他们四个。”
“怎么个坐法儿?”
“是张大方桌。朱潜龙上座,正对着门里边儿的屏风……他右边儿是卓十一,左边儿那个姓杨的,老金背着门儿,下座。”
“楼下有他们人吗?”
“就一个司机,一个警察……也这儿吃,坐在门口儿那张桌。”
“街上?”
“没人。就他们来的那部车。”
李天然敬烟。石掌柜的摇头。他自己点上了,“各屋都有多少客人?”
“楼上那间大的有两桌。当中两间没人……楼下北角还有一桌……东屋三桌,西屋两桌,总共十来位……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还会有人来吗?”
“说不定……这些您别操心,”石掌柜的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司机和警察,我们来收拾。”
李天然看看表,九点十分,“菜什么时候上?”
“这就上。”
李天然微微一笑,“吃什么?”
“来我这儿吃什么?……扣羊头,炖羊背,炸羊蹄,溜羊尾,烤羊肉串……全羊席……连吃带喝,总得两三个钟头。”
“好……”李天然点点头,“我十点上去……哦,谁身上像是有家伙?”
“就那个警察挎着把手枪……楼上四位看不出来,要有什么,八成儿在姓杨的身上。”
李天然伸出了手,“石掌柜的,跟你们人说,听见楼上有了动静,就收拾楼下那两个……”二人紧紧握着。天然又补了一句,“除非天塌了,我十点整动手。”
“得快……”石掌柜的转了身,又回头说,“宪兵队离这儿不远。”
李天然坐回椅子上,合上了眼。
顶上的风扇有节奏地呼呼地转着……
差五分十点,他起来松了下手脚,开门朝外边走。
一出账房,瞧见楼下只剩下了门口那桌人。背着坐的那个警察,听见声音,回头死盯着他看。天然微笑点头,上了楼梯。
他拐上了后半段。放轻了脚步,上了走廊。
头一间大的没客人了。有个伙计在收拾屋子。
过了当中那两间空的,他听见了接壁四号房里有人说笑。房门开着。他看看表,十点。
他撩起短褂,掏出“四五”,开了保险。接着左手掏出那把“白郎宁”,轻轻跨进了包房。
他一动不动,站在屏风这边。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吸了一口气。
他两步绕过屏风,轻轻一喊,“别动!”
两把枪。右手“四五”锁住了正对面的朱潜龙,左手那把“白郎宁”扫着另外三个。一个伙计在收盘子,一个在后边伺候。他用头示意,叫他们出去。
他向前迈了几步,没人动。
他在姓杨的左后边站住。
老金这才看见是谁,喊了声,“李天然?! ”卓十一想叫没叫出声,半张着嘴。
他眼睛没离开斜对桌那张方脸。
朱潜龙像是看见了鬼,一脸惨白,嘴唇微动,“果然是你……”
他眼角到杨副理有只手探进了口袋。他两眼不离潜龙,抬起右臂,猛然反手一挥,“咔”的一声,枪把击中左额,头骨已碎。姓杨的吭都没吭,连人带椅往后翻倒下去。
“啊呀!”卓十一惊声嚎叫。老金身子发抖。
这一刹那,朱潜龙抓起桌上一根还带着肉的铁串,一甩右手,朝着他打过来。天然往左一侧身,一扣“四五”扳机。“砰!”打中潜龙右肩。
那根像把短剑似的铁串,擦过了他耳边,“夺”一声,钉在后边墙上。
朱潜龙左手又抓了根羊肉铁串,咬着牙,又一甩,站了起来,再一倒翻身。
天然再一侧身,躲过铁串,再扣“四五”,“砰!”,废掉了潜龙左肩。
朱潜龙给打得倒退了两步,靠着墙,两条死胳膊软软地吊在身边。
“老金。卓十一。趴在桌上!”李天然沉着气一喝,可是两只眼睛死盯着潜龙,“四五”枪口对着他,绕过了方桌。
朱潜龙宽宽的额头上冒着汗珠。灰绸大褂,从肩到胸到袖,全洇着血。他满脸铁青,突着大眼,瞪着天然,胸口起伏着,哑哑地喊,“大寒!”
李天然站在他面前,枪口直指潜龙胸膛,把“白郎宁”插回裤腰,静静地说,“是我没错。”
朱潜龙背顶着墙,脸一阵青,一阵白,狠狠一笑,“好小子!居然有你今天!”
“没我今天,有你今天?!”
“别废话了……”他浑身在抖动,“给个痛快吧!”
“痛快?”李天然一声干笑,“四条命毁在你手里,你想讨个痛快?!”
他枪口微微下垂,一扣扳机,“砰!”——射进小肚。
朱潜龙给这颗子弹打得往后一顶,挣扎着要用两手去按,又抬不起来……他慢慢蹭着墙滑坐在地。粉壁上洇出几道血迹。
李天然站在他身旁,用脚扳起了潜龙下垂的头,冷冷地盯着他,“头三枪为的是师父师母,师叔,和二师兄……这一枪为的是丹青和我——”
“砰”,子弹穿进前额。血喷了出来。
天然没有动,盯着看。
朱潜龙瘫倒在地,头上的血直冒,盖住了大半个脸。
他慢慢转身,回到桌前。
金士贻头趴在桌面上,嘴里喃喃不停,“……没我的事……没我的事……”卓十一也跟着叫喊,“没我的事……”
李天然举起“四五”,“那就陪个葬吧!”朝着老金和卓十一的后脑袋,连发两枪。
“快走!”屏风后头闪出来石掌柜,“警察进院儿了。”
李天然别上了“四五”,到桌上取了根铁串,转身回到潜龙身边,在后头墙上刷刷划了“燕子李三”四个大字。
再把铁串“夺”一声钉在墙上。
大街上传过来几声警笛。
“这儿怎么办?”天然走向后窗。
“我来……就说是蓝衣社。”
李天然轻轻一“哼”,朝着石掌柜一拜,推开后窗,一按窗沿,蹿了出去。
他弯着身子在屋檐上略停,轻轻一跃,下到了死胡同,再两起两落,上了等在那儿的老福特。
马大夫没开车灯,从棒子胡同左拐转北,又进了一条胡同奔东,穿过了地安门大街,又拐进一条黑胡同,开了车灯,出来,顺着东四北大街南下。
就东四牌楼下头有人站岗。车慢了下来,可是没人拦。
马大夫开进了干面胡同,长长舒了口气。
刚进车房熄火,丽莎已经跑了过来。天然一下车,就给她搂住。丽莎一手挽一个,进了北屋。
咖啡桌上一瓶威士忌。马大夫上去倒酒。
叮,当,叮……三人碰杯。
“愿上帝可怜你。”丽莎眼中一汪泪水。
李天然惨笑。
“愿上帝宽恕你。”马大夫眼睛湿湿的,“但是……我们从内心深处,为你高兴。”
“也跟你一样,”丽莎接下去,“感到无比满足。”
天然一口干掉威士忌,“解饥解渴,还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感觉……”他掏出腰上两把枪,全交给了马大夫,再拿起桌上那瓶酒,“我得出去一趟……”
“现在?”马大夫差点叫了起来。
丽莎脸上显出极美的笑容,“去吧……”
天然揣上了威士忌,出了客厅,下了院子,看看没人,矮身一跃上了房。

42.夕阳无语
他天快亮回的马大夫家,立刻上床,立刻入睡,一直睡到中午。
醒了,可是没有起床,懒懒地半靠在枕头上,点了支烟。
每根神经,每根肌肉,每根血管,每根毫毛,都无比舒畅。
这就是把梗在那儿的吐出来的感觉吗?
他脸上浮起了微笑……是,这就是。
夏蝉尖尖在叫。窗帘轻轻在飘。亮光晃晃在摇。
房门响了两下。
丽莎一身红缎子睡袍,端着一个茶盘进了屋,微微笑着,把它架在天然大腿上,“英雄早安。”
天然坐直了,也微笑着应了声早。他望着木盘上的果汁和咖啡,“谢谢……也不早了吧?”
“还早。”丽莎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是你新生命的第一天。什么感觉?”
他喝完了冰橘汁,“好比……”他倒着咖啡,加奶加糖,“我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比。”
“好比解饥解渴解痒?”
天然笑了,“差不多……”他喝了一口热咖啡,“只是更过瘾。”他吸了口烟。
“再没有别的要求了?”丽莎的笑容充满了慈爱。
他仰头一吐烟,“没有了。”
“连巧红都不要了?”她偷偷地笑。
“啊……”他马上收嘴,“那不算。”
“好。”她拍了拍天然的腿,“要不然笑话可闹大了。”
他微微一愣,弄熄了烟。
“人家肯了。”
“什嘛?”可是他已经猜到了。
“还有什么……赶今天是七夕,我早上请刘妈过去给你说亲。”
天然一震,差点儿洒了手中的咖啡,“说了?”
“说了。刘妈刚回来……”丽莎站了起来,“日子也定了,后天,八月十四。”
他长长舒了口气,躺了回去。
丽莎上来弯身在他额头上一吻,转身出了房间。
日子都定了!可是她刚刚说什么?新生命的第一天?……
他躺在澡盆里,热水盖到他结实的肩膀,足足泡了个把钟头。浑身上下,一清二爽,真有点儿像是新生命的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他一天没出门。想去看巧红,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才分手没几个钟头,又刚提过亲。
下午罗便丞来了电话,说刚从南口回来。那边打得很厉害。又说可惜没时间喝杯酒。他这就要去东站搭火车上天津,再南下去上海。那边也出事了。然后匆匆补了一句,“刚刚听说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个案子……又是那个什么‘燕子李三’干的……可是,北京人怎么说?邪门儿?……死的都是我们认识的……”
一天没事。只是刘妈见他就笑。
吃了晚饭,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乘凉。刘妈过来点了几根蜡,几盘蚊香,添了桶冰块。
蝉叫一个接一个停了。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各屋都没亮灯,更显得上空幽黑,星星明亮。
丽莎叫他们找银河,再找牛郎织女。天然从小就跟师妹玩儿这个,一下子就找着了。
“天然,”马大夫抿了口酒,“记得你回来那天晚上吗?也是在这儿这么坐着。”
“记得。”
“问你的那句话呢?”
“哪句?”
“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默默喝着酒,抽着烟。他记得。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有件事未了。可是现在,该了的也了了,又好像还是没什么打算。
马大夫叹了口气,点了斗烟。
“才办完事儿,”丽莎补了一句,“给他点儿时间。”
“我知道……”马大夫喷着烟,轻轻地说,“问题是,没什么时间了……天然,你老是说‘走着瞧’。日本人没来,你还能走着瞧。可是现在……我这儿不是租界。出了事,别说我,谁也救不了你……”
李天然明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打算。未来一切,可不像朱潜龙的事那么黑白分明……
一阵微风,吹过来几声狗叫。李天然发现,这几天胡同里都没人吆喝了……
睡觉之前,他跪在床头,心中念记着师父,师母,师叔,二师兄,师妹,请他们瞑目长眠。最后他跟丹青说,他刚定了亲。
新生命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起床,他才突然想到,昨晚上忘了跟师父交代往后“太行派”该怎么传下去……
他套了件短褂,出了大门,先去烟袋胡同。
刚进了院子,老奶奶就踮着小脚,抢上来道喜,“我早就料到了。”
巧红一身泛白蓝布旗袍儿,在旁边儿羞羞地微笑,拉着他手进了西屋,“你还来这一套?”
“是马太太要……”他摸着她的脸,“这么照规矩办。”
巧红轻轻“嗯”了一声。
天然跟她说,明天在干面胡同办,客人就男女两家。老奶奶,徐太太,马大夫和丽莎。刘妈算是介绍人。他还叫巧红收拾一下,准备搬去王驸马胡同。这间西屋留着,算是她的裁缝铺。
他回家路上在想,看什么时候方便。把搁她那儿那几条金子,送去福长街……姓朱的老婆孩子可没罪没过。
迈进了家门。徐太太抢上来喊了声“姑爷!”
两个人都笑了。
电话在响。是蓝青峰,约他下午六点,在西直门大街“三宫庙”隔壁一家酒馆二楼见面。
奇怪,“顺天府”的事,出了差错?
他坐下来给马姬写了封信。
下午,丽莎开车,带着刘妈,送来了新褥子、床单、被面、枕头、蚊帐……说她刚在法国面包行订了个蛋糕,又问去买了戒指没有。
丽莎把徐太太当做自己人,把个徐太太搞得又兴奋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美国干亲家。刘妈在旁边儿凑热闹,“跟着我叫丽莎。”
几个人一块儿收拾打扫新房。连洗带换,连扫带擦,折腾了好半天。送走丽莎,已经快五点了。
李天然换了身蓝布大褂儿出的门。
太阳西西斜着。空中带点儿风。他拐上了北新桥西大街。夕阳直射过来。他戴上了墨镜。
几乎每个街口都有背枪的日本兵站岗。
市面上像是安定了些,只是少了点儿什么。没从前那么优哉了,也没了市声,热闹声。
两旁那些灰灰黑黑矮矮的房子,在夕阳之下,更显得老老旧旧破破。
沦陷半个月,北平变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儿。
李天然夹在三三两两的行人当中,走过了“顺天府”,发现给封了不说,大门口上还站着一个日本大兵,一个中国公安。
上了西直门大街,夕阳就在城门楼上头,一团橘红。他很快找到了那家酒馆,上了二楼。
很空。就蓝青峰一个人坐在临街那张小方桌。还是那副当铺老板的打扮,只是多了顶巴拿马草帽。他在对面坐了下来。
桌上一壶酒,两只酒杯。
蓝瞄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望着窗外。
天然给自己倒了杯白干儿,摘下墨镜,也随着往窗外看……没什么,就层层叠叠一片灰瓦,晒着夕阳。
蓝青峰举杯一敬,“干得好!”他一口干掉。
天然也干了,觉得蓝的脸色不很对劲儿,“石掌柜的?”
“给宪兵带走了,还有三个伙计。”
“怎么办?”他心直跳。
“要吃点苦。”
“就吃点苦?”
“我想是……日本人愿意相信是蓝衣社干的。”
“那……”
“你的任务完成,其他没你的事。我们有人善后。”
天然为二人添酒。
“我待会儿回天津。”蓝的脸色很难看,“有两件事跟你交代。”
天然抿了口酒。
“我得避一避。往后有事,去找石掌柜的……另一件,你回去住了?”
“回去住了。”他没提就要结婚。
“那好。还有件差事。”
果然。“您说。”
蓝青峰皱着眉头,帽檐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不能老躲在德国医院……得想办法先送他去天津租界。”
原来又是张自忠。他都忘了这回事。
“我还在安排……”蓝想了想,“你每天晚上九点在家等我电话。”
天然点点头。
“这回不比上回……要出东交民巷,还要出城,又不能搭火车……查得太紧。”
天然点了支烟。这是新生命的开始吗?
蓝没再言语,闷闷喝着酒。
“您没事儿吧?”天然吐了口烟,觉得蓝青峰的神气越来越不对。
“啊?”蓝像是给吵醒了,“哦,上海打起来了……”
怪不得罗便丞赶了去。可是奇怪,蓝的声音有点哽咽。
“蓝田死了。”
“什嘛?!”天然惊叫。
“中午……他大队长说他打下来两架。自己的飞机也着火了。”
“人?”
“人?连人带机,摔进了黄浦江。”
“确定是他?”
“是他。”
“您……”天然说不下去了。他太明白失去家人的苦痛,谁也无法安慰……他踩熄了香烟,一口干掉白干儿。
蓝青峰也干了,“这是战争。当空军,干军人,就得随时准备死……只可惜刚毕业,才十九岁……”
天然一阵心酸。
“连他去考空军都没让我知道。”
天然忍住了泪,添满了酒。
“说别的吧。”蓝又干掉,示意再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天津小报,刚捎来的……给你写诗的那位酒仙,北平没法儿待了,也躲进了租界……”他递给天然,“你任重道远……”
天然接了过来,可是没有摊开。
“不过,你这位‘燕子侠隐’……”蓝青峰苍老的脸上一丝惨笑,“也只能这么隐下去了……”
窗外渐渐响起了一阵阵隆隆的声音。
蓝青峰“哼”了一声,起身站在窗前,“你过来。”
李天然走到蓝的身边。
西直门大街上滚滚烟尘,一辆接一辆的日本运兵车,满盖着黄土,像股铁流似的,在血红的夕阳之下淹没过去。
“南口过来的。”
“南口丢了?居庸关?”
“快丢了……你叫傅作义那些杂牌军,怎么去守。”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窗外整片黑烟黄土,久久也沉不下去。罩住了远远近近那些层层叠叠的灰瓦……
“天然,别忘了这个日子……不管日本人什么时候给赶走,北平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古都,这种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了……”
蓝青峰回到桌前,干掉杯中残酒,向天然微微点头,转身下了楼。
李天然坐回桌上,呆呆地抿着酒,慢慢摊开了报:

侠隐记
将近酒仙

燕子盗李,重显人间,狼狈之流,胆战心癫。
单枪赴宴,四丧黄泉,顺天府内,为民除奸。
剑道山本,浪人羽田,染指他乡,一再而三。
屡戒不改,作恶多端,一倭断臂,一寇涅槃。
金某杨某,文武跟班,为虎作伥,污秽不堪。
卓十一少,倚财弄权,倒行使逆,侠隐把关。
朱首潜龙,无法无天,心黑手辣,罪行连篇。
吃里扒外,天怒人怨,替天行道,燕子李三。
黑龙门徒,听我一言,天网恢恢,终有一天。
对头报应,姓李名三,燕子侠隐,永在人间。

李天然久久无法抬头……侠?还有可能吗?……
他木木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的夕阳,抽了支烟,喝完了那壶白干儿,戴上了墨镜,下了酒楼。
西直门大街上的灰土沉下去了,也清静了点儿,没几个人去理会空中传来那几声刺耳的警笛。
黄昏的夕阳,弱弱无力,默默无语。
天边一只孤燕,穿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