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艾莉诺好极了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艾莉诺好极了
作者:盖尔·霍尼曼
内容简介
每当有人出租车司机、牙医问我做哪一行的,我都告诉他们,我是坐办公室的。九年了,从来没人问是哪种办公室,也没人问我在那里做哪种工作。我不是在抱怨,这很好。我一直避免与他人有所羁绊。 我没有手机,基本不上网;我从不主动与同事聊天;除了社保局的,抄水表的,传教的, 送外卖的,没人拜访我的公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地球的连结微弱如蛛丝,只消一阵强风,我就能离地飞走,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每当沉默和孤独排山倒海而来,我就和波莉说说话。波莉是我的盆栽,是我童年里唯一幸存的活物,一路跟随我待过各式各样的寄养家庭。事实上,我就像波莉一样,只需要最低限的照顾和关注,大多时候自立更生。我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怪咖,奇葩,神经病。但我一点都不困扰。我很好,好极了。我不需要其他人──我的人生没有大破洞,我个人的拼图里没有缺块。 至少,在遇到雷蒙之前,我一直这样相信着。

好日子

1


每当有人——如出租车司机、牙医——问我做哪一行的,我都告诉他们,我是“坐办公室的”。快九年了,从来没人问是哪种办公室,也没人问我在办公室做哪种工作。我不确定,是因为我的外形正巧符合他们对办公室人员的想象,或是大家一听到“坐办公室的”,就会自动填补空白——女士负责复印,男士敲打键盘。我不是在抱怨,我很高兴不用跟他们细说迷人复杂的应收账款。我刚开始在这里上班的时候,只要有人问起,我就告诉他们,我在平面设计公司工作,可是他们接着就会推定我是创意类型的人。当我解释我做的是后勤事务,碰也碰不到细尖笔及花哨软件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们表情茫然起来,气氛变得有点无趣。
我现在快三十岁了,从二十一岁开始就在这里上班。当时公司才创立不久,老板鲍伯就雇用了我,我想他是因为同情我。我有古典文学学位,谈不上有什么工作经验,我来面试工作的时候,黑着一个眼圈,掉了几颗牙,还断了一条手臂。也许他当时就已察觉,除了低薪的行政工作,我没有更高远的抱负,认定我待在这个公司就会心满意足,让他省掉麻烦,不用再找人来填补空缺。或许他也看得出来,我永远不会需要请假去度蜜月,或是要求放产假。我不知道。

这间办公室的人绝对分成两个阶级:创意人员是电影明星,我们其他人则是配角。单是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我们属于哪个类别。坦白来说,部分原因跟薪水息息相关。办公室后勤职员的薪资微薄,所以我们没钱去剪时尚发型、戴雅痞粗框眼镜。衣服、音乐、配饰——虽然设计师急着想在别人眼中呈现思想自由、想法独特的面貌,但他们全都恪遵一致的装扮。我对平面设计没什么兴趣,我是财务员工,说实在的,什么东西我都开得了发票:军火、安眠药、椰子。
周一到周五,我会在八点半进办公室,中午花一个小时吃午餐。我以前常会带自己做的三明治来,可是家里的食材总在用完以前就馊掉,所以我现在都从主街买东西。星期五,我总会去马莎百货一趟,作为一周的美好收尾。我带着三明治到员工休息室里坐坐,先把报纸从头读到尾,再做填字游戏。我固定买《每日电讯报》,不是因为特别喜欢这份报,而是因为它的解谜填字游戏最精彩。我不跟人说话——等我买好套餐、读毕报纸、完成填字游戏,午休那一小时就几乎结束了。我回到办公桌,一路工作到五点半,最后搭半小时公交车回家。
我做晚餐,然后边吃边听广播剧《阿彻一家》。通常吃青酱拌意大利面配沙拉——一锅加一盘。我的童年充满了烹饪上的矛盾,多年下来,我吃过野生扇贝、可加热的袋装鳕鱼。针对餐桌的政治与社会学多方思量过后,我意识到自己对食物完全没兴趣。我偏好的粮食价格便宜,取得与料理起来迅速简单,又能提供必要的养分,让人活下去。
洗完碗盘之后,我会看看书,如果那天有《每日电讯报》推荐的节目,我就会看看电视。我通常(嗯,总是)在星期三晚上跟妈妈闲聊十五分钟左右。我十点左右上床,阅读半小时之后熄灯,通常没什么睡眠障碍。
星期五,我下班不会直接搭公交车回家,而是先到办公室转角那家乐购超市,买个玛格丽特比萨、一些基安蒂红酒,还有两大瓶“格兰”牌伏特加。回到家就吃比萨配红酒,之后再喝一些伏特加。星期五我需要的东西不多,只要灌几大口酒。通常凌晨三点我会在沙发上醒来,然后踉踉跄跄地爬上床。周末期间,我会把剩下的伏特加平均分配在两个整天里慢慢喝完,这样既不会喝醉,也不会完全清醒。苦等个老半天,星期一才会到。
我的电话很少响起——只要一响,我就会吓得弹起来——打来的人通常问我是否被人误售了“偿贷保障险”,我会低声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住哪里”,然后动作非常、非常轻柔地挂掉电话。除了维修服务人员,今年还没人来过我的公寓。除了抄电表、水表,我不曾主动邀请另一个人上门。你可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对吧?不过,是真的。我确实存在,不是吗?我常常有种自己不在这里的感觉,觉得我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有些日子,我觉得自己跟地球的连接无比微弱,将我跟这个星球连接起来的线有如蛛丝一般纤细,就像棉花糖。只消一阵强风就能将我完全拔除,我会离地飞走,有如蒲公英的种子。
星期一到星期五,这些连接线会稍微收紧一点。大家会打电话来办公室讨论信用额度,发送关于合同跟预算的电子邮件给我。如果我没来上班,共享办公室的那几个员工——珍妮、洛蕾塔、伯纳黛特、比利——会注意到。过了几天(我常常忖度会是几天),他们会担心我没打电话请病假——我这样很反常,就会从人事档案里挖出我的地址。我想他们最后会打电话给警方吧?警官会把前门撞倒吗?找到我的时候,他们会掩住脸庞,因为臭味而干呕吗?这样办公室的人可有的聊了。他们讨厌我,可是不会真的希望我死掉。我觉得不会就是了。

我昨天去看医生,感觉好像是几十亿年前的事了。这次是个年轻医生,一个顶着红头发的苍白小伙子,我很满意。医生越年轻,受过的训练就越先进,这点只会是好事。我很讨厌让老威尔逊医生看诊,她六十岁上下,我无法想象她对最新的药物跟医学突破会知道多少。她几乎不会用电脑。
这个医生照样跟你讲话却不正眼看你,读着屏幕上的病历,越往下翻,按回车键的力道也越大。
“这次有什么要帮忙的,奥利芬特小姐?”
“背痛,医生。”我告诉他,“很难受。”他还是不看我。
“背痛多久了?”他说。
“几个星期了。”我告诉他。
他点点头。
“我想我知道起因。”我说,“可是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不再读病历,终于朝我看来:“你觉得你背痛的原因是什么,奥利芬特小姐?”
“我想是因为我的胸,医生。”我告诉他。
“你的胸?”
“对。”我说,“是这样的,我称过它们的重量,几乎有三公斤——是两边加起来啦,不是每一边!”我笑了。他盯着我,笑也不笑。“扛着走来走去,还蛮重的,不是吗?”我问他,“我是说,如果我在你的胸膛上额外绑了三公斤的肉,逼你整天走来走去,你的背也会痛吧?”
他盯着我看,然后清清喉咙:“怎么……你怎么……”
“用厨房磅秤啊。”我点着脑袋说,“就是……放一边在磅秤上,没同时称两边啦,而是直接假设两边重量差不多。我知道,这种做法不是很科学,可是……”
“我给你多开点止痛药,奥利芬特小姐。”他一面打断我的话,一面打字。
“这次请给我药效强的。”我坚定地说,“多开一点。”他们之前都开小剂量的阿司匹林来打发我,我需要囤点高效的药物。
“上次的湿疹药能不能再开一次?拜托,在有压力或兴奋的时候,湿疹似乎会恶化。”
他并未回应我的客气要求,只是点点头。打印机吐出文件后,他递给我,在这期间我们没人开口。他再次盯着屏幕,然后开始打字,一阵尴尬的沉默。他的社交技巧真是差得可怜,尤其对这种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来说。
“那么,再见了,医生。”我说,“非常感谢你拨冗看诊。”他完全没听懂我的语气,显然还沉浸在病历的内容里。年轻医生的缺点只有一个:对病人的态度很糟。
那是昨天早上,在另一个人生里发生的事。今天,我的人生已然改观,上班途中,公交车走得很顺畅。下雨了,其他人都一脸悲惨,缩在自己的大衣里,清晨的酸臭口气烘得车窗雾蒙蒙的。人生透过玻璃上的雨滴,朝我闪闪发亮;人生在淋湿衣服跟潮湿双脚的闷臭空气上方,芬芳四溢地熠熠发光。
我向来以自力更生为荣。我是个独行的幸存者——我是艾莉诺·奥利芬特。我不需要其他人——我的人生没有大破洞,我的人生拼图里没有缺块。我是个自给自足的实体。反正这些就是我向来告诉自己的话。可是昨天晚上,我觅得了人生挚爱。看到他走上舞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头戴非常时尚的帽子,可是吸引我的不是那个。不——我没那么肤浅。他穿着三件式西装,马甲的底扣没扣。妈妈总是说,那是找对象时要注意的事项之一,她说真正的绅士不扣底扣,表示该人见多识广,是个阶级跟社会地位恰到好处的优雅男人。他脸庞俊美,嗓音……我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位可以有点肯定地称得上“当老公的料子”的男人。
妈妈会很兴奋的。

2
在办公室,周五的欢乐氛围相当明显,大家一起自欺欺人,以为这个周末会很精彩,下星期工作会不一样、会更好。他们永远都不长记性。不过,对我来说,情势确实起了变化。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可是尽管如此,我却感觉很好、更好,也超棒。大家都说,当你遇上“真命天子”时,你就是会知道。关于这种说法的一切都是真的,在周四的晚上,命运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此刻周末诱人地往前开展,充满了时间与承诺。
今天有一位设计师要离职,依照惯例,我们会用廉价的红酒、昂贵的啤酒、倒在麦片碗里的洋芋片,来纪念这一天。如果运气好,欢送会早早开始,这样我露个脸之后,还可以及时离开。我非要赶在商店关门前去一趟不可。我推开门,虽然穿了无袖外套,空调的凉意还是让我哆嗦了一下。对话的焦点集中在比利身上,比利背对着我,其他人全神贯注,没注意到我溜了进来。
“她有病。”他说。
“嗯,我知道她有病。”珍妮说,“这点从来就毫无疑问。问题是,她这次干了什么好事?”
比利冷笑了一声:“你们知道吗?她拿到免费的票,找我和她去看超蠢的演唱会。”
珍妮漾起笑容:“鲍伯每年都拿客户送的免费垃圾票抽奖。头等奖,两张免费票。二等奖,四张免费票……”
比利叹口气:“没错。星期四晚上去参加这种活动,超尴尬的——到酒吧看义演,由我们最大客户的营销团队担纲演出,加上他们朋友跟家人各种尴尬的搞笑表演。而且,雪上加霜的是,还要和她一起去。”
大家都笑了。他的评价我还蛮同意的,昨晚和盖茨比式、光彩奢靡的夜晚根本沾不上边。
“前半段有个乐队——约翰尼什么的跟‘朝圣先驱者’乐队——其实还没那么糟。”他说,“他们大多都表演自己的作品,另外翻唱了几首经典老歌。”
“我认识他——约翰尼·罗蒙德!”伯纳黛特说,“他跟我大哥同年级。有天晚上我爸妈到西班牙特内里费岛,他跟我哥的几个朋友来我们家开派时,那时他们六年级。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最后搞到浴室水槽都堵住了……”
我转开身子,不想听到他年少时期的鲁莽行径。
“总之,”比利说——我之前就注意到,他不喜欢别人插嘴——“她肯定很讨厌那个乐队,因为她只是僵着身子坐在原地,动也不动,没鼓掌,也没其他任何反应。他们一表演完,她就说她得回家了。连中场都没撑到,所以剩下的表演我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副缺朋友的样子。”
“真可惜,比利,我知道你本来想在表演完带她去喝一杯,搞不好一起去跳个舞什么的。”洛蕾塔边说边用手肘推推他。
“你真好笑,洛蕾塔。不,她一眨眼就不见了。还没等乐队表演完整套节目,她可能就带着一杯热可可及一本《喘口气》[1]杂志上床去了。”
“噢。”珍妮说,“我不觉得她会读《喘口气》,会是更奇怪、更随机的东西,《钓鱼时光》或《活动住宅》?”
“《马匹与猎犬》。”比利坚定地说,“而且她一定还是订户。”他们都在窃笑。
其实,听到最后这个,我也笑了。

昨天晚上我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万万料不到。就因为这样,对我的冲击才更大。我是那种凡事喜欢预先计划的人,提前准备、井井有条。这次事件突如其来,感觉就像脸被掴了一掌,肚子吃了一拳,火辣辣的。
我之所以找比利和我一起去听演唱会,主要是因为他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人,我才推断他会喜欢这种音乐。我听到别人拿这件事来调侃他,当时他们以为我出去吃午饭了。我对那场音乐会一无所知,那些乐队我一个也没听过。我是出于责任感才去的,我在慈善抽奖的时候,赢得了这些票,我知道办公室的人最终会问起。
那晚我一直在喝酸白酒,温温的,而且被酒吧逼我们使用的塑料杯污染了。用塑料杯喝酒,别人一定以为我们是野蛮人!比利坚持出钱买酒,谢谢我邀他来。这绝对不是约会,把这个当成约会也太荒唐了。
灯光变暗。比利原本不想看负责暖场的演出,可是我坚持要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目睹一颗新星的诞生,永远不晓得谁会踏上舞台,震撼全场。然后他就这么出现了。我牢牢盯着他。他是光和热,他熊熊燃烧,他接触到的一切都会为之改变。我在座位上往前挪,想靠得更近。我终于找到他了。

命运现在展开了我的未来,我只是必须发掘更多关于他的事情。那个歌手,就是解答。在投入月末账款的恐怖混战以前,我想先迅速浏览几个网站——爱顾商城、约翰·路易斯百货——看看一台电脑要多少钱。我想我可以在周末进办公室使用电脑,可是碰到其他人的风险很高,他们会问我在干吗。虽然这样不算违规,不关任何人的事,但是我可不想对着鲍伯解释,虽然我周末来工作,可是一大堆等着处理的发票却动也没动。更何况,我在家里可以同时做其他事情,比方说,试做我俩第一次共进晚餐的菜式。好几年前,妈妈曾经告诉我,男人绝对会非常爱酥皮香肠卷。她说,自家烘焙的香肠卷,热乎脆薄的酥皮,以及优质的肉料,可以直抵男人的心。多年以来,除了面食之外,我什么也没煮过。我没做过香肠卷,不过我想不会太难才对,不过是酥皮加上重组肉。
我打开电脑,输入密码,可是整个屏幕定住不动。我把电脑关掉再打开,这一次连输入密码的提示都出不来。真烦!我去找办公室主任洛蕾塔。她对自己的行政能力有过度膨胀的看法,闲暇时间会做丑不啦唧的首饰,然后卖给白痴。我跟她说,我的电脑坏了,一直找不到信息技术部的丹尼。
“丹尼离职了,艾莉诺。”她说,没从屏幕上抬起头,“现在有个新员工,叫雷蒙·吉本斯吧,上个月入职的。”她说得仿佛我应该知道似的。她头还是没抬,在便利贴上写下他的全名和分机号码,然后递给我。
“真是谢谢,你就和平时一样超级热心呢,洛蕾塔。”我说。她当然没听懂我的弦外之音。
我拨了电话,但转到了他的语音信箱:“嘿,雷蒙在这里,可是也不在这里,就像薛定谔的猫[2]。在哔声之后留言,谢了。”
我嫌恶地摇摇头,缓慢又清晰地对着话筒讲道:“早安,吉本斯先生,我是奥利芬特小姐,我是财务人员。我的电脑出故障了,如果你今天可以想办法过来修理,我会很感激的。如果你需要进一步的细节,拨分机535可以找到我。非常感谢。”
我希望我清晰简明的留言,可以给他树立一个好榜样。我等了十分钟,并趁机整理了办公桌,可是他迟迟没回我电话。我花了两小时将文件归档,吉本斯先生还是没跟我联系,我决定大幅提早午休。我本来就想过,为了和那个歌手会面,我应该好好做准备,先改善外表。应该从内到外,还是从外到内呢?我在脑海里列出所有和外表有关的待办事项:毛发(头发及体毛)、指甲(脚趾及手指)、眉毛、橘皮组织、牙齿、疤痕。这些事情都必须更新、加强并改善。最后,我决定从外开始,往内进行——毕竟,那常常也是自然界运作的方式。蜕去外皮、重生等,鸟类以及昆虫等动物真的可以提供很实用的洞见。如果我对于正确的行动计划没把握,就会想“雪貂会怎么做?”或者“蝾螈会怎么应对这种状况?”这么一来,我往往能够找到正确答案,别无例外。
每天上班途中,我都会经过朱莉美容院。幸运的是,有人临时取消预约。要花二十分钟左右,凯拉会是我的美容师,费用四十五英镑!竟然要四十五英镑!不过,当凯拉带我走向楼下的房间时,我提醒自己,值得为他这么做。凯拉就像这里的其他员工,一身白色装扮,衣着类似手术服,脚踩白色洞洞鞋。我赞同这种模拟医学产业的装扮。我们走进小得令人不自在的房间,几乎只容得下床、椅子及边桌。
“好了。”她说,“你只需要脱下……”她顿住,看看我的下半身,“嗯,长裤及内裤,然后躺上平台。腰部以下可以都不穿,或者,如果你想穿的话,可以套这个上去。”她在床上放了一小包东西,“用毛巾盖住身体,我过几分钟再进来,好吗?”
我点点头。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步骤。
她随手把门关上的时候,我脱下鞋子,褪掉长裤。袜子要不要留着?我思前想后,觉得可能应该留着袜子。我拉下内裤,纳闷儿该拿它怎么办。跟长裤一样搭在椅子上,一览无遗,感觉不大对,所以我把它小心折好,放进自己的购物袋。我觉得毫无遮掩,就把她留在床上的小包打开,抖出里头的东西,往上举高,是一条非常小的黑色内裤,那种风格我在马莎百货的货品标签上看过,叫“丁字裤”,纸张般的面料就和茶包一样。我套上这条内裤,往上拉。太小了,我的肉从前方、侧面及背面鼓出来。
床很高,我在下头找到塑料阶梯,可以踩着上床。我躺下去,床上放着毛巾,铺着粗糙的蓝色纸张,和医生的诊疗台一样。我的脚边有另一条折好的黑色毛巾,我把它拉到腰部盖住自己。那些黑色毛巾让我感到忧心,会选那种颜色是为了遮掩什么样的污渍?我盯着天花板,数着聚光灯,然后东张西望。尽管照明昏暗,我还是可以看到浅色墙面上有磨损的痕迹。凯拉敲了敲门,走进来,一副活泼开朗的模样。
“好了。”她说,“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呢?”
“我说过,麻烦帮我弄比基尼除毛。”
她笑了:“对哟,抱歉,我是说你想要哪种。”
我想了想。“就平常那种……蜡油那种。”我说。
“我是说哪种形状。”她扼要地说,然后注意到我的表情,“那个,”她耐着性子说,用手指数算,“你做法式、巴西式还是好莱坞式?”
我仔细考虑,在脑海里把那些字眼再想一遍,一次又一次,就像我用来解开混字[3]字谜的技巧,等着那些字母各就各位,浮现某种模式。法式、巴西式、好莱坞式……法式、巴西式、好莱坞式……
“好莱坞式。”我坚定地说,“霍莉做,艾莉诺也做。[4]”
她不理会我的文字游戏,掀起毛巾。“噢……”她说,“好的……”她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拿出某种东西。“推剪防护片要额外付两英镑。”她戴上一次性手套,严厉地说。
推剪嗡嗡作响,我盯着天花板。一点都不痛呢!她弄完的时候,用一把肥大的刷子,把剃下来的毛扫到地上,我感觉到从内心涌现的恐慌。我走进来的时候没看地上,万一她对其他客人也这样呢——他们的阴毛现在会不会就附着在我圆点袜子的底部?一想到这个,我开始有点恶心想吐。
“好一点了。”她说,“好了,我会尽可能加快动作。至少之后的十二个小时内,那里别抹加了香精的乳液,可以吗?”她搅拌着在边桌上加热的那锅蜡。
“噢,不要担心,我并非软膏爱用者,凯拉。”我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还以为美容从业员的人际交往技巧会更好,她几乎和我办公室同事一样差。
她将纸裤推到一侧,要我把皮肤绷紧。然后在我的耻骨上,用木铲抹上一道温热的蜡,再把布条压上去。她抓住布条末端,快速挥手一把扯下,痛楚干脆利落。
“将死之人向你致敬。”我低声说,泪水刺痛双眼。遇到这种情况时,我都会这么说,总能让我开心起来。我准备起身,但她轻柔地推着我躺回去。
“噢,恐怕还有不少要弄。”她说,语气相当开朗。
疼痛很容易,疼痛是我熟悉的东西。我进入脑袋里的一个白色小房间,就是色彩有如云朵的地方,那里弥漫着干净棉布及兔宝宝的气味。房间里的空气是糖衣杏仁里色彩最浅的那种粉红,美妙的音乐萦绕其中。今天播放的是卡朋特乐队的《世界之巅》。美妙的歌喉……她听起来如此幸福,充满着爱。可爱、幸运的凯伦·卡朋特。
凯拉继续又抹又撕的,她要我屈膝往两边张开双腿,脚踝靠拢。我说,就像蛙腿,可是她不理我,全神贯注在工作上。她从正下方把毛扯掉。我之前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是可能的。她弄完的时候,要我再用正常的姿势躺好,然后拉下纸裤。她将热蜡抹在剩下的毛上,得意扬扬地一把扯掉。
“好了。”她说着便脱下手套,用手背抹抹眉梢,“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她拿一面手拿镜给我,让我看看自己。“可是我整个都秃了!”我惊恐地说。
“没错,这就是好莱坞式的。”她说,“是你想要的啊。”
我感觉自己攥紧拳头,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来这里是要开始变成正常女人的,她却把我弄得像个孩子。
“凯拉,”我说,无法相信自己当前的处境,“我有兴趣的男人是个正常的成年男子,他会想和正常的成年女人享受性关系。你是想暗示,他是某种恋童癖吗?你好大胆子!”
她惊恐地盯着我。我受够了。
“请离开,我现在要穿衣服了。”我说,把脸转向墙壁。
她离开了,我爬下平台,拉起长裤,想到阴毛在我们首次亲密接触以前一定会长出来,让我多少得到了慰藉。我离开的时候没给凯拉小费。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电脑还是不能运转。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再打一次电话给信息技术部的雷蒙,可是直接听到了他那条荒谬的语音信息。我决定亲自上楼找他,从他语音信息的招呼判断,他听起来就像那种会不理电话铃响、无所事事闲坐的人。我往后推开椅子的时候,有个男人朝我的办公桌走来。他没比我高多少,穿着绿色运动鞋、不合身的牛仔裤,加上一件棉衫,上头印着躺在狗屋上的卡通小狗。棉衫在新长出的肚腩上绷得紧紧的。他有淡沙色头发,为了遮掩发丝日渐稀薄、发线正在后退的事实,剪得很短,脸上的金色胡楂稀稀落落。他露在外头的皮肤,不管是脸或身体,全是粉红色的。有个字眼浮现心头:猪仔。
“嗯,奥利芬特吗?”他说。
“对,艾莉诺·奥利芬特,我就是。”我说。
他蹒跚走向我的办公桌。“我是雷蒙,信息技术部的。”他说。我伸手要跟他握手,他态度试探地握了握,更加证明现代礼仪可悲地一直在沉沦。我让开位置,让他坐在我桌前。
“有什么问题?”他盯着我的屏幕问。我告诉他。“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大声地打字。他修理电脑时,我呆立一旁也没什么意义。我拿起《每日电讯报》,和他说我会在员工休息室。
今天设计字谜的人是“埃尔加”,他的线索总是优雅又合理。我拿笔轻敲牙齿,思索着下行十二的答案,这时雷蒙轻松地大步迈入房里,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越过我肩膀望来。
“在填字谜啊,嗯?”他说,“从来就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给我一个好电脑游戏就够了,像《使命召唤》——”
我不理他空洞的絮絮叨叨。“你修好了吗?”我问他。
“对啊。”他说,听起来很满意,“你的电脑中了讨厌的病毒,我清了你的硬盘,重设了防火墙。理想的情况是,应该每星期就替整个系统杀一次毒。”他一定注意到我在听但没懂的表情,“来吧,我秀给你看。”我们沿着走廊行进。他的丑运动鞋踩得地板吱吱作响。他咳了咳。
“所以……你,呃,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艾莉诺?”他说。
“对。”我回答,加快步调。
他勉强跟上我的脚步,可是有点喘不上气。
“嗯。”他说着便清清喉咙,“我才来这边几个星期,以前在桑德森,在城里。你知道那家公司吗?”
“不知道。”我说。
我们到了我的办公桌前,我坐下去。他流连不去,靠得太近,身上有股食物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烟味,不好闻。他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边按照他的指示操作,一边默记步骤。等他完成之后,我对科技事物的兴趣,已经达到了当天的极限。
“谢谢你的帮忙,雷蒙。”我毫不掩饰地说。雷蒙行了个礼,撑着自己站起来,很难想象有比他体态更松垮的男人。
“别客气,艾莉诺。以后见!”
我很怀疑我们还会再见,我暗想着打开了试算表,里面列着本月逾期的账款。他以怪异的弹跳步伐大步离开,重心都落在脚尖上。我注意到,很多没魅力的男人似乎都用这种姿势走路。我确定运动鞋只会帮倒忙。
昨天晚上,那个歌手穿着美丽的雕花皮鞋。他身材高挑,装扮跟仪态都很优雅细致。很难相信那个歌手和雷蒙属于同一物种。我不安地在椅子里挪了挪身体。下面那里抽痛着,痒了起来。也许我之前该把内裤穿回去的。

欢送会确实在四点半左右开始,我在鲍伯的演说末尾一面拼命鼓掌,一面说:“说得好,说得好,棒极了!”结果每个人都注意到我。我四点五十九分离开,刚剃完毛的表皮因摩擦而疼痛,我尽可能在可堪忍受的范围内,迅速走到购物中心。我在五点十五分抵达,感谢老天。这项任务如此重要,我满脑子都是“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念头,于是直接走进我看到的第一家大百货店,搭电梯到电器部门去。
穿着灰衬衫搭闪亮领带的年轻人,正盯着一排排巨大的电视屏幕。我走上前去,告知他我希望买台电脑。他一脸害怕。
“要台式机、笔记本,还是平板?”他以呆板的语调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没买过电脑,利亚姆。”我解释,读出他姓名牌上的名字,“我对科技方面的消费很没经验。”
他拉拉衬衫领子,仿佛试着把他的巨大喉结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他有那种瞪羚或黑斑羚的神情,就是那种无聊的淡棕色动物,脸庞两侧有又圆又大的眼睛。那种动物到最后总是会被花豹吃掉。
这种起头还真不顺。
“要用来做什么?”他问,没有眼神接触。
“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很受冒犯。
他一副快哭的样子,我觉得过意不去。他只是涉世不深。我碰碰他的手臂,虽然我讨厌碰触。
“我恐怕有点焦虑,因为我这个周末非上网不可。”我解释,但他的紧张表情依然未散。
“利亚姆,”我慢慢地说,“我只是需要买某种电脑设备,这样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做点以网络为基础的研究,这样就能及时发出电子信息,只是这样,你有没有适合的现货?”
男孩仰头望天,深深思索。“笔记本电脑加上移动网络?”他说。我的老天,他何必问我啊!我点点头,把借记卡递过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对自己刚刚砸了重金有点晕陶陶的,这才意识到家里没东西可吃。星期五当然是玛格丽特比萨日,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竟然偏离了惯例。我想起,放擦碗巾的抽屉里有张传单,是前一阵子有人塞进我信箱的。我三两下就找到了,把它整张抚平,传单下方有优惠券,但过期了。我想价格已经调高了,可是推想电话号码没变,他们应该还在卖比萨吧。不过,原本的定价就已经贵得离谱,我还真的放声嘲笑了那些价格。在乐购超市,比萨只要这价钱的四分之一。
我还是决定试试看。对,是很奢华又放纵,可是有何不可?我提醒自己,人生就应该尝试新事物,探索新边界。电话线另一端的男人告诉我,比萨十五分钟内会送来。我梳了头发,脱掉拖鞋,换回工作鞋。我忖度他们会怎么处理黑胡椒,送餐员会随身带着胡椒研磨器吗?他总不会站在门前阶梯上,对着比萨磨胡椒吧?我按下热水壶,免得他想来杯茶。他们在电话上跟我说过费用,我把钱准备好,放进信封里,在正面写上“比萨快送”,懒得写地址了。我纳闷儿这种情况是不是该给小费,真希望有人可以问问。妈妈没办法给我建议,她没办法决定自己要吃什么。
比萨计划有个缺陷就是酒。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他们不外卖酒,我问起这点的时候,对方似乎还觉得有趣。怪了——比萨配葡萄酒,再正常不过了吧?我看不出自己要怎么来得及找酒来配比萨。我真的需要来点喝的。我一面等着外卖,一面担心这件事。
到最后,这次的比萨体验令人失望透顶。那个男人只是往我手中塞了个大盒子,接走信封,然后在我面前粗鲁地一把撕开。我听到他压低嗓门一面喃喃说着“搞什么”,一面数硬币。我平时用小陶盘收集五十便士的硬币,这次似乎是把它们一口气用完的好机会。我还额外加了一枚给他,可是对方连谢都没谢,真没礼貌。
那个比萨油腻极了,面团松软无味。我马上判定,我永远不要再吃外卖的比萨了,肯定不会跟那个歌手一起吃这种东西。如果我们需要比萨,又离乐购超市太远,可以从下列两种方式择一种:第一,我们搭黑色出租车进城,在美好的意大利餐厅用餐;第二,他会从零开始,替我们两人做比萨。他会调制面团,用修长纤细的手指延展并揉捏面团,直到面团照他的意思成形。他会站在炉子旁,用新鲜香草慢慢炖煮番茄,让它们化为浓郁的酱汁,滑不溜丢地泛出一层橄榄油油光。
他会穿着最旧也最舒服的牛仔裤,裤子合身地贴在苗条的臀部上,一面搅拌酱汁,一面用悦耳的嗓音对自己哼歌,光裸的双脚轻打拍子。他把比萨的面皮及配料组合起来,摆上朝鲜蓟、撒上茴香细末,放进烤箱之后,会走向我,拉起我的手,领着我走进厨房。他会摆好餐具,餐桌中央摆着一盘栀子花,茶烛会透过彩色玻璃罩熠熠放光。他会慢慢地拉开巴罗洛葡萄酒的瓶塞,发出令人满足的长长啵声,然后放在桌上,接着替我拉开椅子。在我入座以前,他会先搂住我、吻我,双手环抱我的腰际,将我拉近,近到足以能感觉他血液中的搏动,闻到他皮肤香甜的辛辣味以及呼吸的温暖甜美。

我吃完了劣质的比萨,现在正上下跳动,想把盒子踩得小到能够塞进垃圾桶,这时我想起白兰地。妈妈总是说,白兰地能有效地安定心神,我好几年前买过一些,只是以防万一。我收在浴室柜子里,和其他紧急用品放在一起。我去查了查,就在那里没错,在卷起的绷带跟护腕后面——有半瓶装人头马特级干邑,满的、没开封过。我旋开瓶盖,喝了一口,是没伏特加好喝,但也不差。
那台笔记本电脑让我忧心忡忡,我从没设置过新电脑,可是其实还蛮简单的,移动网络连接起来也很简单。我把白兰地及笔记本电脑拿到厨房桌上,把他的名字打进谷歌,按下回车键,然后用双手遮眼。几秒钟后,我从手指缝隙往外窥看,竟然跑出几百条资料!好像还蛮简单的,于是我决定分配阅读进度,毕竟我有整个周末可以慢慢读,没什么好急的。
第一条链接把我带到他自己的网页,那里完全被他跟乐队的照片占满。我凑近屏幕,直到鼻子几乎碰到。他俊美的程度既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也没有过度高估。下一条链接把我带向他的推特。我尽情享受阅读最新三则推文的乐趣,其中两则讽刺又机智,第三则非常迷人。他在里头表达了对另一位歌手在专业上的激赏,他真是大气。
接下来是他的照片墙页面,他贴了将近五十张照片。我随意点开一张,是特写的大头照,率直又放松。他长了罗马式的鼻子,十分笔直,比例古典。他的耳朵也很完美,大小恰到好处,皮肤跟软骨形成的耳涡完美对称。他的眼眸是浅棕色。那种浅棕色,就像玫瑰是红色、天空是蓝色那样,定义了浅棕色本身。
页面上有一排排的相片,大脑强迫我的手指按下按钮,回到搜索引擎。我扫视谷歌找到的其余网站,在视频网站上有他演出的视频剪辑,还有文章和评论。这只是搜寻结果的头一页。关于他的信息,只要能找到的,我都愿意拜读,我愿意好好认识他——毕竟,我很擅长研究、解决问题。我没有吹嘘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如果最后发现,他会成为我的人生挚爱,找出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既是正确的做法,也是合理的手段。我拿起白兰地、新笔记本及从办公室借来的细尖笔,走到沙发那里,准备开始执行计划。白兰地令人发暖,又能平抚情绪,我不停地啜饮。
我醒来的时候,刚过凌晨三点,笔和笔记本都掉在地上。我慢慢回想起当时喝着白兰地,分了神,浮想联翩。我的手背上用黑墨水一次次写着他的名字,外围画了爱心,皮肤上几乎不剩一寸干净的空间。瓶子里还剩一口白兰地,我喝完之后,上床就寝。

3
为什么是他?为何是现在?星期一早上,在公交车站候车时,我努力思索。真棘手。毕竟,谁能理解命运的运作方式?比我伟大多了的心灵也尝试解析过,但也无法得出结论。他就在那里,来自神祇的馈赠——英俊优雅、才华横溢。我自己一个人就过得去,非常过得去,可是我需要逗妈妈开心,让她保持镇定,这样她才不会找我麻烦。一个男朋友——一个老公——也许就能发挥效用。并不是说我需要任何人,正如先前所说,我还过得去。
整个周末下来,细读能够找到的影像证据,我得到的结论是,他的眼睛有某种特别叫人迷醉的东西。我自己的眼睛有类似的色调,不过当然没那么美丽,没有那种闪闪发亮的深邃铜色。看着那些照片,我想起某人。只是半个记忆,像是埋在冰下或是被烟糊掉的脸庞,朦朦胧胧的。那双眼睛就像我的眼睛,嵌在小小的脸庞上,噙满泪水,睁得大大的,脆弱而易伤。
真荒谬,艾莉诺。我竟然准许自己沉溺在多愁善感之中,即使只有片刻,真令人失望。说到底,世上有很多人都有我这种淡棕色眼睛——那是科学事实。在惯常的社交互动里,会有一些跟我视线相接,这在统计学上来说是难以避免的。
不过,还有别的事情困扰我。所有的研究都显示,人会倾向找迷人程度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对象。物以类聚,这不过是常态。
我并未受到幻想的蒙蔽。就外表来说,他是十分,而我是……我不晓得自己几分,肯定不会是十。当然了,我希望他可以看穿肤浅的表面,看得更深,可是话虽如此,我知道他的职业会要求他有个至少上得了台面的伴侣。音乐事业、演艺事业的重点就在于形象,和他一起出入公共场合的女伴,外表可不能上不了台面(在头脑简单的人看来),这点我很清楚。我必须铆尽全力让自己有模有样。
他贴了些新照片在网络上,两张面部特写,都是侧面近照,左右各一张。他在两张侧面照里都很完美,一模一样——客观地说,真的不夸张,他没有不好看的一面。当然了,美的关键特色就是对称,所有的研究都同意这一点。我纳闷儿,什么样的基因池会创造出如此俊美的后代?也许他有兄弟姐妹?如果我们在一起,搞不好也能见到他们。一般来说,我对父母,尤其是手足,所知不多,因为我自己的成长方式……不大符合常规。
我为长相美丽的人感到遗憾。美貌,从你拥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渐渐离去,非常短暂。这一定很难熬,总是要证明自己更有料,希望别人可以看到表面底下,希望自己是因为内在而为人所爱,而不是因为令人惊艳的身材、闪耀的眼眸、浓密光泽的发丝。
在大多的职业里,年岁增长就表示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拿手,因为资深跟经验而赢得尊重。如果你的工作仰赖自己的外貌,那么情形就相反了——多么令人沮丧啊。因为别人态度不友善而受苦,一定也很难熬;那些刻薄、较没吸引力的人,会嫉妒且憎恨你的美丽。他们那样做就真的太不公平了。说到底,美丽的人当初并没有要求被生成这样。因为别人长得迷人,就讨厌对方,这是不公平的,就和讨厌畸形的人一样。
大家对我的脸有反应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困扰。一道伤疤纵穿我的右脸颊,白色轮廓、细长突起,从太阳穴开始一路向下延伸到下巴。人们会盯着我看,窃窃私语,也会转头看我。人们也会转头看他,即使原因大相径庭,但想到他会理解这点,就让人放心。

我今天避开《每日电讯报》,改看另类的阅读材料。才区区几本女性杂志就花了我不少钱,有的轻薄绚丽,有的厚实光滑,全部都承诺会带来各式各样的奇迹,带来简单却会提升人生的改变。我以前从没买过这种东西,当然在医院候诊室或其他机构翻过几本。我很失望,我发现没有一本有解谜填字游戏,事实上,有一本里面有“肥皂剧明星关键字搜寻”,简直侮辱七岁小孩的智商。买这一小沓杂志的钱,可以买三瓶葡萄酒,或是一公升优质伏特加。尽管如此,经过仔细考量,我想通了,对于我需要的信息,它们是最可靠也是最便捷的获取来源。
这些杂志会告诉我,穿什么鞋子及衣服,选哪种发型,才能融入社会。它们会告诉我,买哪种化妆品才对,又该怎么上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隐身为普通女性并且得到接纳,就不会老是被人盯着瞧。最终目标,就是成功地伪装成人类女性。
妈妈总是告诉我,我又丑、又怪、又差劲。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么说了,在我有这道伤疤以前。所以我很开心自己能够做一些改变,我很兴奋,我是一面空白的画布。
那天傍晚在家里,我一面望着水槽上方的镜子,一面洗着破损的双手。我就在那里,艾莉诺·奥利芬特。浅棕色笔直长发一路倾泻到腰间,肌肤苍白,脸庞是一片带疤的火红。鼻子太小,眼睛又太大,耳朵平凡,身高一般,身材一般。我向往的就是一般……我过去受到太多注意。略过我,请往前走,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一般来说,我不常照镜子。这点和我的疤痕绝对无关,而是因为回望着我的基因组合,让人不安。我在自己的脸上看到太多我妈妈的影子。我没办法分辨出我父亲的特征,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而就我所知,也没有照片记录。妈妈几乎不曾提起他,偶尔聊到他的时候,只是用“配子捐赠者”来说他。我曾经用她的《新牛津简明英语词典》查过这组词(来自希腊文的“丈夫”的意思——难道是年少时期的语源学探险,点燃了我对古典文学的爱?),有好几年时间,我都纳闷儿这个奇怪的情况。即使在那么小的年纪,我也明白辅助受孕,这和粗心、随兴或是意外的亲职恰恰相反,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只有全心追求母职的认真女人才会做。就现有的证据及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就是无法相信,妈妈会是这样的女人,无法相信她会那么积极地想要孩子。事实证明,我想得没错。
最后,我鼓足勇气,直接询问我出生的情况,寻求神秘精子捐赠者——我父亲——的相关信息。遇到这种状况的孩子都会这样——我这种情形的人可能尤其会这样——我对缺席父亲的性格和外表,一直怀着微小但强烈的幻想。她笑个不停。
“捐赠者?我真的这样说过?那只是个比喻,亲爱的。”她说。
又一个词要查了。
“其实我是为了你的感受着想。比较像是——强制的捐赠,也许可以这样说,我在这件事情上别无选择,懂我意思吗?”
我说我懂,可实际上我撒了谎。
“他住哪里,妈妈?”我问,勇气十足,“他长什么样子?他做什么工作?”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她说,语调敷衍无聊,“他闻起来,就像带有腐肉味的罗克福干酪,如果这个线索有用的话。”我一定满脸迷惑,她往前凑来,对我露出牙齿,“对你来说,就等于烂掉的肉和臭臭的发霉芝士,亲爱的。”她顿住,恢复平静。
“我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艾莉诺。”她说,“如果他活着,可能早就用可疑、不道德的手段,发了大财。如果死了——我真心希望是——那我想象他在地狱第七层外围憔悴不堪,泡在滚烫的鲜血烈火之河里,受到人马兽的嘲笑。”
我那时便领悟到,可能不值得花力气问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照片。

4
星期三傍晚,妈妈时间。不管我多么希望不是,最后她总是会想办法找上我。我叹口气,关掉收音机,知道现在必须等到星期天的重播,才会知道埃迪·格兰迪的苹果酒是否发酵成功。我心头闪过一丝急切的乐观。要是我不用跟她讲话呢?要是我可以跟别人讲话,任何人都好?
“哈啰?”我说。
“噢,哈啰小妞,是我。今天天气好到爆,是吧?”
我母亲会被送进收容机构,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基于她所犯下的罪行,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可是她偶尔会用监禁时的口音及行话,频率高到没必要。我想这能够帮她讨好那些同伴,或许还能讨好那里的工作人员,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娱。她对口音很在行,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就多才多艺。我准备鼓起勇气面对这场对话、面对她,我总是得这样。她是个令人畏惧的敌手。也许这样很鲁莽,不过我抢先出招。
“我知道才一个星期,可是从我们上次讲话以来,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妈妈。我工作一直很忙,而且——”
她打了岔,这次态度倒还友善,换了口音,好跟我相称。就是那个声音,我从童年以来一直记得,依然会在噩梦中听见。
“我懂你的意思,亲爱的。”她说得很急,“唉,我没办法讲太久。跟我说说你这周过得怎样,都干吗了?”
我和她说我去听演唱会,提到公司的欢送会,其他的一概没说。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渐渐浮现熟悉的恐惧。我一直很期待分享自己的消息,像狗捡回身中数枪的鸟禽猎物,丢在她脚边。此刻我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她会捡起来,以残酷的平静态度,把它撕成碎片。
“噢,演唱会啊,听起来很棒啊——我一直很喜欢音乐。这边偶尔会用演出招待我们,你知道吧;几个伙伴如果有心情,还会在娱乐室里面合唱一段呢,还算……蛮有看头的。”
她顿住,接着我听到她对某人咆哮。
“靠,乔迪——我在和我家姑娘讲话,才不会为了你这个小贱人,缩短这通电话。”一阵停顿,“不行,现在给我滚。”她清清喉咙。
“抱歉了,亲爱的,大家都知道她是‘毒虫’——她跟她一样有毒瘾的朋友,在药妆店偷香水的时候被逮到了。是碧昂丝推出的午夜热潮香水,你相信这种事吗?”她再次压低嗓门,“我们在这里谈的不是什么犯罪首脑,亲爱的——我想莫里亚蒂教授[5]暂时可以放心了。”
她笑了,像鸡尾酒会上的清脆笑声,是诺埃尔·科沃德[6]的角色在长满紫藤的露台上享受有趣的机智对话时,所发出的那种轻盈嘹亮的声音。我试着带动对话。
“所以……你好吗,妈妈?”
“棒极了,亲爱的,棒极了,我在做手工艺——某个善良的女士在教我怎么在抱枕上刺绣。她们愿意花时间当义工,很贴心,不是吗?”我想到妈妈拿着又长又尖的针,我的脊椎不禁蹿过一阵寒流。
“不过我的事情说够了。”她说,嗓音变得尖锐刚硬,“我想听听你的事,你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也许出去跳跳舞?有没有仰慕者约你出去啊?”
语气如此恶毒,我尽量不予理会。
“我为了一项计划在做研究,妈妈。”
她的呼吸加快:“是吗?什么样的研究?研究东西,还是人?”
我忍不住告诉她了。
“人,妈妈。”我说。
她把声音放得如此之轻,几乎听不见。
“啊,所以猎物出笼了吗?说来听听……”她说,“我洗耳恭听啊,亲爱的。”
“真的还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妈妈。”我边说边看表,“我只是恰好遇到不错……的人……想多知道一点……那个人的事。”我必须先把事情修饰好,臻于完美之后,才能鼓起勇气和她分享我闪亮的新宝物,放在她面前等她赞同。同时,让我逃开吧,让对话结束吧,拜托。
“好棒啊!我等着你定期和我报告计划的进度,艾莉诺。”她爽朗地说,“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找到特别的人、合适的人。我们聊了这些年下来,我一直有种印象,就是你生活中没有重要伴侣,感觉你就是错过了什么。你开始找……另一半,是很好的事。一个好麻吉[7]。”她静静笑着。
“我不寂寞啊,妈妈。”我说,表示抗议,“我自己就过得很好,一直都是。”
“好了,你不算一直都自己过吧?”她说,声音狡猾安静。我觉得汗水攀住我的颈背,潮湿了我的头发。“不过,如果为了安心过夜,你想怎么对自己说都随你,亲爱的。”她边笑边说。她有种自娱的本领,虽然她让身边的人笑不出来。“你永远都可以找我谈,你知道的,不管要谈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她叹气,“我真的很喜欢听到你的消息,亲爱的……你当然不会了解,可是母女的羁绊是……怎么形容才好呢……是打不破的。是这样的,我们两人永远相连——我血管里的鲜血,也同样在你的血管里流淌。你以前在我的身体里生长,你的牙齿、舌头、脖子都是从我的细胞和基因来的。谁晓得我留了什么小惊喜在你的体内生长?谁晓得我启动了什么密码?乳癌,还是阿尔茨海默病?你等着看吧。在那几个月里,你在我体内发酵,美好而舒适,艾莉诺。不管你多么想要抛开这个事实,你都没办法,亲爱的,你就是没办法。要毁掉那么强大的羁绊,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妈妈。”我静静地说。我好大的胆子,但我不知道这份勇气打哪儿来的。血液在我的身体内猛烈流窜,我的双手发抖。
依她的反应看来,我仿佛什么也没说。
“好了,咱们保持联系吧,嗯?你继续进行你的小计划,下星期同一时间再聊喽?说定了。得走了——拜!”
直到空气陷入死寂,我才注意到自己在哭。

5
星期五终于到了。我抵达办公室的时候,同事已经围在热水壶的四周,聊着肥皂剧了。他们没理我,而我很久以前就不再主动找他们聊了。我把海军蓝无袖外套挂在椅背上,打开电脑。和妈妈的对话扰乱了我的心神,我昨天晚上又没睡好,我决定在开工以前先泡杯茶提神醒脑。我有个人专用的马克杯及汤匙,我为了卫生,收在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我的同事们觉得我这样很怪,至少我可以从他们的反应推断出来。他们却很乐意使用被不知名的手随便一洗的脏容器。把某个陌生人在不到一个小时以前舔过吸过的汤匙放进热饮里,这种念头我甚至无法忍受,脏死了。
我站在水槽那里等着热水壶滚沸,试着不去听他们的对话。为了安全起见,我再用热水冲了一次小茶壶,然后慢慢飘进愉快的思绪里,想着他。我忖度这一刻他正在做什么——也许在写一首歌?也许还在睡?我纳闷儿他那张俊美的脸,休息时会是什么模样。
热水壶的按键弹起来,我预热了茶壶,舀进春摘大吉岭茶叶,心思依然放在我沉睡吟游诗人的美貌上头。同事的幼稚笑声开始闯入我的思绪,可是我推想和我对饮品的选择有关。他们不懂得更好的方法,只会往马克杯丢劣质的混合茶包,用煮沸的水烫过之后,加进冰冷的牛奶,将残余的茶味稀释掉。不知怎的,再次被当成怪胎的却是我。可是如果要喝一杯茶,何不花心思让乐趣放到最大?
轻笑声继续传来,珍妮开始哼歌。他们现在笑得大声又用力,毫无遮掩的意思。她停止哼歌,唱了起来,旋律和歌词我都不知道。她停下来,无法继续,因为她一面狂笑不止,还一面表演某种奇怪的倒退走。
“早啊,怪咖迈克尔·杰克逊。”比利对我大喊,“干吗戴白手套啊?”
原来这就是逗他们开心的东西,真难以置信。
“因为湿疹。”我说,耐着性子慢慢讲,就像对小孩解释事情,“星期三晚上突然发作,右手的皮肤红肿得很厉害,我戴棉手套以免感染。”笑声隐去,留下长长的沉默。他们默默对望,就像田野上那些会反刍的动物。
我不常用这种非正式、闲聊的方式和同事互动,所以我停下来思考,自己是否应该善用这个机会。伯纳黛特的哥哥跟我爱慕的对象有联系——趁机从她那里搜集一些额外有用的信息,应该不用多少时间吧?我并未打算和她有长时间的互动——她的嗓门又大又刺耳,笑声像吼猴——可是一定值得我花几分钟时间吧。我一面以顺时针方向搅动茶水,一面准备开场白。
“前几天晚上的演唱会,剩下的部分,你听得还愉快吗,比利?”我说。我的提问让他满脸惊讶,他停顿一下才回答。
“嗯,还好。”他说。还真是辩才无碍,看来这项任务并不轻松。
“其他歌手的表演水平……”我顿住,假装绞尽脑汁,“和约翰尼·罗蒙德相当吗?”
“还好啦,我想。”他耸耸肩说。如此的洞见,如此清晰又生动的陈述。伯纳黛特开口了,我就知道她会,只要有机会引人注目,她就抗拒不了,不管用什么方法。
“我认识他,约翰尼·罗蒙德。”她得意地告诉我,“他以前和我哥在学校是哥儿们。”
“真的吗?”我说,难得不用假装有兴趣,“哪所学校啊?”
她说那所学校的方式,暗示着我应该知道才对,我尽量挤出折服的表情。
“他们还是朋友吗?”我问,再次搅动茶水。
“不完全是了。”她说,“他当初来参加保罗的婚礼,可是我想他们之后就渐行渐远了,事情都是这样的——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和单身哥儿们断了联系,你们知道吧?因为共同点没那么多了……”
她描述的情形,我既不知情,也没有经验,可是虽然如此,我还是假装明白并点点头。同时,那个句子在我的脑海里不停跑过:他单身,他单身,他单身……
我把我的茶带回办公桌。他们的笑声现在似乎变成了窃窃私语,会让他们觉得有趣、好笑或不寻常的事,每每都让我诧异。我只能假设,他们过着备受呵护的生活。

珍妮是秘书,近来跟她最新的尼安德特人男友订了婚,那天下午大家要合送礼物给她。我贡献了七十八便士。我的皮包里只有硬币和五英镑纸币,我当然不会放那么大一笔钱进公用信封,替某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买不必要的东西。多年下来,我一定已经贡献了几百英镑给别人买欢送礼、婴儿礼、特别生日礼,结果我得到什么了?又没有人理我自己的生日。
不管当初负责挑选订婚礼的人是谁,最后都选了酒杯跟成套的酒壶。你喝伏特加的时候,就没必要用这样的装备——我只用自己最爱的马克杯。是好几年前我在慈善商店买的,一面有个月亮脸男人的照片。他穿着棕色皮革夹克衫,顶端有奇怪的黄色字体,写着:疯狂汽车秀。说实在的,我并不懂这个马克杯。不过,它可以装的伏特加分量恰到好处,不需要常常续杯。
珍妮假笑着说,订婚期不打算拉太长,所以我们不久后又要集资送她结婚礼物。在所有强制的财务贡献里,我最厌烦的就是这种。两个人在约翰·路易斯百货商场里逛来逛去,为自己挑选美好的礼物,然后要其他人买单,这未免太厚颜无耻了。他们会选碗盘餐具这类东西——我的意思是,难道他们目前都是徒手直接把食物从包装袋铲进嘴巴里的吗?我就是不懂,人类通过法律将关系正式化之后,为何会需要朋友、家人跟同事,替他们升级厨房用品?
我不曾真正地参加过结婚典礼,但几年前我曾和办公室其他同事受邀去参加洛蕾塔的婚宴。那是一家机场附近的可怕酒店,我们安排了一辆小公交车一起过去,我必须分摊交通费,还要加上进城往返的公交车票钱。整个晚上宾客必须自费买饮料,这点让我震惊。我承认,招待客人不是我的专长,可是如果你是主人,就应该有责任确保你的客人都有酒可喝吧?这在所有的社会和文化之中,都是待客的基本原则,有史记载以来就是如此。结果,我喝的是白开水——我很少在公开场合碰酒,只有独自一人在家里的时候,才能真正享受美酒。至少他们在稍晚的时候免费供应茶及咖啡,再配上劣质的咸酥点心,奇怪的是还有圣诞蛋糕切片。婚宴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现场有跳舞的设备,糟糕的人伴着糟糕的音乐,一起跳着糟糕的舞。我一人独坐,没人邀我跳舞,这点我绝对可以接受。
其他客人似乎玩得很开心,至少我推断是这样。他们在舞池里拖着脚步,满脸通红,醉醺醺的。他们的鞋子看起来都很不舒服,他们对着彼此的脸大吼歌词。我再也不要参加那样的活动了,就算是为了一杯茶和一片蛋糕,也不值得。不过,那天晚上也不算是完全浪费时间,因为我想办法往我的购物袋里塞了快一打裹着餐巾纸的香肠卷,之后可以享用。遗憾的是,并不是很好吃——味道比品质如一的格雷格斯连锁面包店的差多了。

讨厌的订婚赠礼活动结束之后,我拉起无袖外套的拉链,关掉电脑,想到不久就能回家打开笔记本电脑,就觉得兴奋。稍早,我从伯纳黛特那里套出一点新信息,也许可以在网上找到一些关于他学生时代的实用信息。如果有全班合照该有多好!我很想看看他少年时期的模样,想知道他是一直都这么俊美,还是在后来的阶段才幻化为美丽的蝴蝶。我敢说,他从出生以来就令人惊艳。学生时代的他一定得过一连串奖项!音乐是一定的,可能还有英文,毕竟他写的歌词很精彩。不管怎样,我都觉得他是比赛常胜将军。
我试着计划要怎么离开办公室,才可以不用在出去的时候和其他人讲话。他们总是有许多问题:今天晚上打算干吗?周末有计划吗?订好假期没?我完全不懂,为何其他人总是对我的行程那么感兴趣。我把时间算得很准,正要把购物袋拉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人替我把门往后拉,帮我撑开门。我转过身去。
“都还好吗,艾莉诺?”男人说,露出耐性十足的笑容,我正忙着从袖子上解开无指手套的线绳。即使目前的气温还不需要戴手套,我还是要未雨绸缪,要是天气最后起了变化,随时都可以戴上。
“还好。”我说,然后想起该注意礼貌,于是才喃喃说,“谢谢你,雷蒙。”
“别客气。”他说。
真烦。我们开始同时顺着小道走。
“你要往哪边?”他问。我含糊地朝山丘的方向点点头。
“我也是。”他说。
我弯下腰,假装要重新粘好鞋子上的尼龙搭扣。我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希望他可以领会我的暗示。我终于再站起身的时候,他还在,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我注意到他穿着粗呢外套——粗呢外套!只有小孩和小熊会穿这种东西吧?我们开始一起走下山坡,他拿出一包烟,想请我抽一根,我从那包烟旁抽开身子。
“好恶心啊。”我说。他无动于衷,照样点烟。
“抱歉。”他喃喃,“我知道这个习惯很不好。”
“没错。”我说,“你的寿命会比原本的短好几年,可能会得癌症或是心脏病。一时之间还看不出对心脏或肺部的影响,可是会反映在嘴巴里——牙龈出毛病,牙齿也会掉。不过,你的皮肤已经有瘾君子那种典型的暗沉和早衰皱纹了。香烟的化学成分有氰化物和阿摩尼亚,你知道吧?你真的愿意吸收毒性这么强的物质吗?”
“对一个不抽烟的人来说,你对烟似乎知道得不少。”他说,从薄唇之间呼出一口致癌毒雾。
“曾有一小段时间,我考虑要抽烟。”我承认,“可是在开始以前先彻底研究了一番,到最后,对我来说,抽烟似乎不是可行的或合理的消遣,而且很不利于荷包。”我说。
“唉。”他点头,“的确很花钱。”一阵停顿。“你要往哪边走,艾莉诺?”他问。
我考虑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好,我正要回家赴一场令人兴奋的约会。这个极不寻常的场合——访客约好要上门——表示我必须尽快缩短这个计划之外的乏味互动,所以我应该选雷蒙不会走的路线,可是哪条才对呢?我们正要路过足科诊所,我灵光乍现。
“我在那边约了诊。”我边说边指对面的足科诊所,他看着我。“拇囊炎。”我随口乱诌,就看到他盯着我的鞋看。
“真遗憾,艾莉诺。”他说,“我母亲也是,她的脚给她造成了不少麻烦。”
我们在人行横道等候,他终于沉默下来。我看到一个老男人在对街蹒跚走着,身形矮小方正,因为穿着番茄红的毛衣而吸引我的视线,在领退休年金者那种灰色和低调粉色的标准装扮下,他的毛衣特别显眼。老男人几乎是以慢动作开始胡乱地迂回前进、摇摇摆摆,左右疯狂地晃动,鼓胀的购物袋几乎成了人形钟摆。
“大白天就喝醉。”我静静地说,比较像是对着自己而不是对雷蒙说。雷蒙正要张嘴回答时,老男人倒下了,用力向后一摔,躺着动也不动。他买的东西在他身旁散开,我注意到他买了焦糖威化饼及超大包的香肠。
“靠。”雷蒙说,戳着人行横道的信号灯控制按钮。
“别管他。”我说,“他只是醉了,不会有事的。”
雷蒙瞪着我。“他只是个小小的老人家啊,艾莉诺,脑袋瓜在人行道上撞得那么厉害。”他说。
我觉得很难过,我想,连酒鬼都有资格得到帮助,虽然他们应该像我一样,乖乖待在家里酒醉就好,免得麻烦到别人。不过话说回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明智又体贴。
最后,信号灯闪现小绿人,雷蒙慢跑越过马路,把香烟抛进水沟。我暗想,也没必要乱丢垃圾吧。我用不疾不徐的步调跟在他后头。等我走到马路对面,雷蒙已经跪在老人身边,将手贴在他脖子上测量脉搏。雷蒙大声缓慢地讲着愚蠢的废话,比方说,“哈啰,老伯,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讲话吗,先生?”老人没有回应。我俯身凑近老人的身体,使劲嗅了嗅。
“他没喝醉。”我说,“如果他醉到跌倒晕过去,身上会有酒味才对。”雷蒙开始松开男人的衣服。
“艾莉诺,叫救护车。”他静静地说。
“我没手机。”我解释,“虽然我愿意接受大众对手机效能的称颂。”雷蒙在粗呢外套的口袋里翻找,把手机抛给我。
“快!”他说,“老家伙没意识了。”
我开始拨999,接着某个回忆迎面袭来。我意识到,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再来一次,我就是没办法听着某个声音说:“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然后听着警笛声越来越近。我摸摸脸上的伤疤,然后将手机抛回给雷蒙。
“你打。”我说,“我陪他。”雷蒙低声咒骂,站起身来。
“继续说话,不要动他。”他说。我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老人的躯干上。
“哈啰。”我说,“我是艾莉诺·奥利芬特。”雷蒙刚交代我,继续跟他讲话,我就照做。
“这件毛衣真好看!”我说,“很少会在羊毛服饰上看到这种颜色,你会把它说成朱红色还是胭脂红呢?我还蛮喜欢的。我自己当然不会尝试这种颜色啦,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它跟你很搭。白头发配红衣服——就像圣诞老人呢。这件毛衣是别人送的吧?软绵绵的,不便宜哟,看起来像礼物,这种好东西你不会买给自己,可是搞不好你确实会给自己买好东西,我知道有些人会。什么都买最好的给自己,有些人觉得这种事很稀松平常。不过呢,看看你身上的其他服饰,还有购物袋里的东西,你不大可能是那样的人。”
我做好心理准备,深呼吸三次,然后缓缓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我在自己可忍受的时间范围内,尽可能轻柔地握住。
“吉本斯先生在叫救护车了。”我说,“别担心,你不会在街道中央躺太久的。不必焦虑,在这个国家啊,医疗是完全免费的,而且大家都认为这里的医疗水平名列世界前几位,你蛮幸运的。我是说,你就不会想在……比方说南苏丹这个新国家跌倒撞到脑袋吧,就目前它的政治经济状况来看。可是,在格拉斯哥这里……嗯,你还真是‘撞’上福星了,抱歉,我用了双关语。”
雷蒙挂掉电话,快步走来。“他状况怎样,艾莉诺?”他说,“清醒了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照你说的,一直在陪他讲话。”
雷蒙握起男人另一只手。“可怜的老家伙。”他说。
我点点头。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然对这个陌生的老人家涌现焦虑或关怀的感受。我往后一坐,臀部碰上了线条起伏的大东西。我转身去看,原来是大保特瓶装汽水。我站起来伸展脊椎,开始收拢散落一地的物品,把它们装回购物袋里。其中一个袋子破了,所以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购物袋,拿出我最爱的环保袋,就是上头印了狮子的乐购超市购物袋。我收拾好他所有的食品,再将袋子放在老人脚边。雷蒙对我微笑。
我们听到警笛声,雷蒙把我的外套还给我。救护车停在我们身边,两个人走出来。他们正在交谈,我很讶异他们说起话来如此普通。我以为他们会更像医生。
“好了。”年纪大点的那位说,“这边是什么状况?老人家跌倒了是吗?”
雷蒙对他说了前因后果。而我看着另一位,他弯下身看着老人,给他量脉搏,用小手电筒照照他的眼睛,再轻拍老人,看有无反应,最后他转向同事。
“我们必须走了。”他说。
他们拿了担架过来,将老人家抬上车,绑好带子,动作迅速,却温柔得出奇,较年轻的那位用红色羊毛毯子裹住他。
“颜色跟他毛衣的颜色一样。”我说,可是他们两个都没理我。
“你们要和他一起去吗?”老一点的那个问,“不过后面只能再坐一个人。”
我和雷蒙面面相觑,我瞥瞥手表,访客再有半小时就要到奥利芬特之家了。
“我去好了,艾莉诺。”他说,“不要错过足科约诊。”
我点点头。雷蒙爬进车里,坐在老人跟医务员身边,医务员正忙着接上点滴及监测器。我提起购物袋,举得高高的,要递给雷蒙。
“哎,”医务员说,语气有点不悦,“这不是阿斯达购物专车,我们不运送商品。”
雷蒙正在打电话,我听到他说会晚点到,通话对象显然是他母亲,然后迅速挂掉了电话。
“艾莉诺,你等一下打给我,你可以把他的东西带来给他吗?”他说。我考虑了一下,点点头,看着他在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圆珠笔。他抓起我的手,我倒抽了一口气,往旁边一闪,惊愕地把手牢牢地藏在背后。
“我必须给你我的电话号码。”他耐着性子说。
我从我的购物袋里拿出小笔记本,他草草地在其中一页写下蓝色字迹,潦草得几乎看不出他的名字,下面胡乱写了一串号码,字迹别扭又稚气。
“一个小时左右以后再打。”他说,“到时你的拇囊肿应该就处理好了吧?”

6
门铃响起时,我刚到家换掉外出服。比我预期的早十分钟。也许想攻我不备。我缓缓打开门,门链还没拉下,并不是我预期的那个人,不管她是谁,脸上都没笑容。
“艾莉诺·奥利芬特,是吗?我是社会福利部的琼·马伦。”她说着便往前一站,但被门挡住了路。
“我在等希瑟。”我说,望向她身后。
“希瑟生病请假了,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负责的案子由我接手。”
我要求检查正式证件,我觉得,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她微微叹了口气,开始在她包里翻找。她身材高挑,悉心打扮,黑色裤装搭白衬衫。她垂下脑袋时,我注意到她闪亮黝黑的波波头上的白色分线。她终于抬起头,递来识别证,上头有个大大的机构标章和小小的照片。我仔细审视,目光在照片和她的脸庞之间来回几次。这张照片拍得不大好,可是我不会因此迁怒于她,我自己也不是很上相。在现实生活中,她和我年纪相仿,皮肤平滑无纹,抹了红色口红。
“你看起来不像社工。”我说。她盯着我看,却不发一语。又来了!在各行各业,我老是碰上社交能力不足的人,频率高到令人发指。得要面对客户的工作,为何却偏偏吸引对人类有敌意的这些人呢?真让人想不通。我要自己记得,晚点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我接着取下门链,请她进屋。我带着她走入客厅,听着她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踩过地板。她问我能不能快速参观一下。这当然在我的意料之中,希瑟以前也会这样,我想这是她们分内的工作,要确定我没用细颈瓶子储存自己的尿液,也没有绑架喜鹊,将它们缝进枕头套里。我们踏进厨房时,她意兴阑珊地称赞我的室内布置。
我试着透过访客的眼光来看我的家,我知道能住这里是非常幸运的事,这几年来这一区几乎找不到社会住宅了。要不然我是不可能住这一区的,靠着鲍伯给我的微薄薪水绝不可能。社会福利部在我必须离开上一个寄养家庭时安排我入住这里,就在我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当时我刚满十七岁。在当时,凡是受照管成长的脆弱年轻人都可以分配到就读地点附近的机构公寓,不会有多大问题,可想而知。
我记得,我等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始布置室内,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才终于粉刷了这个地方。我兑现大学教务处寄来的支票(随着支票一起寄来的还有毕业证书),买了乳胶漆及刷子。原来我赢了个小奖,奖项以某位过世多时的古典学者之名设立,我以维吉尔《农事诗》的报告取得学位考试的最佳成绩。我当然没去参加毕业典礼,既然没人会替我鼓掌,踏上讲台领证书也没什么意义。从那之后,我就没再动过这间公寓。
我试着以客观的眼光来看,我想这间公寓看起来很老旧。妈妈总是说,对居家布置太执着,是很资产阶级的事,让人沉闷,更糟糕的是,任何“自己动手”的活动就是乌合之众的专属作为。光是脑海里浮现我可能从妈妈那里吸收而来的这些想法,就令人害怕。
家具由慈善机构提供,他们会在脆弱年轻人和释囚搬进新家时提供协助。能够得到这些不成套的捐赠物品,我当时很感激,现在仍是。这些东西都运作正常,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有必要更换任何一件。我不经常清扫这个地方,我想,就别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这个地方弥漫着遭到忽视的气息。我不觉得清扫有什么意义,反正在这里吃饭、洗浴、入睡且醒来的只有我一人。
这位琼·马伦,就是我从去年十一月以来的第一位访客。社会福利部每半年左右会派人访视一次,她是我今年第一位访客。抄表员还没来过,虽然我不得不说,我宁可他们留下访卡,我就可以打电话过去通报表上的读数。我蛮喜欢客户服务中心的,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口音,试着查出一点关于你讲话对象的事情,总是非常有趣。最棒的部分是,他们最后总会问:“艾莉诺,今天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这样我就可以回答:“没有,没有,谢谢你,你完全又彻底地解决了我的问题。”听到有人说出我的名字,总是一件美好的事。
除了社会福利部跟水电公司之外,有时候这个或那个教会总有一些代表来拜访,问我是否欢迎耶稣进入我的生命。我发现,他们通常不大喜欢辩论劝人改宗异教的那些概念,真令人失望。去年,有个男人过来递送家居用品直销公司的产品目录,没想到真是一份精彩的读物,我还是很后悔当时没买蜘蛛捕捉器,那个装置巧妙得很。
我们回到客厅时,琼·马伦婉拒了我泡杯茶的提议,坐在沙发上后,她从公文包里抽出我的档案,厚度有几寸,勉强能用橡皮筋捆住。某个不知名人士在右上角用马克笔写了艾莉诺·奥利芬特,标明一九八七年七月,就是我出生的年份。黄棕色档案夹破破旧旧的,还沾有污渍,看起来就像很有历史的工艺品。
“希瑟的笔迹糟糕透了。”她嘀咕,保养良好的指甲顺着整叠文件的头一张往下游走,她轻声说着,对自己而不是对我,“每年两次访视……持续融入社区……早期辨识额外支援的需求……”
她继续读下去,然后我看到她变了脸色,瞥了瞥我,表情掺杂着害怕、警觉及同情,她一定是读到了妈妈那部分。我久久盯着她不放,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望着文件,接着再次抬头看着我,缓缓吐出气来。
“我本来不知道。”她说,语气呼应着表情,“你会不会……你一定很想她吧。”
“想妈妈?”我说,“几乎不会。”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越说越小声,一脸别扭、悲伤、尴尬。啊,这些表情我熟得很,就是听闻奥利芬特的故事时必定会出现的表情。我耸耸肩,不知道她到底在讲什么。
我俩之间只有沉默,它凄惨地发抖。感觉仿佛过了几天之后,琼·马伦合起搁在大腿上的档案夹,给我一抹过度灿烂的笑容。
“所以,艾莉诺,我的意思是,从希瑟上一次访视以来,你大致过得怎样?”
“嗯,我不需要额外的支援,也完全融入了社区,琼。”我说。
她微弱地笑笑:“工作都还好吗?就我所知,你是……”她再次查查档案,“你在办公室工作?”
“工作还好。”我说,“一切都好。”
“家里的状况怎样呢?”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目光在大大的绿色厚圆“坐垫”上流连。坐垫的造型是只巨蛙,是我最初搬进来时,受赠的爱心家具之一。多年以来,我越来越喜欢它凸圆的眼睛跟巨大的粉红色舌头。某天晚上,伏特加下肚之后,我用偷来的签字笔在它舌头上画了只大家蝇。我没什么艺术天分,可是以我卑微的看法,画得还不错。我觉得这个举动帮我成为这个捐赠物品的所有人,由二手物件创造出新物。更何况,这巨蛙本来看起来就很饿。琼·马伦似乎没办法把视线从坐垫上挪开。
“这边一切都好,琼。”我重申,“账单都付了,和邻居关系友好,我自在得不得了。”
她再次翻阅档案,然后吸气。我知道她准备要说什么,我听出她语气上的转变——恐惧、犹豫——在提起这个话题以前总是如此。
“就我所知,你还是不愿意知道关于那件事或是你母亲的其他事情?”这次她没有笑容。
“没错。”我说,“没必要——我每星期和她聊一次,周三晚上,和时钟一样准时。”
“真的吗?都过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有意思……你很喜欢……维持这种联系吗?”
“为什么会不喜欢?”我难以置信地说。社会福利部到底去哪里找到这些员工的?
她刻意让沉默持续半晌,虽然我明白这种技巧,但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填补空白。
“我想,妈妈很想要我查出……更多关于那件事的情况……但我没这个打算。”
“嗯。”她边说边点头,“关于过去发生的事情,你想知道多少,完全看你的意愿。法庭当时裁定得很清楚,这类事情完全要照你的意思,对吧?”
“没错。”我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她仔细地看着我,很多人都曾这么做过:细看我的脸,找寻妈妈的痕迹,享受某种奇怪的刺激感,这么接近那个女人的血亲。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报纸偶尔还是会提到她,称她为蛇蝎美人。我察觉她的视线扫过我的伤疤,她嘴巴微张,看来她爱大惊小怪的乡巴佬本色,是这身套装和波波头也遮掩不了的。
“如果你想的话,也许我能找张照片来。”我说。
她眨眼两回,红了脸,然后忙着拨弄鼓起的档案夹,试着要把所有的散页拢成整齐的一叠。我注意到有一张散页飘落,掉在矮桌下方。她没看到纸张溜走,我思忖要不要告诉她。毕竟,上头讲的是我的事,严格地说,不就算是我的吗?我当然会在下回访视时归还——我又不是贼。我想象妈妈的声音,低声说我想得没错,社工都是一些自以为善心的好事之人。琼·马伦啪地把橡皮筋套上档案,要提那张纸的时机过去了。
“我……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讨论的吗?”她问。
“没有,谢谢。”我说,让笑容尽可能灿烂。她看起来相当困窘,甚至有点害怕。我很失望,我原本的目标是表现得亲切友善。
“那么,暂时先这样喽,艾莉诺,我就不打扰你了。”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将档案收入公文包,语调轻松随性,“周末有什么计划吗?”
“我要到医院探病。”我说。
“噢,那不错啊,探病总是能逗病人开心,不是吗?”
“是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以前没去医院探过病。”
“当然了。你自己就在医院度过了不少时间。”她说。
我盯着她看。我们对彼此的认识程度天差地别,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想,为了纠正这种状况,社工应该列一张事实清单给新客户,上头提供他们自己的信息。说到底,她可以不受限制地取得那份大大的棕色档案夹,有如“艾莉诺大百科”,长达二十年的信息,里头就写着我人生的私密细节。但我却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雇主。
“如果你知道那件事的话,那你就该明白,能去探访我的人,就只有警察和我的法定代理人。”我说。
她张着嘴凝视我,让我联想到游乐场里小丑的脑袋,只要将乒乓球抛进他们张开的大嘴里,就可以得到一条金鱼。我替她开门,看着她的视线反复转向那只改造过的青蛙。
“半年后见喽,艾莉诺。”她迟疑地说,“祝你好运。”
我以特别温柔的动作在她背后把门关上。

她没谈起波莉,我觉得蛮怪的。荒谬的是,我替波莉觉得受到了忽视。它在我们会面期间一直坐在角落里,显然是房里最抢眼的物件。我美丽的波莉,用煞风景的形容是“鹦鹉盆栽”,有时称作“刚果凤仙”,可是我总是用辉煌的拉丁文全名“Impatiens niamniamensis”来叫它。我常常大声说“Niamniamensis”,这听起来像是亲吻,“m”的音迫使你合上双唇,滚过辅音,舌头往前发出“n”的音,然后越过“s”的音。波莉的祖先,最早来自遥远的非洲。嗯,我们大家都是。它是我童年以来唯一的常数,唯一存活下来的生物。它是一份生日礼物,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是谁送的。说到底,我不是那种常收到礼物的女生。
它原本在我儿时的卧室,一路跟着我待过寄养家庭和儿童之家,而就像我一样,它也依然在。我照顾它、呵护它,它被人摔在地上或扔掉的时候,我把它捡起来,重新种回盆子里。它喜欢光线,而且会口渴。除此之外,它只需要最低限度的照顾和关注,大多时候自力更生。有时候,我会和它讲讲话,我并不耻于承认这点。沉默和孤独排山倒海而来,像冰一样压垮并凿穿我时,我有时候不得不开口说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有个哲学问题:如果一棵树在森林倒下,四周没人听到,这样它还算是发出了声音吗?如果有个完全孤单的女人偶尔和盆栽对话,那么她就是精神病吗?偶尔自言自语,是完全正常的事情,这点我有信心。我并不期待波莉回答,我很清楚它是个盆栽。
我给它浇浇水,然后继续处理其他的家务事,设想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届时我就能打开笔记本电脑,查询某位帅气歌手是否贴了新信息——脸书、推特,以及照片墙,通往奇异世界的窗口。我把衣服塞入洗衣机时,电话响起了。同一天竟然有访客,还有电话!今天真是个特别的大日子啊,结果是雷蒙。
“我拨了鲍伯的手机,和他解释了情况,他帮我把你的号码从人事档案里挖了出来。”他说。
说真的,难道我整个人就在棕色档案夹里,公然地展示,随时任人翻阅、为所欲为吗?
“这是对我隐私的恶心侵犯,更不要提违反了《数据保护法案》。”我说,“下星期我要跟鲍伯谈谈这件事。”
电话线的另一端一片沉默。
“怎样?”我说。
“噢,对。嗯,抱歉。只是,你说你会打来,但没有,嗯,我现在在医院。我在想,那个……你想不想把老家伙的东西带过来?我们在西栋病房。噢,他叫塞米·汤姆。”
“什么?”我说,“不,不可能,雷蒙。他是个矮小肥胖的格拉斯哥老头,绝对不可能取‘塞米·汤姆’这种名字。”我对雷蒙的心智能力越来越担忧了。
“不,不,艾莉诺——塞米是……塞缪尔的缩写啦,汤姆的拼法是T——H——O——M。”
“噢。”我说,另一阵长长的沉默。
“所以……我刚说了,塞米在西栋,访客时间七点开始,如果你想过来的话。”
“我说我会去,我是个说话算话的女人,雷蒙。现在时间有点晚了,我最好明天傍晚去,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
“当然。”他说,又是一阵沉默,“你想知道他的状况吗?”
“想啊,当然。”我说。这男人的对话技巧真是差劲极了,让整个对话变得万分吃力。
“不大好,状况是稳定了,但蛮严重的,只是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他还没恢复意识。”
“既然这样,我想他明天用不到汽水和罗恩香肠了吧?”我问。我听到雷蒙吸了口气。
“哎,艾莉诺,要不要来探病,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他不急着拿自己的东西,我想你应该把那些不能久放的东西丢掉。就像你说的,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也无法很快就能自个儿煎东西吃。”
“嗯,没错。事实上,我想害他陷入这种状况的就是油煎的食物。”
“我现在要挂了,艾莉诺。”他说,然后突兀地挂掉电话。真没礼貌!
我进退两难。到医院去看昏迷的陌生人,把汽水留在床头桌上,似乎没什么意义。另一方面,体验一下探病这种事,应该蛮有趣的,而且亲眼看到他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在等救护车的时候,他听我一个人的独白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嗯,这是我个人的判断啦,毕竟他当时没有意识。
我正在思索时,顺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档案资料,翻了过来。边缘有点泛黄,闻起来有公家单位的气味,金属的味道,像是脏脏的档案柜,而且被很多没洗的、不知名的手碰触过。我注意到,纸币也有类似的臭味。
社会福利部
案件会议笔记
1999年3月15日上午10点
案件会议:艾莉诺·奥利芬特(12/07/1987)
出席者:罗伯特·布罗克赫斯特(社会福利部儿童与家庭副处长)、丽贝卡·斯卡查德(社会福利部资深案件负责人)、里德夫妇(寄养照管者)
会议在里德夫妇家中举行,他们的孩子们,包括艾莉诺·奥利芬特,当时正在学校上课。里德夫妇主动要求额外会面来讨论他们对艾莉诺日益加重的担忧。
里德太太通报说,艾莉诺的行为从上次在四个月前的案例会议提过以来,持续恶化。布罗克赫斯特要求提出事例,里德夫妇列举以下几项:
﹡艾莉诺跟他们其他孩子的关系近乎破裂,尤其和老大约翰(14岁)。
﹡艾莉诺天天对里德太太傲慢无礼。里德太太尝试管教她时,比方说叫她到楼上客房去反省自己的行为时,她就会变得歇斯底里,有一次还暴力相向。
﹡艾莉诺为了逃避管教,偶尔会假装昏倒,或在受管教的时候假装昏倒。
﹡艾莉诺很怕黑,歇斯底里的哭泣让全家难以安眠。以往会为她准备一盏夜灯,但由于她现在早就过了那个年纪,提议应该放弃夜灯时,她会激烈啜泣与发抖。
﹡艾莉诺常常拒绝吃供应的餐点,用餐时间成了家庭餐桌上的冲突来源。
﹡艾莉诺断然拒绝协助做简单的家务,像点燃炉火或清除灰烬。

里德夫妇通报说,基于这些令人忧心之事以及先前在固定案例会议时提过的问题,他们很担忧艾莉诺对他们三个孩子(十四岁的约翰、九岁的伊丽莎,以及七岁的乔治)的影响,希望可以讨论怎么处理艾莉诺较好。
里德夫妇再次要求希望能知道艾莉诺更多的历史。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解释,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违反规定。
在会议之前,斯卡查德小姐从艾莉诺的导师手中取得成绩单,注意到艾莉诺表现颇佳,所有科目成绩都相当亮眼。导师表示,艾莉诺是非常伶俐且能言善道的孩子,词汇量令人佩服。科任老师也呈报说她在课堂上安静规矩,但并不参与讨论。好几位教职员都注意到,虽然艾莉诺上课积极聆听,下课期间却非常沉默孤僻,似乎未能与同学们打成一片。
经过长时间讨论,又鉴于里德夫妇对于艾莉诺对家中孩子的影响所提起的与再次强调的忧心,大家取得的共识是,最适合的行动方案是将艾莉诺带离寄养家庭。
里德夫妇很满意这个结果,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告知他们,关于接下来的步骤,时候一到,相关部门自会与他们联系。

档案注记: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关于艾莉诺·奥利芬特的儿童小组强制监管命令审核,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斯卡查德小姐出席(细节见附件)。
儿童小组的结论是,由于艾莉诺在目前以及先前的安置地点,行为都令人头痛,目前并不适合家庭环境里的寄养照管。因此大家都同意,将艾莉诺暂时安置在照管之家,小组的决定会在一年之内复审。
(行动:R.斯卡查德负责调查当地机构是否有空缺,并通知里德夫妇预计何时迁离)
R.斯卡查德,12/11/1999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7
公交车上很安静,我一人独坐,老人买的东西装在两个环保袋里,就放在我旁边。我将香肠和橘色芝士丢了,但把牛奶留给自己,我推想这样不算是偷窃,反正他也用不上。对于丢掉其他会坏的物品,我有点疑虑。我确实了解,有些人认为浪费是错的,而经过仔细省思后,我倾向同意。可是我受到的家教让我有非常不同的想法,妈妈总是说,只有佃农和肮脏的小工蚁才会担心这么琐碎的事情。
妈妈说,在自己的家里,我们都是皇后、王妃和印度大君妃,我们有责任过着纵欲者那种享乐与恣意的生活。她说,每餐都应该是感官的美食飨宴,宁可饿肚子也不要将就,用粗糙的饮食污染自己的味蕾。她告诉我,她在九龙的夜市里吃的辣炸豆腐是如何美味,而出了日本之后最棒的寿司可以在圣保罗市找到。她说,她这一生最可口的一顿饭就是炭烤章鱼,是某年夏末傍晚,看着夕阳西下,在希腊纳克索斯岛上一家朴素的港边小餐馆吃的。那天早晨,她亲眼看着渔夫钓起那只章鱼,整个下午她在啜饮茴香酒时,厨房员工则忙着在港口的墙壁上拍打章鱼,要软化它带有吸盘的浅色肉。我一定要问问,她现在在的地方的伙食如何。我想,那里的立山小种红茶和猫舌饼干肯定缺货。
我记得,有一次放学后受邀到同学家,只有我。那次是要“喝茶”,这件事本身就令人困惑。我原本预期要喝下午茶,这种想法还蛮合理的,但她母亲却准备一种提早的晚餐给我们。当时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橘色和米色——有三条发亮的炸鱼条、一坨烤豆,以及烤箱烤出来的浅色薯块。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更不要说吃过,所以不得不问是什么。隔天,丹妮尔·默恩斯和班上的每个人说了,他们哈哈大笑,叫我“豆豆怪人”(简称“豆怪”,这个绰号流行了一阵子)。无所谓,反正上学的经历是很短暂的。一个爱追根究底的老师建议我去找校护做检查,之后妈妈就判定,那个老师几乎不识字,是个只会一种语言的蠢蛋,唯一值得一提的资格就是急救证书。之后,我就在家自学了。
在丹妮尔家,她母亲给我们每人一份“蒙区邦奇”牌酸奶当点心,我将空盒塞进书包,准备事后好好研究一番。看来这件商品和儿童电视节目有关,讲的是经过动画处理的水果块。他们还说我很怪!对学校的其他孩子来说,我无法聊电视节目,这也是我惹人嫌的原因之一。我们家里没电视,妈妈说电视是阴极致癌物,就是损害智力的癌症,所以我们会阅读或听唱片,如果她心情不错,有时候就一起玩双陆棋或打麻将。
我对冷冻快餐食品很陌生,这点让丹妮尔·默恩斯的母亲大吃一惊,她问我星期三晚上通常吃什么配茶。
“没有固定的东西。”我说。
“可是你通常吃哪类东西?”她问,真心困惑着。
我列举了几样,如芦笋浓汤配水煮鸭蛋跟榛果油,家常法式美奶滋跟马赛鱼汤,蜜汁春鸡及炖煮块根芹,当季的新鲜松露、牛肝蕈薄片佐奶油细扁面。她盯着我看。
“听起来蛮……豪华的。”她说。
“噢,没有啦,有时候只是很简单的东西。”我说,“比方说烤酸面包佐西班牙曼彻格芝士及榅桲酱。”
“噢。”她一边说,一边和小丹妮尔互换眼神。丹妮尔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露出一口嚼烂的豆子。母女两人都没说话。默恩斯太太放了瓶浓稠的红色液体在桌上,丹妮尔用力摇晃那个瓶子,洒了好多在那些橘色及米色的食物上。
当然了,我接受照管之后,很快就认识了新的烹调家族,固定会出现的品牌有贝希婶婶、鸟眼船长,以及班叔叔[8]。现在我单靠气味就能辨别“HP”牌棕酱及“老爹”牌棕酱,像个酱料侍者般。我的旧生活和新生活有许多不同的层面,这就是其中一个,分为火灾前跟火灾后。前一天我早餐还吃着西瓜、羊乳酪以及石榴子,隔一天就得吃抹有人造奶油的现成烤面包。总之,妈妈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公交车在医院外面停下。一楼有出售各式各样商品的小商店。我知道探病带礼物去算是一种礼貌,可是要买什么?我又不知道塞米是怎样的人。买吃的似乎没什么意义,因为我来访就是要带他自己的食物过来,这些食物是他近来选购的。既然他在昏迷当中,读物似乎也派不上用场。不管怎样,都没有什么适合的东西。这家店有少数几样卫浴用品,可是身为异性的陌生人,买与身体功能相关的物品来送他似乎不恰当,而且我觉得一管牙膏或一袋一次性刮胡刀也不是很迷人的礼物。
我试着回想自己收过的最棒礼物。除了波莉那株植物,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令人心惊的是,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迪克兰。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友,我几乎成功地要将他从记忆里清除,所以联想到他,实在令人痛苦。我回想起一件事,当时迪克兰看到我某年收到的唯一生日贺卡(不知怎的查出我下落的记者,往里面夹了张纸条提醒我,如果我愿意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受访,她愿意支付一笔丰厚的费用),他宣称我刻意不和他说我哪天生日,所以作为我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他出拳揍了我的下背部,当我倒卧在地时,将我踢到昏死过去。等我醒来,他又把我的眼眶打得乌青,因为我“隐瞒信息”。另一个我回想到的生日是十一岁那年,当时我的寄养家庭送了我一条银色手链,上头系着泰迪熊幸运符。收到礼物我很感激,可是我从没戴过。我不是那种会喜欢泰迪熊的女生。
我不禁猜想,那个英俊的歌手在我们认识的周年纪念日或是圣诞节时,会送我什么礼物。不,等等——是情人节,那是一年中最特别、最浪漫的日子。他会写首歌送我,美丽的歌曲,然后在我啜饮冰镇香槟时,用吉他弹曲子给我听。不,不是用他原本那把吉他,那样太明显了。为了给我惊喜,他会先学……巴松管。对,他会用巴松管弹奏那段旋律给我听。
回头讲讲更日常的事情吧。因为没有更适合的东西,我只好买报纸和杂志给塞米,想来至少我可以朗读给他听。店里所售的刊物还过得去,从塞米的外表和购物袋里的内容判断,我猜他比较可能读《每日星报》而不是《每日电讯报》。我买了几份小报,决定也替他带本杂志。这就比较难了,有好多选择,如《旅游者杂志》《游艇》和《来玩游艇吧,就现在!》,我怎么知道要选哪一本?我不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我细心且理智地思考着,以便推导出答案。对于他,我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他是成年男人,其他纯属臆测。我依循平均的法则,踮起脚,伸手去拿《欢闹》这种软调的色情杂志,任务完成。
医院里太热,地板踩起来嘎吱作响。病房外面有个消毒凝胶机,上头有个大大的黄色标志,写着“请勿饮用”。真的会有人喝手部消毒凝胶吗?我想一定有——所以才有这个标志。部分的我,就一小部分,一时考虑弯下脑袋试尝一滴,纯粹因为有人叫我别这么做。不要,艾莉诺,我告诉自己,抑制你的反骨倾向,喝茶、咖啡和伏特加就好。
要在手上抹上凝胶我还蛮担心的,怕会刺激原本的湿疹,可是我还是做了。卫生很重要——我千万不能成为传染媒介。病房很大,有两条长排病床,各自沿着墙壁延伸。所有的病人模样都很相似,都是无发、无牙的老男人,不是打瞌睡,就是茫然地盯着前方,下巴往前低垂。我之所以找到塞米——他在左侧那排的尽头——只是因为他胖。其他病人一身瘦骨,披着满是皱纹的灰皮肤。我在他病床旁边的塑料椅上坐下,放眼不见雷蒙。
塞米闭着眼睛,可是显然不是昏迷。要是昏迷了,就会在特护病房里,绑着几条连着机器的管线,不是吗?我纳闷儿,雷蒙为什么要说谎?从塞米胸膛的规律起伏,我可以判断他只是睡着了。我决定不朗读给他听,不希望吵醒他,于是我把读物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顶端。我打开柜子前侧,心想最好把环保袋放在里头。柜子里除了皮夹和一串钥匙,空空如也。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翻翻塞米的皮夹,看里头有什么关于他的线索。我正准备伸手去拿,就听到有人在我背后清喉咙,是瘾君子那种满是痰的嗓音。
“艾莉诺,你来啦。”雷蒙说着,便把椅子拉到病床另一侧。
我盯着他:“雷蒙,你为什么要说谎?塞米又没昏迷,只是在睡觉,这根本是两回事。”
雷蒙笑了:“啊,这是好消息啊,艾莉诺,他在几个小时以前醒来了。看来是严重的脑震荡,一边臀部骨折。他们昨天处理好了——他因为麻醉药很疲累,可是他们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突然站起来。“那我们应该别吵他。”我说。
老实说,我急着想离开病房。里头太闷热,也太熟悉——方格毯、化学品加上人类的气味、铁床框和塑料椅的坚硬表面。我的手因为凝胶而微微刺痛,凝胶渗进了我皮肤的缝隙。我们一起走到电梯那里,默默地下楼去。电梯门在一楼打开,我感觉自己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前门加速迈去。
这是个美丽的仲夏夜——八点,热气未散、光线柔和。将近十一点才会天黑。雷蒙脱下外套,露出另一件荒谬的棉衫。这件是有黄色的底色,前侧有两只白色的卡通小公鸡,上头写着“鸡兄弟姐妹”,这根本说不通。他看看手表。
“我要去拿外带餐点,再去我好友安迪家。我们几个人星期六晚上通常会聚聚,一起玩电玩、抽抽烟,也喝啤酒。”
“听起来很不错。”我说。
“你呢?”他问。
我当然会回家看电视或看看书,要不然还能做什么?
“我会回我的公寓。”我说,“今天晚上BBC4电视台可能有一部关于科摩多巨蜥的纪录片。”
他再次看看手表,然后仰头望向无垠的蓝天。一阵静默,然后有只黑鸟开始在附近炫耀,它的歌声美妙到近乎粗俗。我们两人都听着,然后我给雷蒙一个微笑,他报以笑容。
“哎,今天晚上天气太好了,自己待在家里太可惜,要不要找个地方快快喝一杯?我一个小时左右后就必须离开,赶在卖酒的店关门以前,不过……”
这种事我可要仔细考虑,我有好多年没进酒吧了,而雷蒙很难算得上是迷人的友伴。不过,我匆匆下了结论,这个活动还蛮有用的,原因有二:首先,如果诸事顺利,约翰尼·罗蒙德可能会想在我们约会的时候,带我上酒吧,所以我真的应该先熟悉一下该场所的大致环境以及该有的举止;再者,雷蒙是信息技术专家——据说啦——而我需要一点建议,通过正式渠道咨询可能很花钱,但我今天晚上就可以问他,免费的呢。经过通盘考量,同意雷蒙的要求似乎是个有效率的做法。他正盯着不远的地方。在我思考期间,我注意到他点了烟,几乎抽掉了一半。
“好,雷蒙,我跟你到酒吧喝一杯。”我点点头说。
“太好了。”他说。

我们最后去了距离医院五分钟步程的酒吧,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户外有张桌子空着,金属桌面上盖满圆形污渍,桌腿看起来并不稳固,但雷蒙似乎很高兴。
“外头竟然有座位!”他说,开心地一屁股坐下,把外套挂在椅背上。“好了,我去吧台点东西,你想喝什么,艾莉诺?”他说。
我有种不安的感觉。首先,坐在外头这里,我就没机会看看酒吧的内部,无法观察里面的情况。再者,我不知道要点什么。一般人会在酒吧喝什么?我决定主动掌控情势。
“雷蒙,我去吧台就好,我坚持,要帮你点什么?”
他想争辩,但我坚守立场;他虽然神色烦躁,但最终同意了,我真想不通他何必小题大做。
“好吧,嗯,我想来一杯健力士,可是我希望你可以让我去买,艾莉诺。”
我双手抵在桌上,往前倾身,凑近他的脸:“雷蒙,酒我来买,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为什么。”
他耸耸肩之后点点头。我朝门口走去。

离开阳光之后,里面感觉非常阴暗,也闹哄哄的——大型扩音器传出阵阵陌生的音乐类型。生意并不兴隆,吧台只有我一个客人。有个年轻男人跟女人负责供酒,他们正忙着闲聊,她时不时就会像个傻蛋一样咯咯笑,甩甩染过的黄发,或是他会开玩笑似的捶捶她的手臂,用过度大声跟虚假的方式大笑。人类求偶仪式观察起来真是乏味到不可思议。至少在动物王国里,你偶尔可以享受到鲜艳羽毛的闪示,或是令人惊叹的暴力展现。甩头发和打情骂俏根本没什么看头。
我觉得很无聊,把木头吧台当前门似的用力敲了三下。他们两人头一抬。我点了杯健力士,那个男孩开始从水龙头接酒。“还要别的吗?”他说。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点。我推想他的工作有一部分应该是帮助陷入这种处境的客人。
“你推荐什么?”我问。
他原本望着滴入杯子里的黑色液体,这会儿抬起头来:“嗯?”
“我说,你推荐我喝什么?我平常不在酒吧喝东西的。”
他左右张望,仿佛在期待会有其他人站在那里,一阵长长的沉默。
“嗯。”他说,“这个嘛……迈格士水果酒很受欢迎。要加冰块吗?夏天喝很不错。”
“好。”我说,“谢谢,这样的话,就照你推荐的,麻烦来一杯迈格士水果酒。”他打开一个棕色瓶子,搁在酒吧台上,往长杯子里放了些冰块,然后放在瓶子旁边。
“那是什么?”我说。
“迈格士水果酒啊。”
“空杯子是要做什么的?”
“喝迈格士水果酒的啊。”他说。
“我要自己把瓶子里的酒倒进杯子里?”我困惑地说,“那不是你的工作吗?”他盯着我看,然后把棕色液体缓缓淋在冰上,用力放下,几乎是把瓶子用力砸在吧台上。
“八英镑七十便士。”他说,语气很不友善。我把一张五英镑纸币及四英镑硬币递过去,然后收下找回的零钱,小心地放进皮包里。
“你会不会恰好有个托盘?”我问。他丢下一只又脏又黏的托盘,看着我把饮料放在上头,然后转身背对我。在所谓的服务业里,礼仪竟然沦丧至此!

雷蒙谢谢我买饮料过来,接着灌下一大口。迈格士蛮好喝的,我修正了对那个年轻酒保的观感。没错,他的客户服务技巧很差,可是至少知道怎样推荐合适的饮品。我没开口提问,雷蒙就和我聊起他母亲,说他明天要去探访她,那是他每周日的固定行程。她守寡,健康欠佳。她养了很多猫,他也会帮她照顾它们。他说个不停,我打断了他。
“雷蒙,”我说,“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他啜饮啤酒:“当然。”
“如果我要买智能手机,你建议我买哪种?我一直在比较iPhone及安卓手机的优点。对于这两种东西的性价比,如果可以听听内行人的观点,我会很感激的。”
他对我的提问露出有点诧异的表情。真怪,他是信息技术部门的,一定常常有人问他科技方面的问题啊。
“嗯,这个嘛……”他像小狗似的摇摇头,仿佛想清空脑海里的思绪,“有很多因素可以考虑。”他细细说明了这些因素——却没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然后看看手表。
“靠!我得走了——我到安迪家前还要先买啤酒,都快十点了。”他喝完啤酒,站起来穿上夹克,虽然天气一点都不冷。
“艾莉诺,你自己回家没问题吧?”他说。
“噢,没问题。”我说,“我会走路回去——今天晚上天气真好,而且现在天还没黑。”
“那就好,星期一见。”他说,“祝你剩下的周末时间过得愉快。”他转身离开。
“雷蒙,等等!”我说。
他面带笑容转向我:“什么事,艾莉诺?”
“雷蒙,健力士要三英镑半。”
他盯着我。
我说:“没关系,不急,如果星期一比较方便,到时给我就行了。”
他数了四英镑的硬币,放在桌上。“不用找了。”他说完就走开了。还真大方!我把钱收进包,喝完迈格士。因为酒里的苹果成分,我胆子大了起来,决定绕路回家。没错,有何不可?该是勘探一下环境的时候了。

8
当然没有地狱这种东西,如果有的话,为尖叫、音叉的动作及受诅咒灵魂的阴惨哀号配的背景音乐,就会是取自音乐剧剧场编年史里的“流行曲”大杂烩循环播放。安德鲁·劳埃德·韦伯和蒂姆·莱斯的整套作品会在火坑里的舞台上毫不间断地表演,而由罪人组成的观众就会被迫观赏——并聆听——直到永恒。罪人里最恶劣的那些,就是猥亵孩童者还有杀人不眨眼的独裁者,必须上台演出那些曲目。
除了罗蒙德先生的精致作品,我还必须找到自己喜欢听的一种音乐类型。音乐基本上是听觉可辨的物理作用、声波及通电的粒子,而有如大多理智清醒的人,我对物理学并没有兴趣。所以我觉得奇怪,我竟然正在哼《雾都孤儿》这部音乐剧里的一首曲子!我在心里加上惊叹号,难得这么一次,惊叹号用得恰到好处。谁会买下这个美妙的夜晚?[9]对啊,是谁呢?
有个寄养家庭搜集了大量的音乐剧影片,我们会在周末的时候阖家观赏,虽然我热切期盼自己对这种音乐不熟,却对莱昂内尔·巴特、罗杰斯及哈默斯坦等人的作品了如指掌。知道自己置身于那位歌手所住的街道上,我涌现出某种滑稽的感受,忐忑不安,近乎幸福。我几乎可以体会,《窈窕淑女》中那个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小丑,为何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奥黛丽·赫本的窗外高歌、抒发胸臆。
要查出那个歌手的住处并不难,他在推特上贴了一张好看的夕阳照片:
@johnnieLrocks
我家窗户看出去的景象,我很幸运吧?
#城里的夏天#太幸福了
照片里有屋顶、树木及天空,可是角落里也有一家酒吧,就在街尾,名字清晰可见。多亏谷歌,我才花几秒就找到了。
这条街,就像在城里这片区域的许多地方,都是由住宅组成的,都设有安全大门、外墙上标有名字的门铃,而楼中的每套公寓都有专属的门铃。就是这条街没错,我应该从哪一侧开始?我决定从偶数开始。他是平和型[10]的,不是古怪型的男人,有个谜题等我来解开。我一面想,一面哼歌,不记得上次有这种轻盈、充满活力且灵敏的感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猜想,快乐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看到门铃上各式各样的名字,还有它们展示的方式,感觉真奇妙。有些是用圆珠笔在贴纸上潦草写成,随意贴在门铃上。有的则是用大写粗体打印出来,再用三层透明胶带固定在上面。有几个人的电铃留白而未标示,或是任雨水让印的字糊了也不更换,字迹模糊难辨。我真心希望他不是那种人中的一个。为了保险起见,我在笔记本里列出它们的相关位置。如果我排除了那些可辨识的名字后,还是没看到他的,那么我就必须回头一个个检查那些空白。
啊,我怎么能对他心生疑虑呢?沿街走到一半,偶数中的偶数,正是他,J.罗蒙德先生。我站在电铃前面检视那些字母,字迹整齐,而且以古典黑墨富有艺术感地写在白色厚纸上,这正是他的风格。
他身为热门英俊的男人,全世界都臣服在他脚下,星期六晚上不大可能在家,所以,只是为了看看有什么感觉,我用食指指尖轻触他的门铃。喀啦一声之后,传来了男人的嗓音,我吃了一惊。
“哈啰?”他再次说。
嗓音低沉,咬字清晰,且不疾不徐。蜂蜜烟草餐厅(Honey and smoke)、天鹅绒和银(velvet and silver)等店家闪现在我脑中,我迅速扫视那份清单,从中随意选了另一个住户的名字。
“比萨外卖……麦克法登家吗?”我说,并听到他叹气。
“他们住在顶楼。”他说完便挂掉了。门嗡嗡一响,咔嗒打开,我没停下来多想,就直接走了进去。
那个歌手住在二楼,就在右侧的公寓,门铃上有个低调的铜质名牌。我站着倾听,听不出屋里的声音,只有楼梯灯的嗡鸣及下方街道的微弱声响,楼上有台电视声音大作。我拿出笔记本,撕下空白纸张,把纸贴在名牌上,拿出铅笔开始拓印。转眼间,我就有了效果惊人的名牌摹本,我小心收进袋子,夹在笔记本之间。外侧的门开着,内侧的门是典型的维多利亚设计风格,有桃花心木和不透明的磨砂玻璃,近得十分诱人。
我尽可能壮胆并站得很近,我听不出屋里的声音,也没有可见的动静。几乎可以看出书架的形状,还有一幅挂画。他是有文化素养的男人,我们有好多共同点!
我身体一僵。柔软的指头放在振动的钢弦上,有个和弦在空气中闪动,朦胧、乳白,好似古老星辰散发的光芒。声音则是温暖、低沉,又柔和,这个嗓音可以用来下咒语、能迷惑蛇,更能形塑梦想的路线。我情不自禁地转向它,凑得更近,就贴在玻璃上。他正在写歌,摸索着的是文字、音乐,以及感受。能在他进行创作的当下偷听,是多么罕有的恩宠!他歌咏着大自然,我英俊的俄耳甫斯[11],他的声音!他的声音!
我往后仰头,合上双眼。我想象着一片天空,蓝中带黑,柔软浓密如毛皮。越过广阔的夜幕,进入天鹅绒般的深邃之处,光点散落各处,足以点亮一千个黑暗。图样自然浮现:炫光缭乱的双眼、蜗牛壳般的螺旋跟碎裂的珍珠、神祇、野兽跟星球。我们站定不动,却持续旋转;旋转的当下,同时以更大的圆圈行进,绕着太阳转啊转,噢,这种动能真叫人眩晕……
音乐停下,一阵突然又模糊的动作。我退后一步,赶紧往楼上走,心怦怦地猛跳。没有动静,我站在上头的楼梯平台上,等了几分钟,仍没有动静。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再次站在他门外。音乐再次开始,可是我不想打搅他。说到底,我只是来看看他住哪里……看看又无妨。任务完成。
这真是纯粹的挥霍啊——我回到街上,就拦住了路过的黑色出租车回家。那天傍晚,天光虽然流连不去,但现在真的是入夜了,我不想在外头游荡,黑夜就是坏事会发生的时候。我估算出租车要花六英镑,可是我别无选择。我扣上安全带,拉上我和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我不想听他说协会足球、市议会或对任何话题的看法。我心头只有一件事,或者更精准地说,我心上只有一个人。

一两个小时之后,我领悟到,经过稍早的冒险之后,我是别想睡了。我打开灯,低头看着自己的睡衣。我有两件,一模一样的,方便换洗。两件都长及脚踝,领口很高,用舒适的磨毛棉料制成。黄柠檬色(那种色调让我想起吃起来很刺激的硬糖果,虽然童年早期吃不到这种东西,但是这种意象可以带来慰藉)。小时候,妈妈会往我嘴里丢个塞了甜椒的橄榄作为点心,偶尔会让我吃装在棺材形状的黄红锡罐里的油渍鳀鱼。她总是强调老成的味蕾比较常吃咸味食品,而廉价的糖类点心是毁掉穷人(和他们的牙齿)的始作俑者。妈妈一向有尖锐雪白的牙齿。
她说,唯一可以接受的甜点就是比利时松露巧克力(要“纽豪斯”这个品牌,我的老天,只有观光客才会买那些糟糕的贝壳形巧克力),或是从突尼斯露天市场买来的肥美帝王椰枣,这两者都很难在当地的连锁超市买到。那件事……发生之前不久,有一阵子她只在福南梅森高级食品百货购物。我记得,同一时期,她常常写信给法国馥颂公司,讨论樱桃果酱里的瑕疵。我记得来自巴黎信件上的漂亮红色邮票:“自由、平等、博爱”,不算是妈妈的信条。
我坐起来,把枕头折成两半,好撑住身体。还是毫无睡意,我需要慰藉。我伸手到床垫及墙壁之间的缝隙,找到了我忠实的老伙伴,经过多年的摆弄之后,边缘已翘起软化,是《简·爱》。我随手翻开这本小说的任何一页,马上就知道故事进行到哪里,还没读到下一个句子,那个句子几乎就在脑海里浮现。是企鹅出版的老经典,封面上有勃朗特小姐的肖像。里面的藏书票上写着:巴黎圣厄斯塔什教会主日学校,送给艾莉诺·奥利芬特,作为出席率良好的奖励,1998年。我成长期间有过基督教会合一式的教养,经历过的寄养家庭有长老教会、英国国教、天主教、卫理公会跟贵格教派;加上不承认上帝存在的几个寄养者,就算上帝用米开朗琪罗壁画里那种发出电光的手指指着他们,他们也不会信教。这些人尝试对我进行灵性教育,但我都心不甘情不愿的。不过,主日学校或是同等的活动,至少能让我离开当时的住处,有时候还有三明治可吃,或者更罕有的,会遇到可堪忍受的同伴。
我用摸彩般的方式,随意翻开这本书。书本在关键的场景那里打开,就是简·爱头一次遇上罗彻斯特先生,在树林里吓到他的马,害他摔下马的那次。“舵手”也在场,那只俊美、眼神灵动的猎犬。如果这本书有什么败笔的话,就是“舵手”的篇幅不够多,书本里用多少篇幅谈狗都不嫌多。
简·爱,一个很不讨喜的奇怪孩子,寂寞的独生孩子,年纪轻轻就要独自面对这么多痛苦——死亡的余波、爱的缺席。最后遭到火焚的是罗彻斯特先生。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这些事情我全都知道是什么感觉。
夜里最黑暗的几个小时,一切感觉更糟;听到鸟儿依然在啼唱,我很意外,不过它们听起来蛮生气的。夏天时,那些可怜的生物一定难以入睡,因为天光闪耀不停。在半明半黑之间,在全然的黑暗中,我记得,我记得。在阴影中清醒着,两个小兔般的心跳,呼吸好似刀割。我记得,我记得……我闭上眼睛。眼皮其实只是肉帘,你的眼睛永远“亮着”,永远看着;当你闭上眼睛,你看的就是眼皮内侧那层布满血管的薄皮肤,而不是往外凝望着世界。这种想法无法带来安慰。事实上,如果这件事我思考得够久,我可能会想挖掉自己的双眼,让自己停止观看,免得一直看下去。我看过的事情无法抹消,我做过的事情也无法扭转。
以前我失眠,或在某些夜里汗淋淋地醒来,啜泣尖叫时,有对寄养父母会说,要想想愉快的事情。这种建议很老掉牙,可是偶尔会有用。于是,我想着“舵手”那只狗。

我想我一定睡着了——说我没睡着,感觉蛮不可能的,至少也有一两分钟吧——可是感觉不像睡过。星期日是死气沉沉的日子,为了打发时间,我尽可能睡久一点(显然是监狱的老招数——妈妈,多谢提供秘诀),可是夏季早晨,有时还蛮难熬的。十点刚过,电话响起的时候,我已经起床好几个小时了。我清完浴室,洗好厨房地板,把回收的东西拿出去,将橱柜里的罐头排好,标签一致向外,从Z往A排。我替两双鞋子打好蜡,读了报纸,也把所有的字谜跟谜题都解完了。
我开口前先清了清喉咙,意识到,从我和出租车司机说在哪里放我下来算起,将近有十二个小时一个字也没说。对我来说,这已经算不错了,通常我在星期五晚上和公交车司机说了目的地后,一直要到星期一早晨上车和他同事打招呼,才会有机会开口。
“艾莉诺?”是雷蒙,当然了。
“对,是我没错。”我说,语气唐突。拜托哟,不然会是谁?他猛咳一阵子,真是肮脏的老烟枪。
“嗯,对,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今天要再去看塞米——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我说。
他沉默半晌——怪了,这问题又不难。
“嗯……我打电话去医院,他好多了——他醒来了——换到普通病房去了。我想……我想让他见见我们会蛮好的,免得他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我脑筋动得不够快,没时间考虑枝枝节节。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我们就已经安排好当天下午在医院碰面。我挂掉电话,看看客厅墙上的时钟(是我在红十字商店里买的:电光蓝的圆形框框,金刚战士,替客厅添点生之喜悦的时髦气氛,我向来这么认为)。赴约之前,我还有几个钟头时间。
我决定要好整以暇地准备,趁淋浴间的水升温时谨慎地照照镜子。我纳闷儿,我有可能成为歌手的缪斯吗?缪斯到底是什么?当然了,我对典故很熟悉,可是以现代而务实的角度来看,缪斯似乎只是艺术家想要一起过夜的迷人女性。
我想到那些画作:以曼妙的曲线斜倚着的丰满女子,睁着清澈大眼、如流浪儿般纤瘦的芭蕾舞者,以及被漂浮的花瓣环绕、身着贴身白袍的溺水美人。我既没有曼妙曲线,也不像纤瘦的流浪儿。我的身材正常、长相正常(至少有一边是)。我纳闷儿,男人会不会照镜子,发现自己有某种深刻基本的欠缺?他们翻开报纸或看电影时,眼前如果只有异常俊俏的年轻男子,他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没那么年轻,也没那么俊俏,而觉得畏惧、觉得自己不如人?然后,当报纸嘲弄同一批英俊男人——因为这些男人变胖或做了不讨喜的装扮时,他们会不会去读?
当然了,这些都是无须回答的诘问。
我再次照照镜子。我很健康,身强体健,我有个运作正常的脑袋,不算悦耳的嗓音——多年前吸进那么多烟,对声带造成了无法修复的损害。我有头发、耳朵、眼睛及嘴巴。我是个人类女性,刚刚好。
虽然我脸庞有一侧像马戏团的怪人——受损的一边——总好过另一种结局,意思就是比丧生火场好。我没被烧成灰烬,我像只小凤凰浴火而起。我用手指拂过疤痕组织,抚摸轮廓。我暗想,妈妈,我没被烧死,我穿过大火,活了下来。
我的心上有疤,就和脸上的疤一样厚实,一样丑陋。我知道它们存在,我希望有些完好的组织留存下来,透过那块地方,爱可以进入并流出。我希望。

9
雷蒙就站在医院前门外面。我看到他弯腰帮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点烟——她随身带着挂在轮架上的点滴,当她在用纳税人的钱来恢复个人健康时,也同时在损害着个人健康。她吸烟的时候,雷蒙跟她闲聊着,自己也吞云吐雾。他往前凑去,说了点什么,女人笑了,发出老太婆般的尖笑,最后狂咳一阵子。我谨慎地走上前,生怕毒性烟雾会包围我,造成伤害。他看到我走近,于是捻熄了烟,然后悠闲地朝我走来。他穿着牛仔裤,裤子低低地挂在臀部上,很煞风景。他一转身,我就看到内裤刺眼地露出一寸——是糟糕的深紫红色——白色肌肤上覆满雀斑,让我想到长颈鹿的外皮。
“嘿,艾莉诺。”他说,在大腿前侧搓着双手,仿佛想揩干净,“今天都好吗?”
可怕的是,他往前倾身仿佛要拥抱我。我后退一步,但还是躲不过烟味及另一种难闻刺鼻的化学品味,我猜是某种便宜的男士古龙水。
“午安,雷蒙。”我说,“我们进去吧?”
我们搭电梯到七号病房。雷蒙细数前一天晚上的活动,说得又臭又长,他和他朋友显然“战了一夜”,我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完成了“侠盗猎车手”系列的一项任务,再后来是打牌。我不确定他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我又没问。他终于讲完了,问起我昨晚过得怎么样。
“我做了点研究。”我说,不想和雷蒙说,免得坏了这件事。
“看!”我说,“七号病房到了!”他就像孩子或小宠物,很容易分心,在进去前,我们轮流用酒精消毒凝胶搓手。安全至上,虽然经过前一次的皮肤病攻击,我可怜的受创皮肤还没恢复过来。
塞米在最里面靠近窗户的一张床上,他正在读《周日邮报》。我们走近的时候,他从眼镜上方怒瞪着我们,神态并不友善。雷蒙清清喉咙。
“嘿,汤姆先生。”他说,“我是雷蒙,这位是艾莉诺。”
我对老人点点头,雷蒙继续说:“我们,呃,是我们发现你摔倒的,我陪你搭救护车到医院来。我们今天想过来打声招呼,看看你的状况如何……”
我往前倾身,伸出手,而塞米瞪着我的手。
“咦?”他说,“你说你们是谁?”他一脸心烦,凶巴巴的样子。雷蒙又开始解释,可是塞米举起手,掌心向前,要他静下。虽然他穿着条纹睡衣,白发像鸽子宝宝一样蓬松乱翘,可是模样还是意外地很有气势。
“等等,等一下。”他说着便朝床边的柜子弯身,从隔板上抓起某样东西。我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谁晓得他会从里面拿出什么来?他把东西塞进耳朵里,鼓捣了片刻,从他脑袋的另一侧传出高亢的尖鸣。声音停下,他露出笑容。
“好了。”他说,“好多了,现在终于可以把状况搞清楚了。你们两个哪儿来的——教会是吗?还是又想租电视给我了?我不想要电视,小子——我已经和你们讲过了,我才不要付一堆钱,躺在这里看那堆垃圾!胖子跳交际舞、成年男人烤蛋糕,拜托哟!”
雷蒙再次清清喉咙,又做了自我介绍,我则往前弯身和塞米握手。他立刻变了表情,对我们两人露出灿烂笑容。
“噢,原来是你们两个,是吗?我一直问护士,是谁救了我一命,‘谁带我来医院的?’‘我怎么进来的?’——可是他们说不上来。坐嘛,来啊,坐我身边,和我讲讲你们的事情。你们帮的忙,我再怎么谢你们都不够,真的。”他点点头,然后表情变得很严肃,“现在大家听到的,都是风气如何快速地败坏,大家要么是恋童癖,不然就是骗子,才不是这样的。他们都忘了世界上,满是像你们这样的正派普通人、好心人,愿意停下来帮助有难的人。等我家人见到你们,他们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他往后靠在枕头上,因为讲话费劲而累坏了。雷蒙替我拿了把塑料椅过来,也替自己拿了一把。
“你感觉怎样,汤姆先生?”雷蒙问他,“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叫我塞米就好,小子——不用那么拘谨。我的状况还不错,谢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你和你老婆救了我的命,这点毫无疑问。”
感觉雷蒙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我往前凑去。
“汤姆先生。”我说。
他挑起眉毛,然后用令人不安的方式上下耸眉。“塞米。”我改口,他对我点点头。
“我恐怕必须澄清几项误会。”我说,“首先,我们没救你的命,是救护车服务的功劳,救护人员虽然有点粗鲁,但也做了必要的措施,送你到医院的路上也先稳定了你的状况。还有医院的医疗团队,包括麻醉师以及给你的臀部做手术的骨科医生,以及很多专业的医护人员,在你术后照顾你——如果有人救了你,是他们。我和雷蒙只是寻求救援,陪在你身边,直到国民保健署扛起责任。”
“啊,没错,上帝保佑国民保健署。”雷蒙无礼地打了岔。我用最严厉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再者,”我说了下去,“我应该赶紧澄清,我和雷蒙只是同事,绝对没有婚姻关系。”我用力盯着塞米,确保他弄清楚这点。塞米和雷蒙面面相觑,大家陷入一阵微微尴尬的沉默,雷蒙在椅子上往前挪。
“所以,呃,你住哪里啊,塞米?你出事那天,原本打算要做什么?”他问。
塞米对他微笑。
“我是当地人——土生土长。”他说,“我固定在星期五到店里买点杂货。没错,那天早上本来就觉得身体有点怪怪的,可是我以为只是心绞痛,谁想到最后会住进医院来!”
他从怀里的大袋子里拿了几颗太妃糖,然后要请我们吃。雷蒙拿了一颗,我婉拒了。想到软糖被塞米胯下的体温烘暖了(虽然还隔着法兰绒睡衣和毯子),就让人反感。
塞米和雷蒙吃东西都会出声。他们用力嚼糖的时候,我盯着自己的双手,注意到手看起来虽然红肿,近乎晒伤,但我很高兴酒精凝胶除去了潜伏在医院四处的——还有我手上想必原本就有的——细菌。
“你们两个呢——今天老远跑过来的吗?”塞米问,“我是说,分开过来。”他看着我,连忙补充。
“我住南区。”雷蒙说,“艾莉诺住……你在西区,是吗?”我点点头,不想把自己的居住地点讲得太明确。塞米问起工作时,雷蒙负责告诉他,我只要旁观就满足了。塞米看起来蛮脆弱的,在公共场所穿睡衣的人常有这种状况,可是他比我原本想的还年轻——我猜他不超过七十岁——眼眸是非常深的蓝色。
“我对平面设计完全没概念。”塞米说,“听起来很新潮。我以前是当邮差的,不过我在对的时机离开了,只要我谨慎点就能靠着退休金活下去。现在事情全都变了——我很高兴自己已经不在那行了,他们都乱搞一通。在我那个年代啊,那可是正正当当的公共服务啊……”
雷蒙点点头。“没错。”他说,“记得以前出门的时候,都要先去拿邮件,午餐时间也会送件,对吧?现在邮件都是在下午过半才送来的,如果会来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我觉得这段关于邮局的闲聊蛮无趣的。
“你可能会住院多久,塞米?”我说,“我之所以这样问,只是因为病人住院越久,术后感染的概率就随之增加——肠胃炎啦,金黄色葡萄球菌啦,艰难梭状芽孢杆菌——”
雷蒙再次打断我。“唉。”他说,“我敢说医院伙食很差吧,嗯,塞米?”
塞米笑了。“没错,小子。”他说,“你应该看看他们今天午餐拿什么来的,应该是爱尔兰炖菜……可是看起来更像狗食,闻起来也像。”
雷蒙漾起笑容:“塞米,要不要我们带什么给你?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到楼下的店里,或是这星期改天再过来,带东西进来。”
雷蒙看着我,在等我确认,我点点头。我没有理由驳斥这个提议,想到也许可以帮苦于营养不良的老人,感觉还蛮愉快的。我开始思考要带什么给他,思考哪种菜式方便运送,我纳闷儿塞米是否想来份青酱意大利面。我可以在前一天晚上做两人份的,隔天用保鲜盒把剩下的带来给他。我没有保鲜盒,因为直到这一刻才有需求。我可以先去百货公司买几个,感觉就像是我这个年纪和社交状态的女性会做的事,真令人兴奋!
“啊,小子,你人真好。”塞米说,稍微削弱了我的目标感,“可是真的没有必要,我家人每天都会过来,一天两次呢。”说到最后一部分时,语气明显流露出得意,“他们拿来的东西我都吃不到一半,实在太多了!最后大部分都送出去了。”他说,以傲慢的手势朝着病房的其他男人挥一挥。
“你有哪些家人?”我问,对这个消息略感意外,“我还以为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单身、没小孩呢。”
雷蒙在椅子里不安地挪挪身子。
“我是鳏夫,艾莉诺。”塞米说,“琼五年前过世了——癌症,最后很快就走了。”他停顿了一下,让身子稍微坐得更直,“我有两个儿子及一个女儿。基斯是我家老大,结婚了,生了两个小的。那两个小孩真是顽皮的小猴子。”他眯起眼睛说,“还有一个儿子加里。加里和米歇尔——没结婚,可是住在一起,这年头好像就流行这样。还有我最小的,劳拉……嗯,只有上帝才搞得懂她,才三十五岁就离婚两次,你们相信吗?她有自己的小生意,有间不错的房子和一辆车……就是找不到好男人,就算找到了好男人,也没办法长久。”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建议你女儿别担心。”我自信满满地说,“在我个人近来的经验里,完美的男人会在最无法预期的时候出现。命运会把他丢到你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天意就会确保你们最后走到一起。”雷蒙发出怪声,是介于咳嗽及喷嚏的声音。
塞米对我和善地笑笑。“是吗?嗯,亲爱的,你可以自己告诉她。”他说,“他们很快就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护士恰好路过,显然听到了。她体重严重过重,穿着相当迷人的白色塑料无跟厚底鞋,配着抢眼的黑黄条纹袜子——她的脚就像两只胖胖的大黄蜂。我提醒自己,离开以前要问问她袜子是在哪儿买的。
“一床最多只能有三个访客。”她说,“我们今天恐怕得严格执行这项规定。”她并未表现出怕什么的模样。雷蒙站起来。
“我们先走一步,让你家人来探访,塞米。”他说。我也站起来,这样做似乎蛮恰当的。
“不急啊,现在不急。”塞米说。
“要不要我们这个星期晚点再来?”我问,“有没有什么杂志或期刊想要我们带过来的?”
“艾莉诺,我刚说过——你们两个救了我的命,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你想要什么时候过来看我都好。亲爱的,能见见你,我会很开心。”塞米说。他的眼睛濡湿,好似海水里的滨螺。我再次伸出手,他不是和我握握手,而是用双手包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有如兽掌,我的手在里面感觉娇小脆弱。要是平常,我可能会很害怕,可是他让我意外。他的指甲又长又扭曲,手背上长满卷曲的灰毛,一路往上蔓延,进入睡衣袖子之下。
“艾莉诺,听着,”塞米一边说,一边盯着我的眼睛,紧抓我的手,“姑娘,再次谢谢。谢谢你照顾我,还把我买的东西带过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把手从他温暖有力的掌中移开。雷蒙咳了咳,肯定是因为过去半小时左右致癌物缺席,肺部有了反应。
我用力咽咽口水,突然觉得难以开口。“那么,我这周晚点再过来,我会带吃的来。”我终于开口,“我保证。”塞米点点头。
“那就再见喽,老大。”雷蒙说,把肉乎乎的手搭在塞米肩上,“很快见喽,嗯?”
我们走出病房时,塞米对我们挥手。我们绕过转角、迈向电梯时,他依然面带笑容挥着手。
走出医院以前,我们都没说话。
“真是可爱的家伙,嗯?”雷蒙说。这句有点多此一举。
我点点头,试着留住塞米包住我手心的感觉,舒适安全,还有他眼神里的和善温暖。让我惊慌的是,我发现有滴在眼里形成的泪水,我赶在泪水溅出来以前,转过身抹掉。烦人的是,通常最缺乏观察力的男人雷蒙竟然注意到了。
“艾莉诺,你今天接下来的时间要做什么?”雷蒙柔声问。我看看手表,快四点了。
“我想我就回家,也许看一下书吧。”我说,“晚点有个广播节目,就是听众会写信过去,要求重播他们当周喜欢的节目片段,通常很有意思。”
我也在想,我可能再买些伏特加,半瓶就好,把剩下的那些补满。我渴望喝伏特加时那种短暂尖锐的感受——那是一种悲伤灼烧的感受——接着,最幸福的地方就是,毫无感觉。我看到塞米报纸上的日期,其实今天是我生日。真烦,我忘了问护士她的黄蜂袜子是在哪儿买的——要不然就可以买来送给自己当礼物。我决定买点小苍兰送自己,我一直很爱它们淡雅的香气跟柔和的色调——它们有种低调的亮度,美过俗丽的向日葵及老派的玫瑰。
雷蒙正看着我。“我现在要去我妈家了。”他说。
我点点头,擤擤鼻子,拉上外套拉链,准备踏上归途。
“听着——你想不想和我一块儿去?”雷蒙说,我正转向大门。
我立刻涌现的念头是,想都别想。
“我大部分的星期日都会过去。”他说下去,“她不大出门——我确定她看到新面孔会很高兴的。”
“即使像我这样的面孔?”我说。我无法想象任何人——不管是第一次或第一千零一次见面——会因看见我的脸得到任何乐趣。雷蒙不理我,开始在口袋里翻找。
他又点燃一根烟,我想了想他的提议。我还是可以在回家的路上买伏特加和生日花束,看看别人家里的模样,搞不好会蛮有趣的。我试着回想自己最后一次到别人家的情景。两三年前,我站在楼下邻居公寓的玄关那里,拿我代为签收的包裹过来。那个地方有浓重的洋葱味,角落里有个丑陋的立灯。更早几年,公司有个接待员在自家公寓开派对,邀请所有的女同事去。那个公寓很美,是传统的住家,有桃花心木及彩绘玻璃,还有精致的飞檐。不过,那场“派对”只是个借口,是种谋略,重点是要制造机会,卖性爱玩具给我们。那个景象还真是不堪,十七个醉醺醺的女人比较形形色色、大到吓人的按摩棒的性能如何。我喝了一杯温热的灰皮诺葡萄酒,回避主人的一个表亲对我私生活的无礼探问,十分钟过后就离开了。
酒神节和酒神式狂欢,我对这样的概念当然很熟悉,可是女人会花一整晚一起喝酒、买这种东西,还把这件事当“娱乐”,我觉得太诡异了。情人之间的性爱结合应该是神圣且私密的事,不应该是对着一堆可食用内衣裤,和一群陌生人讨论的话题。我和那个歌手一起度过首夜时,我们身体的结合会反映我们心灵与灵魂的结合。他的独特、他腋窝闪现的深色汗毛、他锁骨的小骨块、他手肘弯处的血的气息,以及他温热嘴唇的柔软。他会拥我入怀,然后……
“嗯,艾莉诺,哈啰,我刚刚在说……如果你要去我妈家的话,现在就要去搭公交车了。”
我把自己拉回讨厌的当下,面对雷蒙的矮胖身材,还有肮脏的兜帽运动衫及带着污渍的运动鞋。也许雷蒙的母亲会是聪慧迷人的友伴,但从她的儿子看来,我还蛮怀疑的,可是世事难料。
“好,雷蒙,我陪你去你母亲家。”我说。

10
雷蒙当然没车。我猜他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不过他身上有种青少年的气息,还没完全成人的感觉,当然有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打扮方式。我还没看过他穿正常的皮鞋,他老是穿运动鞋,似乎有不少颜色和风格。我常常注意到,固定穿运动装的人最不可能参与体育活动。
运动对我来说是个谜团。在小学,运动会是一年当中,学业成绩最不出色的学生可以胜出的唯一日子,因套着袋子跳得最快,或是从A地到B地跑得比同学快而赢得奖项。他们隔天超爱把奖章别在外套上呀!仿佛在汤匙盛蛋比赛里得第二名,就可以弥补自己不懂怎么用所有格符号。
在中学,体育课仍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们必须穿特殊的衣物,绕着操场无休止地奔跑,偶尔还必须握着一段金属管子,传给其他人。如果我们不是在跑,就是在跳,跳进沙坑或是越过支架上的小横杆。做这件事有个特别的方式,你不能只是跑跟跳,还必须先用奇特的方式又蹦又跳。我问为什么,可是没有一位体育老师(就我来看,他们大部分连和你报时都有困难)能给我答案。硬要逼对这些事没兴趣的年轻人做这些活动,感觉很奇怪,我确定这样只会让我们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想再碰体能活动。幸运的是,我的四肢天生灵活优雅,我喜欢走路,所以总是维持良好的体态。妈妈特别厌恶别人体重过重(如果有人在街上摇摇晃晃经过我们身边,她会低嘶:“贪婪的懒鬼。”),也许就某种程度上,我也内化了这种观点。
雷蒙不是过重,但他一身松软、小腹微凸,看不出有什么肌肉,我怀疑他只固定用到前臂上的肌肉。对他不良的体态,他在服饰上的选择也毫无助益,只有松垮的牛仔裤、印有幼稚口号及图像的宽松棉衫。他的装扮像个男生而不是男人。他的梳妆打扮也很邋遢,通常胡子都没刮干净——他留的不算是胡子,而是参差的胡楂,让他看来更不整洁。他有灰褐混着小麦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也不怎么用心整理,顶多在洗完后用脏毛巾搓搓而已。他整体的形象,虽然还不到流浪汉的程度,但肯定像是前一晚随便睡在廉价旅馆里或是在陌生人家里打地铺的男人。
“我们要搭的是这班公交车,艾莉诺。”雷蒙说着,无礼地用手肘推推我。我已经备好公交车通票,可是雷蒙没有这种东西,这也在我意料之中,他宁可多花点钱,也不会事先做好计划。结果,他连零钱都不够,我还得借他一英镑。明天上班的时候,我一定要讨回来。
到他母亲家的车程大约二十分钟,在那期间我和他解释公交车通票的好处,包括哪里可以买到,必须搭多少趟才能回本,甚至告诉他如何有效地免费搭乘。他似乎不怎么感兴趣,我讲完以后,他甚至没跟我道谢,他真是缺乏对话的技巧。
我们穿过一小区低矮的白色房屋,以可预测的模式穿插着四种不同设计的屋舍。每一栋房子的车道上都有一辆相当新的车子,还有孩子出没的证据(加了稳固器的小脚踏车、钉在车库墙上的篮球框),但看不见孩子,也听不见孩子的声音。街道都以诗人的名字命名,如华兹华斯巷、雪莱苑、济慈丘,肯定是建筑公司营销部门选的,都是想买这种房子的人会认得的诗人,曾经以瓮、花以及浪游云朵为题的诗人。依照过往经验看来,我这人比较可能会住在但丁巷或爱伦·坡广场。
我对这样的环境很熟悉,在寄养安置期间,我住过的房子与街道简直就和这里的一模一样。这里不会有领退休金的人,不会有合租的朋友,不会有独居的人,除了偶尔会有暂住在此的离婚人士。车道上停着一排崭新的车子,理想中的状况是每栋房子备有两辆。家庭来来去去,整个地方感觉很不长久,就像匆匆忙忙拼组而成、随时可以移动的剧场场景。我打了个哆嗦,驱走那些回忆。
雷蒙的母亲住在新房子区域后方的整齐排屋,一排的半独立式小屋,外墙嵌着鹅卵石。这里是社会住宅,街道是以名不见经传的当地政客来命名的。这些入住的居民会装上双层玻璃的塑料前门或增建小小的前廊,但雷蒙的老家不曾改装过。

雷蒙忽略前门,兀自绕过房子侧面。后院有个小棚屋,窗上挂着纱窗,方形的绿地上插着晾衣杆。洗好的衣物在晾绳上翻飞,一排纯白的布单及毛巾,然后是一排令人不安的松紧带内衣裤,像军队一样整齐精准地晾在绳子上。这里还有一块菜圃,茂盛的大黄和几排整齐的胡萝卜、韭菜与包心菜,我欣赏着它们的对称及精准。
雷蒙门也没敲就直接推开后门,一面走进小小的厨房,一面大声喊着哈啰。空气中弥漫着可口的汤味,咸咸的,暖烘烘的,也许是从炉子上的大锅里散发出来的。地板和所有的平面都一尘不染,整整齐齐,我确定若打开抽屉或橱柜,里头的东西肯定也是一片崭新、井然有序。装潢以朴素风格及实用性为重,可是偶尔有一些媚俗的物件,有个大挂历,上面绚丽的相片中有两只蹲在篮子中的猫咪,门把上挂着模仿传统娃娃的造型、用来储藏塑料袋的长条布袋。在沥水盘上有一个茶杯、一个玻璃杯及一只盘子。
我们走进小小的玄关,我跟着雷蒙步入客厅,那里照样洁净无瑕,散发着家具打好蜡的气味。窗台上的插花瓶插了菊花,过时的碗橱中随意摆放着加框照片及装饰品,由烟灰色玻璃门保护着,恍若圣物。坐在轮椅里的老妇往前伸手去拿遥控器,将巨型电视调成静音。正在播放的节目是民众带着老东西去估价,如果那个东西值点钱,就假装爱到不忍脱手。三只猫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有两只怒瞪着我们,第三只只是睁开一眼,然后回头继续睡,觉得不值得费力搭理我们。
“雷蒙,儿子啊!进来,进来。”老妇说,指着沙发,在轮椅上倾身把猫咪赶走。
“妈,我带了个同事过来,希望没关系。”他说着便上前吻吻她的脸颊。我上前一步,伸出手。
“艾莉诺·奥利芬特,很高兴认识你。”我说。她和我握握手,然后用双掌包住,就像塞米那样。
“很高兴认识你,亲爱的。”她说,“能够见见雷蒙的朋友,我一向很开心。坐吧。你一定需要来杯茶吧,平常喝什么茶?”她作势要起身,我注意到轮椅旁边有个带轮的助行器。
“坐着别动,妈,我来就好。”雷蒙说,“我来帮大家泡茶吧。”
“好啊,儿子。”她说,“还有‘车轮’牌巧克力派哟,你的最爱。”
雷蒙到厨房去,我坐在他母亲右边的沙发上。
“是个好小子啊,我家雷蒙。”她得意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只是速速点了个头。“所以你们是同事,”她说,“你也在修电脑吗?我的天啊,这个年头,女生什么都会做了,对吧?”
她和她的房子一样整齐干净,女衫的领口别了珍珠胸针,脚踩酒红色的天鹅绒拖鞋,边缘有羊皮,看起来蛮舒适的。我猜她七十多岁,我和她握手时就注意到,她的指关节肿得有如醋栗那么大。
“我是会计部的,吉本斯太太。”我说。我和她说了一些工作的事,她似乎听得很入迷,频频点头,偶尔搭话“是吗?”及“噢,真有意思”。我穷尽了和应收账款相关的有限对话机会,单人独白结束的时候,她绽放笑容。
“艾莉诺,你是本地人吗?”她柔声问。通常我痛恶别人这样问我,可是她真心感兴趣,不带恶意,于是我告诉她我住哪一带,刻意模糊带过准确的地点。人永远不该对陌生人暴露确切的住处。
“不过,你没口音耶?”她说,换了个问法。
“我童年早期是在南部过的。”我说,“但十岁时搬到了苏格兰。”
“啊,难怪。”她说,对这点似乎很满意。我注意到,大多苏格兰人听到“南方”就不会追问下去,我只能假设对他们来说,这种描述就足以囊括整个英格兰、赛船及圆顶硬礼帽,仿佛利物浦和康沃尔是同一类地方,住着同一种人。反之,苏格兰人总是很坚持这个地区的每个部分都是独一无二、特别的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
雷蒙用俗艳的塑料托盘端着茶具及一包“车轮”牌巧克力派回来。
“雷蒙!”他母亲说,“拜托,你好歹也用奶罐装一下牛奶嘛!我们有客人耶!”
“只是艾莉诺啊,妈。”他说完就看看我,“你不介意吧?”
“一点都不介意。”我说,“我在家里都直接用牛奶纸盒。只是个负责把液体送进杯子里的容器。事实上,可能还比没加盖子的牛奶罐更卫生呢,我想。”
我伸手去拿车轮巧克力派,这时雷蒙已经嚼了起来。他们两个闲聊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们两人的声音都不特别刺耳,我听着壁炉架上的马车时钟大声地走着。室内很温暖,温度不至于热到带来压迫感。有只猫侧躺在炉火前面,将身子拉到最长,哆嗦一阵,然后倒头继续睡。时钟旁边有张相片,随着岁月流逝而褪了色。是个男人,显然是雷蒙的父亲,他高举香槟酒杯致意,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
“那是雷蒙的老爸。”他母亲注意到我在看照片,于是说。她露出笑容:“是雷蒙拿到考试成绩单的那天。”她以明显的骄傲望着他。“我们家雷蒙是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她说,“他老爸高兴得不得了,我真希望他可以活着亲眼看到你毕业。那天真难忘啊,是吧?雷蒙,儿子啊!”雷蒙含笑颔首。
“我上大学不久,他就心脏病发作了。”他向我解释。
他母亲说:“永远没机会享受退休生活,事情常常是这样的。”他俩静静坐了片刻。
“他本来是做什么的?”我问。我没兴趣,可是觉得这样问会比较恰当。
“瓦斯工程师。”雷蒙说。
他母亲点点头。“他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她说,“家里从来就没缺过东西,是吧,雷蒙?我们每年都出门度一次假,家里还有一辆不错的小车,至少他看到丹妮丝结婚了,这就不错了。”
我肯定满脸困惑。
“我姐啦。”雷蒙解释。
“哎哟,老天,雷蒙。你一定是忙着讲足球和电脑,我猜她也不会想听那些事。男生就是这样,嗯,艾莉诺?”她面带笑容对我摇摇头。
真让人困惑,人怎么可能忘了自己有姐姐?我想他没忘——只是把手足当成理所当然的存在,当成不会改变、稀松平常的人生事实,甚至不值得一提。我形单影只,想象不出那种场面,奥利芬特世界里只有我和妈妈。
他母亲还在讲话:“雷蒙出生的时候,丹妮丝都十一岁了——他啊,是个小惊喜,也是个祝福。”
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他,我不得不将视线挪开。我告诉自己,至少我知道爱的模样了,这点蛮重要的。没人像那样看过我,可是如果有天他们这样看我,我就会认得出来了。
“喏,儿子啊,把相簿拿出来吧。我想拿全家第一次到西班牙阿利坎特度假的相片给艾莉诺看,就是你开始上学的前一个夏天。他在机场的旋转门那里被卡住了。”她说,刻意压低声音,神祕兮兮地朝我凑来。
看见雷蒙满脸的恐惧,我哈哈大笑。
“妈,我们的老照片会让艾莉诺无聊死的。”他说,那种脸红的模样,我想有人会认为很迷人的。对于是否要坚持看照片,我思忖片刻,可是看他一脸悲惨,我不忍心。时机正巧,我的肚子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我中午吃了意大利指环圈面加土司,后来就只有一块“车轮”牌巧克力派。她客气地咳了咳。
“艾莉诺,你会留下来喝下午茶吧?只有一些简单的东西,可是很欢迎你。”
我看看手表,才五点半——这个时间吃东西蛮怪的,不过我饿了,而且我还有时间在回程路上到乐购超市去。
“我很乐意,吉本斯太太。”我说。
我们围着厨房的小桌而坐。汤很美味,她说她用猪蹄髈炖高汤,然后把肉弄碎,汤里面也满是从自家菜园摘来的蔬菜。还有面包、奶油及芝士,吃完又喝了杯茶配鲜奶油蛋糕。席间,吉本斯太太一直说着邻居各式各样的怪癖和疾病,还有他们家族成员的最新消息。从雷蒙的表情看来,这些事情对雷蒙来说毫无干系,就像对我一样。他常常深情地调侃母亲,而她会假装烦心地回应,轻拍他的手臂,或骂他没礼貌。我浑身暖烘烘的,吃饱喝足,浑身自在,这是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雷蒙的母亲勉强站起来,伸手要拿助行器。她蹒跚上楼到厕所去的时候,雷蒙告诉我,她的膝盖及臀部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他说,这栋房子并不适合行动能力受限的人住,可是她拒绝搬家,因为她从成年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这是她养大孩子的房子。
“好了。”她说,从楼上回来了,“碗盘不多,我来洗就好,然后我们就可以坐下来好好看电视了。”
雷蒙马上站起来:“坐吧,妈,我来就好,一下子而已,艾莉诺会帮我,对吧,艾莉诺?”
我站起来,开始收拾盘子。吉本斯太太强烈抗议,但最终还是坐回自己的椅子,缓慢又别扭,我听到她因疼痛而发出的微小叹息。
由雷蒙负责洗,我来擦。是他提议的——不知怎的,他注意到我红肿的双手,不过他没大惊小怪,只是把我从水槽边挤开,塞了擦碗巾到我受损的手中——这条擦碗巾还蛮俏皮的,上头有只打了格纹领结的苏格兰梗犬。
这条擦碗巾触感柔软,纤维明显,仿佛已洗过很多遍,而且被细心地熨成整齐的方块。我扫视一下这些盘子,然后才摞在桌子上让雷蒙收走。这些餐具虽然老旧,但质量颇佳,上头画了盛放的玫瑰,边缘有褪色的镀金。吉本斯太太看到我在看,她的观察力确实没有问题。
“那套瓷器是我的结婚礼物,艾莉诺。”她说,“想象一下——都过五十年了,状况还这么好!”
“你在说瓷器,还是你自己?”雷蒙说。她啧了啧,含笑摇头。我们忙着各自的任务,陷入令人自在的沉默。
“告诉我,你目前有对象吗,艾莉诺?”她问。
真无趣。
“目前没有。”我说,“可是我看上一个人了,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水槽传来碰撞声,雷蒙把勺子弄掉在沥水板上,撞得铿锵作响。
“雷蒙,”他母亲说,“笨手笨脚的!”
我当然一直在在线追踪那个歌手,可是就虚拟世界来说,他这阵子还蛮安静的。只在照片墙上贴了几顿饭的照片、发了几则推特,在脸书上贴了关于他人音乐创作的无聊消息。我不介意,我只是在静候时机。如果说我对浪漫情事略知一二,我俩会面与陷入爱河的最佳时机就会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而且是在种种迷人条件完备的情况下。虽说如此,如果不在近期发生,我就必须自己亲自上阵。
“那你的家人呢?”她说,“他们住附近吗?有兄弟姐妹吗?”
“很遗憾,没有。”我说,“如果有兄弟姐妹一起长大就好了。”我想了想。“其实那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事情之一。”我听到自己说。我从来没说出过这样的话,直到这个时刻,这份思绪才成形,这出乎我的意料。那这又是谁的错?有个声音在我耳畔低语,冰冷、尖锐而且充满怒气,是妈妈。我合上双眼,试着摆脱她。
吉本斯太太似乎察觉到我的不自在:“噢,我确定那就表示,你和爸爸妈妈很亲近吧?我敢说,家里只有你这个孩子,你对他们来说肯定很重要。”
我看着自己的鞋子,当初为什么会挑这双?我想不起来。是有尼龙搭扣穿起来方便,是整体黑色百搭,还是平底舒适并且可以绕住脚踝提供支撑呢?我领悟到,这双鞋不堪入目。
“别那么爱打听,妈。”雷蒙说,用擦碗巾将手抹干,“你真像秘密警察啊!”
我以为她会发脾气,可是比生气还糟的是,她竟然满怀歉意。
“噢,艾莉诺,抱歉啊,亲爱的,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的。拜托,亲爱的,别哭啊,我很抱歉。”
我竟然在哭,在抽泣!我好多年没哭得这么惨了。我试着回想,上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是我和迪克兰分手的时候。即使在当时,泪水也不是因为情绪而生的——我终于开口请他搬出去时,他打断了我的一条手臂及两根肋骨,我是因为痛才哭的。我竟然在同事母亲家的厨房里啜泣,这样是不行的。妈妈会怎么说呢?我打起精神。
“请不要道歉,吉本斯太太。”我说,用擦碗巾抹抹眼,试着缓住自己的呼吸,却破了音,像青少年一样岔了嗓子。她绞着双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而雷蒙揽住她的肩。
“你别难过啊,妈。你没有恶意,她知道的——艾莉诺,是吧?”
“是啊,当然!”我说,一时冲动,倾身过去和她握握手,“你的问题很合理,也很恰当,我的反应就不是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我让你不自在了,请接受我的道歉。”
她一脸如释重负。“那就好,亲爱的。”她说,“我没料到今天会有人在厨房里哭!”
“唉,会惹我哭的,通常是你煮的东西啊,妈。”雷蒙说,她静静地笑了。
我清清喉咙。“你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吉本斯太太。”我说,“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我对他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晓得。至于妈妈,她目前……这样说好了,她‘hors de combat’(失去战斗力)。”他们两人都一脸茫然,他们显然都不是法国文化迷。“我见不到她,她……难以接近。”我解释,“我们每星期联系一次,不过……”
“当然了——不管什么人,遇到这种状况都会很难过的,亲爱的,当然会。”她说,同情地点点头,“不管年纪多大,大家有时候都需要自己的妈妈。”
“恰好相反。每星期固定联系,对我来说太频繁了。我和妈妈——我们……嗯,情况很复杂……”我说。
吉本斯太太同情地点点头,希望我说下去,但是我却知道这该是打住的时候。冰激凌车驶过街头,播放着《洋基歌》的音乐,比正确的音符还要低几赫兹,听了很难受。我从某个深邃又全然无用的记忆库里,打捞出歌词:扁帽上插羽毛、通心粉。
雷蒙假装开怀地拍拍手:“好了,时间不等人,妈,去坐吧——你的节目要开始了。艾莉诺,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晾干的衣物收进来?”
我很乐意帮忙,很高兴能从牵扯到妈妈的对话中抽身。吉本斯太太有种种杂务需要帮忙——雷蒙选择更换猫咪的便盆,清空垃圾桶,所以收衣服算是不错的工作。
到了外头,傍晚的阳光微弱浅淡。左右各有一排菜圃,朝着两个方向延伸。我把衣篮放在地上,拿起收纳衣夹的袋子(有人很热心地在袋子上用花体字缝了“衣夹”),把它挂在晾衣绳上。衣服干了,散发着夏日的香气。我听到有人对墙踢球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响,女孩们一面诵念,一面跳绳掠过地面。冰激凌车的音乐现在几乎遥不可闻。有人摔上了后门,男人暴怒的声音责骂着——希望是——小狗。鸟儿的啼鸣高扬,鸟鸣底下则是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的电视声响。一切感觉很安全,一切感觉很正常。雷蒙过去的人生轨迹和我的多么不同——正常的家庭,有父母和姐姐,依偎在其他正常家庭之间。现在依然多么不同:每个星期天,在这里,这样的环境。
回到室内,我帮雷蒙换掉他母亲的床单,铺上我刚收进来的干净床单。她的卧室粉红,散发着痱子粉的气味。干净普通——就我想象,不像旅馆房间,而更像民宿。床头桌上除了一本厚厚的平装书和一包特凉薄荷糖,房里没有什么私人的东西,看不出房间主人的性格。我想到,以最正面的角度来看,她其实没什么个性。她是个母亲,善良慈爱的女人,别人绝不会说:“那个贝蒂啊,疯疯癫癫的!”也不会说:“你绝对猜不到贝蒂这回又干了什么好事!”或者说:“精神鉴定报告审查完之后,由于会对大众带来极高的风险,拒绝贝蒂保释。”简单说来,她就是一个好女士,养大了孩子,现在就是种种蔬菜,跟猫咪过着平静的生活。可以说不算什么,也可以说事事俱全。
“雷蒙,你姐姐会帮你母亲吗?”我问。他正费劲地弄着被子,我接了过来。弄这种东西是有窍门的,雷蒙是个不懂窍门的男人,他改去装枕头套(花朵加花边)。
“没有。”他说,专心致志,“她有两个孩子,有点难应付。马克到海外工作,所以她每次都要连续几个星期独自照顾孩子,蛮不容易的。她说等孩子入学后,状况会好一点。”
“啊。”我说,“那你——你喜欢当舅舅吗?”雷蒙舅舅,我觉得,他不大可能成为孩子的仿效对象。他耸耸肩。
“嗯,他们还蛮有趣的。老实说,没什么,我只是在圣诞节及生日的时候塞点现金过去当礼物,一个月带他们去两三次公园而已,就这样。”
我永远都当不成姑姑或阿姨,这是当然的,或许这样也好。
“你这次幸运逃过一劫:妈妈加相簿。”雷蒙说,“下一次她肯定会讲一堆孙子的事情,让你无聊到死,你等着看吧。”
我想,他说了一堆假设性的事情,可是我不去追究。我看看手表,诧异地发现都过八点了。
“我得走了,雷蒙。”我说。
“如果你想多待一个小时左右,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弄完,我们一起搭公交车吧?”他说。我自然婉拒了。
我走下楼,向吉本斯太太道谢,谢谢她招待的茶。她反过来向我谢个不停,谢谢我过来拜访并帮忙做杂务。
“艾莉诺,真是愉快。”她说,“现在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踏出院子一步了——都是因为我的膝盖——很高兴能够看到新面孔,而且还是这么友善的面孔。你也帮了很大的忙——谢谢啊,亲爱的,非常感谢。”
我对她微笑。这一天当中有两次,成为道谢且被温暖关怀的对象!我从没想过,小小的举动会招来这般真诚又慷慨的回应。我觉得体内亮起小小的光芒——不是烈焰,而更像微小稳定的烛光。
“再过来啊,什么时候都可以,艾莉诺——我一直都在。你不必一定要跟——”她朝雷蒙的方向戳戳手指,“他一起来。你想过来,就自己来。你现在知道我住哪儿了,千万不要见外啊。”
我一时冲动,往前倾身,脸颊凑上去,拂过她的面颊(不是有疤的那边,而是正常的这边)。这不是亲吻也不是拥抱,可是已经是我接近人的极限了。
“拜拜!”她说,“祝你安全到家!”
雷蒙陪我走到街尾,告诉我公交车站的位置。他说,星期天公交车少,我可能得等一阵子。我耸耸肩,我习惯了等待,人生教我,要做一个非常有耐性的人。
“那么,明天见喽,艾莉诺。”他说。
我拿出公交车通票给他看。“可以坐无限次!”我说。他点点头,露出浅笑。神奇的是,公交车竟然来了。我举手拦车,上了车。当公交车离站的时候,我直直地盯着前方,免去向人挥手的尴尬。
今天可真折腾,我觉得体力用罄,可是心里有什么具体起来了,这些新的人、新的冒险……这种接触。我觉得难以消受,可是令我意外的是,并不会不愉快。我应付得好到令人意外,我想。我认识了新的人,向他们自我介绍,一起度过顺畅无碍的社交时光。如果要说我从今天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么就是这个:我几乎准备好要向那个歌手表明心迹了。我俩第一次的重大邂逅,前所未有地靠近了。

11
星期一或星期二,我都没见到雷蒙。我没想到他,不过心思偶尔会回到塞米与吉本斯太太身上。当然了,我可以在没有雷蒙的状况下去拜访他们,事实上两个人都在星期天强调过这一点。但若有雷蒙在我身边,会比较好吧?我想会比较好,主要是因为在必要的时候,他总是可以用平庸空洞的评语跟问题来填补沉默。同时,我去了手机店,找了距离办公室最近、招牌最不俗丽的一家,百无聊赖的店员给了我极度可疑的建议,我终于买下了价格还算合理的手机跟“套餐”,让我可以拨打电话、上网,也可以做各种其他事情,大多是我不感兴趣的。他提到应用程序跟游戏;我问起字谜,但他的反应让我很失望。我正在研究这个新设备的说明书,而不是处理雷纳先生发票的增值税细节,此时,尽管百般不愿,我还是因为特大的音量而逐渐意识到四周的对话。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谈我们的年度圣诞午餐。
“对啊,不过他们已经在那里排好娱乐活动了!而且很多大团体都会去,这样我们就可以认识新朋友,开心一下。”伯纳黛特正在说。
娱乐活动!我忖度是不是会有乐队,如果是,会不会是他的乐队。这会不会是个提早到来的圣诞奇迹?难道命运之神要再次插手?我还来不及询问细节,比利就发话了。
“你只是想跟某个联合地毯公司的醉酒家伙在槲寄生底下亲热。”比利说,“我才不要一人付六十英镑,吃个干巴巴的烤火鸡餐、下午跳个烂迪斯科,就为了让你找对象!”
伯纳黛特咯咯地笑起来,掴了他手臂一掌。
“哪是?”她说,“才不是,我只是觉得人多一点会比较好玩,只是这样……”
珍妮狡猾地看着其他人,以为我没看到她。我看到她的视线闪向我的疤痕,她常这样。
“我们来问问那个哈利·波特吧。”她说,没怎么压低声音,然后转过来跟我讲话,“艾莉诺!嘿,艾莉诺!你消息很灵通,不是吗?你觉得怎样:办公室今年的圣诞午餐应该去哪里办?”
我刻意地望向办公室墙上的挂历,这个月展示着绿色铰链式卡车的照片。
“夏天才过一半。”我说,“我还没想那么远。”
“对。”她说,“可是我们一定要现在就订位,要不然好地方都会被占走,最后只能去连锁酒吧或是破意式餐馆。”
“我对这种事情完全不在意。”我说,“反正我又不参加。”我搓搓手指之间皲裂的皮肤——湿疹正在痊愈中,可是速度慢到令人痛苦。
“噢,对哟。”她说,“你从来都不参加的,对吧?我都忘了。你也不玩秘密圣诞老人的游戏。艾莉诺鬼灵精[12],我们应该这样叫你。”大家都笑了。
“我不懂那个文化指涉。”我说,“不过,还是要澄清一下,我是无神论者,而且也不是消费取向的人,所以对一般那种叫圣诞节的冬季购物庆典兴趣不大。”
我回头工作,希望这样可以带动他们起而仿效。他们就像幼童,很容易分神,花大半天时间讨论琐事、八卦不认识的人,就能让他们觉得心满意足。
“听起来某人小时候在圣诞老人见面会上有过不好的经历哟。”比利说。然后,谢天谢地,电话响了。我悲伤地一笑,他根本无法想象我以前曾有过什么糟糕的经历。
是公司内线电话:雷蒙问我今晚想不想再和他去探望塞米。今天是星期三,我会错过与妈妈的每周闲聊。这些年来,我一次也没错过。可是话说回来,她又能怎样呢?略过一次不会有什么坏处吧,就这么一次,况且塞米需要有营养的食物。我说好。

我们约好五点半碰面。我坚持在邮局外面会合,害怕同事看到我们一起下班会有什么反应。这天傍晚气候温和宜人,我们决定步行到医院去,二十分钟就能到。雷蒙确实需要运动一下。
“艾莉诺,今天过得怎样啊?”他说,我们边走,他边抽烟。为了站在上风,免得吸进毒气,我换了一边走。
“还好,谢谢,我吃芝士夹泡菜三明治当午餐,配上咸味薯片及杧果冰沙。”他的嘴角呼出烟来,哈哈一笑。
“还有别的事吗?还是只有三明治?”
我想了想。“关于圣诞午餐的地点,大家讨论了老半天。”我说,“看来现在范围已经缩小到星期五美式餐厅,因为‘蛮好玩的’。”说到这里时,我试着勾了勾手指,模拟引号的动作,我看珍妮这样做过,就记下来以供自己日后使用,我想我表现得不赖,“或者是庞贝餐馆圣诞自助餐。”
“用印度羊肉焗饭来庆祝圣诞节,再适合不过了吧。”雷蒙说。
他捻熄香烟,丢在人行道上。我们抵达医院,雷蒙——做事向来都这么没计划——走进一楼的商店,我等着。实在没理由不先准备好。我跟他会合以前,早就去马莎百货买了几样精选的东西,包括一罐南瓜子。我猜,塞米可能很需要补充锌。雷蒙甩着提袋走出商店。在电梯里,他打开袋子,让我看看他买了什么。
“哈瑞宝软糖、《晚间时报》,加上一大罐酸乳香葱薯片。夫复何求啊,嗯?”他说,一脸得意。我实在懒得回应。
我们在病房入口停下了脚步,塞米的床铺四周都是访客。他看到我们,便招手要我们过去。我环顾四周,可是放眼不见那个穿条纹袜子的严厉护士。塞米庄严地斜倚在一堆枕头上,对着聚在一起的人说话。
“艾莉诺、雷蒙——真高兴见到你们!过来见见我家人!这是基斯——两个小鬼和妈妈在家里——这是加里跟米歇尔,这个呢——”他指着正无比专注地在手机上打字的金发女人,“是我女儿劳拉。”
我意识到大家都面带笑容点着头,然后跟我们握握手,拍拍雷蒙的背,我实在吃不消。我之前没有用消毒凝胶,而是戴上了白色棉手套——觉得回家就可以用热水烫烫手套消毒。结果握手的时候,大家态度犹豫,真怪——我们的肌肤表面隔着棉布,只会是好事吧?
“很谢谢你们照顾我爸。”大哥基斯说,双手抹着长裤前侧,“知道出事的时候,他不是独自一个人,知道有人守护着他,这点意义重大。”
“嘿,好了。”塞米用手肘推推他,“我又不是什么走不稳的老残废,知道吧。我可以照顾自己。”他们对着彼此微笑。
“你当然可以,爸。我只是想说,有时候旁边有张友善的脸,还蛮不错的,对吧?”
塞米耸耸肩,没承认这点,但大方地不予追究。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两个,”塞米对我们说,满足地往后靠在枕头上,我和雷蒙把购物袋像“没药”及“乳香”[13]一样献上,放在他的床脚,“我星期六要出院了!”
雷蒙和他击掌,一开始有点尴尬,因为塞米不懂为什么有一只胖胖的大手伸到了他眼前。
“他要先到我那边住两三个星期,等助行器用到习惯为止。”他女儿劳拉说,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我们要办一场小派对庆祝一下!当然要邀请你们两位。”她补充,态度不是很热忱。
她盯着我看,我不介意。事实上,比起偷偷摸摸瞥几眼,我更喜欢这样——我从她那里得到完整坦诚的打量,她看得入神,可是不带一丝恐惧或嫌恶。我拨开脸上的头发,让她看得更仔细。
“这个星期六吗?”我说。
“哎,艾莉诺,你可不能说有事哟。”塞米说,“不要找借口,我要你们两个都到,就这样。”
“我们哪能有意见啊?”雷蒙含笑说。我想了想,派对。我去过的最后一场派对——除了那场可怕的婚宴——茱蒂·杰克逊的十三岁生日会,那次用溜冰和喝奶昔来庆祝,但结局不大好。在生病老人的“欢迎回家”庆祝会上,总不会有人呕吐或失去一根手指吧?
“我会去。”我偏着脑袋说。
“这是我的名片。”劳拉说,各递一张给我和雷蒙。黑色亮面,金箔压印,上头写着“劳拉·马斯顿·史密斯,专业美容、美发设计、造型顾问”,下头列出了详细的联络信息。
“星期六七点,嗯?什么都不用带,人来就好。”
我仔细地把名片收进包,而雷蒙把名片塞进后裤袋。我注意到,他的视线离不开劳拉,就像獴在蛇面前受到催眠一样,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猜,有这样的外表,她也应该习惯这种事了。金发丰胸,这真是老套,太明显了。像雷蒙这样的男人,就是缺乏想象力的笨蛋,总会为了这种长相的女人分神,因为缺乏机智、不够世故,所以眼光无法超越乳房与染发剂。
雷蒙勉强挪开落在劳拉低胸露肩服饰上的目光,先看了墙上挂钟,再刻意看看我。
“我们该走了。”我说,“星期六再见。”又一阵令人难以消受的连番招呼及握手。同时,塞米正在我们带来的袋子里翻找,他举起一包有机卷叶羽衣甘蓝。
“这是什么鬼?”他难以置信地说。我对自己低语:补锌用的。雷蒙把我推出病房,我觉得还蛮粗鲁的,我都还来不及说鱿鱼沙拉必须趁新鲜马上吃,因为医院病房整体温度还蛮高的。

12
隔天,等待水壶里的水煮滚的时候,我的目光被一张传单吸引住了,它被扔在办公室回收袋的顶端,袋里还有一叠度假广告小册跟旧的八卦杂志。是城里一家百货公司——这家我不曾光顾——提供的新品特价优惠,“奢华宠爱美甲”价格惊人地降低三分之一。我试着想象奢华宠爱美甲会是什么样子,但想也想不出来。要怎么样将奢华及宠爱带入指甲的修剪及上色呢?我就是无法想象。心头涌现兴奋的感觉,但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明。我原本就打算好好整理门面,这回就把注意力放在爪子上吧。
近来,我多少忽略了自我改进的计划,为了塞米不幸的意外跟接续的事件而分神,可是该把焦点放回目标上了:那个歌手。我稍微沉浸在骄傲之罪里:我的指甲长得飞快,强韧闪亮。我归因于大量摄取必要的维生素、矿物质跟脂肪酸,它们都来自我规划完善的午餐菜式。我的指甲就是对英国主街上卓越饮食的颂赞。我不是个虚荣的人,顶多在指甲太长时修剪一下,免得输入资料的时候不方便,剪完之后会将尖锐的地方磨平,免得钩到衣料或在洗澡时刮伤皮肤。到目前为止,这已经相当足够。我的指甲总是洁净的——干净的指甲,就像干净的鞋子,是自我尊重的根本。我不是个有型或时髦的人,但总是干干净净;至少这样一来,我在世界上站定位置时,不管这个位置有多平庸,都能高高昂起头来。
我在午餐时间进城去,为了节省时间而在路上吃三明治。事后回想,我真希望自己当初挑的是低调一点的馅儿;在拥挤温暖的车厢里,蛋加水芹也许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和三明治都从同车乘客那里招来不以为然的目光。通常我痛恨在公共场所进食,所以对任何相关人士来说,那段八分钟的车程都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我在美容百货后方找到美甲摊位。美容百货这个广阔的空间里,亮着吊灯,四处是镜子、气味及噪声。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困的动物(一头小公牛或是患狂犬病的狗),想象自己急乱狂奔的时候,却被迫进入围栏,我会引起什么样的骚乱?我握拳紧抓那张传单,在我外套口袋里揉成一球。
店名是“Nails Etcetera”(指甲等等的)——这个拉丁字指的是哪些额外的东西,我想不通——店里看来有两个身穿白色罩衫的无聊孩子,放了四张凳子的早餐吧台,一排指甲油,颜色从透明到沥青色,应有尽有。我谨慎地趋上前去。
“欢迎来到‘指甲等等的’,今天有啥需要帮忙的?”较矮的女孩说。我花了片刻才听懂。
“午安。”我以夸张的抑扬顿挫的声调慢慢地说,好让她知道人应该怎么讲话,才能达到有效沟通。她和同伴只是盯着我看,表情夹杂着警觉跟……嗯,主要是警觉。我露出笑容,希望能让她们放下心来。说到底,她们这么稚嫩——也许她们只是实习生,正在等老师回来。
“我想做‘奢华宠爱美甲’,麻烦了。”我说,尽可能清楚地发音。一阵长长静止的停顿,毫无动静。比较矮的那个先回过神来。
“请坐!”她说,指着最近的凳子。她的同伴依然动也不动。较矮的那位(就名牌看来,叫凯西)心神涣散地东奔西走,然后在对面坐下,先放下一只肾形的碗,含肥皂泡的热水在里头晃来晃去,接着将放指甲油的架子转向我。
“想涂什么颜色?”她说。我的视线受到亮绿色的吸引,那个形状和一种亚马孙毒蛙一样,致命而迷你。我将那罐递给她,她点点头。她其实没在嚼口香糖,可是神态很像在嚼。
她拿起我的手掌,将我的十根指尖放进温水里。我一直很留意,确保其他部分不会碰到那种不知名的洗涤剂,害怕刺激到湿疹。我坐在那里几分钟,自觉愚蠢。她则在附近的抽屉里翻找,带着几种不锈钢的工具回来,小心摊放在托盘上。她那个陷入呆滞的同伴终于活过来了,正在另一个工作桌旁和同事滔滔闲聊。我听不出话题为何,可是似乎激发了翻白眼及耸肩的反应。
等凯西觉得时机到了,就把我的手从水中移开,放在折好的法兰绒布上。她仔细地把每根指尖拍干。我纳闷儿,她为何不直接叫我把手抽出,再把毛巾递给我?这样我就可以自己擦干,因为描述这整件事的此刻,我的手脚运作都正常得不得了。不过,也许那就是“宠爱”的意思,就是一根指头也不用动。
凯西拿起工具开始工作,把我的死皮往后推,必要的时候就修剪。我尝试闲聊一下,意识到这是此种情境的惯常流程。
“你在这里上班很久了吗?”我问。
“两年了。”她说。我很诧异——她看起来才十四岁左右,就我所知,在这个国家,目前童工还是违法的。
“你一直想当……”我思索着那个字眼,“修甲师吗?”
“美甲师。”她纠正我,但仍专注在眼前的工作上,讲话的时候没看我,对于这点我非常赞同。当事人挥着尖锐的工具时,绝对不需要眼神接触。
“我以前想和动物一起工作,不然就是当美甲师。”她继续说。她现在开始按摩我的一只手,这可能是更多的奢华宠爱,虽然我觉得没什么意义及效用,也担心会不会产生过敏反应。她的双手娇小,几乎和我的手一样小(遗憾的是,我的手小得不正常,和恐龙的手一样)。我宁愿由男人的双手来替我按摩:更大、更壮、更结实、更多毛。
“对啊。”她说,“我做不了决定,不知道要选动物还是指甲,所以我问我妈,她说我应该选美甲师。”她拿起指甲锉刀,开始磨我的指甲。这进行起来蛮尴尬的,我自己动手肯定更轻松。
“你母亲是经济学家,还是合格的职业生涯顾问?”我说。凯西盯着我看。“因为,如果她不是,那我不确定她的建议是不是根据收入预测或劳工市场需求的最新资料给出的。”我说,相当担心她的前景。
“她是一位旅行代理。”凯西语气坚定地说,仿佛问题就解决了。我没追问下去——说到底,这不关我的事,而且她做这份工作似乎蛮开心的。她轮流涂上一层层的指甲油时,我想到她也许能结合两种行业,成为狗狗美容师。不过,我选择将这个想法放在心中。有时,试着提出建议帮助别人,最后却有可能引起误会,搞得不愉快。
她把我的手放进一台小机器里,我想那是给指甲用的吹风机,几分钟过后,奢华宠爱就完成了。整体说来,这份体验还真是平淡无奇。
她向我报价——老实说,简直是抢钱。“我有广告传单!”我说。她点点头,并未要求检查,扣掉三分之一的价钱后,说出修正后的价码,还是高得令我震惊。我朝购物袋伸手时,她用惊人的方式说:“住手!”我听话照做。
“你会把指甲油弄糊的。”她说着便往前弯身,“如果可以的话,我帮你把皮包拿出来吧?”
我很担心这是什么精心设计的借口,想从我手上抢走辛苦赚来的现金,所以她把手探进我包里的时候,我像鹰隼一样牢牢盯住她。太迟了,我想起里面吃剩的鸡蛋三明治——她拿出我的包时,做出夸张的干呕动作。我觉得,她反应有点过度——没错,从里头窜出的臭气有些硫化物的气味,不过也没必要这样比手画脚吧。我继续盯着她的手指(我注意到没涂指甲油),她抽出该付的纸币,再将包非常小心地放回购物袋里。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她刚刚那位同伴回来了,看了看我指尖亮着绿色的双手。“不错哟。”她说,语调及肢体语言都强烈暗示着她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凯西变得更有活力了点。“你想要办贵宾卡吗?”她说,“含五次美甲,第六次免费哟!”
“不,谢了。”我说,“我不会再来做美甲了,我在家里也能做同样的事,不但做得更好,而且还不用花钱。”她们嘴巴微微张开,不过我说完就离开了,返回原本的世界,路过香水柜台时,闪身躲过那些准备朝我喷东西或猛塞试用品给我的人。我渴望回到外头的自然光线及新鲜空气中。美容百货这种镶金镀银的牢笼,并非我偏好的栖所;我是自由放养型的生物,就像替我的三明治下蛋的鸡。

我下班回家,打开衣橱,穿什么去参加派对好呢?我有两条黑色长裤及五件白色女衫(嗯,原本是白色的),是专门穿去上班。我也有条舒服的休闲裤、两件棉衫及两件毛衣,是周末时穿的。最后只剩我的特殊场合衣着了,几年前为了参加洛蕾塔的婚宴买的,在那之后我在几个场合上穿过,包括特地去参观苏格兰国立博物馆。那场最新发现的罗马宝藏展览精彩极了,至于爱丁堡之旅,就逊色得多。
去爱丁堡那次,火车内部装潢比较像公交车,而不是东方快车,满是耐脏耐磨的布料及灰色的塑胶设备。其他乘客——我的天啊,这年头老百姓到处跑,在公共场所吃吃喝喝,百无禁忌——除此之外,最糟的是扩音器不间断地传出噪声。感觉每五分钟,那位神秘的车长就会宣布事情,传达敏锐的如珠妙语,像“大型物品应该放置在头顶的行李架上”,或是“如果有无人照管的物件,乘客应该尽快通知列车工作人员”。我想不通,这些智慧珠玑的对象到底是谁?也许是某个路过的外星人,或来自蒙古乌兰巴托的牦牛放牧者,跋涉过大草原、航过北海,发现不曾搭乘过机械化交通工具的自己竟然来到了“格拉斯哥-爱丁堡”列车上。
我意识到,这件特殊场合衣着如今有点过时了。柠檬黄的颜色并不特别适合我——在卧室的私密空间里,穿这种颜色的睡袍还过得去,可是不大适合成熟世故的聚会。我明天要去店里,添点新行头,这样和我的真爱去餐厅或剧院时,就能够再穿,这样就不算浪费钱。我对这个决定感到满意,照例一面做着青酱意大利面,一面听着《阿彻一家》。情节错综复杂,那个送牛奶的格拉斯哥人缺乏说服力,这集故事我不是很喜欢。我洗好碗盘之后,拿着一本关于菠萝的书安顿下来,这本书意外有趣。我喜欢广泛阅读,原因很多,主要是扩大词汇量,帮忙解开字谜。接着这片寂静被无礼地打断了。
“哈啰!”我有点没把握地说。
“噢,所以现在都说‘哈啰’了,是吗?‘哈啰’——你只有这句要对我说吗?小姐,你昨天晚上死哪儿去了,嗯?”她又在装腔作势了。
“妈妈,”我说,“你好吗?”我竭力稳住自己。
“不要管我好不好。你上哪儿去了?”
“对不起,妈妈。”我说,试着保持语调平稳,“我……其实,我和朋友一起出去,到医院探望另一个朋友。”
“噢,艾莉诺。”她说,逐渐油腔滑调起来,“你没朋友,亲爱的。好了,跟我说你到底上哪儿去了,这次我要听真话,是不是去做什么淘气的事了?跟妈妈说,这样才乖。”
“真的,妈妈,我和雷蒙出去了——”传来嗤之以鼻的声音,“到医院去看一个善良的老人。他在街上跌倒,我们帮了他,然后——”
“闭上你说谎的狗嘴!”我畏缩一下,书本从手中落下,我重新捡回来。
“你知道说谎会发生什么事,对吧,艾莉诺?记得吗?”她恢复甜腻的语气,“我不介意真相有多糟,可是我无法忍受谎言,艾莉诺,你特别明白这一点,即使都过去这么久了。”
“妈妈,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很抱歉,不过是真的。我和雷蒙到医院去看一个男人,他出意外的时候,我们帮了忙。真的,我发誓!”
“真的吗?”她拖长语调,“哦,不错呀,对吧?星期三晚上懒得和自己妈妈讲话,跑去见什么年纪一大把、动不动出意外的陌生人,不赖嘛。”
“拜托,妈妈,我们别吵架。你好吗?今天过得愉快吗?”
“我不想谈我,艾莉诺,我自己的事我很清楚,我想谈谈你。你的计划进行得怎样了?有消息要和妈妈说吗?”
早就知道她会记得的,我要和她透露多少?我想,什么都说好了。
“我到他住的地方去了,妈妈。”我说。我听到打火机的咔嗒声,然后吐了长长的气,我几乎能闻到她莎邦尼烟的味道。
“噢噢噢,有意思。”她说,又吸了一大口,再随着一声叹息吐出来,“这个‘他’是谁啊?”
“他是个歌手,妈妈。”我还不想跟她讲他的名字——说出名字是会产生力量的,我还没准备好要把这种力量转让给她,还没准备好听那些宝贵的音节在她嘴里滚动之后再被她说出口,“他英俊又聪明,而且,嗯,我想他很适合我,真的。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了。”
“听起来蛮神奇的,亲爱的。你到他家去了,对吧?告诉我,你在那里发现什么了?”
我吸吸鼻子:“重点是,妈妈……我其实……没进去。”要过她这一关可不容易。她喜欢做坏事,而我不喜欢,就这么简单。我匆匆说完,希望可以防止必然到来的批评。“我只是想快快瞧一眼,确定他住在某个……恰当的地方。”我说,急着把话说出口而吞吞吐吐。
她叹口气。“如果你没进去,怎么知道里面好不好?你总是过度谨慎且胆小,亲爱的。”她说,语气听来很无聊。
我望着自己的双手,缺角掉色的绿色指甲在灯光下看起来很俗艳。
“艾莉诺,你该做的是勇敢迎接挑战,懂我的意思吗?”她说。
“我想我知道。”我低语。
“我只是告诉你,千万别再观望下去了,艾莉诺。”她叹气,“人生的重点就在于采取明确的行动,亲爱的。不管你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不管你想得到什么,尽管抓住。不管你想结束什么,终结它就对了。然后面对后果。”
她开始静静地说话,声音如此轻柔,我几乎听不见。根据过往的经验,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这个男的……”她喃喃,“这个男的听起来还蛮有潜力的,可是就像大部分人一样,他可能很软弱。那就表示你必须坚强,艾莉诺。坚强会征服软弱——这是简单的人生道理,不是吗?”
“我想是吧。”我皱着脸,闷闷不乐地说。我知道,我这种反应很幼稚,但妈妈确实常常带出我最糟糕的一面。那个歌手非常俊美、很有才华,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们注定要在一起,命运自然会确保这一点。除了确认我们会再相遇,我不需要采取更多……明确的行动。一旦我们正式认识,其余的事早已命中注定。我猜,妈妈对这样的想法一定很不满意,但我已经很习惯了。我听她吸气、吐气,然后透过空气,感觉到轻柔的威吓。
“好了,你别再分心了,艾莉诺——别再不理妈妈了,嗯?噢,你以为你现在很聪明了,是吧?有工作及新朋友,但你并不聪明,艾莉诺。你老是让人失望,是靠不住的人,是失败的人。噢,没错,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最后会有什么结局。听着,过去并未结束。过去是活生生的东西。你那些可爱的伤疤——就是从过去来的,不是吗?它们现在还活在你不起眼的小脸上。还会痛吗?”
我摇摇头,但不发一语。
“噢,会痛——我知道它们会痛,记住那些伤疤是怎么来的,艾莉诺。值得吗?就为了她?噢,你另一边的脸上还有地方多受一点伤,不是吗?把另一边脸颊转向妈妈,艾莉诺,这样才乖。”
接着只剩一片静寂。

13
星期五搭公交车上班的时候,我有某种奇特的平静感。和妈妈闲聊过之后,我没喝伏特加,只是因为手上没酒了,而且我也不想在夜里独自出门。总是孤单一人,总是一片黑暗。所以我泡了杯茶,读自己的书,偶尔因为闪亮的绿色指甲分神。我暂且受够了热带水果,需要对心情更有助益的东西。《理智与情感》是另一本我最爱的书,绝对是我排名的前五名。我爱艾莉诺及玛莉安的故事,还有情节细心铺展的方式。故事有幸福的结局,这点非常不写实,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在叙事上读来令人满足。我明白奥斯汀小姐为何依循传统。有趣的是,尽管我阅读广泛,却很少读到名叫艾莉诺的女主角,不管英文怎么拼。也许这就是当初大人替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
读了几个熟悉的章节之后,我上床就寝,却无法成眠。不过,让我意外的是,未曾休息的一夜似乎没对我造成任何负面影响,公交车穿过晨间车流时,我觉得快活又警醒。也许我就是那种不需要睡眠的人,像是过世的撒切尔夫人?我拿起永远丢在公交车座位上的免费报纸,翻阅起来。有个我不认识的橘衣女子结第八次婚;一只遭囚禁的猫熊显然“再次吸收”自己的胎儿,结果流产了——我望着窗外片刻,试着理解猫熊的繁殖系统,但失败了——读到第十页,在许多的照护之家中,未成年男孩及女孩普遍受虐的证据曝光了。新闻就照这个顺序报道。
我摇摇头,准备将报纸抛开时,一则小广告攫住我的目光。上头写着“疾速”,商标是沿着轨道高速奔驰的子弹列车。我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昨天字谜游戏横向十二的答案就是“Shinkansen”(新干线),让生活平添乐趣的就是这样的小巧合。我看着内容,看来是宣告那个地方即将举办的活动。夹在我从未听过的两位艺术家中间的,是星期五的活动列表,正是今晚。
有个乐队的名字,显然是我从未听过的,用更小的字体写着,就是那个歌手!报纸掉落,我再次拾起。没人注意到。我撕下广告,小心折起并放在购物袋的内袋。这就对了,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命中注定,由命运送到我手中,这辆公交车、这个早晨……以及今天晚上。
我一到办公室,就去查那个场地。看来他会在八点演出。我必须在下班后为一场派对采购东西——现在还有一场演出,时间不多了。从网站看来,“疾速”似乎是那种要打扮时髦前往才会觉得自在的场所。不过,我要怎样在八点打扮好赶到那里、准备好与他见面呢?会不会太快了?我是否应该等下一次,有万全准备的时候再说?我在某处读到,打造初次印象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当时,我对这种老套的说法不以为然,可是也许里面带点真实的成分。如果我和歌手要成为一对,我们的初次邂逅必须令人难忘。
我对自己点点头,下定了决心。我要在下班后直接去商店买一套新服装,穿去演唱会。噢,艾莉诺,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我从经验得知,人生从来不是这么直截了当,所以我试着预测任何可能发生的问题,还有我最好该怎么应对。我要怎么处理身上目前穿的这些衣服呢?答案来得简单:我的购物袋大到足以容纳。那晚餐呢?我空着肚子没办法正常运作,若是情绪激动之外的原因在他脚边晕倒,未免太尴尬了。嗯,难道我不能在下班后到咖啡馆买点吃的,然后在七点四十五分抵达“疾速”吗?对,我可以的。那样就有足够的时间在前侧选个视野最好的座位,当然是一个可以我看他、他看我的视野。问题全都解决了。
我忍不住快快上网,看看他对于今晚是否跟我一样兴奋。啊,感谢你,推特:
@ johnnieLrocks
校音:完成。剪发:完成。猪头们,把你们的肥臀移来“疾速”吧。
#下一件大事#超帅的混账
少言寡语的男人。我不得不去谷歌搜索“猪头”这个用语,而且必须承认查到的结果让我忧心。不过,我对摇滚明星的狂野作风又懂什么呢?他们那些陌生的行话,时候到了,他自然会教我。课程会在今晚就开始吗?难以置信,再过几个钟头,我就会到他面前。啊,想想都激动!
购物袋里有封我还没寄出的信要给他。这是今天命运对我微笑的另一征兆。前几天,我用“毕克”牌圆珠笔抄了首诗给他,是我向来喜爱的作品。这种圆珠笔真是个实惠的工程奇迹!我细心选了那张卡片:空白,前面展示了讨人喜欢的野兔蚀刻版画——耳朵长长、腿儿强壮、意外果断的面孔。它仰望着月亮星辰,神情难以捉摸。
贺卡贵得离谱,只是一小张纸板印成的东西,我想,通常会附赠信封,可是算起来还是太贵。若是领最低薪资的职业,得要工作将近半小时,才能赚到买一张不错的贺卡以及二级邮票的钱。这是个启示,我以前从未寄过卡片给任何人。不过,既然我今晚会见到他,就没必要贴邮票了,我会当面献上我这份卑微的礼物。
艾米莉·狄金森有一首美丽的诗叫作《狂野的夜,狂野的夜!》,它结合了我极为喜爱的两种元素:标点符号,以及长久以后终于觅得灵魂伴侣的主题。
我再读一次那首诗,小心地舔了舔信封上的黏胶——苦得可口,然后用最美的字迹在信封正面写下他的姓名。我把信收入购物袋时,犹豫了一下。今晚真的是最适合诗词的时候吗?我觉得自己这种犹豫态度很奇怪,毕竟都付钱买了卡片。不过,我忖度,最好先看看表演的状况如何,再决定是否将关系拉到书信往来的层次。没必要鲁莽行事。

等了好久才到了五点。为了赶时间,我搭地铁进城,踏进距离车站最近的百货公司,就是我买笔记本电脑那家。五点二十分了,百货公司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就要打烊了。女装在二楼(我纳闷儿,“仕女服饰”何时改成“女装”了?),因为找不到楼梯,我搭了扶梯。百货楼层面积广阔,我决定请求协助。我看到的第一个销售员是个大婶模样的女人,看起来似乎不适合给我时尚方面的建议。第二位将近二十或二十出头,所以太稚嫩,也无法给我建言。第三位是个俏丽的金发姑娘,恰恰适合——年纪与我相仿、造型讲究,且一脸机灵的样子。我谨慎地走过去。
“打搅了,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帮忙?”我说。
她停下折毛衣的动作,一脸诚挚的笑容转向我。
“我要到时髦的场所看演唱会,衣服怎么选搭比较适合,我在想你能不能帮忙?”
她笑得更开,看起来也更真诚。
“嗯,我们确实有个人专属的购物服务。”她说,“如果你想要,我来帮你预约?”
“噢,不。”我说,“是今天晚上要用的,恐怕现在就需要。”
她上下打量我:“你要去哪里?”
“疾速。”我得意地说。
她噘噘嘴,缓缓点了一下脑袋:“你穿什么尺寸?十二吗?”
我点点头,佩服她只靠目测就能准确地猜到尺寸。
她看看手表。“跟我来。”她说。百货公司里有各式各样的店面,她带我到最不起眼的专卖店。“好了,我就凭直觉。”她说,“这个……”一条细长到荒唐的黑色牛仔长裤,“配上这个……”黑上衣,类似棉衫,但以人造丝料制成,背部开了个洞。
“真的吗?”我说,“我本来想要穿一件不错的连衣裙,或是裙子加女衫。”
她再次上下打量我。“相信我。”她说。
更衣室很小,弥漫着未洗的双脚和空气芳香剂的味道。牛仔裤看来太小,可是奇迹似的在我四周伸展,我竟然扣得起来。上衣松松的,有个高领。我虽然看不到背后镂空的部分,但我觉得自己恰好被隐藏起来。我看起来就和别人一样,我想这就是重点所在。我穿着那套衣服,拉下标签,放在地板上,然后折起上班时穿的衣服,塞进购物袋里。我拿起标签让那个女人到收银台结账。
我现身的时候,她流连不去。她说:“你觉得怎样?看起来不错吧?”
“我买了。”我说着便把条形码递给她。
不过,我忘了衣服上夹了防盗装置,我俩挣扎了一番才拆下来。最后,我必须到柜台后面,在她身边屈膝后倾,这样她才能用固定在柜台上的消磁机器拆掉装置,逗得我们最后都笑出来了。我想,我以前从没在店家里笑出声过。结账之后,我试着不去想自己花了多少钱。
她再次从柜台后面出来:“你介意我说件事吗?鞋子……的问题。”
我往下看。我穿着工作鞋,就是那双用尼龙搭扣固定的、舒服的平底黑鞋。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觉得有点困惑,我的名字和买鞋有什么关系?她等待着,静候我回答。
“艾莉诺。”我非常犹豫地承认,原本考虑说个假名或笔名,我绝对不要透露我的姓氏。
“问题是,艾莉诺,紧身牛仔裤其实应该要搭踝靴。”她说,态度严肃得好像医院顾问在给人医疗建议,“你想到鞋子区去看看吗?”我迟疑了。“我不拿佣金什么的。”她静静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找到对的鞋子,装扮就整个完美了。”
“人要衣装,女人要佩饰嘛!嗯?”我说,她没有笑容。
她拿靴子给我看,设计得这么窄、鞋跟又那么高,荒谬到惹我大笑。最后,我们都同意这双够时髦,而我也能穿着走路,不用冒着脊椎受伤的危险,符合我们各自的要求。六十五英镑!我再次递上信用卡时,暗想,老天,有些人得靠这笔钱过一个星期呢。
我把黑鞋塞进我的购物袋。我看到她先瞅着它看,然后又望向提包区。我说:“噢,恐怕不行,我的经费现在用完了。”
“啊,这样啊。”她说,“那只要塞进外套寄放区,就没问题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时间搭着带翅马车迅速接近。
“克莱儿,真的非常谢谢你帮忙。”我说着便凑去读她的名牌,“真是太有用了。”
“别客气,艾莉诺。”她说,“最后一件事:百货公司再过十分钟就打烊了,可是如果你动作快,在你离开以前,可以下去稍稍改变一下造型——美妆部在一楼,就在出口旁边。去找芭比·波朗,跟她们说是克莱儿叫你过来的。”
说完她就走了,收款机已经开始计算今日的入账,其中有许多部分是我贡献的。
我说要找芭比,那个化妆专柜的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里就有一个。”她说,没对着任何人回话。
这里的镜子多得不得了,我纳闷儿,这样是否会鼓励人自言自语?
“坐上去吧,亲爱的。”她说,指向高到荒唐的凳子。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可是过程中有失尊严,多少是被新靴子阻挠所致。我坐在双手上,好藏住它们——上面红肿破损的肌肤,在刺眼的顶头照明之下像在燃烧,每个瑕疵、每寸破损都无所遁形。
她拨开我脸上的头发。“好了。”她边说边打量我,看得有点太仔细,“你知道吗?这个根本不是问题。芭比有一些神奇的遮瑕用品,可以搭配任何肤色,我没办法除掉全部,可是一定可以把它变到最小。”
我纳闷儿,她是不是一向都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
“你在讲我的脸吗?”我说。
“不是啦,傻瓜,我说的是你的疤痕。你的脸很好看,皮肤透亮,知道吧?好了,看着吧。”她的腰间挂着工具袋,就像个木工或水电工,她工作的时候,舌头会从嘴角探出来。
“再过十分钟就要打烊了。”她说,“所以我要把重点放在遮瑕及眼部,喜欢烟熏眼妆吗?”
“我不喜欢任何和烟有关的东西。”我说。然后诡异的是她又笑了,真是个怪女人。
“等着瞧吧……”她说着,便把我的头往后推,要我往上看,然后往下看,然后转往旁边……碰触得这么频繁,用这么多种不同的工具,她靠得好近,我都闻得到她的薄荷味口香糖,但盖不住她稍早喝的咖啡的味道。铃声响了,她咒骂一声,扩音器宣布,百货公司现在要打烊了。
“时间恐怕到了。”她说,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她递了手拿镜给我。我不大认得出自己,因为疤痕几乎看不见了,眼睛周围有浓重的炭黑色,让我想起近来看过的关于狐猴的节目,我的嘴唇上抹了马歇尔罂粟花的颜色。
“怎样?”她说,“觉得如何?”
“我看起来像马达加斯加的一种小型灵长动物,或者是北美洲的浣熊,真是迷人!”我说。
她用力笑到双腿交叉,把我从椅子上赶下来往门口送去。
“我应该要卖彩妆产品和刷子给你。”她说,“如果你想的话,明天回来说要找艾琳!”
我点点头,挥手说再见。不管艾琳是谁,我从她那里购买武器等级的钚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14
那个歌手此刻一定体验到情绪的旋流。一个害羞谦虚、行事低调的男人,因为自己的天赋而被迫表演的男人,只是为了和世界分享,而不是因为自愿如此,纯粹是因为不得不。他以鸟儿啼鸣的方式歌唱,他的音乐甜美自然,有如雨水、阳光,就是完美地存在着。我吃着临时张罗的晚餐,同时想着这件事。我成年以来头一次踏进快餐餐厅,那是个巨大而俗艳的地方,就在音乐表演场地的转角处,生意兴旺得神秘难解。我忖度,人类为什么会为了购买加工过的食品自愿在柜台前排队,然后端到根本没摆餐具的桌面上,吃纸包住的东西?事后,尽管付了钱,客人却有责任自行清掉剩菜,真是奇怪。
思索半晌之后,我选了无法辨识种类的方块白鱼,鱼肉外头裹着面包屑,油炸之后,塞进过甜的两片圆面包之间,怪的是,还配上加工过的芝士片、软塌塌的莴苣叶,还有刺鼻的咸味白酱,几乎能说是恶心。尽管妈妈尽了全力,我还是没成为美食家。不过,鱼肉和芝士不搭,是众所皆知的料理真理吧?有人应该和麦当劳先生说一声。这里没有能让我动心的点心,所以我选了咖啡,苦涩温热。要不是及时读到纸杯上的警语,警告我热饮会造成伤害,我就会轻而易举地将这杯咖啡泼得自己全身都是。艾莉诺,你幸运地逃过一劫啊!我一面对自己说,一面静静笑着。我开始怀疑麦当劳先生其实是个蠢蛋,不过从人潮不曾稍减的队伍看来,他是个有钱人。
我看看手表,然后拿起购物袋,穿上外套。我把吃剩的晚餐留在原地——如果要自己善后,外食又有什么意义?干脆待在家里不就好了?
时候到了。

我计划里的瑕疵、致命的失误,就只有一件事:没票了。售票口的男人还嘲笑我。
“几天前就卖光了。”他说。我耐着性子缓缓解释,我只是想看前半段暖场的部分,暗示他们一定可以多容纳一个客人,可是显然毫无可能——因为消防安全。这几天来的第二次,我觉得泫然欲泣。那男人再次嘲笑我。
“别哭啊,亲爱的。”他说,“老实说,他们唱得没那么好。”他神祕兮兮地凑过来,“今天下午我帮那个歌手把器材搬进来,老实和你说,他有点混账,不应该因为一点成功就昏头,我只是想说这件事。人要客气才对嘛,是吧?”
我点点头,纳闷儿他在说哪位歌手,然后移到吧台区去整理思绪。没票进不去,这点我很清楚。我点了一杯迈格士,从上次经验记得我得自己倒进杯里。酒保超过六尺高,在耳垂上弄出了几个奇怪的大洞,里头塞着小小的塑料黑圈,好把皮肤往后推。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我家的浴帘。
想到家,得到了安慰,让我有勇气审视他的刺青,沿着脖子蜿蜒,顺着两条胳膊往下。用色非常美丽,图像密集复杂。能够阅读某人的肌肤,在胸膛、手臂以及柔软的颈背上探索他的人生故事,是多么神奇的事。那位酒保文有玫瑰、高音符号、十字架,以及一张女人的脸,细节非常繁多,没有文身的皮肤表面少之又少。他看到我在看,漾起笑容。
“你有吗?”
我摇摇头,回以笑容,然后拿着饮料赶紧走向一张桌子。我的脑海里回荡着他说的话,我为什么没有刺青?我以前根本从未想过,我从来不曾有意识地决定我要不要刺青。我越去想这件事,就越受到这个念头的吸引。也许我可以在脸上文一个繁复而精细的刺青,将疤痕融合进去,把它变成特色?更棒的是,或许我能在较为隐秘的地方文上一个,我喜欢这个点子,也许在大腿内侧、膝盖后侧或脚底。
我喝完迈格士时,酒保过来收走我的杯子。
“还要再来一杯同样的吗?”他问。
“不了,谢谢。”我说,“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不再剥残留的指甲油,“其实我要问两件事:第一,会痛吗?第二,一个刺青要多少钱?”他点点头,仿佛预料到我会问这件事。
“痛得要死,不骗你。”他说,“就费用来说,就看你要文什么。在二头肌上文上‘妈妈’和在背上文一头大老虎,价格差很多,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很有道理。
“不过,做这行的人不少。”他说,越讲越起劲,“如果你要刺青,最好去找桑顿街的贝瑞,贝瑞不赖。”
“非常感谢。”我说。没料到今天晚上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人生有时候就是会让你意外。
到了外头,我明白在附近等待也没意义,那个歌手肯定会在演出后去某个闪亮热闹的地方,参加光彩夺目的庆功宴。至于今晚,我只熟悉两个场地:麦当劳以及我和雷蒙一起去过的讨厌酒吧,庆功宴不大可能在这两个地方举行。
好了,艾莉诺,我告诉自己,今天晚上时机就是不对,那张卡片暂且先留在购物袋里不寄。我用这个带来慰藉的念头平复自己的失望情绪:等我们终于邂逅,将会非常完美,而不是临时将就在音乐俱乐部里碰头。还有,到时我已经习惯了新靴子,也可以用正常的姿势走路了,我已经厌烦了我的半跛步伐所招来的目光。
@ johnnieLrocks
我的作品对某些人来说是否有点难懂?如果你应付不了创新的声音,就不要来看表演。#误会#真相

@ johhnieLrocks
不过,了不起的人刚起步时都会遇到这种事。
#狄伦#史宾斯汀#正在表演

15
最后,我搭出租车回家。进门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没伏特加了。我索性上床睡觉。隔天早早醒来,决定走到当地商店去买补给品,昨天和那个歌手会面的尝试失败,打乱了我原本的作息。我买了一些牛奶、一包圆面包,以及一罐圈圈意大利面。我原本想买字母意大利面,可是一时冲动,就选了圈圈面。维持心胸开放是好事,不过我很清楚,圈圈和字母吃起来味道都一样,我不是笨蛋。
店老板是个迷人的孟加拉国人,有个有趣的胎记。都过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关系当然还算友好,这点还蛮愉快的。我把商品放在柜台上,他在收款机上结算的时候,我扫视他背后的货架,他面带笑容说了总金额。
“谢谢。”我说着便指向他背后的架子,“我还要买两瓶一公升装的格兰伏特加,麻烦了。”
他一时高高挑起眉毛,然后变得面无表情。
“我恐怕不能卖酒给你,奥利芬特小姐。”他说,一丝尴尬的表情都没有。我漾起笑容。
“杜旺先生,我非常受宠若惊,也有点担心你的视力。”我说,“其实我已满三十岁了。”我觉得内心有个愉悦的小泡泡在闪动着。芭比·波朗说过我的肤质不错(不管怎样,是指没有受伤的那些部位),现在杜旺先生还误认我是少女!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分。”他唐突地说。我背后排起一小条长龙。
“我很清楚现在几点。”我说,“恕我直言,你的顾客买什么当早餐,不关你的事情,好吗?”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我必须凑过去才听得见。
“十点以前卖酒是违法的,奥利芬特小姐,我会丢掉执照的。”
“真的吗?”我兴味盎然地说,“我完全不晓得!我对发照法律的知识乏善可陈。”
他盯着我。“这样总共五英镑四十九便士。”他重复道,收下我的十英镑纸币,把零钱找给我时,一直牢牢地盯着自己的鞋子。我察觉我们以往的友好关系有了转变,但不懂原因何在。他甚至没说再见。

真烦,这就表示为了买伏特加,我晚点必须再出门一次。为什么不能像,比方说,卖牛奶那样卖酒呢?也就是说,就在商店的所有营业时段卖酒呢?真荒唐。我想,这是为了确保酒鬼一天之内有几个小时受到保护。不过,理性上来说,这样根本没道理啊。如果我在化学上、心理上对酒精成瘾,我手边肯定随时都会有存货,一次买一大堆囤积起来。这条法律不合逻辑,说真的,在上午九点十分以及十点十分时买伏特加,有何不同啊?
对我来说,伏特加只是家常必需品,就像一条面包或一盒茶包。最棒的事情就是,伏特加可以助眠。有时,当夜晚来临时,我躺在黑暗中,无法阻止自己充满恐惧及压力的回忆,但大多是恐惧。在这样的夜晚,妈妈的声音会在我脑海里低嘶;还有另一个声音,更微小更胆怯,依偎在我耳畔,近到我可以感觉到她滚烫焦虑的气息,经过传递声音的耳内细毛,如此接近,她几乎不需要压低声音。那个细小的声音破了音,恳求着:“艾莉诺,拜托帮帮我,艾莉诺……”反复再三。在那些夜晚,我就需要伏特加,不然我也会崩溃。

我决定继续走向大超市,路程约二十分钟。这样运用时间更有效率,我可以一口气买齐所有东西,而不是先回家,然后又得出门一次。我感觉购物袋沉甸甸的,于是我放下来,把收纳在内侧隔袋的可折叠框架放下并展开。我把架子撑开,套上袋子,好了!变成有轮子的购物车,前进时发出笨重缓慢且不和谐的声音,但有运送沉重物品的效能就足以弥补这一点了。
那家超市有种类繁多的优质商品——不只是食物饮料,还有烤面包机、毛衣、飞盘,以及小说。这不是一般规模的乐购,而是超大型的乐购。简单地说,这是世界上我最爱的地方之一。

16
乐购!明亮的灯光、清晰的标签、买二送一、买一送一以及任选三样五英镑。我拿了超市推车,因为我喜欢推着它们走。我把自己的购物袋塞进儿童座椅里,袋子挡住了我的视线而有点棘手,可是这样只是让这项运动更有趣。我没直接去找伏特加,而是轮流仔细地逛每条走道,我从楼上的电器区开始,然后一路往楼下逛,好整以暇地浏览卫生棉条、蔬果园艺肥料,还有“安斯利·哈瑞特”的辣味库斯库斯。
我朝着卖场内的烘焙坊走去,在烤成棕色的小面包旁戛然止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那个歌手!住在人口稠密的都市里,人生可以轻易地交会,我真是有福。啊,可是我想,谁能说这是意外呢?之前说过,命运的安排常常超过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也许这里有更崇高的力量在运作,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让我们相遇。今天早上,在命运的连续猛击之下,我觉得自己像是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笔下的女主角(虽然我默默又热切地请求命运,未来千万不要在胀气而快爆开的绵羊附近,为我俩创造任何邂逅的机会)。
我紧盯歌手,缩身躲在儿童座椅上突出的购物袋后面,将推车缓缓朝他推去,我尽可能壮胆凑得很近。他看起来疲惫苍白,可是依然俊美,不过打扮得很粗糙轻便。他将一条切片白土司丢进篮子里,滑向肉品区。再一次,我发现自己处于劣势。我在外表上并未准备好自我介绍,在周末这个时间点上,我的模样不大优雅,也没穿那套新衣或新靴,更没准备好对话的开场白,甚至连要送他的卡片也不在我的购物袋里。这次的教训:随时随地都要有万全准备。
我决定不再跟踪他比较好,虽然我很好奇他接下来要买什么,但我担心自己的变种推车太过显眼。反之,我直接到酒区去,买了三大瓶优质品牌的伏特加。我原本只打算买两瓶格兰威士忌,可是斯米诺伏特加的促销价太划算了。噢,我的乐购,我就是无法抗拒你美妙的特惠价。
好巧不巧,我走到结账处的时候,那个歌手正在那里等着。他后面有个人,有这个方便的缓冲,我躲进了同一支队伍里。他真会选购啊!鸡蛋、培根、柳橙汁(“有粒的”——我猜想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粒”),以及纽洛芬止痛药。我必须压抑自己,免得凑过去解释,他这样等于是浪费钱——因为这款标榜为非类固醇的消炎止痛药,其实是二百毫克的布洛芬,非专利的版本,也许用四分之一的价钱就买得到。可是我总不能这样开场吧。我需要更吸引人、更难忘的话来开启我俩的第一次对话。
他拿出磨损得很严重的皮夹,用信用卡付账,不过我注意到总金额不到八英镑。我想,就和皇室成员一样,他这个人就是重要到不会随身携带现金。他和收银员互动期间——收银员是个中年女性,怪的是,她似乎对眼前这位美男子的明显魅力毫无察觉——我注意到又错失了一个机会。这一次,我无法抗拒,拿出崭新的手机,进入我全新的推特账号,等着他结账完毕离开这栋建筑物。我匆匆打字,按下发送。
@ eloliph
乐购会员卡棒极了,永远能带来欢喜,你绝对要办一张。关心你的朋友××

@ johnieLrocks
乐购:别继续在这里推销老大哥的监视/会员卡了,感觉就像活在警察国家。
#宿醉#别烦我#抵抗那股势力

17
当然了,我早就知道我们的住处相距不远,可是我从没想到,我俩的生活会在无意间交会。有时候,这个地方感觉比较像个小村庄,而非城市。所以我们都爱乐购,这点也不意外。我纳闷儿,我们还会在哪些地方有交集?也许我们常去同一间邮局,或者,我们的药方是同一个药剂师所调配的。我再次省思时时做好准备的重要性;为了一场邂逅,我要做最佳的打扮,也有适当的话可说,我需要的可不只是一套服装。
塞米今晚举办的返家欢迎派对七点开场,雷蒙主动说要在劳拉家附近先跟我会合。起初,我想他体贴得令人意外,也很不符他平日的作风,可是接着我就领悟到,他只是不想只身抵达。有些人,特别是软弱的人,害怕孤独。他们无法理解的是,孤独能带来某种释放,一旦你领悟到自己谁也不需要,你就可以照顾自己。重点就是这一件事:最好自己能照顾自己,因为不论多么卖力,你都保护不了其他人。你尝试,然后失败了,你的世界就会随之崩毁,烧成灰烬。
虽说如此,我有时确实会思考,在陷入困顿时,若是能够联络某个堂表亲或手足,甚至临时起意一起消磨时光,感觉会是如何,特别是和那些认识你、关怀你,又为你着想的人。遗憾的是,家里的盆栽无论多迷人或茂盛,都做不到这点。不过,这番臆测毫无意义。我身边就是没人,虽然我希望的是相反的情况,但这种想法也没任何帮助。说到底,这也是我应得的。而且说真的,我还过得去,还过得去,还过得去。我人不就在外面,身穿精美的衣服,等待着朋友准备去参加派对吗?当心了,周六的夜晚,艾莉诺·奥利芬特来喽!我任由自己微微一笑。
我等雷蒙等了二十分钟,等到最后,情绪多少有点烦躁。我觉得迟到是件极为无礼的事情,很不尊重人,这清清楚楚暗示着,你认为自己以及自己的时间比别人的宝贵多了。雷蒙最后在七点十五分,从私家出租车上爬下来,我正准备要离开。
“嘿,艾莉诺!”他爽朗地说。他抓着咣当作响的提袋,还有一束便宜的康乃馨。劳拉特地交代我们什么都别带,他为什么不理会她客气的要求?
“雷蒙,邀约是七点。”我说,“我们约好六点五十在这里碰头。就因为你慢来,我们现在迟到是不可原谅的事,对主人来说很失敬!”我受不了,无法正眼看他。令人费解的是,他竟然笑了。
“冷静啊,艾莉诺。”他说。
真的假的?他竟然要我冷静!
“没人会准时参加派对的,准时比迟到十五分钟还没礼貌,相信我。”他上下打量我。“好看哟。”他说,“不一样了……”
他这种改变话题的愚蠢企图,我并不欣赏。“我们可以走了吗?”我不客气地说。他在我身边漫步前行,照例抽着烟。
“艾莉诺,”他说,“真的啦,别紧张啦。一般说七点,意思就是最早七点半。我们搞不好最早到!”
我很吃惊。“可是为什么?”我说,“为什么要说一个时间、意思又是指另一个时间?这样谁搞得懂?”
雷蒙捻熄了烟,丢进水沟。他脑袋一偏,思考着。“现在这么一想,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搞懂。”他说,“自然而然就会了。”他又想了想,“这就像,你邀请别人到家里,你说八点来,如果……如果某人八点就到,一定会是噩梦一场,因为你还没准备好,还没时间整理室内,把垃圾先拿出去倒掉什么的,若有人真的准时到或是——天啊——还提早来,几乎算是低调的侵略。”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如果我要邀请客人八点来,那我就在八点准备妥当。要不然,就是时间管理能力有问题。”
雷蒙耸耸肩,他完全没为这场派对下功夫打扮,穿着平日的运动鞋(绿色那双)搭上棉衫。这一件印着“选卡拉奇当市长”,真难理解。他穿着比牛仔裤颜色浅的牛仔夹克。我万万没想到牛仔布可以做成一套衣服,而眼前就是。
劳拉的家就在一条干净的死路尽头,两侧皆是造型摩登的小房子,车道上有好几辆车。我们走近前门,我注意到窗台花箱里种了红天竺葵。我觉得天竺葵令人有点不安,你拂过它们时,散发出的那种浓烈黏稠的气味,是一种与花香相反的咸蔬菜味。
雷蒙按响门铃——铃声是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的开场和弦。一个非常小的男孩,脸上沾满巧克力(希望那是巧克力),前来应门,盯着我们看,我也盯回去。雷蒙上前一步。
“小子,你好吗?”他说,“我们是来看你爷爷的。”
小男孩继续盯着我们,有点没劲。“我穿了新鞋哟。”小男孩无来由地说。就在那刻,劳拉出现在他背后,站在玄关处。
“劳拉姑姑。”他说,没转身,语气无动于衷,“派对来更多人了。”
“我知道,泰勒。”她说,“去找你哥哥,看看能不能替大家多吹一些气球吧。”他点点头之后跑开,小脚踩得楼梯咚咚响。
“进来吧。”她说,冲着雷蒙微笑,“我爸看到你们会很高兴的。”她没对我笑,我和其他人接触时,大多时候都会遇到这种状况,稀松平常。
我们走进去,雷蒙在脚踏垫上非常仔细地蹭了蹭,我有样学样。我怎么都料不到,有一天竟然会向雷蒙寻求社交指引。
他递上花束以及咣当响的袋子,劳拉一脸开心。我领悟到,尽管她在医院那样恳求,我也应该带点东西过来的。我正要解释,她当初交代我们别带东西,我只是尊重她的心愿,可是还来不及开口,雷蒙劈头就说:“我和艾莉诺的一点心意。”
她往提袋里瞥瞥——我衷心期盼不会又是哈瑞宝软糖及薯片——然后向我们两人道谢,我点头回应。
她带我们到客厅去,塞米与他的家人都坐在那里。老套的流行音乐正柔声播放着,矮桌上放满小碗装的米色零食。劳拉一袭贴身连衣裙,像黑色绷带似的裹住身体,踩着两寸厚底高跟鞋摇摇晃晃。她的金发——我搜寻着恰当的用语——又长又厚,亮着光泽的波浪一路流泻过肩膀。连芭比·波朗也会认为她用太多化妆品。雷蒙的嘴微微张开,大到足以投进一封信,他似乎有点目眩神迷,劳拉看来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
“雷蒙!艾莉诺!”塞米喊道,深深坐在巨型天鹅绒扶手椅里挥着手,“劳拉,帮他们倒点喝的,可以吗?我们在喝气泡葡萄酒哟。”他神祕兮兮地说。
“你吃了那些止痛药,”他的大儿子说,“不能再喝了,爸。”
“哎,别这样,儿子——人只能活一次!”塞米开怀地说,“毕竟,有更惨的死法啊,艾莉诺,是吧?”
我点点头,他说得当然没错,我很清楚。
劳拉带着两只细长杯子出现,里面装着尿色的发泡液体——让我惊奇的是,我三大口就喝完了。不甜,有饼干味,非常可口。我纳闷儿是不是很贵,也许等时机一到,它可以取代伏特加成为我的首选饮料。劳拉注意到了,又斟满我的杯子。
“你和我一样——我只喝气泡酒。”她赞同地说。
我东张西望。“你家很美。”我说。
她点点头:“我花了几年时间,才把整个地方布置成我喜欢的样子,不过我现在很满意。”
一切都如此协调,洁净又闪亮,到处都有织物(羽毛、棉束、天鹅绒以及丝料)以及珍珠色彩。
“就像高巢,美丽鸟禽会住的窝巢。”我说,“凤尾绿咬鹃,或是威严的老鹰。”
怪的是,她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但一个简单的“谢谢”总可以吧?
一阵沉默之后——因为有发泡饮料,还不会太不自在——她问起我的工作,我解释了一下,还有怎么认识雷蒙的。我们朝他望去,他正靠坐在塞米椅子的扶手上,笑着她兄弟刚说的话。
“你挑的还不错,你知道吧。”她说,笑容狡猾,“我是说,你如果替他打理一下,换个好发型……”
“噢,不。”我说,“你完全误解了,我已经有对象了。他英俊、世故、有才华——有文化素养、受过教育。”
劳拉微笑:“你还真幸运!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哦,我们还不认识啦。”我说明,“但这只是迟早的事。”
她猛地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这么纤细娇柔的女人身上发出这样沙哑的喉音,感觉很不搭。“你超好笑的,艾莉诺。”她说,“你一定要再找时间过来喝一杯。如果决定要换个发型,记得来找我,嗯?我给你友情价。”
我想了想。在沙龙那次让人不安的除毛经历,还有指甲上不怎么出色的改变,我在改头换面的进程上有点懈怠了,我想我应该努力下去。一般来说,我对自己的头发没有付出太多心力,从我十三岁以来就没再剪过,一路留到了腰间。浅棕色的直发——只是头发,不多不少。老实说,我几乎不怎么注意。不过,我知道,为了让那个歌手爱上我,我必须下更多功夫。
“其实,时机凑巧,劳拉。”我说,喝了更多可口的泡泡酒——我的杯子奇迹般地重新续满,“我正在进行改造计划,下星期可以去找你换发型吗?”
她从墙边小桌上拿起手机,敲了敲。“星期二,三点如何?”她说。
我们每年有二十五天的休假,我用掉了三天——痛苦的根管治疗之后花一天复原;两年一次的白天社工访视;为了毫无间断地读完一本刺激无比的古罗马历史大部头,银行假那个周末,我多放一天。
“星期二很好。”我说。
她闪闪发亮地走向厨房,端着暖热的臭味点心出来,绕着室内分送。这个空间满满的人,整体的音量非常大。我站立几分钟,检视她很有巧思地放在室内各处的小摆设及其他物品。我出于无聊而不是必要,去用了洗手间,是位于楼梯底下的迷你衣帽间,那里闪亮温暖、白光闪烁,不可思议地弥漫着无花果的芳香,是从镜子下横架上的玻璃罐蜡烛发散出来的。在浴室里点蜡烛!我怀疑劳拉爱好奢侈享乐。
我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我猜对了,是厨房。这个房间满是人及噪声,但我看得出是黑色大理石的料理台、亮面的米色橱柜及很多镀铬物件。她的家如此……闪亮。她本人也闪闪发光,无论是皮肤、发丝、鞋子或牙齿。我之前不曾意识到这点。我无光、晦暗,而且磨损了。
我觉得需要暂时远离那些噪声及热气,于是打开后门,踏上露台。院子小小的,没多少绿植,大多铺有水泥板或是覆盖着滑不溜丢的铺材。薄暮将临,但天空在这里感觉好小,三面有高高的篱笆,我觉得自己被圈围起来。我深深吸气,希望吸进凉爽的夜间空气,但鼻腔却遭受焦油、尼古丁及其他毒物的攻击。
“今天晚上天气不错,对吧?”雷蒙说,在阴影之间游荡,无人看见,在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我点点头。
“我出来透透气。”他说,不带一丝讽刺。“我不应该喝气泡酒的,我应付不来。”我意识到自己也有点昏头昏脑。
“我想我现在准备要回家了。”我说,脚步有点不稳,却有一种愉快的感觉。
“过来坐一会儿吧。”雷蒙说着便领着我走向一对木头扶手椅。我很高兴能够坐下,因为新靴子让我的平衡岌岌可危。雷蒙又点了根烟——他似乎成了大烟枪。
“他们这一家人真不错,对吧?”他说。
“劳拉要替我剪头发。”我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什么。
“是吗?”他微笑。
“你喜欢她。”我睿智地点着脑袋说,我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女子啊。
他笑了。
“她是很美,没错,艾莉诺,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的烟头在半明半暗中发出红光。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问,意外发现自己真心感兴趣。
“我不知道,某个比较没……那么难照顾的吧,我想。”
他离开的时候,我单是坐着不动就很满足了。几分钟过后,他带着一瓶酒及两只俗丽的纸杯回来,杯身画了踩着滑板的卡通鼠。
“雷鬼小鼠。”我缓缓地大声念了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啊?”
“来吧。”雷蒙说,分别替自己跟我倒了一杯。我们碰了碰杯子,没有叮当声。
“我本来以为找到了合适的人。”他说,盯着院子后侧,“不过没成功。”
“为什么没成功?”我说。其实我可以想出某人不会想和雷蒙交往的诸多原因。
“重点是,我还是不大确定是什么原因,真希望我当初搞懂了——这样会比较轻松……”
我点点头——这样似乎是蛮恰当的回应。
“海伦说原因不在我,是她。”他苦笑了一下,“我真不敢相信她用那种老掉牙的理由。都交往三年了……如果有什么不适合的,她也早该知道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变了。我没变啊……反正我是觉得自己没变……”
“人有时……很难理解。”我说,有点支支吾吾,“我常常无法理解别人为何要做某件事或说某句话。”
他点点头。
“我们当时一起住在一间不错的小公寓里,一起过了几次很棒的假期。我……我原本考虑跟她求婚的,老天……”他盯着地面的铺石,我无法想象雷蒙穿着正式礼服、头戴礼帽、系着领结,更不要说穿着苏格兰裙了。
“没事啦。”过了片刻,他说,“只是我和我那些哥儿们说这件事时,都被当成笑料。我后来找到这份新工作,一切都还好,只是……我不知道。她说我人太好,那我又能怎么办?我是说……难道要我当个浑蛋吗?我应该揍她,或者去外面偷吃吗?”
我领悟到,他其实不是在对我讲话,而比较像是舞台剧里,有人无来由地大声说话。不过,我知道他问题的答案。
“不,雷蒙。”我说,“那两种事你永远都不必做。”我把自己那杯酒喝完,又倒了一些,“我和一个叫迪克兰的男人同居过两三年。他以前会揍我下背部、甩我巴掌——他害得我总共骨折十二处,大部分晚上他都不回家,一回来就对我说他和什么女人在一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过,我知道他不应该那么做。反正,我现在知道了。”
雷蒙盯着我看:“老天,艾莉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我说,“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有天在植物园看到我,只是走过来,开始跟我聊天。我知道,回顾过去的时候,这种事听起来很荒唐。到了那个周末,他就搬进来了。”
“他那时也是学生吗?”雷蒙说。
“不是,他说看书很浪费时间,很无聊。他也不工作,他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我想,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是不容易啦,对吧?”
雷蒙看着我,脸上表情很怪。
“迪克兰想帮我学习怎么成为更好的人。”我说。雷蒙点燃另一根烟。
“后来怎么分手的?”他说,没看我,往上对着空气呼出一道长长的线,就像一条毫不恐怖的恶龙。
“哦。”我告诉他,“他又弄断了我的手臂,我到医院去,医院的人猜我没讲实话,他要我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摔断的,但他们不信。”我又啜了一大口,“总之,有个不错的护士来和我说话,解释说,真正爱你的人不会伤害你,和伤害你的人在一起是不对的。她解释这件事的方式,还蛮有道理的,我自己早该想通这点的。我回到家后就请他搬走,当他不肯的时候,我就照她的建议打电话报警。就这样。噢,我换掉门锁了。”
他一语不发,极度专注地盯着鞋子。他看也没看我,就伸手碰碰我的手臂,非常没把握地轻轻拍着,就像人会对马或狗那样(如果那个人怕马或狗的话)。他轻轻摇着脑袋,摇了好久,可是似乎无法开口回应。无所谓,我也不需要他回答,到现在,那整件事已经是古老的历史了。我独自一人很开心,艾莉诺·奥利芬特,独来独往的幸存者——那就是我。
“我现在要回家了,雷蒙。”我说着便迅速站起来,“我叫出租车。”
“好主意。”他说着便把自己的酒喝完,掏出手机,“可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街头乱晃、自己招车,晚上的时候不行,我帮你叫一辆——看,我有应用程序!”他把手机给我看,满脸灿笑。
“你要我看什么啊?”我说,看着屏幕。他不理我,兀自查看信息。“五分钟就到。”他说。
他陪我在玄关等候,车子一到,就陪我走过去,为我打开车门。我爬进后座时,看到他盯着司机,那是个一脸疲惫无聊的中年妇女。
“你要一起走吗?”我说,纳闷儿他为何在路边犹豫着。他看看手表,扒了扒头发,视线在出租车及房子之间徘徊。
“不了。”他说,“我想多留一会儿,看看状况。”
车子驶离时,我转身看着他。他顺着小径往回走时,脚步有点蹒跚。我看到劳拉站在门框里,双手各持一个酒杯,然后将一杯递给了他。

18
雷蒙隔周在上班时发了封电子邮件给我——在我的收件箱里看到他的名字,感觉很怪。如我预期,他是半个文盲。
嘿,艾,希望你一切都好。想请你帮个小忙,塞米的儿子基斯邀我这周六去参加他的四十岁庆生会(对了,蛮好笑的,我那天最后在派对上待到很晚)。要不要陪我一起去?在高尔夫球俱乐部,有自助餐供应哟。如果没办法,也不用担心——再跟我说。雷
自助餐,地点在高尔夫球俱乐部,一个月里竟然有两场派对!一切尽在上天的掌握中,比我二十年来参加过的还多!我按下回复:
亲爱的雷蒙:
我很乐意陪你去参加庆生会。
祝好。
艾莉诺·奥利芬特(小姐)
片刻之后,我收到回复:☺
二十一世纪的沟通。我为我们国家的识字水平备感忧心。
我早已事先安排那天下午休假,去赴美容师的预约,不过我照常在员工休息室里一面吃午餐,一面做《每日电讯报》的字谜,我吃的是鲔鱼甜玉米三明治,配盐醋薯片,以及有粒的柳橙汁。一有机会,我就会向那位歌手道谢,谢谢他让我了解到果粒果汁的乐趣。在美味的餐点后,想到同事下午还必须乖乖地待在办公桌前,我面带胜利的浅笑,搭公交车进市区。
“缬草紫”美发沙龙位于市中心一条时髦的街道上,就在维多利亚风格砂岩建筑的一楼。肯定不是那种我常会去的地方——音乐震天价响、时髦到猖狂的员工,还有超多的镜子。我想象,这一定是那个歌手会去剪头发的地方。这么一想,我好过一点。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肩并肩坐在黑色皮椅上,手牵手顶着烘发罩。
我等着接待员讲完电话,然后移步避开柜台上那个插满白色、粉红色百合的巨型花瓶。那些花的气味扯着我的嗓子眼儿,就像毛皮或羽毛。我干呕起来,这种味道不是给人闻的。
我都忘了美发沙龙会有多么吵了,吹风机嗡鸣不停,加上愚蠢的闲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换上了黑色尼龙袍子,我惊恐地看到上面沾有前一位客人剪下的碎发,我赶紧把它们擦掉。
劳拉到了,和先前一样风情万种,领着我走向面对一整排恐怖镜子的座位。
“星期六玩得愉快吗?”她说,忙着鼓捣凳子,直到调整成和我一样的高度,在我背后坐下。她没直接看我,而是望着镜子,对着镜子里的我讲话。我发现自己也如法炮制,怪的是,这种方式蛮令人放松的。
“愉快啊。”我说,“很棒的一晚。”
“我爸住我的客房,都快把我气疯了。”她面带笑容说,“还要两个星期,我不知道要怎么应付。”
我点点头。“就我的经验来说,父母有时的确很难搞。”我说,我们互换了同情的眼神。
“好了,今天要帮你做什么呢?”她说着便解开我辫子尾端的橡皮筋,将头发散开。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头发呈淡棕色,中分直发,也不特别浓密。只是人类的头发,做着人类头发该做的事,就在我脑袋上头生长。
“想变化一下。”我说,“你有什么建议?”
“艾莉诺,你准备要多勇敢呢?”劳拉问。这问题问得好,我很勇敢,我是勇敢无惧的艾莉诺·奥利芬特。
“你想怎样都行。”我说,而她一脸开心。
“染个颜色可以吗?”
我考虑了一下。
“会是正常的人类发色吗?我不喜欢粉红色或蓝色那种颜色。”
“我会帮你剪及肩、稍微有点层次的俏皮波波头,加上焦糖蜂蜜色的挑染,还有斜长的刘海。”她说,“听起来如何?”
“一堆听不懂的外星话。”我说。她对着镜子里的我笑了,然后打住,可能因为我没笑。
她恳切地说:“相信我,艾莉诺,会很美的。”
“‘美’这个字通常不会跟我的外表扯在一起。”我说,高度怀疑。
她轻拍我的手臂。“你等着看吧。”她柔声说。“麦莉!”她又细声尖叫,差点害我从椅子上跌下来,“过来帮我调点颜色!”
一个矮小丰满、肤质很差但双眸美丽的女生快步跑来,劳拉交代她调配比例及编号——说是火药编号也不为过。
“要喝茶还是咖啡?要杂志吗?”劳拉说。五分钟之后,我啜饮着卡布其诺,读着最新一期的OK!名人八卦杂志时,我简直无法置信。瞧瞧我这个样子,我暗想。
“准备好了吗?”劳拉问。她的手温暖柔软,拂过我的颈背,她掂掂我发束的重量,然后在我背后将它扭成一条。剪刀削过发丝的缓慢声音,好似灰烬在火堆里移动的声响,高亢短促,而且险象环生。一下就结束了,劳拉将剪下的发束高高举起,宛如得意扬扬的黛利拉[14]。
“等染完以后,我会再好好修剪。这个阶段,我们只需要一片平坦的游乐场。”她说。因为我动也不动地坐着,感觉没有任何不同。她把头发扔在地板上,头发像只死去的动物躺在那里。一个瘦巴巴的男生(一副仿佛宁可做别的事,只要不是眼前这件事,什么都好的样子),慢吞吞地用长柄扫帚扫起我的头发,再推进畚斗里。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在沙龙里的工作进度,那些头发事后会怎样?一想到整天或整周的头发全塞进垃圾袋,那种气味、那种柔软似棉花糖的蓬松状态,我就觉得微微反胃。
劳拉推着推车走过来,开始轮流将不同碗里的浓稠膏状东西,抹到我部分的发束上,等每个区块的黏糊东西都抹上去后,她把上色的发丝折成锡箔纸方块,整个程序真有意思。半小时之后,她让我顶着锡箔脑袋及红通通的脸坐着,然后推着一盏发热的立灯回来,放在我背后。
“再过二十分钟就好了。”她说。
她带了更多杂志给我,可是原本的喜悦已经退潮——我很快就厌倦了名流八卦,看来这间沙龙并没有《哪个?》商品评比杂志或《BBC历史》,我非常失望。我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我尽量不去理会:我,梳着某人的头发?没错,是个比我娇小的人,坐在椅子上,我站在那人的背后,梳开纠结的发丝,尽可能放轻动作,她讨厌拉扯。这类的思绪——模糊神秘、令人忐忑——伏特加恰恰可以用来灭除它们,可是遗憾的是,沙龙只让我选茶或咖啡。我纳闷儿,美发沙龙为何不提供更烈的饮料?说到底,改变造型有时还蛮有压力的,而在这样嘈杂明亮的环境里,很难放松下来。提供酒的话,搞不好还能鼓励顾客给更多小费呢。我暗想,微醺等于小费,然后无声地笑着。
热灯嗡嗡响起时,负责调色的女生走过来,带我到“后洗”那里去,其实就是我们一般称为“水槽”的地方。她拆下我头发上的锡箔纸,用温水冲过发丝,再用洗发水洗净。她的手指坚定灵活。对于为他人提供私密服务的人,我对其慷慨大量惊奇不已。就我记忆所及,从来没人帮我洗过头发。我想我在婴儿时期,妈妈一定替我洗过,可是很难想象她会这样温柔地照料人。
冲掉洗发水之后,那个女生替我“头部指压按摩”,我从来不曾体验过这种狂喜。她以坚定的温柔与精准揉搓我的头皮,我觉得前臂的细毛都竖了起来,接着一阵电流往下窜过我的脊椎,我好希望可以再多洗几个小时。
“你的头皮很紧绷哟。”她一边睿智地说,一边冲掉我头发上的润发乳。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于是选择微笑,这种回应在不少场合都蛮适合的(我现在懂得——如果跟死亡或疾病有关的场合,就不恰当了)。
回到同一张椅子上,我变短、染色的头发梳好之后,劳拉带着锋利的剪刀回来。
“头发湿着的时候,看不出颜色。”她说,“你等着瞧!”
最后,剪发只花了十分钟左右。我佩服她执行这项任务的灵巧自信。吹干头发时,用发梳做了不少精细动作,耗费的时间久得多。在她的提示下我认真读杂志,在造型完毕之前没有抬头。吹风机关掉了,化学剂喷完了,长度及角度检视完成,这里、那里也稍微修剪一下。我听到劳拉开心的笑声。
“看,艾莉诺!”她说。
从《美丽佳人》杂志针对女性割礼的深入报道中,我抬起头来。镜子里的我是个年轻许多的女子,长度及肩、光泽闪闪的头发,扫过脸庞的刘海盖住了带疤的那侧脸颊,模样自信十足。这是我吗?我往右转,再往左转。我望着劳拉举在我脑袋后方的手拿镜,这样就可以看到背面,平滑柔亮。我用力咽咽口水。
“你把我弄得亮晶晶的,劳拉。”我说,我试着制止自己,不过还是有一滴小小的泪水顺着鼻翼淌下,我赶在泪水弄湿我新发型的发梢前,用手背抹掉,“谢谢你把我变闪亮了。”

19
鲍伯打电话叫我进去开会,我踏进他办公室时,他盯着我猛瞧,我想不通为什么。
“你的头发!”他终于说话了,仿佛猜中某个问题的答案。今天早上整理头发时,我觉得并不容易,可是我自觉处理得还不错。我双手摸着脑袋。
“有什么问题吗?”我说。
“没问题,看起来……蛮好看的。”他笑着点头说,一阵别扭,看来我和鲍伯都不习惯他品评我的外表。
我说:“我去剪头发了,很明显吧?”
他点点头。
“坐吧,艾莉诺。”我环顾四周。对于这里的恒常混乱来说,要说鲍伯的办公室凌乱不堪也只是含蓄的说法。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堆了一叠小册子,我拿起来搁在地板上。他往前倾身。鲍伯在我认识他的这段时间里,衰老得很厉害,头发几乎掉光,也胖了好多,看起来很像个生活放荡的婴儿。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艾莉诺。”他说,这话倒是没错,我点点头,“你知道洛蕾塔快请假了吧?”我摇摇头。我对日常办公室生活、琐碎的闲言闲语兴趣不大。当然,除非是关于某位歌手的八卦。
“我不能说我很意外。”我说,“她掌握增值税的能力,我一直都蛮怀疑的。”我耸耸肩,“所以也许这样最好。”
“她先生得了睾丸癌,艾莉诺。”他说,“她想照顾他。”
我思索片刻。
“对他们两个来说一定非常煎熬。”我说,“可是,如果及早发现,睾丸癌的存活率及复原率都不错。如果你是男性,不幸罹患癌症,那可能是最好的一种。”
他把玩着一支花哨的黑笔,说:“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办公室主任,至少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点点头。“艾莉诺,你有兴趣吗?那表示薪水也会多一点,责任重一些。不过,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仔细考虑。
“薪水会多多少?”我问。他在便利贴上写了个数字,撕下朝我递来,我倒抽一口气:“加上我目前的薪水吗?”
我想象能搭出租车上班,而不是挤公交车,一切都升级到高档次的乐购去买,饮用那种瓶身矮胖不透明的伏特加。
“不是,艾莉诺。那个数字是你新的薪水。”他说。
“啊。”我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必须小心考虑风险以及奖赏的比率。乏味的行政工作会增加,而为了让办公室顺利运转,责任会加重;更糟的是,我必须和同事有大量互动——加薪的幅度足以弥补这些事情吗?
“鲍伯,可以给我几天考虑吗?”我说。
他点点头:“当然了,艾莉诺,我本来就觉得你会这么说。”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是个好员工,艾莉诺。”他说,“多久了——八年了吗?”
“九年。”我说。
“九年,你没请过一天病假,从没把年假休完,这就是全心奉献啊。这年头啊,像你这样的人难找喽。”
“不是全心奉献。”我说,“只是身体强健,也没伴儿能一块儿度假。”
他别开视线,我起身准备离开。
他清清喉咙:“噢,还有一件事,艾莉诺。因为洛蕾塔忙着准备交接工作……可以请你帮忙做一点事情吗?”
“说吧,鲍伯。”我说。
“办公室的圣诞午餐——你今年可以负责筹办吗?”他说,“她完成交接以前,都没时间处理。办公室已经有人在抱怨,要是现在不赶快预约……”
“最后会沦落到连锁酒吧。”我边说边点头,“是的,这些事情我还蛮清楚的,鲍伯。如果这是你的意思,我当然愿意负责筹办这场午餐会。关于场地、菜单及主题,全部委托我吗?”
鲍伯点点头,已经又忙着打电脑了。
“当然。”他说,“每个人头,公司都会补助十英镑——你们要选哪个场地、愿意额外自付多少,都由大家决定。”
“谢谢你,鲍伯。”我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没在听,早已全神贯注于屏幕上的东西。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有两个重大决定要下,还有一场派对要参加。才华横溢的俊美青年约翰尼·罗蒙德,这位杰出的歌手再不久就可能成为我的人生伴侣。生活紧凑万分。
我坐回自己的电脑前面,盯着屏幕好一阵子,其实什么字也没读进去。想到自己面对的所有两难处境,我就觉得微微不适,虽然午餐时间几乎到了,我却提不起劲去吃我的套餐。我意识到,跟某个人谈谈这一切,可能会有帮助,我从过去的经验就知道了。很明显,能够谈谈是好的,用比较客观的眼光来看待焦虑,大家向来都这么说。找人谈谈吧。你想谈谈吗?告诉我你觉得如何、有没有想跟大家分享的事情,艾莉诺?你可以保持沉默,但如果你不在审讯时提及你以后的呈堂证供,那么将对你的辩护不利。奥利芬特小姐,你可不可以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件,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们?
我觉得有一小道汗水淌下背部,胸膛里有种搅动的感觉,仿佛有只鸟困在里面。电脑发出恼人的乒乓声,表示有电子信息寄达,我想也没想就按了进去,我好瞧不起自己这种巴甫洛夫式的反应!
嘿,艾,星期六会去吧?车站见,我们可以搭车去基斯的派对——八点左右?雷
他附了张图档,照片里是个知名政客的脸,旁边有张小狗的大头照,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我哼了一声,这种相似度也太离奇了吧。下面他写着“星期三早上LOL[15]”,我不知道那什么意思。
我冲动之下打字回复:
早安,雷蒙。那张犬类/部长的图档很有意思。你十二点半时是否刚好有空吃午饭呢?祝好!艾莉诺
有十五分钟左右不见任何回复,我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所下的决定。我不曾邀请任何人和我共进午餐。我照例上网查那位歌手,看看有没有消息更新——悲伤的是,脸书、推特和照片墙上都没有更新。他一安静下来,我就会焦虑。我怀疑这表示他很伤心,不然更令人忧心的是,他非常开心,难道他交了新女友?
我觉得反胃,正琢磨着也许我今天不要点整份套餐,只要来杯抗氧化冰沙,配上一小包芥末花生时,又有一则信息寄达:
抱歉——刚刚忙着处理服务台的电话,我跟他说就先关机再开机,LOL。好啊,一起吃午餐。五分钟后前面会合?雷
我按下回复:
好啊,谢谢。
我大胆地省掉署名,因为我明白他会知道是我发送的。

雷蒙迟到了,八分钟后才出现,而不是原本承诺的五分钟,可是我决定此次不予追究。他提议我们到转角一家他喜欢的咖啡馆去。
这里不是我平常会去的那种地方,很有波希米亚风,看起来有点破旧,家具不成套,有一堆椅垫跟布罩。我忖度,它们有可能定期清洗吗?很少吧。想到那些细菌,我就打起哆嗦。咖啡厅的暖意跟椅垫的浓密纤维,都是尘螨(搞不好甚至有虱子)的完美繁殖园地。我选了一张桌子,椅子是没加布面软垫的普通木头。
雷蒙似乎认识那个服务生,服务生拿菜单来的时候,直呼他的名字打招呼。这里的员工似乎和雷蒙是同类型的人:邋遢、不整洁、很不会穿搭,男女都一样。
“这里的沙拉三明治,”他说,“和汤,通常很好吃。”指着今日特餐的板子。
“花椰菜加莳萝奶油浓汤。”我说,大声读着,“噢,不了。不,我想我没兴趣。”
和鲍伯见面之后,我的肠胃还处于混乱状态,于是只点了奶泡咖啡跟芝士司康。不管雷蒙吃的是什么,闻起来都很恶心,像是稍微重新温过的呕吐物。他嘴巴微张,嘈杂地进食,我不得不把脸撇开。这样要是提起鲍伯的提议和他交付我的任务,反而比较容易。
“雷蒙,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说。他咕噜咕噜喝着可乐,点点头。我再次别开头。给我们上菜的服务生懒洋洋地倚在柜台上,随着音乐点着脑袋。是不和谐的噪声,太多的吉他,旋律不足。我暗想,这种疯狂的声响,就像是疯子把狐狸的脑袋割掉,丢进邻居后院以前,脑海里会听见的那种音乐。
“公司要把我升职成办公室主任。”我说,“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他停下嘈杂的咀嚼,又咕噜灌了口可乐。
“太棒了,艾莉诺。”他面带笑容说,“干吗不接受?”
我啃了口司康,意外地好吃,比从乐购买的可口多了,我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对其他事物有这种想法。
“嗯。”我说,“好处是我可以拿到更多薪水。不会多很多,可是还是……够让我升级一些东西。从另一方面来看,工作及责任都会更重,办公室的成员大多是懒鬼或白痴,雷蒙。管理他们与他们的工作分配会很有挑战性,我跟你保证。”
他哼鼻大笑,然后咳起来——看来被可乐呛到了。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重点是,调升的薪资值不值得多费那些功夫。”
“没错。”我说,“你把我的两难做了简单有力的总结。”
他顿住,又嚼了嚼。“你有什么策略,艾莉诺?”他问。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看我表情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长期做办公室行政吗?如果是,这样不错——新职务和新薪水。当你跨出下一步的时候,就会更有优势。”
“你说的‘下一步’是什么意思?”我说。这男人就是不懂怎么把话讲清楚。
“我的意思是,你去别家公司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他一面解释,一面乱挥叉子。我往后一缩,生怕唾沫溅到我。
“嗯,你不打算在‘好设计’工作一辈子吧?”他说,“你多大?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啊?”
“我刚满三十岁,雷蒙。”我说,异常开心。
“真的吗?”他说,“嗯,你不打算下半辈子都替鲍伯做账吧?”
我耸耸肩,我真的从没想过这件事。
“我想是吧。”我说,“要不然我还能干吗?”
“艾莉诺!”他说,不知为何很震惊,“你那么聪明、那么认真,做事又……那么有条理。”他说,“还有很多你能做的工作。”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说。
“当然啊!”他说,起劲地点着头,“我是说,你对数字很在行,对吧?又能言善道的,你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拉丁文蛮好的。”我说。
他噘起点点胡楂的小嘴。“嗯。”他边说边对着服务生打打手势,对方走了过来,清理我们的桌面,然后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附赠一碟我们没点的松露巧克力。
“伙计们,好好享用吧!”他说着便用华丽的手势放下碟子。
我摇摇头,不敢相信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雷蒙回到自己的话题上。
“有很多地方都想雇用经验丰富的办公室主任,艾莉诺。”他说,“不只是平面设计公司——可以是社区医疗,或是信息技术公司,或是,嗯……总之有一堆地方就是了!”他塞了颗松露巧克力进嘴里,“你想留在格拉斯哥吗?你可以搬去爱丁堡,或是伦敦,或是……其实整个世界任你遨游,不是吗?”
“是吗?”我说。再一次,我从没想过要搬到其他城市,或住在其他地方。巴斯,有美妙的罗马遗迹;约克、伦敦……有点太过头了。
“我突然想到,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我从没考虑过要做的,雷蒙。我想,我以前从没意识到,那些事情是我可以掌控的,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荒谬。”我说。
他一脸非常严肃,然后往前倾身。
“艾莉诺,这种事情对你来说有时并不容易,你没有兄弟姐妹,你爸又从来都不在,你说你和你妈……处不大来?”
我点点头。
“你现在有伴儿吗?”他问。
“有。”我说。
他满脸期待,怪的是他似乎想要更详细的回应。我叹口气,摇摇头,尽可能缓慢又清晰地说:“我现在的伴儿就是你啊,雷蒙,你就坐在我面前。”
他哼鼻大笑。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艾莉诺。”显然我并不清楚。
“你有男朋友吗?”他耐着性子说。
我犹豫半晌才说:“没有,嗯……是有个人啦。可是,不,我想,现阶段符合事实的正确答案应该是,没有,至少暂时没有。”
“所以你必须独自处理很多事情。”他说,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事实,“没有十年职业生涯计划,你也不用那么自责啦。”
“你自己有十年职业生涯计划吗?”我问,这似乎不大可能。
“没有。”他含笑说,“谁有呢?我是说任何正常的人。”
我耸耸肩。“我不大确定我认识什么正常人。”我说。
“这次不和你计较,艾莉诺。”他边笑边说。
我思索这句话,接着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雷蒙。”我说,“抱歉。”
“别傻了。”他说,比手势要账单,“所以,工作的事,你什么时候必须决定?我想你应该接受,我的意见你就参考一下。”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确定你会是很称职的办公室主任。”
我仔细看着他,等着他追加什么,或是贬损的评语,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令我非常意外。他拿出皮夹,结了账。我激烈地抗议,但他断然拒绝让我自付餐费。
“你只点了咖啡及司康。”他说,“等你拿到第一份办公室主任的薪水了,再请我吃午餐!”他漾起笑容。
我向他道谢。以前从来没人请我吃过午餐,有人自愿代我付费而不求回报,让人觉得非常愉快。
我们回到公司时,午休时间刚好结束,于是我们匆匆道别,回到各自的座位上。这是我九年来头一次有伴儿共进午餐,而且我没做字谜。怪的是,我对字谜的事一点都不在意。也许等今天晚上再填,也许连试都不试,就直接把报纸拿去回收。如同雷蒙强调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我打开邮箱,打了封邮件给他:
亲爱的雷,非常谢谢你的午餐。祝好!艾
我想,名字用缩写也说得通,毕竟寄件者、收件者是谁都显而易见。他很快就回复:
别客气,下决定吧,祝好运。星期六见!雷
此刻,人生感觉过得飞快,是由种种可能性组成的旋风。今天下午,我连想也没想到那个歌手。我登录电脑,开始寻找举办圣诞午餐的场地。我判定,得要办得很成功才行,要和其他圣诞午餐有所不同,避开老套及先例。我要做点不同的,可以为我同事带来惊奇及喜悦,颠覆他们的期待,不过这并不简单。我确定的是这点:鲍伯的十英镑预算会是这场活动的基础,大家不必再投入更多费用。我依然痛恨多年来,我必须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和糟糕的人在糟糕的地方度过糟糕的时光,还得掏出自己的金钱。
说到底,这会有多难呢?雷蒙在午餐期间对我鼓励有加。如果我可以分析《伊尼亚德》这部古罗马史诗的格律,如果我可以在Excel表格上建立巨集,如果我过去九年来可以独自一人度过生日、圣诞节以及跨年,那么我一定可以善用每个人头十英镑的经费,替三十个人安排一场欢快喜庆的圣诞午餐。

20
星期六早晨忙家事,眨眼间就过去了。我开始套上橡胶手套来保护双手,难看归难看,但蛮有用的。样子丑无所谓——毕竟没人看得见。
收拾前晚的残局时,我注意到我没把我的伏特加喝完,半瓶斯米诺伏特加竟然还剩大半。我注意到自己去参加劳拉办的派对时很失礼,就把伏特加放进乐购的提袋,准备今晚送给基斯。我思索还能带什么给他。花束好像不大对,毕竟是爱情信物。我看看冰箱,把一包芝士片放进袋子,男人都爱芝士。
我提前五分钟抵达距离派对场地最近的火车站。不可思议,雷蒙竟然已经到了!他对我挥挥手,我也对他挥手。我们朝着高尔夫俱乐部出发,雷蒙走得快,我开始担心穿着新靴子赶不上他的脚步。我注意到他瞥瞥我,然后放慢速度配合我。我体会到,这样微小的举动——他母亲饭后主动替我泡杯茶,还记得我不加糖;就像劳拉在沙龙里端咖啡给我时,还附上两块小饼干——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在想,为别人做这种简单的事情,感觉如何呢?我想不起来了。我过去曾经做过这样的事,试着对别人好、试着主动关怀,我知道我这么做过,但那是从前的事了。我试过但是失败了,从此无力再续。我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
郊区一片宁静,视野开阔,没有遮住远处山丘的住家或高耸的建筑群。光线柔软温和——夏日冉冉,夜晚状似纤细脆弱。我们默默前行,就是你不觉得需要填补的那种沉默。
我们抵达低矮的白色俱乐部时,我几乎有点悲伤。此时天色半暗,月亮跟太阳同时高挂天际,天空一片糖衣杏仁的粉红,透着金光。在即将降临的夜幕之前,鸟儿勇敢啼鸣,在绿树上方俯冲,酒醉似的绕着大圈圈。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味,夹杂一丝花香及泥土的味道,白日那种温暖甜美的气息对着我们的发丝轻叹,拂过我们的肌肤。我想问雷蒙,是不是应该往前走下去,越过绵延起伏的绿地,继续走到鸟儿在窝巢内沉静下来,直到只能把星光当照明。几乎感觉他自己可能就会这么提议。
俱乐部前门猛地打开,三个孩子冲了出来,扯着嗓子大笑,其中一个挥舞着塑胶剑。
“我们到了。”雷蒙轻声说。

把这个场所当成社交聚会的地点还真怪。走廊上挂满告示板,全都钉着无法理解的信息,关于“顺位表”以及“下场开球时间”。玄关尽头的木头嵌板上,以金色字母列出一长串男人的姓名,始于1924年,止于今年,有点不可思议地停在一位泰瑞·佩瑞医生那里。室内装潢令人尴尬,混杂了单位机构(我非常熟悉的那种模样)及过时祖厝的风格——讨厌的图纹窗帘、耐磨的地板、蒙尘的干燥花艺。
我们踏进宴会厅,声响犹如一道墙迎面而来,场地里架设了活动式夜店,舞池里挤满了跳舞的人,年龄从五到八十不等,不起眼的彩灯随机映亮了他们,跳舞的人似乎随着音乐摆出骑马的动作。我仰头望着雷蒙,满头雾水。
“老天,我需要来一杯。”他说。
我感激地尾随他走到吧台,酒价低廉得令人满意,我喝迈格士喝得很快,安心自在,因为知道身上的钱足以多买几杯,不过,尽管我表示抗议,雷蒙还是买了这杯请我,我们找到一张尽可能远离噪声来源的桌子。
“家族活动就是这样。”雷蒙摇着脑袋说,“自己的家族就够糟了,更别说是别人的家族了……”
我四下张望。我不曾体验过这样的活动,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差距:年龄范围、社会阶层,以及宾客衣装上的选择。
“朋友可以自己选……”雷蒙说,拿着啤酒杯向我敬酒。
“但家人没的挑!”我回答,很高兴自己能够完成这个人尽皆知的俗话。这就像是简易字谜的线索,而不是高难度字谜的线索,可是还是不错。
“这就跟我爸五十岁生日、我妈六十岁生日,以及我姐的婚礼一样。”雷蒙说,“烂DJ,摄取过多的糖分,亢奋过度的小鬼,与更新彼此近况、假装互相喜欢且多年没见面的人。跟你打个赌,自助餐一定有奶油酥饼,然后活动快结束时,停车场就会有人打架。”
我听得入迷。
“可是和家族的人分享近况,然后有这么多人高兴地看到你,对你的生活感兴趣,”我说,“一定很好玩吧?”他仔细看着我。
“艾莉诺,你知道吗?你说得对。我只是个坏脾气的浑蛋——抱歉。”他喝完啤酒。“同样的再来一杯?”他说。我点点头,然后想起规矩。
“不,不,轮到我了。”我说,“你要同样的吗?”
他绽放笑容:“好啊,谢谢,艾莉诺。”
我拿起购物袋,往吧台走去,半路和塞米对上视线——他坐在扶手椅上,四周照例环绕着朋友跟家族成员,我走过去。
“艾莉诺,亲爱的!”他说,“都好吗?派对很赞吧,嗯?”
我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我家小子都四十了,感觉昨天他才第一天上学呢,你应该看看他以前的照片——掉了门牙的小调皮!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他指着房间另一边,基斯和他的太太站在一起,环抱彼此的腰际,被某个长辈讲的话逗笑了。
“你对自己的孩子就只有这愿望:希望他们快乐。我真希望我的琼在这里看着这一幕……”
我思索着,那就是大家对自己孩子的愿望吗?希望他们快乐!听起来是蛮可信的。我问塞米要不要我请他喝一杯,虽然就我非专业的眼光看来,他已经有点醉了。
“不用了,亲爱的。”他说,“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解决呢!”
桌上摆满小杯的琥珀色液体。我说晚点见,然后走向吧台那里。
排队的人真不少,不过我很享受这种气氛。我如释重负——DJ正在休息,我可以看到他在角落里,大口灌着罐装啤酒,对着手机郁闷地讲着话。噪声嗡嗡的背景里,人声有男有女,掺杂不少笑声。孩子的人数似乎加倍了,他们逐渐聚集起来,准备组成欢乐的恶作剧团队。一看就知道,大人们全心投入到派对中去了,而孩子们无人监督,可以恣意奔跑、呐喊、追逐。我对着他们微笑,微微羡慕着。
对此处的这些人来说,有好多东西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受邀参加社交活动,有朋友及家人可以讲话,坠入爱河,被爱,也许哪天成立自己的家庭。我在想,我要如何庆祝自己的四十岁生日。我希望等时候到了,我的生活中会有人陪我一起庆祝。也许是那个歌手,我的新人生之光?不过,有件事倒是蛮确定的,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到高尔夫球俱乐部庆祝。
我回到我们那桌时,桌边没人。我将雷蒙的那杯啤酒放下,啜饮自己的迈格士。我想他应该找到更有趣的人聊天了。我坐着观望舞池——DJ回到控制台后面,从装唱片的银色箱子里选播一首刺耳喧闹的歌曲,关于午夜过后的某个男人。我任由自己的心思游荡,我发现用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很有效;可以选个情境或是人,然后开始想象可能发生的好事。在白日梦里,你可以让任何事情发生。
感觉有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惊得跳起来。
“抱歉。”雷蒙说,“我赶去上个厕所,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和某个人聊了起来。”
我感觉到他的手留下的热气,虽然只是瞬间,却留下温暖的印记,仿佛清楚可见。我意识到,人手碰触另一个人时,重量及温度都恰到好处。多年以来,我跟人握过很多次手——最近更是频繁——可是我这辈子不曾被触摸过。
当然了,我和迪克兰常常做爱,只要他想要我就配合,可是他不曾真正触摸我。他要我摸他,告诉我怎么摸、何时摸、摸哪里,我都顺着他的意思。我在这件事上别无选择,可是我记得那些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别人,感觉那不是我的手,也不是我的身体,我只是等着整件事结束。我三十岁了,我意识到我从未和别人手牵手散步,从未有人揉搓我疲惫的肩膀,或是轻抚我的面庞。我想象,在我悲伤、疲惫或低潮时,有男人用双臂环抱我,将我拉近,那样的温暖及那样的重量。
“艾莉诺?”雷蒙说。
“抱歉,我走神了。”我边说边啜迈格士。
“看来还蛮顺利的。”他说,用手扫过房间。我点点头。
“我刚和塞米的另一个儿子加里及他女友聊天,他们蛮好笑的。”他说。
我再次东张西望。未来会如何呢?我会挽着那个歌手的手臂,去参加这样的活动吗?他会确保我觉得自在,在我想要跳舞(但不太可能)时与我共舞,并且和其他客人交朋友吗?然后,在那晚的尾声,我们会一起静静离开,回家去,像一对斑鸠似的依偎在一起。
“这里好像只有我们不是一对。”观察过其他客人之后,我告诉他。
他皱起脸庞:“哎——听着,谢谢你陪我来,自己一个人去参加这种活动感觉超差的,对吧?”
“是吗?我没有可以拿来比较的经验。”我别有兴味地说。
他看着我。“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他说,“你上星期提到的那个男的,就是那个……”我看到他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就是你大学时交往的那个啊。”
“你知道我和迪克兰交往了几年。”我说,“但你也知道结果怎样。”再灌更多的迈格士,“有过那种经历以后,就会习惯自己一个人。其实,总比脸上被揍或被强暴好多了。”
雷蒙被啤酒呛到,花了点时间才没事,他非常轻声地说:“艾莉诺,你不是只有那样的选项,你应该明白吧?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迪克兰。”
“我知道啊!”我轻快地说,“我就遇到一个了!”
在我的脑海里,我看到那个歌手带着小苍兰给我,亲吻我的颈背。不知怎的,雷蒙一脸不自在。
他说:“我去吧台一下,你还要喝迈格士吗?”我有种情绪被挑起的怪异感觉。“我要喝伏特加可乐,拜托了。”我说。从经验得知,不管碰上什么问题,喝伏特加就对了。我看着雷蒙拖着脚步走远,他如果能挺直身子、刮好胡子就没问题了!他需要买些好衬衫及好鞋子,读一两本书而不是老打电玩,不然这样怎么找到好女孩呢?
基斯走到桌边,谢谢我出席,我将他的生日礼物给他,他似乎真心觉得惊奇。他轮流看着每样东西,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但我很快就消除“无聊”及“无感”这两项。我觉得快乐,这种感觉真不赖,送人礼物,那种独一无二、体贴入微的礼物,是对方不可能从他人手上收到的。他把手提袋搁在附近的桌上。
“你,呃,想不想跳个舞啊,艾莉诺?”
我的心开始跳得更快,跳舞!我可以吗?
“我不大确定怎么跳。”我说。
基斯哈哈大笑,拉着我起身。
“来吧,你没问题的。”他说。
我们才走到木头舞池那里,音乐却换了,他哀叫一声。
他说:“抱歉,我没办法,这首我跳过,这是寿星的特权!”
我看着一些人离开舞池,其他人涌进来占据空出来的位置。这首乐曲有很多铜管乐器,节奏很快。加里的女朋友米歇尔叫我过去,把我拉进一小群女人之间,她们和我年龄相仿,对着我微笑,看起来非常开心。舞步像在原地跳吉格舞,有些人挥舞手臂,一副在慢跑的模样,有些人则随便地指着空气。看来想如何扭动身体都随自己高兴,只要配合音乐的节奏就行,那是平稳的八拍,还有鼓点的热心标示。接着节奏骤然转变,大家都开始做同样的动作,手臂在头上比出奇怪的形状。我花了片刻学习那些形状,便能够模仿她们。自由发挥的吉格舞,在空中一起比形状;自由发挥的吉格舞,在空中一起比形状,跳舞真简单!
我发现自己脑袋放空,就和伏特加会发挥的效用有点像,但又不尽相同,因为我身边有人,而且我在唱歌。YMCA!YMCA!手臂伸向空中,模仿字母——好妙的点子!谁晓得跳舞可以这么有逻辑?
在下一段自由发挥的吉格舞期间,我开始纳闷儿,这个乐队为何要歌唱“基督教青年协会”?不过话说回来,我接触过的流行音乐非常有限,一般的歌词似乎会讲到雨伞、纵火和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所以我想,唱唱以性别和信仰为基础的青年组织也无妨吧?
这首歌结束了,另一首随之开始,这首没那么有趣,全部是自由发挥的吉格舞,并未穿插集体的手臂动作,不过我还是留在舞池里,和那群微笑的女人在一起,觉得自己好像渐入佳境。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觉得跳舞很享受,虽然我不大确定自己有办法跳一整晚。感觉肩膀上有人匆匆一拍,我以为是雷蒙,我想到他会想听听关于手臂比形状的舞蹈,于是挂着笑容转过身子,但不是他。
这个男人年纪三十七八岁,我与他素未谋面,他面带笑容挑起眉毛,像在问问题,然后只是在我面前跳起自由发挥的吉格舞。我转身想回到那群微笑女人之间,但那个圈圈在没有我的状况下重新组合。那个男人红着脸、身材矮小,模样不大有活力,仿佛从未吃过苹果。他开始起劲跳着吉格舞,节奏有点脱拍就是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就继续跳自己的。他倾过身来,说了点话,但当然被音乐的音量盖过去了。
“什么?”我嚷嚷。
“我说,”他喊道,比先前更大声,“你怎么认识基斯的?”
问陌生人这种问题还真怪。
“他父亲出事的时候,我帮了忙。”我说,不得不重复两次,男人才听懂,也许他听力有点障碍。当他终于听懂的时候,一脸入迷。他朝我扑来,脸上挂着我只能形容为色眯眯的表情。
“你是护士吗?”他说。
“不。”我说,“我是金融行政助理。”之后,他似乎有点接不上话。我们继续跳着舞,我盯着天花板,免得必须再对话,要边跳舞边说话相当吃力。
那首歌结束的时候,我暂且跳够了,觉得急需喝点东西。
“可以请你喝一杯吗?”男人压过下一首歌喊道。我纳闷儿那个DJ有没有考虑过在歌曲和歌曲间穿插五分钟休息时间,让人能平静地到吧台去或上个厕所,也许我晚点应该跟他提议一下。
“不了,谢谢。”我说,“我不想让你请,因为这样我就必须回请你,我怕我没兴趣和你相处喝两杯的时间。”
“嗯?”他说,弓手贴在耳上,显然他有耳鸣或是其他障碍。我一面比手画脚来沟通,只是摇摇头、挥挥食指,一面用嘴形说“不要”。我赶在他想多谈以前,转身去找厕所。
厕所蛮难找的,在走廊过去的地方只看到“化妆间”的标志,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厕所。难道不能是什么就叫什么吗?真让人困惑。有人在排队,我跟着一起排,站在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后面,她的打扮很不合年龄。我真心觉得,如果无肩背心这种东西可以穿在人身上的话,最适合二十五岁以下的人。
亮晶晶的半透明夹克遮不住她皱巴巴的大胸脯。她的彩妆——如果是给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的舞台表演用的,可能还算低调——已经开始花掉了。不知怎的,我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在今晚派对尾声时,坐在阶梯上啜泣。这番洞见叫我吃惊,可是她的神态里有种狂热的质地,让人不禁推出这样的结论。
“你觉得,你这辈子花多少时间排队上厕所?”她用聊天似的语气说,“厕所永远都不够,对吧?”
我没开口,因为我正在推算最多要排多久,可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没回话。
“男人就没这个问题,对吧?”她继续生气地说,“男厕从来不用排队,有时候我实在很想直接走进去,蹲在便斗上解决,哈哈!想象他们会有什么表情!”她说完哈哈笑了好久,呼出了烟味,最后却咳了半天。
“噢,可是我想男厕一定很不卫生。”我说,“他们好像不怎么在意干净之类的事情。”
“没错。”她愤愤然地说,“他们只是走进来,尿得到处是,然后走出去,把残局丢给别人去收拾。”她摇摇晃晃盯着远处,显然脑海里有特定的某个人。
“其实,我还蛮替他们难过的。”我说。她怒视我,我赶紧澄清自己的发言,“我是说,想象必须跟着其他男人,不论是陌生人、浅交的人,甚至是朋友,排成一排撒尿,一定很可怕。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终于排到前面时,必须把生殖器露给对方看,会是什么情形!”
她轻声打嗝,然后大剌剌地盯着我的疤痕,我把头别开。
“你不大正常,对吧?”她说,不带侵略性,咬字略微含糊,这种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
“对。”我说,“对,大概吧。”她点点头,仿佛我确认了一个长久的怀疑,之后我们没再交谈。
当我回到宴会厅时,气氛已经转变,音乐的步调放慢了。我到吧台去,帮自己点了迈格士及伏特加可乐,想了片刻之后,又替雷蒙买了杯啤酒。要把这些东西一起带回我们的小桌有点棘手,可是我成功了,一滴也没洒出来。在跳过舞、排过队之后,我很高兴能够坐下,于是两大口就解决掉伏特加——跳舞让人口渴。雷蒙的牛仔外套还披在他的椅背上,可是放眼不见他身影,我想他可能出去抽烟了。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讲,关于跳舞、关于排队的事,我很期待这么做。
音乐再次改变,现在甚至更慢。很多人离开舞池,留下来的人逐渐聚拢。那个景象很奇怪,仿佛来自自然世界的东西,或许是猴子,或是小鸟。女人们都用手臂揽住男人的脖子,而男人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腰际。他们左右摇晃,别扭地拖着脚步,不是望着对方的脸庞,就是把头倚在对方的肩上。
这显然是某种求偶仪式。不过话说回来,能够随着缓慢的音乐,贴在某个美妙的人身上,不是很愉快吗?我再次看着他们,高矮胖瘦的排列组合。在那里,舞池中央正是雷蒙,和劳拉跳着舞。他对她耳语,近到足以闻到她的香水味,她哈哈笑着。
我替他买的啤酒会走味的,我索性拿起来,整杯一饮而尽,尝来辛辣而苦涩。我站起来披上无袖夹克,我再去化妆间一次,就要搭火车回城里。看来,派对结束了。

21
星期一,星期一。感觉不对劲,我昨天迟迟无法放松,一直难以静下心做什么,莫名地觉得不安。如果我的情绪是个字谜线索,那么答案会是“如坠五里雾中”。我试着思索原因,却得不到说得通的结论。最后,我昨天下午搭公交车进城(免费——感谢你,通行证),回去找芭比·波朗。波朗小姐再次没来上班,她恐怕有点缺乏职业道德。另一位女士帮我上妆,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这一次,我买了好几样化妆品和工具,好在家里再次化上同样的妆容。
这些东西几乎耗掉我每个月的市政税,可是我的情绪很怪异,并没因此打退堂鼓。我整天都把那个脸妆留着,今天早上重化一遍,几乎一模一样。那个女士教我怎么做,包括如何小心地将遮瑕膏融进我的伤疤里。烟熏眼妆今天比较不均匀,可是她说,那就是烟熏眼妆的好处——无须精确。
我都忘记自己化了妆,直到进了办公室,比利吹了口哨,还是调情用的那种起伏哨声,使得大家都转头过来看。
“新发型,还抹了口红呢。”他边说边用手肘推推我,我往后一缩,“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有人积极起来了哟。”
女人们围在四周。我一身新衣。“好看耶,艾莉诺!”“黑色很适合你。”“我喜欢那双靴子,在哪儿买的?”我细看她们的脸,寻找狡猾的眼神,等着她们出招,然而并没有。
“对了,头发在哪儿弄的?”珍妮说,“剪的效果很好。”
“‘缬草紫’,在城里。”我说,“是劳拉剪的,我朋友。”我得意地说。珍妮一脸佩服,她说:“我可能会去试试。我的美发师要搬到北边去了,所以我在找新的。你朋友也做婚礼发型吗?你知道吗?”
我在购物袋里翻翻找找。“这是她的名片。”我说,“你就打个电话给她吧。”
珍妮对我灿烂一笑。这是真的吗?我赶紧笑回去(要记得,没把握的时候就微笑),然后走向办公桌。
成功的社会融入,就是这么运作的吗?真的这么简单吗?抹上口红、去找美发师、更换身上的装扮?应该有人写本书,或是写本说明的小册子,将这份信息广为宣传。我今天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注意力(非恶意、很正面的注意力)比过去几年的加总起来都还多。我对自己微笑,高兴自己解开了部分谜团。此时,一封邮件寄达:
你星期六没说再见就跑了——一切都还好吗?雷
我按下回复:
没事,谢谢,只是受够了跳舞及其他人。艾
他立刻回复:
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十二点半老地方?雷
令我意外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其实还蛮想和雷蒙共进午餐的,而且因为受邀而真心高兴。我们有个“老地方”了呢!我尽可能鼓起勇气,咬着牙,只用一根指头打字:
那里见。艾
我往后坐,有点反胃。文盲式的沟通比较快速,这是真的,可是也没快更多。我省掉了打出一长串文字的麻烦。不过,我的新信条就是遍尝新事物,我试过了,但非常不喜欢。“LOL”可以尽管滚一边去吧,我生来不是要当文盲的,这就是不自然。虽然尝试新事物、保持心胸开阔很好,但是忠于自己也是极为重要的,这是我在美发沙龙的一本杂志里读过的。
我抵达时,雷蒙已经到了,正在和一个胡子青年讲话,不是上次服务我们的那个人,但模样几乎相同。我又点了奶泡咖啡及司康,逗得雷蒙微笑。
“你是习惯性的动物,是吧,艾莉诺?”
我耸耸肩。
“对了,你这样还蛮好看的。”他说,“我喜欢你的……”他模糊地比比我的脸,我点点头。
“不知为何,大家好像比较喜欢化妆后的我。”我说。他挑起眉毛耸耸肩,看来和我一样想不通。
胡子男将我们点的食物端来,雷蒙开始大口塞进嘴里。
“你星期六玩得愉快吗?”他问。我真希望他是在上一口及下一口之间的空当发问,而不是一边嚼东西一边问,真是恐怖。
“愉快啊,谢谢。”我说,“那是我第一次尝试跳舞,我还蛮喜欢的。”他继续把食物叉进嘴里,那个过程以及发出来的噪声,几乎像是无情的工业程序。
“那你玩得愉快吗?”我问。
“还蛮好玩的,不是吗?”他问,他没用刀子,而是像小孩或美国人那样用右手握着叉子,漾起笑容。
我考虑要问他跟劳拉那天晚上有没有再跳舞,想问他是否护送她回家,但最后还是决定不问。说到底,那不关我的事,更何况探人隐私很失礼。
“呃,所以……升职的事情决定了吗?要接受吗?”
过去几天的闲暇时刻,我当然都在想这件事,我寻找着征兆、线索——不过,一个也没出现,除了上星期五,字谜的横向十二写着:有利于(向上的)动作(9),我把这个当成鼓励的兆头。
“我会接受。”我说。
他绽放笑容,放下叉子,举起手。我意识到,我应该把手掌贴上他的手掌,现在我知道这个叫“击掌”。
“赞哟。”他说完又继续吃午餐,“恭喜啊。”
心里闪现一股快乐的感受,好似划亮一根火柴,我想不起以前曾经有人为了什么事恭喜我,感觉非常好。
“你母亲好吗,雷蒙?”我问他,享受完这一刻,也吃掉最后一口司康。他谈了一会儿她的事,告诉我她问起了我。我觉得微微忧心,是母性那种过分好奇在我心中所引发的惯性焦虑,可是他让我放心下来。
“她很喜欢你哟——她要我告诉你,你随时都可以过去坐坐,她蛮寂寞的。”他说。
我点点头,我之前就看出来了。他暂时离席,踩着重步缓缓迈向厕所。等待他回来期间,我环顾咖啡馆。隔壁桌坐着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各自带着衣着鲜艳的婴儿。两个婴儿都坐在安全椅里,一个在睡,另一个做梦似的盯着在墙上舞动的一束阳光。我们背后的咖啡机突然咝咝活了起来,我看着婴儿脸上漾过一波波惊愕,甜美的粉红嘴巴以慢动作噘出亲吻的形状,然后大大张开,发出洪亮的哭号。尽管机器噪声未消,他母亲还是往下一瞥,确定他没事后便继续聊天。哭声更响亮了,我想,宝宝痛苦哭声的音高及音量精准恰当,让成年人无法忽视,这点在进化上很有道理。
婴儿现在激动不已,气冲冲地握起拳头,脸庞越涨越红。我合上眼睛,试着不去理会哭声,但失败了。拜托别哭了,拜托别哭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停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受伤了吗?生病了吗?饿了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请不要哭。没有东西可以吃。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妈妈呢?我端起咖啡杯的时候手在抖,我盯着桌面,尽可能放慢呼吸速度。
哭声停下。我抬起头看着宝宝,此刻他静静地躺在他母亲的臂弯,他母亲往他脸上撒满亲吻。我吐出气来,我的心为他翱翔。

雷蒙回来的时候,我结清午餐的账单,因为上次是他付的,我越来越能掌握轮流结账这个概念了。不过他坚持要留小费,五英镑!那个男人只是把我们的食物从厨房端到餐桌,咖啡店老板都已经付他薪水了。雷蒙这人真是鲁莽又浪费——难怪他没钱买好鞋或熨斗。
我们缓缓走回办公室,雷蒙巨细无遗地和我说起他那天下午必须处理的电脑主机问题,我听不懂(也不特别想听懂)。到了大厅,他转向楼梯,他的办公室就在那边。
“很快见喽,嗯?”他说,“保重。”
他说这两句话的语气听起来蛮真心的,他真的希望很快再与我碰面,也希望我好好照顾自己。我的内心有一股暖流,好似冷冽的早晨来杯热茶时那种舒适愉悦的感受。
“保重喽,雷蒙。”我说,而且是真心的。

那天晚上,等我照例查完约翰尼·罗蒙德的近况之后,我打算端一杯保卫尔牛肉汁,去听一个很有趣的广播节目,节目要谈南美政治。他发了一则推特,漫谈一个电视节目的角色,在脸书上贴了一双他想买的新靴子的照片。看来今天没什么新鲜事。星期一接到妈妈的电话,真是出乎意料并且让人不愉快啊。
“艾莉诺,亲爱的,我知道这不是我们固定聊天的时间,可是我刚刚想到你,只是想打声招呼,看看你过得怎样,你也知道的。”
我沉默不语,因为计划外的侵扰而震惊。
“如何?”她说,“我在等你回答啊,亲爱的……”
我清清喉咙:“我,呃……我还好。妈妈,你刚刚——想到我?”这还是头一遭。
“嗯,其实有两件事。首先呢,你的计划要不要我帮忙?我目前在这个地方,是没办法做多少事啦,不过搞不好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也许能动用一点关系呢?也许我能想办法出来一趟,过来帮帮你?我是说,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大可能,可是谁也说不准……即使是天大的难题,也可以找到解决办法——”
“不,妈妈,噢,不不不……”我急促不清地说,我听到她吸气,然后我勉强将自己的话语组织起来,“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听到嘶声,她把困在肺部的空气释放出来——“你愿意帮忙真好,可是我想我必须婉拒。”
“可以知道为什么吗?”她说,听起来有点丧气。
“只是……我真的觉得,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说,“如果你……按兵不动,我想可能会比较好。我不确定在目前这个阶段,有什么你可以做的。”
“嗯,亲爱的……你确定就好,但我做事很有效率,你知道吧?而且老实说,你有时还真是个办事不牢的白痴。”
我叹口气,尽量压低音量。
“再说,”她接着说下去,“我现在越来越耐不住性子了,你应该跟那个家伙有点进展了,知道吧?多点行动,艾莉诺——就是需要多点行动啊,亲爱的。”她的语气现在比较冷静了。
“是,妈妈,对,你说得当然没错。”这是真的,从我初次见到那个歌手以来,过去几周,我的兴趣和进度都被急迫的事务掩盖过去了,有好多事情要处理——雷蒙、新工作、塞米以及他的家人……但她说得没错。
“我会想办法稍微加快速度。”我说,希望这番话安抚了她。她开始道别。
“噢,等等,妈妈——稍等一下。你说有两件事——你刚刚想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噢,对。”她说,我听到她往旁边不屑地低声嘶出烟雾,“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存在,是人体组织无意义的浪费,就这样。拜拜喽,亲爱的!”她说,锐利如刀。
一片静默。
@ johnnieLrocks
新闻快报!我要离开朝圣先驱者了。不伤和气,百分之一百尊重那些家伙。
#单飞艺人#新星诞生了(1/2)

@ johnnieLrocks
我单飞是为了走不同的、更强大的音乐路线。很快再聊。先闪了。
#破除偶像崇拜(2/2)

22
星期三,妈妈照例又联络了,两次通话的间隔太过短暂。
“哈啰!”她说,“又是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要和妈妈分享啊?”
既然从星期一以来,都没有其他重要消息,我索性和她说起基斯的生日派对。
“艾莉诺,你这阵子还真像个社交花蝴蝶啊,是吧?”她说,语气甜腻到令人不快。
我一语不发,通常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你那天是怎么打扮的呀?我敢说你肯定穿得很荒唐。天啊,请告诉我你没试着跳舞,我的女儿。”从我紧绷的沉默里,她多少能领会到答案。
“噢,天啊。”她说,“跳舞是美人儿的专属活动,艾莉诺。想象一下,你像只海象一样笨重地动来动去……”她笑得又久又猛,“噢,谢谢你,非常谢谢你,亲爱的,听到这番话,我今天晚上过得也值了,真的。”她再次大笑,“艾莉诺跳舞了呢!”
“你都好吗,妈妈?”我静静地说。
“还好,亲爱的,还好。今天晚餐有辣味,向来就是个享受。我们晚点要看电影。这就是每星期三的奇迹!”她的语气轻快爽朗——那种濒临疯狂的特质,我认得。
“我升职了哟,妈妈。”我说,语气忍不住流露一丝得意。
她嗤之以鼻:“升职!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亲爱的。那是什么意思——每个月多五英镑吗?”
我什么也没说。
“不过,”她说,语气带着高高在上的甜美,“不错嘛,亲爱的。我说真的,干得好。”我盯着地板,感觉泪水涌上。
她用半吼的方式跟别人说话:“不要,我他妈的才没那样说!我是说《欲望城市2》!对,我说过!我以为我们是投票决定的。咦?又来了?噢,你他……”
她再次转过来对我说话:“伙伴们又选了《肖申克的救赎》,你能相信吗?噢,到现在已经连续二十个星期三了……
“听着——不要为新工作跟生日派对这种垃圾事分心,结果忽略了你的计划。手上有任务,就必须全神贯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啊,你知道的。想象一下,如果你能给我一个英俊得体的女婿,艾莉诺,一切就会正常起来了,亲爱的,不是吗?我们就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家庭了。”
她笑了,我也是——这个概念诡异得令人无法多想。
“我倒霉只生女儿。”她悲伤地说,“我一直想要儿子的。要是挑对了女婿,勉强可以扮演儿子的角色。你知道的:礼貌、细心、体贴、规矩。艾莉诺,你计划里的那个人,这些特质都具备了吧?会打扮?有口才?你知道我过去以来一直向你强调,能言善道、人模人样有多重要。”
“他看起来很不错,妈妈。”我说,“非常合适。长相英俊、有才华又成功,很耀眼!”这个主题我越说越起劲。我对约翰尼·罗蒙德几乎一无所知,只能把自己在调查期间所搜集来的贫乏信息添油加醋一番,蛮好玩的。
她的语气轻蔑,潜藏威吓的暗流,一贯的语调:“噢,天啊,我现在好无聊。这场对话让我无聊;等你完成这项计划,我也等得厌烦了。去吧,艾莉诺。拜托,请不用麻烦,不必主动出击跟推动这项计划了,噢不,千万不要——请继续无所事事吧。尽管坐在你空虚的小公寓里,孤单一人看电视吧,就像你每——天——晚——上——做的那样。”
我听到她大喊:“马上就来!竟然没等我就开饭!”打火机的咔嗒声,吸气声。
“得走了,艾莉诺,拜拜咯!”
死寂的空气。
我坐下来看电视,孤单一人,就像我“每——天——晚——上——”做的那样。

我想,我们之所以能在这颗蓝中带绿的地球上,在有限的时间里存活下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管概率多么微乎其微,永远都有改变的可能。在我最奇异的想象里,我从没想过我竟然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为时八小时的苦差事。这点让我惊愕不已,现在,一周里有好几天,我会看看手表,却发现时间已经悄悄过去了。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有无数的新任务,我必须学习并熟练。这些任务没有一项超过一般人的智力,不过有些还蛮复杂的,我的脑袋如此热情地迎向这些新挑战,令我意外不已。我同事听到我要负责管理他们的消息时,反应似乎有点无感,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叛乱或反抗的征兆。一如既往,我不太和别人互动,让他们忙自己的工作(或者该说让他们装忙,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做多少事情,但难得真正要做少数的任务时,则会弄得一团糟)。至少现况平平稳稳,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效率没比我调职以前更低。
这个新角色表示要更频繁地与鲍伯互动,我发现其实和他聊天很有意思。他会和我事无巨细地分享每日的商务往来,聊起客户习性则毫无忌惮到令人开怀。我很快就得知,客户有时很难缠,还好我目前和客户直接接触的机会仍有限,这点正适合我。
从我听说的,客户照例完全无法将自己的要求说清楚讲明白,设计师在情急之下,就会根据勉强取得的少许模糊暗示,替客户创造作品。整个团队埋头忙了几个小时之后,将成果呈交给客户等对方同意。在那个时候,客户会说:“不,我就是不要这种。”
这个过程会反复再三,然后客户终于会宣布他或她对最终成果相当满意。鲍伯说,难以避免地,整个过程下来,最后正式通过的作品就和第一份呈交的几乎一模一样,但客户在看到第一份作品时却会立刻表示不合适。我暗想,难怪鲍伯会在员工休息室里备好啤酒、葡萄酒及巧克力,难怪设计团队会常常去使用那些福利。
我也开始计划圣诞午餐了。我目前只有模糊的念头,可是就像我们的客户,我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不要去连锁餐厅或旅馆,不要吃火鸡,也不要假扮的圣诞老人,网站上标明“企业娱乐”或“办公室派对”的地方也不要。要找到完美的场地以及规划完美的活动,需要时间,不过我还有几个月。
我继续和雷蒙碰面吃午餐,每周大约一次。总是在不同的日子,这点让我心烦,不过他极度抗拒惯例(我对这点不该觉得意外)。有一天,我们碰面过后还不到二十四个钟头,他就发邮件邀我隔天一起吃午餐。我几乎相信,对于我在短短午餐期间的陪伴,有人可能觉得津津有味,或者至少能够忍受,可是想想一周可能有两次,令人有点不敢置信。
亲爱的雷,很高兴再跟你会面吃午餐,可是时间距我们前一次见面这么近,我有点困惑。一切都好吗?祝好!艾
他这样回复:
有件事和你说,十二点半见。雷
我们对午餐会面已经很习惯了,他连在哪里会面也没指明。
我到的时候,他不在,所以我翻了翻放在我隔壁椅子上的报纸。奇怪的是,我渐渐喜欢上这个破败的地方,虽然有些员工外表让人倒胃口,但都很讨人喜欢且友善,现在他们不止一个对我说“老样子吧”,没等我开口点餐,就将咖啡及芝士司康端来给我。我知道,这样很虚荣肤浅,可是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美式情景喜剧里的人,身为“常客”而且有“老样子”。下一步原本应该是毫不费力的机智抬杠,可是遗憾的是,我们和那种境界还有许多距离。其中一个员工麦奇端了杯水过来。
“你的要现在先上,还是要等雷蒙来?”他说。
我和麦奇说,雷蒙马上就到,而麦奇擦起我旁边的桌子。
“状况都好吗?”他问。
我说:“还好,感觉夏天没剩几天了。”我散步到咖啡馆时,就在想这件事,感觉柔和的光线照在脸上,绿意之间可以瞥见几片红色及金色的树叶。麦奇点点头。
“我在这里做到月底。”他说。
“噢!”我说,“真可惜。”麦奇为人善良温柔,端咖啡来的时候总是主动附上松露巧克力,我们没开口要,但他也没要我们多付钱。
“你已经在其他地方找到新工作了吗?”我说。
“没有。”他说,靠坐在我身旁的椅子前缘,“海柔的状况又恶化了。”我知道海柔是他女友,他们和他们的比熊犬、宝宝洛伊丝就住附近。
“好遗憾,麦奇。”我说。他点点头。
“他们以为上次就全清掉了,可是又复发了,扩散到了淋巴结和肝。我只是想,你知道的……”
“在海柔有生之年,你想好好陪伴她与洛伊丝,而不是端芝士司康给陌生女人吃。”我说。他满意地笑了出来。
“没错。”他说。我先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我正要说点什么,却想不出怎么说才对,于是只是保持沉默看着他,希望他能凭直觉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觉得非常遗憾,他这么在乎海柔及洛伊丝,也愿意照料她们,我很佩服。而我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更能体会失落、知道情况可以有多煎熬而且会持续如此。不管你有多爱某个人,总是不够,单靠爱也无法守护他们的安全……
“谢谢,艾莉诺。”他柔声说。他竟然向我道谢!
雷蒙回来了,将自己抛入座位中。
“老兄,还好吗?海柔状况怎样?”
“还好,雷蒙,还好。我拿菜单给你。”
他离开之后,我凑过去。“你已经知道海柔的事了吗?”我说。
他点点头:“烂死了,她还不到三十,小洛伊丝也还不到两岁。”
他摇摇头。我们两人都没说话——说实在的,实在无言以对。我们点完菜以后,雷蒙清清喉咙:“我有事要跟你说,艾莉诺。有更多坏消息——抱歉。”
我往后靠向椅子,举目望向天花板,做好心理准备。
“说吧。”我说。人生很少有什么事情,是我无法想象或无法鼓起勇气面对的。没什么事会比我经历过的更糟——这话听来夸大,不过是事实的直白陈述。我想,就某个奇怪的角度来说,其实这倒成了一种力量的来源。
“是塞米。”他说。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
“他周末过世了,艾莉诺,是心脏病发作,至少很快就过去了。”我点点头。说是意外,倒也不意外。
“发生什么事了?”我说。雷蒙一面吃了起来,一面和我说细节,有时嘴里含着食物,有时没有。我不确定要怎样才能阻止这男人进食,也许要靠埃博拉病毒。
“他那时候在劳拉家,只是在看电视,毫无预警,什么都没有。”他说。
“她那时候在家吗?”我问。求求你上帝,请你放过她。让她不用在事后试着活下去,不用试着处理那种罪恶感、痛苦及恐惧……我不希望别人有同样的经历。如果可以,我很乐意帮她扛起这样的重担。我确定,即使在我自己原本的重担上头再多添一份负担,我也几乎不会感觉得到。
“她在楼上准备出门,下楼来就发现他在沙发那样,整个吓坏了。”他说。
所以那不是她的错,即使她尝试了,她也救不了他。这样不错了——嗯,就死法来说已经算不错了。我进一步细思这些事情。
“他过世的时候是单独一人,”我好奇地说,“警察有没有怀疑案情不单纯?”
他被羊奶芝士汉堡呛到了,我不得不递水杯给他。
“见鬼了,艾莉诺!”他说。
“抱歉。”我说,“只是突然想到。”
“哎,脑袋里冒出来的念头有时最好别直接说出口吧。”他静静地说,没看着我。
我觉得好难过,我为塞米及他家人觉得好难过,无意间惹恼雷蒙,也让我很难过。我替那个服务生和他女友、他们可怜的小宝宝难过。这些死亡、这些苦难,发生在好人身上,这些没做坏事却活受罪的好人,而且没人阻止得了……泪水涌上,我越是想抗拒,泪水就越多。哽在喉咙里的东西在焚烧,就像火一样燃烧,不,拜托,不要是火……
雷蒙绕过来,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手臂揽着我的肩,他用柔软低沉的声音说:“啊,拜托,艾莉诺,别哭。很抱歉……我不是故意凶你的,真的不是……拜托,艾莉诺……”
真奇怪,有人用手臂揽住我的肩,将我搂近——竟然出乎意料地让我觉得好过了一点,为什么?这是哺乳类专属的体验吗?基于人类接触的需求吗?他温暖而厚实,我能闻到他的体香剂,还有他平常用的洗衣粉的味道,在这两种气味之上则是一层淡淡的烟味。那是雷蒙的味道,我贴近他。
最后,我终于成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令人难堪的泪水退去。我吸吸鼻子,他回到桌子另一边,在夹克口袋里翻找,将一包面纸递给我。我对他微笑,抽出一张,擤了擤鼻子。我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很不淑女的叭叭声,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抱歉。”我说。
他给我一抹虚弱的笑容。“我知道,”他说,“很难接受,对吧?”
我花了片刻消化他和我说的一切。
“劳拉还好吗?基斯和加里呢?”
“想也知道,他们都难过得要命。”
“我要去参加葬礼。”我果断地说。
“我也是。”他说,大声吸可乐,“他是个有意思的老家伙,对吧?”
我漾起笑容,把喉咙堵堵的感觉咽下去。“他人蛮好的。”我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即使在他失去意识、躺在人行道上的时候。”
雷蒙点点头,他的手越过桌面,捏捏我的手:“至少在意外之后,他和家人一起度过了几个星期,是吧?而且过得不错——有他自己的小派对、基斯的四十岁生日会,他有机会和他所爱的人相处一阵子。”
我点点头。“雷蒙,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说。
他看着我。
“葬礼有什么要注意的礼节?吊唁的人还是要穿黑色衣服吗?戴帽子合乎礼仪吗?”
他耸耸肩:“不晓得耶……我想,你想怎么穿都可以吧,塞米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吧?”
我想了想。“为了安全起见,”我说,“我会穿黑的,不过,帽子就不戴了。”
“嗯,那我也不戴。”雷蒙说。我们还真的笑了出来。他的玩笑话很烂,没那么好笑,但我们还是笑了一阵子,只是因为大笑的感觉不错。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我们都没讲话,微弱的阳光照着我们的脸,我像只猫似的,仰头迎向阳光片刻。雷蒙拖着脚步踩过落叶铺成的薄毯,红色运动鞋在铜色落叶之间闪现不定。灰色松鼠划着流畅的弧线,跳着越过我们漫步的小路,空气中有种近乎秋天的气味,如苹果和羊毛。甚至到了室内,我们也没有说话。雷蒙握住我的双手,捏了捏之后马上放开,让我的手回到身体两侧,接着他上楼去,我绕过转角回我的办公室。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新生的蛋,里头窸窣晃着黏稠的液体,如此脆弱,只要轻微的压力就会将我弄破。当我在办公桌前坐定,已有封邮件在等着我了:
星期五见。雷X [16]
这样还需要回复吗?我想是吧,所以我只发了一个字母:
X

23
对于购物这件事,我越来越拿手了。我回到同一家百货公司,请教另一位店员后,买了件黑色连衣裙、黑色裤袜及黑色鞋子。这是我童年以来的第一件连衣裙,让我的双腿暴露在外,感觉很奇怪。她劝我选购让人昏眩的高跟鞋,为何这些人那么想害她们的女性顾客瘸脚呢?我开始纳闷儿,鞋匠和整脊师是否建立了邪恶的勾结关系?不过,事后回想,那件黑色贴身连衣裙,其实跟我的新靴子不搭(显然是太不正式),也不配我的尼龙搭扣工作鞋(让我非常惊讶的是,看来这双鞋子和什么都不搭,我原本以为这双是百搭代表)。
最后,我们在名字很不可思议的“小猫跟[17]”上达成共识,但这种鞋却和“猫”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鞋跟好走路,造型却“很女性化”,这点是根据什么判定的?又是谁裁定的?这点重要吗?我提醒自己,要找时间研究一下性别政治与性别认同,一定有书在写这个,每个话题都有专门的书。
推断自己的购物袋可能不适合出席葬礼,在这趟购物行程上,我甚至还买了一只手提包。原本的那个购物袋,布料上印着俏皮的图样,我觉得在坟前可能会太突兀,而且轮子可能会发出吱吱响。
我最后选定的提包并不实用,比方说,小到没办法装精装书或一瓶格兰酒。我回到家之后细看一番,轻抚发亮的外层皮革及丝质内衬。外头有条长长的金链,可以挂在肩上,让手空出来。
我又花了更多钱,买了件贴身的黑色单排扣羊毛外套,长度及膝,温暖朴素就是吸引我的特点。我把买来的东西在床上一字排开,仔细评赏,安慰自己整套衣物可以一穿再穿,可搭成一套或单穿,借此来平抚自己对这番花费的忧虑。我现在拥有的衣物,我相信可以称为“胶囊衣橱”,适合我和歌手可能去参加的许多社交活动。我穿着它们,挽着他的手臂,看起来很搭。也许去看芭蕾舞表演的晚上,或是新上演的舞台剧的开幕夜呢!我知道,他将会为我打开我不曾涉足的世界,至少现在我有适合的鞋子能穿去参加了。
过去几个星期所花的钱,是我寻常一整年的消费。看来,社会互动昂贵得惊人,有交通往来、衣物、饮料、午餐,以及礼物。虽然有时最终会打平,像是互请饮料什么的,但我发现,财务上必然会蒙受损失。我是存了点钱没错,但也只有几个月左右的薪资,而且鲍伯给的薪水一点也不慷慨。我现在明白,因为我以前生活的社交层面不大需要有什么花费,也才有可能存下这些钱。
妈妈喜欢过奢华的生活,可是在一切都……变调之后……我学到,金钱是需要担忧也需要节约的东西。必须从别人那里求来,然后握在自己红肿的手中数算。我不曾遗忘——别人也不容我忘记——我的衣物、我吃的食物,甚至我卧室的暖气,都是别人付钱得来的。我的寄养照管人因为照料我而领到津贴,我总是要确定自己不会因为需要什么,而害他们的花费超过那笔津贴,尤其要避免想要任何东西。
“津贴”并不是一个慷慨、充裕的字眼。现在的我当然是自食其力,可是也必须小心使用。编列预算是种技巧,而且非常实用。说到底,要是我耗尽经费、发现自己负债,并没有人能让我打电话求援,一个也没有,我会陷入赤贫。我没有匿名的捐助者帮我交房租,也没有家人或朋友可以借钱应急,让我更换出现故障的吸尘器或支付瓦斯费,直到我在发薪日归还那些借款,我千万不能让自己忘记这一点。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穿不合宜的服装去参加塞米的葬礼。那个店员要我放心,那件黑色连衣裙很时髦,但也可以当“便装”穿,而那件外套能穿上一整个冬天。我原本那件无袖外套穿了那么多年,已经值回票价,但我当然会留下来,以免将来用得上。我把所有东西细心挂起来,我准备好了,把逝者带出场吧。

星期五阳光灿烂,不过无法判断是否会持续放晴。淋浴后,我换上新衣服。我已经很多年没穿裤袜了,我宁可在长裤下面套一双方便的短丝袜,不过我还记得怎样卷着套上来。裤袜轻薄纤细,所以我穿的时候十分小心,生怕自己的指甲划破它。穿上裤袜给我一种被包裹住的感觉,仿佛披上了别人的皮肤。
我把双腿变成黑的,头发变成金的。我拉长、加厚了睫毛,将粉红色腮红刷在脸颊上,嘴唇抹上自然界里很少能找到的暗红。照理说,应该比以前都更不像人类女性,可是似乎这样才最能得到接纳,也是我呈现在世界面前最恰当的外表,真令人困惑。我想我可以再更进一步,以古铜剂让皮肤发亮,喷上实验室用从植物及动物内脏中提炼出来的化学品制造而成的香味喷剂,但我不想那么做。我拿起新提包,随手锁上门。
为了安全起见,我将住处附近的大马路指定为接送地点,不愿透露住家地址,一辆不起眼的轿车准时停靠在那栋建筑外面。我坐进司机背后的座位,雷蒙就在旁边,司机迅速瞥了后视镜一眼。我花了点时间坐定,因为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连衣裙,想确认连衣裙不会让我的腿过度暴露。
一切都好花时间。以前我只要洗个澡,梳梳头发,套上长裤就可以。显然,女人味就表示要花许多时间来做任何事情,而且要做事前计划。我无法想象,穿着小猫跟鞋加上十旦尼尔[18]的裤袜,能够跋涉到尼罗河的源头,或是爬上梯子去调查粒子加速器内侧哪里有故障。
雷蒙的打扮很难估量整体效果如何,可是从我这个位置看来,他穿着熨过的白衬衫,打了黑领带,搭配黑长裤。我看不到他的脚,只好默默祷告他穿的不是运动鞋,即使是黑的也不行。
“你看起来不错。”他说。
我点点头,穿着新连衣裙的我,自我意识有点过剩,然后再看看他。他没刮掉他那个怪异的小胡子,可是修剪过,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出租车开始行进,我们加入了缓慢的晨间车流。广播快速含糊地胡言乱语,我们没看对方也没交谈,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火葬场地处郊区,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由白色水泥及锐利角度形成的庞然大物。花园整齐有序,呆板的制式下却意外地种满盛开的美丽玫瑰。令我很开心的是,周边有不少成熟的大树,一想到它们的根生气勃勃地往前挺进,在这片土地的下方蜿蜒前行,我就觉得很棒。我们停靠在巨大的停车场里,虽说才十点半,可那里几乎已经停满车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有能搭乘的公共交通工具,真是完全不合逻辑。我暗想,应该要有火车或班车才对,这里肯定是我们迟早都要到访的地方。
雷蒙付了车费,我们驻足片刻,将眼前场景尽收眼底。
“准备好了吗?”他说。
我点点头。前来吊唁的人为数众多,像是动作缓慢的黑色甲虫一样,鱼贯穿过这片土地。我们沿着小径步行,默契十足,不想急着离开树木、玫瑰及阳光而踏进室内。前门停着一辆长长的灵车,我们望着棺柩,上面盖着花圈。那个棺柩是个木箱,塞米的遗体应该就躺在里面。我忖度,在里头的他穿了什么,我希望是那件好看、舒适且散发着他的气味的红毛衣。
我们坐在室内的左侧,那排座位还蛮靠前的。这个地方已经半满了,喃喃对话组成了低沉的嗡嗡响,这种昆虫般的低沉嗡鸣,是我不曾在其他场所或情境听过的。
我拿起沿着排排座位摆放的纸张,上头写着“塞缪尔·麦克默里·汤姆(1940-2017)”,预告接下来的活动安排,同时列出经文及诗歌,突然间我好希望这件事快快结束,希望不用坐在那里体验这一切。
我和雷蒙默默不语。从建筑外观看来,料不到室内这么好,有木头横梁及高耸的拱顶天花板。我们座位左边是一整面玻璃墙,可以看到绵延的草地及背景中的巨大原始树木。我很高兴。我想,自然是该用某种方式,让屋里的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是活生生的自然,而非剪下的花朵。此刻阳光灿亮,树木投下短影,虽说秋意透过叶间穿梭的微风悄悄来到。我转身看到整个室内坐满了人,也许有一百个人,或许更多,低声嗡鸣就快压过单调的预录管风琴音乐。
空气中有了动静,众人安静下来。塞米的两个儿子还有四个男人(我在派对上见过),一起扛着塞米的棺柩穿过走道,动作轻柔地把它放在附有滚轮传送带的高台上,末端挂着红色天鹅绒窗帘。我试着回想那个平台让我想起什么,回忆终于浮现,是乐购超市的结账柜台,就是会让你放上去的物品移向收银员的装置。我凑过去要和雷蒙说,可是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袋薄荷糖,我还来不及说话就递给我,我放进嘴里吸吮。
其他人坐进了我们这排,我们必须像螃蟹一样横向移动,好腾出空间给他们。所以我离雷蒙·吉本斯先生非常近,我注意到他今天的气味很好闻;当然有薄荷,但还有干净的肥皂香,以及某种近似雪松木的味道。我还没看到雷蒙抽烟,我想连他也觉得在火葬场外抽烟并不适合。
其他家族成员走进来,在前排落座,就在塞米儿子身旁;劳拉独自坐着,模样风情万种到不可思议。戴墨镜!在室内!真惊人。后面跟着一位神色愉快的牧师,躲在角落里的男人在电子琴上伸缩手指,然后开始演奏,我们站了起来。诗歌的歌词就印在小册上,不过我发现我还保留着童年的记忆。合唱的质量非常不好,比较像是听不出曲调的呢喃,而牧师不悦耳的歌声过于响亮,也许是因为他衣领上别着麦克风。我想,他在合唱诗歌时真的要摘掉麦克风,没必要放大他的鬼叫。让我非常讶异的是,雷蒙的轻男高音相当悦耳,他唱得有模有样,不像大多数人。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觉得在公开场合唱歌很尴尬?是因为大家越来越少上教堂吗?可是电视节目有一堆歌唱比赛,在节目里,不管多么没天分的人,参加起来一点也不害臊,也许大家只对个人秀有兴趣。
参加一个男人的葬礼,在唱圣歌的时候喃喃过去,这样肯定是大不敬的行为吧。不管这些圣歌有多糟糕,都是特地选来纪念他的人生的。我开始唱得更大声,我和雷蒙的音量还超过了背后四排加起来的音量,我很高兴。歌词悲伤至极,但对我这种无神论者,完全没带来希望或安慰,不过我们有责任尽全力唱好、得意地放声高歌,就为了向塞米致意。圣歌结束,坐下的时候,我为自己和雷蒙向塞米致上他该得到的尊重而觉得高兴。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我们,可能因为他们很享受我们的歌声献礼。
牧师说起塞米的人生。听到他在东北方小村庄附近的牧羊场长大,蛮有趣的。他毕业之后成为商船船员,不过很快就厌倦了大海上的漂泊生活,带着一身的新西装、十英镑以及不回畜牧业的决心,到格拉斯哥闯天下。他到沃尔沃斯超市找针线时,认识了琼。牧师看起来志得意满,说他们在那之后共筑了幸福生活。接着是一点宗教仪式,就是常见的胡言乱语,然后,就像乐购的店员一样,他让棺柩传送带动了起来,然后塞米就“结算完毕”了。
牧师爽朗无比,满脸堆笑,宣布我们可以唱最后一首圣歌,仿佛这是整场可怕活动的亮点。我和雷蒙竭尽全力,可是哭的时候是唱不了歌的——喉咙像是卡着一颗李子核,歌声就是过不去。雷蒙擤擤鼻子,递来面纸包,我感激地接受了。
牧师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会后可以前往山楂屋旅馆会合,享用一点轻食,家属们会很高兴的。众人鱼贯走出去、握手,再咕哝一些无意义又老掉牙的话,我也是。有个英国心脏基金会的募捐篮——“婉谢花篮,请改公益捐款”,我看到雷蒙放了二十英镑纸钞进去,我捐了三英镑硬币,我觉得这样都算太慷慨了。为了心脏疾病研究新药、有效治疗要花几亿英镑。三英镑或三百英镑——对最终找不找得到治愈方法几乎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我坐在火葬场后方的矮墙上,朝太阳仰起脸。我觉得体力透支。片刻之后,雷蒙到我身旁坐下,我听到他打火机发出的咔嗒响,我连移开的精力都没有,他呼出一长串烟雾。
“还好吗?”他说。
我点点头:“你呢?”
他耸耸肩。“老实说,我不大喜欢参加葬礼。”他说着便把头别开,“这让我想起我爸,都好多年了,可是还是很难受,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这也说得通。时间只会钝化失去的痛苦,并不能一笔勾销。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去山楂屋饭店吃轻食,雷蒙。”我说,“我想停止思考死亡,想回家换上普通衣服、看看电视。”
雷蒙捻熄了烟,埋在我们背后的花圃里。
“没人想做这些事,艾莉诺。”他柔声说,“不过,你就是得做,为了家属。”我肯定一脸悲伤。
“不用待太久。”他说,语气柔软、充满耐心,“只要露个脸、喝杯茶、吃个腊肠卷——你知道规矩的。”
“嗯,我希望他们至少有含肉量高、口感酥脆的点心。”我说,是奢望而不是期待,然后往肩膀上挂上手提包。

从火葬场走路就能到山楂屋旅馆,柜台的接待员绽放笑容,很难不注意到她门牙只剩一颗。剩下的臼齿,颜色就像“牛头”牌英式芥末。我没资格评判别人的外貌,可是说真的,非得找这样的女人来当接待员不可吗?她领着我们走到黑刺莓厅,对我们闪现一抹缺牙的同情笑容。
从火葬场到旅馆,这段短短的路程,大多数人都开车过来,所以我们是最后抵达的其中几个人。我想,火葬场是个忙碌的地方,停车空间必须空出来。我不确定我自己想要火葬,我想我可能比较倾向被喂食给动物园的动物。这样不仅对环境友善,对大型食肉动物也不失为一种款待。我纳闷儿,可以提出这个要求吗?我提醒自己要写个信给世界自然基金会,查个明白。
我走到基斯那里,和他说我有多么遗憾,然后找到加里说了相同的话。他们两人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也情有可原。要学习和失去共处,需要很长的时间,假设真的学习得来的话。就这方面来说,过了这些年,我也还没完工。孙子们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也许因为这种肃穆的气氛而胆怯。我还必须向劳拉致哀,可是我找不到她,通常三两下就能找到她的。今天,除了巨大的墨镜之外,她也踩着令人眩晕的高跟鞋,身穿低领的黑色短连衣裙,头发盘在脑袋上,像个精巧的鸟笼,替她增了几寸身高。
既然放眼不见她的踪迹,也没有先前承诺的轻食,我索性去找厕所。我敢说他们一定有一盆蒙尘的、杏桃气味的综合干燥花草。我猜对了,回来的路上,我瞥见泄露行踪的厚底高跟鞋,从波幔帘子后面探出来。那里有个窗户凹座,劳拉正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转眼就能看出是雷蒙,虽然他们紧紧相拥,但是我花了片刻就看出他的脸,确定是他没错。我注意到他穿着黑皮鞋,所以,至少他有双黑皮鞋。
我回到黑刺莓厅,没搅扰他们。他们相当投入,没看到我。这种社交场面对我来说已经见怪不怪——独自伫立,盯着不远的距离。绝对没事、绝对正常。在那场大火之后,每到一所新学校,我就非常努力,但我身上就是有什么让我格格不入。看来,就是没有形状像艾莉诺的这种社交洞口,可以将我安放进去。
我不大擅长假装,那就是问题所在。在那栋房子着火之后,想到在里面出过的事,除了对世界坦诚以待之外,我看不出其他做法有什么意义。我没什么可损失的了。不过,从局外人的角度仔细观察,我想通了社交成功往往建立在轻微的假装上。受欢迎的人面对不怎么好笑的东西,有时候还是得笑,也要做自己不特别想做的事,甚至和自己不特别喜欢相处的人在一起。我不这样做,好多年前我就已经决定,如果要选那样,或是独行单飞,那么我宁愿单飞,那样比较安全。悲痛是我们为爱付出的代价,大家都这么说,但这种代价未免太高。
自助餐点已经摆出来了——是的,有腊肠卷,但也有三明治。员工正从散发苦味的瓮里,将难以辨识的茶及咖啡,倒入工业化的白色茶具。这样根本不行。噢,不,我现在就是没心情喝棕色热饮,我想喝的是凉爽清澈的伏特加。

旅馆都有酒,对吧?我不常去旅馆,可是我知道住宿和酒吧是它们存在的意义。我再次到柜台和那个牙齿有问题的女士说话,她领着我穿过另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以“丰富想象力”命名的山楂酒吧。我站在门槛上,环顾四周。这里冷清得可以,吃角子老虎机闪动不停,只为了娱乐自己。我走了进去,只有我,艾莉诺,孤单一人。
酒保正在看电视,心神涣散地擦着玻璃杯。
“我在看《法拍锤下的房屋》。”他说着便转向我。我记得,自己当时讶异地想,他长得还算迷人呢,然后暗自痛斥自己竟然有这个念头。我的偏见就是,美丽光鲜的人不会在星期五的中午时间,来山楂屋旅馆上班。那个接待员确认了我最初的想法,可是说实在的,我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真是可耻。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有个小小声音在我脑海里低声回答:妈妈。
酒保露出笑容,露出好看的牙齿及清澈的蓝色眼眸。
“一堆老掉牙的垃圾。”他说,嗓音简直像砂纸,可以先磨平墙壁,再把油漆刮下来。“看吧——就跟你说了吧!”妈妈低语。
我说:“是吗?很遗憾,白天我通常不在家,没办法看这个节目。”
“想看的话可以在这里看。”男人耸着肩说。
“可以吗?”
“有什么不行?又不忙。”他说,朝着空荡荡的酒吧挥挥手。
我坐上吧台凳子——这是我一直想尝试的事情——然后点了伏特加可乐,他缓缓地调制,没问就自行加进冰块和柠檬,然后朝我推来。
“来参加葬礼,是吧?”他说。
我纳闷儿他怎么会知道,然后意识到自己一身黑,还有烟熏眼妆,而且白天这个时间也没其他理由跑来这个地方。我点点头,不必进一步多谈。我们都坐了下来,看依恩及桃乐丝要怎么处理他们花了九万五千英镑,在拍卖会上买下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排屋,他们打算重新装潢浴室,加装新厨房,打通客厅及餐厅。
“最后的画龙点睛,”主持人说,“就是把前门……漆成迷人的绿色。”
“绿门。”酒保立刻说。然后转眼间,才过几秒,看吧!节目就开始播放这首歌。我们都笑了,我没开口要求,他就自动把第二杯伏特加推给我。
我们继续看《解放女人》,我不熟的一个节目。到现在,我喝到第四杯伏特加了,那场丧礼虽然还在我脑海里,但不会让我心痛了——就像注意到鞋子里有颗石头,但也只是坐着,不是踩着它走路。
我想,也许我应该吃个腊肠卷,也许至少放几个在提袋里晚点再吃,可是接着我想起之前才买了新的迷你手提包,里面最多只能塞进两个咸酥点。我啧了啧,摇摇头。
“怎么了?”酒保说。我们没问对方名字,感觉就是没那个必要。我在凳子上弯腰驼背,用老掉牙的方式,盯着酒杯内侧。
“噢,没什么啦,只是觉得现在该吃点东西。”我轻快地说。
酒保的帅度随着时间过去而逐步降低,他拿起我的杯子,再次斟满伏特加,加了点可乐,然后递还给我。
“不赶时间吧,嗯?”他说,“那干脆待在这里,多陪我一下?”
我环顾四周——酒吧依然冷冷清清。
“你这杯喝完,搞不好得躺一下了,对吧?”他说,轻敲我的杯子,离我很近。我可以看到他鼻子侧面粗大的毛孔,几处还有微小的黑点。
我说:“也许吧,我有时喝完伏特加可乐,确实需要躺着休息一下。”
他露出狡猾的笑容:“就是会让你有那种心情吧?”
我试着挑起眉毛以示疑问,可是奇怪的是,只能挑起一边。我喝得太多了,因为我太痛苦,而痛苦无处发泄,只能淹没在伏特加里。这还蛮简单的,其实。
“什么意思?”我说,听到自己把辅音发得有点不清楚。
“葬礼啊。”他说,朝我凑得更近,几乎跟我脸贴脸,闻起来有洋葱味,“不用觉得过意不去……那么多死亡……事后,你不觉得真的会让你想要——”
“艾莉诺!”感觉有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将凳子上的我转过去,慢得出奇。
“噢,哈啰,雷蒙!”我说,“这位是……其实,我不知道。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酒保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柜台另一端,继续擦杯子、看电视。雷蒙用可以说是不友善的眼神瞪他一眼,然后在柜台上放上了二十英镑。
“等等,雷蒙。”我边说边胡乱摸索着新提包,“里头有钱。”
“来吧。”他说着便毫不优雅地把我从凳子上拉下来,“晚点再算。”
我踩着小猫跟,小步追在他后面。
“雷蒙。”我扯着他的袖子说,他低头看着我。“我决定了,”我说,“我不去刺青了。”
雷蒙一脸迷惑。我意识到,自从我和“疾速”那个酒保聊过之后,就一直考虑要去刺青,但我忘了告诉雷蒙。他拉我坐在走道旁边的窗座上——不是他之前坐过的那个——然后把我留在那里。我四下张望,纳闷儿现在几点了,纳闷儿到现在塞米是不是已经火化完毕,或者他们先把遗体都收着,等到这天末尾再用一把大火一起火化。雷蒙回来了,一手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拿着一碟咸酥点。
“把这个吃了。”他说,“在我回来以前别乱动。”
我发现我饿坏了。吊唁者不断路过,可是没人注意到我这个藏身处,我还蛮喜欢的。这个座位很舒服,走道很暖和,在这个舒适的窝巢里,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小睡鼠。转眼间,雷蒙再次出现,轻轻地摇着我,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醒醒啊,艾莉诺。”他说,“四点半了,该走了。”
我们搭公交车到雷蒙的公寓,就在城里的南区,我对这一带不熟,平日也没理由过去。知道他的室友都出门去了,我松了口气,我们穿过走廊时,我脚步有点蹒跚,试着不要笑出来。他用很没骑士风度的方式把我带进客厅,那里盘踞着一台巨型电视。电视前面散落着一堆我想是游戏机的东西。除了电脑零件之外,环境整洁得令人吃惊。
“看起来不像男生住的地方。”我惊讶地说。
他笑了:“我们又不是动物,艾莉诺。我超会用吸尘器的,而且戴西有点洁癖。”
我点点头,坐下来时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不会有讨厌的东西粘上我的新连衣裙及裤袜。
“喝茶?”他说。
“我想你没有伏特加或迈格士吧?”我说,而他挑起一侧的眉毛。
“吃过腊肠卷,又打过盹儿,我现在绝对没事了。”我说,真的。我觉得轻飘飘又干净,没有醉意,只是很愉快,没有尖锐的感受。
他笑了。“那么,我想我可以来杯红的。”他说。
“红的什么?”我说。
“酒啊,艾莉诺,我想是梅洛——乐购这周的特价品。”
“啊,乐购啊。”我说,“这样的话……我想我也来一杯,不过,只要一杯就好。”我不希望雷蒙以为我是嗜酒狂。
他拿着两个酒杯和有旋转盖的瓶子回来。
“我还以为葡萄酒都有木塞呢。”我说。
他没理我。“敬塞米。”他说。我们像电视上的人那样碰碰酒杯,喝起来温暖又柔滑,有点像烧焦的果酱。
“喝慢点啊!”他说,照他摇手指的方式,我想他是想耍幽默,“我可不希望你摔下沙发!”
我露出笑容。“你下午过得怎样?”我多啜一口可口的酒之后问。
他灌下一大口。“你是说除了把你从变态的魔爪中救出来吗?”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唉,今天下午还好啦。”当他看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就说,“还算顺利啦。他们要等明天才会真正感受到那种冲击。葬礼可以让人大大分心,你忙着做种种安排,做愚蠢的决定,要选司康或饼干,要选哪首圣歌——”
“那些圣歌很烂!”我说。
“然后是葬礼当天,一定要向大家致谢,还有送葬队伍,一堆事情……对了,那家人说要我谢谢你过去。”他讲完了,越说声越小。我注意到,把酒都喝完的是他——我才啜两口,他已经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可是葬礼过后的几日或几周……那才是开始难熬的时候。”他说。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吗?”我说。
他点点头。他打开暖气炉,就是那种仿真的瓦斯暖炉,我们盯着它看。我们的脑袋里一定留有某种设定,是祖先遗传下来的,让我们忍不住盯着火看,看着火焰移动且舞动,用火来抵挡恶灵及危险的动物……那就是火该有的功能,不是吗?不过,火也可以做出其他事情。
“想看个电影吗,艾莉诺?稍微让自己开心一下?”
我考虑了一下。“看个电影也蛮好的。”我说。
他离开客厅,又拿了一瓶酒及一包洋芋片回来,洋芋片上头写着“分享包”。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从来没吃过。他从中间撕开,将洋芋片铺在我们沙发前面的桌子上,然后添满我和他的杯子。他再次离开,带着一条被子回来,我猜是从他自己床上拿的,还有看起来很舒适的毛毯子,红得和塞米的毛衣一样,他递给了我。我踢掉小猫跟鞋,窝在毯子底下,他忙着鼓捣看来像是十把遥控器的设备。巨型电视活了过来,他转过了几台频道。
“你觉得这个怎样?”他说,用被子裹住自己,朝屏幕点点头。高亮的选项是《沙漠王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影,但我意识到,只要跟他一起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即使看的是高尔夫节目,我也会觉得开心。
“好啊。”我说,当他正要按下播放键时,我阻止住了他,“雷蒙,你不是应该去陪劳拉吗?”他一脸愕然。
我说:“我今天看到你们了。还有基斯在高尔夫俱乐部举行的派对上。”
他一脸无感。“她现在和家人在一起,那样才对。”他耸耸肩说。我意识到他无意多说,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准备好了吗?”他问。
是黑白电影,有一个聪明的胖男人和一个愚蠢的瘦男人加入了外籍兵团,他们摆明就是走错行了。有一度,雷蒙狂笑到把酒洒在棉被上。之后不久,换我被洋芋片呛到,他不得不暂停影片,猛拍我的背,把卡住的碎片弄出来。影片结束,洋芋片吃光,酒也喝掉大半了,让我很失望,不过雷蒙喝得比我多很多——看来,关于葡萄酒,我没办法像伏特加或迈格士喝得那样快。
他摇摇晃晃走到厨房,带着一大包花生回来。
他说:“靠,忘了拿碗。”他拿着一只容器回来,试图把花生整个倒进去,可是没对准,倒得整个矮桌都是。我笑了起来——就像饰演老瑞与哈迪的史丹和奥利——我们都在笑。他把电视关掉,透过另一个神秘的遥控装置,开始播放音乐。我听不出是什么,但很悦耳,轻柔而不费心神,他用力嚼着一把花生。
“艾莉诺,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他说,花生碎屑频频掉出嘴。
“当然可以。”我说,希望他可以先咽下去再开口。
他仔细端详我。“你的脸怎么了?你不——”他迅速往前一探,搭住我盖着毯子的手臂,“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告诉我,我这样就像是爱管闲事的混账!”
我对他微笑,灌下一大口酒。
“我不介意告诉你,雷蒙。”我说,诧异地发现这是真心话——既然他问起,我真的想告诉他。他不是出于好色或无聊的好奇才问的——他是真心有兴趣,我看得出来,一般来说是可以分辨的。
“火灾的关系。”我说,“当时我十岁,房子失火。”
“天啊!”他说,“一定很可怕。”一阵长长的停顿,我几乎可以看到种种问题逐渐成形的模样,仿佛字母从他脑袋里涌出来,在空中组成了文字。
“电线走火,还是油锅起火?”
“蓄意放火。”我说,不愿多做说明。
“要命,艾莉诺!”他说,“纵火?”
我啜饮更多柔滑的酒,什么也没说。
“后来怎么了?”他说。
我告诉他:“我之前提过,我从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火灾过后,我受到托管,被安置到寄养家庭、育幼院,再回到寄养家庭——我想,大约一年半就搬一次。十七岁的时候申请到大学——委员会安排我住进一间公寓,我现在还住在那里。”
他看起来好悲伤,我也跟着悲伤起来。
“雷蒙,”我说,“这种经历没那么不寻常啦,很多人在更具挑战性的际遇下长大,这只是现实的人生。”
“不过,这样还是不对的。”他说。
“我一直有床可睡、有东西可吃、有衣鞋可穿,身边总是有个成人监督我。很不幸的,世界上有好几百万个孩子连这些都没有,这样想的话,我已经很幸运了。”
他一副快哭的样子,这一定是酒的关系。大家都说,酒确实会让人过度情绪化。我可以感觉到,有个未出口的问题像个幽魂似的,悬浮在我俩之间。我暗想,别问、别问。我用尽全力祈愿着,在毯子底下叉指比出祈祷手势。
“你妈妈呢,艾莉诺?她怎么了?”
我用最快速度咽下剩余的酒:“雷蒙,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不要讨论妈妈。”
他一脸惊讶,然后微微失望——这个反应我很熟悉,他没追问下去,这点倒是要称赞他一下。
“看你,艾莉诺。你随时都可以找我谈,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诧异地发现,我确实知道。
“我是说真的,艾莉诺。”他说,酒让他比平时更热心,“我们现在是哥儿们了,对吧?”
“对。”我笑盈盈地说。我第一个哥儿们!没错,虽然他只是个修理电脑的家伙,有一堆令人遗憾的社交习惯,但我有哥儿们了!我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一个,我很清楚,我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至少有一个朋友。我并未试图闪避,可是也不曾积极寻求,因为要认识志同道合的人就是很难。火灾过后,我从没找到能填满我内心空缺的人,我没的抱怨,毕竟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错。总之,我童年期间迁居得那么频繁,经历那么多寄养家庭、那么多新学校,即使我想要,也很难和他人保持联系。大学时,我爱上了古典文学,快乐地全心投入课业。为了争取顶尖成绩跟老师的慷慨称赞,错过学生活动中心的几个夜间活动,这种交换感觉蛮公平的。当然了,也有几年时间和迪克兰交往,他不喜欢我丢下他去社交,或者该说他不喜欢我带着他去社交。
毕业之后,我直接到鲍伯的公司上班,那里才没什么志同道合的人呢。一旦习惯独来独往后,一切就变得稀松平常,我就是这样。
现在,雷蒙为什么想当我朋友?或许他也觉得寂寞,也许他为我难过,也许——虽说难以置信,但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还蛮讨人喜欢的,谁晓得?我转向他,想问问为什么,也想告诉他,终于有了朋友这件事让我很开心。可是他的脑袋已经垂在胸前,嘴巴微张。不过,他很快就又活了过来。
“我没睡着啦。”他说,“只是……闭目养神一下啦,今天真够受的。”
“是啊。”我说,这是真心话。我套上小猫跟鞋,问他是否能帮我叫辆出租车,我惊恐地发现已经快九点了。我在窗帘之间焦虑地张望,现在天都黑了。不过,搭出租车应该很安全,警方都检查过司机的背景了,不是吗?
雷蒙陪我走到房子前,为我打开车门。
“回家一路平安,艾莉诺。”他说,“周末愉快,星期一见喽。”
“星期一见,雷蒙。”我说,挥着手,直到出租车绕过转角透过车窗再也看不见他。

24
@ johnnie@Lrocks
告别朝圣先驱者演出提醒!画上句点的是气势而不是哭诉。细节会再提供。
#不要错过#世纪精彩演出#抛下冗员
这一次会很完美。我看到他的推特了,才过几小时,我的视线就锁定在公司附近那家独立唱片行橱窗里的海报上。他俊美的脸让我一时停下脚步。还有两星期,星期二的晚上,太完美。命运之手再次将我们如棋子一样移动,胜局在望。
想起上次在“疾速”的失误,我记下场地的名称,一回到家,就通过他们网站订了两张票,第二张是怕弄丢第一张的备用品。也许雷蒙用得上,也许他可以和我一起去,不过想想还是不要好了,我可不希望他害我放不开。不过,买两张票最后证明是多此一举,因为交易完成时,我才注意到那些票必须当晚在现场亲自领取。无所谓啦。
吃完晚餐,听完《阿彻一家》之后,我拿着铅笔跟记事本坐下来,列出我该准备的所有事项。订好票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勘查那个场地,确保那天晚上一切进展顺利,避免任何不愉快的意外。就这点来说,我觉得雷蒙至少能够帮上一点忙。也许明天或后天,我们可以一起先去听听别的演出,这样我就有机会先勘探我即将与命运邂逅的那个场地。
查到明天晚上的表演还有票可买之后,我发了信息给他:
亲爱的雷蒙,你明天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脏鬼丹”?艾
他马上回复:
谁要表演?
这根本无关紧要吧?要是他觉得这么重要,总可以自己谷歌搜索吧?我回答:
疯狂分子。
几分钟过去了。
搞什么啊?艾莉诺——我不知你对那个有兴趣。老实说,我没啥兴趣,不过还是跟你去吧——好久没看表演。票有了吗?
为什么?到底为何,他就不能打出正式的完整句吗?
有。七点在那里见。艾
五分钟过去了,我收到以下信息:
酷到时见
这次的通信末尾,我几乎快习惯他那种文盲的沟通方式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人类几乎什么都能学会忍受,这点可说有好有坏。
隔天晚上,雷蒙照例迟到了。他看起来荒谬极了——黑色运动兜帽衫,外头套上牛仔夹克,运动衫正面还有个骷髅头。
“想照场合打扮一下。”他笑盈盈地说,跟我并肩站在门口。
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们走进去,我领了在网上买的票。吧台的照明昏暗,环境有如店名暗示的那样,脏得要命。在冥河般的阴暗中,有粗鄙邋遢的男男女女围坐着,音响传出来的音乐嘈杂到天理不容、糟糕到无以名之。
我们下楼到表演场地去,几乎已经满场。之前站在门口等雷蒙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一群装扮荒唐的年轻人走进店里——原来是要来这里。我们周围净是黑衣、黑发,发丝不是梳尖、削短,就是上了硬胶。男男女女都化了黑妆,芭比·波朗绝对不会赞同。放眼都是尖尖的东西——头发、饰品,甚至是背包上。几乎没人穿正常鞋底的鞋——全都踩着厚底高跟鞋摇摇晃晃。我暗想,就像惊悚电影《万圣节前夜》。雷蒙从吧台带着饮料回来,塑胶杯装的啤酒给他自己,我没开口,他就主动替我买了浓度较低的饮料。
“苹果酒吗?”我压过噪声喊道,“可是雷蒙,我不喝苹果酒的!”
“傻妞,不然你以为迈格士是什么?”他说,用手肘轻轻推我。
我迟疑地啜饮一口——没有迈格士好喝,可是还过得去。环境喧闹到无法交谈,于是我扫视室内。舞台小小的,距离地面只有一公尺左右。等我下次回到这里,假设约翰尼·罗蒙德到时会站在舞台前侧中央,他马上就会看到我,即使我被迫往后退一半的距离,站在人群之中。有时也需要催促一下爱神丘比特。
观众开始集体发出动物的噪声,往前涌动。我们留在原本的地方——歌手现在已经上台,开始演奏。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那种嘈杂刺耳真的只能形容为地狱的魔音穿脑,毫不夸张。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毛病?那个“歌手”一会儿尖叫一会儿低吼。
我没办法再多忍受一刻,我狂奔上楼,冲到街上,像只小狗摇着脑袋气喘吁吁,想让耳朵摆脱那个声音。雷蒙很快就跟了上来。
“怎么了,艾莉诺?”他一脸忧心说,“你还好吗?”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
“那不是音乐,那是……噢,我不知道,好恐怖,雷蒙!好恐怖!”
雷蒙笑了出来,捧腹大笑(他的肚子还真能捧得住),最后弯下身子,挣扎着要换气。
“噢,艾莉诺。”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是辗核的乐迷!你在想什么鬼啊?”他又开始咯咯笑。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场地、听听乐团的音乐。”我说,“那种声音竟然可以存在在世界上——简直超过人类的想象。”
雷蒙恢复平静。
“哎,大家都怎么说的,除了乱伦及莫利斯土风舞之外,什么都要试过一次,也许我们应该把死亡金属乐加进这个清单吧?”
我摇摇头。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字全都说不通。”我说,深吸几口气,直到几乎再次平静下来,“我们去酒馆或酒吧吧,雷蒙——找家安静的,今天晚上都浪费掉了,拜托,让我请你喝啤酒来补偿。”
“噢,没浪费掉啊,艾莉诺。”他摇着脑袋说,“看看你的表情!今天算是我好久以来最棒的夜生活之一。”
他又笑了起来,让我意外的是,我也跟着笑了。我彻彻底底地误解了这场表演的音乐类型,这点很有意思。我意识到,音乐这方面我还有好多得学,这样才能和那个歌手好好互动。
“你有没有听过约翰尼·罗蒙德及朝圣先驱者?”我问他。他摇摇头。“为什么这么问?”他说。我拿出手机,找出那个歌手的网页。雷蒙往下滑动了片刻,读了内容,然后装上自己的耳机,听了一两分钟。
“听起来蛮逊的。”他不以为然地说,把手机还给我。穿着骷髅运动衫的人竟然讲这种话!
“真的吗?”我说。
“他留着制式的胡子,带着一把他不晓得怎么弹的昂贵吉他,还假装美国口音。假装自己是南方来的……对啦,是从南拉纳克郡来的啦。”雷蒙说,一脸促狭地从嘴角吐出烟来。我知道的不够多,无法表示同意或不同意,索性就安静不语。不管怎样,我至少必须先学学关于流行音乐的几项重要事实,暂时撇开近来的世俗评价,我猜想雷蒙正是我最好的消息来源。
“你很懂音乐吗?”我问。我们走向一家酒吧,雷蒙向我保证那里很安静。“那是老人家去的地方。”他说,不管是什么意思都好。
“嗯,算吧,我猜。”他说。
“太好了。”我说,“好了,拜托,全部都告诉我吧。”

25
今天就是演唱会了,万事俱备。我看起来如鱼得水,也觉得自己如鱼得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时间快转,这样今晚就能更快到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我前进的办法,用“获得”来取代“失去”的方法。
就是那个歌手。我运气不错,他来得正是时候。命中注定,今晚之后,裂成碎片的艾莉诺终于要开始拼合起来了。
这种期待真是强烈,这是一种痛苦,在我心中翻腾不已的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它缓和下来,我觉得伏特加也起不了作用。我就是必须忍受到我俩相遇为止,而那就是这个特定的、至福的负担之本质。现在只要再多等一下,区区几个钟头。今晚,我就要见到那个男人,他的爱将扭转我的人生。
我准备从灰烬中升起并重生。
注解:
[1] Take a Break,以妇女为主要读者的周刊,刊登一般市井小民的故事。
[2] Schrödinger's cat,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的一个关于量子物理的假设实验。
[3] Anagrams,调换字母改变词语的字谜。
[4] 艾莉诺在这里说的是Holly would,跟Hollywood(好莱坞)读法一样。
[5] Professor Moriarty,神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首要对手。
[6] Noel Coward,英国演员及剧作家。
[7] 该词源于英文中的“match”,原是指衣服很搭、很协调,引申之意是好朋友。
[8] Aunt Bessie、Captain Birdseye、Uncle Ben皆为冷冻食品或即食料理的品牌。
[9] 音乐剧《雾都孤儿》中的歌词,剧中歌曲皆为莱昂内尔·巴特所编写。
[10] 此处为双关语,even有“偶数”及“平和”之意,odd有“奇数”及“古怪”的意思。
[11] Orpheus,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音乐才能超凡的音乐家及诗人。
[12] Grinch,童书角色,指讨厌过圣诞节的人。
[13] Myrrh,中文为“没药”或“末药”,为一种活血、化瘀的药材。Frankincense,含有挥发油的香味树脂。
[14] Delilah,《圣经》典故,大力士参孙的头发被黛利拉剪掉而失去了神力。
[15] LOL,为网络用语,指“大笑”的意思。
[16] 英文“X”代表亲吻的缩写。
[17] Kitten heels,指中跟的女鞋。
[18] Denier,纤维的密度单位。

坏日子

26


我赤裸裸地躺在地板上,盯着桌子的底侧。浅色的木头没上亮光漆,有个褪色戳印盖着“台湾制造”的字眼。几样重要的东西排在桌面上——我看不到,可是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就在我上方。这张丑陋的桌子,表面是蓝色美耐皿,桌腿摇摇欲坠,经过几十年的粗心使用之后,到处是亮光漆刮落的痕迹。这张桌子来到我手上以前,去过多少间厨房?
我想象着一套快乐的等级制度。最初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购买,一对男女会围坐桌边,吃着按照崭新食谱煮成的餐点,像正常的成人那样用婚礼礼物的餐具吃喝。过了几年之后,他们搬往郊区,这张桌子小到无法容纳逐渐壮大的家庭,于是传给表亲,那位表亲刚刚毕业,布置首购公寓的预算有限。几年之后,他搬去和伴侣住,将自己的公寓租了出去。整整十年,鱼贯来到的房客在这张桌边吃饭,主要是年轻人,有快乐有悲伤,有时孤单一人,有时则有朋友、情人相伴。他们在这里端上快餐来填补暂时的空白,或是用五道时髦的菜式来吸引异性,或是在出门跑步前吃点碳水化合物,或是在心碎的时候吃巧克力布丁疗愈。最后,那个表亲卖掉公寓,清理房屋的工人带走这张桌子。桌子在仓库里兀自憔悴,蜘蛛在过时的磨圆角落内侧织网,青蝇在粗糙的裂缝里产卵。桌子最后捐给了慈善机构,机构将桌子转赠给我——无人爱、没人要、损坏到无法修复的人,而这张桌子也是如此。
东西都摆排出来了。止痛药(二十四锭的有十二包,是处方用药,细心囤起来的);面包刀(几乎没用过,鲨鱼般的利牙准备要出击);排水管清洁剂(“可以疏通所有的堵塞,连头发及油垢都能解决”——还有肉和内脏)。这张桌子,我从来不曾在桌边和另一人同坐、共享一瓶酒。在这间厨房里,除了自己,我从来没为任何人下厨过。我像个尸体躺在地板上,感觉刺刺的食物碎屑粘在我光裸的手臂、臀部、大腿、脚跟后侧,冷飕飕的。我真希望自己就是个尸体。不久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是了。
所有的伏特加空瓶都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喝完就随手扔在地上。要是有人发现这里乱成这样,我应该觉得羞耻,但我毫无感觉。我想,最后,我的躯体会被移走,工业级清洁人员会被派遣过来。公寓会重新改租他人,我希望新房客在这里会过得快乐,在墙壁、地板跟窗户周围缝隙里,为以后的住户留下快乐的痕迹。我什么都没留下,我从来就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像这样躺在这里多久了,我想不起自己最后倒在厨房地板上或者裸着身子的原因。我伸手去拿身边的酒瓶,对于还剩多少感到焦虑,发现瓶身还沉甸甸的,马上松一口气。不过,这是最后一瓶了。等这瓶喝完,我有两个选择:从这块地板上起身,穿好衣服去买更多酒回来;或是自我了断。其实,不管是哪种,最后都会送命,差别只是在自我了结以前喝多少伏特加而已。我又喝了满满一口,然后等着痛苦得到释放。

当我再次醒来,我还在同一个地方。过了十分钟或十小时——我没概念。我调整为胎儿的姿势,如果我当不成尸体,那我希望自己是个婴儿,蜷起身子待在某个女人的子宫里,纯粹并且受到渴望。我微微挪移,把脸转向地板,呕吐起来。我注意到,透明的呕吐物里有绿中带黄的细丝——酒液加胆汁。我好一阵子没吃东西了。
体内有那么多液体和物质,我躺在那里试着列举出来。有耳屎、痘痘里面的黄色脓液、鲜血、黏液、尿液、屎粪、食糜、胆汁、唾液、泪水。我就像肉店橱窗,展示着大大小小的内脏,粉红的、灰的、红的,这些全塞在骨骼之间,裹在皮肤之内,然后覆上细毛。皮囊上存在着瑕疵,痣、雀斑及破裂的微血管散落于上,当然还有疤痕。我想到病理学家检视着这具尸骸,不放过每个细节,称着每个内脏的重量。肉品检查,不合格。
我现在就是无法想象,会有人能够爱上这只装有血液及骨骼、会走动的皮囊。我无法理解,我想起那天晚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天还是四天前?),然后伸手去拿伏特加酒瓶。回忆的时候,我再次干呕。

打从一开始,那天就不大顺利。那天早上,盆栽波莉死了,我很清楚这句话听来有多荒唐。不过,那株植物是我与童年唯一活着的联系,是火灾前与火灾后的人生里唯一的常数,是除了我之外,唯一存活下来的东西。我以为它坚不可摧,以为它会一直活下去,枯叶飘落,新叶自会萌生并取而代之。过去这几个星期,我玩忽职守,忙着医院、葬礼及脸书,没有定期给它浇水。这是我照顾不当的另一个生物,我不适合照顾任何人、任何东西。我麻木到哭不出来,将那株植物连盆带土丢进垃圾桶。我看出这些年来,它只靠着极纤细、极脆弱的根勉强存活。
生命岌岌可危。这点我当然早就知道了,没人比我更清楚这点。我知道,我知道这有多荒谬、有多可悲,可是在某些日子里,在很黑暗的日子里,我知道如果不浇水,那株植物必死无疑,这是迫使我不得不起床的唯一事情。
不过,那天晚些时候,我下班回家,还是把垃圾拿出去,换好服装,逼自己出门去听那场音乐会,我独自前往。我和那歌手相遇的时候,必须只有我跟他,不能有让我分神的事情,不能横生枝节。我必须让某件事发生,什么事都好。我不能任人生虚度,不能频频闪避人生。我不能像个鬼魅似的,在这世界阴魂不散。那天晚上确实也发生了事情。第一件事就是领悟到,那个歌手就是不知道我在场。我凭什么认为他会知道?到底是我愚蠢,还是我自欺欺人,或是我和现实之间只有微弱的联系?随你选。
羞耻。我站在前方,荒唐地用新衣装紧紧裹住自己,化了小丑般的彩妆,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他上台的时候,我近到可以看清他的鞋带绑了双结、发绺垂落在眼上。他的手搭在吉他上,手指经过细心保养。光线耀眼地照在他身上,我置身于黑暗之中。尽管如此,他终究会看到我的。假使这是命中注定,而且一定是命中注定,他就会看到我,就像我在好几个星期以前看到他一样。我站定不动,仰头看他。乐队开始弹奏,他张嘴高唱。我可以看到他的牙齿、上颚的柔软粉红。此曲唱毕,另一曲开始。他对听众讲话,但没对我说话。我站着等待,等另一首唱完,然后又一首,但他还是没看到我。我站在灯光之外,音乐打在我身上反弹回去,进不来,听众也无法穿透围住我的那层孤单,我渐渐开始意识到真相。我再三眨着眼睛,仿佛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而这番景象凝定成形。
我是个三十岁女人,却对某个我不认识、永远也不会认识的男人,有了少女般的幼稚迷恋。我原本说服自己,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他会帮我变得正常,修正我人生中种种出错的地方。某个可以帮我面对妈妈、挡住她在我耳边低语的声音,她总是告诉我我很差,说我错了,说我不够好。我为什么会如此异想天开?
他不可能受到我这种女人的吸引。客观来说,他是个无比迷人的男性,可供选择的伴侣不少。他会选个比他自己小几岁、迷人程度相当的女性,当然会了。星期二晚上,我独自站在某个地下室,听着自己不喜欢的音乐,四周都是陌生人,就因为我迷恋上一个男性,他现在不知道我存在,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意识到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音乐了。
他在舞台上,按着调音器为吉他调音时,说了点关于巡回演出的老话。这个陌生人是谁?这个城里,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里,有那么多人,我当初为何偏偏选他当我的救星?我想到前一天读到的一篇新闻报道,一些年轻乐迷在某位歌手的屋外泪流满面地守夜,只因为那个歌手剪了头发。当时我笑了他们,但我的行为不就跟他们一样吗?我不就像是一个用紫色墨水写歌迷信件、在书包上写上对方姓名、被爱冲昏头的少女吗?
我不认识眼前舞台上的那个男人,对他一无所知,这全部都是幻想。我这样一个成年女性,还能够更可悲吗?我替自己编了一则悲哀的小童话,以为自己可以修正一切、可以抹消过去,以为我可以和他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妈妈就不会再生气了。我是艾莉诺,可悲的小艾莉诺·奥利芬特,守着一份可悲的工作、独酌伏特加、单独吃晚饭,我永远都会这样下去。没有东西、没有人能够改变这点,更不会是这个歌手,他趁着乐团同伴独奏吉他时,用手机检查自己的头发。毫无指望了,事情不可能得到修正,我不可能得到修正。过去既逃不掉,也抹除不了。经过这几个星期的妄想,我体悟到这个纯粹残酷的事实,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我体内混融绝望和反胃,接着快速降临的是那种熟悉的、黑暗至极的情绪。

我又昏睡过去。醒来时,脑海终于扫空那些思绪,只剩下与身体相关的想法:好冷,我在发抖。下决定的时候到了,我决定喝更多的伏特加。
我缓缓起身,慢如演化,我看到地板上的乱象,对自己点点头——好兆头。也许我从摊在桌上的方法里做出选择以前,就真的会死去。我取下挂钩上的一条擦碗巾,上头写着“来自哈德良长城的赠礼”。上头有百夫长及“SPQR”(元老院与罗马公民)的印记。它是我的最爱,我用它来抹抹脸,随手扔在厨房地板上。
我懒得穿内衣裤,只是套上卧室地板上最靠近我的衣物,就是星期二晚上穿的那套服装。我把光脚塞进尼龙搭扣工作鞋,然后找到挂在玄关橱柜里的旧无袖外套。我意识到,我不知道那件新外套到哪儿去了,不过,我还得找出自己的提包。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带了崭新的黑色提包出门,里头只装得下我的皮夹和钥匙。钥匙在玄关架子上的老位置。我最后也在玄关里找到了提包,原来在角落里,扔在我的购物袋旁边。皮夹里的现金全没了,我想不起自己当初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何时买了之前一直在喝的伏特加,可是我想一定是从市中心回来的路上买的。幸运的是,皮夹里的银行卡都还在,演唱会的票根也在里头,我把它扔在地上。
我下楼到小商店去。外头亮着冷冰冰的天光,一片灰白的天色。我走进去的时候,电子铃声响起,杜旺先生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瞪大眼睛,嘴巴微张。
“奥利芬特小姐。”他说,声音谨慎安静。
“麻烦给我三公升的格兰。”我说。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低哑、破音,我想是因为好一阵子没开口,加上吐了一堆。他放了一瓶在我面前,接着一脸犹豫。
“奥利芬特小姐,三瓶吗?”他说。我点点头。他慢吞吞地在柜台上多放两瓶,酒瓶现在排排站,就像我需要敲过去再敲回来的九柱球。
“还要什么吗?”他说。我一时考虑要买条面包或一罐意大利面条,可是我一点都不饿。我摇摇头,把现金卡递过去,我的手在抖,我试着控制却失败了。我输进密码,等待收据印出的时间简直没完没了。
柜台上放着一叠晚报,就在收银台旁边,我看到今天是星期五。杜旺先生在墙上装了一面镜子,好监看店里的各个角落,我瞥见自己的模样。我脸色灰白,好似幼虫,头发竖了起来。眼睛是深暗的凹洞,空荡、死气,我注意到了这点,不过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我的外表是最不重要的事了,绝对无足轻重。杜旺先生把装着酒瓶的蓝色塑料袋递给我。那种气味,聚合物的化学臭味,害我肠胃翻搅得更厉害了。
“保重啊,奥利芬特小姐。”他说,脑袋偏往一边,毫无笑容。
“再见,杜旺先生。”我说。
回家的路程只要十分钟,我却耗了半个钟头——袋子里的酒瓶、我沉重的双腿。街道上看不见其他活物,连只猫和喜鹊都没有。光线朦胧,世界变得灰灰黑黑的,那种失了色彩的凄凉感沉甸甸地压着我。我随脚踢上背后的前门,甩掉衣服,任它们落在玄关地板上。我一时注意到自己很臭——汗水、呕吐物,以及甜腻的腐味,这一定是代谢后的酒精。我把蓝色提袋拿进卧室,换上柠檬色的睡衣,爬进被子里,盲目地摸找酒瓶。
我以谋杀者那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决心喝着酒,可是心思就是无法、就是不愿被淹没——像是丑恶浮肿的尸体,以灌满气体、苍白丑陋的模样,持续浮向水面。其中,当然有我恐怖的自欺欺人:他、我……我当初到底在想什么?更糟的,比那个更糟的是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将自己蜷成一只球,尽量缩小自己在床上占据的空间。可耻,我出尽洋相。我叫人难为情,妈妈总是这么对我说。一个声音逃进了枕头里,一种动物似的哀鸣。我无法睁开双眼,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肌肤,哪怕一公分也不想。
我原本以为可以轻易解决自己的问题,仿佛多年前已成定局的事情真的可以修正过来。我知道人的生存方式不该像我这样,我在工作、伏特加及睡眠组成的循环里,恒常不变地兜转不停,默默地、孤单地原地打转。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明白这样不对。我把头抬得够高,足以看清这点,而因为迫切想要改变,我便随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一时忘情,编织出某种……未来。
我畏缩一下。不,那是错的。畏缩代表难为情、乍现的羞耻。我的灵魂逐渐蜷缩成一片白,某人不复存在的那种空白。我为什么开始任由自己以为,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就是其他人拥有的那种生活?我凭什么认为那位歌手可以参与其中、可以帮我实现?答案戳刺着我:妈妈。我想要妈妈爱我。这么久以来,我都孤单一人,我需要某个人陪着我,帮我应付妈妈。为什么我身边没人——任何人,可以帮我应付妈妈?
我在脑海里回想那个场面,一次又一次,回忆我那天晚上意识到的第二件事。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已经退到比较后面的地方了,就在人群中央。我又去点了一杯酒,我在吧台的时候,通往舞台前方的路已经闭合。我喝了伏特加——我的第六杯,还是第七杯?我不记得了。我站的地方,他看不见我的脸,我很清楚这一点。乐团已经停止演奏——有人弄断琴弦,正在更换。
他凑向麦克风,挑起一眉。我看到他慵懒俊美的笑容,他茫然地往黑暗里窥探。
“那我们现在要干吗呢?大维换个弦,耗个他妈的老半天。”他扭头面对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男人对他比中指,没从吉他上抬起头,“好吧,有件事可以娱乐你们一下,女士们!”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解开腰带,任牛仔裤落下,对着我们摇晃他苍白的臀部。
听众里有些人哈哈笑,有些人大骂脏话,而那个歌手回敬粗俗的手势。我清清楚楚地领悟到,我眼前舞台上的那个男人确确实实是个浑蛋。乐团开始演奏下一首歌,每个人都跳上跳下,我则在吧台那儿又点了一杯双份酒。

后来,我再次醒来,但我闭着眼睛。有件事我蛮好奇的。我纳闷儿,我这个人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对世界毫无贡献,绝对没有,我也不曾从世界得到什么。当我停止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有什么重大区别。
大多数人从世界上缺席时,至少会有几个人在个人层次上有所感。可是,我什么人也没有。
我走进一个房间时,不会点亮整个房间。没人渴望见到我,或听到我的声音。我不为自己感到难过,一点都不会,这只是事实的陈述。
我这辈子一直在等死,倒不是说我主动求死,只是我不大想活着。现在有什么微微改变了,我领悟到我不需要等死到来。我不想等了,我旋开酒瓶,畅饮一番。
啊,可是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来,大家不都这么说的吗?最棒的留在最后,表演就快结束了。到了这个阶段,我视线的焦点微微模糊——伏特加的关系,而我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我眯起眼睛,努力确认眼前的东西。是烟雾,灰色、模糊、致命的烟雾,从舞台的侧面、沿着前方散放出来,开始灌满整个室内。我旁边的男人咳起来,这是精神官能的反应,因为干冰、舞台烟雾并不会引发这样的反射动作。我觉得烟雾弥漫我全身,看到灯光和激光切过烟雾。我闭上眼睛,在那一刻,我又回到那里,那栋房子里,楼上,火灾。我听到尖叫声,无法辨认是否出自我。贝斯鼓跟着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小鼓就像我的脉搏一样搏动。房间里满是烟雾,我看不见。尖叫声,我自己的与她的。贝斯鼓、响弦。肾上腺素飙升,节奏加快,强烈到令人反胃,强烈到我小小的身体——任何小身体——都无法承受。尖叫声。我往外推挤,往外,推过每一个障碍,跌跌撞撞、气喘吁吁,最后到了外头,在幽暗的黑夜当中。我背贴墙壁往下瘫软,趴倒在地,尖叫声犹留耳际,身体依然怦怦鼓动。我吐了,我活着,我孤单一人,全宇宙没有活物比我更孤单,或是更可怕。

我再次醒来。我之前没拉窗帘,光线洒入,是月光。“月光”这个词代表浪漫。我双手交握,试着想象另一个人的手握着我的感觉。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寂寞到死。有时,有人会说他们可能无聊死了,说再不来杯茶就会渴死。但对我来说,死于寂寞并非夸张。我觉得自己快死于寂寞时,脑袋垂下、肩膀弯驼,因为渴望人类的接触而疼痛,肉体上的疼痛——我真的觉得,如果没人抱住我、碰碰我,我可能会扑倒在地,然后断气。我指的不是恋人(近来的狂恋先撇开不谈,我老早就放弃会有人能把我当情人那般爱我的想法),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美发沙龙的头皮按摩、去年冬天的流感疫苗——我唯一体验到的触碰,是来自我付钱的对象,而他们当时几乎都戴着免洗手套,我只是陈述事实。
大家不喜欢这真相,但我忍不住要说:如果有人问你过得如何,你就该说还好。你不该说自己昨天晚上哭到睡着,因为你连续两天没跟人说话,你要说还好才对。
刚开始在鲍伯的公司上班时,办公室里有个较年长的女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退休。她常常为了照顾罹患卵巢癌的妹妹而请假。这位年纪大点的同事从未提过癌症,甚至不愿说出这个词语,只能拐弯抹角来提此疾病,我明白当时这种做法很寻常。但在这个年头,孤独成了新癌症,一种羞于启齿、令人尴尬的东西,用某种暧昧难解的方式降临到你身上。一种难以治愈的可怕东西,恐怖到你不敢提到它。其他人则不想听到有人大声说出这个词语,生怕自己也可能会染上,可能会诱使命运将同等的恐怖降临在他们身上。
我趴在地上,像只老狗似的往前拖着走,拉起窗帘遮挡月亮。我倒回被罩上,再次伸手拿酒瓶。

我听到砰砰声——砰砰砰——有个男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正梦到一间陷入火海的纳骨堂,充满鲜血与暴力,我花了半天才从梦境回到当下,这才意识到砰砰声是真实的,而且来自前门。我把头上的被单拉了下来,但砰砰声就是不停息。我急着要它停下,可是令我绝望的是,除了去应门之外,我想不出让它停下的办法。我的腿在抖,走路的时候必须扶着墙。我笨拙地鼓捣门锁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又小又白,大理石似的。一只脚上绽放一块大大的瘀青,又紫又青,往下延伸到脚趾。我很诧异——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不痛,也想不出瘀青是怎么来的,说是涂上去的也不为过。
我终于成功地打开了门,可是没办法抬起头,就是挤不出抬起头的力气。至少敲门声停了,那是我唯一的目标。
“老天爷!”有个男人说。
“不,我是艾莉诺·奥利芬特。”我回答。

27
我再次醒来时,正躺在沙发上。手底下的布料感觉粗粗的,很奇怪。我花了半晌才明白,身上盖的不是毯子而是毛巾。我躺着不动,缓缓评估情势。我身子很暖,脑袋隐隐抽痛。内脏剧烈刺痛着,以固定的节奏搏动,就像血液在流动。我张开嘴,听到肉和牙龈分开的声响,就像橘子瓣被撕开。我穿着黄色睡衣。
我听到搅动、碰撞的声响,是我身体外头的声音,最后才听出声音来自洗烘两用机。我慢慢睁开一眼——粘得张不开,看到客厅没变,青蛙厚圆坐垫回瞪着我。我活着吗?希望如此,不过只是因为如果死后会到这种鬼地方,我立刻就提出上诉。沙发前方的矮桌上有一大杯伏特加,就在我旁边。我伸出手,手抖得非常厉害,好不容易才把酒杯拿起来并举到嘴边,没洒出多少。我大口灌下快一半的时候,才意识到里头装的其实是水。我干呕,感觉水在胃里咕噜翻腾。又是个坏预兆——某人或某物把伏特加变成水了,我可不喜欢这种奇迹。
我再次躺下,听到其他声音,是脚步声。有人在哼歌,是个男的,谁在我的厨房?声音这么容易就传出来,让我很惊讶。我总是独自在这里,不习惯听到别人在我家里活动的声音。我又多喝了点水,呛了起来,开始猛咳,最后是吐不出东西的干呕。一两分钟后,有人试探地敲了敲客厅门,一张脸探了进来——原来是雷蒙。
我真想死——这一次,除了真正想死之外,也有比喻的意思。我暗想,几乎带点兴味,噢,真是的,一个人到底要绝望到什么地步,要在多少层面上巴望自己可以一死了之,最后才真正死得成?
雷蒙对我露出哀伤的笑容,用很轻的声音说话。
“你还好吗,艾莉诺?”他说。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你为什么在我家?”
他走进来,站在我脚边。
“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我闭上眼睛,这两个句子都没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是我想听的。
“饿了吗?”他柔声说。我想了想,我的身体感觉不对,非常不对劲。也许部分原因和饥饿有关?我不知道,所以只是耸耸肩。
他一脸高兴。“那我帮你弄点汤。”他说。我闭着眼睛往后躺下。
“不要小扁豆。”我说。

几分钟过后,他回来了。我慢腾腾地,非常缓慢地坐了起来,用毛巾继续裹住自己。他用马克杯热了点西红柿汤,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汤匙呢?”我说。
他没回答,只是到厨房拿了汤匙回来。我以右手握住,抖得很厉害,试着啜饮一些,但抖到毛巾都溅到了汤,我这才意识到我不可能将马克杯里的汤汁送到嘴里。
“唉,我想你最好喝完。”他柔声说,我点点头。
他坐在扶手椅上看着我小口地喝汤,没人说话。我一喝完,放下马克杯,体内感觉到汤的暖意,血管里有了糖及盐分。壁炉上面的金刚战士时钟,嘀嗒声大到出奇。我把水喝完之后,他一声不吭就主动添满。
“谢谢。”他回来把水递给我的时候,我说。
他一语不发,站起来离开房间。洗烘两用机的声音停了,我听到机门咔嗒打开,更多的脚步声。他又进来,朝我走来,伸出手。
“来吧。”他说。
我试着自己站起来,可是做不到。我不得不倚在他身上,让他搂住我的腰,撑着我走过走廊。卧室门开着,床铺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床单。他让我坐下,接着抬起我的腿,帮我钻进床罩底下,床铺的味道好新鲜——温暖、干净,像是小鸟的窝巢。
“现在休息一下吧。”他轻声说,拉上窗帘,熄掉灯光。睡眠像重锤落下,来得突然。

我肯定睡了至少半天,最后终于醒来,伸手去拿放在床畔的水杯,大口灌下水。我身体的里里外外都需要水,所以我小心踩着不确定的步伐,走到浴室,站在淋浴头下面。肥皂的气味好似花园,我洗掉所有的污秽,所有外在的污渍,走出浴室时浑身粉红、干净又暖和。我轻手擦干自己,动作放得很轻,害怕会扯破自己的肌肤,然后换上干净衣物,我从没穿过这么柔软干净的衣服。
厨房地板闪闪发亮,所有的酒瓶全数清除,料理台擦得一干二净。其中一张椅子上放着一叠折好的衣物。整张桌子空无一物,除了我唯一拥有的花瓶,里头插满了黄郁金香,上面放着一张短笺:
冰箱里有些吃的,尽量喝水,越多越好。起床以后打电话给我
雷X
下面潦草地写着他的电话号码。我坐下来盯着那个号码,然后再看看灿烂如阳光的花朵,以前不曾有人买花送我。我不大喜欢郁金香,但他不会知道。我哭了起来,剧烈颤抖地啜泣着,像一只动物一样哭号,感觉永远都停不下来,我就是无法停下。最后,纯粹因为体力透支,我静了下来,将额头靠在桌上。
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出了差错,而且是非常、非常严重的差错,我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问题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妈妈的方式不对,我很清楚,可是没人教过我怎样正确过生活,虽然过去多年我已经尽了全力,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让状况更上一层楼,我解不开自己这个谜题。
我泡了些茶,热好雷蒙留在冰箱里的冷冻食品,我发现我的确很饿。餐后,我洗好杯子及叉子,堆在他留着沥干的干净餐具旁边。我走进客厅,拿起电话,电话才响第二声他就接起了。
“艾莉诺——感谢老天。”他说,顿了一下,“你觉得怎样?”
“哈啰,雷蒙。”我说。
“你还好吗?”他又问一次,听起来很紧张。
“还好,谢谢。”我说。我知道这样回答才对。
“还好?要命!你也帮帮忙啊,艾莉诺!”他说,“我一小时内过去,可以吗?”
“雷蒙,真的不需要。”我平静地说,“我吃了点东西——”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不敢冒险猜测是晚餐或中餐,“还冲了澡,我要读点书,然后早早休息。”
“我一个小时内过去。”他又说,语气坚定,然后挂上电话。

我应门的时候,他正拿着一瓶汽水及一袋哈瑞宝软糖,我勉强挤出笑容。
“进来吧。”我说。
我纳闷儿他上次是怎么进来的,我没有印象替他开过门。我当时的状态如何?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话?我觉得心开始怦怦直跳,忐忑紧张。我对他骂了脏话吗?我裸着身子吗?我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汽水瓶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滚了滚。他捡起来,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肘,带着我走到厨房。他让我坐在桌子边,自己盛水去煮。他强占我的空间,我应该觉得相当不满,但我却因为受到照顾而如释重负,大大松了口气。
我们隔桌对坐,喝着茶,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他先开口说:“艾莉诺,搞什么啊?”
听到他声音摇颤,仿佛泫然欲泣,我很震惊,我只是耸耸肩,他开始面露怒意。
“艾莉诺,你旷了三天工,鲍伯真的很担心,我们都很担心。我从他那里拿到你的地址,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好,却发现你……发现你……”
“准备自我了断?”我问。
他抹过脸庞,我看到他快哭了。
“唉,我知道你很重隐私,那没关系,但我们是哥儿们,知道吧?你可以和我讲心事,别闷在心里。”
“这样有什么不行?”我问,“和别人说你觉得有多糟,怎么会让事情变好?别人又处理不了,是吧?”
“他们可能无法处理一切,艾莉诺,的确不行。”他说,“但聊聊总是有帮助的,大家都有问题啊,知道吧?大家都知道不快乐的感觉是怎样的。俗话说,有人分担,忧愁减半……”
“我想,世界上没人可以明白我的处境。”我说,“那只是个事实,我想没人有过我那样的遭遇,还活了下来。”我说,这种澄清是必要的。
“说来听听。”他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好吧,如果不找我,找别人讲讲也可以啊,像是咨询师、治疗师……”
我嗤之以鼻——极不优雅的声音。
“咨询师?”我说,“‘我们坐下来谈谈自己的感受吧,一切就会很神奇地变好哟。’我想不必了哟,雷蒙。”
他微笑:“你没试怎么知道?又没有什么损失,人陷入忧郁或是精神病还是什么的……又没啥好丢脸的……”
我差点呛到茶。“精神病?你在说什么啊,雷蒙?”我摇摇头。
他举起双手做安抚状。
“唉,我不是医生,我只是想说……嗯……让自己酒精中毒,计划自杀的人,那个,状况不是太好吧?”
他对我现况的总结如此荒唐,我差点失笑。雷蒙通常不是爱夸张的人,可是这样说未免过头。对我而言,这种说法对那晚经历的描述,和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雷蒙,我只是过了个压力很大的夜晚,伏特加稍微喝多了点,只是这样,根本不是什么生病的症状。”
“那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那之后都怎么了?”他说。
我耸耸肩。“我去看个小表演。”我说,“不是很精彩。”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都不吭声。
“艾莉诺,”他终于说,“这很严重,如果我当初没过来,你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不管是因为酒精中毒,还是因为呛到呕吐物,而且前提是你那时还没服用过量药物。”
我歪着头在思考这点。
“好了。”我说,“我承认我那时很不快乐,可是每个人偶尔不是都会觉得伤心吗?”
“是,当然是,艾莉诺。”他平静地说,“可是,人伤心的时候,会哭一下,也许狂吃冰激凌,或在床上赖一整天。他们并不会想到要喝水管清洁剂,或拿面包刀划开血管。”
想到那些尖利无比的齿刃,我不由得打起哆嗦,我耸耸肩默认。
“算你赢,雷蒙。”我说,“我没办法反驳你的推论。”
他伸出双手搭在我的前臂上,捏了捏,他很有力气。
“你至少考虑去看看医生吧。不会有坏处吧。”
我点点头,再一次。他很有逻辑,人是争不过逻辑的。
“你希望我和什么人联络吗?”他说,“朋友、亲戚?你妈呢?她会想知道你近来的状况,对吧?”他不再说话,因为我笑了。
“妈妈才不会。”我边说边摇头,“她可能会高兴得要命。”
雷蒙满脸惊恐。
“别这样,艾莉诺,这样说很可怕。”他说,一脸震惊,“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受苦,没有母亲会觉得高兴的。”
我耸耸肩,盯着地板。“你又没见过我妈妈。”我说。

28
接下来几天过得有点吃力。有好几次,雷蒙突然来访,表面上是说要送吃的来,或是替鲍伯转达信息,事实上是要确定我没寻短见。如果我要编写简要的字谜线索来形容雷蒙的神态,就会是高深莫测的反义词。我只希望这个男人不要随便跑去打牌赌博,因为我怕他会空着皮夹下桌。
他竟然不嫌麻烦,花力气在我身上,尤其发现我的时候,我正陷入演唱会后那种糟糕状况。以前,不论我是伤心或低潮,我生活中的相关人员只会打电话通知我的社工,然后我就会被移到其他地方。雷蒙没打电话给谁,也没叫外头的机构介入,他选择亲自照顾我。我一直在思索这点,推出的结论是,有些人面对令人头疼的行为时,并不会因此就和你斩断关系。如果他们喜欢你(我记得,我和雷蒙都同意我们现在是哥儿们了),那么,这样看来,即使你悲伤、低潮或有难缠的表现时,他们还是准备好要维持联系。这对我来说算是某种启示。
我忖度,家人是否就是这样——如果你有父母、姐妹,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在。并不是说,你可以把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人生中,不能把任何东西当成理所当然的存在——而只是你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如果你需要他们,不管状况变得有多糟,他们都会在。我并不容易羡慕别人,可是我必须坦承,当我想到这点时,心中会涌现一丝羡慕的感受。不过,我永远没机会经历了——经历什么?我想,是无条件的爱吧——想到这点就不禁涌现忧愁。相较于这种忧愁,羡慕仅仅是次要的情绪。
可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后悔也没用。雷蒙让我一窥那种关系的一二,有这样的机会,我自觉幸运。今天,他带了一盒雀巢薄荷巧克力,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还带了一只充了氦气的气球来。
“我知道很蠢。”他含笑说,“可是我要去搭公交车的时候,路过广场上的市集,看到有个家伙在卖这个,想到可以逗你开心。”
我看到他拿的东西就笑了出来,随之涌现的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感受,相当陌生。他将拉绳递给我,气球朝着低矮的天花板飘去,然后抵着天花板上下浮动,仿佛想要逃走。
“那是什么?”我说,“是……是芝士吗?”从来没人送我氦气球,更别说长得这么奇怪的。
“是海绵宝宝,艾莉诺。”他说,说得慢条斯理、清清楚楚,仿佛我是个白痴,“海绵宝宝方裤裤啊!”
长了龅牙的半人形洗澡海绵!我这辈子,大家都说我怪,可是说真的,当我看到这种东西时,我才领悟到,相对来说,我算很正常。
我泡了两人份的茶。雷蒙把脚跷在矮桌上,我考虑叫他把脚移开,不过,我想到他一定觉得在我家很自在,舒服到足以在这里放松下来,让家具发挥最大功能,这个念头还蛮令人愉快的。他大声喝着茶——这种侵扰就没那么让人愉快了——并问起医生的事。这周稍早,雷蒙提出了颇具说服力的论述,强调我的精神状态必须寻求客观专业的看法,还有,要是确诊出精神方面的问题,现代治疗的效力颇高,我终于同意到医院约诊。
“我明天要去,十一点半。”我说。
他点点头。“不错哟,艾莉诺。”他说,“好了,答应我,你会跟医生实话实说,谈你实际上的感受,还有你经历过的事情。”
我思索这点。我判定,我几乎什么都能告诉医生,可是不会提到那一小堆药丸(反正已经一点也不剩。雷蒙太没环保概念了,竟然把药都冲进了马桶。我虽然表面上表示不悦,但暗地很高兴摆脱它们),而且我也决定不要提起和妈妈的闲聊,还有我们那个流产的荒唐计划。妈妈总是说,只需要提供必要信息给专业的好事之人,而这些话题都不太相干。医生只需要明白,我非常不快乐,这样医生就可以给我建议,告诉我改变这种状态的最好方法。我们不需要挖掘过去,无须谈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
“我答应。”我说,不过还是叉指比了祈祷手势。

29
医生帮我开立假单时,我纳闷儿我要如何适应怠惰的生活。我一向有全职工作,拿到学位的隔周,就到鲍伯那里上班了,从那之后的这些年来,我不曾请过病假。幸运的是,我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壮。
第一个星期,就是伏特加事件和雷蒙来访的下一个星期,我睡得很多。我一定也做了其他正常事情,比方说出门买牛奶或淋浴,可是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不知怎的,即使才给医生区区几个细节,医生就推断出我得了抑郁症。我设法守住了那些最重要的秘密。她提议,结合服药与谈话治疗才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可是我坚持不要服用任何药物,至少一开始不要。我担心会像伏特加那样,对药物产生依赖。不过,我勉强同意去见咨询师,作为疗程第一步,首次会谈就排在今天。我被分配到某个叫玛丽亚·邓波儿的人那里——没提供职称。我不在意她的婚姻状态,可是如果事先知道她有没有正式的医学资格会比较好。
她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现代高楼楼群的三楼。电梯把我带回那个最缺乏美感的年代,也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放眼净是灰色、灰色、灰色,柔软的浅色系、肮脏的塑胶,以及讨人厌的地毯,闻起来仿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就没清扫过。从一开始,我就很不愿意参加咨询会谈,又要在这种地点进行,就更不吸引人了(如果这种事情真有吸引力的话)。悲哀的是,这种环境太熟悉了,而这也是一种慰藉。那种规格化的走廊,花样雕带以及灰泥天花板,我这辈子走过的,不知凡几。
我敲了敲门——轻薄的胶合板,灰色,上头没名牌——玛丽亚·邓波儿转眼便开了门,邀请我进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仿佛她一直站在门后。室内空间狭小,一张餐椅和两张规格化的扶手椅(那种清洁方便、坐来不舒服的那种),隔着一张小矮桌相对而置,桌上摆了一盒没品牌的“男人尺码”面纸,我一时觉得不可思议。除了几个例外,男人的鼻子尺寸大致和我们相同,不是吗?就因为他们有XY染色体,就需要面积大很多的面纸吗?为什么?我想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室内无窗,墙上挂着装框版画(插瓶的玫瑰,是心如死灰的某人用电脑绘成的),比起光秃秃的墙面,更显刺眼。
“你一定是艾莉诺吧?”她含笑说。
“其实是奥利芬特小姐。”我说着便脱下无袖外套,纳闷儿该拿它怎么办。她指向门后的一排挂钩,上头挂着非常实用的雨衣,我尽可能拉开距离。我坐在她对面,脏脏的椅垫噗的一声,释放出疲惫的污浊空气。她对我微笑,她的牙齿!噢,邓波儿小姐。我想,她已经尽了全力,可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它们的大小。它们属于尺寸大上许多的嘴巴,也许甚至不是人类的嘴。我想到前一阵子《每日电讯报》登过的照片,是只猴子,它抢走相机,咧嘴替自己拍了张照(一张所谓的“自拍”)。这个可怜的女人,永远不会希望有人用“猴子般的”来形容自己的牙齿。
“我是玛丽亚·邓波儿。艾莉诺——呃嗯,奥利芬特小姐,”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她专注地看着我,使得我在椅子上往前挪,不希望流露出不自在。
“奥利芬特小姐,你咨询过吗?”她说着便从提袋里拿出笔记本。我注意到,笔记本上附了好几种配饰,钥匙圈之类的——毛茸茸的粉红色猴子、一个巨大的“M”金属字母,还有最可怕的就是一只缀着亮片的迷你红色细跟高跟鞋。我以前就遇过这种类型的女人,而邓波儿小姐是“有趣型”的。
“说是,也不是。”我说。她探询地挑起一眉,但我拒绝细谈。一阵沉默,我听到电梯再次发出咔嗒响,但没有进一步的声音显示有人乘坐。我有种受困的感觉。
“好吧。”她爽朗地说,太过爽朗了,“我想我们就开始吧。好了,首先,我想先让你放心,我们在这里面一起讨论的一切,绝对是机密。我是相关专业团体的成员,我们恪守非常严格的行为准则。你在这空间永远应该觉得自在安全。一有问题,请随时发问,尤其是不清楚我们在做什么,或者不知道我们为何那样做的时候。”她似乎在等某种反应,可是我无法回应,只能耸耸肩。
她在椅子上安顿下来,开始读笔记本:“你由医生转介过来,嗯,你有抑郁症。”
我点点头。
“可以跟我说点你近来的感觉吗?”她说。她的笑容有种僵硬的感觉。
“我想,我有点伤心吧。”我盯着她的鞋子,看来像高尔夫球鞋,只是没钉子,是金色的,难以置信。
“艾莉——奥利芬特小姐,你觉得伤心有多久了?”她用笔轻敲着巨齿,“说实在的,如果我叫你艾莉诺,你介意吗?只是,那个,我想,如果我们直呼彼此的名字,讨论起来会稍微流畅一点,可以吗?”她微笑。
“我比较喜欢奥利芬特小姐,可是嗯,我想可以。”我大方地说。不过,有称呼比较好。毕竟,我又不认识她,她也不是我朋友,而是我付钱来和我互动的。我觉得,有点专业上的距离会恰当得多,比方说,陌生人检查你的眼球后方来确认是否有肿瘤,或是拿个带钩的器具在你的牙本质里翻找,或是,在你的脑袋里探来探去,拖出你的感受,逼它们坐在房间里,让它们自惭形秽到抬不起头。
“太好了。”她爽朗地说。我可以看出她意识到我是那种不“有趣”的人,我们永远不会一起相约去高空弹跳,或是参加豪华的变装派对。还有什么事很有趣?一起唱卡拉OK、公益跑步,及变魔术。我个人是不清楚啦,我喜欢的是动物、字谜以及(最近的)伏特加。还有什么比这些东西好玩?社区活动中心的肚皮舞课,不好玩。周末看推理剧,不好玩。女子告别单身派对,不好玩。
“你之所以去找医生帮忙,是出了什么特殊状况吗?”她说,“某个事件?某次互动?要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有时会很困难,可是你能够踏出这么重要的第一步,是很棒的事情。”
“有个朋友提议我去看医生。”我说,能够用“f[1]”开头的字眼,让我感到些微的愉悦。“是雷蒙。”我澄清。我还蛮喜欢说他名字的,我喜欢开头的卷舌音“r”。这个名字不错,是个好名字,这点至少还蛮公平的。他有权享有一点运气——毕竟,外表上并没有让他得到许多好处,就已经够他受的了,如果还取了尤斯塔斯或泰森这类的怪名字,那还得了!
“最后让你决定去找医生的那些事件,你愿意和我谈谈吗?促使你朋友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什么?你那时候感觉如何?”她说。
“我有点伤心,情势有点失控,只是这样。所以我朋友建议我去看医生。医生说,如果我不想服药,我必须来这边。”
她专注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觉得伤心?可以告诉我吗?”她说。
我叹了一声,这声叹息比我预期的还长,我原本无意如此夸张。我觉得喉咙在那口气结束时紧缩起来,因为泪水而揪紧。别哭,艾莉诺,别在陌生人面前哭。
“蛮无聊的啦。”我说,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只是……出了差错的恋情,就这样,很常见的情况。”长长的沉默,最后,纯粹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再次发话,“纯粹是误会一场,我以为……我是对一些迹象诠释错误,最后发现我对那个人的印象错得离谱。”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她静静地说。
“没有。”我说。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艾莉诺,这个人是谁?发生什么事情,让你……你刚才怎么说的,让你误读了那些迹象,可以多说一点吗?那些讯号是什么?”
“嗯,我有点喜欢上某个男的,算迷恋吧,可以说我有点冲昏了头,后来明白是自己犯傻,我们才不可能在一起。他——反正我最后发现他根本不适合我,而且他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男人,所以我觉得伤心。我错得这样离谱,觉得自己蠢死了,一切的事都是……”我听到自己越说声越小。
“好……我想先厘清几件事,你怎么认识这个男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噢,其实我没真的跟他碰过面。”我说。
她停下记笔记的动作,一阵别扭的停顿。我想,用戏剧术语来说,就是顿了一拍。
“好……”她说,“所以你们的……你们的人生路线怎么交错的?”
“他是个歌手,我看到他表演,然后,嗯,我对他动心了,可以这么说。”
玛丽亚·邓波儿谨慎地说:“他……他有名吗?”
我摇摇头:“他是当地人,就住这一带,其实离我家蛮近的。他还没成名,还没。”
玛丽亚·邓波儿闷不吭声,等我说下去,她连挑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意识到,我一定有点误导她了,让她对我的行为有了错误印象。
“我要澄清一下。”我说,“我不是什么……跟踪狂,我只是查出他住处,抄了首诗要送他,我连寄都没寄。我在推特上发过一次信息给他,只是这样,我没犯法。我需要的信息都是公开的,我没做出违法或类似的举动。”
“你以前从来没对其他人有过这种状况吗,艾莉诺?”所以,她现在以为我是长期将陌生人当目标的偏执狂,真是太好了。
“不,从来没有。”我坚定诚实地说,“他只是……抓住我的目光、引起我的兴趣了,只是这样。他长得,那个,还蛮帅的……”
又是一阵长长的停顿。
最后,玛丽亚·邓波儿往靠背上一倚,开始说话,令我松了口气。回答这些问题、谈我自己、担心我说的话听起来是否很蠢以及是否天真到令人尴尬,简直把我累坏了。
“我举个场景。我说给你听,你可以看看自己怎么想。艾莉诺,为了论证方便,这样说好了,你对这个男人逐渐产生迷恋的感受,建立真正的关系以前,通常会有这些感受,就是某种情绪‘试跑’,这些感受都很强烈。到目前为止,我的这个说法合理吗?可信吗?”我盯着她。
“所以,”她说下去,“你相当喜欢那种迷恋的感觉,感受着那些感觉。告诉我,什么事情让这一切戛然而止了?什么东西一举毁了那种迷恋?”
我往后颓靠在椅背上,她对事情经过做了准确到惊人的摘要,然后问了个十分有趣又贴切的问题,令我吃了一惊。纵使玛丽亚·邓波儿脚踩金色鞋子、挂着新潮钥匙圈,我这时也明白她不是个笨蛋。这一切都得花点时间我才消化得了,可是与此同时,我试着把思绪整顿成某种前后一致的回应。
“我想,就某种层面来说,我确实觉得整件事是真实的,觉得等我们终于见到面,就会坠入爱河、结为连理等等的。我觉得,我不知道啦,就是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准备好要接受那样的关系了。他那样的人——那样的男人——不常和我有相遇的机会,不要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似乎才对。我那时很确定……有些人……在我发现他的时候,他会觉得高兴。等我终于和他在同一空间时,我努力那么久,希望能实现的事情——却整个……瓦解了。这样说得通吗?”
她鼓励地点点头。
“我想我在那个空间里,领悟到自己一直很蠢,表现得像个少女,而不是三十岁的女人。他甚至不特别,虽然我把他当成焦点,但其实任何人都可以。我只是努力要取悦妈——”
她点着头打断我,阻止我讲得过头,谢天谢地。
“其实有几个议题,我提议我们在接下来几次的会谈里探索一下。”她说,“我们今天在这里一直在谈近来的事情,不过,到了某个阶段,我想听你讲点童年的——”
“绝对不行。”我说着便叉起双臂,盯着地毯。那栋房子里发生过什么事,这个女士不需要知道。
“我明白,这种事情有时候谈起来很吃力。”她说。
“那种事我一点也不想谈,玛丽亚,拜托,不要问我妈妈的事。”
可恶、可恶、可恶,玛丽亚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妈妈总是重头戏,总是压轴。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如何,艾莉诺?你们亲近吗?”
“妈妈固定会跟我联络,太固定了。”我说。现在秘密终于曝光了。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处不来喽?”她说。
“情况……蛮复杂的。”我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内心又觉得局促不安。
“可以和我说说为什么吗?”玛丽亚问。厚脸皮、包打听、探人隐私,真不要脸。
“不可以。”
一阵很长的停顿。
“要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很难,真的很难,可是我说过,要帮助我们往前走,敞开来谈就是最好的途径,我们慢慢开始吧。谈起母亲的时候,你为什么觉得不自在,可以告诉我吗?”
“我……是她不要我说的。”我说,这是真的。我记得上一次——唯一的,这么做的时候,是和一个老师说。这种错误,让人不敢犯下第二次。
我的左腿开始发抖,虽只是稍微颤抖,但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我猛地把头往后一仰,发出噪声,叹息夹杂咳嗽,试着把她的视线从我的腿上转移开来。
“好。”她耐着性子说,“如果可以的话,最后我想建议我们试点不同的东西。这个叫作‘空椅练习’。”她说。我叉起手臂,盯着她看。
“基本上,我要你想象这边这张椅子——”她指着单把的直背餐椅,“是你母亲。”
她期待我回应。
“好了,我知道感觉起来可能有点愚蠢或尴尬,可是拜托,配合一下吧。这里没人会评判你,这个房间很安全。”我在大腿上焦虑地扭绞双手,这反映出我内心的感受。
“你愿意试试看吗?”
我盯着门板,用意念期许自己身在门外,用意念期许时钟指针走到会谈结束的时间。
“艾莉诺,”她柔声说,“我在此是为了帮助你,而你来这里是为了帮助自己,对吧?我希望你也想变得快乐。事实上,我知道你想要。谁不想呢?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可以携手合作,帮你实现那个目标。这件事做来并不简单,也急不来,可是我真的觉得值得一试。说到底,你有什么好损失的?不管怎样,你都会在这里待一个小时,为什么不试试看?”
我想,她说得颇有道理的。我抬起头来,缓缓松开手臂。
“太好了!”她说,“谢谢你,艾莉诺。所以……我们想象这边这张椅子是你母亲。如果你在这里,在没人打岔也不怕有人评断的状况下,可以畅所欲言的话,你现在想对她说什么?来嘛,别担心,想说什么都行……”
我转身面对那张空椅子,我的腿依然在颤抖,我清清喉咙。我是安全的,妈妈其实不在这里,妈妈其实不会听到。我的心思回到那栋房子,那种冰冷、那种潮湿的气味、印有矢车菊的壁纸,还有棕色的地毯。我听到外头有车驶过,全部都要开向舒适安全的地方,我们却在这里,被孤零零地抛在这里,或者更糟的是,被留在她身边。
“妈妈……拜托。”我说,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袋之外响起,脱离身体在房间里飘移着,高亢但非常、非常安静。我吸气。
“拜托,不要伤害我们。”

30
我平日不随便骂脏话,可是昨天和咨询师的首次会谈,真是该死的荒唐。在邓波儿医生愚蠢的“空椅练习”末尾,我当着她的面哭了起来,然后她假装温柔地说,我们的会谈必须结束了,她下星期同一时间会再与我碰面。基本上,她等于是把我赶到了街上,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地站在人行道上,逛街的人匆匆与我擦身而过。她怎么可以这样?当一个人看到别人明显地陷入痛苦,而这种痛苦还是她刻意引发、反复拉扯而出的,她怎么还能接着将对方推到街上去,抛下对方独自面对?
现在上午十一点,我不该碰酒的,但我抹干泪水,踏进离我最近的酒吧,点了大杯的伏特加。我默默地向缺席的朋友们敬酒,然后快快灌下。在白天的酒客还来不及跟我互动以前,我就走了出去,然后回家上床睡觉。

我请假不上班的这段时间,和雷蒙照例到那家咖啡馆碰面吃午餐。他会发短信给我,提议一个日期与时间(到目前为止,我的新手机只收过这些短信)。看来,如果你以某种程度的固定频率和同一人碰面,对话就会愉快又自在——之前讲到哪里,你们可以从那里接下去讲,不用每次都从头开始。
闲聊的时候,雷蒙再次问起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和她说我的状况不好,问她为何从来不来看我,或是我为何从来不去看她。最后我让步了,只挑重点回复他。当然,他已经知道了那场火灾,也知道我事后在托管的状况下成长。我告诉他,因为我事后无法再和妈妈一起生活,因为妈妈住的地方不适合。我希望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追问下去,但他锲而不舍。
“那她在哪里?医院?疗养院?”他猜测着,我摇摇头。
“不好的地方,给坏人待的地方。”我说。他思索片刻。
“不会是监狱吧?”他一脸震惊。我扣住他的目光,但什么都没说。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他问她犯了什么罪,这个问题说来也算合理。
“我记不得了。”我说。
他盯着我,然后嗤之以鼻。
他说:“狗屁,少来了,艾莉诺。你可以跟我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因此变质的,我保证。不管是什么罪,又不是你犯下的。”
我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身体正面往上蹿,然后到了背后往下行,这种感受我只能说像是全身麻醉前的一剂镇静剂,我的脉搏怦怦跳。
“是真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当时一定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我想不起来。我当时才十岁,大家都很小心,避免在我面前提起……”
“噢,少来了。”他说,“她一定做了很糟糕的事情才会……我是说,学校的状况呢?小孩对那样的事情有时会很过分,别人听到你名字的反应呢?不过,这么一想,我想我不记得看过什么和奥利芬特这个姓氏有关的犯案新闻。”
“嗯,如果房间里有个姓奥利芬特的,我想你就会记得。”我说。
他没笑。事后回想,这个笑话不大高明。
我清清喉咙。“奥利芬特不是我的真名。”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一直都很喜欢,而且对那个当初替我选名字的人万分感激。很确定的是,我很少遇到姓奥利芬特的,这姓氏相当特别。
他盯着我,仿佛在看电影。
“他们事后给了我一个新身份,把我迁来北方……主要为了防止别人认出我,是为了保护我。这点还蛮讽刺的。”
“为什么?”他说。
我叹气:“因为受托管并非一直都很有趣。我是说,是还好啦。我需要的东西都不缺,但并非都很轻松愉快。”
他挑起眉毛,点点头。我搅动咖啡。
“我想,现在的用语不同了。”我说,“他们把托管的年轻人叫‘照顾’,但每个孩子本来都该受‘照顾’……原本就该如此。”
我听到自己的语气愤怒又悲伤,没人喜欢听自己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如果有人说,请用两个形容词来谈谈自己,如果说出“呃……我想想……愤怒又悲伤?”这样真的不大好。
雷蒙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捏捏我的肩膀。表面上这种做法没什么效用,但事实上这种感觉令人意外愉快。
“你要我去查查她做了什么事吗?”他说,“我想我三两下就能查出来,网络的魔法,对吧?”
“不用,谢谢。”我没好气地说,“要是想查,我自己就查得到,又不是只有你懂得用电脑,对吧?”我说。他的脸红了起来。“而且不管怎样,”我说下去,“你刚刚那么周到地强调,她犯下的事情一定相当可怕。别忘了,我一个星期还得和她说上一次话,原本就已经够难的了,如果我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不管她做了什么……就完全没办法和她对话了。”
雷蒙点点头,露出微微惭愧的神情,只有一丝丝的失望,这倒要称赞他一下。
他不像大多人那样喜欢猎奇。这次的闲聊过后,他还是会问问题,不过,都是些正常问题,是任何人聊起朋友的母亲时都会问的问题(朋友!我有一个朋友了!),她都好吗?你们近来有没有讲话?我也会问他这些问题,这很正常。当然,在我和妈妈闲聊的期间,妈妈说的话,我大部分都没和他说——复述起来太痛苦,让人难为情又羞辱。我很确定,雷蒙已经很清楚我在身体与性格上的诸多缺陷,所以没必要传达妈妈那些“如珠妙语”来提醒他。
有时候,他会让我停下来思考。我们原本在聊假期的事情,关于他计划在退休后四处旅行,还有他要有足够的存款,好有气派地外出旅行。
“妈妈见多识广,住过这么多不同的地方。”我说。我随口说了几个地方,令我意外的是雷蒙竟不为所动。
“你妈几岁?”他说。我猛吃一惊:她几岁呢?我开始计算。
“所以……我三十岁,我想她一定是很年轻就生我了——十九、二十吧?所以她是……我猜她现在应该五十出头吧?”
雷蒙点点头。
“对。”他说,“所以……我在想……我是说,我没孩子,所以我哪懂什么——可是我想,如果身边带着幼儿,要住进摩洛哥丹吉尔的鸦片馆,应该不容易吧?或者……另外一个是什么?在澳门当二十一点牌局庄家?”他声音很轻柔,仿佛很怕惹我不高兴。
“我是说,如果你把她说过的事情全部加总起来,不就会超过三十年吗?除非那些事情全是在你出生前、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做的。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嗯,我很好奇……她哪来的钱可以到处旅行?自己去那些地方,年纪不是有点太小吗?你爸呢?她在哪里认识他的?”
我别开脸,这些重要的问题我都答不出来,这些问题我不确定我想要回答。不过,说真的,为什么我以前没想过?

在和妈妈接下来的一次通话时,我想起了和雷蒙的对话。
“哈啰,亲爱的。”她说。我想我听见了静电的低咝,也许是灯管照明的邪恶嗡鸣,加上另一种噪声,听起来有点像是拉起门闩时的铿铛响。
“哈啰,妈妈。”我低语。我可以听到咀嚼的声音。
“你在吃东西吗?”我说。她吐气,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哮咳,就像猫咪吐毛球时所发出的声音,再后来是潮湿的啪嗒声。
“我在嚼烟草。”她不屑地说,“鬼东西——我劝你别碰,亲爱的。”
“妈妈,我不大可能会去嚼烟草吧?”
“我想不会。”她说,“你从来就不是很爱冒险的人。不过,没试过就不要随便批评。我以前住巴基斯坦拉合尔的时候,有时候就会享受一下当地的槟榔。”
我和雷蒙说过,妈妈住过孟买、塔什干、圣保罗以及台北。她在砂拉越的丛林里健行过,爬过图卜卡勒峰,也在斋浦尔和一位印度大君喝过午茶,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她又清了一阵喉咙——嚼烟草显然带来了负面影响。
我抢先打开话题:“妈妈,有件事我想问你,你生我的时候是几……几岁?”
她笑了,声音不带笑意:“我十三……不,等等……我四十九。随便啦,你何必在乎?我的女儿,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好奇……”我说。
她叹口气。“这些事情我以前全都和你说过了,艾莉诺。”她轻快地说,“我真希望你能好好听进去。”一阵停顿。
“二十的时候,”她平静地说,“从演化的观点看来,那是女人生产的巅峰时期,知道吧。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唉,即使是现在,我的乳房还是像超级名模刚入行那样小巧紧实呢。”
“拜托,妈妈!”我说。她咯咯笑着。
“怎么啦,艾莉诺?我害你难为情了吗?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一直都是。很不讨喜,你就是这样,很不讨喜。”
她的笑声越来越小,转为听起来痛苦的长长咳嗽。
“老天。”她说,“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自打记事以来,我生平头一次在她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悲伤。
“妈妈,你不舒服吗?”我问。
她叹气。“噢,我还好啦,艾莉诺。”她说,“和你讲话总是让我再次充满活力。”
我望着墙壁,等着她出招,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正在积蓄力量,准备袭击。
“独自一人是吧?没人可以讲话,没人可以一起玩耍,那都是你自己的错,怪异、悲伤的小艾莉诺。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是吧?你一直都这样。可是……在很多方面来说,你又笨到离谱、笨到无可救药,你看不到自己眼前的东西。难道我应该说是谁……”
她再次咳嗽。我不敢呼吸,等着她继续出招。
“噢,我都说腻了。换你了,艾莉诺。如果你有一丁点社交能力,就会知道对话应该是一应一回的,像打口头乒乓球一样,你不记得我教过你这件事吗?所以,来吧,跟我说说,你这星期都做些什么了?”
我一语不发,不确定自己能否讲得出话。
“我不得不说,”她说下去,“你跟我说你升职的事,我还蛮意外的。你一直是一个被领导的人,而不是一个领导者,不是吗,亲爱的?”
我该不该告诉她,我请了病假?我近来勉强避开了工作的话题,可是她现在却主动提起。她难道已经知道我的缺席,所以这是陷阱吗?我试着随机应变,但这种事我向来不擅长。太慢了,艾莉诺,太迟了……
“妈妈,我……我这阵子状况不大好,暂时先不工作,请一阵子病假。”我听到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很震惊吗?还是忧虑呢?同一口气被猛地吐出来,透过电话传进我耳里,沉重又快速。
“那样更好。”她说,快乐地叹气,“可以抽美妙可口的莎邦尼彩虹烟的时候,又何必嚼烟草呢?”
她又深深吸了口香烟,再次发话,语调比之前更无聊。“好了,我没多少时间了。”她说,“所以我们长话短说吧。竟然要停工,你状况有多糟糕?严重吗?有生命威胁吗?末期了吗?”
“我得了抑郁症,妈妈。”我急着说完。
她嗤之以鼻:“胡说什么啊!才没这种东西。”
我回想医生以及雷蒙说的话,还有鲍伯多么好心、多么体谅人。鲍伯和我说,他姐姐患了多年的抑郁症。我以前都不知道。
“妈妈,”我壮起胆子不服气地说,“我有抑郁症,我正在接受咨询,探索童年的经历,还有——”
“不!”她大喊,音量如此巨大又来得突然,我往后退了一步。等她再开口时,已经安静下来——静得危险。
“好了,你听我说,艾莉诺,你绝对不能和别人讨论你的童年,尤其不能和那个所谓的咨询师谈,听到没有?就是不准。我警告你哟,艾莉诺,如果踏上那条路,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会——”
一片死寂。
一如既往,妈妈很吓人,可是重点是,这一次——生平头一遭——她语气里也流露出了恐惧。

31
几个星期过去了,与玛丽亚·邓波儿的会谈自然而然地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尽管寒风呼啸,出门走走还是不错,我决定步行而不搭公交车,享受残余的阳光。有不少人和我所见略同。能够成为群体里的一员,感觉不错,融入人群让我略感愉悦。有个男人带着一条非常迷人的小狗,坐在人行道上,我投了二十便士到他的纸杯里。我在连锁面包店买了个糖霜卡仕达甜甜圈,边走边吃。我对着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婴儿微笑,他坐在俗气的推车里对着我摇拳。注意到细节,这样不错。生活的细小切片——林林总总加起来,可以帮助你觉得自己是人类整体的一小块、一小片,不管多微小,都能帮着填满某个空间。我等着信号灯变色时,就在想这件事。有人轻拍我的手臂,我猛吃一惊。
“艾莉诺!”是劳拉,一如平常亮丽到夸张,在塞米的葬礼之后就没再见过她。
“噢,哈啰。”我说,“都好吗?很抱歉我在你父亲的葬礼上没和你说上话。”
她笑了。“不用担心,艾莉诺——雷解释说,你那天喝得有点醉。”她说。
我觉得自己脸一红,垂眼望着人行道,那天下午我是喝了不少伏特加。
她轻轻捶了我手臂一下。“别傻了,那就是葬礼的目的啊,不是吗?喝点酒、叙叙旧啊。”她含笑说道。
我耸耸肩,依然撇开目光。
“你头发看起来不错哟。”她爽朗地说。
我点点头,抬头望着她描了眼线的眼睛。
“其实有好几个人都讲到了我的发型。”我说,稍微有点自信,“所以我想你一定弄得很棒。”
“啊,听到你这样说真好。”她说,“你随时都可以到发廊来,知道吧——我永远都会帮你安插时间,艾莉诺,你对我爸很好。”
“是他对我很好。”我说,“你有这样讨人喜欢的父亲,真幸运。”
泪水涌上她的眼眶,但她把泪水眨掉,她沿着上眼皮粘贴的巨大假睫毛肯定发挥了效用。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开始闪动。
“雷蒙提过你们两个有多喜欢他。”她静静地说,接着看看手表,“噢,天啊,抱歉,我得走了,艾莉诺,我计时停车,你也知道如果超过一分钟,那些收费员会怎样。”
我完全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可是我听听就算了。
“其实我这个周末会和雷蒙碰面。”她边说边碰我的手臂,“他人真的蛮好的,对吧?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他,可是一旦认识他……”她再次微笑,“总之,星期六我会告诉他,你问起了他。”她说。
“不需要。”我说,突然有点生气,“我最近才和雷蒙吃过午饭。我们现在碰到还真不是时候,要不然我就可以告诉他,你问起了他。”
她盯着我。“我没有……我是说,我不知道你们交情这么好。”她说。
“我们每星期都一起吃中饭。”我说。
“啊,嗯——午餐啊。”她说,不知怎的,神情更愉快,“嗯,我真得走了,很高兴见到你,艾莉诺!”
我举手挥别。她踩着那样的鞋跟,跑起来动作竟然这么灵活,真不可思议。我替她的脚踝担心,运气不错的是,她的脚踝是偏粗的那种。

玛丽亚·邓波儿今天穿着黄色紧身裤,搭配紫色踝靴。我注意到,运动型的小腿穿黄色紧身裤并不好看。
“艾莉诺,我在想,我们的话题能不能再回到你母亲身上?也许有什么是我们可以——”
“不要。”我说。接着更长时间的沉默。
“好,好,没问题,那你能不能跟我说点你父亲的事?到目前为止,你其实都还没提过他。”
“我没有父亲。”我说。更长时间糟糕的沉默。真烦,但到了最后,她拒绝开口的方式还真的起了效用。这份安静持续了好久,最后我再也受不了。
“妈妈告诉我,她……我假定她是……嗯,我还小的时候,她没直接跟我说过,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她是受害者……遭到了性侵。”我有失优雅地说。没有回应。“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没见过他。”我说。
她在笔记本里写着,然后抬起头:“艾莉诺,你是否曾希望生活里有个父亲或是扮演父亲角色的人?那是不是你想念的事情?”
我盯着双手。这些事情原本被藏了起来,好端端的,现在却被拖出来检视、被迫公开谈论,真是吃力。
“人对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是不会想念的。”我终于开口,我曾经在某个地方读过这句话,听起来应该所言不假,“我从记事以来,就一直只有我……和她。没有别人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没有同享的童年回忆。不过我想,那种状况也不算很不寻常,毕竟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我可以感觉到,那些字眼对我的腹部造成冲击,又酸又苦,在里面回旋。
她又在笔记本里写字,并未抬头:“你母亲有没有谈过那次侵犯?她认识侵犯她的人吗?”
“我第一天来这里就说得很明白,我不想谈她的事。”我说。
她柔声说:“当然了,别担心。如果你不想谈,我们就不谈她,艾莉诺。我只是因为你父亲,才问起她的,我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还有你对他的感觉,只是这样。”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玛丽亚。”
“你有没有考虑过要找他?”她说。
“强奸犯吗?我为何会想找他啊?”我说。
“女儿和父亲的关系,有时候会影响到她后续与男人之间的关系。艾莉诺,你对这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思索:“嗯,妈妈对男人不是特别有兴趣,不过话说回来,她对谁其实都没兴趣。她觉得大多数人都配不上我们,不论性别。”
“什么意思?”玛丽亚问。
看吧,即使我明言禁止“妈妈”这个话题,到头来还是在谈。不过,我非常诧异地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种主导谈话的感觉,喜欢享有邓波儿医生全然的注意力。也许是因为不用眼神接触,感觉很放松,仿佛自言自语。
“重点是,”我说,“她只希望我们和不错的人、恰当的人来往——她常常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她总是坚持要我们说话客气,行为端庄有礼……她要我们练习发音说话,一天至少一个小时。我们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她会用——这么说好了,她会用某种相当直接的方式来纠正我们,这种事几乎时时都会发生。”
玛丽亚点点头,示意我应该继续说。
“她说,我们都值得拥有最棒的,即使经济吃紧,我们永远都应该有合宜的举止,几乎像是以为我们是流离失所的贵族……而我们的大家长是被废黜的沙皇、被推翻的君王之类的。我很努力要表现得体,但我的模样与举止却从未达到她的期望,然后她就会很不高兴,非常生气。你要知道,不只是对我。对她来说,没有人够好。她总是告诉我们,我们必须留意够好的人。”我摇摇头,“我想,那就是我最后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我说,“我拼命想找到那样一个人,结果一时昏了头,搞砸了一切。”
我意识到自己全身颤抖,好似在寒冷的早晨浑身湿透的小狗。玛丽亚抬起头。
“我们暂时聊些别的吧。”她柔声说,“你和母亲分开后,进了托管系统,想和我谈谈你在里面的经历吗?受到托管是什么情形?”
我耸耸肩:“寄养……还好,养护机构……也还好。没人虐待我,我有的吃有的喝,有干净的衣服可穿,头上有遮风挡雨的屋顶。十七岁以前我天天上学,然后去上大学。我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
玛丽亚非常柔声地说:“艾莉诺,你有其他的需求吗?”
“你说的我听不大懂,玛丽亚。”我困惑地说。
“为了成为快乐健康的个体,人类有一堆需求需要满足,艾莉诺。你说你自己基本的物质需求——保暖、食物、栖身的地方——都得到照应了,但你的情绪需求呢?”
我惊愕不已。“可是我没什么情绪需求啊。”我说。
有一阵子我们都没开口,最后她清清喉咙:“大家都有的,艾莉诺。我们所有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需要知道自己被爱、受重视,且受到接纳与理解……”
我什么也没说,这种说法对我来说倒是新鲜,我让这番话沉淀下来,听起来蛮合理的,可是这种概念得等我独自在家的时候,仔细思考。
“有人曾经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了那样的角色吗,艾莉诺?就是你觉得了解你的人,无条件爱你、爱你本貌的人。”
我最初的反应当然是说“没有”,妈妈当然不可能。不过,某个东西——某个人——挥之不去,扯着我的袖子。我试着不去理她,但她就是不肯离开,那个细小的声音,那双小小的手。
“我……有。”
“不急,艾莉诺,慢慢来。你记得什么?”
我吸口气,心思回到了那栋房子,那天天气晴朗,有几道阳光洒在地毯上,地板上铺开了桌游,有一对骰子,还有两枚鲜艳的筹码,那天要玩更多蛇梯棋。
“浅棕色眼睛,有点像狗,可是我没养过宠物啊……”
我觉得自己逐渐痛苦、困惑起来,腹部翻搅,喉咙钝痛。有个记忆,在深深的地方,那里太过痛苦而无法碰触。
“好吧。”她轻声说,把我急需使用的“男人尺码”面纸盒传了过来,“时间快到了。”她拿出日志,“我们下星期同一时间碰面,再回来谈这个,好吗?”
我真不敢相信。花了那么多功夫,就差一点点,现在只差这么一点,她竟然又要把我赶回街上。想想我分享过的一切、我一路挖掘出来以及即将继续挖掘的种种,她竟然这样。我把面纸丢在地上。
“去死啦。”我静静地说。

32
“愤怒是好事。”我在穿外套时,她说了这句话。如果我终于和自己的愤怒搭上线,等于开始进行重要工作,就是拆解并处理自己埋藏太深的东西。我从没想过这点,但是我想在这之前,我从没真正愤怒过。心烦、无聊、悲伤,这些都有,但不曾真正愤怒。我想她说得有理,也许我应该对发生过的事情觉得愤怒。我不喜欢有这种情绪,但转而发泄在玛丽亚·邓波儿身上也不公平。说到底,她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我在脾气爆发之后,道歉个不停。她很理解,甚至露出满意的样子。不过,我可不愿意养成叫人去死的习惯,骂脏话是语汇有限到悲哀的明显特征。
再者,我正努力建立新的例行作息,但并不简单。九年多以来,我起床、上班、回家,周末有伏特加为伴。那些事情现在都失效了,我决定彻底清扫这间公寓,我看出它有多肮脏、有多老旧。这间公寓的模样有如我的感受,没人爱,又没人在乎。我想象邀请某人——我想,找雷蒙好了——过来吃午餐。我试着透过他的眼光来看这间公寓。我意识到,我可以做一点让它更好的事情,不用花太多钱,但还是能改头换面,再找个盆栽、添购几个色彩鲜艳的靠垫。我想起劳拉的家,想起那里有多雅致。她自己一个人住,有个工作,甚至是自己的生意。她看来还蛮享受生活的,而不只是单纯存在着而已。她看起来很快乐。那么,这一定有可能做到。
清扫到一半的时候,门铃响了,吓得我跳了起来,那不是我常听到的声音。我拉开门闩、转开门锁时,就和平常一样感到微微惊恐,注意到心跳略微加快,双手轻轻颤抖。我从链子处窥探出去,门垫上站着一个穿着运动服的青年,运动鞋啪啪轻踩地面。不只如此,他全身因为精力充沛而震颤着,帽子反着戴。为什么?我本能地退后一步。
“奥利芬特吗?”他说。
我惊恐地点点头。他往门边探下身子,消失不见,然后捧着一只大篮子再次出现,篮子里满是花朵,裹在保鲜膜及缎带里。他作势要递过来,我拉开链子,极为谨慎地从他那里接下,生怕是某种诡计。他在夹克口袋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只黑色电子装置。
“请在这里签名。”他说着便递来一支塑胶铅笔,原本夹在耳后,真可怕。我的签名别有特色,但他连瞥都不瞥一眼。
“拜拜喽!”他说,已经咚咚咚地跳下楼梯,我从没见过人类的身体里容纳着如此充沛的精力。
一张小小的信封就附在玻璃纸上,有如仓鼠的生日卡片。里面有张纯白名片,上头写着:
早日康复,艾莉诺——我们全都记挂着你。
送上爱与祝福!
鲍伯及“好设计”的每个人。XXX
我把篮子拿进厨房,摆在餐桌上。他们惦念着我。我拆下玻璃纸时,篮子释放出夏季花园的香气,甜美又令人飘飘然。他们竟然把我放在心上!我坐下来抚搓红色非洲菊的花瓣,然后漾起笑容。

我小心地把花放在矮桌上,继续缓慢地整理公寓。我一面清扫,一面想到布置一个家的意义。我没多少经验可以参考。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调着广播的频道,直到找到不刺耳的音乐,然后轮流刷洗每个房间。地毯上有些污渍清不掉,可是我勉强清掉了大部分。我装满了四个黑色垃圾袋——有旧字谜、干掉的笔,及长年搜集的丑陋小饰品。我把书架整理一番,堆了一叠要捐给(就某几本来说是“归还”)慈善商店。
我最近才读完一本谈管理的书,这本书似乎是专为没常识的心理变态所写的(没常识加心理变态,这种组合蛮危险的)。我向来喜欢阅读,可是永远不确定该怎么选择适合的素材。世界上有那么多书——要怎么区分它们?怎么知道哪本符合自己品位及兴趣?所以,我都挑眼前出现的第一本书,试图选择没什么意义。看封面也没太大帮助,因为包装上只会说好话,从我个人的负面经验就知道,这些话少有准确的时候。“令人振奋”“叫人赞叹”“令人捧腹”,才怪。
我唯一的要求只是书一定要干净,那就表示我必须舍弃慈善商店里的大量阅读素材。相同的原因,我也不去图书馆,虽说很明显,就原则上与现实上来说,图书馆都是让人生更完满的神奇宫殿。图书馆,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我,俗话就是这么说的。想到书本经过那么多未洗的双手——大家在浴缸里读、让狗坐在上面、挖鼻孔然后抹在页面上,或吃着芝士洋芋片,没洗手就读上几个章节。我真的没办法,就是不行。我找的书,是只经手过一人并且前任书主很小心使用的那种。乐购的书又好又干净,有时候我会在发薪日慰劳自己几本。

到了大扫除的尾声,公寓干干净净,几乎空荡荡的。我泡了杯茶,环顾客厅。只需要在墙上挂几幅画、地板上铺一两张地毯,再找几株植物来。抱歉了,波莉。暂时用这些花顶着吧。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矮圆凳,砸进了垃圾袋里,我费了番力气才塞了进去。我挣扎不休,想到自己的模样(环抱着一只巨蛙,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搬到一楼),不禁扑哧一笑,笑到胸口发疼。我站起来,终于绑好了垃圾袋,广播正在播送轻快的流行歌曲,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受……快乐。这种感觉如此怪异、不寻常——轻快、平静,仿佛吞下了阳光。今天早上我才火冒三丈,此刻却平静快乐。我逐渐习惯了人类拥有的种种情绪、情绪的强度,以及情绪改变的速度。过去,只要有情绪和感受可能会动摇我的心绪,我就会快速咽下它们,将之淹没,唯有如此,我才得以存活,可是我现在开始明白,我所需要以及想要的,不止如此。
我把垃圾拿到楼下,回到公寓时,注意到屋里有股柠檬味,走进去令人愉快。我意识到,自己以往通常不会注意到周遭环境。就像我今天早上散步到玛丽亚·邓波儿的办公室那样:当你花点时间看看四周,注意到所有的小事情,你就会觉得……轻盈一些。
也许,如果你有朋友或家人,他们会帮助你更经常注意到这些东西,甚至可能会指出来给你看。我关掉广播,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喝着另一杯茶。我可以听到微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发出轻柔的呼呼声,有两个男人在下头的街道上哈哈大笑。这是工作日的午后。平日的这个时候,我在上班,看着时钟指针嘀嗒转,直到五点为止,然后等着比萨和伏特加时间到来,再来就是星期五晚上及三场长觉,直到星期一为止。除了之前在酒吧喝的那杯,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星期没碰过伏特加了。我总是认为,伏特加有助眠效果,但实际上我比之前都睡得更沉,不受令人忐忑的梦境所搅扰。
一声电子噪声令我一惊,茶差点洒了出来,有人发信息给我。我跑进玄关去拿手机,小小的信封闪动着:
傍晚在吗?可以过来吗?有个惊喜给你!雷X
有惊喜耶!我马上回复:
在。艾莉诺·O
以前从来没人要求过来拜访我。社工会先约好,而抄表员会直接出现。我意识到,雷蒙前几次来访,对他(或对我)来说都不是很愉快,我决定做点补偿。我披上无袖外套,往小店走去。杜旺先生听到电子提示音就从报纸上抬起头,它成天哔来哔去,一定把他弄得七荤八素的。他对我露出谨慎的笑容。我拿起购物篮,拿了些牛奶、伯爵茶茶包、一只准备切片的柠檬,万一雷蒙喝茶偏好加柠檬片呢。我在走道上花了不少时间,选择那么多,我有点招架不了。最后,我选了葡萄干饼干,也丢了一包粉红色威化饼进去——能够让客人有点选择,显然会比较好。我猜想雷蒙是否更喜欢咸味点心,所以也拿了一些奶油饼干及一包芝士片。万事俱备。
我提着篮子排队,并非刻意偷听,却被迫听我前面那对男女的对话,我们都在等结账。最后,我忍不住插话提供协助。“是塔吉锅。”我说。
没有回应。我叹口气,再次往前倾身。
“我说是塔吉锅。”我重复,说得缓慢又清楚,我想我的口音还过得去。
“抱歉?”女人说,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男人只是盯着我看,那种表情可以形容成微微敌意。
“你们都不记得那个字眼——照你们形容的——‘有个尖尖锅盖的陶锅’‘茱蒂丝’,不管她是谁——把这个东西列在结婚礼物清单上,结果你们——”说到这里,我微微点头,对那个女人示意,“把她形容成‘装模作样的母牛’。”我对摇手指这个动作越来越拿手了,还蛮喜欢偶尔用用的。
他们都不说话,让我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我热心地说:“塔吉锅是来自北非的传统烹饪器具,一般用陶土烧制而成,以鲜艳的釉彩作为装饰,炖出来的菜肴,就跟这种锅子同名。”
男人的嘴巴微张,女人的嘴巴缓缓绷成非常薄而紧的线条。她转头面对他,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不止一次回头匆匆瞥我一眼。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不过付完钱、走出小店时,怒瞪我一眼,连道声谢都没有,我朝他们微微挥手再见。

好不容易唤我结账的时候,杜旺先生对我温暖地笑笑。
“一般大众的无礼、礼仪观念的欠缺,真是一如既往地让我失望啊,杜旺先生。”我边说边摇头。
“奥利芬特小姐,”他说,露出表示理解的微笑,“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气色很不错。”
我感觉自己回以灿烂的笑容。“非常感谢,杜旺先生。”我说,“也很高兴见到你,今天天气真不错,对吧?”
他点点头,依然面带笑容,然后扫描我买的东西,扫完条形码之后,他微微敛起笑容:“还需要别的吗,奥利芬特小姐?”
他背后的酒瓶在顶头照明的强光下闪闪发光,红、金、透明。
我说:“对了!差点忘了。”我朝报架探过身子,拿起一份《每日电讯报》——我等不及再填填字谜了。

回到家,我打开瓦斯,摆出茶杯。真希望这些杯子是成套的,但我确定雷蒙不会介意。我把柠檬切片,将饼干放在我最好的盘子上,穿插排成轮子辐条的放射状,盘子上有花卉图案。我决定先保留咸食,没必要准备过头。
门铃比我预期的晚了一点才响。因为有点疏于练习,电铃响起时,我字谜只填了一半。因为肚子饿,我不得不先吃了几块饼干充饥,所以现在饼干轮子缺了几根辐条,太可惜了。
雷蒙一手捧着带把手的纸箱,另一只手提着胖鼓鼓的巨大塑料袋。他似乎上气不接下气,自动把两样东西轻手放在玄关地毯上,然后开始脱外套,仍像只搁浅的海豚不停换气。抽烟害死人!
他把夹克递给我,我瞅着它片刻,然后才意识到我应该把它挂起来。但我没有合适的地方,于是尽力折成了方块,搁在玄关角落的地板上。他看起来不是很满意,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何在,那件夹克看起来又不贵。
我带他走进客厅,请他喝茶。他今天似乎蛮亢奋的。“也许晚点吧。我要先跟你说说那个惊喜,艾莉诺。”他说。
我坐下来。“说吧。”我一面说,一面做着心理准备。我应对惊喜的经历有限,看法不是特别正面。他把玄关的纸箱拿过来,放在地板上。
“好了。”他说,“你不用勉强,我妈会很乐意配合的,我只是想说……嗯……”
他掀开箱盖,动作非常轻柔,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来吧,亲爱的。”他轻声低吟,我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别怕……”
他把手伸进去,抱出我所见过的最胖的猫。理论上来说,那只猫浑身乌黑,黑色甚至延伸到了鼻子及胡须那里,不过厚实的毛上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相较之下,那些地方更浅淡。他把猫搂在胸前,继续对着猫的耳朵低声说着亲昵的话,这个生物摆明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觉得怎样?”他说。
我盯着它的绿色眼眸,它也盯了回来。我上前一步,他把猫递给我。他把猫传过来的时候,动作有点别扭,试着将猫的庞大身躯从自己怀里转移到我怀中,接着眨眼间就完成了。我把它当成婴儿似的搂着,贴在胸前,我用身体感觉到而不是听到它低沉响亮的呼噜声。噢,那暖乎乎的身子!我把脸埋在它剩余的毛里,感觉它朝我转过头来,轻柔地嗅着我的头发。
我终于抬起头来,雷蒙正忙着把另一个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有个一次性的猫砂盆、软绵绵的坐垫,还有一小盒干粮。猫咪在我怀里蠕动,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毯上。它漫步走到猫砂盆那里,蹲下来大声撒尿,从头到尾都坚定地和我四目相对。小解过后,它懒洋洋地用后腿拨砂、掩住痕迹。砂子在我刚清理完毕的地板上溅得到处是。
这个“女子”很有主见,不把上流社会的规矩放在眼里,我们会处得不错。

雷蒙婉拒了饼干和茶,说想喝啤酒或咖啡,可是这两样我都没有,接待客人比我原先想的还困难。最后,他退而求其次,跟我要了杯水,可是连喝都没喝。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室友戴西在公寓后院救了这只猫。有人把它放进金属垃圾桶,然后点了火,而戴西下班回家时听到尖叫声。我站起来,冲向浴室,把粉红色威化饼都吐了出来。雷蒙轻轻敲着门,可是我吼着叫他别烦我。我回来的时候,他和猫分别坐卧在沙发上,我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和猫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谁会做这种事呢,雷蒙?”当我终于能够开口时,我说。他和猫都一脸悲伤。
“有病的混账。”雷蒙摇着头说,“戴西把它带回家,我们确定它平安无事。不过戴西对猫过敏,所以我们不能把它留下来。我打算带它去猫咪保护协会,或是看我妈想不想再多养一只,不过话说回来……我不知道,我想有它陪伴着你可能会不错。艾莉诺,如果你不想就直说,没关系,毕竟养宠物是件大事,责任很重……”
这可伤脑筋了。一方面来说,我无法否认自己受到了它的吸引,即使身上有秃斑,它还是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潇洒魅力,以及它随遇而安的态度足以融化最刚硬的心。我可以看出它是个正经八百的猫,同时又是个脆弱的生物,需要照顾。问题来了,我能够胜任吗?
我回想起咨询会谈,我们聊起如何秉持理性将事情想个通透、辨识无用的行为模式,还有鼓起勇气尝试用不同方式做事。来吧,艾莉诺,我对自己说,勇敢起来。这和以前不一样,天差地别。它是只猫,而且你是个成年女性了,你绝对应付得来。
“我会扛起照顾它的责任,雷蒙。”我坚定地说,“我会认真地照料这个生物的。”
他绽放笑容。“我确定你会的,它已经一副把这里当家的样子了。”他说。猫咪现在趴在沙发椅垫上,几乎快睡着了,但一只耳朵不时抽动,监听着这场对话。
“你打算叫它什么?”他说。
我歪着脑袋考虑。片刻之后,雷蒙站起身来。“我要到楼下抽根烟,会把门关上,但不上锁。”他说。
“别把烟吹向我的窗户!”我对着他的背影嚷道。
十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我跟他说,猫的名字叫格兰。
他笑了:“格兰?那是男生的名字吧?”
我想到那些红色酒标、那些空酒瓶。“用我老朋友的名字来取的。”我说。

隔天当我猛地醒来,格兰就躺在我身旁,脑袋贴着枕头,身子躲在被单底下,跟个人似的。它巨大的绿色眼眸正专注地盯着我,仿佛要用意志力将我唤醒。它尾随我走进厨房,我给它一些水,它理都不理,又给了它一些干粮,它囫囵吞下,然后立刻呕在厨房地板上。我转身到水槽下面去拿清洁用品,再回过头时,它竟然又把呕吐物吃掉了。
“乖孩子,格兰。”我说。看来蛮好养的。
雷蒙只带了供它过一晚的用品来,所以它在被子上打盹儿时,我悄悄离开公寓,搭了公交车到郊区的购物商场,我知道那里有一家大型宠物用品店。我替它买了个更大更舒适的床,一个正经的封闭式猫砂盆——可以保护隐私,四种不同的干食及湿食,还有一袋有机猫砂。我也买了罐对它毛有益处的油——每天可加一匙到它的食物里。我不在乎它的毛能否长回来,它目前的样子就很好了,可是我觉得秃掉的地方如果能长回毛来,它会比较自在。我觉得它不是那种有兴趣玩玩具的类型,可是以防万一,我买了一只会亮的球及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大老鼠,老鼠的大小和老人家的拖鞋相当,里头塞满了猫薄荷。我推着推车到收银台时,意识到得叫辆出租车才能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家,我为自己觉得骄傲。
司机没帮我把东西提上楼,所以我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等我把东西全拿进屋里,早已汗流浃背了。这趟远征从头到尾,总共花了两个多钟头。格兰还在被子上呼呼大睡。
一整天,我都在公寓里悠闲地走来走去。格兰是个好同伴,安静而自足,大多时候都在睡。那天晚上,我拿着一杯茶坐着听一部广播剧时,它跃入我怀里,用脚掌揉捏我的大腿,爪子半探在外。有点不舒服,但我可以看出它是一片好意,它这样维持了一分钟左右,之后小心地在我的怀里安顿下来,进入梦乡。二十分钟左右之后,我必须去上厕所,这种需求又因为它的体重不轻,整个趴卧着,直接压迫我的膀胱而更为急迫。我试着轻手把它移到一侧,它抗拒不从。我再试一回。到了第三次,它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拱起身子,然后哆嗦着身体,发出一声苛刻冗长的叹息,跳到地上,摇摇晃晃迈向它的新床。一旦坐定了,便盯着我离开客厅。我回来的时候,它表情没变,整个晚上一直气呼呼地看着我。我并不担心。我过去面对过的东西,远比情绪烦躁的猫族糟糕。

几天之后,雷蒙过来看看格兰适应得如何。我邀请他和他母亲过来,因为他提过他母亲很感兴趣,而且我想,身为爱猫人士的她,来认识一下格兰,应该会蛮高兴的。不管怎样,雷蒙上次来访之后还剩下不少饼干,所以准备起来也不麻烦。
母子俩搭乘黑色出租车抵达,吉本斯太太对出租车相当满意。
“司机人很好,艾莉诺,对吧,雷蒙?”她说。雷蒙点点头。我想我从雷蒙的反应里察觉出了一丝疲惫,只是微微的。仿佛他们从城市南边到西边的短短旅程中,她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噢,他人好得不得了,扶我上车——还有下车呢!我弄助行器的时候,他还替我撑着车门……”
“对啊,妈。”他说着便把她的助行器收进客厅角落,她则在沙发上安顿下来。格兰向来不循常规,他们抵达的时候,它立刻上床睡觉去了——我的床——除了被子底下传出微微鼾声的隆起,怎么也看不见猫影。吉本斯太太很失望,于是我去泡茶之前,先拿手机上的一些照片让她欣赏。雷蒙也到厨房来,倚在料理台上看着我倒茶,他放了个提袋在我身边。
“没什么啦。”他说。我往袋子里一瞥,是个白色厚纸板盒子,从烘焙坊买来的,还绑着缎带。袋子里面还有一小盒“普瑞纳”猫食。“好好哟!”我高兴地说。
“我不确定你喜欢什么,又不想空手过来……”雷蒙说着便红了脸,“我想,嗯……你好像是那种喜欢好东西的人。”他说,抬头看着我,“你值得拥有好的东西。”他语气坚定地说。
好奇怪。我不得不承认,我一时有点无言以对。我值得拥有好的东西吗?
“雷蒙,有趣的是,”我说,“在妈妈身边长大,让人无所适从。有时候她会给我们好东西,有时候……不会。我是说,前一星期,我们会吃鹌鹑蛋蘸香芹盐、去壳牡蛎,下一星期我们就会饿肚子。我的意思是,真的没东西吃,也没水喝。”这时他瞪大眼睛。
“和她有关的一切,总是很极端,非常极端。”我边说边对自己点点头,“我以前好渴望‘正常’,就是一天有三餐,吃吃一般的东西——西红柿汤、土豆泥、玉米片……”
我解开缎带,往盒子里一瞧。里面有个造型精巧的海绵蛋糕,巧克力酱上点缀着珍珠般的鲜艳覆盆子,这是雷蒙特别为我挑选的平凡享受。
“谢谢你。”我说,感觉泪水就要涌出眼眶,我真的没有别的话需要说。
“谢谢你邀我们过来,艾莉诺。”他说,“我妈喜欢出门活动,但这种机会不多。”
“随时欢迎过来,你们两位都是。”我说,我是认真的。
我把蛋糕及茶具放在托盘上,可是还来不及端起来,雷蒙就自告奋勇。我跟在后面,注意到他剪了头发。
“艾莉诺,你觉得怎样了?”我们一坐定,吉本斯太太就问,“雷蒙说你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
她脸上带着温和有礼的关怀,如此而已。我意识到,他并未提供她任何细节,我满心感激。
“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你。雷蒙一直在留意我的状况,我很幸运。”我说。他一脸惊讶,他母亲则没这种反应。
“我儿子心地很善良。”她点着脑袋说。雷蒙脸上的神情,就像格兰注意到我看到它想从沙发跳上窗台却失败时,脸上浮现的表情,而我笑了出来。
“我们害你难为情了!”我说。
“哪有?是你们让自己难为情啦。”他说,“你们俩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叽叽呱呱说些有的没的。还有人想再来些茶吗?”他伸手去拿茶壶,我看到他漾起笑容。
和吉本斯母子相处起来,很轻松愉快。事先预约的出租车在一个小时后出现,烦躁地按响喇叭时,我想我们都有点诧异时间竟过得这么快,让他们离开得有点仓促。
“下次换你过来找我,艾莉诺。”她说。她拿着助行器挣扎着走出门口,雷蒙同时忙着穿上夹克。我点点头。她匆匆吻了我脸颊一下,有伤疤的那边,我连闪都没闪。
“找个星期天再和雷蒙去我那边,喝个茶,待一会儿。”她低语。我再次点点头。
雷蒙踩着重步路过我身边,接着,我还来不及做什么,他就和他母亲一样,凑过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工作日见喽。”他说。然后母子俩就出发了,他粗手粗脚地带着母亲和她的助行器晃晃悠悠地下楼了。我把手贴在脸上,吉本斯这家人还真是动不动就吻人——有些家庭就是这样。
我把杯盘全洗了,格兰终于决定在这时露面。“你这样很孤僻哟,格兰。”我说。它仰头盯着我,发出短促的声响,算不上是“喵”,更像是“啁啾”,真是怪了。这一声的含意很清楚,也就是说,它才不在乎呢。我把雷蒙带来的特别猫食舀进它的碗里,它反应颇为热情,不过遗憾的是,它的用餐礼仪悲哀得让人想到它的恩人。
雷蒙把他的小报落在了客厅的椅子上——真遗憾,他通常都把小报卷起来塞在后裤袋。我翻了翻,免得有差强人意的字谜游戏可做,然后在第九页停下来,目光被标题吸引住了。
格拉斯哥晚报
娱乐新闻

朝圣先驱者发现美国
一个很有可能“超越‘比费克利罗乐队[2]’”的格拉斯哥乐队
苏格兰乐队朝圣先驱者本周庆祝冲上美国告示牌百大单曲榜第五名。源自格拉斯哥的四人乐队,在当地的酒吧及俱乐部表演多年之后,似乎决心一举攻入利润丰厚的美国市场。
他们的单曲《不想念你》在前任主唱撕破脸单飞之后,上星期通过视频网站被业界人士发掘。在那之后,这首歌作为某家电信公司的高预算广告配乐,夜夜在全美各地播放。
乐队下个月即将赴美,进行全国巡演。
读到这则新闻时,我的心思马上被带回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就是我试图成为的人,我试图为自己及生活带来改变,却失败了。说实在的,那个歌手甚至不是重点,玛丽亚·邓波儿帮我看清了这一点。
我急于改变、急着与他人产生联系,将焦点放在不对的事情、不对的对象身上。我原本背负着天大败笔及失败之人的罪名,但在玛丽亚的协助之下,我开始发现自己无罪。
这则报道并未提到约翰尼·罗蒙德目前在做什么,其实也无所谓。我折起报纸,之后可以拿来铺在格兰的砂盆里。
@ johnnieLrocks7小时
超级恭喜他们的——天大的好消息,这肯定真的、真的是他们应得的,真是为他们高兴啊。
#美国#大红大紫
〔没人点赞〕

@ johnnieLrocks44分钟
靠。靠靠靠靠。
〔后来删除〕

33
我抵达玛丽亚的办公室时,她心情似乎不错,而我也是。当她又开始谈起过去时,我得花一番力气才能把脑袋转换成警觉模式。
“那场火灾的事,我们没怎么谈到。我在想……你愿不愿意稍微谈谈?”
我提防地点点头。
“好。好了,艾莉诺,能不能请你试着闭上眼睛?有时候这样比较容易触及回忆。先深吸一口气,然后全部吐出来。很棒,再来一次……好。好了,我要你回想一下,你在家里,那是火灾的前一天,你记得什么?任何东西都好,慢慢来……”
在那之前,我感觉很轻盈自由,情绪非常平稳,完全没机会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心理准备。我闭上眼睛,依照玛丽亚的指示吐气,我担忧地领悟到,在我还没意识到以前,我的脑袋已经开始朝着我不想走的方向寻找回忆,疾步冲进我来不及封起的那些房间。我的心思飘扬,像气球似的,飞向了我无法企及的地方,但我的身体却完全相反,感觉沉甸甸的。不过情况既然如此,我就沉着地接受了。交出控制权,自有一番乐趣。
“是妈妈,她生气了。妈妈本来在睡,我们又吵醒她了,妈妈现在已经受够我们了。”我叙述时,感觉脸颊上有泪,但不觉得特别悲伤,仿佛在描述一部电影。
“很棒,艾莉诺,你表现得很好。”玛丽亚说,“能不能多跟我说些你妈妈的事?”
我的声音微小。“我不想。”我说。
“你做得很棒,艾莉诺。我们试着继续下去。所以,关于妈妈……”
我好久好久都没说话,让自己的心思依照需求在那栋房子里游荡,像释放笼中鸟那般放出回忆。最后我低语,就六个字:
“玛莉安在哪里?”

34
星期天,我必须在十二点出门和雷蒙碰面吃午餐。格兰在自己的新床里打盹儿,我用手机的摄像功能替它多拍了几张照片。最后一张照片中,它用一掌遮住眼睛,仿佛要遮光。我在它身旁跪下,将脸埋进它最大的那片毛里。它微微扭动,接着打呼噜的声音变大,我吻吻它柔软的头顶。
“晚点见,格兰。我不会出门太久的。”我说。还好,我立刻要出门这件事,并未给它造成困扰。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尽可能轻轻地开门,踮着脚走进客厅,看看它是否还在睡。我发现它趴在那个塞有猫薄荷的巨鼠上,它和那只啮齿动物都面向我,茫然的扣子鼠眼直直地望向前方。它的脚掌搭在老鼠灰色的肩膀上,懒洋洋地揉搓着,但身体起劲地从背后蹭着老鼠,我就让它忙自己的吧。
打从那次会谈以来,我满脑子都是玛莉安。玛莉安、玛莉安、玛莉安。我在心里再三翻动这个名字,就像夹在指间的硬币。邓波儿医生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在下一次会谈的时候再谈谈她。我不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感觉,但知道一定会比不知道好吗?试论之。
我抵达“黑狗”时,雷蒙这个不为哲思问题苦恼的人已经到了,边读《星期日邮报》边啜着啤酒。
“抱歉,我迟到了。”我说。
他的脸比平日苍白,站起来拥抱我的时候,我可以闻到旧啤酒加新啤酒的味道,还混杂了平日的烟臭味。
“都好吗?”他说,声音有点沙哑。
“那你呢?”我说。但他看起来不大好。
他呻吟一声。“老实说,我差点发短信要和你取消今天的碰面,昨天晚上睡得有点晚。”他说。
“你和劳拉约会去了吗?”我说。
他愕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起在办公室见鲍伯做过某个动作,然后我用食指会意地轻拍鼻翼。
他笑了。“我想你可能有点女巫的能力,艾莉诺。”他说。
我耸耸肩,我现在甚至有只黑猫可以证明这点呢。
“其实,前阵子我遇到劳拉。”我解释,“她说你们在约会。”
他灌下一大口啤酒,说:“对,嗯,她主动联络了几次,问我想不想碰个面。我们昨天晚上去看了电影,之后喝了几杯。”
“听起来不错。”我说,“那她现在是你女朋友喽?”
他向服务生打手势,请他再送一杯啤酒过来。
“劳拉人是蛮好的,但我想我不会再和她碰面了。”他说。
有个店员拿着雷蒙的啤酒和几份菜单过来。我点了蒲公英牛蒡汽水,奇怪的是,这里是市中心的时髦酒吧,却没有这种饮料,我只好改点胡椒医生汽水。
“为什么不要?劳拉很迷人。”我说。
雷蒙叹口气。“但实际状况总是更复杂一些,艾莉诺,对吧?”他说,“我想她可能有点……难应付,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大懂,不懂。”我说。
“老实说,她不是我的菜。”他大声地喝下一口啤酒,“我的意思是,长相当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能够一起欢笑、享受彼此的陪伴,你懂吧?我不确定我和劳拉有够多的共同点。”
我耸耸肩,不知道怎么回应最好,这可不是我专精的领域。
我们沉默了片刻。他一脸苍白不舒服,是典型的宿醉症状。感谢老天,我有铁打的体质,不曾吃过宿醉的苦头。
我点了主厨做的阿诺德·贝内特煎蛋卷[3],雷蒙则点了整套早餐加上炸面包。
“昨天晚上回家以后,又和戴西喝了不少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他解释,“吃这样的早餐应该可以吸收掉所有酒精了。”
“别喝酒喝成习惯了啊,雷蒙。”我悲伤地说,“你不会希望沦落到像我这样的下场吧?”
雷蒙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臂片刻。“你目前好好的啊,艾莉诺。”他说。
菜肴送了上来,我试着不去看雷蒙向来不怎么好看的吃相。我忖度,不知道格兰的状况如何。如果它可以坐在某种高椅子里,是否就可以带它出门,和我们坐同桌呢?我不觉得有何不妥,除了一些死脑筋的厌猫人士可能会抱怨。
“看,雷蒙!”我说着便把手机塞到他面前,他看着前面四张照片。
“啊,不错呢,艾莉诺。”他说,“它看起来真的住习惯你家了。”
“继续往下看嘛。”我说。他漫无目的地多看了几张。我看出他逐渐失去兴致,真是对牛弹琴。
我们一面等咖啡,一面聊着无关紧要的事。咖啡送来时,我们的对话已经欲振乏力。雷蒙倒了包糖在桌面上,开始一面用食指拨拢糖粒,一面哼着走调的曲子,他一焦虑就会这样。他咬过手指角皮,指甲看起来不大干净,有时他还真是烦人。
“艾莉诺,”他说,“唉,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你要保证不会生我的气。”
我往后坐,等着他说下去。
“关于当时发生过的事,我在网络上做了一些关于你妈妈的调查。”
我盯着那些糖粒。每颗糖粒这么微小,却个个拥有完美的棱角,这怎么可能呢?
“艾莉诺,”他说,“我不确定我找到的信息对不对,但我搜索了纵火事发年份,以及伦敦。结果找到了几篇报道,你可能想看看。如果你不想,我们也不必看,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免得……嗯,免得你改变主意,想把事情查出来。”
一时片刻,我躲进了内心那片快乐天地,那个毛茸茸、有粉红色又有白色的地方,有飞翔的青鸟、轻潺的溪流,现在还有一只大声呼噜着的半秃猫咪。
“你之前说你母亲近来在哪里?”他很轻柔地问。
“我不知道。”我喃喃,“都是她和我联络的,我没主动过。”我试着解读他的表情。我发现别人的表情有时很难读懂,字谜反倒简单得多。如果我不得不猜测他脸上的神情,那我会说是悲伤、同情,以及恐惧,没一个是正面的,但潜藏于心里的感受是仁慈、温柔。他替我感到悲伤跟害怕,可是他不愿意伤害我,一点都不想,这点给了我一点安慰。
“唉,这件事我们就别再谈了,好吗?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想起什么事情来……无论是在咨询期间或什么时候……也许我能够给你一些答案。可是前提是你想知道。”他赶紧追加。
我思索这一点,开始有种微微烦躁的感受。
“雷蒙,”我说,“我真的觉得,在我还没准备好以前,你就试图把我带向这件事,是不恰当的。我自己就有了蛮好的进展。”我告诉他。耐着性子啊,玛莉安,我就要来了。我看着他的脸,现在甚至比他入座前还苍白,嘴巴微张,眼神呆滞疲惫。
“知道怎么上网搜资料的人,不是只有你。这是我的人生,等我完全准备好了,我大可以——”我更坦率地瞟他一眼,“自己来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点点头,准备开口。我抬起手掌制止他。这种手势非常无礼,我必须坦承,我这么做的时候,内心涌现一丝违规的快感,接着我刻意地吸了一大口胡椒医生。遗憾的是,原本就所剩无几,结果吸管发出非常惹人不快的咕噜声,可是我想,我仍有效地传达了我的本意。
饮料喝完之后,我和服务生对上目光,示意他把账单拿来。雷蒙双手抱头,什么也没说。我胸口涌现一阵痛楚,我伤了他的心——雷蒙。我掩住嘴,泪水涌现。他抬起头看我,然后倾过身子,态度坚定地握住我的双手,他从毛茸茸的小胡子里吐出陈腐的气息。
“真是抱歉。”我们两人不约而同说出同样的话。我们再试一次,又发生同样的状况。突然间,我笑了,他也笑了。起初是短促的笑声,接着拉长一点,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笑声,就是让你浑身颤抖的那种笑。我的嘴大大张开,呼吸微微发喘,双眼紧紧闭合。我觉得脆弱易伤却又非常放松自在。我想象,在他面前呕吐或上厕所,可能会有相同的感觉。
“唉,都是我的错。”等我们终于平静下来时,他说,“如果我惹你不高兴了,我很抱歉,艾莉诺。我根本不应该提起的,尤其在我宿醉,脑袋里面像一团糨糊的时候。”他说,“你绝对没错,那是你的事情、你的决定,百分之一百是。”
他依然握着我的手,感觉愉快极了。
“没关系,雷蒙。”我说,我是真心的,“如果我反应过度了,很抱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片好意,你只是想帮忙。”看到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冒险地微微一笑。
他放开我的手,动作非常轻柔。我之前不曾真正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点缀着棕色的点,非常不寻常。
他再次微笑,然后手掌贴脸,搓了搓,轻声呻吟。
“老天。”他说,“不敢相信我现在得去看我妈,还要照顾那些猫,我只想爬回床上一直睡到星期二。”
我压下笑意,付了账单。他抗议,但我趁着他处于虚弱状态抢占上风。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他说,“她很想见你。”
我完全不考虑。“不,谢谢,今天不去了,雷蒙。”我说,“格兰现在应该已经大号过了,我不想让它的粪便留在猫砂盆里超过两个钟头,免得它之后还需要去小解。”
雷蒙匆匆站起身。“去一下厕所。”他说。

回家的路上,我替格兰买了点猫食。格兰尽管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它爱我。我知道它只是一只猫,但那依然是爱,动物和人之间的爱,那是无条件的,是世界上最容易也是最艰难的事情。
有时候,在咨询会谈之后,我会急着想买伏特加,想买一大堆,带回家全部喝光,可是最终我都不曾这么试过。我没办法,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如果我没办法喂格兰,谁喂它呢?它没办法照顾自己,它需要我。
它的需求并不恼人,那并不是负担,而是特权。我有责任在身,我选择将自己放进必须承担责任的处境里。我想照顾它,那个渺小、脆弱、无法独立的生物,这种愿望是与生俱来的,我连想都不用想,跟呼吸没什么两样。
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的。

35
我们把咨询会谈增加到每周两次,最初玛丽亚这么提议时,听起来好像过头了,可是我诧异地发现,这样几乎不够。我希望自己不会变成那种缠人的人,老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跟自己的问题,无聊。
我慢慢地习惯谈起自己的童年,过去三十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费尽心机避谈这个话题。虽说如此,但每次只要玛莉安的话题出现,我就会回避。每次会谈以前,我都告诉自己,谈论她的时候到了,但真正去面对的时候,我就是办不到。今天,邓波儿医生当然又问起玛莉安了,当我摇头拒绝的时候,她提议我把童年想成两个分开的阶段:火灾前、火灾后,这样也许能帮我谈谈玛莉安这个话题。对,我说,可能有帮助,可是非常、非常痛苦。
“所以在火灾前,你最快乐的回忆是什么?”她说。我努力思考,几分钟转眼过去了。
“我记得零星的时刻,都是片断记忆,可是我想不起完整的事情。”我说,“不,等等,有次野餐、在学校,一定是学期末之类的,我们都在外头,在阳光底下。”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讲,这份回忆没有多少细节。
“你想,让你觉得那天那么快乐的原因是什么?”她柔声说。
“我觉得……安全,我知道玛莉安也很安全。”我说。
对了,那就是了,玛莉安——不必想得太用力——没错,那天,她幼儿园的班级也在那里,我们都打包了午餐,有芝士三明治及苹果。阳光、野餐。我和玛莉安放学后一起走路回家,向来如此,我们尽可能放慢脚步走,和对方聊聊当天过得怎样。回家的路程所花时间并不久,从来都不够久。她很滑稽,是个模仿高手。想到她以前常逗我笑,我就心痛。
学校一直是我们的避难所,老师会问你身上的割伤和瘀青是怎么来的,然后送你到医护室处理。那个傻乎乎的护士会轻轻地梳理你的头发,如此轻柔,说因为你是个好乖的女孩,可以把发圈留着。还有学校营养午餐。我在学校可以放松,知道玛莉安在幼儿园里,安全温暖。那些小朋友有专属的挂钩,可以挂自己的外套。她很喜欢那里。
那场野餐不久之后,妈妈发现老师罗斯太太一直问起我的瘀伤。从那之后,我们就整天在家自学,每天都是,从周一到周五,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再也逃不开。状况越来越糟、越来越快、越来越热,然后火灾。一如既往,都是我自己招惹来的,谁叫我犯下愚蠢的错误,笨蛋艾莉诺,最糟糕的是我把玛莉安一起拖下水了。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没做错任何事情。

邓波儿医生将面纸推到我面前,我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你讲起日常生活时,还蛮常提到玛莉安的。”她柔声说。
我准备要大声说出口了。“她是我妹妹。”我说。
我们端坐片刻,我让那些字具体成形。她在那里,玛莉安,我的小妹妹,我遗失的一角,我缺席的朋友。现在泪水频频淌下我的脸颊,玛丽亚任由我抽泣,直到我准备开口为止。
“我不想讲她的遭遇。”我说,“我还没准备好!”
玛丽亚·邓波儿非常平静:“不要担心,艾莉诺。我们一次只走一步。你能认定玛莉安是你妹妹,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早晚会谈到其他事情的。”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现在就谈,可是我没办法。”我说,很气自己。
“当然了,艾莉诺。”她镇定地说,然后顿了一下,“你觉得,那是因为你不记得玛莉安发生什么事,还是因为你不愿意回想?”她的声音很轻柔。
“是我不想去回忆。”我缓缓地说,声音很轻。我把手肘靠在膝盖上,双手抱头。
“对自己温柔一点,艾莉诺。”玛丽亚说,“你表现得非常好。”
我差点失笑,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哪里表现好了。
火灾前及火灾后。在熊熊火焰里,有个最重要的东西遗失了:玛莉安。
“我该怎么办?”我突然说,急着往前走、急着要变好、急着要活着,“我要怎么修补这件事?我要怎么修补自己?”
邓波儿医生放下笔,坚定但温柔地说:“你已经在做这件事了,艾莉诺。你比自己想象中的还勇敢坚强,继续努力吧。”
接着她对我露出笑容,整张脸皱成了温暖的线条。我再次垂下脑袋,急着想隐藏燃起的情绪。我喉咙堵堵的,接着是更多泪水的刺痛感、翻涌而来的暖意。我在这里很安全,我不久就会谈谈我妹妹,不管有多么艰难。
“那么,下星期见喽?”我说。当我抬起头时,她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那天稍晚,我和格兰一起看电视猜谜秀,那些对统计学(明确来说,是概率理论)理解有严重瑕疵的人,选择标有号码的盒子,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一张支票,轮流打开,希望可以找出六位数的金额。他们把自己的生日,或是自己在意的人的生日、住家地址的编号,或是最糟糕的是,把自己对某个特定整数的“好感”等等因素当成依据,这很疯狂且毫无助益。
“格兰,人类都是白痴。”我说着便吻吻它的头顶,然后把脸埋进它的毛里,它的毛现在已经长回来了,如此浓密亮丽,已经可以尽兴地撒在我的衣服及家具上,它用呼噜表示同意。
门铃响起。格兰大打呵欠,从我怀里一跃而下。我没在等人啊,我站在门前,心想应该装个门镜,这样开门前就知道是谁了。我发现这种陈词滥调的戏剧效果很乏味,站在门后的是谁?无聊。我不喜欢比手画脚或谋杀推理剧,我喜欢早早掌握所有相关信息,这样一开始就能拟定如何回应。我打开门,发现是塞米的儿子基斯,他站在门前台阶上,一脸紧张。我有点意外,邀请他进屋。

等基斯坐在沙发上,眼前有杯茶的时候,格兰已经不见踪影。它其实只喜欢独处,它只是忍受我的陪伴,但它本质上是个隐士,就像美国小说家塞林格或大学炸弹客。
“谢谢你的茶,艾莉诺,不过我不能待太久。”我们寒暄了一番之后,基斯说,“我老婆今天晚上要去上Zumba,所以我得回去陪小孩。”我点点头,纳闷儿“Zumba”是谁。他把手伸进随身背包,将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拿出一个裹在购物袋里的包裹,我赞许地注意到是乐购的袋子。
“我们在清理老爸的遗物。”他说,直直地看着我,努力保持声音平稳,仿佛告诉自己要勇敢,“这虽然没什么,可是我们在想,也许你会想留着做纪念。我记得雷蒙说你很喜欢这个,在你们帮老爸之后……”这些字眼卡在他的喉咙里,他越说声越小。
我小心拆开包裹,是那件美丽的红毛衣,就是我和雷蒙在街上发现塞米时,他身上穿的那件。我依然闻得到原物主的气味,微微散发着苹果、威士忌和爱的味道,我紧紧捏着这件毛衣,感觉着手掌上的柔软及暖意,那种柔情款款、热忱满怀的塞米风格。
基斯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的街道,这个举措我完全能够理解。当你挣扎着要处理自己的情绪,却必须目睹他人的情绪并且加以处理时,会变得不堪忍受。他无法应付我的眼泪。我记得,我记得。
“谢谢你。”我说。他点点头,依然背对着我。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这样反而最好。
他离开之后,我套上毛衣,这对我来说当然太大,却因此让它更美好,不管何时我需要它,都有更多容纳我的余裕。这是塞米的告别礼物。

36
到邓波儿医生的办公室,需要搭公交车进城,加上短短的步行。我的通行证已经过期,也懒得在上星期更新,这就说明了我的厌世感及迷茫的普遍感受。只有玛莉安,其他事情都微不足道。我在司机的投币箱中投入两英镑,不在乎上头有张丑陋的贴纸,写着“不找零”。所以我没必要地牺牲了二十便士,说到底,谁在乎二十便士啊?
座位上各坐一个人,这就表示我得坐在陌生人身旁。心情好的时候,我还蛮享受这种游戏的,有十秒钟扫视座位上的乘客,选出模样最苗条、最理智、最干净的人,然后坐在那个人身边。选错的话,进城的十五分钟就是不那么愉快的经历,不是被溢出座位的胖子挤扁,就是得用嘴呼吸,把未洗身体散发出来的臭气的渗透程度减到最低,这就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令人觉得刺激的原因。
不过,我今天没兴致玩这种游戏,只是找了个最靠近前方的座位,对于同座旅伴的优缺点一点兴趣也没有。运气还好,那是个年长妇人,微胖,但还不至于造成不便,她闻起来有喷发雾的气味,不怎么搭理人,这样就好。
她在下一站下车,接着由我独享座位。更多人上车了,我看着一个英俊的青年(又瘦又高,还有大到不符比例的棕色眼睛)在玩选座位的扫视游戏。我期待坐在他身旁,确定他没疯也没异味。
不过,他径自路过我身边,走到公交车另一侧,坐在穿着运动夹克、模样粗鲁的矮个男人身边。真不敢相信!下一站又有两个人上车,一个坐向公交车的上层,另一个再次避开我身旁的空位,走向公交车后侧,我转头去看,注意到她坐在没穿袜子的男人身边。暗红色雕花皮鞋露出光裸的脚踝,模样白得令人揪心,下身搭了绿色慢跑短裤,疯子。
我盯着地板,心思飞驰。我……我看起来是不是大家在公交车选位游戏里,觉得理当避开的那种人?从证据看来,我只能推断答案正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呢?
我必须靠着慢慢推论来获取答案。我体重并未过重,身上没有异味,我每天淋浴而且定期清洗衣物。那么就剩下疯狂了,我疯了吗?不,不,我没有。我是患了抑郁症,可那是疾病,并不是疯狂。那么,我看起来疯模疯样吗?我的举止疯狂吗?我不觉得,但我又怎么知道?是因为我的伤疤,还是因为我的湿疹?难道是我的无袖外套?去想自己可能疯了,是否就是疯狂的征兆?我将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头,噢,天啊!噢,天啊!噢,天啊!
“亲爱的,你还好吗?”有个声音说。我感觉有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惊,再次挺直坐好。是那个没穿袜子的男人,他正要走向公交车前方。
“没事,谢谢。”我说,没和他眼神接触。公交车即将抵达下一站时,他在我身边坐下。
“你确定吗?”他和气地说。
“确定,谢谢。”我重复着。我冒险地看了他一眼,他有很温柔的眼眸,有如树上新冒嫩苞般的绿色。
“稍微喘口气吧,亲爱的。”他轻拍我的手臂,“大家偶尔都需要稍微喘息一下。”他露出笑容,充满温暖,站起来离开,公交车放慢速度。
“谢谢!”我对着他的背影呼唤。他没回头,但举起一只手致意,离开的时候,裤管掠过光裸的脚踝往上缩。
他没疯,只是没穿袜子。
艾莉诺,我对自己说,有时候别太急着评判别人。他们可能不像是你想要在公交车上比邻而坐的那种人,原因有千百种,但不能靠十秒钟的一瞥就替某人下定论,十秒钟就是不够。比方说,尽量不去坐胖子身边这件事,但过重又没有错,是吧?他们之所以吃,是因为他们觉得悲伤,就像你以前喝伏特加一样。他们的父母可能没教他们怎么烹调健康的食物,或是怎么吃才健康。他们可能肢体有障碍,无法运动,或是尽管很努力还是因为疾病而增重。艾莉诺,这些都是我们不会知道的事,我对自己说。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我自己的声音,清明而理智。那些评判以及鼓励我去评判的,是妈妈的声音。我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思绪。我想要更多,它们让我感觉更好,甚至更为平静。它们让我觉得像我自己。

37
有旧的固定作息,也有新的固定作息。也许,有时候连固定作息都没有。不过,一周两次,前后为期多久都没关系,我会进城去,避开那座老旧的电梯,爬楼梯到邓波儿医生的咨询室。我不再觉得那个房间很惹人厌——我渐渐开始理解,毫无特色的中性环境、面纸、椅子及丑陋的加框版画有何功效。这里除了自我,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也没有地方可以退避。邓波儿医生比她起初看来的样子更聪明。尽管如此,老实说,她今天戴的捕梦网耳环还真碍眼。
我准备站上舞台,畅所欲言。不过,我不是要演戏。我很不会演戏,天生就不擅于隐藏或伪装。不妨这么说吧:艾莉诺·奥利芬特不会成为,我也不希望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我站在背景里,自行其是,就已经很高兴了。有太长时间,我都只是遵从妈妈的指示。
关于玛莉安的话题让我苦不堪言,我急切地试着鼓起勇气,将记忆导向它不想去的种种地方。我们聊起我的童年时,同意不要刻意勉强,希望她能顺其自然地现身。我接受了这种方式。昨晚,我和格兰听着广播,那份回忆、真相,在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那是个寻常的晚上,没有绚丽的开场,也没什么戏剧性,有的只是真相。今天就是我把真相说出口的日子,就在这个房间,说给玛丽亚听。可是必须有个前奏,我没办法劈头就说,我让玛丽亚帮忙将我带往那里去。
今天在咨询室里,也无法避开妈妈的话题了。很难相信我真的在做这件事,可是真的发生了。天空没塌下,妈妈也不像恶魔那样,单是提起名字就被召唤出来。让人震撼的是,我理性平和地和邓波儿医生谈起了她。
“妈妈是个坏人。”我说,“真的很坏,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你觉得我也有可能那么坏吗?人们总是从父母那里遗传到有的没的,对吧,像静脉曲张、心脏病,但人会遗传到邪恶吗?”
玛丽亚往后靠着椅背,把弄着围巾。
“这个问题很有趣,艾莉诺。你给的例子是身体状况,但你实际上谈的却是不同的东西,是人格、是一组行为。你觉得人有可能遗传行为特征吗?”
“我不知道。”我说,想了想,“我真的……真的希望不会。”
我停顿片刻:“大家常常提到先天及后天。我知道我没遗传到她的本性,我是说,我想我有时候……是很难缠没错……但我并不……我并不像她。如果我认为自己像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得心安理得。”
玛丽亚·邓波儿挑起双眉:“措辞很强烈哟,艾莉诺,你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认为,若我可能想要刻意造成别人痛苦,占弱小者便宜,让他们自生自灭……我会受不了的。”
我说不下去,刚刚那番话很难、很难说出口,那很痛,一种真正的肉体上的痛苦,以及更基本的存在上的痛楚。拜托,艾莉诺,存在上的痛楚,说什么鬼话啊!我对自己说,你也振作一点吧。
玛丽亚柔声说:“艾莉诺,但你不是你母亲吧。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独立的个体,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露出鼓励的笑容:“你还年轻。如果你想的话,你总有一天会成立自己的家庭,成为完全不同类型的母亲。你觉得如何?”
这倒简单。
“噢,我永远不会生养孩子的。”我平静地说,不带感情,她示意我应该说下去,“很明显啊,不是吗?我是说,万一我把妈妈那种人格遗传下去呢?即使我自己没有,也可能隔代遗传啊,不是吗?或者……或者万一是‘生产’那个行为,才会诱发人身上的那种性格呢?有可能一直蛰伏着,等待着……”
她一脸非常严肃:“艾莉诺,多年以来,我和好几个客户合作过,他们和你一样有类似的忧虑。会有这种感觉很正常,不过,要记得,我们刚刚讨论过,你和你母亲有多么不同,而你们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
“可是都过这么久了,妈妈还在我的生活里,这点让我担心。她是很不好的影响,非常不好的影响。”
玛丽亚从写笔记的本子上抬起头。“那么,你还在和她说话喽?”她说,笔举着不动。
“对。”我说,我双手紧握、深吸一口气,“但我一直在想,必须做个了结。我要停下来,这件事非停下不可。”
我从没看过她表情这么严肃的样子。
“艾莉诺,我没有立场告诉你该怎么做。不过,我倒是要说,我想那是很好的想法。不过,最终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向来都是由你自己做主。”她说,极度平静,有点冷淡。我暗想,仿佛她想摆出中立的样子,只是有点努力过头,我纳闷儿原因何在。
“重点是,在她做尽一切恶事,经过那么多风波之后,她还是我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乖女孩都爱自己的母亲。火灾过后,我总是如此寂寞,有妈妈总比没有好……”
我涕泪纵横地顿住,看出邓波儿医生完全能够理解我的处境,她明白我在说什么,不带评判地倾听。
“最近,”我说,感觉开始稍微坚强、稍微勇敢了一点,她仁慈的眼神跟支持的沉默,都给了我鼓励,“不过,最近我开始明白,她……她这个人就是坏,她才是坏的那个。我不坏,也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害她变成坏人的,即使我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我对她所做的事情觉得悲伤愤怒——不,是暴怒——我也不会因此变成坏人。”
接下来这部分很困难,我边说边望着紧握的双手,很怕看到邓波儿医生听到我嘴里吐出的话时,举止神态上的变化。
“我知道她非常、非常不对劲的地方。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知道,可是没和任何人说过,结果有人就死了……”
我壮胆抬头一看,看到玛丽亚的表情没变,我感觉自己身体因为松了口气而垂软下来。
“艾莉诺,谁死了?”她静静地说。我深吸一口气。
“玛莉安。”我说,“是玛莉安死了。”我看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又望着玛丽亚,“妈妈放了火,她想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只是不知为何,玛莉安死了,我活了下来。”
玛丽亚点点头,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她已经推敲出来了吗?她似乎等着我说别的,但我没有多说。我们默默端坐片刻。
“是罪恶感。”我低语,很难挤出声音,十分吃力,“我是她姐姐,就应该把她照顾好,她还那么小。我努力过,真的努力过……只是还不够。玛丽亚,我辜负了她。我还在这里,这是不对的,活下来的应该是她。我没有资格觉得快乐,我没有资格过好生活,当玛莉安……”
“艾莉诺,”我一旦平静下来,她就轻声说,“玛莉安死了,你活了下来,你会有罪恶感是很正常的反应。不要忘了,你母亲犯下这桩罪行的时候,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那不是你的错,完全不是你的错,这点很重要,你要明白。”
我又抽泣起来。
“你是孩子,她是成人,照顾你和你妹妹是她的责任,但她忽略你们,对你们暴力相向、精神虐待,而且最后为你们三人带来可怕至极的后果。这全都不是你的错,艾莉诺,绝对不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原谅你母亲,艾莉诺。”她说,“但有件事我很确定,你必须原谅你自己。”
我含泪点头,有道理。我还不确定自己能否相信这种说法——不过确实很合逻辑,这样就该满足了。
我擤擤鼻子,没有因为擤得发出声响而难为情,因为比起我在这个房间里对邓波儿医生揭露的种种骇人事件来说,这噪声根本微不足道。我下定决心,告别妈妈的时候到了。

38
那天,雷蒙坚持要在咨询室外头碰面,带我去喝咖啡。我看着他漫步走向我。他有专属的弹跳步伐,我现在几乎觉得很亲切——如果他跟正常男人那样走路,我肯定认不出他来。他将双手插在低腰牛仔裤口袋中,头上戴着尺寸过大的奇怪毛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那就像十九世纪童话插图里德国精灵会戴的那种帽子,可能是某个恶待孩子的烘焙师傅受到了妖精的惩罚,但我还蛮喜欢的。
“还好吗?”他说,“我过来的路上差点冷到爆。”他掬起双手频频呵气。
“今天的确蛮冷的。”我附和,“不过,出了太阳很棒。”
他对我微笑:“是啊,艾莉诺。”
我谢谢他抽空过来找我,他这样做人真好,我也对他这么说。
“胡说什么,艾莉诺。”他边说边捻熄了烟,“有个借口休半天假也好。总之,可以和某人聊聊软件授权及Windows10以外的事很不错。”
“但你明明很爱聊软件的事情啊,雷蒙。”我哼哼鼻子说,然后用手肘推推他的肋骨,动作很轻、很勇敢。他笑了,推了回来。
“我承认,O小姐。”他说。
我们走进连锁咖啡馆的分店,我在城里见过不少家。我们排队等候,我点了杯榛果糖浆跟鲜奶油加量的摩卡。那个年轻人问我叫什么。
“你为什么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困惑地说。
“我们会写在杯子上,”他说,“这样就不会把饮料搞混。”
真荒谬。
“到目前为止,我从没听过有人和我点一模一样的饮料。”我坚定地说,“我确定等时候到了,我绝对可以认出自己选的饮料。”
他盯着我,笔悬在半空。“我必须在杯子上写你的名字。”他重复道,语气坚定却单一。穿制服的人往往都有这种状况。
“我必须保有一点隐私,不在咖啡馆里向大家公布姓名。”我一样坚定。
队伍更远后面有人啧啧表示不以为然,我听到另外有人嘀咕疑似“见鬼了”这样的话,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
“好啦,好啦。”我说,“我叫艾莉诺·奥利芬特小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就写,呃,艾莉。”他边说边疾笔写着。雷蒙默默不语,但我感觉到他宽阔的肩膀和走样的身体因为笑而颤抖,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我姓劳伍。”雷蒙说,然后拼了他的名字。
我们领了饮料(过程中顺畅无误)之后,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路过的行人。雷蒙将三个糖包搅入自己的美式咖啡里,我压抑着自己建议他做出更健康选择的冲动。
“所以,”在我认定是一阵自在的沉默之后,他说,“今天进行得怎样?”
我点点头。“还可以啦,其实。”我说。他仔细地瞅着我。
“你好像哭过。”他说。
“是啊。”我告诉他,“可是没事,讲起自己过世的妹妹,哭是很正常的。”
雷蒙的脸因为震惊而扭曲。
“她在房子失火的时候死了,是妈妈刻意放的火。我们不该活下来的,可是不知怎的我幸存了下来,但我的小妹却丧生了。”我说。在说这些字眼的时候,我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我讲完的时候,撇开视线,心知雷蒙在消化这项信息时,表情会浮现我还没准备好要重温的情绪。他准备说话,但一时开不了口。
“我懂。”我平静地说,给他一分钟平复情绪。对任何人来说,这都算是大量的信息,毕竟我就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去消化。我和他多说了一些玛莉安的遭遇,还有妈妈做过的事情。
“既然我终于能够谈谈妈妈对我及玛莉安做过的事,我就不能让她继续留在我的人生里,我必须摆脱她。”
他点点头:“那是不是表示你要……”
“对。”我说,“下星期三我和她通话时,就会跟她说,我们之间完了,永远切断联系的时间到了。”
雷蒙点点头,几乎赞同。我觉得相当平静,对于怎么前进很有把握,这倒是相当新颖的感触。
“我还有其他事得做,我必须查出当时我出了什么事,查出我们出了什么事。我记得一些细节,可是现在我需要知道全貌。”我清清喉咙,“所以,雷蒙,你愿意帮我吗?帮我查出发生过的事,查查那场火灾。”我说,没有看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拜托……”
我向来厌恶开口求助,我和玛丽亚说过。“到目前为止,求助对你来说成效如何呢?”她当时这么说。我不喜欢她有点意有所指的语气,但她说得没错。不过,那不表示开口求助是件轻松的事。
“当然,艾莉诺。”他说,“我什么忙都愿意帮,只要你准备好就行。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帮。”他握住我的双手,温柔地捏了捏。
“谢谢你。”我静静地说,松了口气,心生感激。
“你在做的事情,我觉得很了不起,艾莉诺。”他看着我说。
这是我的感受:他的手搭在我手上的温暖、笑容里的真诚,以及对某种事情开展的温柔热气,就像花儿见到晨间阳光时绽放开来。我知道什么正在发生。那是我内心不带伤疤的那部分,大小恰恰可以容纳一点柔情,里头还剩一个微小的空间。
“雷蒙,”我说,“你不知道有了一个朋友,一个真心关怀我的朋友,对我来说意义有多重大。你拯救了我的人生。”我低语,害怕泪水可能会涌现,就在咖啡厅这里,害得我们两个都难为情。从我开始比较常在公共场所哭泣以来,似乎可以不假思索就落泪。
雷蒙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了,我有股想将手猛地抽开、藏在身后的冲动,但我抗拒着这股冲动并且胜出了。
“艾莉诺,不用谢我。要是你,你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对吧?”
我点点头。令我讶异的是,我明白他说得没错。
“我记得头一次见到你,”他摇着脑袋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疯了。”
“我的确疯了啊。”我说,讶异他竟然不做此想,我这辈子大家都这么对我说。
“才怪,才没有。”他带着笑容说,“哎,是啦,你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不过是好的那一种。你会逗我笑,艾莉诺。你一点都不在乎那些蠢事——装酷啦、办公室政治学,或者大家应该在乎的那些蠢事。你只照自己的意思,对吧?”
我现在在哭——避也避不了。“雷蒙,你很卑鄙耶。”我说,“害我烟熏妆都糊了。”我说的时候很心烦,但接着开始咯咯发笑。他也笑了出来。他把咖啡馆的劣质纸巾递给我,我抹掉深色的残妆。
“你不化眼妆比较好看。”他说。
喝完咖啡之后,我们走向那个交会点,我们会在那里分头去找各自的公交车站牌。
“那么,很快见喽?”他说。
“噢,会比你想得更快!”我对他笑着说。
“什么意思?”他一脸困惑,微微起了兴致。
“是个惊喜!”我说,用双手比画着,夸张地耸耸肩。虽然我不曾亲眼见过魔术师上台演出,不过那是我试图仿效的模样。雷蒙扑哧一笑。
“我很期待。”他说,摸索口袋要找香烟时,依然面带笑容。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跟他道别,心思回到玛莉安及妈妈身上。我现在有事要忙。“过去”一直回避着我——或者该说是我回避着“过去”——但“过去”依然在黑暗中潜伏着,投入一些光线的时候到了。

39
要回去上班了!黎明的鸡啼将我从睡梦中唤醒。这个辉煌的晨间声音是由AA电池提供电力,通过小小扩音器传送出来的,是我昨天晚上事先设定闹钟的结果,而不是睾酮升高及阳光的关系,就像我们的鸟类朋友之所以会啼鸣那样。目前,我的卧室是个睾酮跟阳光皆缺的区域,这样说应该不为过。可是我告诉自己,艾莉诺,要记得,冬天真的会过去。格兰趴在棉被上,铆尽全力忽视闹钟的声音,它就在我的双脚上方,烘得我双脚发暖。
想到今天接下来会怎样,我就不禁兴奋,我穿着新的白女衫搭配新的黑裙、黑丝袜,还有为了那场不该去的演出而买的靴子。我看起来聪明、务实又正常。是的,我要回去上班了。
好几年前,我当时住在一个寄养家庭里,那个家庭带着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为迎接开学而出门购物。我们三个孩子都能选新鞋及新书包,还有一套全新的制服(即使我去年的裙子跟外套都还很合身)。最棒的是,那趟购物之行的高潮是去逛史密斯书店,文具走道里应有尽有,可以任我们尽情挑选,即使是最艰涩难懂的物品(三角板、蝴蝶针、铁头文件绳,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啊?)都可以买,而这些战利品最后会放进一个又大又美的铅笔盒里,全都是我的、我的、我的。我平时不喷香水,偏好普通香皂的味道和我的自然体味,但要是能买一瓶香水,能结合新铅笔削下的木屑以及新鲜橡皮屑那种石油味臭气,我会每天都很开心地往身上喷。
我吃了早餐(一如往常,燕麦粥及李子),留下充裕的时间去赶公交车。格兰还在睡,我一离开被窝,格兰就进去占据那个温暖空间。我留了新鲜的饮水及一大碗干粮给它,可是我怀疑,我的钥匙今晚在门锁里响起以前,它并不会注意到我出门去了。就这点来说,它很随和(不过我不得不说,在很多方面它并非如此)。
走路到公交车站比我记忆中的还有趣,也许是我在缺席这么久之后,以新奇的眼光来看待的缘故。有好多垃圾却没有垃圾桶,这两项事实肯定彼此相关。城市的这一带灰蒙蒙的,可是绿意依然挣扎存活,有墙上的苔藓、沟里的杂草,及偶尔出现的一棵孤树。我一直在城区生活,但对绿意的需求是种感情上的渴望。
我快走到十字路口,准备过街赶公交车时,突然停下脚步,视线受到某种鬼祟动作的吸引,一抹红中带棕的色彩缓缓掠过。我吸口气,吸进肺里的晨间空气冷冰冰的,在街灯的橙光映照之下,有只狐狸正在喝咖啡。它没用脚掌捧住杯子——清楚确认了这点,表示我没发疯——而是垂下脑袋,对着星巴克的杯子舔着。“怎样?”它似乎在说,“来杯晨间咖啡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它回头去喝它的饮料。也许它昨晚在垃圾桶边熬了夜,在这个寒冷阴暗的早晨,觉得缺乏动力。我大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我休假期间,鲍伯告诉我,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去办公室走走,或是打电话过去闲聊。上星期,在我病假结束的几天以前,我依然无法决定是去医生那里复诊、延长病假,还是下周一回去上班,所以我打电话给鲍伯。我不想去办公室,我怕在我准备好妥善的回答以前,同事会对我提出冒昧的问题。
“艾莉诺!”鲍伯当时说,“真高兴听到你的消息!状况都好吗?”
“谢谢你送我的花。”我说,“我还好……也就是说,我好多了,谢谢你,鲍伯。这一路以来蛮辛苦的,可是我的进展还不错。”
“太好了。”他说,“真是好消息。所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听到他吸口气,为自己刚刚说的话担心,“是不急啦,那个……不急就是了,我没有要给你压力的意思——需要休多久都没关系,等到你完完全全准备好再说。”
“你不希望我回去吗,鲍伯?”我说,斗胆试点幽默。
他扑哧一笑:“艾莉诺,没了你,整个地方都要解体了!老天爷,比利不知道怎样开发票,至于珍妮……”
“鲍伯、鲍伯,开玩笑的啦。”我说。我漾起笑容,听到我请假期间同事们疲于应付,让我有点满足的感觉。
“原来你在开玩笑啊,艾莉诺!嗯,好兆头,表示你的状况一定越来越好了。”鲍伯说,口气如释重负,也许是因为那则笑话,或者因为我状况好转——或者两者皆是,我想。
“我星期一就回去上班,鲍伯。”我说,“我准备好了。”我的语气坚定自信。
“太好了!你确定时机对了吗?噢,太棒了,艾莉诺。”他说,“期待星期一见到你。”我可以听出他是真心的,因为从电话里传递过来暖意。人在微笑的时候,语气会跟着改变,声音多少会起变化。
“非常谢谢你对这……对这一切的理解,鲍伯。”我说,喉咙堵堵的,“谢谢你的支持。我一直想说……身为员工,很抱歉多年以来,我的态度不是一直都很……积极……”
“啊,胡说。”他说,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摇着脑袋的模样,“没了你啊,整个地方都变了样,艾莉诺,真的,你可是我们的老台柱啊。”
我听到他手机响了,他啧了啧:“很抱歉,但我非接这通电话不可,艾莉诺——是个新客户。好了,你保重哟,我们星期一就会见到你,对吧?”
“对。”我说。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在想,我真的、真的希望珍妮不会带自家烘焙的蛋糕来庆祝我复工,以往只要有同事休假回来,她常常都会这样。她的咖啡胡桃海绵蛋糕中那种不毛荒漠的质感,说“干”都不足以形容。

我到公司的时候,办公室的外观和以往一样毫无魅力,我在外头一时迟疑。我请假将近两个月,天晓得关于我请假的背后成因,有哪些不实谣言在公司漫天乱飞。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曾想过——也没余力去想——试算表、应收账款、采购订单以及增值税。我还有能力做我的工作吗?对于自己是否还记得任何事情,我蛮没自信的。我的密码?当然了,就“Ignis aurum probat”三个词,意思是“真金不怕火炼”,而这个句子的后半段是“逆境考验勇者”,说得真好。这个密码强度颇高,真的蛮强的,恰恰符合电脑系统的要求。谢谢你,塞内卡[4]。
啊,可是我觉得胸口里开始涌现恐慌感,我办不到。我行吗?我还没准备好面对,我要回家打电话给鲍伯,让他知道我要再请一个星期的假,他会理解的。
我背后走道上传来脚步拖行的声音,我赶紧抹掉自己盯着眼前那栋低矮建筑时,眼中涌现的泪水。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有人拉着我转了一百八十度,使劲拥住了我。迎面是一堆羊毛(帽子、围巾、手套)、扎人的胡楂,以及苹果、肥皂加上红色万宝路香烟的味道。
雷蒙说:“艾莉诺!你说很快就会见面,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任自己被他拥抱,事实上还朝他怀里靠近了一些,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点及特定的情境下,加上我的感受,被他拥住的感触简直可以用奇妙来形容。我一语不发,双臂非常缓慢地悄悄往上挪,就像冬日阳光一样试探着,然后环住他的腰际,让自己更能投入拥抱之中,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他也一语不发,或许直觉感应到那一刻,他所提供的恰恰是我所需要的,无须更多。
我们就这样驻足片刻,接着我往后退开,拨整头发、抹抹双眼。我看看手表。“你迟到十分钟了,雷蒙。”我说。
他笑了:“你也是啊!”他再次往前跨步,仔细瞅着我。我回盯着他,就像稍早的那只狐狸。
他点点头。“来吧。”他说,伸出手臂,“既然我们都迟到了,就一起进去吧。我不知道你觉得怎样,可是我真的想来杯茶,如何?”
我挽着他的胳膊,他领着我进去,一路走到会计部门口。到了那里,我赶紧和他分开走,生怕有人会看到我们同行的样子。他俯身把脸凑到我面前,用慈爱的语气说话(至少我推想父辈就是这样讲话的——说到底,父亲并非我的专精领域)。
“好了。”他说,“接下来呢,你要做的就是走进去,将外套挂起来,把电热水壶装好水,然后启动开关。没人会大惊小怪,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事情,就像你没请过假一样。”
他点了一次头,仿佛在强调自己的观点。
“但如果——”他抢着说,“真的,艾莉诺——相信我,绝对会好好的。你之前状况不好,花了点时间请假休养,现在你就在这里,再次回到竞技场上。你工作表现很棒,你回来他们会高兴得要命,就这样。”他说,态度热忱、诚恳而仁慈。
他说完这番话后,我真的觉得好过一点——好过蛮多的。
“谢谢,雷蒙。”我静静地说。
他捶捶我的手臂——动作轻柔,不是来真的——然后漾起笑容。
“我们迟到太久了!”他说,瞪大眼睛佯装惊恐,“一点一起吃午餐?”
我点点头。
“那就去吧,进里头,给他们好看!”他含笑说道,然后就走了,像马戏团大象学会新把戏那样,踩着笨重的脚步上楼。我清清喉咙,抚平裙子,然后将门打开。

重要的事情,要优先处理:走到办公桌面对大家以前,我必须先来场我害怕的复职面谈。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可是以前听其他人嘀咕过。当你请假超过几天,人事部显然会逼你和老板碰面,确定你完全康复,适合上工,看看是不是需要做什么调整,以便让你的好状况持续下去。不过,事实上,大家对这件事的普遍看法是,这种面谈是为了给你个下马威,遏阻缺席,并且检查你之前是否——他们用哪个字眼呢?——怠工。不过,那些人的顶头上司并不是鲍伯,只有部门经理才听鲍伯指挥。我现在是部门经理之一了,罗马禁卫军之一,或是说精锐小队之一。不过,鲍伯是某种古怪的皇帝。
鲍伯站起来吻吻我的一边脸颊,拥抱我的时候,小肚腩抵着我,让我想要放声一笑,他还拍了我的背几下,让人尴尬极了,但感觉真的、真的很不错。
他泡了杯茶给我,忙着张罗饼干,以便确定我觉得自在。
“好了,这场面谈没什么好担心的,艾莉诺,只是形式而已——如果我不照做,人事部会找我麻烦的,你也知道会怎样。”他扮了个鬼脸,“我们只需要在格子里打钩,在表格上签个名,我就放你回去工作了。”
他咕噜咕噜喝着咖啡,溅了点在衬衫前襟。鲍伯都穿薄衬衫,可以看出里面的背心,整体印象让人觉得像个体格超大的小学童。我们一一看过表格上那些平庸到侮辱人的制式问题。整个过程虽然有点乏味,但不痛不痒,我们两人都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好了。”他说,“完成了,感谢老天。你还有什么想谈吗?我知道现在要谈细节还有点太早。等你弄清楚目前的工作概况,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再碰个面。”
“圣诞午餐的事,”我说,“现在都安排好了吗?”
他皱起小小的圆脸,用不太天真可爱的方式咒骂一声。
“我完全忘了!”他说,“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结果就……我不知道,漏掉了。靠……”
“不用担心,鲍伯。”我说,“我会马上处理。”我顿住,“我是说,当然要等我把目前的账务弄清楚再说。”
鲍伯一脸担忧:“你确定?我真的不想给你额外的压力,艾莉诺——你才刚回来,我确定你要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没问题的,鲍伯。”我自信满满地说,双手同时对他比出大拇指,这是我头一次尝试雷蒙最爱的一句话及手势。鲍伯眉毛一挑。我希望我用对了,希望用在这个情境是对的,我对文字非常擅长,可是我必须坦承,这种东西我有时候会搞错。
“嗯,如果你百分之百确定……”他说。注意,他的语气不怎么肯定。
“绝对确定,鲍伯。”我点点头,“这个星期结束以前,一切都会确认并做好安排,你尽管放心。”
“啊,嗯,那就太好了。”他说,在表格上奋笔疾书,然后把它递给我,“我只是需要你把最下面那边填好,整个就完成了。”我用华丽的手势签好名。在日常生活里,我没机会用上签名,这点还蛮可惜的,因为我有非常有趣的“约翰·汉考特[5]”,我们对岸的表亲就用这个称呼“亲笔签名”。我无意吹嘘,凡是看过我签名的人,几乎都说很不寻常、非常特别。就我个人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如果想要,任何人都可以把“O”写成像蜗牛壳的螺旋,而混用了大小写只会反映出个人判断力而已——为了确保签名难以伪造。个人安全、资料安全,无比重要。

终于在办公桌前坐下时,我头一个注意到的是花。我走近桌子的时候,花被电脑主机挡住了,不过现在我看到了花瓶(其实是啤酒杯,尽管办公室似乎每个星期都有员工庆祝人生大事,但办公室的花瓶、蛋糕刀或香槟杯永远都不够用),里面插满了花,是海滨刺芹、百子莲及鸢尾花,美极了。
有一只信封靠在花瓶旁边,我缓缓打开封缄。里头有张卡片,上头是张令人惊艳的照片,有只红松鼠在吃榛果。卡片里有人写了“欢迎回来,艾莉诺!”(从孩子气的潦草字迹看来,我怀疑是伯纳黛特负责写的),上头有不少人的签名以及表达祝福与爱的字眼,分布在卡片两侧,让我有点吃惊。爱!祝福!我一点都不确定该作何感想。
我一面思索这件事,一面打开电脑。有好多未回复的电子邮件,我直接去找今天收到的,心想可以干脆删掉其他那些。如果有要事,发件人自然会再联系,最近的一封是十分钟前发来的,是雷蒙写的,主旨写着:读我!
想到这样写主旨最好,因为现在你的信箱可能有一百亿封未读的邮件LOL。前几天下午,我想说却没说的是,我有场音乐会的票,是古典音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类的,不过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吧?时间是下下星期六——如果你有空——也许听完音乐会之后去吃个饭?
午餐见
雷x
我还来不及回复,在我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就意识到同事们团团围住了我的办公桌。我抬头看着他们,他们的表情从无聊到仁慈都有,珍妮表情带点忧虑。
“我们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大惊小怪的,艾莉诺。”她说,显然被选为发言人,“我们只是想说,我们很高兴你状况转好了,还有,欢迎回来!”大家点着头,喃喃附和。就演讲来说,虽然精彩程度远远不及首相丘吉尔,不过是一个非常和善且体贴的举措。
我不擅于公开演说,可是察觉到如果不说几句话,他们是不会满意的。
“非常谢谢你们的花、卡片及祝福。”我终于开口,说话时眼睛盯着办公桌。一阵沉默,没人知道——我当然也不晓得——该怎么填补这个空白。我抬头看着他们。
“嗯。”我说,“我想,那些逾期的发票总不会自己处理自己吧?”
“她回来了!”比利说,一阵笑声,我也笑了。没错,艾莉诺·奥利芬特回来了。

40
星期三晚上,时候到了。
“哈啰,妈妈。”我说。我听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起伏、不带情绪。
“你怎么知道的?”尖锐,不耐烦。
“向来都是你啊,妈妈。”我说。
“没礼貌!给我放尊重点,艾莉诺。这种作风不适合你,妈妈不喜欢爱回嘴的调皮女孩,你明明知道。”
又唱老调了——她老是这样斥责我,不知有多少次了。
“对于你喜欢什么,我再也不在乎了,妈妈。”我说。
我听到她哼哼鼻子,短促而嘲讽:“噢,天啊,有人在闹情绪哟,怎么了——大姨妈要来了吗?是荷尔蒙在起作用吗?亲爱的,还是别的……让我想想。有人往你脑袋里塞了些垃圾吗?扯了关于我的谎言吗?那种事情我警告你多少次了?妈妈不——”
我打了岔:“妈妈,我今天晚上要和你说再见了。”
她哈哈笑:“说再见?可是那样好……决绝哟,亲爱的。没必要那样嘛,好了,乖。没有我们的小闲聊,你该如何是好呢?你的特别计划呢——你不觉得,至少应该要让妈妈知道最新进展吗?”
“妈妈,那个计划并非解答,你还跟我说是。你错了,错得离谱。”我说,不悲伤也不快乐,只是在陈述事实。
她笑出声来:“就我记得的,那可是你自己的点子啊,亲爱的。我只是……在一边为你加油,那就是支持孩子的妈妈会做的事,不是吗?”
我想了想,支持孩子的。“支持孩子的”就表示……表示什么啊?表示会关心我的福祉,表示会为我着想,表示会替我清洗脏掉的床单、确定我安全回到家,并在我伤心时买个可笑的气球给我。我无意列举她的失职之处,或是她做错的事情,也无意描述我们以前一起过的恐怖生活,或是回顾她对我和玛莉安做过以及未做的种种事情。现在已经没意义了。
“你趁我和玛莉安在家里睡着的时候,放火烧了房子。她死在里头,我不觉得‘支持孩子’会用这样的方式。”我说,尽力保持语气平静,但不大成功。
“有人一直在造谣生事——我就知道!”她说,语气扬扬得意,接着又爽朗地说,满怀热忱,“唉,我做的事情,亲爱的——是任何和我处境相同的人都会做的事。我跟你说过:如果有事情需要改变,就改变它!当然了,一路下来会有不少不便……你就是得要应付,不必太担心后果。”
她语调愉快,很高兴能够给人建言。我意识到,她谈的是解决掉我与玛莉安这件事——我们是她的不便。怪的是,这句话反而推了我一把。
我吸口气来壮胆,虽然我其实并不需要。
“再见,妈妈。”我说,最后的一句话。我的语气坚定、克制,而且笃定。我并不悲伤,我有十足把握。在这一切的底下,就像个逐渐成形的胚胎——微小,如此微小,不过是一团细胞,心跳小如针尖,我就在那里,艾莉诺·奥利芬特。
弹指间,妈妈消失了。
注解:
[1] 指的是“朋友”(friend)的首字母。
[2] Biffy,全名为Biffy Clyro,为苏格兰一个摇滚乐队。
[3] 此处指的是英国小说家阿诺德·贝内特(Arnold Bennett,1867-1931)生前热爱的“鳕鱼煎蛋卷”(Omelette Arnold Bennett),后来这道菜甚至以他的名字为名。
[4] Seneca,古罗马时代著名的哲学家。
[5] John Hancock,美国《独立宣言》第一位签署人,他在所有签署人的签名中别具风格,也签得最大,之后成为“亲笔签名”的代名词。

转好的日子

41


虽然我觉得自己好得很,准备一头栽入工作,但人事部坚持要有“阶段性的复职”,所以接下来几个星期,我只上午上班。傻瓜——如果他们要用全薪来支付我兼职的工作时数,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星期五午休时间,是我短暂的工作日也是我复工第一周的末尾,是我和雷蒙那周的第二次碰面。
从那以来,我们一直只通过电子媒介联系,昨天我花了一整晚上网搜索。找东西好简单,也许太简单了。我打印了两篇新闻报道,只读了标题,然后把它们封进信封。我知道雷蒙自己就能找到这些东西,可是“搜索”这个动作对我而言很重要。这是我的历史,不是别人的。至少,不是其他活人的历史。
他依我的要求,到咖啡馆和我碰面,这样我第一次读这些报道时就不是孤单一人。我已经试着独自面对太久了,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有时候你面对事情的时候,就是需要有个好人陪在身边。
“我觉得自己好像间谍什么的。”雷蒙说,看着放在我俩之间的那只封缄的信封。
“你完全不适合从事谍报这一行。”我告诉他。他挑眉。
“你的脸太诚实了。”我说。他绽放笑容。
“准备好了吗?”他说,现在严肃起来。
我点点头。
那个信封是A4大小的自粘式米色牛皮纸袋,是我从办公室文具柜偷来的,纸张也是那边来的。我对这点有点心虚,尤其是鲍伯(我现在知道了)必须把这种东西算进营业成本里。我张嘴要和雷蒙说文具预算时,他态度鼓励地对着信封点点头。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了,我把信封打开,然后朝他举起,让他看看里头有两张纸。雷蒙靠得更近,我们肩并肩,身体都碰在一起了,和谐一致,我满怀感激地从中汲取温暖与力量。我开始阅读。
邻居们说:“那美丽但致命的杀童犯耍了我们大家。”
一九九七年八月五日《太阳报》第二页
“杀人犯妈妈”莎伦·史密斯(如图)今年二十九岁,邻居们表示莎伦·史密斯蓄意纵火,最后以悲剧告终以前,在安静的麦达维尔街住了两年。
“她年轻又美丽——耍了我们大家。”有个不愿具名的邻居说,“她的小孩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口条很好——大家都说她们很有教养。”他告诉本报记者。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就可以看出有点不大对劲。那两个孩子总是一副怕她的样子,有时候她们身上会有瘀伤,而且大家常常听到那户人家传出哭声。她常出门,我们自然想说会有临时保姆去照顾,可是事后回顾……
“有一次,我和那个较大的女孩说话——我想,她九或十岁吧——她妈只是看了她一眼,她就开始发抖,抖得跟条小狗似的。想到关起的门后面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就让人觉得害怕。”
警察昨天确认,那片地产上的致命大火是蓄意引发的。
一个孩子(十岁)——依法无法透露姓名——情况危急,还在住院。
我看着雷蒙,他看着我,我们有一阵子都没说话。
“你知道结局,对吧?”雷蒙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语气温柔冷静。
我抽出第二篇报道。
麦达维尔谋杀案最新消息:两死,勇敢的孤儿康复当中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伦敦晚间标准报》第九页
警方今天证实,上星期在麦达维尔失火房子现场发现的尸体,身份为莎伦·史密斯(二十九岁)以及她的小女儿玛莉安(四岁)。她的大女儿(十岁)三度灼伤与烟雾吸入,经过医生口中的“奇迹式”复原之后,今天出院。
发言人证实,二十九岁的史密斯刻意纵火,逃出房子时因吸入烟雾而命丧火场。对两个孩子所做的检查发现,她们事先被下了镇静剂,证据显示她们肢体上也受到了钳制。
就本报的记者了解,艾莉诺·史密斯起初成功挣脱并逃离大火。邻居通报,目击这个伤势严重的十岁孩子在救护人员未到现场前再次进入屋内。据说,消防员发现她试图打开楼上卧室里上锁的衣橱,他们在衣橱里发现了她四岁妹妹的遗体。
警方无法循线找到孩子现存的亲属,交由社会服务机构照管。
“我只找到这些。”在我把影印资料推向雷蒙的时候,他说。
我望着窗外,人们在购物、用手机聊天、推着婴儿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世界都要继续运转,世事就是这样运作的。
好一阵子,我们都默默无语。
“你还好吗?”他说。
我点点头。
“我会继续去咨询,蛮有用的。”
他仔细看着我,又说:“你觉得怎样了?”
“不会连你也要给我提供咨询吧。”我先叹口气,然后露出笑容,让他知道我在开玩笑,“我还好啦。我是说,对啦,我是有很多问题,是有很严重的问题需要处理没错。我会和邓波儿医生继续讨论这些事——玛莉安的死、妈妈的死,还有这些年来,我为何要假装她还在、还在和我对话……这些事情要花时间,解决起来也不容易。”我说,口气非常平静,“不过,基本上,重要的是……我现在还过得去、还过得去。”我重复,强调这个词语,因为这终于是真的了。
有个女人跑步经过,追在一只吉娃娃后头,用越来越焦虑的语调喊着它的名字。
“玛莉安喜欢小狗。”我说,“只要看到小狗,她就会指着小狗笑出声来,然后想要拥抱它。”
雷蒙清清喉咙。更多咖啡送来了,我们慢慢啜饮。
“你会好好的吧?”雷蒙说,一脸在生自己的气的样子,“抱歉,蠢问题,我只是希望我早点儿知道你的事,真希望我可以帮更多忙。”他怒瞪墙壁,一副努力憋住不哭的样子,“谁都不应该遇到你所经历的那些事。”他终于气呼呼地开口,“即使你尽全力要救你妹妹,你还是失去她了,当时你还是个孩子。你遇到那些事情——所有的事情,这么多年都得想办法独自应付,实在是——”
我打断他:“一般人读到‘怪物’的新闻时,那些家喻户晓的怪人……总是会忘了他们还有家人。他们不是平白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大家永远不会想到被留下来面对事件余波的那些家人。”
他缓缓点头。
“我向社会福利部提出阅览自己档案的要求了,我有理由修正自己对《信息自由法案》的观感,雷蒙,那真的是个很棒的法案。等档案到了,我会坐下来,从头读到尾——艾莉诺的大全集。我必须知道一切,知道所有的小细节。对我会有帮助,或者会害我陷入抑郁,或者两者都是。”
我漾起笑容,让他知道我并不担心,也为了确定他不会挂心。
“不过,不只这样,对吧?”他说,“那些失去的岁月、浪费掉的岁月,你经历过的可怕事情。你当时需要协助,却得不到,你现在有权得到协助,艾莉诺——”他摇摇头,一时无言以对。
“说到底,重要的是这件事,我活下来了。”我给他一抹浅浅的笑容。“我活下来了,雷蒙!”我说,知道我既不幸又幸运,并且因此心存感激。

离开的时间到了,我注意到也很感激雷蒙努力要改变话题,切换到一般话题。
“你这星期接下来的时间有什么计划?”他说。
我扳着手指数算。“我要带格兰去兽医那里打预防针。”我说,“我要筹办一个在野生动物园庆祝圣诞夜的活动,他们的网站上说冬天不开放,但我想我有办法说服他们。”
我们走到店外,伫立门口片刻,享受着阳光。他揉揉他的脸,然后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树木。他再次清清喉咙,真是瘾君子的众多风险之一。
“艾莉诺,你收到那场音乐会的电子邮件了吗?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
“好啊。”我含笑说。他点点头,仔细地看着我,然后缓缓地回以笑容。那一刻暂时停止,有如汤匙上垂下的一滴蜂蜜,浓重而金黄。我们站到一旁,好让坐轮椅的女人和她朋友进店。雷蒙的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这天剩下来的时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拜拜喽,雷蒙。”我说。他将我拉进怀里,拥住我片刻,将我的一绺发丝拨至耳后。我感觉到他庞大身躯的暖意,柔软但强壮。我们分开时,我吻吻他的脸颊,他的胡楂柔软,呵得人发痒。
“很快见喽,艾莉诺·奥利芬特。”他说。
我拿起购物袋,拉上无袖外套的拉链,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