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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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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
作者:慢三
内容简介
来暖气的日子,华镜家的暖气不热。 他拧开阀门放气, 暖流上升,从气孔喷出了汩汩血水。 随后,T小区的居民接二连三遭遇不测。 神秘杀手在每个死者身边都留下了惊世骇俗的达明一派歌词谜团。 - 与此同时,警队收到战书: 三天,五命。清洗冷漠,沸腾人心。 一轮与时间赛跑的警匪追击正在加速上演,一场关乎全城的大危机一触即发。

总序 悬疑推理的长征路
紫金陈
国内很多出版公司都做过类型小说的丛书选题,但这次由豆瓣阅读发起的方舟文库悬疑推理系列还是让我很意外,为何?在我个人的印象中,读者很挑剔,尤其是针对类型小说,包括玄幻、科幻、悬疑推理在内,都是一批难兄难弟,无论写成什么样,总有人说:“嗯,故事还不错哟,但比起日本、欧美还是差点意思。”作为作者,我只能从审美上藐视,“我去,他根本不懂欣赏嘛”,私底下又会逐条翻阅所有的书评,对差评嗤之以鼻,对好评者马上引为知音。所以,在类型小说总是被读者厚此薄彼的情况下,豆瓣阅读的方舟文库,真可谓是悬疑推理小说路边跌倒无人扶时的一根拐杖啊。
市场上普遍将悬疑推理作品分成两类,一类是悬疑,一类是推理。区分方式很简单,怪力乱神精神分裂做梦臆想等引发的故事统称悬疑,有刑侦犯罪、警察侦探的称推理,当然,推理里面还分本格派、社会派等各小门派,门派之间芥蒂很深,各个读者群都很有优越感,互相看不起。
我早期写过市场上认为的那种悬疑,后来写过本格推理,再后来转向社会派,现在写的东西既不像悬疑,也不像推理。我个人以为,类型小说没必要有所谓的门户之见,我对类型小说质量的定义只有两个字——好看。甭管他写的是科幻、悬疑还是推理,故事好看不就够了嘛,好看之余,若能再让读者有一些思考,有一些感悟,有一些感同身受,这便是成功的故事。对于创作者来说,更不要有思想负担,非得认定了自己写的是某一类,束缚了很多创意想法。作为过来人,这样的创作误区我有过,所以可别走我的冤枉路了。
十几二十年前,作品要想获得大众读者的认可,很多时候得靠运气,因为传播渠道很有限,酒香也会被埋没;后来互联网普及,只要故事好,总能收获高点击量,作品从而能被更多人看到;再后来互联网上的创作渠道被几家文学大平台垄断,那个时期对于新人作者而言是段艰难的日子,好故事不一定会被推荐,渠道话语权远重要于作品内容本身。如今的环境多好,互联网已经普及,文学平台上也是百家争鸣。豆瓣阅读作为后起之秀这几年也做得有声有色,平台对内容的重视、对作者的尊重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我非常希望这样的氛围能够持续下去。类型小说需要更多的新血液,需要更多的竞争,才能开辟更大的读者群,创造更多的价值。这次方舟文库悬疑推理系列的出版,对于新人创作者是一种莫大的激励。
这次的方舟文库悬疑推理作品集中,我看到了一些作者,他们的创作思路很自由很活泼,风格各异,有侧重故事本身设计的,有侧重结构技巧的,有侧重故事背后的人文关怀的。慢三的《暖气》是国内难得一见的社会派悬疑佳作,几乎具备了畅销小说应有的一切元素。开篇震撼人心,凶案扑朔迷离,节奏扣人心弦,众多场景画面感强烈,主题不止步于警匪的正邪对决,还将人性冷漠、空巢老人、城市化进程等社会话题融入其中,让人在享受故事的快感之余,深深反思现实和人性的出路。郭沛文的《冷雨》和《鹌鹑》,技巧娴熟、文笔不俗,通过外国悬疑推理元素本土化的操作,构建了颇具特色的故事背景和人物形象。我虽然比他们早创作几年,但从他们身上也学到了一些东西,看到了比我这根“老油条”更多的灵气。
悬疑推理从大众娱乐层面看,是个极其重要、群众最喜闻乐见的题材,你看剧看电影,悬疑推理题材谈不上占了半壁江山,但半壁的半壁还是有的。不过从阅读层面上,我们做悬疑推理小说还是任重而道远,从某种意义上,我们还是相对小众的。
为何大众的认知和接受程度会出现这种偏差?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创作作品的质量普遍良莠不齐。模仿、跟风,是大家对悬疑推理作品的刻板印象。大部分时候,创作是从模仿开始,而一味地模仿则会走入歧途。
方舟文库在作品的选择上,有一点我特别认同:故事的本土化。
中国有中国的悬疑和推理,我们的本土化归根到底便是接地气、接近生活认知的常识。在方舟文库悬疑推理书目的选择上,我看到了很多反映生活,反映中国社会现实的命题,这些故事也在豆瓣阅读上获得了很多的关注和好口碑。一味地猎奇、制造空中楼阁的故事,在实际的读者检验中已经落了下风。
创作者对于故事,总是抱着虔诚和热爱,我由衷希望豆瓣阅读的平台能够发掘更多的作者,提供更多的好故事,也祝愿方舟文库悬疑推理作品集能够发挥更大的价值。

推荐序 冷漠与暖气
孙智正
傍晚,我坐在阳台上用手机看《暖气》。不知什么时候天黑了,我没开灯。看着看着,我下意识地抬头,隔着阳台上的花木,突然看到邻居老太太站在她家阳台上,贴着玻璃看我,背着灯光,那张脸显得特别阴森。我吓得一激灵,几乎大叫起来。
也许她想确认我家阳台上是不是坐着一个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怀着对老太太那张脸不好的记忆睡着了。我决定要在白天看《暖气》。等你看了《暖气》就会明白,为什么日常生活中的恐惧更加让我害怕。
《暖气》这个标题克制、内敛,看上去不像罪案小说的标题,等到看完之后,你会知道它真是恰如其分,蕴含深意,把一个日常用语升华了一下,现在我看到这个词感觉就不一样了。
《暖气》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寒城冷镇的一个小区里,妓女、警察、黑车司机、白领、小商贩、音乐爱好者、记者……社会各色人物悉数登场。故事的时间就是当下。出现的人物都有背景历史,没有一个是纯粹走过场。这些人仿佛就活在我们身边,他们面临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他们关心的社会问题就是我们当下最关心的,我们太能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
所以,这起连环杀人案似乎就会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就生活在寒城冷镇里。我们和小说里的人物“同此凉热”。
我想这是慢三有意的安排。
小说借鉴了很多犯罪影片的手法,在人物形象、转场、惊悚的营造上都是这样。主角是个帅气的年轻警察,但是他口吃、喜欢喝奶茶。设置了这两个特点,更让人物亲切、可爱。小说在惊悚、紧张的侦查连环杀人案的过程中,穿插着爱情的隐线。
“三天,五命。清洗冷漠,沸腾人心。”这是主凶寄给警察的信息。我想类型小说有个特点,不要跟读者作对,情节要让读者快速进入、轻松跟上、早有预期。《暖气》里的“三天,五命”,作为读者的我马上明白凶手三天要杀五人,那他能杀成吗?怎么杀的(这里我希望作者设置一些杀人的“奇观”啊)?人们是怎么阻止他的?在这过程中,作者加上各种人物描写、铺垫、次要情节,都在这“三天五命”的壳里,对读者来说都是调剂。请作者放心,我们不会忘记情节主线。
还有,类型小说要有一个“巨大”的主题,人性、人心、人类的地球乃至宇宙的前途之类,这样的主题能得到最大范围的共鸣。“清洗冷漠,沸腾人心”,人心不古,现在的人情真是太薄了、人心太冷了。人们这么批判着,仿佛自己恰好是例外的一个。
想要读者觉得熟悉、马上知道自己是在看罪案小说,需要设置一些小小的道具。黑猫、黑色桑塔纳、银色手枪……《暖气》也设置了让人倍感亲切的元素。
根据我对慢三的了解,《暖气》这本小说里夹带着很多所谓的私货。比如那个新闻记者身上有着慢三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子和细节。比如凶手留下的杀人线索和达明一派的歌词相关,应该也和粤语歌是慢三心头所好有关。还有,里面有个人物叫古杰明,和诗人韩东的一篇小说人物同名,有个人物叫乌青,有位先锋诗人就叫乌青。
我想这和慢三在写类型小说之前的写作经历有关,慢三“出身”着重叙事方式和语言的先锋写作圈,现在写更侧重故事的类型小说。《暖气》里有个人物也写罪案小说,三个月写了十万多字,我想这是慢三的自况。
《暖气》里还点名致敬了布洛克、钱德勒、东野圭吾等人。慢三主要有两个写作来源:“纯文学”和类型小说。“纯文学”解决语言问题,类型小说解决故事要好看的问题。这在《暖气》里有了很好的结合,小说看起来很顺畅,不会有什么句子很别扭,或者哪里不明白,或者前面的疑问和线索后面忘了交代这样塌头烂脚的情况。然后故事呢,又很好看,步步推进、一层套着一层,越到后面越好看,反正我看到最后也没猜出幕后主凶!
还有,幕后主凶的世界观一点也不陋,有大段奔涌而出的独白,也许那也是你的心声,但你不会去这么做。
《暖气》是一部匠心之作,把罪案小说该有的、已有的、还没有的东西玩得非常娴熟、好看。类型小说不能太和读者作对,也不是说不能作对。我期待像有人发明武侠小说、科幻小说、犯罪小说一样,慢三能发明新的小说类型,或者发明大类型里的小类型,成为类型小说巨匠。我想,他有这样的能力和志向。
有时碰到邻居,我想我们上下楼或门对门地住了好几年,也不互相了解,有时点个头,就算有交情的了。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会变成这样呢?我们水泥格子似的居住方式是不是需要改变呢?
看了《暖气》之后,我有意多看了几眼楼道里、小区里碰到的邻居,从服饰、出入时间、年龄、外貌等信息判断他们的职业和身份。我有时甚至留意他们的出入时间,说不定他们作案了什么的,警察来调查,我可以提供线索!
对了,再过几天,暖气要来了。和小说里一样,我们这个城市也是每年11月15日来暖气。
2018年11月6日

第一章
11月15日。来暖气的日子。
上午九点半,华镜依然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丝毫要起床的打算。妻子晓楠已经上班去了。屋内因为安静显得冷不堪言。他把一只手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来,探身试了试离床头不远的暖气管。冰凉。
他从小就怕冷。印象中童年的冬天,是由厚厚的羊毛裤、紫红的冻疮和滚烫的汤婆子构成的。他生于长江以南的小镇,四季分明。敏感的身体赋予了他觉察季节细微更替瞬间的能力。记得童年时的一个早晨,他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即刻体验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这时,母亲走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把“冬天来了”的消息说出口,就看见母亲的脸上满是泪痕。
你爸走了。说完,母亲就抱着他痛哭起来。
那时他已经八岁了,当然知道“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于是跟着母亲一起哭起来。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悲伤,虽然他并不觉得父亲的死是一种痛苦。打他记事起,父亲就一直生命垂危,垂危了这么多年,也该摆脱痛苦,重新投胎去了。
从那以后,他更加不喜欢冬天,因为这个季节除了寒冷,还多了一层死亡的意味。
现在,华镜躺在床上,莫名地想起了那个死去多年的父亲。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病魔缠身,生命垂危。父亲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五岁,而今年,他恰好四十五岁。那么,父亲临死前,是不是也和我此刻一样,仰面朝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天花板?
二十三年前,华镜独自一人离开家乡,来北方闯荡。那年他大学刚毕业,意气风发,拒绝了本地大企业提供的就业机会,跋涉千里只为了爱情。晓楠那个时候叫丽贝卡,取自悬疑爱情电影《蝴蝶梦》,华镜的网名则叫希区。两人相识于某个知名的电影论坛,同为希区柯克的粉丝,一来二往就展开了网恋。
那年冬天,二十二岁的华镜下定决心,背包北上。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长途颠簸之后,他站在了寒城火车站站前广场上。即便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当北方的寒风像斧子一样侧劈下来时,他还是差点被击溃。懊悔占据了他的大脑,那一刻,他几乎要转身去售票厅买一张回家的车票。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看见了晓楠,并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个穿着白色长款齐脚踝羽绒大衣的微胖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后来求婚的时候,华镜还满怀深情地回忆道,正是这一笑,融化了他冰封的身体,点沸了他内心的热血。他快步走到她跟前,甚至都没有张嘴确认身份就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他想,从今以后我终于有了抵抗冬天的武器。
随后就是租房、找工作以及快乐生活。晓楠也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更北更冷的东北小城。两人一起在陌生的寒城打拼,相互依存,犹如亲人。晓楠在一家出版公司做文学编辑,华镜则进了当地电视台做编导。作为黑色电影迷,闲暇时两人就看各种悬疑电影。当然,他们最爱的还是希区柯克。华镜曾想过买一只乌鸦回来,然后训练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但终因自己太瘦以及不知道去哪儿买乌鸦而笑着作罢。
尽管他们十分小心,三年后,晓楠还是怀孕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流掉,毕竟还太年轻。但意外的是,五个月后,晓楠再次怀上了。不能冒险了,他们就此结婚。
由于两人的家乡相隔数千里,婚礼变成了一种甜蜜的负担。先是去华镜家办,亲戚朋友在大酒店匆匆忙忙吃一顿午餐,几句像样诚心的“恭喜”都没听到,只是早已另嫁的母亲笑嘻嘻地收了不少红包彩礼;接着又转战晓楠家,在北方农村的流水席上,华镜差点没被那些从没见过面的叔叔伯伯用酒灌死。终于回到寒城,回到远离亲人的两人世界,他们才算松了口气,感慨回到了人间。
次年春,孩子出生,男孩,长得像妈妈多一点,取名叫华柯克,意思一目了然。他们凑了凑积蓄,再从各种途径借了笔钱,贷款买了现在的房子。
房子位于寒城边缘的T小区,距离市中心差不多有三十公里的路程,是本地出了名的超大型社区。T小区常住人口超过三万,有将近一百幢楼房,其中有一半是回迁户,另一半则基本是华镜和晓楠这样买不起中心城区房的外地人,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租户,流动性特别大。
小区始建于21世纪初,建筑色彩偏土黄色,外观谈不上有什么设计,楼间距小,容积率高,人口密度大,所谓绿化也只不过是栽了几棵要死不活的白桦树以及被沙尘侵蚀严重的枯草。小区外围尽是三证不全的餐馆小店,虽有保安物业,但大门常年洞开,外人可以随意穿梭其中。墙面和电梯间贴满了各类小广告,被损坏的公物(如电梯)长期放任不修。可能唯一值得拿来说道的,是小区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外的公交车站——每个工作日的早上,小区里大量的人员需要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汽车去市里上班。
用晓楠如今的话说:“我竟然生活在贫民窟里。”
注意,晓楠说的是“我”而非“我们”,显然已经把华镜排除在了她的生命之外。两人从认识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爱情在婚姻的统治下很快演变成了习惯和责任。然而随着华镜的事业走下坡路,所谓的“习惯和责任”也被嫌弃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老话庸俗,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来寒城到现在,华镜一直在本地电视台工作。曾经的他年轻、有冲劲,做事充满热情,同时又少年老成,虽不刻意阿谀奉承却也深谙人情世故,业务能力和人际关系都不错,偶尔还帮上司背背黑锅,因此深得领导欢心,被认为是本台最有前途的编导。但社会就是社会,机会通常是留给关系户的,所以就这样过去了十年,华镜从一个新人编导混成了资深编导,仅此而已。
孩子一天天长大,逐渐到了要大把花钱的年纪。三十而立的华镜决定再搏一把。他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找选题、拍片子,就为了得到一个晋升的机会。这个时候,晓楠已经表现出了对他的不耐烦。两人不再一起看电影,再也没有谈过希区柯克,甚至做爱也成了一个月一次的例行公事。
眼看着十年的婚姻即将解体,上天突然眷顾了华镜一次。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华镜作为编导拍摄的一则新闻短片居然获得了省里的媒体大奖。一时间,华镜不仅成了台里的红人,也成了同行眼中的英雄。要知道,寒城电视台已经好些年没有在省里拿出过像样的新闻作品了。
奖金、加薪以及升职,让华镜终于在妻子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两人的婚姻又奇迹般地得以维持,不过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孩子身上。晓楠因为信不过T小区周边的学校,逼着华镜把家里的积蓄都取出来,咬着牙将儿子送进了市中心的私立寄宿学校。学校是全封闭管理的,儿子一周只能回来一次,尽管华镜对此明确表示反对,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妻子的狠话常常令他觉得日子过成这样确实是他一个人的错。
当上新闻部小组长的华镜反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其实他的职业前景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作为一个没有本地户口、没有背景、没有钞票的合同工,在电视台这样的国有企业里,“小组长”已经是他的上限。既然奋斗没有意义,那么混日子就成了华镜近十年来唯一的工作内容。他变得更加油滑老练,也更能喝酒,平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到有风险的节目绝对回避,甚至会像以前那些上司一样,把黑锅甩给新来的小伙子们。他过得很滋润,偶尔的灰色收入(害怕被新闻曝光的企业塞的红包)加上工资和奖金,基本够支付孩子的学杂费。妻子依然抱怨不停但至少不再闹离婚。他挺满意现状的,并打算就这样一辈子混到死算逑。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台长突然把他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那是一个刚入冬的上午,敏感的他在触摸到冬天面孔的同时,也预感到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果然,他被裁员了。由于今年电视台的广告招商不够理想,台里计划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其中自然以外聘合同工为主。本来以华镜的资历和位置轮不到他,但有员工匿名举报他收受企业贿赂,影响非常不好,所以只能拿他开刀。
“老华,你得理解,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台长的口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虚情假意。
“但我为台里获得过荣誉。”
“你就不要翻那些老黄历了,”台长推过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这里签个字,然后去财务领一下遣散费。”
“台长……”
台长已经拿起了电话,开始拨号。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华镜拿起笔,飞速地在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是11月15日。来暖气的日子。
华镜已经失业半个月了。作为一名四十五岁的男人还失业,说给谁听都觉得是一种羞耻。所以一开始,华镜就选择秘而不宣。
他每天早上依然早起,准时下楼,搭乘715路公交车前往市区。他想暂时先瞒着妻子,扮演一个上班族,能瞒多久就多久。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向晓楠坦白。
但是就在昨天,他的谎言还是被拆穿了。
当时已经是下午,他坐在星巴克里取暖。不管外面多么寒冷,咖啡馆里总是暖烘烘的。一开始,他坐在靠里侧的角落,把一杯超大杯的美式咖啡从滚烫喝到冰凉。后来,他看见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了靠窗的座位上,于是赶紧端着已经喝空的纸杯坐了过去。在享受了不到十分钟的冬日阳光后,他看见了晓楠。
图书编辑晓楠约了一位翻译家在这家星巴克见面,商议一本外文书稿的翻译问题。她们推门进来,点了咖啡,然后坐到了华镜之前坐的位置。
华镜没有动,并不打算离开,因为他确信晓楠已经看到他了。他试想了上百种解释,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妻子实情。
回家的路上,这对夫妻身体虽然紧贴在一起(公交车实在是太拥挤了),但心却像分隔在两个世界。他们一言不发,像两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
今天一大早,晓楠就出门了,没有留下一句话。这让华镜感到很难过。今天是星期五,晚上读高三的儿子会回来。
至少让我在孩子面前留一点做父亲的尊严吧。他想。
到了十点钟,他似乎听到了暖气管上水的声音。咕噜。咕噜。遥远,空洞,充满惊喜。
暖气终于要来了。
他下了床,迅速穿上衣服,走进卫生间。打开浴霸,在强光温暖的照射下,他刷牙洗脸,解决了宿便。
出门前,他摸了摸暖气管,已经有点温度了,但还远远不够。
在小区外的兰州拉面馆,他要了一大碗牛肉面。老板是个面孔红得发黑的西北大汉,在这儿开店已经超过五年了,手上的活儿非常熟练,一块面团三五下就被拉成了一根根细长的面条。
吃面的过程中,华镜的视线一直被头顶上方的液晶电视吸引。
电视里主持人一边演示一边告诉观众,如果你家的暖气管不够热,很可能是热水没有灌入,需要拧一下气阀放气,让气压把热水压上来。
从面馆出来,华镜感觉浑身热乎乎的,牛肉热汤起了作用。天空灰蒙蒙的,雾霾深重,稍微一呼吸,就觉得喉咙里有些难受。
他去了趟超市,买了一斤五花肉和土豆,计划晚上给儿子烧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路过花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来买了一束百合花。他已经很多年没给妻子送花了,但每次送都非常有效果。
回到家,他把花插好,摆在显眼的位置。接着,他把五花肉和土豆切好,放进冰箱冷藏室。做完这些,他坐到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看了一会儿NBA,他开始感觉到寒冷,牛肉面带来的暖意不顶用了。
他起身走到暖气管旁边,摸了摸,还是不够热,于是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一元硬币,找到暖气管侧面的气阀,将硬币竖着插进槽口,轻轻旋转。
嗞……
气体从气孔里冒了出来,热水顺着暖气管往上攀升,如同涨潮。终于,潮水从洞口喷射出来。
起初是水。透明的水。
然而仅仅过了几秒钟,水慢慢变成了红色,浅红,大红。
敏锐的视觉再次提示着华镜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没错,是血。
人血。

第二章
尸体是在采暖房的大锅炉里被找到的。
因为被沸水长时间烧煮,尸身已经溃烂不堪,关节部位皮开肉绽,依稀可见雪白的骨头;头发全煮掉了,一撮撮漂浮在水面随着气泡微微摆动;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长相和年龄;浑身一丝不挂,从生理特征看,男性无疑。
由于T小区规模巨大,暖气公司在小区里建了一个大型的暖气房,每年冬天点燃锅炉烧水,专门供本小区的居民采暖。在北方,冬季集体供暖是市政行为,属于硬性措施,每家每户的暖气源头都是贯通的。因此每到11月15日这天,无论你交没交暖气费,上百吨的热水都会从硕大无比的钢铁锅炉出发,通过无数条错综复杂的暖气管流入千家万户。
这么说的意思是,T小区里不交暖气费的现象十分普遍。别说暖气费了,物业费和卫生费也没几个人交,物业名存实亡,安保形同虚设,整个T小区一片混乱、肮脏、危险的局面。
每年采暖季的前一个月,暖气公司会派人挨家挨户贴单子催交暖气费,但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笔钱根本收不上来,无非是走个形式,反正最终政府会买单。前几年上来一个新领导,他发誓非要“治一治这帮刁民不可”,到了日子不烧暖,逼着居民交钱。
“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给暖气。”他放出狠话。
也活该他倒霉,停止供暖的第七天,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被发现冻死在自己家里。事发后,居民们开始集会,抗议,围攻供暖公司的工作人员。市里的媒体都来了,事情越闹越大,上级震怒,下令彻查。最终该领导出来鞠躬道歉并引咎辞职,而锅炉当晚就热烈地烧了起来。
从那以后,暖气公司烧暖,居民采暖,政府买单,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但如今,锅炉里发现死尸,暖气管里流淌着鲜血,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停止供暖。这可真要了命,要知道,这里是寒城,即便现在才11月中旬、供暖季开始的第一天,据气象部门预告,今天白天室外温度只有零下3度,夜间更是将达到零下10度。
凌晨预计会有暴雪降临。

接到电话时,简耀正在街边的奶茶铺门口等一杯珍珠奶茶。他身穿警服,头戴警帽,一根白色的耳机线从他大衣内侧口袋攀援而出,在胸口分叉成两股小支流,继续上行,最终注入他左右两个耳洞。天空雾气蒙蒙,又干又脏,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同琴键敲打着他略微不安的内心。是那首节奏分明的粤语歌曲《禁色》。
窗边雨水,拼命地侵扰安睡,又再撇湿乱发堆……
这鬼天气,不仅冷,且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他想着,手指随意地敲击奶茶铺的吧台,眼睛盯着里面系着红色围裙的老头缓慢而有序地冲调奶茶。在他侧面,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一边抬头看饮品定价,一边不时瞟向简耀。这个买奶茶的帅气警察叔叔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简耀今年二十五岁,警校毕业不过三年的时间,却已经是T区刑警队最出色的警察了。他个子很高,消瘦,样貌英俊,笑或不笑都非常迷人,因此被同事们戏称为“简于晏”(简耀版本的彭于晏)——事实上,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电影演员。十七岁那年,他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北京,满怀希望地参加了戏剧学院的艺考,却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
简耀的结巴是天生的。他打娘胎出来就长了一条比正常人短几厘米的舌头,这导致他每次开口说话都很难连贯起来,越说不好,信心就越不足,久而久之便再也无法在说话这件事情上找到自信了。不过和这世界上大多数的结巴一样,他唱歌不结巴,并且音律极佳,有一副醇厚的男中音嗓子,尤其他的情歌,哪个女孩听了都会肝肠寸断。可惜的是,自从那次艺考受挫之后,简耀再也没有勇气站到舞台上去表现自己。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所谓的演艺梦,死心塌地开始了新的人生。
在警察父亲的影响下,他重新规划了职业方向,选择报考警察院校,子承父业。出色的身体素质以及超过130的智商弥补了他语言上的缺陷。四年的本科学习结束后,成绩优异的他被寒城公安局选中,并分配到了冷镇公安分局刑警中队,正式成了一名刑警。
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
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很喜欢粤语歌。虽然他的语言表达存在严重缺陷,但语言感受力却超乎常人。他能感受到粤语歌曲中那种细微而美妙的韵味。然而,这种美妙被一阵粗鲁的电话铃声打破了。
出事了。
接完电话,简耀关掉音乐,整理了一下衣服,用钥匙启动停在路边的一辆警用电瓶车。
“简警官,您的珍珠奶茶……现在喝吗?”奶茶铺老板举着一根被褪了塑封外套的粗大吸管,要往奶茶杯里插。
简耀摇摇头,接过奶茶杯。每天一杯珍珠奶茶是他从警以来养成的习惯,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而嘴里嚼着软弹可口的糯米珍珠是他放松神经、集中注意力思考的独创方法。
“那下次见。”
简耀跨上车,把奶茶放进车篓里,一拧把手加速冲了出去。

下午四点整。供暖房。
简耀已经仔细勘察过供暖房的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的痕迹,凶器也没找到,因此这里很可能不是第一凶杀现场。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现在就放在锅炉旁潮湿冰凉的水泥地上,身上仅盖着一张白布,等着被拖去停尸间。现场没有任何能显示死者身份信息的东西,自然也无法找人来认尸,只有做完失踪调查后才能缩小范围,但根据小区的规模及人口的数量,这将是一件漫长而繁杂的工作。
锅炉下面的火早已被浇灭了,工作人员正在给锅炉放水。那是目前可侦查的唯一希望——如果炉子底部掩埋着什么线索的话。望着淡红色的热水从出水口排出,简耀感到一阵寒意,踱步走出了暖气房,从车篓里拿出仍有余温的珍珠奶茶,插上吸管,吸食起来。
外面乌泱泱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小区居民。今天并非双休日,但小区里的人并不少,出了这么大事,当然要来看个究竟。不过相比到底是谁死了这样的问题,大家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来暖气。唉,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简耀一边嚼着糯米珍珠,一边注视着人群。没准凶手就在他们之中。但现在真的是毫无头绪,一点侦查的抓手都没有。犯罪往往是有动机的,何况是这么充满象征意味的杀人方法。让死者的血液注入暖气管流向每家每户,这种方式让简耀不禁想到一个画面:如果把整个T小区看作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暖气管就是遍布全身的血管,鲜血流淌、循环,人仿佛活了起来,有了生命。
当然,这不过是一番夸张的想象,一个人身上的血量非常有限,就算全部流干,也不可能将整个T小区的暖气管充满。现实情况也是如此。除了报案人声称他家里暖气管“流血”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相似的案情,因此问题很可能就出在报案人家的暖气管。他已经让同事去检查管道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到这个报案人,也是有些奇怪。自从打电话报案之后,人就不见了,也罢,反正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迟早要去见一面。倒是面前的这具无名尸体,应该想办法尽快确认他的身份。
突然,简耀看见人群中有一样黑色的东西闪了一下。
是微型摄像机。
简耀觉得非常奇怪,按理说,现场很多人都在拿手机拍照录影,发发微博、朋友圈很正常,但使用如此专业的摄像机不说绝无仅有,也是非常罕见。莫非是电视台记者?不太可能,以他跟电视台打交道的经验,记者来不了这么快,并且就算来了,也不会藏在人群中偷拍。
简耀朝着摄像机方向大步走去,人缝中隐约看见对方是一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子。男子见自己被警察发现了,一阵慌乱,将摄像机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简耀见状,心里更觉得可疑,由走改跑,追了上去。可惜的是,刚跑到人群前面手臂就被拉住了。简耀回头一看,是个老大爷。
“警察同志,死的是什么人啊?”
简耀也不回答,甩开老大爷想继续追。这时,几个大妈围了上来。
“你别走,”大妈甲生气地说,“我也不管死的是谁,就问你,什么时候再把暖气给通上?”
“我……这……你……他……”简耀一着急就结巴上了,面对阻拦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男子的背影远去。
“什么你我他的,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一个答复。”大妈这么一领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掺和进来了。
“没错,这么冷的天万一冻着了你给赔医药费吗?”大妈乙说道。
“不要以为警察了不起,你们都是靠咱纳税人的钱养着呢。”大妈丙说道。
还纳税人呢,采暖费交了吗您?简耀烦不胜烦,心想着怎么脱身。
“你倒是说句话啊,小伙子,长得漂漂亮亮的装什么哑巴。”前面那大爷又发话了,手上使着狠劲,拽得简耀胳膊生疼。
“我……”
“简警官,”负责现场证物收集的老杨从暖气房里走了出来,“有发现,你快来一下。”
趁着老头愣神的工夫,简耀用力挣脱了束缚,狠狠瞪了大爷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供暖房。
锅炉里的水已经被放干了,黑魆魆、空荡荡的,像一头蓝鲸的口腔。简耀通过铁梯爬到口腔边上,探头朝里观看。这一看,惊得他一身冷汗。
锅炉的底部被人刻上了两排大字,虽然屋内灯光有些昏暗,但简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两行字的内容:
纵怨天,天不容问
叹众生,生不容问
竟然是……简耀对这两句话太熟悉了。
“我仔细看过了,这两行字是新近刻上去的。”等简耀从楼梯上下来,老杨告诉他说。
“所以……”因为结巴,简耀说话尽量不超过三个字。
“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哦。”简耀似听非听,实际上这两行字已经融汇成了旋律,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这么怨气十足的话,看来凶手对死者积怨很深啊。”
“还……还有吗?”简耀对老杨的分析不置可否。
“你再看看这个。”老杨拿过一个封口袋,里面有张身份证。
简耀疑惑地看着老杨。
“也是从锅炉底找到的。”
简耀接过来,借着灯光,透过透明的塑料封口袋查看身份证上的信息。
伍仟,男性,生于1982年6月13日,家庭地址是寒城T小区73号楼2单元1104。证件照有点模糊,基本上能看出是短发、方脸、小眼睛,以及一撇具有标识性的八字胡。
“收好……”简耀用手机拍下身份证上的信息,然后把身份证还给老杨,心想,终于有线索了。
“死者的身份终于确定了。”老杨说着准备离开。
“不……”简耀说。
“不是?”
“不……确定。”
简耀不顾老杨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暖气房门口,拿起之前放在板凳上的奶茶,走了出去。
73号楼2单元1104,应该就在这附近,简耀决定现在就去走访一下。不能仅凭一张身份证就断定死者的身份,这是他这些年做警察得出来的经验。如此重大的凶杀案还是谨慎点好,何况……那两行字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确切地说,那是两句歌词。
此时,简耀已经重新将耳机塞进了耳洞,然后打开智能手机的音乐库,播放那首听过上百遍的歌曲。《天问》,达明一派早期的粤语歌曲。
抑郁于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静默无说话
风吹起紫色的烟和霞
百姓瑟缩于惶恐下
……
为什么凶案现场会留下这两句歌词?是一种杀人宣言,还是凶手刻意留下的哑谜?为什么会留下一张身份证?还有,那个拿摄像机偷拍的男人究竟是谁,会跟本案有关系吗?有太多的疑团需要去解答,现在只能顺着唯一的线索去查,希望会找到突破口。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冬天比以往都要黑得早,暗沉的天空配上浅黄色的雾霾,把人间映照得如同地狱。温度下降得很快,围观的人群早已躲回家里去了,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内灯光一一打亮。小区里,少许刚下班的人裹着深色的大衣或羽绒服匆匆走过,看不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条被遗弃的老土狗在垃圾堆里翻找吃食,粗糙的黄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它很难熬过这个残酷的夜晚。
简耀站在73号楼下,抬头望去,1104的窗户亮着灯。他再次吸了一口奶茶,发现已经凉透了,便随手扔进垃圾桶,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楼。
疯癫于漆黑的火焰下
沙哑的叫喊是乌鸦
汹涌起一天丹绯雪花
千秋的咒诅何时作罢
……

第三章
晓楠的左眼皮足足跳了一整天。
昨天,她获知了一个永远也不愿知道的消息,而且还是以那样的一种方式。要不是被我撞上,不知道他还会瞒多久!现在想起来,她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晓楠来自偏远农村,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因此无论是父母还是她自己,都感到无比骄傲。这份骄傲带来的结果是,她发誓要在大城市扎根,从此彻底脱离穷苦农民身份。大学四年,她是班里最刻苦的学生,年年获得奖学金,是老师眼中最可能成才的学生。事实上她也确实不错,一毕业就进了出版社这样的单位,不仅捧上了稳定而体面的铁饭碗,还解决了户口,成了寒城本地人。
或许因为从事的是文化类工作,她心里暗暗觉得自己与大多数人不一样,尤其当她接触了电影之后,内心的情怀顿时被打开了。她还记得大一那年,她在学校的阶梯教室第一次看了电影,心情有多么激动。那天播放的正是希区柯克的《蝴蝶梦》,随着画面一帧一帧地滑过,她完全沉溺了进去,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唏嘘感叹,时而惊恐大叫,简直像个精神病患者。从那以后,她彻底迷上了希区柯克,并且给自己取了个网名:丽贝卡。
后来,她在论坛上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华镜——另一个希区柯克迷。两人网恋、见面、同居、结婚、买房、生子,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
然而,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逐渐让晓楠陷入了绝望。生活可怕的不是惊涛骇浪,而是风平浪静,一点涟漪也没有。她期望的是一种不断上升、最终有机会跨进另一个阶层的生活。在她眼里,人分三六九等,社会阶层划分非常明显,绝不能在平民阶层待一辈子,否则还不如死了算了。她逼着丈夫把所有的积蓄取出来,送孩子去市里上私立国际学校,让下一代趁早做好突围的准备。当然,她最希望的还是华镜能赚点钱回来,去寒城中心区域买房,搬离这个贫民窟。据她所知,老家那边已经开始传闻她在寒城过得也并不体面风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丝毫没有起色,她开始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和热情。她不想上班,混一天是一天,不再看电影,不再谈论希区柯克,甚至明显感觉自己已经不再爱华镜了——很多时候,她觉得一个人待着比两个人更舒服。
或许是过得太无望太压抑,她变得特别唠叨。以前,她并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现在却每次见到华镜就会不由自主地抱怨,抱怨他无能,抱怨他懒惰,抱怨自己当年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他。有时候她也知道自己说话难听,但就是控制不住,一张嘴,刻薄刺骨的话语就会像图钉一样撒落满地。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华镜存有一丝念想,期盼哪天奇迹会发生,丈夫拿着一把新家的钥匙来讨她欢心。然而,这仅存的一丝念想在昨天被撕得粉碎。是的,丈夫失业了,一切都完了。
今天在单位,晓楠根本无心工作,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离婚。
她昨晚认真想了一夜,只有离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今年才四十三岁,对于现代女性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年纪。她想试试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辞职去旅行,认识一些其他的异性,过一段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些年她被这个家庭挤压得都变形了,再这样下去没准自杀也是有可能,何不换一种活法自救一下呢?
孩子今年十八了,马上成年,就让他自己去长大吧。至于那可怜的丈夫华镜,该死死,该活活,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因此,晓楠下了班后,几乎是跑着回来的。她想速战速决,不要拖延,最好今晚一摊牌,明天就去民政局,后天就已经在去远方的路上了。
她走进居民楼,见电梯正在缓缓关上,连忙叫着“等一下”,然后大跨步冲上前,用鞋抵开电梯门,挤了进去。
电梯里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脸不快地看着她。她觉得很尴尬,转过身背对着他,伸手去按楼层按键。
十一楼已经被按了。
晓楠把手缩回来,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刺后脑勺,心脏扑扑直跳。为什么会有警察?出什么事了?
电梯缓缓上升。
晓楠盯着上方显示屏数字的变化,心里默念快点。然而,今天电梯出奇地慢,仿佛有人在上方艰难地拉拽。
“你……”警察说话了。
晓楠硬着头皮转过脸来,看着警察。没想到是一个大帅哥。她反而更紧张了。
“住……11楼?”
“嗯。出什么事儿了?”
“1104?”
“1101。”
“哦。”停顿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我……去……1104。”
晓楠这才听出面前的这位帅哥警察是个结巴。这时,电梯“叮”的一声,11楼到了。
晓楠先一步走出电梯,来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迅速地开门进去。就在反身锁门的瞬间,她与警察的视线交汇了一下,接着,连忙关上了门并反锁上。
她靠在门上静止了几秒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转过身,将眼睛贴向猫眼。透过猫眼,她看见警察先是按了按门铃,没有回应,然后转动了一下1104的门把手,门竟然开了。警察犹豫了一下,闪身进去,并关上了门。
“嘿!”
一只手掌用力拍在晓楠的肩膀上,吓得她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你干吗呢?”华镜一边好奇地问她,一边也把眼睛往猫眼里凑了凑。
晓楠十分厌恶地白了华镜一眼,脱下外套和包包,挂在玄关挂钩上,一言不发往里走,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她现在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
“老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华镜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晓楠非常不喜欢华镜叫她“老婆”,这一点他应该也知道,今天故意犯戒看来是想刻意讨好她。没用的,她心想,我决心已定,说什么都没用。
“我的好运来了。也许这次我能东山再起。”
见晓楠依然不说话,华镜干脆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她面前,然后坐下来与她近距离面对面。
“你知道吗?今天小区发生了杀人案。”
“什么时候?”晓楠联想到之前那个警察,总算对华镜的话有了兴趣。
“具体时间还不确定,尸体是下午在锅炉房发现的。”
“锅炉房?”
“嗯,死在锅炉里,血都流进了暖气管。说了你可能都不信,我今天给暖气管放气,噗地一下,血都喷出来了。”
“啊?!太吓人了!”晓楠脑补出了那幅画面,直觉得恐怖。
“给你看看这个。”
华镜拿出一台高清摄像机,打开液晶屏,播放里面的内容给晓楠看。画面中,锅炉房门前围满了人,还有警察不时闪过,拉近焦距,镜头透过半掩的房门,隐约拍摄到水泥地上有一块白布,一双腐烂的赤脚从白布的一头探了出来,恶心至极。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老婆,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这是个大新闻。只要我追踪下去,拍摄到一手资料,做成一个专题,也许我的事业将迎来一个新的高峰。”
“别做梦了,你都被开除了。”
“这就是我重回电视台的资本。我明天就给台长打电话,要知道,上一次台里得新闻奖,还是靠我呢。”
“别再提你那破新闻奖了。”
“晓楠,”华镜抓起晓楠的手,表情和声音突然变得深沉起来,“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苦受委屈,我只希望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再相信我一次,只要这一次成功,我一定想办法去市里买房子,带你搬离这里。”
晓楠听了这话,眼睛红了。面前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对自己作出如此深情的承诺了。她之前打定的主意产生了动摇,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
“如果这次不行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离婚。”
“啊?这……”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华镜咬了咬牙,最后一狠心,说:“行!”
气氛终于缓和了。晓楠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警察刚刚进咱家对面屋子里了。”
“对面屋子?你是说伍仟家?”
“嗯。我亲眼看见的。”
“难道死者是伍仟?真是天助我也。”华镜拿起摄像机,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不对啊。”
“什么不对?”
“我下午回家的时候,还在楼道里碰见过他。”

简耀很奇怪门怎么没有上锁。他叫了几声“有人吗”,没有任何回应。
屋内亮着顶灯,窗帘紧闭;客厅仅有一张破旧的黑色人造革沙发、一台放在地上的老式电视机、一个玻璃茶几;茶几上胡乱堆放着喝空的啤酒易拉罐,中间一个陶瓷饭碗被当成了烟灰缸,上面横七竖八插满了烟屁股;地上有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一些吃剩的麦当劳纸盒。显而易见,这里的住客并不把这屋子当作自己的家。
突然,简耀听见里屋传来“哐当”一声,似乎有人把什么东西碰掉在地上了。他一激灵,闪到一侧靠墙掩护,把手伸到腰间,握住了手枪的枪柄,拇指解开皮套的纽扣,把枪缓缓掏出来,举到脸颊位置。老实说,他当警察三年,从来没有一颗子弹从他的枪膛里射出过,哪怕他在大学时曾连续两年获得全校射击大赛第一名。
此刻,即便把枪拿出来,简耀也不打算打开保险栓。他的信条是,抓罪犯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脑子。以他这几年处理案件的经验,至今还没有哪个嫌疑人看到枪不腿软的。他要的只是一种震慑的效果,同时也是给自己壮胆。
他举着枪,沿着墙边一步步逼近卧室。这是个两居室的房子,走廊的前方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卧室,都关着门,他并不确定刚才的响声是从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得选一个。简耀站在两扇门中间,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两侧屋里的动静。左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右边……好像……有音乐!
简耀迅速侧身,面向右侧的房间。他伸出手,缓缓扭动门把手,用力一推。
“哗啦!”
门开了,一只黑猫迎面飞了出来,简耀猝不及防,吓得一闪身差点跌倒在地。黑猫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一溜烟跑出了大门。简耀惊魂未定,原地等待了几秒钟后,走进屋。
没有人。
跟客厅一样,这间卧室十分简陋。一张席梦思床垫铺在地上,上面堆放着一床肮脏的花棉被;“床头”有一张四脚板凳,上面放着一本快翻烂的小说《八百万种死法》;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小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带音箱的小型CD机,音乐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虽然音量被调得很小,但简耀还是一下就听出了是什么歌。
《皇后大盗》。
依然是达明一派的歌。
简耀这时注意到地上有一个铁质的月饼盒子,联想到之前的那一声响,猜测或许它是被那只黑猫从桌上碰掉下来的。
他走过去,弯腰把盒子捡起来。盒子沉甸甸的,听声音似乎有金属物件在其中。简耀把枪插回腰间的皮套里,扣好,腾出手来开铁盒。盖子非常紧。简耀感觉指甲抠得生疼,但同时也察觉到盖子在渐渐松动。他又加了一把劲。终于盖子猛地被掀开了,里面的物件“哗”地一下撒在了地上。
简耀惊呆了。
满地的珠宝黄金首饰在橘黄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项链、戒指、吊坠、珍珠、翡翠……还有一把银色的枪。这些珍珠宝石摊在这破旧的屋子里,看上去就像假的似的。
但简耀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就在两个月前,寒城市中心一家珠宝店被抢劫了。根据店里当时的摄像头记录,劫匪只有一个人,头戴摩托车安全帽,手上拿着一把银色的枪,在短短两分钟之内,把珠宝柜台洗劫一空。显然,该嫌疑人做足了准备。
这起案件被市公安部门定性为重大案件,成立了专案组。可两个月过去了,一点进展也没有。嫌疑人没有再犯案,也没有在本地销赃,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大家甚至猜测,他也许早已逃离寒城,案子眼看着就要成为一桩悬案。
现在,根据这些赃物和枪可以断定,抢劫犯就住在这屋子里,至于是不是伍仟,还得作进一步调查。简耀很兴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来,准备跟队里汇报情况。可他刚打开拨号页面,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从进屋到现在,他一直背对着大门。
一阵剧烈的恐惧感向他袭来。他感觉危险已经逼近。
他的感觉是对的。
一股阴风从斜后方猛地刮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颈就被重物狠狠击中了。
随即,他昏死过去。

第四章
简耀缓缓苏醒过来,头痛欲裂。
四周一团漆黑,阴冷干燥,如同冰窖。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依据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他想起来了,这里还是伍仟的卧室。他被袭击了。他摸索着,按下电源开关。
那些珠宝首饰仍洒落在地上,其他陈设基本没有变化。只是墙边的那台CD机不再播放音乐,而是吐露着长长的“舌头”,上面空荡荡的——卡槽里的碟被人取走了。他捡起地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昏迷了不到半小时。他打电话请求支援,然后转身走出房门。
隔壁的房间门开着,里面亮着灯。他有点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扇门。犹豫了一下,他走了进去,开始认真打量。
这间屋子比隔壁那间显得更简约,除了一个宠物的窝(应该是之前那只黑猫的)、一个黑色塑料猫食盆和一小袋国产猫粮之外,什么也没有。房间的窗户是关着的,没有窗帘,简耀走到窗边朝外看去,夜色低沉,对面的居民楼里灯火通明,由于楼间距较小,即便是在雾霾天,也能看到一些家庭此时此刻的情景。往下看,不远处有几辆警车闪烁着蓝红亮光飘摇而至。
袭击自己的人应该就是凶手。杀人、抢劫、袭警,这些罪名加在一起够他吃枪子儿的了。等等,不对,那些珠宝还在地上……也许杀人和抢劫不是同一个人所为。也许……一思考,他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这时候如果有杯热乎乎的珍珠奶茶该多好。
简耀用手拍拍后颈部,转身往客厅走,突然那种极为强烈的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他猛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后腰处。刚摸到枪柄,他的心就放下了一半。要是枪被抢走就太可怕了,还好……可就在一瞬间,他愣住了。
糟糕!
他迅速跑回之前遇袭的那间屋子,果然,那把银色的枪被拿走了。
完蛋了。简耀仿佛看到一个杀人狂拿着手枪在闹市区疯狂射击无辜群众的画面。他开始意识到因为自己的不谨慎,造成的后果有多么严重,虽然这枪原本就是凶手的,持枪杀人的可能性一直存在,但至少刚才自己有机会把这种可能性彻底封杀。长久以来,简耀自认为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他可以被停职处分,甚至可以遇袭丧命,但绝不允许自己成为罪恶的帮凶。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罪恶行为的扩大,按照他的逻辑,自己就是帮凶,至少是间接帮凶。现在必须在凶手使用枪械犯案之前把他抓住,否则简耀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时,楼道里响起了繁乱的脚步声。
同事们到了。简耀仅仅犹豫了半秒钟,就作了决定。无论如何,如此重大的问题还是应该尽快上报,否则一旦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儿,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来。
“在哪儿呢?”
为首的是正是简耀有所忌惮的那个大个子。他叫方磊,四十出头,声若洪钟,虎虎生风,进门后也不搭理简耀,风卷残云地里里外外搜索起来。方磊是刑警队出了名的“硬汉”。“硬汉”是一种夸奖的说法,另一种不太好听的说法是崇尚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他曾因刑讯逼供一名强奸犯而被举报,遭受了严重处分,从此他在公安系统内的上升通道完全关闭了,在职十几年依然是一名小刑警。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好说,偏偏他非常看不上入职才三年就得到重用的年轻小伙子简耀。他认为简耀这种小帅哥根本不适合当警察,除了会玩点什么高科技,谈点什么现代刑侦观念,狗屁都不是。他坚信这帮号称接受了最先进理论教育又羸弱不堪的大学生根本不配当警察,而真正与罪犯作斗争还是得靠拳头。
因此,队里每次开案件侦查会议,他总是喜欢呛怼简耀的观点。有时候是真不认同,有时候则仅仅是想摆一摆老资格。反正不能让“小屁孩”踩在老子头上。
“人呢?”方磊从里屋出来,语气中有质问的成分。
“跑了。”
“跑了?!你……”
方磊刚想发火,简耀已经走到了一边,提醒采集证物的同事别忘了拿走麦当劳袋子里的票据。他现在实在没心情跟方磊斗嘴。
“小屁孩,”方磊走到简耀身边,掏出一支烟塞在嘴里,准备点上,“我看啊,这起案子你还是别跟了,免得丢人。”
简耀一把拔走方磊嘴上的烟,揉成团,然后塞进方磊上衣的口袋里。
“这是案……案发……现场。”简耀面无表情地说。
“嘿——”
方磊刚要来劲,简耀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不顾方磊走到一边,开始接听。电话是刑侦队柳队长打来的,让他和方磊迅速回局里开紧急会议,商讨这起大案的应对措施。
“我倒是想让队长给点评一下,一个警察连嫌疑犯都看不住到底丢不丢人。”方磊讥讽道。
简耀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去。方磊交代同事们继续搜查,也跟了上来。在走廊里,简耀无意中瞟了一眼对门的1101,隐约感觉那扇房门上猫眼的背后有一只眼睛正盯着自己。

华镜正站在门后,透过猫眼观察着对门发生的一切。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能让自己重新找回做新闻的乐趣和尊严。他打算从今天开始,全程拍摄这起凶杀案的侦破过程和细节,以他的专业判断,这将是一部极有可能获得新闻大奖的作品。
现在看来,伍仟有重要嫌疑,而这个嫌疑犯就住在自己家对面,华镜不仅认识他,而且交情还不错。他依稀记得,伍仟是两年前搬回对面的。之所以说是“搬回”,是因为伍仟很多年前就住在这儿,但后来去了南方打工,十年没有再回来,直到他的老母亲去世。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1104一直住的是一个老大妈,也就是伍仟的母亲。伍母丈夫死得早,儿子又不回来,常年一个人住。她退休前是本地一家中学的英语老师,养老金不多,但足够她一个人颐养天年,所以老人家虽然独居,可日子过得还不错,每天自己买买菜、做做饭,其余时间偶尔写写文章。华镜有一次帮她搬东西,进过她家,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架上、地上、床头满满都是书,一看就是个文化人的家。她家里养了一只黑猫,平时就在家里蹿来蹿去,陪伴着孤独的老人。她给华镜又是倒茶又是递水果,一点也没有某些独居老人的古怪脾气,可当问到她孩子的事情时,老人家似乎不愿意多聊。
“死了。”她说。
事实上当然没死。不仅没死,还在她临死之前回来了。伍仟是那种沉默寡言、不太好接近的人。他回来后基本就没在家好好待过,早出晚归,似乎很忙的样子。不久,伍仟母亲去世了,他没有操办任何丧事,只是叫殡仪馆的人把老人的遗体抬出去,然后把骨灰撒在了郊外的河里(据他说这是母亲的遗愿)。接着,在一个光线暗淡的下午,他找来几个收破烂的,把家里所有的书籍全部当废纸论斤卖掉了。
华镜之所以认为两人交情还不错,是因为有一天傍晚晓楠不在家,他独自一人下楼去吃东西,在一家烧烤店两人不期而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伍仟主动和他打招呼,并邀请他一起撸串喝啤酒。两人从傍晚一直喝到凌晨,一人消灭了一箱燕京,喝得畅快淋漓。伍仟酒量好得惊人,面不改色,除了上了几次厕所。华镜则不然,醉得一塌糊涂,大呕大吐,不省人事。
第二天,从晓楠的嘴里得知,那晚是伍仟送他回的家,而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他们在一起时说了些什么。不过有了这次一起喝酒的经历,以后每次遇见,两人都会点头致意,虽然这两年来,两人遇见的总次数也没超过五次。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下午与伍仟相遇时的情景确实有点不太正常。当时华镜坐电梯上11楼,电梯门打开他刚要出去,伍仟正好从外面进电梯。伍仟戴了顶渔夫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太清楚脸,但从身材和衣服看应该是他,何况是在11楼。华镜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电梯门就合上了。
不管怎样,因为与嫌疑犯住得近,自己有天然的优势可以拍摄到珍贵的画面。华镜将一枚针孔摄像机藏在羽绒服里,然后打开门,拖着毛拖鞋,假装看热闹的,钻进了1104。果然,警察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哎,你干什么的?”一个警察连忙跑了过来,把他拦住。
“我住对面的。这怎么啦?”华镜偷偷地调整摄像头的方向,装傻充愣。他看见一个警察正在把大量的金银珠宝装进证物袋里。
“跟你没关系,赶紧回去。”
“我就看看……”
“你走不走?不走我告你妨碍公务了。”警察看样子要动手推搡。
“这就走,这就走。”
华镜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在屋内拖拖拉拉地转了个圈,然后退了出去。
回到房间,他迅速把拍摄的内容导入电脑。看着屏幕上的进度条一点点移动,他再次想起了伍仟。两年了,这个人就住在自己家对面,有过几次接触,还喝过一次大酒,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对他毫无了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每天早出晚归,但看上去也不像个普通的上班族,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大了也没个对象,独来独往,跟他母亲关系似乎也不太好——老人家恨不得他已经死了。
另外,那些珠宝又是怎么回事?跟暖气房的凶杀又有什么关系?之前他猜想伍仟是死者,现在他觉得,伍仟更可能是凶手。
想着这些,华镜开始兴奋起来,觉得这个新闻故事越来越有趣了。要是被他拿到第一手素材,没准会比他当年的获奖作品还要轰动。
“大家等着瞧吧!”

不远处,另一幢居民楼里走出来一个人。他高高的个子,虎背熊腰,光头,上身仅穿了一件紧身黑色短袖T恤,衬托出结实而健硕的肌肉,下半身穿一条阿迪达斯条纹运动裤,以及一双篮球鞋。他的穿着打扮显然与这寒冷的冬夜极不相称,但浑身上下散发的热量足够抵抗任何霜冻——这是刚才剧烈运动后的结果。
是的,对于他来说,所谓的“剧烈运动”就是杀人。就在半小时前,他用劲扭断了一个人的脖子。这是今天的第二个,根据导师的嘱咐,在三天内,他一共要杀死五个人。
没准更多。要是谁胆敢阻拦我的话。
导师的话不禁飘荡在耳边:去做吧,孩子,去复仇、去杀戮,去教训那些没有灵魂的恶棍,让他们不得好死,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把导师看作父亲,看作神的象征,并信仰他。当年要不是导师收养自己,他早已成了孤魂野鬼。是导师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并磨炼、锻造自己,让他时至今日有了复仇的机会。
真想一股脑儿把他们全干掉!
不,得听导师的,按照计划进行。反正他们都得死,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这儿,他把指关节捏得噼啪响,浑身又开始热腾起来。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上飘了下来。
下雪了。
洁白晶莹的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肌肉上,就像落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立即幻化成水汽,消失不见。
他抖了抖身体,头也不回地朝黑夜走去。

第五章
11月16日。大雪初晴。
简耀躺在刑警队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印有龙猫卡通图案的棉被,正蒙头呼呼大睡。墙上的石英钟足足敲了八下也没有把他叫醒。昨晚的案情分析会一直开到凌晨三点,按照常规,单身汉简耀就在这儿对付了一夜。这是一个思绪乱飞的夜晚,一直到清早,他才入睡。
在昨晚的会议上,简耀之前提出的一个疑点得到了验证:暖气管道果然被人做了手脚。
“简耀分析得很对,”负责查看暖气管道的李诗诗看了一眼简耀,“我查过了,通暖气当天所有的管道都是正常的,除了其中一条。那一条的出水口被人塞了一大包血浆,因此,只有从那条暖气管里出来的水才会呈鲜红色。”
“那到底是哪一条暖气管呢?”预备刑警小蔡一脸茫然。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谁报的案谁的暖气管就有问题呗。”方磊说道。
“报……报案人联……联系上了吗?”简耀问。
“还没有。只知道他叫华镜,地址是……”李诗诗看了眼案情笔录,“73号楼1101……”
简耀想起昨晚离开伍仟家时,对面房门上的猫眼。
“简耀,”柳队长这时发话了,“明天一早,你去会会这个华镜。”
简耀点点头,脑子已经开始活动起来。为什么单单这个华镜家的暖气管里能看到鲜血?莫非凶手是有意让他看到的?而他就住在伍仟家对面,与这起案件又会有什么关联?最后,他想起了那把银色的枪。
“柳队……我……”
不知道为什么,简耀的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糟糕的结巴症仿佛一个知晓一切却故意捣蛋的小恶魔,通常会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拽住他的舌头,迅速打个结,让他有苦难言。
“我……”
柳队长盯着他等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有事儿明天再说。我赶着回去。”
简耀懊恼地看着众人散去,把丢枪的事实吞进了肚子。

“喂,小屁孩,起来了!”
方磊刚走进办公室,就用皮鞋脚尖用力踢了踢沙发,语气里尽是不满。他昨晚也同样参加了会议,回到家已经是三点半了,现在照样精神抖擞。他见简耀依然一动不动,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将盖在后者身上的棉被掀到了地上。简耀一翻身坐了起来,两眼呆滞,口水横流,仍处于似梦非梦之间。
这帮废物大学生!
中专学历、自认为是实战派的方磊对简耀这样的大学生心存偏见,进而对所有的大学生都没有好感,认为如今的年轻一代都是病秧子,都是脑袋空空、不问世事、只关心娱乐八卦和网络奇闻逸事的废物。因此,他对自己正在读初中的女儿寄予厚望,希望她别像其他孩子一样沉迷手机和网络,好好读书,成为一名品学兼优好学生。
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之后,简耀总算清醒了过来。镜子里那张帅气的脸上透着无限的焦虑。还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按照目前收集的证据来看,无法断定锅炉里的死者是谁,可能是伍仟(因为那张身份证),也可能不是。化验科正在依据从伍仟家里搜集的DNA样本与死尸作比对,但即便如此,谁又能保证在伍仟家里搜集到的那些毛发皮屑就是伍仟本人的呢?
另外,那些从伍仟房间里找到的金银珠宝又是怎么回事?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这些珠宝就是几个月前被劫的那一批,可为什么会出现在伍仟的家里?
还有那把枪……还好不是自己的枪被抢……糟糕,我的枪呢?
简耀往腰间一摸,发现连同皮套和枪都不在了。简耀急忙转身,刚想走,被人拦住了去路。
“去哪儿?”方磊问。
“别……别闹……快让开。”
“是不是在找这个?”
方磊拎着枪套在简耀面前得意地晃了晃,简耀一把夺了过去,迅速套在了自己腰间的皮带上。
“小心点,别乱放,这玩意儿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简耀也不说话,赶紧走开了。身后还传来方磊的声音:
“喂,也不说声谢谢,你们大学里没教礼貌课吗?”
简耀一直走到刑警队门口,心还在咚咚直跳,感觉像做了坏事一般。不行,这事得早点向队长汇报,否则麻烦会越来越大。
昨晚的发现既在意料之中,也有些出乎意料。他必须换一换脑子,整理一下头绪。来到大街上,简耀的心情才逐渐舒展开来。经过一夜的风雪,雾霾好歹散去了一些,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树上和屋顶上一片白茫,人也跟着开阔起来。
他沿着小区外围转悠着。那些准备去市区上班的居民已经在车站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看上去井然有序,然而当一辆715路公交车远远出现在街角后,队伍开始骚动起来,接着扭成了一条蚯蚓。随着汽车进站,蚯蚓瞬间崩散成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朝车门挤去。
简耀从他们身后绕过,经过一排早餐摊,基本都是推着三轮车的无证小贩,夫妻档为主,有的摊煎饼果子,有的做肉夹馍,还有的会撑开几张随车携带的折叠桌椅,卖点热气腾腾的米粥和豆浆。他们并不惧怕像简耀这样的警察,甚至连真正的城管也不怕,只要每个月乖乖交上两百块的“租位费”就能保你无忧。这些都不是简耀的目的地,现在,他只想要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
“简警官,早啊,还是老样子?”做奶茶的老头笑容可掬,精神抖擞。据说他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开店,晚上八点准时关门,已经开了十多年了,天天如此,雷打不动。这家店里外只有这老头一人打理,从不见帮手或亲人。
“嗯,半糖,多……多点……珍珠。”
“好咧。”
在等待珍珠奶茶的过程中,简耀突然看见那个昨天在锅炉房拿摄像机拍摄的中年男子从T小区里走出去。只见他背着摄影包,迅速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国产小轿车离开了。简耀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寒A-57345。
在回刑警队的路上,刚才那个背着摄像包的中年男人总出现在脑海中。他是一个记者吗?为什么三番两次出现在这里?是碰巧也住在这个小区?十分钟后,当他跨进刑警队大门时,发现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会议室里,气氛很凝重。队长站在台上正说着话,只见他腰板笔直,一脸严肃,平静的话语中透着极强的震慑力。
“我1987年加入警队;1992年破获了新街口黄金大劫案;1995年与三名手持枪械的黑帮在街头对战,打死一个,打伤两个;2001年亲手抓捕了本市最大的毒贩头子,这孙子现在还在牢里面……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坐上这个位置,凭的是敢于直面罪犯的信心和勇气。可以说,我从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挑战的不仅是法律和整个警队,也是挑战我本人……”
“什……什么事?”简耀偷偷问旁边的同事。
“战书。”同事指了指台侧的信息板,上面贴着一张纸。
原来,就在他离开的这一小会儿,一名快递员给队长送来一份快递。队长拆开后刚看了一眼就气炸了。那是一张A4打印纸。现在,这张被所有警队同仁都看作是“战书”的纸就贴在平时用来分析案情的信息板上,内容一目了然,如下:
三天,五命,清洗冷漠,沸腾人心。
“队长,我觉得您也不必与这罪犯置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少扯淡!”柳队长没等方磊把话说完,继续说,“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简耀,方磊,你们都给听好了,这孙子不说三天吗,我也给你们三天,三天之内,谁先破案,谁以后就是刑侦队副队长!”
“好啊。”方磊挺了挺胸膛。
“五……五命?现在死……死了一个?”
简耀的话一出口,大家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这时,电话铃及时响起,一名警员拿起电话,听了十几秒后,神情严峻地缓缓挂上听筒。
“现在是两个了。”

回到昨天。
自从因锅炉里发现死尸而导致整个社区停暖以来,一些居民就不断给暖气公司打电话,要求尽快恢复供暖。有位大爷甚至在电话里威胁受理投诉的客服小姑娘说,如果在晚上八点之前不把锅炉重新烧起来,他将带领本小区的大爷大妈们集体去暖气公司门口静坐抗议。
“到时候你们就惨了。”大爷充满自信地说道。
暖气公司自然犯不着跟居民较劲,事实上,在傍晚六点左右,当许多居民站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时,就能透过窗户看见一股股白色的蒸汽从锅炉房顶上的烟囱冒了出来。到了八点,小区里绝大多数的屋子都暖和了起来。
菲菲起初穿了一件羽绒袄,后来屋内的温度逐渐升高后,她开始脱掉外套,换上一身性感的、夸张的皮质情趣内衣。按照平常的习惯,她要到晚上十点之后才开始接客,但今天这位客人却把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并且十分豪爽地把钱通过微信提前转了过来。没有人跟钱过不去,她想。
她的本名当然不叫菲菲,但因为喜欢听王菲的歌,于是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用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也许下次换一个地方,她会换另一个名字。谁在乎这个呢。
但话说回来,她或许不会再换地方了。她今年三十二岁,对于这一行来说,没什么发展前途了,又何必再折腾呢?她十七岁出来做,到如今整整做了十五年。十五年了,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变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娘们儿(她经常这样称呼自己),真是值得感慨一番。
一开始,她只是想逃离。由于受不了继母的打骂,她离家出走,晃晃悠悠来到这里。身上偷偷带出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无依无靠,差点冻死街头。一个男人“收留”了自己一晚。在一家破宾馆里,男人粗暴地夺走了她的贞操,并羞愧地留下了一笔钱,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件事给她的启发是,只要能活下去,只要不回那个地狱一般的家,做什么她都愿意,哪怕出卖自己的肉体。她在T小区的居民楼里租了房,半明半暗地做起了皮肉生意。
开头的那几年,她几乎什么不堪的事都经历过。无聊变态的嫖客、勒索嫖资的地头蛇、上了床不给钱的地痞无赖……在这个过程中,她逐渐认识到了世界的残酷和黑暗,为了保护自己,她也慢慢学着变得麻木无情。
但生活就是这样,即便你把自己伪装得再无情,当真情出现的时候依然无法抵抗。她恋爱了,爱上了一个混混。很不幸,这个混混和天底下所有的混混没什么两样,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他把菲菲骗到了深圳,与其他姑娘关在一起,然后给她们每人一台带有摄像头的电脑,一副耳麦和几块根本无法遮住身体的布料,让她们向电脑另一端根本看不见面孔和表情的顾客搔首弄姿,展示器官。
按道理,这份工作比菲菲之前做的要轻松不少,毕竟只是表演,不用真的发生肉体接触。但菲菲却时刻有想死的冲动。一方面是因为在这里完全没有人身自由,除了几平方米的表演隔间,她哪儿都不能去,吃饭睡觉上厕所全部都在这里解决;另一方面是因为爱情的破灭,她至今仍不能接受自己人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被摁死在了情感的泥潭里。对于她而言,初恋就是绝恋,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因为公安部门的扫黄打非行动,她被拯救了。在拘留队里蹲了三天被释放后,她离开了深圳回到寒城T小区,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里有故乡的感觉。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心如死灰。
事实上,今天是她三十二岁的生日。早上,她起得很晚,然后下楼去吃了一碗寿面。回到家,她发现刚来的暖气停了,不由得感到十分寒冷,于是躲进被窝里,披上羽绒服,用手机看起了韩剧。
到了下午时分,在剧中煽情片段的渲染下,她突然感到一阵孤独——自从入冬以来,她的孤独感就越来越强。犹豫了很长时间,她还是没给老家的父亲拨个电话。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回去过,但又鬼使神差地从一个嫖客老乡那里获得了电话号码。她恨父亲,恨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孩子,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去他妈的。
可是到了晚上吃蛋糕的时候(她给自己买了一小块提拉米苏,然后在上面点了一根蜡烛),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她默默许愿,做完今天这一单就金盆洗手。这些年她也攒了不少钱,她计划先把现在租的房子买下来,然后用剩下来的钱开一家洗衣房,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辈子。最近有个男人一直在追求她,她知道自己并不爱他,但也许跟一个爱自己的人生活要比跟一个自己爱的人生活更幸福。谁知道呢?
到了九点整,她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打开门,客人的穿着打扮和年龄令她有点吃惊,短袖,光头,二十岁上下,健壮如牛。
“你不冷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男人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不喜欢说话那就少说点,客人就是上帝,何况他已经付过钱了。她想,我只要表现出足够的职业精神就行了,很快就会结束的。
然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的大手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
大手的力量大得惊人,手指像老虎钳一样一寸一寸收拢,完全控制住了她的声线,导致她根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感到绝望极了,毫无挣扎抵抗的余地,只能任由光明连同未来美好的憧憬在视线中越来越暗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她清楚听见了自己喉管断裂的声响。

第六章
虽然简耀已经有了几年的办案经验,但看到凶案现场的惨状时他还是恶心得吐了。
死者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全身一丝不挂,面朝内,双手夸张地抱着一组金属暖气片。说是“抱”,其实是左右手腕被人用透明胶带死死缠住了,塞在暖气片的里侧无法动弹。死者喉咙明显被拧断了,头部朝后最大限度地弯曲着,就像一枚被打开的饮料瓶盖;头发披散下垂,双目暴突,死不瞑目;把她解下来平放在地板上,赤裸的胸前明显有被暖气片烫红的印迹,被烘热的身体干扰了现场法医判断其具体死亡时间,只能粗略推断是在八小时之前;有没有被性侵过得尸检后才能知道。
报案的是这间屋子的户主,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根据她的交代,她是来这里和黄燕(即死者)谈交易的。十年前,因孩子要去市里上学,户主一家搬到了市里,并把这套房子出租给了死者,这一租就是十年。每个季度的月末,死者会准时把下一季度的房租打到户主卡上,从不拖欠。因为死者这一良好信誉,户主与她建立了信任,十年间除了每年来房子里看一次,几乎没怎么来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房子租给她,就是她的了,我无权干涉他人的生活。”户主说道。
“那你知道她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吗?”
“不知道,”户主停顿了一下,“她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显然,户主大概知道死者是从事什么工作的,此时撇得一干二净也算是聪明人的做法。她的解释是,三天前,她意外接到了死者的电话(平时很少联系),问她愿不愿意卖房子。死者在电话里说,自己这些年攒够了钱,依据现在的市场价,足够把这套房子买下来了。
“我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其实我们早就想卖了,现在政府限购,楼市不太景气,留着这房子也没用,正好小孩出国留学需要钱。”
“呃……”
简耀站在旁边,用纸巾捂着嘴,发出一声干呕。房东的话被尴尬地打断了。
“接着往下说。”方磊厌恶地看了简耀一眼,示意房东继续。
“所以我们约了今天见面聊价格。哪知道我刚一到这里,发现门没关,推门进来,就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了。”
“当时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你报警之前有没有动过现场?”
“哎呀,怎么敢啊,吓死人了,我看都不敢看,电话都是在走廊上给你们打的。你看,我的手现在还在发抖呢。”
“别紧张,现在没事了。”
“怎么能说没事?现在我房子里死了人,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以后别说卖,就连租都困难。我本命年怎么这么倒霉啊……”

简耀在卫生间吐过之后感觉胃里舒服点了。
早上的珍珠奶茶都白喝了。他用凉水漱了漱口,重新回到客厅开始打量整个屋子。这是一居室的套房,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沙发、餐桌、电视、冰箱一应俱全,颇有家的感觉;茶几上有半块没吃完的提拉米苏,旁边放着一支点燃过的生日蜡烛;沙发上放着几款动物毛绒玩具,还有一块彩色的珊瑚绒盖毯,显得很温馨;地上有一小块长线绒的奶黄色仿羊毛地毯;靠近窗台的地方还摆放着一排多肉植物。很显然,这是一个暖色系女孩的家。
然而进入卧室,却出现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窗户被粗厚的帘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屋外一丝光线也照射不进来;暧昧不清的粉色灯光统治着这个空间;墙体被刷成了淡蓝色,上面贴满了胸大臀翘的美女图片;床是那种特制的圆床,上面铺的不是席梦思,而是一层透明而柔软的塑胶,下面则是水,一坐上去就碧波荡漾;床头除了放着一盒盒各种口味的避孕套,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性工具,简耀看了觉得脸红不已。
“怎么,小屁孩,这就搞不定了?”方磊拿起一根按摩棒,在简耀面前晃了晃,一脸坏笑。简耀故作淡定地走了出去,深吸一口气。
“有没有找到死者的手机?我想看看她临死前跟谁联系了。”
“找到了。”
工作人员递给简耀一个塑封袋,里面有一堆手机碎片。简耀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又是毫无头绪。但他又觉得,这两起案件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因为时间离得这么近,而且恰好是在罪犯给警方下了“战书”之后。三天五人,难道这是第二个受害者吗?
那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呢?简耀觉得,也许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是破案的关键所在。可问题是,昨天死的那位暂时还无法确认身份,而今天的这位据查是个妓女,接触的人不仅多而且行踪隐蔽,根本无从查起,如果非要说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简耀又朝死者的位置看了看,突然,他眼前一亮。
没错,暖气!
两人的死法都跟暖气有关。第一个死者被人杀死后扔进了锅炉,鲜血与温水顺着暖气管流向华镜家;第二个死者更明显,被人掐断脖子后直接捆绑在暖气片上。这到底有什么寓意呢?
“你们快来看这里!”一个声音打断了简耀的思绪。
所有的人汇聚到死者被束缚的那个暖气片旁,尸体已被挪开了,顺着工作人员手指的方向,大家惊奇地发现那块暖气片后面似乎有字。
方磊性急,奋力拨开众人,用手去掰暖气片,结果没费多大劲,暖气片就被掰弯了。原来暖气片下方的钢管早已被人折弯了。
那排用黑色粗头油性笔写的字终于映入众人的眼帘。
这是一行看起来非常陌生的句子,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然而,简耀却在一瞬间就知道了它的出处。
一生不过一声,没一刻可以安静
这是《爱弥留》里的一句歌词。依然来自达明一派。

华镜挎着电脑包,从寒城电视台大楼出来,满脸失望。
这蠢货迟早会后悔的。他心想着,不由得把羽绒衣的拉链拉到了顶。
半个小时前,华镜走进台长办公室大门时,心里还颇为得意。他有十足的把握说服台长,目前正在拍的这部新闻专题片,将是一部能载入中国电视新闻史的作品。
“不要。”台长直接否定了他的选题。“你知道现在观众最爱看的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是娱乐事件,是明星耍宝被整,是不用过脑子的喜剧综艺,是能引发争议的道德审判,比如拜金啦出轨啦婆媳不和啦,了不起再来点与民生相关的房价股票孩子上学人民币贬值,就连奥运会现在都没人看了。”
台长点点头,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但这些很快都会过时的。新闻史需要一些能真正震撼人心的经典佳作。人们不可能一直沉迷娱乐,他们需要真实的力量来鼓舞,需要直击社会心脏的刀子,需要一面庞大的镜子来审视一下肮脏的世界和丑陋的内心。”华镜越说越激动。
台长突然笑了,嘴里的茶水没留神喷在了办公桌上。华镜连忙上前,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帮忙擦水。
“没事,我自己来吧。”
华镜觉得有点尴尬,退到了一旁,刚才那股血气瞬间降下去一大半。过了一会儿,他提了提气,打算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
“你还是别觉得了,”台长往宽大的办公椅背上靠了靠,抬起头直视华镜。“说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华镜被台长这一下问懵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样,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敷衍你。你说的这活儿啊,我个人觉得,歇了吧。”
“台长,你先听我……”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正如你所说,现在的观众就爱看娱乐,电视台也愿意给他们放娱乐。你知道为什么吗?现在台里也要创收,每年都有一个广告任务,完不成,不仅上面怪罪,咱台里的员工也发不出奖金,何苦呢,你说是吗?”
“可咱们是一家媒体,多少也得有点社会责任感吧。”
“老华啊,我对你很失望,你好歹也在台里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这里面的规则吗?作为一个地方电视台,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个字——安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娱乐,目前是最安全的。”
“那十年前,我那部获奖的作品一点也不娱乐,怎么就能行呢?”
“时代不同了,老弟。”台长拍拍华镜的肩膀,“不就是杀人嘛,老百姓真不爱看这个,又暴力又血腥。他们活在社会上已经够累的了,我们就放过他们吧。”
华镜无言以对。临出门前,台长又叫住了他。
“噢,对了,如果你什么时候转行做狗仔了告诉我一声,要是能拍到哪个明星出轨的视频,我马上让你重新回来,没准还能升职、加薪。”

站在电视台的门口,华镜四下张望,拿出手机来拨号。
无人接听。
“操!”华镜气呼呼地骂了一声,起脚朝地铁口走去。来的时候,他叫了一辆黑车——开车的司机是同一个小区的,以前也坐过几次他的车,觉得对方人还算老实,就说好了一个价格,包来回,且先付了钱。进去前司机说在门口等着,出来却不见了,八成是溜单了。王八蛋,下次别再让我碰到你。
华镜随着人流走进地铁站。寒城是前两年才通的地铁,目前只有两条线路:一条贯穿南北,一条横跨东西。T小区在寒城的正东,但并不通地铁,如果你乘坐地铁从市区回来,需要在终点站下车后,再乘坐将近十站路的公交车,因此,多数住在T小区的人还是愿意坐虽然拥挤但能够直达小区门口的715路公交车。
这么说并不表示地铁不挤,相反,因为目前开通的线路实在太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期,乘坐地铁的人如同蝗虫一般,黑压压的甚是吓人。
此刻,华镜正沿着台阶往下走。土地被挖掘得很深,从上往下望去,又深又远,真的就像走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墓穴。华镜心不在焉地走着,突然,身后一阵疾风冲了下来,他吓得一激灵,顺势往旁边一闪,躲了过去。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急匆匆从他手臂边滑过。虚惊一场。
“赶着去投胎啊。”
华镜买了票,刷卡进站,然后在站台中部找了一个上下车口,耐心地等着列车的到来。由于刚开走一辆,离下一辆进站差不多还有五分钟时间,他恰好站在第一个。离轨道最近的一个。
作为一个二线城市,按道理寒城并不具备修建地铁的条件和实力。然而相关领导还是不顾财政虚空,狠心修了目前这两条地铁线路,一修就是五年。五年后,地铁通车的那一天,也是该领导被反腐部门逮捕的一天。数额触目惊心的贪腐带来的结果是,虽然花了不少钱,但这两条地铁线路均没有安装安全屏蔽门。
随着等车的乘客越来越多,站在队伍首位的华镜逐渐感到了压力。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越过了安全黄线,离铁轨越来越近。他试图告诫身后的人不要再挤了,但显然没用。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干脆闪到一边算了。
但这个念头让他突然恼火起来。凭什么遇到事情都是我退让?我最近他妈怎么就这么倒霉?被单位开除,被妻子冷落,隔壁又死了人,好不容易找到的新闻选题也通不过,就连一个黑车司机也耍我。难道坐个地铁也得让?我他妈站在第一个,我先来,反而我得让后面的人?不,绝不,你们喜欢挤是吧,好啊,要挤大家一起挤,你们挤我,我也挤你们。
华镜这么想着,开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身后靠去。这一用力,反而后面的人更来劲了,他明显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朝自己袭来,根本无法招架。一个趔趄,他从站台上摔了下去。
远处,传来了地铁即将进站的警报声。
站台上的乘客这下都傻眼了,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尖叫,有的高声呼喊“停车”“要出人命了”。消失很久的保安们终于出现了,他们拿着对讲机夸张地呼救,并朝瘫在铁轨上的华镜扔下救生绳。
“快抓住绳子!”
华镜试着伸手去抓绳索,但发现根本抓不住。他吓傻了,浑身瘫软,一点劲儿也使不出来。
列车刺眼的车头灯已经照进了站台。
华镜脑子彻底懵了,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浸湿了裆部。突然,他看见站台边缘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高大壮实、穿短袖T恤的男子。他戴着遮住大半边脸的口罩,冷漠、锐利的眼神透过人群直射过来。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有人要杀自己。
这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他无望地瘫在铁轨上,双目暗淡,心如死灰。
在他耳边,响起了极为尖利、刺耳的刹车声。
他侧过脑袋,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铁轮朝自己的脑袋压了过来。

第七章
简耀感觉身体越来越难受了。
中午,他和同事们一起去小饭馆吃饭,望着一桌油汪汪的湘味小炒,一点胃口也没有。两具尸体的画面轮番在眼前闪过,就像两只苍蝇,怎么也驱赶不走。狭小的包间里空气稀薄,再加上同事们香烟一根接一根抽个没完,简耀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孕妇一般捂着嘴干呕着跑了出来。
“就是个雏儿!”方磊拿起筷子一脸不屑,“来,别管他,咱继续吃。”
简耀在饭馆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感觉胃里舒服了点。他将手机摸了出来,看了看时间,一点半,时间的流逝让他越发焦虑起来。
面前摆着两件如此重大的案件,那把银色的枪也不知所踪,按理说应该忙得焦头烂额,但他却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才好。
杀戮远没结束。
三天五人,仍然有三条人命危在旦夕。得赶快行动起来,一定要在凶手下手之前找到下一个被害者。
但从哪里开始呢?
昨夜的一场大雪让整个冷镇都身陷白色的漩涡,无数的肮脏和罪恶似乎被掩盖住了,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虽然是晴天,但太阳依然被灰色遮蔽,显得阴冷不堪。大街上,人来车往却异常宁静,简耀感觉耳朵里听不到一丝杂音,犹如在梦境中一般,这种不和谐的安详令简耀内心略微不安。
紧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风猛地刮了过来,简耀听到一连串乱中有序的丁零声。他抬起头,看见饭店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相互剧烈撞击,叮叮当当,如同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又像一段大型的交响乐震撼人心。对了,音乐,简耀顿时来了精神,茫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他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记有凶案现场发现的歌词的那页。
纵怨天,天不容问,叹众生,生不容问
一生不过一声,没一刻可以安静
都是达明一派的歌,一首来自《天问》,一首来自《爱弥留》,这两句歌词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莫非凶手故意留下了什么线索,与警方玩猜谜游戏?简耀很快否定了后一种想法,这两首歌非常冷门,要不是简耀恰好是个粤语歌爱好者,也不可能知道它们的出处,更何况,在偏远的北方,粤语歌远没有国语歌曲那样的普及度。
虽然这样想,简耀还是回到店里,问柜台后面的老板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把这两句歌词抄在了一起。他反复观摩、揣测,依然没有丝毫头绪,只好将纸折叠起来,放进口袋。
接着,他打开手机的音乐软件,点开达明一派的专辑,希望能从歌里找到点灵感。储存在简耀手机里的是一张达明一派的精选集,一共三十多首,几乎囊括了达明最经典的歌曲。这张精选集并非由唱片公司正式发行,而是由某音乐网站为迎合乐迷的口味自行编辑拼凑而成。这是现在数字音乐时代的显著特征,好听的歌一首接一首,虽然听多了有点腻味。
简耀把《天问》和《爱弥留》反复听了几遍,没有什么收获。他想起被袭击那晚听到的《皇后大盗》,也循环听了听,仍然不得要领。
突然,他感觉一侧的耳机被人摘走了。回头一看,是方磊。
“听什么呢?我听听。”
简耀厌恶地把耳机夺了回来,关掉音乐,将手机和笔记本塞回大衣口袋。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听歌?工作做了吗?”
简耀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昨天队长刚交代的你就忘了?去伍仟家对门见见那个报案的,叫什么来着?”
简耀也不答话,扭头就走,心想,他说的没错,是时候去会会华镜了。
方磊还在后背喊着:“小屁孩,用心点,我可不想这么容易就打败你当上副队长……”

晓楠这天上午要去见一位畅销书作者。她因写了一本海外旅游类的书在网络上红得一塌糊涂,微博粉丝过百万,还是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美女。基于此,出版社社长强行塞给晓楠一个任务:必须得签下这位女孩的下一本书。
对于这样的作者,晓楠一向嗤之以鼻,认为她不过是网络时代的文化暴发户。心里虽然不屑但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找到这个女孩,并顺利约到了她见上一面。
这位名叫嫣然的女孩在市中心最值钱的地段开了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创作工作室,公司装修奢华现代,雇了好几个员工。据这位气质高雅(在晓楠看来她不过是在装)的年轻CEO介绍,自从红了以后,各种投资也进来了,现在主打团队作业,写书出书只是她工作室的业务之一,同时在经营的还有APP和微信公众号,将来可能还会涉足影视行业。
“我们在做一条文化产业链,”嫣然抿了一口咖啡,“当然,所有的一切都是打我个人品牌。”
“那图书这块的合作条件是什么?”晓楠象征地问了一句,知道这次合作谈不成了。
果然,对方报了一个在晓楠看来天价无疑的版税。客套了几句之后,她略显狼狈地离开了。
回出版社的路上,晓楠给社长发了个消息,直接把嫣然的条件写在了上面,心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瞧你分派的什么好选题。
但很快,她又开始难过起来。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像个傻瓜一样去和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谈合作,真是把脸都丢尽了。这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同样是女人,对方也没比自己长得好看到哪儿去,写的书跟狗屎差不多,为什么她就能活得像个成功人士,而自己却依然灰头土脸地生存在社会底层?想来想去,她不由得再次把一腔怨恨都归咎到丈夫华镜的身上。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呢?她越想越郁闷,以至于看到手机上显示有丈夫的来电,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摁掉了。
后来,晓楠干脆跟领导请了假,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一个小时后,当她一屁股坐在自家的沙发上时,突然有了一种极强的倦意。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简直比当年在手术室顺产完儿子后还要累。她把装有手机的挎包随手扔在地板上,连大衣都没脱,在沙发上直接躺下,很快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晓楠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声音轻柔而坚定,富有节奏。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发现自己睡了才不过半个小时,疲倦却已经被彻底驱散。她默默地坐了片刻,发现门外的人依然没有放弃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朝门口走去。
不会是华镜,他有钥匙,即便没带,也不可能这样敲门。难道是……小区昨天刚死了人,听说是被谋杀的……晓楠顿时心里一阵发毛。边想着,她已经挪到了门边。
她双手轻轻地撑住门,把一只眼睛凑向猫眼,朝外观瞧。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谁啊?”她故意大喊了一声,虽然明明知道是昨天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个帅哥警察。
“派……派出所的,麻……烦你开门。”对方说话有些结巴。
“有什么事吗?”
“问……问几个问题……就走,”对方停顿了几秒,“这是我……我的警官证。”
晓楠再次透过猫眼看出去。打开的证件出现在猫眼之外,一张俊俏的男性照片下面,写有持证人的姓名和编号:简耀,130121。
晓楠想了想,还是开了门,虽然昨天只在电梯里见过一面,但她对这帅小伙儿印象不错。
她把简耀请到沙发上坐下,发现自己的挎包还在地上,于是有些尴尬地捡起来,挂到了衣帽架上。
“你喝饮料还是茶?”
“不……不了。甭客气。”简耀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位,“坐!”
晓楠按照指令坐了下来。她没有和警察打交道的经验,只能配合,心里想着华镜怎么还没回来。
“姓名?”
“吴晓楠。”
“几……几个人……住?”
“我和老公两个人,哦,儿子周末也回来。”
简耀点点头,抬起头四周看了看。这是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屋内的家具和电器塞得满满当当的,却整理得井然有序,显然女主人是一个勤于收拾的主妇。
“昨……昨天,呃,有……没有看……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晓楠想起华镜对她说的话——他曾在下午时分在电梯口遇见过伍仟,但她却选择摇了摇头。
“没有,我昨天一直在上班,对了,咱们还在电梯里碰见了,那时我刚下班。”
“那……你丈夫呢?华……华镜……他……在家吗?”
晓楠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对面前这位年轻警察的怜爱,有这么英俊的一张脸蛋和完美的身材,却说话口吃,仿佛老天爷故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嗯?”
晓楠见简耀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感到十分窘迫。
“我也不知道。我半小时前刚回来,他不在家。”
“哦。”
简耀站起身,在客厅里转了转,然后来到卧室门口。他发现,这套房子的户型和对门1104的户型一模一样:一个朝南的大客厅,一条朝西的走廊(对门是朝东),左右各一个卧室,并且此时两个门都是关着的。
“右边是我和老公的房间,左边是我儿子的。”
晓楠很担心简耀随手推门一看,发现华镜正躺在床上,那她可真是百口莫辩了。之前她回家从进屋到躺沙发上睡着,基本上只用了五分钟,没来得及查看屋里是否有人。她说华镜不在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经过确认。
幸好简耀只是在门口站了站,就转身往客厅走。这时,她看见简耀突然站住了,拿起放在转角边几上的相框。那里面嵌着晓楠一家三口的合影。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哦,他是电视台的记者。”
虽然华镜已经失业了,但晓楠觉得没必要把这个事实告诉警察。
“嗯。”这下简耀心里有数了。没错了,照片上站在吴晓楠旁边的男人正是昨天在暖气房边上看到的那个摄像的人,他就是个普通的记者想搞点爆料。
“你……你们跟对……门的……熟吗?”
“不熟!”
晓楠反应非常迅速且坚定,简耀听了一愣。
“你……丈夫呢?”
“他也不熟!”
简耀略显尴尬,微微点点头,心想,也对,这时候谁也不想惹麻烦。算了,再问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我……先走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手机号码,撕下来,递给晓楠,“我……我的……电……话。有……什么发现,请……联系……我。”
“好的。”
简耀再次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这次来没遇见华镜,他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只能另找机会了。
他走到门口,正准备拧门把手,突然门外有人用钥匙开门。他朝后退了两步,心想,应该是男主人回来了。
这时,门已经开了。
华镜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位警察。

一个小时前。
他亲眼看见地铁列车在离华镜脑袋半米的地方紧急刹住了车,心里充满了钦佩。
刚刚好。
一切都在导师的计算之内:从列车开始紧急制动到彻底静止,按平常的进站时速80公里每小时,中间的缓冲距离大概需要206米,时间大约需要32秒。他按照导师的要求,十分精确地让华镜在安全时间和距离之外掉下去,果然毫发无损。
现在,事实得到了验证。
导师就像神一样……不,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没有什么比臣服于神更让他感到骄傲和踏实了。
按照导师的计划,现在还轮不到华镜去死,他还有大作用。
嗯,只是吓唬吓唬他。就这么死,简直太便宜他了。
他眼看着华镜被吓得昏死过去,裤裆都尿湿了。安保人员纷纷跳下站台,将华镜抬上来,手忙脚乱进行施救。乘客们推推搡搡,乱作一团。整个地铁站就像一座疯人院,接近崩溃边缘。
望着这一切,他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还有其他人要去杀。

第八章
从华镜家出来,简耀依然有些激动,急需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舒缓一下情绪。
通过与华镜的交谈,他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为此,他假装和华镜私下达成了一个合作。从法理上说,这种合作肯定是错误的,不合法的,但眼看只剩两天了,还有三条人命,刻不容缓,也许这将会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你有……什么……要提……提供吗?”
“没有。”
简耀觉得华镜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确……确定?”
华镜低下头,陷入沉默。简耀意识到他应该有什么事情隐瞒,想了想,继续说:
“我……昨天看见……你了,在锅……锅炉……房。”
“是吗?”
“按照……规定,我有权……让你删……删掉所有拍拍……拍摄内容,”简耀停顿了一下,“但我不……不会……那么做。”
华镜缓缓抬起了头,看着简耀。
“也许……我还能……给……给你一些……独……独家消息。”
听完,华镜突然眼睛放光,来了精神,一扫之前的颓然。
“你说的是真的?”
“这……这得看你……怎么……配合了。”
“配合……”华镜喃喃自语,之前快要僵死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他意识到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或许一个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
“有什么想……想说的吗?”简耀又问了一次。
“我在想,你说的对,我确实可以好好配合你一下。”
简耀盯着华镜的眼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华镜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简耀。后者摆摆手表示拒绝。华镜于是将烟插在自个儿嘴上,点燃,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咱小区发生这么大案件,而且还就在我家对面,按道理,作为公民的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积极配合警方调查,早日抓到凶手,还小区一片安宁。但同样,作为小区居民,我也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然而,发生了这么大案件,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网络媒体,这两天竟然只字未提,”华镜见简耀想说话,一抬手制止了,“你先别忙着解释,我做了十几年新闻,很多有中国特色的道理我都懂。
“很巧的是,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我的工作就是发掘真相,然后告知社会大众。因此,我想做一部反映整个案件的新闻纪录片。你刚才说配合,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觉得叫合作更准确一点,警民合作,不过,我希望这种合作是私下的。”
简耀不露声色,心想,他终于要说出来了。
“我把我所知道的跟此案有关的信息全部告诉你,并且从现在起,充当你在本小区的眼线,时刻观察案情动向,随时向你汇报。”
“条件?”
华镜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很简单,你跟我分享警方详细的办案过程和内部资料,为我提供新闻素材,并准许我进入现场拍摄。也就是说,我要独家新闻。”
“凭……凭什么?”
“就凭我很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华镜的声音略微颤抖。

简耀回到刑警队,由柳队长主持的案情进展会议已经开始了。十五分钟前,他临时接到电话让他立即回来开会,说是案情有了重大进展。挂了电话,他不紧不慢地先去奶茶铺买了杯奶茶,因此迟到了。这两天压力太大,没有什么比喝一杯珍珠奶茶更“重大”的事情了。
“你干吗去了,让一屋子人等你一个!”柳队长显得很不高兴。
“买奶去了吧,小屁孩每天不喝奶难受。”方磊阴阳怪气的说法惹得众人一阵讪笑。
简耀也不回应,吸了两口奶茶,赶紧在后排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好了,人都到齐了,咱们继续说。”队长打开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纸,“这一张是锅炉房尸体的DNA检验结果,这一张是我们从伍仟家烟灰缸里的烟头上采集的唾液中提取的DNA检验结果,经过比对,两者并不匹配。这说明一个问题,锅炉房的尸体不是伍仟。”
“那死者是谁?”刑警队年纪最小的小蔡问道。
“目前还不知道。但可以大胆推论一下,既然他不是死者,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呢?因为简耀是在伍仟家被袭击的,而且现场还发现了大量珠宝。”
“等一下。李诗诗,我让你去调查的‘9·12珠宝店抢劫案’,有线索吗?”队长示意坐在前排的一位女警起立发言。
“我走访了那家被抢劫的珠宝店,把这次从伍仟家里找到的珠宝照片给店长看了,他确认就是店里被劫的那批珠宝。我询问了9月12日被劫当天的营业员王美丽,根据她的描述,劫匪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体型偏瘦的中年男子,本地口音。”
李诗诗走到窗边,拉上百叶窗,顿时屋内暗了不少。接着,她打开投影仪,播放了一段视频。
“这是当时的监控录像,大家可以看一看。”
画面中,劫匪戴着大口罩、墨镜、棒球帽,完全看不出样貌。他进店后,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手枪,指着营业员(王美丽),把随身携带的背包往柜台上一扔,嘴里说着什么。王美丽显然吓傻了,不断摆手往后退,最后瘫坐在地上。劫匪把枪放在一旁,从后腰抽出一把羊角锤,敲碎柜面玻璃,然后动作极为熟练地往背包里装珠宝。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分钟。随后,他整理好背包,拉上拉链,扬长而去。
“从画面上看,这个劫匪显然是惯犯,沉着、老练,几乎没有破绽。而且犯案时间是中午的十二点十五分,这个时间,店里的另外两名营业员恰好去吃饭了,只留下了王美丽一个人,毫无反抗之力。由此可见,这起抢劫案是劫匪精心策划过的。”
“嗯,能证明是伍仟干的吗?”柳队长问。
“暂时还无法证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虽然劫匪的体貌体征跟资料上伍仟的有些相似……”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柳队长摇摇头。
“能。”
简耀突然发言了,众人纷纷朝后偏过头,看看他有什么高见。
“你上来说。”柳队长朝简耀招了招手。
“我……我先……喝口奶。”
简耀调皮地吸了口奶茶,惹得众人一阵哄笑。方磊知道是在讽刺自己,一脸不屑。简耀起身,快步走到投影仪的幕布前。
“重……放放……放一下。”
视频又从头开始放。当放到劫匪举起枪时,简耀突然大喊一声:
“停!”
画面静止,大家疑惑地看着他。
“看……看这里,”简耀指着画面上的劫匪,“左撇子。”
果然,画面中劫匪拿枪的正是左手。简耀示意继续播放。
“停!”
画面再次静止,劫匪高高举起羊角锤。也是左手。
“左撇子。”简耀很高兴自己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结巴。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方磊有些不耐烦地表示。
“这里。”简耀伸出左手掌,拍了拍自己后颈左侧。
大家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说,那晚袭击你的人也是左撇子?”柳队长问。
“没错。”简耀说着,随手拿起一个矿泉水瓶,走到方磊的身后,示意他站起来。方磊极不情愿地站直身子。简耀用左手举起矿泉水瓶,朝方磊的左后颈猛劈下去,吓得后者迅速闪到一旁。
“我操,你来真的啊。”方磊不满地说。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嗯,如果你的推断正确的话,我们假设‘9·12珠宝店’的劫匪和在伍仟家里袭击你的人就是伍仟,”柳队长停顿了一下,“那这个人会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吗?”
“很可能。他抢劫却无处销赃,担心警方迟早会查到他,干脆杀了一个人,然后把自己的身份证扔在旁边,造成自己被杀的假象。这样,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了,并且以一个死者的身份继续活在世界上。”方磊推测说。
“那珠宝怎么解释?打晕简耀后,他完全有时间把珠宝拿走,但却没拿。”李诗诗继续提出疑问。
“目前还无法解释。总而言之,现在伍仟有重大嫌疑,”队长打破了僵局,“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到伍仟。”
“我认为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方磊突然说。
“什么细节?”
“枪。”
当方磊说出这个字来的时候,简耀一惊,差点没被一颗糯米珍珠呛到。
“什么枪?”
“就是视频中劫匪手里拿着的那把银色的枪。”
“跟这案子什么关系?”
“有关系。也许我们可以从枪的来历入手,顺藤摸瓜找到凶手。对了,简大侦探,那晚你被,怎么说,被凶手打趴下之前,看见枪了吗?”方磊看着简耀,有些挑衅地说。
“我我……”
简耀一紧张,舌头又开始打结了。
“好啦!”柳队长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怎样,这家伙手上有枪,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大家一定要小心。诗诗,你继续跟进,去查查菲菲的背景和社会关系。磊子,你去查那把枪的来历,顺便去会一会暖气公司的人,看看案发当晚,暖气房是谁值夜班,为什么出现这么大的事没人看见。小简,你去找找昨天给伍仟家里送过麦当劳外卖的人,这里有订单号,也许他见过伍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争取在凶手下手之前找到下一个目标。就这样,散会。”
“队长,我呢?”小蔡着急地站起来问。
“你?这样,我派给你一个重要任务,”队长边收拾东西边说,“挨家挨户去走访,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和有价值的信息。”
“可是小区里有上千户……”
“废话!知道这么多,还不赶快去?!”
散了会,简耀把小蔡叫到一边,递给他一个地址。
“你替……替我去……去一趟麦……麦当劳吧。”简耀心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现在觉得,向队长报告枪仍在凶手手里是因为自己失误这事已经没有必要了,即便心里依然不太舒服。
“好的。谢谢!”小蔡十分感激地说。

星期五那天。按照以往惯例,华柯克放学之后要回一趟T小区的家。他就读的是一所寄宿学校,平时都是采取所谓军事化管理,禁止外出,只有周末才放学生回去。
对此,华柯克一开始极力反对。他当时十五岁,初中毕业,正值叛逆期,渴望独立且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他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不算太好,但读个普通的高中绰绰有余。那时候,他暗恋班上的一个女孩,一心想着和她读同一所高中,然后找机会跟她表白,再共同努力,考同一所大学,毕业后结婚生子,永远在一起。然而,当他向父母说出自己想考的高中名字时,被断然拒绝了。随后,父母不顾他的强烈抗议,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强行将他送到了离家几十公里的这所寄宿学校。
当学校的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时,他哭了。除了为自己破灭的爱情落泪,也为自己被送入了一座“监狱”而绝望。
在这里,他不仅失去了学习的乐趣,也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他的头顶时刻被乌云笼罩,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他每天准时上课,定点吃饭,熄灯睡觉,一切都按照学校发放的表格完成任务。他拒绝与同学做朋友,不想和老师有太多沟通,平时也不给家人打电话。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想烦任何人,更不想任何人来烦自己,最好能长时间一个人待着,哪怕什么也不做。
不过,每到周末回到家,他又会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样子。爱说话,爱笑,也爱跟父母讲学校里发生的故事。当然,这些故事都是他编的。他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这种表演能力,并乐在其中。有时候,看到父母被自己骗得团团转,他心里充满了快感。他期待着哪天突然让他们知道真相,知道自己花了所有的钱,却养了一个窝囊废,并且这个儿子一直在撒谎,是个无耻的骗子。一想到父母那时候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蠢样,他就高兴坏了。
除此之外,他撒谎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向父母要钱。他觉得这是他们应该给的,就当作自己的青春补偿费。有了钱,他会借口周日学校要做公益活动,提前一天返校。事实上,他离开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网吧泡上一天一夜。在网吧里,他玩游戏,看电影,聊QQ,甚至抽烟喝酒,什么都干。他即将年满十八岁,有身份证,谁也管不着。而且,在虚拟世界里,没人认识自己,也没人在乎自己,他终于找到了一种安全的方式,把自己包裹起来,并且踏实极了。
要是没有上周末的事情,也许他还会继续这样下去,直到高考结束,他的谎骗日子也会到头。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即将走上一条自由之路。
下午六点整,他站在校门口,左顾右盼,等待着一个人。那人在QQ里说,今天将带他去一个地方,一个能把他从“监狱”里拯救出来的地方。
“你想永远摆脱他们吗?”那个网名叫“零”的家伙说。
此刻,华柯克正站在约定的地点等待着“零”的出现。不断有认识的同学和老师从身边走过。他开始有些犹豫了,担心是不是作了错误的决定。
突然,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声音从里面传过来。
“上车!”
华柯克低下头,看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戴大口罩和墨镜的人。他一狠心,不再犹豫,弯腰钻进了车内。
随即,小轿车绝尘而去。

第九章
华镜一开始很害怕。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这世界上会有人想杀了自己,并且真的动了手。当庞大的地铁在眼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时,他瞬间大脑空白,双目暴突,呼吸停止,就跟死了差不多。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没事了,已经身在站台上了。他平躺在冰凉的地砖上,满眼是人,世界嘈杂不堪,屋顶倾泻下来的灯光如同普照的阳光,看上去神圣无比。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此刻却心潮澎湃,确信神迹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
接着,他发现自己尿失禁了。
在卫生间换了一条地铁部门赠送的裤子出来,他有些尴尬地配合相关人员做了一个颂扬性质的采访,感谢他们在危急时刻对自己的生死营救,并承诺不日将送来锦旗一面。折腾了半天,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复印件之后,他才被允许离开。
出乎意料,这次他还是选择乘坐地铁,并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顺利挤上了车。挤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的气氛让他顿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至少不会再坠落到某个深渊里了。随之而来的是困惑。刚才站在站台上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如果他真的是想杀自己,原因是什么?
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和伍仟有关?按照警方的说法,他已经“死”了,但是昨天下午拍完东西后,我明明遇见过他。华镜脑子里闪过那天下午伍仟戴着帽子的神秘模样。难道他就是杀人凶手?或许是因为我是目击者,他要杀我灭口?可刚才那人并不是伍仟啊……莫非是他的同伙?
想到这儿,华镜先前那种恐惧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简直要气炸了。
好你个伍仟,就因为见了你一面,就要杀我灭口?到目前为止,我可是什么也没跟警察说啊,你要不仁,休怪我不义!
可转念一想,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惨了,凶手肯定会再次对自己动手。伍仟知道我住在哪儿,也就是说,不仅我本人,我的老婆孩子也会受到威胁。
华镜转念又想,也许伍仟和他的同伙并不想杀他,只是给他一个警告,提醒他最好闭嘴。而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危,将不得不对警方隐瞒线索,并且放弃自己的新闻拍摄计划。
唉,华镜叹了口气,心想,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回到家后简耀的出现给了他转机。
一开始,他并不想跟警察合作。一种对家人的保护欲和事业的挫败感让他觉得闭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但简耀的一句话突然点醒了他。
“也许……我还能……给……给你一些……独……独家消息。”
简耀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意思非常明确——为了抓到凶手,他愿意打破一些规则。这让做了几十年新闻工作的华镜从之前的颓唐一下子转到了兴奋。一种本能的新闻敏感提醒他,新闻价值常常隐藏在危险之中。
没错,自己正处于危险当中。
我在局中。华镜激动地想,没有什么比一个连环凶杀案的亲历者叙述案情经过更具有新闻价值了。之前还只能作为旁观者,现在则完全可以换成当事人的口吻。我的情绪感受,我的思考,我的逃亡,甚至我的反击,全部是主观视角,对观众来说,充满真实的吸引力和代入感。而且同时,我还是一名记者,除了能深入案件本身,还能跳出来客观审视整个案情发展,两种视角交替进行,一定能拍出绝无仅有的新闻作品。
虽然他知道跟警察合作有点冒险,但从目前来看,这是从警方内部弄到一手资料最有效的办法。他赌对了人。面前这个年轻人长得虽然有些稚嫩,但内心十分成熟。而当他说出“我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对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价值所在,并同意了与他联手。
不过,他依然没有把那天下午见到伍仟的信息告诉简耀。
他得看看这位拍档的诚意究竟有多大。

简耀走后,晓楠看着丈夫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心里既吃惊又疑惑。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也许他刚才对警察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被人推下地铁站台,差点死掉(居然裤子都换了)……晓楠不由得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没错,就是怜悯,而非爱意。哪怕马路上一只野猫突然被车轧死,她也会产生同样的怜悯之情,但是怜悯转瞬即逝。她确定自己已经完全不爱他了。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到时间去取三天之前就预订好的生日蛋糕了。
今天晚上,华柯克将要回来,她的儿子,这世界上唯一值得她倾注感情的人。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每当回想起孩子降临的那个瞬间,她依然热泪盈眶。她还记得那一天在手术台上大出血,吓得差点昏过去,觉得自己会死了。然而,在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她的抱怨、不解、反悔、愤怒统统烟消云散了。一种自然而神秘的力量让奄奄一息的她感受到了生命的伟大,喷薄而出的幸福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从此以后,她终于有了愿意为之无私奉献的人。她在这个人身上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不为别的,只求他能有出息,而不是像他父亲那样无能。
她不顾孩子的反对,毅然决然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就是希望他能心无旁骛地学习,最终考上好的大学。虽然自己也会痛苦,也会思念,也会觉得是自己太过自私,但她相信,当孩子有朝一日回首,终究会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本来,他应该昨天就回来的,但临时打电话说学校有事,要晚一天才回。晓楠把昨天丈夫买回来的五花肉和土豆用电炖锅炖上,然后穿上外套,也不跟华镜打招呼,径自出门了。
在蛋糕店,她问店员要了一张生日贺卡,用水笔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回到家,她看见华镜穿着大衣,拿着DV,正准备出门。他说要拍一些小区的空镜。他肯定把儿子的生日给忘了。想到这儿,她对他感到更加失望。
她去厨房看了一下红烧肉,发现还没炖烂,又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等待儿子的归来。
电视里放的是一部新加坡电视剧,讲的是一个大家族里里外外的阴谋与情感,从夏天开始播起,每天两集,一直播到现在还没结束,据说有五百多集。这种不用动脑子的肥皂剧对于晓楠而言是一种放松,也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式,虽然她看了这么多集也没搞明白剧中的男主角到底是谁的私生子。
或许是之前被打断的睡意又回来了,晓楠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再次睡去。这一次,她睡得特别沉,中途还做了一场梦。她梦见自己躺在医院产房的病床上,肚子肿大,四周围了三个接生护士。其中一个看着她叉开的双腿说,你能不能使点劲儿?这样孩子是生不出来的。
晓楠说,我没力气,要不给我剖了吧。
护士说,都这时候了,还怎么剖?只能自己努力生了。来,用力。
晓楠说,我真生不了了,要不这孩子我不要了。
护士说,废什么话,再不使劲,我可得给你剪了。
说着,护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剪刀,对准晓楠的肚子就扎了下去。晓楠吓得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电视内容已经换成了一档欢快的综艺节目,但却是静音模式,只见明星们正上蹿下跳热闹非凡,却一丝声音也听不见。晓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用遥控器随手设置的。一股烧焦的味道填满了整个屋子,让所在的空间像是某个巨人的胃,黑暗,空洞。晓楠拿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触摸查看时间。
十点二十五分。
这个时间着实吓了晓楠一跳,没想到自己打了一个如此漫长的盹儿。她急忙下地,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她下意识地呼唤丈夫和儿子的名字,没有回应。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般笼罩。她开始拨打华镜的电话。
电话响了十几声之后,转为忙音。没人接听。
她又打儿子的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有些慌了,想自己是不是要打110报警,又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她不断安慰自己要冷静,也许只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也许丈夫正在回来的路上,而儿子没准正在学校宿舍里呼呼大睡呢。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往儿子宿舍打了电话,同寝室的人说华柯克昨天一放学就走了。挂了电话,她又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五分,最后一班公交车也没有了,看来儿子今晚不会回来了。
联想到最近这个小区发生的连环凶杀案,晓楠开始害怕起来。她抱怨丈夫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难道不知道家里出事了吗?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她真的受够了,等他回来就离婚。
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回来。她实在忍不住了,拿出手机准备第二十三次拨打丈夫的电话,突然铃声响了,她一看显示是“华镜”,立即按下接听键。
“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晓楠刚说两句就愣住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声音。

挂了电话,晓楠茫然不知所措。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让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依然无法开门走出去。
她不相信对方在电话里所说的事情。作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她自认为对华镜还算了解,他应该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但也不一定。世界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躺在一张床上这么多年,她未必真的了解华镜。她早已和他产生了隔阂,一种情感上的犬牙不咬合,以至于觉得他心里总藏着什么秘密,不肯拿出来与她分享。近来,她厌倦得连应付都不愿意了,这才有了离婚的诉求。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对方在电话里不愿透露太多,只是让她尽快去一趟。那就作个肯定的假设吧。假如华镜真的干了那种事情,那么她除了感到恶心,不会为这个曾经的爱人说哪怕一句好话。她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他那张脸,希望他早点完蛋,早死早投胎。
铛!
挂钟敲响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并把她从各种思绪中拽回了现实里。十二点了。儿子十八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她怅然打开那张为孩子准备的贺卡,上面的字句赫然醒目:
孩子,你长大了,去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吧。
眼泪不自主地落了下来,滴在贺卡上。她沉默了片刻,合上贺卡,擦干眼泪。她套上大衣,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妆容,深吸一口气,准备出门。
这时,她意外地看见墙角摆放着一束百合花。
她稍稍有点吃惊,完全不记得这束花是什么时候被放在这里的。肯定是华镜买的。每次吵完架(而且要吵得很凶),他都喜欢搞这一套,真是烦透了。现在儿子不见了,他还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就算送我一片花海也无法挽回了。
想着,她捡起花束,走出门,随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一个小时前。
“你是谁?”晓楠拿着电话小心翼翼地问。
“这里是刑警队,”对方停顿了一下,“你丈夫在我们这儿,如果方便的话,现在来这里一趟。”
“什么?华镜在刑警队?为什么啊……”
“他被拘留了。”
“拘留?什么原因?”
“涉嫌谋杀。”

第十章
刑警队审讯室里,华镜戴着手铐,在强光的照射下一脸疲倦。
眼前这位作风粗野的警官使出各种解数,试图让他交代点什么。但他真的没什么可交代的。
“我们一向提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自己坦白,我现在就送你去睡觉,到时候跟法官求情,最多十几二十年就出来了;二,我替你坦白,证据一一摆在你面前,法院一判,最便宜也得是死缓。你自己看着办吧。”方磊满脸通红,像喝多了酒。
“到底我犯什么事了?”华镜一脸无辜。
“你自己干了什么事不知道吗?”
“不知道!”
“操!还敢横!”
方磊刚要动武,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方磊一见是简耀,只好努力压住内心的火气。
“你来?”
简耀点点头。
方磊用力瞪了华镜一眼,走出审讯室,把门重重带上。
简耀默默走到门旁,按下反锁键,接着走到华镜的对面坐下,把手上的珍珠奶茶轻轻地放在桌上。
“喝吗?”简耀指指奶茶。
华镜先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简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吸管,插破奶茶的塑料封口,推给华镜。
真是渴坏了。华镜顾不得体面,举起戴手铐的手拿过奶茶杯,一顿猛吸,由于吸得太快,被奶茶狠狠地呛了一口,不住地咳嗽。
“水……水也……不给喝,太……太不不像话了。”简耀知道方磊在外面监听,故意这么说的。
“简警官,”过了一会儿,华镜终于缓过劲来了,“我到底犯什么事了?”
“谋……谋杀。”简耀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华镜惊得站了起来,“谋杀?我?开什么玩笑!”
简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华镜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一屁股坐下。
“你……该……问问……谁……谁死了。”
“谁?!”华镜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头皮开始发麻。
“曹军。”
“曹军?”一听是个陌生的名字,华镜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了。是那个黑车司机。
“他被人谋杀了?!”
“对。”简耀看着华镜,“今……今天……早上,我……我看见……你……坐……他他……的车了。”
华镜顿时明白了。
“没错啊。我坐他的车去市里。我经常坐他的车。怎么?这也有罪?”
“经常……那……那就是说……你和他……很熟?”
“很熟谈不上,算认识吧。”
华镜开始回忆起曹军这个人来。曹军,男,四十几岁,和自己同龄,一直在这一带开黑车。华镜没有车,因此偶尔出门会搭乘一下。
据他所知,曹军父母早逝,至今没有成家。不过,曹军不像大多数中年光棍那样自怨自艾,反而生活得很积极,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出车,像个拼命养家糊口的工作狂。坐他的车气氛很好。这个人不仅说话风趣幽默,对新闻时事社会热点也十分热衷,一个话题能说上半天,且头头是道,行车过程中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记得有一次,华镜试着问曹军为什么不找老婆时,他傻呵呵地笑着说,因为自己喜欢的女人跟别人结婚了,所以他今生再也不会爱上其他女人了。
出于这点,华镜对曹军刮目相看。一个为了心爱的女人能够打一辈子光棍的男人,虽然称不上伟大,至少也算赤诚。因此,华镜只要一有机会,就坐曹军的车,照顾他生意。他留了曹军的手机号码,方便提前预约。
回到今天早上。
他的确是先打了曹军的电话(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手机上有华镜号码的来电显示),也的确上了他的车前往市区。一路上,曹军还是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异常。期间,他们谈到了曹军喜欢的那个女人。曹军突然兴奋起来,说最近那女人主动联系了他,并加了微信。两人有时候深夜会聊几句,虽然没什么出格的内容,但还是让曹军看到了希望。
“你说,她什么意思?”曹军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脸红光。
“我觉得应该是对你有意思。”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能感觉得到,她已经不爱她老公了。”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约啊。”
“不,”曹军变得严肃起来,“我不想破坏他人家庭。”
“你不是爱她吗?”
“爱是爱,但这是两码事。除非她哪天离婚了。”
华镜看了看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到了自己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晓楠显然已经不再爱自己了,她会不会也在深夜拿着手机跟曹军这样的男人互发短信诉衷肠?
后来到了电视台,华镜让曹军四处转转等自己一会儿,完事后再乘他的车回去。可当华镜从电视台出来后,却找不到他了。
“我打了他无数个电话都打不通,还以为被他放鸽子了呢。”
“后……后来呢?”
“后来我就自己坐地铁回家了,回家后,不是还见到你了吗?”
简耀点点头。
“再后来我在小区里拍空镜,就莫名其妙被刚才那个大个子带到这里了。简警官,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
“什么?”
“我……”简耀指指自己,又指指坐在对面的华镜,“相信……你。”
“那就放我回去。”
“暂时……不……行。”简耀把奶茶拿过来,抽出吸管,放在桌上,接着从口袋里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一根吸管,沿着之前被戳破的洞插进去,猛吸一口,几颗圆圆的糯米珍珠滑入他的嘴里。
“又说相信我,又不让我走,到底想怎样?你们警察抓人是要讲证据的。有证据吗?”
“有。”
华镜一愣,说:“什么证据?”
“方磊……没……没说吗?”
“没有啊,他就一个劲儿地叫我交代,交代什么啊我!”
“案发……现场……有……有你的……皮带。”
“什么?!”华镜脑子一嗡,再次噌地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坐……坐下!”
华镜缓缓地坐了下来,喃喃自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等一等,皮带……”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地铁站因为尿湿了裤子,换上了工作人员赠送的工作裤,等他再去拿裤子的时候,发现皮带不见了,他还特意让地铁工作人员帮忙寻找。
“请你务必再帮我找一找,那根皮带对我很重要。”
那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时,晓楠送给他的礼物,皮带头上刻有他的名字,重要性不言而喻。
“找不到啊。要不这样,你留个电话,如果找到了我联系你。”一名地铁工作人员说。
“那拜托了。”
一直到回到家换裤子时,华镜还惦记着这事儿,只不过后来简耀的出现让他暂时忘了。现在一提起,他又想起来了。
他把自己在地铁站发生的事情又叙述了一遍,因为知道头上有监控,便刻意隐瞒了有关凶手袭击的猜想——这是他和简耀之间的私下约定,暂时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作为可能的下一个目标,他是诱饵,绝不能打草惊蛇。
“就……就是说,皮带……被……被人偷……走了?”
“应该是,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去地铁公司核实。”
“会的。在此之……之前,你得暂……暂时……留在这儿。”
华镜无奈地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提出请求。
“我想打个电话。我出来这么久了,老婆也不知道情况。”
“不……不用了。她……已经……来……来了。”

那天夜里在刑警队,晓楠一直陪在华镜身边。
她已经很多年没和自己的丈夫这么待在一起了,熬夜,坐着,等待天亮以及一些事情尘埃落定。夜晚的刑警队十分宁静,这种宁静让她有了一种久违的感动,进而产生了些许模糊的判断,认为自己或许和华镜还有感情存在。
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她之所以会来这里,与他在这样的环境下待在一起,原因只有一个:儿子失踪了。
在见到华镜之前,警方已经对她做了询问笔录。面对问题,她基本如实回答了,除了华镜与简耀的私下合作。她心里有数,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至于今天一整天华镜的行踪,她通通回答“不知道”。这点她倒没说谎。
见到华镜之后,她把儿子的情况一说,原本以为丈夫会像她一样焦急万分,没想到他的态度竟是满不在乎。
“他这么大一人,都成年了,没准上哪儿玩去了,你就别瞎操心吧。”
“瞎操心?”晓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是你儿子不见了,失踪了!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
“别闹。大家都看着呢。”
“看就看呗,你都杀人了,还怕人看笑话?”晓楠真后悔刚才做笔录的时候没有一口咬定人就是华镜杀的,虽然她根本不知道到底谁死了。
“别胡说。我看啊,你就是平时太宠他了,什么都依着他,弄得他现在这么任性。”
“你……”晓楠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了。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简直失望透顶,以至于都懒得和他再争吵下去。不过有一件事情她倒是希望他说对了,孩子没失踪,只不过任性一把偷偷出去玩了,要知道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也许他正在经历自己的成人礼,也许吧。
她本来想就此回去,把华镜独自一人扔在这里,任他烂在泥潭。但简耀制止了她。简耀告诉她,鉴于现在的情形,回去实在太危险了。凶手依然在小区里游荡,没有哪里比刑警队里更安全的了。
审完华镜,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专案小组的人凑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商讨下一步的行动如何开展。
曹军的死确实有点猝不及防。之前,所有人都觉得,凶手下一次谋杀应该还是会在小区里,于是加紧了巡逻和布防,但没想到的是,凶手却在离小区十几里外的市郊下手了。
确切地说,是凶手告知曹军之死的。又一封快递送到了简耀的手里,直接指明了案发地点。在市郊一处高架桥下面,简耀找到了曹军的轿车以及他的尸体。他靠在驾驶座上,仰着头,张大嘴,被人用皮带从后座勒住了脖子——这并不是造成他死亡的原因。
一根长长的橡胶管一端接在汽车尾气管上,另一端则塞进了死者张大的嘴里。大量的一氧化碳顺着皮管从他嘴里灌了进去,顺着喉咙一直往下,侵蚀了他的肺部和整个血液系统,导致他中毒身亡。汽车一直处于点火状态,空调温度开到了30度。因此,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依然热乎乎的,口腔微微冒气,像被蒸熟了似的。
此外,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信息:车载音响上插着一个U盘,一直在循环播着达明一派的歌曲《开口梦》(简耀一听就知道)。U盘里除了这首歌的音频文件,什么都没有。
没有指纹,没有其他可疑物件,除了一样直接的证据:那条勒住死者脖子的皮带上刻有华镜的名字。这也是他们把华镜带回来协助调查的直接原因。
简耀表达的意见是,这极有可能是凶手的嫁祸。没有哪个人会蠢到杀了人还把刻有自己名字的皮带留在现场的,更何况这是一个智商极高、敢于挑战警方权威的连环杀人凶手,他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明天一早你打电话去地铁公司核实情况,如果属实,只能放人。”柳队长对简耀说。
“那也不能彻底排除他的嫌疑。”方磊仍然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嫁祸吧,为什么不嫁祸给我和你,偏偏嫁祸给他?我肯定他知道点东西,不对他狠点他是不会招的……”
“好啦!”柳队长制止了方磊继续说下去,“绝对不能严刑逼供。出了这么大案子,虽然媒体没有介入,但各个层面都在盯着呢,不能出什么差池。这样吧,小简,你继续盯着这个华镜。这个人不简单,最早报案的人是他,带血的温水也只流向他家的暖气管,他跟凶手到底有什么关系?不但不杀他,还嫁祸给他,目的到底是什么?这里面疑点太多了。”
简耀点点头。他虽然知道华镜地铁遇袭的事情,但确实没想到他会被陷害。正如柳队长所说,他跟凶手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磊子,煤气公司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他们说案发当晚因为隔壁小区的暖气管爆了,大多数工人都去抢修了,所以这边没有派人值班。”
“见鬼了。那那把枪呢?查到来源了吗?”
一提到枪,简耀心里又是一惊。
“暂时没有。”方磊说道。
“诗诗,你呢?菲菲的人物关系查得怎样了?”
“因为职业的关系,她在本地基本上没有朋友,除了嫖客,也没有异性关系,你知道,那些男人是不会承认与她认识的。她老家父母尚在,但已经很多年没来往了,打电话过去,她爸直接说没有这个女儿,更别说来收尸了,可见积怨很深。其他的,暂时没有发现。”
“小蔡?”
“啊,”小蔡如梦方醒,“没有……”
“大家还要继续努力啊!”柳队长接着说,“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而凶手给的期限已经过去一半,我们却连根毛都没摸到。你们压力很大,我知道,但我他妈的压力更大!听明白了吗?散会!”
简耀走到警局外,让冷风吹吹自己的脑袋。
他总觉得自己隐约能抓到点什么,但就差那么一点,难以突破。枪的问题再次被提了出来,让他感觉更加紧迫起来。目前凶手并没有拿那把枪作案,但不代表下一次不会。他必须要赶在大家前面抓住凶手。
还有,那些歌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打开笔记本,翻到有关达明一派歌曲的那一页。这些歌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歌词也翻来覆去地看过,却看不出丝毫端倪。难道我进入了一个误区?他再次把这些歌曲排在一起,突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第一首,《天问》,有歌词,没音乐。
第二首,《皇后大盗》,有音乐,没歌词。
第三首,《爱弥留》,有歌词,没音乐。
第四首,《开口笑》,有音乐,没歌词。
难道是说,这些歌有没有歌词或者音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曲的名字?简耀打开手机浏览器的搜索网页,把这些歌曲的名字输进去,意外得到了一个结果。
这四首歌曲属于同一张专辑——发表于1989年12月的《神经》。
为什么会这样?凶手这样选歌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嘿!”
一只大手拍在了他肩膀上,吓了他一跳。回过头,发现是方磊。
方磊微微一笑,说:“怎么样,神探,这次能破案吗?”
简耀反感地将方磊的手拿下来,并不说话。
“其实无论如何,你都输定了,”方磊有些挑衅地说,“一个被凶手放倒在地的小屁孩。”
简耀刚想争辩,方磊已经转身,大摇大摆地进屋去了。

第十一章
11月17日。雾霾红色预警。
简耀一早就打电话去地铁站核实过了,华镜没有撒谎,他的确掉下了站台,尿湿了裤子,弄丢了皮带。这么大的事,地铁工作人员斩钉截铁地表示不会记错。
既然如此,依照柳队长的指令,先放了华镜,然后由简耀负责继续盯着他——这倒是简耀最希望的,毕竟两人之间私下还有“合作”。
在护送华镜夫妇回家的路上,简耀脑子里一直在想另一件事。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那把银色的枪造成了社会危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
几年前,当他选择考警校的时候,曾遭到父亲严厉的阻拦。简父的意思是,即便去扫大街也不要当警察。
曾经也是警察的简父坐在轮椅上,满脸哀伤。一次执行任务,本是平时看来十分简单的抓赌行动,却意外遭到了赌徒的强烈反抗。那是在一幢星级酒店的五楼,当时窗户大开,那名赌徒企图跳窗逃跑,简父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拖住他,没想到赌徒突然一侧身,身材高大的简父由于惯性没刹住,扑了个空,直接从窗台上翻了下去。
因为电缆的阻挡,简父捡回了一条命,却永远地失去了双腿,也失去了继续当警察的机会。此次事故被鉴定为工伤,单位给了他荣誉,补偿了一些钱,却补偿不了他继续健康活下去的心态。他完蛋了,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再也没有站起来过。过了几年,妻子因病离世,留下身心残疾的他和十几岁的儿子简耀相依为命。
然而,他已经老了,根本控制不了儿子的人生选择。简耀在艺考受挫之后,根本没跟父亲商量就报考了警校。
简耀有自己的想法。长久以来,他都希望父亲好起来,不再纠结过去。他认为父亲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伤病,逃避回忆那段惨痛的经历。在大学里,他学过一些心理学,知道让心理病人痊愈的最好办法,就是帮助他正视自己,摆脱往事,不再逃避。
他之所以选择当警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帮助父亲重新去面对警察这项职业。他要治愈自己的父亲。他要让父亲看到,警察这项职业不仅无害,而且散发着崇高的光芒。他相信自己能做到。
职业生涯的前三年,他确实做到了,神速破案,擒拿罪犯,打击罪恶。他相信自己的成就父亲都看在眼里。他也明显感觉到了父亲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完全拒绝,到现在已经能听他讲一点案情,父亲的心理病在逐渐好转。有天晚上,他看见父亲偷偷抚摸曾经佩戴过的警徽。
然而,现在却出了这种事。不仅案件未破,还被凶手击倒,使危险性武器被带走。如果自己以一个失败警察的形象出现在父亲目前,那真的是糟糕透了。为此,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负责枪线索的方磊似乎发现了什么。但奇怪的是,他却表现得很自然。依然粗放,依然大言不惭,依然刻薄地挤对简耀。这让简耀有点困惑。他发现自己才刚刚认识方磊这个人,表面粗犷,内心深不可测。他完全不知道方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尤其担心他会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给出让自己永不能翻身的一记重拳。
唯一的解决之道是尽快找到凶手。可是,目前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三个死者的死法虽然都跟暖气有关,但由于找不到他们之间的社会联系,根本无法从杀人动机上找突破口。留给警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此时此刻每一分每一秒,凶手都有可能在实施犯罪。
“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简警官。”
华镜的话把简耀拉回到现实中,他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华镜家楼下的单元门口。
“对了,”华镜突然压低了声音,“我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简耀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里面包含着到目前为止有关这起案件的所有资料,当然,核心内容已经被简耀“加工”过了。
“感谢。”华镜伸出手掌准备拿过来,却发现简耀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怎么?”
简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两只手同时向前摊开。
“右……右手是你……要要的……资料,左手……是一个跟踪……录……录音……器。”
华镜依然不解地看着简耀。
“从现在起,我……要……二十四小时知……知道……你……在干吗,”简耀歇了一下,继续说,“这……这才……才叫……合……合作。”
华镜回头看晓楠,发现后者早已走进楼道了。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把两样东西都接过来,塞进了口袋。

回到刑警队,一脸疲惫的简耀坐在靠椅上,嚼着刚买来的珍珠奶茶,这才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
目前来看,华镜可能是一个突破口,但只能等待,太被动,还是需要主动寻找线索。对了,那些达明一派的歌也许有价值。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四首歌均出自同一张专辑。简耀打开电脑,开始搜索达明一派《神经》这张专辑。
《神经》,1989年12月由宝丽金唱片发行,全粤语演唱,是达明一派早期的代表专辑之一。
整张专辑算上首尾两首序曲,一共有十一首歌,曲目分别是:
01. 今天我愿你平安,阿门
02. 你情我愿
03. 诸神的黄昏
04. 皇后大盗
05. 天问
06. 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
07. 十个救火的少年
08. 讲嘢
09. 爱弥留
10. 开口梦
11. God Save e Queenn
现在一共出现了四首歌,它们分别对应:
《天问》——锅炉房的尸体(身份未知)
《皇后大盗》——伍仟(劫匪)
《爱弥留》——菲菲(妓女)
《开口梦》——曹军(黑车司机)

还有七首歌曲没有涉及。如果按凶手的“战书”上所说,那么只剩两个谋杀对象了。七首歌,两个人,明显对不上,只能是其中的两首。反过来说,只要找出接下来的两首歌,就能找出下两个被害人。那么,是哪两首呢?
《今夜我愿你平安,阿门》和《God Save e Queenn》是序曲,都太短,而且没有歌词,可以排除。剩下的几首,《你情我愿》歌词写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不出任何信息;《诸神的黄昏》倒是写得大气磅礴,寓意深刻,跟《天问》近似,但也无法猜透;《讲嘢》充斥着广东哩语,有点意思,需要时间去揣摩;唯一从曲名就能看出所指的是《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和《十个救火的少年》。
假设华镜算一个,从他的特征和职业看,跟《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倒是有点接近,记者嘛,如果有职业道德的话,报道对象应该是“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而《十个救火的少年》让简耀联想到了消防员,也许下一个被害者是消防员?
想到这儿,简耀让李诗诗帮忙查找一下T小区里所有的消防员名单。
过了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很意外,T小区竟没有一个消防员。
难道这些歌曲只是凶手故意放出的烟幕弹?
简耀感到有些沮丧,案件再次陷入僵局。

回到家,华镜试图跟晓楠说几句话,但后者早早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难道儿子真的失踪了?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再等等看吧。再说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来到书房,打开电脑,仔细阅读起资料来。一晃五个小时过去了,华镜基本上看完了所有的资料,觉得眼睛累得不行,就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工作椅上想小眯一会儿。
没想到这一眯就睡过去了。等到华镜再次醒来,发现屋子里昏暗无比,没有开灯,电脑进入了睡眠模式,看看窗外已是傍晚,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卵,而他是一粒刚有了胎心的胚芽,在母体里微弱存活着。
他的身上多了一条毛毯。妻子进来过。她还关心自己。想到这儿,华镜有些感动。感动过后,他感到了剧烈的饥饿。
他将工作椅朝后挪了挪,腾出空间站起来,打开灯。拉开房门,客厅里空无一人。灯亮着。他走到客厅,喊了几声妻子的名字,无人应答。
安静令他感到恐惧。这份恐惧感瞬间盖过了饥饿感。
他急急忙忙奔向卧室,却被靠墙摆放着的边桌沿角撞到腰部,疼得他哇哇直叫。这时,他看见边桌上的花瓶下压着一张白纸,纸上似乎有字。他忍着痛把白纸抽了出来。
“我走了,去找儿子了,我可以没有你,但不能没有他。找到他,我就会回来,咱俩离婚。找不到他,我就不回来了。如果他回家了,你给我发条微信。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接。就这样。”
华镜看完,气得将纸条狠狠揉成一团,奋力往地上一掷,一直披在他肩上的毛毯不争气地滑落到了地上。

在不远处的另一幢居民楼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落地窗前,透过高倍望远镜注视着华镜的一举一动。屋内漆黑一片。他把身体藏在厚重的窗帘布后面,纹丝不动,像个埋伏在草丛中的狙击手,瞄准敌人随时准备开枪射击。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窗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有关鸟的迁徙的纪录片。这部拍摄极为精致的影片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每次再看依然十分感动。不知为什么,那些生长在大自然中的鸟类扑腾着双翅在高空滑翔的时刻,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这是他使自己平复下来的唯一办法,因为杀人,他长期处于焦虑的状态,手指和手腕不由自主地发抖。
从小到大,导师都把他当作野兽来训练。幽闭的地下室,昏暗潮湿的角落,肮脏的虫豸和鼠,还有沙包、棍棒、刀械、健身设备……从到这里的那天开始,每天除了基本的吃喝拉撒就是训练,十年如一日,一步也没有走到过地面上来。
除此之外,导师定期给他注射一种特殊的药物,不仅能弥补身体由于缺乏日照和新鲜空气而产生的缺陷,还能促进骨骼以及肌肉的迅速生长。他现在身高接近一米九,体重一百公斤左右,很难说不是得益于这种“仙药”。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种药物正在剧烈地伤害他的身体,这点可以从他糟糕的记忆力以及毫无起色的性能力明显地看出来。
他从来就没有勃起过。从来没有。也没有遗过精。在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他对女性充满了好奇,也通过书籍和影视完全了解性这回事,但就是无能为力。曾经有一次,他私自找过一个小姐。他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结果简直糟透了。那姑娘费尽功夫在他身上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得到。他提上裤子,扔下钱,落荒而逃。
他哭了。那是他长久以来的唯一一次哭泣,比训练时手指骨折还要痛苦。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过性方面的念头。
同时,他还经常失忆。并不是那种丢三落四,而是彻底失忆,是一段记忆从脑海中莫名其妙被抹去,就像喝酒喝断片了一样。可他从不喝酒,只喝热水。有的时候,他明明睡在床上,醒来却在电影院里,电影正放到一半;有的时候,他会无缘无故昏倒,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浑身赤裸,满池都是白花花的泡泡,水还冒着热气。
他完全不记得失忆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从来不会忘记某个电话或车牌号码,不会不记得某个时间点要去某个地方干某件事情,也不会忘记按导师的指令去杀人,当然也不会犯错——除了之前发生的那个小意外。
在地铁站,他拿走了华镜的皮带,并用它勒死了曹军。这是导师计划之外的事情(按照导师的计划,他假扮乘客拦下在电视台附近转悠的曹军,把他引到无人之地杀死,这一切他都完成得很漂亮)。虽然他明白导师说过“还不到时候杀死华镜”,但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不死也不能让他好受!
他私自作了“嫁祸”的决定。但因为这次擅作主张,他被导师狠狠惩罚了一番。导师令他脱掉上衣,背着双手坐在椅子上,用皮带噼里啪啦把他抽了一顿,直到他整个上半身布满一道道紫红的血印,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也没哼出来——做错事就应该承担后果,这是导师一直以来所教导的,即便他内心很是不服。
但导师之后做出的举动化解了一切。
导师把皮带丢到一边,轻轻地抱着他,极尽温柔地抚摸他光秃的头颅,满脸是泪。他求怀中的男孩原谅自己,说自己所做的这些不过是出于对他的保护与爱,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对,他是这么说的)因为犯错而遭遇灭顶之灾。他被导师这份真挚的告白和泪水感动了,于是再一次跪倒在地,向这位神一般的人物表示心悦诚服。
通过这十余年的训练,他的确成了一个顶尖的杀人机器。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手比别人敏捷,力量超群,并熟悉各种搏斗技巧。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他经过导师的允许,第一次从地下走到地面,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才在他身上得以显现。
那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像往常一样去门口取这一天的食物。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厚重的钢铁大门,每天早上(也可能是晚上,他并没有早晚概念),导师会把一天的食物(通常是按比例搭配的肉类、蔬果、水以及各类身体需要的维生素药片)从铁门下方的小口里塞进来。但这天却没有。不仅如此,他意外地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是新鲜空气。他鼓起勇气转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
幽暗的灯光。逼仄的走廊。狭长的楼梯。清晰的出口。
顶开头上的铁板,空气像一群蜂鸟似的闯了进来。接着,他看到了天空。夜色迷蒙,没有星星,一轮不太明亮的满月悬挂在黑布上,像假的一样。
他爬了出来,发现自己置身某个居民区的一个人迹稀少的角落。黑夜给了他视觉适应外界的缓冲。虽然有些变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T小区。清风拂过,他尘封十年的记忆重启。
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导师将他带到这里,从脚下的这扇铁门钻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那起惨剧依然历历在目。每次想到眼睁睁看着最亲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仇恨的烈火就会在胸膛熊熊燃烧。
他要报复,要杀光他们,让他们陪葬。这是他活到今天的唯一动力,也是他愿意接受导师的残酷训练、成为杀人机器;愿意让那该死的“仙药”注入自己体内;愿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苦苦熬上十年的原因——一想到那些仇人就在自己头顶上快乐而麻木地活着,他就会像疯了一样加大训练强度,折磨、警醒自己。
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真的无怨无悔,只要能报仇。他知道自己因为服用“仙药”,可能活在世上的日子并不长了,因此更加珍惜杀戮的辰光。
但一切又不可操之过急。这是导师的原话,他只能无条件遵守。导师给了他新的生命,给了他复仇的可能性,没有人比导师更值得尊敬的了。在这些年里,他一直苦苦追问导师,自己何时能出去,去杀那些王八蛋,但导师总是让他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破壳而出的那晚是几个月前的一个仲夏之夜。他像个初生的野牛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浑身上下的肌肉紧绷,筋脉猛烈跳动,内心充满施展暴力的冲动,同时脑子异常清醒,耳聪目明。
他走到一棵树下,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一条大狗,直朝他扑了过来。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他一只手掌张开,一把钳住了狗的脖子,一使劲,只听见咔嚓一声,大狗当即被掐断了咽喉,一命呜呼。他松开手,这只体重五十斤左右的狼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狗主人寻狗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迅速逃离了现场,回到地牢。
他既紧张又惊喜。是的,他鉴定了自己的力量,那已经足够强大。
接着,他在地上发现一封导师留给他的指令书。里面写的内容很简单:
复仇现在开始。

第十二章
这天中午,在案件的例行会议上,柳队长把所有人都教训了一顿。
“一个小时前,我接到了市局领导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一直到现在,这个问题还让我坐立不安。现在我把这个问题转送给你们——大家他妈的还想不想干了?!”
“队长……”
“闭嘴!”柳队长突然火大起来,“两天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你们还好意思坐在这里,喝茶的喝茶,玩电脑的玩电脑,说你们是废物都是侮辱废物这个词儿!”
全场静默不语。
“同志们,”过了一会儿,柳队长又换了一种略微伤感的语气,“再过一年,我就要退休了,我一向把你们当家人看待,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家伙,努把力把这个案子破了,让我无怨无悔地离开,好吗?”

预备刑警小蔡感到非常苦恼。
刚才会议结束后,柳队长特意把他叫到一边,暗示他,这次如果实在不行就得滚蛋。他不得不告诫自己注意力要更集中一点,如果提早“滚”回家,那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接着,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份重要工作:去询问那个麦当劳快递员。这是之前简耀交代的。
该死。他轻轻骂了一声,然后往冷镇唯一一家麦当劳店走去。
小蔡是几个月前刚分到这个刑警队的。他家境富裕,父亲是本地著名钢铁厂的老板,资产过亿,在本市最高档的社区有独栋别墅,光院子就上千平米。老蔡当然是希望儿子小蔡未来有一天能继承家业。
不过很可惜,小蔡对做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从小最喜欢的就是看侦探小说,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雷蒙德·钱德勒、东野圭吾,甚至《名侦探柯南》都看得津津有味,无法自拔。但别误会,他对当侦探同样没有兴趣。他充满正义感,却怕死,怕被暴力伤害,甚至还有点晕血。很多时候,热爱一样东西并不代表要去成为它,而且最好不要成为它,与之保持距离,热爱或许才能持久。
在看了无数本侦探小说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愿望,写一本属于自己的侦探小说。他想当个作家。说干就干。从小接受过的优质教育告诉他,行动力永远是第一位的。于是,他提笔就写,很快在三个月内完成了自己第一部侦探小说。
这部名为《杀无赦》的小说虽然有十几万字,本身就是一项成绩,但以小蔡的标准来看,幼稚、粗糙,这堆文字就是狗屎,不,比狗屎还不如。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里面的情节太假,到处是槽点和违和感,并且剧情设置遍布那些伟大前辈的影子。一气之下,他选择了一键删除,永不恢复。
经过几个月的反省和思考之后,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并不是读写能力不够,而是社会阅历不足。当时他只有二十岁,在一所综合大学的中文系读大二,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读小说,还没跟社会发生丝毫联系。
随后,他作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辍学。他回到家,以自己一贯毫不掩饰的方式告诉了父亲自己这一决定,并希望父亲无论想什么办法、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自己弄进刑警队。他要当警察。
“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爸爸。”小蔡真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道。
事实上,当时老蔡完全有理由拒绝这个任性的孩子所提出来的无理要求。对于儿子的“真情告白”,他根本无动于衷。不过,生意人的灵敏嗅觉告诉他,这是一次很好的交易机会。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无法让这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听自己的,门儿都没有。现在机会来了。
“那么,等你完成自己的事情之后,愿意回来帮我吗?”老蔡同样报以真诚的表情。
最终,为了自己的理想,小蔡屈服了,并且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成熟了,懂得妥协了。他答应父亲,写完他的侦探小说,就放下一切回到父亲身边,做家族的接班人。
很快,老蔡利用自己的关系和金钱为小蔡谋到了他想要的。不过,在成为正式刑警之前,必须到下级地区刑警队去干一年预备。于是,年仅二十一岁的小蔡被塞进了寒城公安局冷镇分局T小区街道刑警队。
对这件事情最不爽的人是刑警队的柳队长。他在这里干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爬到了队长的位置,靠的是勤勤恳恳地办案,日复一日地打击犯罪,而不是靠溜须拍马混体制。所以,柳队长一直瞧不上小蔡,尽让他干些跑腿的工作,比如走访。
一开始,小蔡对走访工作还有些排斥,他觉得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书中的那些神探总是站在侦查的第一线,那才是他所渴望的。但很快,他便找到了乐趣。与人多接触,多走,多看,多问,深入案情本身,将有机会得到大量的一手资料,这些未来都将成为他小说的素材。
这两天,他一直在挨家挨户地走访,虽然辛苦,但乐此不疲。与其说他在找线索,倒不如说他在看社会。社会由无数的个体组成,而每个个体都蕴藏着丰富的故事,就像一座座有待发掘的宝藏。小蔡惊讶地发现,原来每一个人的表情与动作、每一句话都是新鲜的,都那么有价值。他为自己的这些发现感到惊喜,并一一记录下来。

这家麦当劳位于距离T小区大约两公里的迎宾大道上。迎宾大道历史悠久,几乎是和整个小镇同时存在的,也是这里唯一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马路。大道两侧是银行、邮局、药店以及镇上仅有的大商场。麦当劳位于地面一层的临街商铺。
今天是休息日的下午,麦当劳里塞满了人,队伍排得又长又歪。小蔡顶着排队顾客鄙夷的目光,直接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一位瘦得像猴似的女收银员正忙得焦头烂额。
“你好,我是警察……”
“警察也要排队。谢谢!”女收银员看都不看他,仍忙活着。
“对不起,我不点餐。我找一下你们经理。”小蔡解释说。
“经理!”女收银员朝后喊了一声,然后迅速转过头来,继续帮顾客点餐。“要不要试试我们新推出的冬日套餐……”
“对不起,”小蔡打断她,“麻烦你能不能进去叫一下。”
女收银员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再次转过头冲里面吼了一声,这次音量提高了好几倍。
“经理!警察找你!”
现场的人被这一声吼震住了,纷纷朝小蔡看过来。小蔡尴尬地抬起头,把视线移向上方广告牌上的汉堡们。
“还有点餐的吗?往这边来。”
新开的一条点餐通道缓解了尴尬的气氛。排在后面的顾客十分敏捷地跳了出来,用极快的速度重新组建了一支队伍。这时,一个胖胖的男人从工作间里走了出来,胸口别着“经理”的胸牌。
翻阅11月15日这天的外卖记录,小蔡查到那天去伍仟家送外卖的小伙子叫马可,此刻出去送外卖了,半小时后才能回来。小蔡想了想,决定等他回来,于是买了一杯草莓新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小蔡接了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为了方便工作,他在本地租了套房子,已经半个月没回市里的大别墅了。
“最近怎么样?”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还行。你呢?”
“老样子。你明天回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
“很久没见了,”父亲停顿了一下,“能回来吃顿饭吗?”
小蔡刚想拒绝,电话里又传来父亲的声音。
“如果你忙的话就算了。”
“那……我明天回去吧。”
“太好了,我亲自下厨,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鳊鱼。”父亲在电话那头开心得像个孩子。
挂了电话,小蔡突然有些难过,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和父亲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一个穿着红色外卖服的小伙子端着托盘在他对面坐下。
“你找我?”
“马可?”
“是。稍等。”马可把大衣拉链拉下,敞开厚重的衣服,然后拿起托盘里的汉堡,剥开保鲜纸,张嘴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歉,“不好意思,我还没吃午饭。找我什么事?”
“你还记得这个订单吗?”
小蔡把从经理那儿得来的订单备份递给马可,后者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和地址,仔细回忆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对,就是这个订单,害我差点被扣分。”
“扣分?”
“嗯,我们外卖员是有积分考核的,只要被投诉一次,就会被扣分,直接影响到下个月奖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我接了单,拿了包装好的套餐就出发了,不是吹啊,我在这块儿送了三年外卖了,整个T小区我都熟得不行,怎么走方便、哪条路上有个坑,我都一清二楚,根本不可能延迟。但不巧的是,那天小区里恰好发生了一件事情,你应该知道的,就是有人被杀了,在锅炉房那儿,据说尸体被扔在了锅炉里,我看很多人在围观,一时心痒,没忍住,也去凑了把热闹……”
“接着往下说。”
“其实我也只是瞄了一眼就走了,也没耽误太多时间。然后到了你说的这家,敲开门,那男的凶巴巴的,偏说我来晚了,要投诉,我怎么道歉都没用。真是倒霉透顶了。不过也很神奇,后来那男的也没投诉我。”
“那男的长什么样?”
“个子矮矮的,挺结实,一脸络腮胡子……”
“是他吗?”小蔡拿出伍仟的照片。
“没错,就是他!”
“确定?”
“错不了!”
从麦当劳出来,小蔡内心无比激动。他感觉案情有了重大突破:正如之前大家所猜想的,伍仟的确没有死,并且这次有了目击证人。这种凶手借“假死”的手法来掩人耳目在一些悬疑小说或电影里屡见不鲜。比如《电锯惊魂》,那个躺在地上的“尸体”竟然就是幕后操作者。因此,小蔡断定,伍仟就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想到这儿,小蔡觉得证明自己的机会来了。这几个月以来,他其实早就从同事们的眼神中看出,大家并不喜欢他。一个富二代、关系户、毛都没长全的小鬼,狗屁都不是,还想当警察。
他要改变这一切,他要证明所有人对他的鄙夷都是错的。是的,他打算把线索据为己有,并感觉自己没准能把这个大案给破了。之前他当警察并不是为了抓罪犯,但此时此刻,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迫切感控制了他。
他挂了电话,重新回到了T小区。他推断,既然伍仟没死,他很可能并没有离开小区,而是躲在某个角落等待时机继续犯案。他要挨家挨户去找,去问,看看有没有人碰巧遇见过他,就算把腿跑断也在所不惜。
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七点,他走访了伍仟家附近的三幢楼,两百多户家庭。每到一户,他就把伍仟的照片展示出来,然而每次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答案。到了晚上七点半,他开始感到累了,心想再跑最后一家就回去休息,明天继续。
眼前的这户房门上贴了各种费用催缴单和广告纸,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小蔡象征性地按了按门铃,等了十几秒钟没人回应,就打算离开。这时,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肌肉极为发达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噢,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没人呢。是这样,我是刑警队的,最近小区里发生了几起命案,需要做一些调查。”小蔡有些紧张地从口袋里摸出伍仟的照片。
“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大个子瞟了一眼,然后摇摇头,小蔡还想问什么,对方却把门关上了。
小蔡愣了一下,看来今天要一无所获了,转身准备离开。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啊,既然屋里有人居住,为什么门上会有这么多催缴单?结合刚才这人的样子和举动,他觉得十分可疑。抱着不能错过任何线索的心态,小蔡再次按响了门铃。
这次过了很长时间,门才打开。
大个子站在门后,漠然地望着他。
“麻烦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小蔡强作镇定地说。
大个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身份证,谢谢。”小蔡又强调了一遍。
“稍等。”大个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只见他转身,慢悠悠地进了里屋。
小蔡在门口站着,度秒如年。巨大的好奇心促使他下定决心,要进屋看看。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只有开着的电视机光线忽明忽暗——荧屏上正播放一部有关鸟类的纪录片。没有声音,屋子里有一种极不和谐的安详。
小蔡逐渐感到了空气中无形的压迫感,内心中有个声音提醒他应该马上离开,但出于某种奇怪的自尊,他选择留了下来。
接着,他看见落地窗边立着一样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灰色棉布。他走过去,把棉布一角掀起,发现是一台高倍望远镜,镜头正对着窗外。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个子还没出来,于是把棉布彻底掀开,低下头,将眼睛对准镜眼,朝外看去。
这一看,令他大惊失色。
镜头里竟是对面楼华镜家的客厅。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了上来,随即散布了全身。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吓得浑身战栗不停。
砰!一声巨响。
半秒钟后,他轰然倒下,鲜血溅了一地。

第十三章
这天傍晚,华镜看过晓楠留下的字条之后,感觉又累又烦。难道真如她所说,儿子失踪了?
他逼着自己打起精神,给儿子寝室打电话,没人接听,心想还是去一趟儿子的学校,虽然天色已经不早。刚下楼,简耀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去……去哪儿?”
华镜看看四周,想起口袋里的跟踪器,伸手摸了摸,很想拿出来扔在地上踩碎,但还是忍住了。警察时刻盯着自己,虽然不自由,却至少可以提供一些保护。再说,两人现在不是正在合作吗?
“去一趟儿子的学校,他两天没回了。”
“去……去哪儿了?”
“不知道,”华镜停顿了一下,“这你们也要管?”
“你……等……等等我。”
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华镜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只见简耀开着一辆警车过来,停到他面前。
“上车!”
“你干吗?”
“一起。”
华镜无奈地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刚坐好,简耀随手递过来一杯珍珠奶茶。
“热……热的,超……超级……好……好喝。”
华镜像看个怪物一样看了简耀一眼,然后气呼呼地接过奶茶,把吸管插进去,大口吸起来。
简耀微微一笑,踩下油门。车疾驰在大路上,这个时间段进城的车辆比较少,因此道路很通畅。前方的月亮在阴霾中忽明忽暗。
“看……看了吗?资……资料。”简耀问。
“看了。”
“怎……怎么样?有……有什……什么发现?”
“暂时没看出来。”
“奇怪啊,凶手既……既然想杀……杀你,那你肯……肯定跟死的这……这几个有……共……共同点。”
“我也觉得奇怪,现在死的三个人:曹军我坐过几次他的车,然后被凶手嫁祸了一把,除此之外真的想不出我们之间的联系在哪儿;菲菲一个妓女,我见都没见过;而锅炉房里的身份不明,又不是伍仟……”
“等等……你怎么知……知道不是……伍仟?我给……给你的资……资料里并没……没有提到不……不是伍仟。”
华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心想也没必要再隐瞒。
“锅炉房发现尸体的那天下午,我在楼道里见过他。”
“啊?你……怎么……不……不早说?”
“忘了。”
华镜朝一脸吃惊的简耀哈哈一笑,打个马虎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到了学校门口,华镜让简耀在外面等他,自己进去学校找人。
“你手……手机里有……儿子照……照片吗?发……发我一张。”
“干吗?”
“我……我四处问……问。”
华镜一想也有道理,就用手机给简耀传了一张华柯克的大头照——很长时间,这张照片一直作为自己手机的屏保使用。接着,华镜跟门卫说明来意,登记了身份证,就进了学校。
因为是周末,加上已经是傍晚,学校的人特别少。华镜一路问询,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所在的宿舍。宿舍里有两个学生,对于有关华柯克的询问,他们显得极为冷淡,就像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似的。
无奈之下,他又去了教工宿舍,找到了儿子的班主任,一个教英语的中年妇女。她透露的信息更是出乎华镜的意料:华柯克不仅不是他一直以为的好学生,恰恰相反,是一个成绩很差、不守纪律、跟同学关系极度糟糕的边缘学生。
“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考不上大学。”老师说。
他感到非常失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倾尽全力想把儿子培养成才,花光积蓄送他到私立学校读书,没想到却培养出来一个差生和骗子。想到每次回家,儿子表演出来的乖乖样,以及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的蠢样,就气得不行。
但转念一想,在对待儿子的事情上,他自己也有错,而且错得离谱。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儿子。他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他,该去问谁。甚至儿子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都有些模糊了。
出了学校,警车一直等在路边,华镜走上去拉门,却发现锁上了,低头一看,简耀并不在里面。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看见简耀站在街对面,手里拿着一杯奶茶,正准备过马路。华镜见状莫名火大。
案子破不了,整天就知道喝奶茶。喝喝喝,怎么不胖死呢!
正想着,简耀已经到了跟前。
“喝吗?”
“不喝!”
“正……正好我也没……没给……你……买。”简耀还真自个喝了起来,刚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太……太难喝了!”
“快走吧,大哥!”华镜肚子里的火快憋不住了,敲敲车门。
“怎……怎么样?你儿……儿子?”
“什么怎么样!失踪了!”
“他被……被人……带走了。”
“嗯?你在说什么?”
“卖卖……奶茶的……女孩说的,”简耀指着马路对面的奶茶铺,“你……儿子……上……上了……一辆……黑色桑……桑塔纳。”
“她怎么认识我儿子?”华镜疑惑地朝奶茶铺的方向望了望,一个年轻女孩正朝他这边看。
“他……是……常……常客,”简耀笑了起来,“你儿子……也……爱爱……喝奶茶。”
“有没有看到对方长相或是记下车牌号码?”
“没。但至……至少……说明……一件事,你儿子……不……不是……失踪,而……是……被……被绑架!”

在简耀的提议下,两人打算找一家简餐吃点东西,顺便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在此之前,简耀已经打电话给队里,把确认伍仟没死的消息通知同事,让他们集中精力寻找伍仟的下落。另外,他还让李诗诗帮忙查一辆黑色桑塔纳——按照奶茶铺女孩的说法,该车左后车灯被撞坏了。
“想……想……有什么办……办法……能联……联系上你……儿子。”简耀一边吃着鱼香肉丝盖饭一边说道。
华镜仔细想了想,说:“也许可以上QQ碰碰运气。我有他QQ号码,平时偶尔会在上面和他聊一下。”
简耀眼睛一亮,起身出门,去车上拿来了笔记本电脑。华镜登录后,找到名为“克”的QQ号。儿子的签名档是“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华镜看了有些感动,但联想到儿子对家人的欺骗,又觉得这句话格外讽刺。
华镜给“克”留了言,让他看见后尽快联系自己。简耀看着他做完这些,把电脑挪到自己面前,复制了华柯克的QQ号码。接着,他点开一个黑色盒子图案的软件,把号码粘贴进去,按下回车键。半分钟不到,华柯克的QQ号被破解了。
“这是?”华镜看了很吃惊。
简耀神秘地一笑,说:“办……办案工……具。”
逐一点开华柯克最近的好友记录,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同学对话,一个昵称为“零”的好友引起了简耀的注意。他发现,华柯克在最近半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要和“零”对话,而且时间固定在半夜零点左右。“零”称呼华柯克为“孩子”,而华柯克叫他(或她)“老师”。每次华柯克都会向这个老师提三个问题,涉及的内容基本是他在生活中遇到的困惑,比如“有同学打我小报告,该怎么办?”“我喜欢一个女孩,但她喜欢别人,怎么办?”诸如此类。“零”一一为他解答解惑,方式态度比较平和,主张向内求解。
也就是说,“零”认为所有的外界问题都来源于自身,万象由心而生,摆平自己的内心也就摆平了世上所有的困惑。简耀觉得,这种方式有点像佛家的修心之法,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从华柯克的留言交流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很受用,完全把这位“零”当成了自己的心灵导师。一旁的华镜看了很难受。对家人虚假表演,对陌生网友却敞开心扉,作为父亲,不免觉得有些悲哀。
而简耀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个“零”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一个陌生网友,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给人做导师?而且还在每天凌晨。他会是那个开着桑塔纳绑架走华柯克的人吗?“零”的QQ资料里一片空白,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两人在QQ上除了答疑解惑,再没有其他方面的交流。
“能不能把这个‘零’的QQ也破解一下?”
“正……正有此意。”简耀说。
可惜的是,“零”的QQ里只有“克”一个好友,并且聊天早已被删得精光。
“这家伙办事真是小心啊。”
这时,简耀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接……接个电……话。”
他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走到了外面。就在这一刻,“零”的头像猛地跳动起来,把华镜吓了一跳。华镜连忙双击鼠标。
“看我资料。”
华镜愣了半秒,立即重新点开“零”的资料栏。内容已经刷新。在之前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字:
你儿子在我手上,今晚零点,T小区中心广场的太阳雕塑下,一个人来,甩开那个警察。否则……
华镜看了大吃一惊,连忙回了条消息:“你是谁?”发现对方已经将自己拉黑,之前的消息也撤回了。再次点开对方的资料栏,已是一片空白。
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当沁人心脾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入胃里,那冰凉的感觉才让他意识到这并非做梦。简耀说的没错,儿子被绑架了。
此外,对方似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他(她)不仅知道自己刚去了学校,而且还知道他盗取了儿子的QQ号码,正在线上!
想到这儿,他浑身直冒冷汗,手脚冰凉。他站起来,环顾四周,一眼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面前放着电脑,正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
华镜一个箭步冲到那个男人面前,不由分说把他的电脑屏幕转过来,一看,上面却是一幅股市分析图。
“干吗啊你?!”男子莫名其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华镜一边道歉,一边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有毛病!”
屋外,简耀透过玻璃窗看见华镜在店内的反常举动,赶紧挂了电话,推门走了进来。
“怎……怎么了?”
“没什么。”
简耀狐疑地看了看华镜,又看看那个男人,再回过头时,发现华镜已经把电脑合上了。
“有……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走吧。”

回冷镇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
进了小区,到了单元门口,华镜下车往里走,发现简耀已经锁好车,跟了上来。
“你干吗?”
“去……去你家……坐坐。”
“别了,都这么晚了,我很累,想休……”
不等华镜说完,简耀已经进了电梯,按住开门键,“上……上来吧。”
电梯一路往上,两人各怀心思。打开房门,简耀先挤了进去,像主人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华镜无语地看看他,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心里焦急万分。已经九点四十多了。
“你老……老婆呢?”简耀有意无意地拉起了家常。
“离家出走了。说是去找儿子。”
“哦,”简耀点了点头,“那就不……不急了,我多坐……坐会儿。”
“你一直盯着我也没有意义啊。再说,你不是还有这个吗?”华镜从兜里掏出跟踪器,晃了晃,扔在茶几上。
“你不说……我……都忘……忘了。我们是……拍……档。”
简耀不管不顾地跷起了二郎腿,拿起遥控,打开了电视机。“今……今晚……有……球赛,曼……城德……德比。”
“球赛?几点?”
“零点。”简耀回答完,窝进沙发里,像只刺猬一样不再动弹。
华镜不由暗暗叫苦,这个警察太难缠了,一时摆脱不了。时间一点一滴地在流逝,很快,时针指在了11点的位置。又过了一会儿,华镜开始恐慌起来。从这里到T小区中心广场,就算跑也得至少十五分钟,而现在已经11点15分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简警官。”
“嗯?”
“我想早点休息了,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球赛吧。”
“不,就……就这儿。”
“可这是我家,你放着自己家不回,凶手不去抓,耗在我这儿干什么啊。”
“我……乐意。”
“我不乐意!请你马上离开。”
简耀站起身来,走到华镜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你……有事儿?”
“没有。”
“说吧……不……不说……我帮帮不……了你。”
“真没有!”
华镜走到门口,拉开门,做了请的动作。
“那……好吧。”
简耀无奈地走出门外,转身,刚想说话,华镜“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简耀摇摇头,朝电梯走去。
华镜从猫眼里望着简耀消失在走廊尽头,再把耳朵趴在门上,静静地聆听电梯门打开,关闭,下行,等了一会儿,直到彻底没有声音,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又把气提了上来。他知道自己今晚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11点40分了。他必须得马不停蹄。
披上外套,戴上毛线帽,再套上口罩,打开门,立马出发。那枚跟踪器被留在了茶几上。
出了单元楼,来到小区里。路边停着几辆深色的轿车,由于灯光太暗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华镜担心自己被监视,把头尽量埋进衣服里,然后顺着墙根迅速前进。他绕到了单元楼的另一侧,确定四周没有人之后,撒腿奔跑起来。
深夜的T小区格外冷清,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北风阵阵,吹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真他妈冷!他暗暗骂了一句,顾不得那么多了,继续朝着中心广场的方向狂奔。
寒风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划,即便有口罩遮挡,依然让人十分痛苦。比这更痛苦的是,由于穿着大衣,手脚根本摆动不开,再加上前一天路面上的积雪来不及融化,跑起来不仅慢,而且费劲。他作了个大胆的决定:解开大衣,然后往路边一抛。去他妈的。
现在,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在毛衣下面,仅有一件穿了很多年的棉毛衫。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一不小心踩在了一片冰上,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肚子先着地,然后往前滑了几米,一双手掌在地上跟着摩擦。失去了大衣的保护,他就像一条被人刚从水里抓出来的鱼,放在坚硬的砧板上刮去鳞片。他感觉到身体前部皮肤被划破的炙热,以及前所未有的疼痛。他试图用双手去支撑自己起来,才发现手掌也磨破了皮,鲜红的血渗出来,能看见黑色的小石子嵌入了肉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想放弃了。他想就这么趴在地上,安静地,等待寒冷将自己覆盖。一种想死的念头朝他袭来。他甚至想,如果这时候开来一辆装满泥沙的大型土方车,直接从自己的脑袋上碾压过去,脑浆迸裂,没有痛苦,一了百了,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然而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华柯克,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人,被人绑架,生死不明。不,不能就这样一了百了。也许自己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谁的英雄,但可以成为一个好父亲。他知道凶手针对的是他,那么,如果能用自己去替换的话,他一定义无反顾。
于是,他忍住疼痛,使出全身力气爬起来,再次奔跑。他感觉脚下的积雪开始融化了,大片冰也能轻松跳过去了,路面突然变得干净、平稳起来。他觉得老天都在帮自己,心中默念:“儿子,爸爸来了。”
终于,他跑到了中心广场,来到那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标志下。那是一颗石头雕刻的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仿佛正散播着光明,温暖着冬夜的大地和面前这位可怜的父亲。
远处零点的钟声敲响。没有任何人。没有儿子,没有“零”,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接着,他看见雕塑下面有一包黑乎乎的东西,在路灯的照耀下散发着幽暗的光。他紧张地走过去,颤抖着解开塑料袋,一样东西掉了出来。他下意识把它捡起来。
竟是一把枪!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迅速翻开黑色塑料袋,眼前的东西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尸体。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头部中枪。
一种巨大的悲痛笼罩下来,但很快,他发现死者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时,塑料袋旁边地上一行白色的字闯入视线:
“下一个,就是你!”
随即,他听到了警笛大作,震耳欲聋。

第十四章
在大家看来,简耀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结巴。他英俊潇洒,气度非凡,说起话来虽然磕磕巴巴不连贯,但充满自信。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简耀确实也如大家想的那样,不停说服自己不去在意口吃的问题。他读过一些伟人的传记,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生理缺陷,比如个子矮小的拿破仑,比如双耳失聪的贝多芬,再比如全身只有三根手指可以动弹的斯蒂芬·霍金……相比他们,说话有些结巴太小意思了。
但没过多久,简耀就意识到那些想法不过是种自我安慰。他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自信心,在他人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嘲笑中逐渐流失了。他常常告诫自己,不要理会别人的看法,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感觉口吃就像一块长在脸上的又大又丑的烂疮,不断破裂,不断流脓。
他开始暗地里寻医问药。他听人说过,结巴其实是心理问题。有一段时间,每周四的下午他都会独自坐车去寒城市中心的一家私人心理诊所,接受四十五分钟的心理治疗。
那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女心理医师除了陪他聊天,进行心理辅导,偶尔也对他进行催眠。但他很清楚,这种治疗除了让他能睡半个小时好觉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每周去一次,只因为这个比他大十几岁、漂亮妩媚的心理医师无论是话语还是眼神交流,都让他感到一种平等。这种平等被简耀轻易理解成了爱。他觉得她喜欢自己,而自己当然也喜欢她。或许我们能在一起,他想,年龄从来都不是问题。
然而,就在连环凶杀案发生的前一天,他的充满爱意的心破碎了。那天下午他提前到了诊所,带着两张电影票,想请她看场红遍全国的爱情大片。他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她结婚了。简耀顿时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也没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平等只是建立在昂贵的诊疗费的基础上。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看了那部著名的爱情电影。身旁的位置是空的。他的心也是空的。银幕上男女主角作死般的爱恋以及影院里此起彼伏的哭泣声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做作了。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就认命了。口吃就口吃吧,对于无法改变的事实,除了顺从,又能怎样呢?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工作,用警察的职业光芒来遮盖那块丑陋的疤痕,就像那些伟人一样。
然而,第二天他的工作便出了大纰漏——由于自己的不谨慎,一把杀伤性武器被人带走了。而因为结巴,他错过了把情况上报的最佳时机,结果导致了同事小蔡的死亡。此时此刻,他坐在柳队长办公室的椅子上,什么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不断盘旋: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简耀!”
柳队长一声断喝把简耀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
“你他妈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说话有没有在听?!”
“啊?”
“啊什么啊!现在人都死了,你跑过来跟我说这个?”
“我……我一人……承担!”
“放屁!你承担?你承担得起吗!”柳队长拿过大茶杯,喝了一口,情绪稍微缓和一点了。昨晚接近零点的时候,简耀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可能有情况,请求支援。当时他已经睡下了,但还是派了两队人马给简耀,听候调遣,这种紧要关头任何情况都不能掉以轻心。
没想到一个小时不到就传来了坏消息:现场找到了小蔡的尸体。柳队长听毕脑子一嗡,睡意全无,当即翻身起床,赶往队里。全寒城的人都知道小蔡的父亲蔡云不仅仅是一个成功商人那么简单。
等到了队里他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严重。现场除了找到小蔡的尸体,还发现了一把枪,一把银色的枪。他亲自查看了枪的型号,确定就是那把两月前抢劫金店的枪。他本想召开全体会议,宣布这次的发现,没想到简耀先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枪……是被……被我弄……弄丢的。”简耀交代道。
“你胡说什么?这枪是伍仟的,记得上次开会方磊还问你在他家有没有看见枪……”
“看……看见了。”
“啊?可是你说……”
“我没……没来得及汇……汇报。那时我被打……打昏了,醒……醒过来枪就已经不……不见了。”
“没来得及汇报?你他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对……对不起!”
“小蔡人都死了,对不起有用吗?”
过了一会儿,柳队长语气缓和了一点。
“这事还有谁知道吗?”
简耀摇摇头,脑海里闪过方磊的面孔。
柳队长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左右踱步,陷入思考。简耀呆呆地看着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过了一会儿,柳队长重新回到座位边坐下。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变成哑巴,有关枪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说。”
“啊?”
简耀嘴巴张得老大,就像个哑巴。
“对,就是这副表情,你给我记住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听明白了吗?”
简耀显然没料到柳队长会这么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也不能怪你。伍仟有枪这事,我们一直都知道,只是大家没有提高警惕。”
“可是我有……有责任。”
“你当然有责任!别以为我就会放过你。如今案子还没结束,现在还不是追究你责任的时候,等这案子完了,我再和你算账。”
过了一会儿,柳队长换了种语气。
“小简,我一直很器重你,知道为什么吗?”
简耀木然地摇摇头。
“我和你父亲是老同事了,当年我们一起破案,一起抓罪犯,人称‘冷镇双杰’,要不是后来你父亲出了意外,也许现在坐在这个位置的人是他,不是我……”
简耀一言不发地望着柳队长,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面孔。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你父亲的影子。”
“队长……”
“别说了,去会议室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会议室里闹哄哄的。
不久前,柳队长打电话把所有警员(多数人还在睡梦中)都叫了回来,紧急应对刚发生的大事件。这是多年以来本地第一次出现警察(虽然只是预备刑警)被杀事件,并且还是被枪杀。一种愤怒、焦躁、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悄悄蔓延。据说市局已经得到消息,最迟明天一早就会派专员下来。
柳队长一走进会议室,大家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么晚了,把大家从被窝里叫起来,实在过意不去,”柳队长停顿了一下,“想必刚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们的好同事,年轻有为的预备警员蔡建荣同志,牺牲了。”
话音刚落,现场又开始躁动起来。
“安静!安静!”
柳队长将手掌朝下摆了摆,把噪音压了下去,“现在不能乱了阵脚,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我们的工作刻不容缓。”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柳队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三件事,”柳队长清了清嗓子,伸出三根手指,“希望大家都记一下,严肃对待。”
“第一,我宣布,现在本所进入红色警戒状态。所有人随时待命,听候指挥,不得请假,不得跟外面的人透露任何案情信息,包括父母、子女、夫妻等一切亲朋好友,尤其是媒体。我要求大家现在就把嘴巴上的拉链拉严实了,一旦我发现谁走漏半点风声,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简耀心头一紧,想起自己和华镜的私密合作,觉得自己可能又犯了一个错误。
“第二,全力保护重要证人华镜。根据简耀的汇报,昨天傍晚到凌晨他一直都跟华镜在一起,因此可以排除他的作案嫌疑,但并不代表现在可以放他走。无数的证据证明,这个华镜跟本案关系重大,并且凶手在小蔡的尸体面前留有‘下一个,就是你’的字样,显然是针对他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华镜就是下一个谋杀对象!”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不过这次倒是很快自觉安静了下来。柳队长看看大家,接着说:
“今天已经是凶手预告杀人的第三天了,也就是最后一天。‘三天五命’,现在死了四个,无论华镜是不是最后一个,我们都必须全力把他保护起来,至少要度过这最危险的一天。我就不信,凶手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第三,小蔡的事情,由我全权负责。我会亲自写一份报告,应对明天一早从市局下来的调查人员,但有一件事情我想跟大家说清楚,”柳队长停顿了一下,扫视台下的众人,“现场发现的那把枪,经鉴定,是一把铝制的64手枪。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它与几个月前市中心发生的珠宝抢劫案中劫匪所使用的是同一把枪!”
话音刚落,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队长,”方磊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我要求查看那把枪。”
说完,他扭过头,死死地盯着简耀。简耀低下头,感觉无地自容。
“枪已经作为重要证物被封存起来了,任何人不经我同意都不能查看。”
“可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在查枪的来源,我想我有发言权。”
“你先坐下!”
“我不坐!今天要是看不到那把枪我就……”
“啪!”
柳队长突然拿起茶杯朝地下一掼,发出一声巨响。陶瓷的白色茶杯夹杂着少许褐色的茶水在地上四溅开来,如同炸弹爆炸。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就怎样?说!”
“我……”方磊也没想到柳队长会发这么大脾气,一时有些语塞。
“方磊,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
“不是,队长,我……”
“不是你就给我闭嘴!坐下!”
方磊气鼓鼓地坐下,不再说话。
“我最后再重复一遍,大家都给我听好了!小蔡的报告我会亲自写,一切后果由我独自承担。现在大家全力搜捕伍仟,务必要把这个王八蛋给我挖出来,听明白了吗?!”
“是!”
众人齐声回答。

从队里出来已经是清晨了,简耀情绪十分低落。虽然他打心底很感激柳队长,但这并不能缓解他内心的不安。
柳队长原本安排他留在队里看管华镜,他却提出想回家休息一下。几天连轴转的工作让他疲惫不堪,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心累。他很想逃离片刻,找个舒服的角落睡上一觉,没准醒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柳队长本想拒绝——刚宣布不准请假这边就破例,有点说不过去。但看着简耀实在状态不佳,便给了他两小时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顺便看看卧床不起的父亲。
回到家,他跟床上的父亲打了个招呼。保姆昨晚有事回家去了,今天还没来。于是,他就去了厨房。冰箱里还有一些速冻饺子。他在铁锅里放上水,点燃煤气,等着水开下饺子。作为一个儿子,他从来都是尽心尽力。
这时,他听见父亲在卧室叫他。他放下手中正在调制的醋蘸料,匆忙过去。父亲小便了,需要更换纸尿片。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片新的纸尿片,然后打了一盆热水,掀开被褥,仔仔细细地帮父亲擦拭。
“抓到了吗?”父亲突然问。
“嗯……”简耀含糊其词,手上没有停止忙活。
“失望吗……”
“嗯?”
“我是问,你对当警察失望吗?”
“不……不知道。”
“这就对了!”
“什么啊?”
“我早劝过你不要当警察,你不听,非要去,现在好了,失败了,回来就摆一副臭脸,谁欠你的还是怎么?告诉你,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简耀低头不语,心里非常难受,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
“想哭就哭吧,”父亲似乎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内心,“痛痛快快地哭一顿,哭完之后拿毛巾洗把脸,然后写封辞职信,早点脱离这一行。听我的,警察的工作真不适合你,你是我儿子,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我在警察系统还有些熟人,到时候找找关系,送送礼,给你弄个文职,朝九晚五,娶个老婆,生个娃,安安稳稳度过下半生不也挺好吗?我还想早点抱孙子呢。”
“够了!”
简耀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把被子往父亲身上一盖,跑去厨房了。他从来没受过这般侮辱,而且还是从自己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的。锅里的水已经开了,他一股脑把准备好的速冻饺子倒进锅里,等待着热水沸腾。他开始认真考虑父亲的建议,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做警察。
饺子在热锅里翻腾着,不断往上冒的热气朝他扑面而来。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暖气!
为什么这次小蔡的死法没有跟那些充满象征意味的“暖气”紧密相关?为什么现场没有留下达明一派的歌或歌词,而留下的是“下一个,就是你”?难道凶手改变策略了?
不,绝不可能。简耀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从快递“战书”这件事情上看,凶手绝不是那种轻易就改变策略的人,他(她)有超乎常人的智商和准备周全的计划,绝不会在完成一半的杀人布局后,突然又不“玩”了。
莫非小蔡的死与之前三个人的死没有关系,只是个意外?如果自己推测得没错,那么所谓“三天五命”中的“五命”现在依然是三个而不是四个。也就是说,还有两个人会死!
想到这儿,简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如今只剩最后一天了,两条生命危在旦夕,不能就此放弃,置之不理。他迅速把煤气关掉,捞出在水里翻滚的饺子,浇上醋汁,用筷子拌了拌,送到父亲的床边。
“我……我得去……去队里了。”
说完,不等父亲反应就披上外套,出了门。简父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吃起饺子来。
“这小子还真有点我当年的样子……嗯?怎么饺子好像没煮熟?”

街上又开始下起雪来。
简耀先去了趟奶茶铺。奶茶铺的老头今天看上去精神不佳,似乎有些疲惫,不小心多舀了一勺糯米珍珠,使得整杯奶茶三分之二都是黑色的小颗粒。
“要不我给你重做一杯?”老头充满歉意地说。
“不用了,正好我需要。”
嚼着糯米珍珠,简耀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刑警队。他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证明自己。
推开门,简耀看见柳队长一脸严肃地朝自己走来。
他刚想打招呼,突然,从柳队长身后闪出两个人,两个穿制服的陌生人。接着,他看见了站在旁边一脸嘲讽的方磊。
“队长……”
“对不起,简耀,”柳队长无奈地说,“你被停职了。”

第十五章
11月18日,小雪。凶手发布“战书”的第三天。
对于停职的决定,简耀并没有太多异议。的确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受到这样的处分也在情理之中。唯一让他不安的是,案子并没有结束,凶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下手。
柳队长也受到了牵连,他刚递交案情报告就被揭穿造假,涉嫌包庇下属,虽然不至于承担多大的责任,却被命令不得再插手这起案件,市局将委派新的专案组组长下来统率,等于他暂时被架空了。柳队长想想也就认命了,明年即将退休,犯不着这时候再去跟谁较劲。
最大的得益者当属方磊。根据上级的安排,在新的专案组组长到来之前,本案暂时由他全权负责。这一决定让他踌躇满志。
现年三十八岁的方磊在本所干了将近十年的刑警,始终没有能够升职。原因很简单——在执法的过程中滥用暴力。除了拷打犯罪嫌疑人因此永远失去了配枪的资格之外,他最为人知的一件事情是: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情绪失控的他把赤身裸体的妻子以及她的情人关在卫生间里,用火钳狠狠暴打了一顿。虽然事后双方私下和解了,但最终的代价是,他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对女儿的抚养权。法院判定,鉴于方磊本人有强烈的暴力倾向,不适合抚养孩子,故即便女方有出轨行为,孩子也依旧判给了母亲。
然而,方磊并没有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他从不觉得自己把那对狗男女打得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是做错了,反而坚信对那些目无法纪、缺乏道德的人施以拳脚,是一种正确无比的惩戒方式,尤其在执法过程中。
“有些坏人的忘性太大,今天干完坏事明天就忘,必须得给他们一点血的教训,否则下次还会再犯。”
每次面对上级的责问,他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对此,上级也没辙,只要情况不是太严重的话,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知道警察的工作并不好做,随时会有被伤害甚至死亡的威胁,要是处处讲规矩,不出点狠招,执法时常常会遇到阻碍。正如柳队长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讲的,警队需要简耀这样靠脑子破案的侦查精英,也需要方磊这样身手了得的突击队员,面对什么样的罪犯就用什么样的手段,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随着对方磊的投诉日益增多,柳队长烦不胜烦,逐渐开始器重简耀,而冷落方磊。对此,方磊自然很不服气,觉得现在警队的风气太“面”了,而始作俑者就是简耀。他一直在苦等机会上位,以便用自己的方式去惩治犯罪,让“警察”这个形象重新硬朗起来。
机会终于来了。上次在队里,他捡到简耀的枪,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个小屁孩在办案时被凶手打昏在地,为什么身上的配枪没被抢走?对方既然敢袭警,难道还不敢夺枪?除非……枪并不重要,因为,对方自己有枪!
这个大胆的推测在随后的办案中得到了验证。这个伍仟是两个月前持枪抢劫珠宝店的罪犯,他有一把银色的枪。那这把枪当时有没有出现在现场呢?如果有,简耀就等于是隐瞒不报,按照纪律,记处分都算是轻的了。如果没有……不可能,一定有!否则怎么解释简耀的配枪一直在身上,凶手是傻吗?对,就是这样!方磊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更改。
一开始,他想把这件事立即上报柳队长。一个连凶手有枪这么重大的信息都选择隐瞒的警察,有什么资格继续办案?他承认,有的时候简耀确实脑子比较好使,好几次自己也被简耀的专业所折服。但仅此而已,脑子他也有,面对如此凶残的罪犯,光有脑子根本不够,还得需要他这样的身手。
方磊对自己的拳脚非常自信。从十几岁开始,他就练习散打,几十年如一日,曾代表本地区的警队去参加省里的比赛,虽然只获得了鼓励性质的优胜奖,但起码说明他在本地首屈一指。他精通擒拿技巧,懂得哪些部位是人体的要害,并且在多次的抓捕实践中屡试不爽。
他畅想着只身一人把凶手打倒在地、押解回来,将那些曾对他冷眼相待的人震得目瞪口呆,心悦诚服地献上掌声、鲜花和膝盖。那时他无疑将是当代英雄。所有的误解都将烟消云散,所有的赞美都会显得恰如其分、理所当然。届时,他再坐上刑警队副队长的位置,就不会有任何质疑的声音了。
可后来一想,柳队长很可能会偏袒简耀,觉得还是把这个把柄攥在自己手里为好。
随着小蔡被杀以及枪被发现,方磊觉得简耀做警察的日子应该到头了。然而,在昨天的大会上,柳队长公然包庇简耀,这让他忍无可忍。今天一早,市局的调查专员一到,他就主动上前揭发了简耀隐瞒不报的事情。看着柳队长在一旁气得发抖,他暗自得意。哼,这都是你们自找的。
对于事情的处理结果,方磊十分满意。现在已经没有人挡在自己前面了,他要用自己的拳头让凶手俯首称臣。至于凶手的身份,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判断——除了伍仟,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是谁。
这个伍仟抢劫了珠宝店,杀了同伙,为了转移视线,制造死亡假象,本想带着珠宝逃之夭夭,没想到简耀的闯入打乱他的计划。情急之下,他打昏简耀,带走了自己的枪,然后逃亡了。至于他为什么要猖狂地给警方下战书,制造一系列杀人事件,动机还不明朗。不过方磊相信,只要把伍仟抓回来,严刑拷打,不怕他不交代。
电话响了。
“是我。嗯,找到了?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上,我马上过去!”
他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属于自己的英雄时刻终于来了。

上缴了配枪和警员证,从刑警队出来,简耀心情失落。他设想过很多种终结自己的警察生涯的可能,退休、伤病,甚至被歹徒杀害,唯独没有想过被同事举报严重违纪。虽然只是暂时停职听候处分,但他隐约感到他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要放弃整个案子。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案子追查到底。有一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为什么小蔡会死?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喂,小伙子!”
简耀被一声叫喊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T小区里,而叫他的是上次在锅炉房门口拉住自己的老头。他心想麻烦来了,扭头想走。
“小伙子,我认识你。”老头已经来到了简耀跟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先别走。”
“大爷,我有……有事。”简耀抓耳挠腮,想着怎么摆脱纠缠。
“我也有事!你是警察吧,我见过你。是这样,我跟你反映个情况,我家那个煤气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下有一下又没有的,搞得我烧饭都不方便……”
“大爷……这我管……管不了,您找煤……煤气公……司吧。”
“嘿,你们警察别老推卸责任啊。昨天那小伙子也是,答应得好好的,说帮我找人弄好,但一直等到现在也没见人来,你说你们这些警察……”
简耀眼前一亮。
“等等……您是说昨……昨天也有个警……警察?”
“是啊,那小伙子比你还年轻,但他说话不结巴。他说帮我解决……”
“什么时……时候?”
“傍晚吧。”
“他后……后来去……去哪儿了?”
“就后面这幢楼……”
简耀抬起头,望着老头所指的那幢居民楼,陷入思考。根据法医的报告,小蔡的死亡时间大致在昨天傍晚时分,而这个时间点小蔡正好在这幢楼里,也就是说,这里很可能是他被杀的第一现场。难道是因为他意外查到了凶手才被灭口的?如此看来,凶手极有可能就藏在这幢楼里!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一直费尽心思在找凶手,没想到他在T小区里,就在我们的身边……
“……小伙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老头有些生气了,音量提高了好几倍。“我就想问你,什么时候找人来帮我解决煤气的问题……”
简耀不答话,撇下老头,头也不回地朝那幢楼走去。

按照线人提供的线索,方磊找到了那个修车厂。
昨天,李诗诗拜托他去查一辆左后车灯损坏的黑色桑塔纳轿车,一开始他并不在意,只是给车管所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朋友在本市所有黑色桑塔纳车主的名单中发现了伍仟的名字。
这个信息令他感到振奋,认为只要找到这辆车就能找到伍仟。随即,他广撒网发动线人去找,很快就找到了。
修车厂距离T小区两公里不到,隐藏在一片工地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看上去非常破败、荒芜。接着,他看到了那辆黑色桑塔纳,一双穿运动鞋的脚从车底露了出来。他走上前去,拍拍车身,一个年轻的修车工从下面探出头来。
“警察,”方磊亮了一下警员证,“出来,问几个问题。”
“怎么了?”修车工被打扰了工作,显得有点不高兴。
方磊绕到车尾,果然,左车灯坏了。
“这车什么时候送来的?”
“昨天。有什么事吗?”
方磊并不回答,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很干净,显然是被清理过。他拉开副驾驶前方的储藏箱,在一堆纸张中发现了一份车辆交强险,上面的名字写着:伍仟。
果然是他!
他立即从车里出来,发现修车工已经站在一旁。
“警察同志,请问……”
“别问了,这辆车现在涉嫌一起重大案件,将来会作为证物,你想办法把它封存一下。对了,车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取?”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他五分钟前刚离开。”
方磊一听,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跑到工地附近,突然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方磊还是认出了那人是谁。
伍仟!
他内心一阵激动,奋不顾身地追了上去。

简耀先坐电梯到了顶楼,然后从上往下一家一家敲门探访,没多久就来到了12楼。
12楼一共有四户,他从左开始。1201,没人;1202,还是没人;按了两下1203的门铃,里面门开了,隔着铁门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朋友,大……大人在……在家吗?”
“我奶奶出去买菜了,把我锁在家里。”
“哦。那……”简耀掉头想走。
“你是警察吗?”
“是。”
“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我奶奶说现在经常有人假冒警察。”
“没带……奶……奶奶说的对。”简耀突然想起什么,接着问,“昨……昨天有没有一个警……警察来过这……这里?”
“你是问那个警察叔叔吗?”
“对的。”简耀连忙点点头。
“来过,那时候我奶奶在家,我在做作业,看他在门口和我奶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简耀有点失望:“那谢……谢谢了。”
“拜拜,叔叔!”
“拜!”
小男孩关上了门。简耀叹了口气,来到隔壁1204的门口。这户的铁门上贴满了各种费用的催缴单,看起来似乎很久没人住了。他随手按了几下门铃,没人回应,准备离开。路过1203门口的时候,门又打开了。
“叔叔。”还是那个小男孩。
“嗯?”
“这个楼里不是不让放鞭炮吗?”
“怎么?”
“可昨天我听见隔壁在放鞭炮。”
简耀第一反应就是枪响!
“你奶……奶奶……听……听见了吗?”
“我跟她说了,她说没听见。我敢打赌,肯定有,我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
“隔……隔壁住……住的人……你见……见过吗?”
“见过啊,是个叔叔……”
“明明!”
简耀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回头一看,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多管闲事!”老奶奶一边说着自己孙子,一边朝门口走过来。
“奶奶……我是警……”
老奶奶也不搭理他,把简耀挤到一边,低头开门,进去。简耀还没反应过来,两道大门已经被重重关上了。
“奶奶……奶奶……”
简耀按了按门铃,又敲了敲门,但里面一点响动都没有,只好放弃,重新来到1204的门口。
难道这里就是凶手的藏身之所?小蔡就是在这里跟凶手相遇然后被杀的?简耀决定再仔细看看门上催缴单的内容。这时,手机突然爆响,把他吓了一大跳。一看,是李诗诗。
“诗……诗?”
“你还记得之前问过我T小区里有没有消防员吗?”
“记得。你说没……没有。”
“是的,确实没有。不过我刚刚和队里一些前辈聊天,意外得知了一件事情。”
“什么?”
“原来磊哥在当警察之前做过消防员。”
“啊?可……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消防和警察是两个系统,他怎么会从消防员变成警察呢?我特意问了柳队长,队长说是十年前方磊找了个关系,想办法调到了警队。柳队长还是他的担保人呢。”
简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方磊……人……人呢?”
“他出去了,说是查到了那辆桑塔纳的下落。在一个修理厂。”
“不……不是让你去……去查的吗?”
“我拜托磊哥了,他在这方面一直很厉害。我……”
“地址!”
“啊?”
“修……修理厂的地……地址!”
简耀终于吼了起来。

方磊追逐了很长时间,眼看就要跟丢了。这一带巷子多又窄,再加上不熟悉地形,他始终放不开手脚。终于,在一个转角,伍仟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方磊手扶墙喘着粗气,心想是否应该打个电话多叫些同事来帮忙,但瞬间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有足够的自信能活捉伍仟。
很快,他发现自己进了一个死胡同,转身想出去。
胡同口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穿短袖T恤的高大男人——他是如此高大,以至于占了巷子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宽度。只见他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白色口罩,双手插袋,有些挑衅地盯着自己。
方磊很疑惑,因为这个人并不是伍仟,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伍仟并不是凶手。方磊仔细看过菲菲的死亡报告,她的脖子是被人用手掐断的,足见凶手力大无穷,极有可能是身材高大的男人……眼前的这位正好符合。
他开始紧张起来,对手的强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突然,男人冲他做出了招手的动作。
方磊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感觉信心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曾参加过很多次散打比赛,也战胜过同样身材的对手。他知道这些力量型的对手弱点在哪儿——他们都太笨重了。他甚至想好了,只需要三招,就能扣住这个傻大个的命门:膝盖、下体和下巴。
他脱掉外套,露出肌肉,握紧双拳。接着,他半躬身,铆足了劲儿,像个短跑运动员似的冲了出去。他几乎看到了胜利的终点线就在前方。
但这次他彻底想错了。胜负决定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根本没看清楚对手是怎么出招的,脖子就被击中了。他像条冰冻的带鱼,“啪”地一下落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顿时感觉全身发麻,完全丧失了反抗力。
对手的球鞋就停在他的眼前。他看见它缓缓离地,然后静静地停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像只轻盈的蝴蝶。
方磊意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详。
他闭上眼睛,想起再过两天就是与女儿相聚的日子。他答应过这个月要带女儿去看周星驰的喜剧片。他想象着自己和女儿肩并肩坐在幽暗的电影院里,开心地吃着爆米花,被银幕上的搞笑桥段逗得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滑落到地上,很快凝结成了冰。
接着,他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浇在了自己的身上。一股浓烈的味道疯狂地钻进他的鼻腔,是汽油。他企图反抗,但只要一动,对方的脚就踩得更加用力,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让他头痛欲裂。
他听见打火机摩擦的声音。
“嚓。嚓。”

简耀匆匆赶到现场时,方磊已经被烧成了一堆黑炭,微微冒着青烟。在他的面前写着一句话:
没法去令这猛火不再燃,瞬息之间
葬身于这巨变,在这夜猛火像燎原
没错,是达明一派歌曲《十个救火的少年》的歌词。

第十六章
他从睡梦中惊醒,全身被汗浸湿,气喘吁吁。
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这次竟然梦到妈妈。她就站在黑暗中,一袭洁白的长裙,目光慈善,满脸是泪。妈妈,是我,你的孩子,在这里,看见了吗?妈妈,我好想你,能不能抱抱我?
妈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哭个不停。
妈妈,别哭。我已经长大了,能够保护你了,那些伤害过你的坏人,我会把他们通通杀死,一个不留!啊,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的眼泪变成了红色,洁白的长裙也被染透了。是血。无法抑制的血水汇聚成河,潮水一般猛涨起来。
妈妈!妈妈!
他疯狂地嘶吼起来,想奔过去救她,却发现全身像被胶水黏住似的根本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像一尊木塑的菩萨像一般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妈妈!
他在悲痛欲绝中睁开了双眼。
如此真实而可怕的梦。是的,妈妈显灵了,她通过这样的方式提醒他身负血海深仇。不杀光那些人,她的在天之灵将永远得不到安息!
这是在哪儿?
四周一团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气味——久违的霉味和尿味的混合。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回到了那个待了十年的地下室里。
对此他感到很吃惊,因为他清楚记得不久前在那个屋子里,自己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察。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杀了他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清理完现场后,他吃了两片导师留下的“仙药”。后来,他感觉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把那部没看完的《鸟的迁徙》又看了一遍。再之后,他的记忆就模糊了。
“啪!”
屋内的灯猛地点亮了。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赶紧用手遮挡。接着,他听见了铁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跟前。他拿开手,看见了导师。
“你醒了。”
“导师,”他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于是低下了头,“对不起”。
又一次没按计划行事,导师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再次举起皮带对他进行惩罚?他感觉上次被皮带抽打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了。
一阵窒息的沉默过后,导师开口了。
“孩子,”导师的语气中透着温柔的怜爱,“你害怕吗?”
他疑惑地看着导师,摇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让你承受如此大的责任和恐惧。”
“不,我杀的都是我的仇人,他们该死。”
“快结束了,”导师停顿了一下,“他是最后一个。”
导师递给他一张照片,上面是方磊的脸。他瞪大眼睛,十分不解地问:“那华镜呢?”
“暂时不能再杀了。算上你刚枪杀的这个小警察,已经死了五人。计划有变,那把枪被我留在了现场。你最好躲一阵子。”
“可是,”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梦境,和母亲带血的眼泪,“华镜才是元凶,他必须死!”
他看见一种可怕的冷酷表情浮现在导师的脸上,但很快,导师又恢复了慈爱的神情。
“孩子,去吧,做你想做的,去复仇,去杀戮,去消灭世界上所有冷漠麻木的灵魂。”
导师的话如同魔咒一般进入了他的脑子,瞬间,他便臣服了。
“好的,导师。”
他看着照片上方磊的脸,身体里的热血再次沸腾起来。

简耀木然地坐在刑警队大厅的木椅上,迟迟没有缓过劲来。整个下午,被烧焦的方磊尸体的画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自案发以来,这是最震撼他的一次。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他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打电话报警之后,他就被同事带回到这里,等候询问和处置。因为已经被停职,他本没有继续查案的资格,却出现在凶案现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理应被处罚,幸好柳队长及时出面才化解了危机。
“这是最后一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恐怕连我也保不了你。”
“我有情……情况……要汇报。”
简耀迅速把黑色桑塔纳以及发现凶手老窝的事情说了一遍,希望柳队长立即派人去修理厂和1204。凶手还未走远,一定能查到线索。
“我做不了主。”
柳队长的意思,从市局派下来的新专案组组长已经在路上了,这起案子彻底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你就让我安安稳稳地等着退休吧。另外,我劝你也别掺和了,现在死了两个警察,惊动了省里面,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了。”
简耀还想说什么,但柳队长摆摆手中止了谈话,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无论如……如何,请继……继续保……保护华镜,他依然很危……危险。”
见柳队长没有表示,简耀只好选择离开。刚走出刑警队,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开了过来,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一位身穿高级警官制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两个警员。简耀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与简耀擦肩而过,目不斜视,走进了刑警队内。
是他!简耀突然想起在一份警队内刊中见过他的照片。还记得文中介绍,这位名叫金峰的警察因极高的破案率以及冷酷的办案风格闻名,有个绰号:铁血干探。多年来,他经手的大案不计其数,曾被评为全国十佳警察之一。通常有他参与的案件,都是轰动性的大案。
果然如柳队长所说,事情闹大了。
简耀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

自从昨晚被带到刑警队来之后,华镜的内心一直很平静。虽然凶手发出“下一个,就是你”的警告,但有了被推下地铁和被陷害事件在前,这一次的内心震撼反而减弱了很多。他开始意识到,凶手也许并不那么着急杀死自己。
另外,昨天发现的尸体并不是华柯克。他告诉自己,儿子一定还没死,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有希望把他救出来。
当天晚上,华镜独自一人被锁在拘留室里,没有谁进来看过他,询问点什么。死了一个警察,够他们忙的了。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安宁给了他静心思考的空间。他反复在想的问题是,为什么凶手会如此针对我,甚至还绑架了我的儿子?
回顾自己短暂而并不灿烂的前半生,华镜虽不敢说自己有多善良,但至少基本没干过损人利己的坏事。作为一名新闻记者,他兢兢业业,一直以揭露社会真相为己任,即便后期有些倦怠,混混日子,以至于被裁员,但依然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没害过任何人。
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因为自己的新闻作品损害了某人的利益,导致遭到报复。这世界上总有一些黑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着罪恶的细菌,一旦阳光照过去,那些阴暗的东西便无处藏身,魂飞魄散。然而,有些生命较顽强的临死前总要挣扎一下,反咬你一口,找个垫背的共赴黄泉。
华镜在脑子里把自己报道过的还算犀利的新闻作品大致想了一遍。他曾暗访过给生猪注水的地下屠宰场,让几家黑心老板被工商局重罚;他也扮过嫖客潜入涉黄的夜总会,拍摄下极度淫靡的画面公之于众。还有十年前让自己一举成名的那部获奖作品。不过那只是一部社会题材的作品,并没有具体针对谁,而且从他专业的角度看来,那个作品的内容虽然有些阴暗,但至少表达的价值观是正面的,主题是深刻的,也正是因为这两点,它获得了全省的新闻大奖。可这些都不足以令自己身处如此险境。
华镜胡思乱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出答案。但现在儿子还在凶手手里,随时都会有危险。无论如何得先报警,让警察帮忙。就在他准备敲门叫人的时候,门开了。
“你可以走了。”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说。
“等等,”华镜有点不敢相信,“你是说现在放我走?”
“是的。”
“那有人保护我吗?”
“没有。”
“简耀呢?我有事找他。”
“他被停职了。”
“停职?这是怎么回事?现在这个案子谁负责?”
“无可奉告。”
“我得找一下你们队长。”
不等警察反应,华镜就冲了出去,直往队长办公室奔去,一推门,发现里面站着好几个人。
“队长……”华镜看见柳队长也在其中,刚想说话,之前那个警察追了上来。
“你干什么!这是刑警队……”他连忙拽住华镜的手臂,想要把他拖走。
“慢着!”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警官看了看华镜,又看了看柳队长,问:“他是谁?”
“金队,他就是华镜……”
金峰慢慢走到华镜旁边,“我是这起案子的负责人金峰,你有什么事?”
“我……”华镜回头看看柳队长,后者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喝茶,一脸悠闲。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把你放了?”
华镜点点头。
“这是我的决定。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再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所以,请回吧。”
“安全?凶手说下一个就是我……”
“那是凶手在转移视线。现在死了两名警察,他很明显就是冲着警察来的,跟你无关。”
“可是他还绑架了我儿子!”
“哦?有这种事?证据呢?”
“证据?”
“就是证明你儿子是被凶手绑架的。”
华镜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那个“零”是通过QQ的资料栏给他留言的,而现在早已清空了。
“那就爱莫能助了。”金峰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我报失踪!”华镜说,“我儿子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了,你们警方有责任和义务帮我找儿子。”
“他多大了?”
“刚满十八。”
“哈哈,”金峰突然大笑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二十四小时不回家就来警局报失踪,要真是这样,我们警察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专门帮人找孩子都忙不过来。”
“什么?!你们警察就是这么办案的?!”华镜一听气得火大。
“华镜,”金峰收起了笑容,表情非常严肃,“我想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冷镇出了这么大事,如今首要任务是抓住杀人凶手,这也是上级派我金峰来的原因,而不是处理什么少男少女失踪案!”
“可是……”
“好啦,”柳队长突然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华镜,你跟我来。对不起,金队,你们继续开会,这事儿我来处理。”
关上办公室门,柳队长领着华镜来到刑警队门口。
“你先回去吧,请相信警方,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至于你儿子,回家看看,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说完,柳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进去。
华镜呆了几秒钟,感到十分茫然。

简耀先去了修理厂,并没找到那辆黑色桑塔纳。年轻的修车工对他的询问一开始还很配合,小心翼翼,当要求查看简耀证件他却拿不出来时,态度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耐烦起来。
“不知道,不知道,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可……可你刚……刚说……看见过……”
“是看见过,但被车主开走了。”
“车主长……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这时有新的客户开车进来,修车工丢下简耀,赶紧去接待了。
离开修理厂,简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T小区,再次来到之前去过的那户1204。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原本贴在铁门上的那些催缴单竟全被清理掉了。来晚了,显然凶手回来过。
简耀十分懊恼,心想也许早一点来,就能见到凶手的庐山真面目了。他转身正准备离开,隔壁1203的门开了。还是那个小男孩,穿着蝙蝠侠的衣服。
“警察叔叔,你好。”
“你好。”
“你是不是在执行任务?”男孩神秘地眨了眨眼,指指隔壁。
简耀尴尬地笑了笑。
“太酷了,就像蝙蝠侠一样!”男孩说着,做了几个蝙蝠侠的招牌动作。
简耀说:“把门锁……锁好,别……别让任……任何人……进来。”
话音刚落。吧嗒!门开了。
小男孩手里拿着钥匙,得意地看着一脸惊讶的简耀。
“叔叔,进来吧。奶奶不在家。”他见简耀犹豫不决,接着说,“从我家阳台能爬到隔壁家去。”
虽然在爬的过程中有些紧张,但简耀还是顺利地跳进了1204的阳台。
阳台进去是卧室。由于没开灯,屋里暗沉沉的,但依然能看得出整洁和干净。一张双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衣柜、五斗柜以及上面的台灯均摆放得井然有序。不知道为什么,简耀觉得这些都太过整齐了,像是被人刻意收拾过。接着,他轻轻拉开门,来到客厅。
刚进入客厅,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便笼罩了下来。他迅速确认了一下屋内没有人,但依然小心翼翼地靠墙挪动。他想象自己变成了小蔡,如履薄冰,四处观察。灰色的布艺沙发,如同黑镜般的液晶电视,墙上老旧的挂历,厚重的窗帘……
他缓缓来到窗帘前,轻轻拉开一条缝。傍晚的光照了进来。迎着这束微光,他朝外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对面楼的某个窗户里,华镜正在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
突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侵袭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就在自己的身后,一管黑黑的枪靠近了后脑勺。砰!他的脑袋瞬间开花,血溅了一地。
他猛地回头一看,房间空无一人。
他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蹲下身子,打开手机的电筒,开始查找起来。很快,他在落地窗与地板之间的缝隙里发现深色的异物,用手指一抹,黏糊糊的。
是血!
现在,他已经能确定,这里就是小蔡被杀的第一现场!小蔡因为意外闯进了凶手的家,发现了他在监视华镜,心生怀疑才被灭口的。
从屋里出来,简耀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他找了个靠墙角的安全位置,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挂了电话,他感觉稍微缓过了点气,想了想,又拨通了李诗诗的电话。
“简耀,”李诗诗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有事吗?”
“帮……帮我查一个信……息,T……T小区31号楼2……2单元12……04的户……户主身份。”
“啊,你还在查这件案子,可是……”
“拜……拜托了。”
李诗诗沉吟了一会儿。“好吧,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
挂了电话,简耀心里一阵温暖。他不傻,知道李诗诗对自己的感情是怎样的,心想等案子结束之后,也许应该请她吃顿饭。

华镜回家后,觉得又累又饿。他很想大吃一顿,然后好好睡一觉。但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儿子依然危在旦夕。
他打起精神,重新开始思考起来。也许是因为躺在自家沙发上,一种久违的松弛感让他脑子更加清晰。随即,他想到了伍仟。
在他看来,伍仟是最大的嫌疑人。首先,他就住在自家对面,对自己格外了解,并且锅炉房那天下午见到过他的踪迹。他不仅没死,还刻意躲藏了起来,一定别有用心。可是他为什么会针对自己呢?
华镜坐起来打开电脑,从简耀给他的资料里调出了伍仟的照片,仔细观摩起来。他总觉得这张脸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不是邻居的缘故,而是很久以前就见过。
突然,他想起来了。
接着,他又把另外几个被害者的照片也调了出来,排在一起,这下他更加清晰了。几张人脸单独看确实没什么特别,但放在一起,华镜找出了他们之间的联系。没错,这些人似乎都曾在那部获奖的新闻作品里出现过。
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他搬过一张椅子,踩上去,踮脚去拿放在衣柜顶部的文件盒。当记者的时候,华镜有个习惯,就是把自己报道过的、自认为有价值的新闻作品刻成碟,存放起来,以便将来老了拿出来欣赏。不过这个习惯在他当上部门小主管之后嫌麻烦就丢弃了。
打开盒子,里面密密麻麻摆放了几十张用塑料封套装好的DVD,每张DVD上面都用黑色水笔标记了新闻标题。很快,他找到了那部获奖作品,拿出来,放进电脑光驱里。一种即将获知真相的快感让他激动万分。
然而,过了半分钟,碟退了出来。
电脑显示,此DVD因为磁面被损坏,无法正常播放。他用干毛巾仔细擦了擦碟,又塞进去重试。还是不行。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很快他又想起,电视台资料室里肯定会有备份。他决定明天一早去一趟台里,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看到这个新闻作品的内容,核实自己的猜想。
正想着,门铃突然响了。
他吓得像踩了电闸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等了一会儿,门铃依然响个不停。他警觉地挪到了门边,透过猫眼往外一看,顿时松了口气。
他打开门,简耀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咱……咱俩还得继……继续……联手……”

刑警队里。
金峰对着台下几十名临时调来的特警,发言掷地有声:
“……我宣布,现在冷镇全镇戒严,进行地毯式搜索,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罪犯是冲着我们警方来的,虽然那把枪被找到了,但不排除他依然携带杀伤性武器,一旦遇到暴力对抗,”金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就地正法!”

第十七章
那天晚上,简耀在华镜家沙发上睡了一夜。听了华镜有关获奖新闻的猜想,他也非常好奇想看一下,要是这些死者真的都曾在其中出现过,那将会是一个重大的突破,没准能从中找到凶手的杀人动机。于是两人商定,第二天一早就去电视台。
第二天,两人一来到街上,发现整个冷镇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天空阴沉,车辆稀少,多数商店没有开门营业的迹象,就连那些长年存在的早点摊儿都消失不见了。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人们表情紧张不安,在一些人流较大的路口停着特警车辆,四周巡逻的特警对路过的行人抽查身份证件。
戒严了。
简耀想,这大概是冷镇多年以来第一次遇到戒严。以他对这个镇子的了解,通常遇到什么事件,都是遵循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能捂则捂,如今弄出这么大动静,不说前所未有,也是极为罕见,看来金峰的办事方式确实不太一样。只不过,简耀觉得,如此隆重地抓捕罪犯未必有效,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弄得人心惶惶。
“完蛋,出不去了。”
华镜一直在打电话叫出租车,但没人愿意跑,理由是出小镇的几个重要路口现在都被特警封锁了,想出去非常困难。
“你要不被停职就好了,开警车出去应该没人拦你。”
简耀灵光一闪。
“跟……我来。”
两人来到了刑警队,简耀领头,径直往里面走去,恰好柳队长从里面出来,一见是他,赶紧拉到一边。
“你来干吗?千万别被金峰看到。”
“为……为什么?”
“现在事情搞这么大,金峰把责任都算在你头上,正火大着呢。你要被他看见就等于撞枪口上了。”
“帮我搞……搞辆车。”
“什么?!”
“我要出……出……进城。”
“你还在查这案子吧?怎么跟你爸当年一个德行。”
“求……求求你。”
“臭小子!我帮不了你。”
柳队长说完,走到一辆警车的旁边,只听见“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奇怪了,我的车钥匙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放办公桌上……”
说着,他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进刑警队里去了。简耀心领神会,立即跑过去捡起钥匙,带上华镜,一脚油门便上了路。
一路通畅。在出镇的关卡处,警车甚至没被拦下询问就开了出来。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了电视台门口。华镜进大楼去找原始新闻备份带,简耀则在门外等待。
传达室的李大爷只花了一包香烟就搞定了。但资料库就没那么容易了,新来的小姑娘脸黑得像包青天,非要有领导的签字才肯调素材带。
一想到台长那张脸,华镜顿时觉得这事比登天还难了。不过他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今天一定得看到那则新闻。他硬着头皮敲响了台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回应,于是拧了拧把手,发现没锁,就推门进去了。
台长还没来。
他坐到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还是走算了吧,再想想其他办法。他已经打算放弃了。
这时,台长办公桌上放着的一张纸映入了眼帘。那是一张用车单,通常记者外出拍摄都需要找台长签字,面前的这张显然是台长已经签好但还没有被拿去使用的车单。华镜灵机一动,迅速从旁边那叠“资料带”申领单上撕下一张,拿过签字笔,照着用车单上台长的签名模仿起来。
一张,不行,撕掉,再来。又一张,废掉。再一张,还是不行。台长的字迹特别古怪,潦草得完全看不出他的名字,但所有人见了都知道是他,非常难以模仿。墙上时针摆动的声音格外刺耳,华镜一方面要认真模仿字迹,一方面还要留心有人推门进来。终于,在模仿了十几遍之后,他自认为写出了一张相似度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合格品”。
门外的走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华镜慌张地把签好字的单子捏在手里,然后把写废的那些扔进垃圾桶。门开了,台长走了进来,华镜站在写字台前,一脸尴尬。他的脚边,还有一团写废的单子。
“华镜?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在等你。”
说着,华镜悄悄用脚尖把那团单子踢到了写字台下面,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等我?什么事?”
“工作的事情……算了,我还是先走吧。”
华镜说着,低着头往外走。
“先别走!”
华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把门关上。”
华镜不知所措地关上门,手里捏着那张签字单,生怕被发现。
“请坐。”
“台长,我……”
“其实我正要找你。记得你上次说冷镇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还跟我报选题了,对吗?”
“对。选题你没通过。”
“不可能过。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新闻环境,这一类新闻题材即便制作出来了,也播不了。”
华镜点点头,依然不知道台长想说什么。
“网络就不同了,”台长接着说道,“虽然也不是那么自由,但相对宽松很多,而且一旦出问题,下线呗,再写份检查,处罚一下,啥事也没有。”
“台长,您想说什么直接点,我还有事。”
“实话告诉你吧,下个月我就要离职了。一家新成立的视频网站请我去做首席内容官。”
“哦?”这对华镜来说倒是件新鲜事,心想能让台长舍弃电视台的职务,对方一定出了不少钱吧。
“你可能会想,我放着好好的台长不干,跑去互联网做什么?其实,这些年我也是苦不堪言哪!”台长竟开始跟华镜诉起苦来,“你总以为我老压着你们,这个也不让做,那个也不让拍,好像我喜欢那样似的,我那是没办法啊。你们每天拿个摄像机到处乱拍,倒是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反正出了问题有我扛着,那我要是出了事,可就不是记个处分、罚点钱那么简单了,搞不好台长都会给撤掉!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我真是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一定要换一个环境,换一些新鲜空气,否则真的会被憋死的。”
“台长,我很理解您,但我……”
“现在机会来了,”台长继续说道,“这家视频网站刚启动,一切还处于摸索阶段。而我作为新上任的内容总监,急需一些爆炸性的、甚至带有争议的话题性内容上线,起到平地起惊雷的效果,我要一炮而红。于是,我想到了你说的那个新闻选题。”
“您的意思是……”
“只要你把这部新闻做出来,我愿意花重金买下它的独家播出权。价格随便你开。”
“啊?”
“不仅如此,我还要请你回来做网站新闻部主编。怎么样?”
“可是,这种题材你确定能播吗?”华镜已经被说得有点心动了。
“你尽管放心去拍吧。我已经找警察系统的朋友问过了,这起连环杀人案已经死了好几个人,而且据说其中有两个是警察,这可是惊天大新闻哪。可是你发现没有,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网络,都没有一点声音。知道为什么吗?”
“消息被封锁了?”
“聪明。这对我们恰恰是有利的。如今网上已经起了一些流言蜚语,并逐渐在发酵,只要我们第一个以专题的方式推出整个案件的细节和始末,没理由不爆。”
“但如果影响太大,上面会来查的。”
“现在这个时代,不搏一搏又怎么能出位呢,你说对吗?”

有了台长的通行证,华镜去门口把简耀叫了进来,找了个无人的机房观看那部曾经让华镜光辉过的新闻作品。
新闻画面出现的那一刻,华镜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拿着摄像机,对准那里正在发生的事件以及阴霾的天空。随着事件的一步步推进,伍仟、菲菲、曹军的脸先后出现在了屏幕上,最后,他们还在画面中看到了身穿消防服的方磊。十年前的他们与如今的样子差别巨大,要不是华镜昨晚刚看过照片,根本不会一眼就认出他们。看着这些死去的人(除了伍仟)再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华镜感到既惊悚又悲伤。
即便如此,看完这部长达半小时的新闻专题片,华镜依然没看出他们被杀的原因。他们的确非常巧合地出现在了同一部新闻里,犯了一些错误,但明显罪不至死啊。为什么会成为凶手猎杀的目标呢?还有,自己只不过是拍摄制作了这样一部新闻作品的记者,为什么也会被牵扯其中,而且还连累了儿子?对此,华镜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目前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伍仟就是凶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杀人,但很明显新闻里这群人中就他没死,而且行踪十分诡异,至今不知道在哪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杀人犯的所作所为。”
“这女……女人叫……什么?”
在旁一直沉思的简耀突然指着画面中那个死去的女人问道。
“她啊,叫刘一梅。”
“怎么……写?”
“文刀刘,一二的一,梅花的梅。”华镜不明白简耀为什么问这个。
简耀用笔记录了下这个名字,然后拿出手机,给李诗诗拨电话。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接通了。
“诗诗……”
“简耀,你先听我说,”李诗诗的语气意外地很急迫,“查到了,那个1204户主叫乌青。”
“什么?乌……乌青?”
“是的。我查过了,整个冷镇只有一个人叫乌青……”
“知道,”这个名字太特别了,简耀一听就知道是谁。“诗诗,帮我再查……查一下……十年前……有个……叫刘……刘一梅……”
“是简耀吗?”
简耀一愣。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
“我是金峰。”
简耀听见那头李诗诗快要急哭的声音,显然电话是被抢过去的。
“你听好了,第一,别再让李诗诗帮你查案,这是在害她——从现在起,如果我再发现她私下帮你查案,就停她的职。第二,现在事情闹这么大,都是因为你的失职,你最好别再添乱,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
简耀感到很无语。对于金峰的话,他无须争辩,但也不会妥协。现在案情有了新进展,他无论如何也得继续查下去,只是连累了李诗诗。

简耀和华镜回到冷镇,决定分头行动。华镜急着要回去拿摄像机,有了台长的许诺,他工作热情高涨,而且现在冷镇被戒严的状态太适合拍成新闻素材了。简耀则决定先去找乌青。小蔡遇害的那间屋子是属于乌青的,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是一个唱片发烧友。
与本案密切相关的达明一派的专辑《神经》发行于1990年。1990年,简耀还未出生,但这张专辑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它因为某些歌词略微过火,曾收到有关方面的禁令,直到前几年才彻底解禁。当年这张专辑在大陆根本无法买到。
简耀虽然自称达明一派的歌迷,但也是从大学起才开始听他们歌的。那时达明一派组合早已解散,他们早期的歌曲千筛万选,流传到现在大概只有二三十首经典,被网友制作成精选集——就像简耀手机里储存的那张精选专辑一样,虽然首首耐听,但毕竟失去了当年每张专辑的独立特质。
由于上述原因,这样一张专辑本身收藏的人就很少,而在寒城冷镇这样的小地方,能够拥有它的人几乎没有——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位乌青。
大学时,简耀的父亲给了他一台CD随身听——这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这台随身听伴随他度过了整个大学生涯,也让他听到并学到了很多好听的粤语歌曲。那时候,MP3已经普及,iPod早已渗透到千家万户,CD已经快过时了,搜遍全冷镇也只有一家音像店。于是每次从学校回家,简耀都会去那家音像店逛一逛,买些CD回家,也因此跟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的店主乌青交上了朋友。
乌青是个骨灰级的音乐发烧友,收藏了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专辑。简耀曾跟随他去店铺下面的库房,那里面不仅整齐有序地摆放了上万张唱片,还有一套巨棒的音响。就是在那里,简耀第一次见识到了达明一派所有的专辑,其中包括这张《神经》。
然而,当简耀开着警车再次来到那家音像店时,发现整间店铺已经变成了一家房产中介,里面大概有十来个身穿工作服的中介人员正忙忙碌碌,信誓旦旦地打着电话劝人卖房或买房。
“警察同志,有什么可以帮您吗?”一个经理模样的工作人员急匆匆从里面出来,非常有礼貌地问简耀,显然他看见了那辆警车。
“问几……几个问题。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这店刚开业我就在了,大概三年了吧。”
“你知……知道这里以……以前有家音……音像店吗?”简耀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嘲弄,心想,也许他们当中介的都觉得自己嘴皮子利索吧。
“当然知道。这门面还是我从店主手里盘下来的。老头玩音乐的,很酷,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动他卖给我们。”
“你知……知道他现在住……住哪儿吗?”
“出国了。”
“出国?”
“对啊,他的女儿在美国,把他接走了。”
“那你有……有他的联……联系方……式吗?”
“这还真没有。”
简耀听了有些失望。
“地……下室呢?”
简耀想到那么多碟,总不至于都带到美国去吧。
“也卖给我们了,现在是仓库。”经理马上明白简耀想问什么了,“你是想问他的那些碟吧?全烧了。”
“烧了?”简耀再一次震惊了。
“对,跟虎门销烟似的,一股脑全倒在路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本来我还想问他要几张,谁知道一张也不给,全烧,真可惜。”
“谢谢。”
简耀怅然若失地往外走,刚走到警车边,经理又追了出来。
“警察同志,我差点忘了,买房的时候因为手续上的事情,我曾给他发过邮件。这是他的邮箱,你需要吗?”
“太……太好了。”
简耀接过经理递过来的纸条,后者露出了职业性的笑容,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需要买房或者卖房,随时给我打电话,竭诚为你服务。”
简耀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回到车上,简耀立即用手机给乌青发了封邮件。在信中,他说明了自己身份,并询问了几个问题:《神经》这张CD去哪儿了?T小区的房子租给了谁?还有,为什么把这么多年的收藏付之一炬?前两个问题是与案件有关的,后一个问题则是简耀自己想问的——作为同样的音乐爱好者,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刚发完邮件,简耀抬头看见华镜正站在不远处的街边,漫无目的地张望。简耀知道他一定是在偷拍素材。果然,他发现华镜的大衣里凸起一块——肯定是DV机,镜头也许正对着那些在街头巡逻的特警。
他走下车,抬手刚想和华镜打招呼,突然,原本散漫巡逻的特警紧张起来,拿起武器开始往同一个方向跑去。这时华镜也看见了简耀,两人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也跟着跑了起来。
出事了!
简耀心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华镜也不再掩饰,从大衣里把DV机拿了出来,持在手上,跟在后面边跑边拍。
就这样跑过了两个街区,终于,他们看见了。
半个月后,在华镜制作的那部引起全国轰动的新闻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下真实而残酷的现场画面重现:
特警们蹲成一排,手拿着枪,借助警车的遮挡,组成了一条长长的封锁线。金峰站在队伍的中间,挺直腰杆,手握喇叭,随时准备发号施令。在他们的正前方,一个男人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正面对着他们。
镜头拉近,对准那人的脸,竟是伍仟!
“把手举起来,赶快投降,你已经被包围了。”影片中响起了金峰通过喇叭发出的呐喊。
对面伍仟并不答话,只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四周一片静寂,天空有乌鸦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伍仟猛地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像是要抽出一把枪。
“不要!”
镜头的侧方冲出去一个人,从背影看,是简耀。他想象着下一刻,随着金峰的一声“开火”,十几把枪的枪口同时冒烟,枪声像放鞭炮一样此起彼伏。顷刻,伍仟便被打成了马蜂窝。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世界安静至极。
瘫倒在地的伍仟被团团包围。很快,鲜红的血液从他嘴里汩汩溢出。
他杀死了自己。

第十八章
母亲死后,伍仟曾想过离开这里。他生于此,长于此,出去混过十年,然后回来了,即使再出去一次,即使这次永远不再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亲人都不在了,又没有朋友,去哪儿不是活着。
但他终究没有走,而是选择深居简出,与世人保持距离。避免抛头露面的理由有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个罪犯。在南方的某个医院附近,伍仟偷走了一对从农村来大城市看病的父子的几万块救命钱,然后开始亡命天涯。
在全国各地流窜了几个月之后,他内心极度煎熬,疲惫不堪。终于,他下定决心,一路往北,风餐露宿,靠着一双腿走到了寒城冷镇,回到了T小区里的老家。他告诉垂垂老矣的母亲,自己厌倦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只想回家竭心尽力地侍奉老母,踏踏实实地安度余生。
伍母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回归而感到半点高兴,相反,她根本不相信什么“侍奉老母”一类的鬼话,并坚定地认为伍仟肯定在外面犯了什么事,才躲回来的,就像当年一样——十年前,正是伍仟恶劣的偷盗行为,把伍仟的父亲给活活气死。她恨透了这个混球儿,恨不得他死在外面了才好,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因此,伍仟回来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在偷偷寻找证据,儿子犯罪的证据,打算一旦发现,立即报警,把他关进监狱,免得在外面害人。
然而很遗憾,没多久,她就死了,胃癌晚期。在她死后,伍仟把她的骨灰随意撒在郊外的小河里,而且以废纸的价格卖掉了她一辈子积攒下的知识财富——满屋子的书。要不是手续烦琐,伍仟担心太过招摇被警方盯上,说不定这套房子也会被他卖掉。
伍仟很快花光了抢来的钱以及母亲留下的少许积蓄,再次陷入穷困的境地。贫穷使人发疯,再说伍仟本来就是一条疯狗。隐藏了很长时间的兽性又隐隐发作了。他每天站在阳台上,俯视楼下不断经过的行人,如同巨鹰观察一个个新鲜的猎物,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出门捕食。在小区里,借助夜色的掩护,他尾随一名女子进了单元楼,然后在她打开门的瞬间从背后扑了上去。那女子在倒地的瞬间按开了电灯。
四目相对。伍仟顿时兽性大发,将她按倒在地,企图实施强暴。出乎意料的是,那女人几乎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流泪,并且在事后将他紧紧抱住,用身体的温柔包容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一刻,伍仟嗜血的兽性消失了,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使他像只孱弱的小兽一样蜷缩起来,浑身瑟瑟发抖。那种久违的丧家犬似的卑微感笼罩下来,他竟懦弱地哭了。
伍仟被彻底征服了,就像野马找到了主人。当他了解到菲菲其实是名妓女后,不仅没有任何嫌弃,反而深表同情。他认为自己和她是同一类人,是这个世界的弃儿,毫无希望地活着。这种认知在他看来就是爱情,而且是他的初恋。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她家,与她疯狂做爱,体验生命的洗礼和升华。他变得不一样了,并立志要把她从泥潭里解救出来,带她离开这里。
也就是这时候,伍仟发誓要干票大的。要是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去抢劫珠宝店。他认为,是爱给了他信心和勇气。为了可能存在的幸福未来,必须放手一搏。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一搏就成功了。那天,他带着一把从黑市买来的银色手枪闯进了市中心的珠宝店,在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提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极为敏捷地抢劫成功,并顺利驾车逃脱(那辆二手桑塔纳是他花光所有钱的原因之一,不到一万块,毛病多得吓人,但他特别喜欢)。事后,他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专业性”感到吃惊。平时,他无非喜欢看一些犯罪电影,电影教给他的只有一点:冷静。
他办到了。在外面躲避了两个月之后,他带着一大包珠宝回到家,兴冲冲地跑去找菲菲,却恰逢她不在家。失望的他在回家的路上意外得到了一个消息。他“死”了。
暖气锅炉房里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警察在现场找到了一张身份证,竟然是他的。这张身份证在不久前莫名丢失了,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头脑,于是他决定先躲起来。他匆忙回到家,把枪和珠宝藏好,然后就匆匆出了门。在电梯口,他遇到了邻居华镜,刻意压低了帽檐。
来到地下车库,他发现自己的汽车竟然不见了。他意识到有人盯上自己了。保险起见,他在车库里挨到了天黑,借着夜色的掩饰去了菲菲的家。他无家可归了,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一个人会收留自己,那必定是菲菲。然而到了菲菲家,他再次被震惊了。菲菲,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被人掐断了脖子,全身赤裸被捆绑在暖气管上。
楼下隐约有警笛声。来不及擦干眼泪,他再次逃亡。
就这样,他在外面躲藏了三天。这三天,他四处游荡,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工地找到一个简易棚,住了下来。在寒冷的冬夜,这种流浪狗似的生活令他感到绝望。然而,他始终没有远离T小区。他要找到是谁在针对自己,是谁杀死了爱人菲菲。他要把这个罪人揪出来,扒他的皮,挫他的骨,为菲菲献祭。
那天,一张纸团突然从简易棚的窗口扔了进来,上面写着:要想知道真相,去修车厂。他知道是哪家修车厂——因为桑塔纳的问题,他常常去的那家。
刚到门口,他就看见一个警察从里面出来,立即意识到上当了,拔腿就跑。很快,他就甩掉了追击——显然工棚是不能再回去了,此地再无容身之所。
第二天,他决定离开冷镇,再次亡命天涯。没想到竟发现满大街都是特警,根本出不去。在一个街角,他被喊“站住”,除了跑别无选择。
可警察实在太多了。不论他从哪个方向逃,都被截断了前进的路线。终于,在一堵高墙前面,他被包围了。
当几十把枪对准自己的时刻,他感觉厌倦极了,厌倦了漫天飞舞的大雪,厌倦了无休无止地逃亡,厌倦了以这样的方式苟活在世上。
恍惚间,他发现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了,如同笼罩在迷雾当中。一阵风吹过来,雾气散开,菲菲一身素衣,微笑着站在对面,向他伸出了手臂。他明白了,那是爱人在召唤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被拉过去。
他把插在上衣口袋的手掌撑直,顶起衣服,假装有枪的样子。
他听到哗啦啦子弹上膛的声响。
他微微一笑。突然,猛地从口袋里抽出了手。
一声“别开枪……”还未说完,一颗子弹已经准确射穿了他的眉心。

三天后,警队为蔡建荣和方磊举办了一场遗体告别会。地址选在镇公安局的大礼堂里,两位英勇牺牲的烈士照片并排放在一起,面前摆满了白色的鲜花和蜡烛,警队同仁一一上前敬香,哀悼亡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伤而肃穆的情绪。虽然本案的真凶伍仟已经被击毙,按照金峰的说法,也算是为这两位同袍“报了仇”,但毕竟死者不能复生,代价实在太过惨痛了。
简耀也到场了,看着照片上两位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再一次感到震撼。虽然他自认为办过几起大案,知道当警察的危险系数有多高,但活生生的同事惨死在面前还是难以接受,在这一刻,刑侦教科书中学到的那些全不管用了。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就像你看一千遍《辛德勒名单》所感受的冲击,也抵不过一个身边的人被死神带走,更何况两位的牺牲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与悲伤相比,此刻占据他脑子的更多是困惑。说实话,他完全不同意金峰的观点。因为本案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第一,如果伍仟是凶手,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假设是为了珠宝,为什么没有拿走?他和这些被害者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们?
第二,从伍仟这种自杀式的现身来看,很难把他和那个计划周密、心思严缜的连环杀手联系起来。
第三,锅炉房的尸体真实身份是什么?
第四,小蔡之死作何解释?乌青的房子里住的人到底是谁?
第五,凶手留下达明一派歌词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六,作为案件的关键人物,华镜到底跟凶手有怎样的牵连?为什么凶手三番五次恐吓和陷害他,但又不杀他?
第七,凶手绑架华镜儿子的目的是什么?
第八,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去哪儿了?
……
这两天,简耀一直试图跟金峰见面,把自己的这些疑惑告诉他,但后者仿佛有意躲着他,拒绝交流。不仅如此,简耀还得知他很快将要宣布伍仟就是真凶,并准备就此结案。这让简耀快要气炸了。
不就是为了领功受赏嘛!这个沽名钓誉之辈!
简耀在心里把金峰狠狠骂了一顿,他很纳闷,这名被内刊极度渲染的所谓“神探”,到底是怎么破获那些轰动大案的?难道全是靠的这种张冠李戴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得不说是警队的耻辱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继续查下去,但如果此案被金峰就此结案,要再重启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手续极为烦琐,更别提还要推翻一位上级的功劳之作。因此,他必须想办法延期定案,并立即复职。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效地开展调查。
因此,他今天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要试图说服一个人。他站在礼堂门口的侧边,等待着这个人的出现。他不确定这人会不会来。
“你是简耀?”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简耀转过头,看见一个全色黑衣打扮的高个儿男人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在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彪形大汉。
“是……是我。”
“你说有要紧事找我?”
“是的,蔡……蔡伯……伯父。”
站在简耀面前的,正是本市最著名的企业家蔡云,小蔡的父亲。
“我常听建荣说起你,”蔡云没料到简耀是个结巴,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说你是他的老师,从你这儿学到了不少东西。”
“是他……他自己……上……上进,”简耀停顿了一下,“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知道枪的事情你有责任,但本质上与你无关。何况凶手现在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凶……凶手没……没死。”
“你说什么?”蔡云脸色一变,没有了之前的镇定。
简耀看了看蔡云,接着说:“金峰弄……弄错了。凶手另有……有其人。”
“够了!”
蔡云勃然大怒。
“你知道我一年给政府交多少税,有多少警察是靠我养活的吗?现在我的儿子没了,唯一的儿子,你们倒好,一会儿跟我说凶手自杀了,一会儿又说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到底在玩什么啊,全是吃白饭的吗?!”
“伯父……”
“说!”
“您知……知道小蔡是怎……怎么牺……牺牲的吗?”
“啊?”蔡云一愣,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一定见……见到了凶……凶手,”简耀声音有些颤抖,“他完……完全可以选择离……离开,但他没……没有。他是为……为了真……真相而……死的。他是一个好……好警察。”
蔡云已是满脸泪痕。
简耀拿出笔记本,把写了满满一页纸的疑点给蔡云看。蔡云看过之后,表情极为复杂。
“您帮……帮我复……复职。我一定抓住……凶……凶手。”
简耀调查过了,蔡云是目前唯一有能力让案件延期以及帮自己复职的人。
蔡云陷入了沉思,而简耀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了几步。简耀知道他要作决定了。
“我想办法让案件延期一段时间,并且帮你复职,而你只要做一件事,帮我报仇。”
“放……放心,抓……抓凶手是……我的工……作。”
“不只是抓住,”蔡云停顿了一下,“我要你用你的枪打爆那个浑蛋的头。”
简耀一脸愕然。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今年才22岁,正是大好年华啊。”蔡云感慨万千,“我请了全国最好的化妆师,昨天,你猜他跟我怎么说,他说,我儿子后脑勺的洞太大了,骨头粉碎,根本修复不了,只能用牛骨代替……”
蔡云完全说不下去了,泪水再次在他眼眶里打转。简耀也感到很难过,他想到如果死的是自己,那个瘫痪在床上的老爹该是多么绝望。
“你一定要答应我,”蔡云继续说道,“只要让那个王八蛋死,我做什么都愿意。”
简耀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个父亲的悲伤。
“答……答应。”
说完,简耀朝蔡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蔡云看着简耀远去的背影,恍惚觉得面前这位说话结巴的男孩像极了自己刚死去的儿子。

简耀当然不会真的答应蔡云的要求,用枪去打爆凶手的头。他很清楚警察的职责是抓人,而不是杀人。不过也不排除开枪的可能。凶手如此凶残,在面临危险时击毙他是唯一的选择。
蔡云的力量果然强大,不到一天,警徽和配枪重新回到了简耀的身上。不仅如此,他提出再多给一周去调查案情的申请,也被通过了。
“算你小子运气好。不过最多也就七天,七天一过,这案子也就算了结了。”金峰说。
复职后,简耀立即展开了工作。他提出让李诗诗回来帮自己,并给她安排了一项之前没有完成的任务:找出那部新闻作品中当事人刘一梅的家庭关系。
接着,他继续给乌青发邮件——距离上次发邮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始终没有收到回信。
之后,简耀给华镜打了几个电话,想约他出来再聊聊那部新闻作品,但始终没人接听。挂了电话,他去了一趟奶茶店,买了一杯珍珠奶茶。当他嘴里嚼着糯米珍珠正在努力思考问题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华镜。
“简耀!快!快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华镜的吼叫声,把简耀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我儿子……他……回来了!”
华镜惊恐不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离开家之后,晓楠几乎去了儿子可能会去的所有地方。学校、同学家、游戏厅、网吧,甚至河边。做图书编辑时她曾经编过一本有关青少年心理问题的书,作者通过大量的案例和数据分析,得出当今中国社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青少年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严重者可能会有自杀倾向。事到如今,她不确定自己的孩子心理到底有没有出问题。
一开始,她并不承认自己不了解儿子。她犯了做父母的通病——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把孩子从小养到大,怎么会不懂得孩子的心呢。但随着寻找的深入,她发现自己对儿子不仅不了解,还误解很深。无数的蛛丝马迹显示,她的儿子华柯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差生。而且还是一个未知的黑洞,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平时在做什么、脑子里在想什么。
但这并不影响晓楠继续不管不顾地找他,而且越是迷茫,越想找到他、得到答案。他才十八岁,即便与他重建母子关系也并不晚,只要他愿意回来,晓楠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是的,她坚信儿子是离家出走,而非出了什么意外。这是一个母亲正常的美好愿景。离家出走意味着他只是一时赌气,意味着他是安全的,意味着他随时会回来。但要人命的是,她并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等待是最残酷的,它不给你一个痛快,只是无休止地折磨你,消磨你的意志,让你逐渐拖垮自己。晓楠打印了一张华柯克的照片,拿在手上,见人就问,像个疯子。就这样,她在城市里游荡了三天。随着冬季的深入,街上的行人一点点地在减少,寒风像一群拿着藤条扫把的清洁工,不断抽打、驱赶她这个没人在意的母亲。
有一天,她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走进一家面馆,点了碗雪菜肉丝面。在等待面上桌的过程中,店内温暖的暖气一层层融化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雪,使她僵化许久的心开始复苏,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注定的。该离开的总会离开,该回来的自然会回来。一切都应该听天由命。也许,儿子会自然而然地在某一时刻回到自己的怀抱。
然后,她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推醒。她看见店长正笑盈盈地望着她,并告诉她店里马上就要打烊了,之前的那碗雪菜面已经胀干了,要不要重新为她下一碗。
她摇摇头,大口吃完了摆在桌上的面条。就在她打算离开的时候,店长递给她一张纸条。
“你刚才睡着的时候,有个人留给你的。”
“什么人?”晓楠一脸困惑。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
晓楠一惊,立即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让她瞬间泪如雨下。
“妈妈,够了,快回家吧。”

第十九章
T小区里的一幢居民楼楼顶,坐着一个人。女人。
她悬坐于天台的边缘,双腿荡在半空,目光茫然地看向远方。在她脚下的楼底路面上,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等待着一场惊险大戏降临。
这是十年前的11月15日。又一个通暖气的日子。
女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大冬天只穿着一件梅花图案的橘黄色毛衣。寒风凛冽,她却像失了心智般无动于衷。任何人都能看出她是绝望的。这种呆滞、无言、不提任何要求的自杀者,通常劝说是无效的,若要施救,除了找机会强行把她拉下来,似乎别无他法。
幸好她并不着急往下跳。
消防人员终于到了。他们开始按部就班地一边派人从楼道里上天台,一边不断抬高升降机,试图从前后两面接近轻生的女人。楼下围观的人群不合时宜地骚动起来,嘘声四起。这些动静终于惊动了女人。她站了起来,脚尖探出了天台边缘,浑身颤抖,开始哭泣,看得出她情绪很不稳定,焦躁不安。
升降机被镇住了,停止上升。她似乎有些犹豫,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但危险并没有解除。往前一步是深渊,她依然在万劫不复的边缘。两个消防队员已经爬上了天台,出现在她身后几米的地方。他们在慢慢逼近。
围观的群众再次骚动起来。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有几个人仰着脑袋,高声呐喊着,语气极为轻浮:
“跳啊,快跳啊,别耽误我时间……”
“等了半天,怎么还不跳,再不跳我可上班去了……”
“噢,跳吧,别怕,宝贝,我在下面接着……”
“别吹牛了,你要敢接我跟你姓……”
“怎么不敢,要不你跳个试试?”
“去你的吧。”
消防员眼看着就要抓住她了,突然,女人毫无征兆地纵身一跃,头部朝下,像被人丢弃的盆景植物,刚一着地就咔嚓破碎,脑浆如泥般四溅。
围观群众赶在她落下之前自觉地散开,又自觉地聚拢,最后在警察的劝说下,各自离去。
接下来是对几位起哄者的现场采访。
甲说:“第一次看人跳楼,你看,我裤子上都溅到血了。”
(镜头扫向甲的牛仔裤,上面的确有一些深褐色的不明物。)
乙说:“肯定是老公带着小三跑了呗。唉,女人连老公都看不住,也蛮可怜的。”
丙说:“我还以为她不敢跳呢,没想到真跳了,跟看恐怖片似的,吓死老子了。”
华镜说(画外音):“你有想过去救她吗?”
丙说:“救她?你怎么不去救啊,真是的……”
……
然后,镜头对准了一名靠在消防车上打电话的消防员。从画面的角度看,明显是偷拍。
消防员对着电话说:“……对,有人跳楼……死了,弄了一地,太他妈恶心了……”这时,他发现了镜头的存在,立马气势汹汹地指着镜头,“喂,你拍什么拍,把机器给我关了……”
晃动的画面。一只手掌盖住了镜头。黑屏。

华镜作为一名住在T小区且入行不久的电视台记者,意外用DV机拍下了女子坠楼事件的整个过程。这部获得当年省里电视新闻奖的专题片《看客》的结尾,是华镜在自家楼顶天台俯拍的T小区全景:雾霾深重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参差不齐地挺立着,远处,一座高耸的暖气烟囱不间断地排放着白色的浓烟。这画面壮观又灰暗,充满了隐喻和讽刺。后来,在新闻奖组委会的授奖词里有这样一句话:这是一部深刻的、具有社会批判性质的现实主义作品,几位看客的拙劣表现反映出整个时代的冷漠病症,不仅震撼人心,同时发人深省。
这几天,华镜一直在重复观摩这则新闻,试图找出一些线索。伍仟的死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伍仟是最大的嫌疑人,然而这个“凶手”却莫名其妙被警察当街打死。最关键的是,“凶手”死了,他的儿子依然下落不明。
华镜把死者的照片与片中出现的人物一一对照,再次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甲是伍仟。
乙是菲菲。
丙是曹军。
消防员是方磊。
他们先后被杀,并出现在了同一部新闻片里,这绝非巧合。表面上看,这些人只是一群麻木不仁的看客,说了一些风凉话,作为大众,顶多是道德低下,罪不至死。但假如凶手跟当年那个跳楼的女人有关呢?华镜突然有了一种设身处地的想法,假如自己是画面中那个女人的亲人,会怎么想?
华镜想,如果站在上面的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当看到有些动摇的她即将得救却依然跳了下来,自己会不会把她的死归咎于这些看客冷嘲热讽的话语刺激呢?因此,也许在凶手看来,那女人不是自杀的,而是被看客们杀死的,他们用冷漠和无情,在女人摇摇欲坠的身体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很多时候生死就在一线间。一个念头、一句话,甚至一个轻微的手势,都能影响一个人的生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起连环杀人案的动机就可以解释了。
没错,就是复仇。
接着,华镜想到了自己。杀他们还能够理解,但为什么杀我呢?我只是一个记者,记录了这件事情的经过,不应该被列入报仇对象。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对刘一梅施救?
当年在大学里上新闻课时,任课老师曾经给他们出过一道选择题:当你看见一个女孩在路上被人施暴,作为记者的你是应该用手中的摄像机把整个事件拍下来博取一个大新闻,还是扔掉摄像机跑过去救那个女孩?一直到下课,老师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让大家自己去思考、去选择,究竟是拍新闻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华镜的价值观是,救人固然重要,但在某些特定场合,新闻更重要。他既然是一名记者,就要遵守职业道德,将自己置身于事件之外,用最客观的视角记录和报道新闻。救人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他考虑的——那是消防员、警察、救护人员所要去做的,没有任何法律规定见义一定要勇为。他始终觉得,在社会上,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对自己、对别人、对这个世界作出的最好贡献。
因此,在刘一梅跳楼这件事情上,他始终觉得自己的态度是正确的。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放下摄像机去救人(何况消防员已经到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看客的嘴脸拍下来,给世人以警示。华镜甚至觉得,如果凶手是刘一梅的亲人,他(她)应该感谢自己才对。他其实是在帮死者以及她的家人向这个冷漠的社会提起控诉。
既然如此,为什么凶手还要把矛头对准自己呢?
“叮咚!叮咚!叮咚!”
华镜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他打开门,看见地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简单而清楚:
“想救你儿子的话,打开摄像机,立刻到楼底下。”
来不及多想,他立马拿上摄像机,与此同时给简耀打了个电话。
“简耀!快!快过来!”
接着,他按下了录制键。他冲出房门,冲进电梯,来到了楼底。镜头中的画面摇摇晃晃,它就像华镜的眼睛,四处张望,透着彷徨无助。这时,一声呐喊从头顶上传来:
“爸爸!”
镜头向上抬高,拉近,华柯克正站在天台的边缘,满脸是泪和鼻涕,浑身战栗。
镜头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这情景对于华镜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简直与十年前他所拍摄的女子跳楼画面一模一样!
他心如刀绞,正准备重新冲进楼里去救儿子。这时,手机响了。他慌张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别动!动一下,我就把他扔下来。”
“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华镜几乎哭了起来。
“我想让你体验一下亲眼看着儿子从楼上跳下来是什么滋味!”
“什么?!”
“举起你的摄像机,把镜头对准你的儿子,对,一直拍,就这样,用这种你最擅长的方式记录下你儿子的跳跃吧。别想耍花招,我一直盯着你呢,只要你不听话,我现在就把他扔下来……”
华镜心急如焚,嘴里干燥得能喷出火来,却毫无办法。走过路过的人因为好奇停下脚步,逐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这是干吗啊,跳楼吗?”
“你是孩子他爸?你儿子都要跳楼了,还有心情在这拍?赶紧上去救人啊……”
“打119了吗?不,我不打,你打,我手机快没电了……”
“现在孩子学习压力实在太大了,昨天我还在网上看到一则报道,说是……”
“放心,他不会跳的,我太了解现在的孩子了,顶多吓吓你……”
华镜被围在人群中间,手臂抖个不停。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简耀到哪儿了?他怎么还不来?

接到华镜的电话后,简耀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多带些人去,但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华镜只在电话里说他儿子回来了,并没有提到“凶手”。他迅速到达现场,发现楼下已经围满了人,大家视线朝向楼顶,指指点点。华镜居于人群当中,手中拿着摄像机,看起来很崩溃。
简耀看明情况,当机立断,闪身溜进了楼里,准备上天台救人。他按了按电梯,发现竟停运了,于是走进安全通道,顺着楼梯往上爬。这幢楼一共有三十一层,简耀用尽全力攀登,当他爬到第三十层的时候,终于感到双腿发软,气喘吁吁,需要坐下来好好调整一下。等到呼吸逐渐平复后,他从腰间把枪拔了出来。
最后这一层,他走得万分小心。这是他第二次离凶手如此之近。上一次,那家伙打晕了他并拿走了枪,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丑陋的一个污点,后脑勺至今仍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决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来到天台门口,轻轻地推开门,紧贴着门走了进去。他打开枪的保险栓,稳稳举起,枪口朝前,随时准备射击。他终于要与真凶面对面了。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根本没有什么凶手。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华柯克,正站在天台边缘,腰间系着一根粗大的安全皮带,皮带的另一端固定在了一根牢固的铁栏杆上。在他脚边的地上,放着一台正播放着所谓“凶手指令”录音的小音响。
来不及多想,他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华柯克,躺在地上。接着,他把脑袋探出天台的边缘,朝楼下的华镜喊道:
“我抱住他了!没事了!”
听到楼上简耀的喊声,华镜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把摄像机摔坏。

接下来是一番漫长而没有效率的审问。
面对警方的质问,华柯克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和父亲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觉得生活太沉闷了,而高考即将来临,压力太大,所以想出这么一招来放松放松。
“警察叔叔,你也看见了,我身上绑了安全皮带,根本不可能掉下去,这就是好玩。”
“为……为什么?”简耀问。
“他们不关心我。”华柯克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简耀倒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少许真情流露,但转瞬即逝。“反正又没出什么事,对吧?开玩笑不犯法,我懂。”
“为……为什么……是……这种方式?”
“我看过我爸当年拍的那个新闻片。那不是他最得意的代表作吗?我就故意拿这个气他。”
“气他?那……那些录……音怎么解……释?”
“说实话,我觉得他这新闻拍得挺不厚道的,拿人跳楼做噱头,损不损啊。”
“那你这几……几天去……去哪儿了?”简耀换了一个角度提问。
“到处瞎逛。我成年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有人看……看见你上……上了一辆桑……桑塔……纳。”
“肯定认错人了。”
到这儿,简耀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收获。
因为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华柯克跟本案有关,只能就他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进行处罚。批评教育后,便将他释放了。虽然简耀凭直觉认定华柯克没有说实话,但直觉不是证据,目前只能如此。他悄悄叮嘱华镜这几天注意儿子的行踪,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华镜这次被吓得不轻,但看到儿子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他还是很高兴,即便他也对儿子给出的解释深表怀疑。现在不是去质问他的时候,得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机,再想办法让他说实话。

晓楠回到了家。在此之前,她收到了华镜的短信,被告知了发生的一切。她洗了个热水澡,披着潮湿的头发,神清气爽地做了顿晚饭。在华镜和华柯克回来后,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热情地招呼儿子吃东西。晚饭后,又给儿子打了洗脸的热水,递上干净的睡衣,安排儿子去卧室睡觉。整个晚上,她都没有正眼瞧过华镜一次。
等安排完这一切,客厅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俩时,晓楠与华镜面对面坐下来,开始说话。
“咱们明天就去离婚,孩子归我,房子归你,我带着他去其他城市生活,不需要你的赡养费,你也最好别来找我们。”
“怎么可能?即便离婚,我也不可能不去见他,我是他亲生父亲,你不能就这样把他带走。再说了,他现在身涉杀人案,目前正处于破案的关键时刻,你不可能把他带走。”
“那我们法庭上见。”
“好啊,法庭见就法庭见。”
“华镜,你给我听好了,不管我的儿子犯了什么错误,我都会保护他。”
“哪怕他参与杀人?”
“你还是人吗?说这种话!”
晓楠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得转身去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床被子走了出来,铺在沙发上。
“今晚我睡沙发。”
说完,就自顾躺下,脸朝里侧,不再说话。华镜兀自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站在泥泞的沼泽地里,越陷越深。

华柯克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父母在外面所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既失望又难过。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努力,还是没有换回家庭的和睦。这个家已经分崩离析了。
但他还是替自己感到骄傲——他救了父亲一命。那个叫“零”的男人答应他,只要他完成这出戏,就放父亲一马。华柯克希望“零”说话算话,即便知道他就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一开始,他把“零”当作心灵导师,有什么问题都去咨询他,也得到了很多好的建议。然而,当“零”突然在QQ上提出要和他见面时,他开始怀疑其另有目的。他已经十八岁了,整天泡在虚拟的游戏里,深刻地知道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虚假的,根本不能去相信。他不相信老师同学,不相信游戏里的好友,甚至连父母都不相信,怎么可能轻易相信所谓的心灵导师呢?
不过,华柯克还是愿意去会一会这个“零”,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游戏给了他冒险精神。他和别的游戏玩家不太一样。别人在游戏中堕落,而他在游戏中长大成人。
没想到的是,这次冒险之旅给了他一个超大的震撼。他不仅被软禁,还被迫看了父亲曾经的新闻代表作《看客》,以及目前正在T小区里发生的杀人案的现场死者照片。“零”试图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华镜是这起悲剧的始作俑者,罪恶的源头,因此会以最冷酷的方式被杀害——除非他配合演一出戏。
在华柯克看来,那则新闻作品的确有不道德的地方,但也不能因此而判了父亲的死刑。然而他没有选择。
于是就有了天台上的那一幕。他觉得自己完成得很成功,父亲显然吓坏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这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还是太天真了。

华镜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细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开始有点明白凶手做这一切的用意了。他,华镜,被当成了与那些看客一样冷漠的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他那种冷酷的记录方式,以及那赤裸裸的死亡过程在全市荧屏上的大肆播出,让无数人目睹且消费了一把刘一梅的死亡。
他想,如果这辈子有机会见到刘一梅的家人,他一定要向他(她)深深鞠上一躬,表达歉意。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他躺着的这张席梦思床的下面,凶手正握着尖刀,等待一个结束华镜性命的最佳时机。
杀戮还远没有结束。

第二十章
他静静地躺在床下,略感无聊。
因为个子高大,而床的高度不够,平躺着的他无法翻身,只能盯着床板上奇形怪状的木纹发愣。一转眼几个小时过去了,要不是手上的匕首时刻提醒着他今晚还有人要杀,他没准会不小心睡过去。
这些天连续不断地杀人不仅没有带给他复仇的喜悦,反而令他倍感失落和疲惫。导师曾说他是天生的杀手,一身神力,冷酷无情。但时至今日,他愈发讨厌这个说法。没有谁天生喜欢杀人。
杀第一个人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承认,当时确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刺激,兴奋,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酒。但事情过后,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如同苍蝇一样驱赶不散。他开始做噩梦,盗汗,失忆,到了后来,干脆用回形针头扎自己的大腿。当鲜血伴随着痛感从身体里涌出来的那一刻,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毒液一样的罪孽被排出了体外。接着,在导师的指引下,仇恨卷土重来,他继续按照导师的计划进行新的杀戮。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过怀疑,一门心思只想为死去的母亲报仇。他把导师当作自己的父亲,把导师的话当作人生信仰,导师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像台机器。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些人真是死有余辜。
菲菲,一个妓女,每天跟无数的男人上床,换取金钱。对家人说谎,对客人虚情假意,卖弄风骚。这样肮脏下贱的人有什么理由活在世界上?
曹军,一个黑车司机,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为了一点钱,整天像条狗一样忙死累活。这样卑微的、没有灵魂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价值?
伍仟就更不用说了,小偷、抢劫犯,对母亲毫无孝心可言。这样的人渣有什么必要活在世界上?
还有方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警察,对嫌疑人刑讯逼供,把自己的妻子打进医院,是一个除了拳打脚踢什么也不会的蠢货。再加上他当年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就这样烧死真算便宜了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报仇,也是在为社会除害,为世界荡涤罪恶。然而,这些人中间最该死的,华镜,依然还活着。当年,正是这名记者拍下了母亲的坠楼视频,然后把这起惨剧当作新闻在电视上赤裸裸地播放,让全世界的人来消费自己母亲的死亡——在他看来,这无异于鞭尸,就算把华镜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
导师明白他的心思,答应帮他解恨——让华镜也体验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导师设计了一个陷阱,抓住华镜的儿子,关了三天。华柯克回家的那天,他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希望按照导师所说的,那孩子会当着华镜的面跳下来。可是万万没想到,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就是说,导师的计划失败了。他跑去找导师,并没有找到。急于复仇的心迫使他下了决心。趁着华镜家没人的时候,他带着刀偷偷溜了进去,躲在他的床下,伺机谋杀。
这时,他听见有人回来了。
是华镜的妻子晓楠,她并不是目标。再等等吧。

华镜带着儿子离开刑警队后,简耀一直心神不宁。尽管华柯克否认了一切,但他仍脱不了嫌疑。他上过凶手的车,直接参与了恐吓自己父亲的行动,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对他的盯梢。金峰只给了七天时间,他觉得自己等不起了。
于是,他跟了上去,想去华镜家私下再跟华柯克谈谈。五条人命,两个是警察,父亲也受到威胁,他不相信已经成年的华柯克会对此无动于衷。刚才在刑警队没问出什么来,简耀觉得是因为孩子对那个环境有恐惧感和不信任感,换到他自己的家里,说不定会有另一番效果。
简耀来到华镜家单元楼门口,从下往上看,不禁感慨万分。查这个案子的第一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在电梯里遇见了华镜的太太晓楠,然后在伍仟的家里被凶手打昏。那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直到现在,他仍感觉后颈处在隐隐作痛。
走进单元门,走进电梯,正准备去按11楼的按键,突然,他发现在所有楼层按键的最下面,有个“-1”的按键,顿时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个按键一直都在那里,自己今天却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想下去看看。凶手就住这个小区,我们找不到他,很可能是因为方向错了——不是地上,而是地下。
他按下了“-1”键。
电梯开始启动,缓缓下降。
叮咚。
电梯门开了。
门外一片漆黑。简耀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功能的同时看了一下信号格。一格信号都没有。
过道狭长。他用左手举着手机,照亮前方,右手放在腰间,紧握枪柄,随时准备拔枪。灰尘堆积,蛛网密布,各种破旧废弃的建筑材料不时触碰他的脚尖,使他不得不多次抬脚朝左右两侧扫开障碍物。
走了十几米,他逐渐摸清楚了这个地下室的构造。这里有点像那种常见的商务小酒店,长长的走廊,左右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扇门,门上有编号,并且都上了锁。很显然,这里曾经被规划为储藏室。
他曾经听人说过,T小区的物业公司曾把原本被房管局定为人防的地下空间像做蜂巢一样,划成一个个10平方米到50平方米大小不一的隔间,装上门,对外售卖,企图赚取一大笔钱。后因业主举报,这个项目被叫停,物业公司受到了重罚。再后来,物业倒闭了,T小区正式成为无人管地带,这个地下室自然也就废弃了。
简耀又走了一段,没有什么收获,便打算出去。就在他转身之际,突然感觉脚下咔嚓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于是把灯光朝下照去。是一个四方的纸质牛奶盒。他俯下身,把牛奶盒捡起来,看了看生产日期,发现是上星期的。
很有可能有人就住在这里。他扔掉牛奶盒,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他每走到一扇门前,就用手拧一拧门把手,看看能不能打开。就这样试了二十几扇门后,突然,他感觉摸到了一个十分光滑的门把手。将光源靠近,门把手上发出铮亮的光,是被人长期触摸的缘故。他试着开门,但打不开。他抬起头,看见门框上装了一把弹子锁。
他朝后退了几步,借助冲击的力量,奋力一脚踹向门。不开。又是一脚,还是不开。他四下找了找,发现一块砖头,拿起对准门锁一通猛砸。终于,门锁被砸开了。
他扔掉砖头,推开门,一股食物的霉味和动物的粪便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呛得他不停咳嗽。他连忙捂住鼻子,把手机的电筒抬起来,照向屋内。然而光亮实在有限,照射的范围很小,看不太清状况。他又朝墙上照了照,找到一个开关。
屋内瞬间被点亮了。
简耀望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也许是很久没有这样静静躺着了,男孩开始有些恍惚,思绪乱飞。他人生第一次对导师的目的产生了疑惑。没错,他是为了报仇,那导师呢?导师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透露过任何事情。在他看来,导师既是神,也是谜,既高高在上,又难以捉摸——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过去探寻一下导师背后的秘密,他总觉得那是一种不尊重、不信任。他不想让导师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印象。可以说,是导师养育了他,自己的命都是他的,如果连导师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
不过,厌倦感是真实存在的,不仅是心理上,生理上也同样如此。他感觉自己每杀一个人就像游过了一条宽阔、汹涌的河流,浑身湿透,筋疲力尽。他很想快点结束这样的生活,躺在岸边,来一瓶啤酒,看迁徙的鸟从头顶飞过,享受一番温暖的午后阳光。幸好这一切快结束了,华镜是最后一个。
过了没多久,男孩听见有人进屋。通过说话声,他判断是华镜和华柯克回来了。他们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接着,他听见华柯克回了房间,又听见华镜和晓楠在客厅吵了一架。真可笑,人都快死了,聊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他听见有人进了卧室。透过床底的空隙观察,他判断来人是晓楠。没多久,她又出去了,跟华镜说要睡在客厅。
现在,华镜终于进来了,脱掉衣服,关上灯,躺在床上。又等了一小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刀柄,决定动手了。

这是一间面积在50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屋内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有,能看到的只有一张钢丝弹簧单人床、一个马桶、一张凳子,还有一个吊在屋子中间供拳击练习的沙袋。除此之外,在屋子的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哑铃、铅球一类的小型健身器材。墙上挂着一台20英寸大小的液晶电视。
最让简耀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屋子靠左手的一整面墙上,贴着所有死者的照片以及记录他们平时活动规律的图纸。每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脸上都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唯有华镜还没有被标记。
简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即拿出手机,给华镜拨号,却因为没有信号无法拨出。他迅速跑出地下室,坐上电梯,按下11楼。希望没有出事,他心里不停祈祷着。

男孩手持匕首,刚想从床下出去,突然听见了华镜的手机短信声。接着,他看见华镜的双脚探了下来,伸进拖鞋里,噔噔噔,跑出了卧室。他只好又缩了回去,等待新的时机。
他在床下又默默地躺了将近二十分钟,每一分钟如同一年。他感觉身体开始冒汗,狂躁不安,情绪有些不受控制。他知道可能是导师给的药要发作了,这让他更加焦虑起来。他担心自己会像上次那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后在另外一个地方醒来,记忆全无。他要赶在药效发作之前下手,于是暗下决心,再等五分钟,如果他还不进来,自己就出去,把屋里的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这时,卧室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先是零散的几声,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繁杂,最终,如同千军万马、破阵杀敌般涌了进来。
他猛地一惊,然后立即明白了。他暴露了。这一刻,他意识自己的宿命已到,反而有了一种松弛、踏实的感觉,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享受这生命中最后的安宁。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他感觉脚下一直踩着的漂泊的船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而干燥的水泥地面。
他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接着,架子床板连同席梦思像天塌了一样压了下来。

随着电梯的上升,简耀的心也越提越高,一直悬到了嗓子眼儿。他恨不得电梯上有一个加速键,像坐火箭一样一下子蹿到11楼。然而,当电梯门“哗”地打开后,眼前的景象再次把他吓了一跳。
楼道里站满了警察。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黑色的头套从华镜家里被押解出来。金峰跟在身后,笑着对他说:“终于抓住了,辛苦你了,简耀同志。”
简耀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金峰的当。这位经验十足的警探假装放走华镜,其实是将他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天晚上,金峰派的人一直在华镜家附近转悠,意外发现了凶手的踪迹,立即报告,开始部署。为了不惊动凶手,他们给华镜发了短信,告知情况。华镜打开门,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去。
就这样,凶手被抓住了。

对凶手的审问起初很艰难。他始终保持缄默,一句话也不肯说,像尊石佛。警方不得不把华柯克再次叫了过来,希望他这次无论如何也得配合指认,否则将以包庇罪起诉他。
“我说到做到。”金峰对这个十八岁的孩子说道。
不知是金峰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华柯克见凶手已被抓住,威胁已经解除,他同意了指认——他一眼就认出,透明玻璃后面的那个高大男人就是那天从学校门口开车带走他的人。
“他就是‘零’吗?”金峰问。
“应该是吧。”
“应该?难道你没见过‘零’?”
“没有,那天我被他带到一个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台手机。每次‘零’都是通过那个手机与我通话。”
“那屋子在什么位置?”
“不知道,上车后他给我戴上了眼罩,只记得开了很长时间,摘掉眼罩时我已经在屋子里了。”
“你没有害怕或者反抗?”
“怕啊,但知道他抓我的目的之后就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害怕也没用,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办法救爸爸。”
一旁的华镜听了差点落泪,他看了眼妻子晓楠,她早已泪流满面。金峰觉得差不多了,拿上文件夹准备进入审讯室审问凶手,简耀适时插了进来。
“金队,要不我……我来审吧。”
金峰看了看简耀,点点头。
“也好。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要靠他太近,这家伙太危险了。”
“明白。”
简耀推开门,走进审讯室,坐到凶手对面。凶手依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喝奶……奶茶吗?”
简耀将一杯珍珠奶茶放到桌上,见凶手没有反应,于是自己喝了起来。
“我知……知道你是……谁,古……少新,对吗?”
半小时前,李诗诗已经将一份关于刘一梅亲属关系的报告递给了简耀,上面显示,刘一梅当年有一个11岁儿子,出事后就消失了。推算年龄,与面前的凶手应该差不多。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古少新终于抬起了头。
“我知……知道你为……什么杀……杀人。我看过那个新……新闻,那些人确……确实过……分,但他们真……真的该……该死吗?”
古少新露出不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无法体会我的感受。”
“当然……因为我……没杀……杀过人。”
“闭嘴!”
古少新突然情绪激动起来。
“没错,人都是我杀的!这些人统统该死!”
简耀吸了一口奶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能想象我那天有多痛苦吗?!我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我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她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一放学,我就往家跑,”由于太过激动,古少新有些语无伦次,“……只花了几分钟,我就跑到了小区里……楼下站满了人,我根本没想到他们在看我妈,她站在楼顶上,我看见她了。啊,妈妈,你要干什么,别跳,别跳啊……”
古少新仿佛沉溺到了当年那个情景之中,目光空洞、失魂落魄。
“……她不想跳的,我看出来了,她舍不得我。你快下来!消防员上去了,妈妈,别动,他们来救你了……”
“砰!”
古少新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巨响,把简耀吓了一跳,糯米珍珠差点呛进喉咙里。
“她还是跳了。妈妈,你跳了,就这样抛弃了我……”古少新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一脸悲伤。
一滴眼泪顺着古少新的眼角滑落下来。他哭了,像个孩子。这么多年,这些话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今天终于说了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脆弱不堪,原来自己一直是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不!”
古少新的情绪瞬间又回到了愤怒与狂躁。
“是他们,是那群冷漠冷血的人渣、王八蛋,在下面起哄,是他们让妈妈跳了下来,是他们,是他们杀死了妈妈!我要杀光他们!我要报仇!”
“所以暖气……”
“只有暖气,才能让这帮冷漠的垃圾热血沸腾起来!”
“你……这逻……辑逻真……古怪,谁……谁教你的……”
“还有那个华镜!”古少新根本不让简耀插话,“他拍的那个新闻片,对妈妈的亡灵是一种亵渎,一种比冷漠还要可怕一百倍的侮辱!现在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杀死他。等着吧。”
“那小……小蔡呢?”
“他是个意外。”古少新终于冷静下来了。
“有……有没有同……伙?”
“没有。”
“我去……去过你住……的地方,很难想……想象,你一……一个人在里面住……住了十年,你靠……靠什么生……活?”
“别问了,”古少新冷冷地说,“既然被你们抓住,随便怎么处置,坐牢枪毙我都认了。如果我没死,有朝一日出去了,还要继续报仇。”
随后,不管怎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古少新就像被剪了舌头一般,彻底变成了哑巴。金峰已经开始写案情报告,这起惊世骇俗的连环杀人案即将被宣告结束。没有什么比凶手自己的认罪证词更有说服力的了。
但只有简耀自己知道,这个案子余留的疑点太多,根本没有完结。首先,达明一派的歌词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其次,那个在锅炉里被发现的尸体到底是谁?他显然与本案有关,但似乎一直被遗忘了。还有乌青,他一直没有回邮件。
最关键的是,作为案件“始作俑者”的华镜除了在地铁站被挤下去过一次、儿子假装跳楼之外,自始至终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之前那么多起谋杀,古少新都实施得天衣无缝,为什么唯独在华镜的身上显得如此笨拙?
简耀找到古少新被抓当晚第一时间发现他踪迹的当值警察。
“你……你是怎么发……发现他的?”
“我看见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就停在华镜家楼下。”
简耀很困惑,如此周密的凶手,为什么会把这辆重要的汽车留在现场呢?难道古少新背后还有其他人?他跟金峰说,希望再多给他几天时间,不要着急定案。
然而,当警方准备押解古少新去看守所时,刚走出刑警队的大门,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驾驶摩托车冲了过来,对着古少新的胸口连开三枪,并趁乱逃之夭夭。

第二十一章
当天晚上,摩托枪手就在冷镇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被抓获了。嫌疑人叫王稻,绰号“刀子”,是当地的一名小混混,有过伤人前科,坐过牢,去年刚被放出来。经审问,王稻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拒绝坦白杀人的理由,只强调“跟他有仇”,而被问到底什么仇却答不上来。
简耀怀疑这是一起买凶杀人,幕后主使者最有可能是小蔡的父亲蔡云。当时简耀曾假装答应蔡云替小蔡复仇,却并没有去做,于是蔡云才会派杀手行凶。简耀甚至还怀疑警队内部有人受了蔡云的恩惠,才会让如此重犯轻而易举地在刑警队门口被枪击。然而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再加上上级莫名其妙施压,嫌疑人很快就被收监判刑,案件算是就此了结。
幸运的是,古少新胸口所中的三枪都没有击中要害。中枪后,他被紧急送往了寒城市中心的医院,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手术后,他暂时脱离了危险。医生说一枪击中了右肋骨,一枪击中了肝脏,最危险的一枪离心脏只有两厘米,破坏了一根重要的神经,导致他昏迷不醒。
“他随时会醒,也可能永远不醒。即便醒了,也会瘫痪。”医生说。
另一边,简耀带人把古少新的老窝翻了个底朝天。很遗憾,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但对于简耀来说,疑惑反而更深了。
如果古少新在这个幽暗、封闭、肮脏的空间里生活了十年,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高大,健壮,力大无穷,这样的成长环境,几乎不可能造就他。这里没有光照,也没有营养均衡的食物,更没有新鲜的空气来促进人类健康的新陈代谢。不仅如此,四处可见的霉斑和无数带菌的爬虫无不显示这里病菌丛生,除了那种越肮脏越疯长的巨鼠,动物都很难生存,更别说是人类了。
然而,古少新的存在是真实的。简耀想,或许他像某些科幻惊悚片中那些基因突变的生物,恶劣的环境反而使他变得更加强大,如同怪物——刚想到这儿,简耀就笑了。绝对不能把电影中的荒诞情节移植到现实当中。
那会不会是服用了某种药物?一种能增强免疫力、刺激肌肉膨胀的药?很可惜,这里没有找到任何可疑药物或瓶罐残留。
无论如何,简耀始终怀疑古少新背后还隐藏着某个人。照他的说法,十年前他的母亲企图跳楼,一群看客不仅不施救,还起哄怂恿,导致她最终跳了下来,酿成惨剧。那一年,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古少新只有十一岁,这么大的孩子是不可能带着仇恨在肮脏的地下室存活十年,并完成这么精细的杀人计划的。
在刘一梅出事之后,古少新就消失了,简耀找不到有关他的任何信息,倒是查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古杰明。他是刘一梅的丈夫,古少新的父亲。
根据李诗诗查到的信息,古杰明一直就住在冷镇。十年前,他和一个叫姜艳的女人一起在距离T小区不远处的Z小区买了房子,户主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这会不会是刘一梅跳楼的原因?丈夫出轨,抛妻弃子,和别的女人重组家庭,因此她想不开而自杀?这样说的话,在刘一梅死后,会不会是古杰明把儿子藏在了地下室?
如果这一切真是古杰明在背后指使,从动机上倒是能说通。一个背叛发妻和儿子的男人,因为无法面对妻子的自杀而愧疚,因此制订了一系列杀人计划来报仇,以减轻自己所犯的罪过。
要真是这样,古少新始终不愿意供出背后主使人身份倒是情有可原。他不愿把父亲拉下水,宁可独自一人把所有的罪都扛下来。
不过对于简耀而言,这里面还是有一些事情无法理解。既然要报仇,为什么要等十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拖下水,将他训练成杀人机器?
简耀立即决定去会一会古杰明。他从黑暗的地下室出来,回到地面。天空阴暗、昏沉,空气干燥,霾很重,天气一点没有要变好的迹象。居民们期盼已久的大雨依然没有到来。天气预报说有一股冷空气正在距此五百公里外聚结,两天后会刮到这里,气温会降至零下十五度,当然风也会吹散盘桓多日的雾霾,带来阳光。
此时,简耀站在几幢楼中间的空地上——这里正是十年前刘一梅跳楼事件的现场。假设十年前,住在17层的刘一梅家发生剧变,丈夫带着情人离家出走,刘一梅无法接受现实,爬上楼顶,站在天台边缘,企图自杀。
这时,刚放学回家的古少新出现在楼下。应该是这个位置。简耀走到空地右侧,站定。这里有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小区的南门口,而南门口外不远处就是小学,因此这是古少新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简耀想象着自己是十一岁的古少新,看着视线范围内所能观看到的一切。
空地上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其中有几个(死去的那几个)还不停朝上喊着起哄,怂恿刘一梅往下跳。古少新十分气愤,记下了这几个人的脸。
不对,刘一梅当时站在31层高的楼顶,按道理,不管楼下的人说什么,她都不可能听见。也就是说,她跳楼完全是出于自我意愿,不存在被看客激发或怂恿。再说,当时聚集了很多人,古少新根本无法从这些人中间迅速找到那几个看客,并且记住他们的脸。也就是说,古少新是事后从华镜的那个新闻专题片中看到他们的。那么,当时十一岁的他的真实反应应该是怎样的?
简耀定一定神,再一次回到十年前的现场。
古少新看见一群人站在楼下朝上看,但并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出于好奇,他慢慢走到人群边上。
十一岁的他个子还很小,大人们挡在了他前面,于是,他用尽力气从人缝中钻出来,站在了第一排。
消防队员在维持现场秩序。一个叔叔让他走远点,说小孩子不要看热闹。他觉得很烦,他已经十一岁了,大人们依然把他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什么都瞒着他,这也不让他看,那也不让他接触。他已经有了很强的逆反心理,不让我看我偏要看。他有点赌气似的抬起了头。
这一望让他兴奋不已。
他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楼顶的边缘,摇摇欲坠。
接着,一团黑影掉了下来,正好摔在他的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脸。之前还很兴奋的他顿时被吓傻了,虽然那团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但那件印有梅花图案的橘黄色毛衣清晰显示——那分明是妈妈啊。
他想喊,但喊不出口,想哭,却不知道怎么去哭。在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就像电视里反复播放的《西游记》里,那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小妖,被封存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动弹不得。
一只手掌从他身后伸了过来,捂住了他的双眼,并将他从逐渐下陷的泥沼里拖了出来,拖出了人群,越来越远。
而那个惨烈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他的脑海中,成了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长大,不断滋生血腥暴力的果实。
简耀睁开眼睛,缓缓回头,望着身后的几幢居民楼。
他顿时豁然开朗。
没错,那个带走小小古少新的人,那个隐藏在他身后的人,那个操控一切的主谋,当时就在人群中。是这个人告诉当时还是孩子的古少新,杀死他妈妈的人是那帮冷漠无耻的看客。
这时,简耀的手机响了。
乌青终于回信了。

在邮件中,乌青先是跟简耀叙了叙旧,解释了一下这么晚回信的原因:这段时间跟着女儿女婿在美国自驾游,没时间看邮件。接着他回答了简耀提出的问题——他把房子租给了一个朋友,而那张《神经》的碟被他留在了房子里。至于为什么要把上万张CD付之一炬,乌青伤感地在信中写道,出国前,他本来想把这些CD卖掉,可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买家,对方却以现在大家都听数字音乐为由,只愿意给一个近似收废品的价格。作为一个热爱音乐的人,望着一辈子收集来的唱片被人宣布为废品,难过之情可想而知。于是,他干脆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算是对自己逝去的青春与梦想一个沉痛的祭奠吧。
在邮件的末尾,乌青还补充了一句,那个朋友的名字叫古杰明。
简耀心头一惊。他迅速给乌青又写了一封邮件,告诉他情况紧急,想了解他跟古杰明的关系。接着,简耀骑上电瓶车,朝古杰明家的方向奔去。

叮咚!叮咚!
简耀按响了古杰明家的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
门内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半裸着身子,一副轻佻的模样。他显然不是古杰明。
“你找谁?”
“警察,”简耀迅速出示了一下证件,“古……古杰……明……在吗?”
男人一听,翻了一下白眼,闪到一边。随即,一个三十几岁、穿着粉色睡衣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他怎么了?”女人一脸满不在乎地问。
“姜艳?”
女人点点头。
“他在吗?”
“不在。”姜艳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斜靠在门上,展示着自己维持很好的曼妙身材,“我已经半年没见过他了。帅哥,要不要进来坐坐?”
“好。”简耀虽然心里有些厌恶,但还是走了进去。“他……什……什么……时候……走的?”
“半年前。”姜艳领着他坐到沙发上,“你结巴的样子真逗。要不要喝点酒?”
简耀摇摇头。他看见之前那个男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充满敌意地望着他。
“他去……去哪儿……了?”
“鬼知道。”
“你了……了解他儿……儿子的情……况吗?”
“他儿子?谁管他啊,多少年都没消息了。也许死了吧。”
简耀听了心里一阵不舒服,对面前这个女人的厌恶情绪达到了顶点。
“再好好想……想,古……古杰明可能去……哪儿了?”
“不知道!”姜艳有些不耐烦了,“不过我估计他走不远,又没亲人,又没朋友,而且还是个瘸子。”
“瘸……瘸子?”
“对啊,他出过车祸,右腿断了。”
停顿了一下,简耀问道:“你……还……还有古杰明的……东西吗?采……采集他的DNA。”
“都扔了。噢,对了,卫生间有把梳子,是他专用的,一直忘了扔。”

回到刑警队后,简耀重新打开本案的卷宗,把目光聚焦在案件开始的第一天,11月15日,通暖气的日子。在那天,警方先是接到了华镜的报警,然后在锅炉房里发现了一具男尸。直到今天,这具男尸的身份还没有确定。
再回过头来看看男尸的尸检报告:年龄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中等身材,偏瘦,面部因腐烂无法辨认;躯干和四肢皮开肉绽,已经熟透,体内鲜血流尽;右腿有明显的裂骨拼接,并打了几颗钢钉固定。
男尸与古杰明的特征非常像。简耀从那把梳子上提取了一些古杰明的毛发,送到化验科,只要与尸体的DNA匹配成功,就能百分之百肯定他的身份了。
在等待化验结果时,简耀试着又做了一些假设。现在假定死者就是古杰明,那么他为什么会被杀呢?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也是古少新的复仇对象。
十年前,古杰明抛妻弃子,带着姜艳重组家庭,刘一梅为此跳楼自杀,也许在古少新的眼里自己父亲才是罪魁祸首,一直在找机会杀他复仇。而古杰明出了车祸,右腿断了,行动不便,不仅丧失了劳动能力,还丧失了性能力(有姜艳提供的医院证明,她以此为自己另找男人作辩解),逐渐被姜艳嫌弃,并在半年前被赶出了屋子。
关于这点,姜艳自然不承认,但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对古杰明毫不关心的态度,以及目前另有新欢的生活状态来看,两人关系确实不睦。想到这儿,简耀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替他感到悲哀。
正如姜艳所说,被赶出门的古杰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钱都没有,只有一条残缺的右腿。这样的一个人能去干什么?除了当一个流浪汉,什么也干不了。就在这时,古少新找到了他,并且将其杀死,扔进了锅炉里,开启复仇之旅。
如果是这样,那么幕后主谋就另有其人,而不是古杰明。
另一种可能是,被姜艳赶出门的古杰明面对自己的遭遇,彻底意识到了自己当年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于是痛改前非,去为死去的妻子刘一梅讨回公道。他体验到的羞耻越多,复仇的心也就越强烈。他完全把刘一梅的死因推给了那些心肠冷漠的看客,而自欺欺人地弱化了自己的责任。他觉得只有杀掉那些人,才能抹去曾经的过错。他管这叫自我救赎——一个自私懦弱的男人很可能是这么认为的。
他找到了儿子古少新。不,这样的话很多东西说不通。应该是,十年前的他带走了古少新,养在地下室里,等待报仇机会的来临。也就是说,他的复仇计划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一个长期精心准备的结果。
完全不对!
如果古杰明是整个案件背后的主谋,那他为什么会第一个死在锅炉里?为了报仇而牺牲自己,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再说了,古杰明的死对于本案混淆视听一点帮助也没有。
简耀发现自己的推理进入了一个死胡同。突然,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是哪种可能,只要确定第一具尸体是古杰明,那么事实都是,古少新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从他被抓后叙述时冷漠的表情来看,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杀何人,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无家可归、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的流浪汉。如果他知道那人是自己的父亲还痛下杀手,未免也太残酷了。
简耀宁愿相信他不知道。人有时候的确疯狂到可以泯灭人性,但面对自己的亲人,生父,即便是认为他做错了,也绝不会到要让他付出如此惨重代价的地步。然而古少新现在昏迷不醒,真相无从知晓。
真是伤脑筋啊。
简耀每到这时,就想来杯珍珠奶茶。他骑车来到了奶茶铺,很意外,今天竟然没开门。他重新骑上电瓶车,想着哪里还有奶茶铺。
乌青的邮件再次到来。这次他倒回得挺快。
“我们是发小,都爱音乐,一起组过乐队。当年,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刘一梅,年轻时候的她简直就是女神。我和古杰明同时对她表白,结果她选择了古杰明。要是她当年选的是我,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了。
“他们结婚后,我也很快结了婚。但我始终对刘一梅割舍不下……我在他们家对面的单元买了房子,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去坐坐,远远地看一眼她心里就很满足。
“结果后来有一天,我意外发现古杰明在家里与一个女人偷情。我私下找到古杰明,劝他收手,他却以我偷窥刘一梅为由,威胁我不要说出去。那段时间,我挣扎了很久。最终,我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刘一梅。我不想让她被欺骗被伤害。
“得到消息后的刘一梅将古杰明捉奸在床,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没想到的是,古杰明竟然带着那女的就此离家出走,丢下妻儿不管不顾。刘一梅大受刺激,之后整个人状态都不好,直到她跳楼。她的死我也有责任。”
后面的内容让简耀更加震惊。
“半年前,古杰明突然出现了。他给我发邮件,说让我把房子租给他。一开始我还很犹豫,毕竟这么多年没联系,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出,我不免很奇怪。但最终我还是决定把房子租给他,因为他说是我害死了他的妻子。这是我欠他的。”
乌青还提到,他在门口墙上的牛奶箱角落里藏了一把备用钥匙。
愣神间,简耀的手机响了。是李诗诗。
已经确认了。锅炉房的尸体正是古杰明。

第二十二章
在二十岁的时候,古杰明曾组过一支乐队,名叫“两个臭皮匠和梅”。两个臭皮匠指的是他和乌青,梅是刘一梅。刘一梅是乐队主唱兼吉他手,古杰明弹贝斯,乌青打鼓。他们当时最喜欢的组合是香港的达明一派,也一起试着写过几首风格类似的歌曲,参加乐队比赛,去酒吧驻唱,自己用录音机灌录磁带,做着快乐而不着边际的音乐梦。
多年以后,每当古杰明回忆起这段音乐时光,都会感到万分自豪。在那一段名叫青春的岁月里,蕴含着快乐、单纯和友谊。他始终认为,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那个年代,他们三个人会玩一辈子的音乐,做一辈子的朋友。
很可惜,生命总是步履不停,而男女之间也不存在纯洁的友谊。在一次聚餐酒后,唯一还算清醒的他惊讶地发现,乌青喜欢刘一梅,而刘一梅却喜欢自己。
事后,他仔细地问过自己很多遍,到底喜不喜欢刘一梅,却一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困惑极了,既不想破坏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团体,又不希望乌青和刘一梅走到一起而导致自己受到冷落。几年后,随着乌青的主动退出,他答应了刘一梅的告白,随后结为夫妻。
婚后的生活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尤其是在生了孩子之后,他对刘一梅的厌恶之情达到顶点。他完全没想到,几年前还热衷写歌唱歌弹吉他的刘一梅会在婚姻的摧残下变成一个庸俗的家庭主妇。在他看来,她叨唠、刻薄、现实,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浪漫气质。
他开始瞒着刘一梅拈花惹草,到后来有了一个固定情人姜艳。年轻而美好的女人让他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从围城中走了出来,看到了满园春色,重获新生。
令他没想到的是,乌青发现了他的秘密。面对乌青的警告,他不以为然,并以乌青偷窥他们的生活而反要挟。
“只要你敢告诉刘一梅,我就把你在对面偷窥的事情抖搂出来。你这么喜欢偷看,以后我和刘一梅做爱的时候,会把窗帘拉开让你看个够。”
没想到下次和姜艳在家里偷情的时候,还是被乌青告了密,被刘一梅捉奸在床。古杰明不仅毫不羞耻,反而理直气壮地把矛头指向了乌青。
“看来乌青对你一直色心不改啊。”
“别胡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那样的人?笑话!谁不知道他当年喜欢你?要不,你跟他过啊,咱俩离婚就是,反正那个死变态想搞你很久了,正好成全你们!”
“古杰明!你还是不是人?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还污蔑好人?”
“欸,真是奇怪了,你这么帮他说话,难道你们已经搞过了?戴套了吗?每次看见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我就知道没好事。说吧,什么时候的事情。该不会是我们结婚之前吧?”
“你……”刘一梅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哦……我知道了!”古杰明一拍桌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明天我就带小新去做亲子鉴定!”
“你说什么?!”刘一梅震惊了。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别一直把我当傻子!小新是他的孩子吧,难怪我总觉得跟我长得不像……”
“啪!”
刘一梅狠狠抽了古杰明一个耳光。
“王八蛋!”
古杰明先是一愣,接着目露凶光。
“你敢打我?贱人!”
古杰明一脚踹在了刘一梅的肚子上,后者瞬间痛苦地倒在地上。接着,古杰明解下皮带,照着刘一梅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直打得她皮开肉绽、满脸是血才罢手。
当天下午,古杰明就搬离了家。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听到了刘一梅跳楼自杀的消息。震惊之余,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回去找儿子。然而,等他急匆匆赶回T小区,却发现儿子失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选择了报警。但和这世界上大量的儿童失踪案一样,警方在尽力搜查了一个星期后,开始逐渐冷处理。古少新的名字和照片湮没在了庞大的失踪人口数据库里。心灰意冷的古杰明面对新家庭的压力,也最终选择了放弃和逃避。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古少新,再也没有回到过T小区——虽然他所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几个街区。

几年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他断了右腿,成了瘸子。这时的他才发现,原来姜艳和自己的感情不过是场误会。他被自己的欲望迷惑了。几年下来,那个比他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女人掏空了他的钱包和身体,然后把他当作垃圾一样扫出了门。
没有住所,没有工作,更没有亲人朋友,拖着一条残腿的他成了真正的废物,每天只能靠从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生活。他常常又冷又饿,动不动就生病,但一个强烈的愿望支撑着他活了下来:在死之前,再看儿子古少新一眼。
他在T小区周围游荡,观察,等待儿子出现。作父亲的第六感告诉他,儿子并没有离开,还在这里。他不敢去敲原来屋子的门,害怕物是人非的绝望会杀死自己。他不求父子相认,只求看一眼,一眼就知足了。他相信终有一天,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会健健康康地出现在小区的门口,虽然十年未见,但还是轻易就认出了他。那孩子又高又大,就像曾经的自己,穿着皮夹克,留着长发,背后背着一把红白相间的电贝斯,正准备去参加一个热闹非凡的音乐节。
在一个分外寒冷的夜晚,古杰明再次病倒了。这一次他烧得很严重,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快不行了。他躺在T小区外的围墙下面,身上只盖着一件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棉被,不停地发抖。恍惚间,他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高高大大,从他的角度看,简直是巨人。他看不清巨人的脸,但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让他确信,那就是儿子古少新。
啊,儿子,你终于出现了。他心里想着,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快到这儿来,让爸爸好好地看看你。儿子,我等你很久了。
他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儿子能过来抱一抱自己,然后叫一声“爸”,那样的话他死也能瞑目了。
巨人如愿地走了过来,在他身旁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感到很欣慰,用力挤出了久违的微笑。虽然光线如此昏暗,虽然他满头乱发、满脸污泥,而且过去了十年,他并不确定儿子能认出自己。
巨人的手顺着他的脸颊一路往下,就像一场炫酷的滑雪比赛,动作华丽、优雅,它飞越下巴这座高山,停留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明显感觉到巨人的手在颤抖,并由此探查到一颗惶恐不安的心灵。他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然而,一直到死,他也没有听到那一声来自亲人的呼唤。

从民政局出来,华镜与晓楠相顾无言。二十多年的婚姻就这么结束了,华镜本以为会很难过,却意外有一种解脱后的松弛。经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这场婚姻就像那张充满划痕的碟片,无论再怎么修复都不能播放了。
昨天晚上他和晓楠聊了很长时间,这是他们最近几年在一起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们谈到最初的相识,谈到了希区柯克,谈到了火车站广场上的那个拥抱,谈到了买房的艰辛以及孩子的出生。
“要是能回到二十年前该多好啊。”华镜感慨万千。
后来,晓楠哭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但很快就被她用袖子擦去了。她就像砍断组织细胞坏死的残肢那样强行砍断了伤感,丢下一句“明天民政局见”,就离开了。自从上次古少新被警察在这屋子里抓住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酒店。
“我跟谁?”
等晓楠走后,华柯克从卧室里出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华镜吓了一大跳。
“什么?”
“我是说你们离婚了,我跟谁。我总得跟一个人吧。”
自从华柯克伪装的乖乖仔面具被撕开后,他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说起话来直接、生硬、冷若冰霜。这让华镜很不适应。
“那……你愿意跟谁?”
“随便啊,只要给钱养我,都一样。”
“你怎么对爸爸这么说话?”
“不然呢?”
华柯克说完,转身又回了卧室,留下华镜一个人在客厅。弄到现在这种局面,他感觉很挫败,幸好在事业上他迎来了第二春。
一周前,随着锅炉房尸体的身份被揭开,金峰宣布就此结案。他公开的案情报告大致内容如下:这是一起预谋已久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为古少新。十年前,其母刘一梅跳楼自杀,古少新把母亲的死归罪于现场围观起哄的看客以及父亲古杰明,计划复仇。他隐藏了十年,并将自己训练成了杀人机器。从今年11月15日开始,他制造连环血案,挑衅警方,猖狂至极,手段残忍。然而法网恢恢,无论罪犯有多狡猾、凶残,在英勇智慧的人民警察面前都是螳臂当车。目前,古少新已被逮捕归案,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被监禁在重症病房,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对于伍仟的死,金峰强调,当时已经确定其为几个月前市中心珠宝持枪抢劫案的嫌疑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面对极度危险的歹徒,警方开枪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案件结束后,金峰第一时间被调回了市局,并被授予个人二等功。柳队长重新掌握了实权,并将在本案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简耀提拔为刑警队副队长。
华镜将此案的全部经过制作成了一部新闻专题片,命名为《暖气:T小区少年杀人事件》。该新闻片被已经到视频网站担任总编辑的前电视台台长精心包装后,上传到了网站首页,并集合各种资源强力推广,很快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话题争议迅速升温。
如今,关于本案主犯古少新的判决问题,在网络上主要出现了两种声音。
第一种是,希望古少新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这种观点认为,杀人偿命,一个罪犯杀死这么多人,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借口和理由,都应该被处以极刑。
另一种观点则主张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动用死刑。凶手才二十一岁,虽然罪不可赦,但他是为了替母亲报仇,应该适当减刑。至于死的那群人,他们用冷漠的语言暴力“杀死了”他的母亲,当然也有过错,只是法律无法惩罚这群无耻的看客。
两种观点各有支持者,各有言论交锋。随着话题的深入以及媒体的推波助澜,这起案件成了当下最热门的话题,朋友圈无数的文章讨论,微博搜索超过了千万,各路大V、名人、公知成语接龙似的发表看法,各种微信公众号不断蹭热点,就连一个平时专门推荐娱乐电影的公众号,也借着打电影擦边球的方式谈论此事。
事件在逐渐发酵。到了后来,大家讨论的焦点集中在了“弑父”这个词上。凶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样残忍的事情绝不能被原谅。
但另一种说法很快又冒了出来。他这个父亲古杰明的确该死,因为他才是刘一梅跳楼的真实原因。没有他的抛妻弃子,与小三私奔,就不会有后面这一连串悲剧。他才是罪魁祸首,难道他不该死吗?
前一种观点立即对此反驳:请对方辩友不要转移话题,这里讨论的不是古杰明该不该死,而是他该不该被自己的儿子杀。被别人杀与被儿子杀,这完全是两种概念。
对方辩友则回应道:如今已经不再是三纲五常的时代了,重要的是这个人渣该不该死,至于被谁杀一点也不重要。
两方观点碰撞了一番之后,很快又出现了第三种观点——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姜艳,是那个小三!没有她勾引古杰明,破坏别人家庭,也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的惨剧了。“小三”的字眼一针见血地击中了众人的敏感神经。有人对姜艳进行了人肉搜索。很快,她的地址和电话被公布到了网上。
一些疯狂的网友开始给她打电话进行骚扰和辱骂,并将垃圾堆放在她家门口,甚至有一天,姜艳在门口发现了一只死猫。她报了警。对于愈演愈烈的网络暴力以及伴随而来的负面影响,有关方面开始大量删帖。最终,华镜的新闻片被强行下线了。
但华镜的目的达到了。他成了本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不仅出了名,成了大众口中的新闻斗士、意见领袖,同时也获得了一大笔金钱回报。他开了一个直播账号,针对当下的热点随时随地发表意见,粉丝过百万。
这次的成功让华镜重新找回了对新闻的热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晓楠最终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
华镜回到T小区,感觉沧海桑田。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单元楼。电梯缓缓上升。来到家门口,他拿出钥匙,开门。他的后颈猛地中了一棍,倒下。

华镜站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头顶上有白光,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雾气,望不到边。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脚,冰冷的感觉从他的脚底板钻进体内,沿着腿部一直往上,最终汇集在胸口,使他不得不将双臂环抱,手掌不停搓着皮肤取暖。
真是太冷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冻死的。他心想着,开始四处走动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往前一直走,走了十几米,被一面金属的墙挡住了去路。沿着墙根的右侧继续走,没走多远,来到了一个死角,只能转身继续朝右前行。又走了十几米,他再次遇到死角。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方形的屋子里。不,不是屋子,而是一个巨大的冰柜。他伸手摸了摸不锈钢的墙壁,上面果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急忙继续朝右小跑起来,很快,一扇带有转盘把手的大门出现在了面前。门被反锁了,根本打不开。他焦急地拍打大门,大声呼救,但就连自己都感觉一点用也没有。
他内心的希望随着身体逐渐被冻僵而幻灭。他坐了下来,任由冰霜慢慢覆盖在他的皮肤表面。他感觉行动越来越难,抬起手臂要费很大的劲,手指头也不能动了,呼吸开始变得极度困难。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这时,他隐约看见眼前的雾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他把全身力气用在胳膊上,然后匍匐着朝前挪动。终于,他挪到了那些东西的下面。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几双赤脚吊在半空。再往上一些,他看到了他们。
那些死去的人,伍仟、菲菲、曹军、方磊……他们一个个下巴被挂在铁钩上,仰着头,悬挂在半空,像一只只被屠宰的死猪,一动不动。
华镜吓得魂飞魄散。
一根铁钩从天而降,停在了他的面前。尖利的钩子穿过他的下巴,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他非常无助,却没有痛苦,就这么一路上升,朝着头顶的亮光而去,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他眼前一晃,醒了过来。

“你有没有在这个位置看过整个冷镇的风景?”
华镜极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穿着很单薄的外套,迎风而立。接着,华镜发现自己坐在一把金属的靠背椅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法动弹。他环顾四周,看清了此刻的处境——这是一幢高楼的天台上。
“我看过你拍的那个新闻片,里面有一些T小区的全景,老实说,拍得有点意思,但还是太表面了。”
“放开我!”
男人俯下身,将脸凑到华镜的眼前。
“你还记得我吗?”
华镜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没关系。接下来我会让你永远记住的。”
“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请你一起来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
“奇迹?”
“没错!”男人挺直腰板,看了看手表,踌躇满志地指着下面的楼群,“半小时后,这里将会变成一片废墟!”

第二十三章
早在二十年前,冷镇还只是一个总人口不到三万的偏远小镇。因为气候恶劣,土地贫瘠,交通闭塞,经济落后,曾连续多年被国家列入“特级贫困镇”。当地的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一群老人妇儿在家靠领政府救济过活,是这一片出了名的荒芜之地。
情况在21世纪初意外得到了好转。冷镇隶属的寒城被选为新一批全国重点开发城市之后,得到了财政拨款以及政策扶持,短短几年内GDP增长迅速,从一个三线城市一跃成为准一线城市。大量的外资企业在本地驻扎开厂,外来务工人员随之蜂拥而至,原本城市面积并不充裕的寒城瞬间就饱和了。马路从两车道变成四车道,再变成了八车道;几十层楼高的写字楼拔地而起;高档的住宅小区建了一批又一批;街心公园、商业综合体、飞碟式的体育场馆、一环又一环的高架立交……这些像地鼠一样不断冒出来的建筑物让市民们感到既骄傲又畏惧,在赞叹城市规划建造者伟大的同时,也感慨自己站立在这片神奇大地上是多么渺小和脆弱。
随之而来的是爆炸。交通爆炸、噪音爆炸、住宅空间爆炸、社会资源爆炸,这一切归根结底,是人口爆炸。当你每天要花很长时间说服自己,才能鼓起勇气出门去办一件事情时,完全可以想象这种爆炸的生活有多么让人绝望。城市的管理者自然也是烦不胜烦。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去限制人口,例如提高落户门槛、增加就业难度、清理社会闲散人员、制定颁布各种政令来针对外地人,但统统没用。人口的增加就像寒城的房价,越限制越节节高攀。
这时,一些嗅觉敏感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离寒城三十公里、位于正东位置的冷镇。此地气候恶劣,土地贫瘠,但不代表它不适合盖房子。恰恰因为其土地无用,因而价格低廉,购买成本极低,很多房地产开发商基本上用白菜价就拿下了一大片的荒地。推土机一推,围墙一立,售楼处一搭建,一个个还没影儿的楼盘就开卖了。
T小区就是在这个时候建立起来的。时至今日,华镜还依稀记得当年那名带着东北口音的女销售所承诺的未来:全国最大型的居民社区,小区内就有幼儿园、游泳池和健身会所,小区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商业、安保、物业全是顶级配套,按照她的原话:“用最低的价格,买最好的人生享受。”
当时很多从市里坐通勤车赶过来看房的购房者,在这一通毫无根据却相当美好的蓝图描绘下,毫不犹豫地交了钱,签了约,成了有房一族。华镜和晓楠夫妇便是当年那群盲目的购房者中间的一对。一开始,大家对这里还满怀憧憬,毕竟对于漂泊在外的人来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家。大家相信这里迟早会像寒城一样发展起来,成为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然而十几年过去了,这里不仅没有成为当年销售口中所描绘的乐土,反而变得混乱不堪——环境脏乱、安保虚设、人员复杂、犯罪丛生。
现在来看,绝大多数人(包括华镜)也并没有对销售员的瞎忽悠感到太过愤慨。这是生意。不能因为自己买了个次货,却怪商家广告打得太好。事实上,当初选择在这里买房,很多人都和华镜夫妇一样,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他们只是普通的打工者,没有太多积蓄,在这里买房是唯一的选择,否则就滚回老家了。他们的不满并不是针对开发商,也不是针对房子,更不是针对充满不平等的社会,而是针对自己。他们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富裕的父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通过发财或者晋升离开这里,改变现状。
因此,T小区的居民大多数都不在冷镇工作。一方面,本地工作机会少之又少,仅有的几个企业半死不活,自身难保,有的老板干脆关掉厂子,投身到炒房大军中,反而赚得盆满钵满。现在这里最多的企业是房地产开发商。如果你坐着通勤车从寒城方向进入冷镇,街道两旁一家接一家的售楼中心以及不断上前推销的销售员会让你深感绝望。
另一方面,大家还是想努把力,看看能不能发生点什么。很多住在这里的人都有一种过客感,只是把此地当作人生中的一个途经站。不安定、没有归属感、随时准备离开的状态使得人们焦虑不安,这种焦虑伴随了他们整整十年。
发生在小区里的大新闻,并不是谁死了——小区里哪怕发生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也会很快被忘却。在他们看来,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而是活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生不如死。没有什么比某个邻居搬离小区,在寒城市里买了房子更能刺激大家的了。一个人离开了,他们看到的不是美好愿望的实现,而是自我希望的破灭。他(她)走了,去了更好的世界,而自己依然在这里煎熬着,简直太痛苦了——以上便是T小区居民的真实心理写照。

简耀完全没有这种痛苦。他并不住在T小区,虽然多次遇到投诉抱怨的大爷大妈,他也不觉得这有多糟糕。他是土生土长的冷镇本地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除了上大学那几年住在省城,其余的人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对这里的生活环境习以为常。在他看来,城市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此时的混乱不过是城市建设过渡时期的产物,假以时日,定会变得美好。
因此,即便已经在冷镇人民医院的候诊室里等了大半天,简耀也不觉得有多么烦闷。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他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心慌,亢奋,偶尔还会流鼻血,睡不着觉。同时,他发现即便不使劲,全身上下的肌肉也鼓得硬邦邦的,静脉凸出,甚是吓人。
他挂了内科大夫的号,大夫只看了一眼就让他去抽血化验,结果就一直从上午等到了下午。终于,化验单出来了,他赶紧拿着去见已经准备下班的大夫。
“没事,”大夫迅速扫了一眼化验单,“各项指标都算正常,我给你开点药巩固一下。”
“可是我……以前没……没有过这……这种情况。”
“应该是累的,最近你这种情况挺多的,基本都是年轻人,建议少玩点手机电脑,辐射大,影响身体……对了,你用社保卡吧,那我多给你开点药……”
从医院出来,简耀拎着一包药和那张化验单回到了刑警队。他打算再看一遍华镜十年前拍的那部新闻专题片《看客》。虽然现在已经定案了,但他总觉得,古少新的背后有一个主谋。
他想起那天在跳楼现场的推测,当时带走古少新的人很可能就在人群中,于是挑出新闻片中围观人群的全景画面,一帧一帧地观看,放大人群中的每一张脸。很可惜,由于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像素不够,只能看出每个人的大致轮廓,根本看不清面容。他不甘心,又倒回去重看,如此三番四次,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协调的地方。
在画面左下角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位置,有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很奇怪。画面中,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向上看,只有他看着另外一个方向。简耀把这个人的侧脸拉近,放大,模糊不清。他在看什么?简耀眼睛一闭,回想现场的地理环境,立刻有了答案:他看的是古少新放学回家的方向!
难道他就是那个带走十一岁的古少新的人?他到底是谁呢?简耀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张侧脸,是名男性,感觉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懊恼不已,想把碟倒回去再重新看一遍时,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是柳队长。
“怎么还在看这个……走,跟我赴宴去。”
“赴……赴宴?”
“对,今天金峰在市里的百姓饭店请客,点名让我带上你。”
“不不不……”
“不许说不。”柳队长不等简耀把话说完就制止了,“你不给金峰的面子,也得给我面子。好啦,要迟到了,快收拾收拾,现在就出发。”
简耀无奈地关了电脑。到了饭店,进了包厢,他发现围着大圆桌坐了二十来个人,除了金峰,基本都不认识,心想真是麻烦透了。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应酬,觉得无聊,消耗时间,所以能躲尽量躲。
出乎意料,在酒桌上金峰对简耀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夸奖小伙子有前途,有朝一日能接自己的班。众人见金峰带了头,自然顺着他的意使劲劝酒。简耀向来不胜酒力,幸好柳队长仗义,替他挡了不少才没被灌醉。
吃完饭,正在兴头上的金峰又拉着大家去唱歌。简耀本想就此溜走,但见柳队长有些喝大,只好陪在身边。
到了KTV,金峰又叫来了两箱啤酒,全部打开。一群大老爷们儿喝得醉醺醺的,唱起歌来鬼喊鬼叫,简耀在一旁听得很尴尬,只好不断上厕所。等他下一次回来,突然被金峰一把搂住了。
“小简啊,我听说,”金峰醉得不轻,摇摇晃晃,满嘴酒气,直喷在简耀的脸上,“你小子唱歌不错,来,今天无论如何得唱一个……”
说着,他把麦克风塞到了简耀的手上。简耀本想拒绝,但看到沙发上众人已是东倒西歪,大多不省人事,心想唱就唱吧。唱什么呢?他坐到点歌台前,一页一页地翻看歌手目录。没翻几页,达明一派的名字出现在了屏幕上。
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简耀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为什么恰好是自己对凶手留下的歌词歌曲很熟悉,一下就能识别出来?难道……难道凶手有关达明一派歌的谜题是故意留给我的?想到这儿,简耀扔下麦克风和所有人,径直朝外走去。
“喂,去哪儿,还没唱呢……”
金峰的声音很快被湮没在吵闹的音乐中。此时此刻,简耀急需安静下来,整理一下思路。很快,他想明白了——自己被人利用了,而这个人极有可能一直就在他身边!
简耀把身边所有认识并有可能了解他爱好的人都想了一遍,用排除法一一删减,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他算认识,不太熟,但几乎每天都要见面。
回到刑警队,简耀打开电脑,再次播放了那部十年前的新闻片,并重新将画面定格在之前存疑的那个人身上。他几乎就要确认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很多细节。
第一,凶手在各个凶案现场留下达明一派的歌词,古少新被抓后只认罪,所有的罪,但对这些歌词没有任何解释。这显然不合理。对于一个即便不被判死刑也会判终身监禁的人而言,完全没有必要再隐瞒这些故弄玄虚的信息。但他却什么也不说。这样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只是一个执行者,并不清楚这些歌词的真正意义。
第二,这些歌词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正是这个问题困扰了简耀很长时间,让他陷在里面无法自拔,现在看来,它们的真正意义并不复杂——只是为了把简耀拉进来,引导他往错误的方向而去。因为参与这起案子的所有人,只有简耀能一眼认出这些歌词的来历。
第三,所谓的“错误方向”就是目前的案件结果——古少新为了替母亲报仇而杀人,每首歌对应一位被害者,那么,顺着这个方向去查案,迟早会查到古少新身上。也就是说,古少新被抓也是这位幕后人物早就设计好的结果。而他,简耀,成了被人操控的棋子。
按照上述推测,凶手一定是跟简耀有过接触并对他有过了解的人。在案发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简耀的手机里经常循环达明一派的歌曲。而这个人曾不经意地问他耳机里放的什么歌,得知是达明一派后还笑着说,没想到你们年轻人也听这么老的粤语歌。
没错,就是他!

T小区西门外马路的对面,是一条沿街商铺,开着各色各样的小店。这些店铺均是用砖木搭建的简易平房,类型五花八门,装修、中介、沙县小吃、五金配件等等,当然,还有奶茶铺。店铺的后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堆放着废弃的杂物和垃圾,平时肮脏潮湿、臭气熏天,到了夏天,这里成了老鼠蚊虫的王国,一般人根本不敢从此通行。
但现在是冬天,寒冷的空气似乎将巷子里的肮脏冰封了。
奶茶铺今天没有开门,卷闸门拉得死死的,有风吹过便哗哗作响,像在诉说着什么秘密。简耀悄悄绕到了店铺后面的巷子里。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倒。他来到奶茶铺的后门,先是透过茶色玻璃窗往里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拧了拧门把手。锁上了。简耀朝后退了两步,一个猛冲,用力一脚踹了过去。
“砰!”
门开了。
简耀掏出枪,打开保险栓,紧张地走了进去。刚一进屋,喷香的奶味瞬间攻陷了他的鼻腔。屋内非常昏暗,只有一丝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他拿出手机,点亮灯光,屋内顿时亮堂了许多。这下,他终于看清了。
起初,他看到的是一些制作奶茶的原料的包装盒,牛奶、白糖、炼乳、红茶诸如此类。接着是一些电焊的工具,还有很多蓝红色的电线,以及一些开过的炼乳罐头。他捡起其中一个,感觉还挺沉的,于是解开封口。一股硫磺的味道呛得他不停咳嗽。
他把罐头翻过来,果然,下面用绝缘胶布绑着一个用电子手表改成的计时器,还有一根细长的引线连接着。他急忙蹲下来,把罐头全部检查了一遍,顿时手脚冰凉。
这里都是一些制作定时炸弹的材料!
难道说……简耀立即给队里拨了电话,请求派人过来。刚挂了电话,就有人打进来了。
古少新醒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简耀一直在想:这个奶茶铺老板到底是谁?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许见了古少新,能从他嘴里问出一些话来。
在见古少新之前,医生把简耀叫到一边,跟他简单说明了古少新此时的情况。
“他能这么快醒过来真是奇迹。”
医生发现古少新的体质异于常人,内脏器官格外肥大,细胞极为活跃,血液循环速度比普通人快一倍不止。他们从他体内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激素,这种激素加速人体新陈代谢,促进细胞分裂,是一种使细胞数量迅速增加、机能变异的化学物。在古少新的体内,这种化学物剂量大得让人震惊,因此,他巨人般的身躯、力量以及超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就不奇怪了。
“你……以……以前……见……见过……这……东西吗?”简耀问。
“没有。不过,”医生想了想,“倒是听说过。”
“说说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激素叫‘武松’,意思是吃了能像武松一样强健,是一位美国的华裔生化博士研制出来的。”
“武松?华裔?”简耀越听越觉得荒诞。
“嗯。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这种药物被研制出来后,号称能让人类更加强壮健康,一开始,医学界还很兴奋,认为这是划时代的医学成果,但之后这种药物就被禁了。”
“被禁?”
“是的,据说美国当地的药品组织发现这种药物副作用很多,存在极大的风险。”
“那位华……华裔博士呢?”
“不知道,应该转行了吧。在美国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医学界肯定是待不下去的。”
“他……叫……什么?”
“你可以上网查一查,他当年这事挺轰动的,应该能查到。”
简耀立即打开手机搜索页面,输入“华裔生化博士”“武松”“药物”等关键词。
关于这位华裔博士的信息很快就跳了出来,词条不多,内容也和之前那位医生说的差不离,没有什么新发现。简耀点击进入了一个国外的医学网站。
他叫李元。有一篇文章专门介绍了李元的从医经历。由于英文不是太好,再加上专业术语太多,简耀只能看个大概,了解到他在实验室被查禁后,就销声匿迹了。
简耀用手指把页面逐步往下滑,在文章的末尾,出现了这位生化博士的照片。照片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加载着。开始是头发,接着是额头,眉毛,眼睛,鼻梁,嘴唇……随着整个人物的面部轮廓越来越完整、清晰,简耀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儿。
眼前这个发明“武松”的华裔生化博士李元就是奶茶铺老板!

“是……他吗?”
简耀拿着李元的打印照片,举到古少新的面前。后者侧躺着,手被铐在床沿上,眼皮眨都不眨一下,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不承……承认也……没用。我们有……有充……分的证……证据,证明他就是……幕后真……真凶。”
古少新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我是替……替你可惜,被人利……利用不……自知,还去保护他。”简耀停顿了一下,“你知道自……自己杀的第……第一个人是……谁吗?”
古少新依然纹丝不动。
“古杰明。你杀……杀了自己的亲……亲生父亲!”
简耀因为激动,几乎吼了起来。古少新终于睁开了眼睛,满脸震惊的表情。
“你说什么?”他开口了。
“锅……锅炉房里的尸……尸体是古……杰明。”
“不,不可能,”古少新试图坐起来,但因为双手都被铐着,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徒劳,“绝对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看看这……这个。”
简耀把古杰明的DNA匹配报告扔在古少新的面前。
“这上……上面写得很……很清楚了。”
一阵窒息的沉默过后,古少新突然爆发了。
“浑蛋!”他猛地一用力,差点将床头的铁栏杆扯断。听到里面有动静,一直守在外面的两个警察冲了进来,准备上前制服古少新。简耀一抬手制止了他们。
古少新突然低下头,浑身颤抖起来。简耀看见他的手腕因为刚才用力过猛,出现了暗红的血痕。接着,他抬起了头,满脸是泪。
“为什么?导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都是是他……的棋……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古少新仿佛没听见简耀的话,喃喃自语。
“还有,你知道自己为……为什么会……会被抓吗?那天警察在……在华镜家楼……下发现了那……辆黑色桑……桑塔纳,应该不……不是你开……开过去的吧。”
古少新终于把视线对准了简耀。
“你被你敬……敬爱的导……师陷……陷害了。”
古少新终于崩溃了。他突然像一条巨大的搁浅的鲸鱼,软绵绵地滑了下来,躺在床上,快死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简耀快步走到床边,蹲下,盯着古少新死鱼一般的眼睛。
“告诉我,李元的目……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古少新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简耀失望地站了起来。他觉得古少新已经无药可救了。既然他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让他烂死在沙滩上吧。
“不过,”简耀刚想离开,古少新突然又说话了,“他似乎对华镜很在意,好几次都阻止我杀他。”
简耀脑子一嗡,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给队里打电话。
“所……所有人立刻去……去华镜家!马上!”

第二十四章
“你到底是谁?!”
华镜已经从一开始的恐惧转为愤怒了。这一切实在太莫名其妙,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绑架自己,说这些诡异吓人的话。
“我是零。”
华镜愣住了,这个答案他完全没想到。在他看来,这个案子已经结案,凶手古少新也被抓获,难道古少新不是“零”吗?
“你一定很疑惑吧,”男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用着急,接下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配合?”华镜更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会不会是一个玩笑。
男人从华镜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他的直播账号。“嗬,真有意思,我想过你会火,但没想到比我预期的还要火。”
“你什么意思……”
“你的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许多片段在华镜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暖气管里流出的血,锅炉房的尸体,嫌疑犯伍仟就住对面,儿子被绑架,自己被陷害为杀曹军的凶手,广场上的那把枪,儿子回来后在天台上的举动,古少新在卧室床下被抓……这些事情就像一块块毫无联系的拼图,怎么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要不是我,你早死了。古少新最恨的就是你,不过在我的计划里,你比他可重要多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来,帮个忙。”男人用透明胶带把手机粘在了华镜的额头上,摄像头对准自己,“好啦。”
华镜极不配合地扭动身体。
“别乱动,对,就这样。”男人按住华镜的肩膀,“我想借你粉丝百万的账号来做场直播。”
男人不等华镜反应,已经点了开始键。
“现在,我要向世界宣布我的伟大事业!”

我叫零。
五、四、三、二、一……零。零是一切的源起,是万物的本质,是世界的核心。
现在,我要将一切清零,从头开始。
让我们回到原点吧。
曾经,我所站的地方,这片土地,是有色彩的。碧蓝的天,绿色的山林,金黄色的麦地,心地纯白的父老乡亲。
后来,这里像被人恶狠狠地泼上了墨汁和石灰。以钢铁业为主的重工业区在三十公里外的山沟里建立,化工脏水像暴徒的体液无耻地注入河流,污气飘摇,从此一片灰暗。沙尘暴、霾、酸雨,肆无忌惮地羞辱着这片乐土,冷镇的乌糟与贫瘠恶名远播。
彼时人心尚在。我虽学业优异,却家徒四壁,乡亲们凑钱送我出国。他们真心为村子里出了一个高才生感到高兴,并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带他们脱离苦海的神灵。
我自然是神。至少拥有神的智慧和抱负。赴美求学四年,全额奖学金,成绩屡次碾压那些白人,并最终获得了世界顶级学府的生化博士学位。但我的野心不止于此。我每天都提醒自己,只有带着拯救苍生的灵药回去,才算是真神。
波士顿一家药物研究机构聘用了我。我们相互利用。他们利用我的医学才能赚钱,而我利用他们的先进设备研究自己的药。
然而有一天,我陷入了巨大的困境。我的杰作,“武松”,一种能使人的智力和体能呈几何级数增长的药物,因为“副作用”过大,而被美国药监局列为违禁药物。并且他们发现我在活人身上做实验——其实那些试验品,一些低等的非法移民,是自愿且有偿的。但那些蠢货不管这么多,他们不仅查封了实验室,没收了我多年来的研究资料,还将我列入了行业黑名单。
我的事业就此毁于一旦,一切归零。
世界上所有伟大药物的诞生都是伴随着伤害的,“副作用”是有史以来最狗屎的词语,可惜蠢货们理解不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选择回国。
那一年,我已年近四十。一事无成、一败涂地的四十岁啊。
不过没关系,我告诉自己,好吧,一切从零开始。
我就是零。
我回来了。
记得刚到家的那天,全体村民都来了。他们像迎接一位民族英雄般夹道欢迎我。鲜花、锦旗、掌声、欢呼、如梦如幻。
政府官员也来了。用当时一位副镇长的话说,“他带来了黄金。”
我一概接受并且享受其中。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政府和企业的帮助下,在乡亲父老的支持下,我的实验室重新开张。很快,一粒粒象征智慧、力量以及财富的“武松”被制造出来,进入世人的嘴里,消化,膨胀,翻天覆地。
人人敬仰我。我终成神。
可惜,蠢货占据了人类的大多数。
当乡亲们发现我并不能带来立竿见影的财富,不能帮他们家孩子去镇上谋一份工作;当政府官员发现我的身份并不能替他们在招商引资的酒席上搞定一份合同,也无法让我在某企业开业剪彩之时露出灿烂笑容;当父母发现我无妻无儿无存款无工作,还时常伸手问他们要生活费……一切都改变了。
那是一个人人嘴里大言不惭地谈钱的时代。他们不需要无法变现的知识和整天游手好闲的海归博士。
政府承诺我的实验室因为资金问题遥遥无期。
乡亲们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视若无睹。
父母整天唉声叹气,希望我早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人人看轻我。我变得什么也不是。
不,我是零。而他们是一群彻头彻尾的蠢货,一群病人。对,他们都有病,病的根源就是愚蠢。我真替他们感到可怜。我深刻地意识到,只有“武松”能医治他们。只有我能拯救他们。
从那时起,我在远郊租了个小院,独自开始实验,不再回家,远离人群,一心钻研我的灵药。
年复一年,不分昼夜,遗忘了时间。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武松”重见天日,自己是多么地激动啊。我大叫着冲出实验室,手心里捏着一颗灵药,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车。
那个期待已久的“封神之日”来临了。

然而,当大巴车缓缓驶入冷镇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没有农田,没有村庄,没有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劳作的村民。一切都是崭新的、混乱的、诡异的。乡间小道成了水泥马路,拥堵不堪;两旁是一个接一个的售楼处,无数穿着廉价西服的销售员在殷勤地散发传单,在他们头顶,是夸张而无趣的售楼广告;雾霾漫天;行人灰头土脸,匆匆忙忙,面无表情。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回家的路,进入了一个即将完蛋的陌生星球。
曾经的村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型居民小区——T小区,这里住着数万的人口,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我的故乡不存在了,我的乡亲找不到了,更可怕的是,我的父母失踪了。
那段时间,我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打听家人的下落。大多数以前的村民已经去世,留下的都半死不活。我找到了这些“幸存者”,发现他们搬进了T小区,成了所谓的回迁户。我想知道答案,却被他们的孩子拦在门外。他们拒绝告诉我父母的下落,回避我,躲着我,把我当成了瘟神。
在派出所,有一位好心的警察偷偷告知了我真相。这位警察姓简,是简耀的父亲。他说,我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死了。当时这片土地被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逼着村民们接受最低的赔偿款,即刻搬迁。在恐吓威胁下,绝大多数村民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但我的父母不愿意。于是,在一个暴风雨的深夜,拆迁队开着推土机进来,不管不顾地推倒了我家的房子,而当时我的父母还在里面!简警官告诉我,他赶到的时候,现场已是一片废墟。
你们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还记得前不久刚发生的T小区连环杀人案吗?没错,如今T小区的锅炉房,就是我的家当年所在的位置!而我父母的骸骨至今仍埋在下面!
我找过开发商要说法,他们却把我当成疯子赶了出来。我又去找了政府部门,但领导班子已经换届,根本无人搭理我。
我不相信这事没人管!我不相信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了公理和正义!
我拟了一份控告书,找到之前的那些村民,希望他们签字,给我做证。只要有了村民们的签字,不怕告不倒他们!但很遗憾,我亲爱的乡亲们、曾经凑钱送我出国的恩人们,再一次拒绝了我。我甚至听到一种声音,说我父母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是因为想索要更高的赔偿金。
这是一种诛心的说法——我的心被这种冷漠杀死了。我能想象,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当我父母在倒塌的屋子里呐喊求救时,这群人也许就在周围站着,麻木地看着悲剧的发生。
人心是在一夜之间溃烂的。
当年那群淳朴、善良的村民已经都不在了,只留下一个个空心、冷血、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绝望透了。
我曾想过对这些人进行报复,即便他们曾是我的恩人。但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他们的冷漠并非天生,而是一种病症,一种即便给他们服下灵药“武松”也无济于事的绝症。
唯有彻底摧毁,一切清零。
不仅要将他们清理,还要找到根源。只有找到病因,才能根除,让今后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
很快我就找到了。
这个病因就是,T小区。
是T小区这样冰冷的环境将愚蠢的村民们推向了冷漠的深渊。
以前的村子,房屋与房屋之间是亲密的。那时候,没有压迫性的高楼,没有人员混杂的社区,房子不像鸟笼,铁门和围墙也没有建立,人们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见面会打招呼,经常串门,过年过节结婚生子会聚在一起。家与家之间没有壁垒,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没有猜忌,融洽互助——这就是最好的社会。
你们看看现在,看看T小区,这个冷镇最典型的现代社区,一丁点儿的地方住了这么多人,居民们像蝼蚁一样分布在一个个幽闭的格子里,人心荒芜,互不关心,仿佛毫无生命的积木人。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跟邻居说过几句话?关心小区里别人的生死吗?在意对门住的是抢劫犯还是妓女吗?
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证实了我的判断。
刘一梅跳楼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目睹了那帮看客的拙劣表现。我看见了那个孩子,古少新——多少次,我看见他牵着妈妈的手在小区里幸福地走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被冷漠杀死。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他和我一样,都是被这个冷酷世界所抛弃的人。
我收养了他,训练他,帮他复仇。我要彻底消灭冷漠之症,要把造成这一切的T小区摧毁,并在此之上重建一个新的世界。
后来,我看到了华镜的新闻片《看客》,意识到了传播的力量。只有让世人看到我所做的一切,才能唤醒你们沉睡已久的良知。我找到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结果他把我当成了那些在电视台门口拉横幅喊冤的草民,根本就不给我表达的机会。对于这种人,我只能让他后悔一辈子。
这个计划长达十年之久。“武松”还不够完美,需要进一步的活体实验——确切地说,需要在古少新身上实验。另外,我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想给它一次机会,看看到底还有没有救。我很失望,十年过去了,世界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糟糕了。你们可以去看看网上那些关于这起案件的言论——你以为大家真的在乎谁被杀,真的关心死者的命运吗?不,你们只在乎自己,只想借着事端来表达自己那些愚蠢的观点,发泄对自我现实的不满。看看吧,这个事件很快就会过去,人们会继续无知地活着,为新的话题兴奋,在麻木和冷漠的环境中碌碌无为,生老病死。
这就是我要炸毁这一切的原因。我爱我的家乡,愿意为之奉献一切,哪怕去死。是的,我要与T小区同归于尽。一个新世界的建立需要开拓者,需要伟大的神。
而我就是那个伟大的神。
当然,在我之后会有一大批继任者。我在自制的奶茶珍珠里加入了“武松”,那些年轻人终究会变得聪明起来,强壮起来,成为我的子民。他们将追随我的脚步,重建新世界,前赴后继,永不停歇。
来吧,旧世界即将毁灭,新世界即将到来,今天所有人都是见证者,你们将目睹一份伟业的诞生,见证一个造物者的涅槃!
五、四、三、二、一……
清零现在开始。

“慢着!”
李元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简耀领着一帮警察,出现在天台上。
“放……放开他!”
简耀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李元。后者迅速闪到华镜的背后。
“怎么来得这么晚,差点就要错过好戏了。”
李元一手拖着华镜慢慢后退,逐渐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华镜满脸惊恐地朝后仰着。在他们身后一米之外,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楼顶边缘。
“别动!”
简耀将枪口瞄准李元的额头。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能打中目标。
“得了吧,简警官,小心又被人从背后来一下。”
这番嘲弄让简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意识到身后的同事都在看着自己,信心开始动摇,手也颤抖起来。
“好戏马上就要上演,”李元看了下手表,“我现在心情很好,看在你父亲的份儿上,允许你问几个问题,不过要快,待会儿恐怕就没机会了。”
简耀整理了一下警服,把手枪插回了枪套。接着,他朝李元走了过去。
“站住!你再过来我就把他推下去!”
李元对简耀的莫名举动有些慌了,朝后又退了两步。简耀只好停住。
“你把炸……炸弹藏……藏哪儿了?”
“这个问题超纲了,换一个。”
“为……为什么古……古少新会被……抓?”
“他不听话,杀了小蔡,差点破坏了我的计划。不过,无论如何,他都要死。年轻人有机会能为如此伟大的事业献身,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还有问题吗?”
“为……为什么要杀古……古杰明?”
“因为只有他死,才会造成轰动。想想看,儿子杀老子,多好的话题……看看现在网络上的反应吧,我很成功。”
“最……最后一个问题,我……我也中了‘武……武松’吗?”
“是的,不仅你,我在所有的糯米珍珠里都掺了‘武松’,那些喝了我家奶茶的年轻人应该感到幸福,等你们健康强大起来,世界就将是你们的了。”
“还有……”
“好啦,提问结束。”
李元蹲下来,按下一直放在地上的CD机播放键。音箱里传来达明一派的歌曲《诸神的黄昏》。随着前奏音乐的起伏,李元逐渐挺直了胸膛,半个脚后跟已经探出了天台。
从乱世指引歧途,从罪恶分派酬劳,
从黑暗中摄住了祷告失意者作门徒
一直在楼下指挥工作的柳队长憋不住了,操起喇叭大喊:“简耀,快,抓住他,别让他跳!他一跳就全完了!”
简耀慢慢地朝李元走去,华镜一见,急得大叫:“别过来!别过来!”
迷乱里挥舞长袍,从病态演变成型,浓烟已安葬黎明
简耀喊道:“炸弹……炸弹在……哪儿?!”
李元并不答话,抬头看着天空,眼神中流露出庄严和神圣。
从厮杀的角落里惊叫中一抹鲜血屠城,
期望众生更虔诚,焚烧,破落世界里说再见
“简耀!你他妈还在等什么!快!抓住他!”柳队长喊道。
简耀突然站住了,脑子里飞快地思索。这时,李元像只大鹏一般缓缓打开了双臂。
地狱下烈火中再看染血的天国长桥,焚烧,
从妖世界里说再见,地狱下烈火沾满了痛苦嘶叫
“简耀!”
柳队长已经顾不得了,扔下喇叭,朝楼上飞奔过去。而简耀就像中了邪一般一动不动。
日月迷离,荒土千里,大地长河也退避
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围观的居民。大家抬头朝上看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靠,有人跳楼啊。”
“什么事啊,这么想不开。”
“估计炒股亏了吧。”
“哎,有钱干吗炒股啊,炒房子不好吗,我一朋友……”
万物流离,沧海千里,地上人群更痛悲
终于,李元把华镜一推,朝后倒下。柳队长在电梯里几乎抓狂。李元像一头训练有素的海豹从高台上跳下。
日月长眠,天昏一片,末日来临更美善,
万物无言,哀歌一片,造物神灵散似烟
现场发出了一阵惊呼,围观的人群像豆子般四散。
狂暴雨洒向人群,蚕食与扼杀灵魂,
垂死了的国度里天际间掩盖萧杀浮云
在半空中,李元默念倒计时,眼睛瞪得老大。他对自己的计划非常得意。在那个CD机里安放着远程炸弹遥控装置。只要这首歌一结束,遥控装置将会自动触发,那些被他安放在每幢楼煤气管道上的炸弹就将全部引爆。他精确地计算过,从31楼自由落体,以自己的体重、今天的风速,从楼顶到地面一共需要七秒钟。
再见了,全世界。
红日已不再浮沉
七!
六!
五!
四!
繁星满天殒落了惊怕的天使污染泥尘
三!
二!
长夜也不再来临
一!
落地的瞬间,他死命地睁着双眼,希望看到自己的杰作绚烂实现。
然而很遗憾,什么也没发生。
“砰!”
他全身着地,血溅当场。
死寂般的十几秒钟后,之前散开的围观者们又迅速聚拢起来。

天台上。简耀躺在地上,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CD机的“舌头”吐在外面,上面静静地摆放着一张达明一派的《神经》唱片。
就在半分钟前,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CD机,赶在歌曲结束之前按下了停止键。在李元准备跳楼时,他一直在观察面前这位狂人的举动。他觉得在这种紧要关头,李元却不紧不慢地播放歌曲的行为实在有些反常。一切都只是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赌一把。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天空慢慢刮起了大风。没过多久,雾霾被吹散了,冷镇人民期盼已久的蓝天以一种略显讽刺的方式如期到来。

3月15日,停暖气的日子。
漫长而严酷的寒冬终于过去了,春天扭捏着碎步走来。虽然还有些寒冷,但树木花草开始发芽,世界显出一派清新的暖意。
寒城监狱内。简耀填好了表格,在囚犯会见室内等着与古少新会面。
距离案件只过去了短短四个月,回想起来,恍若隔世。那天,警方在小区里搜查出大量未燃爆的炸弹,这些炸弹被粘在每一幢楼的煤气管道上,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小区居民为此闹了好几次,但很快,大家又恢复了半死不活的常态。经过一个新年,冷镇本地的房价大涨了一轮,“你家房子值多少钱”取代连环杀人案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
网络上倒是热闹了一段时间。李元的直播其实只播出去了前半段,自简耀出现之后,网站就强行掐断了信号。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一场轰动。迫于压力,上级开始追究责任,当年收买拆迁队强拆的开发商被抓,涉事的地方官也被免职。而李元父母的尸首从锅炉房下面被挖了出来,由政府出面,焚烧后将他们安葬在了公墓里。
古少新一审被判了死刑,但有一些声音认为,他被李元带走时还是个孩子,完全是受到了李元的蛊惑以及药物的控制,再加上认罪态度诚恳,且积极配合警方工作,最终二审改成了无期徒刑。
哐当。铁门被打开,戴着手铐脚镣的古少新在两名警察的押解下被带了出来,几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消瘦了不少。
“怎……怎么样?还习……习惯吗?”
“比住地下室舒服多了。”古少新自嘲地说道,看上去状态还不错。
“积极……点。我问……问过律师,你才二……二十一岁,只要在狱……狱中表现优……优异,这辈子依……然有机……机会出来。”
“我这样子还能重新做人吗?”
“能!”简耀看着满脸稚气的古少新,“你在里……里面有什么需……需要尽管跟……跟我说。”
“不用了,”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每天都在看书,如果你下次来,麻烦给我带几本书。”
“没……没问题。”听到他这样说简耀很高兴。
“其实,出不出去都一样。反正在外面也没有亲人和朋友。”
“我做……做你朋友。”简耀连忙说道。
古少新有些疑惑地看着简耀,随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貌似不经意地问道:“李元真的死了吗?”
“死了。”
这时,简耀在古少新的眼神中意外发现了一丝得意。也就是半秒钟不到,那种得意就消逝了。
一种十分可怖的念头在简耀脑海中闪过。难道是……
“那……下次见吧。谢谢你。”
古少新站起来,朝简耀微微鞠了一躬,转身朝里面走去。
简耀突然间明白了,原来古少新一直在演戏。时至今日,他并没有放下仇恨。也许他早就知道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古杰明,也许父母吵架时他就在角落里。他恨这个无耻的父亲,所以才杀了他。
也许他早就知道李元的计划,供出他也是出于报复——他最恨的人其实是李元,是这个所谓的导师把他变成这副模样,给他吃药,鼓动他内心的仇恨,把他变成杀人机器,成为自己实现计划的工具,最后还像扔掉一个废电池一样把他出卖了。
如今李元已经死了。而古少新,这个年仅21岁的男孩,将来有可能出狱,重新走向社会。他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人。
望着古少新逐渐远去的背影,简耀内心感到一阵寒意。
出了监狱,一直等在门外的李诗诗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杯饮料。
“给。”李诗诗给简耀递过来一杯。
“这……这是什么?”
“奶茶啊,不是你最爱喝的吗?我刚买的。”
简耀接过来,直接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你干吗啊?!”李诗诗很不高兴。
“我戒……戒奶……了,”简耀把李诗诗手中那杯也拿过来扔掉,“走!”
“去哪儿?”
“我请……请你喝咖……咖啡。”

后记
作为南方人,我是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有暖气这种东西的。
那是2005年的下半年,我在短短两个月内连续搬了三次家,最后赶在冬天到来之前住进了南三环角门附近的一栋老式单元楼里。房子是一居室,家具简单,还算干净,只是靠墙存在的一排排银灰色管道让我感到新奇。
接着,有一天清晨,我清晰地记得自己被管道里一阵空旷而遥远的呼啸声所惊醒,接着是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水声。我感到恐怖,于是赶紧爬起来,裹着被子盯着那一排银色物体看了半天,生怕里面突然冒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异形生物。
等一切平静下来后,我迅速穿衣洗漱,逃离了出租屋。在公司里,同事们提起当天是供暖开启的日子,我这才了解清晨的那些怪异声响不过是暖气管开始上水了。
傍晚回到家,屋内已经有了一些暖意。我用从网上学到的办法开始给暖气管放水:用硬币拧开暖气片一侧的水阀,利用压力将内部残余的冷水排出来。当水温逐渐变热,掺杂着铁锈的红黄色水流逐渐变得清澈。
这个画面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那种神秘、惊奇、恐惧的感觉迫使我最终把它写进了小说,只不过从主人公华镜家的暖气管阀门口喷出来的不是锈水,而是鲜血。
我的写作多数时候源自于一个画面,一种感受,或者一句话。
正是因为这种“孤陋寡闻”和“大惊小怪”使我对暖气产生了一种很特别的情感。我甚至固执地认为,北方与暖气是画等号的。它让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南方冬天的阴冷和潮湿,北方冬天的萧瑟与苍茫。

2012年的初夏,我的妻子怀孕了。对我而言,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同时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在此之前,我已经北漂八年了,没钱,没事业,也没有房子。
于是,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妻子坐上了去燕郊看房的大巴。
需要解释一下燕郊这个地方。很多没在北京生活过的人对此地并不了解,燕郊,听上去像是燕京的郊外,距离国贸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当地房地产开发商经常拿这句话做广告词),其实并不属于北京,而是河北省廊坊市下面的一个经济开发区。
当汽车越过省界,缓缓进入小镇主干道的时候,我不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这条双向四车道的城市主干道两侧,一个接一个的,居然全是售楼中心。那些临时搭建的屋子金碧辉煌,炫彩夺目,有的甚至充满设计感,门口站满了穿着廉价西装、手持传单的房地产销售,时刻盯着在大巴车上探头探脑的看房客,就像如今那些盲目而疯狂的追星族,等着你一下车,就会狼群般扑过来。
这是另一种恐怖。并且里面有一种剧烈的不真实感,如同布景简陋的末世科幻片。同样的画面我写进了《暖气》。燕郊也演变成了故事中的冷镇。
在燕郊每天有大量的人坐一两个小时的通勤车去市区上班,因此很多人只不过把这段生活当作是一场过渡——人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赚够了钱,便离开这里。正是这种所谓的“过渡人生”构成了本书的核心情绪:这里的人们羞耻、焦虑、极度不安定。这些情绪时时刻刻影响着故事中那些被杀害以及活下来的人物。一个总想着逃离的人怎么可能会对眼前的事物产生同情和留恋,于是冷漠便成了题中应有之意。
自始至终,我都无意去书写一种常态的冷漠之情。人心冷漠,社会冷漠,世界冷漠,均是常态。而我要写的是一种高压下的被动冷漠,扭曲的环境,动荡的生活,时代的裂变,均是构成这种非常态冷漠主题的因素。这是一种无辜的冷漠。对此,我充满理解并感同身受。这点恰恰与暖气这一形象的特点近似:强气压下的涌动,钢铁管道里的循环,不可思议的热量散发。这种充满表现力的明喻,让我莫名地产生一种金属的、蒸汽的、充满死亡意味的感受,这也是我写这个故事的动因。
以上这些就是我在写这本小说时的所感所思。我和大家一起在这个既寒冷可怕、同时也不失温情的噩梦中游荡,一起沉下去、浮上来,深吸一口气。我真心希望在梦初醒时,那些一直靠墙站在角落里的暖气片依然微弱地发热发烫,为这个冷酷的世界提供一丝怜悯般的温暖。
慢三
2018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