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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妓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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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妓回忆录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内容简介
一个老记者为了庆祝自己的九十岁生日,给妓院老鸨打电话,要找一个处女过夜。他信誓旦旦要重温旧年激情,但不知为何,当真正面对少女时却无动于衷。更荒唐的是,他发现自己疯狂爱上了她。 在这个沉睡的美人儿面前,他回忆起自己一生的风流与荒唐,历历在目的情欲与混乱之爱的轨迹,拼图成了他的一生:堕落而孤独。

译者言
读完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译本等之后,发现他2004年的《Memorias de mis putas tristes》在国内好像没有中文版本,于是自不量力,甚至有点暴殄天物地做了这个翻译工作。这绝不是自谦,而是认识到自己水平严重不足,而且直译效果如此好的英文版在国外已经被人说成走调,我这个中文版纯粹只有自娱自乐的份了。我自己年纪不大,理解不了老年人的保守,敏感,细腻,深刻,炙热,多变等种种心理,估计极有可能影响了其内容的深意;况且这是没有版权的翻译,也算违法之事,算是顶风行事。
倘若没有格罗斯曼(Grossman)的英文版的帮助,是肯定完不成这一个月的艰巨工作,有时候一句话需要半天时间才能弄懂其意思。因为本人西班牙语能力有限,而且没系统学过翻译理论,加上理解很多原文句子总有一点偏差,所以幸好有英文版的把关才不至于偏离方向。同时网络也给予我很大的帮助,能查到很多译注,既然做了就要做的更好,做到自己能力所极为止,所以译注也尽量详细明了。文章中大多遵循原文直译,当然有时也有意译的成分,希望这些都没有违背马尔克斯的原著的味道。
最后本文资料均来源于网络,其文章正统性有待检验,有时候原文和英文版有相异之处,本文尊重原文,并有注解。本人抱着学习的态度,认为翻完此中篇小说,我的中文水平和外文水平肯定有所提高,所以里面肯定也有不少错误,欢迎大家指出它们,望与大家共勉进步。


福建三明

第一章
我想在我九十大寿时送自己一个礼物,那就是带着疯狂的爱和一个年轻的处女过上一夜。我想到了那家地下妓院的老鸨罗萨-卡瓦尔加斯(Rosa Cabarcas),因为这她经常把新来的处女介绍给老顾客。尽管我并不是挡不住这个诱惑或是她那些淫荡下流的手段,但是老鸨还是不相信我有纯洁的原则。她怀着邪恶的笑容说道:“道德只是个时间问题,这点你将会明白”。老鸨年纪比我小,但是最近几年我都没听到过她的消息,估计她是老早归西了。电话只响了一下,我立刻认出是她的声音,就直截了当地道:“就今天吧。”
老鸨叹气道:“哎哟,可怜的智者啊,你都消失二十年了,现在回来却只提这么一个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她马上恢复了她那高超的说话艺术,给了我很多美妙的选择,但老实说,这些女的都不是处女。我坚持要求找处女寻欢,而且就在今天晚上。老鸨警觉地对我说:“你要尝试什么类型的?”我答道:“什么都不需要。”这个话题触及了我最深处,我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她无动于衷地提及那些智者通晓所有东西,但不是全部那套:“那唯一留在世界上的童贞是像您们这种八月出生的人。为什么你这家伙不给我多点时间准备呢?” 我回答道:“我那时没来灵感。” “但是灵感却能苦等人”,老鸨怀着自诩比任何人都聪明的口气回答道。老鸨要我多给她两天时间以便在市场上找找合适的女孩子。我严肃地坚持着自己的要求,因为对于我这种年龄的人来说,一个小时就相当于一年。老鸨爽快的答道:“这事不成啊,但是没关系,像这样才刺激嘛,他妈的,老娘一小时内打电话通知你。”
因为我长得比较特别,所以其实我没有必要说这事:我样貌丑陋,胆小怕事且土的掉渣。但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倒过来假装地活着。直到今日,为了能减轻精神压力,我才下定决心要坦率地告诉自己我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从今儿起,那个大部分道德观念消失殆尽的新生活已经随着打给罗萨-卡瓦尔加斯的那个电话开始了。
我住在一间殖民时期留下的房子里,位于圣-尼古拉斯(San Nicolás)公园向阳面的旁边,我在这里一直是光棍一条,而且身无分文的过了大辈子。我的父母都在这里亡故,也意味着我会在这里孤独的死去,刚好死在本人诞生的床上。在那一天,我的梦想已经远去,将会在没有痛苦中死去。我的父亲在十九世纪末的一场公共拍卖会中拍得这房子,下层已经租给一个意大利财团开了奢侈品店,自己则保留着二层与意大利财主的一位女儿享受着美好的生活,她就是我的母亲——弗洛丽娜-德-蒂奥斯-卡尔加曼托斯(Florina de Dios Cargamantos),她精通莫扎特音乐,会说多国语言的加里波第派(garibaldina),是这个城市有史以来最漂亮最聪明的女人。
我家的环境宽敞奢华,有粉刷过的拱门,贴有佛罗伦萨马赛克的地面,那四扇玻璃门则朝向露台。每当三月份的晚上我母亲经常坐在露台上面,和她的那些意大利堂姐妹们欢快地唱着爱情歌曲。从露台上可以看到圣-尼古拉斯公园,以及旁边的大教堂还有一尊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塑像,再远处是河边码头的酒窖,以及马格达雷纳河(la Magdalena)那从滩涂算起长达二十西班牙里长的广阔水面。家中唯一不足的是阳光会随着一天内时间的不同而从不同的窗户中射入,所以在我必须把窗户都关上才能在半光而又炎热的阴影中睡上午觉。我三十二岁那年已经独身一人了,于是我搬到了父母卧室住,打开了一扇通往图书馆的门,并开始在我拮据时拍卖家产,最终除了书籍和自动钢琴卷外,家中一无所剩。
在过去四十年中,我在《拉巴斯日报》担任电讯编辑(El Diario de La Paz),这个工作的任务是通过把那穿梭在星际空间的短波和莫尔斯码接收到的世界新闻编译成本地语言。现在我的生活大部分经济来源是已经消亡了的那份工作的退休金,小部分是来自教授西班牙语和拉丁语语法时的所得,而半个世纪以来每周写的周日专栏文章还能偶有斩获,至于那些名家来本市演出时我发表的那些音乐和戏剧的评论只能算是自娱自乐,一分钱都没拿到过。除了写作我基本上什么都不做,没有假期,没有做作家的天赋,也忽视那些戏剧创作的条条框框。我在这家报纸工作,那是因为我相信那是我生活中博览群书后发出的光芒。
简单的说,我是没有价值没有光辉的那种人,倘若没有尽我全力将讲述的我那挚爱的回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后人。
我回忆起我九十岁生日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五点钟就起床了。因为是周五,我得在《拉巴斯日报》的周日栏上发表一篇文章。黎明的兆头预示着这天肯定不好过:从凌晨开始我的骨头一直在痛,痔疮也同时发作,外面是三个月干旱以来首次雷电加暴风雨。我躺在浴缸中,喝了点咖啡,之后还灌了大杯加蜂蜜的甜水,塞了两片木薯面包,最后套上只在家穿的亚麻衣服。
那天的文章当然是写我九十岁的事情。我从没想过年龄真的很像屋顶上的裂痕,其数量的多少意味着剩下的时日的多少。小时候我就听大人讲,人死的时候那些跳蚤会从人的毛发中惊恐地逃到枕头上,用以羞辱死者家人。这件事情提醒着我,要去学校之前,我得把头发剪短,对于仅剩的稀疏毛发我则使用 去除狗身上跳蚤的肥皂洗了干净。我现在想说的是,从我还是小孩子起直到现在,我想要的体面比我想到的死要多。
几个月前我就预感到我九十岁生日的文章不会是感慨那已经流逝的时间,而正好相反:颂扬年老。我开始问自己我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自己老了,我相信那是在那天之前才感到自己老了。四十二岁时,我去一个医生那边寻求造成自己的呼吸不顺畅的背痛问题的良药,他对我说:“不打紧,这是年老的自然现象。”
我回答道:“对我这岁数的人来说这有点反常啊!”
这个医生同情地笑着对我说道:“我看您是一位哲学家。”这是我在这个岁数时第一次想到了衰老,不过之后不久我就忘了这事。以后这些年中,我经常习惯性的痛醒,疼痛的地点和方式都不同。有时候想到这是死亡的前兆,然后第二天自己就被火化了。这时候我又听人说,一个人变老的征兆就是他会突然觉得自己长得像他老父亲。所以我想我会永远年轻,因为我长得一副马脸,和我父亲那加勒比人(caribe)的粗犷格格不入,也不像我母亲罗马人(romano)
那般雍容华贵。真正的情况是这个跳变实在缓慢,以至于我们都没有感到它已经发生了。自己从内部看没变,但是外人一看外表就知道变化了太多。
在我五十多岁时我开始感觉到年老失忆的情况。一次,我竟然上下楼都翻了个遍 来寻找戴在自己身上的眼镜,或者是我在淋浴时忘了摘掉眼镜,还有当我要看书时把老花镜戴在了近视眼镜上;有时候已经吃过早餐却忘了,又吃了第二次;因为我经常把前面一星期讲过的故事再讲一次给我的朋友们听,所以我学会了辨认出他们敢怒不敢言的警告。所以我试着做了熟人的一张头像和姓名一一对应的备忘录以备打招呼时能对的上号,但是总是记不起来谁是谁。
因为我的性能力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那些女人,她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是为啥她们需要这事,所以我一点不担心我的性年龄。现在我嘲笑那些八十岁的年轻人因为被这些忘却的打击而去咨询医生,他们不知道在九十岁时这个打击还要严重,但是这些都不重:这是活着的风险。反过来说这是年老的顺利,年老者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情都忘记了,但是却牢牢记着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像罗马作家西塞罗(Cicerón)所说的:没有一个老人会忘记他所藏宝贝的地点。(译注:西塞罗,古罗马著名政治家、演说家、雄辩家、法学家和哲学家。)
在那些思考和其他一些思索中,我完成了这篇文章的草稿。那时阳光射在公园中的杏树之间,内河上的邮轮因干枯停滞了一个礼拜,现在轰鸣着进入了运河。我想:我九十岁的生日已经到来。我从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假装过,但是在那毁灭性的召唤下我决定打电话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让她帮我安排度过一个放荡的夜晚,送上自己的生日大礼。在这之前我的身体已经皈依圣平,我把时间不间断地用在重读我的经典书籍上和花在我个人宗教音乐上,但是那天我的性欲是那么强烈,就像是来自上帝的礼物一样。打过那个电话之后,我不能继续沉下心来继续创作了。我就躺在那个早上射不到阳光的图书馆角上的吊床中休息会,用来放松那被等待的焦虑压迫了许久的背脊。
我是家里的宠儿,但是我母亲五十几岁就死于痨病,我父亲是一个形式主
义者,从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最后在上世纪千日战争(la guerra de los Mil Días)结束时签订内埃尔兰迪亚条约(tratado de Neerlandia)的当天早上病逝在他那张床上。和平改变了这个城市,这既不是可预见也不是人们所想的。自由成群的女人在安查街(la calle Ancha)边的老酒馆里喝得神志不清,而后人们又把这个地方称为卡梅永-阿维约(camellón Abello),现在则是卡隆步行街(el paseo Colón)。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交口称赞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民风纯朴,阳光纯正。
(译注:千日战争,1899~1902年,哥伦比亚保守党与自由党之间进行的历时千余天的内战。 19世纪80年代中期,保守党控制政权后,监禁和放逐自由党领导人。1899年10月,R.U.乌里韦领导自由党人发动起义。战争异常艰苦、激烈。1900年5月帕洛内格罗一战,双方伤亡达3~5万人。此后,自由党在农村开展游击战,战争陷入僵局。适逢疾病流行,双方损失严重。保守党无法以军事手段平息起义,遂于1902年6月宣布实行大赦和改革,承认自由党在沿海和北部的势力。11月,乌里韦等自由党主要领导人宣布投降,战争结束。此次战争是哥伦比亚独立后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内战,死亡近10万人,国民经济几乎崩溃,国力受到严重削弱。次年巴拿马从哥伦比亚分裂出去,成为独立国家。)
我从来没有免费睡过一个女人,当然其中有些并不是妓女,但是我也寻找一个缘由或是要硬逼对方收下钱财,有时候她们会把我给的钱财愤怒地丢进垃圾箱里。从我二十岁起,我开始记录下所有和我有一夜之情的女人的信息,包括名字,年龄,地点,以及简单的环境描述,还有就是性爱的类型。五十多年过去了,有五百一十四个女人和我有过至少一次露水之情。在身体不允许我继续这么疯狂下去的时候,我停止了记录,但是我依旧可以不经过这个记录就能找到那些女人。因为从小时候我就知道没人能逃脱命运的审判,所以我有自己的伦理观念,我从来不参与那些群体活动,也不在公共场合勾搭关系,不分享秘密,也从不讲述身体和精神的冒险经历。
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关系是这些年还在与忠实的达米安娜(Damiana)交往着。她那时几乎还是一个小女孩,她具有印第安人的特点,坚强高大,野性十
足,话语短促的无可争辩。她为了不打扰我写作而脱鞋进屋。我记得那时候我正在走廊的吊床上读者《郁郁葱葱的安达卢西亚》时(《La lozana andaluza》),突然看到她在洗衣处穿上短裙已盖住她那诱人的腘窝。我当时难以抑制冲动,性急地过去,从后面把她的裙子撩到背部,把她的内裤剥脱至膝盖处,想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悲惨的抱怨道:“噢~,先生,您这不是为了进去而是要出来了。”刚进去那下重重地冲击了她的身体,但是她却能牢牢站定。事后,我想付给她当时最贵买春市价的两倍价格,她一个子儿都不收。这是对她的侮辱也是我的耻辱。每月当她在那边洗衣服时,我就会从后面和她做爱,由于她从不收钱,我只能提高她每月工钱来补偿。(译注:根据下文达米安娜的描述她还是处女之身,这里的做爱可能是另外一种形式。)
有时候我在想,那些风流韵事对叙述我那误入歧途而悲惨的生活来说就是最好的材料。文章标题的从天而降,取名为:苦妓追忆录(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另一方面,我的社会生活却是缺乏亮点:孤儿一个,没有前途的光棍,平庸的记者,四次卡塔赫纳(Cartagena)诗歌赛 决赛选手,绘画难看之极却是漫画比赛冠军的有力争夺者。也就是说:我过着迷失的生活,这个生活从十九岁时我母亲亲手把我送到《拉巴斯日报》描述学校生活专栏的那个下午就开始,那天仅仅是为了证明我在西班牙语和修辞课上写的文章能不能发表。结果报纸的编辑为我这篇文章写了鼓励序言,并发表在星期日栏中。以后的这些年份,当我知道我母亲是出资帮我出版了前七篇文章时,因为我的专栏长了羽翼,我的电讯编辑和音乐评论也有自己特色之后,羞愧来的太迟了。(译注:卡塔赫纳-德-印地安斯,简称卡塔赫纳,Cartagena de Indias,亦称Cartagena of Indies or Cartagena of West Indies,加de indias是为了区别西班牙本土的卡塔赫纳城,上面主人公出远门也提到过,哥伦比亚一个北部加勒比海海滨城市,是玻利瓦尔大区的首府,是哥伦比亚第五大城市,著名的旅游景点,历史底蕴丰厚,古城堡垒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批世界遗产。是交通枢纽,西班牙人在拉美殖民时期最重要的海港之一,也是重要的内河港口,沿马格德雷纳河通往内陆。当年西班牙人在这里拼死抵抗英法海盗的疯狂进攻,被誉为英雄之城。作者马尔克斯多次在他的小说中提到这个城市,特别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就发生在该城,与这座城市结下不解之缘的是因为:他在这边避过难,读过书,
并开始创作。)。
我以优秀的成绩中学毕业后,开始同时在三所公共学校教授西班牙语和拉丁语。我是个糟糕的老师,没有受过培训,没有天赋才能,也不怜悯那些可怜的孩子,而这些孩子把上学作为为了逃脱父亲严厉的管教的最佳办法。我唯一能做的是在我那木尺的淫威下把这些学生牢牢吓住,至少他们会了我最喜欢的那首诗:“哎,法比奥,痛苦啊,你看那孤独的田野,那忧郁的山口,这正是意大利式的美丽。”我年老后,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学生一直在背地里这么称呼我:那位忧郁的山口教师(el Profesor Mustio Collado)。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再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拿出来可以叙述了。我在课间一个人孤独的吃着中饭,然后在下午六点钟抵达报社编辑部接听那些来自空间的信号。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报社关门时,我开始自己真正的生活。我每周会在唐人街和众多的伙伴一起住上两三次,也曾经两次成为唐人街年度最佳客人。在附近的罗马咖啡厅吃完晚餐之后,我会随机挑选出一家妓院,然后偷偷摸摸地进入其后门。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但是后来这却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因为由于这些政治要人在寻欢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的会把国家秘密告诉给他们的露水情人,却丝毫不知隔墙有耳,之后这些消息就会传遍了全城。通过这个渠道,我也了解到他们居然把我那沮丧的单身生活归因于我有鸡奸那些克里门街上男性孤儿来满足我的欲望的癖好。我有充足的理由来忘记这事,其中就有我听过称赞我的事情,当然这些全是真的。
我没有密友,那些关系稍好的现在全在纽约了。也就是说:他们全都已经归西,因为我觉得纽约是那些受惩罚的灵魂难以面对以前真实生活的地方。我退休之后干的事情就更少了,在周五晚上也不用赶着写稿,也不做其他该做的事情:美术馆的音乐会;艺术中心的画展,这个画展我还是合伙创始人之一呢;还有一些公共完善协会的市民会议;还有作为阿波罗剧院的当代大事件之一—法布雷加斯的订婚。年轻时我经常去露天影院,在那里我欣赏了月食美景,同时也可能被暴雨淋了透身而患上肺炎。但是比吸引我的是看电影还吸引我的是
那些夜晚的野鸡,用一张电影票的价格就可以陪我睡觉,有时候甚至免费或者是可以赊账。如果电影不符合我口味,那么,雪莉教堂(Shirley Temple)的淫秽仪式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唯一的旅行就是三十岁之前那四次参加卡塔赫纳的诗歌比赛。而后圣塔-马尔塔(Santa Marta)的萨克拉门托-蒙蒂埃尔(Sacramento Montiel)邀请我去出席他那家妓院的开幕式,我在一艘摩托艇上过了糟糕的一夜才到达那个鬼地方。对于我的日常生活,我吃的不多,而且容易满足。当达米安娜年纪大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给我做饭,从那开始之后,我的食物就是报社关门之后在罗马咖啡厅里吃的土豆鸡蛋饼。
我九十岁生日那天中午我没吃中饭,而后在焦急等待罗萨-卡瓦尔加斯的消息时,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来读书。下午两点钟的蝉叫的异常的响,像是爆炸声音一般。因阳光来回在窗户间穿梭,我不得不三次跟换吊床的位置。我觉得我九十岁生日前后这些天好像是这年最热的几天,但是我已经学会了怎么忍受它,可是在那天的心情影响下,我真受不了这热度。下午四点钟时听了巴勃罗-卡萨伊斯(Pablo Casáis)演奏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uan Sebastián Bach)的六章大提琴独奏曲就恢复了好多。我认为他演奏的这六章 效果最好,但是这音乐却不能像以前那样使我平静,今天听了自己感到更加萎靡了。于是我又睡了一觉,我觉得我偷了会懒。在睡梦中,那忧郁的轮船笛声和大提琴音乐混合之后乱糟糟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游荡。电话突然叫醒了我,罗萨-卡瓦尔加斯那苍老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之中,她喘气的地说道:“你有傻福气啊!我给你准备了个雏鸡,但可惜的是她才14岁。我不介意给她换换尿布,我开个玩笑的说:她可能连你那下流的意图都不懂呢!可要是事情败露,谁来补偿我那三年的牢狱之灾?先生,坐牢可不是你啊!”
没人会补偿这种事,老鸨就更不会了。老鸨在她店里的小女孩身上榨取了许多,这些女孩子很小就被迫卖淫,直到被榨干之后过上悲苦的日子,这可是比那些内格罗-埃乌费米亚(Negra Eufemia)陈年妓院退休的妓女还悲惨的日
子。因为罗萨的妓院在当地就是一个灰色之地,从省长到市政府的底层官员老鸨都打理好了,所以她从没有被罚过款。因此,不难想象老鸨是肯定经常犯法的,她们最后的顾虑是怎么赚钱提高利润:风险越高,受益越大。这次的争端在于服务费的高低,最终我们在两比索上达成了协议,而且约定晚上十点钟我会来到妓院,提前支付五个比索的定金。因为十点之前,这个小女孩必须照顾她的弟弟们吃饭睡觉,然后伺候她患风湿病而残疾的母亲上床睡觉。
现在还剩四个小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中充满了酸性泡沫,这严重影响了我的呼吸。我做着无用的努力,期待时间随着穿衣程序的进行而流走。当然,如果这时候达米安娜说我穿衣就像主教一样的讲究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的。我用剃刀剃掉胡须之前必须等到淋浴喷头的水变凉了才行,因为炙热的阳光在管道中加热了这水。我用毛巾擦干了全身,可是因这个努力我又一次汗流浃背。我的穿着符合今天晚上的这次冒险行动:一件白色亚麻上衣,一件硬领蓝色条纹衬衣,一条中国丝绸领带,锌白色的靴子看上去让我年轻许多,金表的链子拴在我的翻领扣眼之上。最后我把裤口卷了下,这样没人能察觉到我的身体已因年老缩了几寸了。
我是出了名的小气鬼,虽然我住这么豪华的地方,但是我却是个不折不扣穷鬼,所以这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像今天晚上这种疯狂的代价远远超过了我所拥有的资产。我从藏在床下的储蓄盒中拿出两个比索用于支付嫖娼的房费,四个比索得给老鸨,三个要给妓女,剩下的五个比索必须存着购买晚餐和用于其他的生活开销。就这样,报纸每个月付给我的周日专栏费十四个比索全在这儿了。我把这钱藏在腰带中的一个秘密小包内,然后喷了下朗曼-科恩普-巴克莱公司(Lanman & Kemp-Barclay & Co)的花露水(Agua de Florida,英语Florida water)以掩盖老年体味。听到第一次八点钟的钟声,继而摸索在漆黑的楼梯中,这些都使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冷汗直冒。我终于走到了外面,迎来了我光辉的生日前夜。
天气已经转凉,在科隆步行街上那些站在成排停靠的出租车中间的人正在
大声谈论着足球。一支铜管乐队正在开花的杨树下唱着充满倦意的华尔兹。在诺塔里奥(Notario)大街上那些可怜的站街女 正在寻觅零散嫖客,并向我讨要普通香烟,我则经常用下面的句子回答她们:我已在三十三岁零两个月又十六天时戒烟了。然后我来到了黄金线前,像闪光的玻璃瞧了一眼,我没看到自己,但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老去,而且衣衫褴褛。
在十点钟之前一会,我叫了辆出租车,然后要求司机把我送到公共墓地,这样就没人知道我待会还会去哪边。司机通过镜子有趣地看着我说:“别吓我!先生,我希望上帝能让我活得和您一样长寿。”我们一起在墓地前下车,因为他没有零钱,所以我们来到墓地酒馆换钱,这个酒馆每到凌晨总有些酒鬼会为死者哭丧。当我们找好钱之后,那个司机郑重的对我说:“先生,保重啊!”罗萨-卡瓦尔加斯的妓院甚至都没有影子。我所能做的只有谢谢那位司机,我和其他人都一样,认为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人就是那些科隆步行街上的出租车司机。
我走入贫民窟,这里和我以前所认识的没有任何关联。那里有热沙子铺着的宽阔大道,敞开着大门的房子,房子的墙壁只是没有粉刷过的木板,屋顶则由苦棕榈铺成,还有那碎石覆盖的院子。但是这里的人却得不到安宁。为了庆祝这个周末的到来,大多数屋子里传出震荡血管的敲鼓打锣声。任何人只要花上五十分钱就能进去吃上自己最爱的美食,当然可以留在外面并在人行道边上随着音乐起舞。我开始怕大地可能会因我这身花花公子哥的打扮而吞没我,但是除了旁边屋子门口躺睡着的一个消瘦穆拉托人,没人会注意我。(译注:穆拉托人,黑白混血儿。)
他突然冲我真诚地喊道:“再见,先生,真他妈快活。”
我谢过而去。在到达最后一个斜坡之前,我必须停三次下来喘喘气。然后从坡顶望去,一个巨大的铜色月亮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肚子突然间疼痛难当,我有点害怕自己可能会立马死去,不过还好这很快过去了。街的那头由贫民窟变成了果树林,我从那儿进入了罗萨-卡瓦尔加斯的妓院。
老鸨变了。她是最谨慎的老鸨当然也是最有名的,她长像魁梧,因处理客人火气的高效率而加冕为行业内的“消防队长”。但是那份孤独却使她消瘦了不少,加上她那发皱的皮肤以及充满技巧的话语,看上去活脱脱地是个老女孩。唯一保存完好的是她那洁白的一口牙齿,其中一颗镶了金,看上去更加妩媚。老鸨穿着丧服用以纪念她生活中五十岁就死去的亡夫,头上戴着黑色帽子是悼念能帮她做非法勾当但后来又早亡的唯一儿子。这几十年未变的是她那明亮,冒着凶光的眼睛,也是她身上仅剩的活物。
一个灰暗的灯泡从天花板上直直挂下,门口柜子中没放什么可供买卖的东西,这个柜子甚至没有充当屏风遮掩后面谁都知晓的肮脏交易,尽管进去过的人中,没人会承认这很肮脏。当我点着脚尖轻轻地摸入店中时,罗萨-卡瓦尔加斯正在安排另一个客人。我不知道她是不认识我呢还是假装守着那些我们约定的原则?我坐在长凳中等待她来招呼我,努力回想起她以前长啥样的?我记得我们两人都是年富力强时,她好几次把我从我的狂想中挽救出来。我相信她能读懂我的心思,她会来到我身边,然后用强度密度很大的问题指问我。“时间不是你的”,她总是忧伤地叹气说道。然后我总喜欢取悦她:“是你的,会让你变得更好。”她回答道:“我是认真的,直到你那死气沉沉的马脸脸色可以恢复一点。”我开玩笑说:“妓院因我而变。”她也变开心了,对我说道:“我记起来你有那个驱使奴隶的工具。”我逃避着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怎么带?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的屁眼得了痔疮,整天痒的难受。”她立即回答道:“你用的次数太少了。”我笑着回答:“上帝要我怎么用这玩意,我就怎么用的,没用于其他地方,但总是在月圆之夜之后才会痒得很。”罗萨在她那裁缝抽屉中找了找,拿出并打开一小瓶绿色油膏,闻起来像是“山金车酊擦剂”(一种药),然后用食指比划了下,淫笑着说道:“你叫姑娘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头帮你在那里面擦擦。”我立马反驳道:“上帝会保佑我的,即使没有你这药膏我也能康复。”她则嘲笑道:“哎,先生,请你原谅我的生活。”
她之后又忙活去了。
老鸨罗萨说道:“小姑娘十点之后就在房间里呆着了。”她很漂亮,干净而且很有教养,但是却怕的要死,因为她的一位朋友和一个加伊拉(Gayra)码头工人一起私奔结果流血两个小时死了。罗萨承认道:“那位工人有让骡子都能唱歌的本领,这你就不难理解了吧。”然后她拿起手中的线边织边说道:“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白天还要在一家工厂里干一天的钉纽扣的活。”“但是我觉得那个工作不是很耗体力啊。”老鸨回答道:“你们男人都这么认为,这比破石的环境差多了。”接着老鸨向我坦白说她已经用溴和缬草的混合物饮料把小孩女迷倒了,她现在正睡着呢。我怕她对这小女孩的同情是提高价格的诡计,但是老鸨自己解释清楚了:“我说话算话,不会提价。用白银付费,先交钱后享受。”
我随她进入一个院子,老鸨那干皱的皮肤,加上包着厚厚棉袜的腿脚活动起来相当的不方便。这时候圆月已经移到了天空中央,周围好像刚从绿水中浮现的一般。妓院的旁边是一间用棕榈树叶铺顶的房子,是给那些公务员狂欢用的,房子尽是里面皮革凳子和悬挂在木柱间的吊床。后院之后又全是果树林,其间有六间没有经过粉刷的砖瓦房组成的长廊,瓦房的窗户用粗麻布遮住以防蚊子骚扰。唯一在用的那间亮着灰暗的灯光,里面的收音机里传来了托尼亚-拉-内格拉(To.a la Negra)哼唱的那些讲述失败爱情的歌曲。罗萨-卡瓦尔加斯 叹了口气道:“博雷罗就是生命啊!”我非常同意这个观点,直到现在我也不敢写这艺术的文章。她推开房门,迅速进去而后立马退出来,说道:“她还在睡觉。你要尽量让她处于睡眠状态,你的夜晚应该比她的要长。”我听了有点糊涂说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罗萨展现了她那睿智的一面轻声的说到:“你知道怎么做?”老鸨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人惊恐地站在原地。(译注:博雷罗,Bolero,一种舞蹈和音乐结合的艺术,慢节奏的拉丁音乐,分西班牙博雷罗和古巴博雷罗。西班牙的博雷罗是一种和弗拉门戈舞齐名的舞蹈,起源于十八世纪,边跳边唱,用吉他和响板伴奏。古巴博雷罗不是源自西班牙博雷罗,而是十九世纪古巴圣地亚哥城一群流浪音乐人所用,也用吉他弹奏,后来逐渐发扬广大,成为拉美一种流行音乐。)
没法子,我只好进到屋里,我的心仿佛都要蹦出来了,我看到那个女孩子在那儿熟睡,一丝不挂,好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无依无靠的躺着那张大床上。她侧着睡,脸朝着大门,这样从屋顶射下的灯光很强,我没有错过任何细节。我坐下来床边仔细的盯着她,动用我的五个感觉器官仔细观察。她长着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温暖。她受过养生保健,尽管阴毛若隐若现还没长出来,但是她的确很美。她拥有卷曲的秀发,鼻子手指脚趾等都好像上了釉一般的光滑,但是蜜糖颜色般的皮肤摸上去却有点粗糙而且受过虐待。她的乳房刚刚开始发育,但和小男孩完全无异,可是下面却蕴藏着惊人的向上挺起的神秘力量。她身上最漂亮的就是她那大大的、迈着轻步的脚丫,脚趾头细长而又敏感,简直和手指一样。尽管有风扇开着,汗水却弄得她湿淋淋的,炎热的天气在黑夜变得更加难以忍受。看着她脸上那拙劣的化妆,上面涂着米粉与胭脂的混合物已经变硬,然后是虚假的睫毛和眉毛,那好像烟熏一般黑黑的眼睑,以及像上了巧克力釉的嘴唇,真的很难想象她的实际长相。但是这些化妆藏不住她的整体特征:高高的鼻子,重重的眉毛和厚厚的嘴唇。我心中暗想:这姑娘简直就是头幼稚的斗牛。
晚上十一点钟,我进去浴室洗澡,这是我的固定程序。浴室里面的凳子上用富有女孩的手法叠着那个穷苦女孩的衣服:一件印有蝴蝶的纱罗上衣,便宜的黄色短裤,一双纤维脱鞋。在衣服上面放着一个低价的手镯,一串挂有圣母头像的上等项链。在水槽边的架上放着一只手提包,一支口红和一个化妆盒,包里有一个钥匙和一些零钱。这些东西都很廉价低劣,我真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还会有如此穷苦的女孩。
我脱下衣服,然后尽力把他们挂到衣架上,这样就不会弄脏我那丝质衬衣和亚麻烫布。我去抽水马桶处小便,便依照小时候佛罗丽娜-德-迪奥斯(Florina de Dios,主人公的母亲)教我的方法坐在上了马桶上面,这样就不会弄湿马桶边沿了。而后稍微移动一下,紧接一股液体就像未被驯服的小马驹的尿液一样喷薄而出。在离开洗手间之前,我又向镜子瞟了一眼,镜子里的那人没死去但是比较忧郁,下巴长得和教皇似的,眼睛肿胀,以前那音乐家般的毛发已经变
得稀疏。
我对他说:“他妈的,如果你不爱我,我能怎么办?”
我赤身裸体的坐在床上,试着不去吵醒她,我已经习惯许多这红灯下的欺骗,然后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她。我的食指从她潮湿的颈部一直向下划去,就像拨弹竖琴的弦一样,她的身体里面就像和着节拍一样的震动,而后突然哼着呼噜转过身来面朝我,她那酸酸的口气完全把我笼罩住。我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按住她的鼻子,她晃了下把头移开,然后又翻了过去,背脊就从新朝向了我,幸好她没有醒来。我突然想用我的膝关节分开她的双腿。她的大腿夹得很紧,所以我前两次企图均告失败。我就唱歌给她听:天使们围绕在德尔加蒂娜(Delgadina)的床边。她的大腿稍稍松开了。一股暖流从静脉一直往上,慢慢地唤醒了我那早已退休的兽欲。
“德尔加蒂娜,我的灵魂啊,我恳切地求你。德尔加蒂娜。”这个小女孩发出了一下沉郁的响声,然后从我大腿边上缩走,之后又转了个身,就像蜗牛缩进它的壳里那般敏捷。她喝的那个药水真的很有药力,我也和她一样的昏昏沉沉了,对她来说或对于其他任何人,这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但是我觉得无所谓。我问自己吵醒她有用吗?吵醒之后让她像我般屈辱,悲伤和冷漠。
十二点钟声清脆而响亮,时间终不等人啊。现在便是二十九号凌晨了,这天是圣-胡安-包蒂斯塔的殉难日(译注:西班牙语San Juan Bautista,英语St. john the baptist,犹太人的先知,曾给耶稣洗礼,而后死在他批判婚姻不合法之人的手里),有些人便在街上大哭,只是没人注意到而已。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也为他祷告,那么我也在给自己祈祷,并感谢上帝所赐与我的好处:让我们不要欺骗他人,不,应该想想那些等待的总比那些看到的要长久。 那个小女孩在睡梦中囔囔着,我也给她祈祷了下:愿事情就这么过去吧! 祈祷完毕后,我关掉收音机,关上灯就上床睡觉了。
我在黎明时就醒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地。小女孩还背着我熟睡着,就像一个婴儿的姿势一般。在黑暗中我隐约地感觉到她起过床,然后听到抽水马桶的声音,但是我觉得这是个梦。因为我不知道那些诱惑的艺术,总是在某天晚上选择新的女友,花在她们身上的钱财往往比她们身上魅力能得到的更多,我们就这样享受着无爱的性快感,而后一起半裸着在黑暗中度过一晚,想象着我们的关系应该更好。而那天晚上我却毫无欲望,没有羞愧地盯着深睡小女孩的酮体时获得了难以置信的快乐,这些对于我来说这些全是新的东西。
我在五点钟起床,但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必须在今天十二点之前把周末专栏文章送到编辑部的桌子上。我总是每天准时去上厕所,那个月圆之后的痔疮也准时地继续发作,当我拉下放水拉链时我感到我的历史已经随着污水一起排到了下水道中。然后我满身轻松回到床边,穿上衣服。小女孩还是仰卧着,不断根据早晨的光线来不断调节睡姿从床的这边移动到那边,手臂则时而交叉着,她还是她那童贞的绝对拥有者。我对她说:“愿上帝为我保护她。”我的所有钱就是她的所有钱,我把钱塞入枕头下面,我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向她做了永别。黎明的妓院往往和天堂比较相像。我从果园的那个门出去,这样就不会碰到任何人。街上凶猛的阳光晒得我非常难受,我承认自己已经老了,我会仔细地数着过完我死前那每一个夜晚的每一分钟。

第二章
我家的图书馆中藏书有限,曾经归我爸所有,我正是在这里写下了这个故事,由于蛀虫日积月累地侵蚀,这些书架都快要倒下散架了。写完之后,这个世界还有那些各种类型的字典值得我去翻阅,能满足我,其中有贝尼多-佩雷兹-加尔多斯的《国家逸事》(Benito Pérez Galdós,《 Episodios nacionales》,有六个系列,是个西班牙历史故事集)的前两个系列和《魔山》(La monta.a mágica),我在后一本书中看到了我可怜的妈妈得痨病后种种扭曲的心绪。
我写作的这张桌子与其他大部分家具都不一样,甚至和我也不大一样,因为我和那些家具都在时间的积累中老去,唯独它不是。这张桌子是我祖父用上等木材制作的,他是一位造船木匠。即使那些我不写作的时间里,我也总是在每个早上怀着毫无意义却一丝不苟的态度整理这个书桌,因为这个我失去了很多爱人。我手边的书籍是我一生最好的伙伴:1903年皇家学院编的两卷《第一插图词典》(los dos tomos del Primer Diccionario Ilustrado de la Real Academia,de 1903);堂-塞巴斯蒂安-德-戈瓦鲁比亚斯的《西班牙语文库》(el Tesoro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o Espa.ola de don Sebastián de Covarrubias);堂-安德列斯-贝约所编的语法书(la gramática de don Andrés Bello),如果我在语意上有疑问,这书很有帮助;堂-胡里奥-卡萨雷斯所著的新《词库》,其中的近义词和反义词特别好;尼古拉-津加雷利的《意大利语词典》,对我从摇篮开始学的母语有很大的帮助;《拉丁语词典》,拉丁语是我两种母语的源头,这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母语。(译注:主人公母亲是意大利人,所以意大利语是他真正的母语,从胎儿就开始学到了。由于生活在哥伦比亚的海边城市,父亲讲西班牙语,西班牙语也是其母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都是拉丁语演化而来,罗马帝国分裂之后,拉丁语只在教会中还有使用,而各地使用的拉丁语迅速本地化,产生了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等几种兄弟语言。)
书桌左边总是摆放着五张优质公文纸,我在写周末专栏时要使用到它们。
桌子角上放着用来吸干墨水的粉末,不过我更加喜欢新型的小垫子来完成这个工作。右边是墨水和放金笔的轻质木制笔托,那是因为我还是选择手写,用佛罗丽娜-德-迪奥斯教我罗马字体写作。当初她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不要我学会她的那位做了一生公证人和注册会计师丈夫的公文字体(译注:这位公证人和注册会计师就是主人公的父亲,佛罗丽娜-德-迪奥斯是其母亲。)。有段时间报社强制推行使用打字机写作,目的是为了更好估计文章需要的铅印的数目以及更加精确的排版,但是我从来没有养成这个坏习惯。我继续使用手写,由于我享有报社年龄最大的员工的“特权”,我会慢慢地,有点像小鸡啄米一般把先行写好的文章用打字机打出来。现在我已经退休,但是没有被岁月压垮而放弃工作,报社给予我一个神圣的特权——可以在家写作。为了造就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我经常挂起电话,这样就没人可以打扰到我,也没有人站在我肩头监视我正写些什么。
除了忠实的达米安娜经常来帮我处理生活中那些意想不到的困难,我没有养狗和鸟之类的宠物,也没有仆人来服侍我,只是一个人住着。尽管她现在也因变老失去了以前那种视力和智力,但是还是每周一次来处理那些必须做的家务。我母亲临时死躺在床上恳求那时青涩的我要找个白人女孩结婚,然后生下至少三个男孩,还要有个女孩,这样就能够用上她的名字了,而她的名字则是我外祖母和曾外祖母的名字组成。我希望我能完成我母亲的遗愿,但是年轻人的思维总是不稳定,而且我认为结婚生子那事还早着呢。直到某个炎热的中午,我开错了门,错误地进了普拉多马尔的帕洛马雷斯-德-卡斯特罗家(Palomares de Castro en Pradomar),撞见他们家最小的女儿斯美娜-奥尔蒂斯(Ximena Ortiz)在旁边的房间里全裸躺着睡午觉。她那时正背对着门躺着,然后转过头来从肩膀上头看了下我,这下来的太快了我甚至没有时间躲避逃走。“噢,实在对不起。”我想对她说声抱歉,那时我的心都蹦出来了。她微笑了下,然后像只羚羊般优美地转身朝我,把她整个酮体都展示在我眼前。我觉得整个房间似乎都注满了她的亲密。当然她也不是全裸,而像法国画家莫奈的作品《奥林匹亚》那样,她耳朵上面有着橙色花瓣的有毒花卉,右手手腕上也戴着金手镯,脖子上还有一串小珍珠项链。我想象不到在我生命中还能看到比这还令人惊讶的事
情,现在我确定我是正确的。
之后,我用力地甩门而走,对我笨拙的表现感到耻辱,然后发誓要忘掉她。但是斯美娜-奥尔蒂斯阻止了我的遗忘。首先她通过我们共有的朋友寄了些便条给我,而后是一些撩人的话语,还有些赤裸裸的威胁,然后她放出话说尽管我们连一个字都没交流过但我们疯狂地爱上了对方。她真的让人无法抗拒。她的眼睛似野猫般眼睛那样闪烁,她穿着衣服的身体就像没穿一样诱人,还有那浓密的金色头发充满了女人味,这些都让我陷入疯狂,但是我只有把眼泪洒在枕头之上。我知道这不能转化为爱情,但是这魔鬼似的诱惑如此强烈,我只能依靠意淫路上碰到的绿眼睛的女人们来缓解我的欲望。我从来没有能够扑灭那团自普拉多马尔床上看到她之后生成的欲火,然后便向她投降,我正式向她求婚,交换了订婚戒指,然后宣布要在圣灵降临节之前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译注:Pentecostés,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第五十天,耶稣升天后第十天的主日。)
我要结婚消息对于社交俱乐部来说是一枚小型炸弹,但是对于唐人街来说却似一枚重磅炸弹。他们开始嘲笑我,但是之后彻底转化为一种无名的困扰,因为那些自诩博学的女人认为结婚只是愚蠢可笑而非神圣高尚。我订婚期的种种仪式都符合基督教徒的道德准则:在阳台上种了亚马逊兰花,在我未婚妻的房间中挂了蕨类植物。然后在晚上七点到达她的住所,穿着一身白色亚麻服饰,带上手工艺玻璃珠礼品或者是瑞士巧克力。我们一直聊到十点钟,或用密文,或半严肃地讲。阿尔赫尼达阿姨(la tía Argénida)一直守在我们边上就像当时新人身边的伴随一样,结果她眨着眼第一个睡着了。
我和斯美娜越来越熟悉之后,她也就变得更加为所欲为。六月间天气渐热,斯美娜总是会卸掉自己的内衣和裙子来缓和灼热感,所以大家很容易就能料想到她在黑夜里对男人的破坏力有多强。两个月的订婚期间,我们已经无话可讲,于是她提出孩子的主题,但不是靠说而是要用粗羊毛和钩针为最先出生的那个孩子编制婴儿鞋。我欣然相允,并很快学会了钩织技术,就这样我们无声的度过了结婚前那毫无意义的时光。我为儿子们钩织了蓝色鞋子,她则为女儿们编
织了粉红色鞋子,然后等待着孩子的出生来证明谁对谁错。到最后,我们所钩织的鞋子足以供五十多个孩子使用。结婚前夜十点钟声响起之前,我登上了一辆马车前往唐人街,希望在那里度过一个上帝保佑下的平和之夜。
唐人街的朋友为我开了告别单身晚会和社交俱乐部中的压抑晚会刚好相反,这里显得非常热烈。比较之下,我明白了我究竟是处于的两个世界的哪一个,我希望两个都是,而且要在切当的时候。然而当我身处一个世界中,我会感到另一个世界正在怀着撕心裂肺的叹气渐行渐远,就像海水分开行驶的两艘大船一般。结婚前夜在“上帝之能”(译注:El Poder de Dios,应该是一家夜店)中举办了一个特殊的舞会,其中最后的仪式只能发生在一个加利西亚牧师身上,他身着女性服饰,带上面纱,插上柑橘花,这只是为了让她们在万能的圣礼之后和我成婚。那是一个罪恶到极点的夜晚,二十二个女人答应爱我,服从我,我随后对她们报以我至死不渝的忠诚和坚持。
因为我预感到会有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所以晚上我一直不能入睡。从凌晨开始我一直数着大教堂的大钟走针的声音来确定时间的流逝,直至七点钟,那可怕的敲钟声响起,在这时候我本来应该去另一家教堂中参加我的婚礼。八点钟电话响起,铃声很长,顽强,不可预测,响了长达一个小时。我不仅没有接这个电话:我甚至都没有呼吸了。快到十点时,有人来敲我家的门,首先是重重的一拳,然后传来那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我很害怕有人会重重地冲开大门。但是到了十一点钟,家里安静的让人毛骨悚然,然后后果严重的灾难就发生了。我为她哭泣也为我哭泣,我真心地祈祷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再见到对方。某个圣灵听到了我的祷告,因为后来我得知斯美娜-奥尔蒂斯当天晚上就离开了这个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回到这里,那时她已为人妇而且还带着七个孩子,我认为这些孩子可能也有我的骨肉。
那次社交悲剧之后,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保住我在拉巴斯报社的职位和我的专栏。但这不是报社把我的专栏移到了第十一页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二十世纪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封面。进步改变了城市的传说,一切都变了:飞机
起飞,员工们从汽车中拖出一大袋信件,航邮就完成了运作。
唯一不变就是我的专栏。年轻一代人猛攻我的专栏,好像攻击一个必须破坏的古老木乃伊一般,但我丝毫没有退缩,努力保持专栏的基调,而且反对这场革新之风。我对新的世界毫无兴趣。当我年过四十后,新来的编辑们称呼穆达拉的专栏为私生子(la Columna de Mudarra)。报社老板同时传我去他办公室,要求我顺从新潮流。老板以刚刚想到的庄重口吻对我说:“时代在进步。”我回答道:“是的,进步了,但是还不得继续绕着太阳在转。”我保住了我的专栏,因为老板没有找到另外的电报编译人员。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对的,也知晓了其中的原因。我那一辈的年轻人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以至于忘记了身体和心灵中那份对未来的愿望,直到现实告诉他们未来并不是和他们所想的一样。他们开始怀旧思乡。我的专栏给他们提供了这个机会,好像是破败瓦砾堆中的一个保留完好的考古遗迹一般,读了这个专栏的老人不怕老,而且那些年轻人也觉得衰老并不可怕。我的专栏从新回来了,而且在某些特定的时期,还是在头版刊印。
我经常对那些询问我的人说:“那些妓女没有给我时间结婚。”但是我的承认我是在我九十岁时才说得出这些话,那时候我从罗萨-卡瓦尔加斯的妓院出来后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去再次挑衅命运。我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些品行不端的人群总是靠着环绕公园的铁栏杆站着,这大大的影响了我的心绪。而后我发现达米安娜趴在地上正在擦洗我家的地板。她的大腿并没有随她的年老而变老,看了依旧扰乱我的心神。她肯定是感到了我正在意淫她,就用裙子盖住它们。我忍不住问她:“达米安娜,请您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她冷冷道:“我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您的问题却激起了我的思绪。”我感觉背上有一阵阵压力袭来。我继续说:“我从来不会爱上别人的。”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激动的回答道:“我会!为了您,我整整哭了二十二年!”听到这里,我的心开始一震,然后努力寻找着体面的话题摆脱这个困境,对她说:“我们本可以成为很好的一对的!”她愤愤地答道:“你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晚了,我现在连你的安慰剂都不是!!”当她离开我家时,话语相当自然:“您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上帝保佑,告诉你我
现在还是个处女!”
稍后我发现她在整个家中都留下了红玫瑰,而且还在枕头下留下了一个卡片,上面写着:我希望你能活到一百岁。尽管口中很苦,但我还是坐下来完成昨天写了一半的文稿。不到两个小时,我就一口气完成了这篇文章,这必须像 扭天鹅脖子般搜肠刮肚写,却不能让人注意到我的泪水。在一个迟到的灵感的激励下,我打算给我的专栏和我漫长而庄严的生活来一个痛快的了结,但这并不意味要用死亡方式来完结。
我本来想把这文章报社的传达室,然后迅速回家。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整个报社的人都在等我,然后为我庆祝生日。报社那时候还在施工,到处是脚手架和瓦砾碎石,只不过由于我的生日派对而提早收工了。一张木桌上放着很多饮料,还有很多用花纸包着的礼物。几次闪光灯之后,留下了这难忘的瞬间。
这个城市里的其他的报纸和广播台的记者都来了,对此我感到非常荣幸:新保守主义的《普任萨报》(La Prensa);新自由主义的《埃拉尔多报》(El Heraldo);日渐衰弱的小报《国家报》(El Nacional),这家报纸经常用连载的艳情故事来缓解社会矛盾。众多读者,我们这些不同阵营的同行聚在一起你们不用感到丝毫的惊讶,在一切为了城市的目标的指引下,我们媒体一般都与军队保持良好的关系,但是政府却经常分裂我们,引起媒体大战。
新闻检察官堂-赫罗尼莫-奥尔特加也来了(don Jerónimo Ortega),尽管这不是他的上班时间。我们经常称之为“九点钟的讨厌鬼”,因为他经常带着那“血淋淋”的铅笔准时甚至是踩着点地在九点钟到达,然后一直呆到确认第二天出版的页面中没有该受惩罚的字句后才离开。他是我的老对头,可能是因为我语法上的自负,也可能因为我经常使用没有引号、没有斜体等特殊标记的意大利语单词,因为有时候我觉得意大利语的单词比西班牙语能更好的表达出我的想法,而且就应像在泰语(lenguas siamesas,暹罗语)中用他国单词一样合
法合理。忍了四年之后,他就像我们心中的恶念似的,这才使得我们接受了他。
秘书们携着一个大大的蛋糕进来,上面插着九十根正燃烧的生日蜡烛,也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着我年岁的数字。他们唱起了生日祝福歌,我为此留下了感动的泪水,我还不知不觉的想到了那个小女孩。这不是怨恨的一击,而是对我不希望重新记起的那个女孩的一次迟到的补偿。思念断后,有一个同事把蛋糕刀递给到我手上,然后我就切了蛋糕。因为我宁愿选择自杀也不愿回答问题,可能是害怕大家的取笑,没人愿意第一个出来发言。之后,编辑部的主管冷冰冰地提醒我们该结束了,硬生生地把我们拉回到了严酷的现实中,另外我一向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他说:“才华横溢的耄耋老人,你的专栏文稿呢?”
事实是我整个下午一直思考这事,它就像口袋中的炭火一般严酷地烤着我,但激动也重重地刺激了我,以至于我没有勇气提出我的辞呈,因为这会严重破坏这次生日庆祝会的气氛。我说:“这一次,我没有写。”这个不可思议的失误从上个世纪起一直困扰着编辑主管。我继续道:“请您明白,我昨晚一夜难受,早上醒来几乎昏迷着,就这一次。”他酸溜溜的说:“你应该写的,读者们总喜欢阅读一个九十岁老人写他自己生活的文章。”一个秘书打破了这个僵局,然后对我扮了个鬼脸:“这也许是一个愉快的秘密吧!嗯?不会吧?”我顿时脸色绯红,心中骂道:“他妈的,这脸红将会卖了我。”另一个美丽的秘书也用手指指着我笑着说:“真神奇!脸红起来还留着那份优雅!”她那童言无忌般的话语使得我那脸红上加红。第一个秘书接着说道:“真让人羡慕,昨晚你一定拥有一个美妙的夜晚。”说完她吻了我下,在我脸上留下了粉色唇印。随后,照相机拍照的声音便响个不停,闪关灯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只好把文章交给了编辑主管,然后告诉他之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给了他文稿,然后在最后的鼓掌声中“落荒而逃”,目的是当他们发现我在报业干了五十年之后递交出的辞职信时,我已经不在现场。
那夜,当我打开他们送我的礼物时,我感到非常焦虑。 铸排工人依旧和前三次生日一样送我一个电咖啡壶;排字工人送我一张可以在市区宠物商那边拿
到安哥拉猫的授权;经理则给予我一点象征性的红利;秘书们的礼物最奇怪,是三条丝质内裤,上面还留有她们的口红印迹,以及一张她们答应要在我面前脱衣的卡片。看了这些,我想到了年老的一个好处:对年轻女性朋友们的挑逗可以让她们相信我已经失去了性功能。
我从不知道是谁送了我一张斯特凡-阿斯肯纳瑟演奏肖邦二十四个前奏曲的唱片(los veinticuatro preludios de Chopin por Stefan Askenase)。编辑部大部分人的礼物是畅销书。我还没拆完他们送我的礼物时,罗萨-卡瓦尔加斯打了个电话过来,里面的问题正是我不想听的:“那小女孩的破处之夜发生了什么?”我想都不想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永远不原谅第一句话就得罪她的男人”是老鸨的座右铭,于是她冷静地反驳说:“你认为她一直睡觉就什么事也没有?”我辩解道:“那女孩白天就光钉了几粒纽扣,不可能如此累,她可能是害怕危险假装睡觉而已。”老鸨愤愤道:“其中唯一严肃的是:她会认为你已经彻底失去能力,我可不喜欢她到处宣传。”
我并没有表现出能让她满意的惊讶表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她说:“女孩当时那状态是很可悲的,这是该睡还是该醒呢?总之,像个病人!”罗萨-卡瓦尔加斯低声道:“主要是这交易太快了,但还是有的补救,我答应你我可以让其招供,然后逼她把钱还给你,怎么样?”我回答道:“不要管它了,什么都没发生也好,至少让我明白了在那晚我是玩不起追逐游戏的。这点女孩说的很对:我不中用了。”之后我就挂了电话,我的生活充满了我以前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好像终于挣脱了自十三岁来一直禁锢着我的枷锁一般。
晚上七点,我受邀成为美术馆的嘉宾,参加雅克-蒂博和阿尔弗雷德-科尔托特(Jacques Thibault y Alfred Cortot)在该馆大厅举行的音乐会。塞萨尔-弗兰克(César Frank)完美地演奏了小提琴钢琴奏鸣曲。小憩间,大家对表演报以最真挚的赞扬。我们伟大的音乐家佩德罗-比阿瓦(Pedro Biava)博士拖着我来到化妆间,要把我介绍给演出者认识。我那时候太眩晕了,我甚至祝贺他们把舒曼的奏鸣曲演得出神入化,但是这曲他们根本没演,所以有人毫不客
气地当众更正我的错误。我分不清那两个奏鸣曲之愚昧无知的盛名一直流传很广,而且经过我在接下来星期日评述音乐会的专栏中加了茫然的解释后变得更加众所周知。
我在漫长的生命旅途中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有能力去杀人了。那些灾难性的回复来的真不是时候,在小魔鬼的驱使下不停的吹到我的耳边,而且回到家后还痛苦地折磨着我,没有文章、没有音乐可以卸掉我的怒火。幸好罗萨-卡瓦尔加斯在电话中的吼声把我从疯狂中拉了出来:“我喜欢看那报纸,我都觉得你不是九十岁,而是过了一百岁。”我怒道:“这就是你他妈的来找我的原因?”她倒好声好气的说:“不,你看上去很好,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你不像那些下流的糟老头那样故意要增加自己的年龄用来证明他们其实还很有活力,这是你的优点。”而后她话锋一转:“我有个礼物送你。”我吃了一惊问道:“什么?”她立刻接话:“那个小女孩!”
我想都不想就谢道:“谢谢!不过覆水难收啊!”她随后说了一大段:“我将会把她用印度纸包好送来,而且还用加有檀香木的水煮沸泡过,一切全部免费。”我直挺挺地站着,觉得老鸨的话语中语气恳切,应该不假。她接着说:“周五晚上那小女孩白天用针和顶针钉完两百粒纽扣之后,确实累坏了,状态不佳。她确实也怕被暴力所伤,但她也明白应该要好好服侍客人的。”我说:“那天晚上,我和这个小女孩睡在一起,她曾经起过床去洗手间,然后看我睡得很死,所以就没好意思叫醒我,但当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已经离开了妓院。”这真像是一个无用的谎言,对此我也感到很气愤。罗萨-卡瓦尔加斯接了话:“很好,即使如此,她应该向你道歉!这可怜的小姑娘现在就在电话旁,要不要和她讲几句?”我立马回答道:“不,上帝保佑!” (译注:印度纸,西班牙语:papel de China;英语:India paper中国等地拓印版画所用之纸)
当报社的秘书打电话过来时,我已经开始写作(译注:主人公写作时会习惯性地摘掉电话,防止外人打扰。)。电话留言要我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去见下老板。第二天我准时到达。装修房子的轰鸣声 总是让人难以忍受,空气在击
锤声,水泥灰和沥青烟中也变得稀薄,但是编辑部的人已经适应了在噪音的环境下工作。老板的办公室则刚好相反,安静而又冰冷,那种环境对于写作来说太完美了,可是这从不属于我们。
马尔科-图里奥三世看上去很年轻(El tercer Marco Tulio),看到我进来就站了起来,但是继续和电话那端交谈着,随后我们沿书桌上方握了下手,握手完他示意我坐下来。我认为电话那头应该没人,他这么做作只是增加印象罢了,但是突然我发现对方是个官员,那可是一次艰难的谈话啊,因为对方可是一个亲切的敌人。另外,他的煞费苦心只是想在我面前证明他精力旺盛,尽管他一直站着和当局交谈。
马尔科-图里奥三世有洁癖,刚过二十九岁,会说四门语言,拥有三个外国博士学位,与前一位终身主席有天壤之别。上任主席就是图里奥三世的爷爷,开始靠贩卖“白奴”积累了财富,然后才涉足媒体。图里奥三世行事简单,一表人才而又庄重严肃,在他面前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的声音经常跑调。他穿着运动上衣,领子上面插有新鲜的兰花,他服侍上的一切物品与他的外表是那么和谐,但是这些物品只适合他这间四季如春的办公室,而不能用在炎热的户外。我经常花上两个小时来打扮自己,但今日却相形见绌,于是怒气便增了几分。(译注:白奴,和黑奴对应,暴力威逼下的廉价白人劳动力。)
然而,那张为了庆祝报社成立二十五年而拍摄的全景照中肯定被下了致命的毒药,因为我看到了照片上每个逝世者头上均画有一个小叉。照片中我就站在右边第三个,戴了一顶草帽,大大的领带结上插有一枚珍珠别针,还蓄着直到四十岁才剃掉那平民上校必备的胡子,还戴着神学院学生般金属边框的近视眼镜,这眼镜我一直在半个世纪后才摘下来。我这些年在许多地方见过此相片,但是只有现在才注意这里面的信息:开始创业时的四十八人到现在只有四人还活着,我们中间最小的那个刚刚服完因多重谋杀被判二十年刑期。
老板终于打完电话,惊讶地发现我正看着相片,然后微笑说:“这些小叉不
是我加的。我认为这品位真差极了。”然后他在桌后坐下,改了口吻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告诉您 您是我所认识人中最难以捉摸的。”我相当惊讶,但他赶在我前面说道:“你要辞职?这才是这次谈话的原因。”我只能说:“都一生一世了。” 他回答道:“ 这很有道理,但不是个有效的解决方法。我认为这个专栏真的很优秀,专栏里关于老人的文章是我有生以来读过最好的,一个辞呈就这么了结了它真的毫无意义,就像普通人逝世一般毫无意义。幸好.九点钟的讨厌鬼.读了之后觉得实在难以忍受,所以就合并了编辑版面(“九点钟的讨厌鬼”是新闻检察官堂-赫罗尼莫-奥尔特加)。他在没同任何人商量就用他的托尔奎马达(lápiz de Torquemada)铅笔从上到下划掉了。我今早发现此事之后还给政府寄了一封抗议信,我想这是我的责任,但私底下看,我还真得谢谢检察官的专横。对于这个专栏的停刊,我还真没准备好,我真心诚意地求您了,别像在茫茫大海中那样弃船而走。” 他用伟大方式总结道:“我们就接着聊聊音乐吧!”
我看他很坚决,就不敢用反驳去继续激化我们间的分歧。实际上这个问题到了这坎上我还真没找到得体的理由放弃这个无聊之极的工作。当我想到再次答应他以争取更多时间时真下了我一大跳。我必须好好控制自己,不让他发现我厚颜无耻地激动后那老泪纵横的丑态。然后我们和往常一样——这么多年仍然在一起谈天说地。
下一周,我大部分时候处于困惑中,很少感到快乐。我去宠物商那边领了我印刷工人送我的猫。动物的气味真的难以忍受,就像不会说话的小孩身上一样的味道。他们好似不会说话的灵魂,我听不到他们,但是我也忍受不了他们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我认为如果有人与狗相处的 比 与他妻子相处的还要好,那真是违背了自然规律,他们会教宠物准时吃饭,按时排泄,要宠物回答他们的问题,或者是分享他们的痛苦。但是我要是不接受这个礼物也就真没风度,此外,这安哥拉猫还真是漂亮,拥有玫瑰色而光滑的毛发,明亮的眼睛,它的叫声好像说话一般动听。商家附送我一个用于装猫的柳条筐,一份猫的血统证明,还有一本像组装自行车一样的自助手册。
一队巡逻兵正在圣-尼古拉斯公园门口进行安检,行人们只有过了他们安检后方能入园。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也从没想过到竟会有比我年老的征兆还沮丧的事情。这队巡逻兵有四人,领头的是一位年轻军官。队员都长得很粗野,身上还留有马厩的味道。军官盯着每一个过路人,脸上是他们海边安第斯人那般通红。检查完我的身份证和记者证之后,他问我篮子里装着什么?我说:“是一只猫。”他便想看下,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篮子上的盖子,以防它逃跑,但有位 军爷想确认下篮子底下是否还有其他物件,我的猫却不配合,爪牙乱舞起来。军官阻止了他,说道:“它是只名贵的安哥拉猫啊!”然后便抚摸了下它,嘴里好似念着什么。猫没有攻击他,也没不把他当回事。军官继续问道:“它几岁了?”我答道:“不大清楚,是有人刚刚送给我的礼物。”军官说:“因为我看它好像年纪比较大,所以我才问你的,可能十岁?”我想问他怎么知道的,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但是由于他那严肃的外表,以及斯文的回答,我不想和这种人交谈。军官接着说道:“我认为它曾经被遗弃过,而且经历过许多。注意:不要让它适应您,而是要您去适应它,开始随它去,然后你就能赢得它的信任了。”军官随后合上盖子,然后问我:“您是做什么的?”,“记者”,“从几时开始?”我告诉他:“都一个世纪了。”他说:“我相信。”然后我们握了下手,然后他用一句既是劝告也是威胁的话和我道别:“多多保重”
中午我切断电话,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瓦格纳的单簧管和管弦乐狂想曲,德彪西的萨克斯曲,布吕克纳的弦乐五重奏,这个在他灾难般的作品算是一个伊甸园式的绿洲(la rapsodia para clarinete y orquesta de Wagner, la de saxofón de Debussy y el quinteto para cuerdas de Bruckner)。突然间我发现我在书房中已被黑暗包围,感到桌底下有个滑溜溜的物体在移动,我觉得那不是活物,而是一个从我脚上拂过的超自然生物,我突然喊着蹦了起来。原来是我的猫,它有着羽毛般光亮的尾巴,神秘而缓慢的步伐,以及神话般的血统。一想到这间我一个人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屋子里竟还有如此一个非人活物时,我立刻汗毛竖起,冷颤不止。
大教堂的大钟敲了七下,时钟已经拨到早上七点。粉红色的天空中只嵌有
一颗闪亮的星星,江上的大船响起了令人忧郁的笛声开始出发,我感到我喉咙深处正在思索着爱情的戈耳迪之结 如何打起,如何解开?(西班牙语:nudo gordiano,英语:Gordian knot戈耳迪之结 意为 难解的结、难题、难点,“斩断戈耳迪之结”意为“快刀斩乱麻”,“大刀阔斧,果断处置”。)。我受不了更多的思索,于是拿起电话,这时候心都蹦到口边了,非常缓慢地戳了四位电话号码的数字,因为这样就不会打错电话,三声铃声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真的很紧张,喘了口大气后对她说:“喂,请原谅我这么早就来打扰您。”对方也没发怒,说道:“没关系,我正等着你的电话。”我提醒道:“我希望那女孩等我时要像上帝给她生命时那样干净光洁,不要再在他脸上涂那么多东西。”老鸨沙哑地笑道:“就照你吩咐的办,但是你也应该放弃享受一件一件脱她衣服的乐趣,老娘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糟老头就爱干这龌龊之事。”我答应道:“我知道了,他们这么的原因是他们正越变越老了。”老鸨应了声,认为这个回答不错,道:“好,今天晚上十点整,因为在此之前她可以降温蓄力,咱们到时见。”

第三章
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老鸨当时并没有告诉我。当我和她聊天时,她就简单一句:小女孩。我已经把“小女孩”当作她的名字了,就像梦中的女孩一般,或者是最小的三桅帆船。另外,罗萨-卡瓦尔加斯经常在不同的顾客面前给她的姑娘们起名。而我经常享受看脸猜她们名字的乐趣,从一开始我就确定这个小女孩有一个长长的名字,比如菲罗美娜,萨图尔尼娜或尼科拉萨等(Filomena, Saturnina o Nicolasa)。当小女孩在床上半转身背朝我时,我正在思考这个,看上去好像留下了一个血池一般,床单上有个流汗形成的身体印迹。看到这个我就愣是一惊,当我证实这只是汗液弄湿了床单而已,又恢复了平静。
罗萨-卡瓦尔加斯前面已经提醒我要谨慎地对待她,因为她对第一次性事的害怕一直折磨着她。另外:我那庄重的仪式肯定让她感到更害怕了,所以她需要的镇静剂量就更大,然后就沉沉地睡着,而停了催眠曲她会醒过来,那可真会是个耻辱啊。于是我就毛巾帮她擦身,然后轻声的唱着德尔加蒂娜的歌曲:国王的小女儿,正被她父亲正疯狂地追求着。当我擦干一边之后,她和着音乐把湿漉漉的另一边转向我。我继续唱到:德尔加蒂娜,德尔加蒂娜,你将会是我的心肝。我擦完这边,她另外一边就又湿了,然后我的歌从没停过,这真是种享受不尽的快乐。起床吧,德尔加蒂娜,穿上你的丝绸裙子,我朝她耳边唱到。最后,国王的侍从发现他的女儿因干渴而香消玉殒,我认为我的小女孩听到这个名字会马上醒来,所以她的名字是:德尔加蒂娜。
我穿着带口红印迹的内裤爬上了床,然后睡在她边上。我一直在她呼吸声的摇篮曲中睡到五点钟。醒来后,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也没有洗漱,那时只看到在洗手间镜子上看到用口红写着一句话:老虎不食远者。我想这不是前夜留下的,而且昨晚也没人进来过,所以我认为这是魔鬼送来的礼物。门口一个强闪电重重地吓我一跳,随后房子里充满了土地潮湿的味道,毫无疑问大雨将至。我没有时间全身而退,因为在我碰到出租车之前,下起了一场暴雨,这雨就像那些在五月份和十月份那些能把城市弄得乌烟瘴气的豪雨一般猛。一会后,
向河边倾斜的那些滚烫的沙石路面顿时都成了激川,水流卷走了路上的一切物品。三个月干旱之后的九月份下这么大雨真的很少见,雨水既是来者上苍的恩赐,但又极具破坏性。
我打开家门进去,一下就能感受到在这里我并不孤独。我看到我的花猫跳上沙发,然后直奔阳台。它的盘子中留着食物,但这些并不是我放的。屋子中满是它留下的尿液恶臭,冒着热气的猫粪 已经污染了所有物品。我必须拿出学拉丁语时的精力来应付它。养猫手册上告诉我们猫会挖土来隐藏它们的排泄物,但是我家没有院子,这样猫就用上了花瓶以及其他类似的隐秘处。最好的方法就第一天就放一个盛有沙子的盒子,这样可以引导它们形成好习惯,我也照此做了。手册上也提到猫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会到处用尿液标记它们的领地边界,这可能就是我家全是恶臭的真正原因,但是手册上没有讲解怎么去补救。我顺着它的脚印,慢慢熟悉了它的原始习性,但是我没发现它的秘密隐藏之处,隐秘的休息地,也不知晓其多变性格的原因。我想让它按时吃饭,使用阳台上盛沙的盒子,教它不要在我睡觉时爬到我床上,也不能经常来嗅桌上的食物,我不能让它明白这家它有自己的权利,但也不是它的战利品。所以我只好随它。
傍晚,直面的暴雨夹杂着狂风,似乎想要拆了我的房子。我不断的打喷嚏,头痛不止也得了感冒,但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不明原因的力量和决心正在占据着我的心灵。我把小锅放在地上接漏水,而且我发现去年冬天后屋顶就出现了新的窟窿。其中从最大的那个窟窿漏下的水开始淹没我家图书馆的右侧地板。我急忙拯救位于此地的希腊语,拉丁语书籍。当我正搬书时,突然墙角下的水管因压力巨大而破裂,一股强大的水流喷薄而出。我只好先用布堵住水管破处,之后我回去重新挽救我的图书。公园中雨点的击打声大作,狂风的呼啸声轰鸣。突然,幽灵般的闪电一起,随后雷声即至,空气中满是硫磺味,狂风击破了阳台的玻璃窗,来自海上的疾风甚至能刮断坚实的门闩,然后屋内风声大作。但是不到十分钟,酷热归来,辉煌的阳光迅速蒸干了充满搁浅瓦砾的大街。
当狂风暴雨肆虐过去,我还是感到家中不止我一个人。我唯一的解释是真
实的经历已被遗忘,而那些未曾发生的却好似真的一般存在。因为如果是我诱使了暴雨危机发生,那么我真不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家中,而是感到德尔加蒂娜一直陪伴着我。晚上我感到她就在我身边,我能在卧室中察觉到她呼吸的声音,我能在枕头上体会到她脸上的跳动。我唯一明白的是我们能在短时间内做很多事情。我记得当我站在图书馆小凳子上时,回忆起她穿着花裙子醒着,然后接着书,把它们放到了安全之所。我看到她从房子的这边跑到那边,奋力地对抗着狂风暴雨的袭击,雨水甚至都漫过了她的脚踝。我记得她是怎么帮我准备第二天的早餐,而且这也是第一次。在我擦干地板、整理屋内秩序的同时,她正在摆好饭菜。我永远不会忘记一起吃饭时她那黯然的眼神:“我们相识了,不过你怎么会这么老?”我告诉她实情:“年老不是看年数有多大,而是看他自己感觉有多老!”
从此,她就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这样我就可以在思念她的时候拥有她。她眼睛的颜色会随着我心情状态变化而变化:起床时是淡色,笑时成糖浆色,反对时便有火烧般的颜色。适合她年龄和状态的衣服也会随着我脾气的变化而变化:二十岁的恋爱新手,四十岁的沙龙妓女,七十岁的巴比伦女王,一百岁的圣人。我们一起唱着普契尼的爱情二重奏(译注:Puccini,普契尼,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唱着奥古斯丁-拉拉的博雷罗舞曲(译注:boleros de Agustín Lara,博雷罗上文有所提及。奥古斯丁-拉拉是墨西哥作曲家。),卡洛斯-加德尔的探戈歌曲(译注:tangos de Carlos Gardel,加德尔是探戈歌王,加德尔在阿根廷的地位如同猫王普莱斯利在美国一样。),我们还再次证明了不会唱歌的人甚至想象不到唱歌的乐趣。现在,我知道这不是幻觉,而是在我九十年的生活中第一次爱情,这真是个奇迹。
当屋内一切妥当之后,我就打电话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老鸨拿起电话就对我喊道:“上帝啊!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淹死了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第二次与她共度良宵却还是没有上她?你有权利不喜欢,但是你至少应该表现地像个成人。”我刚想跟她解释,但她没有过渡就转了话题:“无论如何我会再给你安排个年纪稍大,更加漂亮的处女。那个女孩的父亲正想用她来换个房子,但是我
们可以和他讲讲价打个折。”我的心冻住了,我害怕地抗议道:“我喜欢德尔加蒂娜,一直都如此,因为没有失败,没有打闹,也没有留下黑色记忆。”说完电话那端沉寂了许久。最终一个屈从的声音,她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好吧!这就是医生口中的老年痴呆症。”
晚上十点钟一个熟识的司机送我到妓院,这位司机从来不问问题,对我来说这真个美德。我带了一个便携式风扇,一幅奥兰多-里维拉的画(Orlando Rivera)——《亲爱的费古丽塔》(el querido Figurita),还带上榔头和钉子用以悬挂它。我在中途下车买了牙刷,牙膏,香皂,花露水,甘草含片。我还想带上一个花瓶,一束黄色玫瑰花,去替换那无用的纸花,但是我没买上,只好从一个私人花园中 偷了个花瓶,采了一簇刚刚长出的秘鲁百合(译注:astromelia,秘鲁百合,亦称印加百合或六出花,是一种相当艳丽的花)。
老鸨指引我先到后街,然后顺着管槽,这样就没人能发现我进入了果园。司机提醒我:“保重,先生!那里面可能会发生命案啊!”我回答道:“如果为了爱情,那死了也值得。”院子漆黑一片,但是生命的光亮从窗户中跃出,嘈杂的音乐不断从六间房子中溢出。我的那间,声音特别大,因为我分辨的出那是佩德罗-巴尔加斯(Pedro Vargas)温暖的嗓音,美洲的男高音,它们夹杂着米格尔-马塔莫罗斯的博雷罗音乐(Miguel Matamoros)。推开门进去时,我气都不敢喘一下,然后发现德尔加蒂娜正躺在床上,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裸着身子,靠心脏侧熟睡着。
我在睡之前整理了梳妆台,用新电扇替换了生锈的旧电扇,然后把画挂在她从床上就能看到的地方。接着我就躺在她身边,一寸寸的检查她。她就是那个在我屋里走过的女孩:凭我在黑暗中的触觉我就能认出那是同一双手,我经常把她那纤细的脚丫与猫脚丫弄混,和我床单上一样的汗味,以及那个戴顶针的手指。难以置信的是:看着她的身体,抚摸着她的肉体,但我觉得这还不如记忆里的真实。
我告诉她:“对面墙上挂有一幅画,是我们都很喜欢人——费古丽塔画的(Figurita),他是妓院中最好的舞者。他非常善良以至于会去同情那些恶魔。他使用坠毁在圣塔-玛尔塔的雪山上(Sierra Nevada de Santa Marta,亦称内华达山)的飞机上取得烧焦的帆布做画布,用船漆做颜料,用他的宠物狗毛做画笔才得如此佳作。画中的女人是他从修道院里拐来的修女,也是他后来的妻子。我就把画放这边了,你醒来第一眼便能瞧见它。”
直到凌晨一点时我熄了灯前,她都没换过睡姿,她的呼吸真的很衰弱,以至于我只好搭着她的脉搏才能感到她的生气。她的血液在血脉中循环,仿佛唱着歌曲一般顺畅地分流入她身体最隐秘之处,然后经过爱的净化之后又回到心房。
我早上回去之前在纸上画下了她的手纹,然后拿给蒂瓦-萨伊比算命(Diva Sahibí),这样我就能读懂她的心灵。卦象如下:一个只说自己所想之人,一个完美的手工劳动者,她正与已死之人接触中,希望从死者身上得到帮助,但是她错了。她所寻的帮助已经握在她手中。她不会有人际关系,但她会老死,而且会结婚。她现在有一个黑人,但此黑人不是她命中之人。她可以有八个孩子,她却决定只拥有三个。三十五岁时,她会根据心的指引,而非理智指导去做事。她会拥有大笔财富,四十岁时她将继承一份遗产。她将会去很多地方旅行。她有两种生活,双重运气,这可以影响到她自己的命运。她会因好奇去喜欢尝试一切,但如果这个尝试未受到心的指示,她也会后悔万分。
爱情的折磨之后,我修补了那些在风暴中破败的物品,也利用这个时间做好其他一些补救措施,因为这些都是由于我生活拮据或懒散邋遢几十年来遗留下来的陈年旧账。我根据以前读书的习惯重新整理了图书馆。最后我连带着一百来卷古典音乐,丢弃了那个如历史圣物般的自动钢琴,买了一个比我现在拥有这架更好的二手电唱机,也添了一个高保真音响,这样音乐在家中的覆盖范围更大。就添置这些我便处于破产边缘,但这个岁数下的生活奇迹却是很好的补偿。
房子在废墟中重新崛起,我也在德尔加蒂娜的爱情中疯狂的航行,体验着我之前生活中重未曾体会过的快乐。幸亏有她,我才能第一次坦然地面对我已年过九十。我发现我对位于正确位置所有物品着魔,对处于合适时间的事情入迷,适于自身风格的词语着迷,这不是对逻辑性智力应得的奖赏,而是刚好相反:为了隐藏我种种本性混乱而创造出一套完整的伪装系统。我发现我不受道德约束,只是对我疏忽的反应;看起来我很大方那是因为我本质很吝啬;我谨慎过活因为我本身是个黑心鬼;我喜欢调和是为了不向我压抑的暴怒投降;我准时的习惯也只是为了隐藏我其实不屑别人的时间;最后,我认为爱情不是灵魂状态,而只是星座的符号。
我成了另一个人。我试着重读青年时期指引我的那些名著,但是真受不了这些玩意。我迷上了浪漫的词句,我曾经在母亲用铁腕下强制使用它们,但是那时我抛弃了它们,因为在浪漫的词句中,我意识到推动世界前进的不可战胜之力并非快乐的爱情,而是应是相反之物。当我的音乐品位充满危机时,我发现我真的很落后,很衰老,于是我对偶然之乐敞开心扉。
我问自己我怎能屈服于这个永久的眩晕,实际上是我激起了它,而且我也害怕它。我穿梭在浮云之间,在一面虚无的镜子面前自言自语以弄清我究竟是谁。这就是我的胡乱所为,在带了石头和瓶子的学生游行中,我只好拿出我微弱的力量,不使自己高举神圣化我现有真情的文字那样走在最前面:我爱得疯狂。
由于对熟睡中的德尔加蒂娜的无情思念而失去了方向,我毫无恶意地改了周日专栏的精神。我写的所有都是为了她,为她笑,为她哭,每一个字都是倾注了我的生命。现在我在专栏中所写的就是情书,每个人都可以写的那种情书,这代替了以前一贯的传统新闻风格。我甚至建议报社不要用于自动排版用的那种文字出版,而是用我的佛罗伦萨书法字出版。编辑部的主管肯定认为这是我老年痴呆的一个例证,但报社老板却用下面的句子说服了他,此句至今仍在编
辑部内流传: “毫无疑问:温柔的疯子走在未来的前头。”
公众的反应是快速而又狂热,那些正当恋爱中的男女给报社写了不计其数的信件。广播台把其中的文字和最近紧急新闻一起广播出去,圣-巴拉斯街角上(la calle San Blas)制作贩卖本专栏的油印版或复写版就像倒卖走私香烟那么火爆。一开始我鲜明的原则是,有表达欲望我就去写文章;后来我养成了写时就能想到她的习惯,而且一直是以九十岁高龄却不按照老年人的思维来述说。知识界和往常一般表现出胆怯和分裂,甚至意想不到的是笔迹学家都在参与对我笔迹的古怪分析讨论之中。他们的分裂的意见,过热的讨论,最后使得怀旧成为一种流行。
年前,我吩咐老鸨罗萨-卡瓦尔加斯 要留下房中的电扇,化妆台上的物件以及我以后带来做装饰的所有物品。我带着新玩意,有时候为她,有时候为了我们,然后十点准时到达,再花上几分钟的时间取出隐藏的道具,最后为我们的晚场剧院做好装饰工作。早上五点前,我肯定会离开此地,走之前我都得重新确认所有物品都已经藏起锁好。这时的房间和原先迎接客人偶来此享受快活的时候一样破败。一天早上,我听到了马科斯-佩雷斯的声音(Marcos Pérez),我在天亮之后听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声音,他打算在每周一诵读新闻中加上我的周日专栏文章。在控制了头痛的情况下,我惊恐的说道:“德尔加蒂娜啊,你现在知道吗,名誉就像是一个不和你睡觉的肥胖女人,但是你当醒来时,她总是在床边看着我们。”
某天我留下来和老鸨罗萨-卡瓦尔加斯一起吃早餐,我开始觉得她穿着肃穆的孝服,戴着遮眉的黑帽反而变得年轻了许多。她那闻名遐迩的美味早餐却加了足以让我流泪的过量胡椒,吃了第一口“明火”后我就泪流满面的对她说:“今天晚上不用满月,我的痔疮也照样发作。”她道:“别抱怨了,上帝保佑,如果发作,就说明你仍然拥有个圆月。”
当我提到德尔加蒂娜时,老鸨吃了一惊道:“这不是她的大名,她叫….”我
打断道:“别告诉我,对于我来说她的名字就是德尔加蒂娜。”老鸨耸了下肩膀道:“好吧,毕竟她属于你所有,但是对我来说像个利尿剂的名字。”然后我告诉老鸨 德尔加蒂娜用口红在镜子上写了老虎的那个句子时,老鸨答道:“这肯定不是她,她不会读,也不会写。”我问道:“那会是谁呢?”老鸨又耸了肩答道:“可能是那个房间里的一个阴魂写的!”
我和罗萨-卡瓦尔加斯一道吃早餐用以缓解自己,然后求她为德尔加蒂娜的健康和美丽帮个小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我,然后像个学生般做了个恶作剧。她那时说道:“真滑稽!我感觉你在求我帮忙牵她的手,顺便提一下啊,如果真有这事,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傻傻的听着。她接着说:“我没开玩笑,而且这更加便宜,毕竟在你这个年纪唯一的问题是能力行不行,但是你说过你已经有解决之道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性只是人在没有得到真爱时的一种慰藉而已。”
她大笑道:“哎。。。我的智者啊,我知道你真男人,而且一直都是,我欣慰的是即使你的敌人都缴械了你还是个男人。这就是他们一直谈论你的原因。你听说过马科斯-佩雷斯吗?”为了换个话题,我就抢着答道:“所有人都在听他的节目。”但是老鸨接着说:“还有卡马乔-伊-卡诺教授(el profesor Camacho y Cano)在昨天的万物的一点点时间(La hora de todo un poco)节目中说:世界变的很以前不一样,那是因为像你这种人太少了。”
那个周末,德尔加蒂娜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我叫醒了罗萨-卡瓦尔加斯,让她请个私人医生,老鸨却拿了个急救箱过来。两天后,德尔加蒂娜还是很衰弱,她没有能力再出去钉纽扣。医生给她开了一副能使用一周的普通家用感冒药,也对德尔加蒂娜的营养不良状况感到震惊。我并没去看她,但我真的很想念她,于是在她生病时,我依旧会来布置这个房间。
我还带去了一幅塞斯利亚-波拉斯(Cecilia Porras)的钢笔画,用意是 我们都在等她(Todos estábamos a la espera),还带了一本阿尔瓦罗-塞佩达
(Alvaro Cepeda)的短篇故事集。同时还捎上了罗曼罗兰的六册《约翰-克里斯朵夫》(Juan Cristóbal, de Romain Rolland),我可以读着它熬过慢慢长夜。所以当德尔加蒂娜能回到这个房间时,她会发现这里配的上快乐久居的条件:已经靠杀虫剂的芳香净化过的空气,粉红色的墙壁,多变的彩灯,花瓶中插满了新鲜的花枝,我最喜欢的书籍,还有以不同方式悬挂着我母亲的绘画佳作,这些都是按照现代品位摆放着。我用一个短波收音机替换了以前那个老式的,因为这个新的短波收音机可以接收到一个一直播放古典音乐节目的电台,所以德尔加蒂娜就能试着在莫扎特的四重唱中慢慢地睡下。但是有天晚上我发现它正播放着一个时尚的博雷罗音乐节目,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最爱,我也毫无痛楚地接受了,因为我在这几天美好的日子中用心学习了这个音乐。第二天早上回家之前,我也拿起口红在镜子上写了一句话:我心爱的女孩,世上就你我二人。
这段时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德尔加蒂娜长大了不少。我把这事告诉了罗萨-卡瓦尔加斯,她认为这很正常,她对我说道:“今年十二月五日她就满十五岁了,真是个完美的射手座。”我不安的是她马上到生日了,这真的非常真实,我问:“我该送点什么好呢?”老鸨答:“一辆自行车,德尔加蒂娜为了钉纽扣,每天都要横穿城市两次。”然后老鸨带我来到店后,那边停着德尔加蒂娜现在使用的自行车。在我看来,与这么好一个花季少女相比,这辆车实在是破烂不堪之极。但是发现这个确凿证据后,德尔加蒂娜的现实生活真的让我感到吃惊。
当我买了一辆更好的自行车后,我忍不住试一试的诱惑,上车随便绕了商店斜坡几圈。随后售货员问我岁数时,我怀着老年人特有的媚态说道:“我都快九十一了。”他用我喜欢听的话语答道:“您看起来还不到二十。”我真不明白我是怎么保留着学生时代的技艺,我感到欢快无比。我开始歌唱,开始为我自己低声地唱,然后就满怀大卡鲁索(gran Caruso)的自负在杂乱的商店前,在拥堵的交通中大声地开唱。周围的群众乐呵呵地看着我,激动地冲我喊着,然后激励我坐着轮椅参加环哥伦比亚自行车赛。我用类似于幸福的水手们之间使用的问候方式回敬他们,但并未停止歌唱。本周,出于对十二月的崇敬,我写了
一篇大胆的文章:在九十多岁骑车时该怎么得到乐趣。
德尔加蒂娜生日当晚,我把那首歌完整的唱了遍,然后开始亲吻她的身体,一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停止:从她的背脊骨,一节一节的往下直到她的臀部,然后到有痔的那侧,再到心脏永不停歇的那侧。我不断的吻她的同时,她的身体温度也不断地升高,开始散发出狂野的,未被驯服的体香味。她身体上每寸皮肤都用全新的震动回应我,每块皮肤都有不同的热度,拥有各自的味道,陌生的呻吟,她全身内部酷似琶音般共鸣着,她的乳头像极了一朵未经触摸过的花儿。我在凌晨时分开始睡着,后来感觉好像有如海上人群的流言和树林间的惊恐声,这些声音真的撕心裂肺般难受,所以我就起床来到浴室,然后在镜子上写了一句话:命中的德尔加蒂娜啊,圣诞节的柔风已经抚来。(译注:arpegio,琶音,琶音指一串和弦音从低到高或从高到低依次连续奏出,可视为分解和弦的一种。通常作为一种专门的技巧训练用于练习曲中,有时作为短小的连接句或经过句出现在乐曲旋律声部中,也有密集和弦前面加一竖着的波浪线。)
其中的最快乐的回忆是我似乎神经错乱,觉得第二天应该去学校学习。“我到底怎么回事?”老师茫然的对我说:“哎。。。孩子,你没看见 它们是微风吗?”八十年后,当我从德尔加蒂娜的床上起来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此事。对,同一个十二月份,带着透明的天空,浑浊的沙暴,还有街上那些刮走了屋顶和撩起过女学生裙子的旋风,都准时回来了。整个城市与幽灵共鸣着。微风之夜,甚至在山上的社区都能听到公共市场那边传来的叫喊声,好像它们就来自附近的墙角一般。十二月份的狂风通过它的声音允许我们与分布在远处的各个妓院中的朋友碰了面,这真的很正常。
但是,微风也捎给我一个坏消息——德尔加蒂娜不会和我共度圣诞节,她得和家人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有真正讨厌的东西的话 那就是啼哭着度过义务性的庆祝活动,因为那时人们很高兴,燃放起烟花,念诵空洞的颂歌,戴的纸质花环却和两千五百年前出生于贫穷马厩中的孩子毫不相干。但是,当夜晚降临之时,我不禁怀念过去,就来到了妓院的空房中。我睡得很香,醒
来时发现身边放着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像北极熊般用后腿站立着,上面有张卡片写道:送给丑陋的爸爸。罗萨-卡瓦尔加斯已经告诉我德尔加蒂娜正在学习我写在镜子上的课程,我认为她优雅的书写真的美极了。但是老鸨的坏消息真的让我相当失望:这个熊是老鸨的礼物,所以除夕夜我是一个人呆在家中,八点之后就上床睡觉,没有痛苦的睡着了。我很开心,因为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在这撕心裂肺的敲钟声中夹杂着工厂和消防车的警报声,轮船喇叭忧郁的汽笛声,爆竹和火箭的爆炸声,我感到德尔加蒂娜踮着脚潜入我家,然后躺倒在我的身旁,给了我一个深吻。因为我的嘴上还留有她嘴上特有的甘草味,这一切肯定是真的。

第四章
新年伊始,我们慢慢地了解对方,好像醒着住在一起了,我也找到了一个细微谨慎的声音,这样我可以让她听到但是不会吵醒她,她会用自然的身体语言回应我。但是她的精神状态是熟睡的。她一开始身体劳累,皮肤粗糙,现在心中内在的平静 正缓缓地美化她的外表,充实她的睡眠。我向她讲述了我的一生,向她朗读我周末专栏的文章稿子,毫无疑问,文章里只有她。
这个时期,我在她枕头上放着一对我母亲曾经佩戴过的绿宝石耳环。她在第二天晚上的“约会”戴上了它们,但是并没有熠熠生辉(译注:约会只是主人公自己的理解,地点在妓院房间里)。然后我重新送她一副更适合她皮肤颜色的耳环。我解释道:“我带来的第一对耳环与你的体型、你的头发都不大相称,而这对就很配。”但是在后两天晚上的“约会”中,她并没有佩戴它们,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尊重了我的建议。所以我明白她并不全听从我的命令,而是在等待让我开心的机会。那些天我已经非常适应那种家庭生活,我也没有继续在她身边裸睡,而是穿着用中国丝绸制作的睡衣。由于没有觅得为我宽衣的女人,这些睡衣老早压在了箱底,想不到现在竟能派上用场。
我开始为她诵读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在国外的人气比在法国国内高得多。这是第一本能在熟睡中使她开心的书,所以我只得接下来的两天内为她读完此书。然后我继续为她朗读夏尔-佩罗的童话故事,《神圣的历史》,还有儿童版的《一千零一夜》,在朗读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睡眠深度会根据她对故事的兴趣而出现不同程度变化。当她真正进入熟睡阶段时,我就关上灯,然后抱着她一直睡到公鸡打鸣的清晨。【译注: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El principito de Saint-Exupéry),是二十世纪流传最广的童话小说,作者也颇具传奇色彩;Charles-Perrault;夏尔-佩罗是法国著名作家,格林童话之前他已经把很多欧洲童话名篇,包括《小红帽》《穿靴子的猫》《灰姑娘》《蓝胡子》《睡美人》等收入在他的《鹅妈妈的故事》中;《神圣的故事》la Historia sagrada或sacred history,是关于宗教的故事
集,有口头和书面两种,一般来说其故事只是为了灌输宗教信仰,用宗教原理解释一些自然现象,并不依靠史实改编;《一千零一夜》原版里面充斥着很多的淫秽篇章,甚至庸俗不堪,中译本,英译本等多为删节版,最新的原文全译版却可以见到这些,但是其中除了性和色,其中很多故事还是充满了艺术和想象,是优秀的民间文学作品。而儿童版肯定更加干净,纯洁,生动,有趣。】
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在她眼睑上轻轻吻了一下,某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犹如天空中的一道闪光:她第一次笑了。而后,她不明原因地翻身过去,背朝我,恼怒的说:“是伊莎贝尔把蜗牛弄哭的。”我渴望能和她聊上几句,就用相同的口吻问道:“它们是谁的?”但她并没回答我。她的声音有平民的特征,好像并不属于她,而是某个处在她身体内的外人在说话。我心中疑虑的最后一丝阴影就此消失:我还是希望你熟睡着。
我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那个猫。它整天没有食欲,而且孤僻无比,在它习惯待的角落 头都不抬过了两天,当我想把它放入它的柳条筐时,这样可以让达米安娜替我带它去看看兽医,它的爪牙顿时冲我一顿乱舞。只有达米安娜才能收服它,她把猫盛入一个麻袋,猫只得不停地在袋中蹬脚以示抗议。一会后,她从兽医处打电话告诉我 这只猫已经“病入膏肓”,只有结果了它的性命,并需得到我的授权。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达米安娜答道:“因为它太老了。”我暴怒地认为他们是不是也想把我活生生的扔进烧猫的炉子中?我感到我手无寸铁的夹在两团火中:其一,我没有学会爱护我的猫,第二,我也不忍心只因它年老而下令杀掉它。手册中有提到这点吗?
这个事情真的很震惊,所以我为周日专栏写了一篇文章,题名套用了智利诗人聂鲁达诗篇中的一个诗名:猫是客厅中最小的老虎吗?(.Es el gato un mínimo tigre de salón?) 这篇关于猫的文章再掀波澜,读者们对此意见不同,分为两派。最终经过五天激烈讨论之后,得出的合理结论是为了大众的健康应该烧了此猫,但并不是因它的年老。(译注:聂鲁达,智利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母亲死后,我总是在睡觉时觉得某人要来碰我的那种恐惧而失眠。一天晚上我感觉到我母亲的抚摸,但是她的声音让我镇静下来:我可怜的儿子啊!(Figlio mió poveretto,意大利语)。某天清晨,我在德尔加蒂娜的房间中也想到了这事,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相信母亲已经来过了。但白高兴一场:那是暗处的罗萨-卡瓦尔加斯。她板着脸说:“穿上衣服跟我来,我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老鸨表情严峻的难以想象,因为在庭院的第一间客房内,妓院的一个重要客户死于匕首刺杀。杀人凶手已经逃跑。肥大,全裸的尸体像蒸鸡一般的白,穿着鞋子躺在血染的床上。我一进去就认出了他:是大银行家J.M.B。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衣着考究,这都很有名气,不过最出名的还是他家的简约风格。他脖子上有两处像嘴唇似的深紫色伤疤,腹部还有一道血流不止的大伤口。尸体还没有僵硬。除了他的伤口之外,还有一处让我印象深刻:他已经戴上了安全套,但从因死亡而萎缩的性器上面看,这套子显然未使用过。
罗萨-卡瓦尔加斯不知道他刚才与谁在一起,因为JMB和我一样也拥有“走果园后门”的特权。她不排除JMB的伴侣可能成了另一个人的猜想。老鸨唯一要我帮她做的就是给尸体穿衣。老鸨真的很沉稳,她觉得死个人对她来说就像做个菜一样简单,这我感到非常不安。我告诉她:“没有比给死人穿衣更难的事情了。”她回答道:“我做这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有人提着他,那么这事就很容易。”我指出道:“你想象下谁会相信 在一套完整的英国绅士服里面竟然裹着一个匕首切过的尸体。”
我替德尔加蒂娜感到担忧。老鸨对我说:“最好是你带上她走。”我的唾液都冻住了,回答道:“我宁愿先死。”老鸨察觉到了,然后没有掩饰她的藐视道:“你在发抖。”我答道:“那是为了她,不过只有半句真话。”我建议老鸨在旁人来之前就闪身。她说:“是的,你是记者,肯定没事。”我怀着特定的怨气答道:“你也不会有事,你是政府授权下的唯一逍遥法外者。”
我们这个城市以美好的自然环境和先天的良好治安而广受好评,但每年都会因一次丑恶和残忍的暗杀砸了这个招牌。但是这次不同,因为在官方新闻的大标题下,详情却少得可怜,只是淡淡地提到一个年轻的银行家在普拉多马尔(译注:Pradomar,上文斯美娜那段也有此地名)公路上遭到袭击,而后不幸遇难。银行家没有任何敌人。官方公报推想出凶手是国内的难民,他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犯罪,这与城市居民的公民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政府已经批捕了五十多个嫌疑人。
我无比愤慨地找到法律记者,他是一位典型的二十年代记者,戴着绿色赛璐璐遮阳镜,袖口绑着橡皮绳,自负地预测事件。但他知道的线索实在有限,我谨慎无比地帮他补充了许多。在永恒,可靠的消息幽灵的协助下,我们两人满怀信心,动用四只手为头版的八专栏一则新闻(una noticia de ocho columnas)写了五页稿纸。但是“九点钟的讨厌鬼”——新闻检审官却毫不犹豫地附上被释放的嫌疑犯声讨过多次的官方版本。于是我皱起悲伤的眉头去参加一个世纪来最值得怀疑,最多人参与的葬礼,这样可以净化我的良心。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为了知道 德尔加蒂娜最近过的怎么样,便打电话给罗萨-卡瓦尔加斯,但是她四天内没接我一个电话。第五天,我咬牙切齿地来到妓院,只是妓院门已经被封,但并不是被警察,而是被卫生部门所封。周围的群众没人知道其原委。没了德尔加蒂娜的消息后,我便激烈地,有时甚至荒谬地,令人咋舌地搜寻她。我花了几天时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观察那些年轻的骑车族,公园中灰尘阵阵,小男孩们正在往外表脱落的玻利瓦尔塑像像顶攀爬。年轻的姑娘们骑车时犹如母鹿一般美丽优雅,亦唾手可得,好似捉迷藏中随时准备被抓的猎物。当我感到希望渺茫时,我只好在博雷罗曲中寻求安慰。它们就像致命的药水:每一个词语都是德尔加蒂娜。以前写作时我经常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因为我总会在音乐花上更多的精力。而现在却反过来了:我只能在博雷罗音乐下才能写作。生活中到处是德尔加蒂娜。我那两个礼拜写的新闻稿都是密文情书的范本。编辑部主管被雪片般的读者回复弄得焦头烂额,于是要求我“适
度恋爱”,而且提出我们应该想想该怎么安慰这些忠实读者的法子。
嘈杂的环境终于打乱了我精密的生活节奏。我以前都在五点钟起床,但是现在一直呆在黑暗的房间中想念着德尔加蒂娜,虚构她的生活。她叫她弟妹们起床,给他们穿上校服,然后喂他们吃早餐,这些都完成之后,她便骑着自行车横穿市区去工厂“服刑”——订纽扣。我惊奇的问自己:“她在订纽扣时会想些什么?会想我吗?她为了找到我也在搜找罗萨-卡瓦尔加斯吗?”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没有脱下那件技工外套,我也没有洗澡,没有刮脸,没有刷牙,就这样邋遢地过了一个礼拜。因为爱情的启示是每个人会在碰上自己“克星”的那天,他会为她整理,为她打扮,为她喷上香水,但对我来说这太迟了,我以前从未找到真爱。达米安娜看到我在早晨十点还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时,她相信我已病得不轻。我色迷迷地看着她,然后引诱她能和我一起裸着身体滚上几圈?她藐视道: “如果我说可以,您已经考虑过该怎么做吗?”
至此我才发现这痛苦腐蚀我的程度。在这年轻人的痛苦中,我甚至都不认识自己了。由于我要一直守着电话,所以我继续闭门不出。我在未挣脱掉痛苦的情况下继续写作,当第一声电话铃声响起时,我立即奔过去接听,因为我认为对方可能是罗萨-卡瓦尔加斯。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手中的事情,打个电话给老鸨,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后来我终于明白一点——电话真无情。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回家时碰到一只猫 正蜷缩着身体趴在门口的台阶上。它很脏,而且受过虐待,但是充满了令人怜悯的温顺。我抱它进屋,根据养猫手册,我肯定它是只病猫,然后我就按照手册上的指导悉心地照料它。一日,我正睡着午觉,突然心中有个好主意——可以用猫来指引我找到德尔加蒂娜的住处。我用一只购物袋 把猫带到了罗萨-卡瓦尔加斯的妓院门口,门上依旧贴着封条,也没有任何动过的迹象,但猫在袋子中拼命扭动,竟然真的挣脱了,它蹦上果园墙头,之后就消失在林子中。我懊恼地用拳头敲了几下大门,突然一个军人的声音答道,尽管门依旧关着:“谁?”“一个朋友,”我毫不示弱地说,“我是来找女主人的。”那声音答道:“这里没有女主人。”我继续说:“您至少给
我开个门,好让我领回我的猫。”“没有猫。”我问道:“您是谁?”
那人说道:“小人物一个。”
我老早就知道:为爱情而死仅仅是诗意的许可而已。那个下午,当我孤独一人回家中,没有猫,没有她的陪伴,我证实了不仅他人可能会为爱而死,而且我自己,一个孤独的老头,也正慢慢地死于爱情。我还发觉反过来说也是正确的:我不会把悲痛中得到的喜悦同世界上任何事物做交换。我花了十五年多的时间,试着翻译莱奥帕尔蒂的诗歌,直到那个下午我才真正体验到里面的深意:哎,我啊!爱有多深,伤就有多重。(译注: Leopardi,莱奥帕尔蒂,被认为继文学巨匠但丁,彼得拉克之后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家,语言学家,哲学家,浪漫悲观主义派)。
我穿着技工工作服,蓄着稀疏的胡子,酷似一幅精神不正常的样子(译注:犀利哥的造型),缓缓地进入报社。报社重新装修之后,有了玻璃的个人隔间,顶棚开了一个天窗,真像一家精神病诊所。安静而舒适的人工气候下,时刻诱使人们交头接耳,时时要求他们轻声走路。前厅挂着三位终身主管的油画肖像,形似已故的总督们,墙上还有很多名人访问参观报社时照片。偌大的主厅挂着一张我生日那天下午现有编辑部全体人员一起拍摄的巨大合影。我心里不由自主的比较着那些我三十岁时拍的照片,再次在惊恐中证实:人越老,照片中的他会比现实生活中更老。那个在我生日下午吻过我的秘书问我是否病了?我很高兴告诉她实情:“我得了相思病。” 但是她不信,说:“那人不是我,哎,真遗憾啊!”对她的赞美,我答复道:“你别这么快就下定论!”
法律记者从他的隔间中走出,大声喊道有两个无名年轻姑娘的尸体挺在停尸间中。我害怕地问道:“她们有几岁?”他回答道:“年轻姑娘。她们可能是被流氓政府迫害的内陆难民。”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说道:“形势正像血迹一般无声地侵害我们。”法律记者远远地喊道: “不是血迹,先生,是大便留下的痕迹。”
几天之后,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那时有个走路节奏极快的小姑娘提着一个像猫的篮子从世界书店(la librería Mundo)门口犹如寒颤一般地走过。我不断拿肘顶开中午十二点人群,紧紧跟随她。她长得很标致,迈着大步,流利地人群之间开路,为了赶上她,我实在累得够呛。最后我超上她,然后回头看着她的脸。她用手将我挡开,并没有止步,也没有听我的道歉。她并不是我的德尔加蒂娜,但是她的高傲就像德尔加蒂娜一样刺痛着我。我明白了我丝毫不识得穿衣的、醒来的德尔加蒂娜,而且她也不认识我谁是谁,也从没见到过我的容貌。几近疯狂中,我一口气三天内织了十二双蓝色和粉色的婴儿鞋,因为我试着鼓气勇气不去听,不去唱,甚至不去想那些能让我记起德尔加蒂娜的歌曲(译注:这些音乐是博雷罗曲)。
事实上我很难驾驭我的灵魂,由于在爱情面前如此软弱,我开始意识我真的老了。一个戏剧性的实例是当一辆公共汽车在商业中心区压倒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子。救护车开走后,地上血泊中的自行车已经变成一堆废铁,这足以表明这个事故的悲惨程度。但看了那辆报废自行车的品牌,样式和颜色之后,我的印象并非只有惨烈,因为这正是我送给德尔加蒂娜的自行车,世上找不出第二辆了。
目击者称受伤的骑车女子很年轻,身材苗条,留着短卷发。我听后非常茫然,赶紧拦了开来的第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到仁爱医院(hospital de Caridad)。仁爱医院是一座老式建筑,黄褐色的墙壁看起来就像一座陷在流沙中的监狱。我花了半个小时进入医院,又花了半个小时离开一个鸟语花香的庭院,因为那里有个痛苦的女子挡住了我的去路,看着我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喊道: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这时才记起这里原来是那些市政医院中非暴力精神病人的自由活动场所。我只好向医院领导表明自己的记者身份,一个护士之后带我来到急救病房。急救登记簿上写着:罗萨尔瓦-里奥斯(Rosalba Ríos),十六岁,职业未知。
症状:脑震荡。预后:有待观察(译注:预后,医学术语,Pronóstico,根据经验预测病情的发展情况)。我问主治医生我是否看以看望她,我内心真希望他们说不,但是因为怕我在文章中写一些医院怠慢我的情况,他们却愉快地带我去那里。
我们穿过一个满是浓烈石碳酸味道的房间,病人都蜷缩在床上。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单间,里面有张金属床,床上的女孩就是我们要找的。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已无法辨认,而且肿得很厉害,带着一块块乌青,但是对我来讲只要看下脚就能知道是不是她。我只是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是她,我该怎么办?
我像被晚上的蜘蛛网缠住了,以前罗萨-卡瓦尔加斯有几次提到德尔加蒂娜在哪儿上班,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前往那家衬衣工厂,我请厂主向我们展示他那像个联合国大洲项目的典范之作的工厂。厂主是个大腹便便,沉默寡言的黎巴嫩人,怀着成世界典范的幻想,他为我们打开了他这个私人王国的大门。
三百来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姑娘,额头上撒着圣灰节特有的圣灰,在明亮的大厂房里不停地绣着纽扣(译注:圣灰节,复活节前七周,即前第40个周日。在圣灰节,人们会洒圣灰于头顶或衣服上,以表明悔改或懊悔。)。当看到我们进来,她们像学生一样笔直的站立起来,当厂主向我们介绍他为钉纽扣这个远古艺术所作的贡献时,她们都斜着眼偷看着我们。我细细地观察每一张脸,同时也怀着认出醒来的、穿衣的德尔加蒂娜的恐惧。然而,一个女孩却怀着无情的钦佩,仍显畏惧的眼神观察我: “请告诉我,先生,您是在报纸上写情书的那位记者吗?”
我从未设想过一个熟睡的女孩竟能制造类似的浩劫。我不辞而别,赶紧逃离此地,也不去想我最后可能在那些“炼狱”女孩子中找到德尔加蒂娜。离开工厂后,我的生活便只剩一个念头——想哭。
罗萨-卡瓦尔加斯一个月后打电话给我,用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解释:银行家谋杀案后,她当之无愧地在卡塔赫纳休了一个月的长假。我当然不信,但是随后,我恭喜她拥有如此好运气,之后任由她胡吹她的谎言,最后我问她那个一直在我心中沸滚的问题: “她好吗?”
罗萨-卡瓦尔加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她说:“她在那儿”,但是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你必须等一段时间。”我焦急地问:“多久。”她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会通知你的。”我感觉到她可能要挂电话了,忙着求她道(突然阻止的意思):“等等,给我一点亮光吧。”她说:“没有亮光。”接着她总结道:“小心,你可能伤害你自己,尤其是可能会伤害到她。我可不会矫揉造作。”我求老鸨至少给我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我对她说:“我们毕竟是好搭档嘛!”但她并没有更近一步,气愤地答道:“闭嘴,小女孩很好,而且她正等我的电话呢。但是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会多说一句,再见!”
我把电话话筒死死地拽在手中,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且我也清楚地明白如果老鸨不发善心,我肯定得不到她的一丝一毫。午后,我偷偷地去妓院观察了情况,期待能有奇迹发生,尽管从理智上说这不大可能。结果妓院依旧大门紧闭,卫生部门的封条还是原封不动地贴着。我想罗萨-卡瓦尔加斯可能已经从其他地方,或者从另外的一个城市打电话给我,这唯一的想法随着黑色的预感一齐挤满了我的心。然而,在傍晚六点钟我的希望最渺茫时,老鸨在电话中用我特有的口令说: “行,就今天。”
晚上十点钟,我带着因不哭出来而咬破的嘴唇,揣着几盒瑞士巧克力,一些果仁糖和其他糖果,手里还拎着一篮用于铺床的红玫瑰,哆哆嗦嗦地来到妓院。妓院的门半开半合,从里面射出灯光来,收音机正用中度音量播放出勃拉姆斯的小提琴钢琴第一奏鸣曲。德尔加蒂娜躺在床上,容光泛发,女大十八变,天哪,我都快认不出她了。
她长大了,这并不是看身高的变化,而是她有大了两三年之后那种强烈的成
熟感,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裸露。她拥有高高的颧骨,皮肤经海边酷热的阳光炙烤之后变得深色,她的嘴唇真美,留着一头短卷发,映衬着上帝赐予她一个犹如普拉克西特利斯雕刻的阿波罗那般雌雄同体的精致脸庞(Apolo de Praxíteles)。肯定是她,这不会错。她的乳房已经变得丰满,此时我手掌已经罩不住这对傲人的双峰。她的髋部也已发育成熟,骨头也比以前结实和完善多了。那些纯自然的杰作深深地迷住我,但是人工的事物也让我茫然:假睫毛,珍珠光泽的指甲油,与爱情一点都不搭边的廉价香水。然而,她身上所穿戴的首饰还是令我疯狂:带祖母绿宝石的金耳环,纯自然的珍珠项链,闪着钻石光泽的金手镯,每个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椅子上搭着那件镶着金属薄片和刺绣的晚礼服,地上还有一双缎子拖鞋。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身体最深处涌出,我喊道:“烂婊子!”
(译注:Praxítele,普拉克西特利斯,古希腊著名雕塑家,第一位敢于以近似真人比例雕刻女性裸体的古希腊雕塑师,一般认为著名的《断臂维纳斯》就是他的杰作。阿波罗也是他喜欢的一个雕塑原型。piedras legítimas,翻译成宝石,可能是经过正常途径取得,合法加工过的宝石,对应词是“血钻blood diamond”等非法的宝石,但在文中看不出这个意思,不过从下文看,应该是真货宝石的意思。)
魔鬼向我耳中灌了一个不祥的想法:那个犯罪之夜,罗萨-卡瓦尔加斯没有充足的时间,也没有冷静地预测到小女孩的情况,所以当警察来查案时正好在房间内碰到单身一人,且年龄很小,且毫无借口可寻的德尔加蒂娜。在这种情况下,没人像罗萨-卡瓦尔加斯那样圆场:她把德尔加蒂娜的初夜出卖给她的高官客人,以换取她自己的清白之身。德尔加蒂娜的贞洁当然在丑闻平息之后丢失了。真神奇啊!三人的蜜月之行,其中两个在床上疯狂云雨,罗萨-卡瓦尔加斯却在豪华的阳台上享受着无罪的快活。到此,无谓的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拿起房间中一切物品死命地往墙上砸去:灯泡,收音机,电扇,镜子,储水罐,杯子等。我砸得不快,但是也没停下来,巨大的撞击声和有条理的醉意却挽救了我的生命。小女孩听到第一声破裂声就吓了一跳,但是没有瞧我,而是背对着我。在摔破声停下之前,她一直在不间断的痉挛着。暴怒下的盲目冷静
中,我最后一个主意是把这房子烧了。正在这时,房间门开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身影在门口闪现——身着睡衣的罗萨-卡瓦尔加斯。她先检查这次灾难的清单,然后确认正像蜗牛般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抱头的德尔加蒂娜真的是吓坏了,但也毫发无损。
罗萨-卡瓦尔加斯喊道:“天哪,对这样的爱情,我几乎什么贡献了所有!”
老鸨用怜悯的眼神把我上到下瞧了个遍,而后命令道:“我们走!”我随她来到大堂,她安静地为我沏一杯茶,接着她朝我打了个手势要我在她面前坐下,然后想听我的忏悔。她说:“好,现在你得有个成人样,来,告诉我,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向她详述了我所构思的“真相”。罗萨-卡瓦尔加斯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丝惊讶,最后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她说道:“太神奇了,我说过 嫉妒比真相 懂得更多。”随后她毫无保留的告诉我那真实情况。她说,实际上,犯罪之夜她真糊涂,忘了那个小女孩还睡在房间中。她的一个客人是死者的律师,之后他放手分配了其中的利益,行了不少贿赂,还邀请罗萨-卡瓦尔加斯到卡塔赫纳城中一个僻静的旅馆住下,而后他就摆平了这桩丑事。她继续说道:“请你相信我!那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和那女孩。我前天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个电话给你,但是无人接听。相反,那个女孩立刻到来。她当时的情况很糟,我就给她洗了澡,给她穿上合适的衣服,然后为了你送她去美发厅做了头发,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把她打扮成一个女王。你也看到了:很完美。至于那些奢华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平时借给那些要在她们客人面前跳舞的贫苦女孩们穿的。还有那些首饰?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她接着说:“你有花了很多时间去检查这些钻石和金属的真伪,所以你就别瞎弄了”,最后她总结道:“去,把她叫醒,然后请她原谅,之后你就带上她走吧。没有人会比你们俩还快活。”
我花了超自然的努力才相信了她的话,但是爱意总比理智强。受了内心深处熊熊烈火的炙烤折磨后,我对她说:“快活的是您们俩。”我继续吼道:“臭婊
子,我再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也不想了解世上其他荡妇的情况,至少是她的一切。”我走到门口,向她做了一个永别的手势。罗萨-卡瓦尔加斯并没有丝毫怀疑。
她做了个可悲的鬼脸说:“愿上帝保佑你”,然后转回现实生活中,加了一句:“不管怎样,过会我仍会把今天房间损失的账单寄给你。”

第五章
我正读着《三月十五日》(Los idus de marzo)时看到一个不祥的句子,作者这么定性尤利乌斯-凯撒(Julio César):别人认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最后你就真会成为那么一个人。(译注:此句的西班牙语,Es imposible no terminar siendo como los otros creen que uno es,英文翻译:In the end, it is impossible not to become what others believe you are)。我不能肯定这是源自尤利乌斯-凯撒自己的作品呢,或者是来自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o)或卡尔科皮诺(Carcopino)著的凯撒传记,但是读到这话真的很值得。宿命深深地在我接下去三个月的生活中打上烙印,我不仅需要将我的回忆写出来,而且还要无耻地把我对德尔加蒂娜的爱作为开头。
【译注:凯撒,Julio César是西班牙语的写法,现今国际米兰对门将与其同名,英语的写法是Julius Caesar,一般翻译都是按照英文来,这样大家都能查到其人。Julio在西班牙语中是七月的意思,英语中七月july也与Julius有关。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十五是凯撒被杀之日,相传有个智者提醒过凯撒:那天他会有劫难。但是凯撒不听,结果真死在元老院门口。苏维托尼乌斯在西班牙语写法是Suetonio,英语写法是Suetonius,和上面的凯撒一样就是把最后的o变成了us,西班牙语是拉丁文转过来的,与凯撒翻译类似,是罗马帝国著名的传记家。卡尔科皮诺,Carcopino,法国历史学家,1881-1970。根据对主人公年龄的计算,上文中哥伦比亚千日战争结束时间在1902年,那时候他父亲去世,他成为孤儿时已经是三十二岁,九十岁时应该在1960年左右,卡尔科皮诺已经在1961年之前基本上写完了他很多罗马史书的法文版或拉丁文版。因研究罗马历史必须懂拉丁文,而主人公也精通拉丁文,所以他应该能看得到这些书。】
我没有片刻的安宁,失去了食欲,所以瘦了很多,瘦得腰间连裤子都挂不住了。骨头中总会出现飘忽不定的疼痛,而且我经常莫名奇妙地变了性情,整个晚上都处于炫目的状态中,我读不了书,听不了音乐,相反白天的困倦让我不断呆呆地点头,白白浪费了时间。
安慰从天而降。在洛马-弗雷斯卡(Loma Fresca)那拥挤的巴士上,有位女士坐在我身边,但我之前没注意到她在什么时候上车的,她悄悄地对我说:“你还能上女人吗?”她是卡西尔达-阿尔梅尼亚(Casilda Armenia),我以前的性伙伴,自从她年轻时她就开始把我当成她的常客。她退出这个圈子后,身体不好且身无分文,就嫁给了一个中国菜农。菜农给她姓氏的同时也给予她帮助,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爱情。七十三岁时她恢复了以前的体重水平,也重新变得漂亮迷人且性格坚强,同时也完整地保留着在生意场上能说会道的特点。
她请我去她家,那是一个中国式的菜园,位于公路与海边之间的一座小山上。我们俩一起坐在背阴阳台的沙滩椅上,身边尽是蕨类和茂盛的秘鲁百合,上边的屋檐上挂下一个鸟笼。山麓的菜地上,许多戴着锥形帽子的中国菜农正在顶着烈日播种,在远处是塞尼扎河的入海口(las Bocas de Ceniza),河道中两个分水角把水流分成几道入海。我们交谈正欢时,看到一艘白色的远洋轮船刚好进入河口,我们两默默地追着这艘巨轮,直至听到它进入内河港口时发出酷似公牛叫声般悲壮的汽笛声。她叹气道:“你发现没?半个世纪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没在床上接待你。”我插话道:“物是人非啊!”她没有理我,继续说道:“每次在收音机里听到别人因爱你而赞扬你,称你为爱情大师,你想一下,我认为没人能知道你的魅力和怪诞,我也不知道。”她紧接着续道:“真的,没人能长时间忍受你。”
我真受不住她的话。她也感受到这点,察觉到我的眼眶已经湿润,只有这样我才发现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用以前从未有过的勇气忍受着她的眼神。我说:“这是因为我正在的变老。”她还是叹气道:“哎。。。我们都老了。从内部看你并未感觉年老,但是从外部看真是一目了然的。”
这时候我只得打开心扉,完完整整地向她讲述了正煎熬着我内心深处的那个故事。从我九十岁生日前夜第一次打电话给罗萨-卡瓦尔加斯开始一直讲到那个悲惨之夜我疯狂的破坏客房,最后说到我是狠下心地一去不复返。她静静地听我述说着,好像她自己亲身经历一般,慢慢地反复思索着,最后她笑道:“你
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你不要失去这位小姑娘,没有事情比孤独地死去更悲惨了。”
我们坐上和马差不多速度的玩具小火车一起去了哥伦比亚港。我们在已经成为腐木的木质码头对面吃了中饭,这个木质码头在塞尼扎河口疏浚之前曾是外部世界进入国内的要道。我们坐在棕榈叶所制的棚子下面,身材高大的黑人主妇们为我们拿来油炸红色鲷鱼,配上椰子饭和绿色香蕉片。两点钟时实在困得很,我们就休息了一会,之后我们继续交谈,一直聊到冒着巨大金光的太阳西沉大海为止。我觉得这真的很绚丽。她开玩笑道:“你看,那曾是我们度蜜月的地方。”但是而后她又认真地说:“我回顾过去,想想那上千个和我上过床的男人,我却把我的心给了其中最烂的一个。感谢上帝,及时地让我遇到了那个中国人。这好像是和小手指结婚那样,但是他只属于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观察着说完之后我有什么反应,然后她继续说道:“这样你应该立刻去找这位可怜的小姑娘,尽管妒忌告诉你的那些是真实的,但不管怎样如果你已经学会了跳舞,那么没人能夺走这个能力。不过还有,不要有爷爷般的浪漫主义。叫醒她,由于你的胆小和吝啬,魔鬼曾经送给你一件奖品——你的阴茎,你要用它死命地去上她。”她最后严肃而又真诚地总结说:“在没有享受过因真情而性爱的惊喜之前,你决不能死去啊。”
第二天我拨电话时,因有感与德尔加蒂娜再次见面的极度紧张,并联想到罗萨-卡瓦尔加斯会怎么对待我的不确定性,我就浑身抖得厉害。由于老鸨在那天晚上的损失上乱开价码,所以我和她还有一次很激烈的争吵。我只得卖掉一幅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名画来筹集资金,我本想这应该是笔大资产,但是当我卖掉之后,实际得到的连我想象中的十分之一都没到。
我只好把我积蓄中的剩余部分加上凑数,然后写上一个无可辩驳的批注,把钱带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要么接受,要么留下。这真是个自杀性的举动,要是老鸨只需出卖我的一个秘密,那么我的好名声肯定彻底毁了。她没有反驳,
但是她依旧扣留着我们争论的那个晚上作为抵押品的几幅名画。我在这一个人的游戏中成了彻底的失败者:我没有德尔加蒂娜,没了罗萨-卡瓦尔加斯,同样我最后的积蓄也耗尽了。然而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后,最后听到了老鸨的声音:“有事吗?”我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赶紧挂了电话,然后在吊床上躺下,试着听着萨蒂的苦行抒情曲来冷静下,可汗液还是把我的亚麻衣服浸湿了。第二天之前 我都没有勇气再打电话。(译注:Satie,萨蒂,法国鬼才音乐家。)
第二天,我用坚实的语气说:“好,就今天。”
当然罗萨-卡瓦尔加斯还是一如既往的超越一切,用她无可战胜的精神叹着气说道:“哎哟,我可怜的智者啊,你都消失两个月了,但你一回来却只求幻觉。我也一个多月没见过德尔加蒂娜了,她好像已经从你疯狂破坏那夜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至少她没有提及那一晚,也没有向我寻问你的事,她对新找的工作很满意,更舒适,待遇又高,比起钉纽扣来那是好多了。”一股熊熊大火在我心中点燃,我怒道:“她只能做个婊子。”罗萨眼都不眨地答道:“不要傻了,如果她真在我这儿,哪里会更好?”她逻辑思维的快速更增加了我的怀疑:“我怎么知道她不在那里?”她回答道:“在这情况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是不是?”于是我又一次恨她入骨。她也无所谓,不过答应我去找寻那个女孩,她还告诉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她经常用邻居的电话联系我,但是这个电话已经停机,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何处”,她接着道:“但是你也别急着去死,他妈的,我一个小时后给你电话通知。”
说是一个小时,老鸨三天后才联系我,但是她确实找到了那个健康可用的女孩。我羞愧地来到妓院,把她的皮肤一寸一寸都吻了遍,好似忏悔一般,一直从晚上十二点一直吻到第二天早上公鸡啼叫为止。我答应自己要永远不断重复那些原谅自己的长篇大论,和她再重头开始。那个房间已经被拆掉,我之前摆放的一切都被拆除时的坏习惯破坏殆尽。这是罗萨的主意,而且她要我好好保持这个新的装饰,因为我还欠着她很多钱。但是此时,我的经济状况实在糟糕极了。我的退休金一次比一次少,家里也没剩多少值钱的东西,除了我母亲
的那些神圣的珠宝,但它们的商业价值很低,而且没一个算得上是文物。境况好的时候,政府还能和我签订向我买一些古希腊,拉丁语和西班牙语的经典图书的诱人协议,用于充实他们的部门图书馆,但我真的不忍心卖掉它们。而后,政治环境急转直下,世界局势迅速恶化,政府里没人还会考虑这些艺术和文学之类的事了。我已经山穷水尽,苦于其他体面的解决办法,只好把德尔加蒂娜归还于我的首饰放入口袋中,来到通往公共市场的那条充满不祥气息的胡同里当了它们。在心不在焉的空气中,我在这个充满了破败简陋酒吧,二手书店和当铺的棚屋区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但是佛罗丽娜-德-迪奥斯的尊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于是我决定我应该高昂头颅,去一家信誉好的老字号卖了它们。
店员一边戴着单眼放大镜检查珠宝,一边问了我几个问题。他的行事方式,风格特点还有一丝令人恐惧,与医生实在太像了。我向他解释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珠宝。他每次总是“嗯嗯”地答复我每一个阐述,最后他摘掉单眼放大镜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它们都是低等货。”
看到我的惊讶之情,他带着温和的同情说道:“还好,这黄金还是黄金,铂金还是铂金。”我摸了下口袋,确认我带来了买时的发票,好声好气地说: “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在贵店购买的。”
他脸色丝毫未变,说道:“这很正常,继承来珠宝中那些最珍贵的宝石往往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消失。家中败家子或珠宝盗贼常常会替换它们,只有当某人发现被骗时,他才试着去卖掉它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拿到内堂去检查下。”过会,他没有其他解释其他就出来了,只是请我坐下等着,之后他回去继续工作。
我环顾四周。我以前和我母亲来过这里几次,记得当时我妈经常说的那句话是:不要和你父亲说这事。突然心中的一个主意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罗萨-卡瓦尔加斯和德尔加蒂娜会不会串通一气,把真宝石换掉,然后把镶有假宝石的珠宝还给我?
当一个秘书邀请随她从同一个门进内堂时,我正在怀疑中怒火中烧。她把我领到一个小办公室,里面有个放一卷卷巨著的大书架。一个身材魁梧的贝都因人座位上站起,隔着桌子用力地握了手,好似老朋友般用“你”热情地称呼我。在握手时他对我说:“我们曾在同个中学学习。”我很快记起来: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足球运动员,也是我们逛的第一家窑子的冠军。有时候我都认不出他来,但是他看我这么老,肯定把我错当成他的童年的另一位玩伴了。(译注:beduino,英语Beduin,贝都因人,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主要分布在西亚和北非广阔的沙漠和荒原地带。属欧罗巴人种地中海类型。“贝都因”为阿拉伯语译音,意为“荒原上的游牧民”、“荒原上的游牧民”、“逐水草而居的人”,使用当地阿拉伯方言和阿拉伯语。实行一夫多妻制,信仰伊斯兰教。)
玻璃办公桌上已经打开一本厚厚的卷宗,里面是有关我母亲那些珠宝的详细记录。清单上精确地记录着我母亲 亲自来这里换掉美丽、庄重的卡尔加曼托斯家两代相传的宝石,然后再卖掉这些真宝石的日期和细节。那时候是现任老板的父亲主持着大局,他和我正在读书。但是为了让我放心,他说道:“那些大家族如果陷入困境经常使用这些计策,这样既可以难关,也可以保住名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宁愿承认世上还有另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佛罗丽娜-德-奥蒂斯。
七月初我感到我离死亡不远了。我的心脏的跳动失去了节奏,我开始看到并感到我的周围都是那些大限来临之前确凿无疑的前兆。其中最清楚是在艺术中心的那次音乐会。那时厅内空调出现故障,我们这些艺术和文学精英人士不得不被蒸煮于拥挤的桑拿房中,幸好神奇的音乐创造了非凡的气氛。最后,在稍快的小快板中(译注:Allegretto poco mosso,稍快的小快板中,音乐术语,mosso是意大利语单词,意为:活跃的,快速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使我打了一个冷颤,因为我发现这是命运在我死前允许我参加的最后一次音乐会。我没有痛苦,也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我已经经历了这势不可挡的激动。
当最后我汗流浃背地在握手和照相之中为自己开辟一条出路时,我竟然与斯美娜-奥尔蒂斯面对面相遇了,她真像一位坐在轮椅中的百岁女神。她此时单独出现就像致命的罪过一般强加在我身上。她穿着一件丝质象牙色的长衫,就像她的皮肤一样光洁,还戴着一条三环珍珠项链,那珍珠色的头发是一个二十年代的短发造型,在脸上还留着一个海鸥翅膀般的尖角,她的黄色大眼睛在黑色眼圈的自然阴影下熠熠生辉。她的一切无时无刻都在反驳那些关于她因不可挽回的记忆衰退后成为白痴的谣言。这时我已经惊呆了,而且在她面前我也没其他办法,我强压我脸上出现的怒火,静静地用凡尔赛鞠躬向她行了礼。她笑得像个女王,然后抓住我的手。这时我意识到那也是命运的托词之一,我没有错过这个拔去困扰我一生的芒刺的天赐良机。我告诉她:“我一直梦想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她好像没明白,于是回答道:“真的吗!你是谁?”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忘了呢还是做生命中最后一次复仇。
人终有一死,这毫无疑问,另一方面,五十岁稍前一件类似的事情同样让我惊讶。那个狂欢节晚上,我和一位与众不同的女人一起跳阿帕奇探戈,但是我却没能一睹芳容,她比我重四十磅,也比我高上两个手掌,但是她跳起舞来却身轻如燕。我们亲密地跳着舞,我甚至都能感到她血管中血液的流动,我在她急促的呼吸,氨气的气味和巨大的乳房起伏中尝到了催眠的感觉。死亡的快感第一次触动我,使我几乎摔倒在地。那像残酷的神谕在耳中宣读一般:不管你是谁,这一年或者是以后的一百年中,你永远都是死的。她吓了一跳,放开我,问道:“你怎么了?”我试着控制自己的心灵,回答道:“没事!我为您颤抖。”
这以后我开始用十年而不是一年作为单位计算我的生命。我五十岁到六十岁这段时间是决定性的,因为我意识到几乎所有人都比我年幼。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最为激烈,因为我总是怀疑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去制造错误。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我害怕这可能是我的大限之期。然而,九十岁的第一个清晨,当我从德尔加蒂娜那快活的床上活生生地起来时,我有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即:生命不是赫拉克利特所言的千变万化,永不停息的河流,而是把烤肉架上的肉翻
过来,而后再把另一边烤上九十年的独有机会。
(译注:Heráclito,英语Heraclitus,赫拉克利特,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句名言的意思是说,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显然,这句名言是有其特定意义的,并不是指这条河与那条河之间的区别。赫拉克利特主张“万物皆动”,“万物皆流”,这使他成为当时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流动派”的卓越代表。)
我又成了一个容易流泪的男人。任何一个与温柔甜蜜有点关联的感想总会在我喉咙里哽咽一下,然后我就睡不着觉,不停地想着要放弃 帮德尔加蒂娜守夜的那种孤独之乐,这不是因为我可能会很快死去,而是因为我想到了她的余生不能没有我的那种痛苦之情。有一天,我偶然发现我身在那条非常高贵的洛斯-诺塔里奥斯大街上(la muy noble calle de los Notarios),我惊讶的是除了便宜的老旅馆的瓦砾之外,我没有发现还有其他物件。不过我十二周岁前夕,我在这些破旅馆中第一次被迫尝试了性爱的艺术。那时这是一座老船长的豪华宅第,像其他城市中的一些府邸那样金碧辉煌,拥有雪白的柱子,镀金的雕带分布于内院周围,还有一个七色玻璃穹顶,辐射出温室的光辉灿烂。临街的哥特式门廊通向这座建筑的地下室,作为殖民地公证处的时间长达一百多年,我父亲就在这里工作,发家,然后整个美梦一般的生活也毁于此。那些历史悠久的家庭渐渐地放弃了上面几层,最终这里被一群不幸的风尘女子占据,在天黑之后天亮之前,她们会和那些内河港口附近的酒吧中花了一个半比索的客人在这楼梯中走上走下。(译注:雕带,西方建筑术语,雕带是多利亚式建筑另一个有特点的成分,它也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在此之前的迈锡尼的建筑装饰成分中就有过雕带的先例。多利亚雕带位于水平的柱顶过梁之上,柱顶过梁之下有柱头支撑。雕带是由两种交替出现的装饰成分三槽板纹饰和排档间饰构成。比索,拉美很多国家的法定货币名称,哥伦比亚的官方货币也是比索。)
我十二岁那年,我穿着短裤,脚上是读小学时穿的那种靴子,当我爸爸在
永无止境的会议中做着激烈的辩论时,我实在忍不住想知道上面几层所发生的情况的那种诱惑,然后我好像看到了天上的奇观。那些女人贱卖着自己的身体,一直持续到天明,然后早上十一点后,回到她们的住处,这时从彩色玻璃窗中穿过的热量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所以她们只得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度过她们的家庭生活,大声地评论着昨晚的冒险经历。看到这些我吓坏了。我唯一想到就是从我刚到的地方逃走,但是一个裸体女人,她坚硬的肉体散发着劣质肥皂味,一把抱住我的背心,然后凌空提起我,带到她的纸板隔间,在这些裸体居民的叫喊声和鼓掌声中我连她的脸庞都没看清楚。她用了四次力地把我面朝床单按住,然后利索地脱下我的短裤,之后就骑在我上面,当时冰冷的恐怖将我层层裹住,这也就阻止了我像个男人一样去招呼她。那天晚上,因受到此次攻击之后的嫉妒羞愧,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几乎失眠,因为我真的渴望回去见她,因此我睡觉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但是第二天早上,那些夜猫子还都熟睡着,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她的隔间,戴着疯狂的爱意大声哭喊着吵醒了她,而这爱意一直持续到被现实生活的狂风硬生生地扼杀。她叫卡斯托里娜(Castorina),是那家妓院的花魁。
在这些隔间中,只需花上一个比索就能享受一次快餐式的性爱,但是我们中很少有人认识到除了这一个比索,我们还花了二十四个小时。此外,卡斯托里娜还向我展示她们的悲惨世界,这些女子邀请一些穷困潦倒的客人来此享受大餐,给他们肥皂,关心他们的牙痛,最极端的情况还能给予他们一次施舍性质的爱情。
但是,在我老去之前的那些下午,还是有人记得这个永恒的卡斯托里娜,尽管她早已逝去。(译注:英文版这里的翻译是没人记得她,没看过正式出版社的书,所以不敢确认,根据上下文,主人公记得她)。由于在酒馆的一次争吵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她还戴着海盗的独眼补丁,在这悲惨的内河码头角落里逐步加冕为老妓女中的神圣女王。她最后一个稳定的男情人,是一个生性开朗,名叫霍纳斯-艾尔-加莱奥特(Jonás el Galeote)的卡玛克伊(Camagüey)黑人,而且他曾经是哈瓦那(La Habana)最好的喇叭吹奏手,不过在一次火车
灾难后彻底丢失了笑容。(译注:Jonás el Galeote,英文版是划船奴隶霍纳斯,galeote在西班牙语中就是“划船奴隶”这个意思,这里暂且按照名字读法翻译。)
断开那味苦的回忆之后,我感到心脏有一阵刺痛,最近三天我使用所有类型的家庭自制药都缓解不了这个疼痛。紧急情况下我会去找一个医生看看,那位医生门第高贵,是我四十二岁看病时那位医生的孙子。他们祖孙二人长得一摸一样,这实在让我害怕。过早的秃顶,戴着厚如瓶底的近视眼镜,还板着一副无法安慰的苦瓜脸,看起来和他七十几岁的祖父一般衰老。他用金匠工作时那般集中精神,给我整个身体做了仔细的检查,听了胸腔和背部,给我测了血压,做了膝跳反射,检查了眼睛深处,查看了下眼皮的颜色。暂停期间,我须在检查桌上换个位置,他问了我几个含糊而快速的问题,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该怎么回答它们。一个小时后,他含着愉快的微笑看着我,说道:“好了,我认为我真没有其他能为您效劳了。你想说什么?你的身体在您这个年龄那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我答道:“我很好奇!你爷爷在四十二岁也对我说了相同的话,好像时间并未流逝一般。”他说:“您可以经常碰到有人对您说这话,因为您经常处于一个岁数上。”我试着用一个可怕的句子去挑衅他,说道:“唯一确定的事就是死亡。”他答道:“是的,但是像您这般保持着这么好的状态,死亡还是比较困难的。真抱歉我不能帮助您。”
它们都是贵重的回忆,但是在八月二十九号前夜,我的腿好像灌了铅,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自家的楼梯,那时真正感到一个世纪的巨大重量正毫无怜悯地等着我。当时我又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佛罗丽娜-德-迪奥斯,她躺在我现在的床上,也就是她终身拥有的那张床,依旧给予我和她死前两个小时同样的祝福。情绪混乱中,我明白这是临终时的一个通知。我拨通了罗萨-卡瓦尔加斯的电话,要求她当天晚上为我带来那个小女孩,因为到我九十岁的最后一口气时,万一我活下来的幻想没能实现。我晚上八点钟又打了一个电话,老鸨又说不行。我惊恐的喊道:“这是必需的,任何价钱都行。”老鸨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电话,但是十五分钟之后,她却打了过来:“喂,她在这里。”
我晚上十点二十分到达妓院,把我此生中最后的一些信件交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还有一些我打算在我死后怎么安置这个小女孩的事情。她认为我被那次谋杀影响了,然后开玩笑说:“请你想想,你要死也别死在我这里。”但我对她说:“之前我已经被哥伦比亚港(Puerto Colombia)的火车碾压过,但是这堆破烂东西杀不了人。”
那天晚上,我准备好了,我趟下准备着九十一岁开始的那瞬间发作的此生最后一次背痛。我听见远处的钟声响起,感觉到正侧着睡的德尔加蒂娜的芬芳灵魂,我还听到远处地平线的一声叫喊,也听到可能是一个世纪之前死在这个房间的亡灵的哭泣声。伴随着最后一次呼吸,我关掉电灯,把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相扣起来,这样我就可以用手携着她,我数着十二点整点时敲响的十二次钟声,钟声响起的同时我流下了此生最后的十二滴眼泪,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公鸡啼叫,紧接着光荣的钟声和宴会的爆竹声响起,它们都在颂扬我完好无损地度过九十周岁的喜庆之情。
(第二天)我对罗萨-卡瓦尔加斯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买下这家妓院,买下所有的东西,包括这家店铺和那个果园。”她答道:“我们打一个老人之赌:后死的那位留下先死那个的一切,然后还要在公证人前签署协议。”我道:“不,如果我死了,我的一切都要留给这个小女孩。”老鸨接话道:“那不一样?我会照顾好这姑娘,然后把所有东西都留给她,包括你的,也包括我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与此同时,我们应该重新装修你的房间,里面带上一个奢华的卫生间,装上空调,还要摆上你的书籍和音乐。”
我问:“你觉得德尔加蒂娜会同意吗?”
老鸨笑死道:“哎哟,我可怜的智者啊,很好,你是老了,但你不是傻瓜。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正深深地爱着你呢!”
我冲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在我第一个世纪遥远的地平线处,我首次认出了
我自己。我的房子沐浴在六点十五分的安静和有序中,并开始享有幸福曙光的万紫千红。此时达米安娜真高声地在厨房里唱歌,复活的猫儿亲密地把尾巴缠绕在我的脚踝处,然后随我一起来到我的写字台。阳光穿过公园中的杏树之间,内河上的邮轮因干枯停滞了一个礼拜,现在轰鸣着进入了运河时,我正在整理书桌上萎缩的纸张,墨水瓶和鹅毛笔。最后,同我安全的心脏一起,现实生活注定会在我一百岁后某天幸福的苦楚中死于美好的爱情。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