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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死去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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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死去的家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我是个不会笑的孩子,仿佛被孤零零丢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 沙也加对小学以前的童年毫无印象。 为找回记忆,她和前男友来到父亲生前常独自前往的、神秘荒凉的别墅。 种种迹象表明,这幢别墅的的人似乎在二十三年前的某一天全部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当看到一架钢琴的时候,沙也加禁不住喃喃自语:从前我来过这里。

序幕
陪伴我度过童年时代的那栋老屋要拆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前,过去曾是我父亲的人写信告诉我的。这当然是他和我过去的母亲商量后的决定。他们几年前就搬离了那栋老屋,如今在临近海滨的公寓里过着悠闲的生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安度晚年。
信上不仅写明了老屋拆除的日期,还具体到动工的大致时间。想必他们期待我在这一天的这一时间前回到那栋老屋吧。
只是我要辜负他们的期待了。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想和他们见面,再怎么说,他们也曾是我的父母,拒绝他们是说不过去的。我只是害怕,怕那栋老屋里会存在一些超乎我想象的回忆。
拆除老屋的当天,我窝在自己的公寓里,听音乐看书打发时间。我没有出门,因为我谁都不想见。
然而尽管我摆出听音乐看书的样子,脑海里想的却全是那栋老屋。我从前复习迎考时待过的房间,全家围着暖炉看电视的客厅,为了知道晚上吃什么连书包都来不及放就去偷看的厨房,还有壁橱、窄廊和光线昏暗的储藏室。
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栋老屋被拆毁时的景象:墙壁被砸碎,地板被拆除,柱子也被折断。柱子上或许还挂着那只一周会误差五分钟的老旧壁钟,墙上可能还贴着那幅印有报社名字的好几年前的挂历。而窄廊上,想必也依然留有那块直径约三厘米的焦痕吧。那是我念小学时用放大镜烤的,当时被父亲一顿好骂,吼得我耳膜都差点震破。
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在我脑海中来了又去,最后,记忆里的那些画面渐渐模糊,只剩下变成深褐色的记忆碎片。
说到房屋,还有另一栋我无法忘怀的屋子。
与我幼时居住的那栋纯日式房子不同,那是栋富有异国情调的白色小屋,静静地伫立在人迹罕至的山中。
一想起那栋小屋,我至今仍忍不住全身发抖。难以言喻的恐惧压迫得我胸口作痛。一个人睡在床上时,简直恨不得用毛毯蒙住头。
但另一方面,也有类似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甚至仿佛有某种事物在呼唤着我。
不过我决不会再前往那里。我很清楚,为了我自己着想,还是彻底死了这条心吧。
我曾和一个女人一同去过那栋白屋,目的是寻找某样东西。其实我和她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只是一种在那里可能会有所收获的朦胧期待,促使我们踏上了那段旅程。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对是错。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第一章 01
我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一切的开始。
一听声音我便辨出了对方是谁。那带着几分稚气的独特嗓音,让我内心一阵激荡。但我还是刻意用例行的口气问:“请问您是哪位?”本来是想在她面前逞点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做未免太无聊。
“噢,我是中野。”她报的不是原来的姓氏,而是结婚后改的夫姓。看来她也在以她特有的方式逞强。
“中野?”我继续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我是仓桥,仓桥沙也加。”
“是你啊!”我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口气,演技拙劣。
“前几天的聚会上多承你关照了。”说完,她陷入了沉默,仿佛不知道如何接口。这也难怪,“前几天的聚会上多承你关照了”——这句寒暄本身就与事实相去甚远。
我对着话筒轻笑了一声。“话说回来,那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聊过呢。”
“是啊。”沙也加似乎也放松了不少,“你只顾着和男同学说话,都不来我这边。”
“你还不是一样,一直在躲着我。”
“没那回事。”
“是吗?”
“是啊。”
“呵……”我拈起桌上的自动铅笔,咔嚓咔嚓地按出笔芯。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几秒。“算了。”我说,“那你今天打电话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纯粹的闲聊?”
“才不是。”话筒里传来沙也加的呼吸声,虽然很轻微,但我还是察觉到她的气息有些紊乱。她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我有事要和你见面,你有时间吗?”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见面。望着铅笔芯,我问道:“什么事?”
她顿了一下,回答:“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耳朵贴着听筒,我不禁开始浮想联翩。脑海里涌现出若干好似三流言情小说的故事情节,但我实在不相信沙也加会为那种事打电话找我。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这件事和我们俩有关系吗?”
“和你没关系。”她立即否定,“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过我希望跟你谈谈,还要请你帮个忙。”不等我回答,她又抢先说道,“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我内心涌起强烈的好奇心,但还是按捺着继续问道:“这件事你丈夫知道吗?”
“他现在不在。”
“不在?”
“他去美国出差了。”
“这样啊。”我用食指将铅笔芯推了回去。
“不过你别误会,”她的呼吸又有些紊乱,“即使他在也无济于事。”我沉默了,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从她的口气里,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看来需要谨慎对待。
“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我舔了舔嘴唇,“其实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不是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现在见面非常危险,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是深思熟虑后才拜托你的。”
“可是……”
“求你了!”她艰难地说。我仿佛看到了她固执的模样: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眼圈也泛红了。
我叹了口气,略显生硬地说:“明天下午我有空。”
“谢谢。”她回答。
从高二到大四这六年时间里,我和沙也加是一对恋人。不过我们之间并没有炽热的情话,也没有特别浪漫的回忆。不知不觉中,就已交往六年了。
为我们的关系画上句号的,是沙也加。
“对不起,我喜欢上别人了。”
她没有说出“我们分手吧”,只是沉默地垂下视线。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我们曾经约定过,彼此不束缚对方,不向对方撒娇,想结束关系就坦白挑明。所以我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开口挽留。
“我知道了。”面对低头不语的她,我只回了这一句。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重逢是在七年后的初夏,在新宿举办的高二同学会上。不可否认,我选择出席有期待见到沙也加的因素。
在会场上,我一边和长了岁数的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用眼角余光寻觅她的身影。正如我期待的那样,她也来了。过去我们交往时她那纤瘦的身材,如今已有了几分女性的圆润,化妆技巧也高明了许多,成功塑造出沉稳的气质。但不经意一瞥间,我发现她依然透着少女般的危险气息,与和我交往时一般无二。确认了这一点,我终于略感安心。因为这才是沙也加的本质,失去这种特质的沙也加是无法想象的。她与人群稍稍拉开距离,保持着自己的独立领域,警惕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
我感觉到她向我投来了目光。如果我当时迎上她的视线,也许我们就会攀谈起来。但我假装没注意。
同学会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大家开始轮流发言。轮到沙也加时,我低下头,望着手上兑了水的酒杯。
四年前结了婚,现在是全职太太,这就是沙也加的近况。丈夫在贸易公司上班,很少在家——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以前根本无法想象从她口中会听到如此平凡的话题。
“有孩子吗?”以前当过班委的女生问,这也是照例要问的问题。我喝了一口兑水后稀释的酒。
“嗯……有一个。”
“男孩吗?”
“不,是女孩。”
“几岁了?”
“快三岁了。”
“那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呢!”
对于前班委的话,沙也加没有立刻搭腔,停了片刻后,才以比刚才更轻的声音回应道:“嗯,是啊。”我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感觉到她的声音里隐藏着很深的痛苦。但除我之外,谁也没有发现她那轻微的不自然,下一位同学紧接着开始了发言。
沙也加取出手帕,轻按在额头上,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我又凝视了她片刻,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转头望向我。这是我们那天第一次目光交会。
但只对视了片刻,我就低下了头。
结果我和沙也加始终未交一言。回到家解开领带时,我忍不住问自己:跑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同时我也有种预感,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沙也加了。
但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她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咖啡厅。四点五十分,我在服务生引领下入了座,沙也加还没来。我点了杯咖啡,环视着不算宽敞的大厅,心里嘲笑着自己。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早到了十分钟,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即将出现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沙也加了,她早已成为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的太太。
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在反驳:不,我并没有抱任何期待,只是听到她沉重的声音,来替她排解心事而已。她不是也说过,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原来的声音立刻反唇相讥:这话好像让你很飘飘然,在心里反复回味嘛。连对丈夫都不能说的话,却愿意告诉我;即使已经嫁为人妇,内心依然爱着我——你不就是这样期待的吗?快死心吧!做这种无聊的梦,只会落得自讨没趣。
我根本没想那种事,我只是——
四点五十五分,沙也加出现了。
看到我,她胸口不易察觉地起伏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她身穿清新的浅绿色套装,内搭一件白衬衫,裙子短得让人感觉她才二十三四岁。剪的短发也很适合她,随便拍张照片就可以直接上主妇杂志封面。
“我还以为是我先到呢。”她站在餐桌旁说道,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前面的事情提前结束,就先过来了。你别站在那儿,坐呀。”
她点了点头,在我对面落座,向经过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一如当初。
“你家住在这附近?”她望着餐桌问,不时偷眼觑我。
“不是,搭电车过来要换两趟车。不过也不算很远。”
“那为什么要约在这里见面?”她转了转眼珠,打量了一下大厅。
“我只是想找个我们俩住处中间的地点,不过还是离我更近一些啊。你现在是住在等等力吧?”
听我这样一说,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睛,应该是对我知道她的住处感到意外。其实这是前几天她在同学会上说的,我听后便记在了心里。这时她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我还以为我讲话的时候你没听呢。”
“那我讲的话你没听吗?”
“听了,你好像正在积极打拼啊。”
说到这里,沙也加点的奶茶送过来了。等她喝了一口,我问道:“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是工藤告诉我的。”
“我猜就是。”
工藤是同学会的组织者,那家伙从前就很热心,一到节日盛会更是活跃。他也知道我和沙也加过去交往过,这回沙也加找他要我的电话,难免会让他浮想联翩。这一点沙也加不可能想不到,但她依然不管不顾,看来果然有很要紧的事情。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到她面前。
“你住在练马区?”她端详着名片问。
“因为我想离大学近一点嘛。”我任职的大学位于丰岛区。
“理学院物理系第七讲座……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呢。”
“唯一的长进就是多了个助教的头衔。”我自嘲地哼了一声。
“很快就会变成副教授吧?”
“还早得很呢。”
沙也加凝视了一会儿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抬起头。
“没有其他的名片吗?”
“其他?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呢,文字工作……是这样讲吧?那天同学会上我听人说,你也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哦,”我点点头,啜了口有点变凉的咖啡,“那是打零工来着,连副业都算不上。”
“可是都在杂志上连载了啊!”
“不过是三流科学杂志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只有遇到合适题材的时候,编辑部才会跟我约稿。”
那是一本由报社发行的月刊杂志,其中有个栏目叫“科学家看社会现象”,内容是请被人们广泛认为疏于世事的科学家针对社会热点问题,从科学的角度发表看法。杂志的总编辑和我们那儿的副教授很熟,本来是向他约稿的,但那位副教授说不想写这种无聊的文章惹人笑话,就推给了我这个直接下属。我记得第一期的标题是“关于职业棒球的选秀制度”,之后共有七期刊登了我的文章。
“不瞒你说,一听说上面刊登了你的文章,我马上去图书馆找那本杂志,不过没找齐,只拜读了其中三期。”
“是吗?怪难为情的,我的文笔很糟,让你见笑了。”想起沙也加过去念的是文学系,我便这么说道。
她摇了摇头,“写得很精彩,而且主题也饶有趣味。”
“那就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读者的感想。”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望着她的脸问,“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沙也加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最后确认自己的决定,而后拿起旁边的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个茶色信封。她把信封往掌心一倒,掉出一根黄铜色的金属棒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到我面前。原来那看似金属棒的东西是把黄铜钥匙,手握的部分是个狮子头像。我展开那张纸,是一幅黑墨水画的简单地图。
我抬起头:“这个是……”
沙也加缓缓开口:“我父亲的遗物。”
“你父亲过世了?”
“去年这时候走的,死因是心肌梗塞。”
“是吗……”我并无特别的感慨,毕竟我和她父亲从未会面。
我握了下黄铜钥匙,沉甸甸的。那张手绘地图看似是通往某处的路线图,图上唯一标注了地名的,是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车站。
车站名为“松原湖站”,印象中这是长野小诸那一带的车站。“那么,这些东西怎么了?”我问。
“我希望你去一趟地图上画的这个地方,”她说,“和我一起。”
我错愕地瞪大双眼。“我?和你?为什么?”沙也加伸出右手,从我手中拿过黄铜钥匙。她的指尖碰触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细长的手指异常冰凉。
“我至今都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无法释怀。”她静静地开口道,“父亲爱好钓鱼,假日时常一个人出门,但有时又会发生很奇怪的事情,比如出门的前一天什么准备都没做,没买鱼饵,钓具也不齐,这种情况岂不是铁定会空手而归吗?不只如此,回来后连鱼竿也不整理,平常他可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呢。”
“你认为他是借钓鱼的名义去了别的地方?”
“我只能这么想了。”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嗯……两三个月一次吧。当然我去上学或上班的时候是不得而知的。”
“关于这件事你问过他没有?”
“问过一次。我问:‘爸爸,你真的是去钓鱼吗?’他回答:‘当然是真的,这还用问吗?不要因为我没钓到就嘲笑我哦。’虽然没挨骂,但他的口气明显不太高兴。我确信他是在说谎,不过当时我以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会了。我母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
“你的推测很合理啊。”我两肘支在餐桌上说。
“想到去世的母亲,我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有点期待,也许过些日子他就会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我。”她浅浅一笑,旋又恢复严肃的表情,“可是直到父亲撒手人寰,那样的女人也没出现,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一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但最近我找到了这把钥匙和地图,是在父亲去钓鱼时背的背包里发现的。”
“这样啊。”我重又看了眼地图,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你猜想你父亲是去了这张地图上标示的地方?”
沙也加点点头。
“然后你想弄明白那里究竟有什么,是吗?”
沙也加再度点头。
我伸手去拿咖啡杯,想起咖啡已经喝光,于是作罢。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嘛,我就没必要跟着去了吧?”
“那个地方我很陌生,一个人去心里不安。”
“那就约上别人一起去啰?”
“这种事我没法拜托别人啊,而且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出门旅行的朋友。”沙也加垂着头,两手攀在椅子上,前后晃荡着身体,这孩子气的动作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不太懂哎。”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探索父亲的小秘密罢了,没必要这么着急啊。等你丈夫回来,让他开车载你过去,就当一起出门兜个风不好吗?你们还有女儿,一家三口——”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目光严峻地望着我。我有点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啦?”
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视线。看得出她是为了忍住泪水才眨眼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场合忍不住想落泪。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头去,我也暂时缄口不语。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纵使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抱有疑问,她也不可能只为这点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缘由后该如何处理,我却还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慎之又慎,因为我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弱点,就是内心深处怀有莫名的期待,或许和沙也加会再续前缘。沙也加微微抬起头,眼圈并没有红。她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一直望着远方出神,但旋又注意到了什么,缓缓收回目光。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是在看一对正走进咖啡厅的年轻情侣。个子娇小的女孩穿着短到露出大腿根的裙裤,上身是件袖口宽松飘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则是polo衫搭牛仔裤,两人的皮肤都晒得很黑。
沙也加望着他们,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衬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是啊。”学生时代我参加过田径比赛,项目是短跑和跳远。
她转过脸直视着我,“你还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啦。”
“我也是。”说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将目光移向我的脸。“那初中时候的事情呢?还记得吗?”
“有的记得,不过很多都忘了。”
“小学呢?”
“那么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连同伴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但还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游啊、运动会啊什么的。”
“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赛跑,最后没拿到第一。”
“真的吗?那还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问,“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上小学之前,你有记忆吗?”
“你这可问倒我了。”我交抱双臂说,“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骂呀,不过具体的细节都记不真切了。”
“可是,”沙也加说,“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
“差不多吧。”说着,我向她微微一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重又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说:“我是一片空白。”
“空白?什么空白?”
“就是儿时的记忆啊。”她轻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时住的是怎样的房子,邻居都是怎样的人,完全不记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找回记忆。”



  1. 讲座是日本大学院系的构成单位,致力专门领域的研究,类似于专业。


第一章 02
“虽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上小学以后的事情我还是有记忆的。特别是开学典礼时,妈妈牵着我的手,穿过小学的大门,沿着围墙种着一排漂亮的樱花树,飘落的花瓣宛如吹雪般飞舞……”说到这里,望着远方的沙也加摇了摇头,“可是我想不起更早之前的事情,那部分记忆就像完全脱落了一样。”然后她求助般地看着我。
我松开抱着的胳膊,稍稍倾身向前。还没有完全理解整个事态的我,向她露出微笑回道:“那又怎样呢?忘记往事的人多得是,谁也没放在心上啊。”
“因为他们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忘的。如果我也是那样,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你是说你和他们不同?”
“是的。其实我从上小学时就开始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了,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儿时的记忆呢?要是我已经长大成人,想不起读小学前的事情或许还很正常,可才上小学就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嘛……确实有点奇怪。”
“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幼儿园时候的事呢?父亲回答说,因为那时我还小。但这个解释无法让我信服,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烦恼。我很想彻底抛开,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抛开,一颗心没个着落,总是莫名地觉得很孤独、很恐惧。”沙也加两手捂住胸口,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道。
“一点不夸张!”她自暴自弃地说,“完全是张白纸。连你刚才说的那种记忆碎片都没有。”
“但你家总有相册吧?那里面肯定有你童年时的照片,比如七五三节啊、幼儿园入学仪式啊,看到那些照片没有想起什么吗?”
“父母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所以家里光儿时的相册就有两本,但真正幼年时期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相册第一页上贴的就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有时间拿给你看看,就放在我家里。”
“那你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你也没听父母回忆过吗?”
“嗯……”沙也加侧头思忖着,“倒不是完全没有,像出生后过的第一个女儿节、新年什么的都提到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岁那年差点走失的事,听父母说,当时他们急得脸色大变,到处找我,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他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你也没有任何印象吗?”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连父母提起的时候,也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口气,只平淡地说有过这回事而已。”
“有过这回事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思索着。沙也加毫无儿时的记忆的确很奇怪,而她的双亲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那段时光的记录,同样令人费解。不管什么样的父母,在小孩刚出生的头三年里都会铆足了劲拍照,甚至为此专门购置相机的也不在少数。
“话说回来,你以前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呢。”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这种状况已经习以为常了,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放弃了。只是我没有儿时记忆的意识一直都在,和你交往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
我叹了口气,放在餐桌上的双手时而交握,时而松开。她所说的事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也就是说,你认为由于某种特殊的缘由,你丧失了童年的记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见她点头,我又问,“而你期待这个地方有寻回记忆的线索?”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因为我很眼熟。”她说。
“对什么很眼熟?”
“这把钥匙。”她拿起黄铜钥匙,“这把狮头钥匙我见过,不过不是在上小学以后,而是之前。我觉得如果从这把钥匙着手调查,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
我再次交抱双臂,靠在咖啡厅的沙发上,不自觉地低吟了一声。
“我不是很理解,这件事对你有这么重要吗?当然,我明白你一直为此感到烦恼,但现在你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吗?那这样就可以了呀。我虽然有童年的记忆,可是根本不值一提,有没有这种东西,对今后的人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啊。”
沙也加用力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似乎在努力压抑内心的焦躁。她说:“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十分必要的。”
“为什么?”
“我最近才发现,自己欠缺了很重要的东西。反复思索原因之后,我终于想到儿时记忆一片空白这个疑点。”
“你怎么会欠缺什么呢?”
“确实欠缺啊。”她固执地说,“我知道的,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有缺陷的人。”
听她说出这种意想不到的话,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什么地方可以说?”
“如果去这里应该可以。”说着,她把手放在那张地图上,“只要去了这里,找回记忆,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相信你也会理解的。所以我才希望你和我一同前往。”
我挠了挠头。“你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但眼下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她又垂下头。
依我推测,沙也加存在某种精神上的烦恼,为了彻底解决问题,才把寻找失去的记忆当成了救命稻草。我不是不想帮她这个忙,但如果不了解她的烦恼所在,也不可能轻易插手。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说,“我觉得我不是妥当的人选,应该还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适。”
“我这么恳求你都不行吗?我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了。”
“可是你并没有完全坦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如此烦恼,我全都一无所知。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她欲言又止,是疲于解释,还是觉得再说也白搭,我无法判断。她伸手去端茶杯,但杯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们俩都沉默下来,周围的嘈杂愈发分明。我望了一眼刚才那对小情侣,他们正在愉快地嬉笑。
“好吧。”隔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或许我不该来找你,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再对前女友的烦恼一一奉陪。”
“你有烦恼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只要不是这种性质。”
“谢谢你。不过,如果不是这种性质,恐怕我也不会向你求助了。”说着,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
她把地图和钥匙收进包里,欠身站起。我伸手去拿餐桌上的账单,不料她也同时抓了起来,一时间形成僵持的局面。
“我来付吧。”
她摇了摇头。“是我找你出来的。”
“可是——”我用力想抢过账单,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沙也加的左腕内侧。那里蜿蜒着两条与表带平行的紫色伤痕。我松开了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能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把抓着账单的手藏到背后。
“我去结账了。”她迈步走向柜台,左手依然藏着。
我在咖啡厅门口等她。她左腕上的伤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或者应该说,乍见时的震惊久久无法消失。
沙也加回来了。她低着头,表情像个害怕被训斥的孩子。
“多谢招待了。”我说。
“不客气。”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们并肩走出酒店大门。我本想步入地下通道,她却停下了脚步。
“我搭出租车回去。”
“是吗?”我点点头。但我们并没有就此道别,而是面对面站着。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向她走近一步,“你不担心你丈夫知道吗?”
“什么?”
“如果我们两人结伴同行,这件事不会传到你丈夫耳中吗?”
“噢……”仿佛解开了一个死结一般,她的表情放松下来,“我会尽量小心的,而且那个人至少半年内不会回来。”
“这样啊。”无数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又犹豫了。
沙也加抬头望着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说道:“下周六你有空吗?”
她顿时松了口气,“有空。”
“那你周五晚上给我打个电话吧,具体情况到时再说。”
“好的。”她眨了几下眼睛,“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注意到我的眼神,便用右手握住那里。我移开了视线。
“你不搭出租车回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她的声音比刚才开朗了不少。
“不用了。”
“好吧……”
我迈步向前,沙也加则留在原地。当我穿过酒店前的马路回头看时,发现她依旧在目送我。我朝她挥了挥手。


  1. 日本传统的儿童节日,每年11月15日,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均穿和服随父母到神社参拜,祈求能平安长大。参拜后通常会到照相馆拍纪念照。


第一章 03
蓝天上飘着一朵很有立体感的小小云彩。“天气好像热起来了。”我拉上蕾丝窗帘,嘟囔着起了床。头有点沉,显然是昨晚白兰地喝多了。但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头脑立刻清醒起来,再没有半点睡意。
醒来时是早上七点,这么一大早就起床,平时简直不可想象。简单地活动活动身体后,我开始慢悠悠地洗脸、刷牙。尽管刻意放慢了节奏,也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全部搞定。早饭我不打算吃了,准备八点就从家里出发。
把报纸的边边角角都瞄了一遍,又看了会儿电视新闻节目,总算快到八点了。可要出发时我才发现行李没带齐,最后落得手忙脚乱地出了门。
开车沿环七大街南下,在高圆寺从辅路上了甲州街道,之后一路西行。因为是周六,天气又很和煦,出门旅行的人似乎很多,前后都拥挤着一看就是周末出来兜风的车。
过了环八大街,又开了几分钟,路左方出现一块写着“ROYAL HOST”的招牌。我把车停到停车场,走进店里。沙也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让你久等了吧?”看到她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我问道。
沙也加摇摇头,“是我到得太早了,我还以为路上会很堵。”
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商定,她先搭出租车到这里,再由我开车载她过去。
我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又追加了一份冰淇淋。
“今天天气不错,真是太好了。”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
“是啊,不过听天气预报说,晚上会变天。”
“哦,是吗?”
“是啊。我打电话问了长野的天气预报。”
“你想得真周到。”
看来那一带天气多变啊,我思忖着,不经意地瞥了眼她身旁,那只LV提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昨晚我已经跟她说过,我们准备当天来回,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女人也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我不禁有点迷惑。不过问这个问题也很突兀,我还是闭上了嘴。提包旁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相册。昨晚她在电话里主动提出要带给我看的。
服务生过来送上我们点的东西。我就着咖啡吃三明治,时不时瞄一眼沙也加。她正用浅底的小勺吃冰淇淋,那伸出粉红色舌头舔冰淇淋的模样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我朝她的左腕投去一瞥,发现她戴的手表和上次不一样,皮质的表带很粗。我猜想是为了更好地遮住伤痕。
吃完早饭,我们出发了。沿着甲州街道继续西行,不久调布高速公路入口的指示牌就出现在眼前。
“我带了CD,放来听听吧?”
驶入中央高速,车速稳定在一百公里后,沙也加客气地问道。我车上安装了CD播放设备。
“好啊,什么歌?”会不会是Yuming的歌呢,我心里想着,出声问道。以前她常放Yuming的歌给我听。
喇叭里传出皇后乐队的歌,但不是原唱。沙也加说,是乔治·迈克尔唱的。
“其他还听些什么歌呢?”
“邦乔维之类的。”她回答。她的爱好全变了啊,我在心里感叹。这也难怪,毕竟我们之间有那么久的空白。
堵车不算严重,大约一小时后便到了须玉。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才出了收费站,因为去清里的车太多了,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想必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一对来享受周末的情侣吧。事实上在学生时代,我们的确去清里住过一次。记得当时我们住在仿佛图画书上才会出现的那种简易旅馆里,吃的是味道不怎么样的法国菜,那手工红肠真是难吃死了。
正当我们混在车流中,沿着银杏树成列的国道一四一号线——也就是俗称的清里线开始北上时,旁边的沙也加突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我问。
“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的事了。我们住在一个简易旅馆里,对吧?”
“嗯……”其实我也想起来了——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一看到那栋房子,你差点拔腿就跑,还说才不要住这种活像情人旅馆的地方。”
“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我不自然地笑了笑。
“最后没办法还是住了下来。第二天在清里的街上闲逛时,你又吓了一跳,因为好长一排全是花花绿绿的土特产店。”
“我可真是被打败了。”
“然后你一直吵着赶快回去赶快回去,害得我都没能好好买点礼物。”
“光是走在那里都很难为情。”
“是有一点哦。”
我们俩干笑起来。我思量着要不要问她:“顺便去清里转转吧?”但终究没有说出口,用力踩下了油门。
开着开着,路边开始出现装修华丽的咖啡厅和以当红艺人的名字命名的店铺。一切都与那时无异。看样子这特色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连正在施工的建筑也拥有同样的氛围。
再往前开了一会儿,左边出现一条岔道。从那里拐过去,就是我们以前漫步过的清里小镇。但我毫不犹豫地笔直前进。
“你父亲每次都开车出门吗?”
“是啊,他以前是出租车司机。”
哦对,我想起来了。高中时曾经听她提过。
“如果冬天开车来这一带,防滑链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这么说来,父亲汽车的后备厢里的确总放着防滑链,不过我以为是为了防备突然下大雪,并没有多想。”
“说不定他是为了方便随时来这里才配备的。”
“有可能。”沙也加点头。
在绿荫环绕的道路上开了一段时间,过了小海线的铁路道口后,民宅逐渐增多。十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排成一队,走在路上。
穿过海之口镇,驱车十来分钟后,公路上出现松原湖入口的指示牌。再往前开,又出现一个向右的箭头标志,指向松原湖车站。我便在那个路口右转。
松原湖车站很小,乍看几乎和仓库没差别。入口上方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松原湖车站”,固定木牌的钉子已经锈迹斑斑。昏暗的候车室比我学生时代租的单身套房还要狭小,角落的书架上,放着几本《少年JUMP》、《少女FRIEND》之类的漫画杂志。
墙上贴着手写的列车时刻表,从表上看,电车约一个半小时一班。可能是刚开走了一班,候车室和站台上都空无人影。我和沙也加穿过无人的检票口,来到站台。单线的铁轨洋溢着异国情调。
“那张地图给我看看。”我对沙也加说。她从包里取出那张旧纸。
地图上标示的路线是从松原湖到左上方的一个黑点。要抵达目的地,看来需要经过一条狭长曲折的小路。这条小路上有“三棵松”、“石碑”等标记,其中距离目的地最近的标记是“狮子”。这个标记的含义我自然无从得知,但与那把狮头钥匙有关系却是错不了的。
“只能开过去看看了。”
我本来是自言自语,旁边的沙也加却回了一声:“是啊。”
从车站再次上了国道,掉头往清里开了一小段后,我依照地图的指示,在那个十字路口右转。从这里开始,陡坡渐渐多了起来。
很快到了稻子汤与松原湖的交叉口,我拐向松原湖方向。
不一会儿,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小湖。湖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免费停车场和宾馆,尽管正是周末,景象却不是很热闹。
继续向前,民宅愈来愈少,不久一片森林映入眼帘。森林的入口处并排种着三棵松树,想必这就是“三棵松”了。我不假思索地开了进去。
从地图上看,这片森林里有一个标记“石碑”,应该从那里进入细窄的岔道,但具体方位却很难辨别。开着开着,前方突然一个又一个急转弯,弯道过后,道路变得焕然一新,而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条辅路延伸出去。我试着拐进其中一条,只见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掩映着几栋西式风格的建筑和小木屋。看样子这一带是别墅区。根据路口矗立的路牌上的说明,附近的森林已被悉数划分成整齐的棋格状,而且每条道路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有别墅区。”沙也加说,“地图上的那个黑点,会不会也是某栋别墅?”
“有可能。现在的问题是,‘石碑’在哪儿?”
“我想不在这附近。如果在这一带,与其用难找的标记,不如直接注上路名更一目了然。”
“说得也是,那我倒回去吧。”
我们穿过森林,回到来时的路上。从车里看到好几栋别墅,但几乎都空无一人。
离开别墅区往回开,正在森林中穿行时,沙也加突然叫了一声:“咦,你看那个!”我放慢车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路旁竖着一块约一米高的四方形石头,几乎已掩埋在杂草丛中。这石头看上去是天然的,但多少也有点石碑的模样。石头旁就是一条小路,不过又细又窄,恐怕只有好奇心特别强的人才会进去。路铺得也很马虎。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说,“进去看看吧。”
在车轮的嘎吱嘎吱声中,我们进入了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没过多久,路上连随便浇的那点水泥都没有了。就在路况改变的地方,盖着一栋看似公司仓库的建筑,已经朽败不堪。
我继续驱车前进,路两边茂盛的杂草划过车身。
转眼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和地图上标示的完全一致。我停下车,扫视四周。最后一个标记应该就在这里。
我看到右边有一块小小的路标,路标上没有文字,而是用白色油漆画了图案。虽然已剥落大半,很难辨识,但可以肯定是只狮子的侧面像。我一言不发地转动了方向盘,沙也加也默默无语。
往里开了十米左右,路左边出现一座建筑。那是栋灰色的房子,由于周围都被灌木和杂草覆盖,从远处只能看到二楼以上的部分。
我在房子前停下车,路已到尽头。我关掉引擎,透过挡风玻璃打量着这栋房子。


  1. 日本女歌手松任谷由实的昵称。松任谷由实(1954-),原名荒井由实,日本20世纪最成功、最有影响力的歌手之一,有“新音乐女王”之称。

  2. Queen,英国著名摇滚乐队,成立于1970年,对世界乐坛影响深远。

  3. George Michael(1963-),英国籍希腊裔创作歌手,曾是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威猛乐队(Wham!)的主唱,两度获得格莱美大奖。

  4. BonJovi,英国著名摇滚乐队,由主唱琼·邦乔维(Jon Bon Jovi,1962-)组建于1983年,以主流硬摇滚、金属摇滚见长,在20世纪80年代获得巨大成功。


第一章 04
虽然看上去是灰色,但整栋房子原来的颜色应该是白色。大大的尖屋顶上有两个三角形的天窗,中间耸立着四方形的烟囱。
不知什么缘故,房子的周围没有栅栏,只用砖砌了一道简单的大门。一条水泥过道从大门延伸到门廊。
我们下了车,走近房子。一楼的窗户都安有紧锁的百叶窗。
在房屋的左边,往里走几步,眼前出现一个很深的门廊。门廊的尽头是一扇门,和墙壁一样是灰色,左侧约一米宽的部分比门稍稍突出。我看了看门的四周,没有找到名牌。
“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沙也加走到我身旁,“莫非也是栋度假别墅?”
“我也有同感。”
因为没发现门铃,我伸出右拳敲了三下门。沉闷的响声过后,布满灰尘的门上留下清晰的印痕。
不出意料,没有任何回应。我和沙也加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试试那把钥匙吧。”我提议。
“好啊。”沙也加也同意。她从包里拿出那把黄铜钥匙,我接了过来。
门的左侧有把手,把手下方是锁孔。我握着钥匙凑近锁孔,正要插进去,又停下了手。
“不对,不一样。”我说。
“不一样?”
“锁孔不一样,不是这把钥匙。”我试着把钥匙往里插,但钥匙比锁孔大得多,根本插不进去。“果然不合适。”
“怎么会……”沙也加一脸困惑地望着我,“都已经找到这里了,钥匙怎么会不对呢?难道地图和钥匙之间其实毫无关系?”
“不,不可能没有关系。”
我从门前离开,围着房子四下转悠。房子的背后,树木已长得紧挨外墙,无数枝叶伸展开来,仿佛要将屋顶遮蔽。
我注意到与玄关相对的另一侧安着一块门扇大小的金属板,从一端装有铰链来看,显然可以开启。
“是储藏室?”身边的沙也加说。
“或许吧。不过怎么打开呢?”
乍看金属板上并没有把手,但在本来应该装把手的位置,贴着一块手掌可以覆盖住的黄铜板,而且和之前的路标一样,雕着狮子的侧面像。
“这是什么?”沙也加抢先伸手去摸那块黄铜板。手从板子上面抚过时,它竟然微微移开了一点。“啊!”她不禁小声惊呼。
我替她用力把黄铜板往旁边移动。可能是很久没人动过了,着实费了把力气。嘎吱嘎吱声中,黄铜板终于移开了,现出一个锁孔。我们再次对视了一眼。
我压抑着急切的心情,把狮头钥匙插了进去。钥匙和锁孔完全吻合。我慢慢向右转动钥匙,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手上传来的感觉告诉我,什么东西已经被打开了。
正要拔出钥匙,没想到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楼梯深处沉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是地下室?”我喃喃道。
沙也加往反方向拧了下钥匙,拔了出来,然后盯着钥匙说:
“为什么父亲没有正门的钥匙,却有地下室的呢?”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问题了吧。”
听我这么说,她胸口微微起伏着,吁了口气:“是啊。”
“那我们进去吧。”
“就这么擅自闯入?”
我做了个鬼脸:“那应该先跟谁打个招呼呢?”
“也是哦。”她轻轻点头。
“进去吧。”
“等一下。”沙也加抓住我的右腕,低下头,闭上眼睛,似乎在调整呼吸和心情。“不好意思,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那我一个人先进去探探情况?”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也去。这本来就是我的问题,想寻求答案的也是我。”
“是啊。”我说。
从车上拿来手电筒后,我们踏上通往地下的楼梯。冰冷的空气仿佛都沉淀在下面,脚边顿觉冷飕飕的。依稀闻到淡淡的尘土和发霉气息。
来到地下后,眼前出现一个半叠大小的空间。旁边是一扇铁门,门上有L形的把手。我用手电筒照着拧了一下,感觉拧开后便顺势一推,门朝里开了。
里面是间四方形的屋子,四面都是水泥墙,面积约有数坪。天花板上垂挂着蜘蛛网,墙壁也已霉变发黑。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堆着木材和砖块,大概是建这栋房子时剩下的。
见地上并排放着两只容量二十升的煤油罐,我便试着提了一下。一只是空的,另一只还剩了少许。
我想打开灯,墙上却找不到开关。这也难怪,天花板上连个电灯泡都没装,甚至连插座都没有。
“难道屋主来这里的时候也是用手电筒?”我说。沙也加只是歪着脑袋。
屋子里头还有间小屋,嵌着一扇铝合金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向上的楼梯,好像通往上面的房间。看情形很久没人走过了,台阶上积了层厚厚的灰尘。
“有人在吗?”我朝着上方喊,楼梯上的空间传来微弱的回声,但没人回答。“果然没人,我们上去吧。”
楼梯上铺着地毯,看来需要脱鞋。但我不管这些,穿着鞋就往上走。
“不脱鞋没关系吗?”沙也加担心似的问。
“要是你接受不了我也不勉强,不过袜子会弄得很脏哦。”
沙也加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穿着运动鞋跟了上来。
走上楼梯,眼前出现一条短短的走廊,两旁都是墙壁。顺着走廊走到底,旁边是一扇木门。墙上还安有铝合金窗。光线之所以被遮蔽,应该是因为外面的百叶窗。这条楼梯一直通到二楼。我打开窗子,把对开式的百叶窗也向外推开。虽然阳光没有洒进来,屋内却顿时明亮了许多。以深绿色为基调的壁纸上,连细小的花纹也看得一清二楚。窗户对面的墙上装饰着圆形的镜框,里面是一幅水果的画作。
我首先握住走廊尽头那扇木门的把手,缓缓打开。第一眼看到的又是耷拉的蜘蛛网,我不禁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一闪。定下神来再往里看时,只见昏暗狭小的房间中央立着一个白色的抽水马桶。
我回头向沙也加苦笑。“没想到进的第一个房间就是洗手间。”
“谁家都少不了的嘛。”她的表情也放松下来。
“说得没错。”
眼前就是洗手台,我拧开水龙头,一滴水也没有流出来。
“这个洗手间没法用了呀。”我这样一说,沙也加显得有点害羞。
关上洗手间的门,我又去拧另一扇门的把手。转动后用力一推,门便嘎吱一声开了。我的脸颊感受到空气的轻轻流动,或许是因为长期的密封状态终于解除了吧。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前厅。右边是玄关,正面是一扇镶有压花玻璃的门。左侧墙壁的前方装饰着一个四角台,上面摆着一把两边有把手的壶。从玄关的角度来看,大厅的左右各有一扇门,正面是一把壶。
“把玄关的门打开吧,以后进出就方便了。”
“好的。”
沙也加迈过灰尘积得已经看不出原来花纹的门垫,走到脱鞋处开门。我则打开玄关旁的鞋柜,向里张望。里面只有两双运动鞋、一双黑皮鞋,还有一双咖啡色的女式皮鞋。偌大一个家,总共才四双鞋,实在很奇怪。当然,前提是有人住在这里。
“哎,能不能过来一下……”沙也加喊我。
“怎么了?钥匙打不开?”
“不是。锁倒是开了,”她咔嚓咔嚓地转着钥匙,“可是门开不了。”
“嗯?怎么回事?”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什么嘛这是!”门的四角都被粗大的螺丝钉和五金件固定,根本无法打开。
“为什么要把门封死呢?”
“不知道。”我一手叉腰,端详着看起来异常坚固的螺丝钉和五金件。“不过有一件事很清楚了,这栋房子现在唯一的入口,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那间地下室。所以我们手上的狮头钥匙也是那扇门的。”
“干吗搞得这么麻烦……”
“也许是为了防止别人随便乱闯吧。不过做到这个份儿上,这家人自己住起来也不方便啊。”
我抱着胳膊沉思,始终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筹莫展之际,我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鞋柜上方悬挂的画框。那幅画描绘的是某个港口,港口里停泊着几艘游艇。突然间我脑海里萌生出奇妙的感觉,但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不协调感究竟从何而来。
“不去房间里看看吗?”沙也加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好啊,去看看吧。”
我依然没脱鞋就走到玄关大厅,推开那扇镶着压花玻璃的门。嘎吱嘎吱声中,门开了。
这里看来是客厅。天花板很高,因为房间和二楼是打通的。中间是沙发和茶几,靠墙放着一架钢琴,角落里有个砖砌的壁炉,向上的烟囱想必一直通到屋顶。
紧靠着门的墙上有三个开关,我全部按了一遍,却没有一盏灯亮起。如果只是关了电闸还罢了,要是像停水一样也停了电,那就麻烦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走进室内。地上铺着看似很暖和的长毛地毯。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
“好暗,我害怕。”沙也加抓着我的手腕说。
“那把窗子打开吧。”
有一面墙可能朝南,安有两扇很大的框格窗。打开窗子,再推开百叶窗,本以为会有耀眼的阳光直射进来,结果并没有想象中明亮。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阴沉沉的,我想起沙也加曾说过夜里会下雨。
尽管如此,客厅还是明朗了不少,不需要再用手电筒了。我重又环顾四周,茶几、钢琴无不积满尘埃。钢琴上坐着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法国娃娃,那是个长发的女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头发和小小的肩膀上都落了层灰,微微发白。
从门口一直到我们现在站立的位置,散落着我们两人的脚印,此外再没有别人的了。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窗户上方挂着一只圆形的时钟,指针停止在十一点十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显示的是下午一点零五分。
沙也加来到钢琴前,仔细察看放在上面的乐谱。乐谱也被灰尘染得变了色。
“是拜尔练习曲。”她低声说。我知道,那是面向初学者的教材。
“看来这个家里有人在学钢琴啊。也许该说‘曾经有过’?”
沙也加神情阴郁地翻看着乐谱。除了原本摊开的那一页外,其余页面都白得像新书一样,只是边缘有些泛黄而已。
“真是栋不可思议的房子啊。”我说,“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但感觉又不像别墅。”
沙也加没作声,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乐谱。
“那乐谱怎么了?”我问道。
她依然保持沉默,旋即仿佛头痛似的皱起眉头,按着太阳穴。
我按捺住唤她的冲动,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情不禁紧张起来。莫非刚来到这里就有收获了?
可是没多久她就放下了乐谱,看得出她已经筋疲力尽。
“沙也加……”
“对不起。”她眼望着别处道歉,“感觉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似乎只是错觉,让你失望了。”
“是不是错觉我不知道,”我说,“不过你别着急,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是啊。不过,这个鬼屋一样的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线索吗?即使有,我们能找到吗?我硬拉着你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本来不该再说丧气话,可是……”
“我早有思想准备,这件事不是那么轻松就能解决的。”我指着她的脑袋接道,“毕竟我们要撬开的那把锁,已经在你这里尘封了二十多年啊。”
沙也加摸了摸头,无力地笑了笑:“但愿还没生锈。”
我不经意地看了眼钢琴。和洋娃娃对上眼的刹那,我心中一震。

第一章 05
我推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约一米长的短廊前方是餐厅。餐厅里放着一张四人餐桌,桌上摆着一盆小型赏叶植物,当然是人造的。
靠墙是一个L形厨房,流理台上放着两套咖啡杯碟。看到这情形,我有种时间突然凝固的感觉。
流理台旁边是一台旧式的双门冰箱,再过去是碗橱,里面大小各异的杯碟碗盘放置得井井有条。我拉开抽屉看了看,里面收纳的是刀叉,隐约泛出微弱的光芒。
餐桌边有一个杂志架,上面放着一本杂志。我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全是蒸汽机车的照片。从发行日期来看,距今约有二十年了。
“好早的杂志啊,怎么会有这种古董?”对于我的疑问,沙也加也百思不解。
翻到杂志最后一页,上面有一行铅笔小字“500元”,于是疑问豁然而解。
“原来是旧书店里买来的,看来这家里有个蒸汽机车迷。”说着,我把杂志放回架子上。
“可是很奇怪啊。”
“怎么说?”
“这种只有爱好者才看的杂志,为什么会放在餐厅的杂志架上呢?”
我一时语塞,随后才简单地回答:“那是个人的自由吧。”
沙也加没再反驳。
厨房的对面有一扇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六叠大的和室。角落里有一处很小的置物台,墙上挂着一幅卷轴水墨画,我看不出是不是有价值的藏品。和室的中央摆着一张小矮桌。
实在不习惯穿着鞋上榻榻米,我便在拉门前脱了鞋。榻榻米又冷又潮湿,幸好还没有发霉。
我首先打开窗。这样就不用开手电了。
矮桌上铺着台布,上面放着一个金属烟灰缸和一个钢质烟盒。我打开烟盒一看,里面还有十支烟,牌子叫作“峰”。
“这个牌子的香烟现在还有吗?”我边说边抽出一支,闻了闻,烟草的香味已经消失殆尽。
“哎,你过来一下。”沙也加在餐厅里叫我。
“什么事?”
“你瞧这个。”她指的是通往客厅的门扉上方,那里挂着一只八角形的壁钟,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只钟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它也是指向十一点十分,和客厅的时钟一样。”
“这么说来……”我推开门,又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的确正如沙也加所说。
“你有什么看法?两只时钟停在同样的时间,一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吧?”
“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不过连分钟都一样,在概率上只有七百二十分之一。”这是按十二乘以六十得出的结论,“我看还是有人刻意设定的。”
“也就是说,十一点十分代表某种意义?”
“应该是吧。不过有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两只时钟当然都是正常在走的。”
两只时钟看上去都是用电池的那种。屋主大概是在最后离开这里的时候取出电池,然后把指针拨到十一点十分——
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我莫名地感到不安。不明白这一举动的含义,所以无法保持冷静。
“总之先去二楼看看吧?”我提议道。沙也加点点头,表情同样无法释然。
从客厅穿过玄关大厅,回到刚才的楼梯。这时我在楼梯边发现了配电箱,满怀期待地推上电闸,本以为没电的问题就此解决,却不料完全没有恢复供电的迹象。
“这下真没辙了。”我叹了口气,“屋主已经抛弃了这栋房子。”
“再也不会来住了吗?”
“看起来是这样,连自来水都停了。”
打着手电筒上了楼,楼上左边是一扇门,右边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这里静寂得如同海底。
我先打开左边那扇门,本以为里头一片漆黑,没想到竟然有光线射进来。迎面就是一扇窗,从那里可以俯视客厅。刚才那只圆形挂钟就在窗子的斜下方。
房间约有四叠半大,窗前放着一张书桌,左右两边分别是床和书架。床上铺着蓝绿相间的格子床单。我轻轻吸了口气,嗅到一股尘封多年的霉腐气息。
“好像是孩子的房间。”我从床的尺寸判断。
“是啊,而且是个男孩。”沙也加说。
“男孩?为什么?”
“你看,”她指着挂在书桌旁的双肩书包,“黑色书包肯定是男孩用的。”
“确实如此。”我同意地点点头,旋又沉吟起来,“既然有书包,这里就不是度假别墅,而是常住之处。”
“然后突然搬去了别处?”
“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可能。”
房间里还有很多迹象显示住在这里的是个男孩。床下丢着一副棒球手套,书桌上还摆着软塑料的怪兽玩具。棒球手套上积了一层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书架上收藏着多本蒸汽机车杂志,餐厅杂志架上的那本很可能也属于这个房间的主人。除了蒸汽机车杂志,最醒目的就是一排百科辞典。我数了数,竟然是全套共二十四卷。另外还有二十几本儿童文学名著,都是精装本。其他就是十余本小学六年级学习参考书,几本图鉴和写真集,漫画书一本也没有。
“房间主人当时应该在读小学六年级,从书架来看,估计是个优等生。”
“看样子确实是优等生噢。”沙也加望着书桌说。书桌上摊着书和作业本,本子上放着削好的铅笔和橡皮擦,旁边还有一个塑料笔袋。
“给人的感觉是正在学习啊。”
“也就是说……他学到一半,突然离开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看情形似乎是这样。”
我想起厨房里那些还没收拾的咖啡杯,也同样给人以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栋房子里的时光瞬间停止了一般。
“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呢。”沙也加紧抱着胳膊,“这里的人搬去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像这样手上的事还没做完就一去不回头……”
“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连东西都来不及带就匆忙走了,比如连夜逃跑之类的。”
“连夜逃跑的话,不会连书包课本都不拿吧?接下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学,至少这段时间里只能自学了,父母一定会让孩子带上的。我有个朋友在高利贷公司工作,这是她告诉我的。”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移开书桌前的椅子,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放着圆规、尺子等文具。另外两个抽屉一个放着崭新的作业本,另一个放着蜡笔和绘画用具。
沙也加拿起摊在桌上的课本。那是算术课本,封面上画着几何图形。
“咦!”看到封底,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拿给我看。那里印有印刷年月日。
我看了一眼,登时明白了她惊讶的原因。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日期。
好一阵子,我们俩面面相觑,哑然无语。她的眼里映出窗框的影子。
“不可能。”我说,“如果这栋房子已经闲置了二十三年,绝对会比现在还要荒凉得多。现在这个样子,顶多也就两三年没住人。”
“但这个房间的主人在二十三年前离开了,这点是事实啊。”
“我觉得不能只凭课本的日期来下判断。”我哗哗地翻了翻课本,又去拿作业本。挪开本子上放的铅笔后,露出一小块没落灰的地方。
本子摊开的那页上用铅笔写着:“假设全部为鹿,脚的数目为4×26=104,由于脚的实际数目只有84,少了104-84=20,所以猴子的数目是20÷2=10。”这就是所谓的“鸡兔同笼问题”,只是一般是用鹤和乌龟,而这道题目里换成了鹿和猴子。
再往前翻,每一页上的问题都解答正确,字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清晰工整,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错别字和丢字落字。由此可以证明,这个房间的主人的确是个相当优秀的孩子。
最后我看了看封面,不禁吃了一惊。
封面上写着如下文字——
算术 六年级一班 御厨佑介
我看了一眼沙也加,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我问她。
“御、厨、佑、介……”她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拼命地回想什么。
“你听说过——”
“不好意思,你先安静一下。”她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的话。我闭上了嘴。
过了两三分钟,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向我摇摇头。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
“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嗯,但可能是错觉,和其他类似的名字搞混了。”她皱着眉头,伸手按压太阳穴。
“你父亲有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可能吧……但我记不清楚了。”她烦躁地挠着头。
“算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总之我们现在可以判定,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姓御厨。再去别的房间看看吧。”
“好吧。”
丢下作业本和课本,我们离开了那个房间。
沿着走廊往里走,尽头有一扇门。打开看时,里面同样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窗户紧闭,但并非漆黑一片,因为这里和一楼不同,窗外没有安百叶窗,只拉着窗帘。我打开手电筒照了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套西装。因为乍看就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着实吓了我一跳。旁边的沙也加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脱口尖叫了一声。
继续移动手电筒,又看到一把摇椅,接着是两张并排靠墙安放的床,窗子旁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墙上的污痕形成诡谲的图案。感觉经过漫长的岁月,一切都在慢慢地朽败,家庭原有的温暖氛围早已荡然无存。
“这里看来是父母的房间。”沙也加在我身后说。
“也就是说,这是个三口之家?”说着我走到里面,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吹得地上尘土飞扬。
沙也加来到摇椅前,从上面拿起一样东西。那东西看上去像块破抹布,其实不然。上面有根线头延伸出去,一直连到扔在地上的毛线团。虽然现在已经成了略带蓝色的土灰色,但本来很可能是艳丽的蓝色。“这是织的围巾?”
“不是,是毛衣。”沙也加说着,把它拿给我看,“你看,这里连成一个环对吧?这就是脖子的部分。”
“真小啊。”
“是孩子穿的。肯定是给儿子织的。”
“佑介的毛衣吗?”
“估计是。”沙也加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摇椅上,“难道佑介的妈妈也是这样,没织完毛衣就消失了?”
“应该是吧。”
似乎是被沙也加碰了一下,椅子微微晃动起来。自从进入这栋房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动的东西。
我再次扫视室内。房间里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少得可怜。我心想,和孩子相比,做父母的好像不大爱看书啊。走过去一看书脊,不禁有些意外。除了六法全书,还有民法、刑法等法律专业书籍。莫非父亲是法官?但如果是这样,书又未免太少了。
“真是让人搞不懂啊。”我说,“从迹象看,这里确实有人居住过,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该怎么说呢,我说不好,就是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我也有同感。”沙也加走到墙边的小书桌前。书桌上用书立放着几本专业书籍,但她连看也没看,而是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
“里面有什么?”我问。
“眼镜。”她拿起一副银框圆眼镜朝我晃了晃。看到镜片后,她显得有些讶异。
“好像是老花镜。”“嗯?”
我走到她旁边,接过眼镜。上面镶的的确是凸透镜片。当然佑介的父母也有可能是远视眼,但或许是很晚才生下他这个独子也说不定。
“其他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我指着抽屉问。
“还有就是……”沙也加探手进去,拿出一个带链子的圆形金属物品。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竟然是怀表,很少见啊。”
“上面有个盖子,怎么打开呢……噢,这样。”沙也加用拇指一按旁边的搭扣,盖子立刻弹开了。表盖上的灰尘被弹得飞扬起来,沙也加转头避了一下。但看到表盘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地把表盘转向我。刻有希腊数字的白色表盘上,看似手工制作的纤细时针、分针和秒针都静止不动。
指向的时刻是十一点十分。

第一章 06
从咖啡店望出去,眼前正好有一棵松树挡住视线,看不到松原湖的全景。松树的枝叶间不时现出鸭子形状的脚踏式游船。以周末而言,游客似乎不算多,但究竟是因为还在淡季,还是受今天恶劣天气的影响,抑或这里本来就是如此,我就不得而知了。从咖啡店吧台里女店主的样子来看,今天好像也不算特别清闲。店里能容纳十来人,但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一对情侣和一家人。
因为到了午饭时间,我们便离开那栋房子,想找个店吃点东西,结果不知不觉来到了松原湖畔。
“说起来……”吃完炸猪排咖喱饭,我喝了一口餐后咖啡,“那栋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里住着御厨佑介和他的家人,然后某一天他们突然消失了。目前我们了解的就是这些。”沙也加回答,面前是剩了三分之一的鲜虾烩饭和喝了一半的奶茶。
“不对,还有其他有参考价值的信息。首先你父亲拥有地下室入口的钥匙,其次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十一点十分似乎具有特别的意义。”
“然后佑介的妈妈很会织毛衣,爸爸是老花眼,从事法律相关工作?”
“没错。”我点点头,又加上一句,“当然,也有可能擅长织毛衣的是爸爸,妈妈是法官。”
沙也加耸耸肩膀,叹了口气,“我真是一头雾水。父亲以前常去的应该就是那栋房子了,可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
“看起来也不像是去别墅度假的样子。”
中年女店主从吧台里走过来,撤走我面前的餐盘,顺便往我们的杯子里续上水。她一身短袖衬衫搭牛仔裤的休闲打扮,却戴了副三角形眼镜,让人联想起望子成龙的严苛母亲。
“您就住在这里吗?”我灵机一动问女店主。
她一边擦着吧台,一边回答:“我吗?是啊。”
我跟她说起那栋房子的事,问她是否知道什么,但她甚至想不起来有那么一栋房子。
“是在别墅区那边吗?”女店主问。
“不是,比别墅区离这里更近,就在左拐后那条小路的尽头。”
“那地方有栋房子?”她沉吟着走到吧台对面,打开后门,朝里面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里面好像有人。
很快出来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穿着白色罩衫,看上去像是专做日本料理的厨师。我不明白咖啡店怎么会有日式大厨。
“您是问那栋有烟囱的白色房子?”他问我们。
“是的。”我点点头,“您知道些什么吗?”
“谈不上知道,我只是晓得那里有这么一栋房子而已。”
“住户的名字呢?”
“这个我完全不知道。”男人摇了摇头,“我还和几个朋友讨论过,那栋房子到底是做什么的。虽说建在那里好些年了,却从来没见人住过。倒是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传闻,有的说以前是有人住的,但后来全家都病死了,也有的说是不知哪里来的有钱人为了避税盖的别墅,然后就搁在那儿了。可没一个传闻是确实的。”
“盖了有多少年头了呢?”
“多少年啊……”男人抱起了胳膊,“至少不是最近十年盖的,应该是更早的事情了。有没有二十年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您刚才说那里从来没见人住过?”
“是啊,所以看上去阴森森的。其实这一带这种房子也不算少见,像已经破产的公司的疗养院,就在稍微往前一点儿的地方。但那里不光房子,连游泳池和网球场都破破烂烂的,闲置好多年了。”
男人朝女店主笑了笑,又转向我们问道:“嗯,不知两位和那栋房子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我们打算在那栋房子附近进行地质调查,如果知道屋主,我想先和他联系一下。”
“地质调查?”
“我在大学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从钱包里取出名片,给他看了我的头衔。名片上写的是“理学院物理系”,不过他并未起疑。
“噢,学者还真是辛苦啊。不过要是为这事,我觉得您想做什么都成,那里绝对没人住。”
“这样吗?那我就直接去做调查好了。”
“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男人连连点头说。
想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了,杯里的咖啡也已经喝完,我便从钱包里拿出现金,起身准备结账。这时,男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对了,我听说有一次有人在那里看到过一个人。”
“哦?什么时候?”
“有四五年了吧。那时我在一家寿司店工作,店里送外卖的人走错了路,跑到那儿去了。据他说当时屋前有一个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说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男人啊……不过既然是在房子外面,那就不是屋主了吧?”
“应该不是,不过记得我同事说,那人当时似乎在扫地。”
“扫地?”
“对,手上拿着扫帚。”
这时,沙也加突然插口问道:“我们能见一下那个送外卖的人吗?”
可能是因为她的口气过于认真,男人的表情有些畏缩。
“啊,他是打零工的,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样啊……”沙也加看了我一眼,我很明白她的想法。
我向女店主和平头男道了谢,付了餐费。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父亲。”从咖啡店回到车上后,沙也加说道。
“应该是吧,那么谜团又解开了一个。”
“什么谜团?”
“就是那栋房子里出乎意料地整洁啊。虽然落满了灰,但如果住户真的二十三年前就离开了,破败的程度绝对不止现在这样子。”
“这么说,父亲经常去那边,为的就是打扫卫生?”
“不排除还有其他目的,也可能是顺便打扫一下吧。”
沙也加不住地眨着眼睛,“父亲和那户人家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肯定有某种特别的渊源。”我说,“正因为如此,打扫卫生时也没有改变屋里的摆设,书桌上的作业本,没织完的毛衣,一切都保持着那家人离开时的原样,不是吗?”
“要是有父亲和那家人之间关系的线索就好了……”
“我们去看看你带来的相册吧,说不定旧照片里会拍到那栋房子。”说着我发动了汽车。
回到那栋灰色的小楼,和上次一样从地下室进去。经过煤油罐时,我发现旁边有一个装有蜡烛和火柴的盒子,于是带着它上了楼。
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但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开着窗子光线也不明亮。我心想,必须在黑到要点蜡烛前离开这里。
把从车里拿来的塑料布铺到客厅的沙发上,我们坐了下来。这种坐法并不舒服,但总比直接坐在到处是灰的沙发上好。我用面巾纸擦了擦同样落满灰尘的茶几,把相册放在上面。
相册共有两本,第一本的封面上是幅动物画,第二本上则画着个女孩子。翻开第一页,正如沙也加以前所说,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照片上的沙也加身穿白衬衫和深蓝色短裙,背着红色双肩书包,似乎阳光有些耀眼,看向镜头的眼睛眯了起来。
拉着沙也加手的应该就是她的母亲。那是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穿着样式复古的套装。我想起她在沙也加上小学时就生病过世,或许这时她的健康状况已经欠佳,即使参加女儿的开学典礼,脸上也没有灿烂的笑容,只有看似在美容院做的发型透着一丝莫名的喜气。
“我是个不会笑的孩子。”沙也加说。
“不会笑?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看,无论哪一张都没有笑容。”
我继续往后翻,看到年幼的沙也加在公园、游乐场拍的照片。相对于脸庞来说,她的眼睛算是很大的,比一般的孩子更惹人注目。
然而的确如她本人所说,没有一张有笑容。每张照片里的沙也加眼神都充满不安,仿佛被孤零零丢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是吗……”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孩提时代的事呢。”我放下相册,抬起头说道,“我们交往了六年之久,我却连你没有儿时记忆的事都不知道。”
“因为我们没谈论过这方面的话题啊。你自己不是也从没提过小时候的事吗?我对你的童年时代也是一无所知啊。”
“我觉得不谈过去的事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未来的事也一样。”沙也加说,口气略显冷淡。
所以你才选择了别人吗?转而投身于一个对将来有明确规划的男人吗?我差点就冲口而出,当然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我重又查看起相册。会不会有哪张照片拍到这栋房子的一角呢?我一页页地翻看着。旁边的沙也加也开始查看另一本相册。
可是没有一张照片拍到这栋房子,连疑似这一带的地形都没找到。“果然只有追溯到你上小学之前,才能查出你父亲和这户人家的关系。”
“我和这户人家的关系也一样吧。”
“没错。”
我们决定从头再看一遍相册。沙也加的父亲是从第三页开始出现的,穿着开襟的短袖衬衫,斜戴一顶司机专用帽,这是他的标志性造型。其中有一张父女俩并排站在大门前的合影,大概是母亲拍的吧,那大门我看着很眼熟。沙也加的老家在荻洼,以前我常在约会后送她回去。和那时看到的情景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要说不同,就是照片里的建筑显得更新一点。
不对,我又否定了自己。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
“松树不见了啊?”
“什么?”
“那棵很大的松树啊,就种在门口的,我记得很清楚。”
沙也加看了眼那张照片,立刻会意点头。
“那棵树好像是在我上小学后种的,我想往后一点的照片里会有。”
再往后翻,果然在同年冬天拍的照片里找到了松树。由此看来,树是夏天或者秋天种的。
“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变化,才种下了这棵松树呢?”
“不知道啊。”沙也加思索着。
“你们家很早就住在荻洼吧?”
被我一问,沙也加侧着头沉吟不语。“不是吗?”我追问。
“好像不是。”她口气不太自信地说。
“那是搬过去的?”
“听说是这样,以前据说住在横滨。”
“什么时候搬家的呢?”
“具体时间我不知道,不过模糊记得他们说是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
“但说不定——”我用食指咚咚地敲着相册,“是在你快上小学时才搬过去的。如果是这样,在乔迁新居时想到种一棵树就不奇怪了。”
沙也加一脸意外的表情。“我还从没这么想过……”
“迁居过的话,户籍上应该有记录。”
“我记得上面确实写了,但我没仔细看日期,因为不大感兴趣。”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也难怪。
“说不定在你原来住过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是说,导致我丧失记忆的事情?”
“是啊。”
沙也加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表情夹杂着不快和不安。
“你知道以前住在横滨什么地方吗?”
“听说是绿区,不过也不一定。”
“你听你父亲说过住在那里时的事情吗?”
“没有。”说着她轻叹一声,“够傻的吧?简直什么都不知道,亏我也能活到现在。”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家也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连爷爷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他们。”
“我奶奶直到我上中学时都还在世,但我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反正只要喊声‘奶奶’,她就会答应呀。”
虽然是很无聊的笑话,但沙也加总算露出了微笑。
“话说回来,你没有亲戚吗?”
“好像没有。我婚礼上想拍张像样的亲属合影都难,只好拉了一大帮朋友撑场面。”
“是吗……”我的视线落到相册上。想象着沙也加的新娘装扮,不禁有些气闷。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心情,尴尬地闭上了嘴。我抬起头,尽量以开朗的表情问:“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
“我想也是。你很适合穿婚纱。”
“哪有啊。”她笑了笑。
“不过没有亲戚的话,你丈夫的父母不会觉得奇怪吗?”
“那倒没有,我丈夫的家人还很高兴我没有亲戚呢。要是有一堆七嘴八舌的亲戚,碰上规矩习惯不一样什么的,可就有得闹了。现在就没有这种担心了。”
“原来如此。”这的确也是常有的事,我点点头,伸手拿起第二本相册。这本上的第一张照片是新年拍的,沙也加穿着有点紧绷的和服站在神社入口的牌坊前。而在她身旁的,是个此前从未出现的人。那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穿着很有光泽的灰色和服。
“这是谁?”我指着照片问道。
“噢,这个老婆婆啊。”沙也加一看照片就笑逐颜开,“以前她常到我家来串门,听说过去很照顾我父亲呢。”
“现在呢?”
“已经过世了。应该是……”她侧头思忖着,“应该是我上初一时候的事吧,记得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我继续翻着相册,不时看到这位老婆婆的身影。
“她叫什么名字?”
沙也加摇摇头。“不记得了,更确切地说,是从来没问过。就像你刚才讲的,只要叫声奶奶就够了。”
“奶奶啊……”这个老婆婆每张照片里都穿着高档和服,漂亮的银发盘得整齐利落,看上去不像是住在附近,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特意赶来。
“这位奶奶住在哪里?”
“不清楚哦……”
“你不是去参加过葬礼吗?是在什么地方举办的?”
“当时是父亲开车载我去的,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她闷闷地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我苦笑一声,接着往后翻相册。最后一张照片是沙也加穿着水手服,拘谨地站在大门前,应该是她上中学时拍的。“水手服超适合你哦。”我说了句俏皮话,合上了相册。
“该不会……”沙也加开口说,“这栋房子就是这个奶奶住的?能让我父亲专门来打扫,应该是关系相当亲密的人才对,除了她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是啊。”我点点头,“你的推测很合理。”
“怎样才能确认呢?”
“我们去二楼看看吧。”我站起身。
我们先从二楼的大房间着手调查。如果沙也加的推理正确,照片上的老妇人就是少年佑介的母亲,坐在摇椅上织毛衣的也是她。倘若二十三年前佑介在读小学六年级,那么这可真是一对年龄悬殊的母子。之前沙也加发现的老花眼镜也印证了这一点。
沙也加再次翻找起那张放有老花眼镜和怀表的小书桌。书桌上并排放着钢笔和放大镜等东西。
我走到挂在墙上的西服前,它已经被灰尘染得发白,还有严重的虫蛀痕迹,但看得出原本是雅致的深棕色,也应该很有光泽。上衣的内口袋下方绣着毛笔字体的“御厨”二字。
接着我打开小衣柜,里面只挂着两套和外面那套同样陈旧的西装,还有一套中年女性穿的朴素洋装。我查看了一下西装外套的里层,并没有发现“御厨”的字样。
衣柜下面还有抽屉,拉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本《圣经》。我随手翻了翻,里头夹着两张小纸条,像是什么地方的门票。虽然上面印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我还是辨认出了“动物园”这几个字。此外一张票上印着“成人”,另一张票上印着“儿童”,应该是父母带孩子去动物园时买的。
查看过衣柜,我又打开壁橱。这是个不足半叠的小储物间,与整个房间的大小相比,收纳空间真是够局促的。
壁橱里放着几个小盒子和纸袋,我一一检查,发现都是空的。
正忙着拆这些盒子袋子,我突然瞥见里头还有东西,是个绿色的小金属箱。我伸出双手想把这个箱子提起来,但它的重量超出我的想象。
把眼前的盒子袋子全部挪开后,可以看出那个金属箱是个小型保险柜。那些空空的盒子和纸袋无疑是为了隐藏它的存在。我叫过沙也加,给她看这个保险柜。
“能打开吗?”她问。
我拉了一下柜门,纹丝不动。
“上了锁。”虽然是简单的密码锁,但也不是随便猜猜就能打开的,“看来只能硬撬了,也不知道我车上放的那些工具管不管用。”
“需要密码吗?”
“是啊,你父亲跟你说过这类东西吗?”
“没有。”
“我就知道。”我叹了口气,思索着开保险柜的方法。
沙也加摸了摸挂在旁边墙上的西装外套,喃喃地说:“好旧的西装啊。”接着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我朝她望去,“怎么了?”
“里面有东西。”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内口袋,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个黑皮钱包,她从里面取出几张钞票,亮给我看。其中两张是印有圣德太子头像的一万元钞票,另外三张是印有伊藤博文头像的一千元钞票。
“都是老钞票啊。”我说。
“换成现在用的头像是什么时候?”
“十二三年前了吧。”
“那这个钱包至少从那时起就没用过了?”
“可以这么说。”
“咦,还有什么东西。”沙也加从钱包的另一层内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只有半张名片大小,是张黑白照片。她仔细打量一番后,递给了我。
照片上是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手里玩着沙子,睁得大大的眼睛直视着镜头,看上去非常聪明伶俐。
“这是佑介吗?”沙也加说。
“好像是,你认识这孩子?”
“不认识。不过……”她又拿起照片沉吟着,“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也可能你们儿时没见过面,长大后才相识。你认识的男人里有没有长得和他相像的?”
听我这样说,她对着照片凝视了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是吗……对了,那个钱包里有硬币吗?”
“硬币?好像没有。怎么了?”
“硬币上刻有制造年份,可以由此推断出他们住在这里的年代。”说着,我伸手去摸索衣柜里的西装内口袋,但里面并没有钱包和零钱夹。
我心念一动,比试了一下西装长裤的尺寸,发现衣服的主人比我瘦小得多,腰围倒是很标准。
“佑介的房间里说不定有硬币。”沙也加说。
“说得也是。好吧,这里就先这样了,我们再去对面的房间找找。”
我们走出这个房间,前往少年佑介的房间。
“别翻得太乱,时间定格在这个状态也许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进入房间后,我提醒沙也加。
“嗯,我知道。”她点点头。
我们重新查看了佑介的书桌和书架,本以为会有储蓄罐之类的东西,结果却没找到。
“难道他们离开时,把手头的现金全带走了?”
“那西装内袋里的钱包怎么解释呢?”
“可能纯粹是忘了吧。”
“是这样吗……”沙也加以手指摩挲着书架上的那排书,“全家人只带上钱就消失了?连心爱的蒸汽机车杂志都没拿。”
“说不定只拿了最喜欢的几本,剩下的就留在这里了。”
但她依然一脸困惑,随手抽出一本儿童文学书,书名是《乞丐王子》。
“出版日期是二十三年前,”她给我看书的最后一页,“和那本教材一样。”
“其他书呢?”我又抽出两三本书看了看,也都是同一时期出版的。再看杂志,也全是那之前的东西。没有一本的出版日期晚于二十三年前。
“这不是很清楚了吗?二十三年前,这家人就不在了。”
“可是一楼餐厅放的杂志是二十年前出版的,而且还是二手的。这么说来,是后来别人放上去的?”
“可是……”沙也加咬着拇指。
我把抽出的书放回书架,一边整理着思绪。如果真像沙也加所说,御厨一家人二十三年前就消失了,放在餐厅的杂志就是别人带进来的。这个人只可能是沙也加的父亲,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时,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没印书名的白色小书上。因为放在最里面,之前一直没注意。
抽出来看了一下,这似乎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不光书脊一片空白,连封面也什么都没写。我纳闷地翻开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
第一页开头写着如下内容:
五月五日 晴
我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了。
字迹相当稚嫩,和那本算术作业本上的字很像。

第二章 01
日记本是爸爸给我买的。爸爸说,写日记可以记住生字,还有很多作用。我会努力写的。今天是儿童节,在院子里升了鲤鱼旗。晚上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我开心极了。
以上就是御厨佑介第一篇日记的内容。从遣词造句上很难推断出他的年龄,但感觉要比算术作业本上填写的小学六年级更小些。
我再往下看。
五月六日 晴
今天学校有唱歌考试,我唱了首《牧场绿幽幽》。上体育课的时候,藤本跳跳箱差点受伤,真危险。爸爸给我买了一本书。

五月七日 阴
老师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们一天都没学习,真高兴。可回家一说这事,爸爸却训斥我说,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学习。吃晚饭时我肚子有点痛,所以吃了药。

五月八日 阴
今天老师来上课了,说是得了感冒。
到这里为止写得都比较认真,但不知道是很快就厌倦了,还是没什么可写的,从这天开始出现了三天空白,一下子跳到了五月十二日。
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
今天好热,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去海边,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
之后又跳过三天,到了五月十六日。
五月十六日 晴
山田同学把玩具模型带到学校来了,我不是很会玩。接下来就是六月一日,好像偷懒了半个月。这件事他自己也作了反省,写了以下日记。

六月一日 阴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好好写日记。爸爸说,不用写很多,哪怕只写个天气也没关系。还说不用天天都写,但星期六的晚上,即使不舒服也一定要写。这样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我决定照爸爸说的做。
就像他宣布的那样,之后每个星期至少会在星期六写上一篇,也有不少时候只写了天气。
“里面会不会写到和这栋房子有关的事情呢?”沙也加也凑过来看日记。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在找呢。”我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但看样子这个家庭就是父母加佑介的三口之家,一直没有其他人出场。”
进入八月后,终于出现了新的人物。
八月二日 晴转阵雨
我正在玩水枪的时候,宁姨给我们送来了西瓜。她可会挑好吃的西瓜了。我和妈妈、宁姨三个人分着吃了。宁姨说孩子还在家睡觉,匆匆忙忙地回去了。今天牵牛花的藤没长多少,就没写绘图日记。
这个“宁姨”莫非是附近的阿姨?
“你对‘宁姨’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问沙也加。
她默默地摇头。
再往后翻,虽然不算很频繁,但日记里又提到了几次“宁姨”。以邻居来说,她好像出入很随便,而且还帮忙做家务。不久又出现了这篇文章:
十月五日 晴
宁姨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得就像个洋娃娃。听说现在寄放在托儿所,等再大一点可以上小学之后,宁姨就会像以前那样来我家了。宁姨做的饭很好吃,我很想她早点回来。
从以上内容来看,这个宁姨应该是以前御厨家的家务女佣,因为生小孩暂时辞了差事。但她还是三天两头上门,可见家就在附近。
佑介一个星期只写一两篇日记,所以相对于页数,时间跳跃得更快,转眼就到了年底的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晴有时阴
今天特别冷,期末结业典礼的时候也不停地发抖。因为第二学期的成绩进步了一点,妈妈表扬了我。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是赛车模型。去年是蒸汽机车模型。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晚上下了点雪。
我从日记本上抬眼,看着沙也加。
“收到礼物是怎么回事啊?会是谁送的呢?”
“应该是熟悉的人吧,比如亲戚。”
“对亲戚会在电话里发火吗?还说不要老是送玩具?”
“唔……”沙也加把这篇日记又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那会是谁送来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我拉过椅子,掸了掸灰便坐了下来。可能因为是孩子用的,感觉有点矮。“给他们儿子送礼物还要被抱怨,至少说明是自家人,也许是孩子的伯伯,也许是爷爷奶奶。”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爷爷奶奶。”沙也加也点点头,小声说,“我家那位也经常向他父母提出抗议,说不能太惯着女儿。”
“噢,这种事呀……”我禁不住凝视着她,“倒真是挺常见的。看来你家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嘛。”我不自觉地带着点揶揄的口吻。
不知是不是伤害到她了,话一出口,沙也加的眼里便蒙上了阴霾。我有些慌乱,正想解释没有讽刺的意思时,沙也加已经开口了:“我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声音有几分嘶哑,但语气很坚决。
我颇感意外地望着她,她看了我一眼,声音比刚才轻了很多:“对不起,希望你不要胡乱想象。”
我沉默了片刻,为了打破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又开始哗哗地翻看日记。
“要把日记全部看完,恐怕要花上很长时间啊。”
“那先看看最后一篇的日期吧。”她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有道理。”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便从后往前翻了起来,但最后几页一片空白。莫非这本日记还没写完,佑介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翻到倒数十来页时,终于看到了字迹。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二月十日,建国纪念日的前一天。
本想匆匆扫上一遍,但还没看完我就悚然心惊,又从头看了一遍。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僵硬。
“怎么了?”沙也加问,“上面写了什么?”
“我看不太懂,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回答。
“不对劲?”
“嗯,你自己看看。”我把日记本递给她。
二月十日 晴
尽管肚子很痛,我还是去上学了。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虽然想找老师商量,但大人还是靠不住的。他们肯定会相信那家伙说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过后还会遭到那家伙的报复。
从学校回来时,那家伙正躺在沙发上。趁他不注意,我马上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就发现小美在我床上,和前几天一样呜呜地哭,肯定又被他欺负了。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
等沙也加看完日记抬起头,我说:“有新的人物登场喽。”
“这个‘那家伙’……”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但当时显然是住在这里,因为发现他睡在沙发上时,佑介并不觉得惊讶。”
“会是亲戚吗?”
“有可能。不过从这篇日记来看,佑介好像很不欢迎这个人。”
“看他的描述,恐怕遭受过很恶劣的对待,甚至到了想向老师求助的地步。”
“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内情。另外还出现了‘小美’,看样子是只猫。”
“猫,小美……”沙也加皱起眉头,视线移向斜下方。
“怎么了?”
“嗯……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
“你也知道那只猫?”
“可能吧。但说那是一只猫的话,总觉得有点对不上。”她苦笑了一下,“刚才我就一直在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该想的却一样也想不起来。”
“别着急,我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一切都顺风顺水。我们再仔细读读这本日记,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
“是哦。”她把日记翻到前一页,日期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 阴
今天是节分,以前每到这天总要撒豆驱邪,但现在已经不撒了。今晚那家伙又喝得烂醉,真想撒把豆子吆喝一声:鬼出去!
“真是搞不懂。”我说,“这写的到底是谁啊,而且父母也没再提到过了。”
“果然还是得从头按顺序读啊。”沙也加轻叹一声,“可是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呢,这足有一本精装书那么厚。”
“把它带回去吧,回到东京后再慢慢看。”
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不想在这里久留,最迟也要在夜色降临前离开。
沙也加显然明白我的心思。“说得也是,”她说,“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们再去其他房间找找看吧,能带走的都带回去。”
“好啊。”沙也加也同意。正要走出房间时,远处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就是轰隆轰隆的声音。
“糟了。”我说,“真像你说的,要变天了。”
“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啪嗒啪嗒的雨点落地声,不一会儿,声音的间隔愈来愈短,最后变成哗哗的雨声。
“抓紧时间,一旦天黑下来,在这样的大雨中开车很危险。”
我们下了楼梯,再次仔细地扫视房间,发现了几个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栋房子里竟然没有一台电视机。二十三年前彩色电视机应该已经相当普及了,虽然以当时来说,没有也不足为奇,但如此宽敞的一个家,总觉得至少也该摆上一台。
除了电视机,其他的家用电器也少得可怜。不仅找不到洗衣机和吸尘器的踪影,连电话都没有一部。
“全家人离开这里的时候带走了吧?不然就是卖掉了。”当我提出疑问时,沙也加如此回答。
“要是这样的话,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啊,比如那架钢琴。”
“钢琴可能不好脱手吧,而家用电器谁都想要。”
“是这样吗?我倒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家只怕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东西。就拿电视机来说,如果以前有过,你觉得会放在哪里呢?”
“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沙也加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说。
“放在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我追问。
“嗯……”她扫视四周,最后望着壁炉陷入了沉默。
“没地方放吧?”我说,“如果这个房间放过电视,应该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才对,但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空间。”
“也是……”沙也加站在那里,抱着胳膊沉思。
“不过家用电器稀少这个问题,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没准这是屋主的一贯风格。我觉得更难以理解的是,这里竟然连挂历都没有。不管哪家都会在墙上贴一张的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确实很奇怪。”
“包括所有的时钟都停在同样的时刻,凡此种种,无不让人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时间被扭曲了。这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他的目的何在呢?”
沙也加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凝视着她的脸,旋又望向手上的日记本,总觉得我们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雨声愈发急骤,我瞥了眼窗外,雨点激烈地敲打着玻璃,画出无数条银线。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说,“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远处的天空突然一亮,沙也加不由得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轰鸣的雷声。
“没事,离我们远着呢。”我笑着说。
沙也加微微低着头,不停地眨着眼睛,接着手托着脸颊四下张望,眼神也变得恍惚。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前方:“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下面怎么了?”
“在下面……躲着……”“躲着?谁啊?”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钢琴前,在那里蹲了下来,做出从钢琴下面偷看房间的动作。
“怎么了,钢琴下面有什么吗?”我又问了一遍。
沙也加仍然蹲在那里,抬头看着我。
“在下面躲着呢。”
“所以说到底是谁啊?”我的声音急躁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咽了口唾沫。“是我……”
“你?”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她的脸问,“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脱口问了一句,随即倏地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这话的含意,“你想起来了?曾经躲在这架钢琴下面?”
沙也加移开视线,用手指擦了擦钢琴脚,那里的灰被抹去,露出一道黑线。
“那天也是这样,又打雷又下雨。”她喃喃自语。


  1. 5月5日是日本的儿童节,也是日本传统的男孩节。有男孩的家庭会在这一天悬挂鲤鱼旗,以示鲤跃龙门,祈愿儿子将来奋发有为。

  2. 日本将立春的前一日称为“节分”。按照传统,在这一天要举行撒豆子仪式。负责撒豆子的通常是一家之主,一边念出“鬼出去,福进来!”一边把炒熟的黄豆撒出去,以驱邪迎福,保佑一年无病无灾。


第二章 02
我扶沙也加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在一旁。雨依然下个不停,但如果能唤起沙也加的记忆,也就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沙也加将双肘搁在膝上,十指轻扣在一起。她维持着这个姿势,默默无语地沉思了半晌。我也无意打断她的思绪,静等她自己开口。
过了十多分钟,沙也加终于说话了。
“雷声很可怕,所以我躲到了钢琴下面,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雷会打到这里来。我还隐约记得,当时吓得直发抖。”
“你确定是在这个房间吗?”
“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但应该就是这里。刚才从钢琴下往上看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点点头。不管怎样,总算前进了一步。
不仅沙也加的父亲,连她自己也和这户人家有交集。而她和这家人之间的渊源,很可能正是她丧失的那部分记忆。
“当时就你一个人吗?还是和谁在一起?”
沙也加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这是她想起什么事时的习惯动作。
“还有一个人。”她说,“我记得是两人一起躲着,在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这么说来,对方是个小孩?”
“肯定不是大人,但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记不清了。”
“应该是男孩吧,也就是御厨佑介。”
“有可能。”她没什么把握地点点头。
“其他还想起什么了吗?”明知催也无益,我还是问了一句。
沙也加叹了口气。“总觉得就快想起来了,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烦死了。”
“一下子全想起来也不现实,能想起这些已经是一大收获了。我们再看看这个,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发现,没准上面会提到你呢。”我扬了扬日记。
或许是为记忆无法顺利恢复而心焦,她紧皱着眉头。
“我和这户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啊?”
“可是我们以前住在横滨啊……”
“那只是户籍上的记载,也可能实际上是住在这一带,从小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到他家里玩。”
“青梅竹马……”沙也加小声重复了一遍,咬着拇指指甲,交叠起双腿,仿佛在琢磨这个词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挺直后背转向我。“我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来这里找他玩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我们年龄差太多了。二十三年前他上小学六年级对吧,那时我才六岁,还没上小学呢。”
“差这几岁也不算什么呀。”
“对孩子来说差别可就大了。就算是高中生,高一和高二也是两个世界啊。”
说得也是,我不禁点了点头。又翻了几页日记,我便啪嗒一声合上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很暗了,日记上的小字看起来也很费力。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我说。
“好吧。”她无奈地点头。
把窗户一一关上,恢复原状后,和进来时一样,我们通过地下室回到了外面。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就在我们飞奔上车这一眨眼的工夫里,衣服已经被淋得透湿。
“雨下得真大啊,来时的好天气简直就像是幻觉。”我用手帕擦着脸说。沙也加没回话,只是透过车窗望着那栋房子。因为下雨,房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
“我见过。”她说。
“什么?”
“我见过这栋房子。就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眺望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非常遥远的往事了。”她转向我,“不会错的,我来过这里。”
我看了一眼房子,又把目光移回她身上。“当时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记得有人牵着我的手。”
“是谁?你父母?”
“有可能。”说完她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了,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还是开车吧。”
“真的没关系?”
“嗯,在这里再耗下去也想不出什么。”
我点点头,发动了引擎。
没铺水泥的土路泥泞不堪,视野也很糟糕。我打开车头灯,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方向盘。
开到松原湖旁的加油站前时,沙也加开口了:“能不能停一下?”我没问理由便点了点头,踩下刹车。我猜她多半是要上洗手间,因为那栋房子里的厕所是没法用的。
我决定顺便加点汽油。年轻的工作人员出来时表情很意外,他大概以为今天不会有生意上门了。
沙也加果然是去了洗手间,随后又打了个电话。我远远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说话时表情有点僵硬。
“让你久等了。”她回到车上说。
“你去打电话了吧?”
“是啊,打给我婆家,因为女儿寄放在那里。”
“婆家很近吗?”
“也不是。”
“可是今天你准备出门的时候,很快就把女儿寄放到那里了啊。”
沙也加闻言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笑容很快就变了形。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是这样的,”她说,“早就寄放在那里了。”
“早就?”
沙也加紧抿的嘴唇颤抖着,从发梢上滴落一颗水珠。
“是被……带走的。”
“为什么?”“因为我……不配做母亲。”
“不配?”
“我没有抚养孩子的资格。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不配做母亲……”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转瞬已是泪流满面。

第二章 03
隔着一条马路,加油站的对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到那里,关掉引擎。雨水还在激烈地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电台里播放着肯尼基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她开口说话。
曲子结束后,她开口了。“我女儿叫美晴,美丽的美,晴朗的晴。”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是我丈夫起的。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个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儿很可爱吧?”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有时候?”
“可是我又经常觉得,唉,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
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辛苦的确是事实。”
这就对了,我点了点头。“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还很容易哭闹?”
“嗯,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原来如此。”
“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既然做了母亲,辛苦也是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跟那孩子不亲。”她呻吟般地说,“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你相信吗?”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过。”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
“是啊。”她回答。
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几个月前,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编辑强调道,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
我回绝了他的要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一再登门拜托,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内容不脱前人的窠臼,读者也没有多大反响。
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我做梦也没想到,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对吧?我看到后吓了一跳,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呢。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疏于或拒绝保护、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让她坐好,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
“原因呢?”
“她不肯吃饭。我叫她少吃点点心,她却背着我偷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
“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听我这样问,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
“那孩子从来不哭。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她却总是忍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过去?”
“暴风雨啊。”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每次都这样。我一发火,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瞅我一眼,仿佛在说‘受不了,又来暴风雨了’。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就变得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动手打她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是真话。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突然就害怕起来。”沙也加说着说着,眼泪又打湿了脸颊。“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别这么想,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我说的是事实。
通过采访我得知,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也许有人会不解,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咨询师说,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内心痛苦不堪,才会打来电话。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打昏过去后,又慌忙带他上医院,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她才打来了电话。
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我问道:“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因为我只字没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一无所知,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深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因为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
“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
“我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跟她讲的话都会听,也不调皮捣蛋,口齿还伶俐得很。我丈夫常说,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会说出这种话。”
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我看在眼里,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这话恐怕是真的。
“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看了很多育儿书。”
“我想也是。”
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次数多了,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一旦控制不住,施虐行为便开始了。
“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
“是的。”
“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
“简直是地狱。”她说,“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她摇摇头,“是被带走的。”
“怎么回事?”
“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
“因为看到了美晴的瘀青。”
“瘀青?”我随即恍然,“是你打的?”
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又吸了吸鼻子。
“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但总觉得情况不对,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
“你婆婆接走美晴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
“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
“我也没法子啊,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能望着挡风玻璃。
“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而是事实。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刚才打电话过去,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
“要是照这样分析,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她默不作声。
“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参考价值。”她说,“尤其是你在里面提到,这种行为往往与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噢……”
这一点我当初采访时也很震惊。
在虐待孩子的母亲当中,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即使没有遭到虐待,童年时也都经历过父亲不知去向、母亲重病不在家等各种形式的精神寂寞。换句话说,她们没有得到过爱。
因为从未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爱,也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子——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采访的女咨询师如此表示。
“读过那篇文章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儿时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就找你帮忙。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很了解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不过你也有苦衷吧。”
“对不起。你一句都没问就陪我到了这里,我真的很感激。”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烦恼。”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正用右手抚摩着那里的伤痕。
“这是美晴被带走后,我一时情绪冲动划的。”
“这样可不好啊。”
“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死不了,只是把表面的皮肤划开了而已。我还吃了安眠药,醒来发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好凄惨啊。”
“总之以后别再动这种念头了。”我一边说,一边寻思沙也加为什么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好了哦。”我发动了汽车,“我把车开出去吧?”
“好啊。”她回答。正要开出停车场时,她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踩下了刹车。
沉吟了片刻,她说:“能不能开回去?”
“开回去?回到那栋房子?”
“没错。”她点点头,眼神很认真。
“为什么?”
沙也加垂下视线,放在腿上的双手来回揉搓着。
“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既然我精神缺陷的根源就在那栋房子里,我希望一口气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回到东京后再慢慢回想,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待在那栋房子里,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它,我才能恢复记忆。”
我逐渐理解了她的想法。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今天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要你一直陪着我,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又幽幽地补上一句,“你就回去吧。”
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沉思着。既然她说得如此坚决,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随便劝两句就能改变的。
“你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天亮?”
“一个晚上没什么的。”
“那吃饭怎么办?”
“这点小事总能搞定的,不吃也没关系。”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找找有没有便利店吧。”说完我松开了刹车。
上了国道后,我们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饮料和手电筒,再次向那栋房子开去。雨势似乎小了些,但远处的天空依然雷声隆隆。
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进入房子后,我首先点上在地下室找到的蜡烛,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火焰微微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一个人不害怕吗?”我问。
“不能说一点不怕,但精神保持适当的紧张也好。”她坐到沙发上说,口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那本日记呢?”
“在这里。”我指了指蜡烛边上,“其他还有需要的东西吗?有的话我去帮你买。”
她轻轻摇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那我走啰。”
“嗯,谢谢你了。”
我点点头,打着手电筒推开通往玄关大厅的门。回头看时,沙也加正映着烛光向我挥手。
用一个俗套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就是依依不舍。背对着她,我开始踌躇要不要离开。但如果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将单独过夜,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决意避免的。
走到地下室,周遭的空气冰凉刺骨。在这栋房子里,这里的氛围最不可思议。完全感觉不到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只有冰冷的空间横亘在眼前。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只想尽早逃离。可是为什么唯一的出入口设在地下室呢?
来到出口处准备推门时,我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发现门上方钉着什么东西。因为落满了灰看不清楚,我就伸手擦了一下。
那是个小小的十字架,看上去像是木质的。看到这个十字架,我心头顿时涌起莫名的不安。是谁在这里钉上这种东西的呢?
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我右转上了楼。穿过玄关,打开客厅的门时,沙也加正低头看日记,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我。
“怎么啦?”她问。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一起留下来吧。”
沙也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用担心我的。”
“不是担心,”我说,“我也很想知道,这栋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沙也加歪着脑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很快便向我莞尔一笑。“早知道就多买点三明治。”
“偶尔减减肥也不坏呀。”说着,我坐到她身旁。


  1. Kenny G(1956-),本名肯尼斯·布鲁斯·戈雷里克,美国著名萨克斯演奏家、作曲家。《回家》是其经典名曲。


第二章 04
我把十字架的事告诉了她,她提出也想去看看,我们就来到了地下室。
“确实是十字架呢。”用手电筒照着门上方,沙也加说,“说不定这家人信仰基督教。不过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我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真的是基督教徒,应该摆个更像样的十字架才对。”我侧头思忖着。
回到客厅,我们继续读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不足,又点了三根蜡烛。沙也加提议从前面按顺序看,一页也不跳过。我也同意她的意见,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
读着读着,我们发现五月五日佑介写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是在上小学四年级。因为第二年四月开学时,他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开始我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这期间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内容,佑介保持着勤勉的生活态度,家庭也平静安宁。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六月份,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六月十五日 雨
晚上,爸爸病倒了。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突然听到妈妈大声叫喊。来到爸爸房间一看,他趴在椅子旁边,不停地呻吟着。妈妈叫我回自己屋里去,但我很担心,还是待在那儿。妈妈对爸爸说,叫救护车吧。可爸爸摆摆手说,别大惊小怪,你们都出去!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么大声说话。于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说,我们下去吧。我问她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她回答说,你不用担心。我和妈妈在厨房的饭桌前坐了一会儿,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爸爸对我说,别把这事说出去。我问为什么不能说。爸爸说,因为没多大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什么都没再问。

六月二十日 阴转雨
从学校回来时,发现爸爸的皮鞋放在门口。今天是工作日,他应该不休息的,所以我有点惊讶。放下书包后,我朝爸爸房间里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睁开了眼睛。我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嗯”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妈妈回家了,我就问她爸爸怎么了,妈妈说,应该是有点累吧。我担心得不得了。傍晚山本同学带来小蝌蚪给我看,我很喜欢,可还是不怎么开心。
从这两篇日记可以看出,佑介的父亲当时身体欠佳。
“不让佑介把自己身体不好的事说出去,这一点我很在意。”我对沙也加说,“是真的没什么,还是……”
“还是其实病得不轻,对吧?”沙也加一语道破,“不过从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妻子要叫救护车的时候,他还厉声制止,这也很奇怪。”
“但如果确实患了重病,应该会有更明显的征兆。”说着,沙也加将刚才看过的内容又翻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这里。”
五月十五日 晴
今天的晚饭是日式牛肉火锅,我最喜欢吃了。一口气吃了很多肉后,妈妈教训我说也要吃点蔬菜。但我很讨厌葱,所以没吃。爸爸说他头痛,很快就回了房间,我就把爸爸那份肉也吃了。肚子都快撑死了。
我从日记上抬起头,“这里提到他头痛呢。”
“不光那儿,你看,这里也提到了。”她又翻到另一页。
上面这样写道:
四月二十九日 阴
今天学校放假,我在家门口玩躲避球游戏,山本、金井和清水都来了。光玩躲避球游戏有点无聊,我们又踢了足球。但是我们太吵了,结果被妈妈骂了。妈妈说,爸爸身体不舒服,你们安静点!我们就到了金井家。金井家养了好多金鱼,其中眼睛鼓鼓的龙睛鱼很好玩。
再往前翻,提到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没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就在六月十五日写的那篇日记里。
我们继续往下看。六月二十日以后,日记里很久都没再提到父亲,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有意避而不谈。
进入八月后,又有了新变化。
八月十日 晴
我和妈妈正吃着西瓜,爸爸的工作单位打来了电话,说爸爸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出了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在家等着。我一个人等啊等,到了晚上,妈妈终于回来了。我问起爸爸的情况,妈妈说,你不用担心。可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爸爸真的没事吗?

八月十一日 晴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听说爸爸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过来,他在病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他看起来还挺精神的,我总算放了心。可是回去的路上妈妈说,爸爸得住几天院。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说,不是什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 晴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中午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可是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说爸爸在睡觉,所以没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到处打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吓了一跳。

八月十三日 晴
今天妈妈一个人去了医院,叫我在家等着。中午宁姨来了,给我做了凉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宁姨说,不要紧,马上就能出院了。可是当我提到妈妈哭过后,她就不作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我问她爸爸怎么样,但她没回答我。
这段时间佑介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父亲的。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小病,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严重,从日记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那日渐不安的心情。而母亲什么都不肯说,更加深了他的苦恼。
到了九月,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关于父亲的记述少了起来。父亲似乎依旧在住院,而佑介也习惯了他不在家。
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都去探望两三次。父亲很多时候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会像健康时那样和儿子谈天。
九月二十日 阴
今天也去看了爸爸。爸爸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懂的法律书。爸爸好像是不能看太长时间书的,但爸爸说,看书对身体有好处。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说,人必须不停地学习,懒惰会毁掉一个人。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算术考试得了九十分,果然被他批评了。下次我一定要拿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我心想。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也会变得软弱。
关于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佑介依然一点都不知情。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测,写在十月份的日记里。
十月九日 晴
放学回来,我顺道去了医院,爸爸还在睡觉。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儿书。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就问:“您醒了吗?”可是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却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恍惚地看着空中,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但爸爸以前说过,灵魂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他还告诉我,人是靠脑子来活动的。这么说来,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我觉得这个猜测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读过的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经常说自己头痛。
“大脑的疾病都有哪些呢?”沙也加问。
“有很多类型,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肿瘤。”我答道。
“脑肿瘤……”她吃了一惊。
“如果真是这样,治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重又看起日记。
十月二十四日 阴
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但爸爸一直没醒。连医生也不知道爸爸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六日 雨转阴
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醒了。可是我没能见到他,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爸爸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 晴有时阴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拎着水果去医院看他,爸爸没像以前那样坐起来,而是一直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多。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睡着期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我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爸爸嘴里,他像牛一样慢慢地嚼着,好像说了声“好吃”,但却听不到声音。
从这个时候起,佑介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日记里不时出现“突然昏迷”、“一直睡着没醒”之类的描述,说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到了十一月中旬,佑介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十一月十日 雨
吃过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她说爸爸病得很重,恐怕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是不是很快就会死呢?妈妈说是的,接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不过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坚强,我保证我会做到。

十一月十一日 晴
头痛了一天,可能是因为昨晚一点都没睡着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 晴
我和妈妈去医院了。爸爸虽然醒着,但似乎看不到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帮他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 阴
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推开门,把语文老师叫了出去。接着语文老师又招手叫我出去,说是爸爸情况很糟糕,让我马上去医院。我连书包都没拿就匆匆离开学校。到了医院,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他勉强挺过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妈妈仍然在哭。
这个时期的佑介,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天他也写了日记,但只有短短一行。
十二月五日 晴
今天爸爸死了。
没有比这简单的一句话更能表达少年内心悲痛的了,我想。
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日记。这期间应该举行了守夜仪式和葬礼,但佑介恐怕已经没有力气去记下当时的情形了。
翻过空白的一页,佑介在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又写起了日记,内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一月七日 晴
那家伙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以后他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这里第一次出现了“那家伙”这个称呼。
“这个‘那家伙’,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的父亲不是抱怨过那个人吗?这里父亲也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在父亲抱有反感这一点上,二者完全一致。”
“的确如此。但佑介母子为什么要跟这个人一起住呢?”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日记里完全没有提到。”沙也加随手翻着日记,不久“啊”地轻呼了一声,“你看这里,他好像搬过来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一页上。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 晴
那家伙用大卡车把行李运过来了。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把行李搬了进去。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非得跟他住一块儿呢?妈妈说,这样也是为我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才不想他到我家来。不过小美很可爱,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要是只有小美来就好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困惑。
“佑介的母亲说,和‘那家伙’住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好,这句话让人想不通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从说话的语境来看,会不会是佑介的继父?”
“继父?你是说他母亲的再婚对象?这不可能吧,父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啊。”
“嗯,我知道,可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猜想。”
“你想太多啦。”
“或许吧……”沙也加还是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小美这只猫是‘那家伙’带来的。”说着,我往后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记里没再出现“那家伙”,写的主要是学校的事情。不过他却时常提到小美,可能是故意对“那家伙”避而不谈吧。
一口气把三月份的日记看完,我来回转着脖子,放松一下肩膀。“休息一会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啊,喝点东西好了。”
“好。”
沙也加从塑料袋里拿出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我好久没见过这种带瓶盖和木塞的瓶装可乐了。跟沙也加一说,她皱起眉头。
“我真笨,没有开瓶器还买这个。”
“说不定厨房里有。”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电筒走了过去。
过了一两分钟,她从厨房回来了。
“有开瓶器吗?”
“嗯,有的。”她冲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站起身。
“你打开这个看看。”她指着厨房里的小型冰箱。这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家用冰箱的标准尺寸,略带弧线的设计颇有怀旧感。
我拉开冰箱门。因为没有电,冰箱自然没运转,但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放着东西,是罐头食品和罐装饮料。罐头食品有咸牛肉、水果什锦甜凉粉和咖喱,饮料则全部是果汁。
“依你看,这里面为什么会有食物?”沙也加问。
“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忘了拿吧。”
“可是你看上面的日期。”
“日期?”我拿起一罐果汁,看了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是两年前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我父亲放进去的,然后就一直保存到现在。”
“有道理。当时很可能还有电。”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在冰箱里放上这些食物呢?还全是罐头。”
“唔……”我想不出确切的答案,不由得低吟了一声。
“可以确定的是,我父亲不是为了自己吃。”
“为什么?”
“因为他很讨厌咸牛肉。”沙也加的口气充满自信。
我们回到客厅,简单吃了点晚饭。沙也加喝可乐,我喝罐装咖啡,吃着三明治。关于冰箱里的东西,我们最终也没讨论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回到日记的话题,”沙也加一只手拿着可乐说,“日记里提到‘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你觉得这‘一楼的房间’是指哪儿?”
“估计是那间和室。”“可是那里感觉是会客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拿来作为卧室啊。”
“话虽如此,但日记上总不会说谎吧,或许是由于某种原因,他决定住那个房间吧。”
“是吗……”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沙也加将可乐送到嘴边,但却没喝,而是将目光转向我。“我觉得二楼的房间也很奇怪,佑介的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那为什么还挂着他的西装,书桌也保持原样?”
“是为了怀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间保持得一如生前,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再往后看,一定会明白的。”就着咖啡咽下最后一片三明治,我再次拿起日记。日记里的佑介已经升上六年级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又出现了关于“那家伙”的记述,但相较以前,情况有了明显的变化。
四月十五日 阴
晚上我正待在自己房间里,那家伙突然进来了,气势汹汹地问我是不是到处跟邻居讲他坏话。我回答说,我只是说出事实。他气得满脸通红,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脸上顿时留下红红的手印,用冰敷了还是火辣辣地疼。

四月三十日 雨转阴
放学回来的时候,那家伙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装作没看见,径直就往厨房走,他一下子发起火来,说我用轻蔑的眼光看他。我说没那回事,但还是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幸好这时电话响了,不然肯定还会继续挨揍。这个时候妈妈一点都不会帮我。

五月五日 晴
因为不想待在家里,我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也没搭理我。到了夜里,那家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越往下读,我越搞不懂“那家伙”到底是谁。他可以随意对佑介暴力相向,住在这个家里却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看来不是亲戚那么简单。
“我现在觉得你刚才说对了。从这个男人的行为来看,是母亲的再婚对象逐渐开始施暴的典型例子。”
“我就说嘛。”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这么快就再婚呢?”
“说得也是。”沙也加拿过日记,看到下一页后,她的表情柔和起来,“佑介好像还是很喜欢小美。”
“上面写到它了吗?”
“嗯。‘五月七日雨我用纸团和小美玩接球游戏,小美一开始不大会玩,但后来就接得很好了。’”
“猫也会接球?”
“会呀,就是用两只爪子抓住球。我看朋友家的猫就是这样的。”
“哦。总之,无论从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新的家庭成员都给佑介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日记里也几乎没再提及其他人了。”
“是啊。咦,这里‘宁姨’又久违地出现了。”说到这里,沙也加拿着日记的手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写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日记本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那页上的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 晴
傍晚宁姨把她的孩子带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小美,我就把小美带了过来。宁姨的孩子含混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我倒吸一口凉气,望向沙也加。

第三章 01
好一会儿,我们俩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最后沙也加先移开了视线。
“这里提到你了。”我对她说,“不可能正好有人也叫沙也加,这就是你。”
沙也加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在房间里四下转悠,不时扫视周围。她在窗前停下脚步,朝我看来。窗外依然下着大雨。
“我以前果然来过这里啊。”
“看来是这样的。”
“怪不得……”她轻叹一声,“原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既视感。”
“之前你说记得有人带你来过这里对吧?这个人就是宁姨。”
沙也加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整理复杂的思绪。过了片刻,她开口了。
“那这个宁姨就是我母亲?”
“没错。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民子。市民的民,孩子的子。”
“民子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大概当时大家都叫她民姨,而年幼的佑介听成了宁姨,不然就是发不好那个音,只会这么叫。嗯,应该就是这样了。”
“民姨……”沙也加喃喃自语,抬起头来,“这么说母亲曾经出入过这个家?”
“这是唯一的结论了。而且根据目前为止的日记内容,她很有可能是做家务女佣。”
沙也加微侧着脸,凝望着烛光,想必是在努力搜寻消失的记忆碎片。
“你曾听说你母亲做过这样的工作吗?”我问。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
“没听说过,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说着,她淡淡一笑,又道:“这也难怪,我对自己都一无所知嘛。”
我没有回答,视线又回到日记上。
“总之,应该就像我们先前推测的那样,你们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附近,后来才搬到横滨。”
“可是为什么父亲不告诉我这栋房子的事呢?明明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正因为有重要意义才会隐瞒吧。”
“或许你说得对。”她缓缓拿起日记,“宁姨吗……”她喃喃自语,重又翻看起之前的内容。“这些写的都是我母亲呀,以会挑好吃西瓜出名的,特地来给佑介做饭的,都是我母亲呀。”
她的侧脸依稀流露出见到幼年时过世的母亲相关记录的喜悦,同时也交织着对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的焦躁。我许久没出声,看着她把关于“宁姨”的部分一一挑出来细读。
直到翻回日记的第一页,沙也加才把日记放到茶几上,然后又轻声叹了口气。
“母亲似乎是个很开朗的人呢……”
“和你记忆中的不一样?”
“可以这么说吧。”她浅浅地笑了,“我印象中她身体不太好。”
“从目前读到的内容来看,并没有宁姨体弱多病的感觉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说着,沙也加以手托腮,靠在交叠的腿上。
我又翻开日记,“沙也加”这个名字之后也频频出现。
五月二十日 阴有阵雨
从学校回来后,沙也加来我家玩了。她和小美追逐嬉戏着,小美有了玩伴,看上去也很开心。

六月一日 雨
我正在房间里学习,门猛地被推开,沙也加进来了。她说对不起,她在找小美。宁姨去买东西的时候,顺便把她寄放在我家里。她一来,家里气氛就活跃多了。那家伙也没找她的碴儿。
“对佑介和御厨家来说,你显然很重要。”我把日记拿给沙也加看。
“上面有没有写到我家的情况呢?”
“可能会写,我们先按顺序看下去吧。”
但日记里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沙也加”家的描述。读着读着我有种感觉,佑介的这本日记,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这个家,尤其是父亲死后,这种倾向愈发明显。至于原因,自然和“那家伙”脱不了干系。
六月二十六日 雨
那家伙喝了一天酒,所以我尽量不出房间,而且把门从里面锁上。到了晚上,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咚咚地敲我的门,还大声叫喊,快开门,快开门。我要是开门的话,还不定会被他怎么样呢。太可怕了。直到安静下来后,我还是好半天不敢去上厕所。

七月十日 阴
吃过晚饭后,那家伙回来了。看他好像又喝得烂醉,我马上转身回房间。那家伙一看,说,你为什么要躲?一下把我撞倒了。我差点受了伤。妈妈过来想阻止,那家伙却越发撒酒疯,把饭桌上的东西全打翻了。他真是脑子有问题。
暴力逐步升级了,我想。佑介日记里描述的“那家伙”的暴行,似乎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八月十二日 雨
要是没有那家伙就好了。我本来过着快乐的生活,却因为那家伙彻底断送了。这个家已经完了。

八月三十一日 晴
今天暑假终于结束了,我总算松了口气。待在学校的时候就不用跟那家伙打照面了,要是没有节假日多好。

九月八日 晴转雨
那家伙又大闹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发什么邪火。他大声吼叫着,乱扔东西,把玻璃窗也打碎了。我想逃走,他从后面扔过来一个烟灰缸,正砸在我头上,疼死了。我伸手一摸,肿了一个包。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顿时又发了飙,踢了我腰眼一脚,妈妈只会在旁边哭泣。
读着佑介遭受暴力的内容,我突然有了个想法,看着沙也加问:“你目击过这种场景没有?”
“这种场景?”
“就是佑介被那男人暴力殴打的场面,还有印象吗?”
沙也加皱起眉头,不住眨着眼睛,最后摇了摇头。
“好像看到过,不过记不清了,也没准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也就是说这方面没留下什么记忆啰?”
“嗯。”她点点头,不解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开口了。
“虽说佑介的年龄不算是幼儿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个孩子遭到了‘那家伙’的暴力。另一方面,‘沙也加’,也就是你当时频繁在他家出入,很可能亲眼目睹过施暴的场面。”
“然后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成为一个不知道如何爱孩子的人——”沙也加用念书似的口气说,然后眼神认真地望向我,“你是想这么说吧?”
“虽然遭受虐待的不是你自己,但如果多次目睹这种场面,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听我这样说,沙也加陷入了深思,之后几分钟都没说话。我也保持着沉默。远方又有雷声轰鸣。
“我不记得了。”她低着头说,声音有些嘶哑,“我想再找点佐证的材料。”
“也对。”我点点头,“我不是要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性,供你做个参考而已。”
“我会考虑的。”她伸手拿起日记,“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是啊,但愿能找到什么线索。”
后面的日记里,佑介每次都写到“那家伙”施加的暴力,以及他对“那家伙”的憎恨。
到了这年年底,少年下了一个决心。
十二月十日 阴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我决定离家出走。去哪里呢,随便哪里都行,反正不想待在这里。我把存款全部带上,搭电车远走高飞。不管什么活我都肯干,总比留在这种地方强。
然而这个计划似乎没有付诸实施,原因也没有明确交代。但看样子并不是打消了冲动,佑介之后也不时表露出对离家出走的强烈向往。
十二月三十日 晴
还有一天,今年就过去了。这是我最倒霉的一年。一想到明年还要过这种日子,我简直要疯掉。我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像牧场之类的,我想过放牛牧马的生活。可是我要是走了,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吧。我又不想做任性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呢?

一月一日 阴转雨
那家伙把亲戚们都叫到家里,说是要庆祝新年,其实无非是找个借口喝酒罢了。果然,他大口喝起了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今天他倒没发酒疯,心情好得让我发毛,还给了我一千块压岁钱。我准备作为离家出走的资金。不管他怎么和颜悦色,我都绝对不会上当。

一月三日 晴
今天冷得要命。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妈妈新给我织的淡蓝色手套,很暖和。那家伙果然只老实了两天,今天亲戚们离开后,那家伙突然又发了飙,说我们都看不起他,然后打我的脑袋,把妈妈也撞倒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离家出走了。可我还是很犹豫。我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走啊。
看来佑介没有离开家的原因,是不忍心把母亲丢在家里。我完全理解这种心情,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母亲的态度。为什么不阻止“那家伙”的行为呢?如果阻止不了,为什么不搬出去呢?
从这里直到最后二月十日那篇日记,内容都大抵相同。既想离家出走,又不忍独自逃离,佑介的内心一直矛盾挣扎着。
只有一篇日记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内容如下:
一月二十九日 晴
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天什么事都做不下去。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今晚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一直都发生着也说不定。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只是没听到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恶心了。我心情糟透了。今天放学回来,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从明天起该怎么做才好,我还不知道。
我心想,前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翻到前面一页,却没有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佑介看到了什么呢?”我问沙也加。
“他说听到了声音,而且是在深夜。这种时候听到诡异的声音,一般应该觉得很害怕才对。”
“可佑介写的却是‘心情糟透了’。”
“他还说想到这件事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就恶心得要命。”
“也就是说……”
“嗯。”她瞥了我一眼,低下头。
我叹了口气。无可否认,佑介看到的是父母的性行为。这样看来,“那家伙”的确是少年的继父?
看完最后一页,我合上了日记本。似乎是被少年的情绪所感染,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那么……”我轻轻捶了捶腿,“日记我们已经看过一遍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是啊。”她盯着日记的封底,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日记写到这里就没了呢?明明还有空白页啊。”
“或许写到这里,佑介就离开了这个家吧。”
“离家出走?”
“差不多吧。”
“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太突兀了吗?虽然他屡次提到想离家出走,但每次都显得很犹豫啊。”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终于下定决心?”
“那日记里至少会提一下啊。而且我在想,如果他离家出走,不可能把日记留在这里。就算其他东西都不带,日记也一定会带上,要不然就烧掉。”
“这个嘛……”我刚一开口,又闭上了嘴。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想不出反驳的话。
“不过可以肯定,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沙也加自言自语般地说,“因为佑介的房间给人的感觉,就是定格在他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和这本日记结束的时间正好一致。”
“我们再去他房间看看吧,说不定会找到另一本日记。”“好啊,我赞成。”她拿起手电筒,欠身站起。
走进佑介的房间,点上蜡烛后,我们开始四下探索。首先一本本仔细查看书架上的书,接着检查书桌里面,但都没有找到日记。再拉开小储物柜的抽屉,里面全是没拆封的内裤、袜子之类的。
“没有。”
“是啊。”查看完书桌抽屉,沙也加也发出疲倦的声音,在床头坐了下来。里面的弹簧好像生了锈,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那么,”我在佑介的小椅子上坐下,交叠起双腿,“现在该怎么办呢?这个房间恐怕找不出什么东西了,那就只有父母的房间了吧。关键还是那个保险柜,我想点办法,不信打不开。”
“就算没有很重要的东西,找到和我以及我母亲有关的东西也行啊。”沙也加幽幽地说。
“小沙也加和宁姨吗……”我抓抓额头。
读完佑介的日记,我感觉对御厨家来说,沙也加和她母亲只是局外人而已。沙也加儿时记忆的丧失,真的和这户人家有某种关系吗?
沙也加轻叹一声,伸手按着眼角。
“累了吧?”我说,“光线这么暗,看东西很伤眼睛的。”
“是有一点。”她苦笑一声,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回到刚才的话题,或许你说得没错。”
“刚才的话题?”
“就是我多次看到佑介被虐待的场面,导致性格发生了扭曲……”
我皱起眉头。“我没说扭曲,只是说会受到影响。”
“不,我觉得是扭曲了。你其实也看得出来吧?”
“完全看不出来。”我说,“如果没听你说过那些事情,你怎么看都是个正常的女人啊。”
“以前就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然也不会跟你交往。”
“是吗……”沙也加捋了捋刘海,不停地开关着放在膝上的手电筒。手电筒打开的时候,隐约看得到她裙裤的里面。
她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来,果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啊。”
“什么意思?”
“我又想起了和你之间的事情,就是以前我们交往时的事情。”她说,“我本来在想,你是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的缺陷吧,而且尽力理解我。除了你之外,谁也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我苦笑起来。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过情侣们多半都是这样的,总觉得自己这一对与众不同。”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沙也加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耸了耸肩。“我真傻,到现在还执着于这种事情,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算了,如果影响到你的心情,我向你道歉。”
“没关系啦。”我抱起胳膊,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1. 源自法语,指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第三章 02
我和沙也加在高二时被分到同一个班级,这是我们相识的开始。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她,因为她并不起眼,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但当我们成了同桌,逐渐有了交流后,我彻底改变了原来的印象。
她从来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无聊地吵吵嚷嚷,总是躲在人群后,给人一种冷眼旁观的感觉。我起初以为这是因为她性格内向,但很快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当周围的同学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的时候,她的眼神却像学者在看实验动物。或者也可以说,她是一个正在观赏“高中二年级”这场戏的观众。这也意味着,她是绝对不会登台表演的。如此独特的个性,和她那稚气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这样的沙也加,在我看来很是新鲜。我有时甚至觉得,光是和她聊聊天就很快乐。当时我自恃成绩比别人好上一截,表面上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心里却不屑地想“你们全都是些幼稚无聊的家伙”。
“仓桥你好像总是很寂寞啊。”有一次,我这样跟她搭话,“给人一种从高处俯视众生的感觉。”
她对此也没作出反驳,而是反问我:
“那你又是怎样的呢?你看上去也有点这种感觉哦。”
“我?没错,我是有点寂寞。”
听了我的回答,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有点寂寞,不过也没办法。”
“为什么?”
“因为,”她耸了耸肩,“我们都还是孩子呀。”
这句话让我暗自心喜。
我们学校附近的文化馆将要举办一场面向大学生的演讲,题目是“面对国际化社会,学生的对策与任务”。我邀请沙也加一起去听。
“一个人去当然也行,不过我觉得两个人听更好,听完还可以充分交流感想。而且我相信你整场演讲都不会打瞌睡。换了其他人,肯定连什么叫峰会都不知道。”
她听后浅浅一笑,回了句“很可能哦”,随即答应去听演讲。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先是常去咖啡馆聊天,后来节假日也开始约会。我们之间的话题五花八门,无所不谈,唯一的约定就是,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
“我一直在寻找可以这样聊天的人。”我说。
“我也是。”她说。
不久,我们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幽暗处接了吻。交往了将近一年后,在她的房间里发生了关系。那是我的第一次,她说她也是。
“不过这种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当时我对她说,“人人都会做,跟吃饭穿衣一样平常,根本没必要把它看得意义重大。”
沙也加也同意我的看法,她说:
“可别以此为理由纠缠对方。”
“那当然了。”我回答。
我不知道那句话算不算是我理解了沙也加,其实或许应该说,是她很理解我。那个时候,我的确在寻觅这样一个知己。
“你睡着了?”
我闻声睁开眼,沙也加正仰头看着我。
“没有,只是打了个盹。”
“我想去对面房间察看一下。”
“噢,我也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沙也加也从床上欠起身。就在这时,格子床单一角露出什么白白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纸。
“这是什么?”
我掀起床单,发现枕头边放着一张纸笺。拿起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似乎是很多人合写的。我用手电筒照亮那张纸。
突然,一句话映入眼帘,我顿时像中邪般动弹不得。
“怎么了?”沙也加在一旁问。
我缓缓把纸笺递到她面前,食指指着那句话。看到的瞬间,她也目瞪口呆。
安息吧,御厨佑介同学。——那句话是这样写的。

第三章 03
我并非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这个房间的时间定格在佑介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本日记不自然地中断,都曾让我隐约浮现过这个想法。只是这种想象太灰暗太不吉利了,我始终没能说出口。
我拿着纸笺,重新坐回椅子上,逐字逐句细看上面的文字。
御厨同学,祝你在天堂过得幸福。山本宏美
永别了。零式战斗机模型我会好好保管的。藤本洋一
真不敢相信。感觉好孤单啊,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小野浩司
同学们用各种颜色的马克笔表达着悲痛之情。这张纸一定是葬礼当天,由班主任亲手交给死者家属的。不难想象,这里所写的每一字每一句,无不强烈触动着家属,尤其是母亲的心。
其中有两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很快就要毕业了,没想到却发生这样的不幸,真难过。太田康子
以后每年的二月十一日我都会想起御厨佑介同学。田所治
“很快就要毕业了”,说明佑介当时还在读六年级,而“二月十一日”正是最后那篇日记的后一天。佑介并不是不写日记了,而是无法再写了。
“你怎么看?”我把纸笺递给沙也加,问道。
“什么怎么看?”
“就是佑介的死因啊。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呢?从日记来看,没觉得他有什么病呀。”
“那就是事故啰,比如出了车祸。”
“一般都会往这方面想吧。小学生如果出了事故,首先想到的就是车祸。”
“一般都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正在看纸笺的沙也加抬起头,略显疑惑地问。
“没有,其实我也没什么证据,不过,总觉得并不是单纯的事故。你还记得他最后写的那篇日记吗?关于‘那家伙’他是这么写的:‘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尽管之前也写过不少痛恨的话,但用到‘死’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第二天,死去的并不是‘那家伙’,而是佑介本人。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听了我这番话,沙也加的表情有点僵:“你想说什么?”
“刚才说了,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有些怀疑。”
“听你的口气,佑介的死有必然性?”
“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死出于偶然啊,不是吗?”
“不是偶然又是什么,难不成佑介是被谁杀了?”沙也加直直地站在那里瞪着我。她好像生气了,这让我有些意外。或许在阅读日记的过程中,她已经对佑介产生了感情吧。
我淡淡一笑:“必然性的死,可不是只有谋杀哦。”
“那……”
“还有自杀。”我不假思索地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谁,但佑介因为他而烦恼却是事实。烦恼到最后,决意自杀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不像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从这句话可以听出,她果然对佑介投注了相当深的感情。
“自杀的人并不都是脆弱的。不过就如我一开始所说,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觉得有必要考虑这种可能性而已。”
但沙也加显然不愿往这上面想,她不满地沉默着。
“我们先去佑介父母的房间看看吧。”我再次从椅子上站起身。
沙也加把手上的纸笺放回枕边,把床单重新铺好。
走进佑介父母的房间后,我们分头开始搜寻,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沙也加认为,佑介的父亲很可能也留有日记。既然他要求儿子写日记,自己多半也有这个习惯。这个推测的确很有道理。
但即便找到了佑介父亲的日记,有多大参考价值也很难说。毕竟佑介死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来到壁橱前,准备向保险柜发起挑战。这保险柜虽然老旧,却坚固异常,就算硬撬也未必能轻易打开。
正在发愁的时候,沙也加开口了,“这是什么?”
我循声望去,她正跪在地上,一只手伸到书桌下,拉出一个茶色的袋子。
“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说。
沙也加朝袋子里瞧了一眼。“是便笺,”她说,“看样子是信。”
“拿出来看看。”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最后把袋里的东西摊放在床上。有十几组整齐折叠的便笺,原本应该是装在信封里的,但信封没找到。我随手拿起一封信,信纸边上粘着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碎片,看来以前是用橡皮筋捆扎的。
首先拿起的这封信写了三页纸,在看正文之前,我先看了眼结尾部分,因为想知道写信人和收信人是谁。
信的末尾,是用蓝色墨水写的漂亮字迹:
八月三十日 御厨启一郎
中野政嗣先生 台启
看到这里,我颇感意外。本以为是御厨家的人收到的来信,没想到正好相反。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沙也加。
“我看的这封也是。”她查看着其他信件说,“每一封都是御厨启一郎写给中野政嗣的。”
“御厨启一郎应该就是佑介的父亲,中野政嗣又是谁呢?”
“这名字我刚才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在哪儿呢……”说着,沙也加朝书架走去。
我低头看手上的信纸,“敬启者”之后是几句寒暄,正文内容如下:
前些日子为了长子的事情,承蒙您多方关照,刚才我们已经收到了学校同意录用的通知。
如此一来,他总算不至于前途茫茫、庸碌无为地虚度一生了。真是感激不尽。
坦白说,我感到如释重负。也有人劝我应该让他再努力拼一回,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那小子就是一合的杯子,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让老师您这么操心,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思忖着。这里提到的“长子”显然不是佑介,因为和后面的内容对不上。“录用”又是指的什么呢?
“找到了,在这里。”沙也加拿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回来了。“你看,是这本书的作者。”
她拿来的书是《法学体系》,中野政嗣是主编之一。
我翻开这本书,查看有无关于此人的介绍。在书的最后一页上,我看到了他的简历:××大学法学院教授。从出生日期来推算,如果他尚在人世,已经年逾九十了。
“御厨启一郎可能是中野政嗣的学生,不然就是学弟。”我把刚才读的信给沙也加看,她看完也一脸疑惑。
“这长子是谁?佑介吗?”
“如果是佑介,那就说不通了。”我边说边把书翻到版权页,上面的印刷日期是三十多年前。但引起我关注的,是旁边写的字。“咦……”
“怎么啦?”
“你看这里,这本书也是从旧书店买来的。”
我指着版权页上铅笔写的价格,沙也加皱起了眉头。
“真是怪了。虽然不知道是恩师还是学长,但怎么会去旧书店买他的书呢?”
沙也加看看我,又看看书,最后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自己完全找不到答案。
“算了,我们先来看这些信吧。”
虽然每封信的最后都署了日期,但并未写上年份,所以我们无法按时间顺序来读。我和沙也加并排坐到床上,各自埋头看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不打雷了,雨也渐渐停了,但风愈刮愈猛,呼啸的风声听来宛如不祥的口哨。
前几天收到了您惠赠的好礼,十分感谢。那是内人最喜欢的东西,所以她比我还开心。
犬子今年又落榜了。枉费老师您特意提点他宝贵的建议,实在太不争气了。看着他日常的言行举止,有时感觉或许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有时又悲观地觉得不对,这小子似乎特别吊儿郎当,没有一天不让我头痛。一想到还得这么过上一年,我就心烦意乱。而且即便到了明年,也不能保证我的烦恼一定能消除。难道说和我那时候相比,现在的进取之路更困难了?
不知不觉就发了一堆牢骚,真是抱歉。得知老师您康健如昔,我也就放心了。天气就要渐渐转冷了,请多保重。
这封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御厨启一郎似乎从中野政嗣那里收到了什么“好礼”。一般长者不太可能在年终时主动给后辈送礼,所以应该是御厨启一郎先送了贺礼,而后中野政嗣回赠了礼物。
这里最令人在意的是,启一郎的儿子参加某种考试没考上,那是什么考试呢?从上下文来看,考试是每年举行一次。
“喂,你看这个。”我正苦思冥想着,一旁的沙也加叫我,“这里出现了佑介的名字。”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信纸,看了起来。
这次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贺礼,真是太感谢了。出生前我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但得知是男孩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大声叫好。有点得意忘形了啊,让您见笑了。
我给他取名佑介,这是我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这名字里寄托了我的期盼,这回这孩子一定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等佑介长大一点,我会携全家登门拜望,届时再和您联系。专此致谢。
读了两遍后,我抬起头。“‘这回这孩子’啊……”
“我也觉得奇怪。”沙也加说,“听这口气,好像在佑介之前,还有一个辜负了期待的孩子?”
我拿起刚才看过的那封信。“佑介不是长子,这里提到的不争气的孩子才是。御厨夫妇实际上有两个儿子。”
“也就是说,御厨家是四口之家?”
“只有这样想,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
“可是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挺大的啊。”
“刚才不是说了吗,佑介出生得很晚。由此还可以印证,相册里出现的那个老婆婆就是佑介的母亲。”
“这样啊……”沙也加点点头,凑过来看我手中那封信,“这里提到的考试是指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了,应该是指司法考试。从上下文看,不可能是大学入学考试,那么御厨启一郎会要求儿子全力以赴参加的,也只有司法考试了。”
“御厨先生是法官吧,他是想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
“估计是这样。但长子考了几次都没通过,最后启一郎放弃了让他成为法官的念头,安排他去学校当教师。”
“当教师?”
“你看这封信,”我拿起最先看的那封,“上面写了收到学校的录用通知对吧?按照我的猜想,应该是被学校录用为教师了。既然做不成法官,八成是当社会学科的老师吧。”
“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吗……”沙也加缩了缩肩膀,“于是御厨先生就把希望寄托到次子佑介身上了?”
“正是。只可惜他没能看到佑介的未来就过世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就会亲眼目睹佑介的死。”
“嗯……”沙也加似乎想到了什么,睫毛忽地一闪,“如果御厨先生把期望转移到了佑介身上,被放弃的长子会有什么感受呢?”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说。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也在想这个问题?‘那家伙’会不会就是长子?”
“应该错不了。那本日记刚开始写的时候,长子并没有和佑介一起住,但父亲死后,他趁机回到了家里。”
“然后开始虐待佑介?”
“难道不是吗?”
沙也加不悦地撇了撇嘴。
“还是先把剩下的信看完,然后再作判断吧。”
“嗯。”她伸手拿起那叠信。
然而我们的推理似乎基本符合事实。通过信上的内容,我们大致了解到了当时御厨家的情况。
谢谢您上次的来信。宇野快要回国了吗?他的优异表现我们都十分欣赏,等他回来了,一定要请他聚一聚。
没想到老师竟然知道我们第二个孩子即将降生的事情,真是让我吃惊。当时觉得这事不值得特意报喜,也就没有通知您,在此我向您致歉。因为已经生了一个男孩,这次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
这封信应该写在佑介出生之前。虽然启一郎在信上说“生男生女都无所谓”,生了男孩后还是满心欢喜。至于长子,当上教师后就结了婚,中野政嗣也参加了婚礼。那封信内容如下:
长子的婚礼结束后,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天没能跟您讲上几句话,实在抱歉。小两口前几天度完蜜月回来,到我这里来了一趟。要是他能以此为契机,稍微长进一点就好了。婚礼上媒人的介绍可能不是很清楚,我在这里补充一下。儿媳的娘家是内人的远房亲戚,经营食品批发生意。她上面还有个姐姐,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给家里帮忙。虽然性格还不错,但体质很弱,让我有些担心。对我来说,自然希望媳妇最好身体健康,所以难免感觉美中不足。不过话说回来,像我儿子这样的男人,有人肯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今后恐怕免不了还有什么事要向老师讨教,届时还望多多关照。
最近天气一直很反常,请您保重身体。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启一郎依然对儿子的未来抱有不安。而后来的两封信证明,这毋宁说是一种惊人的洞察力。
抱歉没能及时向您报告,我儿子已经再婚了。对方是个弹钢琴的女孩子,父母都已去世。虽说是弹钢琴,但并不是在气派的音乐厅里演奏,而是在小酒馆里弹给醉醺醺的客人听。据儿子说,他们就是在那家店里相识的。
如您所知,前儿媳婚后两年就病逝了。之后很多人来给我儿子提亲,但我基于自己的考虑,全都回绝了。在我看来,他还没有成家立业的能力。我深深感到,前儿媳已经成了儿子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他有没有成长一些,只希望他早日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原来长子的第一任妻子过世了,应该是患了什么重病吧。
而他的第二次婚姻同样以失败告终。
这次劳您如此操心,不胜歉疚。现在金钱方面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学校那边也以主动辞职的方式平息了事态。说起这次的事情,真是又可怜又可气,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前几天亲戚们也都聚到我家,商量我儿子今后的出路问题。可想而知,对于做出这种荒唐事的男人,谁都不会有任何同情之辞。甚至有人勃然大怒,说教师染指赌博本身就是可恶至极,他还欠下巨额债务,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精神肯定有问题,应该马上宣告他为禁治产人。可悲的是,这些话我根本无法反驳。
现在他处在我的监视之下,虽然我很想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万一半途而废,只怕会对佑介产生不良影响。老实说这次的事情,我最担忧的不是自己,而是佑介的将来。幸好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察觉。
第二个媳妇如今也弃他而去了,以后他到底打算怎样过活,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完全没底。总之先时刻盯着他,看他是否确实改过自新了吧。
话说回来,不知老师最近身体如何?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如果您有意就诊,请告诉我一声。
因为没写上年份,所以不知道长子的第二次婚姻维持了几年。但他为何落得这般悲惨下场,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看来佑介的哥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啊。”沙也加叹息道。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基本清楚了,‘那家伙’果然就是长子。问题是,佑介怎么会死了呢?”
“是啊。”沙也加点点头,飘忽的目光望向墙壁,“如果知道答案,我的记忆或许就能恢复了。”
“这可难说得很,说不定你只是偶尔来这里玩过一次而已。”我直率地说。
是这样吗?她怀疑似的侧着头,然后问我:“信都看完了?”
“还剩下一封。”我把最后那封信展开,看了起来。信上主要在谈工作的事,并未提及佑介和长子。我正想跟沙也加说这封信关系不大,目光蓦地被一个地方吸引了。那是信末的附言部分,我不禁叫出了声。
“怎么了?”
我默默地把信递给沙也加,沙也加读着读着,表情愈来愈凝重。等到读完,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这是我父亲?”她问。
“看来是的。”我点了点头。
那部分的内容如下:
又及最近我家的司机和家务女佣结婚了。司机就是我以前和老师提过,潜入我家行窃的那个人。看到他现在改过自新的样子,我深深觉得,审判并非我辈的唯一职责。
沙也加的视线又落到信上,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果然在这里待过,他住过这里。”
“现在想想,既然这户人家雇得起女佣,拥有私人司机也不足为奇。是我疏忽了。”
“可是父亲曾经入室盗窃……”
“谁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不用放在心上。而且从信上看,应该是盗窃未遂,御厨家也没有报警。”
“不但没有报警,还雇他当了司机……”
“御厨先生相信你父亲的人品,看出他入室行窃只是出于一时冲动。”
“也就是说,父亲很幸运?”
“是啊。”我回答。
沙也加拿着信纸从床上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是恩人啊。”她说,“御厨启一郎是父亲的恩人。”
“可以这么说吧。”
“那就没错了。”她看着我,“这里的确是那个老婆婆的家,她就是御厨夫人。因为父亲常常念叨说,老婆婆是恩人,是恩人。”
我没有理由否定她的推断,连连点头。
“可是,”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为什么父亲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呢?要是跟我说了多好啊。”
“没有父母愿意把以前犯的过错告诉子女的。”
“是这样吗?”她歪着头思忖了一会儿,朝我扬了扬信纸说,“这个我拿走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啦,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想要了。”
沙也加浅浅一笑,把信纸整齐叠好,放进裙裤口袋。
我也站了起来。“那我出去了。”
“你去干吗?”她问。
“去拿放在车上的工具,挑战一下那个。”我指了指保险柜,“现在只剩那里面的东西还是未知数了。”
“能打开吗?”
“只能试试了。”说完我离开了房间。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周围的草木也融入了夜色中。地面泥泞不堪,走到汽车跟前时,我的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呢——我心头不禁浮起疑问。如果是别墅还可以理解,但作为法官一家日常生活的地方,未免也太不方便了吧。
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我又一次涌起这种感觉。
所谓放在车上的工具,其实不过是我业余做木工活时用的工具套装,而且都快发霉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派上多大用场,拿上后回到了房子里。
走进房间后,发现沙也加在床上蜷着身子睡着了。也难怪,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吧。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把工具箱搁到地上,自己在摇椅上坐下。摇椅发出嘎吱一响,吓了我一跳,幸好沙也加没被吵醒。
我扫视着房间,思考着刚才看过的信和佑介的日记。将所有内容梳理了一遍后,逐渐得出大致的推测。
起初这栋房子里住着一家三口:御厨夫妇和那个长子。此外经常出入的还有家务女佣“宁姨”,也就是仓桥民子。民子因为生孩子休息了一段时间。
户主启一郎想让长子和自己一样走上法官的道路,但却未能如愿。
不久启一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佑介,他把全部期待都转移到了次子身上。而法官梦破灭的长子当了教师,也结了婚,但妻子于两年后去世。此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和一个弹钢琴的女子再婚。
后来长子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事情败露后,他辞去教职,妻子也离他而去。
佑介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启一郎去世了,死因很可能是脑肿瘤。于是长子又回到了御厨家。
之后的约一年时间里,这个家一直遭受着长子的家庭暴力,以致佑介愤然写下“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的话。
而二月十一日,佑介死了。
想到这里,我依稀明白这栋房子里为何弥漫着阴森的气息了。说得神秘一点,我们感受到的,是类似诅咒的东西。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沙也加记忆的消失会不会也是受这种诅咒的影响。
正要往下细想时,沙也加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太突然,我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沙也加呻吟着,在床上扭了几下身子,就像蛇痛苦挣扎时的动作。我急忙来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肩膀摇晃。
“怎么啦,快醒醒!”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微微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珠转了转,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看到了我。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做梦了吗?”
沙也加捂着苍白的脸颊,四下张望着。
“黑色的花瓶,绿色的窗帘……”她眼神恍惚地呢喃。
“什么?”
“确实有呀,黑色的细长花瓶,绿色的窗帘,那个房间,我走进去了。”
“哪个房间?”
“在那里。”说着,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我拿着手电筒追了上去。
沙也加下到一楼,穿过客厅,走向餐厅,但中途在短廊停下脚步。“怎么了?”我问。
她指着墙壁,“就在这里。”
“这里?什么在这里?”
“门啊。”
“门?”
“这里有扇门,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有黑色的花瓶和绿色的窗帘。在那里,我……”
说到这里,沙也加倒在了地上。


  1. 日本的容积计量单位,一合约为180毫升。

  2. 日本民法规定了禁治产制度,对于心神丧失常态的人,根据其一定范围内近亲的申请,可由家庭法院宣告其为禁治产人,由监护人代管其财产。


第三章 04
钢琴上的洋娃娃依旧俯视着我们。
我把沙也加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不久她睁开了眼睛。但是不是真的醒了,一时还难以判断。虽然睁着眼睛,她仍是默不作声,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沙也加!”我叫道。她这才将黑色的瞳孔慢慢转向我,然后眨了几下眼睛。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透着嘶哑。
“你不要紧吧?”
“嗯,已经没事了。”说完她坐了起来,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又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刚才你突然昏倒,吓了我一跳。”我说。
她无力地笑了笑。“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有哪里受伤吧?”
“嗯,好像没有。”她看了看身上说。
我坐到她旁边。“你昏倒前还说了奇怪的话。”
她用左手摩挲着右腕。“是啊,很奇怪吧。”
“你做梦了吗?”
“嗯,算是吧,不过和做梦有点不一样,我觉得那儿我确实见过。”
“那儿?”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窗帘的房间。”沙也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到刚才倒下的地方,我也紧随其后。“这里有扇门,我还走进了这个房间。”她指着走廊的墙壁,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可是这里没有门啊,”我说,“也没有这样的房间,这堵墙的对面是和室。”
“是啊。”沙也加按着太阳穴,“但我明明记得这里有扇门,我是从门进入房间的呀。奇怪,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呢?”说着,她自嘲地笑了,“我真傻,没有就是没有,说什么都白搭。”
“会不会是和别的房间搞混了呢?”
可能觉得我的想法不无道理,她陷入了沉思。但没过多久,她就摇了摇头,表情愈发充满自信。
“不会错的,就是这里。我就是这样望着餐厅推开门的。”
我叹了口气,用手电筒照了照墙上,但并没发现安装过门的迹象。
引起我注意的,是旁边的柱子。
“这是什么?”在与我视线齐平的高度,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横线,看似用圆珠笔画的。
“再往下一点也有。”沙也加说。
的确如此,在我发现的横线下方几厘米处,画着一条同样的横线。再往下看,又找到几条。
“会不会是比身高的时候画的?”
“比身高?”“童谣里不是有嘛,就是把身高刻在柱子上。”
“哦,那个啊。”
我小时候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总觉得只有童谣里才会出现,没想到实际上这样做的大有人在。
我用手电筒顺着柱子往下照,最下方的记号距离地面约八十厘米,那里不仅画了线,还写了一行字。
“上面写了什么?”沙也加问。
我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字迹,“佑介三岁五月五日”。
“哦,果然是为了比身高画上去的。”沙也加点点头说,“这是佑介的成长记录啊。”
“但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
“你看最上面那条线,怎么看都超过一米七了。”
“那又怎样……”沙也加张着嘴停住了,接着一下子闭上了嘴,瞪大了眼睛,说,“佑介小学六年级就去世了。”
“六年级的话,也就十一二岁吧,就算孩子发育得很快,也不可能长到一米七啊。”
“那这条线刻的是谁的身高?”
“如果不是佑介,那就是他哥哥了。”我重又用手电筒逐一照着柱子上的记号,“说不定跟弟弟一样,也在什么地方刻了名字。”
“说得也是哦……”
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我们陷入了沉默。
“回到门的话题,”我对沙也加说,“你确实记得这里有扇门,你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除了花瓶和窗帘,对那个房间你还有别的印象吗?”
“别的印象……”她那无神的双眼望向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好像很暗……一片漆黑。”
“你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想不起来。”沙也加双手抱头,然后抬头望着我,眼中带着怯意。
“怎么了?”我问。
“虽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很可怕。”
“可怕?”
“对。一想到那个房间,我就有种莫名的不安,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能再探究下去了。我似乎很抗拒想起当时的事情……”她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了旁边的墙上,“头开始痛了。”
“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再次扶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弓着腰,把脸埋在双手之间,胳膊倚在并拢的腿上,背还在微微发抖。
看到沙也加的情形,我心知肚明,她描述的情景绝非凭空虚构。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她所说的地方既没有门,也没有房间。这该如何解释呢?或许最合理的结论就是她的确记错了,但她为什么会产生错觉呢?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我们面临的谜团越来越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们无路可退,却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味沉浸在无力感中也无济于事,我把沙也加留在一楼,独自回到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准备把问题逐一攻破。
从地上的工具箱里取出锤子和螺丝刀,我来到保险柜所在的壁橱前。
保险柜虽然老旧,但看上去很坚固,柜门和柜体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我把螺丝刀插进狭窄的缝隙里,试着撬了一下,里面传来轻微的嘎吱声,但门并没被破坏。我换了个地方再试,依然是同样的结果。反倒是螺丝刀快要折断了。
我觉得撬锁是最快捷的办法,但密码锁也结实到顽固的程度。我把螺丝刀插进缝隙,用锤子敲了敲,声音倒是挺大,效果却微乎其微。不过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先干上一阵再说。
忙活了足足半个小时,保险柜的门和锁都只是略有松动,和动手之前几乎没什么区别。我有些泄气,把工具丢到一边,又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与其琢磨怎样撬开保险柜,或许寻找保险柜的密码才是捷径。保险柜的主人为了防止忘记密码,很可能会写下来藏在某个地方。
我站起身,走近御厨启一郎的书桌。这里沙也加刚才已经查看过。
她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照理既然摆了张书桌,多少总会写点笔记什么的,但这里完全没有书和笔记本的踪影,不,应该说只放了一本笔记本,还是崭新的,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
我离开书桌,用手电筒照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期待找到藏保险柜密码的地方。不过户主有没有这份童心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无意中看到窗边的天文望远镜,望远镜旁有一个看似放置备件的木箱。打开箱盖一看,里面是用布包起来的替换镜头和滤光片。
另外还有一张观测记录用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水星观测”,笔迹和那些信上的相同,应该是出自御厨启一郎之手。
但我想不出这张纸有什么用处,便又回到保险柜前,拿起锤子和螺丝刀,再次全力以赴地开工。
刚敲了十来下,感觉身后的门开了,回头一看,沙也加走了进来。
“把你吵醒了?”我问。
“没有,是我精神亢奋得睡不着。”
“可以理解。”
沙也加坐到床上,“我在想父亲的事情。”
“哦。”
“我在想,为什么从这栋房子的存在到受御厨先生关照的事,父亲都对我只字不提呢?”
“刚才不是说过了,是因为牵扯到他以前犯的错误吧。”
“是吗?可我觉得,他大可以把这一节含混带过啊。”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也许是为了我。”
“为了你?什么意思?”
“父亲可能是担心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觉得如果我知道了这个地方,回到这里,就会恢复记忆,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玩弄着手里的锤子和螺丝刀。
“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啰?”
她摇摇头,仿佛在说她也不知道,然后又拿起之前读过的那叠信件。
“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如果是收信人保管还好理解,但持有信件的却是寄信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原因,中野政嗣把这些信还回来了呢?比如启一郎过世后,送给家属作为纪念。”
“倘若是这样得来不易的珍贵信件,为什么离开这里时不一并带走呢?关于佑介的日记,也同样存在这个疑问。”
我低吟了一声。对于这家人为何突然消失的问题,我还没有任何头绪。
“还有,”她说,“为什么每封信都只有信纸,干吗不装在信封里呢?”
“应该是丢掉了吧。”
“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被问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也不是想说什么……”她依旧把玩着那叠信说,“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家的地址。”
“地址?”
“对。”
“怎么会不知道地址呢?嗯,是长野县小海町……”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摇头。
“我不是说这个。一般一个家里至少会有一样显示家庭地址的东西吧?比如名片啊、寄来的明信片啊什么的。可是这里根本没有这类东西。”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样。”我叉着腰,看了看周围,“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这样做的?”
“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一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啊。但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们沉默了片刻。又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疑问。我转向保险柜,把螺丝刀插进密码锁缝隙,用锤子敲打起来。
“这个保险柜能打开吗?”沙也加担心地问。
“很难说,现在刚撬松了一点。”
“要是能轻易撬开的话,就不是保险柜啦。”
或许她本意并非开玩笑,不过这句话还是让我放松了不少。
“可不是嘛。”
正笑着,冷不防螺丝刀一滑,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锋利的刀尖划伤了左腕,刚好是在手腕和肘部的中间位置,血登时流了出来。
“啊,糟了!”
“没事,不算严重。”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你等一下,我去拿急救箱。”沙也加说。
“急救箱?”
“在厨房里,我刚才发现的。”
过了两三分钟,沙也加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茶色的小箱子,箱子的侧面有一个红十字标志。
“这个放在厨房里?”我问。
“是啊,在碗橱最下方的对开门柜子里。”急救箱里头痛药、肠胃药和外用药膏基本都有,所有药品都没有拆封的痕迹。
“外伤药也有哦。”说着,沙也加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盒,里面是一支管状的软膏,同样也没用过。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药,我不大想用。”
“生产日期是十年前。”沙也加看着药盒侧面说。
“那还是算了。”
“好吧,我就简单包扎一下。”
她把没开封的纱布敷在伤口上,再帮我缠上绷带,手法十分娴熟。当我这样夸奖她时,她把绷带放回急救箱里,一边说道:“我给美晴包扎习惯了。”
“美晴经常受伤?”
“嗯,被我弄伤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恨自己说话太冒失。
她自嘲似的耸了耸肩。“我自己把她弄伤,又自己给她治疗,很傻吧?”
我没作声,摸了摸包好的绷带,想找点别的话题,便朝急救箱看了一眼。
我发现箱盖的内侧有一个口袋,好像是放挂号单和健康保险证的地方。伸手进去一摸,却只找到一张小小的卡片,既不是挂号单,也不是保险证。
卡片上标着“家庭健康卡”的字样,内容包括主治医生的联系方式、每个人的老毛病和常用药品等。虽然每一栏都是空白,但写出了家庭成员的姓名。
上面并排写着御厨启一郎、藤子、佑介这三个名字。藤子应该就是佑介的母亲,也就是被沙也加称为“老奶奶”的女人。
血型那一栏,只有启一郎的名字下写着:O型。
“父亲是O型啊。”说着,我把卡片递给沙也加。
“O型?”不知为何,她看着卡片时的表情有些阴沉,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不对劲啊。”
“怎么了?”我问。
“佑介在日记里提过自己的血型,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说到这里,她抓起手电筒走出了房间,我急忙跟在她后面。
来到客厅后,她从茶几上拿起日记,哗哗地翻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很严峻。
“找到了,在这里。”她把日记本给我看。
那篇日记之前不经意地扫过,写的是佑介在学校接受体检的事。
五月十九日 晴
今天参加了体检。我个子又长高了些,真开心。但体重却没多大变化,真是奇怪。体检后又做了血液检查,化验了血型。血型一般分为A、B、AB、O四种。另外还有Rh阳性和阴性,据说几千人里只有一个是阴性的。我是AB型,Rh阳性。近藤同学有一本通过血型看性格的书,不过一点都不准。回家后,我问妈妈是什么血型,妈妈说不知道。好像以前的人都不大知道这个。我还想问问爸爸,但他今天加班不回来。
我看了眼沙也加,“佑介是AB型?”
她默默地点头。
“原来如此,果然很奇怪。”我说,“既然父亲是O型,不管母亲是什么血型,孩子都不可能是AB型。”


  1. 这里提到的日本童谣是由海野厚作词、中山晋平作曲的《比身高》,歌曲从弟弟的角度描绘了五月五日那天和哥哥比身高,哥哥帮他将身高刻在柱子上的情景。


第三章 05
“喂,车钥匙能借我一下吗?”沙也加突然说道。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新出现的谜团,反应有点慢。
“钥匙?可以啊。”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要干吗?”
她做了个鬼脸,接过钥匙。“我去散步。”
“散步?这个时间?”
“马上就回来。”
“可你为什么又要——”刚说到这里,我蓦地领会到她是要去方便,不由得一脸懊恼,我也太后知后觉了。“好吧,那我也去。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没关系的。”
“我自己也想去啊。难不成你让我忍着?”
听了这话,沙也加苦笑了一下,把车钥匙递给我。
“关于血型的问题,”上车开出一段路后,沙也加开口了,“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双方的血型没有出错,”车轮似乎快要陷入泥泞的路面,我努力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佑介就不是启一郎的孩子。”
“果然……”她顿时屏住了呼吸,又静静地呼了出来,“莫非佑介是养子?”
“不,我想不是。那封信上不是提到佑介出生时的情形吗?说生了个男孩子,真是太好了。”
“啊,对哦。但如果既不是养子,又不是御厨先生的亲生子……”沙也加踌躇着,欲言又止。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么有可能是母亲,也就是藤子夫人和别的男人外遇所生的孩子。”
“真不敢相信。从日记来看,完全没有这种苗头呀。只有这种可能了吗?”
“不,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为什么?”
“佑介做血液检查那天,回家后肯定跟母亲说了自己的血型。如果他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得知他的血型是AB型,母亲应该很慌乱才对。但从日记里却看不出这种情绪波动。”
“说得也是。也就是说御厨先生知道佑介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对他疼爱有加……”沙也加揉了揉脸,“不行,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还有一个必要的角色,就是佑介的亲生父亲。”
车开到了水泥路上,虽然雨暂时停了,还是不能调慢雨刷。路上没有街灯,而且曲曲折折,视野极为恶劣。不过出于时间原因,对向车道上一辆车也没有。我看了眼车载音响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把车停到松原湖停车场后,便去上湖畔的公共洗手间。对着有裂痕的小便器方便时,我禁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做这些事真的能帮沙也加解决烦恼吗?
出了洗手间,我信步来到湖边。雨已经小了很多,但幽暗的水面上依旧泛着无数涟漪。湖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前方有一团薄雾缓缓向这边飘来。
“就像栖息着恶魔一样呢。”不知何时,沙也加出现在我身旁。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夜晚的湖泊。”
“夜色下的大海也很可怕,但氛围不一样,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沙也加似乎转头看着我,我也向她望去。目光交会后,她先移开了视线。
“这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她说。
“没那回事,偶尔来点理性的探险也挺有意思的。”
“坦白说,我对这次的调查并没抱多大希望,觉得就算来到这里,也什么都解决不了,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你不是说过,来这里的话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说实话,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希望得到点实际成果,证明自己也是努力过的。其实也就是想要张免罪符而已。不过——”她突然顿住,把目光投向湖面,这才继续道,“如果不是和你一起,我是不会来的。多半不会……”
听到她这样表白心迹的话,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可否认,我心头涌起几分喜悦,但还有另一个自己在压抑这种情绪,这也是事实。
“来之前我曾经想过,这次旅行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你我之间。老实说,发生了我也不介意。我甚至有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或许就可以忘记痛苦的现实。但你却无动于衷,一心只想帮我解决问题。还是说,接下来你会有所行动?”
“不会。”我立刻摇头否认,“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在来之前我就已下定了决心。”
“我猜也是。”她扑哧一笑,“你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时你说的是,做爱根本算不得什么。”
“现在立场不同了啊。”
“是啊,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半开玩笑地说完后,沙也加用鞋尖蹭了蹭潮湿的地面,“那之后你没有恨过我吧?”
“那之后?”
“就是我单方面提出分手之后。”
“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想旧事重提,那就算了。”
“也没关系啦。”我把双手插进口袋,右手碰到一包之前买来开车提神用的口香糖。我让沙也加来一条,她摇了摇头说不用,于是我也没往嘴里放。
“我从来没恨过你。”我把口香糖放回口袋,说道,“我们约好不互相束缚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当时的确很受打击,而且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却突然就说有了喜欢的人,要求分手。”
“是啊。”沙也加朝湖边走近几步,双手背在身后,倏地转过身来,“确切地说,不是我有了喜欢的人所以和你分手,而是正好相反,要和你分手在先,然后才找了一个替代你的人。”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
“原因很难解释清楚,说得好懂一点,就是我觉得这场梦该醒了。”
“一点也不好懂啊。”我不禁苦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那时聊天的内容吗?我们聊了很多,但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否定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周围的人全是笨蛋,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经常这么说吧。”
“我记得,的确如此。”
古色古香的咖啡厅,咖啡和七星香烟。便宜而狭小的酒吧,啤酒和炸薯条——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有时候会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拒绝周遭的一切,只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会完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梦也该醒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说,“你转向现实路线?”
“可以这么说吧。”
“在规划未来这方面,我那时的确想得太简单了。你希望找个稳重伴侣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光如此,该怎么说呢……”沙也加侧头思忖着,“我觉得我们俩都很孩子气。”
“这样啊。”我点点头,“确实有这种感觉。”
“你能理解吗?”
“似乎可以吧。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她舔舔嘴唇,“不过让我再说一句,你不觉得那时的我们很像吗?不对,简直是太像了。看到你,就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说不出的难受。”
“唔……”我踢着脚下的泥土,回想着那时的一幕幕情景。自命不凡的对话,像被什么催逼似的匆忙做爱,日复一日——
顿时有种胃里压着重物的感觉。
“雨好像下大了。”沙也加看着湖面的涟漪说,她的头发也被打湿了。
“回去吧。”我说。

第三章 06
我们在雨中踏上归途。我一边操作着方向盘,一边反复回味着她刚才的告白。其中最触动我内心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俩实在太像了”,这一点我也早有感受。这种相似不仅体现在性格、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上,就连流淌在内心深处、决定了自我意识的某种东西,也可以找出共通点。但当时的我拒绝去刨根究底,连想都不愿多想。这样看来,莫非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意识到了真相?
与沙也加邂逅时自己的生活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愉快,就像看一本贴满讨厌照片的老相册。
我父亲是个医生,但经营的不是大型医院,而是小镇常见的私人诊所,普通而保守。诊所里只有两名护士,其中之一是我母亲。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养父说,这件事不能一直隐瞒下去,他们早就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告诉我。
据养父说,当年他们夫妻膝下无子,正在考虑收个养子时,刚好一个亲戚的女儿离婚后生下孩子,问他们要不要领养,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随后顺利办理了收养手续。
尽管觉得应当感谢双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感到很震惊,心灵受到了创伤。那时的我正对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抱有疑问,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养父这样对我说,我默默地点点头。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或许就如养父所说,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可是想归想,我无法真正做到。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这个念头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父母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变化,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再也没有往日的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是在我放学回家时突然叫住我的,我瞬间意识到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在她提出要和我聊几句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问我父母和家里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
几天后,那个女人到我家来了。父母叫我待在别的房间,但我还是隔墙听到了双方的谈话。
她提出要回亲生孩子的要求,而我父母断然拒绝。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也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想接回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们了,孩子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了。你们的养育之恩,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我的“亲生母亲”哭着恳求。
“事到如今,就算你再央求也没用。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放手。”养父口气强硬地回答,“之前不是叫你别在那孩子面前出现吗?你却在这时候擅自找上门来,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养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亲生母亲,原来并非偶然。他们事先把真相告诉我,为的就是防止母亲的出现让我产生动摇。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不久双方的说辞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都说出了真实的心声。
“难道要我以后几十年都一个人生活吗?等我年纪大了,该指望谁养活呢?”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再去找个不错的对象啊!而且我们俩也都指望着那孩子呢,这个家也只有他来继承。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尽心尽力地把他抚养成人。到这个时候又来争夺,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简单来说,“亲生母亲”是为了晚年有个依靠,养父母则是为了有人继承家业。
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们应该也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但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对于他们把我当作将来的保障这个事实,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
双方谈判的结果,以“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决定”暂时告一段落。我的亲生母亲听上去不太满意,或许她当时已经预见到这种决定方式对自己不利吧。
从这天起,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又有了小小的变化。养母对我比以前更好了,养父也常常谈起我未来的规划,表示如果我不感兴趣,不当医生也没关系,无论我选择什么职业,他们都会全力支持我。与此同时,还时常不经意似的提起养育我过程中的美好回忆和种种辛劳。
而亲生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等我,带我到附近的公园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她告诉我,当初放弃抚养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她万分后悔。说着说着,眼里不时泛起泪光。
一周后,亲生母亲再次来到我家。这次我和他们一起围坐在桌前,养父对我说:
“想和谁一起生活,你自己决定吧,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三个人都凝视着我的嘴角,而我在这之前就已有了答案。作出这个选择时,我考虑的不是自己想怎样做,而是怎样做最妥当。
“我想还是维持现状的好。”我回答。养父母顿时笑逐颜开,亲生母亲则沮丧地垂下头。
得到今后可以经常见我的承诺后,亲生母亲回去了。养父母交口赞扬我的选择完全没错,让我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还露骨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甚至说我差点就陷入不幸。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伤心什么,只是觉得无比地寂寞。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亲生母亲。直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偶然听养母说她又结婚了。
对于养父母来说,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但我却无法否认,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而他们大概同样如此。
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怀着这种感觉一天天过着日子。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沙也加。
又是一阵骤雨,我把雨刷调到高速挡。
“你不困吗?”我问旁边的沙也加。
“嗯,还好,刚才眯了一会儿。”
“哦,这样啊。”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开收音机,传出一首日语歌,我不知道是什么乐队,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着节拍。
我们俩实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这句话。确实如此。与她邂逅的那一瞬间,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她应该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后,我对家庭的依恋愈发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总是这么盘算着。
“这段时间你有点反常啊。”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感觉她是内心斗争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是吗?”
“你不再叫我妈妈了,是不想叫了吗?”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我的确不想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了。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厌倦了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吧。
过家家?
我猛踩刹车,轮胎在泥泞的地面上打滑,车身倾向一侧,沙也加在旁边惊呼出声。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恐怕有一个重大误会。”我说。
“误会?”
“关于佑介的‘父亲’,总之先回去再说。”我踩下油门,再次开动汽车。
回到屋里,我直奔客厅,拿起佑介的日记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家伙”的地方。
“喂,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误会’啊?”
“说‘误会’不够准确,应该说是被骗了吧,被佑介。不过他也没打算把日记给外人看,所以说欺骗可能也不恰当。”我合上日记,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们去二楼。”
来到佑介父母的房间,我再次摊开那些信细看。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启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时,从来没说佑介是自己的儿子。果然两人不是父子关系,这一来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释。”
“那佑介是谁的儿子呢?”
“长子的儿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启一郎所说的长子,他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着刘海,“长子在佑介日记里的称呼是‘那家伙’,对吧?”
“没错。”
“那和父亲不是两个人吗?”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日记里另外有一个‘爸爸’吧?”
“是啊。”
“那本日记里提到的‘爸爸’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日记里的‘妈妈’其实是奶奶。”
沙也加困惑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呢?”
“佑介和父母的年龄差距过大,我们不是一直很怀疑这一点吗?而且你看这封信,”我拿起那叠信件,“信上提到佑介出生时启一郎的喜悦之情,因为是个男孩,甚至在内心大声叫好。会有这种反应的,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就应该是祖父了。而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过大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两人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差距大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为什么会把爷爷叫成爸爸呢?”
“可能佑介从小就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吧。从这封信上看,长子结婚第二年妻子就过世了,这期间生的男孩当然就是佑介。但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由长子的父母接过来抚养。”
“即便如此,让孩子管爷爷叫爸爸这种事情……”沙也加扭着身子,显得很不愉快。
“也许正是这一点,酿成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啦,”我先声明了一句,“从这些信上可以看出,启一郎是个相当严格的人。在对长子的教育上,也清楚反映了他的这种性格。正因为如此,当长子的法官之路遭受挫折时,他非常懊丧和焦急。”
“他在信上抱怨过,说长子‘太不争气了’。”
“最后启一郎因为‘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而死了心,让长子放弃司法考试,转而当了教师。从信上来看,启一郎因为担心他的前途而走的这步棋似乎很英明。接着长子结了婚,结婚对象是远房亲戚的女儿,那就同样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帮他物色的。”
“长子完全就是御厨先生的傀儡啊。”
“你说到重点了。”我指着沙也加,“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虽然只是读信时的感受,很明显长子的一切都在启一郎的掌控之中。再想到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种关系就更一目了然。启一郎会怎样对待这个孙子呢?”
“从信上看,我觉得御厨先生把对长子的期待转移到了佑介身上,甚至亲自给他起了名字。”
“考虑到启一郎在和长子的关系上占据绝对强势,由爷爷给孙子起名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而长子的妻子更不会有异议,她本来就是因为性格温顺才被选为儿媳的。至于佑介的教育方针,我想启一郎也准备全面过问,不对,或许是要完全贯彻自己的主张呢。再加上这时,长子的妻子又过世了。”
“御厨先生肯定要把佑介接过来吧。”
“虽然不知道长子有没有反对,但他的意见多半也无足轻重,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这样,启一郎承担起了佑介父亲的角色。我想他应该不是刻意让佑介叫自己‘爸爸’的,但他也并没有纠正,说不定还很享受这样的称呼。”
沙也加皱起眉头。
“总觉得有点病态的感觉……”
“对于启一郎来说,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污点,恨不得忘掉才好,所以他也同样想忘掉佑介是自己孙子的事实吧。信上提到长子因为染指赌博,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而这时他最担心的却是对佑介的影响。这就证明他已经将长子和佑介划清界限了。”
“哦,这样啊。那么——”说着,沙也加翻开佑介的日记,“圣诞礼物之谜也解开了,送礼物的就是佑介的父亲。这里提到‘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如果是父亲送的,也就不奇怪了。而后面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了:‘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刚开始读到这里时,我还说是不是佑介的爷爷奶奶送的,没想到正好相反。”我苦笑道,“先不管这个,日记里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更清楚地提到启一郎对长子的态度,快给我看看。”
我从沙也加手里接过日记本,哗哗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启一郎去世一个月后的那篇日记。
“你看这儿。”我把那页指给她看,“这里写着‘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御厨先生是要让佑介彻底疏远长子啊。”
“因为对长子的培养失败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辙。从佑介的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他的教育方针是相当严格的。而佑介不愧是个乖孩子,不仅完全服从这种严格的管教,对‘爸爸’也满怀尊敬。大概对启一郎来说,佑介称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
“简直是把人当物品看待嘛。”沙也加沉着脸说。
“他是在制作一个名为‘教育’的傀儡,而且进展很是顺利。没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
“就是御厨先生患了脑肿瘤吧?”
“没错。”我点点头,“还没能实现心愿,就不得不中途放弃对佑介的教育,启一郎内心的这份遗憾可想而知。他对佑介的牵挂,只怕更甚于对自己生命的留恋。但更痛苦的还是被留下来的佑介。”
“因为失去了指导者?”
“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一直很轻蔑的人——也就是‘那家伙’回到了家里,还是以父亲的身份。”
“啊……”可能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况,沙也加的眼神变得忧郁了。
“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我说,“站在长子的立场,长期压制自己的父亲终于死了,可以回到暌违已久的家里生活了,而且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是得意扬扬,也很想尽快和儿子拉近距离。”
“啊,这么说来,”她的目光又落到日记上,“刚才那段后面还有这样的描写:‘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
“因为好不容易又和儿子共同生活了,这种行为可以说再正常不过啊。但佑介对此的反应呢?”
沙也加继续读着日记。
“‘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此外还有多处佑介毫无来由地厌恶‘那家伙’的场景。这也难怪,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看法。但是作为亲生父亲,一直被儿子这样冷眼相待,的确是很屈辱的事情。而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启一郎的影子。”
“长子憎恨御厨先生吗?”
“我想是憎恨的。”我肯定地说,“所以只要佑介不敞开心扉,对长子来说,他就只是一个憎恨的对象。”
“然后……”
“是的,”我点头说道,“虐待就开始了。”

第四章 01
“这个男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我说,“本以为儿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没想到这孩子却被他憎恨的父亲彻底洗了脑,不仅跟他不亲,甚至打心底看不起他,也难怪他无法忍受。”
沙也加静静地笑了。“跟我一样啊。”
“一样?”
“对于父母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子女看不起。”她的声音很消沉。
我没作声,伸手抓了抓脸颊。她只要说起这个话题,再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从昨天的对话中我已经有了深切的体会。
她叹了口气。“当然,这并不是虐待孩子的理由……”
“你和佑介的父亲不同。”我终于想出一句反驳的话。
“没什么不同,一样,完全一样。”果然,这只会让沙也加愈发坚持。
看来早点转移话题才是上策。我换了副口气说道:
“总之,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这户人家的情况,现在的谜团只有佑介的死因和他父亲、祖母后来的去向了。这种问题还是到政府部门查最快。”
“佑介的父亲和祖母啊……”沙也加呢喃着,抬头望着我,“对了,那个人确实是御厨夫人吧?”
“你是说相册里那位穿和服的老妇人?应该没错。”
“那个老婆婆是在我上中学时去世的,也就是距今十五年前。在那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吗?”
“从佑介的房间一直保持着二十三年前的原状来看,还是认为她不住在这里比较妥当。”
“佑介死后,她离开了这个家?”
“应该是吧。有可能去了横滨。”
“横滨?为什么?”
“你父母离开这里后,不是一度搬到横滨了吗?所以我猜测御厨夫人也去了那里。至于佑介父亲的去向就不得而知了。”
“他应该也不住在这里吧。”沙也加扫视着四周说,“如果住在这里,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御厨启一郎和佑介的遗物。”
“肯定全都扔掉了。”
我往后仰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鼻端隐约闻到床单上的尘土气息,我伸了个懒腰。
沙也加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关于佑介的死因……”
“你有什么推理吗?”
“推理谈不上,只是有点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都行,说来听听吧。”
然而她迟迟没有开口,只是玩弄着满是灰尘的床单。看来她内心正在斗争,我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
“我在想……”过了约莫两分钟,她终于开口了,“佑介会不会是被人杀害的?”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被谁?”
“当然是被‘那家伙’——他的父亲啊。”她说,“难道还会有别人?”
“怎么会,就算再怎么虐待,也不至于杀人吧?”
“那可不一定。我觉得即便不是故意杀人,也有可能一时失手误杀。”沙也加垂下头,摸了摸嘴角,“因为我有时也很害怕,这么下去说不定会把美晴杀死……”
我抱起胳膊思索了片刻,看着她的侧脸说:“要不要睡一会儿?”
沙也加微微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今天一天我们有很多收获,但也累得够呛了。不好好休息一下,脑子会不灵光的。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等天亮了再继续吧。”
沙也加用指尖轻按着眼角,把头发往后拢了拢。
“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不冷静……”
“没关系的。”
“你在这里睡吗?”
“嗯。虽然有点灰,总比简陋的小木屋强。”
“那我到楼下的沙发上休息。”她站起身。
可不可以把她留下来呢——我脑中霎时闪过这个念头。想跟她说,不如一起睡这张床好了。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略一犹豫,我说:“晚安。”
走向门口的她停下脚步。
“晚安。”她头也不回地说。
“别忘了熄掉蜡烛。”
“我会的。”
“还有……”我欲言又止。
“什么事?”她问。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想上厕所就把我叫起来,别客气。”
沙也加呵呵地笑了:“我想应该不会。”
“那就好。”
“你好好休息吧。”
她关上门,房间里的烛光被带得摇曳了一下,我起床把蜡烛吹熄。

第四章 02
稍微眯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发白。为了不睡过头,我特意给手表设了闹钟,但还没响我就醒了。睡了大概不到三个小时,不过已经神清气爽。
推开窗向外望去,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照耀在对面的半山腰上,周围的草地也闪烁着光芒,看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室内意外地昏暗,因为没有阳光照进来。本以为这栋房子是朝正南或者偏东,但从现在阳光的角度来看,似乎是朝西南。
“西南向啊……”我怔怔地望着远方的景色,喃喃自语着。
有什么事情似乎无法释怀,某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我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或许只是我满以为从窗子可以看到日出,事实却并非如此,所以感到意外。
但我马上又否定了,不对,不是这样。
我会认为这栋房子偏东,一定有我的理由。我不可能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个念头。
我拿起放在床上的佑介日记。莫非这里面提到过这栋房子的朝向?但翻了几页我就确信,我不是从日记里看到的,而是在更不起眼的地方。
手里拿着日记,我扫视着整个房间,一股类似焦躁的情绪开始在内心翻涌。为什么我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呢?
突然,天文望远镜映入了眼帘。
我走过去,打开旁边那个放置备件的箱子,拿出观测记录用纸。上面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水星观测”的字样。
就是这个。我就是看到这张纸才认定这栋房子朝东的。
我又来到窗前,确认周边的景色和太阳的位置,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判断有误。
但我并没有弄错。这栋房子的确偏西,至少,从这里看不到日出。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
我仰躺到床上,双手用力搓着脸。油脂沾到手上,闪闪发光。苦苦思索了一番,终于有了一个设想。那是我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但的确能让很多疑问豁然开朗。
我从床上爬起,匆匆走向楼梯。下到地下室后,沿原路来到外面。
因为昨天刚下过大雨,周围的地面满是泥泞。我一边当心着脚下,一边沿着房屋的外墙转了转,没多久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真笨哪!”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后,我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回到屋里,客厅里沙也加也起来了,拉开了窗帘。
“早啊。”看到我进来,她跟我打招呼,“你起得可真早。”
“这栋房子是西南朝向。”
乍听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有些莫名其妙。“啊?”她皱起了眉头。
我指着窗子:“现在是早上,阳光却没有照进来,说明房子是偏西的。”这回她终于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朝窗子瞥了一眼后,她说:“是啊,不过这又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我把观测记录用纸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但似乎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一脸茫然。其实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但因为平常用不上,大人就把努力学到的知识又还给老师了。
“你还记得水、金、地、火、木吧?就是太阳系行星的顺序。水星是距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如果要从地球上观测水星,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
“必须朝着太阳的方向,因为水星在太阳附近。”
“啊……”
“白天也可以观测水星,但要用特殊的仪器。如果用这种家用天文望远镜,会受阳光的影响而看不见。所以观测的最佳时间是日出或日落时分,因为那时阳光最弱。”
“这里写的是‘清晨’。”沙也加看着观测记录说。
“没错。所以启一郎是在日出时观测的,而太阳当然是从东边出来。”
“从二楼的房间看不到日出吗?”
“看不到。”我摇摇头,“再怎么往窗外探头都看不到。”
沙也加瞪大了眼睛:“那是怎么回事?”
“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一种可能。不过你也许会笑我太异想天开了。”
“我不会笑的,你说吧。”
“很简单,这栋房子以前是朝东的。”
“以前?”
“这栋房子应该是后来重建的。”
显然沙也加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视线在周围游移着,扫视了一圈后又望向我。
“可是佑介的日记里只字没提重建的事啊。”
“是的,所以这里是在他死后重建的。”
“也就是说,这栋房子的年头并没有那么久?”
“至少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久。”
“可是为什么要重建呢?既然不惜动工重建,怎么可能现在没有一个人住呢?”
“这一点我也觉得纳闷。不过如果的确是重建,至少可以解决一大疑问。”
“什么疑问?”
“就是你记忆中谜一般的房间。”我指着厨房说,“那个有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你明明记得有的,为什么这栋房子里却不存在呢?答案就是,你记忆中的那栋房子,和这里是两个地方。”
但她立刻摇头。
“不可能。我记得就是这栋房子,不会错的。我绝对不会记错。”
“那你不再坚持关于那个神秘房间的记忆吗?你能断定那个房间不存在?”
“这个……”沙也加低下了头。
我把手搭到她肩上。“老实说,从进入这栋房子开始,我始终抱有一种印象,就是这里几乎看不出因使用而老化的痕迹。”
沙也加抬起头,我看着她继续说道:
“就拿你脚下的地毯来说吧,的确满是灰尘,但几乎可说没有任何磨损。不光地毯,我还观察了餐桌附近的地板,也完全看不出椅子腿的擦痕。其他东西也一样,感觉每一样东西都是新的,只是放置了很长时间而已。”
“怎么会……不是随处可见有人住过的痕迹吗?”
“是吗?”
“是啊,佑介的房间、御厨夫妇的房间,还有厨房都有使用过的痕迹啊。”
“那我想问你,这里为什么没装灯呢?”
“灯?你是说日光灯吗?因为已经断了电呀。”
“不是的,这里不是断了电,而是本来就没通电。”
听到这句话,沙也加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别胡说。”
“是真的。我刚才确认过了。要不你亲眼去看看?”
“没有电怎么生活……”
“没法生活。”我说,“至少从这栋房子里的设施来看,没有电是过不了日子的。但事实上却没有通电。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住。”
“为什么没有人住呢?”
“我也不知道。没人住的房子本来就没必要盖啊。”
沙也加无力地瘫坐到沙发上,双手抱头,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半空。
“会有这种事?那么那些又是什么?佑介书桌上摊开的课本和作业本,御厨夫妇房间里的摇椅和没织完的毛衣,那些东西该怎么解释?”
“那是有人刻意复原的——这样推测可能比较合理。”
“复原?”
“是啊。比如这个房间,”我扫视着客厅,“这个房间的摆设也和你记忆中一模一样吧?”
沙也加点了点头。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复制品,重现了那栋老屋在过去特定时间点的状态。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完全没有头绪。”
“真不敢相信。”沙也加瞪着空中,身体也开始发抖。
我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解开谜团的关键,就是你记忆里那个有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既然这栋房子就是老屋的翻版,为什么唯独没有那个房间呢?只要知道了这一缘由,其他疑问也将迎刃而解。”
沙也加叹息了一声。
“说到底,只有我想起往事,问题才能得到解决。可是尽管我努力回想,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就像有堵墙,无论如何也无法前进一步。”
“那堵墙肯定有入口,我一定会找到打开它的办法。”我站起身。
“你去哪儿?”
“我去查看一下消失的房间是怎么回事。”我回答。

第四章 03
站在沙也加坚称应该有扇门的那面墙前,我重又思索起来。
如果要仿造一栋老屋,还要去除其中一个房间,应该怎么做呢?倘若是最边上的房间,只要去掉那部分就可以了,但这个房间位于客厅和和室之间,要去掉可没那么容易。
回忆着这栋房子的内部结构,我走进和室。
壁龛的对面,也就是靠客厅的墙上有一个壁橱,宽度只有半间,安着和拉门同样花纹的门。打开一看,里面空荡荡的,连上下隔板都没有。
我退后一步,审视着整面墙,顿时心生疑窦。墙的总宽度为一间半,其中半间是壁橱,那么剩下一间的凸起部分又在哪里呢?这面墙的另一侧是客厅,但那边并没有相应凹下去的部分。
我敲了敲墙壁,传来空洞的声音。
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我仔细观察着墙壁,却没发现任何异样,于是又注目细看壁橱。发现侧面的三合板上,齐腰的高度钉着两块看似把手的大木片。我抓住前后摇了摇,那块板明显没有固定,咔嗒咔嗒地晃动着。
我钻进壁橱里,两手抓住两个把手,试着往上拉。三合板向上滑动,下面出现了空隙。我顺势再往跟前一拉,板子轻而易举地脱离了墙壁。
随即出现的空间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零碎物品。那一刹那,我的心情就像发现了遗迹的考古学家。
“帮我把手电筒拿过来!”我大声叫道。
很快沙也加拿着手电筒过来了。看到壁橱中的我和这个秘密储物间,她登时愣在那里。
“这是什么?”
“我现在正要着手调查呢。”我接过手电筒。
那里放着罐子、餐具和金属装饰品等,每一样都落满了灰。
“有可能是以前放在老屋的东西。”我说。
“让我看看。”
听沙也加这样说,我便从壁橱里退了出来。她一钻进去,马上把手伸向里面。
她拿出来的,是一只黑色的细长花瓶。那一定是她屡次提到的,放在她记忆中那个房间里的花瓶。
沙也加拿着花瓶,缓缓转向我。
“那个房间果然存在。”
“你确定就是这只花瓶?”
她的视线又落到花瓶上,伸手擦去上面的灰尘后,花瓶上露出白色花朵的图案。
“我确定。”她点头说道,“我以前见过。”
“现在换我进去吧。”
我再次钻进壁橱,开始查看其他东西。我找到一个硬铝合金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镂空的橡胶垫,像是天文望远镜专用的,还有几张二楼见过的观测记录用纸。
“喂,你不觉得这个好像被烧过吗?”沙也加在旁边说,她正摩挲着一个装茶具的木箱,那木箱看上去黑黑的,但并不是涂上去的颜色,而是被烧焦留下的痕迹。
“果然。”
我留心看其他东西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痕迹,很快又找到一个烧掉了右手的塑料娃娃和一只烧得焦黑的日式木屐。这些东西都说明了一个事实。
“火灾吗?”说完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一个疑问解开了。”
“怎么说?”
“就是老屋的结局啊,现在知道是起火烧毁了。但有人深深眷恋着那栋房子,决心把被烧毁的房屋原样复制出来。”
“但那时没重建放有这只花瓶的房间?”沙也加握着花瓶说。
“很可能火灾就是从那个房间烧起来的,所以他不想再复原,而是在原来的位置设计了这个隐秘的储物空间,存放老屋火灾后剩下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样吧。”
“火灾啊……”
沙也加定定地望着花瓶,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往事。大概是听到火灾二字想起了什么吧。
“你父母有没有跟你说过火灾的事情?”
“可能说过,”沙也加无力地摇头,“但我忘了。”
这也难怪,我点点头,继续查看那堆老屋的遗物。不久我找到一只圆形的小闹钟,虽然金属边框已经生了锈,玻璃上也伤痕累累,但盘面和指针依然完好。
指针指向十一点十分。
我把它拿给沙也加看。
“我终于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了,一定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刻。”
她不住地眨着眼睛,然后轻吐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但为什么要把这栋房子里的时钟全都调到这个时刻呢?”
“或许是表示在这个时刻之前,老屋一直存在着,而到了十一点十分,一切都逐渐化为灰烬。当然,除了这里面的东西。”我用手电筒照着秘密储物室。
这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墙壁的内侧,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
我站起身,用手电筒照了过去,发现那是个十字架。和地下室里的不同,上面有金属装饰,十分精致。
十字架旁刻着一行字。我用手指擦去灰尘后,依稀可以辨认。字好像是外行刻的,不太整齐。
我叫来了沙也加。
“你看看这个。”说着,我照亮了十字架和文字。
看到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僵住了。
那里刻着“佑介安息吧二月十一日”。


  1. 日本的长度计量单位,一间为六尺,约合1.818米。


第四章 04
“这就又回答了一个疑问,”我关掉手电筒,“佑介是死于火灾,不是被杀,也不是自杀。”
“死在那个房间吗?”说着,沙也加拿出花瓶,“放着这只花瓶的房间……”
“应该是吧。”我闭上眼睛,徐徐吸了口气,然后呼了出来,睁开眼睛,“所以只有那个留下禁忌回忆的房间没有复原。”
“然后在这里安上十字架,”说到这里,沙也加回过头,“说明佑介长眠在这里?”
“安息吗……”
话刚出口,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明白这栋房子的意义了。
“莫非这栋房子是那个作用?”
“那个?那个作用是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一边在六叠的和室里来回踱步,一边整理着思绪。到目前为止所有无法释怀的细枝末节,霎时全都浮现在脑海里。我逐一加以检视,确认是否和自己的推理存在矛盾。
“日记呢?”我停下脚步问道,“日记放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看过,应该是在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里吧。”
我冲出和室,直奔楼梯。沙也加也跟在身后。
但还没走到楼梯前,我就在玄关停了下来。引起我注意的,是挂在鞋柜上方的一幅画,画的是某个地方的港口。
“怎么啦,喂,到底怎么回事?”沙也加拉了拉我的衣袖。
“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竟然没发现,真是傻到家了。”我指着画说。
“这幅画怎么了?”
“我马上跟你解释,先去拿日记。”我向楼梯走去。
到了御厨夫妇的房间,我翻开佑介的日记。我要找的内容就在开头几页,他还不大会用汉字时留下的记述里。
“果然如此。”看过那部分内容后,我说,“这样一来一切都对上号了。好,我们再下楼。”我轻轻推了推沙也加。
来到玄关时,我再次指着那幅港口的画作。
“你看到这幅画时,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被我一问,沙也加想了许久,最后摇摇头。“我没觉得奇怪啊。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这幅画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它挂在这栋房子的玄关处。在这种深山里挂一幅港口的画,你不觉得有点不搭调?”
她稍稍歪着脑袋,又看了看画作。
“的确不大相称,不过挂什么画是个人自由吧。”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不自然。还有一件事,你看这里。”我把手上的日记摊开,指着其中一篇让她看。
那篇日记内容如下:
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
今天好热,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去海边,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
等沙也加从日记上抬眼,我说:“很奇怪吧?第一次读到时,我就感觉不对劲,不过也没多想,就这么翻过去了,以致走了一大段弯路。”
但她仍是一脸不解,于是我指着日记说:
“因为天气热,大家说想去海边,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当然,一般的孩子的确会这么说,但如果是住在这长野的深山里,去海边不就不合常理了吗?明明松原湖就在这附近。”
“啊——”沙也加张大了嘴。
“现在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我合上日记,“这栋房子并不是单纯的原地重建,它的原型是在和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
“这就不用我说了吧,就是你们一家搬家前住过的地方,横滨啊。这幅画画的多半就是横滨的港口。”
“也就是说,把原来位于横滨的房子在这里复原?”
“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重建?”
我考虑着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手上的触感说明胡须已经长了不少,不过在这里我自然没办法刮。
“你知道克诺索斯宫殿吗?”思索了片刻,我决定从这个话题入手。
不知道,她摇头表示。她扬起眉毛,显然很诧异为什么我会提起这个话题。
“它是米诺斯文明的标志性建筑。其中有一个让考古学家备感困扰的房间,乍看像是专供国王使用的,但又有很多不解之谜。比如排水设施,虽然有类似的东西,却没有完工,无法正常使用。还有房间的建筑材料,楼梯用的是容易加工但也同样容易磨损的石材,而且楼梯上丝毫看不出人行走造成的磨损。这个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什么呢?”
“学者们反复研究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正确答案是——坟墓。”我回答,“那是死者去往另一个世界后生活的房间,为幽灵准备的房间。简单来说,就是坟墓。”
我看到沙也加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双手按住胸口,望着四周,眼神充满不安,表情有些扭曲。
“这栋房子也一样?是坟墓……”
“从这个角度想,一切都说得通了。没有电,没有人住过的痕迹,自来水管恐怕也一开始就没安装。这栋房子纯粹就是个复制品,本来就不是给人住的。”
“怎么可能……不是有很多日常用品吗?”
“但缺少重要的设施也是事实啊。而且佑介和启一郎两人明明已经过世了,遗物却都摆放得好像他们还活在世上,你不觉得不自然吗?如果这栋房子是给活着的人盖的,那些东西应该早就收拾掉了。事实上这栋房子是给死去的人住的。你看到那个柱子上的刻痕了吧,那是想象着佑介在另一个世界成长的情形,在柱子上刻下的身高记录。”
说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背上不禁掠过一丝寒意。
“可是,特意建造这么大一栋房子,就为了当作坟墓,这也太……”“不,其实不算太奢侈。因为土地费花不了多少钱,也不用安装电线、煤气和自来水管,只要盖个房子就行了。正因为如此,才会选择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里不会引人注目,只是多费些功夫而已。最让我佩服的是佑介书架上的书,那整整一排关于蒸汽机车的杂志和书籍,全都是为了再现过去而从旧书店淘来的,实际上佑介的收藏大部分都已在火灾里烧毁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老旧的书啊。”说完,沙也加朝我手上看了一眼,“这本日记倒是没烧掉。”
“这个吗?”我端详着手上的日记,“可能它没放在书架上,而是慎重地保管在别的地方,所以幸免于难。”
“听起来很讽刺啊。”
“是啊。”恐怕没烧掉的东西也不多了,也就是存放在壁橱的秘密空间里的那些杂物了吧。天文望远镜应该是放在铝盒里才得以平安无事。
“如果的确如你所说,那到底是谁盖了这栋房子呢?”
“有两个人有这种可能,就是佑介的父亲或祖母。虽然很难想象一个虐待儿子的男人会盖这种祭奠儿子的房子,但丧子之痛唤醒他内心的亲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沙也加手托着脸颊问:“那我父亲又做了些什么呢?他干吗时常来这里?”
“既然这里是坟墓,他来的理由不就只有一个了吗?”我看着沙也加,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便接着往下说,“那就是扫墓啰。”
“给佑介扫墓?”
“没错。”
“冰箱里放着罐装果汁,还有父亲讨厌的咸牛肉罐头。”
“那想必是佑介爱吃的食物吧。”我静静地说,“扫墓时带的供品,一般不都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吗?”
沙也加沉默地低下头,只发出呼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她鼻子里发出的呼吸声。
“玄关的门也钉死了呢。”她抬起头说。
“那是为了防范盗贼吧。”我回答,“不过小偷肯定以为这里是别墅才会图谋不轨。”
“这样啊……”她倚在旁边的墙上,“这么说来,我们从昨天起一直待在坟墓里?”
“感觉后怕吗?”
“有点。不过,”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一想到建造这座坟墓的人的心情,更多的还是悲哀。”
“我也有同感。”
我们回到客厅。在得知这里实际上是坟墓之后,原本在我们眼中落满灰尘的沙发和家具顿时透出了威严感。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俩简直跟印第安纳·琼斯一样嘛。”
“确实。”我同意。那是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对了,既然这里是坟墓,遗体会不会也埋在下面?”
“我想不会,因为处理遗体需要办理相应的手续。”说完,我歪起脑袋,“不过也难说。”
“的确难说,”她说,“毕竟都特意造了这样一座坟墓了。”
“是啊。”“如果埋在这里,会不会是在那个隐秘的壁橱下面?”
“有可能,因为那里安了个十字架。”说着,我又想起一个小小的疑问,“地下室也有一个十字架,那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里是坟墓的入口?”
“也有道理。”
但我总觉得无法释怀,于是拿着手电筒起身去地下室。沙也加没有跟来。
走入地下室后,我再次观察起那个十字架。那是木片做的,十分简陋。为什么不做得像样点呢?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十字架四周,旋即发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些划痕,是用小刀之类的东西在水泥墙面上刻下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表面的污垢。我的预感应验了,那里也刻着文字。


  1. 希腊克里特岛上的一座米诺斯文明遗迹,被认为是传说中米诺斯王的王宫,是米诺斯时代最为宏伟壮观的遗址。


第四章 05
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我马上从墙壁前离开。
“你发现什么了?”沙也加问,“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我把手电筒夹到腋下,双手拍了拍灰尘,“不过也不算什么重大发现。”
“你检查了十字架吧,又有了新发现?”
“嗯,果然这里也刻着文字。”我用手电筒照着那个地方。
“安息吧二月十一日”——水泥墙壁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和那个十字架旁边刻的文字一样呢。”
“是啊。”
“但这是什么?”她指着“安息吧”那行字的上方,“好像被削过一样。”
“就是纯粹的划痕吧。”
“不是哦,你仔细看看。”
沙也加这么一说,我又凑到墙壁前凝神端详。
“很奇怪吧?”她说,“这里似乎也刻过什么字,但被人磨去了。你不觉得吗?”
“不能说没有这种感觉,”我点点头说,“但没准只是磨掉写错的字。”
“这么说也对……”她的视线依然执拗地停留在那里,“但究竟写错了什么,怎么会写错呢?要写的只有‘安息吧’这三个字啊。”
我走开几步,没有作声。在这种时候,随口敷衍她的疑问并不是好办法。
沙也加无力地垂下肩膀,看着我苦笑。“搞不懂。”她说,“或许就像你说的,只是写错字后磨掉罢了。”
“我看还是从已经掌握的情况入手比较好。”
“好吧。”
见她走向楼梯,我便轻推着她离开。
“这次就到这为止,我们先回东京好不好?”回到客厅后,我提议道,“这户人家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你父亲来这里的原因也明白了。你儿时究竟看到过什么场景,我们也得出了结论。我觉得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可是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
“我知道。但即使继续待下去,对解决问题也没有帮助啊。比如要了解御厨家的事,去横滨调查比待在这里更能得到可靠的信息。”
沙也加没有回答,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砰地敲下其中一个键。钢琴发出沉闷的声响,就连对音感毫无自信的我,也听得出那不是它本来的声音。
“我曾经这样弹过钢琴,很久以前,遥远得恍若隔世。”她望着四周,“就在这个房间里,我敢肯定。”
“是在这栋房子的原型那里吧?”
听我这样说,她浅浅地笑了。“是的,在原来的老屋里。”
“你经常去那个家里玩,当然有机会走进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客厅。既然有架钢琴摆在那儿,拿来弹着玩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弹着玩……”
她搬来椅子,坐在钢琴前,摆出的姿势俨如即将弹奏一曲。但我从没听说她会弹钢琴。
然而她并没有开始弹奏,而是突然转向了我。
“我觉得我会弹。”沙也加说,“也许在你看来很可笑,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虽然我压根儿不知道该怎样舞动手指。”
“女孩子嘛,谁不希望自己会弹一手钢琴呢。”
“不是这样的。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仿佛触碰到了内心深处的记忆。”
她烦躁地捶着膝盖,但可能意识到这样宣泄情绪也于事无补,转而叹了口气,说道: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可是该查的地方不是都查过了吗?”
“还有没查过的啊,那个保险柜。”
“那个啊。”这回轮到我叹气了,“没办法,没有密码打不开。”
“那是什么样的密码?需要输入几位数字?”
“是几组两位数字的组合,而且拨号盘的转动方向也是固定的,总之不可能靠碰运气打开。”
“如果是那么复杂的数字,说不定会记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这样想过,但哪里都没找到。”
“数字啊……”沙也加转向钢琴,合上了琴盖,“反正我要再待一段时间。”语气很平静,但透着无法动摇的决心。
“我知道了。不过先去吃点东西吧,你肚子也该饿了。”
“我也不知道我饿不饿,你一个人去好了,我留在这里。我感觉要是现在外出,即将浮上心头的往事又会离我远去。”
“那我帮你买点什么吧。老吃三明治也腻了,我买点饭团和茶饮料怎么样?”
“嗯,你定吧。”沙也加有气无力地回答。看来她现在心里想的全是追寻消失的记忆。
我独自驱车前往小镇,一边开车,一边在想,到底这次陪她来这里是对是错。我愈想愈觉得,这其实是一次失败之旅。虽然解开了很多谜团,但是否对她有帮助,却是很大的疑问。我反而担心最后会伤害到她。虽然她自己还没意识到,但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幸运的是,昨晚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已经开了门。我买了几盒饭团、蔬菜沙拉和两罐绿茶,便不再多买。无论如何,吃完这顿饭我们必须离开。
回来的途中经过松原湖,或许是期待着迎接星期天的游客,湖畔的商店看上去比昨天多了几分生气。
回到屋里,我把食物拿到客厅,却不见沙也加的踪影。我先去和室看了看,发现没人后,又上了二楼。
我在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她正靠在摇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转向了我。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沙也加说。
“等我?等我干吗?”“等你看里面的东西啊。”
“什么里面?”
“保险柜里。”她干脆地回答。
“保险柜?”我朝壁橱望去,让我烦恼了很久的保险柜已经赫然敞开。我吸了口气,看向沙也加。“你怎么打开的?”
“我试对了密码。”她做了个转动拨号盘的动作。
“你知道密码了?”
“嗯。”她点点头,“和这栋房子有关的数字只有两个,二月十一日,十一点十分。也就是02,11,11,10。”
“然后就打开了?”
“对。”她回答,并没有露出夸耀胜利的表情。
“哎呀,”我说,“亏我还费了那么大劲儿,真是够笨的。”
“这种事情不用在意啦。”她从椅子上欠身站起,走到我身旁,“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你还没看?”
“没有。”说着,她挤出一个明显很勉强的笑容,“我觉得有点害怕,所以就等你回来一起看。”
我也一样害怕啊,我在心里自语着,把手伸进了保险柜。
放在里面的,是一个灰色的A4信封。从它那鼓鼓囊囊的样子来看,里面装的不只是信纸。
信封正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御厨藤子夫人”的字样,也就是御厨启一郎的妻子,佑介的祖母。背面则写着“神奈川县警小仓庄八”。
“是警察啊……”
“里面有什么呢?”
在沙也加的催促下,我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两张信纸和一双蓝色的手套。手套看上去是儿童用的。
“日记里提过这双手套。”沙也加说,“记得是过年的时候,他说‘我戴上了妈妈新给我织的浅蓝色手套’。”
我把手套摊在手掌上,手套的拇指和食指部分已经烧没了。

第四章 06
信纸上的字迹和信封相同,写着如下内容:
现将保管了很久的物品奉还给您。这可以说是令孙的遗物,想必会令您格外伤感,但这是我们工作上的要求,希望您能谅解。
昨天局里得出了最终报告,让我先从结论说起吧。这次的火灾被判定为一起因用火不慎引发的事故,起火的源头是一楼中间雅和的书房。最近这段时间天气比较干燥,类似的火灾频繁发生,想必夫人您也有所耳闻。
但恕我直言,我个人无法认同这个结论。好几个疑问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其中最令我怀疑的一点,就是在起火房间的废墟里发现了一个装煤油的一斗罐
关于这个问题,您作了如下解释。
您说,雅和嫌特地去地下室取暖炉用的煤油太麻烦,所以经常在房间里备有一个煤油罐。
我们从原家务女佣仓桥民子那里也得到了同样的证词。
然而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从火烧后的痕迹来判断,雅和的书房里陈设的都是高档家具和日常用品,既厚重又雅致。在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放上一个像煤油罐这样煞风景的东西,即便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都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坦率地说,我至今仍坚持最初直觉的判断。是的,就是那个曾经让夫人大发雷霆的不祥推测——这场火灾很可能是父子俩同归于尽的结果。
从现场找到的佑介的手套,也证实了我的推理。在我代为保管的这双手套上,手指的第一关节和第二关节之间留下了清晰的咖啡色细纹。那明显是锈迹。为什么会沾上这种锈迹呢?我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这是搬煤油罐时留下的痕迹。那个煤油罐上有一个细细的金属把手,如果把手上生了锈,戴着手套拎起煤油罐时,就会留下几乎相同的痕迹。
所以我将那双手套保管了一段时间。
但鉴定的结果,无法确定手套是否曾用于搬运煤油罐。既然无法确定,也就不具备证据上的价值,相信夫人也很清楚。
其他还存在几处就单纯的火灾来说很可疑的地方,但都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无法为父子同归于尽说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虽然心有不甘,我还是决定对这次的案件就此罢手。事实上这也是客观因素的限制,另外又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我不得不将精力转移到那里。
今后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希望您保重身体,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
在署名后还有一段附言:
又及最近接到一起奇怪的通报。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案发当天,有人在动物园看到您二人的身影。从时间上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夫人您自己也说那天是独自外出购物,所以完全不吻合。我们向那位通报者这样解释了,但他似乎并不是很信服。估计他是看到了一个长相和您相似的人吧。
读完后,我把信纸递给了沙也加。她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趁这时候,我查看了一下随信寄来的那双手套,的确如刑警小仓信上所言,手指的部分有一道咖啡色细纹。
“怎么会这样!”我禁不住喊出声来。佑介的死,果然还是和复杂而丑恶的人性有关吗?
“同归于尽……”沙也加喃喃道,“火灾原来不是单纯的意外吗?”
“好像不能确定吧。那个刑警也只是推测而已。”
“但他在信上说,火灾存在很多疑点,包括这双手套也是。”她盯着我手上的手套说。
“在书房的废墟里找到煤油罐,的确很可疑。”我说,“警方本来也准备认真调查一下吧。”
沙也加似乎从我微妙的措辞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叫‘本来’?”她立刻问道。
“御厨启一郎是法官,当然在警察里也很有人脉。因为这层关系,警方很可能没有深究。倘若御厨夫人再向警方高层提出请求,希望他们放弃深入调查,那就更不必说了。”
“你是说,御厨夫人明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同归于尽,却想要隐瞒真相?”
“有这种可能。”我回答,“换个角度看,警察没有积极地调查,正说明这场火灾并非单纯的失火。”
沙也加目光再次落到信纸上,随即又抬起头。“如果这场火灾真是企图与对方同归于尽的谋杀,那么策划者是谁?是父亲雅和,还是……”
“根据刑警小仓的推理,应该是佑介。”
这个答案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看她的表情,更像是为担心的事情成为现实感到沮丧。
“如果搬运煤油罐的是佑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结论。”
“火灾发生在中午十一点前后,而且二月十一日是休息日,说不定御厨雅和还没起来呢。他好像很喜欢喝酒,这时候宿醉没醒也有可能。要是佑介打算和他同归于尽,这正是绝佳的时机。”
“他是怎样放火的?”沙也加问道,目光中带着一丝怯意。
“这个嘛,就是最传统的做法吧,趁对方睡着时洒上煤油,点上火。很简单,小孩子都会。”
“然后他自己怎么办呢?跳入火海?”
“应该是吧。”
我这么回答后,沙也加一直沉默着,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会是这样吗?
“你有不同看法?”我问。
“那种事情,他做得到吗?”她沉吟着,“那种可怕的事情。”
“当时佑介饱受父亲的折磨,从日记里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人嘛,一旦被逼到绝境,就会做出难以置信的事情来。”
“这我知道。”沙也加以手支颐,微侧着脸,依然无法释怀。
我把手套放回信封。“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无法进一步推断了。所谓佑介蓄意和父亲同归于尽的说法,也只是这个刑警的推测而已。”
“是啊。”她小声回答,目光飞快地扫着信。接下来引起她注意的,是信末的附言部分。“这段附言,”她指给我看,“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意义,肯定只是碰巧看到一个长相相似的人。”
“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他为什么要特地写在附言里呢?”
“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个有意思的插曲吧。”“我不这么想。”她摇摇头,“而且你不觉得这起通报本身就很蹊跷吗?”
“为什么?”
“因为……”说到这里,她舔舔嘴唇,一边整理着思路。理清头绪后,她接着说道:“就算在火灾发生当天看到了相关的人,但为这事特意向警察通报,不是有点奇怪吗?那个时候御厨夫人在哪里,跟火灾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如果说警察怀疑是夫人纵火,为了证明她当时不在现场还可以理解,但从信上的口气看,又不像是这个意思。”
听她这样说,我又把附言部分看了一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你也觉得蹊跷吧?”沙也加紧盯着我问。
“这很难说。”我谨慎地回答,“毕竟总有些人一看到发生鸡毛蒜皮的事件,就连明摆着不相干的线索也要向警察通报,说不定这个通报者也是这种人。而刑警小仓把这件事写在附言里,应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是这样吗?”
“那还有什么可能性?”我反问道。
沙也加将视线投向窗外,咬着右手食指,足足考虑了三十秒。“动物园……”她小声说。
“嗯?”我追问,“你说什么?”
她看着我。“我对‘动物园’这个地方有印象。火灾发生当天去了动物园……火灾和动物园……”她把脸埋在双手里,盯着空中的某个点,“我有种感觉,这两者之间不是毫无关联,而是存在某种联系。”
我勉强笑了笑,把手搭到她肩上。“你太累了,才会对这种细枝末节也这么在意,给它加上本来不存在的意义。”
“不是这样的,我是真的想起了什么。”说完,沙也加又念叨了几次动物园,仿佛坚信那是唤回记忆的咒语。
“我们去吃饭吧,调剂下心情比较好。”
“对不起,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她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强硬。我不由得一怔,信封从手上滑落。这声音让正埋头苦想的她回过神来。她对刚才的话感到有些抱歉,泛起一丝苦笑。“不好意思,明明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却还……”
“那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太钻牛角尖也不是好事。”
“是啊。”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调剂下心情或许更好。你买什么吃的了?”
“也没买多少。”我拎起放在地上的塑料袋。
“那我们下去吃吧。”
“你先去好了,我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
“嗯。”
沙也加走出了房间。确定她下了楼后,我来到房间角落的衣柜前,打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圣经》。
刚才沙也加提到动物园,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昨天检查这本《圣经》的时候,里面夹着动物园的门票。不过当时没怎么留意,连日期也没看。
门票夹在《圣经》中间的地方,是撕得不太整齐的三厘米的票根。共有两张,一张是成人票,另一张是儿童票。
而日期是——
没错,虽然模糊不清,但的确是二月十一日,年份也一致。这不可能是偶然。刑警小仓信上提到的那个通报者说的是实情,火灾发生当天,御厨夫人确实去了动物园。
而且很显然,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信上的附言部分也提到,通报者看到的是“您二人的身影”。那张成人票当然是夫人的,但儿童票是谁的呢?不用说,不可能是佑介。
一阵不祥的冷风从后背吹过,指尖像被冻住了一般,连门票都险些掉落在地。
我把门票重新夹回《圣经》,关上抽屉。但就是这两个简单的动作,我也做得异常僵硬。
背后传来嘎吱一响,我屏住呼吸,回头一看,沙也加正诧异地望着我。
“你在干吗?”她问。
“噢,没什么。”说着,我站起身来,“就是看看抽屉里有什么东西,里面只有一本旧《圣经》。”
我一边说,一边飞速思索如果她提出要看一看,我该如何应付。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急得腋下直冒冷汗。
“既然是基督教徒,有《圣经》也不稀奇啊。”她说。
“说得也是。”
“我们下楼吧。”
“好。”
我暗自松了口气,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1. 斗是日本的容积计量单位,一斗等于18升。日本将石油罐、食用油罐等18升大型金属罐通称为“一斗罐”。


第四章 07
“我反复想过了,你的情形可能并不算特殊。”我嚼着从便利店买的饭团说,“一般人都会把儿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更不用说上小学前的事情了。”
“所以呢?”沙也加看着我。
我就着罐装绿茶咽下饭团。“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权利继续挖掘御厨家的秘密了,毕竟他们费尽苦心,为的就是将一切彻底埋葬。”
这话似乎多少有些效果,沙也加也露出恍然的表情。“这里就是埋葬秘密的坟墓?”
“是啊,”我点头,“这里就是坟墓。”
沙也加抱起胳膊,靠在沙发上,凝视着我的脸。“你发现你有点不对劲。”她的眼神里充满狐疑。
我吃了一惊。“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了?”
“该怎么说呢,就是突然变得消极了。之前你一直很热心地推理……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啊。我只是提议说既然谜团都已解开,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没有权利去挖掘御厨家的坟墓。”
“真的只是这样?”
“当然,不然还能有什么?”我也直视着她。
沉默几秒后,她移开了视线。“我并不认为谜团都解开了。”
“是吗?可是我们对御厨家的悲剧已经了解得很详尽了呀。御厨启一郎对长子雅和彻底死心后,把孙子佑介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育,雅和因此产生心理扭曲,在启一郎过世后,以虐待佑介的形式表现出来。佑介为了逃避这种折磨,策划了一场同归于尽的火灾。这些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呢?”
“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你想太多了。”
“不是。”她从沙发上起身,望着客厅的天花板走了几步,最后在钢琴前驻足,“你刚才讲述的故事里,缺少了我的部分。”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我佯作平静地说,“你基本上就是局外人,和佑介遭受虐待、房屋被烧毁完全没有关系。”
“是吗?”
“是啊,你想说什么?”
沙也加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坐下,做了个深呼吸。“我记得我看到过。”
“看到过什么?”我问。
顿了一下后,她回答:“房子烧毁后的……情景。”
我倒吸了口气:“烧毁后的场景?是御厨家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吧。四周浓烟弥漫,围了好多人,对面是烧得焦黑的废墟……”她轻轻闭上眼,“我和一个人在一起。”
“你是和宁姨,也就是你母亲在一起吧。说不定你们正好目睹了御厨家的火灾现场。”沙也加睁开眼睛,又做了个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她的目光停住了,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在看我面前的茶几。
“你在看什么?”我看看她,又看看茶几,忍不住问。
沙也加望了我一眼,然后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紫菜饭团,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原本飘忽不定的眼神聚焦到了饭团上。
“喂……”
我叫了她一声,却没有回应。她就这样跪在地上,开始喃喃自语。我竖起耳朵细听,她说的是:“别喂它东西,会挨骂的。别喂它东西——”
我用力摇晃着她。“清醒一点,你怎么啦?”
她回过头,眼神里充满被打断思绪的愤怒。“求你了,别管我行吗?”她压抑着怒气说。
“怎么能不管呢,把你想到的事情告诉我吧。”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十分钟,不,五分钟就行,让我静一静。”
一阵强烈的焦灼涌上心头,但我却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那我到旁边的和室等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她默默点头。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和室,在满是落尘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交抱双臂。
别喂它东西——
沙也加的记忆无疑正在逐渐恢复,而我却一片迷茫,不知道该不该袖手旁观。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立刻带她离开,但对她来说,这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吗?
你变得消极了——她这样说我。在直觉敏锐的她面前,拙劣的演技是蒙混不过去的吧。我的确变得消极了,因为我害怕。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八分钟。我尽量放轻脚步去看客厅的动静,却发现沙也加不在那里。
“沙也加!”我脱口大喊,朝楼梯跑了过去。飞奔到楼上御厨夫妇的房间后,赫然看到她正蹲在衣柜前。
沙也加缓缓回过头,动作就像影片里的慢镜头一样,手里拿着本应夹在《圣经》里的动物园门票。
“沙也加……”我又叫了一声。
她动着嘴唇,先是喘了几口气,然后才发出嘶哑的声音。“为什么?”她说,“发生火灾那天,御厨夫人果然去了动物园。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夫人一起去了动物园?”
“你?怎么可能!”我想一笑带过,却笑不出来,脸只是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沙也加定定地望着我,摇了摇头。“确实去过,我想起来了。是在很久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拉着我的那个女人,长相我不记得了,但她穿着和服。那不是我母亲,我母亲平常不会穿和服。”
“这是错觉,你一定记错了。”
“那这是什么?”说着,她拿出动物园门票,“二月十一日,正是火灾发生当天。而且是一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刚才那封信上也提到,有人在动物园看到过御厨夫人。”
我哑口无言。得赶紧想个合理的解释才行,可越是焦急,越找不到遁词。
“夫人去过动物园。那么,她是和谁一起去的呢?这个小孩是谁?是我吗?”
我低着头。恰在这时,一阵风吹来,门砰地关上了。
“夫人是和我一起去的动物园,这件事你早就发现了吧?但你却极力想瞒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骗我了。”她的声音低沉而尖锐,“刚才你不就没把这个给我看吗?”她猛地伸出握着门票的手,“其实我注意到你把什么藏起来了,但我想过会儿再看也不妨,所以假装没发现。”
“冷静点,你现在有点混乱。”
“不是有点混乱,是混乱极了。但是——”她看着手上的门票,“恐怕我已经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什么意思?”我问。
沙也加慢慢抬起头。“就像看电影预告片一样,我想起了几个场景。但那是否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没有把握。不,应该说我很不希望那是真的,因为那些事——”她突然顿住,眨了两三下眼睛,才又说道,“实在太可怕了。”
“沙也加……”我蹲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这都是胡思乱想。你太累了,才会这么想。我们今天就回东京——”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事?”
“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不要说谎。”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沙也加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地下室的那个十字架……”
“……唔。”
“旁边写着‘安息吧’,上方有削过的痕迹,就好像把原来写的字磨掉了一样。”
我想咽口唾沫,嘴里却干巴巴的。
“那是你磨掉的吧?”
“不是。”
“我刚才说了,你不要说谎。”她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手电筒的边上还沾着水泥屑,你就是用那个磨掉了墙上的字吧?你给我说实话。”
我闭上了嘴。沙也加又说:“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那里写了什么?”
见我依然沉默不语,她小声叹了口气。“那我换个问法,那里写的是人名吧?”
不是,我想这么说。但内心有个声音阻止了我。已经瞒不下去了,那个声音对我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名字——”她平静地说,“沙、也、加……对吧?上面写的是‘沙也加’吧?”
我的心里涌起滔天巨浪,随即又逐渐退去,只留下一股虚脱感。
我动了动嘴,却没出声。我发不出。但是,看到我的反应,沙也加似乎已得到答案。
“果然是这样。”她眼里顿时涌出泪水,顾不上擦就站起身,“真奇怪啊。”她说,“沙也加,安息吧。这么说来,叫仓桥沙也加的女孩子已经死了?那我又是谁呢?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才是沙也加的我,高中时代被你称作沙也加的我,究竟是谁呢?”
她背对窗户站着,外面阳光灿烂,这个房间却依然很昏暗。她的身形成了黑色的剪影。
“在那个动物园里,我想给大象喂饭团,和我一起去的女人就对我说,别喂它东西,会挨骂的,久美。”
“久美……”
“大概写成汉字是永久的久、美丽的美吧。不过我不记得了。因为只有那个女人叫我久美,其他人都叫我昵称,也就是——小美。”

第四章 08
当得知佑介日记里出现的“那家伙”即御厨雅和不是佑介的哥哥而是父亲时,我已经意识到了一个矛盾。
这个矛盾的关键出现于御厨启一郎寄给中野政嗣的信上,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没想到老师竟然知道我们第二个孩子即将降生的事情,真是让我吃惊。当时觉得这事不值得特意报喜,也就没有通知您,在此我向您致歉。因为已经生了一个男孩,这次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
当初读这封信时,我以为御厨雅和是佑介的哥哥,所以把这里提到的“第二个孩子”理解为佑介。
然而既然御厨雅和是佑介的父亲,这封信的含义就截然不同了。唯一合理的解读是,第一个孩子是佑介,这时将要生第二个孩子。
佑介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在这个时间点怀孕的,一定是御厨雅和的再婚对象。
这第二个孩子后来怎样了呢?如果平安生下了,佑介的日记里应该会提到才对。
这就是我认为矛盾的地方。
不过这件事可以这样解释:
根据另一封信上所述,御厨雅和与再婚对象也很快离婚。至于内情,是雅和染指赌博,又被学校开除,导致妻子离他而去。我可以解释为,离婚时女方带走了孩子。
但我依然无法释怀。御厨启一郎既然对佑介倾注了深厚的爱,一定也想亲自养育这第二个孙子,至少不会默许长子的妻子把他带走。
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疑问告诉沙也加。虽然很难说明理由,但内心有个声音在警告我,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很危险。
发现地下室十字架旁的文字时,我知道这种预感果然应验了。正如沙也加所说,那里刻着如下文字:
沙也加 安息吧 二月十一日
不可能是一个恰巧同名的少女。这个沙也加,无疑就是佑介日记里出现过的“沙也加”。
不用说,我陷入了恐慌。
在那场火灾中殒命的,并非只有佑介和御厨雅和。住在附近的宁姨的女儿“沙也加”也遇难了。大概是在地下室玩耍的时候被卷入火海的。
总之,这栋房子既是佑介的坟墓,也是“沙也加”的坟墓。
但这么一来,我身边这个同样叫沙也加的女人就成了问题。
她是谁?显然她不是和御厨家毫无关系的人,因为她有关于御厨家的记忆,尽管只是片段。
那一瞬间,我灵光一闪,想起了御厨雅和下落不明的第二个孩子。莫非那个孩子就是沙也加——我称之为沙也加的女人?
我试着回忆佑介的日记。里面有没有哪里提到过这第二个孩子,有没有暗示其存在的语句?
然后我想到了小美这个名字。她在佑介的日记里出现过好几次。“那家伙用大卡车把行李运过来了……我才不想他到我家来。不过小美很可爱,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要是只有小美来就好了。”
“我用纸团和小美玩接球游戏,小美一开始不大会玩,但后来就接得很好了。”
“傍晚宁姨把她的孩子带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小美,我就把小美带了过来。宁姨的孩子含混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
佑介从来没说小美是一只猫,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认定而已。
想到这里,我用手电筒磨去了墙上的文字。一个推理在我脑海里逐渐成形,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我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并且心急如焚地想尽快带沙也加离开这里。
但沙也加并不打算离开,还打开了保险柜,发现了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刑警小仓庄八的信。
读完那封信,再确认了动物园的门票后,过去御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和沙也加有着怎样的关系,我已经差不多完全了解。那张成人票票根清楚证明,御厨夫人的确去了动物园。但小仓却说“从时间上看不可能”,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和夫人自己供述的“独自外出购物”相矛盾吗?不,如果是这样,警方会倾向于怀疑夫人的供述。既然断定“不可能”,必然有相应的根据。
我想,问题可能不是出在夫人,而是和夫人在一起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当天出现在动物园,这才是关键所在。
首先我假设,和夫人在一起的是御厨雅和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说,夫人带着孙女去了动物园。
然后我想起还有一个女孩死在地下室。那个女孩就是“宁姨的女儿沙也加”。
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矛盾。
但如果警察认定被烧死的尸体不是“沙也加”,而是御厨雅和的第二个孩子呢?
那这个孩子出现在动物园不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吗?
当然,警察不会随便弄错尸体的身份,其中一定有原因。
也就是说,御厨夫人去辨认了尸体,并断定这就是自己的孙女。
如此一来,死去的就是御厨家的小美,而仓桥沙也加还活着。
小美随后被仓桥家收养。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仓桥夫妻搬了家,并把小美当成沙也加来抚养。女儿丧失了过去的记忆,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为什么要这样调包,原因现在只能猜测了。依我看,御厨夫人多半是为了小美着想。如果火灾被认定是因为家庭暴力,哥哥和父亲在大火中同归于尽,对小美的将来必然有不良影响。而且父亲作为一个社会人,已经被打上了不合格的烙印。
而对于失去了女儿的仓桥夫妻来说,应该也不会排斥收养恩人的女儿。只是他们会不会有女儿是被御厨家害死的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章 09
“我不是说过,记忆中我来这里玩过吗?当时和我一起玩的是个小孩,那就是沙也加,真正的沙也加。”
昵称小美、名字应该是御厨久美的女人淡淡一笑,如此说道。
“我不想让你痛苦,所以没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嗯,我知道。”
“还有,”我说,“除非经过调查证实,否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
“是啊,要确认过才行。”她走近摇椅,轻轻推了推靠背。椅子像钟摆一样,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我——”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她看着我。“我母亲爱过我吗?”
“啊?”
“我想她也许没有爱过我。虽然努力想爱我,终究还是爱不起来。”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母亲每次看到我,一定会想起真正的沙也加,而一想起来又会愈加悲伤。”
我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目光飘忽不定,仿佛沉淀在意识底层的思绪正在悄然泛起。
“还有,”她继续说道,“她觉得我不好接近。”
“没那回事。”
“不,”她摇摇头,“我的确不好接近。你看过相册吧,我是个不会笑的孩子。”
“突然被别的家庭领养,连名字也变了,有点孤僻也是在所难免。”
“不光是那样,我好像一直在惧怕什么,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与其说母亲没爱过我,不如说我自己不希望被爱。母亲一定对我很头痛吧。”她用双手捂着脸,眼圈已经红了。
我绞尽脑汁寻找安慰的话,但却找不到,无奈只能盯着房间幽暗的角落,感觉陈年的记忆正如灰尘般沉淀下来。
她叹了口气:“对不起,就到这里吧。”
“这种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或许吧。”说完她又歪着头,“但我到底在惧怕什么呢……”
“回去吧。”我推了推她,“该回去了。”
她捋了几次头发,然后环顾室内。“是啊,回去吧。”
我走到窗前,把窗户从里面关上。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她马上打开手电筒。
“这栋房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知道……可能取决于你吧。”
听了我的回答,她微微点头。
把门全部锁好后,我们走下地下室。就在即将出去的时候,沙也加却停下了脚步。
“沙也加就死在这种地方了呢。”她低语着,声音很忧郁。
“这里是复制的啦。”我说。“沙也加说不定很喜欢躲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想?”
“我跟你说过吧,我父母曾告诉我一件我儿时的事情,就是我五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他们急得脸色大变,到处找我,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噢……”
“那间储藏室就是这里吧。他们回忆的不是我,而是沙也加的往事。”
“你也是沙也加啊。”我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细长的眼睛反射着手电筒的光。“你真的这么想?”她问。
“嗯。”我点头,“至少对我来说,你就是沙也加。”
“谢谢你。”
“不用……”
我移开了视线,但很快就又望向她。她也凝视着我。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轻轻拉到身边。她也毫不抵抗地投入我怀中。
我吻了她的嘴唇,然后紧紧抱着她。这种触感和体温,自从最后一次拥抱后,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感受过了。
离开她的唇,我望着她的双眼。她似乎也有所察觉,一直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黑暗中,我们彼此对望着。
就在这时,她突然瞪大眼睛,仿佛被什么吓到。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已从我身边离开,那动作简直可以用躲闪来形容。
她两手捂着嘴,眼神胆怯地向我望来。我发现她在颤抖。
“怎么了?”我这才有机会问道。
但沙也加没有回答。她用力摇着头,然后猛一转身,冲上了楼梯。中途鞋子掉了下来,她也顾不上捡。
我拾起鞋子,追了上去。
到了二楼,我发现佑介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抽泣声。从走廊往里看去,只见沙也加跪在地板上,脸埋在佑介的床上哭泣着。
我伸手去拧门把手,她似乎注意到了:“不要进来!”
我不由得缩回手,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
沙也加终于抬起头,但却没有朝我转过来,而是依旧面对着贴有蒸汽机车海报的墙壁。
“在那个房间里……”她轻声说,“我被那个男人……”
“啊?”我皱起眉头,“哪个房间?”
“就是那个房间,有花瓶和绿色窗帘的房间。在那里,我被那个男人……”说到这里,她烦躁地摇着头,“拜托,把手电筒关掉。”
我赶紧关了手电筒,我们顿时浸没在一片黑暗中。
“我,”她说,“被脱光了衣服。”
我胸口一阵闷痛,向黑暗中的她迈了一步。
“然后为了不让我逃走,还紧紧地抱着我,就在那张床上,那个男人,那个总是带着酒气的男人……”她哽咽了,“我叫他放手,说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他就是不放,还说‘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我不许你也嫌弃我,不许你也看不起我’,一边说,一边对着我的身体——”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她接着说:“不停地舔。”
正要再往前迈步的我停住了脚步。我陷入了一种错觉,她的声音仿佛在四面八方回响,让我有点耳鸣。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我一直很害怕夜晚的来临。”
“你没跟任何人说吗?”我问。
“我开不了口。”她回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出于恐惧吧。我不敢违抗那个男人,害怕他会变本加厉地虐待我。”
我认为这很有可能。遭受虐待的儿童,大部分都没有勇气告诉别人,而是独自苦恼着。
沙也加,不,御厨久美对御厨雅和来说,是唯一一个不会让他想起严厉父亲的人。遭遇了佑介的冷眼相待,御厨雅和一定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和屈辱。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愈发对女儿产生了畸形的迷恋。
我想起佑介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述:
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天什么事都做不下去。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今晚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一直都发生着也说不定……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恶心了。我心情糟透了。今天放学回来,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从明天起该怎么做才好,我还不知道。
不难想象佑介看到了什么。而和他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的人就是小美,即现在的沙也加。
“不要再想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说了废话。
黑暗中,她似乎在走动。
“我想起那天的事了。”
“那天?”
“就是火灾的前一天。佑哥——”她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是的,我叫他佑哥,他叫我小美。那天晚上,佑哥对我说,小美,你讨厌那个男人吧?我马上回答,讨厌。然后佑哥说,那我杀死他吧。”
我震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音在黑暗中意外地响。
“我问他,杀死是什么意思呀?佑哥告诉我,就是让他消失的意思。佑哥还说,我自己可以离家出走,但你走不了,暂时还得留在这里。你想继续跟那个男人一起生活下去,一直被他那样侮辱吗?”
“你是怎么回答的?”
“那就杀了他吧——我这么回答。”她的口气让我心中一寒。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闭上了嘴。
“佑哥说,我会顺利杀死他的,所以你明天跟妈妈去动物园吧,这段时间我会把一切解决的。”
“他本来并没有打算同归于尽?”
“应该没有。哥哥是为了我才要杀死他的,但火越烧越猛……佑哥也被烧死了。他是为了我而死的。”她哭喊得比刚才更激烈。
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我,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才是她记忆被封印的症结所在。
恐怕在得知哥哥死讯的那一瞬间,她就丧失了记忆吧。
“沙也加……”我终于迈出了一步。
“不要过来!”她抽咽着大喊,“还有,我不是沙也加——”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呆站在那里,一筹莫展地听着她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从她呼吸的声音,我感觉到她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
“对不起,”她的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你先回去吧。”“可是——”
“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但我不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当然,她一个人也完全有办法回去,不过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
“再见了。”沙也加这句话,无异于拒绝我继续留在这里。
我无奈地点点头。“好吧,那我走了。”
“不好意思,虽然这里很暗,但请你出了房间后再开手电筒。”
“好的。”
走出房间后,我依旧没开手电筒,摸索着下了楼梯。就在快到地下室的时候,我听到了轻微的动静,是从客厅传来的。
我穿过玄关,走进客厅,然后打开手电筒。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切都悄无声息。
我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最后照到了钢琴。
原来是沙也加看过的乐谱掉到了地上。我打着手电筒走过去,把它拾起来,放回原位。
这时洋娃娃映入我眼帘。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她眼里映出淡淡的光,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
来到屋外后,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皮肤隐隐作痛。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完全睁开眼睛。
我从车上取出沙也加的行李,放在地下室的入口处。
上了车,我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这栋房子。和昨天来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我发动了引擎。
正要驱车离开时,我仿佛听到了微弱的钢琴声,急忙踩下刹车。但之后无论怎样凝神细听,都再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
我重又踩下油门。

尾声
回到东京后,我对御厨家的事作了些调查。已经知道是二十三年前发生的火灾,御厨这个姓氏又很少见,我很容易就从当时的报纸上找到了报道。标题很不起眼,叫作“横滨一栋民宅烧毁父子三人葬身火海”,“三人”指的就是御厨雅和、佑介和久美。
根据报道里提到的地址,我去了一趟横滨。
在御厨家以前所在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栋公寓。周围的土地上也遍布着明显是近年所建的住宅。
我找到了一位很久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向他打听御厨家的事情。老人对那场火灾记得很清楚。
“老爷过世后,那个吊儿郎当一事无成的儿子回到了这里,我们都说肯定是那家伙用火不慎,才导致了那场火灾。如果光是没出息的儿子死了,倒也痛快了,没想到还烧死了两个孩子,太太一定欲哭无泪吧。”
老人说着,皱起了眉头。他还说依稀记得佑介的长相,但妹妹的就想不起来了,因为见得不多。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有可能和仓桥沙也加调包。
而松原湖畔的那栋房屋——其实就是坟墓——的所有者,是御厨家的远亲,一个姓矶贝的人。他是一个靠销售廉价外国商品起家的企业家,现在已经在全国拥有多家连锁店。我设法和矶贝在他的东京事务所谈了十分钟,他说他知道松原湖畔有那样一栋房子,但没有亲眼见过。
“那块地御厨家本来是打算盖别墅的,但后来家里房子烧了,也就顾不上了。据说闲置了一段时间后,御厨老太太一时心血来潮,就盖了一栋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房子。老太太死后,把房子传给了我,但那边没安电线和水管,只能继续闲置着。不过老太太有过交代,将来如果要出售房子,必须先跟一个人联系。”
我问他那个人的姓名,原来是沙也加的父亲。矶贝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
归根结底,御厨夫人是希望怎样处理那栋奇妙的房子呢?一旦矶贝决定卖掉房子,沙也加便很有可能得知那栋房子的存在。她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觉得,御厨夫人一定原本就打算把一切告诉沙也加,所以才会珍重地保管着佑介的日记,以及那些暗示真相的东西。
事实上,沙也加的确由于那栋房子的存在而得知了真相,了解了自己的身份。不过这对她而言是不是好事,就很难说了。
那栋房子对她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她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在了那栋房子里。我这样说,不仅仅是指和她交换了名字的那个“沙也加”实际上早已死去,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短短两天的探险之旅,其实是一次她发现自己尸体的旅程。从这种意义上同样可以说,那栋房子纯粹就是一座坟墓。
自那件事之后,我也时常想起自己住过的那栋屋子。那栋和养育我的父母一起生活过的老屋,那栋我曾在那里被亲生母亲和养父母逼迫作出选择的屋子,那栋我在那里不得不一直扮演乖儿子角色的屋子,那栋我在那里体会到人都是孤零零活着的屋子。
我也同样死在了那栋老屋里,不是吗?儿时的我,已经在那个家里死去了,之后一直在等待着我回来。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从前的自己死去的家,只是他们不愿再见到自己静静躺在那里的尸体,所以假装没发现罢了。
那年年底,我收到了沙也加寄来的明信片。那是她在那栋房子和我道别后,第一次联系我。
明信片上的叙述极其简洁,她已离婚,女儿归前夫。而在最后,她附了这样一句话:
多谢你的关照,我相信我还是原来的我,今后也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寄信人的名字是仓桥沙也加。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