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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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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
  \"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 \"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
  \"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
  \"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
  \"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
  \"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 \"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 \"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 \"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 \"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 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 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 \"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 \"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 \"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 \"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署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以下凡以冰心署名者,不另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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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 \"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 \"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 \"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 \"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 \"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 \"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 \"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 \"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 哥哥 便昏倒了。那时 \"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 \"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 \"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 \"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 \"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 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 \"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 \"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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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雨秋风愁煞人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同《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 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 \"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 。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象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
  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
  \"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 。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 \"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 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 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二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
  \"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 。\"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 \"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 \"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动摇 。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四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
  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
  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 \"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
  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 \"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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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像,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 \"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像,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
  \"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
  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
  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 \"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 \"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 \"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 \"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 \"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
  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
  \"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 \"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作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作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
  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得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
  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的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的黄起来,人民的口音也渐渐的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 \"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
  \"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
  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 \"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
  \"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 可怜呵!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
  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 \"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 。\"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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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 \"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 \"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 。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 \"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 \"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姊了,谁知道 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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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后的安息


  惠姑在城里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从她有生以来,没有领略过野外的景色。这一年夏天,她父亲的别墅刚刚盖好,他们便搬到城外来消夏。惠姑喜欢得什么似的,有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静静的听着农夫唱着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的飞过她的头上。万绿丛中的土屋,栉比鳞次的排列着。远远的又看见驴背上坐着绿衣红裳的妇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觉得这些光景,十分的新鲜有趣,好象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这一天的下午,她午梦初回,自己走下楼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车来,好些日子没有骑坐了,今天闲着没事,她想拿出来玩一玩,便进去将自行车扶到门外,骑了上去,顺着那条小路慢慢的走着。转过了坡,只见有一道小溪,夹岸都是桃柳树,风景极其幽雅,一面赏玩,不知不觉的走了好远。
  不想溪水尽处,地势欹斜了许多,她的车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飞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转回来,已来不及了,只觉得两旁树木,飞也似的往两边退去,眼看着便要落在水里,吓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觉得好象有人在后面拉着,那车便望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来看时,却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后面攀着轮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尘土,回头向她道谢,只见她也只有十三四岁光景,脸色很黑,衣服也极其褴褛,但是另有一种朴厚可爱的态度。她笑嘻嘻的说:\"姑娘!刚才差一点没有滑下去,掉在水里,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说:\"可不是么,只为我路径不熟,幸亏你在后面拉着,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会儿说:\"姑娘想是在山后那座洋楼上住着罢?\"惠姑笑说:\"你怎么知道?\"她道:\"前些日子听见人说山后洋楼的主人搬来了。我看姑娘不是我们乡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点头笑道:\"是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谁?\"她说:\"我名叫翠儿,家里有我妈,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自从四岁上我爹妈死去以后,就上这边来的。\"惠姑说:\"你这个妈,是你的大妈还是婶娘?\"
  翠儿摇头道:\"都不是。\"惠姑迟疑了一会,忽然想她一定是一个童养媳了,便道:\"你妈待你好不好?\"翠儿不言语,眼圈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妈又要。\"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内里盛着满满的水,便说:\"你一个人哪里搬得动,等我来帮助你抬罢。\"翠儿说:\"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动,回头把衣服弄湿了,等我自己来罢。\"一面又挣扎着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着,径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看她那种委屈的样子,不知她妈是怎样的苦待她呢!可怜她也只比我略大两岁,难为她成天里作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轻重厚薄呵! \"这时只听得何妈在后面叫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惠姑回头笑了,便扶着自行车,慢慢的转回去。何妈接过自行车,便说:\"姑娘几时出来的,也不叫我跟着。刚才太太下楼,找不见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要是 \"惠姑笑着说:\"得了,我偶然出来一次,就招出你两车的话来。\"何妈也笑了,一边拉着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诉何妈说她自己遇见翠儿的事情,只把自行车几乎失险的事瞒过了。何妈叹口气说:\"我也听见那村里的大嫂们说了,她婆婆真是厉害,待她极其不好。因为她过来不到两个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里咒骂她,说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的凌虐她,挨冻挨饿,是免不了的事情。听说那孩子倒是温柔和气,很得人心的。\"这时已经到家。她父亲母亲都倚在楼头栏杆上,看见惠姑回来了,虽是喜欢,也不免说了几句,惠姑只陪笑答应着,心里却不住的想到翠儿所处的景况,替她可怜。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边去找翠儿,却没有遇见,自己站了一会儿。又想这个时候或者翠儿不得出来,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亲惦着,只得闷闷的回来。
  下午的时候,惠姑就下楼告诉何妈说:\"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要找我的话,你说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妈答应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远远的就看见翠儿低着头在溪边洗衣服,惠姑过去唤声\"翠儿! \"她抬起头来,惠姑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也有一缕一缕的爪痕,不禁吃了一惊,走近前来问道:\"翠儿!你怎么了?\"翠儿勉强说:\"没有怎么! \"说话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问,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凝神望着她,过了一会说:\"翠儿!还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罢,你歇一歇好不好?\"这满含着慈怜温蔼的言语,忽然使翠儿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动--可怜翠儿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她脑中所充满的只有悲苦恐怖,躯壳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冻饿。她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快乐,只昏昏沉沉的度那凄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稍为和善的话,她都觉得很特别,却也不觉得喜欢,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
  所以昨天惠姑虽然很恳挚的慰问她的疾苦,她也只拿这疑信参半的态度,自己走开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为什么拌起嘴来,在院子里对吵,她恐将她妈闹醒了,又是她的不是,连忙出来解劝。他们便都拿翠儿来出气,抓了她一脸的血痕,一边骂道:\"你也配出来劝我们,趁早躲在厨房里罢,仔细我妈起来了,又得挨一顿打! \"翠儿看更不得开交,连忙又走进厨房去,他们还追了进来。翠儿一面躲,一面哭着说:\"得了,你们不要闹,锅要干了! \"他们掀开锅盖一看,喊道:\"妈妈!你看翠儿做饭,连锅都熬干了,她还躲在一边哭呢! \"她妈便从那边屋里出来,蓬着头,掩着衣服,跑进厨房端起半锅的开水,望翠儿的脸上泼去,又骂道:\"你整天里哭什么,多会儿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愿了! \"
  这时翠儿脸上手上,都烫得起了大泡,刚哭着要说话,她弟弟们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妈气忿忿的自己做了饭,同自己儿女们吃了。翠儿只躲在院子里推磨,也不敢进去。午后她妈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里的污秽衣服,捡了出来,坐在溪边去洗。手腕上的烫伤,一着了水,一阵一阵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着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来了,又叫了她一声,那时她还以为惠姑不过是来闲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不想惠姑却在一旁坐着不走,只拿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对她说要帮助她的话。她抬头看了片晌,忽然觉得如同有一线灵光,冲开了她心中的黑暗。这时她脑孔里充满了新意,只觉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涌在一处,便哽咽着拿前襟掩着脸,渐渐的大哭起来,手里的湿衣服,也落在水里。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湿衣,挨着她站着,一面将她焦黄蓬松的头发,向后掠了一掠,轻轻的摩抚着她。这时惠姑的眼里,也满了泪珠,只低头看着翠儿。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
  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
  从此以后,惠姑的活泼憨嬉的脑子里,却添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她觉得翠儿是一个最可爱最可怜的人。同时她又联想到世界上无数的苦人,便拿翠儿当作苦人的代表,去抚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儿谈到一切城里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时候,必是带些饼干糖果,或是自己玩过的东西,送给翠儿。但是翠儿总不敢带回家去,恐怕弟妹们要夺了去,也恐怕她妈知道惠姑这样好待她,以后不许她出来。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带出来,那糖饼当时也就吃了。她们每天有一点钟的工夫,在一块儿玩,现在翠儿也不拦阻惠姑来帮助她,有时她们一同洗着衣服,汲着水,一面谈话。惠姑觉得她在学堂里,和同学游玩的时候,也不能如此的亲切有味。翠儿的心中更渐渐的从黑暗趋到光明,她觉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冻饿,虽然她妈依旧的打骂磨折她,她心中的苦乐,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
  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的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
  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以后 \"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的想了一会,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的带着走么?\"惠姑说:
  \"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
  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 \"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便道: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
  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的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的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的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 \"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
  \"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
  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的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
  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 。\"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 \"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的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 \"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的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的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 \"翠儿痛的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
  \"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 \"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只可是有罪呵! \"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的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便下楼去找何妈作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 \"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的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的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的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的唤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的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 \"翠儿的眼睛,慢慢的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的说:\"姑娘,这些字我,我都认。。。。。。\"
  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的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她微微的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的站了起来,向她脸上-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后收入文集《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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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总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
  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的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
  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做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的挪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我外,\"他说你什么了?\"他说,\"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给。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小弟弟!
  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
  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的说,\"我--我爱这国旗!\"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小弟弟也不言语了,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国!\"
  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
  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
  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爱,更。我的话说错了!\"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选自《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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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
  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它们是纯洁无疵的。
  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它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用不着都慌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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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光


  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独自抱着膝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
  \"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谁知道!\"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弦断了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君柔笑说:\"这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他这孩子特别不特别?\"叔远听着便道,\"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青年时代的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他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不过晚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阑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飕送着花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分的想离开此地,否则脑子里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君柔笑将起来说,\"不要胡说了,你倒是个实行家,从前的话柄,还提它作什么!\"这时叔远抬头看道:\"今儿是十八呵,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阑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屯积着。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时也没有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零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
  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
  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温静无言,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兴亡呵,只是烦恼混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卷舒着。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说不尽悲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和。--痴绝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纳你了!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它凄动了你的心,你临感难收了。你要和它调和呵,只有一条路,除非是--打破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穿入树林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怜我已经是昏沉如梦,怎禁得这急管繁弦--\"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面依旧吹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
  君柔忽然指着说:\"刚才坐在堤边的,是不是维因?\"叔远也站起来说:\"我下山的时候,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君柔等不到他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来,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响,便不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
  要是维因 他刚才和我的谈话,着实不稳呵! \"叔远俯着看水说:\"水里没有动静,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你真也痴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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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 。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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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蕴含着无限的活泼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终竟写不下去?\"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软的泥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路。风是冷的,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明的符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头来,电光里,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跳上台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的伞。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绫花已经落在椅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稿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挥的写下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门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响。只无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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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最后的使者


  诗人俯伏在众神之王的脚下,祷告说:\"神呵!你赋与我以绝特的天才,使我的诗思横溢,使我笔下惊动了万千的读者。不过我细细的观察,他们从我的诗中所得去的,只是忧愁,烦闷,和悲伤。于人类于世界,只是些灰心绝望的影响。
  神呵,这难道是我唯一的使命么?若这是你的旨意,我又何敢妄求?只是还求你为无量数的青年人着想,为将来的世界着想。\"
  光明的雾中,神飘扬着冰绡之衣,扶着银杖,低眉听他祷告--神悠然深思,微微的笑道:\"从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人类的生命,只激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悲伤是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起来去罢! \"
  诗人依旧跪在冰冷的石上,说:\"神呵,你也说了,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可怜他来去都不分明,何必不使他痴狂,使他沉醉,使他忘却这分内的悲伤呢?倘若蒙你扶助我,我便死心蹋地的要担当这个使命呵。\"
  神悠然深思,慢慢地举起银杖,指着诗人的心窍,清清楚楚的说:\"现在,我更赐你无限的智慧,好和我这些缟翼珠缨的使者,在心灵中有深密的接触,我使你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看看能否遮蔽却人生的烦闷。好了,起来去罢!\"
  这时节无数羽衣蹁跹的使者,从光明中转将出来,拉着手,绕着圈儿,唱着别神的曲。最后便扬起翅来,从神光中飞散了,下隐在尘寰里。--诗人眼看着他们去了,便心满意足的祷告说:\"神呵,求你永远扶助我。\"
  诗人坐在树下浓荫中,雨点打到他心上来,他笔不停挥的成了一节很长的诗。他携带了这诗,先送给一个青年人。
  青年人看了,默默的呜咽赞叹,说:\"你这诗好极了;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只是怎的增加了我无边的烦闷?\"
  诗人接过诗来,忧忧愁愁的回去。他开始诅咒雨的使者。
  雨的使者显现在他面前,说:\"诗人呵,你不要责备我。
  我本是生命树上一滴的露珠,洒到地上来,变成了点点同情的眼泪,要使千万人伤心的。\"
  于是这使者飞去了。
  诗人夜阑起坐,星月的光射到他心上来。诗人又成了一首诗,立刻寄给他一个老朋友。
  回信来了说:\"你这诗好极了。可知人生如梦,来去都不分明,黑夜来到了,快乐又在哪里?\"
  诗人将诗扯得粉碎,诅咒夜的使者。
  夜的使者低着头说:\"我只会用万条烦恼丝儿,穿起星儿,结就漫天的珠网,来笼络住全世界的死和失望的,我只会悬起反映悲欢的月镜,表现出古往今来无边的慷慨抑郁,来触动人类的悲伤的。\"
  夜的使者也飞去了。
  诗人走到水边坐下,从水里看见了对岸的花。花和水反映到心上来。诗人才思奋发,成了一首长歌,顺手便递给水边一个浣衣的女儿。
  她读了几遍,泪落下来了。说:\"先生,你写的这就是诗么?这就是我心中常有的话,怎么就说不出来?可是你替我说出来了,我心里却为何又这般的感动?我明白了,原来。\"诗人不等她说完,便连忙回身走了。
  诗人默默的背倚窗户站着。
  水的使者荡荡漾漾的显现了,说:\"诗人呵,这又算什么呢?我本是昼夜里流着,输送了人类的年华和兴亡的事迹,来归入那茫茫的大海的。\"
  花的使者很明媚的笑着说:\"诗人呵,你错用了我了。我只是发泄宇宙的灵气,幻作千红万紫;从地里出来,要点穿世人的灵窍的。\"
  两个使者携着手飞去了。
  诗人诅咒遍了下凡的使者。--最后便惭愧忧伤的到了众神的王那里,那些飞回的使者,正围着神座站立着。
  神庄严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了!我原是说与你的,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我的这些使者,何尝不是随时随地辅助你,又何尝不是愈辅助愈受你的诅咒呢?\"
  诗人俯伏流泪说:\"神呵,你可怜见他们激箭般的年月,也为着完成了我的使命,又何妨使他们暂时痴狂沉醉?我原知世上到头都是空虚,但也何妨使他们暂时蒙蔽?\"
  神微微地笑道:\"也罢,我赐给你最后的使者,他原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的国里。如今你试带他到凡间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愿。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暗花明。可是这也不是真的,世间一切都要模糊了!\"
  诗人稽首说:\"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间酣醉;我原只要。\"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诗人呵,跟着我来!\"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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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烦闷


  几声晨兴的钟,把他从疲乏的浓睡中唤醒。他还在神志朦胧的时候,已似乎深深的觉得抑郁烦躁。推开枕头,枕着左臂,闭目思索了一会,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不痛快。这时廊外同学来往的脚步声,已经繁杂了,他只得无聊地披衣起来;一边理着桌上散乱的书,一边呆呆地想着。
  盥漱刚完,餐铃响了,他偏不吃饭去;夹着书,走到课室,站在炉边。从窗户里看同学们纷纷的向着餐室走,他的问题又起了:\"到底是吃饭为活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但是。\"他的思想引到无尽处,不禁拿起铅笔来,在本子上画来画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地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回头看时,正是同班友可济和西真,也一块儿夹着书来了,看见他都问:\"你怎么不吃饭去?\"他微笑着摇一摇头。他们见他这般光景,就也不说什么;在炉旁站了一会,便去坐下,谈论起别的事来。
  要是别日也许他也和他们一块儿说去,今天他只不言语,从背后呆呆的看着他们。他想:\"西真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总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实用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只多些烦恼,不如浑化些好。\"又想:\"可济昨天对我批评了半天西真,说他不体恤人,要一辈子不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来,也许又有什么求他的事,也未可知。总之人生只谋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爱和仇,也只是以此为转移,--世间没有真正的是非,人类没有确定的心性。\"又想,\"可济的哥哥前几天写信来叫我做些稿子,还没有工夫覆他,他哥哥 \"这时同学愈来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断,便拿起书来,自去坐下。
  他很喜欢哲学,但今日却无心听讲,只望着窗外的枯枝残雪。偶然听得一两句,\"唯物派说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只是无目的底力与物的相遇。\"这似乎和他这些日子所认可的相同,便收回心来,抬头看着壁上的花纹,一面听着。一会儿教授讲完了,便征求学生的意见和问题,他只默然无语。他想: \"哲学问题没有人能以完全解答,问了又有什么结果;只空耗些光阴。\"
  一点钟匆匆过去了,他无精打采的随着众人出来。
  回到屋里,放下书,走了几转,便坐下;无聊的拿出纸笔,要写信给他姊姊。这是他烦闷时的习惯,不是沉思,就是乱写。
  亲爱的姊姊:
  将我的心情,冷淡入无何有之乡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无恒。和我交浅的人,总觉得我是活泼的,有说有笑的,我也自觉我是动的不是静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时的起烦闷,不但在寂寞时,在热闹场中也是如此。姊姊呵!
  这是为什么呢?是遗传么?有我的时候,勇敢的父亲,正在烈风大雪的海上,高唱那\"祈战死\"之歌,在枪林炮雨之下,和敌人奋斗。年轻的母亲,因此长日忧虑。也许为着这影响,那忧郁的芽儿,便深深的种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为环境么?有生以来,十二年荒凉落漠的海隅生活,看着渺茫无际的海天,听着清晨深夜的喇叭,这时正是汤琵琶所说的\"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的境象了。像我们那时的--现在也是如此--年纪和家庭,哪能起什么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经得几番凄动,久而久之,便做成习惯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独学无友,只得和书籍亲近。更可恨我们那个先生,只教授我些文学作品,偏偏我又极好它。终日里对着百问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怀忧世。再后虽然离开了环境的逼迫,然而已经是先入为主,难以救药了。
  我又过了几年城市的学校生活,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乐迷眩,但渐渐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学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可与谈话的朋友。他们虽然不和我太亲密,却也不斥我为怪诞,因为我同他们只说的是口里的话,不说心里的话。我的朋友的范围,现在不只在校内了。我在海隅的时候,只知道的是书上的人物,现在我已经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过得很!我对于这些人物,由钦羡而模仿,由模仿而疑惧,由疑惧而轻藐。总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会,同时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说了,自此而止罢。姊姊呵,前途怎样办呢?奋斗么?奋斗就是磨灭真性的别名,结果我和他们一样。不奋斗么?何处是我的归宿?随波逐流,听其自然,到哪里是哪里,我又不甘这样飘泊!
  因此我常常烦闷忧郁,我似乎已经窥探了社会之谜。我烦闷的原因,还不止此,往往无端着恼。连我自己也奇怪,只得归原于遗传和环境。但无论是遗传,是环境;已的确做成了我这么一个深忧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终不能磨灭呵!我能咬着牙慰安人,却不能受人的慰安。人说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认是冷的理性。这时谁是我的慰安,谁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泪,不能在你面前掩盖,我的叹息,不能在你耳中隐瞒。亲爱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儿\",--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学们赠你的这个徽号--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虽不能壅塞我眼泪的泉源,你却能遏止这泉流的奔涌。姊姊呵!你虽不和我是一样的遗传,却也和我是一样的环境,怎么你就那样的温柔,勇决,聪明,喜乐呢?--虽人家也说你冷静,但相形之下,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历史中的变迁和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道力。我已经觉得是极力的模仿你,但一离开你,我又失了自觉。就如今年夏天,我心灵中觉得时时有喜乐,假期一过,却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飘流在觉悟海中--或是堕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来,虽然笔谈比面谈有时反真切,反彻底,然而冬夜围炉,也是人生较快乐的事,不过却难为你走那风雪的长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来,上礼拜我回家去的时候,他还嘱咐我--他决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泼爽畅的孩子。我有时想,他还小呢,十岁的年纪,自然是天真烂漫的。但无论如何,决不至于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远像你,就是我的祷祝了。
  姊姊!风愈紧了,雪花也飘来了。我随手拿起笔来,竟写了六张信纸,无端又耗费了你五分钟看信的工夫,请你饶恕我。亲爱的姊姊,再见罢!你忧闷的弟弟
  匆匆的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慢慢的叠起来。自己挪到炉边坐着,深思了一会,又回来,重新在信后注了几句:
  思潮起落太无恒,也许天明就行所无事了。我不愿意以无端的事,不快了我,又不快了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其实这信,他姊姊未必能够看见:他烦闷时就写信,写完,自己看几遍,临到付邮的时候,说不定一刹那顷,他脑子里转一个弯儿,便烧了撕了。他不愿意人受他思想的影响,更不愿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这样的受环境的逼迫。横竖写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经发泄,不寄也没有什么,只是空耗了无数的光阴和纸笔。
  这时场院里同学欢笑奔走的声音,又散满了,已经到了上午下课的时候。他觉得饿了,便出来自己先走到餐室里。一会儿同学们也来了,一个个冻红着脸,搓着手,聚在炉边谈话。可济回头看见他,便问:\"这两点钟没课,你做什么来着?\"
  他说:\"没做什么,只写了几封信。\"可济说:\"正是呢,我哥哥等着你的回信,千万别忘了。\"他点一点头。
  饭后走了出来,大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飘舞。正走着,西真从后面赶上说,\"今天下午四点的委员会,你千万要到。\"他便站住了说,\"我正要告诉你呢,今天是礼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写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点事。
  今天就请你替我主席罢,我已经告了假了。\"西真道:\"你又来,哪能有这样凑巧的事。你若不去,他们又该说你了;办事自然是难的,但你这人也未免太 \"他沉下脸来说:\"太什么?\"西真咽住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劝你总是到了好。\"他低下头走着,半天不言语,一会儿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要弄聪明,我何苦白操这一番心?做来做去,总是这么一回事。什么公益?什么服务?我劝大家都不必做这梦了。撒手一去,倒可以释放无数劳苦的众生。其实我也不用说别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认,我便是罪恶的魁首,魔鬼的头儿。\"西真听了,也不说什么,这时已经走到他屋门口,他又说:\"其实--我倒不是为这个,我今天真有点事,请你千万代劳;全权交给你了。不必再征求我的意见。\"西真迟疑了一会说,\"也好。\"他便点一点头进去了。
  到了屋里,百无聊赖,从冻结的玻璃窗里,往外看着模糊的雪景,渐渐的困倦上来;和衣倒下,用手绢盖上脸,仿佛入梦。
  不一会儿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烦躁,便起来想回家去。忽然忆起可辉的信未复,不如写了再走,拿起笔来,却先成了一篇短文字: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进社会,他逐渐的看破\"社会之谜\"。使他平日对于社会的钦慕敬礼,渐渐的云消雾灭,渐渐的看不起人。
  社会上的一切现象,原是只可远观的。青年人当初太看得起社会,自己想象的兴味,也太浓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观,只有冷笑。他心烦意乱,似乎要往自杀的道上走。
  原来一切都只是这般如此,说破不值一钱。
  他当初以为好的,以为百蹴不能至的,原来也只是如此。--这时他无有了敬礼的标准,无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独往独来,孤寂凄凉的在这虚伪痛苦的世界中翻转。
  他由看不起人,渐渐的没了他\"爱\"的本能,渐渐的和人类绝了来往;视一切友谊,若有若无,可有可无。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我要问作青年人环境的社会!
  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诣的倾向自然。--但是宇宙是无穷的,蕴含着无限的神秘,沉静的对着他。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对此是绝无探索了解的希望。他只有低徊,只有赞叹,只有那渺渺茫茫无补太空的奇怪情绪。
  两种心理,将青年人悬将起来,悬在天上人间的中段。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青年要问宇宙,也要问自己。
  青年自己何尝不能为人生和宇宙,作种种完满的解答?但理论是一件事,实践又是一件事。他说得来却做不到,他至终仍是悬着。
  这两方面,又何尝不可以\"不解之解\"解决了?但青年人不能升天,不甘入地;除非有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来适应他。
  宇宙终古是神秘的;但社会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虚伪和痛苦,使一切的青年人不至于不着边际?
  极大的危险,已经临到了,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
  他一口气写完了,看了一遍,放在旁边,找出可辉的信来,呆呆的看着,半天,很昏乱的拿起笔来,又写:
  可辉兄:
  读了,很好。我也是极喜欢月夜的,我经历过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那美景恐怕你还没有遇见过。但我总觉得月夜不如星夜;月夜的感觉散漫,不如星夜那般深沉。灿烂的繁星,衬着深蓝的夜色,那幽深静远的太空,真使人微叹,使人深思,使人神游物外呵!我有时对着无星的月夜,恨不得将心灵的利斧,敲碎月明,幻作万千星辰,叫它和着风中的密叶繁枝,颂赞这\"自然\"的神秘。
  你也曾有这种的幻想么?
  论到文学创作问题,天才以外的人,自然总不如天才的创作那般容易。--这容易不是多少的问题--因为见得到是一件事,写得出又是一件事。天才的观察,也许和别人一般,只是他能描写得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深刻,便显得高人一着。不过将创作文学的责任,交付天才,也有一件危险。他们的秉赋不同,感觉从他脑中渗过的时候,往往带着极浓厚的特具的色彩;乐便乐到极处,悲也悲到极处。愈写得动人,愈引导阅者趋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他所描写的对象,就未免模糊颠倒了。到此牵连到文学材料问题,我又起怪想了,宇宙中一切的物事,在在都是可描写的;无论在山村,在都市,只要有一秒钟寂静的工夫,坐下想一想,站住看一看,我们的四围,就充满了结构非常精密的文学材料,又何用四处寻求呢?我主张与其由一两个人--无论是否天才--来描写,不如由大家同来实地观察,各人得着自己的需要。一两个人的感觉和文字,怎能写尽这些神秘,没的玷辱隐没了这无限的\"自然\"!
  文坛上真寂寞呵!我不信拿这些现时的文学界中人的人格,就足以支撑我们现代的文学界,然而他们的确已这样的支撑了,真是--我也知止了,忏悔了。然而古往今来,其实也都是如此,古文学家或者还不如今,不过我们看不见,便只有盲从赞叹。何必多说?世界上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虚伪。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后人,历史中也尽是一脉相延的欺哄的文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你说我的话。你说我只能影响别人,却不能受人的影响。你太把我看重了!我哪里有影响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响,是的确不少,你不理会就是了。你又劝我不要太往悲观里思想,我看这个不成问题,我近来的思想,几乎瞬息万变。告诉你一个笑话,我现在完全的赞同唯物派的学说。几乎将从前的主张推翻了。不过我至终不承认我昨日的主张,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读的书也太少。人生观还没有确定;偶然有些偏于忧郁的言谈和文字,也不过是受一时心境的影响和环境的感触,不至于长久如此的,而且如不从文字方面观察,我就不是悲观的我。因此我从来不以思想的变迁为意,任这过渡时代的思潮,自由奔放,无论是深悲是极乐,我都听其自然。时代过了,人生观确定了,自然有个结果。请你放心罢,我是不须人的慰安的,谢谢你。
  \"作稿问题\",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刚才乱写的,不过请你看一看--这便是末一次。因为我愈轻看人,愈拿着描写\"自然\"不当做神圣的事;结果是我自己堕落,\"自然\"自杀。我不想再做了,不如听\"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个渔夫农妇的心中,覆盖了无知无识的灵魂,舒展了无尽无边的美。
  到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所爱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泼胜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经昏暗了,我要回家去。归途中迎面的朔风,也许和你楼旁的河水相应答。何不将心灵交托给这无界限的天籁,来替我们对语!你的朋友。
  匆匆的写完,和那篇稿子一块儿封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给姊姊的信来,一同放在袋里。捡出几本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来;一眼望见西真和几个同学,都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目送着他。
  街上只有朔风吹着雪片,和那车轮压着雪地轧轧的细响。
  路灯已经明了,一排儿繁星般平列着;灯下却没有多少行人,只听得归巢的寒鸦,一声声的叫噪。他坐在车上想:\"当初未有生物的时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洁白无际,未经践踏,任它结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暂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远,竟然忘却寒风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楼去,捻亮了电灯,放下书,脱了外衣,又走下来。
  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想什么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屋里一切都笼盖在寂静里,钟摆和木炭爆发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内,只有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着,\"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这时他一天的愁烦,都驱出心头,却涌作爱感之泪,聚在眼底。
  母亲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走近来,俯在弟弟的身旁。母亲说:\"你回来了,冷不冷?\"他摇一摇头。母亲又说:\"你姊姊来了一封信,她说。\"他抬起头来问道:\"她说什么?\"母亲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他低下头说:\"没有什么--\"这时他的眼泪,已经滴在弟弟的脸上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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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疯人笔记


  其实我早就想下笔了:无奈我总不能写,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结,恐怕太倦乏。而且这里面的事,说出来你们也不了解,这原是极糊涂极高深的话--但是有些聪明人劝我说:
  \"你这么一个深思的人,若不把这些积压思想的事,尽情发泄出来,恐怕你要成为一个 \"他们的末一句话,至终没有说出。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我,还是戏弄我。但这都不关紧要;我就开始叙一件极隐秘极清楚的事情了。
  太阳怎样的爱门外的那棵小树,母亲也是怎样的爱我--\"母亲\"?这两个字,好像不是这样说法,只是一团乱丝似的。这乱丝从太初就纠住了我的心;稍微一牵动的时候,我的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灵魂那时候却是甜的。
  这乱丝,世上没有人解得开,上帝也解不开--其实上帝也是一团乱丝,母亲也解不开。
  母亲--也就是乱丝--常常说我聪明,但有时又说不要太聪明了,若是太聪明了,眼睛上就要长出翅儿来,飞出天外去了。只剩下身体在地上,乌鸦就来吃了去--但我想那不算什么,世上的聪明人不止我一个。他和他,还有他;他们都是聪明人,没有事会说出事来。一夜的浓睡之后,第二天起来,却做了许多诗,说他们半夜里没有睡。看见人来了,就抱出许多书来,假装看着;人去了,却来要我替他们补鞋。
  他们的眼睛上,却还没有长出翅儿,乌鸦也不来吃他。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样,真可笑!
  但无论如何,我不要多看着他们。要多看他们时,便变成他们的灵魂了。我刚才不是提到那门外的小树么?就是这棵小树,它很倾向对面屋上的一个石像。看来看去的,一夜发热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变成石像了。这话说起谁也不信,但千万年以后的人,都来摄了他的影儿去,这却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的屋子虽然又矮又小,但是一开起门来,就看见街道。
  就是天空,也比别人的阔大得多了。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泪的! --世人的鞋,怎么这样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里一根绳子,拉来拉去的。但并不是他们要我补,是我自己唤住经过的人,要替他们补的。我想与其替他们补鞋,不如教给他们怎样的走道。不过如他们都晓得怎样走道,我也没有了拉来拉去的材料了。
  世间没有一个人会写出充满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的字,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会认得的。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 --他的字写在书上,连纸页都凹凸出来了,我便是闭着眼,也知道是他写的。他是王子,谁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他母亲是印度人,这是我所知道的,无怪乎他是这般的温柔洁白了。世界上只有印度人是温柔的,是洁白的。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当他十个轮子的雪车,驾着十匹白马,跟随着十个白衣的侍者,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街上的尘土,便纷纷的飞进来报告我了! --我敢说没有人不敬慕喜欢他,但他却是这般的不爱理人,也许是他的印度的母亲教给他的。无论如何,他总和乱丝有些深密的关系,更造成他腼腆含愁的样子了。
  他虽然不爱理人,却有时来看望我。是可怜我老无依靠么?是叫我补鞋么?然而他是永远赤着脚的,他本是永远坐在车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触的 --他来时,我很自然。我喜欢他么?不过这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在我心里,极其模糊。容我再仔细回想看 有了,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晓的事。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我的眼睛要长出翅儿了,他恐怕乌鸦吃了我,血水滴到他的赤脚上,他防备着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许就是乌鸦--倒也有些人喜欢他。他却是走在道上,鞋更是非常的破烂。我不能再替他补了,这一根绳子,尽着拉来拉去的,有些烦腻了。
  天如不开朗,就是有人很忧愁,要死了。这光景瞒不了我,乱丝曾告诉过我。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来了,他说话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会长出翅儿来,我实在看不起他--他说\"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请他替他作王子了。并且说\"白的他\"为他的缘故,下地来走了。他说这话时,带些难过的样子,却又喜欢。我战栗起来,绳子都落到地上了。我的唇儿不能说话,我的心却求上帝赦免他。他的死期要临到了,上帝呵,乱丝呵!赦免他的明白罢!
  倘若他再这样的明白,不是我说 \"白的他\"车上的鸾铃响了,\"黑的他\"为何又跑了?世界上乱得很,我要哭了;眼泪是乱丝拉出来的,乱丝是纠在世界上的,可笑! --天又黑了。
  门户要是浅了,消息是很快的,人们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会挨着门敲着去告诉他们的。
  聪明人,也抱着很新的书出来,彼此的说着\"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许多的抒情和叙事的诗。这乱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谈话,都证明世界有翻转的时候。
  晚霞要是红了,也是有人从昏乱的快乐中要死了
  一抬头雪车停在门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 \"白的他\"坚凝的站在我面前。上帝呵!乱丝呵!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却都低着头看我,--这都是\"黑的他\"召的祸,我早料到有这一日。\"白的他\"永远是温柔的,却也有深恨的时候,因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变低的,直布罗陀海峡是要变浅的。
  \"白的他\"也不再说话了;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十个侍者,都惨默无声--他的衣裳都冻结得如同银甲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飞出盛怒的光气来。我怕极了!他上车时,我已听得他背上的银弓,不住的??的响。
  我惊魂未定,车儿也许走到街头了。\"黑的他\"从我门口也过去--上帝呵!那自以为清洁的人,要伏罪了。
  我几乎不能转动,但我至终跳了出去。雪车过处,\"黑的他\"紧握着胸前带血的箭矢,闭着眼卧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车上,含怒的凝视着,弓儿还在手里,侍者们也一排儿的低着头--马又飞驰去了。
  我又跳进来了,我的心几乎要飞出腔子来,要不是我握着,就 富士山是十二万尺高,直布罗陀海峡是十二万尺深。若不是它们这样的高深,我也没有了拉东拉去的材料了,我要哭了!
  聪明人只因太聪明了,眼睛里反长不出翅儿来。他们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诗了--咳!哪一件事瞒得过我;你们半夜里睡罢,起来再偷着彼此抄罢!我敢说,我那小树,是你们逼得它变成石像的,可惜辜负日光抚爱了它一场,横竖我要同你们 现在你们又讥消\"黑的他\"不自量了。杀人的事,都是你们做成的; \"白的他\"心中狂热的血,也是你们倒给他的--乌鸦来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亲,原是住在瓶子里的;瓶子破了,便没了住处了。这瓶子是乱丝纠成的,乱丝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实并不是乱丝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乱丝,也不必分彼此了。这倒不干我的事,我只拉我的绳子就完了。因为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我要不拉,就消灭了许多,永远没有人知道了,这是极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亲走时,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来世界也不愿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愿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如同我们中间那些聪明人一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了。其实这去与不去的念头,在我心里,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远挂着无数带血的箭矢,尖儿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里。但我相信他的血里,未必会有悔罪的言词,这也是那些聪明人激励他的。
  下雨以后的尘土,是不能报信的。\"白的他\"来辞别了,依然是腼腆含愁的样子。他的怒容消灭在我的心里,只如同做梦一般--其实梦是什么,我完全不能知道,只觉得是很无影响又很受影响的事,又是这根绳子所常常穿过的。这绳子是每个孩子一入了世,就带着的,只是他们如不喜欢有梦,也可以从一把剪刀上跳过,绳子就断了。这把剪子是不容易寻得的,这也是,我的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种不远不近的话和我说:他要跟他母亲去了,破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强住下,天风也要将他们吹飞了--这理我早就知道--他现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里有他们的雪宫。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亲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脚是不怕冷的。再一说,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在太古原是相连的。
  他撩着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儿的恭敬着和我行了一个辞别的礼。他赤着脚上车了,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耳中还听见他那雪车上鸾铃最后的声音,还看见他回头望着,依然是那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 上帝呵,乱丝呵!这无结果的,不彻底的,难道永远是如此么?我也只得盼望他永远是如此!
  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悄的彼此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 \"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们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了!
  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以后的小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会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心里,从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聪明人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交给啄人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 --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人酷虐的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的鞋破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要步那小树的后尘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誓:我诅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见了这些无影响又受影响的事!
  上帝呵!母亲呵! --你们原都纠在乱丝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我只求你们使乌鸦晚一点来,不要在我眼睛飞到半空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肉体被吞啄,因为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也求这乌鸦吞啄了我之后,飞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来作证据,告诉\"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脚上,他原是怕这个的--说补鞋的老人,眼睛已经飞去了,在他未飞去之先,已替他诅咒了那些聪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儿,垂下来了,遮住了我的脸。我的绳子,我也不带去了,谁拾了去,就算是谁的。在我平日很亲近的东西,如破鞋尘土之类,我都不能顾了。
  心中的冰块,相磨压的声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儿也鼓动了,乌鸦来了!
  想起来了,还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话,要告诉你们。我如现在不说,终古也不能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罢!血轮已经凝结到指尖,我的笔儿不能移动了,就此--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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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遗书


  宛因死去,到如今整整两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在我精神上,有永远的存在。我们自从相识起,都是在一处。
  直到三年前她的病态显著了以后,才分离的。两年前的今日,她在形质上便永远和我隔绝了--今日为忆念她,又读她在海滨养病时寄我的几封信,无端又引起我无穷的怅惘!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啊!你许我发表你的遗书么?
  四,十,一九二二。
  一
  冰心:
  和你相别不过九点钟,我已和你替我介绍的朋友海女士相见了。怪不得你这样的仰慕她,阵阵的浪花,使人坐对有悠悠之思。
  姑母很康健,她自己到车站来接我。她的园子里,玫瑰花都开遍了。她把我安置在三层楼上,卧处却在露台的凉篷下;因为我的病是要海风来疗治的。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坐在阑边。海面黄昏的景物,是怎样的可爱呵!晚霞也正临照着。一日的火车,很使我乏倦,不能多写什么。明天早起,精神较好的时候,可以详细的报告你。
  母亲大概是过两天回去,家里还有事,她送我来,不能住得长久。她应许每两个礼拜来看我一次。
  冰心!你自己在宿舍里寂寞么?我盼望我快快的好了,可以早些回去--再见罢!宛因二
  冰心:
  在这里真是一种从前没有经过的生活。昨晚我独自睡在露台上,母亲和姑母在旁边坐了一刻,替我覆盖好了,叮嘱了几句,便下去了。繁星在天,海波如啸,我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空灵和惆怅。新凉真是逼人呵!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今晨海面上的阳光,将我的灵魂唤醒了。无边的波浪上闪烁的金光衬着东山??的晓色,这景物都陈列在我的眼底。
  我不能描写,也更不敢描写。我只静静的坐着,只觉得庄严,只觉得伟大!
  下楼后和母亲、姑母,一同在园子里葡萄架下用着早餐。
  朝爽迎人,海滨的天气,毕竟和城市不同! --姑母真是个福人,可惜她没有儿女,太寂寞了。她的宅子和园子都极精致;山脚下还有她的田地,佃户也很多。她说过两天还要带我绕着海滨,去看农夫们秋收。
  她极爱我,也极喜欢有我的朋友来看我。不知道两星期后,母亲回去再来时,你能否和她一同来?宛因三
  冰心:
  信收到了,三天没有回复你,因为我又觉得不很舒服。医生也来看过,只开了方,没有说什么。
  这时母亲已走了,我送她到车站又回来了,我是不能离开母亲的,但现在也无可奈何。她一去了,一切都觉得泛泛无着;往深里说,就是不知我还是我。惆怅,离开母亲的惆怅呵!
  近日又阴了天,凉多了。姑母不许我出去,常常和她一同坐在廊子上,谈些话儿。姑丈早故去了,我虽未曾见过他,但从姑母口中,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像片便悬在厅屋里,眉宇间充满了沉毅和慈祥。他死在海里,连坟墓都没有--这就是姑母不肯移居城市的原因--姑母每一提及,就要下泪。冰心呵!为国死是极尊荣的,坟墓又算什么呢?只添个后人伤心的资料罢了。
  你近来忙得很,是不是?但忙碌比闲散好,可以省却许多无谓的思想--蒙同学们挂念我,请你替我谢谢她们。也请告诉她们说我已日有起色了。
  我的书架上,近窗的那一边,有两本黄皮的书,名叫《慧劫》的,请检出寄来给我,我只看了一两页,很想看完。宛因八月十二日
  从前的几封信,都没有注着日子,但我觉悟到信后的月日,有时是极有关系的。
  四
  冰心吾友:
  《慧劫》收到了,很喜欢!这时夜中的风吹着窗帘,似乎代你诉说了你的寂寞。现在正是校中夜间自修的时候,你桌子对面的座儿空了;平日坐在你对面的她,正在山半听着海风呢!我又何曾不寂寞?但有海山为我的伴侣,便寂寞也不觉得了。
  我平日喜欢学写些小文字;在校时总不得空闲,也不敢写,因为写起来就不免要耽搁了功课。现在整天闲着,拿起笔来,又觉寂无可写。有时被景物所鼓舞,因着一时不可遏抑的冲动,便写了,写完一看,又嫌它太\"动\"了。你不是常常劝我不要焚稿,姑且留着作为思想经过的历史么?但我却不能这样做,思想发为文字,到了纸上,已经着迹了,再留着就更着迹了。所以我做完便抛在炉里了,有的也留着,但至久也不过两三天。你如看见,又要说可惜。我自己却总不觉得,我做了,我烧了,原是极自由的事!
  园里的花下,常常是我坐立的所在,姑母也在旁边。软椅上,对着晴光万里的大海,长夏初过,微曛的天气,使人倦极。鸟声和着隐隐的涛声,也好似催眠的歌,有时便真朦胧睡着。
  你们在课室里,午后必是更困倦了。你记得上季我在班里上着课,困极,书掉在地上,把你也从微睡中惊醒了么?那时多么有趣呵!
  不再说什么了,姑母不让我多写字,再谈罢!
  你的朋友宛因八月二十日五
  冰心:
  这里下了三天的秋雨,微寒中人,窗下只有我自己,无聊极只得写信了。
  离家已有两星期,山光和海色都被我思家的情绪浸透了,我十分的忆念母亲。母亲也是忆念着我!冰心呵!这不过是暂别,若是永别又当如何 我对于世间一切的事上,都能支撑自己,惟有母亲的爱,真使我柔弱到了极处!
  我只得勉强说穿了,我这病恐怕很危险!我近来静坐时,常常预想以后的光景。我所最关心的,就是我--后,最好不要使母亲触绪怀人。我平日看书,遇有可心处,便用笔在眉上加些批语。现在也不敢写了,恐怕以后母亲拿起书来,要伤心的。--其他的事,也处处不使它留印迹。
  冰心呵!想到这里,凡百都空了。我--后,只要有母亲,姑母,和你,忆念着我,我--去也是值得的。但这也是虚浮的话,忆念不忆念,于死去的人真没有什么。精神和形质,在亲爱的人的心目中,一同化烟,是最干净的事!
  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倘若旁边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表明死者对于生命永远的惊诧--就更好了。这墓要在山水幽静处,丛树荫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后,不要什么记念,也不必有人有什么对于我的文字。如有之,还请那人自己想一想,如宛因在世,能否应许他为她立传,他就要自止了。
  冰心呵!你不要错想了,这一篇不是什么不祥的话。自古皆有死,只在乎迟早罢了。在广漠的宇宙里,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只是在灵魂海里起了一朵浪花,又没了一朵浪花,这也是无限的自然。
  我不是惧怕死,也更不是赞扬死。生和死只是如同醒梦和入梦一般,不是什么很重大很悲哀的事。泰戈尔说的最好:
  \"世界是不漏的,因为死不是一个罅隙。\"能作如是想,还有什么悲伤的念头呢?颂美这循环无尽的世界罢!
  形质上有间隔,精神上无间隔,不但人和人的精神上无间隔,人和万物的精神上,也是无间隔的。能作如是想,世界是极其淡漠,同时更是极相关联。
  这些话不是用来安慰你,实是我自己的人生哲学。但这哲学当因人而宣示的,告诉你是很自然的了,但我却不敢告诉我的母亲。如果这一封书寄去了呵,母亲要伤心到了极地了!无可言说的,母亲的爱呵!
  你我的朋友海女士,正在沉静的微雨中,听着我的话呢!
  她的浪花已引导我了解人生了。
  冰心,校园的菊花都开了么?你和谁共赏呢?更盼望你有什么即景的文字,寄给我看。宛因九月三日夜六
  冰心:
  我不信我的一封书,就使你难过到这地步。我的朋友!我真是太不思索了。所以我说思想是空灵的,一发为文字,就着迹了。若是有着迹的可能,有文字真不如无文字,我只向你谢罪,从今后不再提这死字了,只往有为的前途着想罢!
  天开朗了,树叶儿渐渐的红了,云淡风轻的天气,闹边一坐,胸怀旷然,我觉得真享尽了人间的清福。
  我现在也不静坐沉思,也不看章回的书,因为那都是太费脑力的事。姑丈书室里存书极多,前两天晒书的时候,我都把我所喜欢看的拣出来了,大可为消遣的资料。现在我只零碎的看些小诗文,一面抄些我自己中意的词句,一面也可练习些字。每天早起写字的时候,姑母常常倚在旁边看着。她问我说:\"你这字太特别了,学的是什么体?\"我笑说,\"是宛因体。\"她也笑了--我自己后悔小时未曾在字上用过功,现在要学也太晚了,写得满纸小虫似的,真不好看。但如认真学起来又不耐烦,好在文字是用以达意的,会写它也就够了。
  此外的消遣,就是教授儿童了。姑母在园后设立了一所农儿半日学校,只是初小的程度,男女学生有五六十人。教员杨女士,学问很好,人极和蔼而且恬淡。她的教授法极好,讲授时的言语和指示的姿势,都极活泼而又温严。我饭后有时去旁听,这些孩童竟然忘却有人在座,因为杨女士的一言一动,都博得孩子们的全神贯注,也无暇看到别处了。而且我觉出那些学生对她的感情,是更超乎敬爱之上。对于她的命令,不敢拂也不忍拂。她在假日常常去到学生的家中,勉励他们的自修,慰问他们的疾苦。家长们间接受她的教育的,更不知道有多少。她的确是这村里的天使!邻村的农儿,也有许多来入学的,我极其钦佩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完全的教员,便是大学里,也是不多见的。据说她极喜欢农村的生活,所以不愿就城市的职业。她弹琴弹得极好,我已起首跟她学习了。
  这小学校里科目虽然不多,她一人担任这全校的功课,自然是很忙的。我每日也便去替代半小时,或一小时。--孩子们是如何的可爱呢?当我站在台上,看着五六十个仰着的黑胖可爱的小脸,我就想我应当以怎样的材料,贡献给这些纯洁无瑕的小 \"心\"呢!教孩子比教大学生还难,因为他们以为教员是万能的。教员无意中的一句话,就可在他们脑中留下极深的印象。一粒种子种下去,要年年继续着结着果子;这无数的果子的好和不好,于社会是极有关系的。因此我十分的小心,但结果是使我极其不自然。农村的孩子,极听话又谨愿,然而也极伶俐,最能觇教员的喜怒,我爱他们,又提防着他们。
  医生仍是一星期一来,他没有说什么。--我近来饭量减了,只爱吃些水果。我常常对姑母说我可以学那些隐士,过那餐松吃桃的生活,我有时吃起果子,就可以不吃饭。
  闲话说的不少了,可以转移你的心境么?冰心!我在此一切安好,你放心罢!替我问候同学们,谢谢她们记挂着我。宛因九月十五日七
  吾友冰心:
  《慧劫》的作者,真是超人呵!我不意我走马看花般看了十年的书,在这时才得到这一部杰作。
  这书的原文,我未曾看见过;便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的。然而从他的作品中,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想见他的为人。我从头看完,凝思之后,不觉悒然,又不觉悚然!
  书中的主人翁前半是学者罗平,后半是罗平创造的有知识的猿公生姆那批。作者对于罗平的性情,态度,是这般的描写介绍:
  \"似社会中无人不可为友,然窥其实际,落落难合,又似无一人可与为友。盖罗平具有天然之选择力,视世界生物,胥如流水行云,听其自来自去,读者当知其智慧足以笼罩人群。
  在理旧雨重逢,宜各生其欣慰;乃罗平面冷于冰,见者血为之冻。
  罗平既就主席,对客初无欢容,非怒非愁。
  已画出一个智慧孤傲的学者了!又提到他的言论:
  凡有可以益吾智慧者,虽牺牲毕生快乐,吾亦甘之。
  吾将竭吾能力,御此浑浊潮流,为君等求将来之幸福。至收局如何,吾亦不能预测。
  直至今日,吾仍独居一室,孤寂如僧,终岁不闻人謦?。即偶与人群接触,亦仅以书札往还。
  彼等自有彼等之文学,吾殊不能评其价值 。
  描写那猿公生姆那批就是用以下的话:
  须知吾以孤孑之身,飘然入世 然吾似预知运会所趋。
  似舟为浪引,渐渐卷入波心,自顾已无归路,计惟握舵前趋,极力与浪头相抵耳。
  特以吾知识日增,无形之鞭策,已足驱我力趋于轨范。
  他的言论是:
  吾已深洞人群之弱点!
  多一分知识,即减一分天性,科学愈深,性情愈薄。
  若兽类以天性为法律,终身不越范围,较人类良善多矣!
  故人类肉体所享之安宁,不敌所感精神之痛苦
  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天下无能知真理之人,尤无精警不磨之论。
  可爱之天性乎!汝宜寻其故宅,与我永永相依!
  他著作的心理,已在书中明明道出了:
  亦仅为玄渺之谈,自掩其牢骚之迹。
  罗平疾世之心,实由社会之激刺,卒至以身殉学。
  人有著作,则精神有所寄托当发挥真理,主持公论,君非人比,当无忌讳可言。
  惟自信独抒己见,世间更无阻我之人。且既以理想发为言词,决不能俯仰随人,模棱两可。
  意彼当秉笔著书时,必有无穷悲感,故现身说法,大放厥辞。
  社会不良,劫运将与终古,茫茫大地,谁悯众生?
  一两句话,便都描写尽了。说到玛丽,便是一个感情的慈祥的处女,令人肃然起敬,那纯洁的信仰也是不可及的。开得的慷慨尚义的谈吐,便描写出闺女的神经兴奋。
  其余如诗人加勒的无聊的诗样的言词,以及牧师,伯爵夫人,女优等等都有他们自己的态度;作者嬉笑怒骂,都一一的抉发无遗了。
  我真想不到无意中得此一部深刻的著作。其中的论点,自然不能都赞成,不过我阅世太浅,要着实的批评还须一二十年后。无论如何,我不能说他是为小说而作小说,不过是借用小说的体裁,来发表他自己的思想就是了。我更不能不佩服他五万字之中,几乎字字有理论,字字有哲学。
  我看完,茫然,悒然,又悚然。我不愿意再有别人,以批评研究的态度来看它。但我自己刚看到四分之一,便不敢拿它当作平常消遣的小说了。《慧劫》这一部书,真能陷溺青年呵!
  我一定不愿意别人再看,但你却不可不看;因为你看了便可以再批评我对于这书的批评对不对。
  书附上,写的不少了,再谈!宛因九月二十二日八
  冰心:
  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也不应于涉人看书的自由,你未免太多事了,一笑!你说你也喜欢《慧劫》,但劝我不要太表同情;我的心理,也何曾不和你的一般呢?罗平的结果是太悲惨了,以身殉学,\"青年人不应有此思想\",我更是承认。
  连日出游,使我倦极。黄昏时,一辆小小的车,载着姑母和我--有时也同着杨女士--遍访了名胜。在车中我们只向外凝望着,山,水,小村和麦垄都接连不断的从眼前过去。--姑母想些什么,我不能知道;我自己却只倾听着\"自然\"的话语,也无暇思想了。有时遇见可憩息的地方,便停住了,步下去在斜阳里散步一会子。有时遇见车走不过的地方,也便下车步行,慢慢的入山寻寺,穿林过岭,任凭着马儿自在的吃草。连日\"自然\"中的浸濡,魂梦都是舒适的。
  姑母说山景看完,便该泛舟了。冰心呵!你能偕同一游么?我想象无边的蔚蓝的清波之上,你我二人凭舷看晚霞,谈些闲话,是何等的快乐呢!这个星期六的早车,母亲便要来的,星期日早晨即可回去。正在放假期内,你若和她同去同来,料想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如何?你能赐与你病中的良友,以一天的快乐么?
  切盼回音!倦极,不多谈。宛因十月七日夜九
  冰心:
  今早我醒时,听说你已走了,使我黯然!
  你昨夜在楼下睡得安适么?露台上未免太凉一些,深谈不能自止,累你在风中久坐,极怅!你去后,涛声中又加上你的言语了,慰安,好友的慰安呵!
  昨夜的星辰好极了!暗中同坐,使我胸怀淡远,直要与太空同化。冰心!你记否黑漫漫的大海上,只看见一两缕白线般的波纹,卷到岸边来呢?
  这时我只追忆谈话时的光景,这也是别后两个月中,第一慰怀事了。我以为世界上的话最能使人快乐的,除却母亲的爱语,便是良友的深谈。有时愈说愈冲淡,也有时愈说愈纠纷,但无论如何,有余不尽之间,都是极其有味的。
  便是昨天傍晚,同坐舟上看晚霞,又何尝不使人起回忆呢?小舟微微的荡漾着,觉得绿波真是柔媚极了。微风吹来,海水只相随的向后追逝,便是停舟不行时,我也觉得有些儿头晕,只是站立不住 。你不要笑我,我原不是\"弄潮儿\"呵!
  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黄仲则的词 \"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我那时忽然想起,但忘了告诉你。
  我从今日起要系统的看书了,省得太闷。盼望你再来信时,提出些问题来讨论,以作我读书的标准。
  你的良友宛因十月十一日早十
  冰心:
  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问题,但这题目太大;我实在不配讨论,也更不敢讨论。冰心!你要牢牢的记住,我批评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标准。这心尺自然是极粗糙,极不合法度的;所以我永远不敢发表我的意见。但在良朋通信之间,原没有大关系,或者可以随便说说。
  我所最不满意的,就是近来有些译品--尤其是小说诗歌--生拗已极,必须细细的,聚精凝神的读下去,方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聪明,不配说理解;然而恐怕这直截的译法,离\"民众化\"太远了。我敢断言民众之中--读过西文的还好一点--十人中未必有一二人能够了解;既不了解,自然就不喜欢读它。结果是文学自文学,民众自民众,永远不能携手。--我自己也曾试译过几次,译完自己重读,也觉得生涩不堪。因为太直译了,就太生拗;太意译了,又不能传出原文的神趣。自然我的程度太浅,但因着文字的差异,这难处是一定有的。在新文学还很幼稚的时代,我们应当等候它慢慢的淘汰进化,不必有什么很严重的批评,和太高远的希望。冰心,我们努力做体谅人的人罢!
  至于创作一方面,我以为应当是个人方面绝对的自由挥写。无论什么主义,什么派别的成见,都不可存在胸中的。也更不必预想到读者对于这作品的批评和论调。写完了,事情就完了,这样才能有些\"真\"的意味。如太顾忌了,弄得百不自由,畏首畏尾,结果就是批评家和读者出意思,派作者来创作,与科举时作场屋的文章何异?而且作品在前,主义在后;创作者在前,批评家在后,作者万不可抹杀自己! --自然我不是说绝对不容纳批评家和读者的意见与劝告。为着整饬仪容,是应当照一照镜子的;但如终日的对着镜子,精神太过的倾向外方,反使人举止言笑,都不自如,渐渐的将本真丧失了。如作者一定知道这作品出去,是能起反响的,那又何妨在振笔直书之后,付之一炬,让它永久消灭在灰烬之中呢?
  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然而有的人却不能融化运用,只互相的鼓吹些偏崎的理论,徒然引起许多无谓的反动力,消磨有用的创作的光阴,于评驳辩难之中,令人痛惜!真正的作家,他不和入辩论,只注意他自己的创作!
  太放言了,请你严重的批评一下!夜已深了,再见。宛因十月二十二日夜十一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没有起床,连接两信,未复,极歉!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点凉,又咳嗽起来,没有什么大病,请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广厅里,琴韵悠扬中,对着花团锦簇,倒也使人心旷神怡。我很喜欢在交际场中听那些夫人女公子们很客气很轻婉的谈话;也喜欢对有些夫人们端庄的面颜和沉静的微笑,都显出一种很高尚而又活泼的态度。我这么一个不喜交际的人,倒因为勉强尽半主之责,得到了意外的快乐。
  夜中九句钟以后,姑母恐怕我太劳乏了,叫我先歇着去。
  我出来觉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廊下,望着阑外的海。--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
  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厅中钢琴和着四弦琴,凄清的音调,正奏着\"想家乡\"呢!余音袅袅中杂着很轻柔的欢笑的声音,不禁使我想起家和母亲,你和学校,以及许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时都在我眼前浮现,最后是琴声也听不见了。
  客散时已是十二句钟;厅中一时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这空泛无着的境象,使我想到世界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阑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时错过,便不能入梦--只是朦朦胧胧的,看着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儿,盖住世界。晓风渐渐的起了,海潮渐渐的响了,刚要睡着,眼前又光明了,朝阳又从海里出来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头痛,我每夜必须有九点钟或十点钟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几天没有精神,更能使我神经反常。不过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着光景未移,写来寄给你。世界上原有许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写不出或不及写,便都失散在虚空之中,未免可惜! --困极,写得很无条理,请你饶恕 。宛因十一月八日早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气,真是特别,至今木叶未脱,一连几夜的大风才把树叶儿都吹落了。推窗一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对于我在文学上所持的论点不很赞同,我想各人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不必相同,亦正不必强同,各人照着自己的理论实地做去,只看结果罢了。尽理论是没有用处的呵!
  杨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孩子们说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亭子去,一眼望见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段一段的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太浅,不容易有简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滨尤其凄厉。校园里的腊梅开了么?
  我每每想象到你们及时行乐的光景,不知道你们在同乐的时光之中,曾否念到我?
  听说之徽要归省,我闷得很,请她顺便来看看我。宛因十一月十九日十三
  冰心:
  昨日之徽已来访我,相见后很喜欢。--她的父亲已经好了,她三天后便可回校,--我们在炉旁整整的谈了半日的话,知道了校里的许多事情,使我欣慰,又起了更浓的回忆。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们在一处!
  今早大雪,外边却是一点寒气都没有。饭后之徽又来约我去海滨踏雪散步,我一时喜欢,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连接不断的皑皑的光。村舍也似雪宫一般。不时有人打着破伞从小桥上走过。厚雪压盖的沙滩,脚下踏着,更觉得松软了。片片的雪,无声的纷纷落在大海里,波澜也不起了,雪花隙里,我们只并肩沉默地走去,心灵中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愉快!
  归途中,我们才又起首谈话了。之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书一目十行,悟性极好,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她有写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课外的工夫,聪明加上勤奋,前途真不可限量! --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为她担心,就是她的才气太发越了,聪明外露,欠些沉潜,恐怕要渐流于自骄或务外。孔子说得好: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不威\"
  和\"不固\",都能将她的绝代才华,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谈话的时候很少,而且我也不大管这些闲事。你和她还不错,她又最肯听你的话,无意中何妨进一进劝告呢?
  海滨归来,母亲已坐在书纸凌乱的书室里,等着我了。我喜欢极,她责备我不应雪中出去,我只笑着,也没有答应。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承认旧诗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看书多了,精神很乏,\"学然后知不足\",愈看得多,心里愈无把握,这便是看书后心思恍惚的惆怅。写得很多了,再谈!宛因十二月九日十四
  冰心吾友:
  接来信,寥寥数字中,已可见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样的?怀于她蛰居海滨的好友,使我感无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复作,这些天又不舒服,医生不许我多劳神。年假近了,你的考事必是很忙碌的,我也不愿意以我借以消遣的信,来替你添忙。别的无可说了,我的朋友!再见罢!
  替我问同学们好!宛因十二月十七日十五
  冰心:
  病榻上过了一冬,两个半月没有拿起笔来了。今晨倚窗外望,枝头微绿,树犹如此,令人怅然!
  这是晚餐后,灯光如昼时,炉火很暖,窗户微敞,清风徐来,镜中只有一个着浅红衫的我。
  姑母从市上买了一丈的浅红绸子,送给我作衣服,她说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于年轻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欢那些娇柔的颜色?不过我只爱看别人穿,自己却不喜欢穿。姑母既买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欢做活计,因为拈针引线时,大可有运用思想的工夫--我将这浅红绸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缘上了白丝的花边,晚上穿着,倒很轻软适体。晚饭后,炉子一暖,料着没有人来,便换上和姑母们坐在火边谈笑。因为宽博的衣裳,比较的使人舒快活泼。姑母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颜色于你很合宜,为何做成睡衣?\"母亲却说我作践绫罗。我只笑说:\"横竖是送给我穿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样么?\"
  窗内两盆淡黄的蔷薇,已开满了。在强烈的灯光之下,临风微颤,竟是画中诗中的花朵!一枝折得,想寄与你,奈无人可作使者。
  病中连接同学们的来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复,请替我向她们道谢道歉。--春假何时放呢?之徽回来时,你能和她一同来么?我很想见你一面。宛因二月二十四日夜十六
  冰心:
  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后的回顾了。我相信在我从淡雾里渐渐飘去的时候,回顾隐隐的海天中,永远有母亲,姑母和你!
  自从你那一封信,不许我再提\"死\"字以后,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微微的听得医生说,我恐怕不能过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这次临别时凄惶的话语;以及近来母亲的留居不走,你们的神色,都掬出至情,无形中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写这封信,我觉得我是好像将远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别一般。冰心!无论如何,我的形质,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我的精神,也调和在这太空的魂灵里;生死都跳不出这无限之生,你我是永永无间隔的。我对于\"死\"的观念,从前已说得很详细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记得。
  我是一个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还有些事未了,就是请你常常的将我从前对你所说的我的人生哲学告诉我的母亲和姑母,慰安她们,减少她们的悲苦--可怜我因着恐怕招起母亲和姑母的悲伤,我对于她们的谈话,每每是欲吐仍茹,不能彻底。
  写信是在医生禁令之内的,但我今夜却违犯了。我的朋友!别了,前途珍重罢!
  你的好友宛因四月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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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寂寞


  小小在课室里考着国文。他心里有事,匆匆的缀完了几个句子,便去交卷。刚递了上去,先生抬头看着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错字没有,还没有放学呢,忙什么的! \"他只得回到位上来,眼光注在卷上,却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学了,赵妈来接他。他一见就问:\"婶婶和妹妹来了么?\"赵妈笑说:\"来了,快些家去罢,你那妹妹好极了。\"
  他听着便自己向前跑了,赵妈在后面连连的唤他,他只当没听见。
  到家便跑上台阶去,听母亲在屋里唤说:\"小小快来,见一见婶婶罢。\"他掀开竹帘子进去,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妇人一同坐着。他连忙上去鞠了躬,婶婶将他揽在怀里,没有说什么,眼泪却落了下来。母亲便说:\"让婶婶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罢,她在后院看鱼呢。\"小小便又出来,绕过廊子,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头的黑发散垂着,结着一条很宽的淡青缎带;和赵妈站在鱼缸边,说着话儿。
  赵妈推她说:\"哥哥来了。\"她回头一看,便拉着赵妈的手笑着。赵妈说:\"小小哥!你们一起玩罢,我还有事呢。\"小小便过去,赵妈自己走了。
  小小说:\"妹妹,看我这几条鱼好不好?都是后面溪里钓来的。\"妹妹只看着他笑着。小小见她不答,也便伏在缸边,各自看鱼,再不说话。
  饭桌上母亲,婶婶,和他兄妹两个人,很亲热的说着话儿,妹妹和他也渐渐的熟了。饭后母亲和婶婶在廊外乘凉,小小和妹妹却在屋里玩。小小搬出许多玩具来,灯下两个人玩着。小小的话最多,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妹妹只笑着看着他。
  母亲隔窗唤道:\"你们早些睡罢,明天。。。。。。\"小小忙应道:\"不要紧的,我考完了书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学去了。\"妹妹却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觉去;小小只得也回到屋里,--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钓鱼去。
  绝早他就起来,赵妈不让他去搅妹妹,他只得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儿才听得婶婶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又听得妹妹也起来了,便推门进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婶婶替她梳着头。
  看见小小进来,婶婶说:\"小小真是个好学生,起得这样早!\"
  他笑着上前道了晨安。
  早饭后两人便要出去。母亲嘱咐小小说:\"好生照应着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湿了衣裳!\"
  小小忙答应着,便和妹妹去了。
  开了后门,一道清溪,横在面前;夹溪两行的垂柳,倒影在水里,非常的青翠。两个人先走着,拣着石子,最后便在水边拣一块大石头坐下,谈着话儿。
  妹妹说:\"我们那里没有溪水,开了门只是大街道,许多的车马,走来走去的,晚上满街的电灯,比这里热闹多了,只不如这里凉快。\"小小说:\"我最喜欢热闹;但我在这里好钓鱼,也有螃蟹。夏天看农夫们割麦子,都用大车拉着。夏天的晚上,母亲和我更常常坐在这里树下,听水流和蝉叫。\"一面说着,小小便站起来,跳到水中一块大溪石上去。
  那石块微微的动摇,妹妹说:\"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几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说着便褪下袜子,指着小腿给妹妹看。妹妹摇头笑说:\"我怕,我最怕晃摇的东西。在学校里我打秋千都不敢打得太高。\"小小说:\"那自然,你是个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学都打得很高。她们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笑,无话可说。
  小小四下里望着,忽然问道:\"昨天婶婶为什么落泪?\"妹妹说:\"萱哥死了,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为母亲尽着难受,我们还不到这里来呢。\"小小说:\"我母亲写信给叔叔,说要接婶婶和你来玩,我听见了--到底萱哥是为什么死的?\"妹妹用柳枝轻轻的打着溪水,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头几天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我们一块儿玩着。后来他晚上睡着便昏迷了,到医院里,不几天就死了。那天母亲从医院里回来,眼睛都红肿了,我才知道的。父亲去把他葬了,回来便把他的东西,都锁了起来,不叫母亲看见--有一天我因为找一本教科书,又翻出来了,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半天 \"妹妹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小小两手放在裤袋里,凝视着她,过了半天,说:\"不要紧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说:
  \"但你不是我母亲生的,不是我的亲哥哥。\"小小无可说,又道:\"横竖都是一样,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那边水上飞着好些蜻蜓,一会儿要下雨了,我捉几个给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们只在餐室里,找了好几条长线,两头都系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满屋里飞着,却因彼此牵来扯去的,只飞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个蜻蜓,飞到妹妹脸上,那端的一个便垂挂在袖子旁边,不住的鼓着翅儿,妹妹吓得只管喊叫。小小却只看着,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来。小小连忙上去,替她捉了下来;看妹妹似乎生气,便一面哄着她,一面开了门,扯断了线,把蜻蜓都放了。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下,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 \"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呢! \"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
  \"不用圆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小小无聊,便道:\"那么你说一个我听。\"妹妹也想了一会儿,说:\"从前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叫雪花公主,长得非常好看 \"小小道:\"以后有人来害她是不是?\"妹妹看着他道:
  \"是的,你听见过,我就不说了。\"小小忙道:\"没有听过,我猜着是那样,往下说罢! \"妹妹又说:\"以后国王的王后死了,又娶了一个王后,名叫 那名字我忘记了 这新王后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气了,将她送到空山里去,叫一个老太太拿有毒的苹果哄她吃 \"小小连忙问:\"以后有人来救她没有?\"妹妹笑道:\"你别忙,--后来也不知道怎样雪花公主也没有死。那国王知道新王后不好,便撵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来,大家很快乐的过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还问:\"往后呢?,妹妹说:\"往后就是这样了,没有了。\"
  小小站了起来,伸一伸腰,说:\"我听故事,最怕听到快乐的时候,一快乐就完了。每次赵妈说故事,一说到做财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没意思! \"妹妹说:\"故事总是有完的时候,没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结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里想好几天 \"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说:
  \"我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国王 \"他张开两臂比着:\"盖了一间比天还大的仓房,攒了比天还多的米在里面。
  有一天有一阵麻雀经过,那麻雀多极了,成群结队的飞着,连太阳都遮住了。它们看见那些米粒,便寻出了一个小孔穴,一只一只的飞进去 \"妹妹连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个麻雀进去,衔出一个米粒来;第二个麻雀又进去,又衔出一个米粒来;这样一只一只尽着说,是不是?我听见萱哥说过了。\"
  小小道:\"是的,编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说不完的。\"妹妹说:\"我就不信,我想比天还多的米,也不过有几万万粒,若黑夜白日不住的说,说几年也就完了。\"小小正要答应,屋里母亲唤着,便止住了,一同进去。
  夜里的雨更大了,还时时的听见轻雷。小小非常的懊丧:
  后门的小溪,是好几天没有去了,故事说尽了,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想来想去,渐渐入梦--梦见带着妹妹,走进很深的树林里,林中有一个大湖。湖边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许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见了。
  开了眼,阳光满室,天晴了,他还不信,起来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鸟不住的叫着;庭中注着很深的雨水,风吹得??的,他心里喜欢,连忙穿起衣裳,匆匆的走出去--梦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着眼睛发怔,看见他便笑说:\"哥哥,天晴了! \"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里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着看他,他便脱鞋和袜子,轻轻的走入水里,一面笑道:\"凉快极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的跑起来,只听见脚下水响。妹妹走到廊边道:
  \"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着身子,撩起裤脚,说:\"你敢你就下来,我们在水里跳圈儿。\"妹妹笑着便坐在廊上,刚脱下一只袜子,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来罢,你只管带着妹妹淘气! \"妹妹连忙又将袜子穿上。
  小小却笑着从廊上拿了鞋袜,赤着脚跑到浴室里去。
  饭后母亲说大家出去散散心。婶婶只懒懒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撺掇劝说,只得随同出去。先到了公园,母亲和婶婶进了一处\"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却远远的跑开去,在水边看了一会子的浴鸭,又上了小山。雨后的小山和树林都青润极了;山后篱内的野茉莉,开得崭齐,望去好似彩云一般。
  池里荷花也开遍了,水边系着一只小船。两个人商量着,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只见母亲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只见婶婶无力的倚着亭柱坐着,眼中似有泪痕。妹妹连忙走过去,一声儿不响的倚在婶婶怀里。母亲悄声说:\"我们回去罢,婶婶又不好过了。\"小小只得喏喏的随着一同出来。
  车上小小轻轻的问:\"婶婶为什么又哭了?\"母亲道:\"婶婶看见我替你买了一顶小草帽,看那式样很好,也想买一顶给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泪,我们转身就出来了。--你看母亲爱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 \"母亲说着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小小也默然无语。
  前面婶婶的车,停在糖果公司门口,婶婶给妹妹买了两瓶糖,又给他两瓶。小小连忙谢了婶婶,自己又买了一瓶香蕉油。妹妹问:\"买这个作什么?\"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凌去! \"
  到家婶婶又只懒懒的。妹妹便跟婶婶睡觉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来跑去,寻出冰激凌的桶子来,预备着明天要做。
  黄昏时妹妹醒了,睡得满脸是汗,只说热;母亲打发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头发,小小便拿过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的替她扇着。妹妹一面撩开拂在脸上的头发,一面笑说:\"不要扇了,我觉得冷。\"小小道:\"如此我们便到门外去,树下有风,吹一会儿就干了。\"两个人便出来,坐在树根上。
  暮色里,新月挂在柳梢--远远地走来一个绿衣的邮差。
  小小看见便放下扇子,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两封信来。妹妹忙问:\"谁来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亲的,一封许是叔叔的。你等着,我先送了去。\"说着便进门去了。
  一转身便又出来;妹妹说:\"我父亲来信,一定是要接我们走了。\"小小说:\"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写信给你,我写着\"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说:\"我的学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欢人称我\"先生\",我喜欢人称\"女士\"。平日父亲从南边来信,都是寄给我,也是称我\"女士\"。\" 小小说:\"那也好,你的学名是什么?\"妹妹不答。
  小小两手弄着扇子的边儿,说:\"我父亲到英国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两个礼拜就有一封信,有时好几封信一齐送来。
  信封上写着外国字,我不认得,但母亲说,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跟伯伯到英国去?\"小小摇头道:
  \"母亲不去,我也不去。我只爱我的国,又有树,又有水。我不爱英国,他们那里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 \"妹妹说:
  \"我们的先生常常说,我们也应当爱外国,我想那是合理的。\"
  小小道:\"你要爱你就爱,横竖我只有一个心,爱了我的国,就没有心再去爱别国。\"妹妹一面抚着头发,说:\"一个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儿,就如我的一个心,爱了父亲,又爱了母亲,又爱了许多的 \"这时小小忽然指着天上说:\"妹妹!
  快看! \"妹妹止住了,抬头看时,一个很小的星,拖着一片光辉,横过天空,直飞向天末去了。
  天渐渐的黑了,他们便进去。搬过两张矮凳子,和一张大椅子,在院子里吃着晚饭。母亲在后面替妹妹通开了头发,松松的编了两个辫子。小小便道:\"有头发多么麻烦!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头,就是洗头也不费工夫。\"妹妹一面吃饭,说:
  \"但母亲说头发有一种温柔的美。\"小小点头说:\"也是,不过我这样子,即或是有头发,也不美的。\"说得婶婶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着打发赵妈洗那桶子,买冰和盐要做冰激凌。母亲替他们调好了材料,两个便在院里树下摇着。
  小小一会一会的便揭开盖子看看,说:\"好了! \"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还没有凝上呢,尽着开盖,把盐都漏进去了! \"小小又舀出一点来,尝了尝说:\"没有味儿,太谈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几块来放上。\"妹妹说,\"好。\"于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进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对上些开水。
  妹妹扎煞着两只湿手,用袖子拭了脸上的汗,说:\"热得很,我不摇了! \"小小说:\"等我来,你先坐在一边歇着。\"
  摇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说:\"一定好了,我们舀出来吃罢。\"妹妹便盛了出来,尝了一口,半天不言语。小小也尝着,却问妹妹说:\"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们平常吃的那味儿,带点酸又有些咸。\"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
  \"什么酸咸?简直是不好吃!算了罢,送给赵妈吃。\"
  胡乱的收拾起来,小小用衣襟自己扇着,说:\"还是钓螃蟹去有意思,我们摇了这半天的冰激凌,也热了,正好树荫底下凉快去。\"妹妹便拿了钓竿,挑上了饵,出到门外。小小说:\"你看那边树下水里那一块大石头,正好坐着,水深也好钓;你如害怕,我扶你过去。\"妹妹说:\"我不怕。\"说着便从水边踏着一块一块的石头,扶着钓竿,慢慢的走了上去。
  雨后溪水涨了,石上好象小船一般,微风吹着流水,又吹着柳叶。蝉声聒耳。田垄和村舍一望无际。妹妹很快乐,便道:\"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 \"小小道:\"这块石头就是我们的国,我做总统,你做兵丁 。\"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会放枪,也怕那响声。\"小小说:\"那么你做总统,我做兵丁 --以后这石头随水飘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个世界。\"
  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亲,我自己不会梳头。\"小小道:
  \"不会梳头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去,和我一样。\"妹妹道:\"不但为梳头,另一个世界也不能没有母亲,没有了母亲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这样,我也要母亲,但这块石头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来,用钓竿指着说:\"我们可以再搬过那一块来 \"
  上面说着,不提防雨后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没有站稳,一交跌了下去。小小赶紧起来拉住,妹妹已坐在水里,钓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着上来,衣裳已经湿透,两个人都吓住了。小小连忙问:\"碰着了哪里没有?\"妹妹看着手腕说:
  \"这边手上擦去了一块皮!这倒不要紧,只是衣裳都湿了,怎么好?\"小小看她惊惶欲涕,便连忙安慰她说:\"你别怕,我这里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们到太阳底下晒着,一会子就干了。如回家换去,婶婶一定要说你。\"妹妹想了一想,只得随着他到岸上来。
  小小站在树荫下,看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妹妹说:\"我热极,头都昏了。\"小小说:\"你的衣裳干了没有?\"妹妹扶着头便说:\"哪能这么快就干了! \"小小道:\"我回家拿伞去,上面遮着,下面晒着就好了。\"妹妹点一点头,小小赶紧又跑了回来。
  四下里找不着伞,赵妈看见便说:\"小小哥!你找什么?
  妈妈和婶婶都睡着午觉,你不要乱翻了! \"小小只得悄悄的说与赵妈,赵妈惊道:\"你出的好主意!晒出病来还了得呢! \"说着便连忙出来,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来给她换上。摸她额上火热,便冲一杯绿豆汤给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给她闻了,抱着她在廊下静静的坐着,一面不住的抱怨小小 。妹妹疲乏的倚在赵妈肩上,说:\"不干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这时只呆着。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饭。婶婶十分着急。母亲说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请大夫去。赵妈没有说什么,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来,小小才放了心。
  他们不敢出去了,只在家里玩。将扶着牵牛花的小竹竿儿,都拔了出来,先扎成几面长方的篱子。然后一面一面的合了来,在树下墙阴里,盖了一个小竹棚,也安上个小门。两个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灯,赵妈催吃晚饭,才放下一齐到屋里来。
  母亲笑说:\"妹妹来,小小可有了伴儿了,连饭也顾不得吃,看明天叔叔来接了妹妹去,你可怎么办?\"小小只笑着,桌上两个人还不住的商议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学校里开了一个\"成绩展览会\",早晨先有本校师生的集会,还练习唱校歌。许多同学来找小小,要和他一块儿去。小小惦着要和妹妹盖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学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嘱咐了妹妹几句,又说:\"午后我就回来,你先把顶子编上。\"妹妹答应着,他便和同学去了。
  好容易先生们来了,唱过歌,又乱了半天;小小不等开完会,自己就溜了出来。从书店经过,便买了一把绸制的小国旗,兴兴头头的举着。进门就唤: \"妹妹!我买了国旗来了,我们好插在棚子上 \"赵妈从自己屋里出来,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说:\"你不必哄我! \"一面跑上廊去,只见母亲自己坐在窗下写信,小小连忙问:\"妹妹呢?\"母亲放下笔说:\"早晨叔叔自己来接,十点钟的车,婶婶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说:\"怎么先头我没听见说?\"母亲说:
  \"昨晚上不是告诉你了么?前几天叔叔来信,就说已经告了五天的假,要来把家搬到南边去--我也想不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妹妹原是不愿意走的,婶婶说日子太短促了,他们还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们不住 。\"小小说:\"怎么赵妈也不到学校里去叫我回来?\"母亲说:\"那时大家都忙着,谁还想起这些事! \"说着仍自去写信。小小站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得自己出来,呆呆的在廊下拿着国旗坐着。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觉,黄昏才起来;胡乱吃过饭,自己闷闷的坐在灯下--赵妈进来问:\"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没有看见! \"赵妈说:\"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编篱子,拿去剪绳子么?\"小小想起来,就说:\"在那边墙犄角的树枝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罢! \"赵妈出去了,母亲便说:\"也没见你这样的淘气!不论什么东西,拿起来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牵牛花东倒西歪的,原来竹子都让你拔去了。再淘气连房子还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该温习温习功课了,整天里只顾玩,也不是事! \"小小满心里惆怅抑郁,正无处着落,听了母亲这一番话,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亲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会,觉得无味,便起来要睡觉去。母亲跟他过来,替他收拾好了,便温和的抚着他说:\"好好的睡罢,明天早起,我教给你写一封信给妹妹,请她过年再来。\"他勉强抑住抽咽答应着,便自己卧下。母亲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他睡着,便捻暗了灯,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来,--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见了庭院,照见满地的牵牛花,也照见了墙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门还半开着,顶子已经编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无聊的掩了窗帘,重行卧下。--隐隐地听见屋后溪水的流声淙淙,树叶儿也响着,他想起好些事。枕着手腕。。。。。。
  看见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洁白如雪,微风吹来,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这时月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竹棚也没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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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悟


  这封信,他翻来覆去的足足的看了三十遍。他左手支颐,身子斜靠着椅背;灯光之下,一行行的瘦棱棱的字,似乎都从纸上森立了起来。他咬着唇儿沉默有二十分钟,猛然的将这封信照原痕叠起,望桌上一掷,手按着前额,疲缓的站了起来--这时才听得窗外下了一天的秋雨,竟未曾停住。
  他撩开窗帘一看,树丛下透出凌乱的灯光,光影中衬映出雨丝风片。凝立了片晌,回头又颓然的坐下,不期然的又从桌上拿起那封信来,慢慢的展开,聚精凝神的又读了一遍。
  屡屡听得朋辈谈到你,大会中的三天,不期遇到你;得接清谈,自谓有幸!
  新月在天,浪花飞溅之夜,岩上同坐,蒙你恳切的纠正了我的人生哲学。三日的新交,推诚若此,我心中未尝不受极大的感动。然而我的意想,你又岂能了解知道?你是一个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一切世界上成问题的事,在你都不成问题。似你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人之娇子,安能不觉得人世如天国!我呢,不到五岁,就亡过了我不幸的母亲;到了十三岁,我的父亲又弃我而逝。从那一年起,我半工半读,受了十年的苦,流离颠沛,在芒刺的世界上度过。如今我是完全孤立的,世上没有一个亲我爱我之人,我的人生哲学,绝不是出于一时之怨愤;二十三年的苦日子,我深深的了解人生!世界是盲触的,人类都石块般的在其中颠簸,往深里说,竟是个剑林刀雨的世界!不知有多少青年,被这纷落的刀剑,刺透了心胸,血肉模糊的死亡呻吟在地上。你不过是一个锋镝余生,是刀剑丛中一个幸免者,怎能以你概括其余的呢?
  说到\"自然\"的慰藉,这完全由于个人的心境。自我看来,世界只是盲触的;大地盲触而生山川,太空盲触而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在天为雨雪云霞,在地为林木花草。一切生存的事物,都有它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都经过数千万年的淘汰奋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若真以此为慰藉,不知更有若干的感愤了!无数盲触之中,有哪一件是可证明\"爱\"之一字呢?
  不提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不知我要迸出若干血泪!制度已定,阶级己深,自私和自利,已牢牢的在大地上立下根基。这些高等动物,不惜以各种卑污的手段,或个人,或团体,或国家,向着这目的鼓励奔走。种种虚伪,种种残忍,\"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
  什么互助,什么同情,这一切我都参透了! --天性之爱,我已几乎忘了,我不忍回想这一步--如今我不信一切,否认一切,我所信的只是我自己!
  因此,我坚确的信人生只有痛苦,只有眼泪,在无聊赖无目的的求学之中,我也专攻数理,从百,千,万,亿,呆板枯燥的数目中讨生活。我的人生哲学 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求利益人群,不求造福社会,我只求混一碗饭吃,救自己于饥渴死亡。彻底说,我直是没有人生哲学,我厌恨哲学文艺等等高超玄怪的名词!我信世界上除了一加一是二,二加二是四,是永无差错的天经地义之外;种种文艺哲理,都是泡影空花,自欺欺人的东西!世界上的事物,不用别的话来解释,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已说尽了一切。
  话虽如此,我对你却仍不能不感谢,尤愿你能以你的心灵之火,来燃起我的死灰。--此外有一句枝节的话,前日偶同几位朋友提起我们的谈话;一个朋友笑说,\"奇怪呢,他只管鼓吹爱的哲学,自己却是一个冷心冷面的人。\"又有一个朋友说:\"他这个人很不容易测度,乍看是活泼坦易,究竟是冷冷落落的。\"谈了一会,对于你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前几天访你不遇,顺便去探问孝起;在他桌上无意中看见了你的一篇长诗《宁可我爱天下人》,似抒情,似叙事,绝好的题目,而诗中充满了\"不可天下人爱我\"的意思,词句清丽而词意凝冷,反复吟诵之下,我更不了解你了!原不应这般相问的,不过我仍是从活泼坦易这一方面认得你,或肯以赤子之心相告,祝你快乐!你的朋友钟梧
  他神经完全的错乱了,片晌--勇决的站起,将信折放在袋里,从复室里取了雨衣和毡子,一径的走了出去。
  穿过甬道,一个室门开着,灯光之下,案头书纸凌乱,孝起只穿着衬衣,正忙着写字。听见脚声,抬头看见他,停了笔转身回道:\"外面很大的雨,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住了,右手扶在门框上,头靠着右臂,无力的说:\"我么,头痛得很,想出去换一换空气。\"孝起道,\"何至于冒雨而走,多开一会窗户就好了,再不然在廊上小立也好。\"他慢慢的穿起雨衣,悄然微笑低头便走。孝起望着他的背影,摇首笑叹道:\"劝你不听,早晚病了才罢,总是这样幽灵般的行径! \"
  开了堂门,已觉得雨点扑面,泥泞中他茫然的随着脚踪儿只管走了下去。只觉得经过了几处楼台灯火,又踏着湿软的堆积的落叶 猛抬头,一灯在雨丝中凄颤,水声潺潺,竟已到了湖畔。他如梦方醒,\"这道不近呵!真是念兹在兹。\"原来他又到了一天临照几次的湖上来了!
  一时惊悟,又低着头,两手放在衣袋里,凭着远处灯火的微光,曲曲折折的只顾沿着湖岸走。只觉得地下一阵阵的湿冷上来,耳中只听得水声雨声。 --忽然觉得从沉黑中,绕进了砌花的短墙,白石的层阶,很清晰的呈现在脚下。一步一步疲缓的走了上去,已进入红瓦红阑的方亭子里。他一声微叹,摘下雨帽,往石桌上一掷,走向亭前,两手紧扶着阑干。纵目望处,亭下绿绒似的层列的松树,小峰般峭立在的白雾镑镑里。湖是完全看不见了,只对岸一星爱的灯光,在雨中闪烁,
  他猛忆起刚才的信来,又颓然退坐在石椅上,两手扶着头。那瘦棱的字,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在幻影中他重读了一遍,他神魂失了依据--他伏在石几上沉沉如睡的过了有几十分钟。
  渐觉得雨声住了,慢慢的睁开眼,忽见一片光明,湖山起舞!惊诧的站了起来,走出亭外,果然的,不知何时云收雨雪,满湖都是月!
  他凝住了,湖上走过千百回,这般光明的世界,确还是第一次!叠锦般的湖波,漾着溶溶的月。雨过的天空,清寒得碧琉璃一般。湖旁一丛丛带雨的密叶,闪烁向月,璀璨得如同火树银花,地下湿影参差,湖石都清澈的露出水面。
  这时他一切的烦恼都忘了,脱下雨衣,带着毡子,从松影掩映中,翻身走下亭子,直到了水畔。他坚凝的立着,看着醉人的湖水,在月下一片柔然无声。他觉得一身浸在大自然里,天上,地下,人间,只此一人,只此一刻。忽然新意奔注入他的心里,他微笑着慢慢的脱下外面的衣服,登立在短墙上,张手向着明月。微微的一声欢呼,他举臂过顶,燕子般自墙上纵身一跃,掠入水里。
  柔波中浮沉了数回,便又一跃到水面来;他两臂轻轻的向后划着,在水中徐徐翻转,向着湖心前进。口里悠缓的吹着短歌 湖月临照着,湖树环绕着,山半的亭子,水边的断桥,都悄然的停在凉景之中。湖旁几点灯光仍旧遥遥远射,万籁静寂,只有在他周围的湖波,一片慧光流转。
  他又慢慢的划转来,仰望天上凉云渐生。脚蹴着了湖岸,便在石上站了起来,走到墙边,将毡子往身上一裹,卧在沙上,凝注天空,默然深思。
  雨点渐渐又从云中洒来,明月渐渐隐去。
  孝起早晨到餐室里,不曾看见他下楼用饭。桌上却有一封他的信,是从国内来的,随手捡起。饭后一径上楼来,敲了门进去,只见他盖着毡子半倚的坐在床上,湿乱的短发,垂在额上,双颊飞红,而目光却清澈如水,如有所悟。
  孝起道:\"怎么一回事?昨夜直到了十一点半钟,还不见你回来,要去找你,又不知你到底在哪里,我只得先睡下了。
  这般炯炯的双眸,又这般狼狈,难道你竟在一刻未停的雨中走了一夜?\"他微笑道,\"昨夜十二时至二时之间,明月满天,有谁知道?\"孝起惊道: \"如此你竟是二时以后才回来的了!我早就说了,你早晚病了才罢! \"他欠身坐好了,说,\"我并不觉得怎样,只是微微的发热,头昏口渴,不想起来。\"孝起道,\"依我说竟是到医院里去罢,到底有个完全的照应休息。\"他想了一想说,\"这个倒不必,饭后也许好些,何必为些些小病,又逃几天学! \"孝起道,\"也好,你少歇着罢,我吩咐楼下送饭来,我也就来伴你,你也太娇贵了,一点凉都受不住 。\"说着已走到门边,看见壁上挂着的绿漆的雨衣上的水,还时时下滴,地下已汪着一大片,不禁回头向他笑吟着,\"惨绿衣裳年几许,怎禁风日怎禁雨! \"两句,他嗤的笑了,又萧然倚枕,仰天不语。
  孝起忽然又退了回来,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几乎忘了,这里有一封国内的信--好娟秀的字! \"他接了过来,喜动颜色,先在封面上反复的看了日月,一面笑道,\"我算着也该有信了!娟秀么?这字的确比我的好,是我妹妹的笔迹。\"举起没有话说,便走了出去,他探身道了一声谢。
  珍重又急忙的拆开了,砑光笺上浓墨写的又大又扁的字,映到眼里,立时使他起了无限的喜悦。他急急的读,慢慢的想,将这两张纸看完了。
  最爱读你日记式的长信!我奇怪你哪有工夫写这许多,但这却大大的慰安了双亲和我。
  前两天叔叔来了一封信说,自你去国后,他只得你一张明片,他极愿得你的消息。我便将你的来信和诗文,都寄去给他看,他回信说:\"星侄信叙事极详,使我喜慰,惟诗文太无男子气,去国刚三月,奈何声哀以思若此?\"
  哥呵!我不许你再写些恋别的文字了!你也太柔情了,自己偏要往凄清中着想,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怜,但母亲看到时,往往伤心,真是何苦来!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许你随便使她受感触!
  你到底自己怎样?生活当然适意,美的环境,可曾影响了你的思想?--家中自你行后,一切都没有更变,只是少了你一个人,多了一件事,就是天天希望得你的长信。双亲和我,一天念你念到好几遍。我自然觉得寂寞,又少个人谈笑,学业上也少得些教益。只盼这两年光阴,如飞的过去,你早早归来,那时真是合家欢庆。
  你应许我的琴儿怎样了?可记着在我的生日以前寄给我!
  深深的祝你身心安泰。妹 重阳节
  他看了又看,心中思量着\"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怜,但母亲看到时,往往伤心,真是何苦来! \"一句话,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倚枕支颐呆坐了一会。侍者送进饭来,他无心的看他来了,又走了。他又无心的端起水杯来正饮着,孝起也来了,一面问\"怎么样?好一点么?\"一面便自己坐下。他沉思着答道: \"不觉得好,头更沉沉的了,送我到医院去罢。\"
  孝起道,\"这个最好,但你为何又改了意思了?\"他用叉子轻轻的敲着盘子,微笑道,\"为病的缘故倒不至于。但我要解决一个大问题,打出一个思想的难关,躯壳交给人家照应去,让出全副脑子来思索。\"孝起笑着起身道:\"你又来了,总是思想过度!也罢,你自己收拾,我打电话叫车子送你去。\"
  看护取出了他口中的体温表,放下了窗帘,嘱咐他静静的宁一宁神,便微笑着带上门出去。这时室中沉荫,他觉得脑热如焚,反身取了床边几上的水瓶,满满的饮了一瓶水,才又卧下。闭上眼,耳中只听得千树风生,渐渐的昨夜的月下的湖光,又涌现眼前;他灵魂渐渐宁贴,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大觉。
  醒来正是半夜,漆黑里似乎一身在旷野之中,又似在高峰之上,四无依傍,周围充满了阴黑与虚凉。窗外叶上的雨声,依然不止,头已不痛了,只是倦极。他不能思索,只听许多往事,流水般从他脑中过去。迷惘惆怅之中,到了天明,忽然雨止。
  赤足起来卷上帘子,卧看朝阳从树梢上来,一片一片的彩霞,鲛绡一般的舒卷。横在窗前的湖水,倦而不流,也似浓睡初醒,惺忪的眼波中,含漾着余梦
  正恹然的看着,医生已推门进来。看护抱着一大束花,和一本书,随在后面。大家向他微笑,医生近前来摸了摸他的前额,问他作了什么辛苦的事,他忸怩的将雨夜游湖的事告诉了。医生看着他笑了一笑,又在空中环视了一周,便点头出去。
  这时看护已将花插在瓶里,捧来供在他的床前,接过那张片子来,是孝起写的:
  着你,愿你在院不久。附上《饮水词》一卷,供你消遣。
  我已告诉医生了,你全愈时给我们一信,大家到院接你!
  他重新卧下,拿起书来,且不看着,只对着这无数浓红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着淡绿色的墙壁,白漆的床几,一室很简单洁净。太阳慢慢的移过窗棂。他微微觉暖,放下书,掀开一层毡子,坐了起来,用铅笔在一张明片上写几个字:
  妹鉴:
  长信,身心均安好,勿挂。哥草
  按了铃交给了看护,从此无言偃卧,至于夜间。
  夜中热度又高,看护听见他呜咽呓语。进去一看,只见他头垂在枕旁梦中泪流满面;唤醒了问时,他只强笑不语,那茫然的眼光,烧红的双脸,都看出他昏热非常。看护默然的退了出去,同医生进来,装了冰袋,放在他额前,他脑冷心热,昏然的失了知觉。
  三天的模糊昏热之中,他却一灵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闭了目只当是母亲时时刻刻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觉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满了花和信--看护欣然的告诉他,这几天之中他的朋友们怎样不断的探问,他自己怎样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悦,探身拨了拨几上重叠的信封,忽然中间一行瘦棱棱的字,触了他的眼帘,连忙拿起拆开一看:
  星如兄:
  院。当下即从镇上赶来,正在你热极之时,看护拒我入见。再三婉商,只从门隙中看你一眼。你睡容清减,而迷惘之中,神气尚完。出院时一路嗟叹,山上走了半天,摘得野花一束,和你床前的浓艳的玫瑰及清丽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确是我自己秋风中辛苦寻来的,愿他代我伴你慰你,看着你早早复原,切祝康健!钟梧
  他呆呆的拿着这一张纸,得了永久的胜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泪来。
  晚上临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对看护说,\"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罢;也不要放下帘子来,我要看一看星辰。\"看护笑着依从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对于天上万静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恋慕赞美。\"假如地上没有花朵,天上没有星辰,人类更不知寂寞到什么地步! \"他两手交握着放在额上,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学,都无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 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的过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医生告诉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们预备了一个茶会,却要在今夜来接的。他点首无语,\"原该转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这光明肃静的光阴,何其太短! \"
  这天的下午,他起来将四面的窗帘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取出一卷纸,一管笔,拉过椅子来,便坐在窗前。
  钟梧兄:
  一封书,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学,震撼了我的信仰,读信之下,我进退无依。我本是一个富于悲观思想的人,也曾从厌世主义里,打过转身。近两三年来,才仿佛认出了人生之真意义。无端你的几百字飞来,语语投入我怀疑的心坎。感谢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证实了我原来的与你相反的主义。现在的我,已是旷劫功圆,光灭心死!钟梧兄!待我来与你细细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复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无目的的冒雨出走。当时只为寸心如焚,要略略的解除躯壳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轻轻的从月光中逗露我以造化的爱育! --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见对岸的一灵不灭的灯光,我如受棒喝!让我来告诉这灯光的历史罢:湖岸上一个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一夜母亲暴病,这儿子半夜渡湖去请医士,昏黑中竟坠水不返。悲痛欲绝的垂危的母亲,在病榻上立下誓愿,愿世世代代,自那时起,夜夜在她窗口点着一盏灯,指示她儿子以隔潮的归路。不论她的儿子以灵魂,或肉体归来,这一盏灯是永永临照的,--这故事已过百年了,我也是一夜游湖,无意中听友人谈到的。这儿子的形骸已沉泥土,母亲的骨髓也已化灰尘;谁知这一盏百年来长明不熄的爱的灯光,竟救了那夜那时,立近悬崖已将坠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觉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谊的爱的纪念建筑--这故事你已知道,我不赘述--这茫茫的世界上,竟随处留下了爱的痕迹!自此我如沉下酒池,如跃入气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
  中夜以后,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后,忽然明月满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万全的\"宇宙的爱\"的图画,那夜的湖山,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造物者怎知我正在歧路徘徊,特用慧力来导引,使我印证,使我妙悟?因着金字塔,而承认埃及王,因着万里长城,而追思秦皇帝。对于未曾目睹的和我们一般的人物,以他们的工作的来印证,尚且深信不疑地赞美了他们的丰功伟烈;何况这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的宇宙,横在眼前,量我们怎敢说天地是盲触的,没有丝毫造物的意旨?
  我游泛于自然的爱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领,我几疑是已羽化登仙。直等到云积雨来,才又从沉黑中归去,归途中恍惚如梦。感谢上帝!这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壁!
  我还不自足,拚却七日读书的光阴,来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里,孝起知我为潜心思索而来,他在送我到此的临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说:\"愿你有大定力!医院中往往使人生烦恼,因为目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呻吟痛苦。\"钟梧兄!岂知此中更见出人类的爱!不提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使我感泣!如你所说,我是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为着这一层更自十分歉愧,觉得有情溢乎词的苦楚,因为我没有痛苦的经验。慰安你,或评驳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的经验,你所谓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证明人类是不爱的!
  先从宇宙说起罢,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只知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科学家只知其所当然,而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知其所以然!世界是一串火车,科学家是车上的司机,他只知只顾如何运使机力,载着一切众生,向无限的前途飞走。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如同乘客,虽不知如何使这庞然大物不住的前进,而在他们怡然对坐之中,却透彻的了解他们的来途和去路。科学家说了枯冷的定义,便默退拱立;这时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含笑向前,合掌叩拜,欢喜赞叹的说:\"这一切只为着\"爱\"! \"
  惭愧我没有什么精深的理解,来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从我入世的第一步着想,就已点着了熊熊的心灵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觉得母亲无一刻离我身旁,不绝的爱丝缠绕之中,钟梧兄,就是从此夜深深的承认了世界是爱的,宇宙是大公的,因为无论何人,都有一个深悬极爱他的母亲。
  我的环境和你的不同,说别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这条理,恐怕你也不忍反对。--十岁以前的你,是天真未漓的,十岁以后的你是昏昧堕落的。钟梧兄!我敢如此说!你为着要扶持你的人生哲学,即能使你理论动摇的天性之爱,竟忍心害理不去回想追求,只用\"几乎忘了\"一语,轻轻遮掩过去。然而你用了万牛回首之力,也只能说到\"忘了\"两字,不敢直斥为\"没有\"!可怜的朋友,你已战败了!
  固然的,天性之爱,我所身受的,加倍丰富浓厚;而放眼尘世,与我相似的,又岂乏其人?在院的末三日,我凭窗下望,看见许多的父母,姑姨,伯叔,兄弟,姊妹,朋友,来探视他们病中的关切的人。那些病势较重的人的亲属,茫然的趑趄进出。虽然忧喜不一,而死生一发之间,人类不能作丝毫之虚假,爱感于心,如响斯应。我看那焦惶无主的面庞,泪随声堕的样子,更使我遽然惊悟,遍地球上下千万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钟梧兄!
  谁道世界是不爱的!
  感谢你的又一封书,系铃解铃。我知道你的人生哲学是枯冷的,又与我只是三日的新交!你便不来,也不为负我。然而你又何必\"当下即从镇上赶来\"?何必\"出院时一路嗟叹\"?何必\"秋风中辛苦奔走\"?你既痛恨虚假的人类,你必不肯也不屑做那\"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自欺欺人的事。你来时不自知,叹时不自觉。可怜的朋友,我替你说了罢,你纵矫情,却不能泯灭了造物者付与你的对于朋友的爱。
  因此,假如世界是盲触的,是不爱的,你于世界有何恩意?便单生你一人在世上,天不降雨露,地不生五谷,洪水猛兽来围困侵逼,山巅地穴去攀走飘流,世界也不为负你。然而你竟安安稳稳的,有工可作,有书可读的过了二十三年。我说这话,不免有残忍的嫌疑。然而你试平心静气的回想,不是世界上随处有爱,随处予人以生路,你的脆弱的血肉之躯,安能从剑林刀雨的世界中,保持至于今日呢?
  再退一步,辩论至此,已如短兵相接!纵使世界如你所说,是剑林刀雨淋漓刺人的世界;而因着还有一个锋镝余生的我,便仍旧不能证明他是完全不爱的。一日有我在,一日你的理论便不能成立,我要化身作一根砥柱,屹立在这苦海的乱流中,高歌颂扬这不完全的不爱!
  再退一步,已是退无可退,纵使我的理论完全是假的,你的理论完全是真的,为着不忍使众生苦中加苦,也宁可叫你弃你的真来就我的假。不但你我应当如此信,而且要大声疾呼的劝众生如此信。
  我的朋友!你的理论也不是完全可以弃置的,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的确已在人类中立下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种种,均由不爱而来。斩情绝爱,忍心害理的个人,团体,和国家,正鼓励着向这毁灭世界的目的上奔走。而你在迸出血泪之后,仅仅退守饭碗主义,在虚伪残忍的人类中,只图救自己于饥渴死亡,这岂是参透一切的你所应做的卑怯的事!
  携起手来罢,青年有为的朋友!愿与你一边流进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第一步上来!
  我的话到此已尽!你试自向第一步心中去印证,可知是千真万实,没有半句虚假。七日的思想滤过了秋雨滴沥之夜,秋风撼窗之夜,星辰满天之夜,皓月当空之夜,梦影憧憧之夜,对花读信之夜。自问自答,自证自疑,心潮几番涨缩起落,仅而得此,请你不要当作自欺欺人的话语看!
  现在再来回答你的一句枝节的话,《宁可我爱天下人》是三年前一时有感而作。孝起何时拿去,我竟然不知,以致于呈露于你的眼前,这是我极引以为悲惋歉仄的事。那篇不成文字,也更不是诗--是我的不幸,是天下人的不幸--愿你忘了它。至于说对我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那更不足为怪,连我都未曾十分了解我自己。我只是赤子之心,笑啼间作。你既是从活泼坦易方面认得我,就请你从这一方面认识我到底。
  明天回校去了,盼望不久能和你相见!星如
  这时湖面已漾着霞光,--他静沉沉的叠起这几张纸来,放在袋里,眼光直穿出霞外。夕阳要下去了,要从东半球他屋前的树杪上来,照见他的一切亲爱的人!他凝望着天末,明天起要重新忙碌了,他决意在这时把妹妹的信也写完:
  妹妹:
  我病了七天,现在已经全愈,明天便出院了。病中
  未曾写信,我不愿以目前的小疾,累我的双亲和妹妹,数万里外月余日后的忧思。
  重读你的信一遍,妹妹!我心已碎。生平厌恶\"心碎\"、\"肠断\"这类被人用滥的名词,而为着直觉,为着贯穿天地的大爱,我不肯违心,不惜破二十年的旧例,今朝用它一遭!
  诚然,母亲不是我一个人的,往玄里说,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是天下人的。你不许我随便使她受感触,妹妹,我甘作囚人,你为狱吏,我愿屈服于你的权威之下,奉你的话为金科玉律,天经地义!往者不可谏,提起来,我要迸出痛悔的泪,然而又岂是得已!
  \"去国之音哀以思\",叔叔责我太无男子气,我何尝不也觉得羞愧?然而我的去国,不是谴逐,不是放流,是我自己甘心情愿,为求学而去的。白衣如雪的登舟之日,送者皆自崖而返,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泪!我反复读了叔叔的\"去国刚三月\"之语,更了解了自己。足见我原不是喜欢写这类文字的,去国以后之音,才哀以思。然而去国之前的我的生活,与去国之后的我的生活,至多只有一两分的更变,所不同的,就是离了双亲。
  惟其如此,这男子气才抛掷得有价值,才抛掷得对得起天地万物,婴儿上帝。双亲呵!我深幸二十年来,在万事上作刚强的大丈夫,珍重的留下这一段气概,为你们抛掷!
  为着双亲,失了男子气。妹妹,我愿普天下男子都将这一段气概抛掷了罢!我发这绝叫时,我听得见神灵赞叹,我看得见天地万物,在我足下俯伏低头!
  虽然是可以剖肝沥胆,究竟如你所说,不应使双亲伤心。我每次写信,总是十分小心谨慎,而真性情如洪水,往往没过我的笔端,我自恨为何自己不能控制! --我要说我想家,写的太真切了,一定使双亲深深的受了激触。要说我不想家,双亲一定不信,或反疑到我不言的幕后,有若干的感伤。几番停笔踌躇,至终反写上些陈陈相因游子思家的套话,我的心从来哪有如此的百转千回过?你只以为我任意挥毫,我的苦心有谁知道?也许只有母亲能够知道罢,我反复地读她的来信,看她前后字句之中,往往矛盾,往往牵强,处处发现了与我同经验的痕迹,自慰慰我的言语中,含蓄着无限凄黯的意绪,最亲密的话,竟说到最漠然的地步。然而,妹妹,究竟彼此都瞒不住,我知母亲,母亲知我,--彼此都能推测得到呵!前日病中卧读《饮水词》;看到\"关心芳字浅深难! \"及\"不禁辛苦况相关?\"等句,见得我跳将起来!古人的诗词,深刻处哪有一字虚设?不过应用于天性方面,我却是第一人!
  在最美的环境之中,时时的怀念最亲爱的人,零碎的抒情文字,便不由自主地续续产生了。凄恻的情绪,从心中移到了纸上,在我固然觉得舒解了蕴结的衷肠。而从纸上移到双亲的心中时,又起了另一番衷肠的蕴结。在聪明正直的妹妹前,我自知罪无可逭,我无可言说,从今后,只愿你能容我改过自新!
  你也许更要说我太柔情了,怎知和你的信同时放在桌上的一个朋友的信,还说到人家批评我孤冷呢!我难道有二重人格?我只是我,随着人家说去,无论是攻击,是赞扬,我都低头不理。我静默的接受任何种批评,我自以为是谦恭,而夷然不顾的态度中,人家又说我骄傲。
  然而我并不求人们的谅解!天文家抬头看着天行走,他神移目夺于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看不见听不见人世间的一切,在他茫然仰天的步履之中,或许在人间路上,冲撞践踏了路人,起了路人的怨怼,然而专注的他,又岂。。。。。。
  我应许你的琴儿,自然不至于失约。你的芳辰近了!
  我祝你在那天晨光晴朗,花香鸟语之中,巾帔飘扬的拜过双亲之后,转身便来开视你万里外的哥哥珍重赠送的礼物!妹妹,我如和你一般具有音乐的天才,则退隐的时间内,更不嫌寂寞了。病中七日,日日不同,夜夜不同,度尽了星月风雨。我心中无限柔静与悲哀的意绪,要托与琴丝。而自去国后,就没有像你的这么一个人,能低头舒腕,在我窗前挥奏!天下家人骨肉的结合,完全的何止千万?而我们的家庭,对于我,似乎特别的自然而奇妙,然而也只换了\"别离\"两字!不许再说了,上帝助我!我须挥去额前的幻想,结束了缥缈的生涯,奋然转身,迎接工作。
  的确,斜阳已成碧,要再写时也看不见了。他猛然的站起来,左手握着右腕,低头看着几上没有写完的信,似乎想续下去,--一转念,下了决心,忽然将手中的一枝金管的笔,激箭似的从窗内掷将出去。自己惊觉时,已自太晚!那枝数年来助他发挥思想的笔儿,在一逝不返的空间路上,闪闪的射出留恋的金光之后,便惊鸿似的无声的飞入湖里,漾起了几圈溶溶的波纹--
  他最后的写不出的文字,已宛转萦回的写在水上了!波纹渐渐平了,化入湖水。他仍痴立窗前不动。湖上被碧霞上下遮住的一抹夕阳,作意的粲然凄艳。霞光中,一辆敞篷的汽车,绕着湖岸,对着他缓驰而来。车上仿佛坐满了人,和司机并坐,向着楼窗挥手的黑发的青年,似乎便是孝起。
  \"生命路上英勇的同伴,已从明光中携手来迎接了!\"--他忽然如受日的雪人一般,无力的坐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儿,起了无名的呜咽。
  竟于一九二四年一月,青山大风雨之夕。
  (收入《往事》,1930年1月开明书店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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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
  \"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
  \"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 \"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 \"\"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
  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烘烘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b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瘛K?敉舻囊凰?⊙邸S趾煊中〉淖齑健>话椎牧成希?\"〉牟肷弦徊汶僦?K?伺瘟萌耍?或?恍Γ?寄艿弥谂?榈母胶汀D侵志昝娜牍堑姆岫龋?娜肥俏夜?鞘猩?钜郧八??牡谝幻廊硕?*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
  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选自散文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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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 \"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 \"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 \"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 \"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的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的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 \"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 \"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家里的花摘完了,那天见着她,她说,\"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上,多么好看! \"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便赶忙说,\"放心,由我去找。\"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实在没有。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忆起校园里似乎还有,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跳过篱笆,绕过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心跳得利害。连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双手奉上。我还看着她梳掠,换衣裳,戴花出去。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黑发上照耀,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
  传到先生耳朵里,就把我传了去。那时,我正在球场里,吓得脸都青了,动弹不得,最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先生连问都不问,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帽子上,拉我到花台边去。我哭着,不住的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学们都围聚了过来。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我那天没有吃饭,眼睛也哭肿了。幸而那天哥哥没在,还好一点。至终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顿责罚。
  \"从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宠爱一落千丈。自从春天起,又往往言语无心,在班里眼看着书,心里却描拟着她。和先生对话,所答非所问。先生猜疑,同学也哄笑。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查问成绩的时候,先生老实地这么一说,父亲气得要叫我停学,站柜台学徒去。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亲才又回过心来。\"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的半年,我也没好好的念书,不过处处提防,不肯有太露出废学的样子。可恨她也和我疏远起来了。她拿我当做一个挨过罚,品学不端的人看待。至于我为何挨罚,她却全不想到!我也认命了,见了她便低头走开去。
  \"今年的春天,一个礼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风筝,偏又遇见她和她侄儿,还有一个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里。我正要低头回去,她已看见我了,远远地叫着,我只得过去。我介绍了我哥哥,她也介绍了那个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她叫我叫他叔叔。这叔叔是北京城里念书的。我那时觉得他伟大的很。
  他却很巴结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却有点不在意的,也许是不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却让叔叔,她侄儿,我哥哥在一块玩。她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总不上她家里去。
  那时杨柳刚青着,燕子飞来,在水上成群的轻轻掠过。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一刻!
  \"到了黄昏,大家站起走开,那叔叔似乎有点不悦意。我暗暗欢喜。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说,\"你那位姑姑真俏皮! \"我不言语。
  \"从那时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总在那里,但一遇见我来了,她总丢了叔叔来同我玩。叔叔却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开。
  \"一月之前,也是一个黄昏,我正从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儿,和姑姑一齐送出来。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说,\"明天请你来吃酒。\"侄儿也笑道, \"是的,请你来吃喜酒。\"姑姑脸都红了,笑着推她侄儿,一面说,\"没有什么,你若是忙,不来也使得。\"我看着他们三人的脸,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细一想,忽然心里慢慢凉起来。
  \"第二天哥哥却要同我去放风筝,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我走到她家,门口挂着彩结,我进去看了。见酒席的担子,一担一担的挑进来,叔叔和侄儿迎了出来,不见姑姑,我问是什么事,侄儿拍手说:\"你来迟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儿又指着叔叔说,\"别叫叔叔走了,这是我们将来的姑夫,--今天是他们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窍,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苦笑着道了一声喜,也不知怎样便离了她家。道上还遇着许多来道喜的男女客人,车上都带着红礼盒子。
  \"怪不得她总同我玩呢,原来怕我和她取闹。我却是从头就闷在鼓里。我那时只觉得满心悲凉,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风筝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见我来了,便说,\"你那里玩够了,又来找我!\"我不答,他又问了一句。我说:\"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我不找你找谁?\"我说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儿哭了,把他弄得愕然无措。
  \"自此,我就绝迹不去了,赌气也便离开家到北京来念书。
  那位叔叔也在我们学校里。但是,我可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原来在学校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学问比谁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的拉着我,叫我叫他姑夫,说他在这暑假便回去娶亲了,把我又气得。\"
  我听到这里,一欠伸,笑道:\"人家娶亲,用得着你生气!\"
  他说:\"我不气别的,我气的十八岁的女孩子出什么阁!\"
  我噗嗤一笑,说:\"你呢,十九岁的年纪,认什么姑姑!\"
  他又皱眉一笑,呆呆的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写字。一会儿抬起头来,却看见他不住的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练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节,惠波车中戏作。
  (选自《姑姑》,1932年7月北新书局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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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一次宴会


  C教授来的是这样的仓猝,去的又是这样的急促。桢主张在C教授游颐和园之后,离开北平之前,请他吃顿晚饭。他们在国外的交谊,是超乎师生以上的。瑛常从桢的通讯和谈话里模拟出一个须发如银,声音慈蔼的老者。她对于举行这个宴会,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虚拟下了她小小家庭里一个第一次宴会:壁炉里燃着松枝,熊熊的喜跃的火焰,映照得客厅里细致的椅桌,发出乌油的严静的光亮;厅角的高桌上,放着一盏浅蓝带穗的罩灯;在这含晕的火光和灯光之下,屋里的一切陈设,地毯,窗帘,书柜,瓶花,壁画,炉香 无一件不妥贴,无一件不温甜。主妇呢,穿着又整齐,又庄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里,放出美满骄傲的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现在薄施脂粉的脸上;她用着银铃般清朗的声音,在客人中间,周旋,谈笑。
  如今呢,母亲的病,使她比桢后到了一个月。五天以前,才赶回这工程未竟的\"爱巢\"里来。一开门满屋子都是油漆气味;墙壁上的白灰也没有干透;门窗户扇都不完全;院子里是一堆杂乱的砖石灰土!在这五天之中,她和桢仅仅将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白天里楼上楼下是满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 连她也认不清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只得把午睡也牺牲了,来指点看视。到了夜里,她和桢才能慢慢的从她带来的箱子里,理出些应用的陈设,如钟,蜡台,花瓶之类,都堆在桌上。
  喜欢款待的她,对于今天下午不意的宴会,发生了无限的踌躇。一种复杂的情感,萦绕在她的心中。她平常虚拟的第一次宴会,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这小小的\"爱巢\"里,只有光洁的四壁,和几张椅桌。地毯还都捆着放在楼上,窗帘也没有做好,画框都重叠的立在屋角。下午桢又陪C教授到颐和园去,只有她一个。
  她想着不觉的把眉头蹙了起来,沉吟了半晌,没有言语。
  预备到城里去接C教授的桢,已经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
  回头看见瑛踌躇的样子,便走近来在她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说:\"不要紧的,你别着急,好歹吃一顿饭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们是新搬进来的。自然诸事都能原谅。\"瑛推开他,含颦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头玩够了颐和园,再客人似的来赴席,自然你不着急了!\"桢笑着站住道,\"要不然,我就不去,在家里帮你。或是把这宴会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头痛。\"
  瑛抬起头来,\"笑话!你已请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别耽搁了,晚上宴会一切只求你包涵点就是了。\"
  桢笑着回头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几个人。\"
  桢道,\"你斟酌罢,随便谁都成,你请的总比我请的好。\"
  桢笑着走了,那无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无量的胆气。
  瑛略一凝神,叫厨师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要素净的。回来把地板用柏油擦了,到楼上把地毯都搬下来。又吩咐苏妈将画框,钉子,绳子等都放在一处备用。一面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电话。
  她一面低头走着,便想出了几个人:许家夫妇是C教授的得意门生;N女士美国人,是个善谈的女权论者;还有华家夫妇,在自己未来之先,桢在他们家里借住过,他们两位都是很能谈的;李先生是桢的同事,新从美国回来的;卫女士是她的好友。结婚时的伴娘 这些人平时也都相识,谈话不至于生涩。十个人了,正好坐一桌!
  被请的人,都在家,都能来,只卫女士略有推托,让她说了几句,也笑着说\"奉陪\",她真喜欢极了。在江家院子里,摘了一把玫瑰花,叫仆人告诉他们太太一声,就赶紧回来。
  厨师父和苏妈已把屋中都收拾干净,东西也都搬到楼下来了。这两个中年的佣人,以好奇的眼光来看定他们弱小的主妇,看她如何布置。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先指挥着把地毯照着屋子的颜色铺好;再把画框拿起,一一凝视,也估量着大小和颜色分配在各屋子里;书柜里乱堆的书,也都整齐的排立了;蜡台上插了各色的蜡烛;花瓶里也都供养了鲜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后,把屋角高桌上白绢画蓝龙的电灯一开,屋里和两小时以前大不相同了。她微笑着一回头,厨师父和苏妈从她喜悦的眼光中领到意旨了,他们同声的说:\"太太这么一调动,这屋里真好看了! \"
  她笑了一笑,唤:\"厨师父把壁炉生了火,要旺旺的,苏妈跟我上楼来开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闽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开了。苏妈从纸堆里检出来,用大盘子托着,瑛打发她先下楼摆桌子去,自己再收拾卧室。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捻开电灯,拨一拨乱纸,堆中触到了用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一束。打开了一看,是几个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叠着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了!
  电光一闪似的,她看见了病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无力的背倚着床阑,含着泪说,\"瑛,你父亲太好了,以至做了几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我呢,正经的首饰也没有一件,金镯子和玉鬓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时候,都作了盘费了,只有一朵珠花,还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去年拿到珠宝店里去估,说太旧了,每颗只值两三块钱。好在你平日也不爱戴首饰,把珠子拆下来,和弟弟平分了,作了纪念罢!将来他定婚的时候。
  那时瑛已经幽咽不胜了,勉强抬起头笑着说,\"何苦来拆这些,我从来不用。
  母亲不理她,仍旧说下去:\"那边小圆桌上的银花插,是你父亲的英国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M先生素来是要好看的,这个想来还不便宜。老人屋里摆什么花草,我想也给你。\"
  随着母亲的手看去,圆桌上玲珑地立着一个光耀夺目的银花插,盘绕圆茎的座子,朝上开着五朵喇叭花,花筒里插着绸制的花朵。
  母亲又说:\"收拾起来的时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脱卸下来的,带着走也方便! \"
  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觉得她唯一的女儿,瑛,这次的婚礼,一切都太简单,太随便了!
  首饰没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几件;新婚没有洞房,只在山寺里过了花烛之夜!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亲却觉得有无限的渐愧,无限的抱歉。觉得是自己精神不济,事事由瑛敷衍忽略过去。和父亲隐隐的谈起赠嫁不足的事,总在微笑中坠泪。父亲总是笑劝说,\"做父亲的没有攒钱的本领,女儿只好吃亏了。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钱,乃是一肚子的书! --而且她也不爱那些世俗的东西。\"
  母亲默然了,她虽完全同情于她正直廉洁的丈夫,然而总觉得在旁人眼前,在自己心里,解譬不开。
  瑛也知道母亲不是要好看,讲面子,乃是要将女儿妥帖周全的送出去。要她小小的家庭里,安适,舒服,应有尽有,这样她心里才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瑛嫁前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满满的结束了。
  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慈,每一想起,心里便深刻的酸着。她对于病中的母亲,只有百般的解说,劝慰。实际说,她小小的家庭里已是应有尽有了。母亲要给她的花插,她决定请母亲留下。
  在母亲病榻前陪伴了两个月终于因为母亲不住的催促,说她新居一切待理。她才忍着心肠,匆匆的北上。别离的早晨,她含泪替母亲梳头,母亲强笑道,\"自昨夜起,我觉得好多了,你去尽管放心 \"她从镜中偷看母亲痛苦的面容,知道这是假话,也只好低头答应,眼泪却止不住滚了下来。临行竟不能向母亲拜别,只向父亲说了一声,回身便走。父亲追出阑干外来,向楼下唤着,\"到那边就打电报 \"她从车窗里抬头看见父亲苍老的脸上,充满了忧愁,无主
  这些事,在她心里,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车上每一忆起,就使她呜咽。她竟然后悔自己不该结婚,否则就可以长侍母亲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但她自己情牵两地,她母亲也不肯让她多留滞了。
  到北方后,数日极端的忙逼,把思亲之念,刚刚淡了一些,这银花插突然地又把无数的苦愁勾起!她竟不知步履艰难的母亲,何时把这花插,一一的脱卸了,又谨密的包好?又何时把它塞在箱底?--她的心这时完全的碎了,慈爱过度的可怜的母亲!
  她哭了多时,勉强收泪的时节,屋里已经黑得模糊了。她赶紧把乱纸揉起塞到箱里去,把花插安上,拿着走下楼来,在楼梯边正遇着苏妈。
  苏妈说,\"桌子都摆好了,只是中间少个花盘子 \"瑛一扬手,道,\"这不是银花插,你把我摘来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绿叶就可以了。\"苏妈双手接过,笑道,\"这个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银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写了卡片,安排座位。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边。摆好了扶着椅背一看,玲珑的满贮着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银盘盏,银架上立着的红色的卡片,配上桌子中间的银花插里红花绿叶。光彩四射!客室里炉火正旺,火光中的一切,竟有她拟想中的第一次宴会的意味!
  心里不住的喜悦起来,匆匆又上了楼,将卧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着洗脸,剔甲,更衣
  一件莲灰色的长衣,刚从箱里拿了出来,也忘了叫苏妈熨一熨,上面略有些皱纹,时间太逼,也只好将就的穿了!怪不得那些过来人说做了主妇,穿戴的就不能怎样整齐讲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个宴会,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时候呵!
  正想着,似乎窗外起了?铮的琴声,推窗一看,原来外面下着滴沥秋雨,雨点打着铅檐,奏出清新的音乐。\"喜悦中的心情,竟有这最含诗意的误解! \"她微笑着,\"桢和C教授已在归途中罢?\"她又不禁担心了。
  刚把淡淡的双眉描好,院子里已听见人声。心中一跳,连忙换了衣服,在镜里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楼去。桢和C教授拿着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间,看见瑛下来,桢连忙的介绍。\"这位是C教授--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蓝的眼珠里,泛着慈祥和爱的光。光顶微秃。极客气的微偻着同她握手。
  她带着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刚要转身走入客室,一抬头遇着了桢的惊奇欢喜的眼光!这眼光竟是情人时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桢握着她的双手,附在她耳边说:\"爱,真难为你,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呢!这样整齐,这样美,--不但这屋里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别的美,淡淡的梳妆,把三日来的风霜都洗净了!\"
  瑛笑了,挣脱了手,\"还不换双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脏了! \"桢笑着自己上楼去。
  C教授刚洗好了手出来,客人也陆续的来了。瑛忙着招呼介绍,大家团团的坐下。桢也下来了,瑛让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厨房里,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还要赶进城去。
  席间C教授和她款款的谈话,声音极其低婉,吐属也十分高雅,自然。瑛觉得他是一个极易款待的客人,并不须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谈锋。只他筷子拿得不牢,肴菜总是夹不到嘴。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眼光恰与长桌那端的桢相触,桢往往给她以温存的微笑。
  大家谈着各国的风俗,渐渐引到妇女问题,政治问题,都说得很欢畅,瑛这时倒默然了,她觉得有点倦,只静静的听着。
  C教授似乎觉得她不说话,就问她许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来,去年从桢的信里,知道C教授丧偶,就不问他太太的事了。只问他有几位儿女,现在都在哪里。
  C教授微微的笑说,\"我么?我没有儿女--\"
  瑛忽然觉得不应如此发问,这驯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单可怜了!她连忙接过来说,\"没有儿女最好,儿女有时是个累赘!\"
  C教授仍旧微笑着,眼睛却凝注着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说,\"按理我们不应当说这话,但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并不以我们为累赘\"
  瑛瞿然了,心里一酸,再抬不起头来。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只筷子,她趁此连忙弯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来,还给C教授。从润湿的眼里望着桌子中间的银花插,觉得一花一叶,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随便坐在厅里啜着咖啡。窗外雨仍不止。卫女士说太晚了,要先回去。李先生也起来要送她。好在路不远,瑛借给她一双套鞋,他们先走了。许家和华家都有车子在外面等着,坐一会子,也都站起告辞。N女士住的远一点,C教授说他进城的汽车正好送她。
  大家忙着穿衣戴帽。C教授站在屋角,柔声的对她说,他如何的喜爱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如何的感谢她仓猝中为他预备的宴会,如何的欣赏她为他约定的陪客;最后说:\"桢去年在国外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真是废寝忘食的苦干。我当初劝他不要太着急,太劳瘁了,回头赶出病来。他也不听我的话。如今我知道了他急于回国的理由了,我一点不怪他! \"说着他从眼角里慈蔼的笑着,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开起堂门,新寒逼人。瑛抱着肩,站在桢的身后,和大家笑说再见。
  车声一一远了,桢捻灭了廊上的电灯,携着瑛的手走进客厅来。两人并坐在炉前的软椅上。桢端详着瑛的脸,说,\"你眼边又起黑圈了,先上楼休息去,余事交给我罢! --告诉你,今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得意。\"
  瑛站起来,笑说,\"够了,我都知道了!\"说着便翩然的走上楼上。
  一面卸着妆,心中觉得微微的喜悦。第一次的宴会是成功的过去了!因着忙这宴会,倒在这最短的时间内,把各处都摆设整齐了。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围绕着他们尽是些软美温甜的空气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七天以前,她自己还在那阒然深沉的楼屋里,日光隐去,白燕在笼里也缩颈不鸣。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着。婢仆都带着愁容。母亲灰白着脸颓卧在小床上,每一转侧,都引起梦中剧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种凄凉孤单的环境里,自己是决不能离开,不应离开的。而竟然接受了母亲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亲伟大的,体恤怜爱的心,而飞向她夫婿这边来!
  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甚至挣扎着起来,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颓然的跪到床边去。她感谢,她忏悔,她祈祷上天,使母亲所牺牲,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能从祷告的馨香里,波纹般的荡漾着,传回到母亲那边去!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她连忙站起来,拭了眼泪,\"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发觉了,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平\"
  桢进来了,笑问,\"怎么还不睡?\"近前来细看她的脸,惊的揽着她道,\"你怎么了?又有什么感触?\"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协和医院。
  (后收入《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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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名湖畔的三年


  我回到母校教学,那正是燕京大学迁到西郊新校址的第一年,校舍是中国式的建筑,翠瓦红门,大门上挂着蔡元培先生写的\"燕京大学\"的匾额,进门是小桥流水,真是\"美轮美奂\"!最好的是校园里还有一个湖。据说这校址是从当时的陕西督军陈树藩手里买来的,是他在北京的房产之一。那时湖里还没有水,湖中的小岛上也没有亭子,只在岛旁有一座石舫。我记得刚住到校里时,有一夜从朗润园回到我住的燕南园53号时,还是从干涸的湖底直穿过来的。后来不久这湖里才放满了水。这一片盈盈的波光,为校景添了许多春色!
  那时四座称为\"院\"的女生宿舍里,都有为女教师准备的两室一厅的单元,还可以在宿舍里吃女生餐厅的\"小灶\"。差不多中国籍的女教师如生物系教师江先群、教育系教师陈克明等都住进去了。我来得晚了一些,只好住进了燕南园53号英美国籍女教师居住的小楼。这个楼里吃的当然都是西餐,我在53号吃早餐,中晚两餐却到女生宿舍的第二院去吃中餐。我住在燕南园53号也有方便的地方,因为女生宿舍的会客室里,是\"男宾止步\"的,男宾来访女生,只能在院门口谈话,而燕南园53号人会客室就可以招待男宾。那时我的二弟为杰已考上燕大,三弟为楫也在预料学习,他们随时都可以到53号来看我。
  这一年住进新校舍里的新教师、新学生。大家都感到兴高采烈,朝气蓬勃,一切都显得新鲜、美丽、愉快。特别是男女学生住在同一校园里--男生宿舍是六座楼,是坐西朝东,沿着湖边盖的,我的两个弟弟都住在里面。他们都十分喜欢这湖边的宿舍,说是游泳和溜冰都特别方便。--于是种种活动也比较多,如歌咏团、戏剧团等等,真是热闹得很。
  我在\"当教师的快乐\"一文中,曾提到我在教授会里是个\"婴儿\",而在学生群中却十分舒畅愉快,交了许多知心朋友。一年级的新生不必说了,他们几乎把我当姐姐看待。现在和我仍有来往的如得到世界护士奖的王秀瑛,协和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晚年成为虔诚的基督徒的陈梅伯等等,至于现在中央民族学院教学的林耀华等,因为居处密迩,往来就更多了。
  记得那是我为高班同学开的选修课中有欧洲戏剧史,用的是我在美国听讲时记的笔记本,照本宣科,基本没有什么意思。这个班里有三年级同学焦菊隐,他比我只小三四岁吧,我们谈话时一点没有师生的意味。记得有一天早晨八时,他来上课--燕大国文学系里的教师大半是老先生,他们不大愿意太早上课,因此教务处把我的功课表都排到八时至十时之间--他进门来脱下帽子,里面还戴有一顶薄纱的压发帽,我就笑着说:\"焦菊隐同学你还有一顶帽子没摘下来!\"同学回头看了都笑了,他也笑着把压发帽摘了下来。
  因为我喜欢听京戏,我们课外常常谈到京戏的一切。他毕业后就办了一所中国戏剧学校,学生实习的场所就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焦菊隐为我在戏院楼上留了一间包厢,说是谢先生任何时候进城都可以去看戏。这所戏校的四个年级学生的排行是:德、和、金、玉。所以以后的那几位名演员如王金璐、李和曾、李玉芙等,他们小时候演的戏,我都看过。学生的待遇也十分平等,在上一出戏里演主角的,在下一出就可能跑龙套。我觉得他是个很得学生敬爱的校长。七七变事后,我离开了北京,从此我们的联系便断绝了,关于焦菊隐以后的事迹,我还要细经地去打听。
  前天收到一本《泰安师专学校》1987年第3期,里面有一篇《高兰评传》,使我猛然忆起我的学生郭德浩,他写诗的笔名,便是高兰!这篇文章里提到高做学生时受到我的影响时,有许多溢美之词,我就不往我的脸上贴金了。但里面有一段话,却引出我许多思绪:\"冰心给他教大一《国文》和《写作》时,有别具一格的指导方法。有一次她给学生出个作文题--《理想的美》,她要男同学在文章里写出'我理想中的美女子',女学生都写'我理想中的美男子',以此来抨击当时社会思想解放的学生设下种种禁区。她认为爱情要坚贞而洁美。\"我真不记得那时我会给大一学生出这样的题目。还有一次,我的女学生潘玉美--她也有七十多岁了--从上海来京,顺便来看了我,也笑着提起,我给她们出过\"初恋\"的作文题目,还说\"无论是亲身经验还是虚构的都可以写\"。这些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想那时我真是大胆到\"别具一格\",不知学生的家长们对我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有什么评论,我也没有听见我们国文系的老先生对我有什么告诫,大概他们都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头\",\"童言无忌\"吧。
  我回国的第二年,我父亲的学生们便来接他南下,到上海就任上海海道测量局长,兼任海道巡防处长,离开了北洋政府。我们的家便搬到了上海的法租界徐家汇,和在华界的父亲办公处只隔一条河。这房子也是父亲的学生们给找的。这一年涵弟便到美国留学去了。
  我仍在北京的燕京大学任教,杰弟和楫弟在燕大的本科和预科上学。那时平沪的火车不通,在寒暑假我们都是从天津坐海船到上海省亲。我们姐弟都不晕船,夏天我们还是打帆布床在舱面上睡觉。两三天的海行,觉得无聊,我已记得我们还凑了一小本子的歇后语,如\"罗锅儿上山--钱短\"、\"裱糊匠上天--糊云(胡云)\"、\"城隍庙改教堂--神出鬼入\"、\"老太太上车--别催(吹)了\"、\"猪八戒照镜子--前后不是人\",等等,我们想起一句,就写下一句,又笑了一阵。同时也发现关于\"老太太\"和\"猪太戒\"的歇后语还特别多。
  这三年中,我和文藻通信不断。他的信寄到我上海家里的,我母亲都给锁在抽屉里,怕有人偷拆开看。寄到学校里的当然没有问题。住在同一宿舍的同事们,只知道常有从美国来的信,寄信人是w。t。wu她们也不知道这个姓吴的是男是女,我当然也没有说。如今这些信和存在燕大教学楼上的那些书籍,都在珍珠港事变后,被进驻燕大的日军烧掉了。
  往事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不但我年老的父母,就连文藻和我的三个弟弟此时也都已离开了我!往事如烟,我这一身永远裹在伤感的云雾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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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
  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我湿了呀!我湿了呀! \"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 \"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
  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
  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
  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
  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 \"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11期,后收入小说集《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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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们太太的客厅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 \"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amings的诗,和AldousHuxley的小说,问*娜思蛑泵挥刑???饧父雒?郑?膊桓以偻?驴础*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
  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客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Mrs.isinbed,canItakeanymes-sage?\"①--太太说:\"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①英语:\"太太还没起,我能不能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陶先生到。\"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
  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人。
  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
  \"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政治家\"!\"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是不是?你说?\"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Daisy看茶!\"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
  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您好!\"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 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 \"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树下低低的谈着话。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
  \"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 \"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说着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说着便走出去--登时院子里便满了人声。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这个外国女人是谁?\"我们的太太一面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
  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太太抬头皱眉说:\"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
  诗人赶紧过来笑说:\"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垴坼着,搓着手说:\"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一面指着诗人:\"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念: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
  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
  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 \"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 \"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我们的太太笑了,说: \"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 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
  \"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 \"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妈妈,你不去了,我呢?\"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美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先生说:\"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明天见\",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国饭店!\"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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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冬儿姑娘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的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那是哪一年?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么?
  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
  这孩子可是利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
  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 \"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
  \"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 \"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 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 \"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 \"一边说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
  \"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那可不能做!\"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头。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见。\"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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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相片


  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对于他们在海外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 \"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 \"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 \"
  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 \"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 \"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 \"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 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 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 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 \"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今晚上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我\"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的停住。--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许回到中国去,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不过现在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学。 \"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士笑对天锡说,\"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施女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 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几本书来,跟在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着呵欠,说,\"你看李牧师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
  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
  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时间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贞到美国又整整半年了。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没有改变,除了李牧师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来往,也有一两次他们六个人一齐加入青年团体的野餐会。此外,就是淑贞似乎到了发育时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满了许多,双颊也红润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双眼里漾着流动的光辉,言笑也自如了,虽是和李牧师父子有时仍守着中国女孩儿的矜持,而对于彼得,就常常有说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觉着有一种异样的慰安。以前的淑贞是太沉默了,年轻的人是应当活泼的, 活泼的灵魂投入了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倘若 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着前额,忏悔似的站了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残雪。
  故乡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来的身体了,施女士春来常常觉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阳光之下,与嫩绿一同翻上来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懒懒的倚坐在床上,听着淑贞在楼下甬道里拂拭着家具,轻快的行动着,微讴着;又听着邮差按铃,淑贞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淑贞捧着早餐的盘子,轻盈的走了进来,一面端过小矮几来,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头,笑着拈起盘子里的一个信封,说,\"妈妈您看,这是上次我们出去野餐的时候,照的相片,里头有一张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样子多傻!\"说着把餐具移放在矮几上,转身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施女士懒懒的拿起相片来看,一共是八张,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师父子,有淑贞和他们一块儿照的,也有青年团体许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张,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一阵轻微的战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强烈的激感,不是惊讶,不是忿急,不是悲哀 她紧紧的捏住这一张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着,原想叫淑贞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又怕打断了大家的兴头,猜想淑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虚让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着帽子站在门口的李天锡,便欢然的答应着随着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着这张相片,看不见了相片上的淑贞,相片上却掩映的浮起了毕牧师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忧郁的脸,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手指一松,相片落了下来,施女士眼里忽然满了清泪。
  门轻轻的开了,淑贞又轻盈的托着咖啡盘子进来,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着在屋里随便的收拾着。施女士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猛抬头看见对面梳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蓬乱的头发,披着一件绒衫,脸色苍白,眼里似乎布着红丝,眼角聚起了皱纹。
  淑贞笑着走了过来,站在床前,拈起相片来看,笑着说,\"妈妈您看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泼可爱么?我们还说呢,将来我们一起入学,一定。\"
  施女士没有答应。淑贞抬起头来,忽然敛了笑容:施女士轻轻的咬着下唇,双眼含泪的,极其萧索的呆望着窗外。淑贞往前俯着,轻轻的问,\"妈妈,您想什么?\"
  施女士没有回头,只轻轻的拉着淑贞的手说,\"孩子,我想回到中国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3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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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西风


  秋心支颐靠着车窗坐着,茫然的凝注着窗外掠过眼前的萧瑟的大地。\"秋深了!\"她萧索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向着她这样低低的呼唤。
  田野已经过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头,在黄昏残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长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黄,田土也干缩的裂开。轨道两旁秋柳的黄条,在秋风尘土之中,摇曳出可怜的飘忽的情调。\"秋深了!\"秋心忽然轻轻的微喟了出来。
  近来所渐渐觉得的,这一两天似乎更显得不可支持。火车上的秋心,在独自旅行的途程上,看着窗外无边枯黄的落叶,听着窗外萧飒飞卷的秋风,她心里更深深的阴郁了。
  无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这一排排对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这悠久单调的震动,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谈话的暂时停住,欠伸起来,大声唤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亲身上。这一切都显出厌倦,烦乱,和无聊。\"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皱着眉又望着窗外。
  \"别了,秋心,你的事业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应来阻碍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诚敬哀伤的挥手,我要退立像一朵墙角的孤花,仰望着你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别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献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许我表示的忠诚。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时候,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请你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着你,随时乐意贡献上他微薄的慰安。\"
  这是远得她拒绝的信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风\"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来。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写这信之后,不久,就结婚了。
  \"这是男子! \"秋心当时似乎有点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个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谓之热爱,忠诚,只是求爱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语。只看远总是说没有了我便没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样的撇下了! \"同时她自己正在妙年,虽然对远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远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来的教育和训练都抛弃了,来做一个温柔的妻子,知道远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轻微的怅惘之中,还写了一封很高兴亲热的信,去给他们道贺。
  自此便隔绝了,从间接的消息知道远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来,但十年中却没有见过面,也许是远特意相避,也许是没有机缘,秋心倒有点牵挂着远了。
  \"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秋心微微的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起皮夹,惘然的往餐车上走。
  餐车上只寥寥的坐着三四个人,都在看着报,吸着烟,用完了点心,还不就走,也似乎因为这车上宽敞,来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拣了一张近门的桌子坐下,叫来了一杯咖啡。
  左手轻轻扶着盘沿,右手轻轻的拈着银匙,痴痴的看着杯上微微升绕的热气。\" 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 \"车门很响的一声关了,关断了情绪,秋心无聊的抬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进来的是远,十年不见的远!
  在不容思索之顷,彼此惊讶错乱的招呼了。远嘴唇颤动的微笑着。在她伸手指点之下,便坐在她的对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头仔细端详着远,十年的流光,在远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少痕迹。他依然很年轻,面庞比从前还显得丰满。一身整齐的行装,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
  远也在望着自己,从他惊讶的目光中,秋心历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凉了一下。远这时已完全镇定了,靠着椅背,他微笑着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年来都好吧,听说你工作很顺利的。\"
  秋心也微笑着:\"还好,你呢?\"这一句话竟像叹息。
  远说:\"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这时仆役过来,远也叫了一杯咖啡,还要了一盘点心,\"整天只是忙,不过事情还顺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点心来了,远便让秋心吃,一面又问她到哪里去。秋心说:\"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会去。许多日子没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远很高兴的说:\"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顺天\"?我也是坐这船走。我喜欢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连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两个人一时都望着窗外,这时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和芦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觉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去。\"远也忙站起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侧身替秋心开了车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在船舷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们已扛开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随手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从前了! \"她呆立了一会,听见晚餐钟响,才惊醒似的,连忙易衣洗脸,又在颊上淡淡的敷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净过了的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杯盘,这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着对坐的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到朋友们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觉的慢慢的往最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桥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着赞叹了之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着的远,如今奇迹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 \"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 \"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只有,我们两个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 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睛,很活泼可爱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 \"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
  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 \"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她停住了,远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不会觉得。\"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走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阑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 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远的家也许他会,\"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的浅黄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问讯,女孩子抬着头,抱着父亲的腿,清扬的眉宇,完全是远的神情。男孩子牵着母亲的手,笑着站在一边,那小小的嘴唇,和远的夫人一般无二。
  远忽然回头,看见秋心站在梯口,便连忙拉了孩子走过来,他的夫人也跟着过来,远替他们都介绍了。孩子们抬头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牵着远的手说:\"爸爸,车在码头上呢,我们上去罢!\"远一面推着孩子,一面提起箱子来,对秋心说:\"这里有人来接你没有?若没有,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远的夫人也笑说:\"真的,何小姐,先到我们那里歇歇。\"秋心连忙说:\"谢谢,有人来接我,我看见他们在码头上了,你们先走罢。\"
  这一对夫妇在两个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着他们上了车,几只手在窗外向她挥动,这车便徐徐开动,渐渐便转过街角。
  这时船上的客人已将走尽,码头上的人们也渐渐星散。秋心自己提着箱子,慢慢的走下船来,到了岸上,略为站了一站,四顾阴沉之中,一阵西风,抹过她呆然的脸上,又萧萧的吹过,将船边码头上散乱的草屑和碎纸,卷在地面飞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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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最尊敬体贴她们


  以一个男士而写关于女人的题目,似乎总觉有些不大\"那个\",人们会想\"内容莫不是讥讽吧?\"\"莫不是单恋吧?\"
  仿佛女人的问题,只应该由女人来谈似的。其实,我以为女人的问题,应该是由男人来谈,因为男人在立场上,可以比较客观,男人的态度,可以比较客气。
  在二万万零一个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最尊敬体贴女性的男子。认得我的人,且多称誉我是很女性的,因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点,如温柔、忍耐、细心等等,这些我都觉得很荣幸。同时我是二万万零一个人之中,最不配谈女人的,因为除了母亲以外,我既无姊妹,又未娶妻。我所认得的只是一些女同学,几个女同事,以及朋友们的妻女姊妹,没有什么深切的了解与认识。但是因为既无姊妹又未娶妻的缘故,谈到女人的时候就特别多。比如说有许多朋友的太太,总是半带好意半开玩笑的说:\"×先生,你是将近四十岁的人,做着很好的事,又颇有点名气,为什么还不娶个太太?\"这时我总觉得很惶恐,只得讷讷的说:\"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于是那些太太们说:\"您的条件怎么样?请略说一二,我们好替您物色物色。\"这时我最窘了,这条件真不容易说出,要归纳你平日的许多标准,许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为你创造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个朋友,年纪比我还轻,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到了十年之末,他只剩了一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结果是一个女人也没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写传记,中有很惨的四个字:\"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灵魂!
  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比如我们要求对方\"容貌美丽\",就得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我们要求对方\"性情温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我们从办公室里回来,总希望家里美观清洁,饭菜甘香可口,孩子们安静听话,太太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万一上面的条件没有具备,我们就会气腾腾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皱起眉头,一语不发。倘若孩子再围上来要糖要饼,太太再来和你谈米又涨价,菜不好买,佣人闹脾气等等 你简直就会头痛,就会发狂,就会破口大骂。骂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伤心起来--想到今天在办公室里所受的种种的气,想到昨夜因为孩子哭闹,没有睡好,这一家穿的是谁,吃的是谁,你的太太竟不体恤你一点--可是你总根本没有想到孩子没有一个不淘气,佣人没有一个没有问题,米也没有一天不涨价的!你的温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这炼狱中间,怕你不得好睡,办事没有精神,脾气也会变坏,而她自己昨夜则于你蒙卑之中,起来了七八次之多,既怕孩子挨骂,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为刘妈给他生水喝。而刘妈则是没有受过近代训练的佣人,跟她怎样说都不会记得。这年头,连个帮工都不容易请,奉承她还来不及,哪还敢说一个\"换\"字。她也许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今早起来,她还得依旧支撑。家长里短的事,女人不管,谁来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气,满心只想望你中午或晚上回来,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来了,看见她的愁眉,看见她的黑眼圈,你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她也许就把旧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则她只有在你的面前或背后,掉下一两滴可怜无告的眼泪。你也许还觉得\"女人,除了哭,还会什么!\"
  男子的条件中,有时还要对方具有经济生产的能力,这个问题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许多职业妇女,在结婚之前,总要百转千回的考虑。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不忍放弃,那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我有一对朋友,是夫妇同在一个机关里面办事的(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还高)。每次我到他们家里去拜访,或是他们请我吃饭,假如一切顺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兴高采烈。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我们两个,我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谈到职业妇女,在西洋的机器文明世界,兼主妇还不感到十分困难。在中国则一切须靠佣人。人比机器难弄得多,尤其是在散离流亡的抗战时代。我看见过多少从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养尊处优的妇女们,现在内地,都是荆钗布裾栉风沐雨的工作,不论家里或办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条。对于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战提高了中国的地位,提高了军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则我以为提得最高的,还是我们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妇女。
  话又说得远了,我所要说的关于女人的话,还未说到十分之一。有一个朋友看到了这一段,以为像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连我自己也纳闷,这是怎么说的呢?天晓得!
  (后收入《关于女人》,天地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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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的择偶条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从五个人合住的一间屋子,搬到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连客厅的房子里来,虽然仍有一个\"屋伴\",在重庆算是不容易的了。这两间屋子,略加布置,尚属雅洁。窗明几净,常有不少的朋友来陪我闲谈;大家总觉得既有这么雅洁的屋子,更应当有个太太了,于是谈锋又转到了择偶的条件。随谈随写,居然也有二十几条,如下:
  一因为我自己是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对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条可以商量。
  二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
  三因为我是将近四十岁的人,所以希望对方不在二十五岁以下。
  四因为我自己是个瘦子,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胖子。
  五因为我自己不搽润面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
  六因为我自己从未穿过西装,所以希望对方也不穿着洋服--东方女子穿西服,十个有九个半难看!
  七因为我有几个外国朋友,所以希望对方懂得几句外国语言。
  八因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见了生人说不出话的女子。
  九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橘子皮扔得满地。
  十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
  十一因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对方不戴白玉兰,不在屋子里插些丁香、真珠梅之类。
  十二因为我喜欢雅淡,所以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十三我自己曾经享受过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战期内,绝口不提从前的幸福!我觉得流离痛苦是该受的。因此,我希望对方不是整天的叹气着说:\"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呀,\"
  \"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类的废话。
  十四因为我喜欢旅行,所以希望对方也不以旅行为苦。
  十五因为我喜欢海,所以我希望对方也爱泅水,不怕海风。
  十六因为我喜欢山居,所以希望对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为我喜听京戏--虽然并不常去,所以希望对方不把国剧看得一钱不值。
  十八我喜欢看美人,无论是真人或图画,希望对方能够谅解。我只是赞叹而已。倘若她也和我一样,也只爱\"看\"美男子,我决予以鼓励。
  十九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画,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欢炉中的微火和烛火,以为在柔软的光影中清谈,是最惬心的事,希望对方也能欣赏,至少不至喜欢强烈直射的灯光。
  二十二我喜欢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后谈话作文,都更觉有兴致。因此,我希望对方不反对人喝\"一点\"酒。但若甜酒--如杂果酒,喝到两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黄酒十杯以上,亲爱的,请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为我在北方长大,能吃大葱大蒜,所以希望对方虽不与我同嗜,至少也不厌恶这种气味。
  二十四因为我喜听音乐,所以希望对方不在音乐会场内,高声谈笑或睡觉。
  二十五因为我喜欢生物,所以希望对方不反对我养狗或养鸽。
  二十六
  一个朋友把我叫住了。说:\"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纪录了。\"我说我的条件实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钱来讨代价,并不曾作过分的要求,纵不能抛玉引玉,也还是抛砖引砖,条件再多些谅也无妨。而且我注意的只是嗜好与习惯上的小节,至于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经济生产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随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个朋友说,\"嗜好习惯太相同了,反无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起没有兴趣。而且像你这样的斤斤于小节,只有让你自己再变成为一个女人,来配你自己吧。\"天哪,假如我真是个女人,恐怕早已结婚,而且是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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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 \"我的头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暖而又快乐的家。父亲喜欢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自然而然的就会低下声来说话。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有秋千、杠子等等设备。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母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我们的朋友。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的回去。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肩上。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格。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她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置,或是衣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我记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说:\"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别人一样了。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红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道理。\"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意见。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
  \"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付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
  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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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的教师


  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我从小住在偏僻的乡村里,没有机会进小学,所以只在家塾里读书,国文读得很多,历史地理也还将就得过,吟诗作文都学会了,且还能写一两千字的文章。只是算术很落后,翻来覆去,只做到加减乘除,因为塾师自己的算学程度,也只到此为止。
  十二岁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个中学,因为考试的时候,校长只出一个\"学然后知不足\"的论说题目。这题目是我在家塾里做过的,当时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校长先生大为惊奇赞赏,一下子便让我和中学一年生同班上课。上课两星期以后,别的功课我都能应付裕如,作文还升了一班,只是算术把我难坏了。中学的算术是从代数做起的,我的算学底子太坏,脚跟站不牢,昏头眩脑,踏着云雾似的上课,T女士便在这云雾之中,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
  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吧。
  \"螓首蛾眉,齿如编贝\"这八个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肤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红脸,难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我最怕的是她红脸的时候。
  同学中敬爱她的,当然不止我一人,因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中间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一位。她的态度,严肃而又和蔼,讲述时简单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们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连带的牢记了原理。
  第一个月考,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当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抬头却见T女士挟着课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紧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温和的问我道:
  \"你为什么哭?难道是我的分数打错了?\"我说:\"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题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软款温柔的坐下,仔细问我的过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恳切的对我说:\"这不能怪你。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我看你还聪明:补习一定不难,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我替你补习算术吧。\"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因为算术不曾学过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匀出一个钟头给我,是额外的恩惠。我当时连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谢。回家去同母亲一说,母亲尤其感激,又仔细的询问T女士的一切,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下做。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脚下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算术补习完毕,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代数同几何,我全是不费功夫的做着;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难题,他们都来请教我。因着T女士的关系,我对于算学真是心神贯注,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是在夜中苦想,梦里做出来的。我补完算术以后,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她对我母亲说:\"我不是常替学生补习的,我不能要报酬。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只有算学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这样的赶,没有赶出毛病来,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母亲不敢勉强她,只得作罢。
  有一天我在东安市场,碰见T女士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摊上挂着的挖空的红萝卜里面种着新麦秧,她不住地夸赞那东西的巧雅,颜色的鲜明,可是因为手里东西太多,不能再拿,割爱了。等她走后,我不曾还价,赶紧买了一只萝卜,挑在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只红萝卜,按着狂跳的心,到她办公室去叩门。她正预备上课,开门看见了我和我的礼物,不觉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过去,挂在灯上,一面说:\"谢谢你,你真是细心。\"我红着脸出来,三步两跳跑到课室里,嘴里不自觉的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颇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
  因着补习算术,我和她对面坐的时候很多,我做着算题,她也低头改卷子。在我抬头凝思的时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头发,雪白的脖子,很长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稳称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渐渐生了说不出的敬慕和爱恋。在我偷看她的时候,有时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润白的牙齿向我一笑,我就要红起脸,低下头,心里乱半天,又喜欢,又难过,自己莫名其妙。
  从校长到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长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们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师,同时我们还有一种私意,以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时总在十个以上,有的是我们的男教师,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们对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种讥笑鄙夷的态度。
  对于男教师们,我们不敢怎么样,只在背地里替他们起上种种的绰号,如\"癞哈蟆\"、\"双料癞哈蟆 \"之类。对于校外的人士,我们的胆子就大一些,看见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在校门口徘徊,我们总是大声咳嗽,或是从他们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们回头看时,我们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着,昂然走过。
  T女士自己对于追求者的态度,总是很庄重很大方。对于讨厌一点的人,就在他们的情书上,打红叉子退了回去。对于不大讨厌的,她也不取积极的态度,仿佛对于婚姻问题不感着兴趣。她很孝,因为没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亲守在一起,下课后常常看见她扶着老人,出来散步,白发红颜,相映如画。
  在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的写下叠起。积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给人看,又不忍毁去。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于隔壁女校的女生,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到别地方作事去了,但我们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看见我,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如翻译些短篇文字之类,我总是谨慎将事,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不肯耽误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很大的事业,至死末结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殓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车窗外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我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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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叫我老头子的弟妇


  第三个女人,我要写的,本是我的奶娘。刚要下笔,编辑先生忽然来了一封信,特烦我写\"我的弟妇\"。这当然可以,只是我有三个弟妇,个个都好,叫我写哪一个呢?把每个人都写一点吧,省得她们说我偏心!
  我常对我的父亲说:\"别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运,我们家走的却是儿媳妇的运,您看您这三位少奶奶,看着叫人心里多么痛快! \"父亲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一面说:\"你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来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妇们都笑着看我。我说:\"我也看不出我是哪点儿不如他们,然而我混了这些年,竟混不着一位太太。\"弟弟们就都得意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树,所以你得不着一只凤凰! \"这也许是事实,我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们的讥诮。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亲,人口齐全,他提议照一张合家欢的相片,却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能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边没有一个女人,这提议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颇悔恨,因为不到一个月,芦沟桥事变起,我们都星散了。父亲死去,弟弟们天南地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是我常诵的句子,而他们的集合相片,我竟没有一张!
  我的二弟妇,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个月。我看着他们长大,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的回忆里,有许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们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好的小说。我曾向他们提议,他们笑说:\"偏不告诉你,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改了样,我们不能让你编排!\"
  他们在七八岁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为未婚男女应当避嫌,他们的踪迹便疏远了。然而我们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总看得见,岁时节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们那种忍笑相视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从来不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句,恐怕舅母又来干涉,太煞风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亲启\"的一封信,是二弟发的,赶紧拆来一看,里面说:\"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 已经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请你帮忙疏通一下,感谢不尽 。\"我笑了,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春天来到他们的心里了!我拿着这封信,先去给母亲看,母亲只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后,轻闲的提起,说二弟在校有时感到寂寞,难为他小小的年纪,孤身在外,我们都常给他写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给他一点安慰和鼓励。舅母迟疑了一下,正要说话,我连忙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个年头,不比从前,您若是愿意他们小夫妻将来和好,现在应当让他们多多交换意见,联络感情。他俩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报告了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别再来麻烦我! \"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相当的矜持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和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真的,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会,笑着说:\"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之后再出国。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了也不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亲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我。
  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帮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玩笑! \"我拦住了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一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 \"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走了出来,笑说:\"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笑,两下里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里去! \"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趁势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6月20日《星期评论》第29期,署名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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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


  三弟和我很有点相像,长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们最谈得来。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学教书的时候,他正在那里读书,课余,我们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谈心。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也像我似的,适可而止,很少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学毕业,出了国,又回来在工厂里做事,还没有一个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国,道经南京,小驻一星期,三弟天天从隔江工厂里过来陪我游玩。有一个星期日,一位外国朋友自驾汽车,带我们去看大石碑,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午四点回来,汽车中途抛了锚,直到六点才进得城门。三弟在车上就非常烦躁不安,到了我的住处,他匆匆的洗了澡,换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装,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时正忙,也不曾追问。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说:\"大哥,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订了婚。不久要结婚了。\"
  记得我们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会面。我们准备六月中旬结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从西伯利亚回来,我们可在北平车站接你。巴黎如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见!\"我仔细的看了他信中附来的两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写了一张卡片,说:\"我妒羡你,居然也有了心灵的归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样,还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将卡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车站上,家人丛中,看见了我的三弟妇,极其亲热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并肩走着。回头看见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兴,我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低声说:\"有你的!\"
  他们先在城里请过了客,便到西郊来休息。我们那座楼上,住的都是单身的男教授,\"女宾止步\";我便介绍他们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夫妇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着,和我们相隔只一箭之遥。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便送他们到西山去玩。三弟妇常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玩腻了的地方,怪热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傻子!\"三弟就笑说:\"别理他,他越老越怪。我们自己走吧!\"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说他肚子不好,拒绝一切的应酬,天晓得他是真病假病 --我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厨子烤点面包,煮点稀饭,送了过去。他总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听三弟妇弹琴。我没事时也过去坐坐,冷眼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稳静,很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以为世界上确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也有新婚时代之爱娇与偎倚,而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庄肃的时候居多,我觉得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妇谈起他们的新家庭,一切的设备,都尽量的用国货,因而谈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国货地毯,她认为材料很好,花样也颇精致,那时我有的是钱,便说要去买一两张送给他们。我们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选。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我还记得,那是芦沟桥事变之前一天,我一早进城去,到了家里,看见一切乱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妇正帮忙这一对新夫妇收拾行李,小孩子们拉着新娘子的衣服,父亲捧着水烟袋,愁眉不展的。原来正阳门车站站长--是我们的亲戚--早上打电话来,说外面风声不稳,平浦路随时有切断的可能,劝他们两个赶紧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间。我愣了一会,便说:\"有机会走还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长在北方逗留,明年再来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车,送他们到车站,我把预备买地毯的一卷钞票,塞在三弟妇的皮包里,看着他们挤上了火车,火车又蠕蠕的离开了车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场乱梦。
  他们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过了新婚后的几个月。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一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地毯幸亏未买!而每封他们给我的信,总是很稳定,很满足,很乐观,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诙谐的笔意出之。友人来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内地的生活,都说看不出三弟妇那么一个娇女儿,竟会那样的劳作。他们在工厂旁边租到一间草房,这一间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中,三弟妇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大家劝她省点力气,不必唱了,她笑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这才是伟大的中华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脱帽!
  他们新近得了一个儿子,我写信去道贺,并且说:\"你们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长兄!\"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们以为我自己就没有法子了。\"好,走着瞧吧!\"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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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他钱买生物的时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都喜欢海行,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来。我只觉得他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师多半是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给他买一点鱼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H中间仿佛有点\"什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我或三弟搀H,她就很客气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叹息着说些悲观的话,而且常常偷眼看H。H却红着脸,望着别处,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这与她平常活泼客气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从玉泉山回来,送H走后,我便细细的盘问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继而坦白的承认他在热爱着H,求我帮忙。我正色的对他说:\"恋爱不是一件游戏,你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恋爱。再说,H是个极高尚极要强的姑娘,你因着爱她,而致荒废学业,不图上进,这真是缘木求鱼,毫无用处!\"四弟默然,晚风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们都不大说话。
  四弟功课略有进步,而身体却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学一年,一来叫他离H远点,可有时间思索;二来他在母亲身旁,可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写一封长信报告父母,只说老四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壮健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背地和我说:\"老四和H仿佛很好,这些日子常常通信。\"这却有点出我意外,我总以为他是在单恋着!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对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H是我们亲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气。\"我说:\"老四也得自己争气才行,否则岂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 \"母亲怫然说:\"我们老四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处! \"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正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回家来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四弟非常兴奋,便想要去。父亲说:\"航海课程难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三个学生,有两个跑了回来,我不是舍不得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丢我的脸。\"母亲也没有言语。饭后四弟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要我替他向父亲请求,准他到英国去。我说:\"父亲说的很明白,不是舍不得你。我担保替你去说,你也得担保不中途辍学。\"四弟很难过地说:\"只要你们大家都信任我,同时H也不当我作一个颓废的人,我就有这一股勇气。我和你们本是同父一母生的,我相信我若努力,也决不会太落后! \"我看他说得坚决可怜,便和三弟商量,一面在父亲面前替他说项,一面找个机会和H谈话,说:\"四弟要出国去了,他年纪小,工作烦难,据说他憋下这一股横劲,为的是你。假如你能爱他,就请予以鼓励,假如你没有爱他的可能,请你明白告诉他,好让他死心离去。\"H红着脸没有回答,我也不便追问,只好算了。然而四弟是很高兴,很有勇气地走的,我相信他已得了鼓励了。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四弟到了船上,竟变了一个人,刻苦、耐劳、活泼、勇敢。他的学伴,除了英国人之外,还有北欧的挪威、丹麦等国的孩子,个个都是魁梧\"g悍,粗鲁爽直,他在这群玩童中间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历尽了海上的风波。五年之末,他带着满面的风尘,满身的筋骨,满心的喜乐,和一张荣誉毕业证书回来。
  这几年中,H也入了大学,做了我的学生,见面的机会很多。我常常暗地夸奖四弟的眼光不错,他挑恋爱的对手,也和他平时挑衣食住行的对象一样,那么高贵精致。H是我眼中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稳静大方,温柔活泼,在校里家中,都做了她周围人们爱慕的对象,这一点是母亲认为万分满意的。五年分别之中,她和四弟也有过几次吵架,几次误会,每次出了事故,四弟必立刻飞函给我,托我解围。我也不便十分劝说,常常只取中立严正的态度。情人的吵架是不会长久的,撒过了娇,流过了眼泪,旁人还在着急的时候,他们自己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个钟头,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我当时也有无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从美国回来,正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下,茶房过来,笑问:\"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碗热汤面吧。\"吃完了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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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 \"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 \"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 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 \"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 我还不至于 \"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气。你大了 \"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 \"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重物品,我有时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征东之期,不在远了!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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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叫我坐下,婉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 \"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吧?\"
  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 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 \"L大姐沉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姐却很实际的替我决定要转那一个系。她说:
  \"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L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的消灭了被聘男械纳诵模??黾恿诵醋鞯挠缕?V两窕叵耄?笔比裘挥写蠼愕拿憷?腿暗迹?峙略谀亲?涞墓丶??校?乙?隽艘桓鐾欠隙?徽褡鞯娜税桑?
  在我教书的时候,L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
  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诊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的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记下吧!\"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然我是一个例外!),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的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求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他愿意做一个大元帅,有人说愿做个百万富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L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象。\"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L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们捧杯,太太们斟酒,L大姐固辞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皱着眉对我们说:\"我呆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 \"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的离开了沦陷的故都,我从那时起,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L大姐,不过这个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着,说L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的,不断的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L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一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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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的同学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是常谈到男人不是?我们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常谈着女人,而且常常评论到女人的美丑。
  我们所引以自恕的,是我们不是提起某个女人,来品头论足;我们是抽象的谈到女人美丑的标准。比如说,我们认为女人的美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的女人,瞥见时似乎很动人,但寒暄过后,坐下一谈,就觉得她眉画得太细,唇涂得太红,声音太粗糙,态度太轻浮,见过几次之后,你简直觉得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装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见时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但在谈过几次话,同办过几次事以后,你会渐渐的觉得她态度大方,办事稳健,雅淡的衣饰,显出她高洁的品味;不施铅华的脸上,常常含着柔静的微笑,这种女人,认识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种女人,是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会毫不迟疑的把她拣拔了出来。事实上,是在不容你迟疑之顷,她自己从人丛中浮跃了出来,打击在你的眼帘上。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纤适中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躯壳里,投进了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会多认识她,你也许会发现她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这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见一两次,也许一次都遇不见!
  我也就遇见过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她比我高两班。我入大学的第一天,在举行开学典礼之前一小时,在大礼堂前的长廊上,瞥见了她。
  那时的女同学,都还穿着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绸裙儿,长蛇般的队伍,总有一二百个。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段。她并没有大声说话,也不曾笑,偶然看见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语,一低头,一侧面,只觉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
  及至进入礼堂坐下--我们是按着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从从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个极其美丽萧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厚的耳廓,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讲话的人,偶然有引人发笑之处,总看见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的举起左手,那润白的手指,托在腮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着笑。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两年中,直到她毕业时为止,在集会的时候,我总在同一座位上,看到这美丽的侧影。
  我们虽不同班,而见面的时候很多,如同歌咏队,校刊编辑部,以及什么学会等等。她是大班的学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团体,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任何集会,只要在C女士在内,人数到的总是齐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静穆,男同学们对她固然敬慕,女同学们对她也是极其爱戴,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C女士是广东人,却在北方生长,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话。
  在集会中,我总是下级干部,在末座静静的领略她稳静的风度,听取她简洁的谈话。她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的温和的美,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涩,我觉得我并不是常常红脸的人,对别的女同学,我从不觉得垴坼。但我看不只我一个人如此,许多口能舌辩的男同学,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说不出话来,她是一轮明丽的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我知道有许多大班的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们也不曾听说她在校外有什么爱人。我呢?年少班低,连写情书的思念也不敢有过,但那几年里,心目中总是供养着她。直至现在,梦中若重过学生生活,梦境中还常常有着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讲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小说中所谓之\"诗意\"吧!我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诗意\"!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一年,我同她演过一次戏,在某一幕中,我们两人是主角,这一幕剧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鸟》中之一幕。那年是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其中有一项是演剧募捐,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剧本是我选的,我译的,演员也是我请的。我自己担任了小主角,请了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
  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作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等到我自己毕业以后,在美国还遇见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在母校教书,听说她已和一位姓L的医生结婚,住在天津。
  同学们聚在一起,常常互相报告消息,说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我刚从欧洲归来,在一位美国老教授家里吃晚饭。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讲,演讲后的茶会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过来和他握手,他搔着头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美丽的C!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真是使人难以相信,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年轻,你记得C吧?\"我说:\"我哪能不记得?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柏林、莫斯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
  又六年没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丽,她的周围随处都可以变成光明的天国。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远是个好丈夫,她的儿女永远是些好的儿女。因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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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单身教授的楼上,住着三个人,L,T,和我。他们二位都是理学院教授,在实验室的时候多,又都是订过婚的人,下课回来,吃过晚饭,就在灯下写起情书,只要是他们掩着屋门,我总不去打搅。沉浸在爱的幸福中的人们,是不会意识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在客厅里,开起沙发旁的电灯,从十八世纪的十四行诗中,来寻找我自己\"神光离合\"的爱人。
  L和我又比较熟识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的照片,长圆的脸,戴着眼镜,一副温柔的笑容。L告诉我,他们是在国外认识而订婚的,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生物学的实验室里,他们因着同学,同行而同志,同情,最后认为终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满的归宿,于是就。L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他是一个木讷腼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说什么好。我赶紧接着说:\"将来,你们又是一对居里夫妇,恭喜恭喜,何时请我们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新妇,住在一所新盖好的教授住宅里。
  我们被邀去吃晚饭的那一晚,不过是他们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室是浅红色的,浅红色的窗帘、台布、床单、地毯,配起简单的白色家具,显得柔静温暖。书房是两张大书桌子相对,中间一盏明亮的桌灯,墙上一排的书架,放着许多的书,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这屋子里,家具是浅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绿色的,外面是客厅和饭厅打通的一大间,一切都是蓝色的,色调虽然有深浅,而调和起来,觉得十分悦目。
  客人参观完毕,在客厅坐下之后,新娘子才从厨房后面走出来,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服,装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饰,面庞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没有戴眼镜,说不上美丽,但自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然,口齿流利,把我们一班单身汉,预先排练好的一套闹新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个人谈话,大家都不觉得空闲。L本来话少,只看着我们笑。我们都说:\"L太太,您应当给L一点家庭教育,教他多说一点话。\"她笑说:\"恐怕是我说的话太多,他就没有机会出头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围棋,有的玩纸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客人组织起来,我是不大会玩的,就和这一对新夫妇,在廊上看月闲谈。我说:\"L太太,不怕你恼,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简直像个学文学的人,有过审美训练的。\"她谦逊了几句,又笑说\"我有几个学美术、文学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诣都很好,但一进入她们的家门屋门,×先生,真是如你所说的,像个学科学的人的家庭 \"我觉得不好意思,才要说话,她赶紧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说,审美观念,有时近乎天生,这当然也不是说我真有审美的观念,我只是说所学的与所用的,有时也不一致。\"从此又谈到文学,这是我的本行,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赏力也很高,我们直谈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点冰淇淋才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实验室,下课后,他们二位常常路过我们的宿舍,就邀我去晚饭。大厨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调,我也就不推却,只有时送去点肉松、醉蟹、枪??芍?啵??腔顾滴铱推??
  冬夜,他们常常生起壁炉,饭后就在炉边闲谈。我教给他们喝一点好酒,抽一点好烟,他们虽不拒绝,却都不发生兴趣。L太太甚至于说我的吃酒抽烟,都是因为没有娶亲的原故,因而就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我说:\"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没有见过抽烟喝酒的人,像我这样饭前一杯酒,饭后一支烟,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们的权利的了。至于娶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文章既比人坏,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婆,一个赛似一个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下来,这不能怪我 \"L太太笑得喘不过气来,L就说:\"别理他,他是个怪人!只要他态度稍微严肃一些,还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文章太好的缘故。\"
  L太太真是个清教徒,不但对于烟酒,对于其他一切,也都有着太高而有时不近人情的理想,虽然她是我所见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说,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贞坚的表现,我听她举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去过年--我的家那时还在上海,也不想进城去玩--L夫妇知道我独在,就打电话来请我吃火锅。饭后酒酣耳热,灯光柔软,在炉边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么寂寞,他鳏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老头子啊!
  我站了起来,把烟尾扔在壁炉里,说:\"对不起,L太太,这点我是对自己不忠诚,不真挚的反映,我说一句不怕女人生气的话,这就是虚荣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实上说,凡是对于结婚生活,觉得幸福美满的人,他的再婚,总比其他的人,来得早些。习惯于美满家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丧家之犬,出入伤心,天地异色,看着儿女痛哭,婢仆怠惰,家务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静,看着儿女泪痕狼藉,苍白瘦弱的脸,他心里就针扎似的,恨不得一时能够追回那失去的乐园\"这时L太太不言语了,拿手绢擤了擤鼻子。
  我说:\"反过来,结婚生活不美满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网之鱼,一溜千里,他就暂时不要再受结婚生活的束缚,先悠游自在的过几年自由光阴再说。所以,鳏夫的早日再婚,是对于结婚生活之信任,是对于温暖家庭的热恋,换句话说,也就是对于第一位夫人最高的颂赞。再一说,假如你真爱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时,还有什么虚荣,什么忌妒,你难道忍心使他受尽孤单悲苦,无人安慰的生活?
  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爱你,也不会因为眼前有了一个新人,就把你完全忘掉。《红楼梦》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彻这道理,人家问她,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她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过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所以她虽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就谈得\"热剌剌的丢不下\",而一面还肯冒大观园之不韪,\"满面泪痕\"的在杏子荫中,给死了的药官烧纸,这一段故事,实在表现了最正常的人情物理!听不听由你,我只能说,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对于一个男人的品评,决不因为他妻死再娶,就压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决不在我生前,强调再婚男人之不足取\"
  大概是有了点酒意,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这是我和L太太不客气的辩论之第一次。她虽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实,却把她说服了。
  从前和我们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结婚的,他们两家住的极近。T太太也是一位极其温柔和蔼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来。T夫妇的情好自不必说。一年以后,T太太因着难产,死在医院里,T是哭得死去活来。L太太一边哭,一边帮他收拾,帮他装殓,帮他料理丧事,还帮他管家。那时L太太的儿子宝弟诞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劳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绍给T先生,促他订婚,促他成礼,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次结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妇缓步归来,我笑着同L太太说:\"假如你觉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标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应当陷T于不义。\"她却眼圈红了,说:\"×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了吧!\"她的下泪,很出我意外,我从此就不再提。
  但对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坚决的反对,这也许是她的报复,因为我不能反驳她。他们的儿子宝弟刚会说话,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战那年,我离开北平,九岁的宝弟,和我握别的时候,还说:\"老丈人,你回来的时候,千万要把你的女儿,我的太太带了回来!\"
  他问我要女儿,别说一个,要两个也容易,但我的太太还没有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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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的学生


  S是在澳洲长大的--她的父亲是驻澳的外交官--十七岁那年才回到祖国来。她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同学,在她考上大学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带她来看我,托我照应。她考的很好,只国文一科是援海外学生之例,要入学以后另行补习的。
  那时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们家里吃茶点。我陪着她的祖父谈天,她也一点不拘束的,和我们随便谈笑。我觉得她除了黑发黑睛之外,她的衣着,表情,完全像一个欧洲的少女。她用极其流利的英语,和我谈到国文,她说:\"我曾经读过国文,但是一位广东教师教的,口音不正确。\"说到这里,她极其淘气的挤着眼睛笑了,\"比如说,他说:\"系的,系的,萨天常常萨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说:\"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说着大笑起来,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说:\"大学里的国文又不比国语,学国语容易,只要你不怕说话就行。至于国文,要能直接听讲,最好你的国文教授,能用英语替你解说国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说:\"在国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语解说国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组里吧,一切拜托了!\"我只得答应了。
  上了一星期的课,她来看我,说别的功课都非常容易,同学们也都和她好,只是国文仍是听不懂。我说:\"当然我不能为你的缘故,特别的慢说慢讲,但你下课以后,不妨到我的办公室里,我再替你细讲一遍。\"她也答应了。从此她每星期来四次,要我替她讲解。真没看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进步像风一样的快。一个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来两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纯粹的流利的官话,和我交谈。等到第二学期,她竟能以中文写文章,她在我班里写的\"自传\"长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顺,而且描写得非常生动。这时她已成了全校师生嘴里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学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没有我的功课,但因为世交的关系,她还常常来看我。现在她已完全换了中服,一句英语不说,但还是同欧美的小女孩儿一样的活泼淘气。她常常对我学她们化学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东话,常常使全客厅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有时忽然说:\"×叔叔,我祖父说你在美国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则为什么在北平总不看见你同女友出去?\"或说:\"众位教授听着!我的×叔叔昨天黄昏在校园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们猜那位女教授是谁?\"
  她的笑话,起初还有人肯信,后来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气,也就不理她。同时,她的朋友越来越多,课余忙于开会,赛球,骑车,散步,溜冰,演讲,排戏,也没有工夫来吃茶点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无一时不活动,无一时不是使出浑身解数的在活动。在她,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工作。早晨看见她穿着蓝布衫,平底皮鞋,夹着书去上课;忽然又在球场上,看见她用红丝巾包起头,穿着白衬衣,黑短裤,同三个男同学打网球;一转眼,又看见她骑着车,飞也似的掠过去,身上已换了短袖的浅蓝绒衣和蓝布长裤;下午她又穿着实验白衣服,在化学楼前出现;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礼堂灯火辉煌,进去一看,台上总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戏;在周末的晚上,会遇见她在城里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穿起曳地的长衣,踏着高跟鞋,戴着长耳坠,画眉,涂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馆界的人们,吃饭,跳舞。
  她的一切活动,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功课,她以很高的荣誉毕了业。她的祖父非常高兴,并邀了我的父亲来赴毕业会,会后就在我们楼里午餐。她们祖孙走后,我的父亲笑着说:\"你看S像不像一只小猫,没有一刻消停安静!她也像猫一样的机警聪明,虽然跳荡,却一点不讨厌。我想她将来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你知道她在校里有爱人吧?\"我说:\"她的男朋友很多,却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特别好的,您说的对,她不会在同学中选对象,她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但无论如何,不会嫁给一个书虫子!\"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订婚,P就是她的同班,学地质土壤的。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问起P的业师们,他们都称他是个绝好的学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静,除读书外很少活动。但如何会同S恋爱订婚,大家都没看出,也绝对想不到。
  一年以后,他们结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亲有时带我们几个弟兄,去拜访他们。他们家里简直是\"全盘西化\",家人仆妇都会听英语,饮食服用,更不必说。S是地道的欧美主妇,忙里偷闲,花枝招展。我的父亲常常笑对S说:\"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国公使馆一般!\"
  但是住在\"澳洲中国公使馆\"的P先生,却如同古寺里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却是不闻不问,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书室里,到了吃饭时候才出来,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头举箸。倒是S常来招他说话,欢笑承迎。饭后我常常同他进入书室,在那里,他的话就比较的多。虽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惮烦的告诉许多关于地质土壤的最近发现,给我看了许多图画、照片和标本。父亲也有时捧了烟袋,踱了进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他对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对我说:\"P就是地质本身,他是一块最坚固的磐石。S和一般爱玩漂亮的人玩腻了,她知道终身之托,只有这块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个聪明人!\"
  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到她祖父那里辞行,顺便也到P家走走。那时S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院子里又添上了沙土池子,秋千架之类。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浆洗缝做的女仆,厨子,园丁,司机,以及打杂的工人等等。所以当S笑着说\"后方见\"的时候,我也只笑着说:\"我这单身汉是拿起脚来就走,你这一个\"公使馆\"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说:\"×先生,你到那边若见有地质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范围内,寄一点来我看看。\"从此又是三年--
  忽然有一天,我在云南一个偏僻的县治旅行,骑马迷路。
  那时已近黄昏,左右皆山,顺着一道溪水行来,逢人便问,一个牧童指给我说:\"水边山后有一个人家,也是你们下江人,你到那边问问看,也许可以找个住处。\"我牵着马走了过去,斜阳里一个女人低着头,在溪边洗着衣裳,我叫了一声,她猛然抬起头来,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圆润的手腕,遮着太阳,一对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视的,不是S是谁?
  我赶了过去,她喜欢的跳了起来,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里说:\"你不嫌我手湿,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边茅屋,就是我们的家。P在家里,他会给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来。\"
  三个孩子在门口草地上玩,P在一边挤着羊奶,看见我,呆了一会,才欢呼了起来。四个人把我围拥到屋里,推我坐下,递烟献茶,问长问短。那最大的九岁的孩子,却溜了出去,替我喂马。
  S提着一桶湿衣服回来,有一个小脚的女工,从厨房里出来,接过,晾在绳子上。S一边擦着手笑着走了进来,我们就开始了兴奋而杂乱的谈话,彼此互说着近况,从谈话里知道他们是两年前来的,我问起她的祖父,她也问起我的父亲。S是一刻不停的做这个那个,她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谈着。直到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静的,在一盏菜油灯周围坐了下来。S补着袜子,P同我抽着柳州烟,喝着胜利红茶谈话。
  S笑着说:\"这是\"公使馆\"的\"山站\",我们做什么就是得像什么!×叔叔!这座茅屋,就是P指点着工人盖的,门都向外开,窗户一扇都关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腾了几十回。这书桌,书架,\"沙发\"椅子都是P同我自己钉的,我们用了七十八个装煤油桶的木箱。还有我们的床,那是杰作,床下还有放鞋的矮柜子。好玩的很,就同我们小时玩\"过家家\"似的,盖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饭,洗衣服,养鸡,种菜,一天忙个不停,但是,真好玩,孩子们都长了能耐,连P也会做些家务事。我们一家子过着露营的生活,笑话甚多,但是,我们也时常赞谈自己的聪明,凡事都能应付得开。明天再带你去看我们的鸡棚,羊圈,蜂房,还有厕所,总而言之,真好玩!\"
  我凝视着她,\"真好玩\"三字就是她的人生观,她的处世态度,别的女人觉得痛苦冤抑的工作,她以\"真好玩\"的精神,\"举重若轻\"的应付了过去。她忙忙的自己工作,自己试验,自己赞叹,真好玩!她不觉得她是在做着大后方抗战的工作,她就是萧伯纳所说的:\"在抗战时代,除了抗战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做\"的大艺术家!
  当夜他们支了一张行军床--也是他们自己用牛皮钉的--把我安放在P的书室里,这是三间屋子里最大的一间,兼做了客室,储藏室等等。墙上仍是满钉着照片图画,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墙角还立着许多锄头,铁铲,锯子,扁担之类。灭灯后月色满窗,我许久睡不着,我想起北平的\"澳州中国公使馆\",想起我的父亲,不知父亲若看了这个山站,要如何想法!
  阳光射在我的脸上,一阵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睁眼,窗外是典型的云南的海蓝的天,门外悄无声息。我轻轻的穿起衣服,走了出来,看见S蹑手蹑脚的在摆着早饭,抬头看见我,便笑说:\"睡得好吧?你骑了一天马,一定累了,我们没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了,我等着你一块儿吃粥。\"说着忙忙的又到厨房里去了。
  我在外间屋里,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四周审视。\"公使馆\"的物质方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馆\"的整洁美观的精神,尽还存在,还添上一些野趣。饭桌上戴着一块白底红花土布,一只大肚的陶罐里,乱插着红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盘黄果,--四川人叫做广柑--对面摆着两只白盘子,旁边是两把红柄的刀子,两双红筷子,两个红的电木的洗手碗,两块白底红花的饭巾 正看着,S端了一盘鸡蛋炸馒头片进来,让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对面。我们一面剥黄果,一面谈话。
  白天看S,觉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但精神仍旧是很好,身上穿着蓝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袜子,布鞋;脸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红。我笑说:\"你的化装品都带来了吧?\"她也笑说:\"都带来了,可是我现在用的是鹅蛋粉,和胭脂棉。凤仙花瓣和白矾捣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们吃着S自制的咸鸭蛋和泡菜,吃过稀饭,又喝了煎茶。坐了一会,S就邀我去参观她的环境。出到门外,菜园里红的是辣椒,西红柿,绿的是豆子,黄的是黄瓜,紫的是茄子,周围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阳光下光艳夺目,蜂喧蝶闹。菜园的后面,简直像个动物园!十几只意大利的大白鸡,在沙地上吃食,三只黑羊,两只狼犬--我的那匹马也拴在旁边--还有小孩子养的松鼠和白兔。一只极胖的蓝睛的暹罗猫,在篱隙出入跳跃。
  转到山后,便看见许多人家,S说这便是市中心,有菜场,有邮政代办所,有中心小学校。P的\"地质调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砖墙瓦顶,警察岗亭就设在门边。我们穿过这条\"大街\"的时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说长道短。有个妇人还把一个病孩子,从门洞里抱出来给S看。当我们离开这人家的时候,我笑说:\"S,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师太太了!\"她笑了一笑。
  大街尽头,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质调查所同人的住宅。S也带我进去访问。那些太太们大都是外省人,看见我去都很亲热,让坐让茶。她们的房间和S的一样,而陈设就很乱很俗,自己是乱头粗服,孩子们也啼哭喧闹,这些太太们不住的向我道歉,说是房间又小,佣人又笨,什么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样的可以待客呢?我无聊的坐了一会,也就告辞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S请我先走,说她还要到小学里去教一堂课。我也便不回来,却走到\"地质调查所\"去我P,参观了他们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们一同走出来,三个孩子十分高兴的在门口等着,说是\"妈妈炖了鸡,烤了肉,蒸了蛋羹,请客人回去吃大馒头去!\"
  午后我睡了一大觉,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说今晚要约几个朋友来和我谈谈。S笑说还有几位漂亮的太太。
  我说:\"假如你们可怜我,就免了这一套吧,我实在怕见生人;还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馆\"那一出!\"P说:\"也好,你再住一天,我们不请客人好了。\"S想了一会,笑了,说:\"晚饭以前,我还有事,你们带这几个孩子到对山去玩去,六时左右,带些红杜鹃花回来,\"我们答应了,孩子们欢呼着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对躺在山头草地上,晒着太阳。我说:\"你们这一对儿真好,你从前是那样稳静,现在也是那样稳静。S从前是那样活泼,现在也是那样活泼,不过比从前更老练能干了,真是难得。\"P沉默了一会,说:\"×先生,你只知道S活泼的一方面,还没有看她严肃的一方面。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她一个人做着六七个人的事,却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知道她欢喜引用中文成语--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梦中常说英语--有时文不对题的使人发笑。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躺在床上,看见我就要起来。我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一点头晕。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她忽然说:\"P,我这个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勉强笑说:\"别胡说了,你知道\"薄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却流下泪来,转身向里躺着去了。×先生,你觉得。\"
  P说不下去了,我也不觉愣住,便说:\"我自然看出S严肃的一方面,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认得你,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到内地来,她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你要时时防护着她!至于她所说的那两句话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对于汉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语,眼圈却红了。
  这时候孩子们已抱着满怀的红杜鹃花,跑了上来,说:\"我们该回去了,晚饭以前,我们还要换衣服呢。\"
  一进家门,那\"帮工\"的李嫂,穿着一身黑绸的衣裤,系着雪白的围裙,迎了出来,嘴里笑着说:\"客人们请客厅坐。\"
  我们进到中间屋里,看着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点着辉煌的四支红烛,中间一大盘的红杜鹃花,桌上一色的银盘银箸,雪白的饭巾。我们正在诧愕,李嫂笑着打起卧房的布帘子,说:\"太太!客人来了。\"S从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谈谈的黄粉,更显得那一双水汪汪的俊眼--这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来,和我把握,笑说:\"×先生晚安!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孩子们却跑过去抱着S的腿,欢呼着说:\"妈妈,真好看!\"
  回头又拍手笑说:\"看!李嫂也打扮起来了!\"李嫂忍着笑,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连忙洗手就座。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孩子们便也上席,大家都兴高采烈。饭后,孩子们吃过果点,陆续的都去睡了。S又煮起咖啡,我们就在廊上看月闲谈。看着S的高跟鞋在月下闪闪发光,我就说:\"你现在没有机会跳舞玩牌了吧?\"S笑说:\"才怪!P的跳舞和玩牌都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的。晚饭后没事,我就教给P打\"蜜月\"纸牌,也拉他跳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应当换一换脑筋。\"P笑说:\"我倒不在乎这些个,我在北平的时候,就不换脑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点休息睡觉,我自己再看一点轻松的书。\"我说:\"S,你会开汽车吧?\"S说:\"会的,但到这里以后,没有机会开了。\"我笑说:\"你既会开车,就知道无论多好多结实的车子,也不能一天开到二十四小时,尤其在这个崎岖的山路上。物力还应当爱惜,何况人力?你如今不是过着\"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气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当做一架机器,不停的开着\"S连忙说:\"正是这话!人家以为我只会过\"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我拦住她,\"你又来,总是好胜要强的脾气!你如果把我当做叔叔,就应当听我的话。\"S笑了一笑,抬头向月,再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离开这小小的镇市。P和S,和三个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我回望这一群可爱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难过。
  回到我住处的第三天,忽然决定到重庆来。在上飞机之前,匆匆的给他们写一封短信,谢谢他们的招待,报告了我的行踪。并说等我到了重庆以后,安定下来,再给他们写信--谁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个月的重伤风,此后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直到两月以后,才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又在两月以后,我在一个大学里,单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开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于昨天早晨弃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肠炎。S发现了,立刻借了一部车子,自己开着,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见了她的字条,立刻也骑马赶了去,那位太太已入了医院,患处已经溃烂,幸而开刀经过良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那时买血很贵,那位太太因经济关系,坚持不肯。S又发现她们的血是同一类型,她就输给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来,她说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请不起特别护士,她必须留在那里,等到她的先生来了再走。我拗她不过,所中公务又忙,只得自己先走。三星期之后,S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原来在三星期之内,她输给那太太四百CC的血。从此便躺了下去,有时还挣扎着起来,以后就走不动了。医生发现她是得了黍形结核症,那是周身血管,都有了结核细菌,是结核症中最猛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劳过度,营养不足,这三个月中,急坏了S,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我们悲惨的命运!
  她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岁。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现了S的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想到她那美丽整洁的家,她的安详静默的丈夫,她的聪明活泼的孩子。
  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号角的余音里,我无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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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的房东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着问:\"R小姐在家吗?请你转报一声,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一位客人来拜访她。\"那女佣微笑着,接过片子,说:\"请先生们客厅里坐。\"便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在欣赏这一间客厅连饭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看见L站了起来,我也连忙站起。从门外走进了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妇人。L笑着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先生。\"
  转身又向我说:\"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都靠近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着话,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个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着一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和我攀谈,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语。谈起伦敦,谈起罗马,谈起瑞士 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雕刻,和佛劳伦斯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说:\"×先生刚刚来到,一定乏了,横竖将来我们谈话的机会多得很,还是先带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说着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成了。\"
  我的那间屋子,就在客厅的后面,紧连着浴室,窗户也是临街开的。陈设很简单,却很幽雅,临窗一张大书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还疏疏落落的摆着几件文具。对面一个书架子,下面空着,上层放着精装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边一张小几,放着个小桌灯,也是茶红色的灯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张摇椅,屋子显得很亮,很宽。
  我们四围看了一看,我笑说:\"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处 \"R小姐也笑说:\"我们就是这里太静一些,马利亚的手艺不坏,饭食也还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饭,请告诉她一声。或若你要请一两个客人,到家里来吃,也早和她说。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来洗 \"一面说着,我们又已回到客厅里。L拿起帽子,笑说:\"这样我们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们宾主一定会很相得的,现在我们先走了。晚饭后×先生再回来--他还没去拜望我们的大使呢! \"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把着我的臂儿笑说:\"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
  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的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 \"我笑说:\"这个本钱,我倒是捞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红色的窗帘,茶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饭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花,有时还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总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R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先笑着说:\"×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 \"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了。\"R小姐笑说:\"别忘了还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小姐提议,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 \"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 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R小姐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不假,可惜我无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她,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相片和信,带到R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你竟然没有结婚,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在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个。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 \"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倒也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 \"这时我忽然忆起L君的话,不觉抬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
  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 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 \"说着,她用雪白的手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至今没有结婚! \"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 \"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浅了,但我们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试着看过,因为你从来没提起,我也就不敢 \"R小姐拦住我,说:\"你又离了题了,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我说:\"假如她能够--\"她立刻笑说:\"假如她身体不好 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
  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是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
  --写到这里,我忽然忆起去年我一个女学生,写的一篇小说,叫做《三败俱伤》--她低头织着活计,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细腻,体贴;这些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是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一个外交官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 她的绘画,她的健康,她一点没有想到顾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的 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嗳,我的母亲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勉强的微笑说:\"我母亲的事情,真够写一本小说的。你看见过英国女作家,V.Sackvile-West写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净)吧?\"
  我仿佛记得看过这本书,就点头说:\"看过了,写的真不错 不过,R小姐,一个结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爱情。\"她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说:\"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爱情,根本就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
  女人活着才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亲爱的,为了不敢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这真是名利双收!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来没有看见R小姐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着说:\"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长地久 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颗,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里的人,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是不应该抛弃了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是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义,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与温存的一刹那顷,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讥讽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只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我就要估量轻重了!\"
  她俯下身去,拣起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说:\"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有说话,我只注视着她,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抵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 。父亲的肠炎,回归热 以及我们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 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的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点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试探,我相信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一点。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 但我都终于逃过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这支笔,因着这支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说我缺少恋爱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恋爱。这话我也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到得一处的缘故?他们当然都已结过了婚,我也认得他们温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时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时还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轻描淡写的劝慰着她们,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这些委屈,我也许还不会有向人诉说的勇气!有时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见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颤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恳挚的轻轻拍着她的膝头,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了摇头,微微的叹一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为寂寞一点,却也舒服。这些年里,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袭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廿几岁便结了婚。她以恋爱为事业,以结婚为职业。整天高高兴兴的,心灵里,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 。她进城时,也常带着孩子来看我。我身后,这些书籍古董,就都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马利亚已经轻轻的进来,站在门边,垂手说:\"小姐,晚饭开齐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真是,说话便忘了时候,×先生,请吧。\"
  饭时,她取出上好的香槟酒来,我也去拿了大使馆朋友送的名贵的英国纸烟,我们很高兴的谈天说地,把刚才的话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妙,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厅门口望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会。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L送我到了车站。在车上,我临窗站到近午,才进来打开了R小姐替我预备的筐子,里面是一顿很精美的午餐,此外还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装的英文小说,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国不到一月,北平便沦陷了。我还得到北平法国使馆转来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
  ×先生:
  听说北平受了轰炸,我无时不在关心着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有机会请让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写了回信,仍托法国使馆转去,但从此便不相通问了。
  三年以后,轮到了我为她关心的时节,德军进占了巴黎,当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里住有德国军官才能领到煤炭的时候,我希望她已经逃出了这美丽的城市。我不能想象这静妙的老姑娘,带着一脸愁容,同着德国军官,沉默向火!
  \"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关于女人》,署名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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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里的前辈同事--她父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五岁了。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请你指教指教她。\"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 她父亲又很高兴的去取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大约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一颗颗春晨的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先生看! \"她脸红了说:\"爸爸总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进来。她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大学一年级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同学,高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话。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又都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们替我找房子,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可以分租,地点也好,离学校很近。我们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大好,只是从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的西山。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左右。M太太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楼上。那天晚上,便见着M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他带着三个大点的孩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老太太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M太太抱着最小的孩子,出出进进,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我在饭桌旁边。勉强坐了一会,就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静了,而且阴沉得可怕!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常对我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荡着他的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坏了,逗不上笋来。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的嚷着,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叫了一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东西。\"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直没有进过厨房 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 \"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 \"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等我! \"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先生在这里! \"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正说着街上已有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到门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去了。\"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 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 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 \"她低头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 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 \"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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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 \"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 \"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 \"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 \"因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 \"老张倒很坦然,我却常常觉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悠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
  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她惊讶的问:\"X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吗?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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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的朋友的母亲


  今年春天,正在我犯着流行性感冒的时候,K的母亲--K老太太来看我。
  那是下午三时左右,我的高热度还未退清,??卑卑的觉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挣扎着睁开眼睛,K老太太含着满脸的微笑,摇手叫我别动,她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就坐在床边,一面打开一个手绢包儿,一面微笑说:\"我听见K说你病了好几天了,他代了你好几堂课,我今天新蒸了一块丝糕,味儿还可口,特地送来给你尝尝。\"她说着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儿嫩黄喷香上面嵌着红枣的丝糕,送到我枕畔。我连忙欠身起来道谢,说:\"难得伯母费心。\"一面又喊工友倒茶。K老太太站起来笑说:\"你别忙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甬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时候大家都上着课,你再一病倒睡着,他们可不就都偷懒出去了?我要茶自己会倒!\"她走向桌边,拿起热水壶来,摇了摇,笑说:\"没有开水了,我在家里刚喝了茶来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点水你喝。\"我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已经拿着热水壶出去了。
  我赶紧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阵头昏,只得又躺下去。K老太太又已经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着谢说:\"这真是太罪过了,叫老太太来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着说:\"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单身汉真太苦了,病了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你还算好,看你这屋子弄得多么干净整齐,K就不行,他一辈子需要人照应,母亲,姐姐,太太--\"我说:\"K从小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太太近来有信么?\"
  老太太摇了摇头,忽然看着我说:\"F小姐从军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我不觉抬头看着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把那块手绢平铺在膝上,不住的摩抚着,又抬头看着我说:\"你和K这样要好,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说起F小姐,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性格又好,模样儿也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和K倒是天生一对!--不过我觉得假若由他们那样做了,我对不起我北平那个媳妇,和三个孙儿。\"
  我没有言语,只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来,\"我知道K什么事都不瞒你,我倒不妨同你细谈--假如你不太累。K这两天也不大开心呢,你好了请你从旁安慰安慰他。\"
  我连忙点了点头,说:\"那是一定。K真是一个实心的人,什么事都不大看得开! \"
  老太太说:\"可不是!他从前不是在法国同一个女孩子要好,没有成功,伤心的了不得,回国来口口声声说是不娶了,我就劝他,我说:\"你父亲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抚养大了,你如今学成归国,我满心希望你成家立业,不但我看着高兴,就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你为着一个异种外邦的女人,就连家庭也不顾了,亏得你平常还那样孝顺!本来结婚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儿媳,你孩子的母亲。你不要媳妇我还要孙子呢,而且你还是个独子! \"他就说:\"那么您就替我挑一个吧,只要您高兴就行。\"这样他就结了婚,那天你不是还在座?\"
  我又点一点头,想起了许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妇,虽不是什么大出色的人物,也还是个师范毕业生,稳稳静静的一个人,过日子,管孩子,也还过得去。我对她是满意的,何况她还替我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老太太微笑了,满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见了K的那几个圆头圆脸,欢蹦乱跳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对太太也常是有说有笑的。你记得我们北平景山东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鱼缸石榴树\",K每天下课回来,浇浇花,看看鱼,画画,写字,看看书,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着,自然更高兴,这样过了十年--其实那时候,F小姐就已经是他的助教了,他们并没有怎么样
  \"后来呢,就打起仗来了,学校里同事们都纷纷南下,也有带着家眷走的。那时也怪我不好,我不想走,我抛不下北平那个家,我又不愿意他们走,我舍不得那几个孩子。我对K说:\"我看这仗至多打到一两年,你是有职分的人,暂时走开也好,至于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不妨留着陪我,反正是一门老幼,日本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K本来也不想带家眷,听了我的话,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谁知道一离开就是八年。
  \"我们就关起门来,和外面不闻不问,整天只盼着K的来信,这样的过了三四年。起先还能接到K的信和钱,后来不但信稀了,连拨款也十分困难。我那媳妇倒是把持得住,仍旧是稳稳静静的服侍着我,看着孩子过日子,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家用也应付得开。三年前我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从香港打来的电报,说是我的女儿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离开了北平,谁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儿就去世了 \"
  老太太眼圈红了,折起那块手绢来,在眼边轻轻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将那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谁又知道我女儿死后不过十天,日本人又占领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赶忙着要退到重庆来,他问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托人带我到上海。我那时方寸已乱,女儿死了,儿子许久没有确实消息,只听过往的人说他在重庆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见面的可能,我就压制不住了。我对我女婿说:\"我还是跟你走吧,后方虽苦,可是能同K在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妇还能干,丢下他们一两年也不妨。\"这样,我又从韶关,桂林,贵阳,一路跋涉到了这里
  \"看见了K,我几乎哭了出来,谁晓得这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褴褛了!他看见我,意外的欢喜,听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场 。过后才问起他的孩子,对于他的太太却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说了几句。问起他这边的生活,他说和大家一样,衣食住都比从前苦得多,不过心理上倒还痛快。说到这时,他指着旁边的F小姐,说:\"您应当谢谢F小姐,这几年来,多亏得她照应我。\"我这时才发觉她一直站在我们旁边。
  \"F小姐也比从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带羞涩的和我招呼,问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说我在北平的时候,常和他们来往,他们都老了一点,生活上还过得去
  说了一会,F小姐便对K说:\"请老太太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K点头说好,我们就一同到F小姐住处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里,她住着两间屋子,用着一个女工,K一向是在那里用饭的,衣服也在那边洗。我在那边的时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们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很亲密,很投机,一块儿读书说画,F小姐对于K的照应体贴,更是无微不至。他们常常同我说起,当初他们一路出来,怎样的辛苦,危险;他们怎样的一块逃警报,有好几次几乎炸死;K病了好几场,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红热,几乎送了命。这些都是K的家信中从来不提的,他们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都显着很兴奋,很紧张,K也总以感激温存的眼光,望着F小姐。我自然也觉得紧张,感激,而同时又起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的情绪。
  \"等到我搬了出来,便有许多K的同事的太太,来访问我,吞吞吐吐的问我K的太太为何不跟我一同出来?我说本来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没想到带着他们。这些太太们就说:
  \"如今老太太来了就好了,否则K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真怪可怜的--这年头一个单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 而且人们也爱说闲话! \"她们又问F小姐和我们有没有亲戚关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话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应答,说F家同我们是世交,F小姐从一毕业就做着K的助教,她对人真好,真热心。她对于K的照应帮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我不安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我,我总惦记着北平那些孩子,我总憋着想同K说开了,所以就趁着有一天,我们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议说:\"妈妈不必自己辛苦了,我们还是和F小姐一块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为饭食麻烦,合起来吃饭,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说:\"我难道不怕麻烦,而且我岁数大了,又历来没有做过粗话,也觉得十分劳瘁,不过我宁可自己操劳些,省得在一起让人说你们的闲话! \"K睁着大眼看着我,我便委婉的将人们的批评告诉了他,又说:\"我深知你们两个心里都没有什么,抗战把你们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难,多添一层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就被你耽误了?\"K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从那时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他摸着黑进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考虑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误人家。我相信我们分开了,是永远不会快乐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个离了婚 \"我没有言语,他也不往下说,过了半天,他俯下来摇我,急着说:\"怎么,妈妈,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我哭的是可怜你们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还是北平你那个媳妇和三个孩子。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着,等待着团圆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么,就是苦命,也过了一辈子了,你若是 还是我回去守着他们吧! \"这时K也哭了,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转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从袖口里掏手绢,我赶紧笑说:\"对不起,伯母,请您给我一杯水,这丝糕放在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块。\"老太太含着泪笑着站起,倒了两杯茶来,我们都拈起丝糕来吃着,暂时不言语。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用手绢擦一擦嘴,说:\"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课去,看见了我,脸上显出十分惊讶,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说:\"对不住,我想耽误你半天工夫,来同你谈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苍白了,连忙回身邀我进到内屋去,把门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等着。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说:\"F小姐,我不会绕弯儿说话,听说K想同你结婚?\"F小姐把脸飞红了,正要说话,我按住她的手,说:\"你别着急,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亲的夸自己的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惜的是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 \"F小姐没有说话,只看着我。我说:\"自然现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还多得很,不过,K你是晓得的,极其疼爱他的孩子,同时他太太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头去,我又说:\"F小姐,你从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决不愿你和一个离过婚的人结婚,在他是一个幸福,在你却太不值得了。\"我抚摩着她的手,说:\"你想想,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你还不是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对他发生过感情没有?我准知道那时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只因打了仗,你们一同出来,患难相救护,疾病相扶持,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积聚,便发生了一种很坚固的友情--同时大家想家,大家寂寞,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战争延长到七八年,还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实在。弄到后来,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雾中过着苟安昏乐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过天晴,太阳冲散了云雾,日影下,大家才发现在糊里糊涂之中,丧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 \"\"\"你看见过坐长途火车的没有?世界小,旅途长,素不相识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绍,亲热的叙谈,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们已经有过终身的友谊。等到目的地将到,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箱笼,倚窗等望来接他们的亲友,车一开入站,他们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欢呼,还不等到车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头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头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战事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假如你们成功了呢,你们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个独女,不能不见你的父母。K也许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个孩子,他是舍不得丢开的。你们仍旧生活在从前环境中间,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心安理得,能够快乐,能够自然。人们结婚后不是两个人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在孤岛上,过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会厌倦腻烦,而渴望孤岛外的一切。你对K的认识,没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亲,善感,易变,而且总倾向于忧郁,他永没有完全满足快乐的时候,总是追求着什么。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最快乐的,你也许不懂得我的话,因为你没有同这样的一个人,共同生活过。
  \"\"所以我替你想,为你的幸福起见,我劝你同K分开,\"眼不见为净\",你年纪轻轻的,人品又好,学问又好,前途实在光明得很--我离开北平之前,你母亲还来找我,说香港和重庆通讯容易,要我替她写信给你,说他们老了,这战事不知几时才完,他们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见着你,他们别无所嘱,只希望你谨慎将事,把终身托付给一个能爱护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这些,就是提醒你,K一辈子是个大孩子,他永远需要别人的爱护,而永远不懂得爱护别人,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他自己爱护的方法!我把话都说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看。\"这时F小姐已哭得泪人儿一般
  \"我正在劝慰她,忽然听见K在外面叫我,我赶紧把门反掩上,出来便往家走,K一声不响的跟着我回来。
  \"此后我绝口不提这件事,K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说过没有,我只静候着他们的决定。终于在前天夜里,K告诉我说F小姐决定从军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说着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我反而觉得难过。这女孩子真是聪明,有决断!不是我心硬,我相信军队的环境和训练,是对她好的,至少她的积压的寂寞忧伤,有个健全高尚的发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没有掉下一滴泪,昂着头,挺着胸,就上了车。咳,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这一篇话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说:\"伯母也不必再难过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想他们将来都会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们都夸您通今博古,您说起文哲名词来,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说:\"别叫你们年轻人笑话,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几天的\"洋学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过K的中文杂志书籍,我还看得懂--我看我该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来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我就做了送来。\"她说着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了。您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清醒了许多。您若不嫌单身汉屋里少茶没水的,就请常过来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说:\"真的,听说从前有人同你提过F小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多好,省去许多麻烦。\"我笑说:\"不是我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她太多才多艺了,我不配!\"老太太笑着摇头说:\"哪里的话,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说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脚声,渐渐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着屋顶,反复咀嚼着\"飞鸟各投林\"这一句话!
  这时窗外的暮色,已经压到屋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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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题


  这一段空程,我经过三次了。天空像海水一样的蔚蓝,海水像天空一样的淡白,上下都是透明,无色彩,在这透明无色的太空中,我一点感想都不起!
  在这海和天的后头的,牵挂也罢,眷恋也罢,忧愁也罢,都扔在背后了!在这海和天的前头的,欢喜也罢,希望也罢,恐惧也罢,且让它迎面扑来!现在只是一个静默,乏倦,无力的我,隐藏在海天之中,一点极微小的空壳里,听任眼前一片一片的影子,滑翔过去--屋子四角是阴暗的,一切都只是个轮廊。太阳该是很高了罢,而只有西窗外墙根下的一小片青苔,得到了满天灿烂阳光的一角!
  在模糊断续的市声里,我只闭着眼,静静的躺在床上。
  一阵浓烟,卷了进来。我赶紧爬起关上窗户。这是一个\"杂院\"式的庭宇,院子本来小,又被日本人横串的盖起一条大走廊,廊子两边便只剩了两线天!日本人走了,一切居室的形式,没有跟着走,房东是不但\"盖\"不起,而且\"拆\"不起,于是这七八家子便在\"床之间\",\"它它迷\",\"假山石\",\"天窗\"的中间和上面,杂住了下来。
  这杂院里,厕所多,而厨房少,于是这七八个煤炉便杂乱的放在各家的门口,各家的吃饭时间不同,这些煤炉也是连续不断的生起。我这屋子,难得有没有烟的时候。
  我关起窗门,又回去躺下。
  \"老太太,借您的火上,给小黄炖点鸡肠子罢!\"
  \"炖上罢,真是的,还问!\"
  \"咳,小黄这些日子也显得瘦了,天气热不是!我说这年头就甭养这些小活物,人都吃不饱,别说猫狗了!当初小黄它妈是怎么喂的,说话有十年了,老头子上街买菜,总短不了给它带点牛肉呀肝儿的,您没瞧见它那个胖!这会儿呀,我喂着喂着小黄就会掉眼泪,我说,\"小黄呀,委屈你了,可是连我连老头子也没得吃呀。\"老太太,您看我们大小子,到南边去了十年了,和平以后,倒是有信来,说是那边苦,竟发疟子,钱也不够花。小二和二妞呢,打去年到北边去,就没有音信了。就剩下我们这大妞儿,黑夜白日的做活养着我们俩。瞧着她也可怜,眼睛整天是红的,晚上一躺下就咳嗽。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这么大岁数了,我呢,给人当老妈子去还许行,可是家里也得有人呀。妞儿整天在工厂里,老头子又是个病身子,昨天上了一趟菜市,跟卖鸡的要了一段鸡肠子,他说他\"瞧着小黄怪可怜的,我跑一趟罢\",回来这就又躺下了。咳,这年头连人带狗,饿死了算! \"
  这屋子比十年前挤多了!从前这客厅的色调是绿色的,绿窗帘,绿地毯,绿椅罩,绿镜框,绿花瓶 进屋来是夏凉冬冷的感觉。如今呢,五光十色的,像草地边的\"十样锦\"一样,显得热闹,但并不难看。
  几件是你认得的?我们几个人回来以后,把残余的东西收拾收拾,便住在这里来了。这屋里显得挤点乱点,是不是?
  \"本来住在这里的S和W都不回来了,潍县的经验,对她们的神经上,恐怕有点刺激。W现在看什么都讨厌,都不顺眼,动不动就生气,就哭,她骂日本,骂中国,骂美国,没有一个国家是好的。她就要不用脑筋,松懈,躲懒 \"
  \"这是她年龄的关系,再过些时候也许就好了。\"
  \"也许,不过你知道S很受她的影响,她也推说她母亲有病,她不能远离就不来了。但她并没有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却和W在一个女子中学里,呆了下来,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务主任
  \"告诉你,我来的时候,许多亲戚朋友都劝我,说我回国去好容易胖了起来,再到中国恐怕又要瘦了。本来是,我在潍县集中营里,减了二十二磅,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我呢,仿佛\"心\"总是在中国,我生在这里,这边认识的人也多。他们说北平城外还听得炮声呢,但我告诉他们,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城外没有炮声的时候就很少。
  \"现在B也住在这里--她从前是一个人住一所房子的--还有新来的J和H。我们四个人合起来过日子,吃的还好一点。不过今年冬天的煤还是有问题,太贵了,而且还来不了。
  \"这一切都不要紧,这十年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只是有一样,我们要有个\"希望\",一个-安-居-乐-业-的希望,好让这些年青人好好的读下书去,你刚从南边来,告诉我,照你看来,中国前途有希望没有?\"
  在高低不平的一大片空旷地上,忽然凸出了一堆土山,据说那便是清凉山。由崎岖不平的破碎的石阶上去,穿过九个穹门,引到扫叶楼。
  路边的新灰过的墙上,贴了许多标语,那是清凉山中学贴的,什么爱护学校啦,爱惜上课的光阴啦。我对于标语文学,素来不大注意,因此这些字句,也没有渗进我的记忆里面去,只知道那是针对那九天的罢课请愿而发的。
  穿过几座庙堂式的屋子,神像都破烂了,钟鼓旁边堆着些农产物和稻草。这庙里似乎住着人家,有个老妇人坐在台阶上,端着只破碗吃饭。走到末一进,上了楼梯--这楼梯虽然是最近的建筑物--迎面三间开着窗户的楼屋,便是扫叶楼了!
  左壁上贴着卫戍司令保护风景区的布告。中间是扫叶僧的画像,两旁一副对联。右壁梁上有\"古人\"的题诗。地上摆着八个茶桌,有些军人和女人杂坐,喝茶吃瓜子。
  我们也拣了个桌子坐下去,隔窗外望我们来时所看见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青黄的土地--\"这时候当然没有红叶!\"红\"是不必说了,怎样连\"叶\"也没有?树都哪里去了?\"
  \"我怎么晓得?我是第一次来。告诉你,对于我们的风景区,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无论到哪里,一定是满墙满柱的歪诗,和\"××××××到此一游\"的留题。一定有黑黄色的\"白\"桌布,一定有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此外是\"所余无几\"的建筑和风景。处处表现出\"不肖子孙\"的肮脏,懒惰,苟且,贪婪的习气。我们的祖宗也许喜欢种树,建筑,游山,玩水;而我们只喜欢闲坐,吃茶,吐痰,嗑瓜子,完了往墙上写上我们的大名--\"
  隔街楼下忽然有人吹起笛子,仿佛是《茉莉花》的调子。
  \"你说这个可以不可以入诗?题目是《扫叶楼闻笛》!不信我明天写出一首七律你看看,什么\"红叶\"啦,\"黄花\"啦,\"怀人\"啦,\"感遇\"啦,用五十六个陈旧滥污的字形,来维持这人们幻想中\"云鬟雾鬓\"的扫叶楼,把花生皮和瓜子壳且都藏在佛桌底下去。
  \"若不是你拉我,我是不会来的!因着近代的风景,和今人的诗,我连古代的山水和古人的诗,都起了怀疑。真的,一切离实际太远了! \"
  一九四七年八月廿七日,日本,轻井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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