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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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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大全集》

第1章 前言


  在风云激变、动荡不安的20世纪初期,中国的文坛需要像鲁迅那样在黑暗中不断挥笔、尽情呐喊的斗士,需要像郭沫若那样讴歌生命、崇尚激情的时代强音,抑或需要像徐志摩那样呼唤青春、点燃希望的灿烂。然而,郁达夫却在《沉沦》中说:“知识我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颗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他这样毫无避讳地袒露自己伤感的心、沉沦的情感和火热却又孤寂的处境,郁达夫那似乎就注定了他风雨坎坷、跌宕起伏的人生。
  1921年《沉沦》的出版,仿佛向文坛海洋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引起了轩然大波。《沉沦》因为它“哀怨”“呻吟”的时代主调马上成为了“五四”文学的另类代表,给郁达夫这位年轻的作家带来了荣誉,同时也因为里面惊世骇俗的性苦闷等描写给他带来了责难,甚至谩骂。而这,还只是个开端。在郁达夫短暂的一生中,不只他的作品受到争议,还有他对国家的态度,他的几段感情经历,都成了人们议论的谈资,成了人们争论的焦点。对郁达夫,誉之者不少,毁之者也很多。赞他的人,说他是文坛的天才,艺术的大师,浪漫的文人,革命的烈士;贬他的人,骂他是颓废的代表,堕落的作家,病态的花痴,卖国的汉奸。虽然时间在流逝,时代在变迁,但对郁达夫的争论仍然没有停止。
  1992年,在接受新加坡记者采访时,年逾六十的郁达夫的儿子郁飞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致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郁飞作为郁达夫的亲人中和他生活最久、了解最深的人,这些话不仅说得诚恳,而且还很中肯。
  是啊,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一名文人。所以,我们暂且丢掉那些强加给他的衡量标准,只看作为文人的郁达夫是怎样的吧。
  相信作为文人,郁达夫的文学才能无人怀疑,但他的文学思想却是被争论的焦点。郁达夫性格真诚而坦率,坦率到他用锋利的刀来解剖自己时,还带着自我陶醉的苦笑。郁达夫的文学主张是“文学作品,就是作家的自叙传”,所以他以“辞绝虚伪的罪恶”“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为写作宗旨,就算别人笑他、非议他,他也不改变。但他这种坦率的态度,无疑就会招来风波,其中对他作品最大的攻击就是自叙传中的“性心理”描写和“颓废思想”了。
  首先,关于“性心理”的描写。郁达夫那种敢写敢说的性格和“赤裸裸地把自己心境写出来”的文学主张,就意味着他在文学创作中会完全将自己的心交给读者,就算是虚构文体的小说,也带上了他自叙传的色彩。于是,他的身世、思想、感情、性格、癖好,甚至是自己的性苦闷、病态幻想也大白于天下。例如,他在代表作《沉沦》里的大胆表白。这样的表白当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更让那些不敢与封建道德决裂的文人,把矛头指向他,一时间烽烟四起。而郁达夫自己也曾在自传里自嘲说有过女作家向“中央”(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去哭诉他是颓废、下流、恶劣的作家,主张禁绝他的书的事。他也曾写信去向周作人倾诉“上海所有文人都反对我,我正在被迅速埋葬,我希望你是给我唱悲哀的挽歌的最后一个人”。其实,郁达夫作品中所表现的“性苦闷”不只是他一己的感受,而是当时受旧社会的压迫而窒息的青年一代们共有的精神苦闷,这是一个隐而不语的社会问题,但只有郁达夫剖析自己写了出来。结果,周作人真的成为了第一个站出来为郁达夫的小说进行正面评论的人,他认为“《沉沦》中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无不道德的性质”,因此,他认为《沉沦》是一件艺术品。并且,当时肯定郁达夫作品的艺术价值的不只是周作人,成仿吾、唐弢等文人也作了肯定。就连鲁迅的一篇小说里都提到了当时许多人都喜欢看这本小说,可见当时郁达夫的作品影响力有多高。而后郭沫若也在《郁达夫》中说过:“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要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
  其次,是郁达夫作品中以落魄的游子、多病的青年等形象表现出来的伤感文学中的“颓废色彩”。当然,这里有郁达夫在感到报国无门,满腔的热血不被人理解时的牢骚、抱怨、叹息和彷徨;也有强烈的感情得不到倾诉时的感伤、悲愤,甚至是病态的自我嘲弄。
  郁达夫大全集前言但是郁达夫作品中的感伤主义和颓废色彩不只是他自己不如意的抱怨,还有他故作“颓废”的表现。郁达夫有意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了一系列对生活充满了失意和颓废的情感,以及患有严重忧郁症的落魄知识分子形象,即“零余人”形象,用以展示那些刚刚从封建礼教的羁绊中觉醒了的而又找不到出路的青年的苦闷。更是在表达对黑暗的社会和自己所处的军阀混战、最无价值的时代的不满。在这种环境下,郁达夫的颓废是想以一个弱者的形象向社会表达着青年的控诉,表现一种显而易见的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倾向,虽说这种倾向不是很深刻,但鲜明的态度、强烈的情绪却也给这种倾向涂上了积极战斗的色彩。就如郁达夫在创造社的发刊词中所说的那样:“在这一个弱者处处被摧残的社会里,我们若能坚持到底,保持我们弱者的人格,或者也可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
  由此看来,郁达夫作为文人,他的文学才能受到认可,他的文学思想得到支持,可谓成功。可是,仍然会有很多读者希望更完整、更全面地通过郁达夫的思想和艺术全貌了解郁达夫本人。幸运的是,郁达夫是最大限度地将虚构和纪实文体统一起来的作者。通过阅读郁达夫以往的文字,他的形象就会活泼地站在每位读者的眼前,而我们就是希望能为读者朋友们提供一个更全面、更便捷地了解郁达夫作品及思想艺术全貌的平台。
  郁达夫抱着儿子郁大雅(1944年在印尼苏门答腊的巴爷公务)为此,我们精心选编了《郁达夫大全集》。郁达夫的生命虽然短暂,留给我们的文字纪念却颇为丰富。以往关于郁达夫的作品也有很多,除小说集、散文集、日记集、游记等各种单行本以外,还有十几本一套的《郁达夫全集》若干版本。此次出版的《郁达夫大全集》在众多郁达夫作品集中,拥有以下三个特色:
  一、选材全面。与以往的单行本郁达夫作品集相比,此次出版的《郁达夫大全集》力求做到选择的类型最为全面。除文论、译文这些偏重学术性的文章外,我们尽可能地把郁达夫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收入其中,包括郁达夫本人最为推崇的能反应作者全面人格的“日记文学”;被不少文人学者称赞,甚至评价在散文和小说之上的格律诗;记录着郁达夫与亲人、爱人、友人交往内容的书信等。
  二、篇目经典。由于篇幅所限,我们没有办法把所选择的郁达夫作品全部录入。但是,编者着重选择了那些经过时间的淘洗、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还有更能反映郁达夫自己情感变化和人生经历沉浮的日记、书信及诗词作品。
  三、分类清晰。为了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郁达夫的散文作品,我们没有采取广义的散文的概念,而是把郁达夫的游记和自传划分出来单独编排,以求用更清晰的视角让读者领略郁达夫散文的魅力。
  正如每个读者心里都有一个哈姆雷特一样,每个读了郁达夫文字的读者心里也会有一个自己构建的郁达夫形象。希望本书可以带给您一段美好的文字之旅,以贴近作者想留给世人的形象,可以帮助您丰富心中对郁达夫的想象。
  编者


第2章 小说(1)


  银灰色的死
  本篇最初发表时,署名t·d·y。文末有一段英文附记:
  the reader must bear in mind that this is an imaginary tale after all,theauthorcannotberesponsibletoitsrealityoneword,however,must be mentioned here thathe owesmuchobligationtorlstevenson’salodging for the night and the life of ernestdowson for the plan of this unambitious story
  上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活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可是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陷入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垒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了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上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当炉此指侍酒一类的工作。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也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更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了。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瓷似的一排牙齿,也透露着放起光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要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出了图书馆。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的冷板凳上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变得昏乱而不清。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没有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地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净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眼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谁都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出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清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有一天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走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气都没有的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在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暗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了,望望窗外,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在那里。
  “你看那天河。……”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象征我的星宿罢!”
  “是什么星?”
  “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见一条溪水来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了他的眼睛里面。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有点寒冷。到了这深更半夜,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寓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总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了到上野火车站去的路。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红红的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取暖,坐待天明的。
  郁达夫学生时期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地有几声机关车的车轮声传了过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像倦了似的还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嗦,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工人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断断续续的打动了他的耳膜,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还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早已经灰白了。
  中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到了外面。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了起来。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里去。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只质了:只当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却只有五元钱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罢!”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到上等的酒馆里去吃一个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炉的就是那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使得见过她一面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也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火炉的,因此她却颇晓得些调羹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账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上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会陪他落些同情之泪。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个多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会告诉他。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消息,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嗣后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观察静儿的行状。心里既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马上去招呼这新来的男子;按理这原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静儿走开了,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说了些无关紧要而且是无味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多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应作tannhuser,通译汤豪泽(约1200—约1270),德国抒情诗人,后成为一个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作为职业爱情歌手,他曾经为许多贵族恩主效劳。瓦格纳曾以他的传说为题材,写过音乐剧《汤豪泽》。)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voneschenbach)通译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约1170—约1220),德国诗人来。
  “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情来爱‘爱利查陪脱’。”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dortistsie;——nahedichihrungestoert!
  ……
  sofliehtfuerdiesesleben
  mirjederhoffnungschein!
  (wagner‘stannhaeuser)出自瓦格纳的《汤豪泽》。ungestoert应作ungestert。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慢慢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只回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假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又白又胖的好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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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说(2)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仿佛像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再看她一眼,静儿也不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罢!”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不动身体,老是坐在那里。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下,静儿是在落眼泪了。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了长坡。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而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的去。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预备回家去的。”
  “你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罢。”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也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不卖。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个宏愿——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英语,意为缎带。)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静儿的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向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的面前。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只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添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大口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又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了静儿的家。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一霎时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里。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便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地走上了前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罢。”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就走上去问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罢。”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的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罢!”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込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老仆,拿了一张告示,贴上了揭示场的木板。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哗叽旧洋服。衣袋中有ernestdowsonspoemsand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边留有黑色软帽一顶,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
  病为脑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込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约可四小时。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牛込区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
  (原载1921年7月7日——9月13日《时事新报》副刊《学灯》)
  沉沦
  一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通译为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诗人。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英语,“啊,你这平静的轻纱!你这优美的轻纱!”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喷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以太:英语ether的译音,指太空、苍天、空气。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her,singleinthefield,
  yousolitaryhighlandlass!
  reapingandsingingbyherself;
  stophere,orgentlypass!
  aloneshecuts,andhindsthegrain,
  andsingsamelancholystrain;
  oh,listen!forthevaleprofound,
  isoverflowingwiththe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noonetellmewhatshesings?
  perhapstheplaintivenumbersflow
  forold,unhappy,far-offthings,
  andbattlelongago:
  orisitsomemorehumblelay,
  familiarmatteroftoday?
  somenaturalsorrow,loss,orpain,
  thathasbeenandmaybe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nature),沙罗的《逍遥游》(thoreaus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想想看,thesolitaryhighland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喀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改装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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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说(3)


  二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相传为古代波斯国教祆教的始祖。是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重要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主人公。,把zaratustra所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megalomania英语,夸大狂,妄想症。也同他的hypochondria英语,抑郁症,疑病症。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接连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想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作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哪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英语,“啊,懦夫,懦夫!”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
  那两双活泼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她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通译为夏娃。,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三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江水,发源安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大学卒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h府中学来;在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那小小的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缩服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旁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恰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常识,所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
  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dreamsoftheromanticage英语,浪漫期的梦。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十九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兄就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四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地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sentimental,toosentimental!”英语,“伤感,太伤感了!”
  这样的叫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的朋友。
  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betwohl,ihrglattensaele,
  glatteherren,glattefrauen!
  aufdiebergewillichsteigen,
  lachendaufeuch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
  “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
  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n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帽,问他说:
  “第×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
  那学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罢。”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时光还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几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
  “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阴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到在那里。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馆里住下了之后,他觉得前途好像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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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说(4)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来他的故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地方。如今到了这n市的乡下之后,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间宽旷的旅馆里,只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遮障之处,远远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咄咄的响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stalgia)从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学校是在n市外,刚才说过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平线,界限广大得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冈。除了几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人间,只有几家为学生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似的,散缀在麦田瓜地的中央。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斗篷),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夕照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idyllicwanderings英语,意为:田园诗般的徘徊。的中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在风气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样。他到了n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年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日一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拨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都千篇一律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了。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即果戈理。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灵魂》通译《死魂灵》。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校的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
  “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又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眼睛一样了。
  五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都带起黄金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因为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到了那里,谈了几句以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和朋友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对朋友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嗣后虽在路上,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中国留学生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个同胞,竟宛然成了两家仇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是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自家觉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平时常在那里弄笑。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市去行乐去了。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来枯坐。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吉辛(1857—1903),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了几声沙沙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琉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汽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复去,总睡不着,便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咳嗽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
  “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举头看看,太阳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a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苍老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了一个花园,园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洁的日轮,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
  “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向园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遇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管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道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说:
  “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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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说(5)


  “这样哪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吧。”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就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六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hypochondria)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要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每息索息索的飞掉下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炊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丁家包办,所以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风景正同看密来(millet)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来。
  “饶赦了!饶赦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
  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正对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的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来罢,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睡过觉。”
  “……”
  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样子。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
  “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地上的落叶索息索息的响了一下。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你!……你!……你快……快××吧。……别……别……别被人……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腭骨同下腭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猫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七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里。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无头无绪的尽是向南的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那时候恰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开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前面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发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
  “请进来呀!”
  他不觉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像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他那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了。
  “进来呀!请进来呀!”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了那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但是他那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儿在那里震动的筋肉,总隐藏不过。他走到那几个侍女的面前的时候,几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
  “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花粉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哼的扑上他的鼻孔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星,向后边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间,有一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喷上他的面来。他不知不觉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罢。”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来推开了纸窗,从外边放了一阵空气进来。因为房里的空气,沉浊得很,他刚才在夹道中闻过的那一阵女人的香味,还剩在那里,他实在是被这一阵气味压迫不过了。
  一湾大海,静静的浮在他的面前。外边好像是起了微风的样子,一片一片的海浪,受了阳光的返照,同金鱼的鱼鳞似的,在那里微动。他立在窗前看了一会,低声的吟了一句诗出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西的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会,他的心思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会,那侍女把酒菜搬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的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闷都告诉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动一摇动。他不过同哑子一样,偷看看她那搁在膝上一双纤嫩的白手,同衣缝里露出来的一条粉红的围裙角。
  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外边就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钮扣,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他在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这些地方。他切齿的痛骂自己,畜生!狗贼!卑怯的人!也便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心里便乱跳起来。愈想同她说话,他愈觉得讲不出话来。大约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烦起来了,便轻轻的问他说: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那清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清晰的回话来。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抖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那侍女看他发颤发得厉害,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镇安镇,所以对他说:
  “酒就快没有了,我再去拿一瓶来罢?”
  停了一会,他听得那侍女的脚步声又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他这里来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骗了。她原来是领了两三个另外的客人,上间壁的那一间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在那里对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的说:
  “别胡闹了,间壁还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发起怒来。他心里骂他们说: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间哪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了情人罢。”
  他马上就想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却很羡慕那间壁的几个俗物。他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在那里盼望那个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他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来。西面堤外的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一层茫茫的薄雾,把海天融混作了一处。在这一层浑沌不明的薄纱影里,西方的将落不落的太阳,好像在那里惜别的样子。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问他说:
  “窗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首诗给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
  “我怎么会变了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阵。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那几个俗物,高声的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嗓子唱着说: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官。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高声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八
  一醉醒来,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恰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过来了。她问他说:
  “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
  “醒了。便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领你去罢。”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条夹道的时候,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近有许多歌唱的声音,三弦的声音,大笑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来。白天的情节,他都想出来了。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
  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那侍女说: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
  “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罢。”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就低声的说:
  “谢谢!”
  他一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
  外面冷得非常,这一天大约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回,看看远岸的渔灯,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细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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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说(6)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的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挤我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了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长的影子,就觉得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沉沦》早期版本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呵,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选自《达夫全集·鸡肋集》,上海北新书局1928年版)
  南迁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oftheticromantic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丽的梦境)了。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弯,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住民每以它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的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带为内房。原来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为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州外房州的缩写。房州半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
  二出京
  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有姊泊西(gypsy)今译吉卜赛人。的血液混在里头也未可知,或者有东方人的血液混在里头也未可知,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半旧的灰黑色的哔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大约是代waist-c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哔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玻璃窗的。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带着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contrast),若要把他们的择要翻译出来,就是:
  “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绍的,她非常喜欢中国人,因为她和她的男人从前也在中国做过医生的。”
  “那么就请你介绍介绍,出去旅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变得过来也未可知。”
  另外还有许多闲话,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点的时候,窗外的钟声响了。青年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拿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给他。青年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看看那西洋人还兀的不动,青年便催说:“我们去罢!”
  那西洋人便张圆了眼睛问他说:
  “找头呢?”
  “多的也没有几个钱,就给了他们茶房罢了。”
  “茶点总不至要五块钱的。你把找头拿来捐在教会的传道捐里多好啊!”
  “罢了,罢了,多的也不过一块多钱。”
  那西洋人还不肯走,青年就一个人走出房门来,西洋人一边还在那里轻轻的絮说,一边看见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门,下楼,上大门口去。在大门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门外的时候,残冬的日影,已经落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满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线里了。
  夜阴一刻一刻的张起她的翼膀来,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园的大佛前面,缓步了一忽,远近的人家都点上电灯了。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同纱囊里的萤火虫一样,高下人家的灯火,在那晚烟里放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近到他们两人耳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在是回家去的时刻了。急急的走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前大街上的电车停车处,恰好向西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人挤得不堪。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怨如诉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子的。他们的衣不暖食不饱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恶,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父母,受这世界上的磨折,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口,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液,去补充铁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变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呵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处,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斩草除根的消灭尽了才好。”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道比日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点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虐杀了。从前做大盗,现在做督军的人,进京出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道,在他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军阀的什么武装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了死人的家族,还要他们陪罪罚钱。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奸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慰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那些军长师长委员长县长等类要她去作一房第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钱,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点,或是在上级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你难道能分诉得明白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软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的中间,怕他的感情就要发起作用来,却好车到了本乡三丁目,他就推推让让的跟了几个劳动者下了电车。立在电车外边的日暮的大道上,寻来寻去的寻了一会,他才看见那西洋人的秃头,背朝着了他,坐在电车中间的椅上。他走到电车的中央的地方,垫起了脚,从外面向电车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秃头的西洋人才回转头来,看见他立在车外的凉风里,那西洋人就从电车里面放下车窗来说: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对你不起。多谢多谢。身体要保养些。我……”
  “再会再会,我已经到了。介绍信请你不要忘记了。……”
  话没有说完,电车已经开了。
  三浮萍
  二月二十三日的午后二点半钟,房州半岛的北条火车站上的第四次自东京来的火车到了。这小小的乡下的火车站上,忽然热闹了一阵。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个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车站上仍复冷清起来。火车站的前面停着的一乘合乘的马车,接了几个下车的客人,留了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促起了一阵灰土,就在泥成的乡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了太阳向西的开出去了。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宣教师在东京上野精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帝国大学的一览翻出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头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贯: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入学。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庭里只有他的祖母是爱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爱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所以他所最敬爱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thomson,hheine,leopaldi,ernestdowson即詹姆斯·托姆逊,h海涅,利奥帕·利奥帕迪迪,欧内斯特·道生。那些人。他下了火车,向行李房去取来的一只帆布包,里边藏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位先生的诗文集和传记等类。他因为去年夏天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所以精神身体,都变得同落水鸡一样。晚上梦醒的时候,身上每发冷汗,食欲不进,近来竟有一天不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因为怕同去年那一个妇人遇见,他连午膳夜膳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体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变起颜色来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畴中间,辟了一条小小的铁路,铁路的两旁,不是一边海一边山,便是一边枯树一边荒地。在红尘软舞的东京,失望伤心到极点的纤细神经过敏的青年,一吸了这一处的田园的空气,就能生出一种快感来。伊人到房州的最初的感觉,也觉轻快得非常。伊人下车之后看了四边的松树的丛林,有几缕薄云飞着的青天,宽广的空地里浮荡着的阳光和车站前面的店里清清冷冷坐在账桌前的几个纯朴的商人,就觉得自家已经到了十八世纪的乡下的样子。亚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英语,梦里村。(byalexander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这东海的小岛上的东南角上来了。
  伊人取了行李,问了一声说:
  “这里有一位西洋的妇人,你们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说:
  “是c夫人么?这近边谁都知道她的,你但对车夫讲她的名字就对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个帆布包坐在人力车上,在枯树的影里,摇摇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的时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种疑惑:
  “c夫人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某一样,也是非常节省吝啬的。”
  可怜他自小就受了社会的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敢信这尘世里有一个善人。所以他与人相遇的时候,总不忘记警戒,因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条有田园野趣的村路上弯弯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钟,树林里露出了一个木造的西洋馆的屋顶来。车夫指着了那一角屋顶说:
  “这就是c夫人的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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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说(7)


  车到了这洋房的近边,伊人看见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园,生在那里,上面剪得虽然不齐,但是这一道灌木的围墙,比铁栅瓦墙究竟风雅,他小的时候在洋画里看见过的那阿凤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亚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来。开了那由几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珑的小门进去,便是住宅的周围的庭园,园中有几处常青草,也变了颜色,躺在午后的微弱的太阳光里。小门的右边便是一眼古井,两只吊桶,一高一低的悬在井上的木架上。从门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进去,再进一道短小的竹篱,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里,所以就吩咐车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绍书往厨房门去投去。厨房门须由石砌的正路又往右去几步,人若立在灌木围住的门口,也可以看见这厨房门的。庭园中,井架上,红色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洒满了一层白色无力的午后的太阳光线,四边空空寂寂,并无一个生物看见,只有几只半大的雌雄鸡,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里惊看伊人和他的车夫。
  车夫在厨房门口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伊人立在庭园外的木栅门口,听车夫的呼唤声反响在寂静的空气里,觉得声大得很。约略等了五分钟的样子,伊人听见背后忽然有脚步响,回转头来一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老妇人,蓬着了头红着了眼走上伊人这边来。她见了伊人便行了一个礼,并且说:
  “你是东京来的伊先生么?我们东家天天在这里盼望你来呢!请你等一等,我就去请东家出来。”
  这样的说了几句,她就慢慢的挨过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厨房门口去了。在厨房门口站着的车夫把伊人带来的介绍信交给了她,她就跑进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一个五十五六的西洋妇人从竹篱那面出来,伊人抢上去与那西洋妇人握手之后,她就请伊人到她的住房内去,一边却吩咐那日本女人说: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楼上的外边的室里去!”
  她一边与伊人说话,一边在那里预备红茶。谈了三十分钟,红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妇人上楼来对伊人说:
  “伊先生!现在是祈祷的时候了!请先生下来到祈祷室里来罢。”
  伊人下来到祈祷室里,见有两个日本的男学生和三个女学生已先在那里了。c夫人替伊人介绍过之后对伊人说:
  “我们每天从午后三点到四点必聚在一处唱诗祈祷的。祈祷的时候就打那一个钟作记号。(说着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迟了二个钟头,因此就没有打钟。”
  伊人向四围看了一眼,见第一个男学生头发长得很,同狮子一样的披在额上,带着一双极近的钢丝眼镜,嘴唇上的一圈胡须长得很黑,大约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第二个男学生是一个二十岁前后的青年,也带一双平光的银丝眼镜,一张圆形的粗黑脸,嘴唇向上的。两个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见就晓得他们是学生。女学生的方面伊人不便观察,所以只对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人,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间的观察看来,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论,却够不上水平线的。只有这一个女学生的长方面上有一双笑靥,所以她笑的时候,却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读了一节《圣经》,唱了两首诗,祈祷了一回,会就散了。伊人问那两个男学生说:
  “你们住在近边么?”
  那长发的近视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抢着回答说:
  “是的,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
  那年轻的学生对伊人笑着说:
  “你的日本话讲得好得很,起初我们以为你只能讲英语,不能讲日本语的。”
  c夫人接着说:
  “伊先生的英语却比日本语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呢!”
  伊人红了脸说:
  “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
  “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样地不声不响地进来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和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斜的映出了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啊,fruehliugistgekommen德文,“春天来了”或“春到人间了”。!”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钟的圣经班她是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来。伊人吃完之后,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esesberigudberigoodandhowlonguhabyoubeenin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这几句日本式的英文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eightyears,quitealongterm,isnt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
  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youundastandmyingul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
  “yes,ofcoursei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right,alright,letousspeakuingulishheeaafia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
  那年轻的青年说:“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那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gudo-bye!mistak,gudo-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udo-bye,mistab,gudo-byemista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沙上有几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在那里,那几艘船的帆樯,却能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出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呵。”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主呵,唉,主呵,神呵,耶稣吓!’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他却一声也不响,把手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伤风的道理。到了第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呵!神呵!’叫了太厉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道怎么了,他老先生把衣服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
  “‘主呵,神呵,天呵,上帝呵!’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得这一天的天气是清新可爱的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沙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时候,那近视眼的k,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围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k见了伊人和b来的时候,就跳起来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说:
  “hulleo,wherehabyoubeen?”
  (喂!你们上那儿去了?)
  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唱了一首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脸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istayi,letoustakea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
  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o,youwilljoinus,wouldntyou?”
  (o蜜司,你也同我们去罢。)
  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c夫人对伊人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是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es,es,alright,al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ouspray!”
  (让我们来祷告罢。)
  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呵神呵上帝呵。叫了一忽,站起来说:
  “gud-bye,gud-bye!”
  (再会,再会。)
  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的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呵!”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呵,主呵,神呵的叫了起来。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远远地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呵。”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因为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的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问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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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说(8)


  又在海边上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和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作成了几处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回,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上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那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她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陪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他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人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来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陪一个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到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到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久了,所以不愿意坐呢。”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先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被沉默压迫不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ioniansea)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别爱依(piano)英语,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他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他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高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恰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乏了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外,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现在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dudasland,wodiezitronenbluehn
  imdunkelulaubdiegoldorangengluehn,
  einsanfterwindvomblauenhimmelweht,
  diemyrtestillundbochderlorbeer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dueswohl?
  dahin!dahin!
  moechtichmitdir,omein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dudashaus,aufsaeulenrubtseindach,
  esglaenztdersaal,esschimmertdasgemach,
  undmarmorbilderstehnundsehnmichan:
  washatmandir,duarmes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英语,伤感。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dueswohl?
  dahin!dahin!
  moechtichmitdir,omeinbeschuetzer,ziehn!
  kennstdudenbergundseinwolkensteg?
  dasmaultiersuchtimnebelseinenweg,
  inhcehlenwohntderdrachenaltebrut,
  esstuerztderfelsundueberihndeflut:
  kennstduihnwohl?
  dahin!dahin!
  gehtunserweg,ovater,lassunsziehn!”这是歌德的《迷娘歌》。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浮云,长空高冷的带起银蓝的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气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的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sentimentalist!”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珠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
  五月光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见b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从松树林里透过来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脚步声,b就回转头来叫他说: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今天唱诗的时候只有四个人。你也不去,两个好看的女学生也不来,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难看的女学生。c夫人在那里问你呢!”
  “对不起得很,我因为上馆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浴汤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饭,伊人就在电灯底下记了一篇长篇的日记。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记了进去,她说的话也记了进去,日暮的海岸的风景,悲凉的情调,他的眼泪,她的纤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纹,沙上的足迹,这一天午后他所看见听见感得的地方都记了进去。写了两个多钟头,他愈写愈加觉得有趣,写好之后,读了又读,改了又改,又费去了一个钟头,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尽了。寒冷静寂的屋内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他回头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扩大的影子在那里动着,除了屋顶上一声两声的鼠斗声之外,更无别的音响振动着空气。火钵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觉得难受,他便轻轻的开了门,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经斜在西天,快落山了。踏了松树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过了松林,走到海边上去。寂静的海边上的风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惨洁净的情调。在将落未落的月光里,踏来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过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的时候,他就站住了,曲了身去看白天他两人的沙滩上的足迹去。同寻梦的人一样,他总寻不出两人的足印来。站起来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寻,他自家的橡皮草履的足迹寻出来了。他的足迹的后边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迹也寻了出来。他的胸前觉得跳跃的样子,《圣经》里的两节话忽然被他想出来了。
  butisayuntoyou,thatwhoseverlookthewomantolustafterherhathcommittedadulterywithheralreadyinhisheartandifthyrighteyeoffendthee,pluckitout,andcastitfromthee;foritisprofitablefortheethatoneofthymembersshouldperish,andnotthatthywholebodyshouldbecastintohell语出《新约·马太福音》5·28~5·29节:“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伊人虽已经与妇人接触过几次,然而在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贞未破的时候去了的一样,他对o的心,觉得真是纯洁高尚,并无半点邪念的样子,想到了这两节圣经,他的心里又起起冲突来了。他站起来闭了眼睛,默默的想了一回。他想叫上帝来帮助他,但是他的哲学的理智性怎么也不许他祈祷,闭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钟,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仍复走了回来。一边走他一边把头转向南面的树林里去。那边并无灯火看得出来,只有一层蒙蒙的月光,罩在树林的上面,一块树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迹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对自家说:
  “她定住在这树林的里边,不知她睡没有睡,她也许在那里看月光的。唉,可怜我的一生,可怜我的长失败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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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说(9)


  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线更灰白起来,海面上好像有一只船在那里横驶的样子,他看了一眼,灰白的光里,只见一只怪兽似的一个黑影在海上微动,他忽觉得害怕起来。一阵的凉风又横海的掠上他的颜面,他打了一个冷痉,就俯了首三脚两步的走回家来了。睡了之后,他觉得有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叫他的样子。仔细听了一听,这确是唱迷娘的歌的声音。他就跑出来跟了她上海边上去。月亮正要落山的样子,西天尽变了红黑的颜色。他向四边一看,觉得海水树林沙滩也都变了红黑色了。他对她一看,见她脸色被四边的红黑色反映起来,竟苍白得同死人一样。他想和她说话,但是总想不出什么话来。她也只含了两眼清泪,在那里默默的看他。两人在沉默的中间,动也不动的看了一忽,她就回转身向树林里走去。他马上追了过去,但是到树林的口头的时候,他忽然遇着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个淫妇,含着了微笑,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啊的叫了一声,他就想跑到家里来,但是他的两脚,怎么也不能跑,苦闷了一回,他的梦才醒了。身上又发了一身冷汗,那一晚他再也不能睡了。去年夏天的事情,他又回想了出来。去年夏天他的身体还强健得很,在高等学校卒了业,正打算进大学去,他的前途还有许多希望在那里。我们更换一个高一级的学校或改迁一个好一点的地方的时候感得的那一种希望心和好奇心,也在他的胸中酝酿。那时候他的经济状态,也比现在宽裕,家里汇来的五百元钱,还有一大半存在银行里。他从他的高等学校的n市,迁到了东京,在芝区的赤仓旅馆里住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早晨在报上看见了一处招租的广告。因为广告上出租的地方近在第一高等学校的前面,所以去大学也不甚远。他坐了电车,到那个地方去一看,是一家中流人家。姓n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强壮的老人,身体伟巨得很,相貌虽然狞恶,然而应对却非常恭敬。出租的是楼上的两间房子,伊人上楼去一看,觉得房间也还清洁,正坐下去,同那老主人在那里讲话的时候,扶梯上走上了一个二十三四的优雅的妇人来。手里拿了一盆茶果,走到伊人的面前就恭恭敬敬跪下去对伊人行了一个礼。伊人对她看了一眼,她就含了微笑,对伊人丢了一个眼色。伊人到反觉得害起羞来,她还是平平常常的好像得了胜利似的下楼去了。伊人说定了房间,就走下楼来。出门的时候,她又跪在门口,含了微笑在那里送他。他虽然不能仔仔细细的观察,然而就他一眼所及的地方看来,刚才的那个妇人,确是一个美人。小小的身材,长圆的脸儿,一头丛多的黑色的头发,坠在她的娇白的额上。一双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伊人一路回到他的旅馆里去,在电车上就作了许多空想。
  “名誉我也有了,从九月起我便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了。金钱我也还可以支持一年,现在还有二百八十余元的积贮在那里。第三个条件就是女人了。ah,money,loveandfame!”英语,意为:啊!金钱、爱情和荣誉。
  他想到这里,不觉露了一脸微笑,电车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的妇人,好像在那里看他的样子,他就在洋服包里拿出了一册当时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说《一妇人》(aruonnan)来看了。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从赤仓旅馆搬到本乡的n的家里去。因为早晨还早得很,昨天看见的那妇人还没有梳头,粗衣乱发的她的容姿,比梳装后的样子还更可爱,他一见了她就红了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只含着了微笑,帮他在那里整理从旅馆里搬来的物件。一只书箱重得很,伊人一个人搬不动,她就跑过来帮伊人搬上楼去。搬上扶梯的时候,伊人退了一步,却好冲在她的怀里,她便轻轻地把伊人抱住了说:
  “危险呀!要没有我在这里,怕你要滚下去了。”
  伊人觉得一层女人的电力,微微的传到他的身体上去。他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好像在冬天寒冷的时候,突然进了热雾腾腾的浴室里去的样子,伊人只昏昏的说:
  “危险危险!多谢多谢!对不起对不起!……”
  伊人急忙走开了之后,她还在那里笑着,看了伊人的恼羞的样子,她就问他说:
  “你怕羞么!你怕羞我就下楼去!”
  伊人正想回话的时候,她却转了身走下楼去了。夏天的暑热,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伊人的神经衰弱也一天一天的重起来了。伊人在n家里住了两个礼拜,家里的情形,也都被他知道了。n老人便是那妇人的义父,那妇人名叫m,是n老人的朋友的亲生女。m有一个男人,是入赘的,现在乡下的中学校里做先生,所以不住在家里的。
  那妇人天天梳洗的时候,总把上身的衣服脱得精光,把她的乳头胸口露出来。伊人起来洗面的时候每天总不得不受她的露体的诱惑,因此他的脑病更不得不一天重似一天起来。
  有一天午后,伊人正在那里贪午睡,m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上扶梯钻到他的帐子里来。她一进帐子伊人就醒了。伊人对她笑了一笑,她也对伊人笑着并且轻轻的说:
  “底下一个人都不在那里。”
  伊人从盖在身上的毛毯里伸出了一只手来,她就靠住了伊人的手把身体横下来转进毛毯里去。
  第二日她和她的父亲要伊人带上镰仓去洗海水澡。伊人因为不喜欢海水浴,所以就说:
  “海水浴俗得很,我们还不如上箱根温泉去罢。”
  过了两天,伊人和m及m的父亲,从东京出发到箱根去了。在宫下的奈良屋旅馆住下的第二天,m定要伊人和她上芦湖去,n老人因为家里丢不下,就在那一天的中饭后回东京去了。
  吃了中饭,送n老人上了车,伊人就同她上芦湖去。倒行的上山路缓缓的走不上一个钟头,她就不能走了。好容易到了芦湖,伊人和她又投到纪国屋旅馆去住下。换了衣服,洗了汗水,吃了两杯冰淇淋,觉得元气恢复起来,闭了纸窗,她又同伊人睡下了。
  过了一点多钟太阳沉西的时候,伊人又和她去洗澡去。吃了夜饭,坐了二三十分钟,楼下还很闹热的时候,m就把电灯息了。
  第二天天气热得很,伊人和她又在芦湖住了一天,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才回到东京来。
  伊人和m,回到本乡的家里的门口的时候,n老人就迎出来说:
  “m儿!w君从病院里出来了!”
  “啊!这……病好了么,完全好了么!”
  m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欢喜的样子来,伊人以为w是她的亲戚,所以也不惊异,走上家里去之后,他看见在她的房里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这男子的身体雄伟得很,脸上带着一脸酒肉气,见伊人进来,就和伊人叙起礼来。n老人就对伊人说:
  “这一位就是w君,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年了。今年已经在文科大学卒业。你的名氏他也知道的,因为他学的是汉文,所以在杂志上他已经读过你的诗的。”
  m一面对w说话,一面就把衣服脱下来,拿了一块手巾把身上的汗揩了,揩完之后,把手巾提给伊人说:
  “你也揩一揩罢!”
  伊人觉得不好看,就勉强的把面上的汗揩了。伊人与w虽是初次见面,但是总觉得不能与他合伴。不晓是什么理由,伊人总觉得w是他的仇敌。说了几句闲话,伊人上楼去拿了手巾肥皂,就出去洗澡去了。洗了澡回来,伊人在门口听见m在那里说笑,好像是喜欢得了不得的样子。伊人进去之后,m就对他说:
  “今天晚上w先生请我们吃鸡,因为他病好了,今天是他出病院的纪念日。”
  m又说w因为害肾脏病,到病院去住了两个月,今天才出病院的。伊人含糊的答应了几句,就上楼去了。这一天的晚上,伊人又害了不眠症,开了眼睛,竟一睡也睡不着。到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听见楼底下的m的房门轻轻儿的开了,一步一步的m的脚步声走上她的间壁的w的房里去。叽哩咕噜的讲了几句之后,m特有的那一种呜呜的喘声出来了。伊人正好像被泼了一身冷水,他的心脏的鼓动也停止了,他的脑里的血液也凝住了。他的耳朵同犬耳似的直竖了起来,楼下的一举一动他都好像看得出来的样子。w的肥胖的肉体,m的半开半闭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下体的颤动……他想到这里,已经不能耐了。愈想睡愈睡不着。楼下息息索索的声响,更不止的从楼板上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又不敢作声,身体又不敢动一动。他胸中的苦闷和后悔的心思,一时同暴风似的起来,两条冰冷的眼泪从眼角上流到耳朵根前,从耳朵根前滴到枕上去了。
  天将亮的时候m才幽脚幽手的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伊人听了一忽,觉得楼底下的声音息了。翻来覆去的翻了几个身,才睡着了。睡不上一点多钟,他又醒了。下楼去洗面去的时候,m和w都还睡在那里,只有n老人从院子对面的一间小屋里(原来老人是睡在这间小屋里的)走了下来,擦擦眼睛对伊人说:
  “你早啊!”
  伊人答应了一声匆匆洗完了脸,就套上了皮鞋,跑出外面去。他的脑里正乱得同蜂巢一样,不晓得怎么才好。他乱的走了一阵,却走到了春日町的电车交换的十字路口了。不问清白,他跳上了一乘电车就乘在那里,糊糊涂涂的换了几次车,电车到了目黑的终点了。太阳已经高得很,在田塍路上穿来穿去的走了十几分钟,他觉得头上晒得痛起来,用手向头上一摸,才知道出来的时候,他不曾把帽子带来。向身上脚下一看,他自家也觉得好笑起来。身上穿了一件白绸的寝衣,赤了脚穿了一双白皮的靴子。他觉得羞极了,要想回去,又不能回去,走来走去的走了一回,他就在一块树阴的草地上坐下了。把身边的钱包取出来一看,包里还有三张五元的钞票和二三元零钱在那里,幸喜银行的账簿也夹在钱包里面,翻开来一看,只有百二十元钱存在了。他静静的坐了一忽,想了一下,忽把一月前头住过的赤仓旅馆想了出来。他就站起来走,穿过了几条村路,寻到一间人力车夫的家里,坐了一乘人力车,便一直的奔上赤仓旅馆去。在车上的幌帘里,他想想一月前头看了房子回来在电车上想的空想,不知不觉的就滴了两颗大眼泪下来。
  “名誉,金钱,妇女,我如今有一点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我只有我这一个将死的身体。”
  到了赤仓旅馆,旅馆里的听差的看了他的样子,都对他笑了起来:
  “伊先生!你被强盗抢劫了么?”
  伊人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就走上账桌去写了一张字条,对听差的说:
  “你拿了这一张字条,上本乡××町×××号地的n家去把我的东西搬了来。”
  伊人默默的上一间空房间里去坐了一忽,种种伤心的事情,都同春潮似的涌上心来,他愈想愈恨,差不多想自家寻死了,两条眼泪连连续续的滴下他的腮来。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听差的人回来说:
  “伊先生你也未免太好事了。那一个女人说你欺负了她,如今就要想远遁了。她怎么也不肯把你的东西交给我搬来。她说还有要紧的事情和你亲说,要你自家去一次。一个三十来岁的同牛也似的男人说你太无礼了。因为他出言不逊,所以我同他闹了一场。那一只牛大概是她的男人么?”
  “她另外还说什么?”
  “她说的话多得很呢!她说你太卑怯了!并不像一个男子汉。那是她看了你的字条的时候说的。”
  “是这样的么,对不起得很,要你空跑一次。”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伊人就拿了两张钞票,塞在那听差的手里。听差的要出去的时候,伊人又叫他回来,要他去拿了几张信纸信封和笔砚来。笔砚信纸拿来了之后,伊人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m。
  第三天的午前十时,横滨出发的春日丸轮船的二等舱板上,伊人呆呆的立在那里,他站在铁栏旁边,一瞬也不转的在那里看渐渐儿小下去的陆地。轮船出了东京湾,他还呆呆的立在那里,然而陆地早已看不明白了,因为船离开横滨港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模糊起来,他的眼睑毛上的同珍珠似的水球,还有几颗没有干着,所以他不能下舱去与别的客人接谈。
  对面正屋里的挂钟敲了二下,伊人的枕上又滴了几滴眼泪下来,那一天午后的事情,箱根旅馆里的事情,从箱根回来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同昨天的事情一样。立在横滨港口春日丸船上的时候的懊恼又在他的胸里活了转来,那时候尝过的苦味他又不得不再尝一次。把头摇了一摇,翻了一转身,他就轻轻的说:
  “o呀o!你是我的天使,你还该来救救我。”
  伊人又把白天她在海边上唱的迷娘的歌想了出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呵,他们欺负了你了么?唉!”
  “washatmandir,duarmcskind,getan?”
  伊人流了一阵眼泪,心地渐渐儿的和平起来,对面正屋里的挂钟敲三点的时候,他已经嘶嘶的睡着了。
  六崖上
  伊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窗外好像在那里下雨,檐漏的滴声传到被里睡着的伊人的耳朵里来。开了眼又睡了一刻钟的样子,他起来了。开门一看,一层濛濛的微雨,把房屋树林海岸遮得同水墨画一样。伊人洗完了脸,拿出一本乔其墨亚的小说来,靠了火钵读了几页,早膳来了。吃过早膳,停了三四十分钟,k和b来说闲话,伊人问他们今天有没有圣经班,他们说没有,圣经班只有礼拜二礼拜五的两天有的。伊人一心想和o见面,所以很愿意早一刻上c夫人的家里去,听了他们的话,他也觉得有些失望的地方,b和k说到中饭的时候,各回自家的房里去了。
  吃了中饭,伊人看了一篇乔其墨亚(georgemoore)的《往事记》(memoirsofmydeadlife),那钟声又当当的响了起来。伊人就跑也似的走到c夫人的家里去。k和b也来了,两个女学生也来了,只有o不来,伊人胸中硗硗落落地总平静不下去。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o终究没有来。赞美诗也唱了,祈祷也完了,大家都快散去了,伊人想问她们一声然而终究不能开口。两个女学生临去的时候,k倒问她们说:
  “o君怎么今天又不来?”
  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学生回答说:
  “她今天身上又有热了。”
  伊人本来在那里作种种的空想的,一听了这话,就好像是被宣告了死刑的样子,他的身上的血管一时都觉得涨破了。他穿了鞋子,急急的跟了那两个女学生出来。等到无人看见的时候,他就追上去问那两个女学生说:
  “对不起得很,o君是住在什么地方的,你们可以领我去看看她么?”
  两个女学生尽在前头走路,不留心他是跟在她们后边的,被他这样的一问就好像惊了似的回转身来看他。
  “啊!你怎么雨伞都没有带来,我们也是上o君那里去的,就请同去罢!”
  两个女学生就拿了一把伞借给了他,她们两个就合用了一把向前走去。在如烟似雾的微雨里走了一二十分钟,他们三人就走到了一间新造的平屋门口,门上挂着一块o的名牌,一扇小小的门,却与那一间小小的屋相称。三人开门进去之后,就有一个老婆子迎出来说:
  “请进来!这样的下雨,你们还来看她,真真是对不起得很了。”
  伊人跟了她们进去,先在客室里坐下,那老婆子捧出茶来的时候,指着伊人对两个女学生问说:
  “这一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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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10)


  这样的说了,她就对伊人行起礼来。两个女学生也一边说一边在那里陪礼。
  “这一位是东京来的。夫人的朋友,也是基督教徒。……”
  伊人也说:
  “我姓伊,初次见面,以后还请照顾照顾。……”
  初见的礼完了,那老婆子就领伊人和两个女学生到o的卧室里去。o的卧室就在客室的间壁,伊人进去一看,见o红着了脸,睡在红花的绉布被里,枕边上有一本书摊在那里。脚后摆着一个火钵,火钵边上有一个坐的蒲团,这大约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钵上的铁瓶里,有一瓶沸的开水,在那里发水蒸汽,所以室内温暖得很。伊人一进这卧房就闻得一阵香水和粉的香气,这大约是处女的闺房特有的气息。老婆子领他们进去之后,把火钵移上前来,又从客室里拿了三个坐的蒲团来,请他们坐了。伊人一进这病室,就觉得有一种悲哀的预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诉说:
  “可怜这一位年轻的女孩,已经没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来看她,使她多一层烦忧。”
  一见了她那被体热蒸红的清瘦的脸儿,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觉得难受,他红了眼,好久不能说话,只听她们三人轻轻地在那里说:
  “啊!这样的下雨,你们还来看我,真对不起得很呀。”(o的话)
  “那里的话,我们横竖在家也没有事的。”(第一个女学生)
  “c夫人来过了么?”(第二个女学生)
  “c夫人还没有来过,这一点小病又何必去惊动她,你们可以不必和她说的。”
  “但是我们已经告诉她了。”
  “伊先生听了我们的话,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对你们不起,这样的来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来的。”
  伊人觉得o的视线,同他自家的一样,也在那里闪避。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里听她们说闲话,后来那年纪最小的女学生对伊人说:
  “伊先生!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去对c夫人说一声,说o君的病并不厉害。”
  伊人诚诚恳恳的举起视线来对o看了一眼,就马上把头低下去说:
  “虽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养……。”
  说到这里,他觉得说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忽,说了许多闲话,就站起来走。
  “请你保重些!”
  “保养保养!”
  “小心些……!”
  “多谢多谢,对你们不起!”
  伊人临走的时候,又深深的对o看了一眼,o的一双眼睛,也在他的面上迟疑了一回。他们三人就回来了。
  礼拜日天晴了,天气和暖了许多。吃了早饭,伊人就与k和b,从太阳光里躺着的村路上走到北条市内的礼拜堂去做礼拜。雨后的乡村,满目都是清新的风景。一条沙泥和硅石结成的村路,被雨洗得干干净净在那里反射太阳的光线。道旁的枯树,以青苍的天体作为背景,挺着枝干,好像有一种新生的气力贮蓄在那里的样子,大约发芽的时期也不远了。空地上的枯树投射下来的影子,同苍老的南画的粉本一样。伊人同k和b,说了几句话,看看近视眼的k,好像有不喜欢的样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说下去了。
  到了礼拜堂里,一位三十来岁的,身材短小,脸上有一簇闹腮短胡子即络腮短胡子。的牧师迎了出来。这牧师和伊人是初次见面,谈了几句话之后,伊人就觉得他也是一个沉静无言的好人。牧师也是近视眼,也带着一双钢丝边的眼镜,说话的时候,语音是非常沉郁的。唱诗说教完了之后,是自由说教的时刻了。近视眼的k,就跳上坛上去说:
  “我们东洋人不行不行。我们东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几个人大约因为想学几句外国话,或想与女教友交际交际才去信教的。所以我们东洋人是不行的。我们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样的去信才好。也不必讲外国话,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际的。”
  伊人觉得立时红起脸来,k的这几句话,分明是在那里攻击他的。第一何以不说“日本人”要说“东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还有谁不是日本人呢?讲外国话,与女教友交际,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说完了之后,大家起来祈祷,祈祷毕礼拜就完了。伊人心里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对他到这一个地步。来做礼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两个女学生之外,都是些北条市内的住民,所以k的演说也许大家是不能理会的,伊人想到了这里,心里就得了几分安易。众人还没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会来了。走尽了北条的热闹的街路,在车站前面要向东折的时候,伊人对b说:
  “b君,我要问你几句话,我们一直的去,穿过了车站,走上海岸去罢。”
  穿过了车站走到海边的时候,伊人问说:“b君,刚才k君讲的话,你可知道是指谁说的?”
  “那是指你说的。”
  “k何以要这样的攻击我呢!”
  “你要晓得k的心里是在那里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馆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还在c夫人的面前说你呢!”
  伊人听了这话,默默的不语,但是他面上的一种难过的样子,却是在那里说明他的心理的状态。他走了一段,又问b说:
  “你对这事情的意见如何,你说我不应该同o君交际的呢还是怎么?”
  “这话我也难说,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说,我是对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对自家说:
  “唉!我又来作卢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硅石同金刚石似的放了几点白光。一层蓝色透明的海水的细浪,就打在他们的脚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来看看苍空,觉得一种悲凉孤冷的情怀,充满了他的胸里,他读过的卢骚著的《孤独者之散步》里边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涌到他的脑里来,他对b说:
  “快十二点钟了,我们快一点回去罢。”
  七南行
  礼拜天的晚上,北条市内的教会里,又有祈祷会,祈祷毕后,牧师请伊人上坛去说话。伊人拣了一句《山上垂诫》里边的话作他的演题:
  “blessedarethepoorinspirit;fortheirsisthekingdomofheaven
  “matthew52
  “‘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
  “说到这一个‘心’字,英文译作spirit,德文译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约总是作‘精神’讲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的,因为耶稣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说到这‘贫’字,我想是有二种意思,第一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贫苦的‘贫’,就是由物质上的苦而及于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处。依我看来,耶稣的说话里,这两种意思都是包含在内的。托尔斯泰说,山上的说教,就是耶稣教的中心要点,耶稣教义,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诫,后世的各神学家的争论,都是牵强附会,离开正道的邪说,那些枝枝叶叶,都是掩藏耶稣的真意的议论,并不是显彰耶稣的道理的烛炬。我看托尔斯泰信仰论里的这几句话是很有价值的。耶稣教义,其实已经是被耶稣在山上说尽了。若说耶稣教义尽于山上的说教,那么我敢说山上的说教就尽于这‘心贫者福矣’的一句话。因为‘心贫者福矣’是山上说教的大纲,耶稣默默的走上山去,心里在那里想的,就是一句可以总括他的意思的话。他看看群众都跟了他来,在山上坐下之后,开口就把他所想说的话的纲领说了:
  “‘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
  “底下的一篇说教,就是这一个纲领的说明演绎,《马太福音》,想是诸君都研究过的,所以底下我也不要说下去,我现在想把我对于这一句纲领的话,究竟有什么感想,这一句话的证明,究竟在什么地方能寻得出来的话,说给诸君听听,可以供诸君作一个参考。我们的精神上的苦处,有一部分是从物质上的不满足而来的。比如游俄(hugo)的《哀史》(lesmiserables)里的主人公详乏儿详(jeanvaljean)的偷盗,是由于物质上的贫苦而来的行动,后来他受的苦闷,就成了精神上的苦恼了。更有一部分经济学者,从唯物论上立脚,想把一切厌世的思想的原因,都归到物质上的不满足的身上去。他们说要是萧本浩(schopenhauer)有一个理想的情人,他的哲学《意志与表象的世界》(dieweltalswilleundvorstellung)就没有了。这未免是极端之论,但是也有半面真理在那里。所以物质上的不满足,可以酿成精神上的愁苦的。耶稣的话,‘心贫者福矣’,就是教我们应该耐贫苦,不要去贪物质上的满足。基督教的一个大长所,就是教人尊重清贫,不要去贪受世上的富贵。《圣经》上有一处说,有钱的人非要把钱丢了,不能进天国,因为天国的门是非常窄的。亚西其的圣人弗兰西斯(stfrancisofassisi)就是一个尊贫轻富的榜样。他丢弃了父祖的家财,甘与清贫去作伴,依他自家说来,是与穷苦结婚,这一件事有何等毅力!在法庭上脱下衣服来还他父亲的时候,谁能不被他感动!这是由物质上的贫苦而酿成精神上的贫苦的说话。耶稣教我们轻富尊贫,就是想救我们精神上的这一层苦楚。由此看来,耶稣教毕竟是贫苦人的宗教,所以耶稣教与目下的暴富者,无良心的有权力者不能两立的。我们现在更要讲到纯粹的精神上的贫苦上去。纯粹的精神上的贫苦的人,就是下文所说的有悲哀的人,心肠慈善的人,对正义如饥如渴的人,以及爱平和,施恩惠,为正义的缘故受逼迫的人,这些人在我们东洋就是所谓有德的人。古人说‘德不孤,必有邻’,现在却是反对的了。为和平的缘故,劝人息战的人,反而要去坐监牢去。为正义的缘故,替劳动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对于国家的无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来烧杀。我们读欧洲史读到清教徒的被虐杀,路得的被当时德国君主迫害的时候,谁能不发起怒来。这些甘受社会的虐待,愿意为民众作牺牲的人,都是精神上觉得贫苦的人呀!所以耶稣说:‘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最后还有一种精神上贫苦的人,就是有纯洁的心的人。这一种人抱了纯洁的精神,想来爱人爱物,但是因为社会的因习,国民的惯俗,国际的偏见的缘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稣的爱,在这一种人的精神上,不得不感受一种无穷的贫苦。另外还有一种人,与纯洁的心的主人相类的,就是肉体上有了疾病,虽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稣的爱是如何,然而总不能去做的一种人。这一种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凡对现在,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满足,而对将来的欢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达到的一种世纪末findesiecle法语,世纪末。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这一类的精神上贫苦的人。他们在这堕落的现世虽然不能得一点同情与安慰,然而将来的极乐国定是属于他们的。”
  伊人在北条市的那个小教会的坛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灯光的底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光尽在一处凝视,我们若跟了他的视线看去就能看出一张苍白的长圆的脸儿来。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后三点钟的时候,才从被里起来,看看热度不高,她的母亲也由她去了。o起床洗了手脸,正想出去散步的时候,她的朋友那两个女学生来了。
  “请进来,我正想出去看你们呢!”(o的话)
  “你病好了么?”(第一个女学生)
  “起来也不要紧的么?”(第二个女学生)
  “这样恼人的好天气,谁愿意睡着不起来呀!”
  “晚上能出去么?”
  “听说伊先生今晚在教会里说教。”
  “你们从那里得来的消息?”
  “是c夫人说的。”
  “刚才唱赞美诗的时候说的。”
  “我应该早一点起来,也到c夫人家去唱赞美诗的。”
  在o的家里有了这会话之后,过了三个钟头,三个女学生就在北条市的小教会里听伊人的演讲了。伊人平平稳稳的说完了之后,听了几声鼓掌的声音,就从讲坛上走了下来。听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人来同伊人握手攀谈,伊人心里虽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边去问她的病状,然而看见有几个青年来和他说话,不得已只能在火炉旁边坐下了。说了十五分钟闲话,听讲的人都去了,女学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k与b,和牧师还在那里。看看伊人和几个青年说完了话之后,b就光着了两只眼睛,问伊人说:
  “你说的轻富尊贫,是与现在的经济社会不合的,若说个个人都不讲究致富的方法,国家不就要贫弱了么?我们还要念什么书,商人还要做什么买卖?你所讲的与你们捣乱的中国,或者相合也未可知,与日本帝国的国体完全是反对的。什么社会主义呀,无政府主义呀,那些东西是我所最恨的。你讲的简直是煽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的话,我是大反对的。”
  k也擎了两手叫着说:“es,es,alright,alright,mistabyareyare!”
  (不错不错,赞成赞成,b君讲下去讲下去!)
  和伊人谈话的几个青年里边的一个年轻的人忽站了起来对b说:
  “你这位先生大约总是一位资本家家里的食客。我们工人劳动者的受苦,全是因为了你们资本家的缘故呀!资本家就是因为有了几个臭钱,便那样的作威作福的凶恶起来,要是大家没有钱,倒不是好么?”
  “你这黄口的小孩,晓得什么东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钱的大老官那里拍拍马屁,倒要骂起人来!……”
  b和那个青年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伊人独自一个就悄悄的走到外面来,北条街上的商家,都已经睡了,一条静寂的长街上,洒满了寒冷的月光,从北面吹来的凉风,夹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来。伊人打了几个冷痉,默默的走回家去,走到北条火车站前,折向东去的时候,对面遇着几个微醉的劳动者,幽幽的唱着了乡下的小曲过去了。劳动者和伊人的距离渐渐儿的远起来,他们的歌声也渐渐儿的幽了下去,在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这深夜静寂的海岸渔村的市上,那尾声微颤的劳动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怜。伊人一边默默的走去,俯首看着他在树影里出没的影子,一边听着那劳动者的凄切悲凉的俗曲的歌声,忽然觉得鼻子里酸了起来,o对他讲的一句话,他又想出来了:
  “你确是一个生的闷脱列斯脱英语sentimentalist的音译,即伤感主义者。!”
  伊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的光景,房里火钵内的炭火早已消去了。午后五点钟的时候从海上吹来的一阵北风,把内房州一带的空气吹得冰冷,他写好了日记,正在改读的时候,忽然打了两个喷嚏。衣服也不换,他就和衣的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伊人觉得头痛得非常,鼻孔里吹出来的两条火热的鼻息,难受得很。房主人的女儿拿火来的时候,他问她要了一壶开水,他的喉音也变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风寒了。身上热不热?”
  伊人把检温计放到腋下去一测,体热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他讲话也不愿意讲,只是沉沉的睡在那里。房主人来看了他两次,午后三点半钟的时候c夫人来看他的病,他对她道了一声谢,就不再说话了。晚上c夫人拿药来给他的时候,他听c夫人说:
  “o也伤了风,体热高得很,大家正在那里替她忧愁。”
  礼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伤风后的第二天,他觉得更加难受,看看体热已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医生来一看,医生果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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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说(11)


  “怕要变成肺炎,还不如使他入病院的好。”
  午后四点钟的时候在夕阳的残照里,有一乘寝台车,从北条的八幡海岸走上北条市的北条病院去。
  这一天的晚上,北条病院的楼上朝南的二号室里,幽暗的电灯光的底下,坐着了一个五十岁前后的秃头的西洋人和c夫人在那里幽幽的谈议,病室里的空气紧迫得很。铁床上白色的被褥里,有一个清瘦的青年睡在那里。若把他那瘦骨棱棱的脸上的两点被体热蒸烧出来的红影和口头的同微虫似的气息拿去了,我们定不能辨别他究竟是一个蜡人呢或是肉体。这青年便是伊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作
  附译歌德的《迷娘的歌》
  (mignon)
  那柠檬正开的南乡,你可知道?
  金黄的橙子,在绿叶的阴中光耀,
  柔软的微风,吹落自苍空昊昊,
  长春松静,月桂枝高,
  那多情的南国,你可知道?
  我的亲爱的情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与你终老!
  你可知道,那柱上的屋梁,那南方的楼阁?
  金光灿烂的华堂,光彩耀人的幽屋,
  大理白石的人儿,立在那边瞧我,
  “可怜的女孩儿呀!你可是受了他人的欺辱?”
  你可知道,那南方的楼阁?
  我的恩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与你同宿!
  你可知道,那云里的高山,山中的曲径?
  山间的驴子在云雾的中间前进,
  深渊里,有蛟龙的族类,在那里潜隐,
  险峻的危岩,岩上的飞泉千仞,
  你可知道那云里的高山,山中的曲径?
  我的爸爸,我愿一路的与你驰骋!
  (原载小说集《沉沦》)
  茫茫夜
  一
  一天星光灿烂的秋天的朝上,大约时间总在十二点钟以后了,静寂的黄浦滩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的灰白的光线,散射在苍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几处电杆和建筑物的黑影来。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车停在那里,但是车夫好像已经睡着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动静。黄浦江中停着的船上,时有一声船板和货物相击的声音传来,和远远不知从何处来的汽车车轮声合在一处,更加形容得这初秋深夜的黄浦滩上的寂寞。在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滩上忽然闪出了几个纤长的黑影来,他们好像是自家恐惧自家的脚步声的样子,走路走得很慢。他们的话声亦不很高,但是在这沉寂的空气中,他们的足音和话声,已经觉得很响了。
  郁达夫手迹“于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来。”
  讲这一句话的,是一个十九岁前后的纤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他的身体好像是不十分强,所以在微笑的时候,他的苍白的脸上,也脱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讲的虽然是北方的普通话,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转的声调,竟使听话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来。被他叫作“于君”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大约是因为酒喝多了,颊上有一层红潮,同蔷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红红浮着的,不知是眼泪呢还是醉意,总之他的眉间,仔细看起来,却有些隐忧含着,他的勉强装出来的欢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刚才讲话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着一套藤青的哔叽洋服,与刚才讲话的那青年的鱼白大衫,却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他的面貌无俗气,但亦无特别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和一个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宽的旧式的硬领和红格的领结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趣味的人。他听了青年的话,就把头向右转了一半,朝着了那青年,一边伸出右手来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边笑着回答说:
  “谢谢,迟生,我酒已经醒了。今晚真对你们不起,要你们到了这深夜来送我上船。”讲到这里,他就回转头来看跟在背后的两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从这两个青年的洋服年龄面貌推想起来,他们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学时代的同学。两个中的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了姓于的青年的话,就抢上一步说:
  “质夫,客气话可以不必说了。可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钱够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听了,就放了捏着的迟生的手,用右手指着迟生回答说:
  “吴君借给我的二十元,还没有动着,大约总够用了,谢谢你。”
  他们四个人——于质夫吴迟生在前,后面跟着二个于质夫的同学,是刚从于质夫的寓里出来,上长江轮船去的。
  横过了电车路沿了滩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已经走到招商局的轮船码头了。江里停着的几只轮船,前后都有几点黄黄的电灯点在那里。从黑暗的堆栈外的码头走上了船,招了一个在那里假睡的茶房,开了舱里的房门,在第四号官舱里坐了一会,于质夫就对吴迟生和另外的两个同学说:
  “夜深了,你们可先请回去,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经谢不胜谢了。”
  吴迟生也对另外的两个人说:
  “那么你们请先回去,我就替你们做代表罢。”
  于质夫又拍了迟生的肩说:
  “你也请同去了罢。使你一个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迟生笑着回答说:
  “我有什么要紧,只是他们两位,明天还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迟了。”
  质夫也接着对他的两位同学说:
  “那么请你们两位先回去,我就留吴君在这儿谈罢。”
  送他的两个同学上岸之后,于质夫就拉了迟生的手回到舱里来。原来今晚开的这只轮船,已经旧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颇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质夫的第四号官舱,虽有两个舱位,单只住了他一个人。他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质夫看着迟生的同蜡人似的脸色,感情竟压止不住了,就站起来紧紧的捏住了他的两手,面对面的对他幽幽的说:
  “迟生,你同我去罢,你同我上a地去罢。”这话还没有说出之先,质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岁的青年诗人兰勃(arthur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尔兰(paulverlaine)。白儿其国的田园风景。两个人的纯洁的爱。……”
  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变了一句话,表现了出来。质夫的心里实在想邀迟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几时,一则可以安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则可以看守迟生的病体。迟生听了质夫的话,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忽,好像心里有两个主意,在那里战争,一霎时解决不下的样子。质夫看了他这一副形容,更加觉得有一种热情,涌上他的心来,便不知不觉的逼进一步说:
  “迟生你不必细想了,就答应了我罢。我们就同乘了这一只船去。”
  听了这话,迟生反恢复了平时的态度,便含着了他固有的微笑说:
  “质夫,我们后会的日期正长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变化,详详细细的写信来通报我,我也可以一样的写信给你,这岂不和同住在一块一样么?”
  “话原是这样说,但是我只怕两人不见面的时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时候我对你和你对我的目下的热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夺去了。”
  “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难道还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听了这话,看看他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人,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说:
  “你说什么话,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劝你同我去了。”
  讲到这里,他的语声同小孩悲咽时候似的发起颤来了。他就停着不再说下去,一边却把他的眼睛,伏在迟生的肩上。迟生觉得有两道同热水似的热气浸透了他的鱼白大衫和蓝绸夹袄,传到他的肩上去。迟生也觉得忍不住了,轻轻的举起手来,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烛光的电灯。这夜里的空气,觉得沉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
  舱外舷上忽有几声水手呼唤声和起重机滚船索的声音传来,质夫知道船快开了,他想马上站起来送迟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觉得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无论如何总想多尝一忽。照原样的头靠在迟生的肩上,一动也不动的坐了几分钟,质夫听见房门外有人在那里敲门。他抬起头来问了一声是谁,门外的人便应声说:
  “船快开了。送客的先生请上岸去罢。”
  迟生听了,就慢慢的站了起来,质夫也默默的不作一声跟在迟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电灯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侧的跳板上的时候,迟生忽然站住了。质夫抢上了一步,又把迟生的手紧紧的捏住,迟生脸上起了两处红晕,幽幽扬扬的说:
  “质夫,我终究觉得对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长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担心思了,请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时候,千万请你写信来通知我。”
  质夫一定要上岸来送迟生到码头外的路上。迟生怎么也不肯,质夫只能站在船侧,张大了两眼,看迟生回去。迟生转过了码头的堆栈,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点白点,向北在街灯光里出没了几次。那白点渐渐远了,更小了下去,过了六七分钟,站在船舷上的质夫就看不见迟生了。
  质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会,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气,仰起头来看见了几颗明星在深蓝的天空里摇动,胸中忽然觉得悲惨起来。这种悲哀的感觉,就是质夫自身也不能解说。他自幼在日本留学,习惯了飘泊的生活,生离死别的情景,不知身尝了几多,照理论来,这一次与相交未久的吴迟生的离别,当然是没有什么悲伤的,但是他看看黄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点一点小下去的吴迟生的瘦弱的影子,觉得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在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间,他觉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吴迟生的纤弱的病体,更有使他泪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气中站了一会,他就慢慢的走到舱里去了。
  二
  长江轮船里的生活,虽然没有同海洋中间那么单调,然而与陆地隔绝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时平静。况且开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黄雾,长江两岸的风景,如烟如梦的带起伤惨的颜色来。在这悲哀的背景里,质夫把他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画幅一般回想出来了。
  三月前头住在东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妇的关系,和污泥一样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逃往盐原温泉前后的心境,归国的决心。想到最后这一幕,他的忧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来,眼看着了江上午后的风景,背靠着了甲板上的栏杆,他便自言自语的说:
  “泡影呀,昙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这也是质夫的一种迷信,当他决计想把从来的腐败生活改善的时候,必要搬一次家,买几本新书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头,他动身回国的时候,也下了一次绝大的决心。他心里想:
  “我这一次回国之后,必要把旧时的恶习改革得干干净净。戒烟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锻炼,使我的朋友全要惊异说我是与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旧是与从前一样,烟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加加深了。女色虽然还没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过变了一个方向,依旧在那里伸张。想到了这一个结果,他就觉得从前的决心,反成了一段讽刺,所以不觉叹气微笑起来。叹声还没有发完,他忽听见人在他的左肩下问他说:
  “wasseufzensie,monsieur?”
  (你为什么要发叹声?)
  转过头来一看,原来这船的船长含了微笑,站在他的边上好久了,他因为尽在那里想过去的事情,所以没有觉得。这船长本来是丹麦人,在德国的留背克住过几年,所以德文讲得很好。质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经同他讲过话,因此这身材矮小的船长也把质夫当作了朋友。他们两人讲了些闲话,质夫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来了。
  吃过了晚饭,在官舱的起坐室里看了一回书,他的思想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上去,这一回的回想,却集中在吴迟生一个人的身上。原来质夫这一次回国来,本来是为转换生活状态而来,但是他正想动身的时候,接着了一封他的同学邝海如的信说:
  “我住在上海觉得苦得很。中国的空气是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渐渐的使人腐烂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国了。你若要回来,就请你来替了我的职,到此地来暂且当几个月编辑罢。万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a省的法政专门学校要聘你去做教员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的t书局的编辑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邝海如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在编辑所里遇着了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听了这青年的同音乐似的话声,就觉得被他迷住了。这青年就是吴迟生呀!过了几天,他的同学邝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吴迟生及另外几个人在汇山码头送邝海如的行,船开之后,他同吴迟生就同坐了电车,回到编辑所来。他看看吴迟生的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纤弱的身体,便问他说:
  “吴君,你身体好不好?”
  吴迟生不动神色的回答说: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质夫听了这话,就不觉张大了眼睛惊异起来。因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说自家的病的,但是吴迟生对了才遇见过两次的新友,竟如旧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讲了。质夫看了迟生的这种态度,心里就非常爱他,所以就劝他说:
  “你若害这病,那么我劝你跟我上日本去养病去。”
  他讲到这里,就把乔其慕亚的一篇诗想了出来,他的幻想一霎时的发展开来了。
  “日本的郊外杂树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围,要有一条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几尾游鱼。晚春时节,我好和你拿了锄耜,把花儿向草地里去种。在蔚蓝的天盖下,在和暖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冬天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我礼拜六的午后从学校里回来,你好到冷静的小车站上来候我。我和你去买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谈,谈到礼拜的日中。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夜永。……”
  质夫坐在电车上一边作这些空想,一边便不知不觉的把迟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迟生的柔软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种别样的幻想。面上红了一红,把头摇了一摇,他就对迟生问起无关紧要的话来:
  “你的故乡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是直隶乡下,但是现在住在苏州了。”
  “你还有兄弟姊妹没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为北京天气太冷,所以休了学,打算在上海过冬。并且这里朋友比较得多一点,所以觉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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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12)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电车已经到了大马路外滩了。换了静安寺路的电车在跑马厅尽头处下车之后,质夫就邀迟生到编辑所里来闲谈。从此以后,他们两人的交际,便渐渐儿的亲密起来了。
  质夫的意思以为大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为最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说起来虽是他平生的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夫觉得空气冷凉得很。他便问迟生说: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他们出浴堂已经是十二点钟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迟生分手的时候,质夫觉得怎么也不能放迟生一个人回去,所以他就把迟生的手捏住说: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们上编辑所去睡罢。”
  郁达夫迟生也像有迟疑不忍回去的样子,质夫就用了强力把他拖来了。那一天晚上他们谈到午前五点钟才睡着。过了两天,a地就有电报来催,要质夫上a地的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员。
  三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他本来是在大都会里生活惯的人,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到了这一处不闹热的客舍内,从微明的洋灯影里,看看这客室里的粗略的陈设,心里当然是要惊惶的。一个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从他的房里出去之后,他真觉得是闯入了龙王的水牢里的样子,他的脸上不觉有两颗珠泪滚下来了。
  “要是迟生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这样的寂寞了。啊,迟生,这时候怕你正在电灯底下微微的笑着,在那里做好梦呢!”
  在床上横靠了一忽,质夫看见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来,远远的鸡鸣声也听得见了。过了一会,有一部运载货物的单轮车,从窗外推过了,这车轮的仆独仆独的响声,好像是在那里报告天晴的样子。
  侵旦旅馆里有些动静的时候,从学校里差来接他的人也来了。把行李交给了他,质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车上学校里去。沿了长江,过了一条店家还未起来的冷清的小街,质夫的人力车就折向北去。车并着了一道城外的沟渠,在一条长堤上慢慢前进的时候,他就觉得元气恢复起来了。看看东边,以浓蓝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宝塔,把半规初出的太阳遮在那里。西边是一道古城,城外环绕着长沟,远近只有些起伏重叠的低岗和几排鹅黄疏淡的杨柳点缀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远远见了几家如装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墙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电杆和电线,又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和一湾苍茫无际的碧落,觉得在这自然的怀抱里,他的将来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晓是什么原因,不知不觉他竟起了一种感谢的心情。过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语的说:
  “这谦虚的情!这谦虚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维尔特wilde呀,佛尔兰verlaine呀!你们从狱里叫出来的‘要谦虚’(be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车到了学校里,他就通名刺名片。进去。跟了门房,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门上挂着“教务长”牌的房前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不安得很。进了这房他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务长迎了出来。这教务长带着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视眼镜,口角上有两丛微微的胡须黑影,讲一句话,眼睛必开闭几次。质夫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应对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谨。讲了几句寻常套话之后,他就领质夫上正厅上去吃早饭。在早膳席上,他为质夫介绍了一番。质夫对了这些新见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种异常的压迫,他一个人心里想:
  “新媳妇初见姑嫂的时候,她的心理应该同我一样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还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贪懒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顿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务长就把功课时间表拿了过来。却好那一天是礼拜,质夫就预备第二日去上课。倪教务长把编讲义上课的情形讲了一遍之后,便轻轻的对质夫说:
  “现在我们校里正是五风十雨的时候,上课时候的讲义,请你用全副精神来对付。礼拜三用的讲义,是要今天发才赶得及,请你快些预备罢。”
  他出去停了两个钟头,又跑上质夫那边来,那时候质夫已有一页讲义编好了。倪教务长拿起这页讲义来看的时候,神经过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颇强的质夫,觉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边心里又在那里恐惧,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怕没有就过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讲义之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质夫的纤细的神经却告诉质夫说: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经满足了。”
  恐惧的心思去了之后,质夫的自尊心又长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从前也加一倍抬起头来,但是一种自然的势力,把这自尊心压了下去,教他忍受了。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约就是卑鄙的行为的原动力,若再长进几级,就不得不变成奴隶性质。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成功者,多因为有这奴隶性质,才能成功,质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约也是靠他这时候的这点奴隶性质而来的。
  这一天晚上质夫上床的时候,却有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来往。一种是恐惧的心思,就是怕学生不能赞成他。一种是喜悦的心思,就是觉得自家是专门学校的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钻进他的被来,他闭着眼睛,伸手去一摸,却是吴迟生。他和吴迟生颠颠倒倒的讲了许多话。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斋夫进房来替他倒洗面水,他被斋夫惊醒的时候,才知道是一场好梦,他醒来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的抱住在那里。
  第二次上课钟打后,质夫跟了倪教务长去上课去。倪教务长先替他向学生介绍了几句,出课堂门去了,质夫就踏上讲坛去讲。这一天因为没有讲义稿子,所以他只空说了两点钟。正在那里讲的时候,质夫觉得有一种想博人欢心的虚伪的态度和言语,从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来。他心里一边在那里鄙笑自家,一边却怎么也禁不住这一种态度和这一种言语。大约这一种心理和前节所说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构成奴隶性质的基础罢?
  好容易破题儿的第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倪教务长的苍黄的脸上浮着了一脸微笑,跑上质夫房里来。质夫匆忙站起来让他坐下之后,倪教务长便用了日本话,笑嘻嘻的对质夫说: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几班,都来要求加钟点了。”
  质夫心里虽然非常喜欢,但是面上却只装着一种漠不相关的样子。倪教务长到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隐瞒了,便把学校里的内情全讲了出来。
  “我们学校里,因为陆校长今年夏天同军阀李星狼麦连邑打了一架,并反对违法议员和驱逐李麦的走狗韩省长的原因,没有一天不被军阀所仇视。现在李麦和那些议员出了三千元钱,买收了几个学生,想在学校里捣乱。所以你没有到的几天,我们是一夕数惊,在这里防备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几个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们学生的攻击,那我们在教课上就站不住了。一个学校中,若聘的教员,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教课上不能铜墙铁壁的站住,风潮起来的时候,那你还有什么法子?现在好了,你总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话)你成功了呀!”
  质夫听了这些话,因为不晓得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务长对质夫是很满足的一件事情,质夫明明在他的言语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从此质夫当初所怀着的那一种对学生对教务长的恐惧心,便一天一天的减少下去了。
  四
  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作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那里干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去。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个方向一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竟完全成了无理性的野兽,非要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声不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
  “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麦买取了的学生,预备今晚起事,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不要出去的好。”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校的风潮,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衣服,他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次空,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动的目的物,正是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
  “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正想回到校里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了账目来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
  “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衣服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那妇人便笑着回答说:
  “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顽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
  “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
  “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马上把骗来的那用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回香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忽,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有用得适当。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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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说(13)


  五
  清秋的好天气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a地的自然景物,与质夫生起情感来了。学生对质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吃过晚饭之后,在学校近傍的菱湖公园里,与一群他所爱的青年学生,看看夕阳返照在残荷枝上的暮景,谈谈异国的流风遗韵,确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质夫觉得这一般知识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亲爱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气爽的晴朗的早晨,质夫与雀鸟同时起了床。盥洗之后,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缓缓的走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东天角上,太阳刚才起程,银红的天色渐渐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种淡青的颜色。远近的泥田里,还有许多荷花的枯干同鱼栅似的立在那里。远远的山坡上,有几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话里的风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从学校近傍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条向北的田塍细路走了过去,看看四周的田园清景,想想他目下所处的境遇,质夫觉得从前在东京的海岸酒楼上,对着了夕阳发的那些牢骚,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满足了,照目下的状态能够持续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发达呢。”
  穿过了一条红桥,在一个空亭里立了一会,他就走到公园中心的那条柳荫路上去。回到学校之后,他又接着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说他著的一部小说集已经快出版了。
  这一天午后他觉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课的时候竟多讲了十分钟,他看看学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满足的样子。正要下课堂的时候,他忽听见前面寄宿舍和事务室的中间的通路上,有一阵摇铃的声音和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下了课堂,拿了书本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了一个青脸的学生在那里吵闹。那青脸的学生,面上带着一味杀气。他的颊下的一条刀伤痕更形容得他的狞恶。一群围住他的学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质夫看了一会,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时候,看见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从包围在那里的学生丛中,辟开了一条路,挤到那被包围的青脸学生面前,不问皂白,把那学生一把拖了到教员的议事厅上去。一边质夫又看见他的同事的监学唐伯名温温和和的对一群激愤的学生说:
  “你们不必动气,好好儿的回到自修室去罢,对于江杰的捣乱,我们自有办法在这里。”
  一半学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学生跟在那青脸的学生后面叫着说: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受了李麦的金钱,你难道想卖同学么?”
  质夫跟了这一群学生,跑到议事厅上,见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长者,带着一副墨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许明先,见了那青脸的学生,就对他说:
  “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家里又还可以,何苦要干这些事呢?开除你的是学校的规则,并不是校长。钱是用得完的,你们年轻的人还是名誉要紧。李麦能利用你来捣乱学校,也定能利用别人来杀你的,你何苦去干这些事呢?”
  许明先还没有说完,门外站着的学生都叫着说:
  “打!”
  “李麦的走狗!”
  “不要脸的,摇一摇铃三十块钱,你这买卖真好啊。”
  “打打!”
  许明先听了门外学生的叫唤,便出来对学生说:
  “你们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过就对了。”
  许明先一边说一边就招那青脸的学生——名叫江杰——出来,对众谢罪。谢罪之后,许明先就护送他出门外,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江杰就垂头丧气的走了。
  江杰走后,质夫从学生和同事的口头听来,才知道这江杰本来也是校内的学生,因为闹事的缘故,在去年开除的。现在他得了李麦的钱,以要求复学为名,想来捣乱,与校内八九个得钱的学生约好,用摇铃作记号,预备一齐闹起来的。质夫听了心里反觉得好笑,以为像这样的闹事,便闹死也没有什么。
  过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质夫正在预备上课,忽然听见几个学生大声哄号起来。质夫出来一看,见议事厅上有八九个长大的学生,吃得酒醉醺醺,头向了天,带着了笑容,在那里哄号。不过一二分钟,教职员全体和许多学生都向议事厅走来。那八九个学生中间的一个最长的人便高声的对众人说:
  “我们几个人是来搬校长的行李的。他是一个过激党,我们不愿意受过激党的教育。”
  八九个中的一个矮小的人也对众人说:
  “我们既然做了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来拦阻我们,那要对他不起。”
  说到这里,他在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刀出来。质夫看着门外站在那里的学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样,还有些喃喃呐呐的声音,后来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静了下去。质夫心里有点不平,想出来讲几句话,但是被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对他说:
  “事情到了这样,我与你站出去也压不下来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何苦去与他们为难呢?他们本省的学生,尚且在那里旁观。”
  那八九个学生一霎时就打到议事厅间壁的校长房里去,恰好这时候校长还不在家,他们就把校长的铺盖捆好了。因为那一个拿刀的人在门口守着。所以另外的人一个人也不敢进到校长房里去拦阻他们。那八九个学生同做新戏似的笑了一声,最后跟着了那个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长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门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倪教务长和几个教员都指挥其余的学生,不要紊乱秩序,依旧去上课去。上了两个钟头课,吃午膳的时候,教职员全体主张停课一二天以观大势。午后质夫得了这闲空时间,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门外的大观亭去玩去了。
  大观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几个沙渚浮在那里。阳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几条反射的光线来。洲渚上的苇草,也有头白了的,也有作青黄色的,远远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样。后面有一方湖水,映着了青天,静静的躺在太阳的光里。沿着湖水有几处小山,有几处黄墙的寺院。看了这后面的风景,质夫忽然想起在洋画上看见过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来了。一个人逛到傍晚的时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学校里来。一进校门,遇着了几个从里面出来的学生,质夫觉得那几个学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里哀怜他的样子。他胸里感着一种不快的情怀,觉得是回到了不该回的地方来了。
  吃过了晚饭,他的同事都锁着了眉头,议论起那八九个学生搬校长铺盖时候的情形和解决的方法来。质夫脱离了这议论的团体,私下约了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来。天心里有大半规月亮白洋洋地挂着,还没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脚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来了。质夫和亦安一边走一边谈,亦安把这次风潮的原因细细的讲给了质夫听: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的几句话是的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上成。因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趁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见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钱一个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赂呢。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内,你说这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穿过了公园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园中大路的时候,质夫邀亦安上东面水田里的纯阳阁里去。
  夜阴一刻一刻的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的放起光来了。天空里从银红到紫蓝,从紫蓝到淡青的变了好几次颜色。他们进纯阳阁的时候,屋内已经漆黑了。从黑暗中摸上了楼。他们看见有一盏菜油灯点在上首的桌上。从这一粒微光中照出来的红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两壁的幡对之类,都带着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对质夫说:
  “纯阳祖师的签是非常灵的,我们各人求一张罢。”
  质夫同意了,得了一张三十八签中吉。
  他们下楼,走到公园中间那条大路的时候,星月的光辉,已经把道旁的杨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闹事之后,学校里停了两天课。到了礼拜六的下午,教职员又开了一次大会,决定下礼拜一暂且开始上课一礼拜,若说官厅没有适当的处置,再行停课。正是这一天的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质夫刚在房里看他的从外国寄来的报,忽听见议事厅前后,又有哄号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跑出去一看,只见有五六个穿农夫衣服,相貌狞恶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个学生,在那里乱跳乱叫。当质夫跑近他们身边的时候,八九个人中最长的那学生就对质夫拱拱手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老师不要惊慌,我们此次来,不过是为搬教务长和监学的行李来的。”
  质夫也着了急,问他们说:
  “你们何必这样呢?”
  “实在是对老师不起!”
  那一个最长的学生还没有说完,质夫看见有一个农夫似的人跑到那学生身边说:
  “先生,两个行李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没有?”
  那学生却回答说:
  “没有了,你们去罢。”
  这样的下了一个命令,他又回转来对质夫拱了一拱手说:
  “我们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请老师原谅原谅。”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们搬去的倪教务长和唐监学二人都不在校内。闹了这一场之后,校内同暴风过后的海上一样,反而静了下去。王亦安和质夫同几个同病相怜的教员,合在一处谈议此后的处置。质夫主张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后绝对的不再来了。王亦安光着眼睛对质夫说:
  “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现在搬出去。他们学生对希圣和你的感情最好。现在他们中立的多数学生,正在那里开会,决计留你们几个在校内,仍复继续替他们上课。并且有人在大门口守着,不准你们出去。”
  中立的多数学生果真是像在那里开会似的,学校内弥漫着一种紧迫沉默的空气,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着的空气一样。几个教职员大家合议的结果,议决方希圣和于质夫二人,于晚上十二点钟乘学生全睡着的时候出校,其余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潇潇的下起雨来了。质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电灯下连连续续的吸起烟来。等了好久,王亦安轻轻的来说:
  “现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们两个人出去,希圣立在桂花树底下等你。”
  他们三人轻轻的走到门口的时候,门房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学生来问说:
  “三位老师难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数同学来求三位老师不要出去的。我们总不能使他们几个学生来破坏我们的学校,到了明朝,我们总要想个法子,要求省长来解决他们。”
  讲到这里,那学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红了。王亦安对他作了一揖说:
  “你要是爱我们的,请你放我们走罢,住在这里怕有危险。”
  那学生忽然落了一颗眼泪,咬了一咬牙齿说:
  “既然这样,请三位老师等一等,我去寻几位同学来陪三位老师进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学生跑进去之后,他们三人马上叫门房开了门,在黑暗中冒着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钟,他们忽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在那里追逐,他们就放大了脚步赶快走来,同时后面的人却叫着说:
  “我们不是坏人,请三位老师不要怕,我们是来陪老师们进城的。”
  听了这话,他们的脚步便放小来。质夫回头来一看,见有四个学生拿了一盏洋油行灯,跟在他们的后面。其中有二个学生,却是质夫教的一班里的。
  六
  第二天的午后,从学校里搬出来的教职员全体,就上省长公署去见新到任的省长。那省长本来是质夫的胞兄的朋友,质夫与他亦曾在西湖上会过的。历任过交通司法总长的这省长,讲了许多安慰教职员的话之后,却作了一个“总有办法”的回答。
  质夫和另外的几个教职员,自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便同丧家之犬一样,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为连续的下了几天雨,所以质夫只能蛰居在一家小客栈里,不能出去闲逛。他就把他自己与另外的几个同事的这几日的生活,比作了未决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对人说:
  “文明进步了,目下教员都要蒙尘了。”
  性欲比人一倍强盛的质夫,处了这样的逆境,当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瞒着了同住的几个同事,到娼家去进出起来了。
  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约有一礼拜的光景。他恨省长不能速行解决闹事的学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多喝了几杯酒。这兴奋剂一下喉,他的兽性又起作用来,就独自一个走上一位带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一位同事本来是质夫在a地短时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质夫上他家去,本来是有一种漠然的预感和希望怀着,坐谈了一会,他竟把他的本性显露了出来,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对他说:
  “你既然这样的无聊,我就带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过了几条街巷,从一条狭而又黑的巷口走进去的时候,质夫的胸前又跳跃起来,因为他虽在日本经过这种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国,却从没有进过这些地方。走到门前有一处卖香烟橘子的小铺和一排人力车停着的一家墙门口,他的同事便跑了进去。他在门口仰起头来一看,门楣上有一块白漆的马口铁写着鹿和班的三个红字,挂在那里,他迟了一步,也跟着他的同事进去了。
  坐在门里两旁的几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看见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来,放大了喉咙叫着说:
  “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吴老爷来了!”
  他的同事吴风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进了一间二丈来宽的房里坐下之后,便用了英文问他说:
  “你要怎么样的姑娘?你且把条件讲给我听,我好替你介绍。”
  质夫在一张红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对吴风世说:
  “这是你情人的房么?陈设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条件讲给我听罢,我好替你介绍。”
  “我的条件讲出来你不要笑。”
  “你且讲来罢。”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纪大一点,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个老嫖客。”
  讲到这里,吴风世的姑娘进房来了。她头上梳着辫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种婉转的风味。穿的是一件虾青大花的缎子夹衫,一条玄色素缎的短脚裤。一进房就对吴风世说:
  “说什么鬼话,我们不懂的呀!”
  “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来的,他是外国人,不懂中国话。”
  质夫站起来对荷珠说:
  “假的假的,吴老爷说的是谎,你想我若不懂中国话,怎么还要上这里来呢?”
  荷珠笑着说:
  “你究竟是不是中国人?”
  “你难道还在疑信么?”
  “你是中国人,你何以要穿外国衣服?”
  “我因为没有钱做中国衣服。”
  “做外国衣服难道不要钱的么?”
  吴风世听了一忽,就叫荷珠说:
  “荷珠,你给于老爷荐举一个姑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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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说(14)


  “于老爷喜欢怎么样的?碧玉好不好?春红?香云?海棠?”吴风世听了海棠两字,就对质夫说:
  “海棠好不好?”
  质夫回答说:
  “我又不曾见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与我提出的条件合不合?”
  风世便大笑说:
  “条件悉合,就是海棠罢。”
  荷珠对她的假母说:
  “去请海棠姑娘过来。”
  假母去了一忽回来说:
  “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戏,打发人去叫去了。”
  从戏院到那鹿和班来回总有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中间,质夫觉得好像是被悬挂在空中的样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讲了些闲话,一个人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把两只手抱起膝来。吴风世看了他这样子。就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说: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为这是闲空的象征。”
  质夫听了,觉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问他说:
  “另外还有什么礼节没有?请你全对我说了罢,免得被她们姑娘笑我。”
  正说到这里,门帘开了,走进了一个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来。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蓝花缎的夹袄,上面罩着一件雪色大花缎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条雪灰的牡丹花缎的短脚裤。她一进来,荷珠就替她介绍说:
  “对你的是这一位于老爷,他是新从外国回来的。”
  质夫心里想,这一位大约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却正合我的三个条件,但是她何以会这样一点儿娇态都没有。海棠听了荷珠的话,也不做声,只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眼。荷珠问她今天晚上的戏好不好,她就显出了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今晚上的戏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却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没有看完。质夫听了她那慢慢的无娇态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以为她不像妓院里的姑娘。吴风世等她讲完了话之后,就叫她说:
  “海棠!到你房里去罢,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气才行。”
  质夫风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质夫一进海棠的房,就看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双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质夫感着一种可怕可恶的印象,她待质夫也很殷勤,但是质夫总觉得她是一个恶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讲了些无边无际的话,质夫和风世都出来了。一出那条狭巷,就是大街,那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闭门,四围静寂得很,质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city”两个字来,他就幽幽的对风世说:
  “风世!我已经成了一个livingcorpse英文,意为:活尸或活的死人。了。”
  走到十字路口,质夫就和风世分了手。他们两个各听见各人的脚步声渐渐儿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气吞没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原载1922年3月15日《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
  采石矶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
  一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黄仲则:黄景仁(1749—1783),清代诗人。字汉镛,一字仲则,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家境清贫,为谋生计,曾四方奔波。诗负盛名,为“毗陵七子”之一。诗学李白,所作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之情怀,也有愤世嫉俗的篇章。郁达夫的小说《采石矶》以黄景仁为故事主角,两人经历颇为相似。,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讲得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的人,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赞成他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拼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那双黑晶晶的眼睛老会张得很大,好像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合他的话,那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他那双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清水涌漾出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像这样的发泄一回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他总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这沉默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关上了房门,在那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清源门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是一个人老在幽幽的好像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有时或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望着了天空而作叹惜,竟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呆呆的大眼,举起来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朱笥河,即朱筠(1729—1781),字竹君,号笥河,清乾隆朝人,曾任编修等职。,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务烦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默忧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解闷。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间,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与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与他自小同学,又是同乡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愤激得不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几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还要敬爱。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时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忧郁的样子,不过默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里看他好像有几首诗做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作黄疯子,但当他的面,却个个怕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最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批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乱骂的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直说他一点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声誉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地深起来了。
  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北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园角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渐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现了一个十六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氿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龚某都比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过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晓是什么缘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头,他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送给了她。这一回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把他的眼泪,都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醒,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后三年,他在扬州城里看城隍会,看见一个少妇,同一年约三十左右,状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缓步。她的容貌绝似那宜兴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边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旧的杂诗。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翦翦眸。
  最忆频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
  挟弹何心惊共命,抚孤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
  莫把鹍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
  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向何人缓缓行。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他想想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一比,觉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阳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样,轰轰烈烈,刚在发育。因为当时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无穷的希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还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声音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一则原想藉此以壮壮自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凑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凑不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弄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衣,过冬若要去买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不寄钱去了,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却顺口念出了几句诗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说:“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
  “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信稿,我现在刚搁下笔哩!”
  “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罢,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诗是好诗,可惜太衰飒了。”
  “我想把它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还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
  “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
  “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
  “谁呀?”
  “戴东原戴东原:戴震(1724—1777),字慎修,号东原,安徽徽州人。清代语言学家、思想家、考据大师。。”
  “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你听谁说他要来呀?”
  “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很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那些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诗学,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目的,总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将来束带立于朝,由礼部而吏部,或领理藩院,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倒好照样去做。”
  “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异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
  “仲则,你在哭么?”
  “我在发气。”
  “气什么?”
  “气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
  “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
  “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
  “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人呕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飞过的鸟雀的影子,也带有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浩的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仍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记忆,还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头起来了。从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书桌边上去。随便拿起了一张桌上的破纸和一枝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三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夜”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离开刚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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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说(15)


  他洗完了面,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出了学使衙门,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龙津门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阳光,不暖不热的洒满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则在蓝苍的高天底下,出了龙津门,渡过姑熟溪,尽沿了细草黄沙的乡间的大道,在向着东南前进。道旁有几处小小的杂树林,也已现出了凋落的衰容,枝头未坠的病叶,都带了黄苍的浊色,尽在秋风里微颤。树梢上有几只乌鸦,好像在那里赞美天晴的样子,呀呀的叫了几声。仲则抬起头来一看,见那几只乌鸦,以树林作了中心,却在晴空里飞舞打圈,树下一块草地,颜色也有些微黄了。草地的周围,有许多纵横洁净的白田,因为稻已割尽,只留了点点的稻草根株,静静的在享受阳光。仲则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觉的从官道上,走入了一条衰草丛生的田塍小路里去。走过了一块干净的白田,到了那树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树下坐下了。静静地听了一忽鸦噪的声音。他举头却见了前面的一带秋山,划在晴朗的天空中间。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样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动了登高望远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来了。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过了一条小桥,在桥头树林里忽然发见了几家泥墙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阳里躺着的白花犬,听见了仲则的脚步声,呜呜的叫了起来。半掩的一家草舍门口,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跑出来窥看他了。仲则因为将近山麓了,想问一声上谢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对那跑出来的小孩问了一声。那小孩把小指头含在嘴里,好像怕羞似的一语也不答又跑了进去。白花犬因为仲则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厉害。过了一会,草舍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头上包青布的老农妇来。仲则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问她说: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谢公山不是?”
  老妇摇摇头说:“前面的是龙山。”
  “那么谢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龙山左面的是青山,还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么?那山上有坟墓没有?”
  “坟墓怎么会没有!”
  “是的,我问错了,我要问的,是李太白的坟。”
  “噢噢,李太白的坟么?就在青山的半脚。”
  仲则听了这话,喜欢得很,便告了谢,放轻脚步,从一条狭小的歧路折向东南的谢公山去。谢公山原来就是青山,乡下老妇只晓得李太白的坟,却不晓得青山一名谢公山,仲则一想,心里觉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动的感情,几乎又要使他下泪了。他渐渐的前进,路也渐渐窄了起来,路两旁的杂树矮林,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兜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像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像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个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动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泪眼,好像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起来,这时候却一忽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
  四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学剑胸中奇,
  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像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头,哪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五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灯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
  “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那伪儒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还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消磨我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觉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
  到第二天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
  “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
  “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史朱笥河,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则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教他把那大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来的时候,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睡着了。
  六
  岁月迁移了。乾隆三十六年的新春带了许多风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来,一直到了正月尽头,天气方才晴朗。卧在学使衙门东北边寿春园西室的病夫黄仲则,也同阴暗的天气一样,到了正月尽头却一天一天的强健了起来。本来是清瘦的他,遭了这一场伤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怜,但稚存与他的友情,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更过后才肯入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壮了起来。到二月半,仲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从去年戴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一天日长的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了去年初见朱竹君学使时候的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如旧的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笔来他就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拟凿坯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
  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
  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萧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
  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
  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
  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
  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
  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七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螺中一个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山水、楼阁,和楼阁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平线上的来帆,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从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学使朱公的雅兴,都想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犀诸亭都为游人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像是怕被风吹去的样子。清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的一个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的洪稚存。他们两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问他们说:
  “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了微笑摇头说:
  “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己。”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
  “我却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
  “你若是做了这样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
  黄仲则本来是和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横轴摊开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模糊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原载一九二三年二月一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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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说(16)


  茑萝行本篇于一九三六年收入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埃德加·斯诺编的英文版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时,题为《紫藤与茑萝》,正文前引有《诗·小雅·弁》中“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诗句,作品开头有“不幸的妇人”的称呼。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驶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教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郁达夫《赠鲁迅》诗帖手迹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来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忽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作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里,作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丧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那时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像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外国国立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洁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吧,一则虽因为一天一天的挨过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边念着housman的ashropshirelad英文,霍斯曼的《什罗浦郡一少年》。里的
  comeyouhomeahero
  orcomenothomeatall,
  theladsyouleavewillmindyou
  tillludlowtowershall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这几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吧。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作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会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气,想解决这生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有这一种想头,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到这里,或者要骂我没有责任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推给我负的,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作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现代的社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这不过是现在我写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处,但那几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得尽情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一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他说:
  “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且a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这样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查特顿(1752—1770),英国诗人。生活贫穷,1770年8月24日夜,在寓所服砒霜自尽,年仅十八岁。一样,一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荣心,有自尊心的呀!请你不要骂我作墦间乞食的齐人吧!唉,时运不济,你就是骂我,我也甘心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t君将a地某校的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身边值钱的衣服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薄命诗人grabbe格拉贝:德国戏剧家。因生活放荡导致酒精中毒和患结核病早逝。的传记。一贫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一样贫穷的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个银匙,明日吃一把银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传的食器吃完了。我记得heine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钱用,但一次一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总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当铺里,换成了几个旅费,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母亲,探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里山等绿树连天的山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感着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觉。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一楼前后的山景,我口里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二句唐诗,我的心里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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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小说(17)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箧,在晴日的底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向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箧朝凳上一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止,完全是一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
  “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样,胸中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间一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时候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会赎罪,作了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作牛马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像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日一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这小生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止,像这样的性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就请你答复吧!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从帐子里看出来,好像见你在与小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像看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一忽,又站起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一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里,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衣裳,一边教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恰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去。奶妈抱了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还要忽而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
  “龙儿,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记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罢。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忽,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
  “今天天气倒还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忽,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节午后
  (原载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号)
  青烟
  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电灯光,听听窗外从静安寺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我觉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我的比女人还不值钱的眼泪,又映在我的颊上了。
  抬头起来,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
  世俗所说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虽则受人攻击,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物质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紧牙齿,忍耐一下,也没有些微关系,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学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间房屋造成了。无聊的时候,跑到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边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我从小若学作裁缝,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中外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
  “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我只求能够真真的如他们所说,使我的忧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给了他们,也是愿意的。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作奴仆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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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说(18)


  “你们在发牢骚,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我只求我所发的是牢骚,那么我就是连现在正打算点火吸的这枝felucca英语,小帆船,这里指帆船牌香烟。,给了他们都可以,因为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有几个比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说:
  “你们所感得的是toska意为:世界苦。可能是从俄语转化过来的词,是现在中国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我若有这样的myriadmind英语,意为:无穷的见解,或极大的才华。我早成了shakespeare莎士比亚,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诗人了。
  我的弟兄说:
  “唉,可怜的你,正生在这个时候,正生在中国闹得这样的时候,难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忧郁是应该的,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
  我无论在什么时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个肥白的裸体妇女,在酣饮的时候罢——听到这一句话,就会痛哭起来,但是你若再问一声:“你的忧郁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张大了泪眼,对你摇几摇头说:“不是,不是。”国家亡了有什么?亡国诗人sienkiewicz显克微支(1846—1916),波兰十九世纪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是轰轰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个个都很安闲的么?国家亡了有什么?外国人来管理我们,不是更好么?陆剑南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两句好诗,不是因国亡了才做得出来的么?少年的血气干萎无遗的目下的我,哪里还有同从前那么的爱国热忱,我已经不是chauvinist英语,沙文主义者了。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的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探头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像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看窗外的景色吧。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好像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
  远处又有汽车的喇叭声响了,这大约是西洋资本家的男女,从淫乐的裸体跳舞场回家去的凯歌吧。啊啊,年纪要轻,颜容要美,更要有钱。
  我从窗口回到了座位里,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终究不是食肉之相。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吸烟,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统一起来,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点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电灯的绿纱罩子。绿纱罩的周围,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的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的身子好像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飏的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的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
  aphantom英语,意为:一个幻象或幻影。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这f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的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的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正是f县城里每年演戏行元帅会的日子。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的进了f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的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像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像是在那里寻知已的人的样子。他今天早晨从h省城动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这时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见的故乡f城里。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洋灯点在那里。明亮的洋灯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张钟馗图和几副蜡笺的字对来。此外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像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洋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洋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像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的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的问那女人说:
  “嫂嫂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么?”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
  “嗳!从前是姓于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
  “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
  “大爷在北京,二爷在天津。”
  “他们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于家的嫂嫂么?”
  “嗳!我是三房里的。”
  “那么于家就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现在在这里帮陆家烧饭。”
  “噢噢!”
  “你问于家干什么?”
  “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的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的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的浮在那里。此时f城的南门江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剧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
  “好冷呀,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哩!”
  第二个人说:
  “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哩!”
  第三第四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江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江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江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的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动了,江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像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江波一圆一圆的阔大开来,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的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江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江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江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epilogue英语,结论、尾声。
  我呆呆的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处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
  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听见了许多洗便桶的声音。这是一种象征,这是一种象征。我们中国的所谓黎明者,便是秽浊的手势戏的开场呀!
  一九二三年旧历五月十日午前四时
  (原载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创造周报》第八号)
  郁达夫与郭沫若、成仿吾合影春风沉醉的晚上
  一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grubstreet黄种人的寒士街。寒士街是伦敦的一条旧街名。的称号。在这grub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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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说(19)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二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在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罢!”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返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条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委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作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作十个钟头的工。少作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点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要……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
  “吃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作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日一样的去作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哪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三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汽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的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poe爱伦·坡(1809—1849),美国小说家。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莫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上楼来对我说:
  “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
  “你自家去看罢!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底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
  “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元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元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元钱对我的效用的广大,是谁也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节季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节季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哪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槃幻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
  “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来抵侬(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线,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
  “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
  “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罢。”同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格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去洗一个澡罢。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痉。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
  四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
  “十点的汽笛刚刚放过。”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作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
  “初作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作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格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
  “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
  “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作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
  “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怪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钟,又接着说:
  “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回,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看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说:
  “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我的眼睛又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
  “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枝洋蜡烛,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情: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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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说(20)


  “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
  “就去作筋肉的劳动吧!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像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罢拉拉衣加,俄语的音译,即三弦琴。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
  薄奠
  上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身上好像能生出两翼翅膀来,就要一扬一摆的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那一天的午后,空气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那种原始的锣鼓声音来。我的两只脚就受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地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呜呜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散之后,推来让去的走出戏园,扑面就来一阵风沙。我眼睛闭了一忽,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声叫唤声,并不知从何处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正是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雇车竟雇不着,一直的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花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阳桥边的步道,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嗳!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点了点头说:
  “坐上罢,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口的,但看看他的弯曲的背脊,听听他嘿嘿的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的对他说: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罢,你是哪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那儿住家呀?”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真真是招怪呀!”
  这样的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寄住的寓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
  “您带着罢,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桐子的,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的闻声就跑出来接他。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吸几口烟,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大约还要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享受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难道这也是病么?……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呀,我不如你!”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的立了一会,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的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大不好的,因此我就复从门口走了下来,远远的跟那洋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那车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的坐了它好几次。他和我渐渐的熟起来了。
  中
  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那么宽,但春秋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可以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隋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门的城楼,似烟似雾的,溶化成金碧的颜色,飘飏在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像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像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荫中透出一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我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则门外,去坐在杨柳荫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的颜色,从浓蓝变成了淡紫,一忽儿,天的四周围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那间返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忽儿空气就变得澄苍静肃,视野内招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散乱起来,我也感着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缓慢,好像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是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几声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就记起那个身材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很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因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像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的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像是在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像在这沉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的反抗,和不断的挣扎的样子。总之,他那一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的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已尽够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价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很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直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就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这一天日暮,我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责的心思,好像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所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屋,只有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那女人说: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他一边向我问了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
  “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声暗泣的声音来。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但是我身边一摸,却摸不出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的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我觉得终究没有方法好想。正在着恼的时候,我里边小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针步声,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我想出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了门处,走进胡同,心里感得的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口。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摸,就把那个表拿出来,问我说:
  “先生,这是你的罢?你昨晚上掉下的罢?”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
  “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
  他连说了几声奇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着空车向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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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说(21)


  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次的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往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却暗暗的想着:
  “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张五元钱的钞票收藏着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跟前,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手巾来在擦眼泪说:“可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来告诉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理正在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地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的对她说:
  “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样子,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手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在那里。我看看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进去问她说:
  “你还认得我么?”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在哀哀的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的在抽动。我这样的静立了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出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
  “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
  那八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喀丹一响,屋里忽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像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劝她说:
  “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
  “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
  “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罢!”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
  “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罢!”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的立了一忽,只好把刚才的那张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你别哭了罢!他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衣铺来定那纸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二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的叫骂着说: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五日《太平洋》第四卷第九号)
  过去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刹刹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然而也很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
  这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一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灰色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着就刮起风来了。
  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这m港市。
  说起这m港,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滨海的通衢里,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的街上,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这些南欧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没有那一种殖民地的商人的紧张横暴的样子。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我到此港不久,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谁知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细雨蒙蒙的日暮,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内走下山来,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经过行人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一间小洋房的栅门口,忽而从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个女人来。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张着洋伞,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大约是在栅门内,她已经看见了我了——因为这一天我并不带伞——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她忽而问我:
  “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时先生!”
  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一看,只看见了衬映在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何处来的,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
  “大约认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还记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
  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的转过身来逼进了一步,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经我一问,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只把嘴腭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她的那种怪脾气,所以就也不再追问,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两人并肩默走了几分钟,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生,这两三年的分离,把你的容貌变得极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
  “你倒没什么,唉,老三,我呀,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
  “这两三年来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就看见过一二回你的行踪。不过李先生,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条水草,浮来浮去,总生不着根,我的到此地来,说奇怪也是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还记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记性真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他和我一道来此地呀!”
  “噢!这也是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了啦?”
  “可不是么!”
  “唉!”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远的三叉路口了。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我说还是我去访她,她却很急促的警告我说: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了一点头,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跑了进去。
  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纹。回想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这一间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个年轻女子以外,还有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住。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姐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她们的老二认识以后,约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她们的厢房里打牌,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她们为我介绍,说这一位是她们的大姊夫。老大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她们都是江西人,而大姊夫的故乡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大姊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姊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姊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
  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了。在这一个黄昏细雨里,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向东走尽了这条街,朝南一转,右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开窗看去,看得见海里的帆樯,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
  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
  她们姊妹中间,当时我最爱的是老二。老大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老三有点阴郁,不像一个年轻的少女,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们的脸形,都是长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细白,以外貌来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老大和蔼,老二活泼,老三阴郁,老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意过。
  老二的活泼,在她的行动,言语,嬉笑上,处处都在表现。凡当时在民德里住的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见过一面的人,总没一个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虽则不高,然而也够得上我们一般男子的肩头,若穿着高底鞋的时候,走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
  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比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见,或在谈话的时候,听到一句笑话,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弯腰捧肚,笑个不停,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扑倚上你的身来。陈家有几次请客,我因为受她的这一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报馆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陈家的大小上下,却为我取了一个别号,叫我作老二的鸡娘。因为老二像一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要我做她的倚柱,扑上身来笑个痛快。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在众人的面前,老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我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一个人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至于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万一我有违反她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脸来。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的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来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像这样的时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边喝止她,教她不要太过分了,而我这被打责的,反而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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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说(22)


  记得有一次,她要出门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饭,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她要我去上她姊姊房里把一双新买的皮鞋拿来替她穿上。这一双皮鞋,似乎太小了一点,我捏了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只。她气得急了,就举起手来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脸上,头上,脖子上乱打起来。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有几处被她打得青肿了。到我站起来,对她微笑着,问她“穿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右脚尖有点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经地对她说:“踢两脚吧!踢得宽一点,或者可以好些!”
  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人不爱。她已经有二十多岁了,而那双肥小的脚,还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脚尖很细,后跟很厚的肉脚,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糯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一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吮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
  像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像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生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还未满二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们说起过:“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岂不很好么?”老二听到这些话,总老是笑着,对我斜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侍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们大姊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吧!”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看见空洞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就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还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姊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朦胧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姊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小,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
  “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呀!”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
  “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姊夫的礼物。”
  “老三!”
  “……”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奋兴,这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拼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像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风还是呜呜的吹着,街路树的叶子,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兰地喝了,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声,诉说当时在民德里的时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几句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而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却终于是不曾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泪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挟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一家外国旅馆的楼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十支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照得我心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还是穿了衣服,隔着一条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了下来,到最后的一次她却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断断续续的说:
  “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够像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不会吃这一种苦的。我……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
  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自家的沦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心里也尽在酸一阵痛一阵的难过。她哭了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止,就又伏过身去,诚诚恳恳地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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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说(23)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请你饶了我,噢,请你饶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一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的头伸出来,朝转来,对我说一声,说一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忘了,请你把今晚上的我的这一种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身子一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一双泪眼,好像是在怜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晓怎么的起了一种比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我也在她的被外头躺下了。躺下之后,两人虽然都没有睡着,然而我的心里却很舒畅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时一样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脸上虽在笑着,心里头却尽是一滴苦泪一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鼻里咽送。
  两人从旅馆出来,东方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一碧的长天扫尽了。太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了些被风吹堕的树叶和几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我只紧握了她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对她说:
  “老三!请你自家珍重一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心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一层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两手,飞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照着,我和许多言语不通的南省人杂处在一舱里吸烟。舱外的风声浪声很大,大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时刻。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微雪的早晨本篇原题为《微雪的早晨》;最初在《教育杂志》上发表时,改题为《考试》;一九二八年收入《达夫全集》第四卷《奇零集》时,又改题为《考试前后》;同年收入《达夫代表作》时,恢复原题《微雪的早晨》。
  这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个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总以为他是江浙一带的学生;后来听他和先生说话的口气,才知道他是北直隶产。在学校的寄宿舍里和他同住了两个月,在图书室里和他见了许多次数的面,又在一天礼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门去骑了一次骡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乡下,去京城只有十八里地的殷家集的农家之子,是在北京师范毕业之后,考入这师范大学里来的。
  一般新进学校的同学,都是趾高气扬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谦逊,穿着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课的第一天,就很勤恳的拿了一枝铅笔和一册笔记簿,在那里记录先生所说的话。
  当时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见了一般同学,又只是心虚胆怯,恐怕我的穷状和浅学被他们看出,所以到学校后的一个礼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学攀谈一句话。但是对于他,我心里却很感着几分亲热,因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默默的在那里留心的看着,所以对于他的那一种谦恭的样子,及和我一样的那种沉默怕羞的态度,心里却早起了共鸣。
  是我到学校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里读英文。当我读完了一节,静静地在翻阅后面的没有教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而觉得背后仿佛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回头来一看,果然看见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书,立在我的背后去墙不过二尺的地方,在那里对我看着。我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同时他就对我说:“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说得脸红了,也只好笑着对他说:“您也用功得很!”
  从这一回之后,我们俩就谈起天来了。两个月之后,因为和他在图书室里老是在一张桌上看书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觉得亲密。有一天礼拜六,天气特别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轻尘压住,晚秋的太阳晒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后一点钟教育史,先生请假,吃了中饭之后,两个人在阅报室里遇见了,便不约而同的说出了一句话来:
  “天气真好极了,上哪儿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个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两月之久,在礼拜天和假日里去过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园。那一天因为天气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见了他,就临时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话来。同时他也仿佛在那里想上城外去跑,见了我,也自然而然的发了这一个提议,所以我们俩不待说第二句话,就走上了向校门的那条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门之后,第二个问题就起来了,“上哪里去呢?”
  在琉璃厂正中的那条大道上,朝南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他就笑着问我说:
  “李君,你会骑骡儿不会?”
  我在苏州住中学住过四年,骡子是当然会骑的,听了他那一句话,忽而想起了中学时代骑骡子上虎丘去的兴致来,所以马上就赞成说:
  “北京也有骡子么?让我们去骑骑试试!”
  “骡儿多得很,一出城门就有,我就怕你不会骑呀。”
  “我骑倒是会骑的。”
  两人说说走走,到西便门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了。雇好了骡子,骑向白云观去的路上,身上披满了黄金的日光,肺部饱吸着西山的爽气,我们两人觉得做皇帝也没有这样的快乐。
  北京的气候,一年中以这一个时期为最好。天气不寒不热,大风期还没有到来。净碧的长空,返映着远山的浓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时的景象。况且这一天午后,刚当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尘不起,两旁的树叶还未落尽的洋槐榆树的枝头,青翠欲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门,野田里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农夫在那里耕锄播种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还清清楚楚的空在那里。
  我们骑过了那乘石桥,从白云观后远看西山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不觉的对视了一回,各作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又同发了一声赞叹:
  “真好极了!”
  出城的时候,骡儿跑得很快,所以在白云观里走了一阵出来,太阳还是很高。他告诉我说:
  “这白云观,是道士们会聚的地方。清朝慈禧太后也时常来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妇女们游冶子游冶子,指游逛、游览。来此地烧香驰马的,路上满都挤着。那时候桥洞底下,还有老道坐着,终日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说是得道的。老人堂里更坐着一排白发的道士,身上写明几百岁几百岁,骗取女人们的金钱不少。这一种妖言惑众的行为,实在应该禁止的,而北京当局者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前来膜拜施舍,以夸她们的阔绰,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平时看见他尽是一味的在那里用功的,然而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走出了白云观,因为时候还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宁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里有兵驻扎在那里,不准我们进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终于不行。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又切齿的骂了一阵:
  “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
  经过了这一次郊外游行之后,我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前头,我坐在他的后一排,进出当然是一道。寝室本来是离开两间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间的办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过来。在图书室里,当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却没有法子搬拢来,所以只有自修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课,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时候,我们都到六点半钟就起床,拿书到操场上去读一个钟头。早饭后上课,中饭后看半点钟报,午后三点钟课余下来,上图书室去读书。晚上自修两个钟头,洗一个脸,上寝室去杂谈一会,就上床睡觉。我自从和他住在一道之后,觉得兴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劲了。
  可是有一点,我时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学里时常有的那一种同学中的风说。他的相儿,虽则很清秀,然而两道眉毛很浓,嘴唇极厚,一张不甚白皙的长方脸,无论何人看起来,总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万一有风说起来的时候,我这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当然要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这私心的恐惧,终没有实现出来,一则因为大学生究竟比中学生知识高一点,二则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勤勉的行为和凛不可犯的威风可以压服众人的缘故。
  这样的又过去了两个月,北风渐渐的紧起来,京城里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了;我们学校里就开始了考试,到了旧历十二月底边,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学,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过年的;只有贫而无归的我和其他的二三个南方人,脸上只是一天一天的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学们一个一个的兴高采烈地整理行箧,心里每在洒丧家的苦泪。同房间的他因为看得我这一种状况,也似乎不忍别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说:
  “年假期内,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这儿多读一点书。”但考试完后的两天,图书室也闭门了,同房间的同学只剩了我和他的两个人。又加以寝室内和自修室里火炉也没有,电灯也似乎灭了光,冷灰灰的蛰伏在那里,看书终究看不进去。若去看戏游玩呢,我们又没有这些钱;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风灰沙里,看见的又都是些残年的急景和往来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后的第三天,他也垂头丧气的急起来了。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的冷,我们开了眼,谈着话,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饿着肚在房里看了一回杂志,他忽儿对我说:
  “李君,我们走吧,你到我们乡下去过年好不好?”
  当他告诉我不回家去过年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对我的好意,心里着实的过意不去,现在又听了他这话,更加觉得对他不起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妇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他无论如何总不肯一个人回去,从十点半钟讲起,一直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止,他总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平时沉默寡言,凡事一说出口,却不肯改过口来。我和他相处半年,深知他有这一种执拗不弯的习气,所以到后来就终究答应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过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时候,太阳还躲在灰白的层云里,吃过中饭,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车出去的时候,寒空里却下起鹅毛似的雪片来了。
  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的大起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融化的热气一道一道的偷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的睡着。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会人士的我们看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驴车上摇摆了半大,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融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的求学。这先生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得不得了。从此他在北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的进了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
  “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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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说(24)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宇。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的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子,送我们进城来,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
  “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含着,他就叹了一口气说: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说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且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干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账簿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坐谈的,也是在这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的走了进来。在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连想连想:联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罢?”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稳的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和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的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爱伦凯,即爱伦·凯(1849—1926),瑞典女作家,女权运动者。倍倍儿(1840—1913),德国社会主义活动家。须帝纳儿今译施蒂纳(1806—1856),是卡斯巴·施米特的笔名,德国哲学家、无政府主义者。等人的书。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的对我说:
  “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体?你先去睡吧!”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早落夜的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的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雪的早晨,门房忽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
  “她来了么?她真来了么?”
  我倒教他骇了一跳,认真的对他说:
  “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课的时候,也不进教室里来;等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在下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他。他的脸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还要阴郁,锁紧了的一双浓厚的眉毛,阴影扩大了开来,他的全部脸上都罩着一层死色。我遇见了他,问他早晨来的是谁,他却微微的露了一脸苦笑说:
  “是惠英!她上京来买货物的,现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厂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么?我们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们听戏去。”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倒喜欢得很,因为陈家的老头儿的话,他是很要听的。所以我想吃过晚饭之后,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则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见的惠英,二则可以托陈家的老头儿劝劝朱君,劝他少用些功。
  吃过晚饭,风刮得很大,我和他两个人不得不坐洋车上打磨厂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们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饭,陈老头还在喝白干,桌上一个羊肉火锅烧得满屋里都是火锅的香味。电灯光为火锅的热气所包住,照得房里朦朦胧胧。惠英着了一件黑布的长袍,立起来让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相儿却比在殷家集的时候美得多了。
  陈老头一定要我们坐下去喝酒,我们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谈,我就把朱君近来太用功的事情说了一遍。陈老头听了我的话,果然对朱君说:
  “雅儒!你在大学里,成绩也不算不好,何必再这样呢?听说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经可以了,你难道还想夺第一名么?……总之,是身体要紧。……你的家里,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学里毕业后,赚钱去养家;万一身体不好,你就是学问再好一点,也没有用处。”
  朱君听了这些话,尽是闷声不语,一杯一杯的在俯着头喝酒。我也因为喝了一点酒,头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来。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惠英,似乎也俯着了头,在那里落眼泪。
  这一天晚上,因为谈天谈得时节长了,戏终于没有去听。我们坐洋车回校里的时候,自修的钟头却已经过了。第二天,陈家的父女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也就回复了平时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骚抑郁的态度,也仍旧和前头一样,并不因陈家老头儿的劝告而减轻些。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又是一年将尽的冬天到了。北风接着吹了几天,早晚的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朱君也因这一学期看课外的书看了太多,把学校里的课本丢开的原因,接连有三夜不睡,温习了三夜功课。
  正将考试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袜子也不穿,蓬头垢面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门房里,他拉住了门房,要他把那一个人交出来。门房莫名其妙,问他所说的那一个人是谁,他只是拉住了门房吵闹,却不肯说出那一个人的姓名来。吵得声音大了,我们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门房吵闹,我就夹了进去。这时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骇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胀得红红的,两道眉毛直竖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青灰色,额上颈项上胀满了许多青筋。他一看见我们,就露了两列雪白的牙齿,同哭也似的笑着说:
  “好好,你们都来了,你们把这一个小军阀看守着,让我去拿出手枪来枪毙他。”
  说着,他就把门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这么一推,四个人就一块儿的跌倒在地上。他却狞猛地哈哈的笑了几声,就一直的跑了进去。
  我们看了他这一种行动,大家都晓得他是精神错乱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养病室里,一边去通知学校当局,请学校里快去请医生来替他医治。
  他一个人坐在养病室里不耐烦,硬要出来和校役打骂,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军阀,骂着说:
  “混蛋,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军阀,也敢强取人家的闺女么?快拿手枪来,快拿手枪来!”
  校医来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几下,并且把校医的一副眼镜也扯下来打碎了。我站在门口,含泪的叫了几声:
  “朱君!朱君!你连我都认不清了么?”
  他光着眼睛,对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的笑着说:
  “你这小王八,你是来骗钱的吧!”
  说着,他又打上我的身来,我们不得已就只好将养病室的门锁上,一边差人上他家里去报信,叫他的父母出来看护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时候,他父亲来了,同来的是陈家的老头儿。我当夜就和他们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间房间住着。朱君的病愈来愈凶了,我们三个人因为想制止他的暴行,终于一晚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学校去考试,到了午后,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另外租定了一间小屋,把朱君捆缚起来了。
  我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急信,说朱君已经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儿去看看他。我到了那里去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间小屋里,他同鬼也似的还被缚在一张板床上。房里的空气秽臭得不堪,在这黑臭的空气里,只听见微微的喘气声和腹泻的声音。我在门口静立了一忽,实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声音,“朱君”“朱君”的叫了两声。坐在他脚后的他那老父,马上就举起手来阻止住我的发声。朱君听了我的唤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一个枯黑得同骷髅似的头和很黑很黑的两颗眼睛。
  我踏进了那间小房,审视了他一回,看见他的手脚还是绑着,头却软软的斜靠在枕头上面。脚后头坐在他父亲背后的,还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妇,眼睛哭得红肿,呆呆的缩着头,在那里看守着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后一看,眼泪忽而涌了出来,走上他的枕头边上,伏下身去,轻轻的问了他一句话:“朱君!你还认得我么?”底下就说不下去了。他又转过头来对我看了一眼,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由我的泪眼看过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泪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父亲的身边,问陈老头哪里去了。他父亲说:
  “他们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给一位军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问朱君服的是什么药,他父亲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不过他服了药后,却泻到如今,现在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服药服错了,否则,三天之内,他何以会变得这样的呢?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阵腹泻的声音,朱君的头在枕上摇了几摇,喉头咯咯的响起来了。我的毛发竦竖了起来,同时他父亲,他媳妇儿也站起来赶上他的枕头边上去。我看见他的头往上抽了几抽,喉咙头格落落响了几声,微微抽动了一刻钟的样子,一切的动静就停止了。他的媳妇儿放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发声的呆站在那里。我却忍耐不住了,也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朱君!朱君!”的绝叫了两三声。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来了。我和朱君的父亲和他的媳妇,在一辆大车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这时候城内外的居民还没有起床,长街上清冷的很。一辆大车,前面载着朱君的灵柩,后面坐着我们三人,慢慢的在雪里转走。雪片积在前面罩棺木的红毡上,我和朱君的父亲却包在一条破棉被里,避着背后吹来的北风。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妇幽幽在哭着的声音,觉得更加令人伤感。
  大车走出永定门的时候,黄灰色的太阳出来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点。我想起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觉的向前面的灵柩叫了两声,忽儿按捺不住地哗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教育杂志》月刊第十九卷第七号“教育文艺”栏)
  迷羊
  一
  一九××年的秋天,我因为脑病厉害,住在长江北岸的a城里养病。正当江南江北界线上的a城,兼有南方温暖的地气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后,天天只见蓝蔚的高天,同大圆幕似的张在空中。东北西三面城外高低的小山,一例披着了翠色,在阳和的日光里返射。微凉的西北风吹来,往往带着些秋天干草的香气。我尤爱西城外和长江接着的一个菱形湖水旁边的各小山。早晨起来,拿着几本爱读的书,装满了一袋花生水果香烟,我每到这些小山中没有人来侵犯的地方去享受静瑟的空气。看倦了书,我就举起眼睛来看山下的长江和江上的飞帆。有时候深深地吸一口烟,两手支在背后,向后斜躺着身体,缩小了眼睛,呆看着江南隐隐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钟以上不改姿势的时候。有时候伸着肢体,仰卧在和暖的阳光里,看看无穷的碧落,一时会把什么思想都忘记,我就同一片青烟似的不自觉着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像这样的懒游了一个多月,我的身体渐渐就强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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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说(25)


  中国养脑病的地方很多,何以庐山不住,西湖不住,偏要寻到这一个交通不十分便利的a城里来呢?这是有一个原因的。自从先君先君,指父亲。去世以后,家景萧条,所以我的修学时代,全仗北京的几位父执倾囊救助,父亲虽则不事生产,潦倒了一生,但是他交的几位朋友,却都是慷慨好义,爱人如己的君子。所以我自十几岁离开故乡以后,他们供给我的学费,每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样子。这一次有一位父亲生前最知己的伯父,在a省驻节,掌握行政全权。暑假之后,我由京汉车南下,乘长江轮船赴上海,路过a城,上岸去一见,他居然留我在署中作伴,并且委了我一个挂名的咨议,每月有不劳而获的两百块钱俸金好领。这时候我刚在北京的一个大学里毕业,暑假前因为用功过度,患了一种失眠头晕的恶症,见他留我的意很殷诚,我也就猫猫虎虎的住下了。
  a城北面去城不远,有一个公园。公园的四周,全是荷花水沼。园中的房舍,系杂筑在水荇青荷的田里,天候晴爽,时有住在城里的富绅闺女和苏扬的幺妓,来此闲游。我因为生性孤僻,并且想静养脑病,所以在a地住下之后,马上托人关说,就租定了一间公园的茅亭,权当寓舍,然而人类是不喜欢单调的动物,独居在湖上,日日与清风明月相周旋,也有时要感到割心的不快。所以在湖亭里蛰居了几天,我就开始作汗漫汗漫:广泛,无边际,这里有漫无目的的意思。的闲行,若不到西城外的小山丛里去俯仰看长江碧落,便也到城中市上,去和那些闲散的居民夹在一块,寻一点小小的欢娱。
  是到a城以后,将近两个月的一天午后,太阳依旧是明和可爱,碧落依旧是澄清高遥,在西城外各处小山上跑得累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脚,走上接近西门的大观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再进城上酒楼去吃晚饭。原来这大观亭,也是a城的一处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坟墓,上面有几处高敞的亭台。朝南看去,越过飞逸的长江,便可看见江南的烟树。北面窗外,就是那个三角形的长湖,湖的四岸,都是杂树低冈,那一天天色很清,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静,格外的蓝碧。我走上观亭楼上的时候,正厅及槛旁的客座已经坐满了,不得已就走入间壁的厢厅里,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竟使我陷入了很舒服的假寐之境。睡了不晓多少时候,在似梦非梦的境界上,我的耳畔,忽而传来了几声女孩儿的话声。虽听不清是什么话,然而这话声的主人,的确不是a城的居民,因为语音粗硬,仿佛是淮扬一带的腔调。
  我在北京,虽则住了许多年,但是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没有上过一次妓馆。平时虽则喜欢读读小说,画画洋画,然而那些文艺界艺术界里常常听见的什么恋爱,什么浪漫史,却与我一点儿缘分也没有。可是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当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样,脉管里也有热烈的血在流动,官能性器,并没有半点缺陷。二十六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不稳的现象,对女性的渴慕,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着的忧闷。更何况久病初愈,体力增进,血的循环,正是速度增加到顶点的这时候呢?所以我在幻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一听到这异性人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来了。
  从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门的正厅里的时候,我看到厅前门外回廊的槛上,凭立着几个服色奇异的年轻的幼妇。
  她们面朝着槛外,在看扬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阳,背形服饰,一眼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下面着的,是刚在流行的大脚裤,颜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却不一样。第二眼再仔细看时,我才知道她们共有三人,一个是穿紫色大团花缎的圆角夹衫,一个穿的是深蓝素缎,还有一个是穿着黑华丝葛的薄棉袄的。中间的那个穿蓝素缎的,偶然间把头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嫩脸,和她的同伴说笑后尚未收敛起的笑容,她很不经意地把头朝回去了,但我却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过千数家人家,除了几个妓馆里的放荡的幺妓而外,从未见过有这样豁达的女子,这样可爱的少女,毫无拘束地,三五成群,当这个晴和的午后,来这个不大流行的名所,赏玩风光的。我一时风魔了理性,不知不觉,竟在她们的背后,正厅的中间,呆立了几分钟。
  茶博士打了一块手巾过来,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同时她们也朝转来向我看了,我才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对茶博士说:“要一点!要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大约因为我的样子太仓皇了吧?茶博士和她们都笑了起来。我更急得没法,便回身走回厢厅的座里去。临走时向正厅上各座位匆匆的瞥了一眼,我只见满地的花生瓜子的残皮,和几张桌上的空空的杂乱摆着的几只茶壶茶碗,这时候许多游客都已经散了。“大约在这一座亭台里流连未去的,只有我和这三位女子了吧!”走到了座位,在昏乱的脑里,第一着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个思想。茶博士接着跟了过来,手里肩上,搭着几块手巾,笑眯眯地又问我要不要什么吃的时候,我心里才镇静了一点,向窗外一看,太阳已经去小山不盈丈了,即便摇了摇头,付清茶钱,同逃也的走下楼来。
  我走下扶梯,转了一个弯走到楼前向下降的石级的时候,举头一望,看见那三位少女,已经在我的先头,一边谈话,一边也在循了石级,走回家去。我的稍稍恢复了一点和平的心里,这时候又起起波浪来了。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和她们离开远些,免得受了人家的猜疑。
  毕竟是日暮的时候,在大观亭的小山上一路下来,也不曾遇见别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条西门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两旁尽是小店,尽跟在年轻的姑娘们的后面,走进城去,实在有点难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车,而这时候洋车夫又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一乘也没有瞧见;想放大胆子,率性赶上前去,追过她们的头,但是一想起刚才在大观亭上的那种丑态,又恐被她们认出,再惹一场笑话。心里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地跟在她们后面,走进西门的时候,本来是黝暗狭小的街上,已经泛流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灯了。
  西门内的长街,往东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热闹的三牌楼大街,但我因为天已经晚了,不愿再上大街的酒馆去吃晚饭,打算在北门附近横街上的小酒馆里吃点点心,就出城回到寓舍里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门内大街的叉路里走往北去,她们三个,不知怎么的,已经先打定主意,往北的弯了过去。这时候我因为已经跟她们走了半天了,胆量已比从前大了一点,并且好奇心也在开始活动,有“率性跟她们一阵,看她们到底走上什么地方去”的心思。走过了司下坡,进了青天白日的旧时的道台衙门,往后门穿出,由杨家拐拐往东去,在一条横街的旅馆门口,她们三人同时举起头来对了立在门口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姥姥笑着说:“您站在这儿干吗?”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说的,的确是天津话。这时候我已走近她们的身边了,所以她们的谈话,我句句都听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着了那黑衣姑娘说:“台上就快开锣了,老板也来催过,你们若再迟回来一点儿,我就想打发人来找你们哩,快吃晚饭去吧!”啊啊,到这里我才知道她们是在行旅中的髦儿戏子,怪不得她们的服饰,是那样奇特,行动是那样豁达的。天色已经黑了,横街上的几家小铺子里,也久已上了灯火。街上来往的人迹,渐渐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门口经过,老闻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儿和饭香来,我也觉着有点饥饿了。
  说到戏园,这斗大的a城里,原有一个,不过常客很少的这戏园,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从不占有什么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从北门进城来,偶尔在一条小小的巷口,从澄清的秋气中听见了几阵锣鼓声音,顺便踏进去一看,看了一间破烂的屋里,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台前。坐的桌子椅子,当然也是和这戏园相称的许多白木长条。戏园内光线也没有,空气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里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来。像这样的戏园,当然聘不起名角的。来演的顶多大约是些行旅的杂凑班或是平常演神戏的水陆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两个多月,竟没有注意过这戏园的角色戏目。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个女孩儿,我心里却起了一种奇异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馆里坐定之后,就教伙计把今天的报拿了过来。一边在等着晚饭的菜,一边拿起报来就在灰黄的电灯下看上戏园的广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张新闻的后半封面上,用二号活字,排着“礼聘超等名角文武须生谢月英本日登台,女伶泰斗”的几个字,在同排上还有“李兰香著名青衣花旦”、“陈莲奎独一无二女界黑头”的两个配角。本晚她们所演的戏是最后一出《二进宫》。
  我在北京的时候,胡同虽则不去逛,但是戏却是常去听的。那一天晚上一个人在菜馆里吃了一点酒,忽然动了兴致,付账下楼,就决定到戏园里去坐它一坐。日间所见的那几位姑娘,当然也是使我生出这异想来的一个原因。因为我虽在那旅馆门口,听见了一二句她们的谈话。然而究竟她们是不是女伶呢?听说寄住在旅馆里的娼妓也很多,她们或许也是卖笑者流吧?并且若是她们果真是女伶,那么她们究竟是不是和谢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她们真是谢月英一班的人物,那么究竟谁是谢月英呢?这些无关紧要、没有价值的问题,平时再也不会上我的脑子的问题,这时候大约因为我过的生活太单调了,脑子里太没有什么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签括着牙齿,俯倒了头,竟接二连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着,往北往西的转了几个弯,不到十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我曾经去过一次的倒霉的戏园门口。
  幸亏是晚上,左右前后的坍败情形,被一盏汽油灯的光,遮掩去了一点。到底是礼聘的名角登台的日子,门前卖票的栅栏口,竟也挤满了许多中产阶级的先生们。门外路上,还有许多游手好闲的第四阶级的民众,张开了口在那里看汽油灯光,看热闹。
  我买了一张票,从人丛和锣鼓声中挤了进去,在第三排的一张正面桌上坐下了。戏已经开演了好久,这时候台上正演着第四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实在太不成话了。我就咬着瓜子,尽在看戏场内的周围和座客的情形。场内点着几盏黄黄的电灯,正面厅里,也挤满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厅旁两厢,大约是二等座位,那里尽是些穿灰色制服的军人。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一层环楼,楼上只坐着女眷。正厅的一二三四排里,坐了些年纪很轻,衣服很奢丽的,在中国的无论哪一个地方都有的时髦青年。他们好像是常来这戏园的样子,大家都在招呼谈话,批评女角,批评楼上的座客,有时笑笑,有时互打瓜子皮儿,有时在窃窃作密语。《泗洲城》下台之后,台上的汽油灯,似乎加了一层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阵喊声,原来是《小上坟》上台了,左右前后的那些唯美主义者,仿佛在替他们的祖宗争光彩,看了淫艳的那位花旦的一举一动,就拼命的叫噪起来,同时还有许多哄笑的声音。肉麻当有趣,我实在被他们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几次,想站起来走,但一边想想看,底下横竖没有几出戏了,且咬紧牙齿忍耐着,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捱过了两个钟头的光景,台上的锣鼓紧敲了一下,冷了一冷台,底下就是最后的一出《二进宫》了。果然不错,白天的那个穿深蓝素缎的姑娘扮的是杨大人,我一见她出台,就不知不觉的涨红了脸,同时耳畔又起了一阵雷也似的喊声,更加使我头脑昏了起来,她的扮相真不坏,不过有胡须带在那里,全部的脸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时时往台下横扫的眼睛,实在有使这一班游荡少年惊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虽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气也接得过来,拍子尤其工稳。在这一个小小的a城里,在这一个坍败的戏园里,她当然是可以压倒一切了。不知不觉的中间,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场的时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其他的两个配角,我只知道扮龙国太的,便是白天的那个穿紫色夹衫的姑娘,扮千岁爷的,定是那个穿黑衣黑裤的所谓陈莲奎。
  她们三个人中间,算陈莲奎身材高大一点,李兰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长不短,处处合宜的,还是谢月英,究竟是名不虚传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扫来扫去的眼睛,有没有注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戏散之后,从戏园子里出来,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脑子里尽在转念的,却是这几个名词: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须生!”
  “谢月英!谢月英!”
  “好一个谢月英!”
  二
  闲人的头脑,是魔鬼的工场,我因为公园茅亭里的闲居生活单调不过,也变成了那个小戏园的常客人,诱引的最有力者当然是谢月英。
  这时候节季已经进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为多下了几次雨,天气已变得很凉冷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天天早晨起来,在茅亭的南窗阶上躺着享太阳,一手里拿一杯热茶,一只手里拿一张新闻,第一注意阅读的,就是广告栏里的戏目,和那些a地的地方才子(大约就是那班戏园内拼命叫好的才子罢)所做的女伶身世和剧评。一则因为太没有事情干,二则因为所带的几本小说书,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闲来无事,终于还是上戏园去听戏,并且谢月英的唱做,的确也还过得去,与其费尽了脚力,无情无绪的冒着寒风,去往小山上奔跑,倒还不如上戏园去坐坐的安闲。于是在晴明的午后,她们若唱戏,我也没有一日缺过席,这是我见了谢月英之后,新改变的生活方式。
  寒风一阵阵的紧起来,四周辽阔的这公园附近的荷花树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变成了黄色,旧日的荷花池里,除了几根零残的荷根而外,只有一处一处的潴水在那里迎送秋阳,因为天气凉冷了的缘故,这十里荷塘的公园游地内,也很少有人来,在淡淡的夕阳影里,除了西飞的一片乌鸦声外,只有几个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间挖藕的声音。我的茅亭的寓舍,到了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出世的幽栖之所,再住下去,怕有点不可能了。况且因为那戏园的关系,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开门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静无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实在有点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决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坚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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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说(26)


  像我这样的一个独身者的搬家问题,当然是很简单,第一那位父执的公署里,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里繁杂不过,去找一家旅馆,包一个房间,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苟且,每天到晚上从黑暗里摸回家来,就决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天一定去找一个房间,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阳,喝喝茶,看看报,就又把这事搁起了。到了午后,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转一转,或上酒楼去吃点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戏园子去,像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竟过了两个多星期。
  正在这个犹豫的期间里,突然遇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竟把我的移居问题解决了。
  大约常到戏园去听戏的人,总有这样的经验的罢?几个天天见面的常客,在不知不觉的中间,很容易联成朋友。尤其是在戏园以外的别的地方突然遇见的时候,两个就会老朋友似的招呼起来。有一天黑云飞满空中,北风吹得很紧的薄暮,我从剃头铺里修了面出来,在剃头铺门口,突然遇见一位衣冠很潇洒的青年。他对我微笑着点了一点头,我也笑了一脸,回了他一个礼。等我走下台阶,立着和他并排的时候,他又笑眯眯地问我说:“今晚上仍旧去安乐园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个戏园,——原来这戏园的名字叫安乐园——和在戏台前常见的这一个小白脸。往东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谈了些女伶做唱的评话。我们就在三叉路口走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里吃过晚饭,我本不想再去戏园,但因为出城回家,北风刮得很冷,所以路过安乐园的时候,便也不自意识地踏了进去,打算权坐一坐,等风势杀一点后再回家去。谁知一入戏园,那位白天见过的小白脸跑过来和我说话了。他问了我的姓名职业住址后,对我就恭维起来,我听了虽则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遇在这样悲凉的晚上,又处在这样孤冷的客中,有一个本地的青年朋友,谈谈闲话,也算不坏,所以就也和他说了些无聊的话。等到我告诉他一个人独离在城外的公园,晚上回去——尤其是像这样的晚上——真有些胆怯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搬到谢月英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远,去戏园尤其近。今晚上戏散之后,我就同你去看看,好么?顺便也可以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几个同伴。”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自信,仿佛谢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面也已经说过,对于逛胡同,访女优,一向就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听了他的话,竟红起脸来。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说:
  “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年,难道这一点经验都没有么?访问访问女戏子,算什么一回事?并不是我在这里对外乡人吹牛皮,识时务的女优到这里的时候,对我们这一辈人,大约总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谢月英在旅馆里的样子罢!”
  他说话的时候,很表现着一种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着,注意到台上的戏上去了。
  在戏园子里一边和他谈话,一边想到戏散之后,究竟还是去呢不去的问题,时间过去得很快,不知不觉的中间,七八出戏已经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杂杂的立起来走了。
  台上的煤气灯吹熄了两张,只留着中间的一张大灯,还在照着杂役人等扫地,叠桌椅。这时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锣鼓声音停后的这破戏园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静默萧条。台房里那些女孩们嘻嘻叫唤的声气,在池子里也听得出来。
  我立起身来把衣帽整了一整,犹豫未决地正想走的时候,那小白脸却拉着我的手说:
  “你慢着,月英还在后台洗脸哩,我先和你上后台去瞧一瞧罢!”
  说着他就拉了我爬上戏台,直走到后台房里去,台房里还留着许多扮演末一出戏的女孩们,正在黄灰灰的电灯光里卸装洗手脸。乱杂的衣箱,乱杂的盔帽,和五颜六色的刀枪器具,及花花绿绿的人头人面衣裳之类,与一种杂谈声,哄笑声紧挤在一块,使人一见便能感到一种不规则无节制的生活气氛来。我羞羞涩涩地跟了这一位小白脸,在人丛中挤过了好一段路,最后在东边屋角尽处,才看见了陈莲奎谢月英等的卸装地方。
  原来今天的压台戏是《大回荆洲》,所以她们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谢月英把袍服脱去,只穿了一件粉红小袄,在朝着一面大镜子擦脸。她腰里紧束着一条马带,所以穿黑裤子的后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电灯光里,我一看见了她这一种形态,心里就突突的跳起来了,又哪里经得起那小白脸的一番肉麻的介绍呢?他走近了谢月英的身后,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装着一脸纯肉感的嘻笑对她说:
  “月英!我替你介绍了一位朋友,这一位王先生,是我们省长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来和你见见。”
  谢月英回转头来,“我的妈呀”的叫了一声,佯嗔假喜的装着惊恐的笑容,对那小白脸说:
  “陈先生,你老爱那么动手动脚,骇死我了。”
  说着,她又回过眼来,对我斜视了一眼,口对着那小白脸,眼却瞟着我的说:
  “我们还要你介绍么?天天在台前头见面,还怕不认得么?”我因为那所谓陈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后,一面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电气,心里同喝醉酒了似的在起混乱,一面听了她那一句动手动脚的话,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频频送过来的眼睛,我只涨红了脸,伏倒了头,默默的在那里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一边在髦儿戏房里特别闻得出来的那一种香粉香油的气味,不知从何处来的,尽是一阵阵的扑上鼻来,弄得我吐气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难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当儿,谢月英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和在她边上站着,也在卸装梳洗的李兰香咬了一句耳朵。李兰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对我看了一眼。谢月英又朝李兰香打了一个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认似的。李兰香笑了笑,点了一点头后,谢月英就亲亲热热的对我说:
  “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我涨红的脸上又加了一阵红,也很不自然地装了脸微笑,点头对她说:
  “可不是吗?那时候是你们刚到的时候吧?”
  她们听了我的说话声音,三个人一齐朝了转来,对我凝视。那高大的陈莲奎,并且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问我说:
  “您先生也是北京吗?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我嗫嚅地应酬了几句,实在觉得不耐烦了——因为怕羞得厉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一道从后门跑出到一条狭巷里来,临走的时候,陈君又回头来对谢月英说:
  “月英,我们先到旅馆里去等你们,你们早点回来,这一位王先生要请你们吃点心哩!”手里拿了一个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个姥姥,也装着笑脸对陈君说:
  “陈先生!我的白干儿,你别忘记啦!”
  陈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脸,斜侧着身子,和我走了出来。一出后门,天上的大风,还在呜呜的刮着,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那浓艳的柔软的香温的后台的空气,到这里才发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种后悔的心思,悔不该那么急促地就离开了她们。
  我仰起来看看天,苍紫的寒空里澄练得同冰河一样,有几点很大很大的秋星,似乎在风中摇动。近边一只野犬,在那里迎着我们呜叫。又呜呜的劈面来了一阵冷风,我们却摸出了那条高低不平的狭巷,走到了灯火清荧的北门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关上了门,间着很长很远的间隔,有几盏街灯,照在清冷寂静的街上。我们踏了许多模糊的黑影,向南的走往那家旅馆里去,路上也追过了几组和我们同方向走去的行人。这几个人大约也是刚从戏园子里出来,慢慢的走着,一边他们还在评论女角的色艺,也有几个在幽幽地唱着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横街上转了弯,走到那家旅馆门口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好像也已经被北风吹冷,躲在棉花被里了。我们在门口寒风里立着,两个都默默的不说一句话,等茶房起来开大门的时候,只看见灰尘积得很厚的一盏电灯光,照着大新旅馆的四个大字,毫无生气,毫无热意的散射在那里。
  那小白脸的陈君,好像真是常来此地访问谢月英的样子,他对了那个放我们进门之后还在擦眼睛的茶房说了几句话,那茶房就带我们上里进的一间大房里去了。这大房当然是谢月英她们的寓房,房里纵横叠着些衣箱洗面架之类。朝南的窗下有一张八仙桌摆着,东西北三面靠墙的地方,各有三张床铺铺在那里,东北角里,帐子和帐子的中间,且斜挂着一道花布的帘子。房里头收拾得干净得很,桌上的镜子粉盒香烟罐之类,也整理得清清楚楚,进了这房,谁也感得到一种闲适安乐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层热意的,是桌上挂在那里的一盏五十支光的白热的电灯。
  陈君坐定之后,叫茶房过来,问他有没有房间空着了。他抓抓头想了一想,说外进有一间四十八号的大房间空着,因为房价太大,老是没人来住的。陈君很威严的吩咐他去收拾干净来,一边却回过头来对我说:
  “王君!今晚上风刮得这么厉害,并且吃点点心,谈谈闲话,总要到一两点钟才能回去。夜太深了,你出城恐怕不便,还不如在四十八住它一晚,等明天老板起来,顺便就可以和他办迁居的交涉,你说怎么样?”
  我这半夜中间,被他弄得昏头昏脑,尤其是从她们的后台房里出来之后,又走到了这一间娇香温暖的寝房,正和受了狐狸精迷的病人一样,自家一点儿主张也没有了,所以只是点头默认,由他在那里摆布。
  他叫我出去,跟茶房去看了一看四十八号的房间,便又命茶房去叫酒菜。我们走回到后进谢月英的房里坐定之后,他又翻来翻去翻了些谢月英的扮戏照相出来给我看,一张和李兰香照的《武家坡》,似乎是在a地照的,扮相特别的浓艳,姿势也特别的有神气。我们正在翻看照相,批评她们的唱做的时候,门外头的车声杂谈声,哄然响了一下,接着果然是那个姥姥,背着包袱,叫着跑进屋里来了。
  “陈先生!你们候久了吧!那可气的皮车,叫来叫去都叫不着,我还是走了回来的呢!倒还是我快,你说该死不该死?”
  说着,她走进了房,把包袱藏好在东北角里的布帘里面,以手往后面一指说:
  “她们也走进门来了!”
  她们三人一进房来之后,房内的空气就不同了。陈君的笑话,更是层出不穷,说得她们三个,个个都弯腰捧肚的笑个不了。还有许多隐语,我简直不能了解的,而在她们,却比什么都还有趣。陈君只须开口题一个字,她们的正想收敛起来的哄笑,就又会勃发起来。后来弄得送酒菜来的茶房,也站着不去,在边上凑起热闹来了。
  这一晚说说笑喝喝酒,陈君一直闹到两点多钟,方才别去,我就在那间四十八号的大房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和账房办了一个交涉,我总算把我的迁居问题,就这么的在无意之中解决了。
  郁达夫在福州三
  这一间房间,倒是一间南房,虽然说是大新旅馆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中国旧式的五开间厅屋旁边的一个侧院,大约是因旅馆主人想省几个木匠板料的钱,所以没有把它隔断。我租定了这间四十八号房之后,心里倒也快活得很,因为在我看来,也算是很麻烦的一件迁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简捷地解决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前后,从夜来的乱梦里醒了过来,看看房间里从阶沿上射进来的阳光,听听房外面时断时续的旅馆里的茶房等杂谈行动的声音,心里却感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所以一起来之后,我就和旅馆老板去办交涉,请他低减房金,预付了他半个月的房钱,便回到城外公园的茅亭里去把衣箱书籍等件,搬移了过来。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午后本来是有日戏的,但我因为昨晚上和她们胡闹了一晚,心里实在有点害羞,怕和她们见面,终于不敢上戏园里去了,所以吃完中饭以后,上公署去转了一转,就走回了旅馆,在房间里坐着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觉得太挑人爱,天井里窥俯下来的苍空,和街市上小孩们的欢乐的噪声,尽在诱动我的游思,使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感到了许多压不下去的苦闷。勉强的想拿出几本爱读的书来镇压放心,可是读不了几页,我的心思,就会想到北门街上的在太阳光里来往的群众,和在那戏台前头紧挤在一块的许多轻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里和囚犯似的走来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觉得终于是熬忍不过去了,就把桌上摆着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馆来。出了那条旅馆的横街,在丁字路口,正在计算还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间,后面忽而来了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两拍,我骇了一跳,回头来一看,原来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脸的陈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边,向我说了几句恭贺乔迁的套话以后,接着就笑说:
  “我刚上旅馆去问过,知道你的行李已经搬过来了,真敏捷啊!从此你这近水楼台,怕有点危险了。”
  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阵,我倒被他笑红起脸来了,然而两只脚却不知不觉的竟跟了他走向北去。
  两人谈着,沿了北门大街,在向安乐园去的方面走了一段,将到进戏园去的那条狭巷口的时候,我的意识,忽而回复了转来,一种害羞的疑念,又重新罩住了我的心意,所以就很坚决的对陈君说:
  “今天我可不能上戏园去,因为还有一点书籍没有搬来,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园去走一趟。”
  说完这话,已经到了那条巷口了,锣鼓声音也已听得出来,陈君拉了我一阵,劝我戏散之后再去不迟,但我终于和他分别,一个人走出了北门,走到那荷田中间的公园里去。
  大约因为是星期六的午后的原因,公园的野路上,也有几个学生及绅士们在那里游走。我背了太阳光走,到东北角的一间茶楼上去坐定,眼看着一碧的秋空,和四面的野景,心里尽在跳跃不定,仿佛是一件大事,将要降临到我头上来的样子。
  卖茶的伙计,因为住久相识了,过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便自顾自的走下楼去享太阳去了,我一个人就把刚才那小白脸的陈君所说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
  说到我这一次的搬家,实在是必然的事实,至于搬上大新旅馆去住,也完全是偶然的结果。谢月英她们的色艺,我并没有怎么样的倾倒佩服,天天去听她们的戏,也不过是一种无聊时的解闷的行为,昨天晚上的去访问,又不是由我发起,并且戏散之后,我原是想立起来走的。想到了这种种否定的事实,我心里就宽了一半,刚才那陈君说的笑话,我也以这几种事实来作了辩护。然而辩护虽则辩了,而心里的一种不安。一种想到戏园里去坐它一二个钟头的渴望,仍复在燃烧着我的心,使我不得安闲。
  我从茶楼下来,对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园附近的农家在草地上堆叠干草的工作,心里终想走回安乐园去,因为这时候谢月英她们恐怕还在台上,记得今天的报上登载在那里的是李兰香和谢月英的末一出《三娘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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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说(27)


  一边在作这种想头,一边竟也不自意识地一步一步走进了城来。沿北门大街走到那条巷口的时候,我竟在那里立住了。然而这时候进戏园去,第一更容易招她们及观客们的注意,第二又觉得要被那位小白脸的陈君取笑,所以我虽在巷口呆呆立着,而进的决心终于不敢下,心里却在暗暗抱怨陈君,和一般有秘密的人当秘密破人家揭破时一样。
  在巷口立了一阵,走了一阵,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阵,这中间短促的秋日,就苍茫地晚了。我怕戏散之后,被陈君捉住,又怕当谢月英她们出来的时候,被她们看见,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这时候,街上的那些电力不足的电灯,也已经黄黄的上了火了。
  在旅馆里吃了晚饭,我几次的想跑到后进院里去看她们回来了没有,但终被怕羞的心思压制了下去。我坐着吸了几枝烟,上旅馆门口去装着闲走无事的样子走了几趟,终于见不到她们的动静,不得已就只好仍复照旧日的课程,一个人慢慢从黄昏的街上走到安乐园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时候虽则还早,然而座客已经在台前挤满了。我在平日常坐的地方托茶房办了一个交涉插坐了进去,台上的戏还只演到了第三出。坐定之后,向四边看了一看,陈君却还没有到来。我一半是喜欢,喜欢他可以不来说笑话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终于不到这里来,将弄得台前头叫好的人少去一个,致谢月英她们的兴致不好。
  戏目一出一出的演过了,而陈君终究不来,到了最后的一出《逼宫》将要上台的时候,我心里真同洪水暴发时一样,同时感到了许多羞惧,喜欢,懊恼,后悔等起伏的感情。
  然而谢月英,陈莲奎终究上台了,我涨红了脸,在人家喝彩的声里瞪着两眼,在呆看她们的唱做。谢月英果然对我瞟了几眼,我这时全身就发了热,仿佛满院子的看戏的人都已经识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视我的样子,耳朵里嗡嗡的响了起来。锣鼓声杂噪声和她们的唱戏的声音都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过去,我只在听谢月英问我的那句话:“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接着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许多昨晚上她的说话,她的动作,和她的着服平常的衣服时候的声音笑貌来。覃覃覃覃的一响,戏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场热病中的乱梦之后的人一样,急红了脸,夹着杂乱,一立起就拼命的从人丛中挤出了戏院的门。“她们今晚上唱的是什么?我应当走上什么地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的那些观念,完全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我的脑子和痴呆者的脑子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一点儿皱纹也没有的虚白的结晶。
  在黑暗的街巷里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复了一点平稳,头脑清醒一点之后,摸走回来,打开旅馆的门,回到房里去睡的时候,近处的雄鸡,的确有几处在叫了。
  说也奇怪,我和谢月英她们在一个屋顶下住着,并且吃着一个锅子的饭,而自我那一晚在戏台上见她们之后,竟有整整的三天,没有见到她们。当然我想见她们的心思是比什么都还要热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见了她们之后,又要兴奋得同那晚从戏园子里挤出来的时候一样,心里也有点恐惧,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许多可以见到她们的机会。自从那一晚后,我戏园里当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脸的陈君,也奇怪得很,在这三天之内,竟绝迹的没有上大新旅馆里来过一次。
  自我搬进旅馆去后第四天的午后两点钟的时候,我吃完午饭,刚想走到公署里去,忽而在旅馆的门口遇到了谢月英。她也是一个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一见了我,就叫我说:
  “王先生!你上哪儿去呀?我们有几天不见了,听说你也搬上这儿来住了,真的么?”
  我因为旅馆门口及厅上有许多闲杂人在立着呆看,所以脸上就热了起来,尽是含糊嗫嚅的回答她说:“是!是!”她看了我这一种窘状,好像是很对我不起似的,一边放开了脚,向前走出门来,一边还在和我支吾着说话,仿佛是在教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着她走出了门,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馆相去很远的一处巷口转了弯,她才放松了脚步,和我并排走着,一边很切实地对我说:
  “王先生!我想上街上买点东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来,你有没有时间,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搅乱的神志,到这里才清了一清,听了她这一种切实的话,当然是非常喜欢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两乘洋车,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后刚热闹的时候,大街上在太阳光里走着的行人也很拥挤,所以车走得很慢,我在车上,问了她想买的是什么,她就告诉说:
  “天气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祆,皮是带来了,可是面子还没有买好,偏是姥姥病了,李兰香也在发烧,是和姥姥一样的病,所以没有人和我出来,莲奎也不得不在家里陪她们。”
  说着我们的车,已经到了a城最热闹的那条三牌楼大街了。在一家绸缎洋货铺门口下了车,我给车钱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脸表示感谢的媚笑。我从来没有陪了女人上铺子里去买过东西,所以一进店铺,那些伙计们挤拢来的时候,我又涨红了脸。
  她靠住柜台,和伙计在说话,我一个人尽是红了脸躲在她的背后不敢开口。直到缎子拿了出来,她问我关于颜色的花样等意见的时候,我才羞羞缩缩地挨了上去,和她并排地立着。
  剪好了缎子,步出店门,我问她另外有没有什么东西买的时候,她又侧过脸来,对我斜视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王先生!天气这么的好,你想上什么地方去玩去不想?我这几天在房里看她们的病可真看得闷起来了。”
  听她的话,似乎李兰香和姥姥已经病了两三天了,病症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这几天报上不见李兰香配戏的事情,并且又发见了到大新旅馆以后三天不曾见她们面的原委,两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谈谈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出东门去的那条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东门,去城一二里路,有一个名刹迎江寺立着,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里并且有一座宝塔凭江,可以拾级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个胜景。我于是乎就约她一道出城,上这一个寺里去逛去。
  四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影在浅淡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落,因这高塔的一触,更加显出了它面积的浩荡,悠闲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经营,在那里投散它的无微不至的恩赐。我们走出东门后,改坐了人力车,在寺前阶下落车的时候,早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气氛,把过去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谢月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优,一个以供人玩弄为职业的妇人,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人在客。从石级上一级一级走进山门去的中间,我们竟向两旁坐在石级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钱。
  走进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门,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贴着我的侧面,轻轻的仰视着我问说:
  “我们香也不烧,钱也不写,像这样的白进来逛,可以的么?”
  “那怕什么!名山胜地,本来就是给人家游逛的地方,怕它干吗!”
  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院的中间,那一座粉白的宝塔上部,就压在我们的头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我们上去吧!我们上去吧!”一边她的脚却向前跳跃了好几步。
  塔院的周围,有几个乡下人在那里膜拜。塔的下层壁上,也有许多墨笔铅笔的诗词之类,题在那里。壁龛的佛像前头,还有几对小蜡烛和线香烧着,大约是刚由本地的善男信女们烧过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盏终年不熄的煤油灯光,照不出脚下的行路来,我在塔前买票的中间,她似乎已经向塔的内部窥探过了,等我回转身子找她进塔的时候,她脸上却装着了一脸疑惧的苦笑对我说:
  “塔的里头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点怕!”
  向前进了几步,在斜铺的石级上,被黑黝黝的空气包住,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觉得我的脸也红了起来,闷声不响,放开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啪嗒的一响,我把两级石级跨作了一级,踏了一脚空,竟把身子斜睡下来了。“小心!”的叫了一声,谢月英抢上来把我挟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怀里,脸上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把头一转,我更闻出了她“还好么!还好么!”在问我的气息。这时候,我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一种羞愧,同时又觉得安逸的怪感情,从头上散行及我的脚上。我放开了一只右手,在黑暗里不自觉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种软滑的,同摸在麦粉团似的触觉,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条电流。一边斜靠在壁上,一边紧贴上她的前胸,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钟。忽儿听见后面又有脚步声来了,把她的手紧紧地一捏,我才立起身来,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层,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说一句话,尽在跟着我跑,这样的又是一层,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层的时候,觉得后面来登塔的人,已经不跟在我们的后头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门口去站住了脚。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过来,故意留在塔的外层,在朝西北看a城的烟户和城外的乡村。
  太阳刚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扬子江的水面,颜色绛黄,绝似一线着色的玻璃,有许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这平稳的玻璃上游驶,过江隔岸,是许多同发也似的丛林,树林里也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红色的房屋露着。在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几处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房屋树林的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抬起头来也看得见一缕两缕的浮云,但晴天浩大,这几缕微云对这一幅秋景,终不能加上些儿阴影。从塔上看下来的这一天午后的情景,实在是太美满了。
  我呆立了一会,对这四围的风物凝了一凝神,觉得刚才的兴奋渐渐儿的平静了下去。在塔的外层轻轻走了几步,侧眼看看谢月英,觉得她对了这落照中的城市烟景也似乎在发痴想。等她朝转头来,视线和我接触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的笑了一笑,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拢来。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时她也伸出了一只手来,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时候,只见太阳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也已经起了炊烟。我把她胛下夹在那里的一小包缎子拿了过来,挽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下塔来的时候,塔院里早已阴影很多,是仓皇日暮的样子了。
  在迎江寺门前,雇了两乘人力车,走回城里来的当中,我一路上想了许多想头:
  “已经是很明白的了,我对她的热情,当然是隐瞒不过去的事实。她对我也绝不似寻常一样的游戏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一种成功的欢喜,我真想大声叫唤出来。”车子进城之后,两旁路上在幕色里来往的行人,大约看了我脸上的笑容,也有点觉得奇怪,有几个竟立住了脚,在呆看着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谢月英。我这时候羞耻也不怕,恐惧也没有,满怀的秘密,只想叫车夫停住了车,跳下来和他们握手,向他们报告,报告我这一回在塔上和谢月英两个人消磨过去的满足的半天。我觉得谢月英,已经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对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表示我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爱的感谢。我更想在戏台前头,对那些拼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谢月英的已属于我,请他们不必费心。想到了这种种满足的想头,我竟忘记了身在车上,忘记了日暮的城市,忘记了我自己的同游尘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车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谢月英又很急的从门口走了进去,对我招呼也没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买来的皮袄材料,我却和痴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脚。想跟着送进去,只恐怕招李兰香她们的疑忌,想不送进去,又怕她要说我不聪明,不会侍候女人。在乱杂的旅馆厅上迟疑了一会,向进里进去的门口走进走出的走了几趟,我终究没有勇气,仍复把那一包缎子抱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电光已经亮了,伙计搬了饭菜进去。我要了一壶酒,在灯前独酌,一边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她在台上,看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戏散之后,我应该再到她的戏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软的手!”坐坐想想,我这一顿晚饭,竟吃了一个多钟头。因为到戏园子去还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去,座位总不会没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踱出了旅馆,打算走上北面城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里去,这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庙,庙的前后,却有许多杨柳冬青的老树生着,斗大的这a城里,总算这一个地方比较得幽僻点,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学生,老是上这近边来散步的。我因为今天日里的际遇实在好不过,一个人坐在房里,觉得有点可惜,所以想到这一个清静的地方去细细的享乐我日里的回想。走出了门,向东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里,却遇见了许多来往的闲人。这一条弄,本来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这许多人来往,我心里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一走出弄,果然不错,前面弄外的空地里,竟有许多灯火,和小孩老妇,挤着在寻欢作乐。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铺着些小摊,布篷,和杂耍的围儿,在高声的邀客。池岸的庙里,点得灯火辉煌,仿佛是什么菩萨的生日的样子。
  走近了庙里去一看,才晓得今天是旧历的十一月初一,是这所古庙里的每年的谢神之日。本来是不十分高大的这古庙廊下,满挂着了些红纱灯彩,庙前的空地上,也堆着了一大堆纸帛线香的灰火,有许多老妇,还拱了手,跪在地上,朝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着经咒。
  我挤进了庙门,在人丛中争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帐里的一个有胡须的菩萨拜了几拜,又立起来向佛柜上的签筒里抽了一枝签出来。
  香的烟和灯的焰,熏得我眼泪流个不住,勉强立起,拿了一枝签,摸向东廊下柜上去对签文的时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吉的预感,因为被人一推,那枝签竟从我的手里掉落了。拾起签来,到柜上去付了几枚铜货,把那签文拿来一读,果然是一张不大使人满意的下下签:
  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千下下
  银烛一曲太妖娇肠断人间紫玉萧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后果。况且我这一回的去求签,系出乎一番至诚之心,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使我满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寻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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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小说(28)


  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园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动。——她对我虽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示,但是对我并没有恶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想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一笑,已经不在我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戏园子里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想。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样子格外的好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帽子。长圆的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扮戏的原因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碍,因为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均称的地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握手时那一种战栗,又重新逼上我的身来,摇了一摇头,举起眼来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设法想倾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帘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声。她的眼睛向台下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几秒钟。眼睛又扫向没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几分钟,终究不来。我急起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几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锅沸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一声,只是张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睛回过来了,我一霎时就把怒容收起,换了一副笑容。像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数,我觉得心的紧张,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寒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感觉到因兴奋过度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台的那条狭巷里去。
  在那条漆黑漆黑的狭巷里,果然遇见了几个下台出来的女伶,可是辨不清是谁,就匆匆的擦过了。到了后台房的门口,两扇板门只是虚掩在那里。门中间的一条狭缝,露出一道灯光来,那些女孩子们在台房里杂谈叫噪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我几次想伸手出去,推开门来,可是终于在门上摸了一番,仍旧将双手缩了回来。又过了几分钟,有人自里边把门开了,我骇了一跳,就很快的躲开,走向西去。这时候我心里的一种愤激羞惧之情,比那天自戏园出来,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还要压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来了几乘人力车。我把身子躲开,让车过去,回转头来一看,在灰黄不明白的街灯光里,又看见了她——谢月英的一个侧面来。
  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戏散之后把白天的那包缎子送去,顺便也去看看姥姥李兰香她们的病的,可是在这一种兴奋状态之下,这事情却不可能了,因为兴奋之极,在态度上言语上,不免要露出不稳的痕迹来的。所以我虽则心里只在难过,只在妄想再去见她一面,而一双已经走倦了的脚,只在冷清的长街上慢步,慢慢的走回旅馆里去。
  五
  大约是几天来的睡眠不足,和昨晚上兴奋之后的半夜深夜游行的结果,早晨醒转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昏痛,天井里的淡黄的日光,已经射上格子窗上来了。鼻子往里一吸,只有半个鼻孔,还可以通气,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紧紧,和一只铁锈住的唧筒没有分别。朝里床翻了一个身,背脊和膝盖骨上下都觉得酸痛得很,到此我晓得是已经中了风寒了。
  午前的这个旅馆里的空气,静寂得非常,除了几处脚步声和一句两句断续的话声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想勉强起来穿着衣服,但又翻了一个身,觉得身上遍身都在胀痛,横竖起来也没有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非常不安稳的睡眠,大约隔一二分钟就要惊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间,看见的尽是些前后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看见已故的父亲,在我的前头跑,也看见庙里的许多塑像,在放开脚步走路,又看见和月英两个人在水边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里。直到旅馆的茶房,进房搬中饭脸水来的时候,我总算完全从睡眠里脱了出来。
  头脑的昏痛,比前更加厉害了,鼻孔里虽则呼吸不自在,然而呼出来的气,只觉得烧热难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开帐子来对我一望,就很惊恐似的叫我说:
  “王先生!你的脸怎么会红得这样?”
  我对他说,好像是发烧了,饭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把给我。他介绍了许多医生和药方给我,我告诉他现在还想不吃药,等晚上再说。我的和他说话的声气也变了,仿佛是一面敲破的铜锣,在发哑声,自家听起来,也有点觉得奇异。
  他走出去后,我把帐门钩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窗上的阳光,听了几声天井角上一棵老树上的小鸟的鸣声,头脑倒觉得清醒了一点。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点糊涂懵懂,和谢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戏院内的种种情景,上面都像有一层薄纱蒙着似的,似乎是几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阵,想伸出头去吐痰,把眼睛一转,我却看见了昨天月英的那一包材料,还搁在我的枕头边上。
  比较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几时昏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间,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起来开门出去,却看见谢月英含了微笑,说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似乎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她就变了脸色,把嘴唇突了起来,我不问皂白,就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她被我打后,转身就往外跑。我也拼命的在后边追。外边的天气,只是暗暗的,仿佛是十三四的晚上,月亮被云遮住的暗夜的样子。外面也清静得很,只有她和我两个在静默的长街上跑。转弯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个人不是人,猿不像猿的野兽。这野兽的头包在一块黑布里,身上什么也不穿,可是长得一身的毛。它让月英跳过去后,一边就扑上我的身来。我死劲的挣扎了一回,大声叫了几声,张开眼睛来一看,月英还是静悄悄的坐在我的床面前。
  “啊!你还好么?”
  我擦了一擦眼睛,很急促地问了她一声。身上脸上,似乎出了许多冷汗,感觉得异常的不舒服。她慢慢的朝了转来,微笑着问我说:
  “王先生,你刚才做了梦了吧?我听你在呜呜的叫着呢!”
  我又举起眼睛来看了看房内的光线,和她坐着的那张靠桌摆着的方椅,才把刚才的梦境想了过来,心里着实觉得难以为情。完全清醒以后,我就半羞半喜的问她什么时候进这房里来的?她们的病好些了么?接着就告诉她,我也感冒了风寒,今天不愿意起来了。
  “你的那块缎子,”我又断续着说,“你这块缎子,我昨天本想送过来的,可是怕被她们看见了要说话,所以终于不敢进来。”
  “喛喛,王先生,真对不起,昨儿累你跑了那么些个路,今天果然跑出病来了。我刚才问茶房来着,问他你的住房在哪一个地方,他就说你病了。觉得很难受么?”
  “谢谢,这一忽儿觉得好得多了,大约也是伤风罢。刚才才出了一身汗,发烧似乎不发了。”
  “大约是这一忽儿的流行病罢,姥姥她们也就快好了,王先生,你要不要那一种白药片儿吃?”
  “是阿斯匹林片不是?”
  “好像是的,反正是吃了要发汗的药。”
  “那恐怕是的,你们若有,就请给我一点,回头我好叫茶房照样的去买。”
  “好,让我去拿了来。”
  “喂,喂,你把这一包缎子顺便拿了去吧!”
  她出去之后,我把枕头上罩着的一块干毛巾拿了起来,向头上身上盗汗未干的地方擦了一擦,神志清醒得多了。可是头脑总觉得空得很,嘴里也觉得很淡很淡。
  月英拿了阿斯匹林片来之后,又坐落了,和我谈了不少的天。到此我才晓得她是李兰香的表妹,是皖北的原籍,像生长在天津的。陈莲奎本来是在天津搭班的时候的同伴,这一回因为在汉口和恩小枫她们合不来伙,所以应了这儿的约,三个人一道拆出来上a地来的。包银每人每月贰百块。那姥姥是她们——李兰香和她——的已故的师傅的女人,她们自己的母亲——老姊妹两人,还住在天津,另外还有一个管杂务等的总管,系住在安乐园内的,是陈莲奎的养父,她们三人的到此地来,亦系由他一个人介绍交涉的,包银之内他要拿去二成。她们的合同,本来是三个月的期限,现在园主因为卖座卖得很多,说不定又要延长下去。但她很不愿意在这小地方久住,也许到了年底,就要和李兰香上北京去的,因为北京民乐茶园也在写信来催她们去合班。
  在苦病无聊的中间,听她谈了些这样的天,实在比服药还要有效,到了短日向晚的时候,我的病已经有一大半忘记了。听见隔墙外的大挂钟堂堂的敲了五点,她也着了急,一边立起来走,一边还咕噜着说:
  “这天真黑得快,你瞧,房里头不已经有点黑了么?啊啊,今天的废话可真说得太久了,王先生,你总不至于讨嫌吧?明儿见!”
  我要起来送她出门,她却一定不许我起来,说:
  “您躺着吧,睡两天病就可以好的,我有空再来瞧你。”
  她出去之后,房里头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和将晚的黑影,我虽则躺在床上,心里却也感到了些寒冬日暮的悲哀。想勉强起来穿衣出去,但门外头的冷空气实在有点可怕,不得已就只好合上眼睛,追想了些她今天说话时的神情风度,来伴我的孤独。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酱色的棉袄,底下穿的,仍复是那条黑的大脚棉裤。头部半朝着床前,半侧着在看我壁上用图钉钉在那里的许多外国画片。我平时虽在戏台上看她的面形看得很熟,但在这样近的身边,这样仔细长久的得看她卸装后的素面,这却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们房里,因为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在塔上,又因为大自然的烟景迷人,也没有看她仔细,今天的半天观察,可把她面部的特征都读得烂熟了。
  她的有点斜挂上去的一双眼睛,若生在平常的妇人的脸上,不免要使人感到一种淫艳恶毒的印象。但在她,因为鼻梁很高,在鼻梁影下的两只眼底又圆又黑的原故,看去觉得并不奇特。尤其是可以融和这一种感觉的,是她鼻头下的那条短短的唇中,和薄而且弯的两条嘴唇,说话的时候,时时会露出她的那副又细又白的牙齿来,张口笑的时候,左面大齿里的一个半藏半露的金牙,也不使人讨嫌。我平时最恨的是女人里的金牙,以为这是下劣的女性的无趣味的表现,而她的那颗深藏不露的金黄小齿,反足以增加她嘻笑时的妩媚。从下嘴唇起,到喉头的几条曲线,看起来更耐人寻味,下嘴唇下是一个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头是一柄圆曲的镰刀背,两条同样的曲线,配置得很适当的重叠在那里。而说话的时候,这镰刀新月线上,又会起水样的微波。
  她的说话的声气,绝不似一个会唱皮簧的歌人,因为声音很纾缓,很幽闲,一句话和一句话的中间,总有一脸微笑,和一眼斜视的间隔。你听了她平时的说话,再想起她在台上唱快板时的急律,谁也会惊异起来,觉得这二重人格,相差太远了。
  经过了这半天的昵就,又仔细观察了她这一番声音笑貌的特征,我胸前伏着的一种艺术家的冲动,忽而激发了起来。我一边合上双眼,在追想她的全体的姿势所给与我的印象,一边心里在决心,想于下次见她面的时候,要求她为我来坐几次,我好为她画一个肖像。
  电灯亮起来了,远远传过来的旅馆前厅的杂沓声,大约是开晚饭的征候。我今天一天没有取过饮食,这时候倒也有点觉得饥饿了,靠起身坐在被里,放了我叫不响的喉咙叫了几声,打算叫茶房进来,为我预备一点稀饭,这时候隔墙的那架挂钟,已经敲六点了。
  六
  本来以为是伤风小病,所以药也不服,万想不到到了第二天的晚上,体热又忽然会增高来的。心神的不快,和头脑的昏痛,比较第一日只觉得加重起来,我自家心里也有点惧怕。
  这一天是星期六,安乐园照例是有日戏的,所以到吃晚饭的时候止,谢月英也没有来看我一趟。我心里虽则在十二分的希望她来坐在我的床边陪我,然而一边也在原谅她,替她辩解,昏昏沉沉的不晓睡到了什么时候了。我从睡梦中听见房门开响。
  挺起了上半身,把帐门撩起来往外一看,黄冷的电灯影里,我忽然看见了谢月英的那张圆的笑,和那小白脸的陈君的脸相去不远。她和他都很谨慎的怕惊醒我的睡梦似的在走向我的床边来。
  “喔,戏散了么?”我笑着问他们。
  “好久不见了,今晚上上这里来。听月英说了,我才晓得了你的病。”
  “你这一向上什么地方去了?”
  “上汉口去了一趟。你今天觉得好些么?”
  我和陈君在问答的中间,谢月英尽躲在陈君的背后在凝视我的被体热蒸烧得水汪汪的两只眼睛。我一边在问陈君的话,一边也在注意她的态度神情。等我将上半身伏出来,指点桌前的凳子请他们坐的时候,她忽而忙着对我说:
  “王先生,您睡罢,天不早了,我们明天日里再来看你。您别再受上凉,回头倒反不好。”
  说着她就翻转身轻轻的走了,陈君也说了几句套话,跟她走了出去。这时候我的头脑虽已热得昏乱不清,可是听了她的那句“我们明天日里再来看你”的“我们”,和看了陈君跟她一道走出房门去的样子,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一种怨愤,结果弄得我后半夜一睡也没有睡着。
  大约是心病和外邪交攻的原因,我竟接连着失了好几夜的眠,体热也老是不退。到了病后第五日的午前,公署里有人派来看我的病了。他本来是一个在会计处办事的人,也是父执辈的一位远戚。看了我的消瘦的病容,和毫没有神气的对话,他一定要我去进病院。

第30章 小说(29)


  这a城虽则也是一省城,但病院却只有由几个外国宣教师所立的一所。这所病院地处在a城的东北角一个小高岗上,几间清淡的洋房,和一丛齐云的古树,把这一区的风景,烘托得简洁幽深,使人经过其地,就能够感出一种宗教气味来。那一位会计科员,来回往复费了半日的工夫,把我的身体就很安稳的放置在圣保罗病院的一间特等房的床上了。
  病房是在二层楼的西南角上,朝西朝南,各有两扇玻璃窗门,开门出去,是两条直角相遇的回廊。回廊槛外,西面是一个小花园,南面是一块草地,沿边种着些外国梧桐,这时候树叶已经凋落,草色也有点枯黄了。
  进病院之后的三四天内,因为热度不退,终日躺在床上,倒也没有感到病院生活的无聊。到了进院后将近一个礼拜的一天午后,谢月英买了许多水果来看了我一次之后,我身体也一天一天的恢复原状起来,病院里的生活也一天一天的觉得寂寞起来了。
  那一天午后,刚由院长汉医生来诊察过,他看看我的体温表,听听我胸前背后的呼吸,用了不大能够了解的中国话对我说:
  “我们,要恭贺你,恭贺你不久,就可以出去这里了。”
  我问他可不可以起来坐坐走走,他说:“很好很好。”我于他出去之后,就叫看护生过来扶我坐起,并且披了衣裳,走出到玻璃门口的一张躺椅上坐着,在看回廊栏杆外面树梢上的太阳。坐了不久,就听见楼下有女人在说话,仿佛是在问什么的样子。我以病人的纤敏的神经,一听见就直觉的知道这是来看我的病的,因为这时候天气凉冷,住在这一所特等病房里的人没有几个,我所以就断定这一定是来看我的。不等第二回的思索,我就叫看护生去打个招呼,陪她进来。等到来一看,果然是她,是谢月英。
  她穿的仍复是那件外国呢的长袍,颈项上围着一块黑白的丝围巾,黑绒的鸭舌帽底下,放着闪闪的两眼,见了我的病后的衰容,似乎是很惊异的样子。进房来之后,她手里捧着了一大包水果,动也不动的对我呆看了几分钟。
  “啊啊,真想不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我装着笑脸,举起头来对她说。
  “王先生,怎么,怎么你会瘦得这一个样儿!”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那脸常漾着的微笑也没有了,两只眼睛,尽是直盯在我的脸上。像这一种严肃的感伤的表情,我就是在戏台上当她演悲剧的时候,也还没有看见过。
  我朝她一看,为她的这一种态度所压倒,自然而然的也收起了笑容,噤住了说话,对她看不上两眼,眼里就扑落落地滚下了两颗眼泪来。
  她也呆住了,说了那一句感叹的话之后,仿佛是找不着第二句话的样子。两人沉默了一会,倒是我觉得难过起来了,就勉强的对她说:
  “月英!我真对你不起。”
  这时候看护生不在边上,我说着就摇摇颤颤的立起来想走到床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稳的行动,就马上把那包水果丢在桌上,跑过来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断断续续的对她说:
  “月英!你知不知道,我这病,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为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床,帮我睡进了被窝,一句话也不讲的在我床边上坐了半天。我也闭上了眼睛,朝天的睡着,一句话也不愿意讲,而闭着的两眼角上,尽在流冰冷的眼泪。这样的沉默不知多少时候,我忽而脸上感到了一道热气,接着嘴唇上,身体上就来了一种重压。我像麻醉了似的,从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来,把她的头部抱住了。
  两个紧紧的抱着吻着,我也不打开眼睛来看,她也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的又过了几分钟,忽而门外面脚步声响了。再拼命的吸了她一口,我就把两手放开,她也马上立起身来很自在的对我说:
  “您好好的保养罢,我明儿再来瞧你。”
  等看护生走到我床面前送药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出房门,走在回廓上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我便觉得病院里的时刻,分外的悠长,分外的单调。第二天等了她一天,然而她终于不来,直到吃完晚饭以后,看见寒冷的月光,照到清淡的回廊上来了,我才闷闷的上床去睡觉。
  这一种等待她来的心思,大约只有热心的宗教狂者,盼望基督再临的那一种热望,可以略比得上。我自从她来过后的那几日的情意,简直没有法子能够形容出来。但是残酷的这谢月英,我这样热望着的这谢月英,自从那一天去后,竟绝迹的不来了。一边我的病体,自从她来了一次之后,竟恢复得很快,热退后不上几天,就能够吃两小碗的干饭,并且可以走下楼来散步了。
  医生许我出院的那一天早晨,北风刮得很紧,我等不到十点钟的会计课的出院许可单来,就把行李等件包好,坐在回廊上守候。捱一刻如一年的过了四五十分钟,托看护生上会计课去催了好几次,等出院许可单来,我就和出狱的罪囚一样,三脚两步的走出了圣保罗医院的门,坐人力车到大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像同一个女人约定密会的情人赶赴会所去的样子,胸腔里心脏跳跃得厉害,开进了那所四十八号房,一股密闭得很久的房间里的闷气,迎面的扑上我的鼻来,茶房进来替我扫地收拾的中间,我心里虽则很急,但口上却吞吞吐吐地问他:“后面的谢月英她们起来了没有?”他听了我的问话,地也不扫了,把屈了的腰伸了一伸,仰起来对我说:
  “王先生,你大约还没有晓得吧?这几天因为谢月英和陈莲奎吵嘴的原因,她们天天总要闹到天明才睡觉,这时候大约她们睡得正热火哩!”
  我又问他,她们为什么要吵嘴。他歪了一歪嘴,闭了一只眼睛,作了一副滑稽的形容对我说:
  “为什么呢!总之是为了这一点!”
  说着,他又以左手的大指和二指捏了一个圈给我看。依他说来,似乎是为了那小白脸的陈君。陈君本来是捧谢月英的,但是现在不晓怎么的风色一转,却捧起陈莲奎来了。前几天,陈君为陈莲奎从汉口去定了一件绣袍来,这就是她们吵嘴的近因。听他的口气,似乎这几天谢月英的颜色不好,老在对人说要回北京去,要回北京去。可是合同的期间还没有满,所以又走不脱身。听了这一番话,我才明白了前几天她上病院里来的时候的脸色,并且又了解了她所以自那一天后,不再来看我的原因。
  等他扫好了地,我简单地把房里收拾了一下,心里忐忑不安地朝桌子坐下来的时候,桌上靠壁摆着的一面镜子,忽而毫不假借地照出了我的一副清瘦的相貌来。我自家看了,也骇了一跳。我的两道眉毛,本来是很浓厚美丽的,而在这一次的青黄的脸上竖着,非但不能加上我以些须男性的美观,并且在我的脸上影出了一层死沉沉的阴气。眼睛里的灼灼的闪光,在平时原可以表示一种英明的气概的,可是在今天看起来,仿佛是特别的在形容颜面全部的没有生气了。鼻下嘴角上的胡影,也长得很黑,我用手去摸了一摸。觉得是杂杂粒粒的有声音的样子。失掉了第二回再看一眼的勇气,我就立起身来把房门带上,很急的出门雇车到理发铺里去。
  理完了发,又上公署前的澡堂去洗了一个澡,看看太阳已经直了,我也便不回旅馆,上附近的菜馆去喝了一点酒,吃了一点点心,有意的把脸上醉得微红。我不待酒醒,就急忙的赶回到旅馆里来。进旅馆里,正想走进自己的房里去再对镜看一看的时候,那茶房却迎了上来,又歪了歪嘴,含着有意的微笑对我说:
  “王先生,今天可修理得很美了。后面的谢月英也刚起来吃过了饭,我告诉她你已经回来,她也好像急急乎要见你似的。哼,快去快去,快把这新修的白面去给她看看!”
  我被他那么一说,心里又喜又气,在平时大约要骂他几句,就跑回到房里去躲藏着,不敢再出来,可是今天因为那几杯酒的力量,竟把我的这一种羞愧之心驱散,朝他笑了一脸,轻轻骂了一句“混蛋”,也就公然不客气地踏进了里进的门,去看谢月英去了。
  七
  进了谢月英她们的房里去一看,她们三人中间的空气,果然险恶得很。那一回和陈君到她们房里来的时候,我记得她们是有说有笑,非常融和快乐的,而今朝则月英还是默默的坐在那里托姥姥梳辫,陈莲奎背朝着床外斜躺在床上。李兰香一个人呆坐在对窗的那张床沿上打呵欠,看见我进去了,倒是她第一个立起来叫我,陈莲奎连身子也不朝过来。我看见了谢月英的梳辫的一个侧面,心里已经是混乱了,嘴里虽则在和李兰香攀谈些闲杂的天,眼睛却尽在向谢月英的脸上偷看。
  我看见她的侧面上,也起了一层红晕,她的努力侧斜过来的视线,也对我笑了一脸。
  和李兰香姥姥应答了几句,等我坐定了一忽,她的辫子也梳好了。回转身来对我笑了一脸,她第一句话就说:
  “王先生,几天不看见,你又长得那么丰满了,和那一天的相儿,要差十岁年纪。”
  “嗳嗳,真对不起,劳你的驾到病院里来看我,今天是特地来道谢的。”
  那姥姥也插嘴说:
  “王先生,你害了一场病,倒漂亮得多了。”
  “真的么!那么让我来请你们吃晚饭罢,好作一个害病的纪念。”
  我问她们几点钟到戏园里去,谢月英说今晚上她因为嗓子不好想告假。
  在那里谈这些闲话的中间,我心里只在怨另外的三人,怨她们不识趣,要夹在我和谢月英的中间,否则我们两人早好抱起来亲一个嘴了。我以眼睛请求了她好几次,要求她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们两个人尽情的谈谈衷曲。她也明明知道我这意思,可是和顽强不听话的小孩似的,她似乎故意在作弄我,要我着一着急。
  问问她们的戏目,问问今天是礼拜几,我想尽了种种方法,才在那里勉强坐了二三十分钟,和她们说了许多前后不接的杂话,最后我觉得再也没有话好说了,就从座位里立了起来,打算就告辞出去。大约谢月英也看得我可怜起来了,她就问我午后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出去买点东西。我的沉下去的心,立时跳跃了起来,就又把身子坐下,等她穿换衣服。
  她的那件羊皮祆,已经做好了,就穿了上去,底下穿的,也是一条新做的玄色的大绸的大脚棉裤。那件皮袄的大团花的缎子面子,系我前次和她一道去买来的,我觉得她今天的特别要穿这件新衣,也有点微妙的意思。
  陪她在大街上买了些化妆品类,毫无情绪的走了一段,我就提议请她去吃饭,先上一家饭馆去坐它一两个钟头,然后再着人去请李兰香她们来。我晓得公署前的一家大旅馆内,有许多很舒服的房间,是可以请客坐谈的,所以就和她走转了弯,从三牌楼大街,折向西去。
  上大旅馆去择定了一间比较宽敞的餐室,我请她上去,她只在忸怩着微笑,我倒被她笑得难为情起来了,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起初只是很刁乖的在笑,后来看穿了我的真是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她等茶房走出去之后,才走上我身边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这不是旅馆么?男女俩,白天上旅馆来干什么?”
  我被她那么一说,自家觉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角上的那种笑纹太迷人了,就也忘记了一切,不知不觉的把两手张开来将她的上半身抱住。一边抱着,一边我们两个就自然而然的走向上面的炕上去躺了下来。
  几分钟的中间,我的身子好像掉在一堆红云堆里,把什么知觉都麻醉尽了。被她紧紧的抱住躺着,我的眼泪尽是止不住的在涌流出来。她和慈母哄孩子似的一边哄着,一边不知在那里幽幽的说些什么话。
  最后的一重关突破了,我就觉得自己的一生,今后是无论如何和她分离不开了,我的从前的莫名其妙在仰慕她的一种模糊的观念,方才渐渐的显明出来,具体化成事实的一件一件,在我的混乱的脑里旋转。
  她诉说这一种艺人生活的苦处,她诉说a城一班浮滑青年的不良,她诉说陈莲奎父女的如何欺凌侮辱她一个人,她更诉说她自己的毫无寄托的半生。原来她的母亲,也是和她一样的一个行旅女优,谁是她的父亲,她到现在还没有知道。她从小就跟了她的师傅在北京天津等处漂流。先在天桥的小班里吃了五六年的苦,后来就又换上天津来登场。她师傅似乎也是她母亲的情人中的一个,因为当他未死之前,姥姥是常和她母亲吵嘴相打的。她师傅死后的这两三年来,她在京津汉口等处和人家搭了几次班,总算博了一点名誉,现在也居然能够独树一帜了,她母亲和姥姥等的生活,也完全只靠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可是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这样的被她们压榨,也实在有点不甘心。况且陈莲奎父女,这一回和她寻事,姥姥和李兰香胁于陈老儿的恶势,非但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背后头还要来埋怨她,说她的脾气不好。她真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想马上离开a地到别处去。
  我被她那么一说,也觉得气愤不过,就问她可愿意和我一道而去。她听了我这一句话,就举起了两只泪眼,朝我呆视了半天,转忧为喜的问我说:
  “真的么?”
  “谁说谎来?我以后打算怎么也和你在一块儿住。”
  “那你的那位亲戚,不要反对你么?”
  “他反对我有什么要紧。我自问一个人就是离开了这里,也尽可以去找事情做的。”
  “那你的家里呢?”
  “我家里只有我的一个娘,她跟我姊姊住在姊夫家里,用不着我去管的。”
  “真的么?真的么?那我们今天就走罢!快一点离开这一个害人的地方。”
  “今天走可不行,哪里有那么简单,你难道衣服铺盖都不想拿了走么?”
  “几只衣箱拿一拿有什么?我早就预备好了。”
  我劝她不要那么着急,横竖着预备着走,且等两三天也不迟,因为我也要向那位父执去办一个交涉。这样的谈谈说说,窗外头的太阳,已经斜了下去,市街上传来的杂噪声,也带起向晚的景象来了。
  那茶房仿佛是经惯了这一种事情似的,当领我们上来的时候,起了一壶茶,打了两块手巾之后,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上来过。我和她站了起来,把她的衣服辫发整了一整,拈上了电灯,就大声的叫茶房进来,替我们去叫菜请客。
  她因为已经决定了和我出走,所以也并不劝止我的招她们来吃晚饭,可是写请客单子写到了陈莲奎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变了脸色叱着说:
  “这一种人去请她干吗!”
  我劝她不要这样的气量狭小,横竖是要走了。大家欢聚一次,也好留个纪念。一边我答应她于三天之内,一定离开a地。
  这样的两人坐着在等她们来的中间,她又跑过来狂吻了我一阵,并且又切切实实地骂了一阵陈莲奎她们的不知恩义。等不上三十分钟,她们三人就一道的上扶梯来了。
  陈莲奎的样子,还是淡淡漠漠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往我们的对面椅子上去坐下了。姥姥和李兰香,看了谢月英的那种喜欢的样子,也在感情上传染了过去,对我说了许多笑话。
  吃饭喝酒喝到六点多钟,陈莲奎催说要去要去,说了两次。谢月英本说要想临时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劝她勉强去应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说,等明天再告假不迟。结果是她们四个人先回大新旅馆,我告诉她们今晚上想到衙门去一趟办点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头和她们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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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小说(30)


  从黑阴阴的几盏电灯底下,穿过了三道间隔得很长的门道,正将走到办公室中去的时候,从里面却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进病院的会计科员来。他认明是我,先过来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贺,说我现在气色很好了。我也对他说了一番感谢的意思,并且问他省长还在见客么!他说今天因为有一所学校,有事情发生了,省长被他们学生教员纠缠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脱身。我就问他可不可以代我递一个手折给他,要他马上批准一下。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亲,并且若有机会,更想到外洋去读几年书,所以先想在这里告了一个长假,临去的时候更要预支几个月薪水,要请他马上批准发给我才行等事情说了一说。我说着他就引我进去见了科长,把前情转告了一遍,科长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教我上电灯底下去将手折缮写好来。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多钟头,正将写好的时候,窗外面一声吆喝,说:“省长来了。”我正在喜欢这机会来得凑巧,手折可以自家亲递给他了,但等他进门来一见,觉得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还没有除去。他对科长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后,回头正想出去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在旁边端立着的我。问了我几句关于病的闲话,他一边回头来又问科长说:
  “王咨议的薪水送去了没有?”
  说着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长,听了这一句话,就当作了已经批准的面谕一样,当面就写了一张支票给我。
  我拿了支票,写了一张收条,和手折一同留下,临走时并且对他们谢了一阵,出来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我觉得这是我在a城衙门口走着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飘泊,不知又要上什么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谢月英的那一种温存的态度,和日后的能够和她一道永住的欢情,心里同时又高跳了起来。
  故意人力车也不坐,我慢慢的走着,一边在回想日里的事情,一边就在打算如何的和谢月英出奔,如何的和她偷上船去,如何的去度避世的生活,一种喜欢作恶的小孩子的爱秘密的心理,使我感到了加倍的浓情,加倍的满足,我觉得世界上的幸福,将要被我一个人来享尽的样子。
  八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罢?”“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了。”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不能够加添我们的旅愁,即使是明天天会不亮,地球会陆沉,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靡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舷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像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矶头,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俩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样,一种前后联络,理路很清的想头,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来了。我急速从床上立了起来,突然的叫了一声:
  “月英!”
  “喔唷,我的妈呀,你干吗?骇死我啦!”
  “月英,危险危险!”
  她回转头来看我尽是对她张大了两眼的叫危险危险,也急了起来,就收了脸上的那脸常在漾着的媚笑催着我说:
  “什——么呀?你快说啊!”
  我因为前后连接着的事情很多,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觉得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危险危险”。她看了我这一副空着急而说不出话来的神气,忽而哺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手里还拿了那块不曾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着跳着,走近了我的身抱了我的头吻了半天,一边吻一边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月英,你说她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们岂不是要来追么?”
  “追就由她们来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们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烦哩!”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反正不愿意随她们回去!”
  “万一她们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紧?她们能够管我么?”
  “你老说这些小孩子的话,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她们要说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说,说是我跟你走的。”
  “总之,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月英,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罢!”
  说着她又走回镜台前头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镜子前自己把半条辫子梳好的时候,我才坐起来对她说:
  “月英,她们发见了你我的逃走,大约总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这里来的,因为上水船要到天亮边才过a地,并且我们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没有。”
  她头也不朝转来,一边梳着辫,一边答应了我一声“嗯”。
  “那么她们若要赶来呢,总在这两天里了。”
  “嗯。”
  “我们若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叫他们去改了就对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这旅馆里住着,一定会被她们瞧见的,并且问也问得出来。”
  “那我们就上天津去罢!”
  “更加不行。”
  “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们在这里找我们不着,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经她们四五个人一找,我们哪里还躲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哩?”
  “依我呀,月英,我们还不如搬进城去罢。在这儿店里,只说是过江去赶火车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边,我们再雇一辆马车进城去,你说怎么样?”
  “好罢!”
  这样的决定了计划,我们就开始预备行李了。两人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热吞没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像西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马车,打仪凤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九
  进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较干净的旅馆。因为想避去和人的见面,所以我们拣了一间那家旅馆的最里一进的很谨慎的房间,名牌上也写了一个假名。
  把衣箱被铺布置安顿之后,几日来的疲倦,一时发足了,那一晚,我们晚饭也不吃,太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月英就和我上床去睡了。
  快晴的天气,又连续了下去,大约是东海暖流混入了长江的影响吧,当这寒冬的十一月里,温度还是和三月天一样,真是好个江南的小春天气。进城住下之后我们就天天游逛,夜夜欢娱,竟把人世的一切经营俗虑,完全都忘掉了。
  有一次我和她上鸡鸣寺去,从后殿的楼窗里,朝北看了半天斜阳衰草的玄武湖光。从古同泰寺的门楣下出来,我又和她在寺前寺后台城一带走了许多山路。正从寺的西面走向城堞上去的中间,我忽而在路旁发见一口枯草丛生的古井。
  “啊!这或者是胭脂井罢!”
  我叫着就拉了她的手走近了井栏圈去。她问我什么叫胭脂井,我就同和小孩子说故事似的把陈后主的事情说给她听:
  “从前哪,在这儿是一个高明的皇帝住的,他相儿也很漂亮,年纪也很轻,做诗也做得很好。侍候他的当然有许多妃子,可是这中间,他所最爱的有三四个人。他在这儿就造了许多很美很美的宫殿给她们住。万寿山你去过了吧?譬如同颐和园一样的那么的房子,造在这儿,你说好不好?”
  “好自然好的。”
  “嗳,在这样美,这样好的房子里头啊,住的尽是些像你……”
  说到了这里,我就把她抱住,咬上她的嘴去。她和我吮吸了一回,就催着说:
  “住的谁呀?”
  “住的啊,住的尽是些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我又向她脸上摘了一把。
  “她们也会唱戏的么?”
  这一问可问得我喜欢起来了,我抱住了她,一边吻一边说:
  “可不是么?她们不但唱戏,还弹琴舞剑,做诗写字来着。”
  “那皇帝可真有福气!”
  “可不是么?他一早起来呀,就这么着一边抱一个,喝酒,唱戏,做诗,尽是玩儿。到了夜里哩,大家就上火炉边上去,把衣服全脱啦,又是喝酒,唱戏的玩儿,一直的玩到天明。”
  “他们难道不睡觉的么?”
  “谁说不睡来着,他们在玩儿的时候,就是在那里睡觉的呀!”
  “大家都在一块儿的?”
  “可不是么?”
  “她们倒不怕羞?”
  “谁敢去羞她们?这是皇帝做的事情,你敢说一句么?说一句就砍你的脑袋!”
  “啊唷喝!”
  “你怕么?”
  “我倒不怕,可是那个皇帝怎么会那样能干儿?整天的和那么些姑娘们睡觉,他倒不累么?”
  “他自然是不累的,在他底下的小百姓可累死了。所以到了后来呀——”
  “后来便怎么啦?”
  “后来么,自然大家都起来反对他了,有一个韩擒虎带了兵就杀到了这里。”
  “可是南阳关的那个韩擒虎?”
  “我也不知道,可是那韩擒虎杀到了这里,他老先生还在和那些姑娘们喝酒唱戏哩!”
  “啊唷!”
  “韩擒虎来了之后,你猜那些妃子们就怎么办啦?”
  “自然是跟韩擒虎了!”
  我听了她这一句话,心口头就好像被钢针刺了一针,噤住了不说下去,我却张大眼对她呆看了许多时候,她又哄笑了起来,催问我:“后来怎么啦?”我实在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就问她说:
  “月英!你怎么会腐败到这一个地步?”
  “什么腐败呀?那些妃子们干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
  “那些妃子们,却比你高得多,她们都跟了皇帝跳到这一口井里去死了。”
  她听了我的很坚决的这一句话,却也骇了一跳,“啊——呀”的叫了一声,撇开了我的围抱她的手,竟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离开了那个井栏圈,向后跑了。
  我追了上去,又围抱住了她,看了她那惊恐的相貌,便也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轻轻的慰扶着她的肩头对她说:
  “你这孩子!在这样的青天白日的底下,你还怕鬼么?并且那个井还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井哩!”
  像这样的野外游行,自从我们搬进城去以后,差不多每天没有息过。南京的许多名山胜地如燕子矶、明孝陵、扫叶楼、莫愁湖等处,简直处处都走到了,所以觉得时间过去得很快,在城里住了一个礼拜,只觉得是过了二天三天的样子。
  到了十一月也将完了的几天前,忽然吹来了几阵北风,阴森的天气,连续了两天,旧历的十二月初一,落了一天冷雨,到半夜里,就变了雪珠雪片了。
  我们因为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所以就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打算以后就闭门不出,像这样的度过这个寒冬。头几天,为了北风凉冷,并且房里头炭火新烧,两个人围炉坐坐谈谈,或在被窝里歇歇午觉,觉得这室内的生活,也非常的有趣。可是到了五六天之后,天气老是不晴,门外头老是走不出去,月英自朝到晚,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只是缩着手坐着,打着哈欠。在那里呆想,我看过去,她仿佛是在感着无聊的样子。
  我所最怕看的,是她于午饭之后,呆坐在围炉边上,那一种拖长的脸色,叫她一声,她当然还是装着微笑,抬起头来看我,可是她和我上船前后的那一种热情的紧张的表情,一天一天的稀薄下去了。
  尤其是上床和我睡觉的时候,从前的那种燃烧,那种兴奋,那种热力,变成了一种做作的,空虚的低调和播动。我在船上看见的她的那双黑宝石似的放光的眼睛,和她的同起了剧甚的痉挛似的肢体,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我当阴沉的午后,在围炉边上,看她呆坐在那里,心里就会焦急起来,有一次我因为隐忍不过去了,所以就叫她说:
  “月英呀!你觉得无聊得很罢?我们出去玩儿去罢?”
  她对我笑着,回答我说:
  “天那么冷,出去干吗?倒还不如在房里坐着烤火的好。这样下雨的天,上什么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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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小说(31)


  我闷闷的坐着,一个人就想来想去的想,想想出一个法子来使她高兴。晚上又只好老早的上床,和她胡闹了一晚,一边我又在想各种可以使她满足的方法。
  第二天早晨她还睡在那里的时候,我一个人爬出了床,冒了寒风微雨,上大街上去买了一架留声机器来。
  买的片子,当然都是合她的口味的片子,以老谭汪雨田等的为主,中间也有几张刘鸿声、孙菊仙、汪笑侬的。
  这一种计策,果然成功了,初买来的两天之中,她简直一停也不停地摇转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她要我跟了片子唱,我以粗笨的喉音,不合拍的野调,竟哄她笑了一天。后来到了我也唱得有点合拍起来的时候,她却听厌了似的尽在边上袖手旁观,只看我拼命的在那里摇转,拼命的在那里跟唱。有的时候,当唱片里的唱音很激昂的高扬一次之后,她虽然也跟着把那颓拖下去的句子唱一二句,可是前两天的她那一种热情,又似乎没有了。
  在玩这留声机器的把戏的当中,天气又变了晴正。寒气减正了下去,日中太阳出来的中间,刮风的时候很少,我们于日斜的午后,有时也上夫子庙前或大街上去走走。这一种街市上的散步,终究没有野外游行的有趣,大抵不过坐了黄包车去跑一两个钟头,回来就顺便带一点吃的物事和新的唱片回来,此外也一无所得。
  过了几天,她脸上的那种倦怠的形容,又复原了,我想来想去,就又想出了一个方法来,就和她一道坐轻便火车出城去到下关去听戏。
  下关的那个戏园,房屋虽则要比a地的安乐园新些,可是唱戏的人,实在太差了,不但内行的她,有点听不进去,就是不十分懂戏的我,听了也觉得要身上起栗。
  我一共和她去了两趟,看了她临去的时候的兴高采烈,和回来的时候的意气消沉,心里又觉得重重的对她不起,所以于第二次自下关回来的途中,我因为想对她的那种萎靡状态,给一点兴奋的原因,就对她说了一句笑话:
  “月英,这儿的戏实在太糟了,你要听戏,我们就上上海去罢,到上海去听它两天戏来,你说怎么样?”
  这一针兴奋针,实在打得有效,她的眼晴里,果然又放起那种射人的光来了。在灰暗的车座里,她也不顾旁边的有人没有人,把屁股紧紧的向我一挤,一只手又狠命的捏了我一把,更把头贴了过来,很活泼的向我斜视着,媚笑着,轻轻的但又很有力量的对我说:
  “去罢,我们上上海去住它两天罢,一边可以听戏,一边也可以去买点东西。好,决定了,我们明天的早车就走。”
  这一晚我总算又过了沉醉的一晚,她也回复了一点旧时的热意与欢情,因为睡觉的时候,我们还在谈着大都会的舞台里的名优的放浪和淫乱。
  十
  第二天又睡到日中才起来,她也似乎为前夜的没有节制的结果乏了力,我更是一动也不愿意动。
  吃了午饭,两人又只是懒洋洋的躺着,不愿意起身,所以上海之行,又延了一日。
  晚上临睡的时候,先和茶房约定,叫他于火车开动前的一个半钟头就来叫醒我们,并且出城的马车,也叫他预先为我们说好。
  月英的性急,我早已知道了,又加以这次是上上海去的寻快乐的旅行,所以于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她就发着抖,起来在电灯底下梳洗,等她来拉我起来的时候,东天也已经有点茫茫的白了。
  忍了寒气,从清冷的长街上被马车拖出城来,我也感到了一种鸡声茅店的晓行的趣味,
  买票上车,在车上也没有什么障碍发生,沿火车道两旁的晴天野景,又添了我们许多行旅的乐趣。车过苏州城外的时候,她并且提议,当我们于回去的途中,在苏州也下车来玩它一天,因为前番接连几天在南京的胜地巡游的结果,这些野游的趣味已经在她的脑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了。
  十二点过后,车到了北站,她虽则已经在上海经过过一次,可是短短的一天耽搁,上海对她,还是同初到上海来的人一样,处处觉得新奇,事事觉得和天津不同。她看见道旁立着的高大的红头巡捕,就在马车里拉了我的手轻轻的对我笑着说:
  “这些印度巡捕的太太,不晓得怎么样的?”
  我暗暗的在她腿上摘了一把,她倒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到四马路一家旅馆里住定了身,我们不等午饭的菜蔬搬来,就叫茶房去拿了一份报来,两人就抢着翻看当日的戏目。因为在南京的时候,除吃饭睡觉时,我们什么报也不看,所以现在上海有哪几个名角在登台,完全是不晓得的。
  看报的结果,我们非但晓得上海各舞台的情形,并且晓得洋冬至已到,大马路四川路口的几家外国铺子,正在卖圣诞节的廉价。月英于吃完午饭之后,就要我陪她去买服饰用品去,我因为到上海来一看,看了她的那种装饰,也有点觉得不大合时宜了,所以马上就答应了她,和她一道出去。
  在大马路上跑了半天,结果她买了一顶黑绒的法国女帽,和四周有很长很软的鸵鸟毛缝在那里的北欧各国女人穿的一件青呢外套。因为她的身材比外国女人矮小,所以在长袍子上穿起来,这外套正齐到脚背。她的高高的鼻梁,和北方人里面罕有的细白的皮色上,穿戴了这些外国衣帽,看起来的确好看,所以我就索性劝她买买周全,又为她买了几双肉色的长统丝袜和一双高底的皮鞋。穿高底皮鞋,这虽还是她的第一次,但因为舞台上穿高底靴穿惯的原因,她穿着答答的在我前头走回家来,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不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地方。
  这半天来的购买,我虽则花去了一百多元钱,可是看了她很有神气的在步道上答答的走着,两旁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的光景,我心坎里也感到不少的愉快和得意,她自然更加不必说了,我觉得自从和她出奔以后,除了船舱里的一天一晚不算外,她的像这样喜欢满足的样子,这要算是第一次。
  我和她走回旅馆里来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也看得奇异起来了,他打脸汤水来之后,呆立着看了一忽对我说:
  “太太穿外国衣服的时候真好看!”
  我听了这一句话,心里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于茶房走出去后,就扑上她的身上,又和她吻了半天。
  匆忙吃了一点晚饭,我先叫茶房去丹桂第一台定了两个座儿,晚饭后,又叫茶房去叫了梳头的人来,为月英梳了一个上海正在流行的头。
  我们进戏院去的时候,时间虽则还早,但座儿差不多已经满了。幸而是先叫茶房来打过招呼的,我们上楼去问了按目,就被领到了第一排的花楼去就座。这中间月英的那双答答的高底皮鞋又出了风头,前后的看戏者的眼睛,一时都射到了她的身上脸上来,她和初出台被叫好的时候一样,那双灵活的眼睛,也对大家扫了一扫,我看了她脸上的得意的媚笑,心里同时起了一种满足和嫉妒的感情。
  那一晚最叫座的戏,是小楼的《安天会》,可是不懂戏的上海的听者,看小培和梅兰芳下台之后,就纷纷的散了。在这中间,因为花楼的客座里起了动摇,池子里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上来,我觉得这许多眼睛,似乎多在凝视我们,在批评我和美丽的月英的相称不相称。一想到此我倒也觉得有点难以为情,觉得脸上仿佛也红了一红。
  戏散之后,我们上酒馆去吃了一点酒菜点心,从寒冷空洞,有许多电灯照着的长街上背月走回旅馆来,路上也遇见了许多坐包车的高等妓女。我私下看看她们,又回头来和月英一比,觉得月英的风格要比她们高数倍。
  到了旅馆里,我洗了手脸,觉得一天的疲倦,都积压上来了,所以不等着月英,就先上床睡去。后来月英进被来摇我醒来,已经是在我睡了一觉之后,我看了她的灵活的眼睛,知道她还没有睡过,“可怜你这乡下小丫头,初到城里来见了这繁华世界,就兴奋到这一个地步!”我一边这样的取笑她,一边就翻身转来,压上她的身去。
  在上海住了三天,小楼等的戏接连听了两晚,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想催她回南京去了。可是她还似乎没有看足,硬要我再住几天。
  我们就一天换一个舞台的更听了几天。是决定明天一定要回南京去的前一夜,因为月色很好,我就和她走上了×世界的屋顶,去看上海的夜景。
  灯塔似的s.w两公司的尖顶,照耀在中间,附近尽是些黑黝黝的屋瓦和几条纵横交错的长街。满月的银光,寒冷皎洁的散射在这些屋瓦长街之上。远远的黄浦滩头,有几处高而且黑的崛起的屋尖,像大海里的远岛,在指示黄浦江流的方向。
  月英登了这样的高处,看了这样的夜景,又举起头来看看千家同照的月华,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在屋顶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的立了许多时候。我虽则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边上,但从她的那双凝望远处的视线看来,她好像是已经把我的存在忘记了的样子。
  一阵风来,从底下吹进了几声哀切的弦管声音到我们的耳里,她微微的抖了一抖,我就用一只手拍上她的肩头,一只手围抱着她说:
  “月英!我们下去罢,这儿冷得很。底下还有坤戏哩,去听她们一听,好么?”
  寻到了楼下的坤戏场里,她似乎是想起了从前在舞台上的时候的荣耀的样子,脸上的筋肉,又松懈欢笑了开来。本来我只想走一转就回旅馆去睡的,可是看了她的那种喜欢的样儿,又不便马上就走,所以就捱上台前头去拣了两个座位来坐下。
  戏目上写在那里的,尽是些胡子的戏,我们坐下去的时候,一出半武场的《别窑》刚下台,底下是《梅龙镇》了,扮正德的戏单上的名字是小月红。她看了这名字,用手向月字上一指,对我笑着说:
  “这倒好像是我的师弟。”
  等这小月红上台的时候,她用两手把我的手捏了一把,身子伏向前去,脱出了两只眼睛,看了个仔细,同时又很惊异的轻轻叫了一声:
  “啊,还不是夏月仙么?”
  她的这一种惊异的态度,触动了四边看戏的人的好奇心,大家都歪了头,朝她看起了,因而台上的小月红,也注意到了她。小月红的脸上,也一样的现了一种惊异的表情,向我们看了几眼,后来她们俩居然微微的点头招呼起来了。
  她惊喜得同小孩子似的把上半身颠了几颠。一边笑着招呼着,一边她捏紧了我的两手尽在告诉我说:
  “这夏月仙,是在天桥儿的时候,和我合过班的。真奇怪,真奇怪,她怎么会改了名上这儿来的呢?”
  “噢!和你合过班的?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你可以去找她去。等她下台的时候,你去找她去罢!”
  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奇怪她们这一次的奇遇,所以又问她说:
  “你说在天桥儿的时候是和她在一道的,那不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么?”
  “可不是么?怕还不止四五年来着。”
  “倒难得你们都还认得!”
  “她简直是一点儿也没有改,还是那么小个儿的。”
  “那么你自己呢?”
  “那我可不知道。”
  “大约总也改不了多少罢?她也还认得你,可是,月英,你和我的在一块儿,被她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出来?”
  “不碍,不碍,她从前和我是很要好的,教她不说,她决不会说出去的。”
  这样的谈着笑着,她那出《梅龙镇》也竟演完了。我就和月英站了起来,从人丛中挤出,绕到后台房里去看夏月仙去,月英进后台房去的时候,我立在外面候着,听见几声她俩的惊异的叫声。候了不久,那卸装的小月红,就穿着一件青布的罩袍,后面跟一个跟包的小女孩,和月英一道走出台房来了。
  走到了我的面前,月英就嘻笑着为我们两个介绍了一下。我因为和月英的这一番结识的结果,胆子也很大了,所以就叫月英请小月红到我们的旅馆里去坐去。出了×世界的门,她就和小月红坐了一乘车,我也和那跟包的小孩合坐了一乘车,一道的回到旅馆里来。
  十一
  那本名夏月仙的小月红,相貌也并不坏,可是她那矮小的身材,和不大说话,老在笑着的习惯,使我感到了一种畏惧。匆匆在旅馆里的一夕谈话,我虽看不出她的品性思虑来,可是和月英高谈了一阵之后,又戚促戚促的咬耳朵私笑的那种行为,我终究有点心疑。她坐了二十多分钟,我请她和那跟包的小孩吃了些点心,就告辞走了。月英因此奇遇,又要我在上海再住一天,说明天早晨,她要上夏月仙家去看她,中午更想约她来一道吃饭。
  第二天午前,太阳刚晒上我们的那间朝东南的房间窗上,她就起来梳了一个头。梳洗完后,她因为我昨夜来的疲劳未复,还不容易起来,所以就告诉我说,她想一个人出去,上夏月仙家去。并且拿了一枝笔过来,要我替她在纸上写一个地名,好叫人看了,教她的路。夏月仙的住址,是爱多亚路三多里的十八号。
  她出去之后,房间里就静悄悄地死寂了下去。我被沉默的空气一压,心里就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万一她出去了之后,就此不回来了,便怎么办呢?”因为我和她,在这将近一个月的当中,除上便所的时候分一分开外,行住坐卧,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今朝被她这么一去,起初还带有几分游戏性质的这一种幻想,愈想愈觉得可能,愈觉得可怕了。本来想乘她出去的中间,安闲的睡它一觉的,然而被这一个幻想来一搅,睡魔完全被打退了。
  “不会的,不会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像这样的自家的宽慰一番,自笑自的解一番嘲,回头那一个幻想又忽然会变一个形状,很切实的很具体的迫上心来。在被窝里躺着,像这样的被幻想扰恼,横竖是睡不着觉的,并且自月英起来以后,被窝也变得冰冷冰冷了,所以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走出床来,起来洗面刷牙。
  洗刷完后,点心也不想吃,一个人踱着坐着,也无聊赖,不得已就叫茶房去买了一份报来读。把国内外的政治电报翻了一翻,眼睛就注意到了社会记事的本埠新闻上去。拢总只有半页的这社会新闻里,“背夫私逃”,“叔嫂通奸”,“下堂妾又遇前夫”等关于男女奸情的记事,竟有四五处之多。我一条一条的看了之后,脑里的幻想,更受了事实的衬托,渐渐儿的带起现实味来了。把报纸一丢,我仿佛是遇了盗劫似的帽子也不带便赶出了门来。出了旅馆的门,跳上门前停在那里兜买卖的黄包车,我就一直的叫他拉上爱多亚路的三多里去,可是拉来拉去,拉了半天,他总寻不到那三多里的方向。我气得急了,就放大了喉咙骂了他几句,叫他快拉上×世界的附近去。这时在太阳光底下来往的路人很多,大约我脸上的气色有点不对吧,擦过的行人,都似乎在那里对我凝视。好容易拉到了×世界的近旁,向行人一问,果然知道了三多里就离此不远了。
  到了三多里的那条狭小的弄堂门口,我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喘着气,按着心脏的跳跃,一边又寻来寻去的寻了半天第十八号的门牌。
  在一间一楼一底的龌龊的小楼房门口,我才寻见了两个淡黑的数目18,字写在黄沙粉刷的墙上。急急的打门进去,拉住了一个开门出来的中老妇人,我就问她:“这儿可有一个姓夏的人住着?”她坚说没有。我问了半天,告诉她这姓夏的是女戏子,是在×世界唱戏的,她才点头笑着说:“你问的是小月红罢?她住在二楼上,可是我刚看见她同一位朋友走出去了。”我急得没法,就问她:“楼上还有人么?”她说:“她们是住在亭子间里的,和小月红同住的,还有一位她的师傅和一个小女孩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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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说(32)


  我从黝黑的扶梯弄里摸了上去,向亭子间的朝扶梯开着的房门里一看,果然昨天那小女孩,还坐在对窗的一张小桌子边上吃大饼。这房里只有一张床,灰尘很多的一条白布帐子,还放落在那里。那小女孩听见了我的上楼来的脚步声音,就掉过头来,朝立在黑暗的扶梯跟前的我睇视了一回,认清了是我,她才立起来笑着说:
  “姊姊和谢月英姊姊一道出去了,怕是上旅馆里去的,您请进来坐一忽儿罢!”
  我听了这一句话,方才放下了心,向她点了一点头,旋转身就走下扶梯,奔回到旅馆里来。
  跑进了旅馆门,跑上了扶梯,上我们的那间房门口去一看,房门还依然关在那里,很急促的对拿钥匙来开门的茶房问了一声:“夫人回来了没有?”茶房很悠徐的回答说,“太太还没有回来。”听了他这一句话,我的头上,好像被一块铁板击了一下。叫他仍复把房门锁上,我又跳跑下去,到马路上去无头无绪的奔走了半天。走到s公司的前面,看看那个塔上的大钟,长短针已将叠住在十二点钟的字上了,只好又同疯了似的走回到旅馆里来。跑上楼去一看,月英和夏月仙却好端端的坐在杯盘摆好的桌子面前,尽在那里高声的说笑。
  “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见了月英的面,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和一种马上变不过来的激情,只冲出了这一句问话来,一边也在急喘着气。
  她看了我这感情激发的表情,止不住的笑着问我说:
  “你怎么着?为什么要跑了那么快?”
  我喘了半天的气,拿出手帕来向头上脸上的汗擦了一擦,停了好一会,才回复了平时的态度,慢慢的问她道:
  “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怕你走失了路,出去找你来着。月英啊月英,这一回我可真上了你的当了。”
  “又不是小孩子,会走错路走不回来的。你老爱干那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她就斜睨了我一眼,这分明是卖弄她的媚情的表示,到此我们三人才合笑起来了。
  月英叫的菜是三块钱的和菜,也有一斤黄酒叫在那里,三个人倒喝了一个醉饱。夏月仙因为午后还要去上台,所以吃完饭后就匆匆的走了。我们告诉她搭明天的早车回南京去,她临走就说明儿一早就上北站来送我们。
  下午上街去买了些香粉雪花膏之类的杂用品后,因为时间还早,又和月英上半淞园去了一趟。
  半淞园的树木,都已凋落了,游人也绝了迹。我们进门去后,只看见了些坍败的茶棚桥梁,和无人住的空屋之类。在水亭里走了一圈,爬上最高的假山亭去的中间,月英因为着的是高底鞋的原因,在半路上绊跌了一次,结果要我背了似的扶她上去。
  毕竟是高一点儿的地方多风,在这样阳和的日光照着的午后,高亭上也觉得有点冷气逼人,黄浦江的水色,金黄映着太阳,四边的芦草滩弯曲的地方,只有静寂的空气,浮在那里促人的午睡。西北面老远的空地里,也看得见一两个人影,可是地广人稀,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黄浦江里,远远的更有几只大轮船停着,但这些似乎是在修理中的破船,烟囱里既没有烟,船身上也没有人在来往,仿佛是这天生的大物,也在寒冬的太阳光里躺着,在那里假寐的样子。
  月英向周围看了一圈,听枯树林里的小鸟宛转啼叫了两三声,面上表现着一种枯寂的形容,忽儿靠上了我的身子,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对我说:
  “介成!这地方不好,还没有×世界的屋顶上那么有趣。看了这里的景致,好像一个人就要死下去的样子,我们走罢。”
  我仍复扶背了她,走下那小土堆来。更在半淞园的土山北面走了一圈,看了些枯涸了的同沟儿似的泥河和几处不大清洁的水渚,就和她走出园来,坐电车回到了旅馆。
  若打算明天坐早车回南京,照理晚上是应该早睡的,可是她对上海的热闹中枢,似乎还没有生厌,吃了晚饭之后,仍复要我陪她去看月亮,上×世界去。
  我也晓得她的用意,大约她因为和夏月仙相遇匆匆,谈话还没有谈足,所以晚上还想再去见她一面,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所以也马上答应了她,就和她买了两张门票进去。
  晚上小月红唱的是《珠帘寨》里的配角,所以我们走走听听,直到十一点钟才听完了她那出戏。戏下台后,月英又上后台房去邀了她们来,我们就在×世界的饭店里坐谈了半点多种,吃了一点酒菜,谈次并且劝小月红明天不必来送。
  月亮仍旧是很好,我们和小月红她们走出了×世界叙了下次再会的约话,分手以后,就不坐黄包车,步行踏月走了回来。
  月英俯下头走了一程,忽而举起头来,眼看着月亮,嘴里却轻轻的对我说:
  “介成,我想……”
  “你想怎么啦?”
  “我想……,我们,我们像这样的下去,也不是一个结局。”
  “那怎么办呢?”
  “我想若有机会,仍复上台去出演去。”
  “你不是说那种卖艺的生活,是很苦的么?”
  “那原是的,可是像现在那么的闲荡过去。也不是正经的路数。况且……”
  我听到了此地,也有点心酸起来了,因为当我在a地于无意中积下来一点贮蓄,和临行时向a省公署里支来的几个薪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若再这样的过去一月,那第二个月的生活要发生问题,所以听她讲到了这一个人生最切实的衣食问题,我也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着,默默的走了一段路。等将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就靠上了她的身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用了很沉闷的声气对她说:
  “月英,这一句话,让我们到了南京之后,再去商量罢。”
  第二天早晨我们虽则没有来时那么的兴致,但是上了火车,也很满足的回了南京,不过车过苏州,终究没有下车去玩。
  十二
  从上海新回到南京来的几日当中,因为那种烦剧的印象,还粘在脑底,并且月英也为了新买的衣裳用品及留声机器唱片等所惑乱,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生长的余地,所以我们又和上帝初创造我们的时候一样,过了几天任情的放纵的生活。
  几天过后月英更因为想满足她那一种女性特有的本能,在室内征服了我还不够,于和暖晴朗的午后,时时要我陪了她上热闹的大街上,或可以俯视钓鱼巷两岸的秦淮河上的茶楼去显示她的新制的外套,新制的高跟皮鞋,和新学来的化妆技术。
  她辫子不梳了,上海正在流行的那一种匀称不对,梳法奇特的所谓维奴斯——爱神——头,被她学会了。从前面看过去,左侧有一剪头发蓬松突起,自后面看去,也没有一个突出的圆球,只是稍为高一点的中间,有一条斜插过去的深纹的这一种头,看起来实在也很是好看。尤其是当外国女帽除下来后,那一剪左侧的头发,稍微下向,更有几丝乱发,从这里头拖散下来的一种风情,我只在法国的画集里,看见过一两次,以中国的形容词来说,大约只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一句古语,还比较得近些。
  本来对东方人的皮肤是不大适合的一种叫“亚媲贡”的法国香粉,淡淡的扑上她的脸上,非但她本来的那种白色能够调活,连两颊的那种太姣艳的红晕,也受了这淡红带黄的粉末的辉映,会带起透明的情调来。
  还有这一次新买来的黛螺,用了小毛刷上她的本来有点斜挂上去的眉毛上,和黑子很大的鼻底眼角上一点染,她的水晶晶的两只眼睛,只教转动一动,你就会从心底里感到一种要耸起肩骨来的凉意。
  而她的本来是很曲很红的嘴唇哩,这一回又被她发见了一种同郁金香花的颜色相似的红中带黑的胭脂。这一种胭脂用在那里的时候,从她口角上流出来的笑意和语浪,仿佛都会带着这一种印度红的颜色似的。你听她讲话,只须看她的这两条嘴唇的波动,即使不听取语言的旋律,也可以了解她的真意。
  我看了她这种种新发明的装饰,对她的肉体的要求,自然是日渐增高,还有一种从前所没有的既得患失的恐怖,更使我一刻也不愿意教她从我的怀抱里撕开,结果弄得她反而不能安居室内,要我跟着她日日的往外边热闹的地方去跑。
  在人丛中看了她那种满足高扬,处处撩人的样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的会从肚皮里直沸起来,仿佛是被人家看一眼她身上的肉就要少一块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后的去打算遮掩她,并且对了那些饿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光,也总装出很凶猛的敌对样子来反抗。而我的这一种嫉妒,旁人的那一种贪视,对她又仿佛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她回去,旁人愈是厚颜无耻的对她注视,她愈要装出那一种媚笑斜视和挑拨的举动来,增进她的得意。
  我的身体,在这半个月中间,眼见得消瘦了下去,并且因为性欲亢进的结果,持久力也没有了。
  有一次也是晴和可爱的一天午后,我和她上桃叶渡头的六朝揽胜楼去喝了半天茶回来。因为内心紧张,嫉妒激发的原因,我一到家就抱住了她,流了一脸眼泪,尽力的享受了一次我对她所有的权利。可是当我精力耗尽的时候,她却幽闲自在,毫不觉得似的用手向我的头里梳插着对我说:
  “你这孩子,别那么疯,看你近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只疯狗。我出去走走有什么?谁教你心眼儿那么小?回头闹出病来,可不是好玩意儿。你怕我怎么样?我到现在还跑得了么?”
  被她这样的慰抚一番,我的对她的所有欲,反而会更强起来,结果又弄得同每次一样,她反而发生了反感,又要起来梳洗,再装刷一番,再跑出去。
  跑出去我当然是跟在她的后头,旁人当然又要来看她,我的嫉妒当然又不会止息的。于是晚上就在一家菜馆里吃晚饭,吃完晚饭回家,仍复是那一种激情的骤发和筋肉的虐使。
  这一种状态,循环往复地日日断续了下去,我的神经系统,完全呈出一种怪现象来了。
  晚上睡觉,非要紧紧地把她抱着,同怀胎的母亲似的把她整个儿的搂在怀中,不能合眼,一合眼去,就要梦见她的弃我而奔,或被奇怪的兽类,挟着在那里奸玩。平均起来,一天一晚,像这样的梦,总要做三个以上。
  此外还有一件心事。
  一年的岁月,也垂垂晚了,我的一点积贮和向a省署支来的几百块薪水,算起来,已经用去了一大半以上,若再这样的过去,非但月英的欲望,我不能够使她满足,就是食住,也要发生问题。去找事情哩,一时也没有眉目,况且在这一种心理状态之下,就是有了事情,又哪里能够安心的干下去?
  这一件心事,在嫉妒完时,在乱梦觉后,也时时罩上我的心来,所以到了阴历十二月的底边,满城的炮竹,深夜里正放得热闹的时候,我忽然醒来,看了伏在我怀里睡着,和一只小肥羊似的月英的身体,又老要莫名其妙的扑落扑落的滚下眼泪来,神经的弱衰,到此已经达到了极点了。
  一边看看月英,她的肉体,好像在嘲弄我的衰弱似的,自从离开a地以后,愈长愈觉得丰肥鲜艳起来了。她的从前因为熬夜不睡的原因,长得很干燥的皮肤,近来加上了一层油润,摸上去仿佛是将手浸在雪花膏缸里似的,滑溜溜的会把你的指头腻住。一头头发,也因为日夕的梳篦和香油香水等的灌溉,晚上睡觉的时候,散乱在她的雪样的肩上背上,看起来像鸦背的鸟翎,弄得你止不住的想把它们含在嘴里,或抱在胸前。
  年三十的那一天晚上,她说明朝一早,就要上庙里去烧香,不准我和她同睡,并且睡觉之前,她去要了一盆热水来,要我和她一道洗洗干净。这一晚,总算是我们出走以来,第一次的和她分被而卧,前半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向她说了半天,甚至用了暴力把她的被头掀起,我想挤进去,挤进她的被里去,但她拼死的抵住,怎么也不答应我,后来弄得我的气力耗尽,手脚也软了,才让她一个睡在外床,自己只好叹一口气,朝里床躺着,闷声不响,装作是生了气的神情。
  我在睡不着装生气的中间,她倒嘶嘶的同小孩子似的睡着了。我朝转来本想乘其不备,就爬进被去的,可是看了她那脸和平的微笑,和半开半团的眼睛,我的卑鄙的欲念,仿佛也受了一个打击。把头移将过去,只在她的嘴上轻轻地吻了一吻,我就为她的被盖了盖好,因而便好好的让她在做清净的梦。
  我守着她的睡态,想着我的心事,在一盏黄灰灰的电灯底下,在一年将尽的这残夜明时,不知不觉,竟听它敲了四点,敲了五点,直到门外街上有人点放开门炮的早晨。
  是几时睡着的,我当然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我也没有清楚,可是眼睛打开来一看,我只觉得寂静的空气,围在我的四周,寂静,寂静,寂静,连门外的元日的太阳光,都似乎失掉了生命的样子。
  我惊骇起来了,跳出床来一看,火盆里的炭,也已烧残了八九,只有许多雪白雪白的灰,还散积在盆的当中,一个铁杆的三脚架上,有一锅我天天早晨起来喜欢吃的莲子炖在那里。回头向四边更仔细的一看,桌子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再把她的镜箱盒子的抽斗抽将开来一看,里面的梳子篦子和许多粉盒粉扑之类,都不见了,下层盒里,我只翻出了一张包莲子的黄皮纸来。我眼睛里生了火花,在看那几行粗细不匀,歪斜得同小孩子写的一样的字的时候,一声绝叫,在喉咙头咽住,我的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结住了。
  介成,我想走,上什么地方,可还不知道,你不用来追我,我随身只带了你的那只小提包。衣服之类,全还没有动,钱也只拿了五十块。你爱吃的那碗莲子,我给你烤在火上,你自己的身体要小心保养。
  月英
  “啊啊!她走了,她果然走了!”
  这样的想了一想,我的断绝了联络的知觉,又重新恢复了转来,一股同蒸汽似的酸泪,直涌了出来。我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外床她叠好在那里的那条被上。两手紧紧抱着了这一条被,我哭着哭着哭着,哭了一个尽情。
  眼泪流干了,胸中也觉得宽畅了一点的时候,我又立了起来,把房里的东西检点了一检点,可是拿着她曾经用过的东西,把一场一场的细节回想起来,刚止住的眼泪又不自禁地流下来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我看出她当走的时候东西果真一点儿也没有拿去。
  除了我和她这一回在上海买的一只手提皮箧,及二三件日用的衣服器具外,她的衣箱,她的铺盖,都还好好的放在原处。
  一串钥匙,她为我挂在很容易看见的衣钩上,我的一只藏钞票洋钱的小皮筐,她开了之后,仍复为我放在箱子盖上,把内容一看,外层的十几块现洋和三四张十元的钞票她拿走了,里层的一个邮政储金的簿子和一张汇丰银行的五十元钞票,仍旧剩在那里。
  我急忙开房门出去一看,看见院子里的太阳还是很高,放了渴竭的喉咙,我就拼命的叫茶房进来。
  茶房听了我着急的叫声,跑将进来对我一看,也呆住了,问我有什么事情,我想提起声来问他,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是眼泪却先湿了我的喉咙,茶房也看出了我的意思,就也同情我似的柔声告我说:
  “太太今天早晨出去的时候,就告诉我说:‘你好好的侍候老爷,我要上远处去一趟来。现在老爷还睡着哪,你别惊醒了他。若炭火熄了,再去添上一点。莲子也炖上了,小心别让它焦。’只这么几句话。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没有准儿。有什么事情了么?”
  “她,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很早哩!怕还没有到九点。”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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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说(33)


  “三点还没有到罢!”
  “好,好,你去倒一点洗脸水来给我。”
  茶房出去之后,我就又哭着回到了房里,呆呆对她的箱子看了半天,我心上忽儿闪过了一道光明的闪电。
  “她又不是死了,哭她干吗?赶紧追上去,追上去去寻着她回来,反正她总还走得不远的。去,马上去,去追罢。”
  我想到了这里,心里倒宽起来了。收住了眼泪,把翻乱的衣箱等件叠回原处之后,我挺起身来,把衣服整了一整,一边捏紧了拳头向胸前敲了几下,一边自己就对自己起了一个誓:
  “总之我在这世界上活着一天,我就要寻她一天。无论如何,我总要去寻她着来!”
  十三
  门外头是一派快晴的新年气象。
  长街上的店门,都贴满了春联,也有半开的,有的完全关在那里。来往的行人,全穿了新制的马褂袍子,也有拱手在道贺的。
  鼓乐声,爆竹声,小孩的狂噪声,扑面的飞来,绝似夏天的急雨。这中间还有抄牌喊赌的声音。毕竟行人比平时要少,清冷的街上,除了几个点缀春景的游人而外,满地只是烧残了的爆竹红尘。
  我张了两只已经哭红了的倦眼,踉跄走出了旅馆的门,就上马车行去雇马车去。但是今天是正月初一,马夫大家在休息着,没有人肯出来拖我去下关。最后就没有法子,只好以很昂的价,坐了一乘人力车出城。
  太阳已经低斜下去了,出了街市的尽处,那条清冷的路上,竟半天遇不着一个行人,一辆车子。
  将晚的时候,我的车到了下关车站,到卖票房去一看,门关得紧紧,站上的人员,都已去喝酒打牌去了。我以最谦恭的礼貌,对一位管杂役的站员,行了一个鞠躬礼,央求他告诉我今天上天津或上海去的火车有没有了。
  他说今天是元旦,上上海和上天津的火车,都只有早晨的一班。
  我又谦声和气,恨不得拜下去似的问他:
  “今天早晨的车,是几点钟开的?”
  “津浦是六点,沪宁是八点。”
  说着他仿佛是很讨厌我的絮烦似的,将头朝向了别处。我又对他行了一个敬礼,用了最和气的声气问他说: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劳你驾再告诉我一点,今天上上海去的车上,可有一位戴黑绒女帽,穿外国外套的女客?”
  “那我哪儿知道,车上的人多得很哩!”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我因为女人今天早晨跑了,——唉,——跑了,所以……”
  这些不必要的说话,我到此也同乡愚似的说了出来,并且底下就变成了泪声,说也说不下去了。那站员听了我的哭声,对我丢了一眼轻视的眼色,仿佛是把我当作了一个卖哀乞食的恶徒。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站员便走了开去。我不得已也只得一边以手帕擦着鼻涕,一边走出站来。
  车站外面,黄包车一乘也没有,我想明天若要乘早车的话。还是在下关过夜的好,所以一边哭着,一边就从锣鼓声里走向了有很多旅馆开着的江边。
  江边已经是夜景了,从关闭在那里的门缝里一条一条的有几处露出了几条灯火的光来,我一想起初和月英从a地下来的时候的状况,心里更是伤心,可是为重新回忆的原因,就仍复寻到了瀛台大旅社去住。
  宽广空洞的瀛台大旅社里,这时候在住的客人也很少。我住定之后,也不顾茶房的急于想出去打牌,就拉住了他,又问了些和问那站员一样的话。结果又成了泪声,告诉他以女人出走的事情,并且明明知道是不会的,又禁不住的问他今天早晨有没有见到这样这样的一位女人上车。
  这茶房同逃也似的出去了之后,我再想起了城里的茶房对我说的话来,今天早晨她若是于八九点钟走出中正街的说话,那她到下关起码要一个钟头,无论如何总也将近十点的时候,才能够到这里,那么津浦车她当然是搭不着的,沪宁车也是赶不上的。啊啊,或者她也还在这下关耽搁着,也说不定,天老爷呀天老爷,这一定是不错的了,我还是在这里寻她一晚罢。想到了这里,我的喜悦又涌上心来了,仿佛是确实知道她在下关的一样。
  我饭也不吃,就跑了出去,打算上各家旅馆去,都一家一家的去走寻它遍来。
  在黑暗不平的道上走了一段,打开了几家旅馆的门来去寻了一遍,问了一遍,他们都说像这样这样的女人并没有来投宿,他们教我看旅客一览表上的名姓,那当然是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她,就是来住,也一定不会写真实的姓名的。
  从江边走上了后街,无论大的小的旅馆,我都卑躬屈节的将一样的话问了寻了,结果走了十六七家,仍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夜已经深了,店家大家上门的上门,开赌的开赌,敲年锣鼓的在敲年锣鼓了。我不怕人家的鄙视辱骂,硬的又去敲开门来寻问了几家。有一处我去打门,那茶房非但不肯开门,并且在一个小门洞里简直骂猪骂狗的骂了我一阵。我又以和言善貌,赔了许多的不是,仍复将我要寻问的话,背了一遍给他听,他只说了一声,“没有!”啪哒的一响,很重的就把那小门关上了。
  我又走了几处,问了几家,弄得元气也丧尽,头也同分裂了似的痛得不止,正想收住了这无谓的搜寻,走回瀛台旅社来休息的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辆很漂亮的包车。从车灯光里一看,我看见了同月英一样的一顶黑绒女帽,和一件周围有鸵鸟毛的外套,车上坐着的人的脸还没有看清,那车就跑过去了。我旋转了身,就追了上去,一边更放大了胆,举起我那带泪声的喉音,“月英!月英!”的叫了几声。
  前面的车果然停住了,我喜欢得同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马上跳上去一看,在车座里坐着的,是一个比月英年纪更小,也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分明是应了局回来的妓女,看了我的样子也惊了一跳,我又含泪的向她赔了许多不是,把月英的事情简单的向她说了一说。她面上虽则也像在向我表示同情,可是那不做好的车夫,却啐了我一声,又放开大步向前跑走了。
  走回瀛台旅馆里来,已经是半夜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想月英的这回出去,愈想愈觉得奇怪。她若嫌我的没有钱哩,当初就不该跟我。她若嫌我的相儿丑哩,则一直到她出走的时候止,爱我之情是的确有的。况且当初当我和她相识的时候,看她的举动,听她的言语,都不像完全是被动的样子,若说她另外有了情人了哩,则在这一个多月中间,我和她还没有离开一夜过。那个a地的小白脸的陈君哩,从前是和她的确有过关系的,可是现在已经早不在她的心里了,又何至于因此而弃我哩?或者是想起了她在天津的娘了吧?或者是想起了李兰香和那姥姥了罢?但这也不会的,因为本来她对她们就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总想不出她的所以要出走的理由来。若硬的要说,或者是她对于那种放荡的女优生活,又眼热起来了,或者是因为我近来过于爱她了。但是不会的,也不会的,对于女优生活的不满意,是她自己亲口和我说的。我的过于爱她,她近来虽则时时有不满意的表示,但世上哪有对于溺爱自己者反加以憎恶的人?
  我更想想和她过的这一个多月的性爱生活,想想她的种种热烈地强要我的时候的举动和脸色,想想昨晚上洗身的事情和她的最后的那一种和平的微笑的睡脸,一种不可名状的悲苦,从肚底里一步一步的压了上来,“啊啊,今后是怎么也见她不到了,见她不到了!”这么的一想,我的胸里的苦闷,就变了呜呜的哭声流露了出来。愈想止住发声不哭响来,悲苦愈是激昂,结果一声声的哭声,反而愈大。
  这样的苦闷了一晚,天又白灰灰的亮了,车站上机关车回转的声音,也远远传了几声过来,到此我的头脑忽而清了一清。
  “究竟怎么办呢?”
  若昨晚上的推测是对的话,那说不定她今天许还在南京附近,我只须上车站去等着,等她今天上车的时候,去拉她回来就对了。若她已经是离开了南京的话,那她究竟是上北的呢?下南的呢?正想到了这里,江中的一只轮船,婆婆的放了一声汽笛。
  我又昏乱了,因为昨晚上推想她走的时候,我只想到了火车,却没有想到从这里坐轮船,也是可以上汉口,下上海去的。
  忽忙叫茶房起来,打水给我洗了一个脸,我账也不结,付了三块大洋,就匆匆跑下楼来,跑上江边的轮船码头去。
  上码头船上去一问,舱房里只有一个老头儿躺在床上,在一盏洋油灯底下吸烟。我又千对不起万对不起的向他问了许多话。他说元旦起到初五上是封关的,可是昨天午后有一只因积货迟了的下水船,船上有没有搭客,他却没有留心。
  我决定了她若是要走,一定是搭这一只船去的,就谢了那老头儿许多回数,离开了那只码头的趸船。到岸上来静静的一想,觉得还是放心不下,就又和几个早起的工人旅客,走向了西,买票走上那只开赴浦口的联络船去,因为我想万一她昨天不走,那今天总逃不了那六点和八点的两班车的,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个钟头,再回来赶车去上海不迟。
  船起了行,灰暗的天渐渐地带起晓色来了。东方的淡蓝空处,也涌出了几片桃红色的云来,是报告日出的先驱。天上的明星,也都已经收藏了影子,寒风吹到船中。船沿上的几个旅客,一例的喀了几声。我听到了几声从对岸传来的寒空里的汽笛,心里又着了急,只怕津浦车要先我而开,恨不得弃了那只迟迟前进的渡轮,一脚就跨到浦口车站去。
  船到了浦口,太阳起来了,几个萧疏的旅客,拖了很长的影子,从跳板上慢慢走上了岸。我挤过了几组同方向走往车站去的行人,便很急的跑上卖票房前的那个空洞的大厅里去。
  大厅上旅客很少,只有几个夫役在那里扫地打水。我抓住了一个穿制服的车上的役员,又很谦恭的问,他有没有看见这样这样的一个妇人。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又摇头说:“没有!”更把嘴巴一举,叫我自家上车厢里去寻寻看。
  我一乘一乘,从后边寻到前边,又从前边寻到后面,妇人旅客,只看见了三个。三个是乡下老妇人,一个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产者,分明是坐车去拜年去的,还有一个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台上的寒风里,我看见和我同船来的旅客一组一组的进车去坐了,又过了几分钟,唧零零的一响,火车就开始动了。我含了两包眼泪,在月台上看车身去远了,才走出站来,又走上渡轮,搭回到下关来。
  到下关车站,已经是七点多了。究竟是沪宁车,在车站上来往的人也拥挤得很。我买了一张车票进去,先在月台上看来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像月英的妇人,但赶将上去一看,又落了一个空。
  进车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车站上的时候一样,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的看了两遍,然而结果,仍旧是同在浦口的时候一样。
  这一天车误了点,直到两点多钟才到苏州。在车座里闷坐着,我想的尽是些不吉的想头。因为我晓得她在上海只有一个小月红认识,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就把小月红当作了一个王婆。我在幻想她如何的为月英拉客,又如何的为月英介绍舞台的老板。又想到了那个和她在一张床上睡的所谓师傅的如何从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奸,想到了这里几乎使我从车座里跳了起来。幸而正当我苦闷得最难受的时候,车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车寻到三多里的小月红家里去。
  十四
  上海的马路上,也是一样的鼓乐喧天的泛流着一派新年的景象。不过电车汽车黄包车等多了几乘,行人的数目多了一点,其余的样子,店门都关上的街市上的样子,还是和南京一样。
  我寻到了爱多亚路的三多里,打开了十八号的门,也忘记了说新年的贺话,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间我曾经来过一次的亭子间中。
  进去一看,小月红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狞恶的四十来岁的北佬,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对窗坐着在拉胡琴。
  我对他叙了礼,告诉他以前次来过的谢月英是我的女人。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却惊异的问我说:
  “噢,你们还没有回南京去么?”
  我又告诉她,回是回去了,可是她又于昨天早晨走了。接着我又问他,她到这里来过没有,并且问小月红有没有晓得,月英究竟是上哪里去的。
  他摇摇头说:
  “这儿可没有来过,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等她回来的时候,让我问问她看。”
  我问他小月红上哪里去了,他说她去唱戏,还没有回来。我为了他的这一句“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就又充满了希望,笑对他说:
  “她大约是在×世界吧?让我上那儿去寻她去。”
  他说:
  “快是快回来了,可是你去×世界玩玩也好。”
  他并不晓得我的如落火毛虫一样的焦急,还以为我想去逛×世界,我心里虽则在这么想,但嘴上却很恭敬的和他告了别,走了出来。
  毕竟是新年的第二日,×世界的游人,真可以说是满坑满谷。我挤过了许多人,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竟直接的跑到了后台房里,和守门的人说,一定要见一见小月红。她唱的戏还没有上台,然而头面已经扮缚好了。台房里的许多女孩子,因为我直冲了过去,拉着了小月红在絮絮寻问,所以大家都在斜视着朝我们看。问了半天,她仍旧是莫名其妙,我看了她的那一种表情,和头回她师傅的那一种样子,也晓得再问是无益的了,所以只告诉她我仍复住在四马路的那家旅馆里,她以后万一听到或接到月英的消息,请她千万上旅馆里来告诉我一声。末了我的说话又变成了泪声,当临走的时候,并且添了一句说:
  “我这一回若寻她不着,怕就不能活下去了。”
  走出了×世界我仍复上四马路的那家旅馆去开了一个房间。又是和她曾经住过的这旅馆,这一回这样的只身来往,想起旧情,心里的难过,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独坐在房间里细细的回想了一阵那一天早晨,因为她上小月红那里去而空着急的事情,又横空的浮上了心来。
  “啊啊,这果然成了事实了,原来爱情的确是灵奇的,预感的确是有的。”
  这样痴痴呆呆的想了半天,房里的电灯忽然亮了,我倒骇了一跳,原来我用两只手支住了头,坐在那里呆想,竟把时间的过去,日夜的分别都忘掉了。
  茶房开进门来,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只摇摇头,朝他呆看看,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等他带上门出去的时候,我又感到了一种无限的孤独,所以又叫他转来问他说:
  “今天的报呢?请你去拿一份来给我。”
  因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热闹,马上去上了台也说不定,让我来看一看报上的戏目,究竟有没有像她那样的名字和她所爱唱的戏目载在报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说:
  “今天是没有报的,要正月初五起,才会有报。”
  到此我又失了望。但这样的坐在房里过夜,终究是过不过去的,所以我就又问茶房,上海现在有几处坤剧场。他想了一想,报了几处,但又报不完全,所以结果他就说:
  “有几处坤剧场,我也不大晓得,不过你要调查这个,却很容易,我去把旧年的报,拿一张来给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旧报拿来之后,我就将戏目广告上凡有坤剧的戏院地点都抄了下来,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来。因为晓得月英若要去上台,她的真名字决不会登出来的,所以我想费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第35章 小说(34)


  从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戏院里过日子了,可是这一种看戏,实在是苦痛不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身材年龄扮相和她相象的女伶上台,便脱出了眼睛,把身子靠在前去凝视。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两三句戏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样子,反要比不看见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头枯坐着,夹在许多很快乐的男女中间,我想想去年在安乐园的情节,想想和月英过的这将近两个月的生活,肚里的一腔热泪,正苦在无地可以发泄,哪里还有心思听戏看戏呢?可是因为想寻着她来的原因,想在这大海里捞着她来的原因,又不得不自始至终的坐在那里,一个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戏的时候,因为眼睛要张得大,注意着一个个更番上来的女优,所以时间还可以支吾过去。但一到了戏散场后,我不得不拖了一双很重的脚和一颗出血的心一个人走回旅馆来的时候,心里头觉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场去的状态,还要难受。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虽然我当午前戏院未开门的时候,也曾去买了许多她所用过的香油香水和亚媲贡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来,倒在床上香着,可是愈闻到这一种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闭不拢去。即有时勉强的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在那里历历旋转的,仍复是她的笑脸,她的肉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嘴唇。
  有时候,戏院还没有开门,我也常走到大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国铺子的样子间前头去立着。可是看了肉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皮鞋,我就会想到她的那双很白很软的肉脚上去,稍一放肆,简直要想到她的丝袜统上面的部分或她的只穿了鞋袜,立在那里的裸体才能满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当走过四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时候,不得不看见的那些娇小弯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她的亵衣,看见过她的把衬衫解了一半的胸部过的,所以见了那些曾亲过女人的芗泽的衣服,就不得不想到最猥亵的事情上去。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早晨起来,就跑到那些卖女人用品的店门前或洗衣作前头去呆立,午后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戏院去看转来。可是各处的坤戏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还是杳然。旧历的正月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各家报馆也在开始印行报纸了。我于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报馆去登了一个广告:“月英呀,你回来,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复住在四马路××旅馆里候你!”可是登了三天报,仍复是音信也没有。
  种种方法都想尽了,末了就只好学作了乡愚,去上城隍庙及红庙等处去虔诚祷告,请菩萨来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处的签文,及所卜的各处的课,都说是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你且耐心候着罢。同时我又想起了a地所求的那一张签,心里实在是疑惑不安,因为一样的菩萨,分明在那里作两样的预言。
  我因为悲怀难遣,有时候就买了许多纸帛锭锞之类,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里去。寻到一块女人的墓碑,我就把她当作了月英的坟墓,拜下去很热烈的祝祷一番,痛哭一番。大约是这一种祷祝发生了效验了罢,我于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祷祝了回来,忽而在旅馆房门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报上的广告看见,你回来!”我喜欢极了,以为上海的鬼神及卜课真有灵验,她果然回来了。
  我于是马上再去买了许多她所爱用的香油香粉香水之类,包作了一大包,打算回去可以作礼物送她,就于当夜坐了夜车,赶回南京去,因为火车已经照常开车了。
  在火车上当然是一夜没有睡着。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开了一瓶她最爱洒在被上的海利奥屈洛普的香水,摆在鼻子前头,闭上眼睛,闻闻香水,我只当是她睡在我的怀里一样,脑里尽是在想她当临睡前后的那种姿态言语。
  天还没有亮足,车就到了下关,在马车里被摇进城的中间,我心里的跳跃欢欣,比上回和她一道进城去的时候,还要巨大数倍。
  我一边在看朝阳晒着的路旁的枯树荒田,一边心里在默想见她之后,如何的和她说头一句话,如何的和她算还这几天的相思账来。
  马车走得真慢,我连连的催促马夫,要他为我快加上鞭,到后好重重的谢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车来,比马更快的跑上旅馆里去,因为愈是近了,心里倒反愈急。
  终究是到了,到了旅馆门口了。我没有下车,就从窗口里大声的问那立在门口接客的的账房说:
  “太太回来了么?”
  那账房看见是我,就迎了过来说:
  “太太来过了,箱子也搬去了,还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里,说你是就要来的。”
  我听了就又张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账房看我发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惊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着说:
  “您且到房里去看看罢,太太还有信写在那里。”
  我听了这一句话,就又和被魔术封锁住的人仍旧被解放时的情形一样,一直的就跑上里进的房里去。命茶房开进房门去一看,她的几只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来的只是我的一只皮箱,一只书橱,和几张洋画及一叠画架。在我的箱子盖上,她又留了一张字迹很粗很大的信在那里:
  介成:
  我走的时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会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东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见了心里难受。你的物事我一点儿也不拿,只拿了一张你为我画而没有画好的相去。
  介成,我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请你再也不要来追我。
  再见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
  月英
  “啊啊,她的别我而去,原来是为了我的身体不强!”
  我这样的一想,一种羞愤之情,和懊恼之感,同时冲上了心头。但回头一想,觉得同她这样的别去,终是不甘心的,所以马上就又决定了再去追寻的心思,我想无论如何总要寻她着来再和她见一面谈一谈,我收拾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来问说:
  “太太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三四天以前来的。”
  “她在这儿住了一夜么?”
  “嗳,住了一夜。”
  “行李是谁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么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晓得她是上a地去的,大约一定是仍复去寻那个小白脸的陈君去了罢。我一边在这样的想着,一边也起了一种恶意,想赶上a地去当了那小白脸的面再去辱骂她一场。
  先问了问茶房,他说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话,叫他开了账来,为我打叠行李,马上赶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旅馆的老板一见我去,就很亲热的对我拱了拱手,先贺了我的新年,随后问我说:
  “您老还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脸色这样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听他这一问,就知道他并不晓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还当我是没有离开过a地的样子。我就也装着若无其事的面貌问他说:
  “住在这儿的几个女戏子怎么样了?”
  “啊啊,她们啊,她们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罢?”
  我和他谈了几句闲天,顺便就问了他那一位小白脸陈君的住址,他忽而惊异似的问我说:
  “您老还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嚇,这一位陈先生,真可惜,年纪还很轻哩!”
  我突然听了这一句话,心口里忽而凉了一凉,一腔紧张着的嫉妒和怨愤,也忽而松了一松,结果几礼拜来的疲劳和不节制,就从潜隐处爬了出来,征服了我的身体。勉强踉跄走出了旅馆门,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的肉体的衰竭和心脏的急震。在微雪里叫了一乘黄包车,教他把我拉上圣保罗病院去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车上,我只微微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尖渐渐直逼上了心头。我觉得危险,想叫一声又叫不出口来,舌头也硬结住了。我想动一动,然后肢体也不听我的命令。忽儿我觉得脑门上又飞来了一块很重很大的黑块,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后叙
  五六年前头,我在a地的一个专门学校里教书。这风气未开的a城里,闲来可以和他们谈谈天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在同一个学校里教英文的一位美国宣教师,似乎也在感到这一种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两个月,他就和我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业后将近三个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后,我在一间朝南的住房里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闯了进来。他和我喝喝咖啡,谈谈闲天,不知不觉竟坐了一个多钟头。门房把新到的我的许多外国杂志送进来了,我就送了几份给他,教他拆开来看,同时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国印行的关于文学艺术的月刊,将封面拆了,打开来读。
  翻了几页,我忽看见了一个批评本年巴黎沙隆画展的文章,中间有一段,是为一个入选的中国留学生的画名《失去的女人》捧场的,此画的作者,不晓是哪几个中国字,但外国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几行,就指给我的那位美国朋友看,并且对他说:
  “我们中国留学生的画,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画展里入选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么似的。想了两三分钟,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对我叫着说:
  “我想起了,这画家是我认识的。”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起来,就问他是在美国认识的呢还是在欧洲认识的?因为我这位美国朋友,从前也曾到过欧洲的,他很喜欢的笑着说:“也不是在美国,也不是在欧洲,是在这儿遇见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说说明白。他就张着嘴笑着说:
  “这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个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脏病,昏倒在雪窠里,后来被人送到了我们的医院里来。他在医院里住了五个多月,因为我是每礼拜到医院里去传道的,所以后来也和他认识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忧郁很深的样子,所以得空也特别和他谈些教义和圣经之类,想解解他的愁闷。有一次和他谈到了祈祷和忏梅,我说,我们的愁思,可以全部说出来全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这一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教会里的祈祷和忏悔,意义就在这里。他听了我这一段话,好像是很感动的样子,后来过了几天,我于第二次去访他的时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祷告,祷告完后,他就在枕头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忏悔录来给我看。这篇忏悔录,稿子还在我那里,我下次可以拿来给你看的,真写得明白详细。他出院之后,听说就到欧洲去了,我想这一定就是他,因为我记得我曾经在一本姓名录上写过这一个ccwang的名字。”
  过了几天,他果然把那篇忏悔录的稿子拿了来给我看,我当时读后,也感到了一点趣味,所以就问他要了来藏下了。
  前面所发表的,是这一篇忏悔录的全文,题名的“迷羊”两字是我为他加上去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达夫志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一月至一九二八年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一至五号)
  逃走本篇最初发表时,题为《盂兰盆会》;收入《达夫全集》第六卷《薇蕨集》时,改题为《逃走》。
  圆通庵在东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岩石苍苔等,都像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赭石,点缀得虽很凌乱,但也很美丽。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虽则已经枯了,但秋天的实实在在的一点芦花浅水,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城河上架着一根石桥,经过此桥,一直往西,可以直达到热闹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叶,传达了秋的消息,几日间的凉意,把这小小的f市也从暑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转来,又是市民举行盂兰盆会盂兰盆会:每逢夏历七月十五,佛教徒为超度祖先而举行的佛教仪式。的时节了。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特别的盛大,因为正和新塑的一尊韦驮佛像开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墙上贴在那里的那张黄榜上写着有三天三夜的韦驮经忏和一堂大施饿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错在f市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篮,套着黄袋,在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在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夹着在走的,有一位体貌清癯,头发全白,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手里支着一枝龙头木杖的老妇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长衫,提着香篮,在作她的先导。她似乎是本地的缙绅人家的所出,一路上来往的行人,见了她和她招呼问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个人远跑开去,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可爱的喉音叫着:
  “澄儿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儿者,总红着脸,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野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净碧的长空里,时时飞过一块白云,野景就立刻会变一变光线,高地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等一息再一齐放出声来。
  这一次澄儿又被叫了,他就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脸上露着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光着了他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对她说:
  “奶奶!你走得快一点吧,少和人家说几句话,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
  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听了他这怨声,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满脸慈和的笑容安抚他说:
  “乖宝,今天可难为你了。”
  走到将近石桥旁边的三叉路口的时候,澄儿偶然举起头来,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远远却看见了一位额上披着黑发,皮肤洁白,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向着到圆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他一眼看了就晓得是她家里的使唤丫头,后面慢慢跟着的,当然是她的母亲。澄儿的心跳跃起来了,脸上也立时涨满了血潮。他伏倒了头,加紧了脚步,拼命的往石桥上赶,意思是想跑上她们的先,追过她们的头,不被她们看见这一种窘状。赶走了十几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来了;这一回他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的柔顺,不再静站在道旁等她了,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妇谈天了,而这寡妇的女儿小莲英哩,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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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小说(35)


  郁达夫故居(浙江富阳)他急急的走着,一面在他昏乱的脑里,却在温寻他和莲英见面的前后几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莲英,他很明细地记着的,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刚从小学校放学出来,偶尔和几位同学,跑上了轮船码头,想打那里经过之后,就上东山前的雷祖殿去闲耍的,可是汽笛叫了两声,晚轮船正巧到了码头了,几位朋友就和他一齐上轮船公司的码头岸上去看了一回热闹。在这热闹的旅客丛中,他突然看见了这一位年纪和他相仿,头上梳着两支丫髻,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莲英。他看得疯魔了,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他也没有听到。一直到旅客走尽,莲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他的同学中间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取笑他说:
  “喂!树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是住在我们间壁的陶寡妇的女儿小莲英,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听到了这位淘气同学的嘲笑,他才同醒了梦似的回复了常态,涨红了脸,和那位同学打了起来。结果弄得雷祖殿也没有去成,他一个人就和他们分了手跑回到家里来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绝迹不敢去走,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时候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路线绕之又绕,捏了几把冷汗,鼓着勇气,费许多顾虑,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和几口关闭上的门窗而已。可是关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动静行止,他却自然而然不知从哪里得来地听得十分的详细。他晓得她家里除她母亲而外,只有一个老佣妇和一个使唤的丫头。他晓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晓得她在f市住着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几个女孩。他更晓得一位他的日日见面,再熟也没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情,他却也是在装作无意的中间,从这位珍珠那里听取了来的。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他是没有的,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到莲英的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呢,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
  第二次的和她见面,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当城隍庙在演戏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样,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戏。他们的座位恰巧在她们的前面,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和坐在针毡上一样,头也不敢朝一朝转来,话也不敢说一句。昏昏的过了半夜,等她们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当然看的是什么几出戏,和那一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来了。
  第三次的相见,是去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许多小孩,和一群龙灯乐队,经过了她的门口。他虽则在热闹乱杂之中瞥见了她一眼,但当他正行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却把双眼朝向了别处,装作了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边急急的走着,一边就在昏乱的脑里想这些过去的情节。想到了今天的逃不过的这一回公然的相见,他心里又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逃走罢!”他想,“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从后门逃出,逃上东山顶上去罢!”想定了这一个逃走的计策之后,他的脚步欲加走得快了。
  赶过了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将近庵门的台阶的时候,门前站着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见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赶什么?”
  听到了这认识的老道的语声,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难者一样,脸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脸笑容。抢上了几步,将香篮交给了老道,他就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篮交给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挤进了庵门,穿过了大殿,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钱塘江岸的一个小县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户人家。因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东行,所以在往昔帆船来往的时候,f市却是一个停船暂息的好地方。可是现在轮船开行之后,f市的商业却凋敝得多了。和从前一样地清丽可爱的只是环绕在f市周围的旧日的高山流水。实在这f市附近的天然风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决不是离此不远的浓艳的西湖所能比得上万分之一的。一条清澄澈底的江水,直泻下来,到f市而转换行程,仿佛是南面来朝的千军万马。沿江的两岸,是接连不断的青山,和遍长着杨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东,因而江心开畅,比扬子江的下流还要辽阔。隔岸的烟树云山,望过去缥缈虚无,只是青青的一片。而这前面临江的f市哩,北东西三面,又有婉蜒似长蛇的许多山岭围绕在那里。东山当市之东,直冲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来,绝似在卧饮江水的蚊龙的头部。满山的岩石,和几丛古村里的寺观僧房,又绝似蚊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东山迤逦北延,愈进愈高,连接着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岭,兀立在f市的北面,却作了挡住北方烈悍之风的屏障。舒姑山绕而西行,像一具长弓,弓的西极,回过来遥遥与大江西岸的诸峰相接。
  像这样的一个名胜的f市外,寺观庵院的毗连兴起原是当然的事情。而在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间,楼台建筑得比较完美的,要算东山头上高临着江渚的雷祖师殿,和殿后的恒济仙坛,与在东山西面,靠近北郊的这一个圆通庵院。
  树澄逃出了庵门,从一条斜侧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听见脚下庵里亭铜亭铜的钟磐声响了。渐爬渐高,爬到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太阳光已在几棵老树的枝头,同金粉似的洒了下来。这时候他胸中的跳跃,已经平稳下去了。额上的珠汗,用长衫袖子来擦了一擦,他又回头来向西望了许多时候。脚下圆通庵里的钟磐之声,愈来愈响了,看将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几缕香烟,在空中飞扬缭绕,虽然是很细,但却也很浓。更向西直望,是一块有草树长着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万千烟户了。太阳光平晒在这些草地屋瓦和如发的大道之上,野路上还有络绎不绝的许多行人,如小动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圆通庵里走来。更仰起头来从树枝里看了一忽茫苍天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哭,但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他想笑,但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这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忽儿听见山下半峰中他所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语响了。他才从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了山顶一座古庙的壁后去躲藏。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并且又径仄难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又因为几月来夏雨的浇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听见了山下小径上的人语,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也在和他一样的爬山望远的;可是进到了古庙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没有听出什么动静来。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虚,疑耳朵的听觉的时候,却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在说话了:
  “阿香!这里多么高啊,你瞧,连那奎星阁的屋顶,都在脚下了。”
  听到了这声音,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凝住了,脸上也马上变成了青色。他屏住气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但耳朵里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鼓动得特别的响。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也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他听见阿香的脚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宽了宽。又静默挨忍了几分如年的时刻,他觉得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把身体挺直了起来,从瓦楞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预算大错了,离窗外不远,在一棵松树的根头,莲英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她身体的全部,他看不到,从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见了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边上,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紧,这明明是带忧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不晓有多少时候,身体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气息也吐不出来了,苦闷,惊异,怕惧,懊恼,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一切的知觉,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梦里似的听到了一声阿香在远处叫她的声音,他又只觉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个侧面忽儿消失了。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他的睁开的两只大眼,还是呆呆的睁着在那里,在看山顶上的空处。直到一阵山下庵里的单敲皮鼓的声音,隐隐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时候,他的神思才恢复了转来。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篮,撇下了中午圆通庵里飨客的丰盛的素斋果实,一出那古庙的门,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走了,头也不敢回一回,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大众文艺》月刊第一期)
  杨梅烧酒
  病了半年,足迹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说法,是去转换转换空气;照旧的说来,也好去拔除拔除邪孽的不祥;总之久蛰思动,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气候,这一个火热的土王用事的气候,实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阔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温泉地带、北戴河、威海卫、青岛、牯岭等避暑的处所。但是衣衫褴褛,粥不全粥不全:连稠粥都不怎么能喝得上,形容生活条件拮据。的近半年来的经济状况,又不许我有这一种模仿普罗大家的阔绰的行为。寻思的结果,终觉得还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费来得省一点,此外我并且还有一位旧友在那里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灯昏洒满的街头,也可以去和他叙一叙七八年不见的旧离情。
  像这样决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经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应时的杨梅烧酒了。
  屋外头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点似的伏里的阳光伏里的阳光,三伏天的阳光。,湖面上满泛着微温的泥水和从这些泥水里蒸发出来的略带腥臭的汽层儿。大道上车夫也很少,来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饭馆的灰尘积得很厚的许多桌子中间,也只坐有我们这两位点菜要先问一问价钱的顾客。
  他——我这一位旧友——和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见了。说起来实在话也很长,总之,他是我在东京大学里念书时候的一位预科的级友。毕业之后,两人东奔西走,各不往来,各不晓得各的住址,已经隔绝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处募款,说:“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现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个慈善团体的××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诸大善士,无论和某某相识或不相识的,都希望惠赐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这一位旧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居然也从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两块钱来,郑重其事地汇寄到了上海的××病院。在这××病院内,我本来是有一位医士认识的,所以两礼拜前,他的那两元义捐和一封很简略的信终于由那一位医士转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这封信,并且另外更发见了有几处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发表的事情之后,向远近四处去一打听,我才原原本本的晓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把戏。而这一出实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剧,现在却终于成了我们两个旧友的再见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头上有补缀的一件夏布长衫,进饭馆之后,这件长衫却被两个纽扣吊起,挂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的野蛮形状。当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来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经有两个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却正是在上海动身以前刚花了五毫银币新买的国货。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同在东京初进大学预科的那一年,也还是一个样儿。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似乎是刚剃过了三两天的样子,长得正有一二分厚,远看过去,他的下巴像一个倒挂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鱼。说也奇怪,我和他同学了四五年,及回国之后又不见了七八年的中间,他的这一簇绕腮胡,总从没有过长得较短一点或较长一点的时节。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来的时候,这胡须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时候,也不会发生变化似的。他的两只似乎是哭了一阵之后的肿眼,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只是朦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额角仍旧是那么宽,颧骨仍旧是高得很,颧骨下的脸颊部仍旧是深深地陷入,窝里总有一个小酒杯好摆的样子。他的年纪,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看起来,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二岁止的中间,无论哪一个年龄都可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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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说(36)


  当我从火车站下来,上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暑期英算补习学校——这学校也真是倒霉,简直是像上海的专吃二房东饭的人家的两间阁楼——里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上课。一间黑漆漆的矮屋里,坐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视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转了身,伸长了时时在起痉挛的手,尽在黑板上写数学的公式和演题,屋子里声息全无,只充满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笔的响声。因此他那一个圆背和那件有一大块被汗湿透的夏布长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楼下向他们房东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楼上一定是听见的,同时在这样静寂的授课中间,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楼去的脚步声,他总也不会不听到的。当我上楼之后,他的学生全部向我注视的一层眼光,就可以证明,但是向来神经就似乎有点麻木的他,竟动也不动一动,仍在继续着写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静静的在后一排学生的一个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题在黑板上写满了,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又朝黑板空咳了两三声,又把粉笔放下,将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净,才慢慢的转身来。这时候他的额上嘴上,已经盛满了一颗颗的大汗,他的红肿的两眼,大约总也已满被汗水封没了吧,他竟没有看到我而若无其事的又讲了一阵,才宣告算学课毕,教学生们走向另一间矮屋里去听讲英文。楼上起了动摇,学生们争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间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来,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湿的肩头上拍了一拍。
  “噢,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
  “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
  “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
  “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的谈起别后的天来。
  “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
  “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的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
  “我么?像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
  “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吧?”
  “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
  “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像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
  “这大约是因为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毒害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的有了一点知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
  “嗳,嗳,说起来知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知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成功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
  “嗳,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
  “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佚广告,嗳,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张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嗳,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
  “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么?”
  “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呀,你说多么占利啊!嗳,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可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厂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
  “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的拿着杨梅在往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的说着:
  “嗳,嗳,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斯断格拉斯:钢化玻璃。。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的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
  “喂,老同学,朋友,再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
  “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两杯盛得满满的杨梅与酒来,摆在我们的面前。他又同从前一样的闭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个杨梅,一个杨梅的往嘴里送。我这时候也有点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将两手叉住了头打瞌睡,但是在还没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听见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说:
  “啊,真痛快,痛快,一万块钱!一所湖滨的住宅!一个老同学,一位朋友,从远地方来,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为被他这样的在那里叫着,所以终于睡不舒服。但是这伏天的两杯杨梅烧酒和半日的火车旅行,已经弄得我倦极了,所以很想马上去就近寻一个旅馆来睡一下。这时候正好他又睁开眼来叫我干第三杯烧酒了,我也顺便清醒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这杯似甘非甘的烧酒落肚,我却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过来算账。他看见了堂倌过来,我在付账了,就同发了疯似的突然站起,一只手叉住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的掷上了我的面部。“扑嗒”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发了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么?”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的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的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的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夜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的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
  “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吧!”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
  一九三○年八月作
  (原载一九三○年七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号)
  她是一个弱女子本篇于一九三二年四月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后,六月被上海市国民党当局指为“普罗文艺”,遭查禁。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经作者删节,并改题为《饶了她》,再次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一九三四年四月又被指为“诋毁政府”而受禁。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
  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上
  一
  她的名字叫郑秀岳。上课之前点名的时候,一叫到这三个字,全班女同学的眼光,总要不约而同的会聚到她那张蛋圆粉腻的脸上去停留一刻;有几个坐在她下面的同学,每会因这注视而忘记了回答一声:“到!”男教员中间的年轻的,每叫到这名字,也会不能自已地将眼睛从点名簿上偷偷举起,向她那双红润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试一个急速贪恋的鹰掠。虽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紧紧的蓝布衫儿,褶绉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的这张粉脸,这双肉手,这两条圆而且长的白袜腿脚,似乎特别的相称,特别的合式。
  全班同学的年龄,本来就上下不到几岁的,可是操起体操来,她所站的地位总在一排之中的第五六个人的样子。在她右手的几个,也有瘦而且长,比她高半个头的;也有肿胖魁伟,像大寺院门前的金刚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状更是畸畸怪怪,变态百出了,有几个又矮又老的同学,看起来简直是像欧洲神话里化身出来的妖怪婆婆。
  暑假后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郑秀岳的座位变过了。入学考试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到了开学后的阳历九月,残暑还在蒸人。开校后第二个礼拜六的下午,郑秀岳换了衣服,夹了一包书籍之类的小包站立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探望,似乎想在许多来往喧嚷着的同学、车子、行人的杂乱堆里,找出她家里来接她回去的包车来。
  许多同学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门前搁在那里等候的车辆也少下去了,而她家里的那乘新漆的钢弓包车依旧还没有来。头上面猛烈的阳光在穿过了树荫施威,周围前后对几个有些认得的同学少不得又要招呼谈几句话,家里的车子寻着等着可终于见不到踪影,郑秀岳当失望之后,脸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来,纱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湿透了两个圈儿。略把眉头皱了一皱,她正想回身再走进校门去和门房谈话的时候,从门里头却忽而叫出了一声清脆的唤声来:
  “郑秀岳,你何以还没有走?”
  举起头来,向门里的黑荫中一望,郑秀岳马上就看出了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和她在讲堂上是同座的冯世芬的脸。
  “我们家里的车子还没有来啦。”
  “让我送你回去,我们一道坐好啦。你们的家住在哪里的?”
  “梅花碑后头,你们的呢?”
  “那顶好得咧,我们住在太平坊巷里头。”
  郑秀岳踌躇迟疑了一会,可终被冯世芬的好意的劝招说服了。
  本来她俩,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两个。入学试验是冯世芬考的第一,这次暑假考后,她却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两人的平均分数,相去只有一三五的差异,所以由郑秀岳猜来,想冯世芬心里总未免有点不平的意气含蓄在那里。因此她俩在这学期之初,虽则课堂上的坐席,膳厅里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处十余日间,郑秀岳对她终不敢有十分过于亲密的表示。而冯世芬哩,本来就是一个理性发达,天性良善的非交际家。对于郑秀岳,她虽则并没有什么敌意怀着,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缔结深交。但这一次的同车回去,却把她两人中间的本来也就没有什么的这一层隔膜穿破了。
  当她们两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车去的中间,门房间里,却还有一位二年级的金刚,长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里偷看她们。她的脸上,满洒着一层红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过平常的长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时候,裁缝店总要她出加倍的钱,因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说起话来,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咙,就似乎是徐千岁在唱《二进宫》。但她家里却很有钱,狮子鼻上架在那里的她那副金边眼镜,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资产阶级的女孩儿的艳羡的目标。初进学校的时候,她的两手,各带着三四个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里的,后来被舍监说了,她才咕哝着“那有什么,不带就不带好啦”的泄气话从手上除了下来。她很用功,但所看的书,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图》之类的旧式小说。最新的也不过看到了鸳鸯蝴蝶式的什么什么姻缘。她有一件长处,就是在用钱的毫无吝惜,与对同学的广泛的结交。
  她立在门房间里,呆呆的看郑秀岳和冯世芬坐上了车,看她们的车子在太阳光里离开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语地咂了一咂舌说:
  “啐,这一对小东西倒好玩儿!”
  她脸上同猛犬似的露出了一脸狞笑,老门房看了她这一副神气,也觉得好笑了起来,就嘲弄似的对她说笑话说:
  “李文卿,你为啥勿同她们来往来往?”
  李文卿听了,在雀斑中间居然也涨起了一阵红潮,就同壮汉似的呵呵哈哈的放声大笑了几声,随后拔起脚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里面的宿舍中去了。
  王映霞晚年在上海寓所留影二
  梅花碑西首的谢家巷里,建立有一排朝南三开间,前后都有一方园地的新式住屋。这中间的第四家黑墙门上,钉着一块泉唐郑的铜牌,便是郑秀岳的老父郑去非的隐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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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说(37)


  郑去非的年纪已将近五十了,自前妻生了一个儿子,不久就因产后伤风死去之后,一直独身不娶,过了将近十年。可是出世之后,辗转变迁,他的差使却不曾脱过,最初在福建做了两任知县,卸任回来,闲居不上半载,他的一位好友,忽在革命前两年,就了江苏的显职,于是他也马上被邀了入幕。在幕中住了一年,他又因老友的荐挽,居然得着了一个扬州知府的肥缺。本来是优柔不断的好好先生的他,为几个幕中同事所包围,居然也破了十年来的独身之戒,在接任之前,就娶了一位扬州的少女,为他的掌印夫人。结婚之后,不满十个月,郑秀岳就生下来了。当她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她的异母共父,在上海学校里念书的那位哥哥,忽在暑假考试之前染了霍乱,不到几日竟病殁了在上海的一家病院之中。
  郑去非于痛子之余,中年心里也就起了一种消极的念头。民国成立,扬州撤任之后,他不想再去折腰媚上了,所以便带了他的娇妻幼女,搬回到了杭州的旧籍泉唐。本来也是科举出身的他,墨守着祖上的宗风,从不敢稍有点违异,因之罢仕归来,一点俸余的积贮,也仅够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
  政潮起伏,军阀横行,中国在内乱外患不断之中时间一年年的过去,郑秀岳居然长成得秀媚可人,已经在杭州的这有名的女学校里,考列在一级之首了。
  冯世芬的车子,送她到了门口,郑秀岳拉住了冯世芬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车来,一同进去吃点点心。
  郑家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同学来家,自然是欢喜得非常,但开头的第一句,郑秀岳的母亲,却告诉她女儿说:“车夫今天染了痧气,午饭后就回了家。最初我们打电话打不通,等到打通的时候,门房说你们已经坐了冯家的包车,一道出校来了。”
  冯世芬伶伶俐俐地和郑家伯父伯母应对了一番,就被郑秀岳邀请到了东厢房的她的卧室。两人在卧房里说说笑笑,吃吃点心,不知不觉,竟梦也似的过了两三个钟头。直到长长的午后,日脚也已经斜西的时候,冯世芬坚约了郑秀岳于下礼拜六,也必须到她家里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车别去。
  太平坊巷里的冯氏,原也是杭州的世家。但是几代下来,又经了一次辛亥的革命,冯家在任现职的显官,已经没有了。尤其是冯世芬的那一房里,除了冯世芬当大,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之外,财产既是不多,而她的父亲又当两年前的壮岁,客死了在汉阳的任所。所以冯世芬和母亲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郑秀岳她们差仿不多。尤其是杭州人的那一种外强中干,虚张门面的封建遗泽,到处在鞭挞杭州固有的旧家,而使他们做了新兴资产阶级的被征服者被压迫者还不敢反抗。
  冯世芬到了家里,受了她母亲的微微几声何以回来得这样迟的责备之后,就告诉母亲说:
  “今天我到一位同学郑秀岳家里去耍子了两个钟头,所以回来迟了一点,我觉得她们家里,要比我们这里响亮得多。”
  “芬呀,人总是不知足的。万事都还该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话,那我们又何必搬回到这间老屋里来住哩?在汉阳江上那间洋房里住住,岂不比哪一家都要响亮?万般皆由命,还有什么话语说哩!”
  在这样说话的中间,她的那双泪盈盈的大眼,早就转视到了起坐室正中悬挂在那里的那幅遗像的高头。冯世芬听了她母亲的这一番沉痛之言,也早把今天午后从新交游处得来的一腔喜悦,压抑了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她才开始说:
  “娘娘,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在羡慕人家,这一点骨气,大约你总也晓得我的。不过你老这样三不是地便要想起爸爸来这毛病,却有点不大对,过去的事情还去说它作什么!难道我们姊弟三人,就一辈子不会长大成人了么?”
  “唉,你们总要有点志气,不堕家声才好啊?”
  这一段深沉的对话,忽被外间厅上的两个小孩的脚步跑声打断了。他们还没有走进厅旁侧门之先,叫唤声却先传进了屋里。
  “娘娘,今天车子作啥不来接我们?
  “娘娘,今天车子作啥不来接我们?”
  跟着这唤声跑进来的,却是两个看起来年纪也差不仿多,面貌也几乎是一样的十二三岁的顽皮孩子。他们的相貌都是清秀长方,像他们的姊姊。而鼻腰深处,张大着的那一双大眼,一望就可以知道这三人,都便是那位深沉端丽的中年寡妇所生下了的姊弟们。
  两孩子把书包放上桌子之后,就同时跑上了他们姊姊的身边,一个拉着了一只手,昂起头笑着对她说:
  “大姊姊,今天有没有东西买来?”
  “前礼拜六那样的奶油饼干有没有带来?”
  被两个什么也不晓得的天使似的幼儿这么一闹,刚才罩在起坐室里的一片愁云,也渐渐地开散了。冯夫人也带着苦笑,伸手向袋里摸出了几个铜元,就半嗔半喜地骂着两个小孩说:“你们不要闹了,喏,拿了铜板去买点心去。”
  三
  秋渐渐的深了,郑秀岳和冯世芬的交谊,也同园里的果实和甘草一样,追随着时季而到了成熟的黄金时代。上课,吃饭,自修的时候,两人当然不必说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时候,她们也一刻儿都舍不得分开。宿舍里的床位,两人本来是中间隔着一条走路,面对面对着的。可是她们还以为这一条走路,便是银河,深怨着每夜舍监来查宿舍过后,不容易马上就跨渡过来。所以郑秀岳就想了一个法子,和一个睡在她床背后和她的床背贴背的同学,讲通了关节,叫冯世芬和这位同学对换了床位。于是白天挂起帐子,俨然是两张背贴背的床铺,可是晚上帐门一塞紧,她们俩就把床背后的帐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来爬去。
  每礼拜六的晚上,则不是郑秀岳到冯家,便是冯世芬到郑家去过夜。又因为郑秀岳的一刻都抛离不得冯世芬之故,有几次她们俩简直到了礼拜六也不愿意回去。
  人虽然是很温柔,但情却是很热烈的郑秀岳,只教有五分钟不在冯世芬的边上,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所遗弃的人,心里头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之感,简直苦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但两人在一道的时候,不问是在课堂上或在床上,不问有人看见没有看见,她们也只不过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别的行为,确实想也不会想到的。
  同学中间的一种秘密消息,虽则传到她们耳朵里来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爱和人同铺,如何的临睡时一定要把上下衣裤脱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带在身边之类的消息,她们听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们却始终没有懂得这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义。
  将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郑秀岳因为前几天和冯世芬同用了几天功,温了些课,身体觉得疲倦得很。起床钟打过之后,冯世芬屡次催她起来起来,她却只睡着斜向着了冯世芬动也不动一动。忽儿一阵腰酸,一阵腹痛,她觉得要上厕所去了,就恳求冯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溲回来之后,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课。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却脸色变得灰白,眼睛放着急迫的光,满面惊惶地跑回到床上来了。到了去床还有十步距离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咙急叫着说:
  “冯世芬!冯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边,她就又急急的说:
  “冯世芬,我解了溲之后,用毛纸揩揩,竟揩出了满纸的血,不少的血!”
  冯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骇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了,但等听到了最后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因为冯世芬比郑秀岳大两岁,而郑秀岳则这时候还刚满十四,她刚来报名投考的时候,却是瞒了年纪才及格的。
  郑秀岳成了一个完全的女子了,这一年年假考考毕之后,刚回到家里还没有住上十日的样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经验。
  她的容貌也越长得丰满起来了。本来就粉腻洁白的皮肤上,新发生了一种光泽,看起来就像是用绒布擦熟了的白玉。从前做的几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着了。胸部腰围,竟大了将近一寸的尺寸。从来是不大用心在装修服饰上的她,这一回年假回来,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买了不少的化妆杂品。
  天气晴暖的日子,和冯世芬上湖边上闲步,或湖里去划船的时候,现在她所注意的,只是些同时在游湖里的富家子女的衣妆样式和材料等事情。本来对家庭毫无不满的她,现在却在心里深深的感觉起清贫的难耐来了。
  究竟是冯世芬比她大两岁年纪,渐渐地看到了她的这一种变化,每遇着机会,便会给她以很诚恳的教诫。譬如有一次她们俩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时候,忽而从前面埠头的一只大船上,走下来了一群大约是军阀的家室之类的人。其中有一位类似荡妇的年轻太太,穿的是一件仿佛由真金线织成的很鲜艳的袍子。袍子前后更绣着两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远看起来,简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紧跟着她后面的是一位年纪也很轻的,臂上还搭着一件长毛乌绒面子乌云豹皮里子的斗篷在那里。郑秀岳于目送了她们一程之后,就不能自己的微叹着说:
  “一样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样才算是不枉过了一生。”
  冯世芬接着就讲了两个钟头的话给她听。说,做人要自己做的,浊富不如清贫,军阀、资本家、土豪劣绅的钱都是背了天良剥削来的,衣饰服装的美不算是伟大的美,我们必须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来才算是伟大,清贫不算倒霉,积着很多造孽钱来夸示的人,才是最无耻的东西,虚荣心是项顶无聊的一种心理,女子的堕落阶段的第一段便是这虚荣心,有了虚荣心就会生嫉妒心了,这两种坏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轻自己、不谋独立、专想依赖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这种心思,一个人就永没有满足快乐的日子了,钱财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驾驭钱财反被钱财所驾驭那还算得是人么?
  冯世芬说到了后来,几乎兴奋得要出眼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她实在也是受着资本家土豪的深刻压迫的一个穷苦女孩儿。
  四
  郑秀岳冯世芬升入了两年级之后,坐位仍然没有分开,这一回却是冯世芬的第一,郑秀岳的第二。
  春期开课后不满一个月的时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学校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演说竞赛会。在联合大会未开之前,各学校都在预选代表,练习演说。郑秀岳她们学校里的代表举出了两个来,一个是三年级的李文卿,一个是二年级的冯世芬。但是联合大会里出席的代表是只限一校一个的。所以在联合大会未开以前的一天礼拜六的晚上。她们代表俩先在本校里试了一次演说的比赛。题目是《富与美》,评判员是校里的两位国文教员。这中间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担任的是讲解古文诗词之类的功课,年纪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虽则年纪很大,但头脑却很会变通,可以说是旧时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讲古文并不拘泥于一格,像放大的缠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话文,他也是去选读,而他自己也会写写。其他的一位,姓张名康,是专教白话文新文学的先生,年纪还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对学生说只有二十几岁,可是客观地观察他起来,大约比二十几岁总还要老练一点。张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焕发,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几年,并不曾进过学堂,而写起文章来,却总娓娓动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学毕业而在当教员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于是他就顶替了他的宗兄,开始教起书来。
  那一晚的演说《富与美》,系由李文卿作正而冯世芬作反的讲法的。李文卿用了她那一副沙喉咙和与男子一样的姿势动作在讲台上讲了一个钟头。内容的大意不过是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对面是穷,便是最大的罪恶。人富了,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还可以以金钱去买许多许多别的不能以金钱换算的事物。那些什么名誉,人格,自尊,清节等等,都是空的,不过是穷人用来聊以自娱的名目。还有天才,学问等等也是空的,不过是穷人在那里吓人的傲语。会扩地皮积巨富的人,才是实际的天才,会乱钻乱剥,从无论什么里头都去弄出钱来等事情,才是实际的学问。什么叫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要顾到这些的时候,那你早就饿杀了。有了钱就可以美,无论怎么样的美人都买得到。只教有了钱,那身上家里,就都可以装饰得很美丽。所以无钱就是不能够有美,就是不美。”
  这是李文卿的演说的内容大意,冯世芬的反对演说,大抵是她时常对郑秀岳说的那些主义,她说要免除贫,必先打到富。财产是强盗的劫物,资本要为公才有意义。对于美,她主张人格美劳动美自然美悲壮美等,无论如何总要比肉体美装饰美技巧美更加伟大。
  演说的内容,虽是冯世芬的来得合理,但是李文卿的沙喉咙和男子似的姿势动作,却博得了大众的欢迎。尤其是她从许多旧小说里读来的一串串的成语,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之类的口吻,插满在她那篇演说词里,所以更博得了一般修辞狂的同学和李得中先生的赞赏。但等两人的演说完后,由评判员来取决判断的当儿,那两位评判员中间,却惹起了一场极大的争论。
  李得中先生先站起来说李文卿的姿势喉音极好,到联合大会里去出席,一定能够夺得锦标,所以本校的代表决定是李文卿,他对锦标两个字,说得尤其起劲,翻翻覆覆地竟说了三次。而张康先生的意见却正和李先生的相反,他说冯世芬的思想不错。后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许多时候,形势倒成了他们两人的辩论大会了。
  到了最后张先生甚至说李先生也姓李,所以你在帮她。对此李先生也不示弱,就说张先生是乱党,所以才赞成冯世芬那些犯上作乱的意见。张先生气起来了,就索性说,昨天李文卿送你那十听使馆牌,大约就是你赞成她的意见的主要原因吧。李先生听了也涨红了脸回答他说,你每日每日写给冯世芬的信,是不是就是你赞成冯世芬的由来。
  两人先是和平地说的,后来喉音各放大了,最后并且敲台拍桌,几乎要在讲台上打起来的样子。台下在听讲的全校学生,都看得怕起来了,紧张得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后来当他们两位先生的热烈的争论偶尔停止片时的中间,大家都只听见了那张悬挂在讲堂厅上的汽油灯哧哧的响声。这一种暴风雨前的片时沉默,更在台下的两百来人中间造成了一种恐怖心理。正当大家的恐怖达到了极点的时候,冯世芬却不忙不迫的从座位里站立了起来说:
  “李先生,张先生,我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不能做长时间的辩论,所以去出席大会当代表的光荣,我自己情愿放弃,我并且也赞成李先生的意见,要李文卿同学去一定夺得锦标,来增我们母校之光。同学们若赞成我的提议的,请一致起立,先向李代表,李先生,张先生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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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说(38)


  冯世芬的声量虽则不洪,但清脆透彻的这短短的几句发言,竟引起了全体同学的无限的同情。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经受过李文卿的金钱及赠物的大部分的同学,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即毫无成见的中立的同学也立时应声站立了起来。其中只两三个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学,确实满面呈现着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这可并不是因为她们不赞成冯世芬之提议,而在表示反对。她们不过在怨李文卿的弃旧恋新,最近终把她们一个个都丢开了而在另寻新恋,因此所以想借这机会来报报她们的私仇。
  五
  到底是年长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错。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学校联合演说竞赛会里,果然得了最优胜的金质奖章。于是李文卿就一跃而成了全校的英雄。从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态度或防卫的态度对她的,现在有几个顽固的同学,也将这种轻视她的心情减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觉得她这个人的可爱的,是她对于这次胜利之后的那种小孩儿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块双角子那么大的金奖章,她又花了许多钱拿到金子店去里镶了一个边,装了些东西上去,于是从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挂在校服的胸前,远看起来,仿佛是露出在外面的一只奶奶头。头几天把这块金牌挂上的时候,她连在上课的时候,也尽在伏倒了头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学中间的狡猾一点的人,识破了她的这脾气,老在利用着她,因为你若想她花几个钱来请请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边去,拉住着她,要她把这块金牌给你看个仔细,她就会笑开了那长鳖鱼大嘴,挺直身子,张大胸部,很得意地让你去看。你假装仔细看后,再加上以几句赞美的话,那你要她请吃什么她就把什么都买给你了。后来有一个人,每天要这样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几次,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了,就很认真地说:
  “怎么啦,你会这样看不厌的?”
  这看的人见了她那一种又得意又认真的态度表情,便不觉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捧腹大笑了一阵之后,才把这要看的原因说出来给她听。她听了也有点发气了,从这事情以后她请客就请少了许多。
  与这请客是出于同样的动机的,就是她对于冯世芬的特别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这一次的成功,虽完全系出于李得中先生的帮忙,但冯世芬的放弃代表资格,也是她这次胜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于演说竞赛完后的当日,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于晚饭之后,在操场上寻到了冯世芬和郑秀岳,诚诚恳恳地拿了出来,一定要给冯世芬留着做个纪念。冯世芬先是惊奇了一下,尽立住了脚张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对她看了半晌。靠在冯世芬的左手,同小鸟似的躲缩在冯世芬的腋下的郑秀岳也骇到了,心里在跳,脸上涨出了两圈红靥。因为虽在同一学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们和李文卿还绝对不曾开过口交过谈。况且关于李文卿又有那一种风说,凡是和她同睡过几天的人,总没有一个不为同学所轻视的。而李文卿又是个没有常性的人,恃了她的金钱的富裕和身体的强大,今天到东,明天到西,尽在校内校外,结交男女好友。所以她们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来的这种袭击,就是半晌不能够开口说话,郑秀岳并且还全身发起抖来了。
  冯世芬于惊定之后,才急促的对李文卿说:
  “李文卿,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交情。并且那代表资格,是我自己情愿放弃的,与你无关,这种无为的赠答我断不能收受。”
  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几句话,冯世芬便拖了郑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她仍在懊恼似的大声说:
  “冯世芬,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请你收着吧,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
  这样的被跟了半天,冯世芬却头也不回一回,话也不答一句。并且那时候太阳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冯世芬在操场里走了半圈,就和郑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文卿,也不知于什么时候走掉了。
  郑秀岳她们在电灯底下刚把明天的功课预备了一半的时候,一个西斋的老斋夫,忽而走进她们的自修室里,手里提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说是三年级的李文卿叫送来的。冯世芬因为几刻钟前在操场上所感到的余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迟缓地对老斋夫说:
  “你全部带回去好了,只说我不在自修室里,寻我不着就对。”
  老斋夫惊异地对冯世芬的严不可犯的脸色看了一下,然后又迟疑胆怯地说:
  “李文卿说,一定要我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郑秀岳心里,早在觉得冯世芬的行为太过分了,所以就温和地在旁劝冯世芬说:
  “冯世芬,且让他放在这里,看她如何?若要还她,明天叫女佣人送回去,也还不迟呀。”
  冯世芬却不以为然,一定要斋夫马上带了回去,但郑秀岳好奇心重,从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过来,在光着眼打开来细看。老斋夫把信向桌上一搁,马上就想走了,冯世芬又叫他回来说:
  “等一等,你把它带了回去!”
  郑秀岳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却爱惜得不忍释手,所以眼看着盒子里的手表,一边又对冯世芬说: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开来看它一看,明天写封回信叫佣人和手表一道送回,岂不好吗?”
  老斋夫在旁边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说:
  “这才不错,这才可以叫我去回报李文卿。”
  郑秀岳把表盒搁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冯世芬到此也没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斋夫先去,并且说,明朝当差这儿的佣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六
  世芬同学大姊妆次:
  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芳草缤纷,落英满地,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一秋不见,如三百年也,际此春光明媚之时,恭维吾姊起居迪吉,为欣为颂。敬启者,兹因吾在演说大会中夺得锦标,殊为侥幸,然饮水思源,不可谓非吾姊之所赐,是以买得铜壶,为姊计漏,万望勿却笑纳,留做纪念,吾之此由,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不得了,从头到尾,竟细读了两遍,因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几句白话,读起来总觉得不大顺口。就是有几次有几位先生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样的富于辞藻。她自己虽则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任何人,但她们的学校里的同学和先生们,在杭州是以擅于写信出名的。同学好友中的私信往来,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带着黑边大眼镜,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时常也还在那里私私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长身,脸色很黄,头发极长,在课堂上,居然严冷可畏,下了课堂,在房间里接待学生的时候,又每长吁短叹,老在诉说身世的悲凉,家庭的不幸的张康先生,当然也是常在写信的。可是他们的信,和这封李文卿的信拿来一比,觉得这文言的信读起来要有趣得多。
  她读完信后,心里尽这样在想着。所以居然伏倒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默了许多时。在旁边坐着的冯世芬静候了她一歇,看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就用手向她肩头上拍了一下,问她说:
  “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秀岳倒脸上红了一红,一边将写得流利豁达大约是换过好几张信纸才写成的那张粉红布纹笺递给冯世芬,一边却笑着说:
  “冯世芬,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冯世芬举起手来,把她的捏着信笺的手一推,又转了头,看向书本上去,说:
  “这些东西,去看它做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写得真好哩。我信虽则接到得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冯世芬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倒也像惊了一头似的把头转来问她说: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红了一红脸,轻轻回答说:
  “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冯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回身就把书桌下面的一抽斗一抽,杂乱地抓出了一大堆信来丢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
  这一回倒是郑秀岳吃起惊来了,她平时总以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接着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几次很想对冯世芬说出来,但终于没有勇气。而冯世芬哩,平常同她谈的,都是些课本的事情,和社会上的情势,关于这些私行污事,却半点也不曾提及过,故而她和冯世芬虽则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晓得冯世芬也在接受这些秘密信件,这倒是第一次。惊完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乱堆在那里的红绿小信件拨了几拨,才发现了这些信件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封固在那里。发信者有些是教员,有些是同学,还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过其中的一大部分,却是曾经也写信给她自己过的。
  “冯世芬,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做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文卿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郑秀岳这一回就又把刚才的那张粉红笺重新递给了她,一边却静静地在注意着她的读信时候的脸色。冯世芬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
  “呵呵,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冯世芬,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冯世芬举目向电灯凝视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她的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而改到了决意的。把头一摇,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夹袄里的内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个对折好的狭长白信封后,她就递给郑秀岳说:
  “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
  郑秀岳接来打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几行外国字。两个邮票,也是一红一绿的外国邮票。信封下面角上头才有用钢笔写的几个中国字,“中国杭州太平坊巷冯宅冯世芬收”。
  七
  世芬小同志:
  别来三载,通信也通了不少了,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在欧洲发的最后一封,因为三天之后,我将绕道西伯利亚,重返中国。
  你的去年年底发出的信,是在瑞士收到的。你的思想,果然进步了,真不负我二年来通信启发之劳,等我返杭州后,当更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好把你造成一个能担负改造社会的重任的人才。中国的目前最大的压迫,是在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余孽,军阀集团,洋商买办,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忠实代理人,他们再和内地的土豪,劣绅一勾结,那民众自然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众已在觉悟,大革命的开始,为期当不在远。广州已在开始进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数日,亦将南下,去参加建设革命基础。
  不过中国的军阀实在根蒂深强,打倒一个,怕又再新生两个。现在党内正在对此事设法防止,因为革命军阀实在比旧式军阀还可怕万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在墨西哥将停留一月,最迟于阳历五月底可抵上海。请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养身体。预备我来和你再见时,可以在你脸上看到两圈鲜红的苹果似的皮层。
  你的小舅舅陈应环二月末在柏林
  郑秀岳读完了这一封信,也呆起来了。虽则信中的意义,她不能完全懂得,但一种力量,在逼上她的柔和犹惑的心来。她视而不见地对电灯在呆视着,但她的脑里仿佛是朦胧地看出了一个巨人,放了比李文卿更洪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对她说话:“你们要自觉,你们要革命,你们要去吃苦牺牲!”因为这些都是平时冯世芬和她常说的言语,而冯世芬的这些见解,当然是从这一封信的主人公那里得来的。
  旁边的冯世芬把这信交出之后,又静静儿的去看书去了。等她看完了一节,重新掉过头来向郑秀岳回望时,只看见她将信放在桌上,而人还在对电灯发呆。
  “郑秀岳,你说怎么样?”
  郑秀岳被她一喊,才同梦里醒来似的眨了几眨眼睛。很严肃地又对冯世芬看了一歇说:
  “冯世芬,你真好,有这么一个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娘的亲兄弟么?多大的年纪?”
  “是我娘娘的小堂兄弟,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读书的?”
  “在上海的同济。”
  “是学文学的么?”
  “学的是工科。”
  “他和你通信通了这么长久,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半年来我岂不是常在同你说的么?”
  “好啦,你却从没有说过。”
  “我同你说的话,都是他教我的呀,我不过没有把信给你看,没有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你知道,不过这些确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私事,要说他做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我差不多都同你说了。”
  在这样对谈的中间,就寝时候已经到了。钟声一响,自修室里就又杂乱了起来。冯世芬把信件分别收起,将那封她小舅舅的信仍复藏入了内衣的袋里。其他的许多信件和那张粉色信笺及小方盒一并被塞入了那个书桌下面的抽斗里面。郑秀岳于整好桌上的书本之后,便问她说:
  “那手表呢?”
  “已经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对,人家要来偷的呢!”
  “偷去了也好,横竖明朝要送去还她的。我真不愿意手触着这些土豪的赐物。”
  “你老这样的看它不起,买买恐怕要十多块钱哩!”
  “那么,你为我带去藏在那里吧,等明朝再送去还她。”
  这一天晚上,冯世芬虽则早已睡着了,但睡在边上的郑秀岳,却终于睡不安稳。她想想冯世芬的舅舅,想想那替冯世芬收藏在床头的手表和李文卿,觉得都可以羡慕。一个是那样纯粹高洁的人格者,连和他通信的冯世芬都被他感化到这么个程度。一个是那样的有钱,连十几块钱的手表,都会漫然地送给他人。
  她想来想去,想到了后来,愈加睡不着了,就索性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打开了表盒,拿起了那只手表。拿了手表之后,她捏弄了一回,又将手缩回被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这手表系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这表是送给我的话,那我要如何的感激她呀!”
  她心里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这一个表时,将如何的快活。譬如上西湖去坐船的时候,可以如何的和船家讲钟头说价钱,还有在上课的时候看看下课钟就快打了,又可以得到几多的安慰!
  心里头被这些假想的愉快一掀动,她的神经也就弛缓了下去,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合拢来了。
  八
  早晨醒来的时候,冯世芬忽而在朦胧未醒的郑秀岳手上发现了那一只手表。这一天又是阴闷微雨的一天养花天气,冯世芬觉得悲凉极了,对郑秀岳又不知说了多少教诫她的话。说到最后,冯世芬哭了,郑秀岳也出了眼泪,所以一起来后,郑秀岳就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把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但是见了李文卿,说了几句冯世芬教她应该说的话后,李文卿却痴痴地瞄了她一眼,她脸红了,就俯下了头,不再说话。李文卿马上伸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
  “冯世芬若果真不识抬举,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这只手表。但是向来我有一个脾气,就是送出了的东西,决不愿意重拿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这表收下,作为我送你的纪念品。可是不可使冯世芬知道,因为她一定要来干涉这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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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说(39)


  郑秀岳俯伏了头,涨红了脸,听了李文卿的这一番话,心里又喜又惊,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了,就一边把摆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袋里一塞,一边紧捏了一把她的那只肥手,又俯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快上课了,你马上去吧!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写信。”
  她说了又用力把她向门外一推,郑秀岳几乎跌倒在门外的石砌阶沿之上。
  郑秀岳于踉跄之后,心里还是犹豫不决,想从此把这只表受了回去,可又觉得对不起冯世芬的那一种高洁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还她呢,又觉得实在是抛弃不得。正当左右为难,去留未决的这当儿,时间却把这事情来解决了,上课的钟,已从前面大厅外当当当地响了过来。郑秀岳还立在阶沿上踌躇的时候,李文卿却早早拿了课本,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圆洞门外,到课堂上去上课去了。当大踏步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以后我们通信吧!”
  郑秀岳见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冯世芬的人和她的课本都已经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藏入了贴身的短衫袋里,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课本一拿,便三脚两步地赶上了课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点名的中间,冯世芬就轻轻地向她说:
  “那表呢?”
  她迟疑了一会,也轻轻地回答说:
  “已经还了她了。”
  从此之后,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来给郑秀岳。郑秀岳于读了她的那些桃红柳绿的文雅信后,心里也有点动起来了,但因为冯世芬时刻在旁,所以回信却一次也没有写过。
  这一次的演说大会,虽则为郑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个订交的机会,但是同时在校里,也造成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张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课堂上骂张康先生,说他是在借了新文学的名义而行公妻主义,说他是个色鬼,说他是在装作颓废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说他的文凭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北大毕业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后还说他在北方家乡蓄着有几个老婆,儿女已经有一大群了。
  张康先生也在课堂上且辩明且骂李得中先生说:
  “我是真正在北大毕业的,我的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哪里会有几个老婆呢?儿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何尝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馆里看见他和李文卿走进了第三十六号房间。他做的白话文,实在是不通,我想白话文都写不通的人,又哪儿会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从来不写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诗,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在那里藏拙的缘故。我的先生某某,是当代的第一个文人,非但中国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国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看看他书架上堆在那里的,尽是些线装的旧书,而他却是专门做白话文的人。现在我们看看李得中这老朽怎么样?在他书架上除了几部《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唐诗合解》《古文笔法百篇》《写信必读》《金瓶梅》之外,还有什么?”
  像这样的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在日日攻击之中,时间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仇恨和攻击,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将尽的闷热的礼拜二的午后,冯世芬忽而于退课之后向郑秀岳说:
  “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于明天坐了早车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礼拜回家去的时候,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已经到了,说是他准可于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郑秀岳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头又悲酸又惊异难过的状态,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才对。她一想到从明天起的个人的独宿独步,独往独来,真觉得是以后再也不能做人的样子。虽则冯世芬在安慰她说过三五天就回来的,虽则她自己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这目下一时的孤独,将如何度过去呢?她把冯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校里将吃晚饭的时候,才揩着眼泪,送她出了校门。但当冯世芬将坐上家里来接、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包车的时候,她仍复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呜咽着说:
  “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九
  郑秀岳所最恐惧的孤独的时间终于开始了,第一天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场膳室,好像是在做梦的样子。一个不提防,她就要向边上“冯世芬”的一声叫喊出来。但注意一看,看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席,心里就马上会起绞榨,头上也像有什么东西罩压住似的会昏转过去。当然在年假期内的她,接连几天不见到冯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时候她周围有父母,有家庭,有一个新的环境包围在那里,虽则因为冯世芬不在旁边,有时也不免要感到一点寂寞,但决不是孤苦零丁,同现在那么的寂寞刺骨的。况且冯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见她,一坐上车,不消十分钟,马上就可以见到。不过现在是不同了,在这同一的环境之下,在这同一的轨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见了半年来片刻不离的冯世芬,叫她如何能够过得惯呢?所以礼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
  礼拜四的日间,她的孤居独处,已经有点自觉意识了,所以白天上的一日课,还不见得有什么比头一天更难受之处。到了晚上,却又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便是李文卿的知道了冯世芬的不在,硬要搬过来和她睡在一道。
  吃过晚饭,她在自修室刚坐下的时候,李文卿就叫那老斋夫送了许多罐头食物及其他的食品之类的东西过来,另外的一张粉红笺上,于许多桃红柳绿的句子之外,又是一段什么鱼水之欢,同衾之爱的文章。信笺的末尾,大约是防郑秀岳看不懂她的来意之故,又附了一行白话文和一首她自己所注明的“情”诗在那里。
  秀岳吾爱:
  今晚上吾一定要来和吾爱睡觉。
  附情诗一首
  桃红柳绿好春天,吾与卿卿一枕眠,
  吾欲将身化棉被,天天盖在你胸前。
  诗句的旁边,并且又用红墨水连圈了两排密圈在那里,看起来实在也很鲜艳。
  郑秀岳接到了这许多东西和这一封信,心里又动乱起来了,叫老斋夫暂时等在那里,她拿出了几张习字纸来,想写一封回信过去回复了她。可是这一种秘密的信,她从来还没有写过,生怕文章写得不好,要被李文卿笑。一张一张地写坏了两张之后,她想索性不写信了,“由它去吧,看她怎么样。”可是若不写信去复绝她的话,那她一定要以为是默认了她的提议,今晚上又难免要闹出事来的。不过若毅然决然地去复绝她呢,则现在还藏在箱子底下,不敢拿出来用的那只手表,又将如何的处置?一阵心乱,她就顾不得什么了,提起了笔,就写了“你来吧”的三个字在纸上。把纸折好,站起来想交给候在门外的斋夫带去的时候,她又突然间注意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座。
  “不行的,不行的,太对不起冯世芬了。”
  脑里这样的一转,她便同新得了勇气的斗士一样,重回到了座里,把手里捏着的那一张纸,团成了一个纸团,她就急速地大着胆写了下面那样的一条回信。
  文卿同学姊:
  来函读悉,我和你宿舍不同,断不能让你过来同宿!万一出了事情,我只有告知舍监的一法,那时候倒反大家都要弄得没趣。食物一包,原璧奉还,等冯世芬来校后,我将和她一道来谢你的好意。勿此奉复。
  妹郑秀岳敬上
  那老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别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带回去,说是李文卿要骂他的,推让了好久,郑秀岳也没有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因为有了一场事情,郑秀岳一直到就寝的时候为止,心里头还平静不下来。等她在薄棉被里睡好,熄灯钟打过之后,她忽听见后面冯世芬床里,出了一种窸窣的响声。她本想大声叫喊起来,但怕左右前后的同学将传为笑柄,所以只空咯了两声,以表明她的还没有睡着。停了一忽,这窸窣的响声愈来愈近了,在被外头并且感到了一个物体,同时一种很奇怪的简直闻了要窒死人的烂葱气味,从黑暗中传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只好轻轻地问说:
  “哪一个?”
  紧贴近在她的枕头边,便来了一声沙喉咙的回答说:
  “是我!”
  她急起来了,便接连地责骂了起来说:
  “你作什么,你来作什么?我要叫起来了,我同你去看舍监去!”
  突然间一只很粗的大手盖到了她的嘴上,一边那沙喉咙就轻轻地说:
  “你不要叫,反正叫起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面子的,到了这时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让我在被外头睡一晚吧!”
  听了这一段话,郑秀岳也不响了。那沙喉咙便又继续说:
  “我冷得很,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却终于摸不着。”
  郑秀岳还是不响,约莫总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沙喉咙忽然又转了哀告似的声气说:
  “我的衣裤是全都脱下了的,这是从小的习惯,请你告诉我吧,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过了一两分钟,郑秀岳才简洁地说了一句“在脚后头”。
  本来脚后头的这一条被,是她自己的,因为昨天想冯世芬想得心切,她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半夜起来,把自己的被折叠好了,睡入了冯世芬的被里。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这些细节拘守着了,并且她若要起来换一条被的话,那李文卿也未见得会不动手动脚,那一个赤条条的身体,如何能够去和它接触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郑秀岳的薄被拿来铺在里床,睡了进去。闻得要头晕的那阵烂葱怪味,却忽而减轻了许多。停了一回,这怪气味又重起来了,同时那只大手又摸进了她的被里,在解她的小衫的纽扣。她又急起来了,用尽了力量,以两手紧紧捉住了那只大手,就又叫着说:
  “你作什么?你作什么?我要叫起来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作什么。我请你拿一只手到被外头来,让我来捏捏。”
  郑秀岳没有法子,就以一只本来在李文卿捉住那只大手的手随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这只肥嫩娇小的手,突然间把它拖进了自己的被内。一拖进被,她就把这只手牢牢捏住当作了机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乱摸了一阵。郑秀岳的指头却触摸着了一层同沙皮似的皮肤,两只很松很宽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几根短毛,在这短毛里凝结在那里的一块粘液。渐摸渐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这只手上腹部下去的时候,她却拼死命的挣扎了起来,马上想抽回她的这只手臂上已经被李文卿捏得有点酸痛了的右手。她虽用力挣扎了一阵,但终于挣扎不脱,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边便以另外的一只空着的手拿了一个凉阴阴的戒指,套上了郑秀岳的那只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后,李文卿的手松了,郑秀岳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但当她的这只手拿过被头的时候,她的鼻里又闻着了一阵更难闻的异臭。
  郑秀岳的手缩回了被里,重将被头塞好的时候,李文卿便轻轻的朝她说:
  “乖宝,那只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给你的,你也切莫要把冯世芬晓得。”
  十
  早晨天一亮,大约总只有五点多钟的光景,郑秀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脸朝了天,狮子鼻一掀一张,同男人似的呼吸出很大的鼾声,还在那里熟睡。
  把帐子放了一放下,鞋袜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楼。去洗脸去。因为这时候还在打起床钟之先,在挑脸水的斋夫倒奇怪起来了,闷了一声:“你怎么这样的早?”便急忙去挑热水去了。郑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齿,但低头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见了一个背上有一块方形的印戒。拿起手来一看,又是一阵触鼻的烂葱气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却是“百年好合”的四个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来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干了藏入内衣的袋里。
  这一天的功课,她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里头只有几个思想,在那里混战。
  ——冯世芬何不早点来?
  ——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
  ——李文卿虽则很粗,但实在真肯花钱!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来,将怎么办呢?
  这许多思想杂乱不断地扰乱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终于上舍监那里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车子回家去了。
  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礼拜天的午后,她于上学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里去问冯世芬究竟回来了没有?她娘回报她说:
  “已经回来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叫她上谢家巷去可好?”
  郑秀岳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宽慰了一半,但一想到从前冯世芬去游西湖,总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决少不得冯世芬的,现在她可竟丢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觉得冯世芬的可恶。
  “我索性还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冯世芬真可恶,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报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恼,恨到了几乎要出眼泪。等她将走到自家的门口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绝大的决心下了,“我马上就回校去,冯世芬这种人我还去等她做什么,我宁愿被人家笑骂,我宁愿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进门,她的娘就从客厅上迎了出来叫着说:
  “秀!冯世芬在你房里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来的。”
  一口气跑到了东厢房里,看见了冯世芬的那一张清丽的笑脸,她一扑就扑到了冯世芬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了冯世芬的身体,她什么也不顾地便很悲切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起初是幽幽地,后来竟断断续续地放大了声音。
  冯世芬两手抚着她的头,也一句话都不说,由她在那里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胸中的郁愤大约总有点哭出了的时候,冯世芬才抱了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来把脸上的眼泪揩了揩干净。这时候郑秀岳倒在泪眼之下微笑起来了,冯世芬才慢慢地问她说:
  “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把头一冲,重复又倒到了冯世芬的怀里。冯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声低了一点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慰抚她说:
  “不要再哭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出来。有谁欺侮了你不成?”
  听了这几句柔和的慰抚话后,她才把头举了起来。将一双泪盈的眼睛注视着冯世芬的脸部,她只摇了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什么,并没有谁欺侮她的意思。但一边在她的心里,却起了绝大的后悔,后悔着刚才的那一种想头的卑劣。“冯世芬究竟是冯世芬,李文卿哪里能比得上她万分之一呢?不该不该,真不应该,我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个表那个戒指送还她去,我何以会下流到了这地步?”
  一个钟头之后,她两人就又同平时一样地双双回到了校里。一场小别,倒反增进了她们两人的情爱。这一天晚上,冯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刚睡好的时候,冯世芬却把鼻子吸了几吸,同郑秀岳说:
  “怎么啦,我们的床上怎么会有这一种狐腋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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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小说(40)


  郑秀岳听她不懂,便问她什么叫做狐腋,等冯世芬把这种病的症状气息说明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突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冯世芬两人交好了将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这些个日子,这举动总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刺激,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时候了。学校里的情形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冯世芬的近来的样子,却有点变异起来了。
  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对郑秀岳的亲爱之情,虽仍旧没有变过,上课读书的日程,虽仍旧在那里照行,但有时候竟会痴痴呆呆地,目视着空中呆坐到半个钟头以上。有时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郑秀岳,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散步,或一个人到空寂无人的讲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对于大考功课的预备,近来也竟忽略了。有好几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寝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声不响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饭,就说有点头痛,去向舍监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郑秀岳看见她的两眼肿的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一阵的样子。
  正当这一天冯世芬不在的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门房走进了校内,四处在找李文卿,说她父亲在会客室里等着要会她。李文卿自从在演说大会得了胜利以后,本来就是全校闻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体又高又大,无论在操场或在自修室里总可以一寻就见的,而这一天午后竟累门房在校内各处寻了半天终于没有见到。门房寻李文卿虽则没有寻到,但因为他见人就问的关系上,这李文卿的爸爸来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全校。有几个曾经和李文卿睡过要好的同学,又在夸示人地详细说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关系。说他——李文卿的爸爸——本来是在徐州乡下一个开宿店兼营农业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顾客暴卒了,他为这客人衣棺收殓之后,更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坟庄。后来他就一年一年的买起田来,居然富倾了敌国。他乡下的破落户,于田地产业被他买占了以后,总觉得气他不过,便造他的谣言,说他的财产是从谋财害命得来的东西。他有一个姊姊,从小就被卖在杭州乡下的一家农家充使婢的,后来这家的主妇死了,她姊姊就升了主妇,现在也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他老人家发了财后,便不时来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对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卖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产业,迁徙到杭州他姊姊的乡下来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娶过。儿女只有李文卿一个。因此她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铺。杭州的乡下人,对这一件事情,早也动了公愤了,可是因为他的姊姊为人实在不错,又兼以乡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过在背后骂他是猪狗畜生。而公开的却还没有下过共同的驱逐令。
  这些历史,这些消息,也很快的传遍了全校,所以会客室的门口和玻璃窗前头,竟来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拢了许许多多的好奇的学生。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的小眼,因为没有眼镜藏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
  李文卿的父亲在会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门房才带了李文卿出来会她父亲。这时候老门房的脸上满漾着了一脸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脸上却罩满了一脸不可抑遏的怒气。有几个淘气的同学看见老门房从会客室里出来,就拉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好笑。门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哧的笑了一声。等同学再挤近前去问他的时候,他才轻轻地说:“我在厕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这几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头簇紧的样子,实在真真好笑不过。”
  一边在会客室里面,大家却只听见李文卿放大了喉咙在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你不要上学校里来,不要上学校里来,怎么今天忽而又来了哩?在旅馆里不好打电话来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学看,大约你是故意来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馆里是不去了,由你一个人去。”
  大声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她转身就跑出了会客室,又跑上了上厕所去的那一条路。
  到了晚上,郑秀岳和冯世芬睡下之后,郑秀岳将白天的这一段事情详详细细的重述给冯世芬听了,冯世芬也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人家的无聊的事情,去管它做什么?”
  十二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大门口边,兜头却来了一个邮差,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开拓我们自己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漂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也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他们,和他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亲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七月十九日午前三时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
  十三
  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吧,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
  “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簇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姊,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郑秀岳进了一间已经有点阴黑起来的房,更看了这一种周围的情形,叫了一声伯母之后,早已不能说第二句话了。便只能静走上了两孩子之旁,以一只手抚上那大孩子的头。她听见床里漏出了几声啜泣中鼻涕的声音,又看见那老体抽动了几动,似在那里和悲哀搏斗,想竭力装出一种镇静的态度来的样子。等了一歇歇,冯世芬的娘旋转了身,斜坐了起来。郑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线之中,只见她的那张老脸,于泪迹斑斓之外,还在勉强装作比哭更觉得难堪的苦笑。
  郑秀岳看她起来了,就急忙走了过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间总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着这一位已经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冯夫人先开了口,头一句就问:
  “芬的事情,你可晓得?”
  在话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一句真费了她千钧的力气。
  “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她……她昨晚上写给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郑秀岳先做了一种混浊的断续的泪声。
  “对这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预先同我说一说明白。应环的人品,我也晓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过……不过……这……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们家里,叫我……叫我如何的去见人呢?”
  冯母到了这里,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郑秀岳脸上的两条冷泪,也在慢慢地流下来,可是最不容易过的头道难关现在已经过去了,到此她倒觉得重新获得一腔谈话的勇气。
  “伯母,世芬的人,是决不会做错事情的,我想他们这一回的出去,也决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一时被剩落在杭州的我们,要感到一点寂寞,倒是真的。”
  “这倒我也相信,芬从小就是一个心高气硬的孩子,就是应环,也并不是轻佻浮薄的人。不过,不过亲戚朋友知道了的时候,叫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没法子的。说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顾虑不得许多。昨天世芬信上也在说,他们是决不再回到杭州来了,本来杭州这一个地方,实在也真太闭塞不过。”
  “我倒也情愿他们不再回来见我的面,因为我是从小就晓得他们的,无论如何,总可以原谅他们。可是杭州人的专喜欢中伤人的一般的嘴,却真是有点可怕。”
  说到了这里,那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转来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却向郑秀岳问说:
  “我们的大姊姊呢?”
  郑秀岳当紧张之余,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挡驾的帮手,心上也觉松了不少。回过头来,对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对他说:
  “大姊姊到上海去读书去了,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张大了两只大眼,呆视着她,只对她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边上的哥哥,这时候也忽而向他母亲说话了:
  “娘娘!那一包书呢?”
  冯母到这时候,方才想起来似的接着说:
  “不错,不错,芬还有一包书留在这里给你。珍儿,你上那边书房里去拿了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珍跑出去把书拿了来后,郑秀岳就把她刚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详细说了一说,她劝冯母,总须想得开些,以后世芬不在,她当常常过来陪伴伯母。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她做的,伯母尽可吩咐,她当尽她的能力,来代替世芬。两位小弟弟的将来的读书升学,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学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说了一阵,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冯母留她在那里吃晚饭,她说家里怕要着急,就告辞的走了出来。
  回到了家里,上东厢房的房里把冯世芬留赠给她的那包书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些她从没有听见过的《共产主义abc》《革命妇女》《洛查卢森堡书简集》之类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书籍。她正想翻开那本《革命妇女》来看的时候,佣人却进来请她吃晚饭了。
  十四
  这一个暑假里,因为好朋友冯世芬走了,郑秀岳在家里得多读了一点书。冯世芬送给她的那一包书,对她虽则口味不大合,她虽还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国人的为什么要这样的受苦,我们受苦者应该怎样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势如何,社会的情形如何等,却朦胧的也有了一点认识。
  此外则经过了一个暑假的蒸催,她的身体也完全发育到了极致。身材也长高了,言语举止,思想嗜好,已经全部变成了一个烂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将毕,学校也将就开学的一两个星期之前,冯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经传了开去,她竟并不期待着的接到了好几封信。有的是同学中的好事者来探听消息的,有的是来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题发挥,不过欲因这事情而来发表她们的意见的。可是在这许多封信的中间,有两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评眼光完全和她平时所想她们的不同,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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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说(41)


  一封是李文卿从乡下寄来的。她对于冯世芬的这一次的恋爱,竟赞叹得五体投地。虽则又是桃红柳绿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说,恋爱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恋爱,所以恋爱应该不择对象,不分畛域的。世间所非难的什么血族通奸,什么长幼聚麀麀,牝鹿。聚是共的意思。聚麀本指兽类父子共一牝的行为。之类,都是不通之谈。既然要恋爱了,则不管对方的是猫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末后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来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吕之类的四六骈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们的教员张康先生从西湖上一个寺里寄来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哀伤。他说冯世芬走了,他犹如失去了一颗领路的明星。他说他虽则对冯世芬并没有什么异想,但半年来他一日一封写给她的信,却是他平生所写过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说这一种血族通奸,实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说他的这一颗寂寞的心,今后是无处寄托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够上里湖他寄寓在那里的那个寺里去玩。
  郑秀岳向来是接到了信概不答复的,但现在一则因假中无事,写写信也是一种消遣;二则因这两个人,虽则批评的观点不同,但对冯世芬都抱有好意,却是一样。还有一层意识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冯世芬后的一种异常的孤凄,当然也是一个主要的动机,所以对于这两封信,她竟破例地各做了一个长长的答复。回信去后,李文卿则过了两日,马上又来信了,信里头又附了许多白话不像白话,文言不像文言的情诗。张康先生则多过了一日,也来了信。此后总很规则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张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来。
  到了学校开学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馆里的佣人,送了一匹白纺绸来给郑秀岳,中午并且还要邀她上西湖边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饭。郑秀岳因为这一个暑假期中,冯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这一个机会,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将近中午的时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里的车,一直到了湖滨钱塘秀色酒家的楼上。
  到了那里,李文卿还没有来,坐等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她在楼上的栏边才看见了两乘车子跑到了门口息下,坐在前头车里的是怒容满面的李文卿,后面的一乘,当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楼来看见了她,一开口就大声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他不要来不要来,他偏要跟了同来,我气起来想索性不出来吃饭了,但因为怕你在这里等一个空,所以才勉强出来的。”吃过中饭之后,他们本来是想去落湖的,但因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气了起来,直接就走回了旅馆。郑秀岳的归路,是要走到他们的旅馆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馆门口,郑秀岳就跟他们进去坐了一坐。他们所开的是一间头等单房间,虽则地方不大,只有一张铜床。但开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面前,风景是真好不过,郑秀岳坐坐谈谈,在那里竟过了个把钟头。李文卿的父亲,当这中间,早就鼾声大作,张着嘴,流着口沫,在床上睡着了。
  开学之后,因为天气还热,同学来得不多,所以开课又延了一个星期。李文卿于开学的当日就搬进了宿舍,郑秀岳则迟了两日才搬进去。在未开课之先,学校里的管束,本来是不十分严的,所以李文卿则说父亲又来了,须请假外宿,而郑秀岳则说还要回家去住几日。两人就于午饭毕后,带了一只手提皮箧,一道走了出来。
  她们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饭,两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郑秀岳也曾去过的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这旅馆的帐房茶房,对李文卿是很熟的样子,她一进门,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别起劲。
  这一天的天气,也真闷热,晚上像要下阵雨的样子,所以李文卿一进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云纱大衫脱下了。大约是因为她身体太胖的缘故,生来似乎是格外的怕热,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连小背心都没有穿在那里的。所以大衫一脱,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个黑油光光的裸体了。她在电灯底下,走来走去,两只奶头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摇动得很厉害。倒是郑秀月看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就含着微笑对她说:
  “你为什么这样怕热?小衫不好拿一件出来穿穿的?”
  “穿它做什么?横竖是要睡了。”
  “你这样赤了膊走来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见?”
  “这里的茶房是我们做下规矩的,不喊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那么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么,把电灯灭黑了就对。”
  拍的一响,她就伸手把电灯灭黑了。但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电灯灭黑,窗外头还看得出朦胧的西湖景色来。
  郑秀岳尽坐在窗边,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却早把一条短短的纱裤也脱了下来,上床去躺上了。
  “还不来睡么?坐在那里干什么?”
  李文卿也要她脱的精光,和她自己一样,但郑秀岳怎样也不肯依她。两人争执了办天,郑秀岳终于让步到了上身赤膊,裤带解去的程度,但下面的一条裤子,她怎么也不肯脱去。
  这一天晚上,蒸闷得实在异常,李文卿于争执了一场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张着嘴熟睡了过去,而郑秀岳则翻来覆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后半夜在睡梦里,她忽而在腿中间感着了一种异样的刺痛,朦胧地正想用手去摸,却已被李文卿捏住了。当睡下的时候李文卿本睡在里床,她却向外床打侧睡在那里的。不知什么时候,李文卿早已经爬到了她的外面,和她对面的形成了一个合掌的形状了。
  她因为下部的刺痛实在有些熬忍不住了,双手即被捏住,没有办法,就只好将身体往后一缩,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只方肩,却乘了这势头向她的肩头拼命地推了一下,结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层,而自己的身体倒成了一个仰卧的姿势,全身合在她上面的李文卿却轻轻地断续地乖肉小宝的叫了起来。
  十五
  学校开课以后,日常的生活,就又恢复了常态。生性温柔,满身都是热情,没有一刻少得来一个依附之人的郑秀岳,于冯世芬去后,总算得着了一个李文卿补足了她的缺憾。从前同学们中间广泛流传的关于李文卿的风说,一件一件她都晓得了无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长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对李文卿的热爱,比对冯世芬的更来得激烈,因为冯世芬不过给了她些学问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启发,而李文卿却于金钱物质上的赠与之外,又领她入了一个肉体的现实的乐园。
  但是见异思迁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两个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气爽的十月底边,她竟不再上郑秀岳这儿来过夜了;那一包据她说是当她入学的那一年由她父亲到上海去花了好几十块钱买来的东西,当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郑秀岳于悲啼哀泣之余,心里头就只在打算将如何去争夺她回来,或万一再争夺不到的时候,将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当初当然是一封写得很悲愤的绝交书,这一封信去后,李文卿果然又来和她睡了一个礼拜。但一礼拜之后,李文卿又不来了。她就费了种种苦心,去侦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丽娟,年纪比李文卿还要大三岁,是今年新进来的一年级生。史丽娟的幼小的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晓得者,只是她从济良所里被一位上海的小军阀领出来以后的情形。这小军阀于领她出济良所后,就在上海为她租了一间亭子间住着,但是后来因为被他的另外的几位夫人知道了,吵闹不过,所以只说和她断绝了关系,就秘密送她进了一个上海女校。在这女校里住满了三年,那军阀暗地里也时常和她来往,可是在最后将毕业的那一年,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长上军阀公馆里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来了。于是费了许多周折,她才来杭州改进了这个女校。
  她面部虽则扁平,但脸形却是长方。皮色虽也很白,但是一种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适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无论哪一个女校里,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和她比拟的人来。一双眼角有点斜挂落的眼睛,灵活得非常,当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视你一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爱使用这一种是她的特长的眼色。
  郑秀岳于侦查出了这史丽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后,就天天只在设法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寒风凄冷,似将下秋雨的傍晚,晚饭过后在操场上散步的极少极少。而在这极少数的人中间,郑秀岳却突然遇着了李文卿和史丽娟两个的在那里携手同行。自从李文卿和她生疏以来,将近一个月了,但她的看见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同在一道,这却还是第一次。
  当她远远地看见了她两个人的时候,她们还没有觉察得她的也在操场,尽在俯着了头,且谈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里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树叶已将黄落的大树背后躲过,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段,她们还是在高谈阔论。等她们走到了操场的转弯角上,又回身转回来时,郑秀岳却将身体一扑,辟面的冲了过去,先拉住史丽娟的胸襟,向她脸上用指爪挖了几把,然后就回转身来,又拖住了正在预备逃走的李文卿大闹了一场。她在和李文卿大闹的中间,一面已见惯了这些醋波场面的史丽娟,却早忍了一点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里去了。
  且哭且骂且哀求,她和李文卿两个,在空洞黑暗,寒风凛冽的操场上纠缠到了就寝的时候,方才回去。这一晚总算是她的胜利,李文卿又到她那里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报复政策终于是失败了。自从这一晚以后,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关系,反而加速度地又增进了数步。
  她的计策尽了,精力也不继了,自怨自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极点的时候,才忽然又想起了冯世芬对她所讲的话来:“肉体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伟大!”
  她于无可奈何之中,就重新决定了改变方向,想以后将她的全部精神贯注到解放人类,改造社会的事业上去。
  可是这些空洞的理想,终于不是实际有血有肉的东西。第一她的肉体就不许她从此就走上了这条狭而且长的栈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后悔,她的怨愤,也终不肯从此就放过了那个本来就为全校所轻视,而她自己卒因为意志薄弱之故,终于闯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这种种的关系,因这复杂的心情,她于那最后的报复计划失败之后,就又试行了一个最下最下的报复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个在校中被大家所认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馆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里的师母,又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夜叉精。所以无论如何,这李得中先生终究是不能填满她的那一种热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个寄托之人的欲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将近前来,而李文卿也马上就快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她于百计俱穷之后,不得已就只能投归了那个本来是冯世芬的崇拜者的张康先生,总算在他的身上暂时寻出了一个依托的地方。
  十六
  郑秀岳升入三年级的一年,李文卿已经毕业离校了。冯世芬既失了踪,李文卿又离了校,在这一年中她辗转地只想寻一个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去燃烧的熔炉而终不可得。
  经过了过去半年来的情波爱浪的打击,她的心虽已成了一个百孔千疮,鲜红滴沥的蜂窝。但是经验却教了她如何的观察人心,如何的支配异性。她的热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几分确立了。所以对于张康先生,在学校放假期中,她虽则也时和他去住住旅馆,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动上,她却得到了绝对的支配权。在无论哪一点,她总处处在表示着,这爱是她所施予的,你对方的爱她并不在要求,就是完全没有也可以,所以你该认明她仍旧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当她在这一次的恋爱争斗之中,确实把握着这个胜利驾驭权的时候,暑假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李文卿于学校毕业之后,在西湖上和本来是她住的那西斋的老斋夫的一个小儿子同住在那里。这老斋夫的儿子,从前是在金沙港的蚕桑学校里当小使的,年纪还不满十岁,相貌长得嫩白像一个女人。郑秀岳也曾于礼拜日他来访他老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她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却又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因为将她自己目下的恋爱来比比李文卿的这恋爱,则显见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异性的恋爱上,她又觉得大大的失败了。
  自从她得到了这李文卿的恋爱消息之后,她对张康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一变。本来她就只打算在他身上寻出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的,现在却觉得连这仍旧是不安全不满足的避难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张先生的这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将隔断,而她的学校生活也将完毕的这一年冬天,中国政治上起了一个绝大的变化,真是古来所未有过的变化。
  旧式军阀之互相火并,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了。奉天胡子匪军占领南京不久,就被孙传芳的贩卖鸦片,掳掠奸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闽海匪军驱逐走了。
  孙传芳占据东南五省不上几月,广州革命政府的北伐军队,受了第三国际的领导和工农大众的扶持,着着进逼,已攻下了武汉,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来了。革命军到处,百姓箪食壶浆,欢迎唯恐不及。于是旧军阀的残部,在放弃地盘之先,就不得不露他们的最后毒牙,来向无辜的农工百姓,试一次致命的噬咬,来一次绝命的杀人放火,掳掠奸淫。可怜杭州的许多女校,这时候同时都受了这些孙传芳部下匪军的包围,数千女生也同时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少女,因被轮奸而毙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郑秀岳所遇到的,是一个匪军的下级军官,所以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得从后门逃出,逃回了家。
  这前后,杭州城里的资产阶级,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郑秀岳于逃回家后,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万的难民之中,夺路赶到了杭州城站。但他们所乘的这次火车已经是自杭开沪的最后一班火车,自此以后,沪杭路上的客车,就一时中断了。
  郑秀岳父女三人,仓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在沪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楼下统厢房,作了久住之计。
  这人家的住宅,是一个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房东是银行里的一位行员,房客于郑秀岳他们一家之外,前楼上还有一位独身的在一家书馆里当编辑的人住在那里。
  听那家房东用在那里的一位绍兴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说,则这位吴先生,真是上海滩少有的一位规矩人,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但绝没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来,晚上也没有一天在外面过过夜。在这前楼住了两年了,而过年过节,房东太太邀他下楼来吃饭的时候,还是怕羞怕耻的,同一位乡下姑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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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小说(42)


  还有他的房租,也从没有迟纳过一天,对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东的黄包车夫之类的赏与,总按时按节,给得很丰厚的。
  郑秀岳听了这多言的半老妇的这许多关于前楼的住客的赞词,心里早已经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可是早晨她起来的时候,他总已经出去到书馆里去办事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总一进门就走上楼去的,所以自从那一天礼拜天的下午,他们搬进去后,虽和他同一个屋顶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终于没有见他一面的机会。
  直到了第二个礼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气,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样。吃过饭后,郑秀岳听见前楼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开了,有一位男子操宁波口音的声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妈说话,叫她把竹竿搁在那里,衣服由他自己来晒。停了一会,她从她的住室的厢房窗里,才在前楼窗外看见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来。皮肤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寻常的人似乎要大一点,脸型是长方的。郑秀岳看见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里晒骆驼绒袍子,哗叽夹衫之类的面型之后,心里倒忽然惊了,觉得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仔细寻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来了,原来他的面型五官,是和冯世芬的有许多共同之点的。
  十七
  一九二七——中华民国十六年的年头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沪杭一带充满了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气。在党的铁律指导下的国民革命军,各地都受了工农老百姓的暗助,已经越过了仙霞岭,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来了。
  阳历元旦以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路军,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经成了一个遍地红旗的区域了。这时候淞沪的一隅,还在旧军阀孙传芳的残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数惊,旧军阀早已经感到了他们的末日的将至了。
  处身于这一种政治大变革的危急之中,托庇在外国帝国主义旗帜下的一股上海的大小资产阶级,和洋商买办之类,还悠悠地在送灶谢年,预备过他们的旧历的除夕和旧历的元旦。
  醉生梦死,服务于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资本家的银行里的郑秀岳他们的房东,到了旧历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厅上摆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在招请他的房客全体去吃年夜饭,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气阴晴,是晚来欲雪的样子。
  郑秀岳她们的一家,在炉火熔熔,电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时候,楼上的那一位吴先生,还不肯下来,等面团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东向楼上大喊了几声之后,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楼。房东替他和郑去非及郑秀岳介绍的时候,他只低下了头,涨红了脸,说了几句什么也听不出来的低声的话。这房东本来是和他同乡,身体魁伟,面色红艳,说了一句话,总容易惹人家哄笑,在他介绍的时候说:
  “这一位吴先生,是我们的同乡,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年了,叫吴一粟,系在某某书馆编《妇女杂志》的。郑小姐,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为他的脾气像是一位小姊,你看他的脸涨得多么红?我们内人有几次去调戏他的时候,他简直会哭出来。”
  房东太太却佯嗔假怒地骂起了她的男人来了:
  “你不要胡说,今朝是大年夜头,噢!你看看吴先生已经被你弄得难为情极了。”一场笑语,说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来。
  郑秀岳在吃饭的时候,冷静地看了他几眼,而他却只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尽在吃饭。酒,他是不喝的。郑去非和房主人戴次山正在浅斟低酌的中间,他却早已把碗筷搁下,吃完了饭,默坐在那里了。
  这一天晚上,郑去非于喝了几杯酒后,居然兴致大发,自家说了一阵过去的经历以后,便和房东戴次山谈论起时局来,末后注意到了吴一粟的沉默无言,低头危坐在那里,他就又把话牵了回来,详细地问及了吴一粟的身世。
  但他问三句,吴一粟顶多只答一句,倒还是房主人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虽是宁波的大同乡,然而本来也是不认识的。戴次山于两年前同这回一样,于登报招寻同住者的时候,因为他的资格身份很合,所以才应许他搬进来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财产是没有的,到宁波的四中毕业为止,一切学费之类,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书馆里当编辑的吴卓人负责的。现在吴卓人上山东去做女师校长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个人,在上海。那《妇女杂志》本来是由吴卓人主编的,但他于中学毕业之后,因为无力再进大学,便由吴卓人的尽力,进了这某书馆而作校对。过了两年,升了一级,就算作了小编辑而去帮助他的叔父,从事于编辑《妇女杂志》。而两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长去了,所以这《妇女杂志》现在名义上虽则仍说是吴卓人主编,但实际上则只有他在那里主持。
  这便是郑去非向他盘问,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吴一粟的身世。
  郑秀岳听到了吴卓人这名字,心里倒动了一动,因为这名字,是她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常在杂志上看熟的名字。《妇女杂志》在她们学校里订阅的人也是很多。听到了这些,她心里倒后悔起来了。因为自从冯世芬走后,这一年多中间,她只在为情事而颠倒,书也少读了,杂志也不看了,所以对于中国文化界和妇女界的事情,她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她的父亲在和吴一粟说话的中间,她静静儿的注视着他那腼腆不敢抬头的脸,心里倒也下了一个向上的决心。
  “我以后就多读一点书吧!多识一点时务吧!有这样的同居者近在咫尺,这一个机会倒不可错过,或者也许比进大学还强得多哩。”
  当她正是昏昏然心里在那么想着的时候,她父亲和戴次山的谈话,却忽而转向了她身上。
  “小女过了年也十七岁了,虽说已在女校毕了业,但真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的小孩子,以后的升学问题之类,正要戴先生和吴先生指教才对哩。”
  听到了这一句话,吴一粟才举了举头,很快很快地向她看了一眼。今晚上郑秀岳已经注意了他这么的半晚了,但他的看她,这却还是第一次。
  这一顿年夜饭,直到了午前一点多钟方才散席。散席后吴一粟马上上楼去了,而郑秀岳的父母,和戴次山夫妇却又于饭后打了四圈牌,在打牌闲话的中间,郑秀岳本来是坐在她母亲的边上看打牌的,但因为房东主人,于不经意中说起了替她做媒的话,她倒也觉得有些害起羞来了,便走回了厢房前面的她的那间卧房。
  十八
  二月十九,国民革命军已沿了沪杭铁路向东推进,到了临平。以后长驱直入,马上就有将淞沪一带的残余军阀肃清的可能。上海的劳苦群众,于是团结起来了,虽则在军阀孙传芳的大刀下死了不少的斗士和男女学生,然而杀不尽的中国无产阶级,终于在千重万重的压迫之下,结合了起来。口号是要求英美帝国主义驻兵退出上海,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凡这种种的条件若做不到,则总罢工一日不停止。工人们下了坚固的决心,想以自己的血来洗清中国数十年来的积污。
  军阀们恐慌起来了,帝国主义者们也恐慌起来了。于是杀人也越杀越多,华租各界的戒严也越戒得紧。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军阀和帝国主义的丑态,这时候真尽量地暴露了出来。洋场十里,霎时间变作了一个被恐怖所压倒的死灭的都会。
  上海的劳苦群众既忍受了这重大的牺牲,罢了工在静候着民众自己的革命军队的到来,但军队中的已在渐露狐尾的新军阀们,却偏是迟迟其行。等等还是不到,等等还是不来,悲壮的第一次总罢工,于是终被工贼所破坏了。死在军阀及帝国主义者刀下的许多无名义士,就只能饮恨于黄泉,在低下悲声痛哭,变作了不平的厉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无论如何总不肯倒流的。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终于打到了龙华,上海的工农群众,七十万人就又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罢工总暴动。
  闸北,南市,吴淞一带的工农,或拿起了镰刀斧头,或用了手枪刺刀,于二十日晚间,各拼着命,分头向孙传芳的残余军队冲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战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间,革命的民众,终于胜利了,闽海匪军真正地被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天的傍晚,沪西华纱厂里的一队女工,五十余人,手上各缠着红布,也趁夜冲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驻所中。
  其中的一个,长方的脸,大黑的眼,生得清秀灵活,不像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样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门口的岗警一把抱住,首先缴这军阀部下的警察的枪械的,却是这看起来真像是弱不胜衣的她。拿了枪杆,大家一齐闯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门壁,乱刺乱打了一阵,她可终于被刺刀刺伤了右肩,倒地睡下了。
  这样的混战了二三十分钟,女工中间死了一个,伤了十二个,几个警察,终因众寡不敌,分头逃了开去,等男工的纠察队到来,将死伤的女同志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后,那右肩被刺刀刺伤,因流血过多而昏倒了过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间亭子间的床上睁开了她的两只大眼。
  坐在她的脚后,在灰暗的电灯底下守视着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见她的头动了一动,马上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头边。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么?好好,我马上就倒点开水给你喝。”
  她头摇了一摇,表示她并不要水喝。然后喉头又格格地响了一阵,脸上微现出了一点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张了一张,她终于微微地开始说话了:
  “阿六!我们有没有得到胜利?”
  “大胜,大胜!闸北的兵队,都被我们打倒,现在从曹家渡起,一直到吴淞近边,都在我们总工会的义勇军和纠察队的手里了。”
  这时候在她的痛苦的脸上,却露出了一脸眉头皱紧的微笑。这样地苦笑着,把头点了几点,她才转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袄,已经被血水浸湿了半件,被解开了右边,还垫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锁骨边,直连到腋下,全被一大块棉花,用纱布扎裹在那里。纱布上及在纱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迹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还没有全部止住的样子。一条灰黑的棉被,盖在她的伤处及胸部以下,仍旧还穿着棉袄的左手,是搁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后,脸上又露出了一种诉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这时候又问了她一声说:
  “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着痛点了点头,阿六就把那张白木台子上的热水壶打开,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了她的嘴边。她将身体动了一动,似乎想坐起来的样子。但啊唷的叫了一声,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只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说:
  “你不要动,你不要动,就在我手里喝好了,你不要动。”
  她一口一口的把开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气,就摇着头说:
  “不要喝了!”
  阿六离开了她的床边,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间,她移头看向了对面和她的床对着的那张板铺之上。
  只在这张空铺上看出了一条红花布的褥子和许多散乱着的衣服的时候,她却急起来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么?阿金么?她……她……”
  “她怎么样了?”
  “她,她在那里……”
  “在什么地方?”
  “在,工厂里。”
  “在厂里干什么?”
  “在厂里,睡在那里。”
  “为什么不回来睡?”
  “她,她也……”
  “伤了么?”
  “嗯。嗯……”
  这时候阿六的脸上却突然地滚下了两颗大泪来。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么?”
  阿六呜咽着,点了点头,同时以他的那只污黑肿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冯世芬咬紧了一口牙齿,张着眼对头上的石灰壁注视了一忽,随即把眼睛闭上拢去。她的两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水来。这时候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白起来了。
  十九
  当冯世芬右肩受了伤,呻吟在亭子间里养病的中间,一样的在上海沪西,相去也没有几里路的间隔,但两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郑秀岳,却得到了一个和吴一栗接近的机会。
  革命军攻入上海,闸北南市,各发生了战事以后,神经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点心里不安起来了。于是乎新闻纸就骤加了销路。
  本来郑秀岳他们订的是一份《新闻报》,房东戴次山订的是《申报》,前楼吴一粟订的却是替党宣传的《民国日报》。郑去非闲居无事,每天就只好多看几种报来慰遣他的不安的心里。所以他于自己订的一份报外,更不得不向房东及吴一粟去借阅其他的两种。起初这每日借报还报的使命,是托房东用在那里的金妈去的,因为郑秀岳他们自己并没有佣人,饭是吃的包饭。房东主人虽则因为没有小孩,家事简单,但是金妈的一双手,却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烧夜饭的傍晚,当然有来不转身的时节,结果,这每日借报还报的差使,就非由郑秀岳去办不可了。
  郑秀岳起初,也不过于傍晚吴一粟回来的时候上楼去还报而已,决不进到他的住室里去的。但后来到了礼拜天,则早晨去借报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渐渐由门口而走到了他的房里。吴一粟本来是一个最细心、最顾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郑去非的这看报嗜好之后,平时他要去书馆去,总每日自己把报带下楼来,先交给金妈转交的。但礼拜日他并不上书馆去,若再同平时一样,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过于殷勤。因为不是礼拜日,他要锁门出去,随身把报带下楼来,却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礼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样的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无论如何总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后来到了礼拜天,郑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里去向他借报去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的过去,她居然也于去还报的时候和他立着攀谈几句了,最后就进到了在他的写字台旁坐下来谈一会的程度。
  吴一粟的那间朝南的前楼,光线异常的亮。房里头的陈设虽则十分简单,但晴冬的早晨,房里晒满太阳的时候,看起来却也觉得非常舒适。一张洋木黄漆的床,摆在进房门的右手的墙边,上面铺得整整齐齐,总老有一条洁白印花的被单盖在那里的。西面靠墙,是一排麻栗书橱,共有三个,玻璃门里,尽排列着些洋装金字的红绿的洋书。东面墙边,靠墙摆着一张长方的红木半桌,边上排着两张藤心的大椅。靠窗横摆的是一张大号的写字台,写字台的两面,各摆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张。东面墙上挂着两张西洋名画复制版的镜框,西面却是一堂短屏,写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当郑秀岳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她是尊重学问,尊重人格,尊重各种知识的。但是自从和李文卿认识以后,她又觉得李文卿的见解不错,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就是金钱。现在换了环境,逃难到了上海,无端和这一位吴一粟相遇之后,她的心想又有点变动了,觉得冯世芬所说的话终究是不错的。所以她于借报还报之余,又问他借了两卷过去一年间的《妇女杂志》去看。
  在这《妇女杂志》的《论说栏》《感想栏》《创作栏》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首先翻开来看的,却是吴一粟自己做的或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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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小说(43)


  吴一粟的文笔很流利,论说,研究,则做得很谨慎周到,像他的为人。从许多他所译著的东西的内容看来,他却是一个女性崇拜的理想主义者。他讴歌恋爱,主张以理想的爱和精神的爱来减轻肉欲。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儿童教育为母性的重要天职。至于爱的道德,结婚问题,及女子职业问题等,则以抄译西洋作者的东西较多,大致还系爱伦凯、白倍儿、萧百纳等的传述者,介绍到了美国林西的伴侣结婚的时候,他却加上了一句评语说:“此种主张,必须在女子教育发达到了极点的社会中,才能实行。若女子教会,只在一个半开化的阶段,而男子的道德堕落,社会的风纪不振的时候,则此种主张反容易为后者所恶用。”由此类推,他的对于红色的恋,对于苏俄的结婚的主张,也不难猜度了。故而在那两卷过去一年的《妇女杂志》之中,关于苏俄的女性及妇女生活的介绍,却只有短短的一两篇。
  郑秀岳读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颂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为爱的极致,他说殉情的圣人比殉教的还要崇高伟大。于举了中外古今的许多例证之后,他结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说:“热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哟,我们于恋爱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颗敢于情死之心,我们于恋爱之后,尤不可不常存着一种无论何时都可以情死之念。”
  郑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动了,读到了一篇他吊希腊的海洛和来安玳的文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竟涌出来了两行清泪。当她读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旧历十三四夜的样子,读完之后,她竟兴奋得睡不着觉,将书本收起,电灯灭黑以后,她仍复痴痴呆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张桌子的旁边静坐了下去。皎洁的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她探头向天上一看,又看见了一角明蓝无底的夜色天。前楼上他的那张书桌上的电灯,也还在红红地点着在那里。她仿佛看见了一湾春水绿波的海来斯滂脱的大海,她自己仿佛是成了那个多情多恨的爱弗洛提脱的女司祭,而楼上在书桌上的大约是还在写稿子的那个清丽的吴郎,仿佛就是和她隔着一重海峡的来安玳。
  二十
  新军阀的羊皮下的狼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革命告了一个段落之后,革命军阀就不要民众,不要革命的工农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军阀竟派了大军,在闸北南市等处,包围住了总工会的纠察队营部屠杀起来,赤手空拳的上海劳工大众,以用了那样的重大的牺牲去向孙传芳的残部手里夺来的破旧的枪械,抵抗了一昼夜,结果当然是枪械的全部被夺,和纠察队的全部灭亡。
  那时候冯世芬的右肩的伤处,还没有完全收口。但听到了这军部派人来包围纠察队总部的消息,她就连晚冒雨赤足,从沪西走到了闸北。但是纠察队总部的外围,革命军阀的军队,前后左右竟包围了三匝。她走走这条路也不通,走走那条路也不通,终于在暗夜雨里徘徊走了三四个钟头。天亮以后,却有一条虬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纠察队的军械全部被缴去了,纠察队员也全部被杀戮了。冯世芬赶到闸北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外,仍旧不能够进去。含着眼泪,鼓着勇气,谈判争论了半天,她才得了一个守门的兵士的许可。走进了尸体积垒的那间临时充作总工会纠察队本部的东方图书馆内,找来找去的又找了许多时候,在图书馆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她终于寻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陈应环的尸体。因为他是跟广州军出发北伐,在革命军到沪之先的三个月前,从武汉被派来上海参加组织总罢工大暴动的,而她自己却一向就留在上海,没有去到广州。
  中国的革命运动,从此又转了方向了。南京新军阀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国主义的投降和对苏俄的绝交。冯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压迫不过,从沪西的大华纱厂,转到了沪东的新开起来的一家厂家。
  正当这个中国政治恢复了昔日的旧观,军阀党棍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联结了帝国主义者和买办地主来压迫中国民众的大把戏新开幕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的恋爱也成熟了。
  一向是迟疑不决的郑秀岳,这一回却很勇敢地对吴一粟表白了她的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从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那一天是在阳历五月初头的一天很晴爽的礼拜天,吃过午饭,郑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公司去购买物品的,但她却饰辞谢绝了。送她父母出门之后,她就又向窗边坐下,翻开那两卷已经看过了好多次的《妇女杂志》来看,偶尔一回两回从书本上举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弯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旷的地方去翱翔。对书枯坐了半个多钟头,她又把眼睛举起,在遥望晴空的时候,于前楼上本来是开在那里的窗门口,她忽而看出了一个也是在依栏呆立,举头望远的吴一粟的半身儿。她坐在那儿的地方的两扇玻璃窗,是关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见楼上吴一粟的上半身,而从吴一粟的楼上哩,因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里的缘故,虽则低头下视,也看不见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的昂着头向吴一粟看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动了。立起身来,换上了一件新制的夹袍,把头面向镜子里照了一会,她就拿起了那两卷装订得很厚的《妇女杂志》合本,轻轻地走出了厢房,走上楼梯。
  这时候房东夫妇,似在楼上统厢房的房里睡午觉,金妈在厨房间里缝补衣服,而那房东的包车夫又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所以全屋子里清静得声响毫无。
  她走到了前楼门口,看见吴一粟的房门,开了三五寸宽的一条门缝,斜斜地半掩在那里,轻轻开进了门,向前走了一步,“吴先生”的低低叫了一声,还在窗门口呆立着的吴一粟马上旋转了身来。吴一粟看见了她,脸色立时涨红了,她也立住了脚,面孔红了一红。
  “吴先生,你站在窗门口做什么?”
  她放着微笑,开口就发了这一句问。
  “你不在用功么?我进来,该不会耽误你的工夫吧?”
  “哪里!哪里!我刚才看书看得倦了,呆站在这儿看天。”
  说出了这一句话后,他的脸又加红了一层。
  “这两卷杂志,我都读过了,谢谢你。”
  说着她就走近了书桌,把那两大卷书放向了桌上。吴一粟这时候已经有点自在起来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着移动藤椅,请她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马上在桌子这面坐了下去。
  “这杂志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问着,他又举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极了,我尤其是喜欢读你的东西。那篇《吊海洛和来安玳》的文章,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
  听了她这一句话后,他的刚褪色的脸上又涨起了两面红晕。
  “请不要取笑,那一篇还是在前两年做的,后来因为稿子不够,才登了进去,真是幼稚得很的东西。”
  “但我却最喜欢读,还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译稿,我也通通读了,对于你的那一种高远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说到了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换上了一脸很率真很纯粹的表情。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
  “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
  “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
  “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
  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首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
  “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下了楼去。
  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话,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天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烈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了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
  “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肉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竹生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要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
  “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做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
  “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上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囱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像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挨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当吴一粟正在叫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的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
  “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的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二十二
  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做主,订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天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把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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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小说(44)


  订婚之后的两人间的爱情,更是浓密了。郑秀岳每晚差不多总要在吴一粟的房里坐到十点钟才肯下来。礼拜天则一日一晚,两人都在一处。吴一粟的包饭,现在和郑家包在一处了,每天的晚饭,大家总是在一道吃的。
  本来是起来得很迟的郑秀岳,订婚之后,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了,吴一粟上书馆去,她每天总要送他上电车,看到电车看不见的时候,才肯回来。每天下午,总算定了他将回来的时刻,老早就在电车站边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吴一粟虽则胆子仍是很小,但被郑秀岳几次一挑诱,居然也能够见面就拥抱,见面就亲嘴了。晚上两人对坐在那里的时候,吴一粟虽在做稿子译东西的中间,也少不得要五分钟一抱,十分钟一吻地搁下了笔从坐位里站起来。
  一边郑秀岳也真似乎仍复回到了她的处女时代去的样子,凡吴一粟的身体,声音,呼吸,气味等她总觉得是摸不厌听不厌闻不厌的快乐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将近十个钟头的时间,她总觉得如同失去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时候真觉得难耐的时候,她竟会一个人开进他的门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进来吴一粟房门上的那个弹簧锁的钥匙,已经交给了郑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爱虽则相爱到了这一个程度,但吴一粟因为想贯彻他的理想,而郑秀岳因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两人之间,决不会犯有一点猥亵的事情。
  像这样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吴卓人果然到上海来为他的侄儿草草办成了婚事。
  本来是应该喜欢的新婚当夜,上床之后,两人谈谈,谈谈,谈到后来,吴一粟又发着抖哭了出来。他一边在替纯洁的郑秀岳伤悼,以后将失去她处女的尊严,受他的蹂躏,一边他也在伤掉自家,将失去童贞,破坏理想,而变成一个寻常的无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结婚之后,两人间的情爱,当然又加进了一层。吴一粟上书馆去的时刻,一天天的挨迟了。又兼以节季刚进入渐欲困人的首夏,他在书馆办公的中间,一天之内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时间,自然也缩短了,大抵总不上十点,就上了床。这样的自夏历秋,经过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吴一粟竟得了一种梦遗的病症。
  仍复住在楼下厢房里的郑去非老夫妇,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因为女儿也已经嫁了,时势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贵的上海,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过他们的余生。忽听见了爱婿的这一种暗病,就决定带他们的女儿上杭州去住几时,可以使吴一粟一个人在上海清心养欲,调养调养。
  起初郑秀岳执意不肯离开吴一粟,后来经她父母劝了好久,并且又告诉她以君子爱人以德的大义,她才答应。
  吴一粟送她们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总要给郑秀岳一封报告起居的信。郑秀岳于初去的时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两封的来信的,但过了十几天,信渐渐地少了,减到了两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样子。住满了一个月后,因为天气渐热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来一次了。吴一粟因为晓得她在杭州的同学,教员,及来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对于她的懒得写信,倒也非常能够原谅,可是等到暑假过后的九月初后,她竟有一个礼拜没有信来。到这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气起来了。于那一天早晨,发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晚上回家,仍没有看到她的来信,他就急急的上电报局去发了一个病急速回的电报。
  实际上的病状,也的确并不会因夫妇的分居而减轻,近来晚上,若服药服得少一点,每有失眠不睡的时候。
  打电报的那天晚上,是礼拜六,第二天礼拜日的早晨十点多钟,他就去北火车站候她。头班早车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寻觅了半天,终于见不到她的踪影。不得已上近处的菜馆去吃了一点点心,等第二班特别快车到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来的秃头矮胖的老人。她替他们介绍过后,这李先生就自顾自的上旅馆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黄包车,回到了他们已经住了很久的戴宅旧寓。
  一走上楼,两人把自杭州带来的行李食物等摆了一摆好,吴一粟就略带了一点非难似的口吻向她说:
  “你近来为什么信写得这样的少?”
  她站住了脚,面上表示着惊惧,恐怕他要重加责备似的对他凝视了半晌,眼睛眨了几眨,却一句话也不说扑落落滚下了一串大泪来。
  吴一粟见了她这副神气,心里倒觉得痛起来了,抢上了一步,把她的头颈抱住,就轻轻地慰抚小孩似的对她说:
  “宝,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并不是责备你,噢,你不要哭!”同时他也将他自己的已在流泪的右颊贴上了她的左颊。
  二十三
  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将她发信少发的原因说了一个明白,起初他们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馆里的,在旅馆里住了十几天,才去找寻房屋。一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房子搬了进去。这中间买东买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来写信呢?到了最近,她却伤了一次风,头疼发热,睡了一个礼拜,昨天刚好,而他的电报却到了。既说明了理由,一场误解,也就此冰释了,吴一粟更觉到了他自己的做得过火,所以落后倒反向她赔了几个不是。
  入秋以后,吴一粟的梦遗病治好了,而神经衰弱,却只是有增无减,过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厉害,白天头昏脑痛,事情也老要办错。他所编的那《妇女杂志》,一期一期的精彩少了下去,书馆里对他,也有些轻视起来了。
  这样的一直拖挨过去,又拖过了一年,到了年底,书馆里送了他四个月的薪水,请他停了职务。
  病只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来,而赖以谋生的职业,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当然是恶劣到了万分,因此脾气也变坏了。本来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样的他,失业以后,日日在家,和郑秀岳终日相对,动不动就要发生冲突。郑秀岳伤心极了,总以为吴一粟对她变了初心,每想起订婚后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时候,她就要流下泪来。
  这中间并且又因为经济的窘迫,生活也节缩到了无可再省的地步。失业后闲居了三月,又是春风和暖的节季了,大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时行乐,而郑秀岳他们,却因积贮将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寻一间便宜一点的亭子间而搬家。
  正是这样在跑来跑去找寻房子的中间,有一天傍晚,郑秀岳忽在电车上遇见了五六年没有消息的冯世芬。
  冯世芬老了,清丽长方的脸上,细看起来,竟有了几条极细的皱纹。她穿在那里的一件青细布的短衫,和一条黑布的夹裤,使她的年龄更要添十岁。
  郑秀岳起初在三等拖车里坐上的时候,竟没有注意到她。等将到日升楼前,两人都快下电车去的当儿,冯世芬却从座位里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门边的郑秀岳的身边,将一只手按上了郑秀岳的肩头,冯世芬对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之后,郑秀岳方才惊跳了起来。
  两人下了电车,在先施公司的檐下立定,就各将各的近状报告个仔细。
  冯世芬说,她现在在沪东的一个厂里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篮桥不远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桥去看了朋友回来的,现在正在打算回去。
  郑秀岳将过去的事情简略说了一说,就告诉了她与吴一粟的近状,说他近来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现在因为失业失眠的结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她现在出来就是为他来买酒的。末了便说了他们正在想寻一间便宜一点的亭子间搬家的事情,问冯世芬在沪东有没有适当的房子出租。
  冯世芬听了这些话后,低头想了一想,就说:
  “有的有的,就在我住的近边。便宜是便宜极了,可只是龌龊一点,并且还是一间前楼,每月租金只要八块。你明朝午后就来吧,我在提篮桥电车站头等你们,和你们一道去看。那间房子里从前住的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很好的工头,他前天搬走了,大约是总还没有租出的。我今晚上回去,就可以替你先去说一说看。”
  她们约好了时间,和相会的地点,两人就分开了。郑秀岳买了酒一个人在走回家去的电车上,又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她想起了在学校里和冯世芬在一道的时节的情形,想起了冯世芬出走以后的她的感情的往事起伏,更想起了她对冯世芬的母亲,实在太对不起了,自从冯世芬走后,除在那一年暑假中只去了一两次外,以后就绝迹的没有去过。
  想到了最后,她又转到了目下的自己的身上,吴一粟的近来对她的冷淡,对她的虐待,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能甘心。正想得将要流下眼泪来的时候,电车却已经到了她的不得不下去的站头上了。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在电灯底下,她一边缝着吴一粟的小衫,一边就告诉了他冯世芬出走的全部的事情。将那一年冯世芬的事情说完之后,她就又加上去说:
  “冯世芬她舅舅的性格,是始终不会改变的。现在她虽则不会告诉我他的近状怎样,但推想起来,他的对她,总一定还是和当初一样。可是一粟,你呢?你何以近来会变得这样的呢?经济的压迫,我是不怕的,但你当初对我那样热烈的爱,现在终于冷淡到了如此,这却真真使我伤心。”
  吴一粟默默地听到了这里,也觉得有辩解的必要了,所以就柔声的对她说:
  “秀,那是你的误解,我对你的爱,又何尝有一点变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体,病到了这样,再要一色无二的维持初恋时候那样的热烈,是断不可能的。这并不是爱的冷落,乃是爱的进化。我现在对你更爱得深刻了,所以不必拥抱,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觉,才可以表示我对你的爱。你的心思,我也晓得,你的怨我近来虐待你,我也承认。不过,秀,你也该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失业到了现在,病又老是不肯断根,将来的出路希望,一点儿也没有,处身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我又哪能够和你日日寻欢作乐,像初恋当时呢?”
  郑秀岳听了这一段话,仔细想想,倒也觉得不错。但等到吴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个人因为小衫的袖口还有一只没有缝好,仍坐在那里缝下去的中间,心思一转,把几年前的情形,和现在的一比,则又觉得吴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从前是他睡的时候,总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现在却一点儿也不顾到我,竟自顾自的去躺下了,这负心的薄情郎,我将如何的给他一个报复呢?”
  她这样的想想,气气,哭哭,这一晚竟到了十二点过,方才叹了口气,解衣上床去在吴一粟身旁睡下。吴一粟身体虽则早已躺在床上,但双眼是不闭拢的,听到了她的暗泣和叹气的声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她的思想的这样幼稚,对于爱的解释的这样简单,自然在心里也着实起了一点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泪的原因和叹气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可终只朝着里床作了熟睡,而闭口不肯说出一句可以慰抚她的话来。但在他的心里,他却始终是在哀怜她,痛爱她的,尤其是当他想到了这几月失业以后的她的节俭辛苦的生活的时候。
  二十四
  差不多将到和冯世芬约定的时间前一个钟头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从戴家的他们寓里走了出来,屋外头依旧是淡云笼日的一天养花的天气。
  两人的心里,既已发生了暗礁,一路在电车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郑秀岳并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间,和他出来散步的时候,是如何的温情婉转,与现在的这现状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总之境随心转,现在郑秀岳对于无论什么琐碎的事情行动,片言只语,总觉得和从前相反了,因之触目伤怀,看来看去,世界上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那一颗热烈的片时也少不得男子的心感到满足。她只觉得空虚,只觉得在感到饥渴。
  电车到了提篮桥,他们俩还没有下车之先,冯世芬却先看到了他们在电车里,就从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过来。郑秀岳替他和冯世芬介绍了一回,三人并着在走的中间,冯世芬开口就说:
  “那一间前楼还在那里,我昨晚上已经去替你们说好了,今朝只须去看一看,付他们钱就对。”
  说到了这里,她就向吴一粟看了一眼,凛然的转了话头对他说:
  “吴先生,你的失业,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对郑秀岳为什么要这样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几年,难道她的性情你还不晓得么?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个旁人的慰抚热爱的。你待她这样的冷淡,教她那一颗狂热的心,去付托何人呢?”
  本来就不会对人说话,而胆子又是很小的吴一粟,听了这一片非难,就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在那里苦笑。冯世芬看了他这一副和善忠厚难以为情的样子,心里倒也觉得说的话太过分了,所以转了一转头,就向走在她边上的郑秀岳说:
  “我们对男子,也不可过于苛刻。我们是有我们的独立人格的,假如万事都要依赖男子,连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来扶持培养,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后我劝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来,琐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远的事情之上。金钱的浪费,远是对社会的罪恶,但是情感的浪费,却是对人类的罪恶。”
  这样的谈话中间,他们三人却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这一块地方,虽说是沪东,但还是在虹口的东北部,附近的翻砂厂,机织厂,和各种小工场很多,显然是一个工人的区域。
  他们去看的房子,是一间很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由郑秀岳他们看来,虽觉得是破旧不洁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种歪斜的小平屋内的住民眼里,却已经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楼去一看,里面却和外观相反,地板墙壁,都还觉得干净,而开间之大,比起现在他们住的那一间来,也小不了许多。八块钱一月的租金,实在是很便宜,比到现在他们的那间久住的寓房,房价要少十块。吴一粟毫无异议,就劝郑秀岳把它定落,可是迟疑不决,多心多虑的郑秀岳,又寻根掘底的向房东问了许多话,才把一个月的房金交了出来。
  一切都说停妥,约好于明朝午后搬过来后,冯世芬就又陪他们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间,她却不好意思地对郑秀岳说: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十分远。可是那地方既小又龌龊,所以不好请你们去,我昨天的不肯告诉你们门牌地点,原因也就在此,以后你们搬来住下,还是常由我来看你们吧!”
  走到了原来下电车的地方,看他们坐进了车,她就马上向东北的回去了。
  离开了他们住熟的那间戴宅寓居,在新租的这间房子里安排住下,诸事告了一个段落的时候,他们手上所余的钱,只有五十几块了。郑秀岳迁到了这一个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环境里后,心里头又多了一层怨愤。因为她的父母也曾住过,恋爱与结婚的记忆,随处都是的那一间旧寓,现在却从她的身体的周围剥夺去了。而饥饿就逼在目前的现在的经济状况,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强的过了一个多月,把吴一粟的医药费及两个的生活费开销了下来,连搬过来的时候还在手头的五十几块钱都用得一个也没有剩余。郑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首饰来去押入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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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小说(45)


  当她从当铺里出来,看见了吴一粟的依旧是愁眉不展,毫无喜色的颜面的时候,她心里头却又疾风骤雨似的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情。
  “我牺牲到了这一个地步,你也应该对我表示一点感激之情才对呀。那些首饰除了父母给我的东西之外,还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头哩。看你的那一副脸嘴,倒仿佛是我应该去弄了钱来养你的样子。”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在那里怨恨的中间,如电光闪发般的,她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张康的两位先生。
  她心意决定了,对吴一粟也完全绝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吴一粟上床之后,她一个人在电灯下,竟写了三封同样的热烈地去求爱求助的信。
  过了几天,两位先生的复信都来了。她物质上虽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却舒适了许多,因为已经是久渴了的她那颗求爱的心,到此总算是得到了一点露润。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李文卿的回信也来了,信中间并且还附上了一张五块钱的汇票。她的信虽则仍旧是那一套桃红柳绿的文章,但一种怜悯之情,同富家翁对寒号饥泣的乞儿所表示的一种怜悯之情,却是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的郑秀岳,连对于这一种怜悯,都觉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来信说,她早已在那个大学毕了业,现在又上杭州去教书了,所以郑秀岳的那一封信,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接到。顾竹生在入大学后的翌年,就和她分开了,现在和她同住的,却是从前大学里的一位庶务先生,这庶务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业,所以现在她却和郑秀岳一样,反在养活男人。这一种没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经有点觉得讨厌起来了。目下她在教书的这学校的校长,对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长再有进一步的交情之后,她当为郑秀岳设法,也可以上这学校里去教书。她对郑秀岳的贫困,虽也很同情,可是因为她自家也要养活一个寄生虫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帮助,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请郑秀岳好为吴一粟去买点药料之类的东西。
  二十五
  郑秀岳她们的生活愈来愈穷,到了六月初头,他们连几件棉夹的衣类都典当尽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愿求人的吴一粟,只好写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郑秀岳也只能坐火车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点。
  她在杭州,虽也会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张康先生却因为率领学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没有见到。
  在杭州住了一个礼拜回来,物质上得了一点小康,她和吴一粟居然也恢复了些旧日的情爱。这中间吴卓人也有信来了,于附寄了几十元钱来之外,他更劝吴一粟于暑假之后也上山东去教一点书。
  失业之苦,已经尝透了的吴一粟,看见了前途的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欢得比登天还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减轻了许多。而郑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种火样的热爱,他有时候竟也能够做到了几分。
  但是等到了一个比较快乐的暑假过完,吴一粟正在计划上山东他叔父那里去的时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郑秀岳又提出了抗议,她主张若要去的话,必须两人同去,否则还不如在上海找点事情做做的好。况且吴一粟近来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快复原了,就是做点零碎的稿子卖卖,每月也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神经衰弱之后,变得意志异常薄弱的吴一粟,听了她这番话,觉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来是怕见生人,不善应酬的,即使到了山东,也未见得一定弄得好。正这样迟疑打算的中间,他的去山东的时机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后,吴一粟虽则也做了一点零碎的稿子去换了些钱,但卖文所得,一个多月积计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两人的开销,当时是入不敷出的。于是他们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复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个状态。
  在暑假以前,他们还有两支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这时候,吴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条路自然的断了,而杭州郑秀岳的父母,又本来是很清苦的,要郑去非每月汇钱来养活女儿女婿,也觉得十分为难。
  九月十八,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和中国军阀相勾结,打进了东三省。中国市场于既受世界经济恐慌的余波之后,又直面着了这一个政治危机,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业界,就完全停止了运行。
  到了这一个时期,吴一粟连十块五块卖一点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穷水尽,倒是在工厂里做着夜工,有时候于傍晚上工去之前偶尔来看看他们的冯世芬,却一元两元地接济了他们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阴寒的下午,吴一粟拿了一篇翻译的文章,上东上西的去探问了许多地方,才换得了十二块钱,于上灯的时候,欢天喜地的走了回来。但一进后门,房东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楼上的房门锁匙交给他说:
  “师母上外面去了,说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馆里等她去会会,晚饭大约是不来吃的,你一个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吴一粟听了,心里倒也很高兴,以为又有希望来了。既是她的先生会她,大约总一定有什么教书的地方替她谋好了来通知她的,因为前几个月里,她曾向杭州发了许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学,为她自己和吴一粟谋一个小学教员之类的糊口地方。
  吴一粟在这一天晚上,因为心境又宽了一宽,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竟独斟独酌的饮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加了一点热度,向床上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着了。一睡醒来,他听见楼下房东的钟,正堂堂的敲了十点。他心里倒有些急起来了。平时日里她出去半日的时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间,则无论如何,十点以前,总一定回来的。他先向桌上及抽屉里寻了一遍,看有没有字条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寻来寻去,寻了半天,终于寻不到一点她的字迹。又等了半点多钟,他想想没有法子,只好自家先上床睡下再说。把衣服一脱,在摆向床前的那一张藤椅子上去的中间,他却忽然在这藤椅的低洼的座里,看出了一团白色的纸团儿来。
  急忙的把这纸团捡起,拿了向电灯底下去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张三马路新惠中旅社的请客单子。上面写着郑秀岳的名字和他们现在的住址,下面的署名者是张康,房间的号数是二百三十三号。他高兴极了,因为张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听见她提起过的。这一回张先生既然来了,他大约总是为她或他自己的教书地方介绍好了无疑。
  重复把衣服穿好,灭黑了电灯,锁上了房门,他欢天喜地的走下楼来。房主人问他,这么迟了还要上什么地方去。他就又把锁匙交出,说是去接她回来的,万一她先回来的话,就请把这锁匙交给她就行。
  他寻到了旅社里的那一号房间的门口,百叶腰门里的那扇厚重的门却正半开在那里。先在腰门上敲了几下,推将进去一看,他只见郑秀岳披散了头发,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只是一件纽扣全部解散的内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面的,下身的衬裤,也只有一只腿还穿在裤腿之内,其他的一只腿还精赤着裹在从床上拖下地来的半条被内。她脸上浸满了一脸的眼泪,右嘴角上流了一条鲜红的血。
  他真惊呆了,惊奇得连话都不能够说出一句来。张大了眼睛呆立在那里总约莫有了三分钟的光景,他的背后的腰门一响,忽而走进了一个人来。朝转头去一看,他看见了一个四十光景的瘦长的男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袄,两手还在腰间棉袄下系缚裤子,看起样子,他定是刚上外面去小解了来的。他的面色胀得很青,上面是蓬蓬的一头长发,两只眼睛在放异样的光。颜面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着兴奋到了极点,在不断地抽动。这男子一进来,房里头立时就充满了一股杀气。他瞪目看了一看吴一粟,就放了满含怒气的大声说:
  “你是这娼妇的男人么?我今天替你解决了她。”
  说着他将吴一粟狠命一推,又赶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头发将她拖了起来,这时候郑秀岳却大哭起来了。吴一粟也就赶过去,将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头发的一只右手。他一边在那里拆劝,一边却含了泪声乱嚷着说:
  “饶了她吧,饶了她吧,她是一个弱女子,经不起你这么乱打的。”
  费尽了平生的气力,将这男子拖开,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他才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鼻孔里尽吐着深深的长长的怒气,一边向棉袄袋里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经是团很皱的信来向吴一粟的脸上一掷说:
  “你自己去看吧!”
  吴一粟弯身向地上捡起了那一封信,手发着抖,摊将开来一看,却是李得中先生寄给郑秀岳的一封很长很长的情书。
  二十六
  秀岳吾爱:
  今天同时收到你的两封信,充满了异样的情绪,我不知将如何来开口吐出我心上欲说的话。这重重伤痕的梦啊,怎么如今又燃烧得这般厉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谜里,我挣扎不出来。尤其是我的心被惊动了。“何来余情,重忆旧时人?这般深。”这变态而矛盾的心理状况,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尽了脑力。我有这一点小聪明,我未曾用过一点力量来挽回你的心,可是现在的你,由来信中的证明,你是确实的余烬复燃了,重来温暖旧时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么的一个我,已曾被遗忘过的人,又凭什么资格来引你赎回过去的爱。我虽一直不能忘情,但机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沪车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许多,那印象中的深,到今天还留在。你该记得吧?那时我是为了要见你之切,才同你去沪的,那时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给我的机会是什么,你说?我只感到空虚,我没有勇气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惟有收起心肠。这是你造成我这么来做,便此数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过那潜藏的暗潮仍然时起汹涌,不让它流露就是了,只是个人知道。不料这作孽的未了缘,于今年六月会相逢于狭路,再搅乱了内部的平静。但那时你啊,你是复原了热情,我虽在存着一个解不透的谜,但我的爱的火焰,禁不住日臻茕茕。而今更来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样处置自己,我只好叫唤苍天!秀岳,我亦还爱你,怎好!
  我打算马上到上海来和你重温旧梦。这信夜十时写起,已写到十二点半,总觉得情绪太复杂了,不知如何整理。写写,又需要长时的深思,思而再写,我是太兴奋了,故没心的整整写上二个半钟头。祝你愉快!
  李得中十一月八日十二时半
  吴一粟在读信的中间,郑秀岳尽在地上躺着,呜呜咽咽地在哭。读完了这一封长信之后,他的眼睛里也有点热起来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发上坐着在吐气的他往复看了几眼,似在发问的样子。
  大约是坐在沙发上的那男子,看得出他可怜起来了吧,他于鼻孔里吐出一口长气之后,才慢慢地大声对吴一粟说:
  “你大约是吴一粟先生吧?我是张康。郑秀岳这娼妇在学生时代,就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后来听说嫁了你了,所以一直还没有和她有过往来。但今年的五月以后,她又常常写起很热烈的信来了,我又哪里知道这娼妇同时也在和那老朽来往的呢?就是我这一回的到上海来,也是为了这娼妇的迫切的哀求而来呀。哪里晓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这一封污浊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内衣袋里发现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说到了这里,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转头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视了一眼,他又叫着说:
  “郑秀岳,你这娼妇,你真骗得我好!”
  说着他又捏紧拳头,站起来想去打她去了,吴一粟只得再嚷着:
  “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郑秀岳还在地上呜咽着,张康仍在沙发上发气,吴一粟也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立着,沉默着,对电灯呆视了几分钟后,他举手擦了一擦眼泪。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对张康说:
  “张先生,你也不用生气了,根本总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业以来,竟不能够,不能够把她养活……”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擤了一擤鼻涕,就走近了郑秀岳的身边。毫无元气似的轻轻的说:
  “秀,你起来吧,把衣服裤子穿一穿好,让我们回去!”
  听了他这句话后,她的哭声却放大来了,哭一声,啜一啜气,哭一声,啜一啜气,一边哭,一边她就断断续续地说:
  “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愿被他……被他打杀了……打杀了……在这里……”
  张康听了她这一句话,又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你这娼妇,总有一天要被人打杀!我今天不解决你,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来解决你的。”
  看他的势头,似乎又要站起来打了。吴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边去赔罪解劝,只好千不是,万不是的说了许多责备自己的话。
  他把张康劝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郑秀岳解劝了半天,才从地上扶了她起来,拿了一块手巾,把她脸上的血和眼泪揩了一揩,更寻着了挂在镜衣橱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裤棉袄替她拿齐之后,她自己就动手穿缚起衬衣衬裤来了。等他默默地扶着了她,走出那间二百三十三号的房间的时候,旅馆壁上挂在那里的一个圆钟,短针却已经绕过了Ⅲ字的记号。
  二十七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清晨,虹口一带,起了不断的枪声,闸北方面,火光烟焰,遮满了天空。
  飞机掷弹的声音,机关枪仆仆仆仆扫射的声音,街巷间悲啼号泣的声音,杂聚在一处,似在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序曲。这中间,有一队穿海军绀色的制服的巡逻队,带了几个相貌狰狞的日本浪人,在微明的空气里,竟用枪托斧头,打进了吴一粟和郑秀岳寄寓在那里的一间屋里。
  楼上楼下,翻箱倒箧的搜索了半小时后,郑秀岳就在被里被他们拉了出来,拖下了楼,拉向了那小队驻扎在那里的附近的一间空屋之中。吴一粟叫着喊着,跟他们和被拉着的郑秀岳走了一段,终于被一位水兵旋转身来,用枪托向他的脑门上狠命的猛击了一下。他一边还在喊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但一边却同醉了似的向地上坐了下去,倒了下去。
  两天之后,法界的一个战区难民收容所里,墙角边却坐了一位瘦得不堪,额上还有一块干血凝结在那里的中年疯狂难民,白天晚上,尽在对了墙壁上空喊:
  “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
  又过了几天,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工,同几位很像是她的同志的人,却在离郑秀岳他们那里不远的一间贴近日本海军陆战队曾驻扎过的营房间壁的空屋里找认尸体。在五六个都是一样的赤身露体,血肉淋漓的青年妇女尸体之中,那女工却认出了双目和嘴,都还张着,下体青肿得特别厉害,胸前的一只右奶已被割去了的郑秀岳的尸身。
  她于寻出了这因被轮奸而毙命的旧同学之后,就很有经验似的叫同志们在那里守着而自己马上便出去弄了一口薄薄的棺材来为她收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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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小说(46)


  把她自己身上穿在那里的棉袄棉裤上的青布罩衫裤脱了下来,亲自替那精赤的尸体穿得好好,和几位同志,把尸身抬入了棺中,正要把那薄薄的棺盖钉上去的时候,她却又跑上了那尸体的头边,亲亲热热地叫了几声说:
  “郑秀岳!……郑秀岳……你总算也照你的样子,贯彻了你那软弱的一生。”又注目呆看了一忽,她的清秀长方意志坚决的脸上,却也有两滴眼泪流下来了。
  冯世芬的收殓被惨杀的遗体,计算起来,五年之中,这却是她的第二次的经验。
  后续
  《她是一个弱女子》的题材,我在一九二七年(见《日记九种》的日记)就想好了,可是以后辗转流离,终于没有工夫把它写出。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来侵,我于逃离了之余,倒得了十日的空闲,所以就在这十日内,猫猫虎虎地试写了一个大概。写好之后,过细一看,觉得失败的地方很多,但在这杀人的经济压迫之下,也不能够再来重行改削或另起炉灶了,所以就交给了书铺,叫他们去出版。
  书中的人物和事实,不消说完全是虚拟的,请读者万不要去空费脑筋,妄思证对。
  写到了如今的小说,其间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我觉得比这一次写这篇小说时的心境更恶劣的时候,还不曾有过。因此这一篇小说,大约也将变作我作品之中的最恶劣的一篇。
  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记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日上海湖风书局初版)
  东梓关
  一夜北风,院子里的松泥地上,已结成了一层短短的霜柱,积水缸里,也有几丝冰骨凝成了。从长年漂泊的倦旅归来,昨晚上总算在他儿时起居惯的屋栋底下,享受了一夜安眠的文朴,从楼上起身下来,踏出客堂门,上院子里去一看,陡然间却感到了一身寒冷。
  “这一区江滨的水国,究竟要比半海洋性的上海冷些。”
  瞪目呆看着晴空里的阳光,正在这样凝想着的时候,从厨下刚走出客堂里来的他那年老的娘,却忽而大声地警告他说:
  “朴,一侵早起来,就站到院子里去干什么?今天可冷得很哩!快进来,别遭了凉!”
  文朴听了她这仍旧是同二十几年前一样的告诫小孩子似的口吻,心里头便突然间起了一种极微细的感触,这正是有些甜也有些苦的感触。眼角上虽渐渐带着了潮热,但面上却不能自已地流露出了一脸微笑,他只好回转身来,文不对题的对他娘说:
  “娘!我今天去就是,上东梓关徐竹园先生那里去看一看来就是,省得您老人家那么的为我担心。”
  “自然啦,他的治吐血病是最灵也没有的,包管你服几帖药就能痊愈。那两张钞票,你总收藏好了吧?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哪里会得不够呢。我自己也还有着,您放心好了,我吃过早饭,就上轮船局去。”
  “早班轮船怕没有这么早。你先进来吃点点心,回头等早午饭烧好,吃了再去,也还来得及哩。你脸洗过了没有?”
  洗了一洗手脸,吃了一碗开水冲蛋,上各处儿时走惯的地方去走了一圈回来,文朴的娘已经摆好了四碗蔬菜,在等他吃早午饭了。短促的冬日,在白天的时候也实在短不过,文朴满以为还是早晨的此刻,可是一坐下来吃饭,太阳却早已经晒到了那间朝南的客堂的桌前,看起来大约总也约莫有了十点多钟的样子了。早班轮船是早晨七点从杭州开来的,到埠总在十一点左右,所以文朴的这一顿早午饭,自然是不能吃得十分从容。倒是在上座和他对酌的他那年老的娘,看他吃得太快了,就又宽慰他说:
  “吃得这么快干什么?早班轮赶不着,晚班的总赶得上的,当心别噎隔起来!”依旧是同二十几年前对小孩子说话似的那一种口吻。
  刚吃完饭,擦了擦脸,文朴想站起来走了,他娘却又对他叮嘱着说:
  “我们和徐竹园先生,也是世交,用不着客气的。你虽则不认得他,可是到了那里,今天你就可以服一帖药,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配好,托徐先生家里的人代你煎煎就对。……”
  “好,好,我晓得的。娘,您慢用吧,我要走了。”
  正在这个时候,轮船报到的汽笛声,也远远地从江面上传了过来。
  这小县城的码头上,居然也挤满了许多上船的行旅客商和自乡下来上城市购办日用品的农民,在从码头挤上船去的一段浮桥上,文朴也遇见了许多儿时熟见的乡人的脸。汽笛重叫了一声,轮船离埠开行之后,文朴对着渐渐退向后去的故乡的一排城市人家,反吐了一口如释重负似的深长的气。因为在外面漂泊惯了,他对于小时候在那儿生长,在旅途中又常在想念着的老巢,倒在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一时重复身入了舟车逆旅的中间,反觉得是回到了熟习的故乡来的样子。更况且这时候包围在他坐的那只小轮船的左右前后的,尽是些蓝碧的天,澄明的水,和两岸的青山红树,江心的暖日和风;放眼向四周一望,他觉得自己譬如是一只在山野里飞游惯了的鸟,又从狭窄的笼里飞出,飞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来了。
  东梓关在富春江的东岸,钱塘江到富阳而一折,自此以上,为富春江,已经将东西的江流变成了南北的向道。轮船在途中停了一二处,就到了东梓关的埠头。东梓关虽则去县城只有三四十里路程,但文朴因自小就在外面漂流,所以只在极幼小的时候因上祖坟来过一次之外,自有确实的记忆以后却从还没有到过这一个在他们的故乡也是很有名的村镇。
  江上太阳西斜了,轮船在一条石砌的码头上靠了岸。文朴跟着几个似乎是东梓关附近土著的农民上岸之后,第一就问他们,徐竹园先生是住在哪里的。
  “徐竹园先生吗?就是那间南面的大房子!”
  一个和他一道上岸来的农民在岸边站住了,用了他那只苍老曲屈的手指,向南指点了一下。
  文朴以手遮着日光,举头向南一看,只看出了几家疏疏落落的人家和许多树叶脱尽的树木来。因稻已经收割尽了,空地里草场上,只堆着一堆一堆的干稻草在那里反射阳光。一处离埠头不远的池塘里,游泳着几只家畜的鸭,时而一声两声的在叫着。池塘边上水浅的地方,还浸着一只水牛,在水面上擎起了它那个两角峥嵘的牛头,和一双黑沉沉的大眼,静静儿的在守视着从轮船上走下来的三五个行旅之人。村子里的小路很多,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黄泥的,只有一条石板砌成的大道,曲折横穿在村里的人家和那池塘的中间,这大约是官道了。文朴跟着了那个刚才教过他以徐先生的住宅的农夫,就朝南顺着了这一条大道走向前去。
  东梓关的全村,大约也有百数家人家,但那些乡下的居民似乎个个都很熟识似的。文朴跟了农夫走不上百数步路,却听他把自那里来为办什么事去的历史述说了一二十次,因为在路上遇见他的人,个个都以同样的话问他一句,而他总也一边前进,一边以同样的话回答他们。直到走上了一处有四五条大小的叉路交接的地方,他的去路似乎和文朴的不同了,高声一喊,他便喊住了一位在一条小路上慢慢向前行走的中老农夫,自己先说了一遍自何处来为办什么事而去的历史,然后才将文朴交托了他,托他领到徐先生的宅里,他自己就顺着大道,向前走了。
  徐竹园先生的住宅,果然是近邻中所少见的最大的一所,但墙壁梁栋,也都已旧了,推想起来,大约总也是洪杨战后所筑的旧宅无疑。文朴到了徐家屋里,由那中老农夫进去告诉了一声,等了一会,就走出来了一位面貌清秀、穿长衫作学生装束的青年。听取了文朴的自己介绍和来意以后,他就很客气地领他进了一间光线不十分充足的厢房。这时候虽则已进了午后,可是门外面的晴冬的空气,干燥得分外鲜明,平西的太阳光线,也还照耀得辉光四溢,而一被领进到了这一间分明是书室兼卧房的厢房的中间,文朴觉得好像已经是寒天日暮的样子了。厢房的三壁,各摆满了许多册籍图画,一面靠壁的床上陈设着有一个长方的紫檀烟托和一盏小小的油灯。文朴走到了床铺的旁边,躺在床上刚将一筒烟抽完的徐竹园先生也站起来了。
  “是朴先生么?久仰久仰。令堂太太的身体近来怎么样?请躺下去歇歇吧,轮船里坐得不疲乏么?彼此都不必客气,就请躺下去歇歇,我们可以慢慢的谈天。”
  竹园先生总约莫有五十岁左右了,清癯的面貌,雅洁的谈吐,绝不像是一个未见世面的乡下先生。文朴和他夹着烟盘躺下去后,一边在看他烧装捏吸,一边也在他停烧不吸的中间,听取了许多关于他自己当壮年期里所以要去学医的由来。
  东梓关的徐家,本来是世代著名的望族,在前清嘉道之际,徐家的一位豪富,也曾在北京任过显职,嗣后就一直没脱过科甲。竹园先生自己年纪轻的时候,也曾做过救世拯民的大梦,可是正当壮年时期,大约是因为用功过了度,在不知不觉的中间,竟尔染上了吐血的宿疾,于是大梦也醒了,意志也灰颓了,翻然悔悟,改变方针,就于求医采药之余,一味的看看医书,试试药性,像这样的生活,到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就是这一口烟……”
  徐竹园先生继续着说:
  “就是这一口烟,也是那时候吸上的。病后上的瘾,真是不容易戒绝,所以我劝你,要根本的治疗,还是非用药石不行。”
  世事看来,原是塞翁之马,徐竹园先生因染了疾病,才绝意于仕进,略有余闲,也替人家看看病,自己读读书,经管经管祖上的遗产;每年收入,薄有盈余,就在村里开了一家半施半卖的春和堂药铺。二十年来大局尽变,徐家其他的各房,都因宦途艰险,起落无常之故,现在已大半中落了,可是徐竹园先生的一房,男婚女嫁,还在保持着旧日的兴隆,他的长子,已生下了孙儿,三代见面了。
  文朴静躺在烟铺的一旁,一边在听着徐竹园先生的述怀,一边也暗自在那里下这样的结论,忽而前番引领他进来的那位青年,手里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进了房来,并且报告着说:
  “晚饭已经摆上了!”
  徐竹园先生从床上立了起来,整整衣冠,陪文朴走上厅去的中间,文朴才感到了乡下生活的悠闲,不知不觉,在烟盘边一躺却已经有三四个钟头飞驰过去了。丰盛的一餐夜饭吃完之后,自然的就又走回到了烟铺。竹园先生的兴致愈好了,饭后的几筒烟一抽,谈话就转到了书版掌故的一方面去。因为文朴也是喜欢收藏一点古书古董之类的旧货的,所以一谈到了这一方面,他的精神,也自然而然地振作了一下。
  竹园先生更取出了许多收藏的砖砚,明版的书籍,和傅青主手写的道情卷册来给文朴鉴赏,文朴也将十几年来在外面所见过的许多珍彝古器的大概说给了徐先生听。听到了欧战期间巴黎博物院里保藏古物的苦心的时候,竹园先生竟以很新的见解,发表了一段反对战争的高论。为证明战争的祸患无穷,与只有和平的老百姓受害独烈的实际起见,他最后又说到了这东梓关地方的命名的出处。
  东梓关本来叫作“东指关”的,吴越行军,到此暂驻,顺流直下,东去就是富阳山嘴,是一个天然的关险,是以行人到此,无不东望指关,因而有了这一个名字。但到了明末,倭寇来侵,江浙沿海一带,处处都遭了蹂躏,这儿一隅,虽然处在内地,可是烽烟遍野,自然也民不安居。忽而有一天晚上,大兵过境,将此地土著的一位农民强拉了去。他本来是一个独子,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两个弱妹,全要凭他的力田所入来养活三人的。哥哥被拉了去后的两位弱妹,当然是没有生路了,于是只有朝着东方她们哥哥被拉去的方向,举手狂叫,痛哭悲号,来减轻她们的忧愁与恐怖。这样的哭了一日一夜,眼睛里哭出血来了,突然间天上就起了狂风,将她们的哭声送到了她们哥哥的耳里。她们的哥哥这时候正被铁链锁着,在军营里服牛马似的苦役。大风吹了一日一夜,他流着眼泪,远听她们的哭声也听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三天的天将亮的时候,他拖着铁链,爬到了富春江下游的钱塘江岸,纵身一跳,竟于狂风大雨之中跳到了正在涨潮的大江心里。同时他的两位弱妹,也因为哭了二日二夜,眼睛里的血也流完了之故,于天将亮的时候在“东指关”的江边,跳到水里去了。第三天天晴风息,“东指关”的住民早晨起来一看,附近地方的树头,竟因大风之故,尽曲向了东方。当时这里所植的都是梓树,所以以后,地名就变作了东梓关。过了几天,潮退了下去,在东梓关西面的江心里,忽然现出了两大块岩石来。在这两大块岩石旁边,他们兄妹三人的尸体却颜色如生地静躺在那里,但是三人的眼睛,都是哭得红肿不堪的。
  “那两大块岩石,现在还在那里,可惜天晚了,不能陪你去看……”
  徐竹园先生慢慢地说:
  “我们东梓关人,以后就把这一堆岩石称作了‘姐妹山’。现在岁时伏腊,也还有人去顶礼膜拜哩!战争的毒祸,你说厉害不厉害?”
  将这一大篇故事述完之后,竹园先生就又大口的抽了两口烟,咕的喝了一口浓茶。点上一枝雪茄,放到嘴里衔上了,他就坐了起来对文朴说:
  “现在让我来替你诊脉吧!看你的脸色,你那病还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
  伏倒了头,屏绝住气息,他轻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朴按了约莫有三十分钟的脉,又郑重地看了一看文朴的脸色和舌苔,他却好像已经得到了把握似的欢笑了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这病还轻得很呢!我替你开两个药方,一个现在暂时替你止血,一个你以后可以常服的。”
  说了这几句话后,他又凝神屏气地向洋灯注视了好几分钟,然后伸手磨墨,预备写下那两张药方来了。
  这时候时间似乎已经到了夜半,沉沉的四壁之内,文朴只听见竹园先生磨墨的声音响得很厉害。时而窗外面的风声一动,也听得见一丝一丝远处的犬吠之声,但四面却似乎早已经是睡尽了。文朴一个人坐在竹园先生的背后,在这深夜的沉寂里静静的守视着他这种聚精会神的神气,和一边咳嗽一边伸纸吮笔的风情,心里头却自然而然的起了一种畏敬的念头。
  “啊啊,这的确是名医的风度!”
  文朴在心里想:
  “这的确是名医的样子,我的病大约是有救药了。”
  竹园先生把两个药方开好了,搁下了笔,他又重将药方仔细检点了一遍。文朴立起来走向了桌前,接过药方,就躬身道了个谢,旋转身又和竹园先生躺下在烟盘的两旁。竹园先生又抽了几口之后,厅上似乎起了一点响动,接着就有人送点心进来了,是热烘烘的一壶酒,四碟菜,两碗面。文朴因为食欲不佳,所以只喝了一杯酒就搁下了筷,在陪着竹园先生进用饮食的当中,他却忍不住地打了两个呵欠。竹园先生看见了,向房外叫了一声,白天的那位青年就走了进来,执着灯陪文朴进了一间小小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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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小说(47)


  文朴睡不上几个钟头,窗外面已经有早起的农人起来了,一睡醒后,他第二觉是很不容易睡着的,撩起帐子来一看,窗外面似乎依旧是干燥的晴天。他张开眼想了一想,就匆匆地披衣着袜,起身走出了卧床。徐家的上下,除打洗脸水来的佣人之外,当然是全家还在高卧。文朴问佣人要了一副纸笔,向竹园先生留下了一张打扰告罪的字条,便从徐家走了出来。因为下水的早班轮船,是于八点前后经过东梓关埠头的,他就想乘了这班早班,重回到他老母的身边去,在徐家服药久住,究竟觉得有点不便。
  屋外面的空气着实有点尖寒的难受,可是静躺在晴冬的朝日之下的这东梓关的村景,却给与了文朴以不能忘记的印象。
  一家一家的瓦上,都盖上了薄薄的层霜。枯树枝头,也有几处似金刚石般地在反射着刚离地平线不远的朝阳光线。村道上来往的人,并不见多,但四散着的人家烟突里,却已都在放出同天的颜色一样的炊烟来了。隔江的山影,因为日光还没有正射着的缘故,浓黑得可怕,但朝南的一面旷地里,却已经洒满了金黄的日色和长长的树影之类。文朴走到了江边,埠头还不见有一个候船的人在等着,向一位刚自江里挑了一担水起来的工人问了一声,知道轮船的到来,总还有一个钟头的光景。
  文朴呆呆地在埠头立了几分钟,举头便向徐竹园先生的那所高大的房屋一望,看见他们的朝东的一道白墙头上,也已经晒上了太阳了。
  “大约像他老先生那样舒徐浑厚的人物,现在总也不多了吧?这竹园先生,也许是旧时代的这种人物的最后一个典型!”
  心里这样的想着,他脑里忽而想起了昨晚上所谈的一宵闲话。
  “像这一种夜谈的情景,却也是不可多得的。龚定庵所说的‘小屏红烛话冬心’,趣味哪里有这样的悠闲隽永。”
  “小屏——红烛——话——冬心!”“小屏——红烛——话——冬心!”茫然在口里这样轻轻念了几句,他的面前,却忽而又闪出了一个年纪很轻的挑水的人来。那少年对他望了几眼,他倒觉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踏上了一步,就只好借点因头来遮盖遮盖自己的那一种独立微吟的蠢相。
  “小弟弟,要看姐妹山,应该是怎么样的走的?”
  “只教沿着岸边,朝上直跑上去就对。”
  “谢谢你。”
  文朴说了这一句谢词,沿江在走向姐妹山去的中间,那少年还呆立在埠头的朝阳里,在默视着这位疯不像疯,痴不像痴的清瘦的中年人的背影。
  一九三二年九月
  (原载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现代》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迟桂花
  ××兄:
  突然间接着我这一封信,你或者会惊异起来,或者你简直会想不出这发信的翁某是什么人。但仔细一想,你也不在做官,而你的境遇,也未见得比我的好几多倍,所以将我忘了的这一回事,或者是还不至于的。因为这除非是要贵人或境遇很好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情。前两礼拜为了采办结婚的衣服家具之类,才下山去。有好久不上城里去了,偶尔去城里一看,真是像丁令威的化鹤归来,触眼新奇,宛如隔世重生的人。在一家书铺门口走过,一抬头就看见了几册关于你的传记评论之类的书。再踏进去一问,才知道你的著作竟积成了八九册之多了。将所有的你的和关于你的书全买将回来一读,仿佛是又接见了十余年不见的你那副音容笑语的样子。我忍不住了,一遍两遍的尽在翻读,愈读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见一次面。但因这许多年数的不看报,不识世务,不亲笔砚的缘故,终于下了好几次决心。而仍不敢把这心愿来实现。现在好了,关于我的一切结婚的事情的准备,也已经料理到了十之七八,而我那年老的娘,又在打算着于明天一侵早就进城去,早就上床去躺下了。我那可怜的寡妹,也因为白天操劳过了度,这时候似乎也已经坠入了梦乡,所以我可以静静儿的来练这久未写作的笔,实现我这已经怀念了有半个多月的心愿了。
  提笔写将下来,到了这里,我真不知将如何的从头写起。和你相别以后,不通闻问的年数,隔得这么的多,读了你的著作以后,心里头触起的感觉情绪,又这么的复杂,现在当这一刻的中间,汹涌盘旋在我脑里想和你谈谈的话,的确,不止像一部二十四史那么的繁而且乱,简直是同将要爆发的火山内层那么的热而且烈,急遽寻不出一个头来。
  我们自从房州海岸别来,到现在总也约莫有十多年光景了吧!我还记得那一天晴冬的早晨,你一个人立在寒风里送我上车回东京去的情形。你那篇《南迁》的主人公,写的是不是我?我自从那一年后,竟为这胸腔的恶病所压倒,与你再见一次面和通一封信的机会也没有,就此回国了。学校当然是中途退了学,连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了的时候,哪里还顾得将来的立身处世?哪里还顾得身外的学艺修能?到这时候为止的我的少年豪气,我的绝大雄心,是你所晓得的。同级同乡的同学,只有你和我往来得最亲密。在同一公寓里同住得最长久的,也只有你一个人。时常劝我少用些功,多保养身体,预备将来为国家为人类致大用的,也就是你。每于风和日朗的晴天,拉我上多摩川上井之头公园及武藏野等近郊去散步闲游的,除你以外,更没有别的人了。那几年高等学校时代的愉快的生活,我现在只教一闭上眼,还历历透视得出来。看了你的许多初期的作品,这记忆更加新鲜了。我的所以愈读你的作品,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者,原因也就在这些过去的往事的追怀。这些都是你和我两人所共有的过去,我写也没有写得你那么好,就是不写你总也还记得的,所以我不想再说。我打算详详细细向你来作一个报告的,就是从那年冬天回故乡以后的十几年光景的山居养病的生活情形。
  那一年冬天咯了血,和你一道上房州去避寒,在不意之中,又遇见了那个肺病少女——是真砂子罢?连她的名字我都忘了——无端惹起了那一场害人害己的恋爱事件。你送我回东京之后,住了一个多礼拜,我就回国来了。我们的老家在离城市有二十来里地的翁家山上,你是晓得的。回家住下,我自己对我的病,倒也没什么惊奇骇异的地方,可是我痰里的血丝,脸上的苍白,和身体的瘦削,却把我那已经守了好几年寡的老母急坏了,因为我那短命的父亲,也是患这同样的病而死去的。于是她就四处的去求神拜佛,采药求医,急得连粗茶淡饭都无心食用,头上的白发,也似乎一天一天的加多起来了。我哩!恋爱已经失败了,学业也已辍了,对于此生,原已没有多大的野心,所以就落得去由她摆布,积极地虽尽不得孝,便消极地尽了我的顺。初回家的一年中间,我简直门外也不出一步,各色各样的奇形的草药和各色各样的异味的单方,差不多都尝了一个遍。但是怪得很,连我自己都满以为没有希望的这致命的病症,一到了回国后经过的第二个夏天,竟似乎有神助似的忽然减轻了,夜热也不再发,盗汗也居然止住,痰里的血丝早就没有了。我的娘的喜欢,当然是不必说,就是在家里替我煮药缝衣,代我操作一切的我那位妹妹,也同春天的天气一样,时时展开了她的愁眉,露出了她那副特有的真真是讨人欢喜的笑容。到了初夏,我药也已经不服,有兴致的时候,居然也能够和她们一道上山前山后去采采茶,摘摘菜,帮她们去服一点小小的劳役了。
  是在这一年的——回家后第三年的——秋天,在我们家里,同时候发生了两件似喜而又可悲,说悲却也可喜的悲喜剧。第一,就是我那妹妹的出嫁,第二,就是我定在城里的那家婚约的解除。妹妹那年十九岁了,男家是只隔一支山岭的一家乡下的富家。他们来说亲的时候,原是因为我们祖上是世代读书的,总算是来和诗礼人来攀婚的意思。定亲已经定过了四五年了,起初我娘却嫌妹年纪太小,不肯马上准他们来迎娶,后来就因为我的病,一搁就又搁起了两三年。到了这一回,我的病总算已经恢复,而妹妹却早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男家来一说,我娘也就应允了他们,也算完了她自己的一件心事。至于我的这家亲事呢,却是我父亲在死的前一年为我定下的,女家是城里的一家相当有名的旧家。那时候我的年纪虽还很小,而我们家里的不动产却着实还有一点可观。并且我又是一个才子,将来家里要培植我读书处世是无疑的,所以那一家旧家居然也应允了我的婚事。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门亲事,当然是我们去竭力高攀的,因为杭州人家的习俗,是吃粥的人家的女儿,非要去嫁吃饭的人家不可的。还有乡下姑姑,嫁往城里,倒是常事,城里的千金小姐,却不大会下嫁到乡下来的,所以当时的这个婚约,起初在根本上就有点儿不对。后来经我父亲的一死,我们家里,丧葬费用,就用去不少。嗣后年复一年,母子三人,只吃着家里的死饭。亲族戚属,少不得又要对我们孤儿寡妇,时时加以一点剥削。母亲又忠厚无用,在出卖田地山场的时候,也不晓得市价的高低,大抵是任凭族人在勾搭。就因这种种关系的结果,到我考取了官费,上日本去留学的那一年,我们这一家世代读书的翁家山上的旧家,已经只剩得一点仅能维护衣食的住屋山场和几块荒田了。当我初次出国的时候,承蒙他们不弃,我那未来的亲家,还送了我些赆仪路肴赆仪路肴:赠送给出门人的路费或礼物。。
  后来由于寒假暑假回国的期间,也曾央原媒来催过完姻。可是接着就是我那致命的病症的发生,与我的学业的中辍,于是两三年中,他们和我们的中间,便自然而然的断绝了交往。到了这一年的晚秋,当我那妹妹嫁后不久的时候,女家忽而又央了原媒来对母亲说:“你们的大少爷,有病在身,婚娶的事情,当然是不大相宜的,而他家的小姐,也已经下了绝大的决心,立志终身不嫁了,所以这一个婚约,还是解除了的好。”说着就打开包裹,将我们传红时候交去的金玉如意,红绿帖子等,拿了出来,退还了母亲。我那忠厚老实的娘,人虽则无用,但面子却是死要的,一听了媒人的这一番说话,目瞪口僵,立时就滚下几颗眼泪来。幸亏我在旁边,做好做歹的对娘劝慰了好久,她才含着眼泪,将女家的回礼及八字全帖等检出,交还了原媒。媒人去后,她又上山后我父亲的坟边去大哭一场。直到傍晚,我和同族邻人等一道去拉她回来,她在路上,还流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在很伤心地呜咽。这一出赖婚的怪剧,在我只有高兴,本来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由头脑很旧的她看来,却似乎是翁家世代的颜面家声都被他们剥尽了。自此以后,一直下来,将近十年,我和她母子二人,就日日的寡言少笑,相对茕茕,直到前年的冬天,我那妹夫死去,寡妹回来为止,两人所过的,都是些在炼狱里似的沉闷的日子。
  说起我那寡妹,她真也是前世不修。人虽则很大,身体虽则很强壮,但她的天性,却永远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嫁过去那一年,来回郎的时候,她还是笑嘻嘻地如同上城里去了一趟回来了的样子,但双满月之后,到年下边回来的时候,从来不晓得悲泣的她,竟对我母亲掉起眼泪来了。她们夫家的公公虽则还好,但婆婆的繁言吝啬,小姑的刻薄尖酸和男人的放荡凶暴,使她一天到晚过不到一刻安闲自在的生活。工作操劳本系是她在家里的时候所惯习的,倒并不以为苦,所最难受的,却是多用一枝火柴,也要受婆婆责备的那一种俭约到不可思议的生活状态。还有两位小姑,左一句尖话,右一句毒语,仿佛从前我娘的不准他们早来迎娶,致使她们的哥哥染上游荡的恶习,在外面养起了女人这一件事情,完全是妹妹的罪恶。结婚之后,新郎的恶习,仍旧改不过来,反而是在城里他那旧情人家里过的日子多,在新房里过的日子少。这一笔账,当然又要写在我妹妹的身上。婆婆说她不会侍奉男人,小姑们说她不会劝不会骗。有时候公公看得难受,替她申辩一声,婆婆就尖着喉咙,要骂上公公的脸去;“你这老东西!脸要不要,脸要不要,你这扒灰老!”因我那妹夫,过的是这一种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前年夏天,就染了急病死掉了,于是我那妹妹又多了个克夫的罪名。妹妹年轻守寡,公公少不得总要对她客气一点,婆婆在这里就算抓住了扒灰的证据,三日一场吵,五日一场闹,还是小事,有几次在半夜里,两老夫妇还会大哭大骂的喧闹起来。我妹妹于有一回被骂被逼得特别厉害的争吵之后,就很坚决地搬回到了家里来住了。自从她回来之后,我的娘非但得到了一个很大的帮手,就是我们家里的沉闷的空气,也缓和了许多。
  这就是和你别后,十几年来,我在家里所过的生活的大概。平时非但不上城里去走走,当风雪盈途的冬季,我和我娘简直有好几个月不出门外的时候。我妹妹回来之后,生活又约略变过了。多年不做的焙茶事业,去年也竟出产了一二百斤。我的身体,经了十几年的静养,似乎也有一点把握了。从今年起,我并且在山上的晏公祠里参加入了一个训蒙的小学,居然也做了一位小学教师。但人生是动不得的,稍稍一动,就如滚石下山,变化便要接连不断的簇生出来。我因为在教教书,而家里头又勉强地干起了一点事业,今年夏季居然又有人来同我议婚了。新娘是近邻乡村里的一位老处女,今年二十七岁,家里虽称不得富有,可也是小康之家。这位新娘,因为从小就读了些书,曾在城里进过学堂,相貌也还过得去——好几年前,我曾经在一处市场上看见过她一眼的——故而高不凑,低不就,等闲便度过了她的锦样的青春。我在教书的学校里的那位名誉校长——也是我们的同族——本来和她是旧亲,所以这位校长就在中间做了个传红线的冰人冰人,即媒人。。我独居已经惯了,并且身体也不见得分外强健,若一结婚,难保得旧病的不会复发,故而对这门亲事,当初是断然拒绝了的。可是我那年老的母亲,却仍是雄心未死,还在想我结一头亲,生下几个玉树芝兰来,好重振重振我们的这已经坠落了很久的家声,于是这亲事又同当年生病的时候服草药一样,勉强地被压上我的身上来了。我哩,本来也已经入了中年了,百事原都看得很穿,又加以这十几年的疏散和无为,觉得在这世上任你什么也没甚大不了的事情,落得随随便便的过去,横竖是来日也无多了。只教我母亲喜欢的话,那就是我稍稍牺牲一点意见也使得。于是这婚议,就在很短的时间里,成熟得妥妥贴贴,现在连迎娶的日期也已经拣好了,是旧年九月十二。
  是因为这一次的结婚,这才进城里去买东西,才发现了多年不见的你这老友的存在,所以结婚之日,我想请你来我这里吃喜酒,大家来谈谈过去的事情。你的生活,从你的日记和著作中看来,本来也是同云游的僧道一样的。让出一点工夫来,上这一区僻静的乡间来住几日,或者也是你所喜欢的事情。你来,你一定来,我们又可以回顾回顾一去而不复返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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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小说(48)


  我娘的房间里,有起响动来了,大约天总就快亮了罢。这一封信,整整地费了我一夜的时间和心血,通宵不睡,是我回国以后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经验,你单只看取了我的这一点热忱,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不来。
  啊,鸡在叫了,我不想再写下去了,还是让我们见面之后再来谈罢!
  一九三二年九月翁则生上
  刚在北平住了个把月,重回到上海的翌日,和我进出的一家书铺里,就送了这一封挂号加邮托转交的厚信来。我接到了这信,捏在手里,起初还以为是一位我认识的作家,寄了稿子来托我代售的。但翻转信背一看,却是杭州翁家山的翁某某所发,我立时就想起了那位好学不倦,面容妩媚,多年不相闻问的旧同学老翁。他的名字叫翁矩,则生是他的小名。人生得矮小娟秀,皮色也很白净,因而看起来总觉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在我们的一班里,算他的年纪最小,操体操的时候,总是他立在最后的,但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比我小两岁。那一年寒假之后,和他同去房州避寒,他的左肺尖,已经被结核菌损蚀得很厉害了。住不上几天,一位也住在那边养肺病的日本少女,很热烈地和他要好了起来,结果是那位肺病少女的因兴奋而病剧,他也就同失了舵的野船似的迁回到了中国。以后一直十多年,我虽则在大学里毕了业,但关于他的消息,却一向还不曾听见有人说起过。拆开了这封长信,上书室去坐下,从头到尾细细读完之后,我呆视着远处,茫茫然如失了神的样子,脑子里也触起了许多感慨与回思。我远远的看出了他的那种柔和的笑容,听见了他的沉静而又清澈的声气。直到天将暗下去的时候,我一动也不动,还坐在那里呆想,而楼下的家人却来催吃晚饭了。在吃晚饭的中间,我就和家里的人谈起了这位老同学,将那封长信的内容约略说了一遍。家里的人,就劝我落得上杭州去旅行一趟,像这样的秋高气爽的时节,白白地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实在有点可惜,有此机会,落得去吃吃他的喜酒。
  第二天仍旧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气,午后二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车上翁家山去了。但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与机关的放假的日子,从上海来杭州旅行的人,特别的多。城站前面停在那里候客的黄包车,都被火车上下来的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只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饭。在吃酒的当中,问了问堂倌以去翁家山的路径,他便很详细地指示我说:
  “你只教坐黄包车到旗下的陈列所,搭公共汽车到四眼井下来走上去好了。你又没有行李,天气又这么的好,坐黄包车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这一个指数,我就从容起来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两大碗饭,从酒店出来,便坐车到了旗下。恰好是三点前后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车刚载满了客人,要开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车,从山下稻田中间的一条石板路走进满觉陇的时候,太阳已经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样子,是牛羊下山,行人归舍的时刻了。在满觉陇的狭路中间,果然遇见了许多中学校的远足归来的男女学生的队伍。上水乐洞口去坐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农夫,问了声翁则生的名字,他就晓得很详细似的告诉我说: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们那间楼房顶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得见的。则生要讨新娘子了,这几天他们正在忙着收拾。这时候则生怕还在晏翁祠的学堂里哩。”
  谢过了他的好意,付过了茶钱,我就顺着上烟霞洞去的石级,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山去。渐走渐高,人声人影是没有了,在将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见了许多树影。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头向东南一望,看得见的,只有些青葱的山和如云的树,在这些绿树丛中又是些这儿几点,那儿一簇的屋瓦和白墙。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会得好起来了,原来翁家山是在这样的一个好地方。”
  烟霞洞我儿时也曾来过的。但当这样晴爽的秋天,于这一个西下夕阳东上月的时刻,独立在山中的空亭里,来仔细赏玩景色的机会,却还不曾有过。我看见了东天的已经满过半弓的月亮,心里正在羡慕翁则生他们老家的处地的幽深,而从背后又吹来了一阵微风,里面竟含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
  “啊……”
  我又惊异了起来:
  “原来这儿到这时候还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满觉陇里,倒不曾看到,反而在这一块冷僻的山里面来闻吸浓香,这可真也是奇事了。”
  这样的一个人独自在心中惊异着,闻吸着,赏玩着,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时候。突然从脚下树从深处,却幽幽的有晚钟声传过来了,东嗡,东嗡地这钟声实在真来得缓慢而凄清。我听得耐不住了,拔起脚跟,一口气就走上了山顶,走到了那个山下农夫曾经教过我的烟霞洞西面翁则生家的近旁。约莫离他家还有半箭路远时候,我一面喘着气,一面就放大了喉咙向门里面叫了起来:
  “喂,老翁!老翁!则生!翁则生!”
  听见了我的呼声,从两扇关在那里的腰门里开出来答应的却不是被我所唤的翁则生自己,而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比翁则生略高三五分的样子,身体强健,两颊微红,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开出了门,一眼看见了我,就立住脚惊疑似的略呆了一呆。同时我看见她脸上却涨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大眼睛眨了几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气。她似乎已经镇静下去了,便很腼腆地对我一笑。在这一脸柔和的笑容里,我立时就看到了翁则生的面相与神气,当然她是则生的妹妹无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着问她说:
  “则生不在家么?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听了我这一句问话,她脸上又红了一红,柔和地笑着,半俯了头,她方才轻轻地回答我说:
  “是的,大哥还没有回来,你大约是上海来的客人罢?吃中饭的时候,大哥还在说哩!”
  这沉静清澈的声气,也和翁则生的一色而没有两样。
  “是的,我是从上海来的。”
  我接着说:
  “我因为想使则生惊骇一下,所以电报也不打一个来通知,接到他的信后,马上就动身来了。不过你们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实在可也没有写一封信来通知的时间余裕。”
  “你请进来罢,坐坐吃碗茶,我马上去叫了他来。怕他听到了你来,真要惊喜得像疯了一样哩。”
  走上台阶,我还没有进门,从客堂后面的侧门里,却走出了一位头发雪白,面貌清癯,大约有六十内外的老太太来。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儿的笑容一色一样的。似乎已经听见了我们在门口所交换过的谈话了,她一开口就对我说:
  “是郁先生么?为什么不写一封快信来通知?则生中上还在说,说你若要来,他打算进城上车站去接你的。请坐,请坐,晏公祠只有十几步路,让我去叫他来罢,怕他真要高兴得像什么似的哩。”
  说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儿,吩咐她上厨下去烧碗茶来。她自己却踏着很平稳的脚步,走出大门,下台阶去通知则生去了。
  “你们老太太倒还轻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还好。你请坐罢,我马上沏了茶来。”
  她上厨下去起茶的中间,我一个人,在客堂里倒得了一个细细观察周围的机会。则生他们的住屋,是一间三开间而有后轩后厢房的楼房。前面阶沿外走落台阶,是一块可以造厅造厢楼的大空地。走过这块数丈见方的空地,再下两级台阶,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数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这一排房子,因为都是平屋,所以挡不杀翁则生他们家里的眺望。立在翁则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依旧历历可见的。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长着些不大知名的杂树,三株两株夹在这些杂树中间,树叶短狭,叶与细枝之间,满撒着锯末似的黄点的,却是木犀花树。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闻到的香气,源头原来系出在这一块地方的。太阳似乎已下山,澄明的光里,已经看不见日轮的金箭,而山脚下的树梢头,也早有一带晚烟笼上了。山上的空气,真静得可怜,老远老远的山脚下的村里,小儿在呼唤的声音,也清晰地听得出来。我在空地里立了一会,背着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厅,向四壁挂在那里的书画一看,却使我想起了翁则生信里所说的事实。琳琅满目,挂在那里的东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像是乡下人家的俗恶的客厅。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陈豪写的一堂《归去来辞》的屏条,墨色的鲜艳,字迹的秀腴,有点像董香光而更觉得柔媚。翁家的世代书香,只须上这客厅里来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里看字画还没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后门外老远的就飞来了几声叫声:
  “老郁!老郁!你来得真快!”
  翁则生从小学校里跑回来了,平时总很沉静的他,这时候似乎也感到了一点兴奋。一走进客堂,他握住了我的两手,尽在喘气,有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等落在后面的他娘走到的时候,三人才各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妹妹也已经将茶烧好,在一个朱漆盘里放着三碗搬出来摆上桌子来了。
  “你看,则生这小孩,他一听见我说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来了。”
  他娘笑着对我说。
  “老翁!说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旧不见得衰老得怎么样,两人比较起来,怕还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说着,将脸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着不说话,只在守视着我们的欢喜笑乐的样子。则生把头一扭,向她娘指一指,就接着对我说:
  “因为我们的娘在这里,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呀。并且媳妇儿也还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还了得!”
  经他这么一说,四个人重又大笑起来了,他娘的老眼里几乎笑出了眼泪。则生笑了一会,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绍:
  “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约是晓得的罢?我在那信里是写得很详细的。”
  “我们可不必你来介绍了,我上这儿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她。”
  “噢,你们倒是有缘啊!莲,你猜这位郁先生的年纪,比我大呢,还是比我小?”
  他妹妹听了这一句话,面色又涨红了,正在嗫嚅困惑的中间,她娘却止住了笑,问我说:
  “郁先生,大约是和则生上下年纪罢?”
  “哪里的话,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还是我老呢,还是他老?”
  则生又把这问题转向了他的母亲。他娘仔细看了我一眼,就对他笑骂般的说:
  “自然是郁先生来得老成稳重,谁更像你那样的不脱小孩脾气呢!”
  说着,她就走近了桌边,举起茶碗来请我喝茶。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在茶里又闻到了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掀开了茶碗盖,我俯首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绿莹莹的茶水里散点着有一粒一粒的金黄的花瓣。则生以为我在看茶叶,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对我说:
  “这茶叶是我们自己制的,你说怎么样?”
  “我并不在看茶叶,我只觉这触鼻的桂花香气,实在可爱得很。”
  “桂花吗?这茶叶里的还是第一次开的早桂,现在在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来,在以桂花著名的满觉陇里,倒闻不着桂花的香气。看看两旁的树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绿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这里,却同做梦似的,所闻吸的尽是这种浓艳的气味。老翁,你大约是已经闻惯了,不觉得什么罢?我……我……”
  说到了这里,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则生尽管在追问我,“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到了最后,我也只好说了:
  “我,我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则生听了,马上就大笑了起来,他的娘和妹妹虽则并没有明确地了解我们的说话的内容,但也晓得我们是在说笑话,母女俩便含着微笑,上厨下去预备晚饭去了。
  我们两人在客厅上谈谈笑笑,竟忘记了点灯,一道银样的月光,从门里洒进来了。则生看见了月亮,就站起来想去拿煤油灯,我却止住了他,说:
  “在月光底下清淡,岂不是很好么?你还记不记得起,那一年在井之头公园里的一夜游行?”
  所谓那一年者,就是翁则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为用功过度,变成了神经衰弱症。有一天,他课也不去上,竟独自一个在公寓里发了一天的疯。到了傍晚,他饭也不吃,从公寓里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学回来,就远远地在守视着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踪着他,远远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头公园。从东京到井之头公园去的高架电车,本来是有前后的两乘,所以在电车上,我和他并不遇着。直到下车出车站之后,我假装无意中和他冲见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红着双颊,问我这时候上这野外来干什么,我说是来看月亮的,记得那一晚正是和这天一样地有月亮的晚上。两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头公园的树林里走到了夜半方才回来。后来听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头公园去自杀的,但因为遇见了我,谈了半夜,胸中的烦闷,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转了回来。“无限胸中烦闷事,一宵清话又成空!”他自白的时候,还念出了这两句诗来,借作解嘲。以后他就因伤风而发生肺炎,肺炎愈后,就一直的为结核菌所压倒了。
  谈了许多怀旧话后,话头一转,我就提到了他的这一回的喜事。
  “这一回的喜事么?我在那信里也曾和你说过。”
  谈话的内容,一从空想追怀转向了现实,他的声气就低了下去,又回复了他旧日的沉静的态度。
  “在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对这事情最起劲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这一回的一切准备麻烦,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这半个月中间,她差不多日日跑城里。现在是已经弄得完完全全,什么都预备好了,明朝一日,就要来搭灯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妆来,后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郁,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难受,就是莲儿——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来,似乎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话虽则不说,但因为她是很天真的缘故,所以在态度上表情上处处我都看得出来。你是初同她见面,所以并不觉得什么,平时她着实要活泼哩,简直活泼得同现代的那些时髦女郎一样,不过她的活泼是天性的纯真,而那些现代女郎,却是学来的时髦。……按说哩,这心绪的恶劣,也是应该的,她虽则是一个纯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总有一点感情,看到了我们这里的婚事热闹,无论如何,总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凄凉的。并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动机,仿佛是她觉得自己今后的寄身无处。这儿虽是娘家,但她却是已经出过嫁的女儿了,哥哥讨了嫂嫂,她还有什么权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当这婚事在谈起的当初,就一次两次的对她说过了,不管她怎样,她总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则没有话说,要是不然的话,那她是一辈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对分财产的权利的,请她千万不要自己感到难过。这一层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晓得的,可是不晓得怎么,她近来似乎总有点不大安闲的样子。你来得正好,顺便也可以劝劝她。并且明天发嫁妆结灯彩之类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里一个人在暗中受苦。”
  “那好极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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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小说(49)


  “那可不对,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话,那是形迹更露,愈加要使她难堪了。非要装作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却没有工夫陪你,所以只好勉强请她和你一道出去。要这样,她才安逸。”
  “好,好,就这么办,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云山去。”
  正谈到这里,他的那位老母从客室后面的那扇侧门里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们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里谈天,她又笑了起来说:
  “十几年不见的一段总账,你们难道想在这几刻工夫里算它清来么?有什么话谈得那么起劲,连灯都忘了点一点?则生,你这孩子真像是疯了,快立起来,把那盏保险灯点上。”
  说着她又跑回到了厨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来。则生爬上桌子,在点那盏悬在客室正中的保险灯的时候,她就问我吃晚饭之先,要不要喝酒。则生一边在点灯,一边就从肩背上叫他娘说:
  “娘,你以为他也是肺痨病鬼么?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么你快下来去开坛去罢,今天挑来的是那两坛酒,不晓得好不好,请郁先生尝尝看。”
  他娘听了他的话后,就也昂起了头,一面在看他点灯,一则在催他下来去开酒去。
  “幸而是酒,请郁先生先尝一尝新,倒还不要紧,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娘眼睛望着了我,嘴唇却朝着了他啐了一声说:
  “你看这孩子,说话老是这样不正经的!”
  “因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兴。”
  我也笑着对他娘说了一声,旋转身就一个踱出了门外,想看一看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内且让他们母子俩去开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银线,像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我独立在庭前的月光亮里看不上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寒竦竦的怕了起来;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菜杯筷,都已热气蒸腾的摆好在那里候客了。
  四个人当吃晚饭的中间,则生又说了许多笑话。因为在前回听取一番他所告诉我的衷情之后,我于举酒杯的瞬间,偷眼向她妹妹望望,觉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脸上,的确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出那里的样子。这一餐晚饭,吃尽了许多时间,我因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谈话之后又感到了一点兴奋,肚子有点饿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时要多一倍。到了最后将快吃完的当儿,我就向则生提出说:
  “老翁,五云山我倒还没有去玩过,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则生仍复以他的那种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说:
  “到了结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里走得开呢,还是改天再去罢。等新娘子来了之后,让新郎新娘抬了你去烧香,也还不迟。”
  我却仍复主张着说,明天非去不行。则生就说:
  “那么替你去叫一顶轿子来,你坐了轿子去,横竖是明天轿夫会来的。”
  “不行不行,游山玩山,我是喜欢走的。”
  “你认得路么?”
  “你们这一种乡下的僻路,我哪里会认得呢?”
  “那就怎么办呢?……”
  则生抓着头皮,脸上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气。停了一二分钟,他就举目向他的妹妹说:
  “莲,你怎么样!你是一位女豪杰,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么样?”
  他妹妹也笑了起来,举起眼睛来向她娘看了一眼。接着她娘就说:
  “好的,莲,还是你陪了郁先生去罢,明天你大哥是走不开的。”
  我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了,所以又追问了她一声说:
  “五云山可着实不近哩,你走得动的么?回头走到半路,要我来背,那可办不到。”
  她听了这话,就真同从心坎里笑出来的一样笑着说:
  “别说五云山,就是老东岳,我们也一天要往返两次哩。”
  从她的红红的双颊,挺突的胸脯,和肥圆的肩臂看来,这句话也决不是她夸的大口。吃完晚饭,又谈了一阵闲天,我们因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头到房里去睡了。
  山中的清晓,又是一种特别的情景。我因为昨天夜里多喝了一点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头掉下海里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天明。窗外面吱吱唧唧的鸟声喧噪得厉害,我满以为还是夜半,月明将野鸟惊醒了,但睁开眼掀开帐子来一望,窗内窗外已饱浸着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线,窗子上面的一角,却已经有一缕朝阳的红箭射到了。急忙滚出了被窝,穿起衣服,跑下楼去一看,他们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服服,说是已经在做了个把钟头的事情之后,平常他们总是于五点钟前后起床的。这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对他们感到了无穷的敬意。四人一道吃过了早餐,我和则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装,预备出发。临行之际,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楼去取了一枝黑漆手杖下来,说,这是则生生病的时候用过的,走山路的时候,用它来撑扶撑扶,气力要省得多。我谢过了她的好意,就让则生的妹妹上前带路,走出了他们的大门。
  早晨的空气,实在澄鲜得可爱。太阳已经升高了,但它的领域,还只限于屋檐,树梢,山顶等突出的地方。山路两旁的细草上,露水还没有干,而一味清凉触鼻的绿色草气,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闻了好像是宿梦也能摇醒的样子。起初还在翁家山村内走着,则生的妹妹,对村中的同性,三步一招呼,五步一立谈的应接得忙不暇给。走尽了这村子的最后一家,沿了入谷的一条石板路走上下山路的时候,遇见的人也没有了,前面眺望,也转换了一个样子。朝我们去的方向看去,原又是冈峦的起伏和别墅的纵横,但稍一住脚,掉头向东面一望,一片同呵了一口气的镜子似的湖光,却躺在眼下了。远远从两山之间的谷顶望去,并且还看得出一角城里的人家,隐约藏躲在尚未消尽的湖雾当中。
  我们的路先朝西北,后又向西南,先下了山坡,后又上了山背,因为今天有一天的时间,可以供我们消磨,所以一离了村境,我就走得特别的慢。每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的看个不住。若看见了一件稍可注意的东西,那不管它是风景里的一点一堆,一山一水,或植物界的一草一木与动物界的一鸟一虫,我总要拉住了她,寻根究底的问得它仔仔细细。说也奇怪,小时候只在村里的小学校里念过四年书的她——这是她自己对我说——对于我所问的东西,却没有一样不晓得的。关于湖上的山水古迹,庙宇楼台哩,那还不要去管它,大约是生长在西湖附近的人,个个都能够说出一个大概来的,所以她的知道得那么详细,倒还在情理之中,但我觉得最奇怪的,却是她的关于这西湖附近的区域之内的种种动植物的知识。无论是如何小的一只鸟,一个虫,一株草,一棵树,她非但各能把它们的名字叫出来,并且连几时孵化,几时他迁,几时鸣叫,几时脱壳,或几时开花,几时结实,花的颜色如何,果的味道如何等,都说得非常有趣而详尽,使我觉得仿佛是在读一部活的桦候脱的《赛儿鹏自然史》(gwhitesnaturalhistoryandantiquitiesofselborne)。而桦候脱的书,却决没有叙述得她那么朴质自然而富于刺激,因为听听她那种舒徐清澈的语气,看看她那一双天生成像饱使过耐吻胭脂般的红唇,更加上了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脸微笑,在知的分子之外还不得不添一种情的成分上去,于书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层人的风韵在里头。我们慢慢的谈着天,走着路,不上一个钟头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
  她的身体,也真发育得太完全,穿的虽是一件乡下裁缝做的不大合式的大绸夹袍,但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的走去,非但她的肥突的后部,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讲话哩,则那一双水涔涔的大眼,那一个隆正的尖鼻,那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嫩脸,和因走路走得气急,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的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还有她那一头不曾剪去的黑发哩,梳的虽然是一个自在的懒髻,但一映到了她那个圆而且白的额上,和短而且腴的颈际,看起来,又格外的动人。总之,我在昨天晚上,不曾在她身上发见的康健和自然的美点,今天因这一回的游山,完全被我观察到了。此外我又在她的谈话之中,证实了翁则生也和我曾经讲到过的她的生性的活泼与天真。譬如我问她今年几岁了?她说,二十八岁。我说这真看不出,我起初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三四岁,她说,女人不生产是不大会老的。我又问她,对于则生这一回的结婚,你有点什么感触?她说,另外也没有什么,不过以后长住在娘家,似乎有点对不起大哥和大嫂。像这一类的纯粹真率的谈话,我另外还听取了许多许多,她的朴素的天性,真真如翁则生之所说,是一个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
  爬上了龙井狮子峰下的一处平坦的山顶,我于听了一段她所讲的如何栽培茶叶,如何摘取焙烘,与那时候的山家生活的如何紧张而有趣的故事之后,便在路旁的一块大岩石上坐下了。遥对着在睛天下太阳光里躺着的杭州城市,和近水遥山,我的双眼只凝视着苍空的一角,有半晌不曾说话。一边在我的脑里,却只在回想着德国的一位名延生(jenson)的作家所著的一部小说《野紫薇爱立喀》(diebrauneerika)。这小说后来又有一位英国的作家哈特生(hudson)摹仿了,写了一部《绿阴》(greenmansions)。两部小说里所描写的,都是一个极可爱的生长在原野里的天真的女性,而女主人公的结果,后来都是不太好的。我沉默着痴想了许久,她却从我背后用了她那只肥软的右手很自然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你一声也不响的在那里想什么?”
  我就伸上手去把她的那只肥手捏住了,一边就扭转了头微笑着看入了她的那双大眼,因为她是坐在我的背后的。我捏住了她的手又默默地对她注视了一分钟,但她的眼里脸上却丝毫也没有羞惧兴奋的痕迹出现,她的微笑,还依旧同平时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的笑容一样。看了我这一种奇怪的形状,她过了一歇,反又很自然的问我说:
  “你究竟在那里想什么?”
  倒是我被她问得难为情起来了,立时觉得两颊就潮热了起来。先放开了那只被我捏住在那儿的她的手,然后干咳了两声,最后我就鼓动了勇气,发了一声同被绞出来似的笑语:
  “我……我在这儿想你!”
  “是在想我的将来如何的和他们同住么?”
  她的这句反问,又是非常的率真而自然,满以为我是在为她设想的样子。
  我只好沉默着把头点了几点,而眼睛里却酸溜溜的觉得有点热起来了。
  “啊,我自己倒并没有想得什么伤心,为什么,你,你却反而为我流起眼泪来了呢?”
  她像吃了一惊似的立了起来问我,同时我也立起来了,且在将身体起立的行动当中,乘机拭去了我的眼泪。我的心地开朗了,欲情也净化了,重复向南慢慢走上岭去的时候,我就把刚才我所想的心事,尽情告诉了她。我将那两部小说的内容讲给了她听,我将我自己的邪心说出来,我对于我刚才所触动的那一种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个严正的批判,末后,便这样的对她说:
  “对于一个洁白得同白纸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恶。我刚才的一念邪心,几乎要使我犯下这个大罪了。幸亏是你的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却救我出了这一个险。不过我虽则犯罪的形迹没有,但我的心,却是已经犯过罪的。所以你要罚我的话,就是处我以死刑,我也毫无悔恨。你若以为我是那样卑鄙,而将来永没有改善的希望的话,那今天晚上回去之后,向你大哥母亲,将我的这一种行为宣布了也可以。不过你若以为这是我的一时糊涂,将来是永也不会再犯的话,那请你相信我的誓言,以后请你当我作你大哥一样那么的看待,你若有急有难,有不了的事情,我总情愿以死来代替着你。”
  当我在对她作这些忏悔的时候,两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后来又在路旁坐下了。说到了最后的一节,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发着抖,捏住了我的两手,倒入了我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等她哭了一阵之后,就拿出了一块手帕来替她揩干了眼泪,将我的嘴唇轻轻地搁到了她的头上。两人偎抱着沉默了好久,我又把头俯了下去,问她,我所说的这段话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没有。她眼看着了地上,把头点了几点。我又追问了她一声:
  “那么你承认我以后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视着把头点了几点,我撒开了双手,又伸出去把她的头捧了起来,使她的脸正对着了我。对我凝视了一会,她的那双泪珠还没有收尽的水汪汪的眼睛,却笑起来了。我乘势把她一拉,就同她搀着手并立了起来。
  “好,我们是已经决定了,我们将永久地结作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时候已经不早了,让我们快一点走,赶上五云山去吃午饭去。”
  我这样说着,搀着她向前一走,她也恢复了早晨刚出发的时候的元气,和我并排着走向了前面。
  两人沉默着向前走了几十步之后,我侧眼向她一看,同奇迹似的忽而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这一种光耀,却是我在这一刻以前的她的脸上从没有看见过的。我愈看愈觉得对她生起敬爱的心思来了,所以不知不觉,在走路的当中竟接连着看了她好几眼。本来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视着前面太阳光里的五云山的白墙头的她,因为我的脚步的迟乱,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将头一侧,她的双眼,却和我的视线接成了两条轨道。她又笑起来了,同时也放慢了脚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腼腆地开始问我说: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你叫则生叫什么,就叫我也叫什么好了。”
  “那么——大哥!”
  大哥的两字,是很急速的紧连着叫出来的,听到了我的一声高声的“啊!”的应声之后,她就涨了脸,撒开了手,大笑着跑上前面去了。一面跑,一面她又回转头来,“大哥!”“大哥!”的接连叫了我好几声。等我一面叫她别跑,一面我自己也跑着追上了她背后的时候,我们的去路已经变成了一条很窄的石岭,而五云山的山顶,看过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复回复了平时的脚步,两人分着前后,在那条窄岭上缓步的当中,我才觉得真真是成了她的哥哥的样子,满含着了慈爱,很正经地吩咐她说:
  “走得小心,这一条岭多么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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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小说(50)


  走到了五云山的财神殿里,太阳刚当正午,庙里的人已经在那里吃晚饭了。我们因为在太阳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经干渴得像旱天的树木一样;所以一进客堂去坐下,就教他们先起茶来,然后再开饭给我们吃。洗了一个手脸,喝了两三碗清茶,静坐了十几分钟,两人的疲劳兴奋,都已平复了过去,这时候饥饿却抬起头来了,于是就又催他们快点开饭。这一餐只我和她两人对食的五云山上的中餐,对于我正敌得过英国诗人所幻想着的亚力山大王的高宴,若讲到心境的满足,和谐,与食欲的高潮亢进,那恐怕亚力亚山大王还不及当时的我。
  吃过午饭,管庙的和尚又领我们上前后左右去走了一圈。这五云山,实在是高,立在庙中阁上,开窗向东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青色的土堆了。本来西湖的山水的妙处,就在于它的比舞台上的布景又真实伟大一点,而比各处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的整齐渺小一点这地方。而五云山的气概,却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与境的僻,一般脚力不健的游人是不会到的,就在这一点上,五云山已略备着名山的资格了,更何况前面远处,蜿蜒盘曲在青山绿野之间的,是一条历史上也着实有名的钱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只锁在铁笼子里的白熊来看,那这五云山峰与钱塘江水,便是一只深山的野鹿。笼里的白熊,是只能满足满足胆怯无力者的冒险雄心的;至于深山的野鹿,虽没有高原的狮虎那么雄壮,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却可以从它那里摄取得来。
  我们在五云山的南面又看了一会钱塘江上的帆影与青山,就想动身上我们的归路了,可是举起头来一望,太阳还在中天,只西偏了没有几分。从此地回去,路上若没有耽搁,是不消两个钟头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来是打算出来把一天光阴消磨过去的我们,回去得这样的早,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时间了么?所以走到五云山西南角的一条狭路边上的时候,我就又立了下来,拉着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了她一声:
  “莲,你还走得动走不动?”
  “起码三十里路总还可以走的。”
  她说这句话的神气,是富有着自信和决断,一点也不带些夸张卖弄的风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极点,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拨一拨。她怕痒,缩着头颈笑起来了,我也笑开了大口,对她说:
  “让我们索性上云栖去罢!这一条是去云栖的便道,大约走下去,总也没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两人笑着说着,似乎只转瞬之间,已经把那条狭窄的下山便道走尽了大半了。山下面尽是些绿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阳晒到了这条坞里,一种又清新又寂静的淡绿色的光同清水一样,满浸在附近的空气里在流动。我们到了云栖寺里坐下,刚喝完了一碗茶,忽而前面的大殿上,有嘈杂的人声起来了,接着就走进了两位穿着分外宽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来。知客僧便指着他们夸耀似的对我们说:
  “这两位高僧,是我们方丈的师兄,年纪都快八十岁了,是从城里某公馆里回来的。”
  城里的某巨公,的确是一位佞佛的先锋,他的名字,我本系也听见过的,但我以为同和尚来谈这些俗天,也不大相称,所以就把话头扯了开去,问和尚大殿上的嘈杂的人声,是为什么而起的。知客僧轻鄙似的笑了一笑说:
  “还不是城里的轿夫在敲酒钱,轿钱是公馆里付了来的,这些穷人心实在太凶。”
  这一个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说话,我实在听得有点厌起来了,所以就要求他说:
  “你领我们上寺前寺后去走走罢?”
  我们看过了“御碑”及许多石刻之后,穿出大殿,那几个轿夫还在咕噜着没有起身。我一半也觉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给那个知客僧以一点颜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对轿夫说:
  “我给你们两块钱一个人,你们抬我们两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轿夫们喜欢极了,同打过吗啡针后的鸦片嗜好者一样,立时将态度一变,变得有说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们到了寺外的修竹丛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写在那里的名字诗句之类,心里倒有点奇怪起来,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同轿夫他们一样,笑迷迷地对我说了一大串话。我听了他的解释,倒也觉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圆纸币,递给了他,说:
  “我们也来买两枝竹放放生罢!”
  说着我就向立在我旁边的她看了眼,她却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儿还不敢去抚摸的一样,微笑着靠近了我的身边轻轻地问我:
  “两枝竹上,写什么名字好?”
  “当然是一枝上写你的,一枝上写我的。”
  她笑着摇摇头说:
  “不好,不好,写名字也不好,两个人分开了写也不好。”
  “那么写什么呢?”
  “只教把今天的事情写上去就对。”
  我静立着想了一会,恰好那知客僧向寺里去拿的油墨和笔也已经拿到了。我拣取了两株并排着的大竹,提起笔来,就各写上了“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个字。将年月日写完之后,我搁下了笔,回头来问她八个字怎么样,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着,不说话而尽在点头。在绿竹之下的这一种她的无邪的憨态,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个感动。
  坐上轿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荫之下走了六七里坂道,出梵村,到闸口西首,从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涧的山坳,登杨梅岭,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北高峰与天竺山的两峰之间了。他们的屋里,早已挂上了满堂的灯彩,上面的一对红灯,也已经点尽了一半的样子。嫁妆似乎已经在新房里摆好,客厅上看热闹的人,也早已散了。我们轿子一到,则生和他的娘,就笑着迎了出来,我付过轿钱,一踱进门槛,他娘就问我说:
  “早晨拿出去的那枝手杖呢?”
  我被她一问,方才想起,便只笑着摇摇头对她慢声的说:
  “那一枝手杖么——做了我的祭礼了。”
  “做了你的祭礼?什么祭礼?”则生惊疑似的问我。
  “我们在狮子峰下,拜过天地,我已经和你妹妹结成了兄妹了。那一枝手杖,大约是忘记在那块大岩石的旁边的。”
  正在这个时候,先下轿而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的他的妹妹,也嬉笑着,走到了我们的旁边。则生听了我的话后,就也笑着对他的妹妹说:
  “莲,你们真好!我们倒还没有拜堂,而你和老郁,却已经在狮子峰拜过天地了,并且还把我的一枝手杖忘掉,作了你们的祭礼。娘!你说这事情应怎么罚罚他们?”
  经他这一说,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情愿自己认罚,就认定后日房房:旧时婚嫁的一种礼节。,算作是我一个人的东道。
  这一晚翁家请了媒人,及四五个近族的人来吃酒,我的新郎官,在下面奉陪。做媒人的那位中老乡绅,身体虽则并不十分肥胖,但相貌态度,却也是很富裕的样子。我和他两人干杯,竟干满了十八九杯。因酒有点微醉,而日里的路,也走得很多,所以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还要沉熟。
  九月十二的那一天结婚正日,大家整整忙了一天。婚礼虽系新旧合参的仪式,但因两家都不喜欢铺张,所以百事也还比较简单。午后五时,新娘轿到,行过礼后,那位好好先生的媒人硬要拖我出来,代表来宾,说几句话。我推辞不得,就先把我和则生在日本念书时候的交情说了一说,末了我就想起了则生同我说的迟桂花的好处,因而就抄了他的一段来恭祝他们:
  “则生前天对我说,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现在两位的结婚,比较起平常的结婚年龄来,似乎是觉得大一点了,但结婚结得迟,日子也一定经得久。明年迟桂花开的时候,我一定还要上翁家山来。我预先在这儿计算,大约明年来的时候,在这两株迟桂花的中间,总已经有一株早桂花发出来了。我们大家且等着,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再一同来吃他们的早桂的喜酒。”
  说完之后,大家就坐拢来吃喜酒。猜猜拳,闹闹房,一直闹到了半夜,各人方才散去。当这一日的中间,我时时刻刻在注意偷看则生的妹妹的脸色,可是则生所说而我也曾看到过的那一种悲寂的表情,在这一日当中却终日没有在她的脸上流露过一丝痕迹。这一日,她笑的时候,真是乐得难耐似的完全是很自然的样子。因为她的这一种心情的反射的结果,我当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则生和他的母亲,在这一日里,也似乎是愉快到了极点。
  因为两家都喜欢简单成事的缘故,所以三朝回郎等繁缛的礼节,都在十三那一天白天行完了,晚上房,总算是我的东道。则生虽则很希望我在他家多住几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谈谈笑笑,但我一则因为还有一篇稿子没有做成,想另外上一个更僻静点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则我觉得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在房的翌日,就离开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别快车赶回上海。
  送我到车站的,是翁则生和他的妹妹两个人。等开车的信号钟将打,而火车的机头上在吐白烟的时候,我又从车窗里伸出了两手,一只捏着了则生,一只捏着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汽笛鸣后,火车微动了,他们兄妹又随车前走了许多步,我也俯出了头,叫他们说:
  “则生!莲!再见,再见!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
  火车开出了老远老远,月台上送客的人都回去了,我还看见他们兄妹俩直立在东面月台蓬外的太阳光里,在向我挥手。
  一九三二年十月杭州写
  读者注意!这小说中的人物事迹,当然都是虚拟的,请大家不要误会。
  作者附注
  (原载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现代》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瓢儿和尚
  为《咸淳》,《淳佑临安志》,《梦粱录》,《南宋古迹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枝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借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旧书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做红,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尽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的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作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英语,意为伪装,掩护。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胜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歇下了柴担指示给我说:
  “喏,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果寺呀!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作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坐坐会:意思是再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的走上了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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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小说(51)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曾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乱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残磉:凋残的石墩。磉,柱子底下的石墩。,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着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坏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回,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
  “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的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
  “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的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
  “老朋友,你现在该认识我了罢?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驰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了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回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的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
  “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丧,正和杜葛纳夫杜葛纳夫:今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
  “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沙吒利:唐许尧佐的《柳氏传》载有唐代蕃将沙吒利恃势劫占韩翊的美姬柳氏的故事。后人因以“沙吒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强娶民妇的权贵。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作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
  “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彻,像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嚼着对我说:
  “这是我自已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铅笔之类,先包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
  “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罢。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
  “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西湖佳话:指《西湖佳话·灵隐诗纪》,宋之问在灵隐寺遇到出家后的骆宾王的故事。’,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像骆宾王哩宋之问:唐代诗人,尤善五言诗,常以诗谄事权贵,一度曾得武则天重视,但最后还是得不到重用,一度遭贬,浪游江南。一日,夜游灵隐寺,只吟出“鹫岭郁岹峣。龙宫锁寂寥”二句,便再也续不下去了。有一老僧坐于禅床之上,接语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一听,觉得老僧出语不凡,非常敬佩。但他不知道这就是讨伐武则天失败后,归隐的骆宾王。!……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华》月刊创刊号)
  出奔
  一避难
  金华江曲折西来,衢江游龙似的北下,两条江水会合的洲边,数千年来,就是一个闾阎扑地闾阎扑地:形容房屋很多。闾阎,这里指房屋。,商贾云屯的交通要市。居民约近万家,桅樯终年林立,有水有山,并且还富于财源;虽只弹丸似的一区小市,但从军事上,政治上说来,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后,要取浙江,这兰溪县倒也是钱塘江上游不得不先夺取的第一军事要港。
  国民革命军东出东江,传檄而定福建,东路北伐先锋队将迫近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仙霞岭下的时候,一九二六年的余日剩已无多。在军阀蹂躏下的东浙农民,也有点蠢蠢思动起来了。
  每次社会发生变动的关头,普遍流行在各地乡村小市的事状经过,大约总是一例的;最初是军队的过境,其次是不知出处的种种谣传的流行,又其次是风信旗一样的那些得风气之先的富户的迁徙。这些富户的迁徙程序,小节虽或有点出入,但大致总也是刻版式的;省城及大都市的首富,迁往洋场,小都市的次富,迁往省城或大都市,乡下的土豪,自然也要迁往附近的小都市,去避一时的风雨。
  当董玉林雇了一只小船,将箱笼细软装满了中舱,带着他的已经有半头白发的老妻,和他所最爱,已经在省城进了一年师范学校的长女婉珍,及十三岁的末子大发,与养婢爱娥等悄悄离开土著的董村,扬帆北去,上那两江合流的兰溪县城去避难的时候,迟明的冬日,已经挂上了树梢,满地的浓霜,早在那里放水晶似的闪光了。船将离岸的一刻,董玉林以棉袍长袖擦着额上急汗,还絮絮叨叨,向立在岸上送他们出发替他们留守的长工,嘱咐了许多催款,索利,收取花息的琐事;他随船摆动着身体,向东面看看朝阳,看看两岸的自己所有的田地山场,只在惋惜,只在微叹。等船行了好一段,已经看不见董村附近的树林田地了之后,他方才默默的屈身爬入了舱里。
  董玉林家的财产,已经堆积了两代了。他的父亲董长子自长毛营长毛营:指太平军。里逃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是发了一笔横财来的;那时候非但董玉林还没有生,就是董玉林的母亲,也还在邻村的一家破落人家充作蓬头赤足的使婢。蔓延十余省,持续近二十年的洪杨战争后的中国农村,元气虽则丧了一点,但一则因人口不繁,二则因地方还富,恢复恢复,倒也并不十分艰难。董长子以他一身十八岁的膂力,和数年刻苦的经营,当董玉林生下地来的那一年,已经在董村西头盖起了一座三开间的草屋,垦熟了附近三十多亩地的沙田了。那时候况且田赋又轻,生活费用又少,终董长子的勤俭的一生之所积,除田地房屋等不动产不计外,董玉林于董长子死后,还袭受了床头土下埋藏起来的一酒瓮雪白的大花边花边:因为旧时的银元边缘有铸成的花边,所以当时俗称银元为“花边”。。
  董玉林的身体虽则没有他父亲那么高,可是团团的一脸横肉,四方的一个肩背,一双老鼠眼似的小眼睛,以及朝天的那个狮子鼻,和鼻下的一张大嘴,两撇鼠须,看起来简直是董长子的只低了半寸的活化身,他不但继承了董长子的外貌,并且同时也继承了董长子的鄙吝刻苦的习性。当他十九岁的时候,董长子于垂死之前,替他娶了离开董村将近百里地的上塘村那一位贤媳妇后,董长子在临终的床上,口眼闭得紧紧贴贴,死脸上并且还呈露了一脸笑容;因为这一位玉林媳妇的刮削刻薄的才能,虽则年纪轻轻,倒反远出在老狡的公公之上。据村里的传说,说董长子的那一瓮埋藏,先还不肯说出,直等断气之后,又为此活转来一次,才轻轻地对他的媳妇说的。
  董长子死后,董玉林夫妇的治世工作开始了;第一着,董玉林就减低了家里那位老长工的年俸,本来是每年制钱八千文的工资,减到了七千。沙地里种植的农作物,除每年依旧的杂粮之外,更添上了些白菜和萝卜的野蔬;于是那一位长工,在交冬以后,便又加了一门挑提上市集去卖野蔬的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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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小说(52)


  董玉林有一天上县城去卖玉蜀黍回来,在西门外的旧货铺里忽而发见了一张还不十分破漏的旧网;他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加了一番补缀,每天晚上,就又可以上江边去捕捉鱼虾了;所以在长工的野蔬担头,有时候便会有他老婆所养的鸡子生下来的鸡蛋和鱼虾之类混在一道。
  照董村的习惯,农忙的夏日,每日须吃四次,较清闲的冬日,每日也要吃三次粥饭的;董长子死后,董玉林以节省为名,把夏日四次的饮食改成了三次,冬日的三餐缩成了两次或两次半;所谓半餐者,就是不动炉火,将剩下来的粥饭胡乱吃一点充饥的意思。
  董长子死后的第二年,董村附近一带于五月水灾之余,入秋又成了旱荒。村内外的居民卖儿鬻女,这一年的冬天,大家都过不来年。玉林夫妇外面虽也在装做愁眉苦眼,不能终日的样子,但心里却在私私地打算,打算着如何的趁此机会,来最有效力地用他们父亲遗下来的那一瓮私藏。
  最初先由玉林嫂去尝试,拿了几块大洋,向尚有田产积下的人家去放年终的急款,言明两月之后,本利加倍偿还,若付不出现钱的时候,动用器具,土地使用权,小女儿的人身之类,都可以作抵,临时估价定夺。经过了这一年放款的结果,董玉林夫妇又发现了一条很迅速的积财大道了;从此以后,不但是每年的年终董玉林家门口成了近村农民的集会之所,就是当青黄不接,过五月节八月节的时候,也成了那批忠厚老实家里还有一点薄产的中小农的血肉的市场。因为口干喝盐卤,重利盘剥的恶毒,谁不晓得,但急难来时,没有当铺,没有信用小借款通融的乡下的农民,除走这一条极路外,更还有什么另外的法子?
  猢狲手里的果子,有时候也会漏缝,可是董家的高利放款,却总是万无一失,本利都捞得回来的。只须举几个小例出来,我们就可以见到董玉林夫妇讨债放债的本领。原来董村西北角土地庙里一向是住有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尼姑,平常老在村里卖卖纸糊锭子之类,看去很像有一点积贮的样子。她忽而伤了风病倒了,玉林嫂以为这无根无蒂的老尼死后,一笔私藏,或可以想法子去横领了来,所以闲下来的时候,就常上土地庙去看她的病,有时候也带点一钱不值的礼物过去。后来这老尼的病愈来愈重了,同时村里的有几位和她认识的吃素老婆婆,就劝她拿点私藏出来去抓几剂药服服,但她却一口咬定没有余钱可以去求医服药。有一次正在争执之际,恰巧玉林嫂也上庵里看老尼姑的病了,听了大家的话,玉林嫂竟毫不迟疑,从布裾袋里掏出了两块钱来说:“老师父何必这样的装穷?你舍不得花钱,我先替你代垫了罢!”说着,就把这两块钱交给了一位吃素老婆婆去替老尼请医买药。大家于齐声赞颂玉林嫂的大度之余,就分头去替老尼服务去了。可是事不凑巧,老尼服了几剂药,又捱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断了气死了。玉林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丢下了正在烧的饭锅,一直的跑到了庙里。先将老尼的尸身床边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后又在地下壁间破桌底里,发掘了个到底,搜寻到了傍晚,眼见得老尼有私藏的风说是假的了,她就气忿忿的守在庙里,不肯走开。第二天早晨,村里的有志者一角二角的捐集了几块钱,买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来收殓老尼的时候,玉林嫂乘众人不备的当中,一把抢了棺材盖子就走。众人追上去问她是何道理,她就说老尼还欠她两块钱未还,这棺材盖是要拿去抵账的。于是再由众人集议,只好再是一角二角的凑集起来,合成了两块钱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赎回这具棺材盖子。但是收殓的时候,玉林嫂又来了,她说两块钱的利子还没有,硬自将老尼身上一件破棉袄剥去了充当半个月的利息,结果,老尼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还有一个小例,是下村阿德老头的一出悲喜剧。阿德老头一生不曾结过婚;年轻的时候,只帮人种地看牛,赚几个微细的工资,有时也曾上邻村去当过长工。他半生节衣缩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块钱来买了两亩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粗工了,所以只好在自己的沙地里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里等待着死,因为坐吃山空,几个零钱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块大洋来过节。到了这一年的年终,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舍里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两亩沙地写卖给他,阿德于百般哀告之后,董玉林还是不肯答应,所以气急起来,只好含着老泪奔向了江边说:“玉林呀玉林,你这样的逼我,我只好跳到江里去寻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支竹竿,追将上来,拼命的向阿德后面一推,竟把这老头挤入到了水里。一边更伸长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将阿德推往深处,一边竖起眉毛,咬紧牙齿,又狠狠的说:“你这老不死,欠了我的钱不还,还要来寻死寻活么?我率性送了你这条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点怕起来了,只好大声哀求着说:“请你救救我的命罢!我写给你就是,写给你就是!”这一出喜剧,哄动了远近的村民都跑了过来旁看热闹。结果,董玉林只找出了十几块钱,便收买了阿德老头的那两亩想听作丧葬本用的沙地。
  董玉林夫妇对于放款积财既如此的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俭约;譬如吃烟罢,本来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两人在长夜的油灯光下当计算着他们的出入账目时,手空不过,自然也要弄一支烟管来咬咬。单吸烟叶,价目终于太贵,于是他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将艾叶蓬蒿及其他的杂草之类,晒干了和入在烟叶之内。火柴买一盒来之后,也必先施一番选择,把杆子粗的火柴拣选出来,用刀劈作两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两盒的效用。
  董家的财产自然愈积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类,半用强买半用欺压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长子的时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样子。但是不能用金钱买,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儿子女儿,在他们结婚后的七年之中,却生一个死一个的死去了五个之多。同村同姓的闲人等,当冬天农事之暇,坐上香火炉前去烤榾柮榾柮:木块。火,谈东邻西舍的闲天的时候,每嗤笑着说:“这一对鬼夫妻,吮吸了我们的血肉还不够,连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里去了;我们且张大着眼睛看着吧!看他们那一分恶财,让谁来享受!”这一种田地被他们剥夺去了以后的村人的毒语,董玉林夫妇也是常有得听到;而两夫妇在半夜里于打算盘上流水账上得疲倦的时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着回过头来看看自家的影子,觉得身边总还缺少一点什么。于是玉林嫂发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萨,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觉得只有菩萨可以使他们的心愿满足实现。
  但是他们上远处去烧香拜佛,也不是毫无打算地出去的。第一,总得先预备半年,积贮了许多本地的土货,好叫一船装去,到有灵验的庙宇所在地去卖。第二,船总雇的是回头便船,价钱可以比旁人的贱到三分之二;并且杀到了这一个最低船价之后,有时候还要由他们自己去兜集几个同行者来,再向这些同行者收集搭船的船钞。所以别人家去烧香拜佛,总是去花一笔钱在佛门弟子身上的,独有董玉林夫妇的烧香拜佛,却往往要赚出一笔整款来,再去加增他们的放重利的资本。并且他们的自奉的俭约,有时候也往往会施行到菩萨的头上。譬如某大名刹的某某菩萨,要制一件绣袍的时候,这事情,总是由大善士董玉林夫妇去为头写捐的回数多。假使一件绣袍要大洋五十元的话,他们总要去写集起七十圆的总款,才兹去做,而做绣袍的店里,也对董大善士特别的肯将就,肯客气,倘使别人去定,要五十元一件的绣袍,由董大善士去定,总可以让到三十五元或竟至三十元左右。因为董大善士市面很熟悉,价格都知道,这倒还不算稀奇,最取巧的,是董大善士能以半价去买到是与原定上货一样好看的次货来充材料,而材料的尺寸又要比原定的尺寸短小一点,虽然庙祝在替菩萨穿上身去的时候,要多费一点力,但董大善士的旅费,饮食费,交际费,却总可以包括在内了。
  董大善士更因为老发起这一种工程浩大的善举之故,所以四乡结识的富绅地主也特别的多。这些富绅地主,到了每年的冬天,拿出钱来施米施衣,米票钱票,总要交一大把给董大善士,托他们夫妇在就近的乡间去酌量施散。故而每年冬天非但董玉林夫妇的近亲戚属,以及自家家里的长工短工,都能受到董大善士的恩惠,就是董大善士养在家里的猪羊鸡犬,吃的也都是由米票向米店去换来的糠糜。至于棉衣呢,有时候也会钻到他们夫妇的被里去变了胎,有时候也会上他们自己雇的短工的人家去变作了来年农忙时候的一工两工的工资的预付。
  郁达夫壮年时期最有名的董氏夫妇的一件善举,是在那一年村里有瘟疫之后的施材。董玉林向城里的善堂去领了一笔款来之后,就雇工动手做了十几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庙里待施。木头都是近村山上不费钱去砍来的松木,而棺材匠也是临时充数,只吃不拿钱的邻村的木匠。凡须用这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点手续费,而棺木的受用者还有一个必须是矮子的条件,因为这一批施材做得特别的短小,长一点的尸身放下去,要把双脚折短来的缘故。
  董玉林夫妇既积了财,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萨也自然不得了不保佑他们了,所以自从他们现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来以后,竟一帆风顺毫无病痛的被他们养大到了成人;其后过不上几年,并且还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继家传后的儿子大发。
  二暴风雨时代
  太阳升高了一段,将寒江两岸的一幅冬晴水国图,点染得分外的鲜明,分外的清瘦,颜色虽则已经不如晚秋似的红润了,但江南的冬景,在黄苍里,总仍旧还带些黛色的浓青。尤其是那些苍老的树枝,有些围绕着飞鸟,有些披堆着稻草,以晴空做了背景,在船窗里时现时露地低昂着,使两礼拜前才从杭州回来的婉珍忽而想起了这一次寒假回籍,曾在路上同行过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读书的衢州大学生。
  船行的缓慢,途上的无聊,幸亏在江头轮船上遇着了这一位活泼健谈的青年,终于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认识了目前中国在帝国主义下奄奄待毙的现状,和社会状态必须经过一番大变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经十八岁了,虽则这大学生所用的名词还有许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热情,他的射人的两眼,和因说话过多而兴奋的他那两颊的潮红,却使婉珍感到了这一位有希望有学问的青年的话,句句是真的。在轮船上舱里和他同吃了两次饭,又同在东关的一家小旅馆里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兰溪的埠头,和他分手的时候,婉珍不晓怎么的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极淡的悲哀,仿佛是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离别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见的长征的壮士。
  回到了乡里,见到了老父老母,和还不曾脱离顽皮习气的弟弟,旅途上的这一片余痕,早就拂试尽了;直到后来,听到了那些风声鹤唳的传说,见到了举室仓皇的不安状态,当正在打算避难出发的前几日,婉珍才又隐隐地想起了这一位青年。
  “要是他在我们左右的话,那些纪律毫无的北方军队,谁敢来动我们一动?社会的改革,现状的打破,这些话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话!而上船下船,入旅舍时的他那一种殷勤扶助的态度,更是多么足以令人起敬的举动!”
  当她整理箱笼,会萃物件的当中,稍有一点空下来的时候,脑袋就会起这样的转念;现在到了这一条两岸是江村水驿的路上,她这想头,同温旧书的人一样想得更加确凿有致了。到了最后,她还想到了一张在杭州照相馆的窗里看见过的照片:一个青春少女,披了长纱,手里捏着一束鲜花,站在一位风度翩翩,穿上西装的少年的身旁。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坏。面部的轮廓,大致像她的爸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那一个朝天狮子鼻,却和她母亲玉林嫂的鹰嘴鼻调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面部,就化成了一个很平稳的中人之相,不引人特别的注意,可也不讨人的厌。不过女孩子的年龄,终竟是美的判断的第一要件,十八岁的血肉,装上了这一副董家世袭的稍为长大的骨格,虽则皮色不甚细白,衣饰也只平常——是一件短袄,一条黑裙的学校制服——可是那一种强壮少女特有的撩人之处,毕竟是不能掩没的自然的巧制,也就是对异性的吸引力蒸发的洪炉。那一天午后,在斜阳里,董家的这只避难船到兰溪西城外的埠头靠岸的时候,董婉珍的一身健美,就成了江边乱昏昏的那些闲杂人等的注目的中心。
  董玉林在县城里租下的,是西南一条小巷里的一间很旧的楼屋。楼上三间,楼下三间,间数虽则不少,租金每月却还不到十元;但由董玉林夫妇看来,这房租似乎已经是贵到了极顶了,故而草草住定之后,他们就在打算出租,将楼底下的三间招进一家出得起租金的中产人家来分房同住。几天之内,一家一家,同他们一样从近村逃避出来的人家,来看房屋的人,原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但都因为董玉林夫妇的租价要得太贵,不能定夺。在这中间,外面的风声,却一天紧似一天,市面几乎成了中歇的状态。终于在一天寒云凄冷的晚上,前线的军队都退回来了,南城西城外的两条水埠,全驻满了杂七杂八,装载军队人夫的兵船。
  董玉林刚捧上吃夜饭的饭碗,忽听见一阵喇叭声从城外吹了过来,慌得他发着抖,连忙去关闭大门。这一晚他们五个人不敢上楼去宿,只在楼下的地板上铺上临时的地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使婢爱娥,悄悄开了后门,打算上横街的那家豆腐店去买一点豆腐来助餐的,出去了好半天,终于青着脸仍复拿着空碗跑回来了;后门一闩上,她也发着抖,拉着玉林嫂,低低地在耳边说:
  “外面不得了,昨晚在西门外南门外都发生了奸抢的事情。街上要拉夫,船埠头要封船;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开门的店家。豆腐店的老头,在排门小窗里看见了我,就马上叫我进去,说——你这姑娘,真好大的胆子!——接着就告诉了我一大篇的骇杀人的话,说在兰溪也要打仗呢!”
  董玉林一家五口,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肚皮,在地铺上捱躺了两日三夜,忽听见门外头有起脚步声来了。午前十点钟的光景,于听见了一阵爆竹声后,并且还来了一个人敲着门,叫说:
  “开开门来吧!孙传芳的土匪军已经赶走了,国民革命军今天早晨进了城,我们要上大云山下去开市民大会,欢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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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小说(53)


  董玉林开了半边门,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看见那位说话的,是一位本地的青年,手里拿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青灰的短衣服上,还吊上了一两根皮带。他看出了董玉林的发抖惊骇的弱点,就又站住了脚,将革命军是百姓的军队,决不会扰乱百姓的事情,又仔细说了一遍。在说的中间,婉珍阿发都走出来了,立上了他们父亲的背后。婉珍听了这青年的一大串话后,马上就想起了那位同船的大学生,“原来他们的话,都是一样的!”这一位青年,说了一阵之后,又上邻家去敲门劝告去了。直到后来,他们才兹晓得,他就是本城西区的一位负责宣传员。
  革命高潮时的紧张生活开始了,兰溪县里同样地成立了党部,改变了上下的组织,举发了许多土劣的恶行,没收了不少的逆产。董婉珍在一次革命军士慰劳游艺会的会场里,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忽然遇见了一位本地出身的杭州学校里她同班的同学。这一位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本来就以演说擅长著名的,现在居然在本城的党部所属的妇女协会里做了执行委员了。
  她们俩匆匆立谈了一会,各问了地址,那位女同志就忙着去照料会场的事务去了;那一天晚上,董婉珍回到了家里,就将这一件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末了并且还加了一句:
  “她在很恳切地劝我入党,要我也上妇女协会或党部去服务去。”
  董玉林自党军入城之后,看了许多红绿的标语,听了几次党人的演说,又目击了许多当地的豪富的被囚被罚,心里早就有点在恨也有点在怕,怕这一只革命党的铁手,要抓到他自己的头上来;现在听到了自己的爱女的这一句入党的话,心里头自然就涌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你也要去做革命党去了么?哼,人家的钱财,又不是偷来抢来的,那些没出息的小子,真是胡闹。什么叫做逆产!什么叫做没收!他们才是敲竹杠的人!”
  董玉林对婉珍,一向是不露一脸怒容,不说一句重话的,并且自从她上省城去进了学校以来,更加是加重了对她的敬爱之心了。这一晚在灯下竟高声骂出了这几句话来,骇得他的老妻,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三人静对着沉默了好一晌,聪明刻薄的玉林嫂,才想出了一串缓冲的劝慰之语:
  “时势是不同了,城里头变得如此,我们乡下,也难保得不就有什么事情发生。让婉珍到她的朋友那里去走走,多认识几个人,也是一件好事,你也不必发急,只须叫她自己谨慎一点就对了。”
  她究竟是董玉林的共艰苦的妻子,话一涉及到了利害,董玉林仔细一想,觉得她的意见倒也不错,这一场家庭里的小小的风波,总算也很顺当地就此结了局。
  三混沌
  董婉珍终于进了党,上县党部的宣传股里去服务去了;促成她的这急速的入党的理由,是董村农民协会的一个决议案。他们要没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财产,禁止他们一家的重行回到村里来盘剥。地方农民协会的决议案,是要经过县党部的批准才能执行的,董玉林一听到了这一个消息,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儿,去向县党部里活动,结果,在这决议案还没有呈上来之先,董婉珍就做了县党部宣传股的女股员。
  宣传股股长钱时英,正满二十五岁,是从广州跟党军出发,特别留在这军事初定的兰溪县里,指导党务的一位干练的党员。故乡是湖南,生长在安徽,是芜湖一个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二年前就去广东投效,系党政训练所第一批受满训练出来的老同志。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一身结实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种坚实、稳固、沉静的印象,和对于一块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样。脸形本来是长方的,但因为肉长得很丰富,所以略带一点圆形。近视眼镜后的一双细眼,黑瞳人虽则不大,但经他盯住了看一眼后,仿佛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视得出来的样子。他说话平常是少说的,可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总是一语可以破的,什么天大的问题,也很容易地为他轻轻地道破、解决,处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虽则常常使人看见,可是他的笑脸,却与一般人的诈笑不同,真像是心花怒放时的微笑,能使四周的黑暗,一时都变为光明。
  董婉珍在他对面的一张桌上办公,初进去的时候,心里每有点胆小,见了他简直是要头昏脑胀,连坐立都有点儿不安。可是后来在拟写标语,抄录案件上犯了几次很可笑的错误,经他微笑着订正之后,她觉得这一位被同志们敬畏得像神道似的股长,却也是很容易亲近的人物。
  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的和暖,入春以后,反下了一次并不小的春雪,正在下雪的这一天午后,是星期六,钱股长于五点钟去出席了全县代表大会回来的时候,脸上显然的露出了一脸犹豫的神情。他将皮箧拿起放下了好几次,又侧目向婉珍看了几眼,仿佛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的样子,但后来终于看看手表,拿起皮箧来走了。走到了门口,重新又回了转来,微笑着对婉珍说:
  “董同志,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横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县政府里聚餐,大约到三点钟左右,请你上西城外船埠头去等我。”
  婉珍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只轻轻答应了一声;忽而眼睛又放着异样的光,微笑着,举起头来,对钱时英瞥了一眼。钱时英的目光和她的遇着的时候,倒是他惊异起来了,马上收了笑容,做了一种疑问的样子,迟疑了一二秒钟,他就决下了心,就出了办公室。这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已经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只剩了一段雪片的余光,在那里照耀着婉珍的微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两眼。
  董婉珍于走回家来的路上,心脏跳突得厉害;一面想着钱时英的那一种坚实老练的风度,一面又回味着刚才的那一脸微笑和明日的约会,她在路上几乎有点忍耐不住,想叫出来告诉大家的样子。果然,这样茫然地想着走着,她把回家去的路线都走错了,该向西的转弯角头,她却走向了东。从这一条狭巷,一直向东走去,是可以走上党部办事人员的共同宿舍里去的,钱时英的宿所,就在那里。她想索性将错就错,马上就上宿舍去找钱时英出来,到什么地方去过它一晚,岂不要比挨等到明天,倒还好些。但是又不对,住在那里的人是很多的,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岂不使钱时英为难?想到了这里,飞上她脸的雪片,带起刺激性了,凉阴阴的一阵逆风,和几点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恢复了常轨,将身体一转,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漫漫的一夜,和迟迟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里真觉得如初入监狱的囚犯,翻来覆去,在床上乱想了一个通宵,天有点微明的时候,她就披上衣服,从被里坐了起来。但从窗隙里漏进来的亮光,还不是天明的曙色,却是积雪的清辉。她睡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来拈旺了灯。她想下楼去梳洗头面,可是爱娥还没有起床,水是冰冻着的,没有法子,她只好顺手向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乱翻着页数,心里定下第几行和第几字的数目来测验运气。先翻了四次,是“恒”“也”“有”“终”的四个字,猜详了半天,她可终于猜不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但楼底下却有起动静来了,当然是爱娥在那里烧水煮早餐。接着又翻了三次,得到了“则”“利”“之”的三个字,她心里才宽了起来,因为有一个“利”字在那里,至少今天的事情,总是吉的。
  下楼去洗了手脸,将头梳了一梳,早餐吃后,妇女协会的那位同学跑来看她了,她心里一乐,喜欢得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为她的入党,她的去宣传股服务,都是由这位女同学介绍的。昨天股长既和她有了密约,今天这位原介绍人又来看她,中间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里的。她款待着她,沥尽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过从这一位女同学的行动上,言语上看来,似乎总是心中夹着了一件事情,要想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样子。她愈猜愈觉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说出,打算于下午去同钱股长密会之后,再教她来向父母正式的提议谈判。终于坐了一个多钟点,这位女同学告辞走了。她的心里,又添了一层盼望着下午三点钟早点到来的急意。
  催促着爱娥提早时间烧了午饭,饭后又换衣服,照镜子地修饰了一阵,两点钟还没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做的灰色长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码头。天放晴了,道路上虽则泞泥没膝,但那一弯天盖,却真蓝得迷人。先在江边如醉如痴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钟,向一位来兜生意的老船夫说好了上横山去的船价,她就走下了船,打算坐在船里去等钱股长的到来。但心里终觉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边,又要找她不到,于是手又撩起长袍,踏上了岸,像这样的在泥泞道上的太阳光里上上落落,来来去去,更捱了半个多钟头。正交三点钟的光景,她老远就看见钱时英微笑着来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却是一件黑呢棉袍,从这非制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满心的喜悦,猜测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制服的深意。
  两人下船之后,钱时英尽是默默地含着微笑,在看两岸斜阳里的雪景。董婉珍满张着希望的双眼,在一眼一眼的贪看他的那一种潇洒的态度。船到了中流,钱时英把眼睛一转,视线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时就变了一种郑重的脸色,眼睛盯视着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声:“董同志!”婉珍双颊一红,满身就呈露出了羞媚,仿佛是感触到了电气。同时她自己也觉着心在乱跳,肌肉在微微的抖动。他叫了一声之后,又嗫嚅着,慢慢地说:
  “董同志!我们从事,从事革命的人,做这些事情,本来,本来是不应该的……”
  听了他这一句话,她的羞媚之态,显露得更加浓厚了,眼睛里充满了水润的晶光,气也急喘得像一个重负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一层紧张的气势,使她全身更抖得厉害。
  “不过,这……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么办哩?昨天,昨天的全县代表大会里,董村的代表,将一件决议案提出了,本来我还不晓得是关于你们的事情,后来经大会派给了我去审查,呈文里也有你的名字,你父亲的许多霸占,强夺,高利放款,借公济私的劣迹说得确确实实,并且还指出了你们父女的匿居县城,蒙混党部的事实。我,我因为在办公室里,不好来同你说,所以今天特为约你出来,想和你来谈一谈。”
  董婉珍于情绪紧张到了极顶之际,忽而受到了这一个打击,一种极大的失望和极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志,不等钱时英的那篇话说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将身体倒到了钱时英的怀里,不顾羞耻,不能自制,只呜呜地抽噎着大哭了起来。
  钱时英究竟也是一个血管里有热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触着了这一堆温软的肉体,又目击着她这一种绝望的悲伤,怜悯与欲情,混合成了一处,终于使他的冷静的头脑,也把平衡失去了;两手紧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说着:“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这样子!”不知不觉竟渐渐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贴上了她的火热的脸。到了两人互相抱着,嘴唇与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后,钱时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转来,一种冷冰冰的后悔,和自责之念,使他跳立了起来,满含着盛怒与怨恨,唉的长叹了一声,反同木鸡似的呆住了。本来他的约她出来,完全是为了公事,丝毫也没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辞了职,然后再温和地将她父亲的田产发还一部分给原来的所有人。这事情,他昨天也已经同她的那位介绍人说过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学,先劝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过的,而他的这些深谋远虑,这腔体恤之情,现在却只变成了一种污浊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结果来评断,等于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强占了他人的妻女。这在平常的道义上,尚且说不过去,何况是身膺革命重任的党员呢?但是事情已经做错了,系铃解铃,责任终须自己去负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还是和她结合了之后,慢慢的再图补救罢!钱时英想到了这里,一时眼前也觉得看到了一条黯淡的光明。他再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还在伏着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来掠一掠头发,整一整衣服的时候,船却已经到了横山的脚下,她的泪脸上早就泛映着一层媚笑了。
  四寒潮
  大雪后的横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许多的妩媚。船靠岸这面沿江的那条小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檐的草舍上,枯树枝上,都还铺盖着一阵残雪的晶皮。太阳打了斜,东首变成了山阴,半江江水,压印得紫里带黑,活像是水墨画成的中国画幅。钱时英搀扶着董婉珍,爬上了横山庙的石级,向兰溪市上的人家纵眺了一回,两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种不同的喜悦。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都还留有着几分未化的春雪;而环绕在这些市廛船只的高头,渺渺茫茫,照得人头脑一清的,却是那一弓蓝得同靛草花似的苍穹;更还有高戴着白帽的远近诸山,与突立在山岭水畔的那两个高塔,和回流在兰溪县城东西南三面的江水凑合在一道,很明晰地点出了这幅再丰华也没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面呢,觉得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钱股长结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预示着他们能够白头到老的好兆头。父母的急难,自己的将来,现在的地位,都因钱时英的这一次俯首而解决了。在钱时英的一面呢,以为这发育健全的董婉珍,实在有点可怜,身体是那么结实,普通知识也相当具备的,所缺乏的,就是没有训练,只须有一个人能够好好的指导她,扶助她,那这一种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这一种正心诚意的思想的阴面,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岁的男性的渴求,当然也在那里发生牵引。
  面前是这样的一片大自然的烟景,身旁又是那么纯洁热烈的一颗少女求爱的心,钱时英看看周围,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种完全只顾目前的快乐,并无半点将来的忧虑的幼稚状态,自然把刚才船里所感到的那层懊恨之情,一笔勾了。
  两人凭着石栏,向兰溪市上,这里那里的指点了一阵,忽而将目光一转,变成了一个对看的局势。董婉珍羞红了脸,虽在笑着侧转了头,但眼睛斜处,片刻不离的,仍是对钱时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谛视。钱时英只微笑着默默地在细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样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时候,钱时英觉得非说话不可了,就笑着问她:
  “你还有勇气再爬上山顶上去么?”
  “你若要去,我便什么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让我们来比比脚力看。”
  先上庙里向守庙的一位老道问明了上兰阴寺去的路,他们就从侧面的一条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经午前的太阳一晒,差不多融化净了,但看去似乎不大黏湿的黄泥窄路,走起来却真不容易。董婉珍经过了两次滑跌,随后终于将弹簧似的身体,靠上了钱时英的怀里,慢慢地谈着走着,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横山东顶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恰巧谈到了他们两人的以后的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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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小说(54)


  “今天的我们的这一个秘密,只能暂时不公布出来。第一总得先把那条董村的决议案办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们革命的人所应做的事情。你们家里的田产之类,确有霸占的证据的,当然要发还一部分给原有的人,还有一层,他们既经指控了你们父女的蒙蔽党部,你自然要自动辞职,暂时避去嫌疑,等我们把这一件案子办了之后,再来服务不迟……我的今天的约你出来,本意就为了此。可是,可是,现在成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将这儿的党务划出了一个规模之后,就和你离开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摘。你今天回去,请你先把这一层意思对你两老说一说明白,等案件办了之后,我们再来提议婚事……”
  董婉珍听了他这一番劝告,心里却微微地感到了一点失望。明天假使马上就辞了职,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就少了么!父母的事情,财产的发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厮混的那种气氛;早出晚归,从街上走过,受人侧目注意的那种私心的满足;还有最觉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钱股长的爱抚,她现在正在想恣意饱受的当儿,若一辞了职,都向哪里去求,哪里去得呢?
  钱时英看到了她的略带忧郁的表情,心里当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补充着说:
  “做事情要顾虑着将来的,仅贪爱一时的安逸,投入于一时的忘我,把将来的大事搁罢在一边,是最不革命的行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层总该看得穿。”
  一次强烈的拥抱,一个火热的深吻,终于驱散了董婉珍脸上的愁云。他们走到了兰阴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阳,西面田野里的积雪,和远近的树林村落上的炊烟,晓得这一天,日子已经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两人更依偎着,微笑着,贪看了一会华美到绝顶的兰阴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从西头的那条山腰大道,跑下了山来。
  从横山回来的这一天晚上,却轮着钱时英睡不着觉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样,他想起了在广州的时候,和他同时受训练的那位女同志黄烈。他和她虽然并没有什么恋情爱意,但互相认识了一年多,经过了几次共同的患难,才知道两人的思想,行动以及将来的志愿,都是一样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后,再回想起黄烈来,更觉得一个是有独立人格的女同志,一个是只具有着生理机构的异性,离开了现实的那一重欲情的关,把头脑冷静下来一比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经感到过的那层后悔,又渐渐地渐渐地昂起了头来。
  婚姻,终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广州时的生活气氛太紧张了,所以他对黄烈,终于只维持了一种同志之爱,没有把这爱发展开去的机会。但当她要跟了北伐军向湖南出发的前几天,他在有一次饯别的夜宴之后,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听出了她的说话的声音的异样,她说:
  “钱同志!我们从事于革命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临行惜别的感情的,可是不晓怎么,这几天来,频频受了你们诸位留在广州的同志的饯送,我倒反而变得感情脆弱起来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没有什么使我可以振作的信条,言语,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励的戒律之类?”
  现在在回忆里,重想起了这一晚的情景,他倒觉得历历地反听到了她的微颤着的尾音。可惜当时他也正在计划着跟东路军出发,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余裕,只说了一句那时候谁也在说的豪话:“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们会师武汉吧!”终于只热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门口的夜阴里和她分开了。以后过了几天,他只在车站上送她们出发的时候,于乱杂的人丛中见了她一次面。
  一个男子滥于爱人,原是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爱,而自己没有十分的准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现在到了这一个既被人爱,而又不得不接受的关头,他觉得更加为难了;对于董婉珍的这件事情,究竟将如何的应付呢?要逃,当然也还逃得掉;同志中间,对于恋爱,抱积极的儿戏观念,并且身在实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过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却还没有前进到这一个地步,而同时董婉珍,也决不是这一种恋爱的对手人。她实在还是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到人生路上来学习冒险的人,将来的变好变坏,或者成人成兽,全要看她这第一次的经验的反应如何,才能够决定。
  “也罢!还是忍一点牺牲的痛吧!将一个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庸人,造成一个能为社会服务致用的斗士,也是革命者所应尽的义务;既然第一脚跨出了之后,第二脚自然也只得连带着伸展出去。更何况前面的去路,也还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来想去,想到了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出路。翻身侧向了里床,他正想凝神定气,安睡一会的时候,大云山脚下的民众养在那里的雄鸡,早在做第一次催晓的长啼了。
  五药酒杯
  经过了乡区党部的一次查复,董玉林的这一起案子,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很顺当的解决了。原因是为了那些被霸占的原有业主,像阿德老头之类,都已经死亡,而有些农民,却因乡无业可守,早就只身流浪到了外埠,谁也查不出他们的下落来。至于重利盘剥的一件呢,已被剥削者,手中没有证据,也没有做中的证人,事过勿论;还欠在那里的几户,大抵全系小额,生怕以后有急有难要再去向董玉林商借的不易,也不肯出来为难,只听说利息可以全免,就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由党部判定的结果,只将董玉林的田产,割出了几十亩来,充作董村公立小学的学产,总算借此以赎取了那个决议案的末一款,永远不准他们重回老乡的禁令。
  健忘与多事的社会,经过了一个多月,大家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于是辞职慰留,准请假一月的董婉珍,仍复上党部去;急公好义,兴学捐财的董善士,反成了县城社会的知名之士;宣传股长钱时英这时候也公然在董家做了席上的珍客,钱股长与董女士的革命不忘恋爱,恋爱不忘革命的精神,更附带着成了一般士绅的美谈。
  和煦的春风,吹到了这江岸的县城,市外田里的菜花紫云英正开得热闹的时候,钱董两人的婚议也经过了正式的手续,成熟到披露的时节了。
  当结婚披露的那一天晚上,董家楼下的三间空屋,除去偏东的那间新房之外,竟挂满了许多画轴对联,摆上了十桌喜酒,挤紧了一县的党政要人。先由证婚人的县长致了祝词,复由介绍人的那位妇女协会执行委员报告了一次经过,当轮到主婚人的董玉林出来讲话的时候,他就公正廉明,陈述了他过去的经历,现在的怀抱,和未来的决心。
  他说,自小就是一个革命者;他所关心的,是地方上的金融的调节,和善举的勇为。总理的遗教,他是每饭不忘,知行共勉的。有水旱灾的时候,也曾散了多少多少的财,有瘟疫的年头,他也施了多少多少的财,而本地的劣绅因妒生忌,因忌作恶,致有前一次的决议。他现在是抱定宗旨,要站在三民主义的旗帜下奋斗革命的。中国的命脉,是在农工,他将来就打算拼他这一条老命,回到农村去服务,为无力的佃农工人而牺牲。本来是只在村塾里读过三年书的一位革命急就家,在这一天晚上,竟把钱时英和董婉珍教他的许多不顺口的名词说得头头是道,致使有几个自上塘村和董村附近赶来吃喜酒的乡亲,大家都吐出了惊异的舌头私下在说:“县城真是不得不住,玉林只在这里耽搁不上半年,就晓得在县长面前,说许多乡下人所听不懂的话了!”
  中宵客散,新夫妇正在新床上坐下的当儿,这一位成了当晚的大英雄的岳父就踏进了新房来问今后的他们俩的打算:房饭钱每月拟出多少;婉珍的薪水,可不可以提高一点,仍复归他们两老去收用;迟早他总是要回董村去的,那里的党部,可不可以由他去包办;此外的枝节问题还有许多,弄得正在打算将筋骨松动一下的钱时英,几乎茫茫然失去了知觉。到底还是晓得父母的性质的董婉珍来得乖巧一点,看到了新郎的那一副难以应付的形容,就用了全力,将父亲提出种种难题,下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她说:“今天迟了,爸爸!你也该去歇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不好么?”
  结婚之后的董婉珍,处处都流露了她的这一种自父祖遗传下来的小节的伶俐,她知道如何地去以最贱的价格,买许多好看耐用的衣料什物来装饰她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如何地去用她所有的媚态,来笼络那些同事中的有势力的人。在新婚的情阵里,钱时英半因宠爱,半因省事,对于她的这些小孩子似的卖弄聪明,以及操权越级的举动,反同溺爱儿女的父母一样,时时透露了些嘉奖的默认;于是董婉珍的在家庭的习惯,在社会的声势,以及由这些反射而来的骄纵的气概,与夫愚妄的自信,便很急速的养成,进步,终至于确立成了她的第二的天性。
  她的第一件的成功,是他们俩的收入的支配;除付过了过分的房饭钱,使两老喜欢得兴高采烈,开销了一切所必须的应酬衣饰费用,使钱时英生活过得安安稳稳之外,第一月在她手里就多出了一笔整款;这是钱时英自任事以来,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经验。她的第二件的成功,是虐使佣人的巧妙;新做了主妇,她觉得不雇一个佣人,有些对父母不起,与邻舍人家的观瞻有关了。所以虽则没有必要,她也上就近乡下去招来了一个佣妇。对这一个乡下佣妇的训练,她真彻骨的显出了她父祖所遗给她的天才。譬如早晨吧,在天还未亮,她自己起来大小便的时候,就要使了大喉咙,叫这佣妇起来了;晚上则宁愿多费一点灯油,以朋友当婚礼送给他们的一个闹钟做了标准,非要到十二点闹打的时候,不准这佣妇去上床睡觉。后来因这闹钟闹得厉害,致吵醒了他们夫妇的酣睡,她于大骂了一顿佣妇的愚蠢之处,还牺牲了一块洋纱手帕做了包在这钟盖上的包皮。在日里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哩,她总要找些很费事而不容易做好的事情,如米面里挑选沙石秕子,地板上拭除灰土泥痕之类的工作给她,使她不能有一分钟的空;若在家哩,则她自己身上有一点痒,或肚里忽而想到什么,就要佣妇自动的前来服役。一步不到,或稍有迟疑,她便宁愿请假在家,长时间的骂这愚蠢而不是父母养的乡下妇人,使她到了地狱,也没有个容身之处。
  在外面的应酬里,她却比钱时英活泼能干得多;对于上面或同等的人,到处总是她去结交,她去奉承的;但对于下级或无智的乡愚之类哩,她却又是破口便骂,一点儿也忍耐不得的股长夫人了。
  所以结婚不上两月,董婉珍的贤夫人的令名,竟传遍了远近,倾倒了全县。在这中间,钱时英反而向公共会场不大去抛头露面,在行动上言语上很显明的露示了极端慎重和沉默的态度;而一回到了私人的寓所,他和贤夫人也难得有什么话讲,只俯倒了头,添了许多往返函电的草拟,以及有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撰述。
  终于党政中枢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汉,在省会,以及江西两广等处,都显示了动摇,兴起了大狱;本来早就被同志们讪笑作因结婚而消磨了革命壮志的钱时英,也于此时突然地向党部里辞去了一切的职务。
  这一天的午后,当董婉珍正上北区妇女协会分会去开了指导会回来,很得意地从长街上走上自己家去的时候,兜头却冲见了脸色异常难看,从外面走来的钱时英。一看见了他的这一副青紫悒郁的表情,她就晓得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敛住了笑容,吊起了眉毛,她把嘴角一张,便问他要上什么地方去。
  “你来得正巧,我有话对你讲,让我们回去吧!”
  听了他这几句吞吞吐吐的答辞,她今天在妇女分会会场里得来的一腔热意与欢情,早就被他驱散了一半了,更哪里还经得起末尾又加上了半句他的很轻很轻的“我,我现在已经辞去了……”的结语呢!
  她惊异极了,先张大了两眼,朝他一看,发了一声回音机似的反问:
  “你已经辞去了职?”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只是沉默着在走向前去,她才由惊异而变了愤怒,由愤怒而转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轻视,自己也沉默着走了一段,她才轻轻地独语着说:
  “哼,也好吧,你只叫能够有钱维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对!”
  在这一句独语里,他听出了她对他所有的一切轻蔑、憎恶、歹意与侮辱。说了这一句独语之后,却是她只板着冷淡的面孔,同失神似的尽在往前走着,而不得已仰起了头仿佛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双近视眼,反一眼一眼的带着疑惧的色彩向她偷视起来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了家里,更沉默着吃过了晚饭,一直到上床为止,还不开口说一句话。那个一向同猪狗似的被女主人骂惯的佣妇,觉察到了这一层险恶的空气,慌得手脚都发抖了,结果于将洋灯移放上那面闹钟前去的时候,扑搭的一声竟打破了那盏洋灯上的已经用白纸补过的灯罩。低气压下的雷雨发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绝叫的声音,最刻毒地喝骂了出来。
  “×妈!×妈!×妈!你想放火么?像你这一种没有能力的东西,还要活在那里干什么?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霉都被你倒尽了,我,我,叫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人?……”
  语语双关,句句带刺,像这样的指东骂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咙,骂到了嘶哑,方才住口。在楼上的她的父母兄弟,早就听惯了这一种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来干涉;晚饭之后,他们似乎很沉酣的已经掉入了睡乡,钱时英死抑住心头的怒火,在她的高声喝骂之下,只偷偷地向丹田换了几次长气。十二点的钟闹了一阵,那佣妇幽手幽脚地摸上床去睡后,他听见这一位贤夫人的呼吸,很均匀地调节了下去;并且兴奋之后的疲倦,使她的鼾声也比平时高了一段,钱时英到这时才放声叹了一口气,向头上搔耙了许多回。
  同坟墓里似的沉默,满罩住了这所西南城小巷里的楼屋。等那一位佣妇的鼾声,也微微的传到了钱时英的耳畔的时候,他才轻轻的立起了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里使用的写字台的旁边,先将桌上以及抽屉里的信件稿册,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刚才被佣妇敲破灯罩的洋灯里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纸捻成了几个长长的煤头纸结,擦洋火把它们点着了,黑暗里忽而亮了一亮,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灭,只在那一大堆纸堆的中间,留剩了几点煤头纸的星火似的微光。天井外的大门闩,轻轻响动了一下,他的那个磐石似的身体,便在乌灰灰的街灯影里跑向了东,跑出了城,终于不见了。
  大约隔了一个多礼拜的样子,上海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当傍晚来了一个体格很结实,戴着近视眼镜,年纪二十五六岁,身材并不高大,口操安徽音,有点像学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馆,将房间开定之后,就命茶房上报馆去买了这礼拜所出的旧报纸来翻读;当他看到了地方通讯栏里的一项记载兰溪之灾,全家惨毙的通信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一脸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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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散文(1)


  归航
  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乡小市镇中,吃了晚饭,于未敲二更之先,便与家中的老幼上了楼,将你的身体躺入温暖的被里,呆呆的隔着帐子,注视着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灯光,你必要因听了窗外冷清的街上过路人的歌音和足声而泪落。你因了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时候的景象上去。这微寒静寂的晚间的空气,这幽闲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与你儿童时代所经历的一样,但是睡在楼上薄棉被里,听这哀歌的人的变化却如何了?一想到这里谁能不生起伤感的情来呢?——但是我此言,是为像我一样的无能力的将近中年的人而说的——
  我在日本的郊外夕阳晼晚的山野田间散步的时候,也忽而起了一种同这情怀相像的怀乡的悲感,看看几个日夕谈心的朋友,一个一个的减少下去的时候,我也想把我的迷游生活结束了。
  十年久住的这海东的岛国,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这异乡的天地,我虽受了她的凌辱不少,我虽不愿第二次再使她来吻我的脚底,但是因为这厌恶的情太深了,到了将离的时候,我倒反而生起一种不忍与她诀别的心来。啊啊,这柔情一脉,便是千古的伤心种子,人生的悲剧,可能是发芽在此地的么?
  我于未去日本之先,我的高等学校时代的生活背景,也想再去探看一回。我于永久离开这强暴的小国之先,我的迭次失败了的浪漫史的血迹,也想再去揩拭一回。
  “轻薄淫荡的异性者呀,你们用了种种柔术想把来弄杀了的他,现在已经化作了仙人,想回到他的须弥故国去了。请你们尽在这里试用你们的手段吧,他将要骑了白鹤,回到他的母亲怀里去了。他回去之后,定将拥挟了霓裳仙子,舞几夜通宵的歌舞,他是再也不来向你们乞怜的了。”
  我也想用了微笑,代替了这一段言语,向那些愚弄过我的妇人,告个长别,用以泄泄我的一段幽恨。为了这种种琐碎的原因,我的回国日期竟一天一天的延长了许多的时日。
  从家里寄来的款也到了,几个留在东京过夏的朋友为我饯行的席也设了,想去的地方,也差不多去过了,几册爱读的书也买好了,但是要上船的第一天(七月的十五)我又忽而跑上日本邮船公司去,把我的船票改迟了一班,我虽知道在黄海的这面有几个——我只说几个——与我意气相合的朋友在那里等我,但是我这莫名其妙的离情,我这像将死时一样的哀感,究竟教我如何处置呢?我到七月十九的晚上,喝醉了酒,才上了东京的火车,上神户去趁翌日出发的归舟。
  二十的早晨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赤色的太阳光线已经将神户市的一大半房屋烧热了。神户市的附近,须磨是风光明媚的海滨村,是三伏中地上避暑的快乐园,当前年须磨寺大祭的晚上,是我与一个不相识的妇人共宿过的地方。依我目下的情怀说来,是不得不再去留一宵宿,叹几声别的,但是回故国的轮船将于午前十点钟开行,我只能在海上与她遥别了。
  “妇人呀妇人,但愿你健在,但愿你荣华,我今天是不能来看你了。再会——不……不……永别了……”
  须磨的西边是明石,紫式部的同画卷似的文章,蓝苍的海浪,洁白的沙滨,参差雅淡的别庄,别庄内的美人,美人的幽梦,……
  “明石呀明石!我只能在游仙枕上,远梦到你的青松影里,再来和你的儿女谈多情的韵事了。”
  八点半钟上了船,照管行李,整理舱位,足足忙了两个钟头;船的前后铁索响的时候,铜锣报知将开船的时候,我的十年中积下来的对日本的愤恨与悲哀,不由得化作了数行冰冷的清泪,把海湾一带的风景,染成了模糊像梦里的江山。
  “啊啊,日本呀!世界一等强国的日本呀!国民比我们矮小,野心比我们强烈的日本呀!我去之后,你的海岸大约依旧是风光明媚,你的儿女大约依旧是荒淫无忌地过去的。天色的苍茫,海洋的浩荡,大约总不至因我之去而稍生变更的。我的同胞的青年,大约仍旧要上你这里来,继续了我的运命,受你的欺辱的。但是我的青春,我的在你这无情的地上化费了的青春!啊啊,枯死的青春呀,你大约总再也不能回复到我的身上来了吧!”
  二十一日的早晨,我还在三等舱里做梦的时候,同舱的鲁君就跳到我的枕边上来说:“到了到了!到门司了!你起来同我们上门司去吧!”
  我乘的这只船,是经过门司不经过长崎的,所以门司,便是中途停泊的最后的海港;我的从昨日酝酿成的那种伤感的情怀,听了门司两字,又在我的胸中复活了起来。一只手擦着眼睛,一只手捏了牙刷,我就跟了鲁君走出舱来。淡蓝的天色,已经被赤热的太阳光线笼罩了东方半角。平静无波的海上,贯流着一种夏天早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气。船的左右岸有几堆同青螺似的小岛,受了朝阳的照耀,映出了一种浓润的绿色。前面去左船舷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翠绿的横山,山上有两株无线电报的电杆,突出在碧落的背景里;这电杆下就是门司港市了。船又行进了三五十分钟,回到那横山正面的时候,我只见无数的人家,无数的工厂烟囱,无数的船舶和桅杆,纵横错落的浮映在天水中间的太阳光线里,船已经到了门司了。
  门司是此次我的脚所践踏的最后的日本土地,上海虽然有日本的居民,天津汉口杭州虽然有日本的租界,但是日本的本土,怕今后与我便无缘分了。因为日本是我所最厌恶的土地,所以今后大约我总不至于再来的。因为我是无产阶级的一介分子,所以将来大约我总不至坐在赴美国的船上,再向神户横滨来泊船的。所以我可以说门司便是此次我的脚所践踏的最后的日本土地了。
  我因为想深深的尝一尝这最后的伤感的离情,所以衣服也不换,面也不洗,等船一停下,便一个人跳上了一只来迎德国人的小汽船,跑上岸上去了。小汽船的速力,在海上振动了周围清新的空气,我立在船头上觉得一种微风同妇人的气息似的吹上了我的面来。蓝碧的海面上,被那小汽船冲起了一层波浪,汽船过处,现出了一片银白的浪花,在那里返射着朝日。
  在门司海关码头上岸之后,我觉得射在灰白干燥的陆地路上的阳光,几乎要使我头晕;在海上不感得的一种闷人的热气,一步一步的逼上我的面来,我觉得我的鼻上有几颗珍珠似的汗珠滚出来了;我穿过了门司车站的前庭,便走进狭小的锦町街上去。我想永久将去日本之先,不得不买一点什么东西,作作纪念,所以在街上走了一回,我就踏进了一家书店。新刊的杂志有许多陈列在那里,我因为不想买日本诸作家的作品,来培养我的创作能力,所以便走近里面的洋书架去。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的著作,modernlibrary的丛书占了书架的一大部分,我细细的看了一遍,觉得与我这时候的心境最适合的书还是去年新出版的johnparis的那本kimono(日本衣服之名)。
  我将要去日本了,我在沦亡的故国山中,万一同老人追怀及少年时代的情人一般,有追思到日本的风物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拿出几本描写日本的风俗人情的书来赏玩。这书若是日本人所著,他的描写,必至过于真确,那时候我的追寻远地的梦幻心境,倒反要被那真实粗暴的形相所打破。我在那时候若要在沙上建筑屋楼,若要从梦里追寻生活,非要读读朦胧奇特、富有异国情调的,那些描写月下的江山,追怀远地的情事的书类不可;从此看来,这kimono便是与这境状最适合的书了,我心里想了一遍,就把kimono买了。从书店出来又在狭小的街上的暑热的太阳光里走了一段,我就忍了热从锦町三丁目走上幸町的通里山的街上去。幸町是三弦酒肉的巢窟,是红粉胭脂的堆栈,今天正好像是大扫除的日子,那些调和性欲,忠诚于她们的天职的妓女,都裸了雪样的洁白,风样的柔嫩的身体,在那里打扫,啊啊,这日本的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后,怕也不能多看了。
  我在一家姓安东的妓家门前站了一忽,同饥狼似的饱看了一回烂熟的肉体,便又走下幸町的街路,折回到了港口。路上的灰尘和太阳的光线,逼迫我的身体,致我不得不向咖啡店去休息一场;我在去码头不远的一家下等的酒店坐下的时候,身体也真疲劳极了。
  喝了一大瓶啤酒,吃了几碗日本固有的菜,我觉得我的消沉的心里,也生了一点兴致出来,便想尽我所有的金钱,上妓家去瞎闹一场;但拿出表来一看,已经过十二点了,船是午后二点钟就要拔锚的。
  我出了酒店,手里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两步,就把游荡的邪心改过,到浴场去洗了一个澡,因以涤尽了十几年来,堆叠在我这微躯上的日本的灰尘与恶土。
  上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半了。三十分后开船的时候,我和许多去日本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立在三等舱外甲板上的太阳影里看最后的日本的陆地。门司的人家远去了,工场的烟囱也看不清楚了,近海岸的无人绿岛也一个一个的少下去了,我正在出神的时候,忽听一等舱的船楼上有清脆的妇人声在那里说话;我抬起头来一看,见有一个年约十八九的中西杂种的少女,立在船楼的栏杆边上,在那里和一个红脸肥胖的下劣西洋人说话。那少女皮肤带着浅黑色,眼睛凹在鼻梁的两边,鼻尖高得很,瞳人带些微黄,但仍是黑色;头发用烙铁烫过,有一圈珍珠,带在蓬蓬的发下。她穿的是黄白薄绸的一件西洋的夏天女服,双袖短得很,她若把手与肩脚平张起来,你从袖口能看得出她腋下的黑影和胸前的乳头来。她的颈项下的前后又裸着两块可爱的黄黑色的肥肉。下面穿的是一条短短的围裙,她的瘦长的两条脚露出在鱼白的湖绉裙下。从玄色的丝袜里蒸发出来的她的下体的香味,我好像也闻得出来的样子。看看她那微笑的短短的面貌,和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恨不得拿出一把手枪来,把那同禽兽似的西洋人击杀了。
  “年轻的少女呀,我的半同胞呀!你母亲已经为他们异类的禽兽玷污了,你切不可再与他们接近才好呢!我并不想你,我并不在这里贪你的姿色;但是,但是像你这样的美人,万一被他们同野兽一样的西洋人蹂躏了去,教我如何能堪呢!你那柔软黄黑的肉体被那肥胖和雄猪似的洋人压着的光景,我便在想象的时候,也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少女呀少女!我并不要你爱我,我并不要你和我同梦。我只求你别把你的身体送给异类的外人去享乐就对了。我们中国也有美男子,我们中国也有同黑人一样强壮的伟男子,我们中国也有几千万几万万家财的富翁,你何必要接近外国人呢!啊啊,中国可亡,但是中国的女子是不可被他们外国人强奸去的。少女呀少女!你听了我的这哀愿吧!”
  我的眼睛呆呆的在那里看守她那颧骨微突嘴巴狭小的面貌,我的心里同跪在圣女玛利亚像前面的旧教徒一样,尽在那里念这些祈祷。感伤的情怀,一时征服了我的全体,我觉得眼睛里酸热起来,她的面貌,就好像有一层veil罩着的样子,也渐渐的朦胧起来了。
  海上的景物也变了。近处的小岛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旷的海面上,映着了夕照,远远里浮出了几处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烦起来,就一声也不响,低了头,回到了舱里。
  太阳在西方海面上沉没了下去,灰黑的夜阴从大海的四角里聚集了拢来,我吃完了晚饭,仍复回到甲板上来,立在那少女立过的楼底直下。我仰起头来看看她立过的地方,心里就觉得悲哀起来,前次的纯洁的心情,早已不复在了,我心里只暗暗地想:
  “我的头上那一块板,就是她曾经立过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爱我,就教我用无论什么方法去使她快乐,我也愿意的。啊啊,所罗门当日的荣华,比到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只值得什么?事也不难,她立在我头上板上的时候,我只须用一点奇术,把我的头一寸一寸的伸长起来,钻过船板去就对了。”
  想到了这里,我倒感着了一种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阴,我觉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样,一点一点被黑暗腐蚀了。
  1919年夏在名古屋第八高等
  学校毕业时的郁达夫我今后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来了。我的先辈回国之后,受了故国社会的虐待,投海自尽的一段哀史,也想起来了。
  “我在那无情的岛国上,受了十几年的苦,若回到故国之后,仍不得不受社会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日本的少女轻侮我,欺骗我时,我还可以说‘我是为人在客’,若故国的少女,也同日本妇人一样的欺辱我的时候,我更有什么话说呢!你看那euroasian英语,欧亚人。这里指那个混血少女。不是已在那里轻侮我了么?她不是已经不承认我的存在了么?唉,唉,唉,唉,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不该回国来的。一样的被人虐待,与其受故国同胞的欺辱,倒还不如受他国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宽慰些。”
  我走近船舷,向后面我所别来的国土一看,只见得一条黑线,隐隐的浮在东方的苍茫夜色里。我心里只叫着说:
  “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杀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岛国哩!avejapan!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上海
  (原载并据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八日《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
  立秋之夜
  黝黑的天空里,明星如棋子似的散布在那里。比较狂猛的大风,在高处呜呜地响。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断。汽车过处,或天风落下来,阿斯法儿脱的路上,时时转起一阵黄沙。是穿着单衣觉得不热的时侯。马路两旁永夜不熄的电灯,比前半夜减了光辉,各家店门已关上了。
  两人尽默默地在马路上走。后面的一个穿着一套半旧的夏布洋服,前面的穿着不流行的白纺绸长衫。他们两个原是朋友,穿着洋服的是在访一个同乡的归途,穿长衫的是从一个将赴美国的同志那里回来,二人系在马路上偶然遇着的,二人都是失业者。
  “你上哪里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问穿长衫的说。
  穿长衫的没有回话,默默地走了一段,头也不朝转来,反问穿洋服的说:
  “你上啊里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地尽沿了电车线路在那里走。二人正走到一处电车停留处,后面一乘回车库去的末次电车来了。穿长衫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等后面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长衫的身边的时侯,停下的电车又开出去了。
  “你为什么不坐了这电车回去?”
  穿长衫的问穿洋服的说。穿洋服的不答,却脚也不停慢慢地向前走了,穿长衫的就在后面跟着。
  二人走到一处三岔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穿长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边,脚也不停下来,仍复慢慢地前进。穿洋服的一边跟着,一边问说:
  “你为什么不进这岔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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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散文(2)


  二人默默地前去,他们的影子渐渐儿离三岔路口远了下去,小了下去。过了一忽,他们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气吞没了。三岔路口,落了天风,转起了一阵黄沙。比较狂猛的风,呜呜地在高处响着。一乘汽车来了,三岔路口又转起了一阵黄沙,这是立秋的晚上。
  八月八日夜
  (原载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一日上海《中华新报·创造日》第十九期)
  苏州烟雨记
  一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远起来。清凉的早晚,觉得天寒袖薄,要缝件夹衣,更换单衫。楼头思妇,见了鹅黄的柳色,牵情望远,在绸衾的梦里,每欲奔赴玉门关外去。当这时候,我们若走出户外天空下去,老觉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们忘了似的。可不是么?三伏的暑热,被我们忘掉了哟!
  在都市的沉浊的空气中栖息的裸虫!在利欲的争场上吸血的战士!年年岁岁,不知四季的变迁,同鼹鼠似的埋伏在软红尘里的男男女女!你们想发见你们的灵性不想?你们有没有向上更新的念头?你们若欲上空旷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气,一则可以醒醒你们醉生梦死的头脑,二则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谢的青枝绿叶,预藏一个来春再见之机,那么请你们跟了我来,undich,ichschnueredensackandwandere,我要去寻访伍子胥吹箫乞食之乡,展拜秦始皇求剑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苏台苑哩!
  “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为人切不可有所专好,因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为所累。我闲居沪上,半年来既无职业,也无忙事,本来只须有几个买路钱,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独往的,然而实际上却是不然。因为自去年同几个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几种我们所爱的文艺刊物出来之后,愚蠢的我们,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儿克儿斯(hercules英语,大力士。)的苦役了,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决定和友人沈君,乘车上苏州去的时候,我还因有一篇文字没有交出之故,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动。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气。天上虽没有太阳,然而几块淡青的空处,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云浮荡的中间,常在向我们地上的可怜虫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这一天的天气分出类来,我不管气象台的先生们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风云飞舞,阴晴交让的初秋的一日吧。
  这一天的早晨,同乡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来说:“今天我要上苏州去。”
  我从我的屋顶下的房里,看看窗外的天空,听听市上的杂噪,忽而也起了一种怀慕远处之情(sehusuchtnachderferne)。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和沈君就摇来摇去的站在三等车中,被机关车搬向苏州去了。
  “仙侣同舟!”古人每当行旅的时候,老在心中窃望着这一种艳福。我想人既是动物,无论男女,欲念总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当然是爱的。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车,初不料的车上的人是那样拥挤的,后来从后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丛中听出了一种清脆的笑声来。“明眸皓齿的你们这几位女青年,你们可是上苏州去的么?”我见了她们的那一种活泼的样子,真想开口问她们一声,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观,和见人就生恐惧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红了脸,默默的站在她们身边,不过暗暗的闻吸闻吸从她们发上身上口中蒸发出来的香气罢了。我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
  “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
  二
  我们同车的几个“仙侣”,好像是什么女学校的学生。她们的活泼的样子——使恶魔讲起来就是轻佻——丰肥的肉体——使恶魔讲起来就是多淫——和烂熟的青春,都是神仙应有的条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们当作神仙的眷属看。非但如此,为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简直不能把她们当作我的同胞看。这是什么呢,这便是她们故意想出风头而用的英文的谈话。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从她们的绯红的嘴唇里滚出来的叽哩咕噜,正可以当作天女的灵言听了,倒能够对她们更加一层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听了她们的话,也可以感得几分亲热。但是我偏偏是一个程度与她们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轻视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对她们的热意,被她们的谈话一吹几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类,抱着功利主义,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没有过于英美民族的了。但我们的这几位女同胞,不用《西厢》、《牡丹亭》上的说白来表现她们的思想,不把《红楼梦》上言文一致的文字来代替她们的说话,偏偏要选了商人用的这一种有金钱臭味的英语来卖弄风情,是多么杀风景的事情啊!你们即使要用外国文,也应选择那神韵悠扬的法国语,或者更适当一点的就该用半清半俗,薄爱民语(lalanguedesbohemiens),何以要用这卑俗英语呢?啊啊,当现在崇拜黄金的世界,也无怪某某女学等卒业出来的学生,不愿为正当的中国人的糟糠之室,而愿意自荐枕席于那些犹太种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说:“我们中国亡了,倒没有什么可惜,我们中国的女性亡了,却是很可惜的。现在在洋场上作寓公的有钱有势的中国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们的妻女,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失身于外国的下流流氓的,你看这事伤心不伤心哩!”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最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还想去买些白奴来,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
  唉唉!风吹水皱,干侬底事,她们在那里贱卖血肉,于我何尤。我且探头出去看车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丛林旷地吧!
  “啊啊,那一道隐隐的飞帆,这大约是苏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条深碧的长河,长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树,和河内的帆船,就叫着问我的同行者沈君,他还没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却回答说:“是的,那是苏州河,你看隐约的中间,不是有一条长堤看得见么!没有这一条堤,风势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条隐约的长堤来。这时候,在东面车窗下坐着的旅客,都纷纷站起来望向窗外去。我把头朝转来一望,也看见了一个汪洋的湖面,起了无数的清波,在那里汹涌。天上黑云遮满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样子。湖的东岸,也有一排矮树,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阴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里作苦闷之状。我不晓是什么理由,硬想把这一排沿湖的列树,断定是白杨之林。
  三
  车过了阳澄湖,同车的旅客,大家不向车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车的前面去,我知道苏州就不远了。等苏州城内的一枝尖塔看得出来的时候,几位女学生,也停住了她们的黄金色的英语,说了几句中国话:“苏州到了!”
  “可惜我们不能下去!”
  “butwewillcomeinthewinter.”
  她们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苏州音,大约是南京的学生吧?也许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们不能同我一道下车,心里却起了一种微微的失望。
  “女学生诸君,愿你们自重,愿你们能得着几位金龟佳婿,我要下车去了。”
  心里这样的讲了几句,我等着车停之后,就顺着了下车的人流,也被他们推来推去的推下了车。
  出了车站,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觉得许多穿长衫的人,路的两旁停着的黄包车,马车,车夫和驴马,都在灰色的空气里混战。跑来跑去的人的叫唤,一个钱两个钱的争执,萧条的道旁的杨柳,黄黄的马路,和在远处看得出来的一道长而且矮的土墙,便是我下车在苏州得着的最初的印象。
  湿云低垂下来了。在上海动身时候看得见的几块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层云埋没煞了。我仰起头来向天空一望,脸上早接受了两三点冰冷的雨点。
  “危险危险,今天的一场冒险,怕要失败。”
  我对在旁边站着的沈君这样讲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几个马车夫来问他们的价钱。
  我的脚踏苏州的土地,这原是第一次。沈君虽已来过一二回,但是那还是前清太平时节的故事,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并且我这一回来,本来是随人热闹,偶尔发作的一种变态旅行,既无作用,又无目的的,所以马夫问我“上哪里去”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苏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不慌不忙的问马车夫说:“到府门去多少钱?”
  好像是老熟的样子。马车夫倒也很公平,第一声只要了三块大洋。我们说太贵,他们就马上让了一块,我们又说太贵,他们又让了五角。我们又试了试说太贵,他们却不让了,所以就在一乘开口马车里坐了进去。
  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的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醒人的凉风,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热的面上,和嗒嗒的马蹄声,在那里合奏交响乐。我一时忘记了秋雨,忘记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记了半年来失业困穷的我,心里只想在马车上作独脚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觉的念出了几句独脚跳舞歌来:
  秋在何处,秋在何处?
  在蟋蟀的床边,在怨妇楼头的砧杵,
  你若要寻秋,你只须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凉风,吹消残暑,漫漫的田野,刚结成禾黍,
  一番雨过,野路牛迹里贮着些儿浅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这浅渚里容与,
  月光下,树林里,萧萧落叶的声音,便是秋的私语。
  我把这几句词不像词,新诗不像新诗的东西唱了一回,又向四边看了一回,只见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来,怕马夫要把我们两个人搬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杀害。探头出去,大声的喝了一声:
  “喂!你把我们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马夫,突然吃了一惊,噗的从那坐凳上跌下来,他的马一时也惊跳了一阵,幸而他虽跌倒在地下,他的马缰绳,还牢捏着不放,所以马没有跳跑。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我们说:
  “先生!老实说,府门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们上洋关过去的密度桥上。从密度桥到府门,只有几步路。”
  他说的是没有丈夫气的苏州话,我被他这几句柔软的话声一说,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来岁的面貌,也不像杀人犯的样子,所以点了一点头,就由他去了。
  马车到了密度桥,我们就在微雨里走了下来,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门内的严衙前去。
  四
  进了封建时代的古城,经过了几条狭小的街巷,更越过了许多环桥,才寻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进了葑门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着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上海的市场,若说是二十世纪的市场,那末这苏州的一隅,只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古都了。上海的杂乱和情形,若说是一个busyport,那么苏州只可以说是一个sleepytown了。总之阊门外的繁华,我未曾见到,专就我于这葑门里一隅的状况看来,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的三字更适当的了。况且那时候天上又飞满了灰黑的湿云,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还没有出去,我们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来。沈君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施君就慢慢的说:
  “原来就是郁君么?难得难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经拜读了,失意人谁能不同声一哭!”
  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
  “施君,你没有事么?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钟鸣鼎食:钟,古代乐器;鼎,古代炊器。击钟列鼎而食,形容贵族的豪华排场。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一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划。
  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在锦帆榭的清淡的中厅桌上,喝喝酒,说说闲话,一天微雨,竟被我们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的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儿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
  “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是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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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散文(3)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馆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五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有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澹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呀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
  在荷花池上的一个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正厅上却遇着了许多穿轻绸绣缎的绅士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说书者的到来。我在前面说过的中国人的悠悠的态度,和中国的亡国的悲壮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来。啊啊,可怜我为人在客,否则我也挨到那些皮肤嫩白的太太小姐们的边上去静坐了。
  出了遂园,我们因为时间不早,就劝施君回寓。我与沈君在狭长的街上飘流了一会,就决定到虎丘去。
  (此稿执笔者因病中止)
  (原载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九日至二十六日上海《中华新报·创造日》第五十七期至第六十四期)
  零余者
  “armambeutel,krankamherzen,
  schlepptichmeinelangentage
  armutistdiegroessteplage,
  reichtumistdashoechstegut”
  不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这几句诗,轻轻的在口头念着,我两脚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的在一条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诗的意思,大约不外乎此,实际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尽于此了。“不过令人愁闷的贫苦,何以与我这样的有缘?使人生快乐的富裕,何以总与我绝对的不来接近?”我眼睛呆呆的注视着前面空处,两脚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虽在微吟,一面于无意中又在作这些牢骚的想头。
  是日斜的午后,残冬的日影,大约不久也将收敛光辉了,城外一带的空气,仿佛要凝结拢来的样子。视野中散在那里的灰色的城墙,冰冻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几丛枯曲的疏树,都披了淡薄的斜阳,在那里伴人的孤独。一直前面大约在半里多路前的几个行人,因为他们和我中间距离太远了,在我脑里竟不发生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几个肉体,和散在道旁的几家泥屋及左面远立着的教会堂,都是一类的东西,散漫零乱,中间没有半点联络,也没有半点生气,当然更没有一些儿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这里干什么?”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觉便轻轻的长叹了一声。慢慢的走去,脑里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进行;我的头愈俯愈下了。
  ——实在我的衰退之期,来得太早了。……像这样一个人在郊外独步的时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着热汤似的消化得干干净净,岂不很好么?……回想起来,又觉得我过去二十余年的生涯是很长的样子,……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儿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书也念了,考也考过好几次了,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嫖赌吃着,心里发怒,受人欺辱,种种事情,种种行为,我都经验过了,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过?……等一等,让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没有经验过的事情了,……自家死还没有死过;啊,还有还有,我高声骂人的事情还不曾有过,譬如气得不得了的时候,放大了喉咙,把敌人大骂一场的事情。就是复仇复了的时候的快感,我还没有感得过。……啊啊!还有还有,监牢还不曾坐过,……唉,但是假使这些事情,都被我经验过了,也有什么?结果还不是一个空么?……嘿嘿,嗯嗯。——到了这里,我的思想的连续又断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微微的重新念着前诗,我抬起头来一看,觉得太阳好像往西边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长起来了。从后面来的几乘人力车,也慢慢的赶过了我。一边让他们的路,一边我听取了坐车的人和车夫在那里谈话的几句断片。他们的话题,好像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羡的你们这几个虚无主义者,你们大约是上前边黄土坑去买快乐去的罢,我见了你们,倒恨起我自家没有以前的生趣来了。
  一边想一边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京绥铁路的路线上。从此偏东北的再进几步,经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便可顺了通万牲园的大道进西直门去的。苍凉的暮色,从我的灰黄的周围逼近拢来,那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阳,留不多时,我自家以为在冥想里沉没得不久,而四边的急景,却告诉我黄昏将至了。在这荒野里的物体的影子,渐渐的散漫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也有些急促的样子,带着一种惨伤的寒意。后面踱踱踱踱的又来了一乘空的运货马车,一个披着光面皮里子的车夫,默默的斜坐在前头车板上吃烟,我忽而感觉得天寒岁暮,好像一个人飘泊在俄国的乡下。马车去远了,白房子的门外,有几乘黑旧的人力车停在那里。车夫大约坐在踏脚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们的影子来。我避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从一块高墈上的地里,打算走上通西直门的大道上去。从这高处向四边一望,见了凋丧零乱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种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会,兄弟朋友,妻子父母,还有恋爱,啊吓,恋爱,恋爱,恋爱,……还有金钱,……啊啊……
  armutistdiegroessteplage,
  reichtumistdashoechstegut
  好诗好诗!
  thecurfewtollstheknellofpartingday,
  thelowingherdwindsslowlyoerthelea,
  theploughmanhomewardplodshiswearyway,
  andleavestheworldtodarknessandtome出自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的《墓畔哀歌》第一段:晚钟响起来一阵阵给白昼报丧,\/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声起落,\/耕地人累了,回家走,脚步踉跄,\/把整个世界留给了黄昏与我。(卞之琳译)
  好诗好诗!
  andleavestheworldtodarknessandtome
  我的错杂的思想,又这样的弥散开来了。天空高处,寒风呜呜的响了几下,我俯倒了头,尽往东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远远的城外河边,有几点灯火,看得出来,大约紫蓝的天空里,也有几点疏星放起光来了吧?大道上断续的有几乘空马车来往,车轮的踱踱踱踱的声音,好像是空虚的人生的反响,在灰暗寂寞的空气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几点灯火作了目标,将走近西直门的时候,模糊隐约的我的脑里,忽而起了一个霹雳。到这时候止,常在脑里起伏的那些毫无系统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中心点上,成了一个霹雳,显现了出来。
  “我是一个真正的零余者!”
  这就是霹雳的核心,另外的许多思想,不过是些附属在这霹雳上的枝节而已。这样的忽而发见了思想的中心点,以后我就用了科学的方法推了下去:
  ——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asuperfluousman!auseless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证据呢?这是很容易证明的……
  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经在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运转。四边来往的人类,究竟比城外混杂得多。天也已经昏黑,道旁的几家破店和小摊,都点上灯了。
  ——第一……我且从远处说起吧……第一我对于世界是完全没有用的。……我这样生在这里,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类,也不能受一点益处;反之,我死了,世界社会,也没有一些儿损害,这是千真万真的。……第二,且说中国吧!对于这样混乱的中国,我竟不能制造一个炸弹,杀死一个坏人。中国生我养我,有什么用处呢?……再缩小一点,嗳,再缩小一点,第三,第三且说家庭吧!啊,对于我的家庭,我却是个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国念书的时候,已故的祖母听见说我有病,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就是半男性的母亲,当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里的时候,也急得大哭起来。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当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还好还好,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想到了这里,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个冲突。前刻发现的那个思想上的霹雳,几乎可以取消的样子,但迟疑了一会,我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矛盾性。抬起头来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被我搬在一条比较热闹的长街上行动。街路两旁的灯火很多,来往的车辆也不少,人声也很嘈杂,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时候了。
  ——像这样的时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罢!在灯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儿子,边吻吻他的小嘴,一边和来往厨下忙碌的她问答几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多少快乐啊!啊啊,我对于我的女人,还是一个有用之人哩!不错不错,前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决,我究竟还是一个有用之人么?——
  这时候,我意识里的一切周围的印象,又消失了。我还是伏倒了头,慢慢的在解决我的疑问: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让我看,哦,啊,我对于家庭还是一个完全无用之人!……丝毫没有功利主义的存心,完全沉溺于的盲目之爱的我的祖母,已经死了。母亲呢?……啊啊,我读书学术,到了现在,还不能做出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是这几块钱……
  ——我那时候两只手却插在大氅的袋内,想到了这里,两只手自然而然的向袋里散放着的几张钞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呀,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呀!——
  急转直下的想到了这里,我的胸前忽觉得有一块铁板压着似的难过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咙,“啊”的大叫它一声,但是把嘴张了好几次,喉头终放不出音来。没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脚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进了几步。这样的不知走了几分钟,我看见一乘人力车跑上前来兜我的买卖。我不问皂白,跨上了车就坐定了。车夫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咙只是和被热铁封锁住的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人力车向前面跑去,我只见许多灯火人类,和许多不能类列的物体,在我的两旁旋转。
  “前进!前进!像这样的前进罢!不要休止,不要停下来!”
  我心里一边在这样的希望,一边却在恨车夫跑得太慢。
  (一九二四)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二四年六月五日《太平洋》第四卷第七号,发表时题为《零余者的自觉》)
  小春天气
  一
  与笔砚疏远以后,好像是经过了不少时日的样子。我近来对于时间的观念,一点儿也没有了。总之,案头堆着的从南边来的两三封问我何以老不写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笔砚的明证。所以从头计算起来,大约从我发表的最后的一篇整个儿的文字到现在,总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抛离纸笔以来,至少也得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来较量这一年或三个月的时间,大约总不过似骆驼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后天亏损——这是我们中国医生常说的话,我这样的用在这里,请大家不要笑话我——的我说来,渺焉一身,寄住在这北风凉冷的皇城人海中间,受尽了种种欺凌侮辱,竟能安然无事的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种摩西以后的最大奇迹。
  回想起来这一年的岁月,实在是悠长的很呀!绵绵钟鼓初长的秋夜,我当众人睡尽的中宵,一个人在六尺方的卧房里踏来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经熏烧了多少支的短长烟卷?睡不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拿了蜡烛,幽脚幽手的跑上厨房去烧些风鸡糟鸭来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现在回顾当时,那时候初到北京后的这种不安焦躁的神情,却只似儿时的一场噩梦,相去好像已经有十几年的样子,你说这一年的岁月对我是长也不长?
  这分外的觉得岁月悠长的事情,不仅是意识上的问题,实际上这一年来我的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印上了这人家以为很短而在我却是很长的时间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黄浦江头送我上船的几位可怜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于途中,大约他们看见了我,总只是轻轻的送我一瞥,必定会仍复不改常态地向前走去。(虽则我的心里在私心默祷,使我遇见了他们,不要也不认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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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散文(4)


  这一年的中间,我的衰老的气象,实在是太急速的侵袭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发三千丈”一流的夸张的比喻,我们暂且不去用它,就减之又减的打一个折扣来说罢,我在这一年中间,至少也的的确确的长了十岁年纪。牙齿也掉了,记忆力也消退了,对镜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惊异地往后看一看,以为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是别一个站在我后面的没有到四十岁的半老人。腰间的皮带,尽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往里缩,后来现成的孔儿不够,却不得不重用钻子来新开,现在已经开到第二个了。最使我伤心的是当人家欺凌我侮辱我的时节,往日很容易起来的那一种愤激之情,现在怎么也鼓劢不起来。非但如此,当我觉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时候,不晓从何处来的一种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会心的微笑。不消说年青时候的种种妄想,早已消磨得干干净净,现在我连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问题都想不起来;有时候上街去雇得着车,坐在车上,只想车夫走往向阳的地方去——因为我现在忽而怕起冷来了——慢一点儿走,好使我饱看些街上来往的行人,和组成现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来,只思弄一点美味的东西吃吃,并且一边吃,一边还要想出如何能够使这些美味的东西吃下去不会饱胀的方法来,因为我的牙齿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东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吃过去。
  二
  现在我们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间最好不过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时候。况且世界又是大同,东洋车,牛车,马车上,一闪一闪的在微风里飘荡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国的旗子,天色苍苍,又高又远,不但我们大家酣歌笑舞的声音,达不到天听,就是我们的哀号狂泣,也和耶和华的耳朵,隔着蓬山几千万叠。生逢这样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应该向长安的落日,遥进一杯祝颂南山的寿酒,但不晓怎么的,我自昨天以来,明镜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层翳障。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像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怜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的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棵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罢。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零丁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郁忧仍复笼罩在我的心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的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地吸了好几枝。
  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画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理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三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里城外,一例的很丰富的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米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罢,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如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的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睛空,返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笼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亘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罢,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饱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的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
  “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
  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的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又背着画具,慢慢的跟我走来。
  四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的朦胧了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交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的在西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
  “‘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
  “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像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五
  陶然亭的听差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洗手脸,喝了二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边的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还要虚无缥渺。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像积绒,也不像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返光里飞坠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的对我说:“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沉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冷冷的月光,模糊隐约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簇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地停了一会,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对g君说:
  “这一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罢!我觉得冷得很。”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痉,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地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地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我说:
  “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
  “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哪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经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地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的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面苍茫四顾,也忽而好像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一九二四)十三年旧历十月初七日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至十四日《晨报副镌》)
  南行杂记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里起了风浪,饭也不能吃,僵卧在舱里,自家倒得了一个反省的机会。
  这时候,大约船在舟山岛外的海洋里,窗外又凄凄的下雨了。半年来的变化,病状,绝望,和一个女人的不名誉的纠葛,母亲的不了解我的恶骂,在上海的几个月的游荡。一幕一幕的过去的痕迹,很杂乱地尽在眼前交错。
  上船前的几天,虽则是心里很牢落,然而实际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干妥。闲下来在船舱里这么的一想,竟想起了许多琐杂的事情来:
  “那一笔钱,不晓几时才拿得出来?”
  “分配的方法,不晓有没有对c君说清?”
  “一包火腿和茶叶,不知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这样的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后的三点多钟。在半醒半觉的昏睡余波里沉浸了一回,听见同舱的k和w在说话,并且话题逼近到自家的身上来了:
  “d不晓得怎么样?”k的问话。
  “叫他一声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t声音,向我叫。
  “乌乌……乌……醒了,什么时候了?”
  “舱里空气不好,我们上‘突克’去换一换空气罢!”
  k的提议,大家赞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风停了,雨也已经休止,“突克”上散坐着几个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许多灰色的黑云在那里低徊。一阵一阵的大风渣沫,还时时吹上面来。湿空气里,只听见那几位同船者的杂话声。因为是粤音,所以辨不出什么话来,而实际上我也没有听取人家的说话的意思和准备。
  三人在铁栏杆上靠了一会,k和w在笑谈什么话,我只呆呆的凝视着黯淡的海和天,动也不愿意动,话也不愿意说。
  正在这一个失神的当儿,背后忽儿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回头来一看,却是昨天上船的时候看见过一眼的那个广东姑娘。她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衣服的材料虽则十分素朴,然而剪裁的式样,却很时髦。她的微突的两只近视眼,狭长的脸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条垂及腰际的辫发,不高不大的身材,并不白洁的皮肤,以及一举一动的姿势,简直和北京的银弟一样。昨天早晨,在匆忙杂乱的中间,看见了一眼,已经觉得奇怪了,今天在这一个短距离里,又深深地视察了一番,更觉得她和银弟的中间,确有一道相通的气质。在两三年前,或者又要弄出许多把戏来搅扰这一位可怜的姑娘的心意;但当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见了丰美的盛馔一样,心里只起了一种怨恨,并不想有什么动作。
  她手里抱着一个周岁内外的小孩,这小孩尽在吵着,仿佛要她抱上什么地方去的样子。她想想没法,也只好走近了我们的近边,把海浪指给那小孩看。我很自然的和她说了两句话,把小孩的一只肥手捏了一回。小孩还是吵着不已,她又只好把他抱回舱里去。我因为感着了微寒,也不愿意在“突克”上久立,过了几分钟,就匆匆的跑回了船室。
  吃完了较早的晚饭,和大家谈了些杂天,电灯上火的时候,窗外又凄凄的起了风雨。大家睡熟了,我因为白天三四个钟头的甜睡,这时候竟合不拢眼来。拿出了一本小说来读,读不上几行,又觉得毫无趣味。丢了书,直躺在被里,想来想去想了半天,觉得在这一个时候对于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还是因那个广东女子而惹起的银弟的回忆。
  计算起来,在北京的三年乱杂的生活里,比较得有一点前后的脉络,比较得值得回忆的,还是和银弟的一段恶姻缘。
  人生是什么?恋爱又是什么?年纪已经到了三十,相貌又奇丑,毅力也不足,名誉,金钱都说不上的这一个可怜的生物,有谁来和你讲恋爱?在这一种绝望的状态里,醉闷的中间,真想不到会遇着这一个一样飘零的银弟!
  我曾经对什么人都声明过,“银弟并不美。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若硬要说出一点好处来,那只有她的娇小的年纪和她的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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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散文(5)


  酒后的一次访问,竟种下了恶根,在前年的岁暮,前后两三个月里,弄得我心力耗尽,一直到此刻还没有恢复过来,全身只剩了一层瘦黄的薄皮包着的一副残骨。
  这当然说不上是什么恋爱,然而和平常的人肉买卖,仿佛也有点分别。啊啊,你们若要笑我的蠢,笑我的无聊,也只好由你们笑,实际上银弟的身世是有点可同情的地方在那里。
  她父亲是乡下的裁缝,没出息的裁缝,本来是苏州塘口的一个恶少年,因为姘识了她的娘,他们俩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荣安里开设了一间裁缝摊。当然是一间裁缝摊,并不是铺子。在这苦中带乐的生涯里,银弟生下了地。过了几时,她父亲又在上海拐了一笔钱和一个女子,大小四人就又从上海逃到了北京。拐来的那个女子,后来当然只好去当娼妓,银弟的娘也因为男人的不德,饮上了酒,渐渐的变成了班子里的龟婆。罪恶贯盈,她父亲竟于一天严寒的晚上在雪窠里醉死了。她的娘以节蓄下来的四五百块恶钱,包了一个姑娘,勉强维持她的生活。像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银弟也长大了。在这中间,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个年轻的琴师又结成了夫妇。循环报应,并不是天理,大约是人事当然的结果,前年春天,银弟也从“度嫁”的身分进了一步,去上捐当作了娼女。而我这前世作孽的冤鬼,也同她前后同时的浮荡在北京城里。
  第一次去访问之后,她已经把我的名姓记住。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前后醉了回家,家里的老妈子就告诉我说:“有一位姓董的,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了。”我当初摸不着头脑,按了老妈子告诉我的号码就打了一个回电。及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是靡香馆,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教他去叫银弟讲话,马上就把接话机挂上了。
  记得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后天气一天寒似一天,国内的经济界也因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里车马的稀少,也是当然的结果。这中间我虽则经济并不宽裕,然而东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为银弟开销的账目,总结起来,也有几百块钱的样子。在阔人很多的北京城里,这几百块钱,当然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扬,衣饰不富,经验不足的银弟看来,我已经是她的恩客了。此外还有一件事情,说出来是谁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当作了一个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风刮得很厉害,寒空里黑云飞满,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几个朋友,在游艺园看完戏之后,上小有天去吃夜饭去。这时候房间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们只得在门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过了一忽,银弟和一个四十左右的绅士,从里面一间小房间里出来了。当她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一位和我去过她那里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声,她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窑子在游戏场同时遇见两个客人本来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难为情的丢下了那个客人来和我招呼。我一点也不变脸色,仍复是平平和和的对她说了几句话,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个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还以为我在吃醋,后来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间空屋,又因为和银弟讲了几句话的结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们等了二十几分钟,才得了一间空座进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伙计在外边嚷,说有电话,要请一位姓x的先生说话。我起初还不很注意,后来听伙计叫的的确是和我一样的姓,心里想或者是家里打来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游艺园,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噢晚饭的地方。猫猫虎虎到电话口去一听,就听出了银弟的声音。她要我马上去她那里,她说刚才那个客人本来要请她听戏,但她拒绝了。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饭,出游艺园的时候,时间还早,朋友们不愿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决定要我上银弟那里去问她的罪。
  在她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接着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马上回家,而银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里留宿。他们出去之后,并且把房门带上,在外面上了锁。
  那时候已经是一点多钟了,妓院里特有的那一种艳乱的杂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风声,倒反而加起劲来。银弟拉我到火炉旁边去坐下,问我何以不愿意在她那里宿。我只是对她笑笑,吸着烟,不和她说话。她呆了一会,就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妓女的眼泪,本来是不值钱的,尤其是那时候我和她的交情并不深,自从头一次访问之后,拢总还不过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心里倒觉得很不快活,以为她在那里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横靠在叠好的被条上面。她止住眼泪之后,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举起头来说:
  “耐格人啊,真姆拨良心!……”
  又停了几分钟,感伤的话,一齐的发出来了:
  “平常日甲末,耐总勿肯来,来仔末,总说两句鬼话啦,就跑脱哉。打电话末,总教老妈子回复,说‘勿拉屋里!’真朝碰着仔,要耐来拉给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过得起?……数数看,像娥给当人,实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说到了这里,她又重新哭了起来,我的心也被她哭软了。拿出手帕来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换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里睡好,桌上的摆钟,正敲了四下。这时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种悲感,所以两人虽抱在一起,心里却并没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点钟起来,两人间也不曾有一点猥亵的行为。起床之后,洗完脸,要去叫早点心的时候,她问我吃荤的呢还是吃素的,我对她笑了一笑,她才跑过来捏了我一把,轻轻的骂我说: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轻轻的回答她说:
  “我益格沫事,已经割脱着!”
  这一晚的事情,说出来大家总不肯相信,但从此之后,她对我的感情,的确是剧变了。因此我也更加觉得她的可怜,所以自那时候起到年底止的两三个月中间,我竟为她付了几百块钱的账。当她身子不净的时候,也接连在她那里留了好几夜宿。
  去年正月,因为一位朋友要我去帮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乱之际,离开北京,西车站的她的一场大哭,又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舱里的棉被上,把银弟和我中间的一场一场的悲喜剧,回想起来之后,神经愈觉得兴奋,愈是睡不着了。不得已只好起来,拿了烟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烟去。跳下了床,开门出来,在门外的通路上,却巧又遇见了那位很像银弟的广东姑娘。我因为正在回忆之后,突然见了她的形象,照耀在电灯光里,心里忽而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竟瞪了两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样子,也好像很诧异似的站住了脚。这时候幸亏同船者都已睡尽,没有人看见,而我也于一分钟之内,回复了意识,便不慌不忙的走过她的身边,对她问了一声:“还没有睡么?”就上食堂去吸烟去。
  二
  从上海出发之后第四天的早晨,听说是已经过了汕头,也许今天晚上可以进虎门的。船客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希望的表情来,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声也嘈杂起来了。
  这一次的航海,总算还好,风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没有遇着强盗,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经是安全地带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广东的老商人,一边拿了望远镜在望海边的岛屿,一边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话对我说了一段话。
  太阳忽隐忽现,海风还是微微的拂上面来,我们究竟向南走了几千里路,原是谁也说不清楚,可是纬度的变迁的证明,从我们的换了夹衣之后,还觉得闷热的事实上找得出来,所以我也不知不觉的对那老商人说:
  “老先生,我们已经接触了南国的风光了!”
  吃了早午饭,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远处的岛屿海岸,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变化,我就回到了舱里去享受午睡。大约是几天来运动不足,消化不良的缘故,头一搁上枕,就作了许多乱梦。梦见了去年在北京德国病院里死的一位朋友,梦见了两月前头,在故乡和我要好的那个女人,又梦见了几回哥哥和我吵闹的情形,最后又梦见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门口发怔,因为这酒家柜上,一盘一盘陈列着在卖的尽是煮熟了的人头和人的上半身。
  午后三点多钟,睡醒之后,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还是和午前一样,问问同伴,说要明天午后,才得到广州。幸而这时候那广东姑娘出来了,和她不即不离的说了几句极普通的话,觉得旅愁又减少了一点。这一晚和前几晚一样,看了几页小说,吸了几支烟,想了些前后错杂的事情,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船到虎门外,等领港的到来,慢慢的驶进珠江,是在开船后第五天的午后三点多钟,天空黯淡,细雨丝丝在下,四面的小岛,远近的渔村,水边的绿树,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来跑去在“突克”和舱室的中间行走,南方的风物,煞是离奇,煞是可爱!
  若在北方,这时候只是一片黄沙瘠土,空林里总认不出一串青枝绿叶来,而这南乡的二月,水边山上,苍翠欲滴的树叶,不消再说,江岸附近的水田里,仿佛是已经在忙分秧稻的样子。珠江江口,叉港又多,小岛更夥,望南望北,看得出来的,不是嫩绿浓阴的高树,便是方圆整洁的农园。树阴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园场里排列着荔枝龙眼的长行,中间且有粗枝大干,红似相思的木棉花树,这是梦境呢还是实际?我在船头上竟看得发呆了。
  “美啊!这不是和日本长崎口外的风景一样么?”同舱的k叫着说。
  “美啊!这简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舱的w亦受了感动。
  “可惜今天的天气不好,把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忧郁的色彩。”我也附和他们说。
  船慢慢的进了珠江,两岸的水乡人家的春联和门楣上的横额,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远,在空濛的烟雨里,有两座小小的宝塔看见了。
  “那是广州城!”
  “那是黄埔!”
  像这样的惊喜的叫唤,时时可以听见,而细雨还是不止,天色竟阴阴的晚了。
  吃过晚饭,再走出舱来的时候,四面已经是夜景了。远近的湾港里,时有几盏明灭的渔灯看得出来,岸上人家的墙壁,还依稀可以辨认。广州城的灯火,看得很清,可是问问船员,说到白鹅潭还有二十多里。立在黄昏的细雨里,尽把脖子伸长,向黑暗中瞭望,也没有什么意思,又想回到食堂里去吸烟,但w和k却不愿意离开“突克”。
  不知经过了几久,轮船的轮机声停止了。“突克”上充满了压人的寂静,几个喜欢说话的人,也受了这寂静的威胁,不敢作声,忽而船停住了,跑来跑去有几个水手呼唤的声音。轮船下舶板中的男女的声音,也听得出来了,四面的灯火人家,也增加了数目。舱里的茶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候也站在我们的身旁,对我们说:
  “船已经到了,你们还是回舱去照料东西罢!广东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们问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说晚上雇舶板危险,还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这一晚总算到了广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鹅潭的一宿,也算是这次南行的一个纪念,总算又和那广东姑娘同在一只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话别,我们就雇了小艇,冒雨冲上岸来了。
  十五年四月十二日
  (原载一九二六年五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一个人在途上
  在东车站的长廊下和女人分开以后,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个。频年飘泊惯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倒也算不得甚么特别。可是端午节那天,龙儿刚死,到这时候北京城里虽已起了秋风,但是计算起来,去儿子的死期,究竟还只有一百来天。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恢复转来的时候,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的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经没有弟兄,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
  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还抓不住!
  离家的远别。本来也只为想养活妻儿。去年在某大学的被逐,是万料不到的事情。其后兵乱迭起,交通阻绝,当寒冬的十月,会病倒在沪上,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静息了一年之半,谁知这刚养得出趣的龙儿,又会遭此凶疾呢?
  龙儿的病报,本是在广州得着,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连接了几个北京来的电报。换船到天津,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见了门上的白纸条儿,心里已经是跳得忙乱,从苍茫的暮色里赶到哥哥家中,见了衰病的她,因为在大众之前,勉强将感情压住,草草吃了夜饭,上床就寝,把电灯一灭,两人只有紧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哪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
  受苦的时间,的确脱煞过去的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晚上上床,两口儿,哪敢提一句话?可怜这两个迷散的灵心,在电灯灭黑的黝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龙儿之墓”的四个红字。
  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荫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最快乐,最闲适。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西车站去乘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几声。啊啊,这几声的呼唤,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乱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地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夜夜和我分担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飘泊。然当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广谊园地下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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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散文(6)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的问他:“龙!你晓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哪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叫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戴的,是一样的一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呀?爸爸怎么不家来呀?”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致使那小小的灵心,常有望远思亲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他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的无邪的欲望。到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说,濒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他娘哭叫几声:“龙!龙!”他的眼角上,就迸流下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你还不如快快的去吧!”
  他听了这段话,眼角上的眼泪,更是涌流得厉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等不着我的回来,终于断气了。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的白纸条。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连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哪里经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击?自己当到京之夜,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泪眼,又哪里能够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的。
  其次,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系当他下殓时烧的。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两棵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兜里,他的哄笑声,要继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棵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这滴答的坠枣之声。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坟墓。先在一家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预备去烧送给他,直到到了妙光阁的广谊园茔地门前,她方从呜咽里清醒过来,说:“这是钞票,他一个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车转来,到琉璃厂去买了些有孔的纸钱。她在坟前哭了一阵,把纸钱钞票烧化的时候,却叫着说:
  “龙!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堆钱去用吧。”
  这一天在他的坟上坐着,我们直到午后七点,太阳平西的时候,才回家来。临走的时候,他娘还哭叫着说: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告诉娘罢!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
  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气,到七月中旬,已经是很冷了。当微凉的早晚,我们俩都想换上几件夹衣,然而因为怕见他旧时的夹衣袍袜,我们俩却尽是一天一天的捱着,谁也不说出口来,说:“要换上件夹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觉,她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帘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她跑到外面的时候,只见她在那里四面找寻什么。找寻不着,呆立了一会,她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问说:“你听不听见?你听不听见?”哭完之后,她才告诉我说,在半醒半睡的中间,她听见“娘!娘!”的叫了几声,的确是龙的声音,她很坚定的说:“的确是龙回来了。”
  北京的朋友亲戚,为安慰我们起见,今年夏天常请我们俩去吃饭听戏。她老不愿意和我同去,因为去年的六月,我们无论上哪里去玩,龙儿是常和我们在一处的。
  今年的一个暑假,就是这样的,在悲叹和幻梦的中间消逝了。
  这一回南方来催我就道的信,过于匆促,出发之前,我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情没有做了。
  中秋节前新搬了家,为修理房屋,部署杂事,就忙了一个星期。出发之前,又因了种种琐事,不能抽出空来,再上龙儿的墓地去探望一回。女人上东车站来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心里尽是酸一阵痛一阵的在回念这一件恨事。有好几次想和她说出来,教她于两三日后再往妙光阁去探望一趟,但见了她的憔悴尽的颜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讲成。
  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飘泊。
  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馆内
  (原载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灯蛾埋葬之夜
  神经衰弱症,大约是因无聊的闲日子过了太多而起的。
  对于“生”的厌倦,确是促生这时髦病的一个病根;或者反过来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对人生的这一种空淡之感,就是神经衰弱的一种征候,也是一样。
  总之,入夏以来,这症状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迁居之后,这病症当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虽然是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节季是交秋了,往后的这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
  先让我来说所以要搬到这里来的原委。
  不晓在什么时候,被印上了“该隐的印号”之后,平时进出的社会里绝迹不敢去了。当然社会是有许多层的,但那“印号”的解释,似乎也有许多样。
  最重要的解释,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国里,这“印号”的政治解释,本尽可以包括了其他种种。但是也不尽然,最喜欢含糊的人类,有必要的时候,也最喜欢分清。
  于是第二个解释来了,似乎是关于“时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两极,只教用得着,也不妨同时并用,这便是现代人的智慧。
  来往于两极之间,新旧人同样的可以举用的,是第三个解释,就是所谓“悖德”。
  但是向额上摩摸一下,这“该隐的印号”,原也摩摸不出来,更不必说这种种的解释。或者行窃的人自己在心虚,自以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这一种叫作被迫的complex,也说不定。天下太平,本来是无事的,神经衰弱病者可总免不了自扰。所以断绝交游,抛撇亲串,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不敢现身露迹,只在一阵阴风里独来独往的这种行径,依小德谟克利多斯robert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许是忧郁病的最正确的症候。
  因为背上负着的是这么一个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内,只学着行云,只学着流水,搬来搬去的尽在搬动。暮春三月底,偶尔在火车窗里,看见了些浅水平桥,垂杨古树,和几群飞不尽的乌鸦,忽而想起的,是这一个也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的界线地方。租定这间小屋,将几本丛残的旧籍迁移过来的,怕是在五月的初头。而现在却早又是初秋了。时间的飞逝,实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后左右,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颜色是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茎柄上,也时时呈着紫色的一种外国人叫作lettuce的大叶卷心菜,大约是因为地近上海的缘故罢,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这一种菜,我来的时候,原是很多的,现在却逐渐逐渐的少了下去。在这些空地中间,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着,散点在那里的,是一间两间的农夫的小屋,形状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许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沟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旧板作成的桥梁也有,忽然一块小方地的中间,种着些颜色鲜艳的草花之类的卖花者的园地也有,简说一句,这里附近的地面,大约可以以江浙平地区中的田园百科大辞典来命名,而在这百科大辞典中,异乎寻常,以一张厚纸,来用淡墨铜版画印成的,要算在我们屋后矗立着的那块本来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庞大的墓地。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树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了六十几岁的年纪。
  听土著的农人说来,这仿佛是上海开港以来,外国最先经营的墓地,现在是已经无人来过问了,而在三四十年前头,却也是洋冬至外国清明及礼拜日的沪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为此地离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这地段说起来,似乎略嫌贵些,但因这样的闲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户去莳花种菜,所以比较起来,也觉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围在屋的四周的寂静,同在坟墓里似的寂静,是在洋场近处,无论出多少钱也难买到的。
  初搬过来的时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书也懒得读,报也不愿看,除腹中饥饿的时候,稍微吸取一点简单的食物而外,破这平平的一日间的单调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试的一回漫步。在这将落未落的残阳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叶的野菜畦边,一个人背手走着,枯寂的脑里,有时却会汹涌起许多前后不接的断想来。头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边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这些前后没有脉络的断想的中间,有时候也忽然大小脑会完全停止工作。呆呆的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树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会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动了,血液也仿佛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马”城里的盐柱,不消说脑子是完全变作了无波纹无血管的一张扁平的白纸。
  漫步回来,有时候也进一点晚餐,有时候简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进床去躺着。室内的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晒进了月亮的青练的光儿,那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不单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开着,鼾声是没有的,虽则睡在那里,但感觉却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声一响,虫鼠等的脚步声,以及屋外树上的夜鸟鸣声,都一一会闯进耳朵里来。若在日里陷入于这一种假睡的时候,则一边睡着,一边周围的行动事物,都会很明细的触进入意识的中间。若周围保住了绝对的安静,什么声响,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时候,那在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间的事情,就会很明细的,很快的,在一瞬间展开来。至于乱梦,那是更多了,多得连叙也叙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经衰弱症了。这原是七八年来到了夏季必发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静养,更想懒散过去。
  今年的夏季,实在并没有什么太热的天气,尤其是在我这一个离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的闷,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终觉得睡不着,就又起来,打开了窗户,和她两人坐在天井里候凉。
  两人本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谈,所以只是昂着头在看天上的飞云,和云堆里时时露现出来的一颗两颗的星宿。
  一边慢摇着蒲扇,一边这样的默坐在那里,不晓得坐了多久了,室里桌上的一枝洋烛,忽而灭了它的芯光。
  而人既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看见什么,所以灯光的有无,也毫没有关系,仍旧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摇动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凉风,窗帘也动了,天上的云层,飞舞得特别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问了一声:
  “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立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室内,走入里边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会,我在黑暗里看见了一丝火光和映在这火光周围的一团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苍白的脸。
  第一枝火柴灭了,第二枝也灭了,直到了第三枝才点旺了洋烛。
  洋烛点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了那个大表,轻轻地说:
  “不晓是什么时候了,表上还只有六点多钟呢?”
  接过表来,拿近耳边去一听,什么声响也没有。我连这表是在几日前头开过的记忆也想不起来了。
  “表停了!”
  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凉风里坐它一刻。但她又继续着说:
  “灯盘上有一只很美的灯蛾死在那里。”
  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住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罢!”
  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拴上门户,上床躺下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我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四期,据《达夫全集》第六卷《筱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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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散文(7)


  志摩在回忆里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徐志摩这是我托杭州陈紫荷先生代作代写的一副挽志摩的挽联。陈先生当时问我和志摩的关系,我只说他是我自小的同学,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这一回的很适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联我是不会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对句。而陈先生也想了许多成句,如“高处不胜寒”,“犹是深闺梦里人”之类,但似乎都寻不出适当的上下对,所以只成了上举的一联。这挽联的好坏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觉得文句做得太好,对仗对得太工,是不大适合于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人当初次接到志摩的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过。其次是抚棺的一哭,这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经看到过。至于哀挽诗词的工与不工,那却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我不想说志摩是如何如何的伟大,我不想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可爱,我也不想说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么怎么的悲哀,我只想把在记忆里的志摩来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见一次他那副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都不容易忘去的面貌与音容。
  大约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年)的春季,我离开故乡的小市,去转入当时的杭府中学读书,——上一期似乎是在嘉兴府中读的,终因路远之故而转入了杭府─—那时候府中的监督,记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图书馆对面。
  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十四岁未满的乡下少年,突然间闯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我只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同蜗牛似的蜷伏着,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出壳来。但是同我的这一种畏缩态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级同一宿舍里,却有两位奇人在跳跃活动。
  一个是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我当时自己当然总也还是一个小孩子,然而看见了他,心里却老是在想:“这顽皮小孩,样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似的。还有一个日夜和他在一块,最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为同学中间的爱戴集中点的,是一个身材长得相当的高大,面上也已经满示着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时候的心里猜来,仿佛是年纪总该在三十岁以上的大人,——其实呢,他也不过和我们上下年纪而已。
  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引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最多的一个。
  像这样的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两次也上了他们一点小当之外,我和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密切一点的关系;后来似乎我的宿舍也换了,除了在课堂上相聚在一块之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年假之后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晓为了什么,突然离去了府中,改入了一个现在似乎也还没有关门的教会学校。从此之后,一别十余年,我和这两位奇人——一个小孩,一个大人——终于没有遇到的机会。虽则在异乡飘泊的途中,也时常想起当日的旧事,但是终因为周围环境的迁移激变,对这微风似的少年时候的回忆,也没有多大的留恋。
  民国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里,有一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摩。仔细一看,他的头,他的脸,还是同中学时候一样发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却不同了,非常之长大了,和他并立起来,简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样子。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游程之故,无形中已经锻炼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他的善于座谈,敏于交际,长于吟诗的种种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个社交的中心。当时的文人学者,达官丽姝,以及中学时候的倒霉同学,不论长幼,不分贵贱,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时候,只教经他用了他那种浊中带清的洪亮的声音,“喂,老×,今天怎么样?什么什么怎么样了?”的一问,你就自然会把一切的心事丢开,被他的那种快乐的光耀同化了过去。
  正在这前后,和他一次谈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他却突然的呆了一呆,张大了眼睛惊问我说:
  “老李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国际的。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我又忽而遇见志摩。
  “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头。因为午前他刚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的寒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新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场重病。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因为我的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谈时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时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了十二点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天我没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候是已经殓好了来的。
  文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像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的挽联里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新月》第四卷第一期“志摩纪念号”)
  光慈的晚年
  记得是一九二五年的春天,我在上海才第一次和光赤蒋光慈(1901—1931),原名蒋如恒(儒恒),又名蒋光赤。安徽金寨人。“五四”时期参加芜湖地区学生运动,1921年赴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回国后从事文学活动。1927年与钱杏邨、孟超等人组织“太阳社”,宣传革命文学。著有诗集《新梦》《哀中国》,小说《少年漂泊者》《野祭》《冲出重围的月亮》等。1931年8月31日因肺病病逝于上海同仁医院。相见。在以前也许是看见他过了,但他给我的印象一定不深,所以终于想不起来。那时候他刚从俄国回来,穿得一身很好的洋服,说得一口抑扬很清晰的普通话,身材高大,相貌也并不恶,戴在那里的一副细边近视眼镜,却使他那一种绅士的态度,发挥得更有神气。当时我们所谈的,都是些关于苏俄作家的作品,以及苏俄的文化设施等事情。因为创造社出版部也正在草创经营的开始,所以我们很想多拉几位新的朋友进来,来加添一点力量。
  光赤的态度谈吐,大约是受了西欧的文学家的影响的,说起话来,总有绝大的抱负,不逊的语气;而当时的他,却还没有写成过一篇正式的东西;因此,创造社出版部的几位新进作家,在那时候着实有些鄙视他的倾向。正在这个时候,广州中山大学,以厚重的薪金和诚恳的礼貌,来聘我们去文科教书了。
  临行的时候,我们本来有邀他同去的意思的,但一则因为广州的情形不明,二则因为要和我们一道去的人数过多,所以只留了一个后约,我们便和他在上海分了手。
  到了革命中心地的广州,前后约莫住了一年有半,上海的创造社出版部竟被弄得一塌糊涂了,于是在广州的几位同人,就公决教我牺牲了个人的地位和利益,重回到上海来整理出版部的事务。那时候的中山大学校长,是现在正在提倡念经礼佛的戴季陶先生,我因为要辞去中山大学的职务,曾和戴校长及朱副校长骝先,费去了不少的唇舌,这些事情和光赤无关,所以此地可以不说;总之一九二七年后,我就到了上海了,自那一年后,就同光赤有了日夕见面的机会。
  那时候的创造社出版部,是在闸北三德里的一间两开间的房子里面,光赤也住在近边的租界里,有时候他常来吃饭,有时候我也常和他出去吃咖啡。出版部里的许多新进作家,对他的态度,还是同前两年一样,而光赤的一册诗集和一册《少年飘泊者》,却已在亚东出版了。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后,革命文学普罗文学,还没有现在那么的流行,因而光赤的作风,大为一般人所不满。他出了那两册书后,文坛上竟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和我谈起,他老是满肚皮的不平。我于一方面安慰激励他外,一方面便促他用尽苦心,写几篇有力量的小说出来,以证他自己的实力,不久之后,他就在我编的《创造月刊》第一期上发表了《鸭绿江上》,这一篇可以说是他后期的诸作品的先驱。
  革命军到上海之后,国共分家,思想起了热烈的冲突,从实际革命工作里被放逐出来的一班左倾青年,都转向文化运动的一方面来了;在一九二八,一九二九以后,普罗文学就执了中国文坛的牛耳,光赤的读者崇拜者,也在这两年里突然增加了起来。
  在一九二七年里我替他介绍给北新的一册诗集《战鼓》,一直挨到了一九二九年方才出版;同时他的那部《冲出云围的月亮》,在出版的当年,就重版到了六次。
  正在这一个热闹的时候,左翼文坛里却发生了一种极不幸的内,就是文坛hegemony英语,霸权、领导权。的争夺战争。光赤领导了一班不满意于创造社并鲁迅的青年,另树了一帜,组成了太阳社的团体,在和创造社与鲁迅争斗理论。我既与创造社脱离了关系,也就不再做什么文章了,因此和光赤他们便也无形中失去了见面谈心的良会。
  在这当中,白色恐怖弥漫了全国,甚至于光赤的这个名字,都觉得有点危险,所以他把名字改了,改成了光慈。蒋光慈的小说,接连又出了五六种之多,销路的迅速,依旧和一九二九年末期一样,其后我虽则不大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但在旅行中,在乡村里所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也着实不少。我听见说,他上日本去旅行了;我听见说,他和吴似鸿女士结婚了;我听见说,他的小说译成俄文了。听到了这许许多多的好消息后,我正在为故人欣喜,欣喜他的文学的成功,但不幸在一九三一年的春天,忽而又在上海的街头,遇着了清瘦得不堪,说话时老在喘着气的他。
  他告诉我说,近来病得很厉害,几本好销的书,又被政府禁止了,弄得生活都很艰难。他又说,近来对于一切,都感到了失望,觉得做人真没趣得很。我们在一家北四川路的咖啡馆里,坐着谈着,竟谈尽了一个下午。因为他说及了生活的艰难,所以我就为他介绍了中华书局的翻译工作。当时中华书局正通过了一个建议。仿英国bohnslibrary例,想将世界各国的标准文学作品,无论已译未译的,都请靠得住的译者,直接从原文来翻译一道。
  从这一回见面之后,我因为常在江浙内地里闲居,不大在上海住落,而他的病,似乎也一直缠绵不断地绕住了他,所以一别经年,以后终究没有再和他谈一次的日子了。
  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我偶从杭州经过,听说他在西湖广化寺养病,但当我听到了这消息之后,马上向广化寺去寻他,则寺里的人都说他没有来过,大家也不晓得他是住在哪一个寺里的。入秋之后,我不知又在哪一处乡下住了一个月的光景,回到上海不久,在一天秋雨潇潇的晚上,有人来说,蒋光慈已经去世了。
  吴似鸿女士,我从前是不大认识的,后来听到了光慈的讣告,很想去看她一回,致几句唁辞,可是依那传言的人说来,则女士当光慈病革之前,已和他发生了意见,临终时是不在他的病床之侧的。直到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在总商会演宣传反帝抗日的话剧的时候,我才遇到了吴女士。当时因为人多不便谈话,所以只匆匆说了几句处置光慈所藏的遗书(俄文书籍)的事情之外,另外也没有深谈。其后在田汉先生处,屡次和吴女士相见,我才从吴女士的口里,听到了些光慈晚年的性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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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散文(8)


  据吴女士谈,光慈的为人,却和他的思想相反,是很守旧的。他的理想中的女性,是一个具有良妻贤母的资格,能料理家务,终日不出,日日夜夜可以在闺房里伴他著书的女性。“这,”吴女士说,“这,我却办不到。因此,在他的晚年,每有和我意见相左的地方。”我于认识了吴女士之后,又听到了她的这一段意见,平心静气地一想,觉得吴女士的行为,也的确是不得已的事情。所以当光慈作古的前后,我所听到的许多责备吴女士的说话,到此才晓得是吴女士的冤罪。
  又听一位当光慈病殁时,陪侍在侧的青年之所说,则光慈之死,所受的精神上的打击,要比身体上的打击,更足以致他的命。光慈晚年每引以为最大恨事的,就是一般从事于文艺工作的同时代者,都不能对他有相当的尊敬。对于他的许多著作,大家非但不表示尊敬,并且时常还有鄙薄的情势,所以在他病倒了的一年之中,衷心郁郁,老没有一日开畅的日子。此外则党和他的分裂,也是一件使他遗恨无穷的大事,到了病笃的时候,偶一谈及,他还在短叹长吁,诉说大家的不了解他。
  说到了这一层,我自己的确也不得不感到许多歉仄,因为对光慈的作品,不表示尊敬者,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总觉得光慈的作品,还不是真正的普罗文学,他的那种空想的无产阶级的描写,是不能使一般要求写实的新文学的读者满意的。这事情,我在他初期写小说时,就和他争论过好几次,后来看到了他的作品的广受欢迎,也就不再和他谈论这些了;现在想到了他那抱憾终身,忧郁致死的晚年的情景,心里头真也觉得十分的难过。九原如可作,我倒很愿意对死者之灵,撤回我当时对他所发的许多不客气的批评,但这也不过是我聊以自慰的空想而已。
  总而言之,光慈虽不是一个真正的普罗作家,但以他的热情,以他的技巧,以他的那一种抱负来写作东西,则将来一定是可以大成的无疑。无论如何,他的早死,终究是中国文坛上的一个损失。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现代》月刊第四卷第四、五期合刊,据《达夫全集·断残集》)
  移家琐记
  一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nt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妨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杭城东隅租着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搬来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为计时日的正确,只好把一段日记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日(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淡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开始做室内装饰的工作。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破铜烂铁,一到了杭州,向三间连通的矮厅上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最后装上壁去的,却是上海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的大厅摆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中青年时代的郁达夫二
  向晚雨歇,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决不是世外的桃源,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哪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话后,嘴上虽则不念出来,但心里却也私私地转想了好几次。腹诽若要加刑,则我这一篇琐记,又是自己招认的供状了,罪过罪过。
  三更人静,门外的巷里,忽传来了些笃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哀音。问是什么?说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往年这些担头很少,现在却冷街僻巷,都有人来卖到天明了,百业的凋敝,城市的萧条,这总也是民不聊生的一点点的实证罢?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夜半挑灯,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两地书》来细读。有一位批评家说,作者的私记,我们没有阅读的义务。当时我对这话,倒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书店来要我出书简集的时候,我就坚决地谢绝了,并且还想将一本为无钱过活之故而拿去出卖的日记都教他们毁版,以为这些东西,是只好于死后,让他人来替我印行的;但这次将鲁迅先生和密斯许的书简集来一读,则非但对那位批评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还在这一部两人的私记里,看出了许多许多平时不容易看到的社会黑暗面来。至如鲁迅先生的诙谐愤俗的气概,许女士的诚实庄严的风度,还是在长书短简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们熟悉他们的人看来,当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绝对不认识他们的人,读了这书至少也可以得到几多的教训。私记私记,义务云乎哉?
  从半夜读到天明,将这《两地书》读完之后,已经觉得愈兴奋了,六点敲过,就率性走到楼下去洗了一洗手脸,换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门,打算去把这杭城东隅的清晨朝景,看它一个明白。
  三
  夜来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马加弹姆式的沙石马路上,还满涨着淤泥,天上也还浮罩着一层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远老远,只看得见一部慢慢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车的后形。从狭巷里转出东街,两旁的店家,也只开了一半,连挑了菜在沿街赶早市的农民,都像是没有灌气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萧条复萧条,衰落又衰落,中国的农村,果然是破产了,但没有实业生产机关,没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样的小都市,又何尝不在破产的威胁上战栗着待毙呢?中国目下的情形,大抵总是农树及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到大都会去。在大都会的帝国主义保护之下变成殖民地的新资本家,或变成军阀官僚的附属品的少数者,总算是找着了出路。他们的货财,会愈积而愈多,同时为他们所牺牲的同胞,当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来。结果就变成这样的一个公式:农村中的有产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大都会,等到资产化尽,而生财无道的时候,则这些素有恒产的候鸟就又得倒转来从大都会而小都市而仍返农村去作贫民。辗转循环,丝毫不爽,这情形已经继续了二三十年了,再过五年十年之后的社会状态,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会的症结究在哪里?唯一的出路究在哪里?难道大家还不明白么?空喊着抗日抗日,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人在大街上踱着想着,我的脚步却于不知不觉的中间,开了倒车,几个弯儿一绕,竟又将我自己的身体,搬到了大学近旁的一条路上来了。向前面看过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浅浅的池搪。这附近一带,我儿时原也来过的。二十几年前头,我有一位亲戚曾在报国寺里当过军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陆军小学堂里当过学生。既然已经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没有睡觉,头脑还有点儿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凉的妙药。
  天气也渐渐开朗起来了,东南半角,居然已经露出了几点青天和一丝白日。土山虽则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坏。湖上的群山,环绕的西北的一带,再北是空间,更北是湖洲境内的发祥的青山了。东面迢迢,看得见的,是临平山,皋亭山,黄鹤山之类的连峰叠嶂。再偏东北处,大约是唐栖镇上的超山山影,看去虽则不远,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环视了一周,由远及近,用大量观察法来一算,我才明白了这附近的地理。原来我那新寓,是在军装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遥接着城墙,围绕在军装局的匡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晓的时候,还听见了一阵喇叭的吹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时候,还看见了一名荷枪直立的守卫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备于此矣!”我心里虽在这样的自作有趣,但一种没落的感觉,一种不能再在大都会里插足的哀思,竟渐渐地渐渐地溶浸了我的全身。
  (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四日至六日《申报·自由谈》)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废历八月,也是一个极热闹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满觉陇南高峰翁家山一带的桂花,更开得来香气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满觉陇去过一次后,才领会得到这名字的相称。
  除了这八月里的桂花,和中国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节之外,在杭州还有一个八月十八的钱塘江的潮汛。
  钱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传说就以为是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沉之于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论衡》里有一段文章,驳斥这事,说得很有理由:“儒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盛于囊,投之于江,子胥恚恨,临水为涛,溺杀人。’夫言吴王杀伍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临水为涛者,虚也。且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镬,后乃入江,在镬之时其神岂怯而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可是《论衡》的理由虽则充足,但传说的力量,究竟十分伟大,至今不但是钱塘江头,就是庐州城内淝河岸边,以及江苏福建等滨海傍湖之处,仍旧还看得见塑着白马素车的伍大夫庙。
  钱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现时还要来得大。这从高僧传唐灵隐寺释宝达,诵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湖上诸山的一点,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门外搭高台的一点看来,就可以明白。现在则非要东去海宁,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见银海潮头一线来了。这事情从阮元的《揅经室集·浙江图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涨,总之是潮不远上的一个最大原因。
  郁达夫题赠《华报》同人的诗还有梁开平四年,钱武肃王为筑捍海塘,而命强弩数百射涛头,也只在候潮通江门外。至今海宁江边一带的铁牛镇铸,显然是师武肃王的遗意,后人造作的东西。(我记得铁牛铸成的年份,是在清顺治年间,牛身上印在那里的文字,还隐约辨得出来。)
  沧桑的变革,实在厉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现在,在靠这一次秋潮而发点小财,做些买卖的,为数却还不少哩!
  (原载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选自《闲书》)
  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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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散文(9)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英语,文选。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原载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天津《当代文学》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风雨茅庐的正屋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吧,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杈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一月一日《文学》月刊第六卷第一号,选自《闲书》)
  北平的四季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的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还是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罢,在当时的北京——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军财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京物质的供给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出走,出前门便觉胸舒,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的浓,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上一起,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约略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以后,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般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炕,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上风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这样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得使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的,是屋外窗外面乌乌在叫啸的西北风。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包围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马上就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欢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濛濛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半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半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的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得打一个寒颤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平的冬宵,更是一个特别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过去,与作闲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兄弟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故乡所遇所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佣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长谈下去。有几宵因为屋外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会说出索性坐坐到天亮的话来。像这一种可宝贵的记忆,像这一种最深沉的情调,本来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会得像如此的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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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散文(10)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赏识赏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好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详细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的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得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得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厥过去。
  北京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像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荫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薰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了一道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宇宙风》第二十期)
  日本的文化生活
  无论哪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几个月中间,最感觉到苦痛的,当是饮食起居的不便。
  房子是那么矮小的,睡觉是在铺地的席子上睡的,摆在四脚高盘里的菜蔬,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同木片似的牛蒡。这是二三十年前,我们初去日本念书时的大概情形;大地震以后,都市西洋化了,建筑物当然改了旧观,饮食起居,和从前自然也是两样,可是在饮食浪费过度的中国人的眼里,总觉得日本的一般国民生活,远没有中国那么的舒适。
  但是住得再久长一点,把初步的那些困难克服了以后,感觉就马上会大变起来;在中国社会里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得不到的那一种安稳之感,会使你把现实的物质上的痛苦忘掉,精神抖擞,心气和平,拼命的只想去搜求些足使智识开展的食粮。
  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滞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则这岛国的粗茶淡饭,变得件件都足怀恋;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丽,精神的饱满,秩序的整然,回想起来,真觉得在那儿过的,是一段蓬莱岛上的仙境里的生涯,中国的社会,简直是一种乱杂无章,盲目的土拨鼠式的社会。
  记得有一年在上海生病,忽而想起了学生时代在日本吃过的早餐酱汤的风味;教医院厨子去做来吃,做了几次,总做不像,后来终于上一位日本友人的家里去要了些来,从此胃口就日渐开了;这虽是我个人的生活的一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那一种简易生活的耐人寻味的地方。
  而且正因为日本一般的国民生活是这么刻苦的结果,所以上下民众,都只向振作的一方面去精进。明治维新,到现在不过七八十年,而整个国家的进步,却尽可以和有千余年文化在后的英法德意比比;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确是中日两国一盛一衰的病源脉案。
  刻苦精进,原是日本一般国民生活的倾向,但是另一面哩,大和民族,却也并不是不晓得享乐的野蛮原人。不过他们的享乐,他们的文化生活,不喜铺张,无伤大体;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春花秋月,近水遥山,得天地自然之气独多,这,一半虽则也是奇山异水很多的日本地势使然,但一大半却也可以说是他们那些岛国民族的天性。
  先以他们的文学来说吧,最精粹最特殊的古代文学,当然是三十一字母的和歌。写男女的恋情,写思妇怨男的哀慕,或写家国的兴亡,人生的流转,以及世事的无常,风花雪月的迷人等等,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几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纤屑不遗了。至于后来兴起的俳句哩,又专以情韵取长,字句更少——只十七字母——而余韵余情,却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细嚼反刍起来,会经年累月的使你如吃橄榄,越吃越有回味。最近有一位俳谐师高滨虚子,曾去欧洲试了一次俳句的行脚,从他的记行文字看来,到处只以和服草履作横行的这一位俳人,在异国的大都会,如伦敦、柏林等处,却也遭见了不少的热心作俳句的欧洲男女。他回国之后,且更闻有西欧数处在计划着出俳句的杂志。
  其次,且看看他们的舞乐看!乐器的简单,会使你回想到中国从前唱“南风之薰矣”的上古时代去。一棹七弦或三弦琴,拨起来声音也并不响亮;再配上一个小鼓——是专配三弦琴的,如能乐,歌舞伎,净琉璃等演出的时候——同凤阳花鼓似的一个小鼓,敲起来,也只是冬冬地一种单调的鸣声。但是当能乐演到半酣,或净琉璃唱到吃紧,歌舞伎舞至极顶的关头,你眼看着台上面那种舒徐缓慢的舞态——日本舞的动作并不复杂,并无急调——耳神经听到几声琤琤琤与冬冬笃拍的声音,却自然而然的会得精神振作,全身被乐剧场面的情节吸引过去。以单纯取长,以清淡制胜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乐舞台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体会得到。将这些来和西班牙舞的铜琶铁板,或中国戏的响鼓十番一比,觉得同是精神的娱乐,又何苦嘈嘈杂杂,闹得人头脑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顶的妙味呢?
  还有秦楼楚馆的清歌,和着三味线太鼓的哀音,你若当灯影阑珊的残夜,一个人独卧在“水晶帘卷近秋河”的楼上,远风吹过,听到它一声两声,真像是猿啼雁叫,会动荡你的心腑,不由你不扑簌簌地落下几点泪来;这一种悲凉的情调,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从日本的简单乐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
  此外,还有一种合着琵琶来唱的歌;其源当然出于中国,但悲壮激昂,一经日本人的粗喉来一喝,却觉得中国的黑头二面,决没有那么的威武,与“春雨楼头尺八箫”的尺八,正足以代表两种不同的心境;因为尺八音脆且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迹近女性的缘故。
  日本人一般的好作野外嬉游,也是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的地方。春过彼岸,樱花开作红云;京都的岚山丸山,东京的飞鸟上野,以及吉野等处,全国的津津曲曲,道路上差不多全是游春的男女。“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春社》之诗,仿佛是为日本人而咏的样子。而祗园的夜樱与都踊,更可以使人魂销魄荡,把一春的尘土,刷落得点滴无余。秋天的枫叶红时,景状也是一样。此外则岁时伏腊,即景言游,凡潮汐干时,蕨薇生日,草菌簇起,以及萤火虫出现的晚上,大家出狩,可以谑浪笑傲,脱去形骸;至于元日的门松,端阳的张鲤祭雏,七夕的拜星,中元的盆踊,以及重九的栗糕等等,所奉行的虽系中国的年中行事,但一到日本,却也变成了很有意义的国民节会,盛大无伦。
  日本人的庭园建筑,佛舍浮屠,又是一种精微简洁,能在单纯里装点出趣味来的妙艺。甚至家家户户的厕所旁边,都能装置出一方池水,几树楠天,洗涤得窗明宇洁,使你闻觉不到秽浊的熏蒸。
  在日本习俗里最有趣味的一种幽闲雅事,是叫作茶道的那一番礼节;各人长跪在一堂,制茶者用了精致的茶具,规定而熟练的动作,将末茶冲入碗内,顺次递下,各喝取三口又半,直到最后,恰好喝完。进退有节,出入如仪,融融泄泄,真令人会想起唐宋以前,太平盛世的民风。
  还有“生花”的插置,在日本也是一种有派别师承的妙技;一只瓦盆,或一个净瓶之内,插上几枝红绿不等的花枝松干,更加以些泥沙岩石的点缀,小小的一穿围里,可以使你看出无穷尽的多样一致的配合来。所费不多,而能使满室生春,这又是何等经济而又美观的家庭装饰!
  日本人的和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十分雅观;可是女性的长袖,以及腋下袖口露出来的七色的虹纹,与束腰带的颜色来一辉映,却又似万花缭乱中的蝴蝶的化身了。《蝴蝶夫人》这一出歌剧,能够耸动欧洲人的视听,一直到现在,也还不衰的原因,就在这里。
  日本国民的注重清洁,也是值得我们钦佩的一件美德。无论上下中等的男女老幼,大抵总要每天洗一次澡;住在温泉区域以内的人,浴水火热,自地底涌出,不必烧煮,洗澡自然更觉简便;就是没有温泉水脉的通都大邑的居民,因为设备简洁,浴价便宜之故,大家都以洗澡为一天工作完了后的乐事。国民一般轻而易举的享受,第一要算这种价廉物美的公共浴场了,这些地方,中国人真要学学他们才行。
  凡上面所说的各点,都是日本固有的文化生活的一小部分。自从欧洲文化输入以后,各都会都摩登化了,跳舞场,酒吧间,西乐会,电影院等等文化设备,几乎欧化到了不能再欧,现在连男女的服装,旧剧的布景说白,都带上了牛酪奶油的气味;银座大街的商店,门面改换了洋楼,名称也唤作了欧语,譬如水果饮食店的叫作fruitsparlour,旗亭的叫作cafévienna或barcelona之类,到处都是;这一种摩登文化生活,我想叫上海人说来,也约略可以说得,并不是日本独有的东西,所以此地从略。
  末了,还有日本的学校生活,医院生活,图书馆生活,以及海滨的避暑,山间的避寒,公园古迹胜地等处的闲游漫步生活,或日本阿尔泊斯与富士山的攀登,两国大力士的相扑等等,要说着实还可以说说,但天热头昏,挥汗执笔,终于不能详尽,只能等到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来写了。
  一九三六年八月,在福州
  (原载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六日《宇宙风》第二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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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诗词(1)


  乡思
  闻道江南未息兵,家山西望最关情。
  几回归梦遥难到,才渡重洋已五更。
  一九一三年秋日本
  (原载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三日上海《神州日报·神皋杂俎·文苑》)
  客感
  徼外凉秋鼓角悲,寸心牢落鬓丝知。
  满天风雨怀人泪,八月莼鲈系我思。
  客梦频年驮马背,交游几辈跃龙池。
  一帆便欲西归去,争奈青衫似旧时。
  一九一三年秋日本
  (原载一九一五年十月二日上海《神州日报·神皋杂俎·文苑》)
  寄钱潮
  ——时正新婚,赋此嘲之
  海天云树久离居,青鸟西来绝简书。
  旧雨无踪今雨杳,新人如玉故人疏。
  怀归半为西湖景,惜别非关北里闾。
  何日吴山重立马,看开并蒂玉芙蕖。
  (原载一九一五年七月二十五日上海《神州日报·神皋杂俎·文苑》)
  不忍池边晚步,
  过韵松亭小酌
  小西湖畔小徘徊,湖上丛台次第摧。
  灯火桥头成夜市,车声堤外转轻雷。
  寺楼钟鼓催寒近,废圃浮屠入望来。
  独上旗亭谋一醉,笑呼野叟共传杯。
  原注:日人呼不忍池为小西湖,袭我浙西湖名也。博览会场多半拆毁,景甚萧条。
  (原载一九一五年十月二日上海《神州日报·神皋杂俎·文苑》)
  寄浪华,以诗代简
  (四首)
  远方昨夜到双鱼,向我殷殷索著书。
  不是江郎才调尽,只因司马惯慵疏。
  一枝休叹小安栖,牢把雄心勿自迷。
  才大由来人易弃,须知尼父尚栖栖。
  正伤帝意忌雄文,客路飘蓬又遇君。
  犹喜空中楼阁在,诗乡田地得平分。
  世路难同蜀道行,望君仔细数前程。
  人情不及春冰厚,莫向狐狸揭至诚。
  原注:浪华《书怀》诗有“一生肝胆向人倾”之句,余作此戒之。
  (原载一九一六年二月十日、十一日上海《神州日报·神皋杂俎·文苑》)
  犬山堤小步,见樱花
  未开,口占两绝
  寻春我爱着先鞭,梢上红苞吐未全。
  一种销魂谁解得?云英三五破瓜前。
  归帆淼淼拥云烟,江上朝来霁色鲜。
  东望浣溪南白帝,此身疑已到西川。
  一九一六年四月日本
  (原载一九一六年五月三日日本《新爱知新闻》第八九一七号)
  自述诗十八首(并序)
  春风秋雨,感逝水于流年;檀板金尊,忆繁华于昨梦。自来海外,屡见霜飞;检点平生,不无泪落。况托生箕口,飘零有王右掾之悲;作客江亭,流落感韦中郎之遇。辽东只鹤,栖近鹪鹩;光范三书,曲终流水。嗟乎,人非木石,谁独无情?我纵猖狂,天何太忍!盖闻日斜庚子,贾生陈伤之辞;陬正摄提,屈子有怀沙之赋。题诗答问,青莲已创作新声;自述成章,小子唯追随后武已耳。
  江湖流落廿三年,红泪频揩述此篇。
  删尽定公哀艳句,侬诗粉本出青莲。
  原注:仁和龚璱人有《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予颇喜诵之。
  前身纵不是如来,谪下红尘也可哀。
  风雪四山花落夜,窦家丛桂一枝开。
  原注:予以十一月三日生。先父常曰:“予育汝辈,犹王公之植三槐也。”
  王筠昆仲皆良璞,久矣名扬浙水滨。
  生到苏家难作弟,排来行次第三人。
  原注:兄弟三人予居季。
  家在严陵滩上住,秦时风物晋山川。
  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
  原注:家住富春江上,西去桐庐则严先生垂钓处也。
  人言先父丧亡日,小子膏肓疾正深。
  犹忆青灯秋雨夜,虚堂含泪看兄吟。
  原注:三岁父殁时予正病。青灯雨夜,二兄坐灵帏前吟哦光景,犹历历在予目也。
  九岁题诗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
  谁知早慧终非福,碌碌瑚琏器不成。
  原注:九岁作韵语,阿母抚予肩曰:“此儿早慧,恐非大器。”
  十三问字子云居,初读琅嬛异域书。
  功业他年差可想,荒村终老注虫鱼。
  原注:十三岁始学西欧文字。
  左家娇女字莲仙,费我闲情赋百篇。
  三月富春城下路,杨花如雪雪如烟。
  原注:十三岁秋遇某某。有诗,不存集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昔人诗句意何深!
  广平自赋梅花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原注:罗敷陌上,相见已迟。与某某遇后,不交一言。
  二女明妆不可求,红儿体态也风流。
  杏花又逐东风嫁,添我情怀万斛愁。
  原注:是岁秋,又遇某氏姊妹及某氏,英皇嫁后,樊素亦与春归矣!
  几度沧江逐逝波,风云奇气半销磨。
  扬州梦醒无聊甚,拼向湖亭学醉歌。
  原注:是岁冬,题诗春江第一楼壁,诗不存集中,有“惜花心事终何用,一寸柔情一寸灰”句。
  吾生十五无他嗜,只爱兰台令史书。
  忽遇江南吴祭酒,梅花雪里学诗初。
  原注:十五岁冬去小学,奖得吴梅村诗集读之,是予平生专心研求韵律之始,前此唯爱读两汉书耳。
  儿时曾作杭州梦,初到杭州似梦中。
  笑把金樽邀落日,绿杨城郭正春风。
  原注:十六岁春欲入杭州中学,赴杭州。初到之日,即醉倒于江干酒肆,同人传为笑柄。
  欲把杭州作汴京,湖山清处遍题名。
  谁知西子楼台窄,三宿匆匆出凤城。
  原注:因杭州中学无宿舍,遂去之嘉兴。
  鸳湖旧忆梅村曲,莺粟人传太史歌。
  日暮落帆亭下立,吴王城郭赵家河。
  原注:落帆亭在嘉兴府治北。朱竹垞《鸳湖棹歌》有云:“怕解罗衣种莺粟,月明如水浸中庭。”艳丽极矣!
  离家少小谁曾惯,一发青山唤不应。
  昨夜梦中逢母别,可怜枕上有红冰。
  原注:初到嘉兴,思家颇苦,三月病作,六月还家。遂改入杭州府中学。
  鼙鼓荆襄动地来,横流到处劫飞灰。
  秣陵围解君臣散,予亦匆匆出马嵬。
  原注:八月武汉革命军起,杭州亦乱。学校散后,予奉祖母、母亲避难家居。
  苍茫又过七年期,客舍栖栖五处移。
  来岁桑干仍欲渡,别离应更有新诗。
  原注:十七岁春仍欲入杭州中学,赴杭州寄寓保安桥者数月。九月入之江大学预科,住江干者半载。十八岁春去之江大学,入蕙兰学校学英文,住石牌楼者三月。秋八月,家兄奉命来日本,予亦随之东来,住东京小石川者一年。十九岁夏入第一高等学校预科,二十岁夏转至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二十一岁秋由医科改入法科。二十二岁夏还乡,秋病作,入病院二月。二十三岁冬,疾始瘳。
  二十三岁夏五月初作,十二月二十五日脱稿,前后共十八首。十七岁以后诗无暇详作,当待之他日耳。文识
  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二月日本
  (据一九六九年十月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附属东洋学文献中心版《郁达夫资料》)
  盛夏闲居,读唐宋以来
  各家诗,仿渔洋例,
  成诗八首(录七)
  李义山
  义山诗句最风流,五十华年锦瑟愁。
  解识汉家天子意,六军驻马笑牵牛。
  温飞卿
  词人自古苦销沉,中晚唯君近正音。
  今日爱才非昔日,独挥清泪吊陈琳。
  杜樊川
  吊绿啼红近六朝,韩文杜句想丰标。
  销魂一卷樊川集,明月扬州廿四桥。
  陆剑南
  慷慨淋漓老学庵,请缨无路只清谈。
  石帆村里春秋祭,忍说厓山浪满潭。
  元遗山
  遗老功名剩稗官,河东史笔未摧残。
  伤心怕读中州集,野史亭西夕照寒。
  吴梅村
  斑管题诗泪带痕,阿蒙吴下数梅村。
  冬郎忍创香奁格,红粉青衫总断魂。
  钱牧斋
  虞山才力轶前贤,可惜风流品未全。
  行太卑微诗太俊,狱中清句动人怜。
  题写真答荃君(三首)
  文章如此难医国,呕尽丹心又若何?
  我意已随韩岳冷,渡江不咏六哀歌。
  原注:答问咯血者也。
  乱世何人识典谟,遗民终老作奚奴。
  荒坟不用冬青志,此是红羊劫岁图。
  原注:答问佣工者也。
  儒生无分上凌烟,出水清姿颇自怜。
  他日倘求遗逸像,江南莫忘李龟年。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日日本
  己未秋,应外交官试
  被斥,仓卒东行,
  返国不知当在何日
  江上芙蓉惨遇霜,有人兰佩祝东皇。
  狱中钝剑光千丈,垓下雄歌泣数行。
  燕雀岂知鸿鹄志,凤凰终惜羽毛伤!
  明朝挂席扶桑去,回首中原事渺茫。
  一九一九年十月九日北京
  题剑诗
  秋风一夜起榆关,寂寞江城万仞山。
  九月霜鼙摧木叶,十年书屋误刀环。
  梦从长剑驱流豹,醉向遥天食海蛮。
  襟袖几时寒露重,天涯歌哭一身闲。
  一九三二年九月上海
  赠鲁迅
  醉眼朦胧上酒楼,徬徨呐喊两悠悠。
  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九日上海
  出昱岭关,过三阳坑后,
  车道曲折,风景绝佳
  盘旋曲径几多弯,历尽千山与万山。
  外此更无三宿恋,西来又过一重关。
  地传洙泗溪争出,俗近江淮语略蛮。
  只恨征车留不得,让他桃李领春闲。
  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
  (原载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杭州《民国日报·越国春秋》第六十三期)
  读郭沫若氏谈话
  纪事后作(二首)
  募寒衣
  洞庭木落雁南飞,血战初酣马正肥。
  江上征人三百万,秋来谁与寄寒衣?
  前线不见文人
  文人几个是男儿,古训宁忘革裹尸。
  谁继南塘征战迹?二重桥上看降旗。
  (原载一九三八年十月十日浙江江山《号角》第九、十期合刊和十月十五日香港《大风》第二十三期)
  1926年于郭沫若(后中)、成仿吾(右)、王独清(左)等人创造社成员在广州毁家诗纪这些毁家诗纪包含有一定的想象成分,未可一概视为实录。陆丹林在编辑《郁达夫诗词抄》时说“这些本事注,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如把它照原稿附入,不仅对死者无益,且对生者有损”。
  (诗十九首,词一阕)
  一
  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杜鹃声里过花朝。
  原注:和映霞结褵了十余年,两人日日厮混在一道,三千六百日中,从没有两个月以上的离别。自己亦以为是可以终老的夫妇,在旁人眼里,觉得更是美满的良缘。生儿育女,除夭殇者不算外,已经有三个结晶品了,大的今年长到了十一岁。一九三六年春天,杭州的“风雨茅庐”造成之后,应福建公洽主席之招,只身南下,意欲漫游武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重做些记游述志的长文,实就是我的毁家之始。风雨南天,我一个人羁留闽地,而私心恻恻,常在想念杭州。在杭州,当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时来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厅长许绍棣君,就系平时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二
  扰攘中原苦未休,安危运系小瀛洲。
  诸娘不改唐装束,父老犹思汉冕旒。
  忽报秦关悬赤帜,独愁大劫到清流。
  景升儿子终豚犬,帝豫当年亦姓刘。
  原注: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团及学校之聘,去东京讲演。一月后,绕道至台湾,忽传西安事变起,匆匆返国,已交岁暮。到福建后,去电促映霞来闽同居。宅系光禄坊刘氏旧筑,实即黄莘田十砚斋东邻。
  映霞来闽后,亦别无异状,住至一九三七年五月,以不惯,仍返杭州。在这中间,亦时闻伊有行迹不检之谣,然我终不信。
  入秋后,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国,我去上海相见,顺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许绍棣夫人因久病难愈,许君为爱护情深,曾乞医生为之打针,使得无疾而终,早离苦海。
  郁达夫和王映霞三
  中元后夜醉江城,行过严关未解酲。
  寂寞渡头人独立,满天明月看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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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诗词(2)


  原注:“八·一三”战事,继“七·七”而起,我因阻于海道,便自陆路入闽,于中元后一夜到严州。一路晓风残月,行旅之苦,为从来所未历。到闽后,欲令映霞避居富阳,于富春江南岸亲戚家赁得一屋。然住不满两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随许君绍棣上金华、丽水去同居了;其间曲折,我实不知。只时闻自浙江来人言,谓许厅长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乐,我亦只以一笑付之。盖我亦深知许厅长为我的好友,又为浙省教育界领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决不会做。况且,日寇在各地之奸淫掳掠,日日见诸报上,断定在我们自己的抗战阵营里,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终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许君同居信后,虽屡次电促伊来闽,伊终不应。
  四
  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
  原注:这是我在福州王天君殿里求得的一张签诗。正当年终接政治部电促,将动身返浙去武汉之前夜。诗句奇突,我一路上的心境,当然可以不言而喻。一九三八年一月初,果然大雨连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龙泉、丽水。到了寓居的头一夜,映霞就拒绝我同房,因许君这几日不去办公,仍在丽水留宿的缘故。第二天,许君去金华开会,我亦去方岩,会见了许多友人。入晚回来,映霞仍拒绝和我同宿,谓月事方来,分宿为佳,我亦含糊应之。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六时去碧湖,映霞突附车同去,与许君在碧湖过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丽水。我这才想到了人言之啧啧,想到了我自己的糊涂,于是就请她自决,或随我去武汉,或跟许君永久同居下去。在这中间,映霞亦似曾与许君交涉了很久,许君似不肯正式行结婚手续,所以过了两天,映霞终于挥泪别了许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汉。
  五
  千里劳军此一行,计程戒驿慎宵征。
  春风渐绿中原土,大纛初明细柳营。
  碛里碉壕连作寨,江东子弟妙知兵。
  驱车直指彭城道,伫看雄师复两京。
  六
  水井沟头血战酣,台儿庄外夕阳昙。
  平原立马凝眸处,忽报奇师捷邳郯。
  原注:四月中,去徐州劳军,并视察河防,在山东、江苏、河南一带,冒烽火炮弹,巡视至一月之久。这中间,映霞日日有邮电去丽水,促许君来武汉,我亦不知其中经过。但后从一封许君来信中推测,则因许君又新恋一未婚之女士,与映霞似渐渐有了疏远之意。
  七
  清溪曾载紫云回,照影惊鸿水一隈。
  州似琵琶人别抱,地犹稽郡我重来。
  伤心王谢堂前燕,低首新亭泣后杯。
  省识三郎肠断意,马嵬风雨葬花魁。
  原注:六月底,又奉命去第三战区视察,曾宿金华双溪桥畔,旧地重来,大有沈园再到之感。许君称病未见,但与季宽主席等一谈浙东防务、碧湖军训等事。
  八
  凤去台空夜渐长,挑灯时展嫁衣裳。
  愁教晓日穿金缕,故绣重帏护玉堂。
  碧落有星烂昴宿,残宵无梦到横塘。
  武昌旧是伤心地,望阻侯门更断肠。
  原注:七月初,自东战场回武汉,映霞时时求去。至四日晨,竟席卷所有,匿居不见。我于登报找寻之后,始在屋角捡得遗落之情书(许君寄来的)三封,及洗染未干之纱衫一袭。长夜不眠,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
  九
  敢将眷属比神仙,大难来时倍可怜。
  楚泽尽多兰与芷,湖乡初度日如年。
  绿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匀抄烈女篇。
  亦欲赁舂资德曜,扊扅初谱上鲲弦。
  原注:映霞出走后,似欲重奔浙江,然经友人劝阻,始重归武昌寓居。而当时敌机轰炸日烈,当局下令疏散人口,我就和她及小孩、伊母等同去汉寿泽国暂避。闲居无事,做了好几首诗。因易君左兄亦返汉寿,赠我一诗,中有“富春江上神仙侣”句,所以觉得惭愧之至。
  十
  犹记当年礼聘勤,十千沽酒圣湖。
  频烧绛蜡迟宵柝,细煮龙涎涴宿熏。
  佳话颇传王逸少,豪情不减李香君。
  而今劳燕临歧路,肠断江东日暮云。
  原注:与映霞结合事,曾记在日记中。前尘如梦,回想起来,还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十一
  戎马间关为国谋,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春水方生燕子楼。
  绝少闲情怜姹女,满怀遗憾看吴钩。
  闺中日课阴符读,要使红颜识楚仇。
  原注:映霞平日不关心时事,此次日寇来侵,犹以为系一时内乱;行则须汽车,住则非洋楼不适意。伊言对我变心,实在为了我太不事生产之故。
  十二
  贫贱原知是祸胎,苏秦初不慕颜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一饭论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残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开日,愁听人歌缓缓来。
  原注: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中之一),叙述当夜事很详细。当时且有港币三十七万余元之存折一具交映霞,后因换购美金取去。
  十三
  并马氾洲看木奴,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来豪气吞云梦,惜别清啼陋鹧鸪。
  自愿驰驱随李广,何劳叮嘱戒罗敷。
  男儿只合沙场死,岂为凌烟阁上图。
  原注:九月中,公洽主席复来电促我去闽从戎,我也决定为国家牺牲一切了,就只身就道,奔赴闽中。
  十四
  汨罗东望路迢迢,郁怒熊熊火未消。
  欲驾飞涛驰白马,潇湘浙水可通潮?
  原注:风雨下沅湘,东望汨罗,颇深故国之思,真有伍子胥怒潮冲杭州的气概。
  风雨茅庐的后院十五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边生。
  歌翻桃叶临官渡,曲比红儿忆小名。
  君去我来他日讼,天荒地老此时情。
  禅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带水行。
  原注:重入浙境,心火未平。晚上在江山酒楼听江西流娼高唱京曲《乌龙院》,终于醉不成欢;又恐他年流为话柄,作离婚的讼词,所以更觉冷然。
  十六
  此身已分炎荒老,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语,为侬清白抚诸儿。
  原注:建阳道中,写此二十八字寄映霞,实亦已决心去国,上南洋去作海外宣传。若能终老炎荒,更系本愿。
  十七
  去年曾宿此江滨,旧梦依依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梦中难觅去年人。
  原注:宿延平馆舍,系去年旧曾宿处,时仅隔一年,而国事家事竟一变至此。
  十八
  千里行程暂息机,江山依旧境全非。
  身同华表归来鹤,门掩桃花谢后扉。
  老病乐天腰渐减,高秋樊素貌应肥。
  多情不解朱翁子,骄俗何劳五牡。
  原注:船到洪山桥下,系与映霞同游之地,如义心楼之贴沙,为映霞爱吃的鲜鱼,年余不到,风景依然,而身世却大变了。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她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最高教育行政长官之故。朱翁子皓首穷经,终为会稽郡守,古人量似太窄,然亦有至理。
  十九
  一纸书来感不禁,扶头长夜带愁吟。
  谁知元鸟分飞日,犹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着人原瑟瑟,侯门似海故沉沉。
  沈园旧恨从头数,泪透萧郎蜀锦衾。
  原注:到闽后即接映霞来书,谓终不能忘情独处,势将于我不在中,去浙一行。我也已经决定了只身去国之计,她的一切,只能由她自决,顾不得许多了。但在临行之前,她又从浙江赶到了福州,说将痛改前非,随我南渡,我当然是不念旧恶的人,所以也只高唱一阕《贺新郎》词,投荒到这炎海中来了。
  贺新郎
  忧患余生矣!
  纵齐倾钱塘潮水,奇羞难洗。
  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
  耻说与,衡门墙茨。
  亲见桑中遗芍药,学青盲,假作痴聋耳。
  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灭家何恃?
  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
  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
  歼小丑,自然容易。
  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
  先逐寇,再驱雉。
  原注: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寄若瓢和尚(二首)
  离愁蹙蹙走天涯,闻道南台又驻车。
  乱后倘逢应失笑,一盘清账乱如麻。
  莫忏泥涂曳尾行,万千恩怨此时情。
  念家山破从何说,地老天荒曳尾生。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二日福州
  星洲既陷,厄苏岛,困
  孤舟中,赋此见志
  伤乱倦行役,西来又一关。
  偶传如梦令,低唱念家山。
  海阔回潮缓,风微夕照殷。
  愿随南雁侣,从此赋刀环。
  一九四二年二月苏门答腊
  郁达夫及其朋友在印尼苏门答腊巴爷公务经营的酒厂遗址最后的慰安也被夺去
  她住在我间壁的那人家,
  她的名字是噢哈哪,
  花,在苍空的底下,
  通衢的上头,她老在玩耍,
  春天的时候。
  她若见了我的形容枯瘦,
  高高地立在窗口,
  她每说:看!那青脸的叔叔站在那里,
  对他的朋友。
  从四层楼,
  从我的屋顶的房间如在梦里通过了一层阳炎。
  我能看见,
  她们的小手和迷人的小脸正好像在小人国的里面。
  见她的面于我是犹如得救,
  在寂寞难堪,绝望的时候,
  想倦了我的将来,
  想倦了故国的沦亡今后。
  时节又逢了梅雨,
  我久不见她和她同游的少女,
  在我的窗下嬉游容与,
  和她们一处,我的最后的慰安也被夺去。
  这事是在昨天的晚上,
  我在近处的墓地里闲逛,
  在薄暮的光中我见一块新碑上写着:
  “噢哈哪童女,五月中死亡。”
  她的墓前有一丛可爱的花草,
  插着的瓶儿是京都的制造,
  花的名儿我不知道,
  但是我的胸中却生了烦恼。
  我伤悲,我很伤悲,因为
  第一行的诗句我不得不改,
  那样的说,是不应该,我该说:“她曾住在我的间壁,不是现在。”
  一九二一年八月五日作
  (原载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七日、二十九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署名ydf)
  郁达夫新加坡女友李小瑛《茑萝集》献纳之辞
  风雨晦明之际,
  作我的同伴,作我的牺牲,
  安慰我,仕奉我的,
  你这可怜的自由奴隶哟!
  请你受了我这卑微的献纳吧!
  在这几张纸上流动着的,
  不知是你的泪呢?还是我的血?
  总之我们是沉沦在
  悲苦的地狱之中的受难者,
  我们不得不拖了十字架,
  在共同的运命底下,
  向永远的灭亡前进!
  这几张书就算了你我在途中,
  为减轻苦闷的原因,
  偶尔发的一声叹息吧!
  ——奉献于我的女人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望仙门
  昨夜相思梦未成,过三更。
  今朝两眼不分明,漠难醒。
  莫问愁多少,量来叠叠层层。
  恨他樊素忒无情,与春行。剩我苦零丁。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三日日本
  卖花声
  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荃)
  醒来却喜夜沉沉。(郁达夫)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孙荃)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达夫)
  途中千万莫多停。
  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荃)
  一九二二年二月富阳
  蝶恋花
  赠前年冬相识之女友
  客里相思浑似水,似水相思,也带辛酸味。
  我本逢场聊作戏,可怜误了多情你。
  此去长安千万里,地北天南,后会无期矣。
  忍泪劝君君切记,等闲莫负雏年纪。
  一九二五年冬杭州
  风流子
  三十初度
  小丑又登场。
  大家起,为我举离觞。
  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他年回忆,未免神伤。
  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
  踏雪鸿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
  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
  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
  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老奴故态,不改佯狂。
  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原注:小丑登场事见旧作《十一月初三》小说中。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广州
  扬州慢
  寄映霞
  客里光阴,黄梅天气,孤灯照断深宵。
  记春游当日,尽湖上逍遥。
  自车向离亭别后,冷吟闲醉,多少无聊!
  况此际,征帆待发,大海船招。
  相思已苦,更愁予、身世萧条。
  恨司马家贫,江郎才尽,李广难朝。
  却喜君心坚洁,情深处、够我魂销。
  叫真真画里,商量供幅生绡。
  一九二七年七月四日上海
  青年时期的王映霞采桑子
  和蘅子先生
  当年同是天涯客,
  故里来逢,奇事成重,乍见真疑在梦中。
  谱翻白石清新句,
  爱说飘蓬,意淡情浓,可惜今时没小红。
  (原载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二日杭州《民国日报·越国春秋》第二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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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游记(1)


  感伤的行旅
  一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族浪漫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罢,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况且节季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
  “overthehillsandfaraway!”
  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像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溶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壮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阗,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这样地跟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车,将从勃伦纳到物洛那(vombrennerbisverona)的时候,我也就在悲凉的弦索声,杂噪的锣鼓声,和怕人的汽车声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却立在黑沉沉的天盖下俯看海水,立脚处仿佛是危岩巉屼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块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涨,只见黑黝黝的涡旋,在灰黄的海水里鼓荡,潮头渐长渐高,逼到脚下来了,我苦闷了一阵,却也终于无路可逃,带粘性的潮水,就毫无踌躇地浸上了我的两脚,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终至于将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时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变了石山的陆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却为水浸湿了。在惊怖和懊恼的中间,梦神离去了我,手支着枕头,举起上半身来看看外边的样子,似乎那些毫无目的,毫无意识,只在大街上闲逛、瞎挤、乱骂、高叫的同胞们都已归笼去了,马路上只剩了几声清淡的汽车警笛之声,前后左右的娇艳的肉声和弦索声也减少了,幽幽寂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的,只有间隔得很远的竹背牙牌互击的操塔的声音,大约夜也阑了,大家的游兴也倦了罢,这时候我的肚里却也咕噜噜感到了一点饥饿。
  披上棉袍,向里间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热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脸,再回到床前安乐椅上坐下,呆看住电灯擦起火柴来吸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斗然间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这也许是大都会中的深夜的悲哀,这也许是中年易动的人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样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来,开门出去,想去找一家长夜开炉的菜馆,去试一回小吃。
  开门出去,在静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样的长巷中走了一段,将要从右角转入另一条长廊去的时候,在角上的那间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洁白妖艳,一头黑发,松长披在肩上,全身像裸着似的只罩着一件金黄长毛丝绒negligee的妇人来。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这一个深夜的时间里忽儿和我这样的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约也使她感到了一种惊异,她起始只张大了两只黑晶晶的大眼,怀疑惊问似的对我看了一眼,继而脸上涨起了红霞。似羞缩地将头俯伏了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向我的身边走过,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了。我一个人发了一脸微笑,走转了弯,轻轻地在走向升降机去的中间,耳朵里还听见了一声她关闭房门的声音,眼睛里还保留着她那丰白的圆肩的曲线,和从宽散的她的寝衣中透露出来的胸前的那块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肤。
  司升降机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几位茶役,都也睡态朦胧了,但我从高处的六层楼下来,一到了底下出大门去的那条路上,却不料竟会遇见这许多暗夜之子在谈笑取乐的。他们的中间,有的是跟妓女来的龟头鸨母,有的是司汽车的机器工人,有的是身上还披着绒毯的住宅包车夫,有的大约是专等到了这一个时候,夹入到这些人的中间来骗取一枝两枝香烟,谈谈笑笑借此过夜的闲人罢!这一个大门道上的小社会里,这时候似乎还正在热闹的黄昏时候一样,而等我走出大门,向东边角上的一家茶馆里坐定,朝壁上的挂钟细细看了一眼时,却已经是午夜的三点钟前了。
  吃取了一点酒菜回来,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许多回。西边天上,正挂着一钩同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东北南三面,从高屋顶的电火中间窥探出去,也还见得到一颗两颗的暗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这一件事情总可以决定的了。我长啸了一声,心里却感到了一点满足,想这一次的出发也还算不坏,就再从升降机上来,回房脱去了袍袄,沉酣地睡着了四五个钟头。
  青年时代的郁达夫二
  几个钟头的酣睡,已把我长年不离身心的疲倦医好了一半了,况且赶到车站的时候,正还是上行特别快车将发未动的九点之前,买了车票,挤入了车座,浩浩荡荡,火车头在晨风朝日之中,将我的身体搬向北去的中间,老是自伤命薄,对人对世总觉得不满的我这时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乐。“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的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心里却在这样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错,以后就决定在船窗马背里过它半生生活罢!”
  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这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还是青葱红润的么?运河小港里,岂不依旧是白帆如织满载行驶的么?还有小小的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天空里吐和平之气,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在这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辚辚,马萧萧,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掳掠奸淫,从头细算起来,哪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者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你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其身,且细赏赏这车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罢!人家瓦上的浓霜去管它作甚?
  车窗外的秋色,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时候了。而将这秋色秋风的颓废末级,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要算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和沿流在摇映着的柳色的鹅黄。当然杞树、枫树、桕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可是绿叶层中的红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树林里去栽几株一丈红花,也就可以酿成此景的。至于西方莲的殷红,则不问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养得宜,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树叶的碧色去衬它的朱红,所以我说,表现这大江南岸的残秋的颜色,不是枫林的红艳和残叶的青葱,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
  秋的颜色,也管不得许多,我也不想来品评红白,裁答一重公案,总之对这些大自然的四时烟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们那火车机头,现在却早已冲过了长桥几架,抄过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苏台下去了。
  苏州本来是我侬旧游之地,“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闲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称道。不过细雨骑驴,延着了七里山塘,缓缓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种逸致,实在也尽值得我们的怀忆的。还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吴轩去泡一碗清茶,凭栏细数数城里人家的烟灶,或者在冷红阁上,开开它朝西一带的明窗,静静儿地守着夕阳的畹晚西沉,也是尘俗都消的一种游法。我的此来,本来是无遮无碍的放浪的闲行,依理是应该在吴门下榻,离沪的第一晚是应该去听听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钟的,可是重阳过后,这近边又有了几次农工暴动的风声,军警们提心吊胆,日日在搜查旅客,骚扰居民,像这样的暴风雨将到未来的恐怖期间,我也不想再去多劳一次军警先生的驾了,所以车停的片刻时候,我只在车里跑上先跑落后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这本来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没有被那些要人们刮尽。但是还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旧还在那里点缀苏州的景致。不过塔影萧条,似乎新来瘦了,它不会病酒,它不会悲秋,这影瘦的原因,大约总是因为日脚行到了天中的缘故罢。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将近中午的时刻了。
  火车离去苏州之后,路线的两边,耸出了几条绀碧的山峰来。在平淡的上海住惯的人,或者本来是从山水中间出来,但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的上海久住的人们,大约到此总不免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的罢。同车的有几位从上海来的旅客,一样的因看见了那西南一带的连山而在作点头的微笑。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大约总已经把人性灭尽了的缘故罢,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他们只知道要杀人,他们只知道如何的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他们只知道如何的来破坏农工大众的这一个自然给与我们的伊甸园。啊呀,不对,本来是在说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却又破口牵涉起大人先生们的狼心狗计来了,不说罢,还是不说罢,将近十二点了,我还是去炒盘芥莉鸡丁弄瓶“苦配”啤酒来浇浇磈磊磈磊:喻郁积在心中的气愤或愁闷。的好。
  三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时候,火车过了一个小站,听说是无锡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震泽湖边的芦花秋草,当这一个肃杀的年时,在理想上当然是可以引人入胜的,因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处处应该有低浅的水滩,三万六千顷的周匝,少算算也应该有千余顷的浅渚,以这一个统计来计算太湖湖上的芦花,那起码要比扬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芦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扬子江头看过伟大的芦花秋景的,所以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试试运气看,看我这一次的臆测究竟有没有和事实相合的地方。这样的决定在无锡下车之后,倒觉得前面相去只几里地的路程特别的长了起来,特别快车的速力也似乎特别慢起来了。
  无锡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实业中心地,火车一停,下来的人竟占了全车的十分之三四。我因为行李无多,所以一时对那些争夺人体的黄包车夫们都失了敬,一个人踏出站来,在荒地上立了一会,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戏,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黄包车直上太湖边去。这一个战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时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为车刚到站,黄包车价总要比平时贵涨几倍,等大家散尽,车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车了,那他的价钱就会低让一点,可以让到比平时只贵两成三成的地步。况且从车站到湖滨,随便走那一条路,总要走半个钟头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车,那客气一点的车夫,会索价一块大洋,不客气的或者竟会说两块三块都不定的。所以夹在无锡的市民中间,上车站前头的那块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两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戏,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在看把戏的中间就在摆布对车夫的战略了。殊不知这一次的作战,我却大大的失败了。
  原来上行特别快车到站是正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班车过后,则下行特快的到来要在下午的一点半过,车夫若送我到湖边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买卖就没有了,要不是有特别的好处,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况且时刻又来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饭缴车的时候,所以等我从人丛中挤攒出来,想再回到车站前头去叫车的当儿,空洞的卵石马路上,只剩下些太阳的影子,黄包车夫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没有方法,只好唱着“背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过桥去,在无锡饭店的门口,反出了一个更贵的价目,才叫着了一乘黄包车拖我到了迎龙桥下。从迎龙桥起,前面是宽广的汽车道了,两公司的驶往梅园的公共汽车,隔十分就有一乘开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车,从迎龙桥起再坐小照会的黄包车去,也是十分舒适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实际上从此地起,不但有各种便利的车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它直摇出去,到太湖边上去摇它一晚,也是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车行的候车的长凳上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是已经到了太湖边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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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游记(2)


  开原乡一带,实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龙山脉,横亘在北边,锡山一塔,障得往东来的烟灰煤气,西南望去,不是龙山山脉的蜿蜒的余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镜光的返照。到处有桑麻的肥地,到处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齐,道路的修广,和一种和平气象的横溢,是在江浙各农区中所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好地。可惜我没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积下些钱来,否则我将不买阳羡之田,而来这开原乡里置它的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这一点卑卑的愿望,啊啊,这一点在大人先生的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等于矮子的一个小脚指头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罢罢,这样的在公共汽车里坐着,这样的看看两岸的疾驰过去的桑田,这样的注视注视龙山的秋景,这样的吸收吸收不用钱买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还是不要作那样的妄想,且念首清诗,聊作个过屠门的大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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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在车窗口同诗里的蜜蜂似的哼着念着,我们的那乘公共汽车,已经驶过了张巷荣巷,驶过了一支小山的腰岭,到了梅园的门口了。
  四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支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要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约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下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在太湖饭店的二楼上把房间开好,喝了几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后,太阳已有点打斜了,但拿出表来一看,时间还只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若现在就赶往湖滨,那未免去得太早,后来怕要生出久候无聊的感想来。所以走出梅园,我就先叫了一乘车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从那里再由别道绕至湖滨,好去赶上看湖边的落日。但是锡山一停,惠山一转,遇见了些无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许多武装同志们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里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强人按住在脚下,被他强塞了些灰土尘污到肚里边去的样子,我的脾气又发起来了,我只想登到无人来得的高山之上去尽情吐泻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郁灰尘都吐吐干净。穿过了惠山的后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不晓走了多少时候,我竟走到了龙山第一峰的头茅篷外了。
  目的总算达到了,惠山锡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脚下。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地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里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哪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来浇上他的身头。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复了一点之后,在那块头茅篷前的山峰头上竟一个人演了半日的狂态,直到喉咙干哑,汗水横流,太阳也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时候为止。
  气竭声嘶,狂歌高叫的声音停后,我的两只本来是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钻入了一层寂静,风也无声,日也无声,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击之下变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处都只是沉默。我被这一种深山里的静寂压得怕起来了,头脑里却起了一种很可笑的后悔。“不要这世界完全被我骂得陆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类听了我的啸声来将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们的死灭的国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这里踏着的不要不是龙山山头,不要是阴间的滑油山之类哩?”我在想。于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边的景物,想证一证实我这身体究竟还是仍旧活在这卑污满地的阳世呢,还是已经闯入了那个鬼也在想革命而谋做阎王的阴间。
  朝东望去,远散在锡山塔后的,依旧是千万的无锡城内的民家和几个工厂的高高的烟突,不过太阳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来,似乎加添了一点倦意。俯视下去,在东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还是很浓很密的,并且在那条白线似的大道上,还有行动的车类的影子在那里前进呢,那么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灭的这一个观念总可以打破了。我宽了一宽心,更掉头朝向了西南,太阳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远处银蓝蒙淟,当是湖中间的峰面的暮霭,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变成了紫色了。因为看见了斜阳,看见了斜阳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经闯入了死界的念头虽则立时打消,但是日暮途穷,只一个人远处在荒山顶上的一种实感,却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长了脖子拼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来,这时候我实在只想找出一条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赶回家去。因为现在我所立着的,是龙山北脉在头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条支岭的高头,东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没有一条走路的。若再回至头茅篷前,重沿了来时的那条石级,再下至惠山,则无缘无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许多的回头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头路的,我一边心里虽在这样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实在我的脚力也有点虚竭了。“啊啊,要是这儿有一所庵庙的话,那我就可以不必这样的着急了。”我一边尽在看四面的地势,一边心里还在作这样的打算:“这地点多么好啊,东面可以看无锡全市,西面可以见太湖的夕阳,后面是头茅篷的高顶,前面是朝正南的开原乡一带的村落,这里比起那头茅篷来,形势不晓要好几十倍。无锡人真没有眼睛,怎么会将这一块龙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岭这样的弃置着,而不来造一所庵庙的呢?唉唉,或者他们是将这一个好地方留着,留待我来筑室幽居的罢?或者几十年后将有人来,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为我起一个痛哭之台,而与我那故乡的谢氏西台来对立的罢?哈哈,哈哈。不错,很不错。”末后想到了这一个夸大妄想狂者的想头之后,我的精神也抖擞起来了,于是拔起脚跟,不管它有路没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条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乱走。结果在乱石上滑坐了几次,被荆棘钩破了一块小襟和一双线袜,跳过了几块岩石,不到三十分钟,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脚下的坟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坟树林里来一看,西天低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走到了离坟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家,也已经在预备晚餐,门前晒在那里的干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农老妇,都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们的孙儿孙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们很恭敬的问了问到梅园的路径,难得他们竟有这样的热心,居然把我领到了通汽车的那条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黄包车坐上,回头来向他们道谢的时候,我的眼角上却又扑簌簌地滚下了两粒感激的大泪来。
  五
  山居清寂,梅园的晚上,实在是太冷静不过。吃过了晚饭,向庭前去一走,只觉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雾和亩亩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来,更何况乎灯烛辉煌的夜市。绕出园门,正想拖了两只倦脚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时候,在黄昏的灰暗里我却在门边看见了一张有几个大字写在那里的白纸。摸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中华艺大的旅行写生团的通告。在这中华艺大里,我本有一位认识的画家c君在那里当主任的,急忙走回饭店,教茶房去一请,c君果然来了。我们在灯下谈了一会,又出去在园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许多时候,这一位不趋时尚,只在自己精进自己的技艺的画家,平时总老是讷讷不愿多说话的,然而今天和我的这他乡的一遇,仿佛把他的习惯改过来了,我们谈了些以艺术作了招牌,拼命的在运动做官做委员的艺术家的行为。我们又谈到了些设了很好听的名目,而实际上只在骗取青年学子的学费的艺术教育家的心迹。我们谈到了艺术的真髓,谈到了中国的艺术的将来,谈到了革命的意义,谈到了社会上的险恶的人心,到了叹声连发,不忍再谈下去的时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两人伸头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几颗早见的明星。我们约定了下次到上海时,再去江湾访他的画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里分手走了。
  大约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缘故罢,回旅馆来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个,好好儿的睡着了。约莫到了残宵二三点钟的光景,槛外的不知哪一个庙里来的钟声,尽是当当当当的在那里慢击。我起初梦醒,以为附近报火的钟声,但披衣起来,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来,就是火烧场中老有的那一种叫噪的人号狗吠之声也一些儿听它不出。庭外如云如雾,静浸着一庭残月的清光。满屋沉沉,只充满着一种遥夜酣眠的呼吸。我为这钟声所诱,不知不觉,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将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来的月光海里。夜雾从太湖里蒸发起来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桠的梅树林中,望过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我又慢慢的从饭店的后门,步上了那个梅园最高处的招鹤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么形状来,不过只觉得那面的一块空阔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辉,有湖波返射的银箭,还有如无却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这一层透明的白网,必能悠扬地牵举你起来,把你举送到王母娘娘的后宫深处去似的。这是我当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时候的感想,但当万簌无声的这一个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远寺的钟声,当嗡,当嗡的接连着几回有韵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觉幻想,竟觉得渐渐地渐渐地麻木下去了,终至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两只脚柔软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盯视住了那悲哀的残月不能动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约是指这样的时候的这一种心理状态而说的罢,我像这样的和耶稣教会的以马内利的圣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钟声,不知魔伏了许多时,直到钟声停住,木鱼声发,和尚——也许是尼姑——的念经念咒的声音幽幽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馆的居室里来,这时候大约去天明总也已经不远了罢?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几个钟头,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前窗的帷幕缝中却漏入了几行太阳的光线来。大约时候总也已不早了,急忙起来预备了一下,吃了一点点心,我就出发到太湖湖上去。天上虽各处飞散着云层,但晴空的缺处,看起来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气总还有几日好晴。不过太阳光太猛了一点,空气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气含着,若要登高处去望远景,那像这一种天气是不行的,因为晴而不爽,你不能从厚层的空气里辨出远处的寒鸦林树来,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风光,那像这样的晴天,也已经是尽够的了。并且昨晚上的落日没有看成,我今天却打算牺牲它一天的时日,来试试太湖里的远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见的岛中僻景来,这是当走出园门,打杨庄的后门经过,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边上去的时候的决意。
  太阳升高了,整洁的野田里已有早起的农夫在辟土了。行经过一块桑园地的时候,我且看见了两位很修媚的姑娘,头上罩着了一块白布,在用了一根竹竿,打下树上的已经黄枯了的桑叶来。听她们说这也是蚕妇的每年秋季的一种工作,因为枯叶在树上悬久了,那老树的养分不免要为枯叶吸几分去,所以打它们下来是很要紧的,并且黄叶干了,还可以拿去生火当柴烧,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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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游记(3)


  在野田里的那条通至湖滨的泥路,上面铺着的尽是些细碎的介虫壳儿,所以阳光照射下来,有几处虽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几处简直是在发虹霓似的彩色。
  像这样的有朝阳晒着的野道,像这样的有林树小山围绕着的空间,况且头上又是青色的天,脚底下并且是五彩的地,饱吸着健康的空气,摆行着不急的脚步,朝南的走向太湖边去,真是多么美满的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但是风云莫测,急变就起来了,因为我走到了管社山脚,正要沿了那条山脚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湾,俗名五里湖滨的时候,在山道上朝着东西的五里湖心却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同志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先生立在那里看湖面的扁舟。太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身上,皮带上的镀镍的金属,在放异样的闪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听了我的脚步声将头掉转来的他们中间的武装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声,吃了一惊,我张开了大眼向他一看,原来是一位当我在某地教书的时候的从前的学生。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本来就是很会出风头的,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报上看见过几多次的,现在突然的在这一个地方被他那么的一叫,我真骇得颜面都变成了土色了。因为两三年来,流落江湖,不敢出头露面的结果,我每遇见一个熟人的时候,心里总要怦怦的惊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几位满含恶意的新闻记者大书了一阵我的叛党叛国的记载以后,我更是不敢向朋友亲戚那里去走动了。而今天的这一位同志,却是党国的要人,现任的中央机关里的党务委员,若论起罪来,是要从他的手中发落的,冤家路窄,这一关叫我如何的偷逃过去呢?我先发了一阵抖,立住了脚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横竖逃也逃不脱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罢,于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前进了几步,和他握了握手。
  “呵!怎么你也会在这里!”我很惊喜似的装着笑脸问他。
  “真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先生的,近来身体怎么样?脸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欢喜地问我。看了他这样态度,我的胆子放大了,于是就造了一篇很圆满的历史出来报告给他听。
  我说因为身体不好,到太湖边上来养病已经有二年多了,自从去年夏天起,并且因为闲空不过,就在这里聚拢了几个小学生来在教他们的书,今天是礼拜,所以才出来走走,但吃中饭的时候却非要回去不可的,书房是在城外××桥××巷的第××号,我并且要请他上书房去坐坐,好细谈谈别后的闲天。我这大胆的谎语原也已经听见了他这一番来锡的任务之后才敢说的,因为他说他是来查勘一件重大党务的,在这太湖边上一转,午后还要上苏州去,等下次再有来无锡的机会的时候再来拜访,这是他的遁辞。
  他为我介绍了那另外的两位同志,我们就一同的上了万顷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时候,就设辞和他们告别了。这样的我在惊恐和疑惧里,总算访过了太湖,游尽了无锡,因为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已同逃狱囚似的伏在上行车的一角里在喝压惊的“苦配”啤酒了。这一次游无锡的回味,实在也同这啤酒的味儿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记
  (原载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北新》第三卷第一号,选自《达夫全集·薇蕨集》)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严子陵:名严光,字子陵,生卒年不详,东汉著名隐士。严少年时就很有才气,与刘秀(后来的汉光武帝)是同学好友。刘秀后来登基做了皇帝,多次征召严子陵为谏议大臣,但严子陵婉拒之并隐居富春江一带,终老于林泉间;因此被时人及后世传颂为不慕权贵追求自适的榜样。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嗯嗯呜呜,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伐,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褥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阴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柝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的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纵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莱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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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游记(4)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祟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内容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的一晌,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原载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六日《论语》半月刊第一期,选自《达夫游记》)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现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像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旧,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现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像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遇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像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怕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原载一九三三年六月《良友图画杂志》第七十七期,选自《达夫游记》)
  方岩纪静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
  “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头,像旅店而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市盛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且峻,盘旋环绕,要走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峰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杨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乡民,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属捉盗神像头者,盗尽就逮。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绝,而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公,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话;至于我们的不远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积周围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顶与峰脚,面积无大差异,形状或方或圆,绝似硕大的撑天圆柱。峰岩顶上,又都是平地,林木丛丛,簇生如发。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间有瀑布奔流,奇树突现,自朝至暮,因日光风雨之移易,形状景象,也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山之伟观到此大约是可以说得已臻极顶了罢?
  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皴法皱叠,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之处。在学校里初学英文的时候,读到那一位美国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颇生异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时的少见多怪,像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大石面,在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过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英语,狮身人面像。比起这些岩面来,又该是谁兄谁弟。尤其是天造地设,清幽岑寂到令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约二三里地的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数峰,远近环拱,至西面而南偏,绝壁千丈,成了一条上突下缩的倒覆危墙。危墙腰下,离地约二三丈的地方,墙脚忽而不见,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张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书院,丽泽祠,学易斋,就建筑在这巨口的上下腭之间,不施椽瓦,而风雨莫及,冬暖夏凉,而红尘不到。更奇峭者,就是这绝壁的忽而向东南的一折,递进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的五个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书院的楼上,只听得见四围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一种幽静、清新、伟大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袭向人来;朱晦翁、吕东莱、陈龙川诸道学先生的必择此地来讲学,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尽了这五峰书院的周围,与胡公庙的全部。庙在岩顶,规模颇大,前前后后,也有两条街,许多房头,在蒙胡公的福荫;一人成佛,鸡犬都仙,原是中国的旧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长须的柔和长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装饰,两都一样,大约一尊是预备着于出会时用的。我们去的那日,大约刚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初一,庙中前殿戏台上在演社戏敬神。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之泪,而戏中的情节说辞,我们竟一点儿也不懂;问问立在我们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说普通话的中老绅士,方知戏班是本地班,所演的为《杀狗劝妻》一类的孝义杂剧。
  从胡公庙下山,回到了宿处的程××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枝大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菜蔬丰盛到了极点,但无鱼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适口。
  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清异。
  第一,灵岩也系同方岩一样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长约二三十丈,广可五六丈左右,所谓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这大山洞里的。我们由东首上山进洞的后面,通过一条从洞里隔出来的长弄,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内,居然也有天王殿、韦驮殿、观音堂等设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见了。南面四山环抱,红叶青枝,照耀得可爱之至;因为天晴了,所以空气澄鲜,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级,自上面了望下去,更觉得幽深到不能见底。
  下灵岩后,向西北的绕道回去,一路上尽是些低昂的山岭与旋绕的清溪。经过园内有两株数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庙,将至俗名耳朵岭的五木岭口的中间,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画里;西南处州各地的远山,呼之欲来,回头四望,清入肺腑。
  过五木岭,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隐隐,已经看得见横空的一线,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车回金华,还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
  (原载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四日至五日《申报·自由谈》)
  仙霞纪险
  从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着的有不断的青山,更超过几条水色蓝碧的江身,经一大平原,过双塔地,到一区四山围抱的江城,就是江山县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关,直通闽粤,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谓七省通衢,江山实在是第一个紧要的边境。世乱年荒,这江山县人民的提心吊胆,打草惊蛇的状况,也可以想见的了;我们南来,也不过想见识见识仙霞关的险峻,至于采风访俗,玩水游山,在这一个年头,却是不许轻易去尝试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急急地雇了一辆汽车,驰往仙霞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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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游记(5)


  在南门外的汽车站上车,三里就到俗名东岳山,有一块老虎岩,并一座明嘉靖年间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远远望得见冲天的三块巨岩江郎山,或合或离,在东面的群山中跳跃;再去是淤头,是峡口,是仙霞岭的区域了,去江山虽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车走走,也只走了两三个钟头的样子。
  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天日了。东西南的三面,弯里有弯,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而最曲折不尽,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来的,是新从关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龙溪、化龙溪两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条通江山的汽车公路。
  仙霞岭五步一转弯,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条岭,辟一个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们在仙霞山中,龙溪岸上,自北去南,因为要绕过仙霞关去,汽车足足走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与夫弯的多,路的险,不折不扣的说将出来,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涧,起码总要超过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运命去拼拼,想尝一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尤其是从仙霞关北麓绕路出关,上关南二十八都去的这一条新辟的汽车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车到关南,行经小竿岭的那个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远望浦城枫岭诸峰的青影的时候,我真感到了一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说不出的心理;喜的是关后许多险隘,已经被我走过了,惧的是直望山脚的目的地二十八都,虽然是只离开了一程抛石的空间,但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总也还有二三千尺的高度。这时候回头来看看仙霞关,一条石级铺得像蛇腹似的曩时的鸟道,却早已高高隐没在云雾与树木的中间了。
  从小竿岭的隘口下来,盘旋回绕,再走了三四十分钟头,到仙霞关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间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的细粒。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的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的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竟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口嘴似的张开在那里。踏进去一看,地下只散乱铺着有许多稻草。脚步声在空屋里反射出来的那一种响声,自己听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处稻草一动,偶尔也会立起一个人来,但只光着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开了。你若追上去问他一句话呢,他只很勉强地站立下来,对你又是光着眼睛的一番打量,摇摇头,露一脸阴风惨惨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我们照这样的搜寻空屋,搜寻了好几处,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队驻扎在那里的处所。守卫的兵士,对我们起初当然也是很含有疑惧的一番打量,听了我们的许多说明之后,他才开口说:“昨晚上又有谣言。居民是自从去年九月以来,早就搬走了。在这里要吃一顿饭,是很不容易,因为豆腐青菜都没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队长是已经接到了江山胡站长的信,饭大约总在预备了罢?”说了,就请我们上大厅去歇息。我们看到了这一种情形,听到了那一番话,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声队长万福,跳上车子,转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岭的那个隘口的时候,几刻钟前曾经盘问我们过,幸亏有了陈万里先生的那个徽章证明,才安然放我们过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卫兵,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就回去了么?”回来一过此口,已经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在龙溪边上,一处叫作大坞的溪桥旁边下了车,打算爬上山去,亲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史浩方把石路铺起来的仙霞关口。一面,叫空车子仍遵原路,绕到仙霞关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们,好让我们由关南上岭,关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风景。
  据书上的记载,则仙霞岭高三百六十级,凡二十四曲,有五关,十峰等等,我们因为是从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关门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关,前前后后,有四个关门。第二关的边上,将近顶边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楼在那里,据陪我们去游的胡站长说,江山近旁,共有碉楼四十余处,是新近才筑起来的,但汽车路一开,这些碉楼,这座雄关,将来怕都要变成些虚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关内岭顶,有一座霞岭亭,亭旁住着一家人家,从前大约是守关官吏的住所,现在却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卖茶给过路的行人。
  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庙。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洗霞池亭等建筑,大约从前的闽浙官吏来往,总是在这庙内寄宿的无疑。现在东面洗霞池的亭上,还有许多周亮工的过关诗,以及清初诸名宦的唱和诗碣,嵌在石壁的中间。
  在关帝庙里喝了一碗茶,买了些有名的仙霞关的绿茶茶叶,晚霞已经围住了山腰,我们的手上脸上都感觉得有点潮润起来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说:
  “啊!原来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晓得这关名之妙喂!”
  下岭过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车子,再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曾经我们走过的山岭,这座东南的雄镇,却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怀里去了。
  (原载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三日至十四日《申报·自由谈》,后一九三四年五月收人《展痕处处》时,把《方岩纪静》《烂柯纪梦》《仙霞记险》和《冰川纪秀》四篇合在一起,总题为《浙东景物纪略》。)
  杭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设,都会的形成,初则是由于唐末五代,武肃王钱镠(西历十世纪初期)的割据东南,——“隋朝特创立此郡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吴自牧《梦粱录》卷七)——再则是由于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年),高宗的临安驻跸,奠定国都。至若唐白乐天与宋苏东坡的筑堤导水,原也有功于杭郡人民,可是仅仅一位醉酒吟诗携妓的郡守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敌的。
  据说,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会稽至此,舍航登陆,乃名杭,始见于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们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总还是一个泽国。而这一个四千余年前的泽国,后来为越为吴,也为吴越的战场,为东汉的浙江,为三国吴的富春,为晋的吴郡,为隋唐的杭州,两为偏安国都,迭为省治,现在并且成了东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别庄满地,简直又要恢复南宋当时的首都旧观了。
  我的来往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来寻梦,更不是想弯强弩来射潮;不过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产也,歌哭于斯,叶落归根,人穷返里,故乡鱼米较廉,借债亦易,——今年可不敢说,——屋租尤其便宜,铩羽归来,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来住后,岁月匆匆,一眨眼间,也已经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间晓得我的杭州住址者,于春秋佳日,旅游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轩来枉顾。我也因独处穷乡,孤寂得可怜,我朋自远方来,自然喜欢和他们谈谈旧事,说说杭州。这么一来,不几何时,大家似乎已经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钥,山水的东家;《中学生》杂志编者的特地写信来要我写点关于杭州的文章,大约原因总也在于此。
  关于杭州一般的兴废沿革,有《浙江通志》《杭州府志》《仁钱县志》诸大部的书在;关于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迹等等,也早有了光绪年间钱塘丁申、丁丙两氏编刻的《武林掌故丛编》《西湖集览》,与新旧《西湖志》《湖山便览》以及诸大书局大文豪的西湖游记或西湖游览指南诸书,可作参考;所以在这里,对这些,我不想再来饶舌,以虚费纸面和读者的光阴。第一,我觉得还值得一写,而对于读者,或者也不至于全然没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从“杭州人”讲起。
  第一个杭州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杭州人种的起源问题,怕同先有鸡蛋呢还是先有鸡一样,就是叫达尔文从阴司里复活转来,也很不容易解决。好在这些并非是我们的主题,故而假定当杭州这一块陆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蛮的,好渔猎的人来住了,这些蛮人,我们就姑且当他们是杭州人的祖宗。吴越国人,一向是好战、坚忍、刻苦、猜忌,而富于巧智的。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了姑苏以来,兵事上虽则占了胜利,但民俗上却吃了大亏;喜斗、坚忍、刻苦之风,渐渐地消灭了。倒是猜忌,使计诸官能,逐步发达了起来。其后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帝等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纷,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里,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是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所以由外乡人说来,每以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滩上的滑头还要厉害。但其实呢,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亏,可是不顾到的。等到大亏吃了,杭州人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为直,无以名之,名之曰“杭铁头”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俭的杭州人,反以为勤俭是倒霉的事情,是贫困的暴露,是与面子有关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教他们游惰过日,摆大少爷的架子。等空壳大少爷的架子学成,父母年老,财产荡尽的时候,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长衫来穿穿,饿着肚皮而高使着牙签;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着讨饭,或者扒点东西,倒满不在乎,因为在黑暗里人家看不见,与面子还是无关,而大少爷的架子却不可不摆。至于做匪做强盗呢,却不会,决不会,杭州人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杀头的时候要反绑着手去游街示众,与面子有关;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过做做小窃而已。
  惟其是如此,所以现在的杭州人,就永远是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的人;风雅倒很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始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外来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后,过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于是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几十年后,仍复要被新的征服者来征服。照例类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现在残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计算起来,怕已经不上十个指头了。
  人家说这是因为杭州的山水太秀丽了的缘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决出不出好子弟来。这话哩,当然也含有着几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丽处远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晓得,意大利的风景画片我们总也时常看见的罢,何以外国人都可以不受着地理的限制,独有杭州人会陷入这一个绝境去的呢?想来想去,我想总还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总非要彻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该讲杭州的风俗了。岁时习俗,显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与江南各省相通的;不过在杭州像婚丧喜庆等事,更加要铺张一点而已。关于这一方面,同治年间有一位钱塘的范月桥氏,曾作过一册《杭俗遗风》,写得比较详细,不过现在的杭州风俗,细看起来,还是同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说的差仿不多,因为杭州人根本还是由那个时候传下来,在那个时候改组过的人。都会文化的影响,实在真大不过。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两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就是婚丧生死,一大半也重在仪式。丧事人家可以出钱去雇人来哭。喜事人家也有专门说好话的人雇在那里借讨彩头。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无非是为了一个架子;甚至于四时的游逛,都列在仪式之内,到了时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作了一部《四时幽赏录》,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应做的闲事,详细列叙了出来。现在我只教把这四时幽赏的简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晓得吴自牧所说的“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观殆无虚日”的话的不错了。
  一、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俶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等等。
  三、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等等。
  四、冬时幽赏: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看松盆,等等。
  将杭州人的坏处,约略在上面说了之后,我却终觉不得不对杭州的山水,再来一两句简单的批评。西湖的山水,若当盆景来看,好处也未始没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点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处看山的话,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里路不行。从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顶,你向四面一看,就有点可以看出浙西山脉的大势来了。天晴的时候,西北你能够看得见天日。南面脚下的横流一线,东下海门,就是钱塘江的出口,龛赭二山,小得来像天文镜里的游星。若嫌时间太费,脚力不继的话,那至少你也该坐车下江干,过范村,上五云山头去看看隔岸的越山,与钱塘江上游的不断的峰峦。况且五云山足,西下是云栖,竹木清幽,地方实在还可以。从五云山向北若沿郎当岭而下天竺,在岭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岭下梅家坞的别有天地,与东岭下西湖全面的镜样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点,来玩西湖,我觉得南山终胜于北山,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比起灵隐、葛岭来,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
  还有北面秦亭山法华山下的西溪一带呢,如花坞秋雪庵、茭芦庵等处,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画,不懂得王维、韦应物的诗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无所得的。
  离西湖十余里,在拱宸桥的东首,地当杭州的东北,也有一簇山脉汇聚在那里。俗称“半山”的皋亭山,不过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讲到景致,则断不及稍东的黄鹤峰,与偏北的超山。况且超山下的居民,以植果木为业,旧历二月初,正月底边的大明堂外(吴昌硕的坟旁)的梅花,真是一个奇观,俗称“香雪海”的这个名字,觉得一点儿也不错。
  此外还有关于杭州的饮食起居的话,我不是作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只好不说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一日《中学生》月刊第四十九号,选自《达夫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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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游记(6)


  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
  带青带绿的颜色,对于视觉,大约是特别的健全;尤其是深蓝,海天的深蓝,看了使人会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种愉快。可是单调的色彩,只是一色的色彩,广大无边地包在你的左右四周,若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成日成夜地与你相对,日久了当然是也要生厌的;青岛的好处就在这里,第一,就在她的可以使你换一换口味,第二,到了她的怀里,去摸索起来,却也并不单调,所以在暑热的时候,去住一两个月,恰正合适。
  无论你南边从上海去,或北边从天津去,若由海道而去青岛,总不过二三十个钟头,可以到了。你在船舱里,只和海和天相对,先当然是觉得愉快,觉得伟大,觉得是飘然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样子;但一昼夜过后,未免要感到落寞,感到厌倦;正当你内心在感到这些,而嘴里还没有叫出来的时候,而白的灯台,红的屋瓦,弯曲的海岸,点点的近岛遥山,就净现上你的视界里来了,这就是青岛。所以从海道去青岛的人对她所得的最初印象,比无论哪一个港市,都要清新些,美丽些。香港没有她的复杂,广州不及她的洁净,上海比她欠清静,烟台比她更渺小,刘公岛我虽则还没有到过,但推想起来,总也不能够和青岛的整齐华美相比并的。以女人来比青岛,她像是一个大家的闺秀;以人种来说青岛,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分的南欧美妇人。
  青岛的特色之一,是在她的市区的高低不平,与夫树木的青葱。都市的美观,若一味平直,只以颜色与摩天的高阁来调和,是不能够引人入胜的;而青岛的地面,却尽是一枝枝的小山,到处可以看得见海,到处都是很适宜的住宅区。就是那一条从前叫弗利特利希大街,现在叫中山路的商业通衢,两端走走,也不过两三里路,就到海边了;街的两面,一走上去,就是小山,就是眺望很好的高地。
  从前路过青岛,只在船楼上看看她的绿树与红楼,虽觉她很美,但还没有和她亲过吻,抱过腰;今年带了儿女,去住一个夏天,方才觉“东方第一良港”“东方第一避暑区”的封号,果然不是徒有其表的虚称。
  海水浴场的设备如何,暂且不去管它,第一是四周的那么些个浅滩,恐怕是在东亚,没有一处避暑区赶得上青岛。日本的海岛,当然也有好的,像明石须磨的一带,都是风光明媚的地方,可是小湾没有青岛的多,而岸线又不及青岛的曲。至于日本的北面临日本海的海岸呢,气候虽则凉冷,但风浪太大,避暑洗海水澡总有点不大适宜。
  青岛,缺点当然也是有的;第一,夏天的空气太潮湿,雾露太多,就有点儿使人不舒服。其次则外国的东方舰队,来青岛避暑停泊的数目实在多不过,因而白俄的娼妇,中国盐水妹的来赶夏场买卖的,也混杂热闹到了使人分不出谁是良家的女子。喜欢异国颓废的情调的人,或者反而对此会感兴趣,但想去看一点书,做一点事情的人,被这些酒肉气醉人的淫暖之风一吹,总不免要感到头昏脑涨,想呕吐出来。我今年的一个夏天就整整的被这些活春宫冲坏了的;日里上海滨去看看裸体,晚上在露台听听淫辞,结果我就一个字也没有写,一册书也没有读,到了新秋微冷的时候,就匆匆坐了胶济车上北平去了。明年我就打算不再去青岛,而上一个更清静一点的海岸或山上去过夏天。
  劳山的风景,原也不错;可是一般人所颂赞的大劳观靛缸湾一带的清溪石壁,也只平平,看过江南的清景的人,对此是不会感到特异的美感的;要讲伟大,要耐人寻味,自然是外劳沿海一带,从白云洞、华岩寺到太清宫的一路。我在青岛的时候,曾有一位小姐,向我说过石老人附近,景色的清幽,浮山午山庙周围,梨花的艳异;但因为去的时候不巧,对于这些绝景,都不曾领略,此生不知有没有再去的机会了,我到现在,还在怅念。
  由青岛去济南的道上,最使我感到兴奋的,是过潍县之后,到青州之先,在朱刘店驿,从车窗里遥望首阳山的十几分钟。伯夷叔齐的古迹,在中国原有好几处,但山东的一角孤山,似乎比较有趣一点,因为地近田横岛,联想起来,也着实富于诗意。洁身自好之士,处到了这一种乱世,谁能保得住不至饿死?我虽不敢仰慕夷齐之清高,也决没有他们的节操与大志,但是饿死的一点,却是日像一日,尽可以与这两位孤竹国的王子比比了。所以车过首阳之后,走得老远老远,我还探头窗外,在对荒山的一个野庙默表敬意。至于青州的云门山,于陵的长白山、白云山等,只稍稍掉头望了一望,明知道不能去登,也就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山胜地了;可是云门的六朝石刻,听说确是货真价实的历史上的宝物。
  到济南城后,找着了李守章氏,第二日照例的去游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自然是以家家流水、户户垂杨的黑虎泉(现在新设了游泳池了)一带,风景最为潇洒。大明湖的倒影千佛山,我倒也看见,只教在历下亭的后面东北堤旁临水之处,向南一望,千佛山的影子便了了可见,可是湖景并不觉得什么美丽。只有蒲菜、莲蓬的味道,的确还鲜,也无怪乎居民的竞相侵占,要把大明湖改变作大明村了。就在这一天的晚上,我们离开了李清照、辛弃疾的生地而赶上了平浦的通车,原因是为了映霞还没有到过北平,想在没有被人侵夺去之前,去瞻仰瞻仰这有名的旧日的皇都。
  北平的内容,虽则空虚,但外观总还是那么的一个样子。人口增加,新居添筑,东安、西单两市场,人海人山;汽车电车的声音,也日夜的不断。可是,戏院的买卖减了,八大胡同里的房子大半空了,大店家的好货也不大备了,小馆子的顾客大增,而大饭庄的灯火却萧条起来了;到平之后,并且还听见西山都出了劫案,杀死了人。在故宫里看了几日假古董,北海、中央公园内喝了几次茶,上三贝子花园、颐和园去跑了一跑之后,应水淇之招,我们就一直的到了山海关内的北戴河边。刚在青岛看海看厌了的我们,这一回对北戴河自然不能像从前似的有上级形容词来赞美了。不过有两件事情,我总觉得北戴河要比青岛好些。第一,是汽车声音的绝无,第二,是避暑客人的高尚。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在鹿囿上面的那一家菜馆里吃饭的时候,白俄女人的做买卖的也未始不曾看见,但数目少了,反而以为万绿丛中一点红,这一块肉,倒是少她不得的。
  北戴河的骡子,实在是一种比黄包车汽车轿子更有诗意的乘物。我们到了车站,故意想难难没有骑过骡儿的映霞,大家就不坐车而骑骡;但等到了张家大楼,她的骑骡术已经谙熟了,以后直到离开北戴河为止,她就老爱在骡背上跨着,不肯下来。
  北戴河的气候,当然要比青岛的好;但人工的设备,地面的狭小,却比青岛差得很远。东山区域,住宅太多,卫生状况也因而不好。我以为西面联峰山下,一直到海滨的一段,将来必定要兴盛起来。但自第五桥,沿海上南天门去的一路,风景也真好不过。
  尤其是南天门金山嘴的一角,东望秦皇岛山海关,南临渤海,北去鸽子窝也不过两三里地的路程;北戴河的海山景色,当以此地为中心,而别庄不多,那娘娘庙的建筑,也坍败得不堪,我真觉得奇怪。还有那个三皇殿哩,再过两年,怕庙址都要没处去寻了,我不懂北戴河的公益所,何以不去修理修理,使成一避暑的游息之所。
  这一次在北戴河住得不久,所以像汤泉山、背牛顶的胜水岩等处,都没有去成。但在回来的路上,到了滦口,看看阳山碣石山等不断的青峰,与夫滦河蜿蜒的姿势,就觉得山水的秀丽,不仅是江南的特产了,在关以内和关以外,何尝没有明媚的山川?但大好的山河,现在都拱手让人拿去筑路开矿,来打我们中国了,叫我们小百姓又有什么法子去拼命呢?古人有“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的诗句,希望衮衮诸公,不要误信诗人,把这些好地方都看作了雪地冰天,丢在脑后才好!
  廿三年十一月廿八日于杭州大学路寓所
  (原载“文学创造社丛书之一”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文学创造社出版,选自《达夫游记》)
  超山的梅花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西溪,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入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入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咸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处,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枇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人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是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叉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成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南,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做《桂苑丛谈》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比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冽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曲屈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丝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吴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一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做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老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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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游记(7)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士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吗?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珮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适。
  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
  (选自一九三六年上海创造社初版的《达夫游记》)
  花坞
  “花坞”这一个名字,大约是到过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尤其是游西溪的人,平常总要一到花坞。二三十年前,汽车不通,公路未筑,要去游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这花坞的幽深清绝,但脚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诗人,不大会去。现在可不同了,从湖滨向北向西的坐汽车去,不消半个钟头,就能到花坞口外。而花坞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会成群结队,在花坞口的那座凉亭里鹄候,预备来做一个临时导游的角色,好轻轻快快地赚取游客的两毛小洋;现在的花坞,可真成了第二云栖,或第三九溪十八涧了。
  花坞的好处,是在它的三面环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坞不及它的深,龙归坞没有它的秀。而竹木萧疏,清溪蜿绕,庵堂错落,尼媪翩翩,更是花坞独有的迷人风韵。将人来比花坞,就像浔阳商妇,老抱琵琶;将花来比花坞,更像碧桃开谢,未死春心;将菜来比花坞,只好说冬菇烧豆腐,汤清而味隽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坞,是在松木场放马山背后养病的时候,记得是一天日和风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黄包车,过古荡,过东岳,看了伴凤居,访过风木庵(是钱塘丁氏的别业),感到了口渴,就问车夫,这附近可有清静的乞茶之处?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坞的中间。
  伴凤居虽则结构堂皇,可是里面却也坍败得可以;至于杨家牌楼附近的风木庵哩,丁氏的手迹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晓怎么,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扑人的霉灰冷气。当时大厅上停在那里的两口丁氏的棺材,想是这一种冷气的发源之处,但泥墙倾圮,蛛网绕梁,与壁上挂在那里的字画屏条一对比,极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间,已成陈迹”的感想。因为刚刚在看了这两处衰落的别墅之后,所以一到花坞,就觉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样子了。
  自北高峰后,向北直下的这一条坞里,没有洋楼,也没有伟大的建筑,而从竹叶杂树中间透露出来的屋檐半角,女墙一围,看将过去却又显得异常的整洁,异常的清丽。英文字典里有cottage英语,山寨。的这一个名字;而形容这些茅屋田庄的安闲小洁的字眼,又有着许多像tiny,dainty,snug的绝妙佳词,我虽则还没有到过英国的乡间,但到了花坞,看了这些小庵却不能自已地便想起了这种只在小说里读过的英文字母。我手指着那些在林间散点着的小小的茅庵,回头来就问车夫:“我们可能进去?”车夫说:“自然是可以的。”于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静掩在那里的,双黑板的墙门之外。
  车夫使劲敲了几下,庵里的木鱼声停了,接着门里头就有一位女人的声音,问外面谁在敲门。车夫说明了来意,铁门闩一响,半边的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位白发盈头,皱纹很少的老婆婆。
  庵里面的洁净,一间一间小房间的布置的清华,以及庭前屋后树木的参差掩映,和厅上佛座下经卷的纵横,你若看了之后,仍不起皈依弃世之心的,我敢断定你就是没有感觉的木石。
  那位带发修行的老比丘尼去为我们烧茶煮水的中间,我远远听见了几声从谷底传来的鹊噪的声音;大约天时向暮,乌鹊来归巢了,谷里的静,反因这几声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层。
  我们静坐着,喝干了两壶极清极酽的茶后,该回去了,迟疑了一会,我就拿出了一张纸币,当作茶钱,那一位老比丘尼却笑起来了,并且婉慢地说:
  “先生!这可以不必;我们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钱买的。”
  推让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将这一元纸币交给了车夫,说:“这给你做个外快罢!”
  这老尼的风度,和这一次逛花坞的情趣,我在十余年后的现在,还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礼拜的星期日,和新来杭州住的几位朋友遇见之后,他们问我:“上哪里去玩?”我就立时提出了花坞,他们是有一乘自备汽车的,经松木场,过古荡东岳而去花坞,只须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十余年来的变革,在花坞里也留下了痕迹。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静妙,虽则还同太古时一样,但房屋加多了,地价当然也增高了几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却是这花坞的住民的变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媪,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从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类,并且处处还受着了欧洲的下劣趣味的恶化。
  同去的几位,因为没有见到十余年前花坞的处女时期,所以仍旧感觉得非常满意,以为九溪十八涧、云栖决没有这样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内心,却想起了一位素朴天真,沉静幽娴的少女,忽被有钱有势的人奸了以后又被弃的状态。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选自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文学创造社初版《达夫游记》)
  扬州旧梦寄语堂
  语堂兄: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
  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埠,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竹西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沉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以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决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从无锡上车之后,就是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过了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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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游记(8)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置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他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但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
  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小胜,劝酒女鬟也。——作者原注。。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
  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鸟,一春风雨暗隋渠。
  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树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郭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哪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特别的会使我满足,今天且好好儿的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吧!”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的确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大伽蓝里,四面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叫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到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廊甬道,直达至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来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作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叫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得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的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下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廓;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并其他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下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的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面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典丽裔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臂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天宁寺、平山堂。”我说:“都已经去过了。”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说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的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可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丘,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那里还有dichtung呢!
  一九三五年五月
  语堂附记:吾脚腿甚坏,却时时想训练一下。虎丘之梦既破,扬州之梦未醒,故一年来即有约友同游扬州之想。日前约大杰、达夫同去,忽来此一长函,知是去不成了。不知是未凑足稿费,还是映霞不许。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总是书上太常看见的地名,必想到一到。怎样是邗江,怎样是瓜州,怎样是廿四桥,怎样是五亭桥,以后读书时心中才有个大略山川形势。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见识见识。
  (原载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人间世》第二十八期,选自《达夫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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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日记(1)


  丁巳(1917年)日记
  (1917年2月25日——12月20日)
  序
  去岁教育部有令留学生各记日记报部之举,亦有唱议反对者,予实亦非赞成此举者也。然日记为人生之反照镜,伟人烈士,其一言一动,多足以移易风尚,而感化世俗。若不逐日记录,则其半生之事业功勋,只残留于国史传中之半张纸上。其一日一时之思想,一举一动之威仪,势必至如水上波纹,与风俱逝耳,是不亦可惜哉!予非伟人,予亦非烈士,然人各有志,时势若草,虽黄河浊水,亦有贯入银河之一日;为鹏为雀,固不能于细蛋时论定也。
  此日记非为教育部令而著,亦非为他日史官之参考而著。要之如赤松麟迹,其一时一刻之变迁移易,俱欲显然残留于纸上耳!丁巳阳历二月十六夜。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夜膳后访大贺先生。归途中,仰视星月,颇有天体有恒,人事无常感。因欲立遗言状一纸,防死后之无人识我意也:
  遗言状草稿
  ……
  予生三岁即丧父,虽幼时尝见先考图形,然终不能想象其为人。“汝父正直,故有汝辈。他年汝辈之子、若孙,亦当以是告之。”此祖母之言也。“汝父正直、谨饬而自晦,使汝父若在者,汝辈当不至有今日。”此生母陆氏之言也。予脑中之先考行状,如此而已矣!……翌年二十一岁更至名古屋八高欲习医,因给供不支,改习文学理财。曼兄不知,怨予志不一定,绝不与交,亦不欲以弟视予。予无力与之争也。平生喜藏书。得钱尽买书,故日用时不足。曼兄疑予无行,是以屡告急而不欲为之助。此番绝予,想亦此之由。而予卒因不能自明而死……
  天暖后当小作校外功程,以救目下穷状耳!
  ……因给供不支,改习文学理财。……
  三月七日
  ……昨日思成一大政治家,为中国雪数十年之积辱;今日更欲成一大思想家,为世界吐万丈长之华光。然而世人皆忌我、嫉我、怨我、迫我,便予不得不成一万事投人好之人。万事投人好,是牛马奴妾之不若,而谓郁文为之乎?!
  三月十一日
  予辈月费只三十三元耳。以之购书籍,则膳金无出;以之买器具,则宿费难支。学工者不能于休假期中往各处参观工场;学医者不能于放课时间入病院实习诊察;……
  三月十五日
  ……
  午前听藤冢先生讲中文,嘲骂中国人颇不能堪。欲作书与校长,使勿再轻狂若此,恐反招辱,不果。午后读鲁曼鲁澜哲学警句,曰:人生非若春日蔷薇,乃暗暗中无穷之战斗耳!万苦千难欲沮丧我,然我决不欲为所服!……
  五月三十一日
  ……午前,为日人某嘲弄,笑我国弱也。此后当一意用功以图报复耳!
  六月三日
  予已不能爱人,予亦不能好色,货与名更无论矣。然予有一大爱焉,曰:爱国。予因爱我国,故至今日而犹不得死;予因爱我国,故甘受人嘲而不之厌;予因爱我国,故甘为亲戚兄弟怨而不之顾。国即予命也,国亡,则予命亦绝矣。欲保命不可不先保国,不见彼印度、朝鲜、犹太、埃及人乎,彼亦犹人也,而为人所杀戮、轻笑者何哉?无国故也。呜呼!彼辈生后已不识祖国之土地,忍泪吞声,甘心受人侮弄宜也!若予则生及季世,目见国事之沦亡,岂得瞑目学愚,甘心受人辱骂乎?吾不能也,吾不能也;宁死耳,吾不能学此也!
  六月五日
  ……俗语曰:万恶淫为首,诚非虚语也。
  六月七日
  ……读唐诗至“依柱寻思倍惆怅”句,忽忆及少年轻薄,受人嘲侮时事(眉注:嘲侮,初与范某见某于教会堂时事也)。觉以后不得不日日用功,图雪此耻!……
  六月八日
  ……自与曼兄绝交后,予之旧友一朝弃尽,影形相吊,迄今半载,来访穷庐者二三小孩外只洗衣妇及饭店走卒耳。……
  六月十日
  ……购纸印数事。隆子嘱代买《寮歌集》四册,为之奔走半日。……告以已为定妥《寮歌集》……
  六月十一日
  ……念隆子不置。……发垂垂及颊际,衣睡服,晨妆尚未毕也。……归家后如醉如痴,觉一日心忐忑不能定。……私怨隆儿何以不以家系、学籍事问予,……总为女儿含羞,不易动问故耳……坐立不安,觉总有一物横亘胸中,吞之不得,吐又不能,似火中蚁,似圈中虎。……已为venus所缚矣!
  ……
  予上无依闾之父母,下无待哺之妻孥,一身尽瘁,为国而已。倘为国死,予之愿也。功业之成与不成,何暇计及哉!……
  六月二十日
  ……予已不幸,予断不能使爱予之人,亦变而为不幸。此后予不欲往隆儿处矣!
  ……夜思兄弟无情,几欲自杀。……
  六月二十一日
  ……予之兄弟诚如舜之兄弟,无一日不以杀予为事也,然予倘被杀,天帝当鉴予诚,为予图报耳。……
  六月二十四日
  ……午后至隆儿处取英诗集,与诀别,以后不复欲与见矣!
  (是日眉批:自十日起,至二十四日止,此十四日中予乃梦中人也。)
  七月二十日
  ……午前为祖母送香篮至后土祠,诸巫女皆赞予孝祖母,大笑。……
  八月九日
  ……薄暮陈某陈某:据查,系指当初的媒灼陈凤标。来,交予密信一封,孙潜媞氏手书也。文字清简,已能压倒前清老秀才矣!
  ……夜月明,三更出至江上,与浩兄联句。……曼兄七八年前留别作中语……
  八月十日
  ……晨八时发曼兄邮片,寄昨夜联句去也。……
  九月五日
  ……昨发曼兄信一封,寄往大理院。我虽如此,彼恨我之情犹未已也吁!……
  九月二十七日
  ……(《紫荆花》自序略)兄弟皆伪也,世有兄杀弟者。象是也,郑伯是也。更有弟杀兄者,匡义是也。世人不察,以兄弟为同气之枝,误矣!予今日不得不作是书,作是书而不足以醒世人也,予将蹈东海而逝矣!读予书者其亦有所感乎?
  十月八日
  ……
  今日晤刘某,伊将于下月初休学返家,从事开垦。与谈一小时,觉兔儿葛纳夫《新土》第一页之引用语忽成金色,予之想象又开一新生面矣。为外界所触,即欲有所动作,时机一过寂焉无声,此予之敝也,亦予之性也。闻刘某语,觉予之本性又现,忽欲将《紫荆花》之后半部移入荒山野岸,置主人翁于鹿豕苦工之间,并将首章文字拟就——十年沈梦为茅店鸡声所破,跃起重衾,天光未赤,西窗裂缝,色正微茫,觉襟前慈母手中故线色与绝似。举手遮目,旧事都如电影,一一回旋于十指纹中。泪欲流时,荒鸡又唱,被衣启户,见东方云缕红似春潮,齐向予高唱朝礼,青女满郊,衬出寒鸦数点,凄凄凛凛,始识昨夜已抵黄村古驿矣!——……
  (原载《郁达夫研究通讯》一九八九年第四期)
  郁达夫故居中他的书房十月十一日
  ……
  兰坡书来,附有《戒缠足文》。
  十月十五日
  ……写真系一观书,半面书为thewarandafter,余即以之为写真之名。……
  (据《郁达夫诗词集》,一九八八年十月浙江文艺出版社版)
  十月二十一日
  ……入舍,得兰坡书,有诗、文六篇附入。
  十二月十九日
  ……夜入地狱,得来年自新之暗示,平生第一大事也。卢骚《忏悔录》中亦云云。……
  十二月二十日
  ……晨至东京,昨夜本拟宿静冈,因不能安眠,卒于十二时乘车来东京,吁伤矣!……予近来之费用较之未病前大有差异,不识予近来之消费,果为病故乎,抑假病之因而逞予下劣之私欲也!要之,予之精神上之堕落,至昨日而极。若由此不改入正路,则恐死无日矣!予之祖母、母亲、兄弟、叔伯咸望予成人;予之未婚妻某望予尤切。予而自弃若此,何以对祖、若母、妻、若兄?更何以对亡父于地下?……万恶之端已开,从此而入地狱,极易易耳。当头被击,尚不能醒者,未足与谈禅,未足与上懊怜比山者也。生死关头,在此半岁中,诫之哉!
  盐原十日记
  (1921年8月10日——18日)
  今年夏天,首夏清和。后来接连几天阴雨,到了大暑前后,梅子黄时,又是连宵细雨,天气一天也不热。我正诧异人们为什么都跑到山间海滨去避暑。照这样子,我想也没有必要去避了。我正在这样私自庆幸时,不料立秋过后两三天,气温突然升高到九十三度。
  丛竹幽兰叶尽焦,秋来转觉暑难消。
  卖冰帘下红裙影,映得斜阳似火烧。
  这不过在秋来酷热时,对自然界发出的不平之鸣罢了。古来诗人在消夏杂咏或消暑词一类的诗词中,大多不直接吟咏天候如何如何炎热,反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处身酷暑中不觉炎热,对他们这种虚伪的态度,我真像孩子似的怀有反感。
  八月十日,我耐不住都会的酷暑,决定到盐原去暂避。就在第二天,十一日午后,在蝉声聒耳、时雨濛濛中,好像来到山阴道上,郊外风光,应接不暇,我骑上自行车,驰向盐谷高原。
  绿树参差坠影长,野田初放稻花香。
  何人解得山居乐,六月清斋午梦凉。
  我朗吟着这首诗,想起三五日前,对诗人的矫饰有点生气。如今我自己也有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不觉私自微笑了。
  据说从前奥兰田曾介绍过盐溪的胜景,孤陋寡闻的我,并没有读过奥兰田的著作。这次旅途中遇见一位同行老者,详细告诉我有关盐溪的由来。现在身处盐溪道中,不用听人说盐溪,百闻不如一见,真是了解盐溪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被老者的话吸引着,忘不了对溪山风景表示敬意,对山灵水伯表示歉意。
  夕阳斜照在谷底映出高山阴影的时候,我踏着自行车,蜿蜒来到福渡温泉的一家叫作泉屋的旅馆。华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像我这样穷措大,这家旅馆怕没有接待我的雅量吧。于是,我骑着自行车,直向里山行去。那位掌故满腹的老者和我在泉屋门前告别。趁便提一下:五年前我和大哥曼陀曾来此处游过,写一副“文章华国,贫贱骄人”的春联,贴在这家旅馆门口。
  行行重行行,最后来到一家叫作中会津屋的旅馆住下。这家古巷中的客栈,外形陈旧,间架整齐。它的前面临着一条像长安古道似的会津街道,它后边接着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我想给它取名为花园山。我换了衣裳,暂时休息一下,来到温泉浴室。这家旅馆的温泉分外清澈,皮肤感觉舒畅,我闭着眼睛,泡在微温透明的温泉中,想起了白乐天的《长恨歌》。“……温泉水滑洗凝脂……”确是爽快。风光细腻就是这类诗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想到这两句,我真佩服唐朝的新闻检查官度量的宽宏。如在今天的日本,一定被检查人员删除,打上○○符号,甚至还要禁止发行。“芙蓉帐暖度春宵”,仅此一句即足以构成有伤风化罪,何况还有赤裸裸白昼宣淫的描写。我正在这样异想天开,胡思乱忖时,忽然听到:“今天好!”一声娇音,伴着轻柔幽静的足音走近来了。我开眼一看,简直是孙子潇的诗句一般:
  鹦鹉当窗不敢呼,玉钩响处卷帘无?
  风前冉冉轻云影,一幅杨妃出浴图。
  和她应酬了两三句话,她和我一同走出浴池。这时又想起天真阁的一首消夏词:
  细喘娇吁出浴初,云鬟依旧似新梳。
  香融粉汗罗巾拭,越显肌肤雪不如。
  黄昏将近,四周山影幢幢逼近。在日记本中写下两三首诗句,夜间早睡。
  去年闺里拜黄姑,今夕山中伴野鼯。
  牛女有情应忆我,秋来瘦尽沈郎躯。
  碧落苍茫望若何,漫将恩怨诉星河。
  与君缘是前生定,惜别情应此夜多。
  且对红尘思浩劫,须知沧海足微波。
  高楼莫忆年时梦,好事如花总有磨。
  这些是赠闺中儿女的诗句。以下继续再写日记。有的是汉文,有的是日文。
  十二日,晴。
  “夜凉人梦秋”,予友某氏句也。睡重衾中,正作此想,忽闻檐外,雀声喧如雨下,予乃起床。梳洗毕,旅舍主人以笔墨纸来乞书,笑却之。主人以为国人皆善书,殊不知予乃长于此邦者,言书固与主人无异也。主人乞不已,勉书一绝以应之。
  豆架瓜棚许子村,溪声山色谢公墩。
  客中无限潇湘意,半化烟痕半水痕。
  第三句本欲改作“客中无限思归意”。因已书就,故将错就错,亦不更为之改。主人问诗意若何,予笑而不答。忽忆及史梧冈《西青散记》中所引汤某语,不觉冁然。汤某曰:人生须有两副痛泪,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
  午后踏山路赴新汤。新汤与汤本为盐原最高处,人烟隔绝,固一仙境也。所可惜者,道路崎岖,非脚健者不能往。东坡曰:“二客不能从也。”此处亦然。到新汤日已西仄,山风自绿树中吹来,凉爽可人。浴于君岛屋旅馆,又取酒食食之,山民之多食,予至此方解其意。
  在君岛屋浴后,即越富士山顶而赴大沼,路更险峻难行。至大沼口,见有悬挂七色纸条之竹竿若干横弃水边,纸条上有天河七夕等字,知村童前夜来弃竹竿于此,盖旧历之七夕也。按唐时旧俗,七月七日,文人每立竹竿于门前悬诗词于其上,以示才藻。女子则倚高楼,陈七彩,于暗中穿针,谓之乞巧,实斗巧耳。闻此习我国不行已久,不意于日本尚得见之,赋诗一绝,以纪其事。大沼在富士山峰下,相传为昔时喷火口,一池清水,净寂不波,前黑山与富士山倒影其中,令人作世外之想。在大沼傍少息后,仍返原处,据高岗而望西北,颇怀白云亲舍之思,时日已斜矣。成诗一首。
  十五日,晴。
  午前游妙雪寺。寺系奉妙云尼由京都搬来之释迦佛者。金身释迦佛一尊,来自中国,平家亡后,小松内府重盛之女姉母妙云尼与筑后守贞能,负此像潜逃至此。妙云尼殁后,贞能为立院,名以尼名。禅尼墓今尚在寺后山中。境内多碑文,松平康国撰之盐溪名胜碑,系记奥兰田等之功德者,碑文不能记矣。
  寺内多花草,寺后临山,有飞瀑数尺,滴水沧浪,环绕庭中,水中游鳞,一一可数。殿中陈列各人手迹,供人观赏。予于各种书画中,仅取光明皇后天平十二年五月一日愿经一道,末有杨守敬题跋,杨以此经为汉人书。
  十六日,晴。
  开始感觉有点倦意,温泉浴的妙味就在这种倦意。上午读柯斯脱·亨生的《大地的生长》小说一册。下午浴着晴朗的阳光,到盐场去洗温泉浴,开始只有一个人,颇为舒适,在池里浸了一会儿后,逐渐地来了几位年轻女子。据说这里的温泉对妇人病有奇效。作了一首诗,稍嫌轻薄,不过是照事实吟咏罢了。
  十七日,微雨。
  午后游源三窟。源三位赖政氏之孙有纲避世处也。洞内多钟乳石,非匍匐不可行。不知有纲氏在日,此洞亦如此窄否。出源三窟,至八幡宫观大杉,复渡溪而北,拾化石二而归。
  十八日,多云。
  今日适逢阴历七月十五日,上午天气阴沉,我精神也不舒畅。一向听说枥木和群马地方盂兰盆会时民间举行舞蹈的盛况。今天适逢中元佳节,可是阴雨绵绵,我为了将看不到此间著名的、原始的、优美绝伦的中元节舞蹈而担心着。
  重重雨云飘浮在群山间。毫无生气的、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山巅。总觉得天气阴郁,令人难受。到了午后三点钟光景,一阵骤雨,接着雷声隆隆,电光闪闪。我想到现在也许将快晴了吧,私心正在这样向好的方面想时,不料黄昏已经降临到小镇上,夜色阴沉,电灯也亮了,可是微雨还不止。我想今夜不行了,就算了吧。我一个人正在喝着闷酒的时候,本村一位大岛君来了,他一进来就欣喜若狂地喊着:
  “老兄,今夜有跳舞,我领你去看!”
  两人一同饮酒到九时,大岛又催我:
  “差不多可以去了。”
  两人来到屋外,雨已停止。夜色微明,云间透露出淡青色的天空。朝西走了一段路,渐渐听到黑夜里从八幡宫那边树林中传来阵阵鼓声。大岛君大声喊着:
  “开始了!开始了!”
  八幡宫就在山的半腰。广场上有两株大杉树,称为逆杉,可算作盐原名胜之一。就在这两株杉树下,一批人大声敲击着大鼓、铜锣,吹打着笛子、空樽。来到广场上一瞧:一群男女站成环形,以逆杉为中心,合着大鼓和笛子的声音跳着舞蹈。男男女女联成的人环,合着锣鼓的拍子,忽而收拢,忽而扩大。在暗夜中,看得见男女的白手,因为要合调,跳时举起两手一节一节地敲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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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日记(2)


  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原始的歌声伴着尾音悠扬的哀调,令人欲泪。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夜间,一路飘泊来的旅客,站在深山里奥,看这些男女们狂欢乱舞,听他们悲凉激越的鄙歌,能不为之下泪吗?
  我不禁对中元节的舞蹈也喜爱起来了;对它的原始的领唱的调子也中意了;对这批男女们一切忘怀的样子也喜欢了;对他们悲凉激越的歌声也中意了;尤其喜欢在这种阴沉沉的森林中神秘的、颓废的气氛。于是作诗三首。
  秋夜河灯净业庵,兰盆佳话古今谈。
  谁知域外蓬壶岛,亦有风流似汉南。
  桑间陌上月无痕,人影衣香舞断魂。
  绝似江南风景地,黄昏细雨赛兰盆。
  赠句投瑶事若何,悠悠清唱彻天河。
  离人又动飘零感,泣下萧娘一曲歌。
  这天以后第二天,我冒雨回东京。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
  (原载一九二一年日本《雅声》第三至第五集,据一九六九年十月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附属东洋学文献中心版《郁达夫资料》)
  病闲日记
  (1926年12月1日——14日)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在广州
  一日,阴晴,旧历十月廿七,星期三。
  今朝是失业后的第一日。早晨起来,就觉得是一个失业者了,心里的郁闷,比平时更甚。天上有半天云障,半天蓝底。太阳也时出时无,凉气逼人。一早就有一位不相识的青年来,定要我去和他照相,不得已勉强和他去照了一个。顺便就走到创造社出版部广州分部去坐谈,木天和麦小姐,接着来了,杂谈了些闲天,和他们去别有村吃中饭。喝了三大杯酒,竟醉倒了,身体近来弱,是一件大可悲的事情。
  回到分部,仿吾也自黄埔返省,谈了些整理上海出版部的事情,一直到夜间十时,总算把大体决定了。
  今天曾至学校一次,问欠薪事,因委员等不在,没有结果。
  接了荃君的来信,伤感之至,大约三数日后,要上船去上海,打算在上海住一月,即返北京去接家眷南来。
  此番计自阳历十月二十日到广州以来,迄今已有四十余天了,这中间一事也不做,文章也一篇都写不成功,明天起,当更努力。
  二日,阴,旧历十月廿八,星期四。
  天气不好,人亦似受了这支配,不能振作有为,今天萎靡得不了。午前因为有同乡数人要来,所以在家里等他们,想看书,也看不进去,只写了一封给荃君的信。
  十时左右,来了一位同乡的华君,和他出去走了一阵,便去访夷乘。在夷乘那里,却遇见了伍某,他请我去吃饭,一直到了午后的三时,才从西园酒家出来,这时候天忽大晴且热。
  和仿吾在创造社出版部分了手,晚上在家中坐着无聊,因与来访者郭君汝炳,去看电影。是alexandredumas的thethreemusketeers,主角dartangan系由douglasfairbanks扮演,很有精彩,我看此影片,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系在东京看的,已经成了四五年前的旧事。
  郭君汝炳,是我的学生,他这一回知道了我的辞职,并且将离去广州,很是伤感,所以特来和我玩两天的,我送了他一部顾梁汾的《弹指词》。
  晚上回来,寂寥透顶,心里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快。
  三日,晴,旧历十月廿九日,星期五。
  午前九时,又有许多青年学生来访,郭君汝炳于十时前来,赠我《西泠词萃》四册和他自己的诗《晚霞》一册。
  和他出去到照相馆照相。离情别绪,一时都集到了我的身上。因为照相者是一个上海人,他说上海话的时候,使我忆起了别离未久的上海,忆起了流落的时候每在那里死守着的上海,并且也想起了此番的又不得不仍旧和往日一样,失了业,落了魄,萧萧归去的上海。
  照相后,去西关午膳,膳后坐了小艇,上荔枝湾去。天晴云薄,江水不波,西北望白云山,只见一座紫金堆,横躺在阳光里,是江南晚秋的烟景,在这里却将交入残冬了。一路上听风看水,摇出白鹅潭,横斜叉到了荔枝湾里,到荔香园上岸,看了些凋零的残景,衰败的亭台,颇动着张翰秋风之念。忽而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留学日本时候的一位旧同学,在学校里此番被辞退的温君。两三个都是不得意的闲人,从残枝掩覆着的小道,走出荔香园来,对了西方的斜日,各作了些伤怀之感。
  在西关十八甫的街上,和郭君别了,走上茶楼去和温君喝了半天茶。午后四五点钟,仍到学校里去了一趟,又找不到负责的委员们,薪金又不能领出,懊丧之至。
  晚上又有许多年青的学生及慕我者,设饯筵于市上,席间遇见了许多生人,一位是江苏的姓曾的女士,已经嫁了,她的男人也一道在吃饭,一位是石蘅青的老弟,态度豪迈,不愧为他哥哥的弟弟。白薇女士也在座,我一人喝酒独多,醉了。十点多钟,和石君洪君白薇女士及陈震君又上电影馆去看《三剑客》,到十二点散戏出来,酒还未醒。路上起了危险的幻想,因为时候太迟了,所以送白薇到门口的一段路上,紧张到了万分,是决定一出大悲喜剧的楔子。总算还好。送她到家,只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终于扬声别去。
  这时候天又开始在下微雨,回学校终究是不成了,不得已就坐了洋车上陈塘的妓窟里去。午前一点多钟到了陈塘,穿来穿去走了许多狭斜的巷陌,下等的妓馆,都已闭门睡了。各处酒楼上,弦歌和打麻雀声争喧,真是好个销金的不夜之城。我隔雨望红楼,话既不通,钱又没有,只得在闹热的这一角腐颓空气里,闲跑瞎走,走了半个多钟头,觉得像这样的雨中飘泊,终究捱不到天明,所以就摸出了一条小巷,坐洋车奔上东堤的船上去。
  夜已经深了,路上只有些未曾卖去的私娼和白天不能露面的同胞在走着。到了东堤岸上,向一家小艇借了宿,和两个年轻的疍妇,隔着一重门同睡。她们要我叫一个老举来伴宿,我这时候精神已经被耗蚀尽了,只是摇头不应。
  在江上的第一次寄生,心里终究是怕的,一边念着周美成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感旧》)
  一边只在对了横陈着的两疍妇发抖,一点一滴的数着钟声,吸了几支烟卷,打死了几个蚊子,在黑黝黝的洋灯底下,在朱红漆的画艇中间,在微雨的江上,在车声脚步声都已死寂了的岸头,我只好长吁短叹,叹我半生恋爱的不成,叹我年来事业的空虚,叹我父母生我的时辰的不佳,叹着,怨着,偷眼把疍妇的睡态看着,不知不觉,也于午前五点多钟的时候入睡了。
  四日,星期六,旧历十月三十日,阴云密布,却没有下雨。
  七点钟的时候醒来,爬出了乌冷的船篷,爬上了冷静的堤岸,同罪人似的逃回学校的宿舍,在那里又只有一日的“无聊”很正确的,很悠徐的,狞笑着在等我。啊啊,这无意义的残生,的确是压榨得我太重了。
  回家来想睡又睡不着,闲坐无聊,却想起了仿吾等今日约我照相的事情。去昌兴街分部坐了许多时,人总不能到齐,吃了午饭,才去照相馆照相。这几日照相太多,自家也觉得可笑,若从此就死,岂不是又要多留几点形迹在人间,这真与我之素愿,相违太甚了。
  午后四点多钟,和仿吾去学校。好容易领到了十一月份的薪水,赶往沙面银行,想汇一点钱至北京,时候已太迟了。
  晚上又在陈塘饮酒,十点钟才回来,洗澡入睡,精神消失尽了。
  五日,日矅,旧历十一月初一,晴。
  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好得很,想上白云山去逛,无奈找不到同伴,只剩了一个人跑上同乡的徐某那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富阳人的羁留在广东者都来了,又和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午后和同乡者数人去大新天台听京戏。日暮归来,和仿吾等在玉醒春吃晚饭,夜早眠。
  六日,星期一,十一月初二,晴。
  早晨跑上邮局去汇了一百四十元大洋至北京。在清一色吃午饭,回家来想睡,又有人来访了,便和他们上明珠影画院去看电影,晚上在又一春吃晚饭。饭后和阿梁上观音山去散步,四散的人家,一层烟雾,又有几点灯光,点缀在中间,风景实在可爱。晚风凉得很,八点前后,就回来睡了。
  七日,星期二,十一月初三,阴,多风。
  午前在家闷坐,无聊之极,写了一首《风流事》,今晚上仿吾他们要为我祝三十岁的生辰,我想拿出来作一个提议:
  小丑又登场,
  大家起,为我举离觞,
  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
  他年回忆,未免神伤。
  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
  踏雪鸿踪,印成指爪,
  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
  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
  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
  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
  老奴故态,不改佯狂。
  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小丑登场事见旧作《十一月初三》小说中)
  午后三时后,到会场去。男女的集拢来为我做三十生辰的,共有二十多人,总算是一时的盛会,酒又喝醉了。晚上在粤东酒楼宿,一晚睡不着,想身世的悲凉,一个人泣到了天明。
  八日,星期三,旧历十一月初四,晴。
  天气真好极了,但觉得奇冷,昨晚来北风大紧,有点冬意了。早晨,阿梁跑来看我,和他去小北门外,在宝汉茶寮吃饭。饭后并在附近的田野里游行,总算是快快活活的过了一天,真是近年来所罕有的很闲适地过去的一天。
  午后三四点钟,去访薛姑娘。约她出来饮茶,不应,复转到创造社的分部坐了一会,在街上想买装书的行李,因价贵没有买成。
  晚上和白薇女士等吃饭,九点前返校。早睡。
  接到了天津玄背社的一封信。说我写给他们的信,已经登载在《玄背》上,来求我的应许的。
  九日,星期四,十一月初五,晴。
  早晨阿梁又来帮我去买装书的行李,在街上看了一阵,终于买就了三只竹箱。和阿梁及张曼华在一家小饭馆吃饭。饭后至中山大学被朋友们留住了,要我去打牌。自午后一点多钟打起,直打到翌日早晨止,输钱不少,在擎天酒楼。
  十日,星期五,十一月初六,先细雨后晴。
  昨晚一宵不睡,身体坏极了,早晨八点钟回家,睡也睡不着。阿梁和同乡华歧昌来替我收书,收好了三竹箱。和他们又去那家小饭馆吃了中饭,便回来睡觉,一直睡到午后四时。刚从梦里醒来,独清和灵均来访我,就和他们出去,上一家小酒馆饮酒去。八点前后从酒馆出来,上国民戏院,去看thackeray的vanityfair电影。究竟是十八世纪前后的事迹,看了不能使我们十分感动。晚上十点钟睡觉,白薇送我照相一张,很灵敏可爱。
  十一日,星期六十一月初七,晴,然而不清爽。
  同乡的周君客死在旅馆里。早晨起来,就有两位同乡来告我此事,很想去吊奠一番,他们劝我不必去,因为周君的病是和我的病一样的缘故。
  和他们出去访同乡叶君,不遇,就和他们去北门外宝汉茶寮吃饭。饭后又去买了一只竹箱,把书籍全部收起了。
  仿吾于晚上来此地,和他及木天诸人在陆园饮茶,接了一封北京的信,心里很是不快活,我们都被周某一人卖了。
  武昌张资平也有信来,说某在欺骗郭沫若和他,弄得创造社的根基不固,而他一人却很舒服的远扬了。唉,人心不古,中国的青年,良心真丧尽了。
  十二日,星期日(初八日),夜来雨,今晨阴闷。
  晨八时起床,候船不开,郭君汝炳以前礼拜所映的相片来赠。与阿梁去西关,购燕窝等物,打算寄回给母亲服用的。
  在清一色午膳,膳后返家,遇白薇女士于创造社楼上。伊明日起身,将行返湖南,托我转交伊在杭州之妹的礼物两件。
  晚上日本联合通信社记者川上政义君宴我于妙奇奇酒楼,散后又去游河,我先返,与白薇谈了半宵,很想和她清谈一晚,因为身体支持不住,终于在午前二点钟的时候别去。
  返寓已将三点钟了。唉,异地的寒宵,流人的身世,我俩都是人类中的渣滓。
  十三日,星期一(初九),阴闷。
  奇热,早晨访川上于沙面,赠我书籍数册。和他去荔枝湾游。回来在太平馆吃烧鸽子。
  他要和我照相,并云将送之日本,就和他在一家照相馆内照相。晚上仿吾伯奇钱行,在聚丰园闹了一晚。
  白薇去了,想起来和她这几日的同游,也有点伤感。可怜她也已经白过了青春,此后正不晓得她将如何结局。
  十四日,星期二(初十),雨,闷,热。
  午前赴公票局问船,要明日才得上去。这一次因为自家想偷懒,所以又上了人家的当,以后当一意孤行,独行我素。
  与同乡华君,在清一色吃饭,约他于明天早晨来为我搬行李,午后在创造社分部,为船票事闹了半天,终无结果。决定明日上船,不管它开不开,总须于明早上船去。
  昨日接浩兄信,今日接曼兄信,他们俩都不能了解我,都望我做官发财,真真是使我难为好人。
  晚上请独清及另外的两位少年吃夜饭,醉到八分。此番上上海后,当戒去烟酒,努力奋斗一番,事之成败,当看我今后立志之坚不坚。我不屑与俗人争,我尤不屑与今之所谓政治家争,百年之后,容有知我者,今后当努力创造耳。
  自明日上船后,当不暇书日记,《病闲日记》之在广州作者,尽于今宵。行矣广州,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
  十二月十四晚记
  (选自《日记九种》,一九二八年上海北新书局二版;参校《达夫日记集》,一九三五年上海北新书局版)
  《日记九种》1929年版村居日记
  (1927年1月1日——31日)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在上海郊外,艺术大学楼上客居。
  自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起,到十二月十四日止,在广州闲居,日常琐事,尽记入《劳生日记》《病闲日记》二卷中。去年十二月十五,自广州上船,赶回上海,作整理创造社出版部及编辑月刊《洪水》之理事。开船在十七日,中途阻风,船行三日,始于汕头。第四天中午,到福建之马尾(为十二月廿一日)。翌日上船去马尾看船坞,参谒罗星塔畔之马水忠烈王庙,求签得第二十七签;文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山明水秀,海晏河清。”是日为冬至节,庙中管长,正在开筵祝贺,见了这签诗,很向我称道福利。翌日船仍无开行消息,就和同船者二人,上福州去。福州去马尾马江,尚有中国里六十里地。先去马江,换乘小火轮去南台,费时约三小时。南台去城门十里,为闽江出口处,帆樯密集,商务殷繁,比福州城内更繁华美丽。十二点左右,在酒楼食蠔,饮福建自制黄酒,痛快之至。一路北行,天气日日晴朗,激刺游兴。革命军初到福州,一切印象,亦活泼令人生爱。我们步行入城,先去督军署看了何应钦的威仪,然后上粤山去瞭望全城的烟火。北望望海楼,西看寺楼钟塔,大有河山依旧,人事全非之感。午后三时,在日斜的大道上,奔回南台,已不及赶小火轮了,只好雇小艇一艘,逆风前进,日暮途穷,小艇频于危急者四五次,终于夜间八点钟到船上,饮酒压惊。第二天船启行,又因风大煤尽,在海上行了二个整天,直至自福州开行后的第四日,始到上海,已经是一年将尽的十二月二十七了。
  到上海后,又因为检查同船来的自福建运回之缴械军队,在码头远处,直立了五小时。风大天寒,又没有饮食品疗饥。真把我苦死了。那一天午后到创造社出版部,在出版部里住了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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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日记(3)


  第二天廿八,去各处访朋友,在周静豪家里打了一夜麻雀牌。廿九日午后,始迁到这市外的上海艺术大学里来。三十日去各旧书铺买了些书,昨天晚上又和田寿昌蒋光赤去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跳舞,到一点多钟才回来宿。
  这艺术大学的宿舍,在江湾路虹口公园的后边,四面都是乡农的田舍。往西望去,看得见一排枯树,几簇荒坟,和数间红屋顶的洋房。太阳日日来临,窗外的草地也一天一天的带起生意来了,冬至一阳生也。
  昨晚在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新式跳舞,总算是实际上和赤俄艺术相接触的头一次。伊尔玛所领的一队舞女,都是俄国墨斯哥国立跳舞学校的女学生,舞蹈的形式,都带革命的意义,处处是“力”的表现。以后若能常和这一种艺人接近,我相信自家的作风,也会变过。
  今天是一九二七年的元日,我很想于今日起,努力于新的创造,再来作一次《创世纪》里的耶和华的工作。
  中午上出版部去,谈整理部务事,明日当可具体的决定。几日来因为放纵太过,头脑老是昏迷,以后当保养一点身体。
  革命军入浙,孙传芳的残部和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在富阳对峙。老母在富阳,信息不通,真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风和日暖,午后从创造社回来独坐在家里,很觉得无聊,就出去找到了华林,和他同去江南大旅社看了一位朋友。顺便就去宁波饭馆吃晚饭,更在大马路买了许多物件,两人一同走回家来。烧煮龙井茶饮后,更烤了一块桂花年糕分食。谈到八点钟,华林去了,我读williamhdavies的theautobiographyofasupertramp及其他的杂书。心总是定不下来,啊啊,这不安定的生活!
  十点左右,提琴家的谭君来闲谈,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就寝。
  一月二日,晴,日曜,旧历十一月廿九日。
  早晨八点钟就醒了,想来想去,倍觉得自己的生涯,太无价值。
  此地因为没有水,所以一起来就不能洗脸。含了烟卷上露台去看朝日,觉得这江南的冬景,实在可爱。东面一条大道,直通到吴淞炮台,屋旁的两条淞沪路轨,返映着潮红的初日,在那里祝贺我的新年,祝贺我的新生活。四周望去,尽是淡色的枯树林,和红白的住宅屋顶。小鸟的鸣声,因为量不宏多,很静寂,很萧瑟。
  有早行的汽车,就在南面的江湾路上跑过,这些都是附近的乡村别墅里的阔人的夜来淫乐的归车,我在此刻,并不起嫉妒他们、咒诅他们的心思。
  前几日上海的小报上,载了许多关于我的消息行动,无非是笑我无力攫取高官,有心甘居下贱的趣语,啊啊,我真老大了吗?我真没有振作的希望了吗?伤心哉,这不生不死的生涯!
  十时左右上出版部去,略查了一回账,又把社内的一个小刊物的问题解决了。
  午后去四马路剃发,见了徐志摩夫妇,谈浙杭战事,都觉伤心。
  在马路上走了一回。理发后就去洗澡。温泉浴室真系资本家压榨穷人血肉的地方,共产政府成立的时候,就应该没收为国有。
  晚上在老东明饮酒吃夜饭,醉后返寓,看《莲子居词话》,十二时睡觉。
  三日,星期一,旧历十一月三十,晴朗。
  晨五时就醒了,四顾萧条,对壁间堆叠着的旧书,心里起了一种毒念。譬如一个很美的美人,当我有作有为的少日,她受了我的爱眷,使我得着了许多美满的饱富的欢情,然而春花秋月,等闲度了,到得一天早晨,两人于夜前的耽溺中醒来,嗒焉相对,四目空觑,当然说不出心里还是感谢,还是怀怨。啊啊,诗书误了我半生荣达!
  起火烧茶,对窗外的朝日,着实存了些感叹的心思。写了三数页文章,题名未定,打算在第六期的月刊上发表。十时左右,去出版部,议昨天未了的事情。总算结了一结过去的总纠葛,此后是出版部重兴的时机了。
  《洪水》第二十五期的稿子,打算于后天交出,明日当在家中伏处一天。
  在出版部吃中饭,饭后出去看蒋光赤、徐葆炎兄妹,及其他的友人,都没有遇见,买了一本记wagner的小说名barrikader,是德国zdenkovonkraft做的,千九百二十年出版。看了数页,觉得作者的想象力很丰富,然而每章书上,总引有wagner的自传一节,证明作者叙述的出处,我觉得很不好,容易使读者感到disillusion的现实。四点钟左右,坐公共汽车回家,路上遇见了周勤豪夫妇。周夫人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女性,她教我去饮酒,我就同她去了,直喝到晚上的十点钟才回家睡觉。
  四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初一。晴爽。
  早起看报,晓得富阳已经开火了,老母及家中亲戚,正不知逃在何处,心里真不快活。
  早膳后读《莲子居词话》后两卷,总算读完了。感不出好处来,只觉得讨论韵律,时有可取的地方而已。有几首词,却很好,如海盐彭仲谋《茗斋诗余》内的《霜天晓角》(《卖花》用竹山《摘花》韵):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搔斜。
  《寻芳草》(和稼轩韵):
  这里一双泪,却愁湿,那厢儿被。被窝中,忘却今夜里,上床时,不曾睡。
  睡也没心情,搅恼杀。雪狸捧戏。怎月儿,不会人儿意。单照见,阑干字。
  无锡王苑先(一元)《芙蓉舫集》中之《醉春风》:
  记得送郎时,春浓如许,满眼东风正飞絮。香车欲上,揾着啼痕软语,归期何日也。休教误。忽听疏砧,又惊秋暮。冷落黄花澹无绪。半帘残月,和着愁儿同住。相思都尽了,休重铸。
  《绮罗香》(用梅溪词韵《将别西湖》):
  对月魂销,寻花梦短,此地恰逢春暮。绝胜湖山,能得几回留住。吊苏小,红粉西陵,咏江令,绿波南浦。看纷纷,油壁青骢,六桥总是断肠路。重来楼上凝眺,指点斜阳外,扁舟归渡。过雨垂杨,换尽旧时媚妩。牵愁绪,双燕来时,萦别恨,一莺啼处,为情痴,欲去还留,对空樽自语。
  十时顷,剧作家徐葆炎君来,与谈至午后一点,出访华林,约他同到市上去闲步。天气晴暖,外面亦没有风,走过北四川路伊文思书铺,买了几本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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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hecrees:georgemeredith
  trotzky:literatureandrevolution
  用了二十元钱。又到酒馆去喝酒,醉后上徐君寓,见了他的妹妹,真是一个极忠厚的好女子,见了她我不觉对欺负她的某氏怨愤起来,啊啊,毕竟某氏是一个聪明的才子。晚上在周勤豪家吃饭,太觉放肆了,真有点对周太太不起。吃完了晚饭,和华林及徐氏兄妹出来,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吃了两杯咖啡,到家已经十一点钟了。
  五日,星期三,十二月初二,晴。
  午前醒来又是很早,起火煮茶后,就开始看《洪水》第二五期稿子,于午前看毕,只剩我的《广州事情》及《编辑后》五千字未做了。一二日内,非做成交出不可。交稿子后,就去各地闲走,在五芳斋吃中饭。饭后返寓,正想动手做文章,来了许多朋友,和他们杂谈了半天,便与周勤豪夫妇去伊家夜膳,膳后去看gogol’stallasbulba电影。十一时余,从电影馆出来,夜雾很大,醉尚未醒,坐洋车归。在床上看日人小说一篇,入睡时为午前一点。
  六日,星期四,初三,晴。
  午前雾大,至十二时后,始见日光。看葛西善藏小说二短篇,仍复是好作品,感佩得了不得。昨天午后从街上古物商处买来旧杂志十册,中有小说二三十篇。我以为葛西的小说终是这二三十篇中的上乘作品。
  有人来访,谈创造社出版部内部整理事宜,心里很不快乐,总之中国的现代青年,根底都太浅薄,终究是不能信任,不能用的。
  吃饭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又开了一次会,决定一切整理事情自明朝起实行。从创造社出来,走了许多无头路,终于找到了四马路的浴室,去洗了一个澡,心身觉得轻快了一点。洗澡后,又上各处去找逃难的人民,打算找着母亲和二哥来,和他们抱头痛哭一场,然而终于找不到。自十六铺跳上电车的时候,天色已阴森森的向晚了。在法大马路一家酒馆里喝得微醉,回家来就上床入睡,今天觉得疲倦得很。
  七日,星期五,阴,十二月初四。
  早晨醒来,觉得头脑还清爽,拿起笔来就写《广州事情》,写了四千多字,总算把《洪水》二十五期的稿子写了了。一直到午后一点多钟,才拿了稿子上创造社出版部去。和同人开会议新建设的事情。到三点钟才毕。回家来的路上,买了三瓶啤酒,夜膳前喝完了两瓶。读了两三篇日文小说,晚上又出去上旧书铺闲看,买了两三本小说。一本是beresford的revolution,想看看英国这一位新进作家的态度看。
  晚上看来看去,读了许多杂书,想写小说,终觉得倦了。明朝并且要搬回创造社出版部去住,所以只能不做通宵的夜工,到十二点钟就睡了。
  八日,星期六,初五,雨大风急。
  晨七时即醒,听窗外雨滴声,倍觉得凄楚。半生事业,空如轻气,至今垂老无家,栖托在友人处,起居饮食,又多感不便,啊,我的荃君,我的儿女,我的老母!
  本欲于今日搬至创造社出版部住,因天雨不果。午前读日人小说一篇,赴程君演生招宴,今晚当开始编《创造》第六期。
  想去富阳,一探母亲消息,因火车路不通,终不能行。写信去问人,当然没有回信。战争诚天地间最大的罪恶,今后当一意宣传和平,救我民族。
  汉口英人,又欺我们的同胞,听说党军已经把英租界占领了,不知将来如何结果,大约总还有后文。
  在陶乐春和程君等聚餐后,已近四点钟了,到邓仲纯的旅馆去坐了一个多钟头。这时候天已放晴,地上的湿气,也已经收敛起来,不过不能见太阳光而已。
  和华林在浴堂洗了澡,又上法界去看徐葆炎兄妹。他们的杂志《火山月刊》停刊,意思要我收并他们到《创造》《洪水》中来,我马上答应了他们。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在炉边和谭君兄妹谈了一会杂天,听窗外的风声很大,十二点就寝。
  九日,日曜,初六,阴晴,西北风,凉冷。
  早晨起来,就写小说,一直写到午后二点多钟,才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件后,仍复出来走了一趟。天色阴沉,心里很不快活。
  三点半钟回到寓舍,正想继续做小说,田汉来了。坐谈了半点多种,他硬要和我出去玩。
  先和他上一位俄国人家里去,遇见了许多俄国的小姐太太们。谈尽三四个钟头,就在他们家里吃俄国菜。七点左右,叫了一乘汽车,请他们夫妇二人去看戏。十点前戏散,又和那两位俄国夫妇上大罗天去吃点心和酒。到十一点钟才坐汽车返寓。这一位俄国太太很好,可惜言语不通。
  十日,月曜,初七,晴爽。
  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太好,很想出去散步。但那篇小说还没有做完,第六期《创造》月刊也没有编好,所以硬是坐下来写,写到午后二点多钟,竟把那篇小说写完了,名《过去》,一共有万二千字。
  出去约华林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信札,又看了我女人的来书,伤心极了。她责备我没有信给她,她说在雪里去前门寄皮袍子来给我,她又说要我买些东西送归北京去。我打算于《创造》六期编完后,再覆她的信。
  在酒馆和华林喝了许多酒,即上法界一位朋友那里去坐。他说上海法科大学要请我去教德文,月薪共四十八元,每一礼拜六小时,我也就答应了。
  七点前后,在一家清真馆子里吃完晚饭,便上恩派亚戏园去看电影。是一个历史影片,主演者为johnbarrymore,情节还好,导演也好,可惜片子太旧了。明天若月刊编得好,当于午后三点钟去carlton看merrywidow去。
  今天的一天,总算成绩不坏,以后每天总要写它三千字才行。月刊编好后,就要做《迷羊》了。这一篇小说,我本来不想把它做成,但已经写好了六千多字在这里,做成来也不大费事。并且由今天的经验看来,我的创作力还并不衰,勉强的要写,也还能够写得出来,且趁这未死前的两三年,拼它一拼命,多做些东西罢!
  未成的小说,在这几月内要做成的,有三篇:一,《蜃楼》;二,《她是一个弱女子》;三,《春潮》。此外还有广东的一年生活,也尽够十万字写,题名可作《清明前后》,明清之际的一篇历史小说,也必须于今年写成才好。
  为维持生活计,今年又必须翻译一点东西。现在且把可翻译或必翻译的书名开在下面:
  一,杜葛纳夫小说rudin,rauchen,frühlingswogen
  二,lemontovseinheldunsererzeit
  三,sudermannsdiestillemühle
  四,dantesdasneueleben
  此外还有底下的几种计划:
  一,做一本文学概论。
  二,扩张小说论内容,作成一本小说研究。
  三,做一本戏剧论。
  四,做一部中国文学史。
  五,介绍几个外国文人如obermann作者sénancour,amiel,georgegissing,markrutherford,jamesthomson(bv),clough,williammorris,gottfriedkeller,carlyle等,及各国的农民文学。
  thoreauswalden也有翻译介绍一番的必要。
  十一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初八)。
  昨晚因为想起了种种事情,兴奋得很,一直到今日午前三点多钟,不能睡觉。天上的月亮很好,我的西南窗里,只教电灯一灭,就有银线似的月光流进来。
  今天起来,已经是很迟了,把《创造》月刊第六期的稿子看了一遍,觉得李初梨的那篇戏剧《爱的掠夺》很好。月刊稿一共已合有六七万字了,我自己又做了一篇《关于编辑,介绍,以及私事等等》附在最后,月刊第六期,总算编好了。午后二点多钟,才拿到出版部去交出。
  在出版部里,又听到了一个恶消息,说又有两三人合在一处弄了我们出版部的数千块钱去不计外,还有另外勾结一家书铺来和我们捣乱的计划。心里真是不快活,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我在出版部里等候了好久,终没有人来,所以于五点前后,郁郁而出,没有法子,只好去饮酒。喝了许多白干,醉不成欢,就到carlton去看merrywidow的影片。看完了影片,已经是七点多了,又去福建会馆对门的那家酒馆,喝了十几碗酒,酒后上周家去坐谈两小时,入浴后回来,已经是半夜了。
  十二日,晴快,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初九)。
  早晨起来后,就上华林那里去吃咖啡。太阳晒得和暖,也没有寒风吹至,很想尽情地玩它一天。华林的老母和徐葆炎、倪贻德、夏莱蒂三人,接着来了,我就请他们去市内吃饭,一直吃到午后三点,才分手散去。
  从饭馆出来,又买了些旧书,四点前后,上出版部去。看了信札,候人不来,就又出去上徐葆炎那里,把他们的稿子拿了,和一位旧相识者上法大马路去喝酒。
  酒后又去创造社,和叶某谈判了一两个钟头,心里更是优郁,更觉得中国人的根性的卑劣,出来已经是将戒严的时候了——近日来上海中国界戒严,晚上八九点钟就不准行人往来——勉强的同那一位旧相识者上新世界去坐了半夜,对酒听歌,终感不出乐趣。到了十二点钟,郁郁而归,坐的是一路的最后一次电车。


第79章 日记(4)


  十三日,星期四,虽不下雨,然多风,天上也有彤云满布在那里,是旧历的十二月初十了。
  昨晚上接到邮局的通知书,告我皮袍子已由北京寄到,我心里真十分的感激荃君。除发信告以衷心感谢外,还想做一篇小说,卖几个钱寄回家去,为她做过年的开销。
  中午云散天青,和暖得很,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
  午膳后去出版部,开拆了许多信件以后,和他们杂谈,到午后四点钟,才走出来。本想马上回家,又因为客居孤寂,无以解忧,所以就走到四马路酒馆去喝酒。这时候夜已将临,路上的车马行人,来往得很多。我一边喝酒,一边在那里静观世态。古人有修道者,老爱拿一张椅子,坐在十字街心,去参禅理,我此刻仿佛也能了解这一种人的心理了。
  喝完了酒,就去洗澡,从澡堂出来,往各处书铺去翻阅最近的出版物。在一种半月刊上,看见了一篇痛骂我做的那篇剧本《孤独的悲哀》的文字。现在年纪大了,对于这一种谩骂,终究发生不出感情来,大约我已经衰颓了罢,实在可悲可叹!怀了一个寂寞的心,走上周勤豪家去。在那里又遇到了张傅二君,谈得痛快。又加以周太太的殷勤待我,真是难得得很。在周家坐到十点前后,方才拿了两本旧书——这是我午后在街上买的——走回家来,坐车到北四川路尽头,夜色苍凉,我也已经在车上睡着了,身体的衰弱,睡眠的不足,于此可见。
  十四日,星期五,晴暖如春天。
  午前洗了身,换了小褂裤,试穿我女人自北京寄来的寒衣。可惜天气太暖,穿着皮袍子走路,有点过于蒸热,走上汽车,身上已经出汗了。王独清自广东来信,说想到上海来而无路费,嘱为设法。我与华林,一清早就去光华为他去交涉寄四十元钱去。这事也不晓能不能成功,当于三日后,再去问他们一次,因为光华的主人不在。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午后三四点钟,上出版部去看信。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上海的当局,要来封锁创造社出版部,因而就去徐志摩那里,托他为我写了一封致丁文江的信。晚上在出版部吃晚饭,酒还没有醒。月亮好极了,回来之后,又和华林上野路上去走了一回。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王君。
  从明天起,当做一点正当的事情,或者将把《洪水》第二十六期编起来也。
  十五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十二)。
  夜来风大,时时被窗门震动声搅醒。然而风系自南面吹来,所以爽而不凉,天上已被黑云障满了,我怕今天要下雨或雪。
  午前打算迁入创造社出版部去住,预备把《洪水》二十六期来编好。
  十时前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候梁君送信去,丁在君病未起床,故至十二时后,方见梁君拿了在君的覆信回来。在君覆信谓事可安全,当不至有意外惨剧也。饭后校《洪水》第二十五期稿,已校毕,明日再一校,后日当可出版。
  午后二点,至carlton参与盛家孙女嫁人典礼,遇见友人不少,四时顷礼毕,出至太阳公司饮咖啡数杯。新郎为邵洵美,英国留学生,女名盛佩玉。
  晚上至杭州同乡孙君处,还以《出家及其弟子》译本一册,复得见王映霞女士。因即邀伊至天韵楼游,人多不得畅玩,遂出至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每日去看她。王女士生日为旧历之十二月廿二,我已答应她送酒一樽去。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这一天,早一点到来。今天接北京周作人信,作答书一,并作致徐耀辰、穆木天及荃君书。荃君信来,嘱我谨慎为人,殊不知我又在为女士颠倒。
  今天一天,应酬忙碌,《洪水》廿六期,仍旧没有编成功,明日总要把它编好。
  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斟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十六日,星期日(十二月十三),雨雪。
  昨晚上醉了回来,做了许多梦。在酒席上,也曾听到了一些双关的隐语,并且王女士待我特别的殷勤,我想这二回,若再把机会放过,即我此生就永远不再能尝到这一种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窗外面在下雪,耳畔传来了许多檐滴之声。我的钱,已经花完了,今天午前,就在此地做它半天小说,去卖钱去吧!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啊,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写小说,快写小说,写好一篇来去换钱去,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的礼物。
  午后雪止,变成了凉雨。冒雨上出版部去谈了一会杂天,三时前后出来街上,去访问同乡李某,想问问他故乡劫后的情形何如,但他答说“也不知道”。
  夜饭前,回到寓里,膳后徐葆炎来谈到十点钟才去。急忙写小说,写到十二点钟,总算写完了一篇,名《清冷的午后》,怕是我的作品中最坏的一篇东西。
  十七日,星期一(十二月十四),阴晴。
  午前即去创造社出版部。编《洪水》第二十六期,做了一篇《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共有二千多字。编到午后,才编毕。天又下微雨了,出至四马路洗澡,又向酒馆买小樽黄酒二,送至周勤豪家,差用人去邀王女士来同饮,饮至夜九时,醉了,送她还家,心里觉得总不愿意和她别去。坐到十点左右,才回家来。
  郁达夫与王映霞十八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十五),阴晴。
  因为《洪水》已经编好,没有什么事情了,所以早晨就睡到十点多钟。孙福熙来看我,和他谈到十二点钟,约华林共去味雅酒楼吃午饭。
  饭后至创造社,看信件,得徐志摩报,说司令部要通缉的,共有百五十人,我不晓得在不在内。
  郭爱牟昨有信来,住南昌东湖边三号,有余暇当写一封长信去覆他。张资平亦有信来,住武昌鄂园内。
  三四点钟,又至尚贤坊四十号楼上访王女士,不在。等半点多钟,方见她回来,醉态可爱,因有旁人在,竟不能和她通一语,即别去。
  晚上在周家吃饭,谈到十点多钟方出来。又到尚贤坊门外徘徊了半天,终究不敢进去。夜奇寒。
  十九日,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十六),快晴。
  天气真好极了,一早起来,心里就有许多幻想,终究不能静下来看书做文章。十时左右,跑上方光焘那里去,和他谈了些关于王女士的话,想约他同去访她,但他因事不能来,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坐汽车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札去。吃饭之后,蒋光赤送文章来了,就和他一道去访王女士。谈了二个钟头,仍复是参商咫尺。我真不能再忍了,就说明了为蒋光赤介绍的意思。
  午后五点多钟和蒋去看电影。晚饭后又去王女士那里,请她们坐了汽车,再往北京大戏院去看elinorglynsbeyondtherock的影片。十一时前后看完影片出来,在一家小酒馆内请她们喝酒。回家来已经是午前一点多钟了。写了一封给王女士的短信,打算明天去交给她。
  今晚上月亮很大,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竟睡不着。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又从此告终了,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
  茫茫来日,大难正多,我老了,但我还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我且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
  二十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十七),晴。
  早晨十点前起床,方氏夫妇来,就和他们上创造社去。天气晴快,一路走去,一路和他们说对于王女士的私情。说起来实在可笑,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和初恋期一样的心神恍惚。
  在创造社出版部看信之后,就和他们上同华楼去吃饭,钱又完了,午后和他们一道去访王女士的时候,心里真不快活,而忽然又听到了她将要回杭州的消息。
  三四点钟从她那里出来,心里真沉闷极了。想放声高哭,眼泪又只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却只好装着微笑。又回到出版部去拿钱,遇见了徐志摩,谈到五点钟出来。在灰暗的街上摸走了一回,终是走投无路。啊啊,我真想不到今年年始,就会演到这一出断肠的喜剧。买了几本旧书,从北风寒冷的北四川路上走回家来,入室一见那些破旧书籍,就想一本一本的撕破了它们,谋一个“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舒服,想来想去,终究是抛不了她,只好写一封信,仍旧摸出去去投邮。本来打算到邮局为止的,然而一坐汽车,竟坐到了大马路上。吃了咖啡,喝了酒,看看时间,还是八点多一点儿,从酒馆出来,就一直的又跑上她那里去。推门进去一看,有她的同住者三四人,正在围炉喝酒,而王女士却躲在被窝里暗泣。惊问他们,王女士为什么就这样的伤心?孙太太说:“因为她不愿离我而去。”我摸上被窝边上,伸手进去拉她的手,劝她不要哭了,并且写了一张字条给她。停了三五分钟,她果然转哭为笑了。我总以为她此番之哭,却是为我。心里十分的快乐,二三个钟头以前的那一种抑郁的情怀,不晓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她那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钟。我更走到大世界去听了两个钟头的戏,回家来已经是午前的两点钟了。
  啊啊!我真快乐,我真希望这一回的恋爱能够成功,窗外北风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这三点多钟,还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
  二十一日,星期五(旧历十二月十八),晴。
  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了,我不得不恨那些住在她周围的人。今天的一天,真使我失望到了极点。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一家她也认识,我也认识的人家去。这一家的主人,本来是人格不高,也是做做小说之类的人,我托他去请她来。天气冷得很,太阳光晒在大地上,竟不发生一点效力出来。我本想叫一乘汽车去的,这几天因为英界电车罢工,汽车也叫不到。坐等了半点多钟,她只写了一个回片来说因病不能来,请我原谅。
  已经是伤心了,勉强忍耐着上各处去办了一点事情,等到傍晚的六点左右,看见街上的电灯放光,我就忍不住的跑上她那里去。一进她的房,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那里饮酒高笑。他们一看见我,更笑得不了,并且骗我说她已经回杭州去了。实际上她似乎刚出外去,在买东西。坐等了二个钟头,吃完晚饭,她回来了,但进在别一室里,不让我进去。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经在大家前公开。我只以为她是在怕羞,去打门打了好几次,她坚不肯开。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求爱的结束!
  出了她们那里,心里只是抑郁。去大世界听妓女唱戏,听到午前一点多钟,心里更是伤悲难遣,就又去喝酒,喝到三点钟。回来之后,又只是睡不着觉,在室内走走,走到天明。
  二十二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十九),晴,奇寒。
  冒冷风出去,十一点前后,去高昌庙向胡春藻借了一笔款。这几日来,为她而花的钱,实在不少,今日袋里一个钱也没有,真觉得穷极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和厂长的胡君别去,坐在车上,尽是一阵阵的心酸,逼我堕泪。不得已又只好上周家去托周家的用人,再上她那里去请她来谈话。她非但不来,连字条也不写一个,只说头痛,不能来。
  午后上志摩那里去赴约,志摩不在。便又上邵洵美那里去,谈了两三个钟头天。
  六点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些信,心里更是不乐,吃晚饭之后,只想出去,再上她那里去一趟。但想想前几回所受的冷遇,双脚又是踌躇不能前进。在暮色沉沉的街上走了半天,终究还是走回家来。我与她的缘分,就尽于此了,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这一次的短话,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我也可以休矣。
  二十三日,星期日,阴晴(旧历十二月二十)。
  晚上又睡不着,早晨五点钟就醒了。起来开窗远望,寒气逼人。半边残月,冷光四射,照得地上的浓霜,更加凉冷。倒了一点凉水,洗完手脸,就冲寒出去,上北火车站去。街上行人绝少,一排街灯,光也不大亮了。
  因为听人说,她于今天返杭州去,我想在车上再和她相会一次。等了二点多钟,到八点四十分,车开了,终不见她的踪影。在龙华站下来,看自南站来的客车,她也不在内。车又开了,我的票本来是买到龙华的,查票者来,不得已,只能补票到松江下来。
  在松江守候了两点钟,吃了一点点心,去杭州的第二班车来了,我又买票到杭州,乘入车去遍寻遍觅,她又不来。车里的时光,真沉闷极了,车窗外的野景萧条,太阳也时隐时出,野田里看不见一个工作的农民,到处只是军人,军人,连车座里,也坐满了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禽兽。午后五点多钟,到了杭州,就在一家城站附近的旅馆内住下,打算无论如何,总要等候她到来,和她见一次面。
  七点钟的一次快车,半夜十二点的夜快车到的时候,我都去等了,倒被守站的军士们起了疑心,来问我直立在站头有何事情,然而她终究不来。
  晚上上西湖去,街上萧条极了,湖滨连一盏灯火也看不见,人家十室九空,都用铁锁把大门锁在那里。
  我和一位同乡在旅店里坐谈,谈到午前二点,方上床就寝,然而也一样的睡不着。
  二十四日,星期一,阴晴(旧历十二月廿一)。
  早晨九点钟起来,我想昨天白等了一天,今天她总一定要来了,所以决定不回富阳,再在城站死守一日。
  车未到之前,我赶上女师她所出身的学校去打听她在杭州的住址。那学校的事务员,真昏到不能言喻,终究莫名其妙,一点儿结果也没有。
  到十二点前,仍复回去城站,自上海来的早快车,还没有到。无聊之至,踏进旧书铺去买了五六块钱的旧书,有一部《红芜词钞》,是海昌嵩生钟景所作,却很好。
  午后一点多钟,上海来的快车始到,我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跳跃不住,尽是张大了眼,在看下车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来,几乎被我错认了迎了上去,但是她仍复是没有来。
  气愤之余,就想回富阳去看看这一次战争的毒祸,究竟糜烂到怎么一个地步,赶到江干,船也没有,汽车也没有,而灰沉沉的寒空里,却下起雪来了。
  没有办法,又只好坐洋车回城站来坐守。看了第二班的快车的到来,她仍复是没有,在雪里立了两三个钟头,我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天色阴森的晚了,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我的衣襟来,还有寒风,在向我的脸颊上吹着,我没有法子,就只好买了一张车票,坐夜车到上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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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日记(5)


  午前一点钟,到上海的寓里,洗身更换衣服后,我就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二十五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廿二),晴。
  早晨仍复是不能安睡。到八点后起了床。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的信札。太阳不暖不隐,天气总算还好,正想出去,而叶某来了,就和他吵闹了一场,我把我对青年失望的伤心话都讲了。
  办出版部事务,一直到晚上的七时,才与林微音出去。先上王女士寄住的地方去了一趟,终究不敢进去。就走上周家去,打算在那里消磨我这无聊的半夜。访周氏夫妇不在,知道他们上南国社去了,就去南国社,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跳舞。但心里终是郁郁不乐,想王女士想得我要死。
  十二点后,和叶鼎洛出来,上法界酒馆去喝酒。第一家酒不好,又改到四马路去痛饮。
  到午前的两点,二人都喝醉了,就上马路上去打野鸡。无奈那些雏鸡老鸭,都见了我们而逃,走到十六铺去,又和巡警冲突了许多次。
  终于在法界大路上遇见了一个中年的淫卖,就上她那里去坐到天明。
  二十六日,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廿三),晴。
  从她那里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和她吃了粥,又上她那里去睡了一睡。
  九点前后和她去燕子窠吸鸦片,吸完了才回来,上澡堂去洗澡。
  午饭前到出版部,办事直办到晚上的五点,写了两封信,给荃君和岳母。
  回到寓里来,接到了一封嘉兴来的信,系说王女士对我的感情的,我又上了当了,就上孙君那里去探听她的消息。费了许多苦心,才知道她是果于前三日回去,住在金刚寺巷七号。我真倒霉,我何以那一天会看她不见的呢?我又何以这样的粗心,连她的住址都不曾问她的呢?
  二十七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廿四),晴。
  昨天探出了王女士的住址,今晨起来,就想写信给她。可是不幸午前又来了一个无聊的人,和我谈天,一直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十二点前到出版部去,看了许多信札,午饭后,跑上光华去索账。管账的某颇无礼,当想一个法子出来罚他一下才行。午后二点多钟,上周勤豪家去,只有周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和小孩子吃饭。坐谈了一会,徐三小姐来了。她是友人故陈晓江夫人徐之音的妹妹。
  晚上在周家吃饭,饭后在炉旁谈天,谈到十点多钟。周太太听了我和王女士恋爱失败的事情,很替我伤心,她想为我介绍一个好朋友,可以得点慰抚,但我总觉得忘不了王女士。
  二十八日,星期五(旧历十二月廿五),天气晴朗可爱,是一个南方最适意的冬天。
  早晨十点前后,华林来看我,我刚起床,站在回廊上的太阳光底下漱口洗牙齿。和华林谈了许多我这一次的苦乐的恋情,吃饭之前,他去了。
  我在创造社吃午饭,看了许多信,午后真觉得寂寥之至。仿吾有信来,说我不该久不作书,就写了一封快信给他。无聊之极,便跑上城隍庙去。一年将尽,处处都在表现繁华的岁暮,这城隍庙里也挤满了许多买水仙花、天竺的太太小姐们。我独自一个,在几家旧书摊上看好久,没有办法,就只好踏进茶店的高楼上去看落日。看了半天,吃了一碗素面,觉得是夜阴逼至了,又只得坐公共汽车,赶回出版部来吃晚饭。
  晚饭后,终觉得在家里坐不住,便一直的走上周家去。陈太太实在可爱之至,比较起来,当然比王女士强得多,但是,但是一边究竟是寡妇,一边究竟还是未婚的青年女子。和陈太太谈了半夜,请她和周勤豪夫妇上四马路三山会馆对面的一家酒家去吃了排骨和鸡骨酱,仍复四人走回周家去。又谈到两点多钟,就在那里睡了。上床之后,想了许多空想。
  今天午前曾发了一封信给王女士,且等她两天,看看有没有回信来。
  周太太约我于旧历的除夕(十二月廿九),去开一间旅馆的大房间,她和陈太太要来洗澡,我已经答应她了。
  二十九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廿六),晴爽。
  午前十时从周家出来,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几封信后,就打算搬家,行李昨天已经搬来了,今天只须把书籍全部搬来就行。
  午后为搬书籍的事情,忙了半天,总算从江湾路的艺术大学,迁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的二楼亭子间里。此后打算好好的做点文章,更好好的求点生活。
  晚上为改修创造社出版部办事细则的事情,费去了半夜工夫。十点后上床就寝,翻来覆去,终究睡不着,就起来挑灯看小说。看了几页,也终于看不下去,就把自己做的那一篇《过去》校阅了一遍。
  三十日,星期日,阴晴。
  今天是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年又是一年将尽了,想起这一年中间的工作来,心里很是伤心。
  早晨七八点钟,见了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编辑的来信,说要我为他撑门面,寄点文字去。我的头脑,这几日来空虚得很,什么也不想做,所以只写了一封信去覆他,向他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意见。第一诫他不要贪得材料,去挑拨是非,第二教他要努力扶植新进的作家,第三教他不要被恶势力所屈伏,要好好的登些富有革命性的文字。
  午前整理书籍,弄得老眼昏迷,以后想不再买书了,因为书买得太多,也是人生的大累啊!
  今天空中寒冷,灰色的空气罩满了全市,不晓得晚上会不会下雪。寒冬将尽了,若没有一天大雪来点缀,觉得也仿佛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似的。
  我在无意识的中间,也在思念北京的儿女,和目前问题尚未解决的两个女性,啊,人生的矛盾,真是厉害,我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彻底,哪一天能够做一个完全没有系累的超人。
  午后出去访徐氏兄妹,给了他们五块钱度岁,又和他们出去,上城隍庙去喝了两三点钟的茶。回来已经快六点钟了,接到了一封杭州王女士的来信。她信上说,是阴历十二月廿二日的早晨去杭州的,可惜我那一天没有上北火车站去等候。然而我和她的关系,怕还是未断,打算于阴历正月初二三,再到杭州去访她去。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她的可否,大约回信,廿九的中午总可以来,我索性于正月初一去杭州也好。
  夜饭后,又上周家去,周太太不在家,之音却在灯下绣花,因为有一位生人在那里,她头也不抬起来,然而看了她这一种温柔的态度,更使我佩服得了不得。
  坐了两三刻钟,没有和她通一句话的机会,到了十点前几分,只好匆匆赶回家来,因为怕闸北中国界内戒严,迟了要不能通行。临去的时候,我对她重申了后天之约,她才对我笑了一笑,点了一点头。
  路过马路大街,两旁的人家都在打年锣鼓,请年菩萨。我见了他们桌上的猪头三牲及檀香红烛之类,不由得伤心入骨,想回家去。啊啊,这飘泊的生涯,究竟要到何时方止呢!
  回家来又吃酒面,到十一点钟,听见窗外放爆竹的声音,远近齐鸣,怀乡病又忽然加重了。
  一月三十一日(旧历十二月廿八),星期一。
  一九二七年的一月,又过去了,旧历的十二月小,明天就是年终的一日。到上海后,仍复是什么也不曾做,初到的时候的紧张气氛,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这是大可悲的事情,这事情真不对,以后务必使这一种气氛回复转来才行。我想恋爱是针贬懒惰的药石,谁知道恋爱之后,懒惰反更厉害,只想和爱人在一块,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了。
  早晨一早起来,天气却很好,晴暖如春,究竟是江南的天候,昨日有人来找我要钱,今天打算跑出去,避掉他们。听说中美书店在卖廉价,很想去看看。伊文思也有一本johnaddingtonsymonds的小品文,今天打算去买了来。以后不再买书,不再虚费时日了。
  午前早饭也不吃,就跑了出去,在五芳斋吃了一碗汤团,一碟汤包,出来之后,不知不觉就走上中美书店去了。结果终究买了下列的几本书。
  theheir,byvsackvill-west
  nocturne,byfrankswinnerton
  lizaoflambeth,bywsomersetmaugham
  thebookofblanch,bydorothyrichardson
  inthekeyofblue,byjohnaddingtonsymonds
  studiesinseveralliteratures,bypeck
  一共花了廿多块钱,另外还买了一本cross著的developmentoftheenglishnovel,可以抄一本书出来卖钱的。
  午后,出版部的同人都出去了,我在家里看家。晚上听了几张留声机器片,看日本小说《沉下去的夕阳》。
  一月来的日记,今天完了,以后又是新日记的开始,我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和日记一样的刷新一回,再开一个新纪元。
  一九二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在上海的出版部内
  (选自《日记九种》,一九二八年上海北新书局二版;参校《达夫日记集》,一九三五年上海北新书局版)
  沧洲日记
  (1932年10月6日——13日)
  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旧历九月初七),星期四,晴爽。
  早晨六点就醒了,因为想于今天离开上海。匆忙检点了一下行李,向邻居去一问,知道早车是九点前后开的,于是就赶到了车站。到时果然还早,但因网篮太大,不能搬入车座事,耽搁了几分钟,不过入车坐定,去开车时间还早得很。天气也真爽朗不过,坐在车里,竟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到杭州城站是午后两点左右,即到湖滨沧洲旅馆住下,付洋拾元。大约此后许住一月两月,也说不定。
  作霞及百刚、小峰等信,告以安抵湖畔,此后只想静养沉疴,细写东西。
  晚上在一家名宝昌的酱园里喝酒,酒很可以,价钱也贱得可观,此后当常去交易他们。
  喝酒回来,洗了一个澡,将书籍稿子等安置了一下,时候已经不早了,上床时想是十点左右,因为我也并不带表,所以不晓得准确的钟点。自明日起,应该多读书,少出去跑。
  十月七日(九月初八),星期五,晴爽。
  此番带来的书,以关于德国哲学家nietzsche者较多,因这一位薄命天才的身世真有点可敬佩的地方,故而想仔细研究他一番,以他来做主人公而写一篇小说。但临行时,前在武昌大学教书时的同学刘氏,曾以继续翻译卢骚事为请,故而卢骚的《漫步者的沉思》,也想继续翻译下去。总之此来是以养病为第一目标,而创作次之,至于翻译,则又是次而又次者也。
  昨晚睡后,听火警钟长鸣不已,想长桥附近,又有许多家草房被烧去了。
  早餐后,就由清波门坐船至赤山埠,翻石屋岭,出满觉陇,在石屋洞大仁寺内,遇见了弘道小学学生的旅行团。中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人,大约是教员之一,相貌有点像霞,对她看了几眼,她倒似乎有些害起羞来了。
  上翁家山,在老龙井旁喝茶三碗,买龙井茶叶、桑芽等两元,只一小包而已。又上南高峰走了一圈,下来出四眼井,坐黄包车回旅馆,人疲乏极了,但余兴尚未衰也。
  今晨发霞的信,此后若不做文章,大约一天要写一封信去给她。
  自南山跑回家来,洗面时忽觉鼻头皮痛,在太阳里晒了半天,皮层似乎破了。天气真好,若再如此的晴天继续半月,则《蜃楼》一定可以写成。
  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垒间时,忽而一阵香气吹来,有点使人兴奋,似乎要触发性欲的样子,桂花香气,亦何尝不暗而艳,顺口得诗一句,叫作“九月秋迟桂始花”,秋迟或作山深,但没有上一句。“五更衾薄寒难耐”,或可对对,这是今晨的实事,今晚上当去延益里取一条被来。
  傍晚出去喝酒,回来已将五点,看见太阳下了西山。今晚上当可高枕安眠,因已去延益里拿了一条被来了。
  今天的一天漫步,倒很可以写一篇短篇。
  晚上月明。十点后,又有火烧,大约在城隍山附近,因火钟只敲了一记。
  十月八日(旧历九月初九),星期六,晴爽。
  今天是重阳节,打算再玩一天,上里湖葛岭去登高,顺便可以去看一看那间病院。
  早晨发霞信,告以明日游踪。
  在奎元馆吃面的中间,想把昨天的诗做它成来:
  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或作山深)桂始花,
  香暗时挑闺里梦,眼明不吃雨前茶,
  题诗报与朝云道,玉局参禅兴正赊。
  午后上葛岭去,登初阳台,台后一块巨石,我将在小说中赐它一个好名字,叫作“观音眺”。从葛岭回来,人也倦了,小睡了数分钟,晚上出去喝酒,并且又到延益里去了一趟。从明日起,当不再出去跑。
  晚上读卢骚的《漫步》。
  十月九日(旧历九月初十),星期日,晴爽。
  天气又是很好的晴天,真使人在家里坐守不住,“迟桂开时日日晴”,成诗一句,聊以作今日再出去闲游的口实。
  想去吃羊腰,但那家小店已关门了,所以只能在王润兴饱吃一顿醋鱼腰片。饭后过城站,买莫友芝《邵亭诗钞》一部,《屑玉丛谈》三集四集各一部,系《申报》馆铅印本。走回来时,见霞的信已经来了,就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并附有兄嫂一函,托转交者。
  钱将用尽了,明日起,大约可以动手写点东西,先想写一篇短篇,名《迟桂花》。
  十月十日(九月十一),阴晴,星期一。
  近来每于早晨八时左右起床,晚上亦务必于十时前后入睡,此习惯若养得成,则于健康上当不无小补。以后所宜渐戒的,就是酒了,酒若戒得掉,则我之宿疾,定会不治而自愈。
  今天天气阴了,心倒沉静了下来,若天天能保持着今天似的心境,那么每天至少可以写得二三千字。
  《迟桂花》的内容,写出来怕将与《幸福的摆》有点气味相通,我也想在这篇小说里写出一个病肺者的性格来。
  午前写了千字不到,就感到了异常的疲乏。午膳后,不得已只能出去漫步,先坐船至岳坟,后就步行回来。这一条散步的路线很好,以后有空,当常去走走。回来后,洗了一次澡。
  晚上读彭羡门《延露词》,真觉得细腻可爱。接霞来信,是第二封了。月亮皎洁如白昼。
  今天中饭是在旅馆吃的,我在旅馆里吃饭,今天还是第一次,菜蔬不甚好,但也勉强过得去;很想拼命的写,可这几日来,身体实太弱了,我正在怕,怕吐血病,又将重发,昨今两天已在痰里见过两次红了。
  十月十一日(九月十二),星期二,晴朗。
  痰里的血点,同七八年前吐过的一样,今晨起来一验,已证实得明明白白,但我将不说出来,恐怕霞听到了要着急。
  这病是容易养很好的,可是一生没有使我安逸的那个鬼,就是穷鬼,贫,却是没有法子可以驱逐得了。我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这“贫”这“穷”恐怕在我死后,还要纠缠着我,使我不能在九泉下瞑目,因为孤儿寡妇,没有钱也是养不活的。今天想了一天,乱走了一天,做出了许多似神经错乱的人所做的事情,写给霞的信写了两封,更写了一封给养吾,请他来为我办一办入病院的交涉。
  接霞的信,知道要文章的人,还有很多在我们家里候着,而我却病倒了,什么也不能做出来。本来贫病两字,从古就系连接着的,我也不过是这古语的一个小证明而已。
  向晚坐在码头边看看游客的归舟,看看天边的落日,看看东上的月华,我想哭,但结果只落得一声苦笑。
  今天买了许多不必要的书,更买了许多不必要的文具和什器,仿佛我的头脑是已经失去了正确的思虑似的,唉!这悲哀颠倒的晚秋天!
  午前杭城又有大火,同时有强盗抢钱庄,四人下午被枪杀。
  寄给养吾的信,大约明天可到,他的来最早也须在后日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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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日记(6)


  十月十二日(九月十三),星期三,晴快。
  昨晚寄出一稿,名《不亦乐乎》,具名子曰。系寄交林语堂者,为《论语》四期之用,只杂感四则而已。
  今晨痰中血少了,似乎不会再吐的样子,昨天空忙了一天。这真叫作庸人自扰也。大约明天养吾会来,我能换一住处也好,总之此地还太闹,入山唯恐其不深,这儿还不过是山门口的样子。
  中午写稿子三张,发上海信,走出去寄信,顺便上一家广东馆吃了一点点心。
  傍晚养吾来,和他上西湖医院去看了一趟,半夜大雨,空气湿了一点。
  十月十三日(九月十四),星期四,晴快无比。
  午前去西湖医院,看好了一间亭子上的楼房,轩敞明亮,打算于明后日搬进去。
  午后发映霞信,及致同乡胡君书。
  明日准迁至段家桥西湖医院楼上住,日记应改名《水明楼日记》了。
  (选自《达夫日记集》,一九三五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版)
  闽游日记
  (1936年2月2日——3月31日)
  一九三六年二月,在福州。
  二月二日,星期日,大约系旧历正月初十,天气晴爽。
  侵晨六时起床,因昨晚和霞意见不合,通宵未睡也。事件的经过是如此的,前月十五日——已逼近废历年底了——福州陈主席公洽来函相招,谓若有闽游之意,无任欢迎。但当时因罗秘书贡华、戴先生及钱主任大钧(慕尹)等随委员长来杭,与周旋谈饮,无一日空,所以暂时把此事搁起。至年底,委员长返京,始匆匆作一陈公覆函,约于过旧历年后南行,可以多看一点山水,多做一点文章。旧历新年,习俗难除,一日捱一日的过去,竟到了前晚,因约定的稿子,都为酬应所误,交不出去,所以霞急劝我行,并欲亲送至上海押我上船;我则夷犹未决,并也不主张霞之送我,因世乱年荒,能多省一钱,当以省一钱为得。为此两人意见冲突,你一言,我一语,闲吵竟到了天亮。
  既经起了早,又觉得夫妇口角,不宜久持过去,所以到了八点钟就动身跳上了沪杭火车;霞送我上车时,两人气还没有平复。直到午后一点多钟在上海赶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驶出吴淞口,改向了南行之后,方生后悔,觉得不该和她多闹这一番的。
  晚上风平浪静,海上月华流照;上甲板去独步的时候,又殷殷想起了家,想起了十余小时不见的她。
  二月三日,星期一,晴和如旧历二三月,已经是南国的春天了。
  海上风平,一似长江无波浪时的行程;食量大增,且因遇见了同舱同乡的张君铭(号涤如,系乡前辈暄初先生之子),谈得起劲,把船行的迟步都忘记在脑后。晚上月更明,风更小,旅心更觉宽慰。
  二月四日,星期二,晴暖。
  船本应于今晨九时到南台,但因机件出事,这一次走得特别的慢,到了午后一点,方停泊于马尾江中;这时潮落,西北风又紧,南台不能去了,不得已,只好在马江下船。幸张君为雇汽船,叫汽车,跑到晚上五点多钟,方在南台青年会的这间面对闽江的四层高楼上住定。去大厅吃了晚饭,在喷浴管下洗了一个澡,就去打电报,告诉霞已到福州,路上平安,现住在此间楼上。
  十一点过,从小睡后醒转,想东想西,觉得怎么也睡不着,一面在窗外的洛阳桥——不知是否——上,龙灯鼓乐,也打来打去地打得很起劲;而溪声如瀑,月色如银,前途的命运如今天午后上岸时浪里的汽油船,大约总也是使我难以入睡的几重原因。重挑灯起来记日记,写信,预算明日的行动,现在已经到了午前三点钟了。上灯节前夜的月亮,也渐渐躲入了云层,长桥上汽车声响,野狗还在狂吠。
  再入睡似乎有点不可能的样子,索性把明天——不对不对,应该说是今天——的行动节目开一开罢!
  早上应该把两天来的报看一看。
  十点左右,去省政府看陈主席。
  买洗面盆,肥皂盒,漱口碗,纸笔砚瓦墨以及皇历一本。
  打听几个同学和熟人在福州的地址,译德国汤梦斯曼的短篇小说三张;这些事情,若一点儿也不遗忘地做得了,那今天的一天,就算不白活。还有一封给霞的航空快信,可也须不忘记发出才好。
  二月五日,星期三(该是旧历的正月十三上灯节了)。
  阴晴不见天日,听老住福州的人说,这种天气,似乎在福州很多,这两月来,晴天就只有昨天的一日。
  昨晚至午前四时方合了一合眼,今天七点半起床。上面所开的节目,差不多件件做了;唯陈主席处因有外宾在谈天,所以没有进见,约好于明日午前九时再去跑一趟。
  买了些关于福州及福建的地图册籍,地势明白了一点;昨天所记的洛阳桥,实系万寿桥,俗称大桥者是;过此桥而南,为仓前山,系有产者及外人住宅区域,英领署在乐群楼山,美、日、法领署在大湖,都聚在这一块仓前山上,地方倒也清洁得很。
  午后,同学郑心南来电话,约于六时来访,同去吃饭,当能打听到许多消息。
  今晚拟早睡,预备明天一早起来。
  二月六日,星期四(旧历正月十四),晴和。
  昨晚同学郑心南厅长约在宣政路(双门前)聚春园吃饭,竟喝醉了酒;因数日来没有和绍酒接近,一见便起贪心的缘故。
  夜来寒雨,晨起晴,爽朗的感觉,沁人肺腑,但双鼻紧塞,似已于昨晚醉后伤了风;以后拟戒去例酒,好把头脑保得清醒一点。
  九时晋见主席陈公,畅谈移时,言下并欲以经济设计事相托,谓将委为省府参议,月薪三百元,我其为蛮府参军乎?出省府后,去闽侯县谒同学陈世鸿,坐到中午,辞出。在大街上买《紫桃轩杂缀》一部,《词苑丛谈》之连史纸印者一部,都系因版子清晰可爱,重买之书。
  午膳后登石山绝顶,俯瞰福州全市,及洪塘近处的水流山势,觉得福建省会,山水也着实不恶,比杭州似更伟大一点。
  今天因为本埠《福建民报》上,有了我到闽的记载;半日之中,不识之客,共来了三十九人之多。自午后三点钟起,接见来客,到夜半十二时止,连洗脸洗澡的工夫都没有。
  发霞的快信,告以陈公欲留我在闽久居之意。
  二月七日,星期五(正月半,元宵),阴雨。
  昨天晴了一天,今天又下雨了。午前接委任状,即去省府到差,总算是正式做了福建省政府的参议了;不知以后的行止究竟如何。作霞的平信一,告以一月后的经济支配。自省府出来,更在府西的一条长街上走了半天,看了几家旧书铺,买了四十元左右的书。所买书中,以一部《百名家诗钞》,及一部《知新录》(勿剪王棠氏编)为最得意。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像林文忠公的林氏,郑氏,刘氏,沈葆祯家的沈氏,都住在这里,两旁进士之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
  中午,遇自教育部派来、已在两湖两广视察过的部评议专员杨金甫氏。老友之相遇,往往在不意之处,亦奇事也。
  傍晚在百合浴温泉,即在那里吃晚饭;饭后上街去走到了南门;因是元宵,福州的闺阁佳丽,都出来了,眼福倒也不浅。不在中,杜承荣及《南方日报》编者闵佛九两氏曾来访我,明日当去回看他们。
  二月八日,星期六(旧历正月十六),阴晴,时有微雨。
  午前九时出去,回看了许多人,买书又三四十元;中有明代《闽中十子诗钞》一部,倒是好著。
  中午在西湖吃饭。福州西湖,规模虽小,但疏散之致,亦楚楚可怜,缺点在西北面各小山上的没有森林,改日当向建设厅去说说。
  下午接李书农氏自泉州来电,约我去泉州及厦门等处一游,作覆信一。
  晚上在教育厅的科学馆吃晚饭,饮到微醉,复去看福州戏。回寓已将十二点钟,醉还未醒。
  二月九日(旧历正月十七),星期日,时有微雨。
  与郑心南、陈世鸿、杨振声、刘参议等游鼓山,喝水洞一带风景的确不坏,以后有暇,当去山上住它几天。
  早晨十时出发,在涌泉寺吃午饭,晚上回城,已将五点,晚饭是刘参议作的东。
  明日当在家候陈君送钱来;因带来的路费,买书买尽了,不借这一笔款,恐将维持不到家里汇钱来的日子。
  郁达夫(右)与王扬青(中)、陈承作(婴子、左)二月十日(正月十八),星期一,阴晴。
  午前起床后,即至南后街,买《赏雨茅屋诗集》一部并外集一册;曾宾谷虽非大作手,然而出口风雅,时有好句。与邵武张亨甫的一段勃谿,实在是张的气量太小,致演成妇女子似的反目,非宾老之罪。此外的书,有闽县林颖叔《黄鹄山人诗钞》、郭柏苍《闽产录异》《雁门集编注》等,都比上海为廉。
  十时返寓,接见此间日人所办汉文《闽报》社长松永荣氏,谓中村总领事亦欲和我一谈,问明日晚间亦有空否。告以明晚已有先约,就决定于后日晚上相看,作介者且让老同学闽侯县长陈世鸿氏效其劳,叙饮处在聚春园。
  中午饮于南台之嘉宾酒楼,此处中西餐均佳,系省城一有名饮食店;左右都是妓楼,情形与上海四马路、三马路之类的地方相像。大嚼至四时散席,东道主英华学校陈主任,并约于明日在仓前山南华女子文理学院及鹤龄英华学校参观,参观后当由英华学校校长陈芝美氏设宴招饮。
  访陈世鸿氏于闽侯县署,略谈日领约一会晤事,五时顷返寓。
  晚上由青年会王总干事招待,仍在嘉宾饮。
  二月十一日(正月十九),星期二,阴晴。
  昨晚睡后,尚有人来,谈至十二点方去;几日来睡眠不足,会客多至百人以上,头脑昏倦,身体也觉得有点支持不住。
  侵晨早起,即去南后街看旧书,又买了一部董天工典斋氏编之《武夷山志》,一部郭柏苍氏之《竹间十日话》,同氏著中老提起之《竹窗夜话》,不可得也。
  回至寓中,陈云章主任已在鹄候;就一同上仓前山,先由王校长导看华南文理学院,清洁完美,颇具有闺秀学校之特处。复由陈校长导看英华中学,亦整齐洁净,而尤以生物标本福建鸟类之收集为巨观。中午在陈校长家午膳,席间见魏女士及其令尊,也系住在仓前山上者。
  午后去参观省立第四小学、小学儿童国语讲演竞赛会,及惠儿院;走马看花,都觉得很满足,不过一时接受了许多印象,脑子里有点觉得食伤。
  晚上在田墩杨文畴氏家吃晚饭,系万国联青会之例会,属于饭后作一次讲演者,畅谈至十一点始返寓;在席上曾遇见沈绍安兰记漆器店主沈幼兰氏,城南医院院长林伯辉氏及电气公司的曾氏等。
  今日始接杭州霞寄来之航空信一件,谓前此曾有挂号汇款信寄出,大约明晨可到也。
  二月十二日(旧历正月二十),星期三,阴晴。
  午前八时起床,昨晚杨振声氏已起行,以后当可静下来做点事情了。
  洗漱后,即整理书籍,预备把良友的那册《闲书》在月底之前编好;更为开明写一近万字之小说,《宇宙风》写短文两则,共七千字。
  接霞七日所发之挂号信及附件,比九日所发之航空信还迟到了一日。将两日日记补记完后,即开始作覆书,计邵洵美氏、陶亢德氏、赵家璧氏,各发快信一,寄霞航空信一,各信都于十二点前寄出。午后复去南后街一带闲步,想买一部《类腋》来翻翻,但找不出善本。
  晚上在聚春园饮,席上遇见日总领事中村丰一氏,驻闽陆军武官真方勋氏,及大阪商船会社福州分社长竹下二七氏及林天民氏、郑贞文氏等,饮至大醉。又上《闽报》社长松永荣氏家喝了许多啤酒,回寓时在十二点后了。
  二月十三日(旧历正月廿一),星期四,晴爽。
  昨晚接洵美来电,坚嘱担任《论语》编辑,并约于二十日前写一篇《编者言》寄去,当作航空覆信一答应了他。十时前去福建学院,参观乌山图书馆,借到《福建通志》一部。中午去洪山桥,在义心楼午膳。饭后复坐小舟,去洪塘乡之金山塔下,此段闽江风景好极,大有富春江上游之概。又途中过淮安乡,江边有三老祖庙,山头风景亦佳,淮安鸡犬,都是神仙,可以移赠给此处之畜类也。游至傍晚,由洪山桥改乘汽油船至大桥,在青年会饭厅吃晚饭。入睡前,翻阅《闽中物产志》之类的书,十二时上床。
  二月十四日(正月廿二),星期五,阴,微雨。
  午前有人来访,与谈到十点多钟,发雨农戴先生书,谢伊又送贵妃酒来也。
  陈世鸿氏约于今晚再去鼓山一宿,已答应同去,大约非于明天早晨下山不可,因明天午后三时,须在青年会演讲之故。
  午后欲作《编者言》一篇以航空信寄出,但因中午有人来约吃饭,不果;大约要于明日晚上写了。
  二月十五日(正月廿三),星期六,晴和如春三月。
  昨晚乘山舆上鼓山,回视城中灯火历历,颇作遥思,因成俚语数句以记此游:“我住大桥头,窗对涌泉寺。日夕望遥峰,苦乏双飞翅。夜兴发游山,乃遂清栖志。暗雨湿衣襟,攀登足奇致。白云拂面寒,海风松下态。灯火记来程,回头看再四。久矣厌尘嚣,良宵欣静。借宿赞公房,一洗劳生悴。”(《夜偕陈世鸿氏、松永氏宿鼓山》)
  今晨三时即起床,洗涤尘怀,拈香拜佛,一种清空之气,荡旋肺腑。八时下山,又坐昨晚驾来之汽车返寓,因下午尚有一次讲演之约,不得不舍去此清静佛地也。
  到寓后,来访者络绎不绝,大约有三十余人之多;饭后欲小睡,亦不可能。至三时,去影戏场讲演《中国新文学的展望》;来听的男女,约有千余人,挤得讲堂上水泄不通。讲完一小时,下台后,来求写字签名者,又有廿四五人,应付至晚上始毕。晚饭后,又有电政局的江苏糜文开先生来谈,坐至十一点前始去。
  今天一天,忙得应接不暇,十二点上床,疲累得像一堆棉花,动弹不得了。
  二月十六日(正月廿四),星期日,晴暖。
  七时顷,就有青青文艺社社员陈君来访,系三山中学之学生,与谈至十时。出去看小月于印花税局,乃洵美之胞弟,在此供职者;坐至十一时,去应友人之招宴。买《闽诗录》一部,钱塘张景祁之《研雅堂诗》一部;张为杭州人,游宦闽中,似即在此间住下者,当系光绪二十年前后之人。
  饭后返寓,正欲坐下来写信,作稿子,又有人来谈了,不得已只能陪坐到晚上。
  晚饭在可然亭吃的,作东者系福建学院院长黄朴心氏。黄为广西人,法国留学生,不知是否二明的同族者。
  二月十七日(正月廿五),星期一,晴热。
  晨起又有三山中学之青年三人来访,为写条幅两张,横额一块。
  中午复去城内吃饭,下午作霞信,厦门青年会信,及日本改造社定书信。
  二月十八日(正月廿六),星期二,微雨时晴。
  上午在看所买的《福州志》之类,忽有友人来访,并约去同看须贺武官;坐至十二点钟,同松永氏上日本馆子常盘吃午饭。酒喝醉了,出言不慎,直斥日本人侵略的不该,似于国际礼貌上不合,以后当戒绝饮酒。
  傍晚,小月来约去小有天吃晚饭,饭后走至十点左右回寓。正欲从事洗涤,晋江地方法院院长同乡书农李氏忽来谒,与谈至十二点钟去。
  二月十九日(旧历正月廿七),星期三,阴闷。
  今天精神不爽,头昏腰痛,午前来客不断,十二点五十五分去广播电台播音。晚上接杭州来的航空信平信共三封,一一作答,当于明天一早,以航空信寄出。为《论语》写的一篇《编辑者言》,也于今天写好,明日当一同寄出。
  最奇怪的一封信,是一位河南开封的两河中学生所发者,他名胡佑身。和我素不认识,但这次却突然来了一封很诚恳的信,说买了一条航空奖券,中了三奖,想将奖金千元无条件地赠送给我。
  以后的工作愈忙了,等明晨侵早起来,头脑清醒一点之后,好好儿排一张次序单下来,依次做去。虽然我也在害怕,怕以后永也没有恢复从前的勇气的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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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日记(7)


  二月二十日(旧历正月廿八),星期四,阴雨,东南风大。
  晨七时起床,急赶至邮政总局寄航空信,天色如此,今天想一定不能送出,沪粤线飞机,多半是不能开。福州交通不便,因此政治,文化,以及社会情形,都与中原隔膜,陆路去延平之公路不开,福州恐无进步的希望。
  老同学刘爱其,现任福州电气公司及附属铁工厂之经理;昨日傍晚,匆匆来一谒,约于今日去参观电厂。十时左右,沈秘书颂九来谈及发行刊物事,正谈至半中而刘经理来,遂约与俱去,参观了一周。
  午后过后街,将那一篇播音稿送去;买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中之《拙轩集》,《彭城集》,《金渊集》,《宋朝实事》各一部;书品不佳,但价却极廉。比之前日所买之《晋江丁雁水集》、周亮工《赖古堂诗集》,只一半价钱也。
  晚上抄福清魏惟度选之《百名家诗选》的人名目录,虽说百家,实只九十一家,想系当时之误。而选者以己诗列入末尾,亦似未妥,此事朱竹垞曾加以指摘。
  二月二十一日(旧历正月廿九),星期五,阴雨。
  半夜后,窗外面鞭炮声不绝,因而睡不安稳。六时起床,问听差者以究竟,谓系廿九节,船户家须祝贺致祭,故放鞭炮。船户之守护神,当为天后圣母林氏,今天大约总是她诞生或升天的日子。(问识者,知为敬老节,似系缘于目莲救母的故事者。)
  午前九时,与沈秘书有约,当去将出刊物的计划,具体决定一下。十一时二十分,又有约去英华中学演讲,讲题《文艺大众化与乡土文艺》。中午在大新楼午膳,回来接儿子飞的信,及上海邵洵美、杭州曹秉哲来信。
  晚上招饮者有四处,先至飞机场乐天温泉,后至聚春园,再至河上酒家,又吃了两处。明日上午九时主席约去一谈,十时李育英先生约在汤门外福龙温泉洗澡。作霞信一,以平信寄出。
  二月二十二日(旧历正月三十),星期六,阴,时有阵雨。
  昨晚入睡已迟,今晨主席有电话来召见,系询以编纂出版等事务者,大约一两月准备完毕后,当可实际施行。施行后,须日去省府办公,不能像现在那么的闲空了。
  中午在河上酒家应民厅李君的招宴,晚上丁诚信君招在伊岳家(朱紫坊之五)吃晚饭;丁君世家子也,为名士陈祖山先生之爱婿,亦在民政厅办事。发霞信一。
  二月二十三日(旧历二月初一),星期日,阴雨,微雨时作。
  午前发霞信一,因昨晚又接来信也。欠的信债文债很多,真不知将于何日还得了。计在最近期间,当为《宇宙风》《论语》,及开明书店三处写一万四五千字;开明限期在月底,《宇宙风》限期在后日(只能以航空信寄去),《论语》亦须于月底前写一篇短稿寄去。三月五日前,还有一篇《文学》的散文(《南国的浓春》),要寄出才行;良友的书一册,及自传全稿,须迟至下月方能动手了。
  于去乌石山图书馆友社去讲演并吃中饭之先,以高速度写了赵龙文氏,陆竹天氏,曹叔明氏信三封;以后还须赶写者,为葛湛候氏,周企虞氏,徐博士(南京军委会),曼兄,以及朱惠清氏等的信。大约明后日于写稿之余,可以顺便写出。
  二月二十四日(旧历二月初二),星期一,晴爽,有东南风。
  晨七时起床,有《南方日报》社闵君来访,蒙自今日起,赠以日报一份;后复有许多青年来,应接不暇,便以快刀切乱麻方法,毅然出去。先至西门,闲走了一回,却走到了长庆禅寺,即荔枝产地西禅寺也。寺东边有一寄园,中有二层楼别墅一所,名明远阁,不知是否寺产。更从西禅寺走至乌石山下,到乌石山前的一处有奇岩直立的庙里看了一回;人疲极,回来洗澡小睡,醒后已将六点。颇欲写信,但人实在懒不过,记此一段日记,就打算入睡矣。
  周亮工著之《闽小记》,颇思一读,但买不到也借不到;前在广州,曾置有《周栎园全集》,后于回上海时丢了,回想起来,真觉得可惜。
  阳历三月一日,为阴历二月初八,亲戚赵梅生家有喜事,当打一贺电,生怕忘记,特在此记下一笔。
  本星期四,须去华南文理学院讲演;星期日,在《南方日报》社为青年学术研究社讲演,下星期一上午十一至十二时,去福建学院讲演。
  二月廿五日(旧历二月初三),星期二,大雨终日。
  午前七时起床,写了两份履历,打算去省府报到去的;正欲出发,又有人来谈,只能陪坐到十二点钟。客去后,写霞信一,曼兄信一。《宇宙风》及《论语》稿一,当于明日写好它们,后日以航空信寄出。(《论语》稿题为《做官与做人》,想写一篇自白。)
  开明之稿万字,在月底以前,不知亦能写了否。今天晚上有民政厅陈祖光、黄祖汉两位请客,在可然亭,想又要喝醉了回来;应酬太多太烦,实在是一件苦事。
  二月廿六日(旧历二月初四),星期三,阴雨。
  因欲避去来访者之烦,早晨一早出去,上城隍庙去看了一回。庙前有榕树一株,中开长孔,民众筑庙祀之,匾额有廿七,廿八,廿九,三十得色,或连得两色之句,不知是否系摇会之类。庙后东北面,奎光阁地点极佳,惜已塌圮了。还有福州法事,门前老列男堂女室两处,旁有沐浴、庖厨等小室的标明,亦系异俗。城煌庙东面之太岁殿上,见有男女工人在进香,庙祝以黄纸符咒出售,男女两人各焚化以绕头部,大约系免除灾晦的意思。
  下午来访者不绝,卒于五时前偕《闽报》馆长松永氏去常盘小饮,至九时回寓。
  二月廿七日(旧历二月初五),星期四,阴晴。
  连得霞来信两封,即作覆,告以缓来福州。中午去城内吃饭。
  下午五时,在仓前山华南文理学院讲演;亦有关于日本这次政变的谈话。晚上顾君偕中央银行经理等来访。
  二月二十八日(旧历二月初六),星期五,阴雨。
  午前在家,复接见了几班来客,更为写字题诗五幅。接到自杭州寄来之包裹,即作覆信一。中午去井楼门街傅宅吃饭。
  中饭后,又去百合温泉洗澡,坐至傍晚五时始回寓,一日的光阴,又如此地白花了。
  晚上,独坐无聊,更作霞信,对她的思慕,如在初恋时期,真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二月二十九日(二月初八),星期六,阴晴。
  午前又有来客,客去后,写《闽游滴沥》,至午后二时,成三千余字,即以航空信寄《宇宙风》社。寄信回来,又为《论语》写了两则《高楼小说》,一说做官,二说日本青年军人的发魔。大约以后,每月要写四篇文章,两篇为《论语》,两篇为《宇宙风》也。
  晚上陪王儒堂氏吃饭,至十时余始散,来客中有各国领事及福州资产阶级的代表者若干人。饭毕后,顾弗臣氏来,再约去喝酒,在西宴台;共喝酒一斤,陶然醉矣,十二时回寓。
  三月一日(二月初八),星期日,睛。
  昨晚入睡,已将午前两点,今晨七时即起床,睡眠不足,人亦疲倦极矣。十时去友声剧场讲演,听众千余人;十二点去乐天泉洗澡,应《南方日报》吴社长之招宴。饭前饭后,为写立轴无数,更即席写了两首诗送报界同人。一首为:“大醉三千日,微吟又十年,只愁亡国后,营墓更无田。”一首为:“闽中风雅赖扶持,气节应为弱者师,万一国亡家破后,对花洒泪岂成诗。”
  三时前,乘车去冒溪游;地在协和大学东南,风景果然清幽,比之杭州的九溪十八涧更大一点。闻常有协和学生,来此处卧游沐浴,倒是一个消夏的上策。
  三月二日(二月初九),星期一,阴雨。
  几日来寒冷得很,晨八时起床后,即写霞信一封,打算于午后以快信寄出它。十时左右,在福建学院讲演,遇萨镇冰上将及陈韫山先生等,十一时半,去省府。
  中午在闽侯县署陈县长处吃饭,至二时始返寓。即将信寄出,大约五日后可到杭州。
  晚上有厦门报馆团来,由永安堂驻闽经理胡兆陶祥皆先生招待,邀为作陪,谈至十时,在《闽报》社参观报馆内部,更为各记者题字十余幅。
  三月三日(旧历二月初十),星期二,寒雨终日,且有雪珠。
  晨起即去南后街买书十余元,内有《小腆记传》一部,内《自讼斋文集》残本一部,倒是好书。中午去科学馆,约于明晚应馆长黄开绳君招宴。
  午后又上省府,晤斯专员夔卿,即与诀别,约于半月后去厦门时相访于同安。
  晚上赴顾弗臣氏招宴,菜为有名之中州菜,味极佳而菜极丰厚;醉饱之余,为写对及单条十余幅。
  三月四日(二月十一),星期三,微雨,但有晴意。
  晨七时半起床,当写一天的信,以了结所欠之账,晚上还须上东街去吃晚饭也。
  三月五日(二月十二),星期四,晴。
  昨晚在东街喝得微醉回来,接到了一封霞的航空信,说她马上来福州了;即去打了一个电报,止住她来。因这事半夜不睡,犹如出发之前的一夜也。今晨早起,更为此事而不快了半天;本想去省府办一点事,但终不果,就因她的要来,而变成消极,打算马上辞职,仍回杭州去。
  下午约了许多友人来谈,陪他们吃茶点,用去了五六元;盖欲借此外来的热闹,以驱散胸中的郁愤之故。
  傍晚四时,上日本人俱乐部和松井石根大将谈话,晚上又吃了两处的酒,一处是可然亭,一处是南轩葵园。
  三月六日(二月十三),星期五,晴。
  上午进城,买了一部伊墨卿的《留春草堂诗钞》,一部陈余山的《继雅堂诗集》;两部都系少见之书,而价并不贵。
  午后洗澡,想想不乐,又去打了一个电报,止住霞来。晚上和萨上将镇冰等联名请松井石根大将吃晚饭,饮至十时始返寓;霞的回电已到,说不来了;如释重负,快活之至,就喝了一大碗老酒。明日打算把那篇《南国的浓春》写好寄出。
  三月七日(二月十四),星期六,晴爽。
  今日本打算写《南国的浓春》的,因有人来,一天便尔过去。并且也破了小财,自前天到今天,为霞的即欲来闽一信,平空损失了五十多元;女子太能干,有时也会成祸水。发霞信一。
  晚上十时上床,到福州后,从没有如此早睡过。明天又有电气公司刘经理及吉团长章简的两处应酬,自中午十二时至晚上十时的时间,又将在应酬上费去。与吉团长合请者,更有李国曲队长、沈镜(叔平)行长的两位,都系初见之友,雨农先生为介绍者,改日当回请他们一次。
  三月八日(二月十五),星期日,晴和。
  早晨九时顷,正欲出游,中行吴行长忽来约同去看百里蒋氏;十余年不见,而蒋氏之本貌如旧。
  中午在仓前山刘爱其家吃饭,席上遇佘处长等七八人。佘及李进德局长,李水巡队长等还约于下星期日,去游青定寺。
  晚上去聚春园赴宴,遇周总参议,林委员知渊,刘运使,张参谋长,叶参谋长,并新任李厦门市长等。饮至半酣,复与刘运使返至爱其家,又陪百里喝到了半夜;有点醺醺然了,踏淡月而回南台。
  三月九日(二月十六),星期一,晴和。
  午前十时去西湖财政人员训练班讲演,十一时返至南台,送百里上靖安轮。昨晚遇见诸人,也都在舱里的餐厅上相送。蒋氏将去欧洲半年,大约此地一别,又须数年后相见了,至船开后始返寓。
  作霞信,告以双庆事已托出,马上令其来闽等候。
  晚上在赵医生家吃晚饭,又醉了酒。


第83章 日记(8)


  三月十日(二月十七),星期二,大雨。
  昨晚雨,今日未晴,晨六时即醒,睡不着了,起来看书。正欲执笔写文章,却又来了访问者,只能以出去为退兵之计,就冒雨到了省府。
  看报半天,约旧同学林湘臣来谈,至十二时返寓。文思一被打断,第二次是续不上去的,所以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只看了几页《公是弟子记》而已。
  晚上在中洲顾氏家吃饭,饭后就回来。中行吴行长问有新消息否?答以我也浑浑然也。
  三月十一日(二月十八),星期三,阴雨终日。
  晨起,为《论语》写稿千余字,系连续之《高楼小说》三段;截至今日止,已写两次,成五段了,下期当于月底以前寄出它。稿写了后,冒大风雨去以航空快信寄出,归途又买了一部江宁汪士铎的《梅村诗文集》,一部南海谭玉生的《乐志堂诗文略》,都是好书。午后有人来,一事不做。
  三月十二日(二月十九),星期四,晴,热极,似五月天。
  早晨三点醒来,作霞的信;自六日接来电后,已有六日不曾接她的信了,心颇焦急,不知有无异变。记得花朝夜醉饮回来,曾吟成廿八字,欲寄而未果:“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转眼榕城春渐老,子规声里又花朝。”北望中原,真有不如归去之想。
  今日为总理逝世纪念日,公署会所,全体放假;晨起就有人来访,为写对联条幅无数。午后去于山戚公祠饮茶,汗流浃背。晚上运使刘树梅来谈,先从书版谈起,后及天下大事,国计民生,畅谈至午前三时。
  三月十三日(二月二十)星期五,阴,大雨终日。
  昨日热至七十几度,今日又冷至四十度上下,福州天气真怪极了。因午后有上海船开,午前赶写《闽游滴沥之二》一篇,计三千五百字,于中午寄出,只写到了鼓山的一半。
  《闽报》社长松永有电话来,谓于今日去台湾,十日后返闽,约共去看林知渊委员。
  下午又有人来看,到晚上为止,不能做一事。只打了一个贺电给富阳朱一山先生,写送陈些蠢祖母之挽轴一条。
  晚上又作霞信,连晚以快信发出,因明日有上海船开,迟则恐来不及。此地发信,等于逃难,迟一刻就有生命关系,胡厅长若来,当催将自福州至延平之公路筑成,以利交通,以开风气。
  三月十四日(二月廿一),星期六,晴爽。
  午前一早就有人来,谈至十时半,去广播电台播音,讲防空与自卫的话。十二点去省府,下午回至寓居,接霞来信三封,颇悔前昨两天的空着急。傍晚又接来电,大约双庆两日可到南台。
  晚上刘云阶氏家有宴会,去说了几句话,十一时返寓。
  三月十五日(二月廿二),星期日,晴和。
  晨起接见了一位来客后,即仓皇出去,想避掉应接之烦也。先坐车至汤门,出城步行至东门外东岳庙前,在庙中游览半日,复登东首马鞍山,看了些附近的形势风景,乡下真可爱,尤其是在这种风和日暖的春天。桃李都剩空枝,转瞬是首夏的野景了,若能在这些附廓的乡间,安稳隐居半世,岂非美事?
  下午回寓,写了半天的信,计发上海丁氏,杭州周象贤氏,尹贞淮氏,及家信一。晚上在同乡葛君家吃晚饭,十一时回寓。
  昨日曾发霞航空快信,今天谅可到杭。
  三月十六日,(二月廿三),星期一,午前阴,傍午下雨起。
  晨六时起床,写答本地学生来信五封。十时接电话,约于本星期五下午二时去协和大学讲演。
  中午至省府,为双庆事提条子一,大约明天可有回音。午后双庆自杭州来,当于明日去为问省银行事。
  晚上早睡,因明日须早起也。
  买《清诗话》一部,屺云楼诗文集各一部。
  三月十七日(二月廿四),星期二,阴雨。
  晨六时起床,九时至省府探听为双庆荐入省银行事,大约明日可以发表,当即送伊去进宿舍。
  下午买了一部《东越文苑传》,系明陈汝翔作。发霞信。晚上应陈世鸿、银行团、李秘书等三处宴会,幸借得了刘爱其之汽车,得不误时间,饮至十一点回寓。
  三月十八日(二月廿五),星期三,雨。
  晨起,宿醉未醒;九时去省银行看寿行长,托以双庆事,下午将去一考,大约总能取入。中午发霞信,告以双庆已入省银行为助理员,月薪十五元,膳宿费十二元一月,合计可得二十七元。傍晚又发霞航空信,告以求保人填保单事。
  晚上微醉,十时入睡。
  三月十九日(二月廿六),星期四,阴晴。
  午前送双庆至银行后,即去南门旧货店买明北海冯琦抄编之《经济类编》一部;书有一百卷,我只买到了五十四卷,系初印的版子。回寓后,沈祖牟君来访;沈君为文肃公直系长孙,善写诗,曾在光华大学毕业,故友志摩之入室弟子也,与谈至中午分手别去。
  午后张涤如君约去喝绍兴酒,晚上当在嘉宾吃晚饭。双庆于今日入省银行宿舍。发霞信,告以一切。
  三月二十日(二月廿七),星期五,阴晴。
  午前头尚昏昏然,晨起入城,访武昌大学时学生现任三都中学校长陈君毓鳞于大同旅舍;过中华书局,买《宋四灵诗选》一册。至省立图书馆,看《说铃》中之周亮工《闽小记》两卷,琐碎无取材处;只记一洞,及末尾之诗话数条,还值得一抄。
  午后,协和大学朱君来约去讲演;完后,在陈教务长家吃晚饭,协和固别一天地,求学原很适宜也。晚上坐协大汽车回来,又上福龙泉及嘉宾去吃了两次饭。
  三月廿一日(二月廿八),星期六,阴,微雨时行。
  午前写信六封,计霞一,邵洵美一,上海杂志公司一,赵家璧一,同乡金某一,养吾兄处一。午后洗了一个澡,晚上在日本菜馆常盘吃饭。从常盘出来,又去跑了两个地方,回寓后为陈君题画集序文一,上床时已过十二点了。
  三月廿二日(二月廿九),星期日,晴。
  午前七时起床,顾君弗臣即约去伊家写字,写至十二点过。上刘爱其氏寓吃午饭,作东者为刘氏及陈厅长子博;饭后返寓,又有人来访,即与共出至城内,辞一饭局。晚上在新铭轮应招商局王主任及船长杨馨氏招宴,大醉回来,上床已过十二点钟了。
  三月廿三日(三月初一),星期一,晴。
  晨起,宿醉未醒,还去职业学校讲演了一次。至中午在一家外江饭馆吃饭后,方觉清醒。饭后上三赛乐戏班看《王昭君》闽剧。主演者为闽中名旦林芝芳,福州之梅博士也,嘴大微突,唱时不作假声,系全放之雄音,乐器亦以笛伴奏,胡琴音很低,调子似梨花大鼓。作成十四字:“难得芝兰同气味,好从乌鸟辨雄雌。”观众以女性为多,大约福州闺秀唯一娱乐处,就系几个剧场。
  傍晚从戏院出来,买《峨眉山志》一部,《佛教书简》甲集一册;晚上在中洲顾家吃饭,作霞信一,十时上床。
  三月二十四日(三月初二),星期二,阴晴。
  午前送财政部视察陈国梁氏上新铭轮,为介绍船长杨氏,寄霞之信,即投入船上邮筒内。
  午后,学生陈君来访,约于明晚去吃晚饭。打算明天在家住一日,赶写上海的稿子。傍晚杜氏夫妇来,与同吃晚饭后别去。
  接霞平信一,系二十日所发者;谢六逸来信一,系催稿兼告以日人评我此次来闽的动机之类,中附载有该项评论之日本报一张。
  三月廿五日(一月初三),星期三,阴晴。
  晨七时起床,为《立报》写一短篇,名《记闽中的风雅》,可千三百字。午后为《论语》写《高楼小说》两则,晚上又有人请吃饭,洗澡后,十时上床。
  三月廿六日(三月初四),星期四,晴。
  晨七时起床,写霞信一,即赶至邮局,以航空快信寄出,《论语》稿亦同寄。午后三时,至军人监狱训话,施舍肉馒头二百四十个,为在监者作点心。晚上闽省银行全体人员,诉说双庆坏处;气极,又写给霞平信一封。
  三月廿七日(旧历三月初五),星期五,晴。
  晨七时起床,欲写《宇宙风》稿,因来客络绎不绝,中止;全球通信社社长全克谦君,来谈闽省现状,颇感兴味。大约无战事发生,则福建在两年后,可臻大治。
  午后去省府,又上图书馆查叶观国《绿筠书屋诗钞》及孟超然《瓶庵居士诗钞》,都不见。只看到了上海日文报所译载之我在福州青年会讲过的演稿一道。译者名菊池生,系当日在场听众之一,比中国记者所记,更为详尽而得要领。
  郁达夫(中)与后援会同事合影接霞来信三封,洵美信一封,赵家璧信一封。晚上在南台看闽剧《济公传》。十二时上床。
  三月廿八日(三月初六),星期六,晴暖。
  午前又有客来,但勉强执笔,写《闽游滴沥之三》,成二千字。中午入城去吃中饭,系应友人之招者,席间遇前在北大时之同学数人;学生已成中坚人物,我自应颓然老矣。饭后过商务印务馆,买陈石遗选刻之《近代诗钞》一部。闽之王女士真、石遗老人,于荔子香时,每年必返福州;今年若来可与共游数日,王女士为石遗得意女弟子,老人年谱后半部,即系王所编撰。
  午后回寓,复赶写前稿,成一千五百字;傍晚写成,即跑至邮局,以航空快信寄出。
  昨日连接霞三信,今日又接一封,作覆。
  晚上有饭局两处,一在可庐辛泰银行长车梅庭家,一在可然亭。
  三月二十九日(三月初七),星期日,晴暖。
  连晴数日,气候渐渐暖矣。午前写字半日,十一点钟会小月于靖安轮上,伊将归上海,料理前辈蒋伯器先生之丧葬。伯器系小月岳丈,义自不容辞耳。
  中午在祖牟家吃午饭,祖牟住屋,系文肃公故宅,宫巷廿二号。同席者,有福州藏书家陈几士氏、林汾贻氏。陈系太傅之子,示以文诚公所藏郑善夫手写诗稿,稀世奇珍,眼福真真不浅。另有明代人所画《闽中十景》画稿一帙,亦属名贵之至;并蒙赠以李畏吾《岭云轩琐记》一部,为贯通儒释道之佳著,姚慕亭在江西刻后,久已不传,此系活字排本,后且附有续选四卷,较姚本更多一倍矣。林汾贻氏,为文忠公后裔,收藏亦富,当改日去伊家一看藏书。
  晚上在中洲顾家吃晚饭,茀臣已去福清,遇同学林湘臣氏。
  入夜微雨,但气候仍温和,当不至于有大雨;福州天气,以这种微雨时为最佳。
  三月三十日(三月初八),星期一,阴晴。
  晨起读同文书院发行之杂志《支那》三月号,费三小时而读毕。十时后去省府,看上海、天津各报,中日外交,中枢内政,消息仍甚沉闷;但欧洲风云,似稍缓和,也算是好现象之一。
  中饭后,步行出北门,看新筑之汽车道,工程尚未完成。桃花遍山野,居民勤于工作,又是清明寒食节前之农忙时候了。
  午后回寓小睡,接杭州、上海来之航空信、快信十余封,当于明日作覆。晚间又有饭局两处,至十时微醉回来,就上床睡觉。
  三月三十一日(三月初九),星期二,阴晴。
  晨起,至省府探听最近本省政情;财政不裕,百废不能举,福建省建设之最大难关在此。理财诸负责人,又不知培养税源,清理税制,都趋于一时乱增税收;人民负担极重,而政府收入反不能应付所出。长此下去,恐非至于破产不可,内政就危险万状,国难犹在其次。
  午后,晚上,继续为人家写字,屏联对子,写了百幅内外;腰痛脚直,手也酸了。晚上十时上床,读《蜀中名胜记》。三月今天完了,自明日起,当另记一种日记。
  三月末日记
  (选自《闲书》,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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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书信(1)


  致奶奶
  原信附于某家书中,故无具体落款时间。据信中所述事件推断,此信应作于一九一六年。
  奶奶:长久勿见面了。想想看,实在是想归来。因为夏天路上勿好走,并且回来了之后,又要到日本来,恐怕到了那时候,奶奶又要酸心,所以勿回来了。
  ……
  奶奶无钱使用,我也知道。但是我在日本,寄钱又寄不来,并且我也没有多少钱好寄与奶奶。我虽然为奶奶伤心,然而也不能为奶奶出力。
  ……
  今年大哥似乎要想回家,到了大哥将要回家的时候,我教大哥私下交付五十块钱与奶奶就是了。
  ……
  奶奶顶好勿要管母亲的事体,随她去说长也好,说短也好,总教装聋装哑,勿去听她就是。
  (据于听《郁达夫风雨说》,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6月版)
  致郁曼陀、陈碧岑
  亲爱之兄嫂!
  来信敬悉。此番冬假,为迁居梅林事忙煞。欲稍读书,终不可得。今日往永坂处,交兄来信。午后微雨,陌上泞泥积得寸许。在道上遥思北京路中,当积雪如泥也。一切妄想已抛去矣。此后当少加谨饬耳。迩每读司马候耳氏《自助论》,及弗兰克林《自叙传》等,防闲居为不善也。诗并不多作,大约于校课有余暇时为之。然大抵皆得来全不费工夫者也。梅林中二层楼,本为日本诗人片桐氏——为铃木总兵卫之友人——别邸。现片桐氏死,唯梅花开日,纵人观览。故此宅但于旧历正月中热闹,平时深锁不开者也。弟访得后,月以租金四元租得之。能俯瞰大海,回视名古屋全市,风景亦不逊孤山放鹤亭。唯四面梅花,无近邻入眼,似稍觉寂寞耳。然弟每欲学鲁滨孙之独居荒岛,不与人世往来。因弟已看破世界,尽为恶魔变相——如饮食男女——故亦不厌凄凉,反对松竹之清坚,鹤梅之洁厉,别具一种幽趣,所谓曾经沧海,百物皆虚;荒野寒林,犹堪友吾(退泥生诗)者也。南方乱党,犹欲操戈。鲍郭空争(鲍郎当筵笑郭郎),何年能已。然弟能生存一日者,即读一日书,天下大事,非白面书生之所当言。所耿耿于怀者,恐乱事丛生,资釜不继耳。然天生我才,当不令我饿死,此种穷境,想亦有破除术在也。吾嫂学诗,盛唐不及中唐,中唐不及晚唐。与其失之粗俗,宁失之纤巧,女人究竟不应作“欲上青天揽日月”语。弟意李杜诗竟可不读,入手即应诵李义山、温八叉诸人诗。在宋则欧阳永叔、曾南丰、陆剑南诸家诗可诵。元明人诗弟未曾披读,故不敢言。然如王世贞、李东阳诸家究不合使闺阁中人模仿。吴梅村诗,风光细腻,唐宋诗之集大成者。家中曾有全集在,可取读之。不必半年,行见吾嫂之诗句较香菱更敏丽矣。清朝诗唯王渔洋全集可诵,赵瓯北、袁子才诸家诗瑕不掩瑜。近人樊樊山、陈伯严诸人诗则大抵为画虎不成之狗矣。沈归愚尚书最喜用好看字面,昔人之所谓至宝丹也。然女流诗人,正不可少此至宝丹,究竟堂上夫人,较庵中道姑为愈耳。弟诗虽尚无门径,然窃慕吴梅村诗格,有人赞“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为似吴梅村者,弟亦以此等句为得意作也。曼兄再三戒弟以勿骄,前年弟曾有百钱财主笑人之习,近且欲对黄狗亦低头矣。前次狂言,唯向我亲爱之兄嫂言之,以示得意,决不至逢人乱道也。知念故及,余后告。
  文顿首
  九日午后十时
  后近作二首
  晴雪园卜居
  元龙好据胡床卧,徐福真成物外游。
  望去河山能小鲁,夜来风雨似行舟。
  月明梅影人同瘦,日夕潮声海倒流。
  只恐故园戈未息,烽烟缭乱怯登楼。
  元日感赋
  逆旅逢新岁,飘蓬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为儒(厌不详者,作廿载可也,然语气不佳)。
  细雨家山隐,长空雁影孤(或作高楼望眼枯)。
  乡思无著处,隐几倒屠苏(或作一雁下南湖)。
  (原载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学》第八期)
  致陈碧岑
  (眉注:名古屋有裁缝女学校,专教ミシン者也,吾嫂亦欲来学乎?今日过永坂处,欲与之言此事,恐吾嫂意未决也。故未果。)
  碧岑长嫂惠鉴:
  此番春假考,弟考一半,共七科目,弟只考三科耳。官立学校无补考。此番不考各科,须待暑假考完了后,再定分数矣。所以不能考者,因半途神经病发作故(所谓神经病者,即刺激性神经衰弱,一时昏绝如羊癫病,但无痉挛状态耳,记忆力,忍耐力,理解力皆已去尽矣),今日犹未痊也。医师劝弟休养,弟亦不得已听之。富阳来信,殊令人厌。嗟嗟予欲何言。……此信系未病前二日来者也。……春假中本欲往东京,以现势观之,已不能矣。病后犹咏一绝,嘱同学书以与汉文先生松本云:“大罗天上咏霓裳,亦是当年弟子行。今日穷途余一哭,由他才尽说江郎。”同学某曰,才未尽也。呜呼!才纵未尽,其如人之将尽何!
  弟颇愿牺牲一身,为宗教立一线功。不识曼兄亦许弟否。祖母未死前,弟决不出家也,恐伤老人心耳。前家信中,弟但云:“暑假不能归,欲参禅也。”别无激烈语,想二老尚不识弟心耳。伤哉祖母……(旁注:日来苦闷极矣,有暇者祈作长书覆弟,无论何事皆可写来。)弟之出家云者,非谓抛弃学业也,但欲将来斋戒忏悔,披袈裟,读佛经,医贫人耳。第一学期(去年九月)弟来名古屋后,觉为人无趣味之可言。每有弃此红尘,逃归山谷,作一野人想。是以日日课余后,跑三里余路至八事山(在名古屋西乡)散步。藉一得生人趣。近则以普渡众生为心,即贫者病者,欲使之不贫不病。是以有暇辄埋头于书卷中,欲求得一真学问,使能用之于实事也。然脑病作矣。吁。弟不得不为天下苍生哭……此事若使曼兄知之,不免又须愤怒,然岂得已哉,岂得已哉!
  此后有信请寄名古屋御器所村二十一,成器自修寮。
  弟达夫顿首
  此信勿令曼兄见。
  王粲登楼伤此日,卢生逐梦悔当年。
  不知群玉山头伴,几到须弥第一天?
  红豆秋风万里思,天涯芳草日斜时。
  不知彭泽门前菊,开到黄花第几枝?
  相逢仍在水边楼,不诉欢娱却诉愁。
  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
  竹马当年忆旧游,秋风吹梦到江楼。
  牧之去国双文嫁,一样伤心两样愁。
  生太飘零死亦难(成句),寒灰蜡泪未应干。
  当年薄幸方成恨,莫与多情一例看。
  百丈情丝万丈风,红儿身是可怜虫。
  荼蘼零落春庭暮,九子铃高倩影空。
  呜呼尚欲何言!此后岁月当不知若何过去耳。附上日本乳母多摩子一信请转交,慎勿为曼兄见。其中亦但告以此事耳闻。善视之。弟看世界女人都恶魔之变态,此后关于女色一途,当绝念矣。
  (原载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学》第八期)
  致孙荃
  ……予自去国迄今五易寒暑,其中得失悲欢事颇多:祖母病报至不泣;侄儿死耗至不泣;去年因微事与曼兄争,曼兄绝交书至亦不泣;……
  (原载一九八九年四月《郁达夫研究通讯》第四期)
  郁达夫与原配夫人孙荃和孩子致孙荃
  阳历十月十五日接汝阴历八月二十日所发书。……弟兄争攘事,本世间愚人之所为。予与胞兄某均达理之人,决不至此,请勿念。二人不通信虽及半年,然所以不通信之由,在两人服事之无暇,非在意见之不合也。……东来后两人已照常通信,前言尽作戏观,兄弟间已无复有少许怨恨矣。……
  (原载一九八九年四月《郁达夫研究通讯》第四期)
  致孙荃
  ……日记最有益于修身,文自前年正月起,迄今未尝一日阙。……至今风雨晦迷,神魂不定时,一翻旧时起居注,即觉精神百倍,万虑俱忘。是则日记之能移人情性之证左也。
  (选自《郁达夫风雨说》,一九九一年六月浙江文艺出版社版)
  致孙荃
  卒业考毕后,久欲作书告近状,卒以俗务,故迁延至今。文已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卒业,下半年升入东京帝国大学,此番来即为预备入学也。树祺日夕过从,客居亦颇不寂寞,所恨者他乡米贵,每食不得食粱肉耳。刻北京长兄书来,谓十月间北京有高等文官考试,按考试条例,文当然有预试资格,十月间颇欲乘兴西游,只愁路费孔多,又不得不将先祖遗田典卖耳。梅子黄时,晴雨无常,汝起居亦佳适否?迩欲稍学书法,是以于日记书简之类不敢粗杂书。
  郁文
  己未夏历七月八日
  致胡适
  胡先生:
  我并不认识你,你当然是不认识我的。你们的那一番文艺复兴的运动,已经唤起了几千万的同志者。大约不认识你的青年学生,唐唐突突的写信给你的人,也一定不少的了……我也就是这些青年学生中间的一个人。我此番想写这封信给你的动机,大约也是同另外的青年的差不多。自己的心理解剖,同老式的钦慕的话头,我想不再说了。
  我已经在国外住了多年了,此番回来,并非为求做官回来的,不过因为生在江南,长在外国,做了中国的百姓,还没有看见祖国的首都过,恐怕被人家寻问起来,有回答不出的地方。所以才于前月初四决定回国来走一次,一则可以看看多年不见的祖母、母亲,二则可以广广知识。如今到了北京之后,已经有一礼拜了。想去看看的地方,同北京的社会的习俗趋势,大约已经观察了十之六七了。寒风吹起来的时候,晨霜降落来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同鸿雁一样的飞到外国去(因为我在大学还没有卒业),所以我在北京只有二礼拜好住了。rwemerson说:
  “我也同当时的许多少年人一样,对于爱亭袍(edinburgh)的诸公及与《爱亭袍杂志》(edinburghreview)有关系的诸公,觉得感恩不浅(因为受他们的指教不少)——就是对jefferson、mackintosh、hallam及scott、playfair与dequincey的诸公,并且我那浅薄芜杂的读书知识催发起了一种想同coleridge、wordsworth、lamb、dequincey及各种批评杂志上的最伟大的寄稿家carlyle等三四个著作家面会面会的愿望来。所以我若说仔仔细细的寻问起那引诱我到欧洲去的原由来,——那时候我病了,医生劝我旅行——恐怕还是想去见见那几位人物的那一种念头,居其大半呢。”
  我若说作起还乡记来,我也想这样的说,不过把carlyle那些名字换几个现代的中国人名罢了。这几个中国人名的里边,有一个就是你的名字!
  我的信的最后的目的,已经说出了,你许我不许我,我也不能预料。然而万一你不许我的时候,恐怕与我的dignity英语,尊严。有些关系,所以我现在不能把我的名姓同我的学籍通知你。你若说肯写回信来,约我几时几日在何处相见,请你写下记的address就对了。我也忙,你也忙,所以我也不敢多写了。这一张信稿的章句、言语、书写,都芜俗得很,我也不想再来抄一张过,我也更没有工夫来推敲了。失礼的地方,只能请你宽恕我罢。
  本京西城锦什坊街巡捕厅胡同
  门牌二十八号
  jamesdaffyowen
  十月十三日夜十时书
  回信最好请你用英文写。
  (选自《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一九八○年八月中华书局版)
  致周作人
  veryesteemedmr.chou:
  pardonmeformyungentlemanliness!withthiscardisendyouabookofshortstories,whichwaspublishedlastmonth,“drowned”ihopethatyouwillcriticiseitascandidasyourconscienceallowsalltheliterarymeninshanghaiareagainstme,iamgoingtobeburiedsoon,ihopetoothatyouwillbethelastmanwhogivesamournfuldirgeforme!
  youradmirer
  tdyuewen
  (据《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书信手迹》,一九九二年一月中华书局版)
  【译文】
  非常尊敬的周先生:
  请原谅我缺乏绅士风度!随同这封明信片给你寄去上个月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沉沦》。我希望你出自内心对我的作品进行坦率的批评。上海所有文人都反对我,我正在被迅速埋葬,我希望你是给我唱悲哀的挽歌的最后一个人!
  你的敬慕者
  td郁文
  (张德强译)
  致田汉
  寿昌:
  你的明信片已经愉快的接读了。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才好。我近来绝少生气的事,因为连这种元气都没有了。但创作是要干的,一息尚存,总不停住我的笔。
  我非常寂寞,只觉得人与人都是各不相关的。我曾把这个思想做成了一篇戏剧名《孤独》,大约在第三期的《创造》,总可发表,请你为我批评批评。
  我觉得戏剧里面的“感伤”(sentimentalism)比小说更紧要,在舞台上收成效的大约都是罗曼的和感伤的作品。我知道我的戏剧之是决不会上舞台的,因为太写实的(realistic)了,太不技巧的(unartificial)了。我以后想专注到舞台艺术上去,好使我的作品能不成为“纸上剧”(letterdrama)。上海的新剧界原很寂寞,但我以为比北京的什么爱美不爱美好得多,与其有什么爱美剧团,还不如上海的没有新剧好呢。
  我的心境近来养得很平静的。昨天我在此间(安庆)四角湖边的小山徘徊了一整天,我看见了江上的白帆,我听见了天公的呼吸,我细数了暖日的徐步,我忘尽了世间一切俗累。哪怕现在我心里还感着大自然的脉搏,我想感谢谁,可不知谁是我应当感谢的。
  达夫
  (原载一九二四年二月五日《南国》第三期)
  致《现代评论》编辑
  记者先生:
  这一年来,因为家累太重,又兼以身体不好,虽则见了世上的不平,想说话的地方很多,但终于隐忍过去了。有许多人说我缺少了勇气,有许多人说我因为有了职业,有了钱花,就不想做文章了。这两层猜测,都说得很对,可是有一点,我要声明。第一个猜测的缺少勇气,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前面说过的身体的软弱。第二个原因(也许是最大的原因),却因为目下中国不正的事情太多了。开倒车,走歧路,弄得太不成样子了。看了这些忘八的事情,简直令人哭也不是,乐也不是,到末了想说话也无从说起,只好扶头喝一杯酒,向天叹一口气,就算完事。第二个猜测,倒不得不加上一个条件,再来承认。我对于职业的有无,从来不十分介意。因为没有职业的时候,有一种“无职的职业”,我也很能享受,所以说我因为有了地位,就怕说话,却是错的。至于有钱花没有钱花,倒的确与做文章和不做文章,有一点间接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没有钱花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家里闷坐,闷坐不过,只好拿起笔来写写,于是牢骚愤懑,就一齐排泄在纸上了。闲话少说,现在我因为职守俱无,穷愁潦倒,正好再来重寻旧业,做几句文章,泄泄胸中的气闷。街上不平,请先从自家的身边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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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书信(2)


  从今年的阴历正月起,我在武昌的狗洞里住了半年。钱也花了不少,人也见了不少,武昌大学的奇怪的情形,也知道了不少。前两期剑公的通信里所说的种种事实,虽则不是十分体面的事情,虽则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不幸我却不得不承认是真的。这一期,又有一位学生,写信来辩明,同时在这辩明的信里,又招认了两件最不体面的事情,我不幸又不能为他辩护,也只能帮他承认说是真的。
  所谓最不体面的事情,是哪两件呢?第一件,就是这位国立大学的学生,因为他个人的关系,上书湖北的军政当局萧耀南,要萧耀南用了他的势力来左右校长,用一个教书的人。我们先不必说这一件事情对不对,只须举出一个例子来说,譬如北京大学里,教员很多,意见学说,各不相同。若有一个北大的学生,因为他个人的关系,上一个呈文给章士钊或鹿钟麟或段祺瑞,要章士钊或李景林或段祺瑞用了他们的势力,来进退一个北大的教员,大家以为这事情是怎么样?若说因为湖北的军政当局就是武昌大学的董事长,经费等项,都要看他的喜怒如何的,所以萧耀南,十分有进退国立大学的教员门房斋夫之权。那么我又要说了,章士钊是教育的长官,鹿钟麟是负有保护北京地方安宁秩序的责任的军政当局,段祺瑞是一国的首脑,他们当然有进退一个北大教员之权,大家以为我这话怎么样?朋友们,我们还要叫什么“打倒军阀”,“教育神圣”?我说我们还是把娶媳妇儿,生小孩,大便小便等神圣的自由权,一齐交给了军阀吧!
  第二件最不体面的事情,就是这一位国立大学的学生,上书萧耀南的时候,末后所具的名是“武昌师大国文系学生”。中国这几年来,大凡学校发生事情的时候,报纸上面总紧排着由一样的登广告者所登的两种极端相反的广告。一个广告说某某是混账,忘八蛋,一个广告说某某是尧舜再世,文武复生,下面的具名,都是全校学生同具。这是近几年来见惯的事情,这是中国人的善于影射的证明,这也是中国人的卑怯的劣根性的表现。章太炎在湖北一个私立的大学里演说,仿佛很赞成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说头。我也时常这样的想,作恶要作得大,做坏人要做得彻底。大丈夫要光明磊落,自家做错的事情,要自家出来承当。若鬼鬼祟祟,影射模糊,成功了自己来享受荣华,失败了由全班的人来受难,这岂是男子汉的行为么?看了前一期的辩正的信,尤其使我痛心的,是这一次的影射,非但是我们见惯了的平常的假冒全体学生的具名,却是更狡滑的留有逃避的余地的“武昌师大国文系学生”的具名。既要做一件不合理的事情,不敢光明磊落的出来负责,倒也罢了,还要想出很狡滑的方法来,预备一条被人发觉后可以设辞逃避的后路的这一种人,将来还有什么希望呢?
  隐恶扬善,本来是忠厚待人的美德。这一次竟把我们的家丑外扬出来,恐怕不是为长者的所应做的事情。不过我在此地,有两层苦衷,可以说出来作我的辩解。第一,我上面的通信,并不是专为个人而发。我只希望我们中国的青年,以后应该明白些,不要再去妄冀非分而攀附军阀的骥尾。并且做事情要负责任,不要畏首畏尾,希图影射。第二,我在武昌大学也曾窃食半年,与那位学生,名义上也有师生的关系,晓得了他的错误,而不以直言相告,良心上有点说不过去。此次回京,本为养病。闲居不久,就又技痒,居然又弄起笔墨来了,请诸位编辑先生,不要笑我。以后想打的不平很多,大约这一次通信,还不是最后的一次吧!
  郁达夫
  十四,十,十七
  (原载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六期)
  致王映霞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的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吧!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
  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王映霞致王映霞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接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me,acceptme,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你说我这一回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我真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达夫又及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致王映霞
  映霞君:
  昨天接到你的信后,又是通宵不睡,心里觉得异常的难受。早晨天刚明亮,就在炉子旁边写了那一封信(今天早晨发的),实在是头脑昏乱的时候写的东西,所以有许多不大合理的话,请你不要介意。不过我想在中国这样孤独的偷生过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际上我现在正在准备着,准备于夏天到欧洲去。
  正月初二三,我本想到杭州来的,一则因为身体不健,二则因为没有接到你的回信,怕到了杭州,也不能和你相见,所以就搁下了。现在我想,万一你能encouragemetocome,orgivemeasatisfactoryanswer英语大意为:你能支持我去,或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还是能够马上动身走的。我总想再和你见一面,谈一谈胸中积贮在这里的话。生命的危险,我是不顾着的,什么地位,名誉,家庭,更说不上了。
  我现在只怨你临去之前,两次三番的躲避着我,不使我有一个吐露衷曲的机会。
  想他们,必在嫉妒你我间的好感。啊,我真不知道同是人类,何以会这样的不能了解?
  你岂在嫌我的病吗?我若能养生,我的病是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王女士,我在这世上生长了三十年,这一次还是我头一次的sincerelysailinginl-ewithyou,andwithyouonly,你竟这样的rejectme,你真狠心啊!
  像这一种的怨言,本来不是manlyresignation的表白,也是我平常所看不起的行为,可是可是,到了此刻,我实在再也不能遮掩我的弱点了。王女士,我本来是一个弱者,我这一回就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使我强勇一点,使我能够把过去的沉溺的生活改过,因为l-ecandowondersl-e:应该是love的意思,意为爱能创造奇迹。,殊不知现在又是nearlydisappointing了。我仍在这里等你的回音。
  ydf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致王映霞
  映霞:
  我觉得很满足,因为你能够爱我,了解我,我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受你的感化,因而大变了。今天在家里,也做了一天的事情,光阴一点儿也没有虚度过去,我想此后,总要一天比一天进步。映霞,我的主意已经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伤心,再疑我,还是好好儿的帮我工作吧。我想这样的工作过去,一年之后,必有效果,创造社若能够弄得好,我若有几万块钱在手头,那我们的事情是一定很容易解决的,现在请你不要失望,不要多愁。
  今天晚上,天气很冷,周家又着人来叫我,我只好冒风出去。可是因为住在他家,怕要把我自己滚入他那个野鸡大学的旋涡里去,所以于八点钟之前,就又逃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里来。我坐电车经过偷鸡桥的时候,很想来看你,可是记起了你嘱咐我的话,所以不曾下电车。到了北站前头下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你吩咐我的话,叫我晚上不要回中国地界来,我心里除感激而外,更想得对你不起,因为不能遵守你的话。
  映霞,今晚上我要早睡,我要为你而保重身体。我希望你也要为我而保养你的,因为你的身体,就是我的生命。窗外的风吹得很大,现在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我看书本来还想看下去的,忽而想起了你来信中所说的话——叫我多写信给你——所以就把书丢开,拿起笔来写这一封信给你。
  明天大约是晴天,我午前要上银行去拿钱,但午后一定在家,你若愿意来,请你过来谈谈。或者这封信迟到,希望你能够约陈女士同来(大约五点钟之前最好),我们好一同出去吃晚饭。
  蒋光赤今天来坐了半天,我告诉他想为他介绍陈女士的事情,他很喜欢,我说礼拜天我们要往吴淞去玩,他说他一定来,和我们同去。
  我今天早晨接到你的信后,又有一封信写出了,大约你总已经见到。我们这样的多写信,恐怕要被人家识破,说我们的笑话,以后我和你约定,若没有重要事情发生,就于每日晚上写一封吧,你说好不好?此信写完后,我就要上床睡了。明儿再见。
  达夫
  三月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半
  你今天早晨接到我昨晚发的那封信后的回信接着了。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致李匀之
  匀之老弟:
  昨天谈得很痛快,可惜天气太热了一点,不能和你多谈一两个钟头。
  自从被专卖特许的革命文学团体的创造社宣布了我的小资产阶级根性,而要我没落以来,我自己也好像是受了催眠术者的暗示,一天一天的只在沉没下去。迁居到这一个小乡镇后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月了,没有事情,从没有到热闹的上海去过。可是在这样的囚居境里坐以待亡的我这老人——实在是还并不十分老,但是有一位以年青和美貌为资本,常在和同性作家出比目集的艺术家,似乎天天在替我们登义务广告说老人某某等将出什么什么杂志云云——的养老院中,也时时有像你那么的珍客来过,实在是使我感到惊喜,同时又使我感到奇异的事情。
  前数天刚有一位西门新开书店的某君来过,他寻我不着,就又写了一封信来,用意是和你一样地,要我为他们预备出版的杂志做一点东西。
  近来头脑昏愚,实在不想做什么东西,肚皮里的一肚皮不合时宜,又不敢轻轻泄漏一点,免得得罪政府的当局和得罪那些正在高呼革命文学的文学青年。所以我于接到那封信后,就想了半天,想我这文章将如何的落笔。想来想去想了一个午后,我还是找不着妙计,最后就只好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劝他们不要再开书店,不要再出杂志的信。当然以开书店出杂志起家的人也有,如创造社成氏一门之所为,但我想现在如西门书店的某某及你老弟之流,是决不能干这一种勾当的,你们非但不能开书店发财,我怕一不小心你们简直要把老婆儿子都赔贴下去。英国的作家司考得和法国的小说家巴尔札克,大约是你所知道的吧?他们两人所吃的开书店的亏,你以为还小么?当上海交易所盛行的时候,伶俐多智的蒋总司令介石、宋国舅子文及戴大校长传贤诸公,还不免一个上当下台,如当时的交易所一样的目下的书店潮里,请你自己想想看,你还能够立得住脚么?
  昨天你来的时候,因为谈得起劲,所以我不敢轻易的出言,怕打断了你的兴致,今朝庭户萧然,太阳下山之后,我却想起了昨天临别的时候你的叮嘱。别的文章,一点儿也写不出来,所以只好又把前几天给西门某书店的信里的要旨在此再述一遍。
  当你新开书店,新出杂志的这一个当儿,我不来写一张红笺,恭贺你的开张骏发,却只是一味胡言乱道,讨这些不利市的彩头,自家也知道罪该万死,可是年纪大了,不大能够学那些临机应变,新从外国大学卒业回来的革命文学家了,所以有话只能直说,请你恕我这一张罗隐秀才的不出象牙的狗嘴。好在你们出的那个杂志,是在主张大家应该说出自己所想说的话的,因此我也敢大胆的相信,这几句话,对你或者是不识相的倒彩,但对你们那杂志的编辑先生,或者是会蒙他嘉奖的。再见再见,请你就以这封信来代替我的文章。
  达夫敬上
  一九二八年七月
  (原载一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山雨》第一卷第一期)
  致《荒岛》半月刊的同人
  近来的生活,正同住在荒岛上的人一样,孤寂得可怜,所以你们寄赠给我的《荒岛》半月刊第六期,竟从头至尾的细细味读了。自第一至第五期,我非但没有见到,就连《荒岛》半月刊这一个名字,也不曾听到过。但读了第六期后,倒很想并前几期的也拿来一读,不晓得你们还有剩余的东西没有?
  第六期里,以王余杞先生的aceredy为杰作,其余的小品,都很好。
  因为你们的刊物上没有通信之处,所以只好借《大众文艺》的通信栏来登此短札,刊出后希望你们能将前几期的刊物邮寄给我,我尤在等读王余杞先生的作品。
  达夫敬上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三期)
  郁达夫书信致王映霞
  上海赫德路嘉禾里一四四二王宅
  王铁儒先生
  杭州西湖医院寄
  十月十七日午后
  十六日快信,今晨接到。我昨日已有快信发出,想可到了。钱到之后,曾立时发一明片通知,晚上又发了信,大约总都收到了无疑。这一次的短篇,大约于两三日后写好寄出,不知上海有王守如的印子否?已写好了六千多字,以后还有一万字内外,给《东方》太长,大约又须给施君了。我近来不出户门一步,只在读书写作。若出去,总上延益里去,宝垌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你的呕吐病如何?五十元一月的那地方,以后请勿寄,就照我昨天快信中所说的那个办法,到年下算个总账,弄弄清楚就是了。李小峰钱送来了没有?颇以为念。我这一篇短篇的钱,大约可以付得过这十一日来的房饭钱,只差两日了,大约极迟到二十总可以寄出,施某若来,乞告以此意。
  荫生
  十七日午后
  亚子处,我曾有诗寄去。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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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书信(3)


  致王映霞
  上海赫德路嘉禾里一四四二王宅
  王铁儒先生
  杭州旅次余寄
  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发
  这一忽《迟桂花》正写好,共五十三张,有两万一千字,《现代》当去信通知,大约三日后会来拿。该稿今晚再从头修改一次,明(廿一)晨付邮寄出,到后乞覆。养吾自富阳有长途电话来,问宝垌病,我说已经好了,所以他不再来杭州替宝垌看了,药也已到,勿念。你的十月十九日的信,及报等都收到。我昨天又发两信片,想收到的吧?别无事可说了。陈紫荷伤风在病,延益里都好,只双庆伤了风在发热。杭州下了两天雨了,天奇寒,我已穿上了丝棉袄。绒小衫不必寄来,因为半月之后,我《蜃楼》做好,定须回去一趟,不必多花邮费也,千万勿寄来为是。《迟桂花》我自以为做得很好,不知世评如何耳。但一百元稿费拿得到的话,则此来的房饭钱可以付出矣。
  英生
  以后当不天天写信。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致叶圣陶
  圣陶兄:
  二十日信拜悉。《杭州印象记》,当于节后写成奉上,大约可有二三千字。此次去青岛,及回来,都因事匆匆过上海而未停留,故许多朋友,无缘拜谒。中秋过后,或将再来上海,和诸君一晤,或一醉也。东华处久已断稿,并且音讯不通,茅盾、鲁老等,已三月未见面。一住杭州,就成了乡下人,孤陋寡闻矣,一笑。
  匆覆,顺颂
  著祺。
  达夫上
  九月廿一日
  (选自《现代作家书简》,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生活书店版)
  致刘大杰
  大杰兄:
  来书久不覆,实因一度为疾病所侵,再则为文债所累。而时代的那册书,到现在还未集好,但年终(一九三四年)之前,一定交出去。减兰欲和未成,现在且先抄一首最近之诗,助你酒兴,因美人名马句,原为你所乐诵者。
  岁暮穷极有某府怜其贫,嘱为撰稿,
  因步钓台题壁诗韵以作答
  万劫艰难病废身,姓名虽在已非真。(通缉令未解除也)
  多惭鲍叔能怜我,只怕灌夫要骂人。
  泥马纵骄终少骨,坑灰未冷待扬尘。
  国门吕览应传诵,何必臣雄再剧秦。
  情愿饿死,不食周粟,亦差堪自慰。原韵在《钓台的春昼》里,自以为前后尚能匹敌也。
  匆覆,即颂
  教祺!
  弟郁达夫上
  十二月六日
  致曹靖陶
  靖陶兄:
  弟因避寒而至闽,赢得各地小报一番嘲谑,大是奇事!此间友生极多,与郑厅长亦曾谈及令兄元宇,郑嘱为转候,候事日非,我辈死无葬身之地。国难来时,恐玉石将同焚也!大作《村居即景》,大佳大佳,是宋人清远之作。有暇还乞以近作见示。弟来此间后,日日醉酒酬酢,无一刻闲,吟诗之兴尽矣。花朝夜醉归来,窗外似闻杜鹃,忽忆闺中儿女,大动不如归去之念。枕上微吟,亦曾凑足二十八字,录呈一笑。诗云:
  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子规声里过花朝。
  匆覆并颂
  吟祺!
  弟郁达夫拜上
  三月二十七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五日福州《华报》)
  致王映霞
  霞:
  昨天到了京都,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前的旧都,我在八高学生时代,曾经来过好几次的旧游之地。将近二十年的久别,这回见了,心里的确也感到了不少的愉快;但是腐蚀一切旧文化的物质文明,在这旧都的表面上,也留下了许多俗恶浓艳的斑点样的波纹。火车站前高耸着的“丸物”的层楼,“京极”边矮屋檐下闪烁着的轻质的年红,以及少女身上穿着在那里的不相称的洋服,我以为都是将这旧都的固有的美摧残下去的污点。
  五层的塔,有挑角的寺院,广袖虹文的少女的衣裳,日本人叫作“蓬婆丽”的那一种像斗斛似的龛灯,这些日本固有的美,现在虽则也还存在,但被新世纪的魔术品来一打混,颜色就暗淡得多了。
  今天起了一个大早,坐汽车到了奈良法隆寺前,是日本圣德太子的道场,古物之多,多得像进了北京旧日的博物馆。木造的那间金堂,阅时一千好几百年,现在还坚强得同新造的一样。五重塔,仁玉门,以及东院的梦殿传法堂之类,古色古香,没有一处不令人肃然起敬。我在这梦殿里想起了正在受难的祖国,想起了又将纷乱的国内的政情。
  午后到了奈良市内,与作家志贺直哉志贺直哉:日本作家,“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1917年先后发表《佐佐木的场合》《在城崎》《好人物夫妇》《赤西蛎太》和《和解》等名篇,著名中篇小说《和解》,写他立志于文学与父亲发生冲突而终于得到和解的经历,从此进入创作旺盛时期。志贺的作品大多从身边取材,以观察细腻、描写精确为特色。氏谈了两个多钟头的闲天。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我们也曾谈到了这一位新近去世的中国最大的文人。
  这两日来,日本天气变得异常的闷热,虽在十二月里,却有点像黄梅时节的样子。我在奈良的汽车上,遇到了一阵大雷大雨,在志贺氏的书斋里也看了许多打在他那座庭园里的拳大的雨点。两个人听着雨声,吃着从新村送来的梨儿以及美味的红茶三明治等,竟把门外面等着送我回车站去的汽车忘了。直到志贺氏告诉我说“把汽车先回覆了它吧”的时候,我才感到了谈话的时间过于久长,想立起身来告辞。但一则碍于主人的款待太殷,二则也嫌天上的雨点太大,看看他所收藏着的八大山人、沈石田以及元人的画幅,竟又把站起来的半身坐了下来。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雨点住了,我匆匆地向他道了谢,告了别,但他却硬主张同我一道地出去走走。临行的时候,还送了我一本他新出的著作集《万历赤绘》。一边走出了门,一边他说:“印错的字太多,实在不愉快得很。”
  从雨后的山谷里,穿到上春日山若草山去的那一条深林古道,实在令人有点舍不得马上就将它走完。他说:“昨天有古装的行列,前天将宝镜从里宫搬到了外宫,今晨又搬回来,这是奈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祭祀,可惜你迟来了两天,没有赶上。”被他这么的一说,我倒也深感到了昨天不上奈良来过夜的失策。
  我们从山后走到了山前,在路上又遇着了东大寺的住持上司氏。由上司氏引路,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看完了大佛寺及附近的一切值得看的古物与风景。
  志贺氏说:“我虽则在这里住上了十几年的光景,但一个人却从没有出来这样的走过。”
  在大佛寺前的茶座里吃完了一盆薇蕨做的糕饼之后,天色也渐渐的晚了;我们和上司氏分了手,他又和我走上了坐公共汽车的站头。在灰暗的夜阴里踏上汽车,和他点头作别的一瞬间,我于感激之余,几乎想再跳下车来,仍复送他回去。若在十几年前的年青时代,当这样的时候,我想又免不得要滴几滴感伤的清泪了。志贺氏的待人的诚挚,实在令人感动。我真想不到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还会遇得到这一个具备着全人格的大艺术家。他是日本第一个寡作的小说家,正唯其寡作,所以篇篇都是珠玉。他说“近来在改削那篇长篇《暗夜行路》的后半”,我坐在回京都来的电车中,仿佛看到了他那种枯坐在灯下,握笔推敲,不到自己满意时不止的真情热意。今天是十八,明天要上船离开日本了;上床睡不着,所以又重新起来,挑灯写这一封信。
  你将此信看完之后,就请加封转寄给亢德,信上面应加上一个《从鹿囿传来的消息》的题名,余事等到了台湾之后再谈,祝你和小孩们都好!
  达夫
  十二月十八夜
  (原载一九三七年一月《宇宙风》半月刊第三十三期)
  致郭沫若
  ××:此信在发表时略去了收信人姓名。
  接十四日信,知已安抵广州,文化人集中武汉一隅,置各地救亡宣传工作于不顾,不是好现象,你留粤大好。我意要文化人到各乡各村,去遍撒爱国抗敌宣传种子,文化高一点的地方,可以不必有许多人做工作,倒是穷乡僻壤要紧。
  故乡沦为敌我作战之区,我的杭州房屋藏书,尽被焚毁,幸家人安然逃出,先在金华暂避,不日可至福州。
  战局展开,杭富争夺,形成拉锯,截至今日,详况尚不明了。
  福州前亦有救亡协会之组织,因经他人之误解,我已辞去理事,但救亡工作,仍在普遍地进行,如民众训练,与民众组织之类。日夜工作极忙,没有写文章的余裕。为《救亡日报》撰稿,固属甚愿,当缓缓图之,暇请时时通信。
  一月二十日
  (原载一九三八年二月六日广州《救亡日报》)
  1938年与郭沫若(中)、埃德加·斯诺合影致陶亢德
  亢德兄:
  文章写不出,先来写这一封通信,若第一期赶得上最好,赶不上,则第二期发表亦可。
  我在福州,所以先从福州的事情谈起。自从去年七月,我国抗战以来,福州亦和别处一样,成日成夜,只在做抗敌救国的准备工作。要募公债时,我们就募公债,要征棉衣时,我们也征棉衣。其他如征兵,封锁江面,送出壮丁,去前线杀敌,组织战地服务团,去战线后方从事救护的工作;做反侵略运动,到各乡村去宣传抗敌救国的意义;节食救国,一日一分运动,收集旧铜烂铁,救国连索等等。凡可以尽力于国家,有助于抗战的事情,我们统统在做。但只有一件事情,福州在过去却没有做到,就是敌机的来袭,和来袭时奋勇的抗战。前者系属于敌人的自由意志,我们强迫他不得。因此倒很有些浅见的人,造成了许多类似汉奸的谣言,就是说,福州的特产是汉奸,敌人因欲保护汉奸,所以不来轰炸。这谣言当然是出于汉奸之口,想用以来分散我们一致对外的步骤的,离间分化,原是敌人善用的手段。后者系防御工作,应该统属于中央的;敌机不来,我们也没有固定的防御飞机,所以奋勇在空中抗战的事情,到今朝为止还是没有。
  前天我大中华民国的飞机,飞去台北,大施轰炸。昨天早晨,刚见此消息于报端,大家正在猜想这次敌人的损失,和将显出的狼狈,不意谈话未完,敌人的大队飞机果然就来了。先来三只,绕市数周,在城东的机场,投了两三次弹。继复联合六只,复在机场,投下四十余弹。我方的损失,除在机场烂泥地上,有了五十余个土孔以外,另外只死了几个好奇正在机场近旁看飞机的乡民,一共死了八九人,伤了十一二。
  这是福州受空袭的第一次,市民因为大众没有经验,不知敌机此次来炸的目的,所以民众中间,多增了两种活动。一是卷起铺盖的迁移,一是赶往机场的看热闹。
  昨天过后,到了今朝,天气依旧是天青日白,云雾全无;而今天早晨,敌机又来袭了三次。一次是六架,二次也是六架,三次则机数不明。此番的敌机来袭,却并没有下弹,于是全城民众,又增加了些好玩的心思。
  一个地方的空袭,本来事极平常,而且各地的报上,总也都已登载,我何以要特地写这一封通信呢?原因就在下列的几点:
  一、从敌人的狼狈急图报复看来,前天台北的损失,一定出乎吾人意料之外地重大无疑。
  二、从此也可以猜想到小岛倭君,如何地因此而受到了极大的惊恐,将来我机只须稍至东京、大阪、九州等处投放几弹,就可以使他们骇惧得屁滚尿流。
  三、我们在海岸的防御工程,已经巩固了,此后将更进一步,来建设福州的防空工事。
  这些是福州的事情,以下来谈谈我个人的行动。杭富失陷后,老母殉了国,兄弟妻子散而至于四方。这消息传到之后,不意此地有一家报纸,竟用大标题登载了出来。实际这事情是出在一个月半以前,而我的接到消息,却只在十日前头。同时这报纸的有一位记者,又以此而写成了我的罪状,仿佛是说殉国是不应该的样子。这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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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书信(4)


  其次,我将于数日后,去浙江火线上,一看情形,因老母的遗骸未收,看能不能去亲视含殓。但为了这几日敌机的不断来袭,恐又有人要造谣,来证说我自己的贪生怕死。因此之故,倒弄得我进退两难了。这是一哭。
  从这一笑一哭之间,你总也可以看出我们中国抗战阵线的步骤来了吧!就是“精诚团结”这四个字的意义,在这一个情况之下,大家还在借公济私,以公事来报复私仇,幸灾乐祸(并且这祸也并不是只限于我一个人的),借敌人来攻击同胞,最后胜利,恐怕要因此而迟缓几年,你说是也不是?总之,中国这次军事上的失利,我以为并不在于物质,结果,还是在于精神。汉奸心理,包满了各个自以为在救国的人的体外,自然只有受敌人分化,利用,甚至于宰割了;这一种现象,我只盼能只限于我们的福州就好。
  另外的下次再谈。此信到日,我将返浙江,以后当在浙江再写通信了。
  弟郁达夫上
  二,廿五
  (原载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香港《大风》十日刊第二期)
  致王映霞
  湖南汉寿蔡天培号
  郁王映霞先生
  在向塘候车的中间
  九月廿五午后六时
  这是第五个明信片,因为空不过,并且想起了老乖乖爱写信,所以再写一张。墨水是早就没有了,原因就为了沿途请题字者太多。这些墨水,是向同在候车的一位×(?)君那里讨乞来的。战争的时候,这一种乱烘烘的生活,实在也很有趣。杭江路是我的旧游之地,所以一路上来,都有出乎意外的招呼与接待,大约明朝到了江山,总也可以平安去浦城的,而浦城却是陈老先生的辖地了。明日再写。
  达夫上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致楼适夷
  星加坡以及南洋的一般青年,个个都富有朝气,盼望抗战胜利的热情,尤其沸腾,因而此地的捐款,着实可观。自开战以后,总算起来,在南洋各属的华侨捐款,总数约在国币二万万元以上,以后还每人认了常年月捐,大约每月可以捐助国币七八百万元内外。……另外此地近来也有了抗敌救国的运动,对于奸商的贩卖仇货,敌探的散布谣言,检举得十分厉害。我现在这里计划出一文艺半月刊,名《星洲文艺》,系纯文艺性质。……你和你的友人们若有工夫写稿子,请多拉些来,好撑撑场面。这里的副刊也希望香港的作家多投稿子,你和他们见面时,请代催一下。茅盾那里若通信的话,亦请将此意告诉他一声,叫他在新疆方面,张罗些稿子来。我工作虽则极忙,但是身体却很好,写作的兴致也很浓厚,一天到晚平均每日总要写上四五千字的杂文。不过准备来写的几个长篇,却还没有着手。巴金现在哪里,能为我拉一点稿子来不能?此地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等国内的文人,有新鲜而富于刺激性的稿子来。我看了他们那种热情的样子,简直要掉下泪来。一面将他们和我在上面所说过的许多文艺商人一比,更觉得他们的可怜。这些文艺商人实在也太丧失了良心。星加坡的书报比香港还多,不过是以英文为大宗,德、法、俄、日的书较少些。伦敦出版的新书,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到。英文报纸,也有四家,最感到不便的是买中国书的不易。此地的起居生活,都还惯常,但顶要不得的,是天气的燥热。现在虽是雨季,温度还在八十与九十度之间。听说雨季一过,天天是九十度以上的天气,我正在这里愁将何以度夏。
  (原载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六日《文艺阵地》第二卷第九期)
  致戴平万
  戴平万君:
  自经洪灵菲君殉国以后,我们非但没有了见面的机会,就是大家的住处也不甚晓得。我的行动,或者你还可以由友人处传听到一二,但关于你的行动呢,我简直一向就没有探听到过。最近,自武汉退出,先去长沙、南昌,后来和沫若他们分手,他们到了重庆,我更由福州而香港,而到了南洋的星加坡。
  南洋的侨胞,个个都赤忱为国,看他们的那一种热情,那一种肯牺牲的精神,真要使人下泪。所可惜的,是一般风气未开,知识灌输,还不能普遍,所以他们只知道盲目的爱国,拼命的牺牲。若使他们能更多一点知识,更有一番组织,则抗战的础石,就可以由南洋的侨胞团体来筑起了。
  我到星加坡来,是为了帮《星洲日报》编副刊;心里的打算,就想替南洋的知识青年,介绍一点国内文艺界的作品,与将南洋青年的创作,介绍一点到国内去。
  现在,香港(托适夷与戴望舒)、新疆(托茅盾)、延安(托成仿吾)、重庆(托郭沫若)等处,都已写信去要求他们写东西,收集稿件了;只有上海一方面,还没有托人。我想请你为我多收集些稿子寄来,有必要时,我也可以供给你些稿子和材料。
  此地的金融市场,一般很富裕;但只有写文章的稿费却不十分高。不过因汇兑的关系,所以在此地只是很低的稿费,汇到国内,可也有五元千字的样子(最低的)。所以,我想,替上海孤岛上的文化人,做一个沟通的掮客,也许不是没有意义的徒劳。此信刊出后,请你马上覆我,或写些、寄些东西来。信面但书星加坡《星洲日报》好了。
  郁达夫谨上
  二月二日
  (原载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致许广平
  先生:
  钦文转来你去年底的信,我在一礼拜前,才得拜读,早该覆你,因在此间很忙,所以搁落了。南洋本系闽粤人的势力,所以说话只有广府话和闽南话的两种。天气长年似夏天,最热不过九十二三度,最冷则不会下到七十五度。所以此地对于衣的一方面,问题很容易解决。生活程度很高,但是以星加坡币做单位来说,倒也并不觉得怎样。
  我们到这里来,只我和王女士及小孩一人,共大小三人,路费(自福州到香港,香港到星加坡)已经用了国币一千二百元,坐的还不是头等船,盖因国币外汇价跌,而买船票,则非用英镑不可的缘故。此外,还须办出国护照,这护照办时,也很麻烦。先要到香港去住一下,在香港向中国官厅领出到星加坡的护照,然后再去香港英国政府,要他们签字,才能买船票,上船,入口。
  我在这里编一副刊,亦编一文艺半月刊,天天须稿,你若有工夫,请你多写些杂文或回忆鲁迅的东西来,顶好是能连续登载的东西。稿费虽则不多,但汇回中国来,至少有五元钱千字的样子。此外上海有好的稿子时,亦请你介绍一下,因为在这里,实在找不到较好的稿子。
  达夫上
  二月十一日
  (原载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五日《鲁迅风》第九期)
  致戴望舒
  望舒兄:
  自从前次发信以后,到现在又将一个月了吧。文虎先生,这时候已在归星的途中,大约再过三两天,就可以看到他的慈和的笑容了。我们这里因为有大举南侵的谣言,当地政府,也在弯弓盘马,充实军备;马来半岛北部的重镇槟城,调驻了大兵。岛上居民,在预备积贮粮食,防空演习的灯火管制,前月已施行了一次,本月十六日,更将大规模地举行。约翰·婆儿究竟是在滑铁庐献过身手的好汉,抗议不成,自然要诉之于直接有效的办法。抵制劣货,恐怕在最近就要见诸施行。我们这里不吃鱼腥,已将两月,为的是怕劣货混入市场,婆妈贪便宜去买仇货。从这种种方面看来,××的坟墓,似乎将从两广西江流域筑起,一直到陕西的南部,湖北湖南的西部为止;将来复兴建设动工的时候,工人恐怕要多做几万工挖掘骨头的工作。我对于第二期抗战的观察,曾在这里写过一篇短论,自以为观察得并不十分错,原文另附,你们若有机会,可以转载一下。
  到了此地以后,杂文写了不少,但纯粹的创作,却终于没有工夫动手,内部虽则感到很激烈的冲动,但时间终于是没有。
  文艺半月刊,决计于三月底边发行,你若有译稿,也好,请寄一点来。另外,如杜衡诸兄,有工夫写创作,亦请他写一点如何?犹太人被迫出境,路过星洲的人也很多,香港大约总也有不少吧?我现在正在译一篇伦敦《美考利》二月号上的关于德国流亡作家的文字。
  达夫上
  三、四日
  (原载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三日新加坡《星岛日报·星座》第二一七期)
  致楼适夷
  ……星加坡的天气,今年据说是较往年为温和,就是到了现在,也还没有九十度的日子,我的读书写杂文、编稿子的时间,因有一日一夜有十六小时的工夫。近来什么嗜好都没有了,连酒都已经戒绝,只在书本上翻筋斗。到星洲只有二月,长篇小说读了五六部(三部英文的,两部德文的),现在已经在开始翻译一部文艺理论的书,并非是全部的整书,系一章一章从俄、德、法、英、美各国作家的著述中抽取出来的。原作者也有古人,也有现在还活跃着的人。……这几天敌寇又有大举南侵的谣言,但我却始终不相信,敌人的侵略兵力,早已到了水穷山尽的地步。一百二十万万的经济负担,也已尽够穷小鬼们消化了,哪里还再有石沙里打油的方法?况且欧洲的德、意,似因食份的结果,要睡午觉的样子。我以为敌人的谣言终于是另有作用的。香港的汉奸报《南华》,就在拼命替敌寇捧场。文章要从反面看,他们那样死劲言和,就可以看出敌人的真意,是不是?
  (原载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文艺阵地》第三卷第二期“文阵广播”栏)
  致戴望舒
  望舒兄:
  久不通信,实因家庭纠纷不已,无心执笔也。现王女士已与弟协议离婚,两方各得自由矣。此函到时,乞持广告与胡好经理一谈,为乞在《星岛》封面登五行启事三天。与此信同时,弟也有信致阿好,大约能同时到也。广告费若干,请兄先为一付。弟尚忆旧账存有若干稿费在兄处,若不足付广告费者,当另寄奉。此后身居异地,当能多写一点文字。我将在最近再为《星岛》写点杂文亦未可知。
  语堂想已见到?伊之小说《瞬息京华》,弟正在赶译,今年年内可全部脱稿。欧战颇有转机,我国抗战亦渐入佳境,大约最后胜利,许在三年之内到来也。
  此间投稿者极多,《星洲日报》,前已嘱经理部寄上一份,不知曾收到否?信到乞覆。
  弟郁达夫上
  (选自《郁达夫文集》第九卷,一九八一年花城出版社版)
  嘉陵江上传书
  语堂兄:
  前几天接你五月廿一日飞渝前所发函。吾兄此行,当可得许多材料,重出新书;唯招弟去同住一层,心虽向往,但事实上恐不易做到。因第一,重庆友人极多,在这一个家破人亡的时候,再去和许多旧交相见,心中必至倍觉难过。第二,则因弟平日之友人,主张行动,似有不为当局所谅察处;旧同事如雪艇、骝先等,“白首相知犹按剑”,至如立夫先生辈,更不必说矣。我们现在正如生长在后母手中之子,当外患频来之日,势不得不立于不便后母生疑地位,协力合作,以抵御外侮,共救危亡耳。
  译事早已动手,大约七月号起,可以源源在《宇宙风》上发表。闻沪上滥译者群,早已动员多人,分头赶译完了。但最近因纸价高涨,能出此巨书之书店很少,是以滥译虽成,而出书则仍无办法也。(此系由沪来星之友人所告者。)
  王氏已与弟完全脱离关系,早已于前月返国。此后之生活行动,两不相涉;我只在盼望他能好好过去,重新做人。若一误再误,至流为社会害虫,那就等于我杀伯仁了。吾兄亦将笑我为宋襄之仁否?
  最近在星洲看到《随风而逝》之影片,当然颜色也好,女主角费味安·莱的演出也好,但我以为此片失败之处,在不经济,与历史气氛的嗅觉不到,与一般大众趣味,恐不能吻合。因此影片而想到《瞬息京华》,若中国有一资本充裕之制片公司,来将它搬上银幕,成绩恐会比这片更加好些。
  郁达夫第三任妻子何丽有女士此书到达重庆,想将在本月底边,同时在上海,第一次译稿,也可排就矣。百忙中草此作覆,敬祝你全家康健,亦祝我抗战前途,再进一步。
  (原载一九四○年六月六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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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自传(1)


  所谓自传也者
  自传的样式,实在多不过。上自奥古斯丁的主呀上帝呀的叫唤祈祷,以至“实际与虚构”的诗人的生涯,与夫卢骚的那半狂式的己身丑恶的暴露,等等,越变越奇,越来越有趣味;这原因,大约是为了作者生活思想的丰富,故而随便写来,都成妙语。像我这样的一个不要之人,无能之辈,即使翻尽了千百部古人的自传,抄满了许许多多他人的言行,也决没有一部可以使人满足的自传,写得出来的。况且最近,更有一位女作家,曾向中央去哭诉,说像某某那样颓废、下流、恶劣的作家,应该禁绝他的全书,流之三千里外,永不准再作小说,方能免掉洪水猛兽的横行中国,方能实行新生活以图自强。照此说来,则东北四省的沦亡,贪官污吏的辈出,天灾人祸的交来,似乎都是区区的几篇无聊的小说之所致。这种论调的心理,虽然有齐格门特,弗洛衣特在那里分析,但我的作品的应该抹杀,应该封禁,或许也是当这实行新生活,复兴民族的国难时期中所必急的先务。
  因此,近年来,决意不想写小说了;只怕一捏起笔来,就要写出下流、恶劣的事迹,而揭破许多闺阁小姊,学者夫人们的粉脸。况且,年龄也将近四十了,理想,空想,幻想,一切皆无;在世上活了四十年,看了四十年的结果,只觉得人生也不过这么一回事;富贵荣华,名誉美貌,衣饰犬马,学问文章,等等,也不过这么一回事。姊姊妹妹,花呀月呀,原觉得肉麻;世界社会,人类同胞,等等,又何尝不是耶稣三等传教士的口吻?若是要写的话,我只想写些养鸡养羊秘诀,或钓鱼做菜新法之类的书,以利同胞而收版税。可是对于这些的专门学问与实际经验,却比上大学讲堂去胡说两个钟头,还要猫虎不得,自省的结果,自然也不敢轻易去操觚。可是,生在这世上,身外的万事,原都可以简去,但身内的一个胃,却怎么也简略不得。要吃饭,在我,就只好写写,此外的技能是没有的。于是乎,在去年今年的两年之间,只写下了些毫无系统,不干人事的游记。但据那位女作家说,似乎我写游记,也是一罪,事到如今,只好连游记都不写了。
  恰巧有一家书铺,自从去年春天说起,说到现在,要我写一部自传。我的写不出有声有色的自传来的话,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明知其写不好(我到现在为止,绝没有写过一篇“我生于何日何时何地”等的自传,但我也不大用过他人的事情来做我写作的材料)而硬要来写者,原因却有两种:(一)四十岁前后,似乎是人生的一个小段落;你若不信,我就可以举出两位同时代者来做榜样,胡适之氏有四十自述的传,林语堂氏有四十自叙的诗。(二)书店给我的定洋已花去了,若写不出来就非追还不可。
  虽然专写自己的事情,由那位女作家看来,似乎也是一罪,但判决还没有被执行以先,自己的生活,总还得由自己来维持,天高地厚,倒也顾不了许多。
  自传本来是用不着冠以一篇自叙的,可是,为使像一册书的样子,为增加一点字数之故;我在这里又只好犯下了这宗旷古未有的大罪;是为叙。
  一九三四年十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十六期)
  悲剧的出生
  ——自传之一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时”,这是因为近年来时运不佳,东奔西走,往往断炊,室人于绝望之余,替我去批来的命单上的八字。开口就说年庚,倘被精神异状的有些女作家看见,难免得又是一顿痛骂,说:“你这丑小子,你也想学起张君瑞来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爱,不过想大书特书地说一声,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
  光绪二十二年(西历一八九六年)丙申,是中国正和日本战败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各国缔订条约。东方的睡狮,受了这当头的一棒,似乎要醒转来了;可是在酣梦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经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儿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却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设之中。败战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
  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
  郁达夫母亲郁太夫人生到了末子,大约母体总也已经是亏损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县城里的书香世家,在洪杨之后,不曾发迹过的一家破落乡绅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小事。
  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但当时的物质享乐,却大家都在压制,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严刻。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恶,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像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而又喂乳不能按时,杂食不加限制,养出来的小孩,哪里能够强健?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筋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以死;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
  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富春江两岸的乌桕树,槭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收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沉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的气力。
  离南门码头不远的一块水边大石条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养着了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水际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岁像是人家的使婢模样的女子,跪着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消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的只沉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他一边在石条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相差十岁左右,看去又像姐弟又像主仆的两个人,慢慢走上了码头,走进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条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进去了。他们的住宅,就在这条小弄中的一条支弄里头,是一间旧式三开间的楼房。大门内的大院子里,长着些杂色的花木,也有几只大金鱼缸沿墙摆在那里。时间将近正午了,太阳从院子里晒上了向南的阶檐。这小孩一进大门,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间厅上,向坐在上面念经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婆婆问说:
  “奶奶,娘就快回来了么?翠花说,不是明天,后天总可以回来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继续着念经,并不开口说话,只把头点了两点。小孩子似乎是满足了,歪了头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这一篇她在念着的经正还没有到一段落,祖母的开口说话,是还有几分钟好等的样子,他就又跑入厨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饭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经,翠花在厨下收拾食器;除时有几声洗锅子泼水碗相击的声音传过来外,这座三开间的大楼和大楼外的大院子里,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太阳晒满了东面的半个院子,有几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蝇子,在花木里微鸣蠢动。靠阶檐的一间南房内,也照进了太阳光,那小孩子只静悄悄地在一张铺着被的藤榻上坐着,翻着几本刘永福镇台湾,日本蛮子桦山总督被擒的石印小画本。
  等翠花收拾完毕,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边去敲濯的时候,他却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着了。
  这是我所记得的儿时生活。两位哥哥,因为年纪和我差得太远,早就上离家很远的书塾去念书了,所以没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数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将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总只看见她在动着那张没有牙齿的扁嘴念佛念经。自父亲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乡间去收租谷是她,将谷托人去砻成米也是她,雇了船,连柴带米,一道运回城里来也是她。
  在我这孤独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处,有时候也讲些故事给我听,有时候也因我脾气的古怪而和我闹,可是结果终究是非常疼爱我的,却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年纪正小得很,听母亲说,那时候连她的大小便,吃饭穿衣,都还要大人来侍候她的。父亲死后,两位哥哥要上学去,母亲要带了长工到乡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赖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她一双手。
  只有孤儿寡妇的人家,受邻居亲戚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们家里的田地被盗卖了,堆在乡下的租谷等被窃去了,或祖坟山的坟树被砍了的时候,母亲去争夺不转来,最后的出气,就只是在父亲像前的一场痛哭。母亲哭了,我是当然也只有哭,而将我抱入怀里,时用柔和的话来慰抚我的翠花,总也要泪流得满面,恨死了那些无赖的亲戚邻居。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母亲不在家,祖母在厅上念佛,我一个人从花坛边的石阶上,站了起来,在看大缸里的金鱼。太阳光漏过了院子里的树叶,一丝一丝的射进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与游动的金鱼,和平时完全变了样子。我于惊叹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将一丝一丝的日光捉起,看它一个痛快。上半身用力过猛,两只脚浮起来了,心里一慌,头部胸部就颠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声来,将身体挣扎了半天,以后就没有了知觉。等我从梦里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睁开眼,我只看见两眼哭得红肿的翠花的脸伏在我的脸上。我叫了一声:“翠花!”她带着鼻音,轻轻的问我:“你看见我了么?你看得见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觉得身上头上像有火在烧,叫她快点把盖在那里的棉被掀开。她又轻轻的止住我说:“不,不,野猫要来的!”我举目向煤油灯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个一个的物体黑影,却变了相,真以为是身入了野猫的世界,就哗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祖母、母亲,听见了我的哭声,也赶到房里来了,我只听见母亲吩咐翠花说:“你去吃夜饭去,阿官由我来陪他!”
  翠花后来嫁给了一位我小学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儿女,做了主母。现在也已经有了白发,成了寡妇了。前几年,我回家去,看见她刚从乡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产来我们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经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边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来,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七期)
  我的梦,我的青春!
  ——自传之二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吧,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窟。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惑性,实在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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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自传(2)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亲上父亲的坟头去扫墓去了,祖母也一清早上了一座远在三四里路外的庙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个人立在门口,看有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千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之类,从他的家里出来,看了我的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了下来和我谈天,并且说:
  “鹳山后面的盘龙山上,映山红开得多着哩;并且还有乌米饭(是一种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种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来吧,我可以采一大堆给你。你们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脚下的真觉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饭去。”
  阿千本来是我所祟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砍柴,天气那么的好,今天清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时候,我本是嚷着要同去的,但她因为怕我走不动,就把我留下了。现在一听到了这一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来,两只脚便也很轻松地跟他出发了,并且还只怕翠花要出来阻挠,跑路跑得比平时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东沿着江,一口气跑出了县城之后,天地宽广起来了,我的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辞典;而到盘龙山脚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科学的模范小课本。
  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舒舒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头似的小草,长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满长着了些绛黄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类,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时候,若遇到一丛,总要绕一个弯,让开它们,但阿千却笑起来了,他说:
  “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来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千也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只揩擦得很洁净的船,船上面张着了一面很大很饱满的白帆,我和祖母、母亲、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着东西,唱着戏,顺流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茶店酒馆,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千便在这山上的酒馆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做了多少时候,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间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吧,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个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我们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我说:
  “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吧!”
  我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我愿意去砍柴!”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我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换过了两三个主人。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千之死,同时也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十八期)
  书塾与学堂
  ——自传之三
  从前我们学英文的时候,中国自己还没有教科书,用的是一册英国人编了预备给印度人读的同《纳氏文法》是一路的读本。这读本里,有一篇说中国人读书的故事。插画中画着一位年老背曲拿烟管带眼镜拖辫子的老先生坐在那里听学生背书,立在这先生前面背书的,也是一位拖着长辫的小后生。不晓为什么原因,这一课的故事,对我印象特别的深,到现在我还约略谙诵得出来。里面曾说到中国人读书的奇习,说:“他们无论读书背书时,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扫,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这一种读书背书时摇摆身体的作用与快乐,大约是没有在从前的中国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书塾去念书的年龄,却说不清楚了,大约总在七八岁的样子;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烧年纸的时候,我已经有点朦胧想睡了,尽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门外来了一位提着灯笼的老先生,说是来替我开笔的。我跟着他上了香,对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立起来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张桌上写了一张“上大人”的红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夹着绿布书包,拖着红丝小辫,摇摆着身体,成了那册英文读本里的小学生的样子了。
  经过了三十余年的岁月,把当时的苦痛,一层层地摩擦干净,现在回想起来,这书塾里的生活,实在是快活得很。因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缘故,可以助消化,健身体的运动,自然只有身体的死劲摇摆与放大喉咙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学生们监禁中暂时的解放,故而厕所就变作了乐园。我们同学中间的一位最淘气的,是学官陈老师的儿子,名叫陈方;书塾就系附设在学宫里面的。陈方每天早晨,总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来弄得先生没法,就设下了一支令签,凡须出塾上厕所的人,一定要持签而出;于是两人同去,在厕所里捣鬼的弊端革去了,但这令签的争夺,又成了一般学生们的唯一的娱乐。
  陈方比我大四岁,是书塾里的头脑;像春香闹学似的把戏,总是由他发起,由许多虾兵蟹将来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挞伐,也以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者居多。不过同学中间的有几位狡猾的人,委过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着实不少;他明知道辩不清的,每次替人受过之后,总只张大了两眼,滴落几滴大泪点,摸摸头上的痛处就了事。我后来进了当时由书院改建的新式的学堂,而陈方也因他父亲的去职而他迁,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这机会大约是永也不会再来了,因为国共分家的当日,在香港仿佛曾听见人说起过他,说他的那一种惨死的样子,简直和杜格纳夫所描写的卢亭即罗亭,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善于思索,满怀理想的青年,却也缺乏实践生活的勇气和能力,并且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代表着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完全是一样。
  由书塾而到学堂!这一个转变,在当时的我的心里,比从天上飞到地上,还要来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处,是我一个人,在全校的学生当中,身体年龄,都属最小的一点。
  当时的学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惊异的目标。将书院的旧考棚撤去了几排,一间像鸟笼似的中国式洋房造成功的时候,甚至离城有五六十里路远的乡下人,都成群结队,带了饭包雨伞,走进城来挤看新鲜。在校舍改造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学堂”的三个字,成了茶店酒馆,乡村城市里的谈话的中心;而穿着奇形怪状的黑斜纹布制服的学堂生,似乎都是万能的张天师,人家也在侧目而视,自家也在暗鸣得意。
  一县里唯一的这县立高等小学堂的堂长,更是了不得的一位大人物,进进出出,用的是蓝呢小轿;知县请客,总少不了他。每月第四个礼拜六下午作文课的时候,县官若来监课,学生们特别有两个肉馒头好吃;有些住在离城十余里的乡下的学生,于文课作完后回家的包裹里,往往将这两个肉馒头包得好好,带回乡下去送给邻里尊长,并非想学颍考叔的纯孝,却因为这肉馒头是学堂里的东西,而又出于知县官之所赐,吃了是可以驱邪启智的。
  实际上我的那一班学堂里的同学,确有几位是进过学的秀才,年龄都在三十左右;他们穿起制服来,因为背形微驼,样子有点不大雅观,但穿了袍子马褂,摇摇摆摆走回乡下去的态度,却另有着一种堂皇严肃的威仪。
  初进县立高等小学堂的那一年年底,因为我的平均成绩,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长和知县的提拔,令我和四位其他的同学跳过了一班,升入了高两年的级里;这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在县城里居然也耸动了视听,而在我们的家庭里,却引起了一场很不小的风波。
  是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候了,我们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调集了几块大洋的学费书籍费缴进学堂去后,我向她又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硬要她去为我买一双皮鞋来穿。在当时的我的无邪的眼里,觉得在制服下穿上一双皮鞋,挺胸伸脚,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上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跳过了一班,升进了一级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够压服许多比我大一半年龄的同学的心。为凑集学费之类,已经罗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亲,自然是再也没有两块大洋的余钱替我去买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带着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广货店里去赊去;当时的皮鞋,是由上海运来,在洋广货店里寄售的。
  一家,两家,三家,我跟了母亲,从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尽处的那一家隆兴字号。店里的人,看我们进去,先都非常客气,摸摸我的头,一双一双的皮鞋拿出来替我试脚;但一听到了要赊欠的时候,却同样地都白了眼,作一脸苦笑,说要去问账房先生的。而各个账房先生,又都一样地板起了脸,放大了喉咙,说是赊欠不来。到了最后那一家隆兴里,惨遭拒绝赊欠的一瞬间,母亲非但涨红了脸,我看见她的眼睛,也有点红起来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转了身,走出了店;我也并无言语,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来。到了家里,她先掀着鼻涕,上楼去了半天;后来终于带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楼来了,我晓得她是将从后门走出,上当铺去以衣服抵押现钱的;这时候,我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了后门边把她拖住,就绝命的叫说:
  “娘,娘!您别去吧!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恶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两人的对泣,惊动了四邻,大家都以为是我得罪了母亲,走拢来相劝。我愈听愈觉得悲哀,母亲也愈哭愈是厉害,结果还是我重赔了不是,由间壁的大伯伯带走,走上了他们的家里。
  自从这一次的风波以后,我非但皮鞋不着,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和同学中的贫苦者相往来,对有钱的人,经商的人仇视等,也是从这时候而起的。当时虽还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经了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样子来了,直到现在,觉得这一种怪癖的性格,还是改不转来。
  到了我十三岁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绪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这富阳县里,也来了哀诏,发生了许多议论。熊成基的安徽起义,无知幼弱的溥仪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种族的歧异等等,都从几位看报的教员的口里,传入了我们的耳朵。而对于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国文教员拿给我们看的报纸上的一张青年军官的半身肖像。他说,这一位革命义士,在哈尔滨被捕,在吉林被满清的大员及汉族的卖国奴等生生地杀掉了;我们要复仇,我们要努力用功。所谓种族,所谓革命,所谓国家等等的概念,到这时候,才隐约地在我脑里生了一点儿根。
  (原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十九期)
  水样的春愁
  ——自传之四
  洋学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现在回想起来,虽不免有点觉得好笑,但在当时,杂在各年长的同学当中,和他们一样地曲着背,耸着肩,摇摆着身体,用了读《古文辞类纂》的腔调,高声朗诵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却真是一点儿含糊苟且之处都没有的。初学会写字母之后,大家所急于想一试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国写法;于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课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门专为学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几位想走捷径的同学,并且还去问过先生,外国《百家姓》和外国《三字经》有没有得买的?先生笑着回答说,外国《百家姓》和《三字经》,就只有你们在读的那一本泼刺玛的时候,同学们于失望之余,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劲。当然是不用说的,学英文还没有到一个礼拜,几本当教科书用的《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的黄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笔题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又进一步,便是用了异样的发音,操英文说着“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亲”之类的话,大家互讨便宜的混战;而实际上,有几位乡下的同学,却已经真的是两三个小孩子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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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自传(3)


  因为一班之中,我的年龄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到兴趣。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在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只比我大了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得最厉害的一个;而礼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当课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但形秽之感,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曾有好几次想决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们的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了绝大的声势,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誉。而尤其使我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当时我们县城里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巧。
  当时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女性,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所称道的,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还有两个,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们俩,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这三个女性的门前,当傍晚的时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这些黑影的当中,有不少都是我们的同学。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我老听见有同学们在操场上笑说在一道,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这一类的谈话的中心人物,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左边,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一位天之骄子。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们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点像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
  此外的两个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饰也尽够美丽,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出来总在一道,平时在家,也老在一处,所以胆子也大,认识的人也多。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已经是开放得很,有点像现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或到她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数目特别的多,种类也自然要杂。
  我虽则胆量很小,性知识完全没有,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以为成日地和女孩子们混在一道,是读书人的大耻,是没出息的行为;但到底还是一个亚当的后裔,喉头的苹果,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细草萌芽一样,到得冬来,自然也难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实说将出来,我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论哪一个,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有点儿难受。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因为距离的关系,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比我长进,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就是和许多不是学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种种的风说,对于我虽像是一种含有毒汁的妖艳的花,诱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但明知我自己决不是她们的对手,平时不过于遇见的时候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此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却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得近,故而三日两头,总有着见面的机会。见面的时候,她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再来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听说:“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像释重负又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忧虑,生怕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回来了。
  同芭蕉叶似的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轻地拉着了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的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的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的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她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像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九年,宣统元年己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曼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外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股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亮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两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几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的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一月五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二十期)
  远一程,再远一程!
  ——自传之五
  自富阳到杭州,陆路驿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头,非但汽车路没有,就是钱塘江里的小火轮,也是没有的。那时候到杭州去一趟,乡下人叫做充军,以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样的远,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极边。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里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诚祷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灵,一路上去保护着他们的子孙。而邻里戚族,也总都来送行,吃过夜饭,大家手提着灯笼,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头,齐叫着:“顺风!顺风!”才各回去。摇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开船之先,沿江绝叫一阵,说船要开了,然后再上舵梢去烧一堆纸帛,以敬神明,以赂恶鬼。当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经有一点进步了,于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为长兄已去日本留学,二兄入了杭州的陆军小学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亲,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学的人选,就落到了一位亲戚的老秀才的头上。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实在要令人吃惊,同时也可以令人起敬。他于早餐吃了之后,带着我先上祖宗堂前头去点了香烛,行了跪拜,然后再向我祖母母亲,作了三个长揖;虽在白天,也点起了一盏“仁寿堂郁”的灯笼,临行之际,还回到祖宗堂前面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灯笼一道捏在手里。祖母为忧虑着我这一个最小的孙子,也将离乡别井,远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饭不大说话了;母亲送我们到了门口,“一路要……顺风……顺风!……”地说了半句未完的话,就跑回到了屋里去躲藏,因为出远门是要吉利的,眼泪决不可以教远行的人看见。
  船开了,故乡的城市山川,高低摇晃着渐渐儿退向了后面;本来是满怀着希望,兴高采烈在船舱里坐着的我,到了县城极东面的几家人家也看不见的时候,鼻子里忽而起了一阵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谈起的作诗的话,也只好突然中止了,为遮掩着自己的脆弱起见,我就从网篮里拿出了几册《古唐诗合解》来读。但事不凑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的几句古歌,书本上的字迹模糊起来了,双颊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歪倒了头,靠住了舱板上的一卷铺盖,我只能装作想睡的样子。但是眼睛不闭倒还好些,等眼睛一闭拢来,脑子里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飙。我想起了祖母、母亲,当我走后的那一种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乡城里当这一忽儿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样子,在一种每日习熟的周围环境之中,却少了一个“我”了,太阳总依旧在那里晒着,市街上总依旧是那么热闹的;最后,我还想起了赵家的那个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里相对的那一刻的春宵。
  少年的悲哀,毕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体,闭上眼睛,流了许多暗泪之后,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过去。等那位老秀才摇我醒来,叫我吃饭的时候,船却早已过了渔山,就快入钱塘的境界了。几个钟头的安睡,一顿饱饭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变换,把我满抱的离愁,洗涤得干干净净;在孕实的风帆下引领远望着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谈谈将来的日子,我心里又鼓起了一腔勇进的热意,“杭州在望了,以后就是不可限量的远大的前程!”
  当时的中学堂的入学考试,比到现在,着实还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学,还算是杭州三个中学——其他的两个,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难考的一个,但一篇中文,两三句英文的翻译,以及四题数学,只教有两小时的工夫,就可以缴卷了事的。等待发榜之前的几日闲暇,自然落得去游游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丽的名区,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来,杭州的景物,也大变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旧日的杭州,实在比现在,还要可爱得多。
  那时候,自钱塘门里起,一直到涌金门内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墙围着的,为满人留守绿营兵驻防的地方,叫作旗营;平常是不大有人进去,大约门禁总也是很森严的无疑,因为将军以下,千总把总以上,参将、都司、游击、守备之类的将官,都住在里头。游湖的人,只有坐了轿子,出钱塘门,或到涌金门外乘船的两条路;所以涌金门外临湖的颐园三雅园的几家茶馆,生意兴隆,座客常常挤满。而三雅园的陈设,实在也精雅绝伦,四时有鲜花的摆设,墙上门上,各有咏西湖的诗词屏幅联语等贴的贴挂的挂在那里。并且还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干,白莲藕粉等,又是价廉物美的消闲食品。其次为游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园的生意,有时候比三雅园还要热闹,“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饼”这一句俗话,当时是无人不晓得的一句隐语,是说乡下人上大菜馆要做洋盘方言,指不精明不内行且容易被人愚弄的人。的意思。而酥油饼的价钱的贵,味道的好,和吃不饱的几种特性,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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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自传(4)


  我从乡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观园里的香菱似的刚在私私地学做诗词,一见了这一区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极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发之后,要缴学膳费进去的时候,带来的几个读书资本,却早已消费了许多,有点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当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陆军小学里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钱的津贴,自己做零用,还很勉强,更哪里有余钱来为我弥补?
  在旅馆里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正想废学回家,另寻出路的时候,恰巧和我同班毕业的三位同学,也从富阳到杭州来了;他们是因为杭府中学难考,并且费用也贵,预备一道上学膳费比较便宜的嘉兴去进府中的。大家会聚拢来一谈一算,觉着我手头所有的钱,在杭州果然不够读半年书,但若上嘉兴去,则连来回的车费也算在内,足可以维持半年而有余。穷极计生,胆子也放大了,当日我就决定和他们一道上嘉兴去读书。
  第二天早晨,别了哥哥,别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学们一起四个,便上了火车,向东的上离家更远的嘉兴府去。在把杭州已经当作极边看了的当时,到了言语风习完全不同的嘉兴府后,怀乡之念,自然是更加的迫切。半年之中,当寝室的油灯灭了,或夜膳刚毕,操场上暗沉沉没有旁的同学在的地方,我一个人真不知流尽了多少的思家的热泪。
  忧能伤人,但忧亦能启智,在孤独的悲哀里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乡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长成得像一个大人了。事实上,因为在学堂里,被怀乡的愁思所苦扰,我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就一味的读书,一味的做诗。并且这一次自嘉兴回来,路过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里的钱,也还有一点盈余,湖山的赏玩,当然不再去空费钱了,从梅花碑的旧书铺里,我竟买来了一大堆书。
  这一大堆书里,对我的影响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过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书。一部是黎城靳氏的《吴诗集览》,因为吴梅村的夫人姓郁,我当时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他的诗的好坏,但一想到他是和我们郁氏有姻戚关系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亲热。一部是无名氏编的《庚子拳匪始末记》,这一部书,从戊戌政变说起,说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莲英的受宠,联军的入京,圆明园的纵火等地方,使我满肚子激起了义愤。还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鲁阳生孔氏编定的《普天忠愤集》,甲午前后的章奏议论,诗词赋颂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读了之后,觉得中国还有不少的人才在那里,亡国大约是不会亡的。而这三部书读后的一个总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迟了,前既不能见吴梅村那样的诗人,和他去做个朋友,后又不曾躬逢着甲午庚子的两次大难,去冲锋陷阵地尝一尝打仗的滋味。
  这一年的暑假过后,嘉兴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业的时候,我就仍旧转入了杭府中学的一年级。
  (原载一九三五年二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二十一期)
  孤独者
  ——自传之六
  里外湖的荷叶荷花,已经到了凋落的初期,堤边的杨柳,影子也淡起来了。几只残蝉,刚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又带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为是中途插班进去的学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学生们,仿佛是两个国家的国民。从嘉兴府中,转到了杭州府中,离家的路程,虽则是近了百余里,但精神上的孤独,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热情收敛,转向了内,固守着我自己的壁垒。
  当时的学堂里的课程,英文虽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还是旧习难除,中国文依旧是分别等第的最大标准。教国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将王老先生,于几次作文之后,对我有点注意起来了,所以进校后将近一个月光景的时候,同学们居然赠了我一个“怪物”的绰号;因为由他们眼里看来,这一个不善交际,衣装朴素,说话也不大会说的乡下蠢才,做起文章来,竟也会得压倒侪辈,当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终于是一个省会,同学之中,大半是锦衣肉食的乡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饰美好,肉色细白,举止娴雅,谈吐温存的同学,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惊异的,是每一个这样的同学,总有一个比他年长一点的同学,附随在一道的那一种现象。在小学里,在嘉兴府中里,这一种风气,并不是说没有,可是决没有像当时杭州府中那么的风行普遍。而有几个这样的同学,非但不以被视作女性为可耻,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装腔作怪,卖弄富有的。我对这一种情形看得真有点气,向那一批所谓face的同学,当然是很明显地表示了恶感,就是向那些年长一点的同学,也时时露出了敌意;这么一来,我的“怪物”之名,就愈传愈广,我与他们之间的一条墙壁,自然也愈筑愈高了。
  在学校里既然成了一个不入伙的孤独的游离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时间与精力,当然只有钻向书本子去的一条出路。于是几个由零用钱里节省下来的仅少的金钱,就做了我的唯一娱乐积买旧书的源头活水。
  那时候的杭州的旧书铺,都聚集在丰乐桥,梅花碑的两条直角形的街上。每当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计算计算在这一礼拜里可以省下来的金钱,和能够买到的最经济最有用的册籍,就先可以得着一种快乐的预感。有时候在书店门前徘徊往复,稽延得久了,赶不上回宿舍来吃午饭,手里夹了书籍上大街羊汤饭店间壁的小面馆去吃一碗清面,心里可以同时感到十分的懊恨与无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几个铜子的浪费,快慰的是一边吃面一边翻阅书本时的那一刹那的恍惚;这恍惚之情,大约是和哥伦布当发现新大陆的时候所感到的一样。
  真正指示我以做诗词的门径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沧浪诗话》和《白香词谱》。《西湖佳话》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码我总读了两遍以上。以后是流行本的各种传奇杂剧了,我当时虽则还不能十分欣赏它们的好处,但不知怎么,读了之后的那一种朦胧的回味,仿佛是当三春天气,喝醉了几十年陈的醇酒。
  既与这些书籍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自然不免要养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儿子!在嘉兴也曾经试过的稚气满幅的五七言诗句,接二连三地在一册红格子的作文簿上写满了;有时候兴奋得厉害,晚上还妨碍了睡觉。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发表欲,也是同吃饭穿衣一样地强的青年作者内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诗不像诗的东西积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报馆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后,当晚就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溜到阅报室去看报有没有送来。早餐上课之类的事情,只能说是一种日常行动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里还感得出滋味?讲堂上更哪里还有心思去听讲?下课铃一摇,又只是逃命似的向阅报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记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报纸是当时的《全浙公报》。当看见了自己缀联起来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来的时候,虽然是用的匿名,阅报室里也决没有人会知道作者是谁,但心头正在狂跳着的我的脸上,马上就变成了朱红。哄的一声,耳朵里也响了起来,头脑摇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没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虽则从头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几遍,但自己还在疑惑,怕这并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场去跳绕一圈,回来重新又拿起那张报纸,按住心头,复看一遍,这才放心,于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来。
  当时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两三年后,觉得投稿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实实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实姓。大约旧报纸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几年前的《全浙公报》《之江日报》,以及上海的《神州日报》来,总还可以看到我当时所做的许多狗屁不通的诗句。现在我非但旧稿无存,就是一联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来了,与当时的废寝忘食的热心情形来一对比,进步当然可以说是进了步,但是老去的颓唐之感,也着实可以催落我几滴自伤的眼泪。
  就在那一年(一九○九年)的冬天,留学日本的长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义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陆军小学的第二位哥哥,也在这前后毕了业,入了一处隶属于标统底下的旁系驻防军队,而任了排长。
  一文一武的这两位芝麻绿豆官的哥哥,在我们那小小的县里,自然也耸动了视听;但因家里的经济,稍稍宽裕了一点的结果,在我的求学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种意外的脱线。
  在外面的学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报上登载了几次诗歌之后,我自以为学问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时代的同年辈者,觉得按部就班的和他们在一道读死书,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统二年(一九一○年)的春期始业的时候,我的书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学中学招考新生的简章!比较着,研究着,我真想一口气就读完了当时学部所定的大学及中学的学程。
  中文呢,自己以为总可以对付的了;科学呢,在前面也曾经说过,为大家所不重视的;算来算去,只有英文是顶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门。“好!就专门去读英文吧!英文一通,万事就好办了!”这一个幼稚可笑的想头,就是使我离开了正规的中学,去走教会学堂那一条捷径的原动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势力的教会学校,有英国圣公会和美国长老会浸礼会的几个系统。而长老会办的育英书院,刚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称大学。头脑简单,只知道崇拜大学这一个名字的我这毛头小子,自然是以进大学为最上的光荣,另外更还有什么奢望哩?但是一进去之后,我的失望,却比在省立的中学里读死书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祷告,吃饭又是祷告;平时九点到十点是最重要的礼拜仪式,末了又是一篇祷告。《圣经》,是每年级都有的必修重要课目;礼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动者外,谁也要去做半天礼拜。礼拜完后,自然又是祷告,又是查经。这一种信神的强迫,祷告的迭来,以及校内枝节细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进过教会学校的人,谁都晓得的事实,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说。
  这种叩头虫似的学校生活,过上两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传者,竟从免费读书的候补牧师中间,揭起叛旗来了;原因是为了校长偏护厨子,竟被厨子殴打了学膳费全纳的不信教的学生。
  学校风潮的发生,经过,和结局,大抵都是一样的;起始总是全体学生的罢课退校,中间是背盟者的出来复课,结果便是几个强硬者的开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在这一次的风潮里,我也算是强硬者的一个。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二十三期)
  大风圈外
  ——自传之七
  人生的变化,往往是从不可测的地方开展开来的;中途从那一所教会学校退出来的我们,按理是应该额上都负着了该隐的烙印,无处再可以容身了啦,可是城里的一处浸礼会的中学,反把我们当作了义士,以极优待的条件欢迎了我们进去。这一所中学的那位美国校长,非但态度和蔼,中怀磊落,并且还有着外国宣教师中间所绝无仅见的一副很聪明的脑筋。若要找出一点他的坏处来,就在他的用人的不当;在他手下做教务长的一位绍兴人,简直是那种奴颜婢膝,谄事外人,趾高气扬,压迫同种的典型的洋狗。
  校内的空气,自然也并不平静。在自修室,在寝室,议论纷纭,为一般学生所不满的,当然是那只洋狗。
  “来它一下吧!”
  “吃吃狗肉看!”
  “顶好先敲他一顿!”
  像这样的各种密议与策略,虽则很多,可是终于也没有一个敢首先发难的人。满腔的怨愤,既找不着一条出路,不得已就只好在作文的时候,发些纸上的牢骚。于是各班的文课,不管出的是什么题目,总是横一个呜呼,竖一个呜呼地悲啼满纸,有几位同学的卷子,从头至尾统共还不满五六百字,而呜呼却要写着一二百个。那位改国文的老先生,后来也没法想了,就出了一个禁令,禁止学生,以后不准再读再做那些呜呼派的文章。
  那时候这一种“呜呼”的倾向,这一种不平,怨愤,与被压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跃跃山雨欲来的空气,实在还不只是一个教会学校里的舆情;学校以外的各层社会,也像是在大浪里的楼船,从脚到顶,都在颠摇波动着的样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宫毒妇的阴谋暗算,一面虽想变法自新,一面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枪,把红毛碧眼的鬼子,尽行杀戮。英法各国屡次的进攻,广东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难者的百姓起来争夺政权。洪杨的起义,两湖山东捻子的运动,回民苗族的独立等等,都在暗示着专制政府满满的命运,孤城落日,总崩溃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场。
  催促被压迫至二百余年之久的汉族结束奋起的,是徐锡麟,熊成基诸先烈的牺牲勇猛的行为;北京的几次对满清大员的暗杀事件,又是当时热血沸腾的一般青年们所受到的最大激刺。而当这前后,此绝彼起地在上海发行的几家报纸,像《民吁》、《民立》之类,更是直接灌输种族思想,提倡革命行动的有力的号吹。到了宣统二年的秋冬(一九一○年庚戌),政府虽则在忙着召开资政院,组织内阁,赶制宪法,冀图挽回颓势,欺骗百姓,但四海汹汹,革命的气运,早就成了矢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了。
  郁达夫故居是在这一年的年假放学之前,我对当时的学校教育,实在是真的感到了绝望,于是自己就定下了一个计划,打算回家去做从心所欲的自修工夫。第一,外界社会的声气,不可不通,我所以想去定一份上海发行的日报。第二,家里所藏的四部旧籍,虽则不多,但也尽够我的两三年的翻读,中学的根底,当然是不会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经把第三册文法读完了,若能刻苦用功,则比在这种教会学校里受奴隶教育,心里又气,进步又慢的半死状态,总要痛快一点。自己私私决定了这大胆的计划以后,在放年假的前几天,也着实去添买了些预备带回去作自修用的书籍。等年假考一考完,于一天冬晴的午后,向西跟着挑行李的脚夫,走出候潮门上江干去坐夜航船回故乡去的那一刻的心境,我到现在还不能忘记。
  “牢狱变相的你这座教会学校啊!以后你对我还更能加以压迫么?”
  “我们将比比试试,看将来还是你的成绩好,还是我的成绩好?”
  “被解放了!以后便是凭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奋斗的远大的前程!”
  这一种喜悦,这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喜悦,比我初次上杭州来考中学时所感到的,还要紧张,还要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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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自传(5)


  在故乡索居独学的生活开始了,亲戚友属的非难讪笑,自然也时时使我的决心动摇,希望毁灭;但我也已经有十六岁的年纪了,受到了外界的不了解我的讥讪之后,当然也要起一种反驳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显地问我:“为什么不进学堂去读书?”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我总以“家里再没有钱供给我去浪费了”的一句话回报他们。有几个满怀着十分的好意,劝告我“在家里闲住着终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时候,我总以“现在正在预备,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学”的一句衷心话来作答。而实际上这将近两年的独居苦学,对我的一生,却是收获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个预备时代。
  每日清晨,起床之后,我总面也不洗,就先读一个钟头的外国文。早餐吃过,直到中午为止,是读中国书的时间,一部《资治通鉴》和两部《唐宋诗文醇》,就是我当时的课本。下午看一点科学书后,大抵总要出去散一回步。节季已渐渐地进入到了春天,是一九一一宣统辛亥年的春天了,富春江的两岸,和往年一样地绿遍了青青的芳草,长满了袅袅的垂杨。梅花落后,接着就是桃李的乱开;我若不沿着江边,走上城东鹳山上的春江第一楼去坐看江天,总或上北门外的野田间去闲步,或出西门向近郊的农村里去游行。
  附廓的农民的贫穷与无智,经我几次和他们接谈及观察的结果,使我有好几晚不能够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口,而又有着十亩田的己产,以及一间小小的茅屋的自作农吧,在近郊的农民中间,已经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从四五月起,他们先要种秧田,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来的,因为不是水旱无伤的上田,秧就不能种活。租秧用的费用,多则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却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种稻,即使全家出马,也还有赶不成同时播种的危险;因为水的关系,气候的关系,农民的时间,却也同交易所里的闲食者们一样,是一刻也差错不得的。即使不雇工人,和人家交换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种下之后,三次的耘植与用肥的费用,起码也要合二三元钱一亩的盘算。倘使天时凑巧,最上的丰年,平均一亩,也只能收到四五石的净谷;而从这四五石谷里,除去完粮纳税的钱,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间或雇用忙工的钱后,省下来还够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么?不得已自然只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来做草纸,利用田的闲时来种麦种菜种豆类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报酬,终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报酬渐减的铁则,丰年谷贱伤农的事实,农民们自然哪里会有这样的知识;可怜的是他们不但不晓得去改良农种,开辟荒地,一年之中,岁时伏腊,还要把他们汗血钱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与满足许多可笑的虚荣的高头。
  所以在二十几年前头,即使大地主和军阀的掠夺,还没有像现在那么的厉害,中国农村是实在早已濒于破产的绝境了,更哪里还经得起廿年的内乱,廿年的外患,与廿年的剥削呢?
  从这一种乡村视察的闲步回来,在书桌上躺着候我开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来的日报。忽而英国兵侵入云南占领片马了,忽而东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广州的将军被刺了;凡见到的消息,又都是无能的政府,因专制昏庸,而酿成的惨剧。
  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义举失败,接着就是四川省铁路风潮的勃发,在我们那一个一向是沉静得同古井似的小县城里,也显然的起了动摇。市面上敲着铜锣,卖朝报的小贩,日日从省城里到来。脸上画着八字胡须,身上穿着披开的洋服,有点像外国人似的革命党员的画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纸之上,满贴在茶坊酒肆的壁间,几个日日在茶酒馆中过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咙,皱紧了眉头,低低切切,很严重地谈论到了国事。
  这一年的夏天,在我们的县里西北乡,并且还出了一次青洪帮造反的事情。省里派了一位旗籍都统,带了兵马来杀了几个客籍农民之后,城里的街谈巷议,更是颠倒错乱了;不知从哪一处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东南面的天空,还出现了一颗光芒拖得很长的扫帚星。我和祖母、母亲,发着抖,赶着四更起来,披衣上江边去看了好几夜,可是扫帚星却终于没有看见。
  到了阴历的七八月,四川的铁路风潮闹得更凶,那一种谣传,更来得神秘奇异了,我们的家里,当然也起了一个波澜,原因是因为祖母、母亲想起了在外面供职的我那两位哥哥。
  几封催他们回来的急信发后,还盼不到他们的复信的到来。八月十八(阳历十月九日)的晚上,汉口俄租界里炸弹就爆发了。从此急转直下,武昌革命军的义旗一举,不消旬日,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雳一样,马上就震动了全国。
  报纸上二号大字的某处独立,拥某人为都督等标题,一日总有几起;城里的谣言,更是青黄杂出,有的说“杭州在杀没有辫子的和尚”,有的说“抚台已经逃了”,弄得一般居民,乡下人逃上了城里,城里人逃往了乡间。
  我也日日的紧张着,日日的渴等着报来;有几次在秋寒的夜半,一听见喇叭的声音,便发着抖穿起衣裳,上后门口去探听消息,看是不是革命党到了。而沿江一带的兵船,也每天看见驶过,洋货铺里的五色布匹,无形中销售出了大半。终于有一天阴寒的下午,从杭州有几只张着白旗的船到了,江边上岸来了几十个穿灰色制服,荷枪带弹的兵士。县城里的知县,已于先一日逃走了,报纸上也报着前两日,上海已为民军所占领。商会的巨头,绅士中的几个有声望的,以及残留着在城里的一位贰尹,联合起来出了一张告示,开了一次欢迎那几十位穿灰色制服的兵士的会,家家户户便挂上了五色的国旗;杭城光复,我们的这个直接附属在杭州府下的小县城,总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稳稳地脱离了满清的压制。
  平时老喜欢读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笔来,也老是痛哭淋漓,呜呼满纸的我这一个热血青年,在书斋里只想去冲锋陷阵,参加战斗。为众舍身,为国效力的我这一个革命志士,际遇着了这样的机会,却也终于没有一点作为,只呆立在大风圈外,捏紧了空拳头,滴了几滴悲壮的旁观者的哑泪而已。
  (原载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二十六期)
  海上
  ——自传之八
  大风暴雨过后,小波涛的一起一伏,自然要继续些时。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满清的末代皇帝宣统下了退位之诏,中国的种族革命,总算告了一个段落。百姓剪去了辫发,皇帝改作了总统。天下骚然,政府惶惑,官制组织,尽行换上了招牌,新兴权贵,也都改穿了洋服。为改订司法制度之故,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的秋天,我那位在北京供职的哥哥,就拜了被派赴日本考察之命,于是我的将来的修学行程,也自然而然的附带着决定了。
  眼看着革命过后,余波到了小县城里所惹起的是是非非,一半也抱了希望,一半却拥着怀疑,在家里的小楼上闷过了两个夏天,到了这一年的秋季,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即使没有我那位哥哥的带我出去,恐怕也得自己上道,到外边来寻找出路。
  几阵秋雨一落,残暑退尽了,在一天晴空浩荡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带了几册线装的旧籍,穿了一身半新的夹服,跟着我那位哥哥离开了乡井。
  上海街路树的洋梧桐叶,已略现了黄苍,在日暮的街头,那些租界上的熙攘的居民,似乎也森岑地感到了秋意。我一个人呆立在一品香朝西的露台栏里,才第一次受到了大都会之夜的威胁。
  远近的灯火楼台,街下的马龙车水,上海原说是不夜之城,销金之窟,然而国家呢?像这样的昏天黑地般过生活,难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钱的争夺,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费,肉欲的横流,天虽则不会掉下来,地虽则也不会陷落去,可是像这样的过去,是可以的么?在仅仅阅世十七年多一点的当时我那幼稚的脑里,对于帝国主义的险毒,物质文明的糜烂,世界现状的危机,与夫国计民生的大略等明确的观念,原是什么也没有,不过无论如何,我想社会的归宿,做人的正道,总还不在这里。
  正在对了这魔都的夜景,感到不安与疑惑的中间,背后房里的几位哥哥的朋友,却谈到了天蟾舞台的迷人的戏剧;晚餐吃后,有人做东道主请去看戏,我自然也做了花楼包厢里的观众的一人。
  这时候梅博士还没有出名,而社会人士的绝望胡行,色情倒错,也没有像现在那么的彻底,所以全国上下,只有上海的一角,在那里为男扮女装的旦角而颠倒;那一晚天蟾舞台的压台名剧,是贾璧云的全本《棒打薄情郎》,是这一位色艺双绝的小旦的拿手风头戏;我们于九点多钟,到戏院的时候,楼上楼下观众已经是满坑满谷,实实在在的到了更无立锥之地的样子了。四围的珠玑粉黛,鬓影衣香,几乎把我这一个初到上海的乡下青年,窒塞到回不过气来;我感到了眩惑,感到了昏迷。
  最后的一出贾璧云的名剧上台的时候,舞台灯光加了一层光亮,台下的观众也起了动摇。而从脚灯里照出来的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举止与服装,也的确是美,的确足以挑动台下男女的柔情。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样的对上海的颓废空气,感到不满的我这不自觉的精神主义者,到此也有点固持不住了。这一夜回到旅馆之后,精神兴奋,直到了早晨的三点,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间,也曾做了色情的迷梦。性的启发,灵肉的交哄,在这次上海的几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起了发酵的作用。
  为购买船票杂物等件,忙了几日;更为了应酬来往,也着实费去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终于在一天清早,我们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马车向杨树浦的汇山码头出发了,这时候马路上还没有行人,太阳也只出来了一线。自从这一次的离去祖国以后,海外飘泊,前后约莫有十余年的光景,一直到现在为止,我在精神上,还觉得是一个无祖国无故乡的游民。
  太阳升高了,船慢慢地驶出了黄浦,冲入了大海;故国的陆地,缩成了线,缩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虚吞没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鹄立在船舱的后部,西望着祖国的天空,却一点儿离乡去国的悲感都没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时的那种伤感的情怀,这一回仿佛是在回国的途中。大约因为生活沉闷,两年来的蛰伏,已经把我的恋乡之情,完全割断了。
  海上的生活开始了,我终日立在船楼上,饱吸了几天天空海阔的自由的空气。傍晚的时候,曾看了伟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来,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船出黄海,驶入了明蓝到底的日本海的时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与白鸥水鸟为伴时的被解放的情趣。我的喜欢大海,喜欢登高以望远,喜欢遗世而独处,怀恋大自然而嫌人的倾向,虽则一半也由于天性,但是正当青春的盛日,在四面是海的这日本孤岛上过去的几年生活,大约总也发生了不可磨灭的绝大的影响无疑。
  船到了长崎港口,在小岛纵横,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见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习俗与民风。后来读到了法国罗底的记载这海港的美文,更令我对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后每次回国经过长崎,心里总要跳跃半天,仿佛是遇见了初恋的情人,或重翻到了几十年前写过的情书。长崎现在虽则已经衰落了,但在我的回忆里,它却总保有着那种活泼天真,像处女似的清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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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自传(6)


  半天停泊,船又起锚了,当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的濑户内海。日本艺术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劳,就是从这一路上的风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园垦植地看来,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莱仙岛,所指的不知是否就在这一块地方,可是你若从中国东游,一过濑户内海,看看两岸的山光水色,与夫岸上的渔户农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总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来,何况我在当时,正值多情多感,正是十八岁的青春期哩!
  由神户到大阪,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东京小石川区一处高台上租屋住下,已经是十月将终,寒风有点儿可怕起来了。改变了环境,改变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言语不通,经济行动,又受了监督,没有自由,我到东京住下的两三个月里,觉得是入了一所没有枷锁的牢狱,静静儿的回想起来,方才感到了离家去国之悲,发生了不可遏止的怀乡之病。
  在这郁闷的当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语的早日的谙熟,与自己独立的经济的来源。多谢我们国家文化的落后,日本与中国,曾有国立五校,开放收受中国留学生的约定。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只教能考上这五校的入学试验,以后一直到毕业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费可以领得;我于绝望之余,就于这一年的十一月,入了学日本文的夜校,与补习中学功课的正则预备班。
  早晨五点钟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声朗诵着“上野的樱花已经开了”,“我有着许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课本,一到八点,就嚼着面包,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则学校去补课。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里吃过午餐或夜饭,晚上就是三个钟头的日本文的夜课。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起来了,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北风的雨雪。因为日日步行的结果,皮鞋前开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夹呢学生装,穿在身上,仍同裸着的一样;幸亏有了几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过陆军士官学校的同乡,送给了我一件陆军的制服,总算在晴日当作了外套,雨日当作了雨衣,御了一个冬天的寒。这半年中的苦学,我在身体上,虽则种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知识上,却比在中国所受的十余年的教育,还有一程的进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为决定要考入官费的五校去起见,更对我的功课与日语,加紧了速力。本来是每晚于十一点就寝的习惯,到了三月以后,也一天天的改过了;有时候与教科书本茕茕相对,竟会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厂的汽笛,早晨放五点钟的夜工时,还没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总算得到了相当的酬报,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里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业的时候,哥哥因为一年的考察期将满,准备回国来复命,我也从他们的家里,迁到了学校附近的宿店。于八月底边,送他们上了归国的火车,领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费,我就和家庭,和戚属,永久地断绝了连络。从此野马缓弛,风筝线断,一生中潦倒飘浮,变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计算起时日来,大约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时候。
  (原载一九三五年七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三十一期)
  雪夜
  ——自传之一章
  日本的文化,虽则缺乏独创性,但她的模仿,却是富有创造的意义的;礼教仿中国,政治法律军事以及教育等设施法德国,生产事业泛效欧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种轻生爱国,耐劳持久的国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虽则不深,可枝叶却张得极茂,发明发现等创举虽则绝无,而进步却来得很快。我在那里留学的时候,明治的一代,已经完成了它的维新的工作;老树上接上了青枝,旧囊装入了新酒,浑成圆熟,差不多丝毫的破绽都看不出来了;新兴国家的气象,原属雄伟,新兴国民的举止,原也豁荡,但对于奄奄一息的我们这东方古国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国文化落伍的中国留学生,却终于是一种绝大的威胁。说侮辱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过咎由自取,还是说得含蓄一点叫作威胁的好。
  只在小安逸里醉生梦死,小圈子里夺利争权的黄帝之子孙,若要教他领悟一下国家的观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国领土以外的无论哪一国去住上两三年。印度民族的晓得反英,高丽民族的晓得抗日,就因为他们的祖国,都变成了外国的缘故。有知识的中上流日本国民,对中国留学生,原也在十分的笼络;但笑里藏刀,深感着“不及错觉”的我们这些神经过敏的青年,胸怀哪里能够坦白到像现在当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样;至于无知识的中下流——这一流当然是国民中的最大多数——大和民种,则老实不客气,在态度上言语上举动上处处都直叫出来在说:“你们这些劣等民族,亡国贱种,到我们这管理你们的大日本帝国来做什么!”简直是最有成绩的对于中国人使之了解国家观念的高等教师了。
  是在日本,我开始看清了我们中国在世界竞争场里所处的地位;是在日本,我开始明白了近代科学——不问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伟大与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觉悟到了今后中国的运命,与夫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不得不受的炼狱的历程。而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觉得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一刹那。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爱的;她们历代所受的,自从开国到如今,都是顺从男子的教育。并且因为向来人口不繁,衣饰起居简陋的结果,一般女子对于守身的观念,也没有像我们中国那么的固执。又加以缠足深居等习惯毫无,操劳工作,出入里巷,行动都和男子无差;所以身体大抵总长得肥硕完美,决没有临风弱柳,瘦似黄花等的病貌。更兼岛上火山矿泉独多,水分富含异质,因而关东西靠山一带的女人,皮色滑腻通明,细白得像似磁体;至如东北内地雪国里的娇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称,她们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说了。所以谙熟了日本的言语风习,谋得了自己独立的经济来源,揖别了血族相连的亲戚弟兄,独自一个在东京住定以后,于旅舍寒灯的底下,或街头漫步的时候,最恼乱我的心灵的,是男女两性的种种牵引,以及国际地位落后的大悲哀。
  两性解放的新时代,早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知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当时的名女优像衣川孔雀,森川律子辈的妖艳的照相,化装之前的半裸体的照相,妇女画报上的淑女名姝的记载,东京闻人的姬妾的艳闻等等,凡足以挑动青年心理的一切对象与事件,在这一个世纪末的过渡时代里,来得特别的多,特别的杂,伊孛生的问题剧,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自然主义派文人的丑恶暴露论,富于刺激性的社会主义两性观,凡这些问题,一时竟如潮水似的杀到了东京,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
  当时的东京,除了几个著名的大公园,以及浅草附近的娱乐场外,在市内小石川区的有一座植物园,在市外武藏野的有一个井之头公园,是比较高尚清幽的园游胜地;在那里有的是四时不断的花草,青葱欲滴的列树,涓涓不息的清流,和讨人欢喜的驯兽与珍禽。你若于风和日暖的春初,或天高气爽的秋晚,去闲行独步,总能遇到些年龄相并的良家少女,在那里采花,唱曲,涉水,登高。你若和她们去攀谈,她们总一例地来酬应;大家谈着,笑着,草地上躺着,吃吃带来的糖果之类,像在梦里,也像在醉后,不知不觉,一日的光阴,会箭也似的飞度过去。而当这样的一度会合之后,有时或竟在会合的当中,从欢乐的绝顶,你每会立时掉入到绝望的深渊底里去。这些无邪的少女,这些绝对服从男子的丽质,她们原都是受过父兄的熏陶的,一听到了弱国的支那两字,哪里还能够维持她们的常态,保留她们的人对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这一个名词,在东邻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说出的时候,听取者的脑里心里,会起怎么样的一种被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是没有到过日本的中国同胞,绝对地想象不出来的。
  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预科里住满了一年,像上面所说过的那种强烈的刺激,不知受尽了多少次,我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乙卯)的秋天,离开东京,上日本西部的那个商业都会名古屋去进第八高等学校的时候,心里真充满了无限的悲凉与无限的咒诅;对于两三年前曾经抱了热望,高高兴兴地投入到她怀里去的这异国的首都,真想第二次不再来见她的面。
  名古屋的高等学校,在离开街市中心有两三里地远的东乡区域。到了这一区中国留学生比较得少的乡下地方,所受的日本国民的轻视虐待,虽则减少了些,但因为二十岁的青春,正在我的体内发育伸张,所以性的苦闷,也昂进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是在这一年的寒假考完了之后,关西的一带,接连下了两天大雪。我一个人住在被厚雪封锁住的乡间,觉得怎么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还在飞舞着的午后,踏上了东海道线开往东京去的客车。在孤冷的客车里喝了几瓶热酒,看看四面并没有认识我的面目的旅人,胆子忽而放大了,于到了夜半停车的一个小驿的时候,我竟同被恶魔缠附着的人一样,飘飘然跳下了车厢。日本的妓馆,本来是到处都有的;但一则因为怕被熟人的看见,再则虑有病毒的纠缠,所以我一直到这时候为止,终于只在想象里冒险,不敢轻易的上场去试一试过。这时候可不同了,人地既极生疏,时间又到了夜半;几阵寒风和一天雪片,把我那已经喝了几瓶酒后的热血,更激高了许多度数。踏出车站,跳上人力车座,我把围巾向脸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咙叫车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楼上去。
  受了龟儿鸨母的一阵欢迎,选定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妇,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饮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来,在锦被里伸手触着了那一个温软的肉体,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痴乱的狂态,我正如在大热的伏天,当天被泼上了一身冰水。那个无知的少女,还是袒露着全身,朝天酣睡在那里;窗外面的大雪晴了,阳光反射的结果,照得那一间八席大的房间,分外的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头边上那些散乱着的粉红樱纸,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两条眼泪。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
  心里一阵悔恨,眼睛里就更是一阵热泪;披上了妓馆里的缊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体,这样的悔着呆着,一边也不断的暗泣着,我真不知坐尽了多少的时间;直到那位女郎醒来,陪我去洗了澡回来,又喝了几杯热酒之后,方才回复了平时的心状。三个钟头之后,皱着长眉,靠着车窗,在向御殿场一带的高原雪地里行车的时候,我的脑里已经起了一种从前所绝不曾有过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谁来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换了。
  “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狱,哪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
  这就是我当时混乱的一团思想的翻译。
  一九三六年一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