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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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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走过的路》



第1章 惆怅


  薛炳星拿着一小本册子和铅笔,背倚着仙人座的岩石上出神,绒绒的青草,无声的伏在他脚下,不断的远山和河水,都陈列在这下临无地的岩前,他算置身在最高处了。
  他不是做诗,更不是画远景,是正在预备明天到华北大学演讲的稿子。这时他被山光水色所夺,也忘了写,只默默的望着,青年人的前途,也和这无尽的平原一般的遥远么?
  夕阳斜了,听得岩下马鸣,他忽然想起今晚必须赶进城去。一手握着鞭丝,一手拿着册子,三步两步跳下岩来,解开了树上的马缰,纵身上去,马蹄得得的走了。一面口里微吟道:“为嫌诗少幽并气,故向冰天跃马行”。
  第二天早起,他在旅馆里,正对镜系着领结,一面还想着一会演讲的言词。门开处侍者进来说:“有一位王先生要见,是从华北大学来的”。他想起是华北大学的王校长,忙说请进。两个人握过手相对坐下。王校长问说:“薛先生西山之游有意思吗?”炳星笑道:“很有意思,北方的山川,毕竟和南方的不同,真是雄伟壮美。可惜时间太短促了。”王校长道:“如先生今夏在这里著作,游玩的日子正长呢!”炳星点首一笑。看看表便道:“时候到了,不如走罢,马上倒可以谈一谈话。”
  到了华北大学,走入礼堂,黑压压的坐满了男女学生和来宾。王校长先上台去介绍了,那些想望丰采的人,都鼓掌如雷,掌声里,这少年英俊的薛炳星已在台上和大众鞠躬。
  他的演说词,人人倾倒,不但辩才无碍,而且态度非常的从容而镇定。不像别的少年演说家那般浮嚣。
  演说完了,又从掌声里下台。便有王校长和许多名流过来和他握手。还有些学生也过来和他谈话,他一一的招呼了。末后又到招待室里,他便同王校长说:“我还要到父执黄燕可先生那里,但我忘记了他的门牌,你可知道?”王校长想了一会道:“我认得他的门口,却忘了是几号。不要紧的,黄老先生的女公子施因,是我们这里的学生,不妨请她来问问。”一面便唤仆役,去看黄女士走了没有。
  炳星这时忽然想起,他母亲曾对他极口的夸过黄燕可先生的女儿,也许就是葹因了。正想着,仆人已带进一个女学生来。浅兰色的衫子,黑色的裙儿,都衬出她那亭亭玉立的丰神,炳星微微的失惊,不但这仙样的影子,是他目中第一人,而且好像是那儿见过似的。
  王校长介绍过,便问起,葹因微笑道:“是的,父亲早晨曾说过,要叫汽车到旅馆里去接的,恐怕先生初到不认得道。”炳星道:“不必客气,令尊下午在家吗?”葹因道:“一定在家恭候。”说着便告辞出去了。
  炳星回到旅馆里,正用着午饭,侍者又来说:“黄宅的汽车来接了。”炳星便匆匆的换过一身衣服,出来上车。
  车停了,车上的仆人,带他进去,绕着白石的小径,到了一所满紫藤萝的楼舍,向右的门便是客厅,他欠身进去。陈列极其精雅,墙上一面大镜子,他抬头照着,又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黄先生和夫人一同进来,他连忙过去相见了。黄先生让他坐下,和夫人两个问他好些事。又说:“你父亲来信叫我招待你,你在外头住着也不方便,不如搬到我家里来,西边的楼上,临着花园倒是很清爽的,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他连忙站起来谢了说:“难得伯父费心。”黄夫人也问:“先生在北方可住多少日子呢?”炳星道:“本来我的旅行,到此已是终结了,打算三天后回去,今天华北大学王校长和我说,要我在这暑假帮忙编一点书,或者为此耽搁,也未可知。”黄夫人道:“如不嫌这里太狭隘,就请多住下罢。我们的施因也很喜欢有个知识阶级的同伴。”黄先生同说:“她也在华北大学……”炳星微笑说:“今天已见过了。”黄先生说:“她常读你的文章,很敬佩的,你如在此住着,要时常教导她。”炳星笑道:“岂敢!女公子的清才,我久已闻名了。正想请她教一教我呢!”
  坐了一会,炳星便告辞回到旅馆里去。黄夫人留他说:“不必去了。一会儿我们差人去取你的行李来。”炳星道:“还有些事,而且东西也须清理清理。我骑的马是王校长的,也得送回去。”黄先生说:“你喜欢骑马么?我这里也有马。你什么时候要用,只管呼唤好了。”炳星答应着。
  几天后,炳星便在黄先生的西楼上了。楼下便是图书室,楼外四围的物景极好,他心中很喜欢,便写信报告了父母。那晚上晚餐时和黄先生,夫人,和葹因同席,又重新见过,谈得很投机。饭后黄先生,夫人和他一同出来,坐在厅上,望着新月。葹因自己在外院假山上摘花,他从园门内看过去,忽然好像起了一层很淡远的回忆,只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每天早起看书,楼下图书室里存书很多,可作参考的资料,——他还每每翻着葹因看过的,都画着红线,他发现了许多她超越的见解——,黄昏时便出去骑马。葹考事正忙,甚少和他会面。
  这一天早起,站在栏旁,看见葹因和一个穿浅绿衣的女子,一同坐在园里石椅上,说着话儿,抬头看见他,便笑道:“薛先生起得好早呵!”他也笑说:“黄女士考事全了吗?”一面说便下楼来。葹因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刘女士若蕖。”若蕖微红着脸和他欠一欠身,葹因又说:“她暑假里也不回家去,就住在这里,我们又多一个同伴了。”
  不觉住了一个多月,他和葹因若蕖一天一天的熟识了。她们常常帮助他找参考书,更能辅益他许多的意见。若蕖也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女孩子,皓齿明眸,很有动人处,性情更是非常的活泼。
  这一天他从晚餐会回来,天色已暗了。进门来葹因和若蕖对坐在台阶上,微风吹拂着她们轻绡的衣裳,他走上去,她们都笑着问:“薛先生今天到那里去了?”炳星说:“一位朋友请吃饭!伯父和伯母都不在家么?”施因说:“他二位到剧场去了,也是被人请去的。”炳星微微的中了酒,凉风一吹,觉得站不住,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阶下。若蕖忽然笑说:“薛先生襟上的那一朵黄蔷薇,鲜艳得很。”炳星低头一看说:“也是席上带来的。我从来不爱戴些花儿,送给你们罢。”说着取下递过来,若蕖先接过,在手里闻了一闻,便戴在头上。炳星抬起头来,只见葹因看着他微微的笑了。他忽然心里不自在起来,便站起来说:“我有点儿头晕,不奉陪了。”说着自己走了,还听见葹因在后面说:“薛先生,小心点花盆儿绊着脚。”他也不答应,就上楼去了。
  第二天,他下楼吃饭的时候,仍觉得胸口饱闷,只勉强支撑着。葹因和若蕖也下楼来,三个人仍和往常一样,只是若蕖似乎有点不自然。炳星只淡淡的和黄先生谈些著书的话。饭后自己骑着马出城去。驰骋了一会,觉得好些,马上得了许多诗句,便都录起。在村店里胡乱吃了午饭,晚上看见城头灯火才进城来。上楼时走到楼边看见图书室里灯火很亮,便推门进去,看见葹因自己在灯下正翻着书。
  葹因笑问:“薛先生郊游快乐吗?”炳星也笑说:“快乐得很,今天郊外的空气加倍的好。”一面说便放下鞭子,也在一旁坐下。葹因道:“若蕖今天一早就到她姑姑家去了,我一人很闷,想起那天我们讨论的感情和理性问题来,又找参考书来看一看。”炳星道:无论如何,我主张理性为主,感情毕竟是靠不住的。葹因道:我却觉得感情是世界上趣味的源泉,但……炳星道:世界上恐怕不止趣味,还有比趣味更永久而坚固的东西,感情自然不可弃,不过必须有理性来裁制它,才能用得其正。施因推开书站起来,一面笑道:先生说的话,若蕖一定不赞成,她比我更主张感情。炳星道:也许是女子的心理,因为女性本是温柔绵密的,不似我们常常屈服在理性的权威之下。葹因看着他笑说:我看着也不一定。炳星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神情,不禁不好意思起来,只得也笑了笑,不理会的走到窗前撩开窗帘说:黄女士,你看这一天的繁星。葹因也便走过来,同向沉黑的天空里望着,一时都不言语。只有蝉声,只有凉风吹面。炳星忽然觉得不好暗中同立,便说:我今天很累,要早歇着去。一面说,回头便走开去。开门时觉得葹因正看着他。
  夜里很大的雨。雨中听见若蕖的马车到门。早晨下楼依旧一块儿谈笑,又一同到图书室里去写字。若蕖和葹因都觉得炳星换了一种神情,只冷冷的好像师长对待学生一般。偶然笑了笑,也很勉强。写完了,就向她们告辞出门访友去。
  图书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葹因不在意的仍写她的字,若蕖半天呆呆的,一会儿迟疑地问着葹因道:薛先生今天怎么了?葹因抬起头来说:谁知道!也许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也未可知。若蕖摇头道:不然,我看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他这人很奇怪,有时很腼腆,像女孩儿似的,有时又很沉默。施因不禁笑说:你倒是很研究他。若蕖不禁红了脸,正要说话,外面报说:卫先生来了。若蕖笑着说:葹因!你看希褆又来了。葹因皱眉笑说:你不要走,我们一块儿说话,省得他又麻烦。若蕖笑了笑,站了起来,卫希褆早已进来,葹因很不自然的起来让坐。他们只无目的底谈着话。
  炳星从楼上匆匆下来,出门站了一会,便到公园去,自己坐在水边,看着几个小孩子在池旁弄水,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看了半天,也无趣味,呆呆地出神。心想方才在楼中说说笑笑何等有趣,不如再回去吧,何必这样英雄气短,想着便一迳出来,途中又买了一把笛子回去。
  进门看见先生和夫人正收拾着要出去,看见他笑说:“你来正好,葹因有位同学来了,你去陪他们坐坐罢!”他答应着,看他们上车,便回身进去,只见若蕖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门外看着书,看见他便笑着站起来。炳星问:“刘女士为何一人坐在这里?”若蕖笑而不答,自己走下台阶来,轻轻的说;“有一位男同学正和葹因说话呢,不便进去。”炳星道:“既如此我们就走开罢。省得一会儿他们出来也是不好。”若蕖道:“也好,我们打网球去吧。”两个人便走到网球场上,炳星脱去了外衣,拿出球网来,两个人打着。一会儿若蕖乏了,便道:“歇一歇吧,打得太快了。”炳星笑着便坐在草场上。若蕖也便坐下。炳星道:“黄伯父还叫我陪那同学去呢,我可坐在这里歇着来了。”若蕖道:“不去倒好。”炳星微微的笑着,不在意的问道:“又是什么事?”若蕖道:“这卫希提也是我们班里一个高材生,他非常爱慕葹因,我看施因待他也还不错,要说希提这个人,总算很好,品学都出人头地。现在……”正说着希褆和葹因从那边缓缓的出来。炳星站起看时,希提是一个很清秀的青年,穿着一身绿灰色的西装,若蕖先笑着唤道:“我出来正遇见薛先生,我们便打起球来,竟忘了去陪你们。”葹因没有言语,倒是若蕖给他们两个人介绍了。希褆看炳星穿着白色衬衣,黑发散拂在额上,那一种潇洒活泼的态度,和台上讲演时又自不同,便连忙过来握手。炳星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拭了拭额上的汗珠,穿起衣裳。施因自和若蕖在球场的那一边走来走去的说着话。炳星也不理会,自和希提谈着,觉得他应对之间,十分的敏悟豪爽,心中也是敬爱。两个人坐在石椅上,谈到黄昏,炳星留他吃了晚饭再走,希提却心不在焉的只管推辞,炳星只得送他到门口,看他低着头闷闷的走了。
  晚饭时候葹因也只无精打采的,炳星倒想出些话来和她们说说。饭后炳星自回到楼上,料想她们今夜不来写了,自己拿出新买的笛子来,出来坐在栏边,新月下轻轻的吹着。
  葹因今天心里只不痛快,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本来她很看得起希褆的,但新近以来,觉得自己的理想,又高了一层。希褆不能占领她心灵的全部,是她近来才感出的。又觉得前途是泛泛无着,自己坐在廊下,只自出神。若蕖看她无言,也便不多说话。忽然悠然的笛声,从对面楼上吹将出来。悠扬又婉转,一折折的高了上去,好像吹入云端。这时新月下只有树叶儿细响,葹因聆听了半天,回头看若蕖时,已经凄然无主的泪下。
  第二天,微雨,葹因下楼来,说若蕖病了。黄夫人连忙叫请医生去!这天的上午,炳星本来有约,却阻雨不能出去。自己偶然走上园里树下的小山,只见葹因先已坐在石椅上,看见炳星便笑说:“薛先生没有出去么?”炳星道:“这雨下得不巧了,但一会儿住了雨,还必须践约。”一面说着,便站在树荫下,葹因出了半天神,微喟说:“薛博士,青年人的前途,是怎样的渺茫啊!”炳星看着她,便笑说:“黄女士何必如此称呼?青年人的前途自然是渺茫的,未来的事都是神秘。但我这主理性的人,又要说这话了,抱定冷的理性,向着理想的前途走去,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总比那主情求近的强多了,尊意如何?”葹因听着,忽然觉得得了慰安,不禁微笑的站起来,用手摘着山下的树叶,一会儿回头笑说:“谢谢!我非常的佩服尊论。冷的理性这四个字,真是……”炳星看她如此郑重,自己疑惑什么话又说错了,不禁慢慢的回想。葹因看他不答,忽然想起若蕖说他有些妩媚,像个女孩子。便说:“薛先生!若蕖病了你知道么?”炳星不在意的问道:“我知道了,什么病?”葹因道:“许是昨夜受了凉了,她听着吹笛,直到夜深。”炳星笑了笑说:“昨夜的风倒不至凉了人。只是现在雨已止了,卫先生约我五点泛舟去。你的表什么时候了?”葹因看表已经五点,便说:“是时候了。”炳星道了一声晚安,便自己下去。葹因望着他的后影,暗想他何曾不晓事,只假作不理会就是了。
  马经过“金鳌玉蝀”,炳星望着北海中水田的莲叶,只觉得心绪不宁。凝坐了一会,希褆已在船里,先看见他,便抬头笑唤道:“薛博士,下来罢,还有点雨呢。”他跳下马来,将马缰交给马夫,自己绕进大门也下船去。小舟慢慢的荡着,希褆好像要同他说话,欲言又止,只纵谈着哲学问题。最后才谈到葹因身上,希提微微的露出爱慕她的意思。炳星只随着他说。希褆又说葹因近来性情改变了,待人很落漠。开口理性,闭口理性,不知是什么意思?炳星心里一动,便道:“你为何不将这问题提出到她家里,也许她自己不愿意直接的表示。”希提沉吟说:“也是!但无论如何,最好先知道她的一点意思。”炳星道:“那随你的便,我是没有经验的。”希褆看着炳星道:“先生还没有……”炳星会意,便笑说:“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希褆忽然低头去,好像思索什么事情一般。
  若蕖搬到医院里去,炳星和施因很少独对,倒是希提时常来帮助他写些书。他和炳星的交情日深一日,这一天若蕖病愈从医院里回来,相见欢喜,黄夫人说:“今晚要给刘女士解闷,我已定了一厢在电影场里了,你们谁愿意去?”大家凑趣都说要去。炳星想了一想,便打电话叫希提来,葹因似乎不大愿意,但没有说出,到了晚上,还是四个人去了。
  电光灭了以后,希褆轻轻的问道:“薛先生,你理会刘女士对你的神情么?”炳星也轻轻答道:“没有什么,只是平常的友谊。”希褆笑了一笑,又说:“似乎……”炳星问:“似乎什么?”希褆过了半天,便握着炳星的手说:“先生恕我冒昧,似乎黄女士和你也很好呢。”炳星自觉脸红,幸暗中看不见,便说:“更没有的事。”说到这里心里也似乎自己惊醒,便又说:“你千万不要存这样思想,灭了自己的勇气,我一定不能破坏你的。”希褆紧握着炳星的手,声音很颤动说:“我写了一封信,今晚便要给她。先生看怎么样?”炳星道:“极好,我祝你成功。”说着慢慢的缩回手去。这时灯光已又亮了,若蕖回头笑问说:“这一本真好,是不是?”炳星胡乱答应着,且和若蕖谈笑,掩过不宁的痕迹。
  散场已到十点钟,希提便要先走,炳星只得放他去了。等车的时节,看见葹因坐在更衣室里,看信,望过似乎很厚,有几十张的光景。一会儿车到了,葹因匆匆的叠起信,便走过来。若蕖低问她:“是谁给你的信?”葹因微笑着,也不言语。炳星站的稍远,便也装作看不见。
  几天后还没有动静。这一天早晨炳星接到教育联合会的信,请他去演讲,地址在西山大学,正合他的心意。若蕖近来对他益发的亲密了,他心里只懒懒的。又想希褆的事,不知到底如何。不如先出去几天再说,便进去告诉了黄老先生,一面收拾东西。
  若蕖走了进来,笑说:“薛先生要去了,我们作助手的,也该放一星期的假了。”炳星笑道:“怎能放你们,这本书也快完了,还请你将末一章参考书的提要,写了出来——你病了刚好,请黄女士和卫先生写也使得。”若蕖道:“那倒没有什么,我很愿意为你……”说到这里便不说了。炳星抬起头来,见她红潮上颊,连忙定一定神,装作不理会。若蕖又说:“真不巧,葹因又不舒服了。我想还是我和卫先生来写好。”又谈了一会,便下楼去了。炳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挪过椅子,坐在栏旁,心想若蕖这女孩子,倒也聪明精敏,只是未免太浮动一些。我的婚姻问题,母亲时时在念,不时的催促。但我生二十五年从未曾把任何一个女子,放在心里。婚姻原不是人生的必需,只待看“理想的她”罢了。完满的家庭,真挚的恋爱,原不是外面的情儿可以表出的。这时忽然又想起施因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了?起来徘徊了半晌,忽然笑将起来,想我薛炳星素来不是一个柔弱的人,何苦将这些问题,放在心上。只腾出清净的脑筋,来接受西山的诗情画意罢!
  走时未见葹因,只黄先生,夫人和若蕖送到门口。炳星寄声问候,便自己去了。自此在大学住着,每日会毕出游,将城内的事情,一概不想。只一天秋雨之后,他出去驰马,摘下两枝红叶,回来灯下玩弄着。便提笔写一封信:
  葹因 若蕖二女士:
  到西山已三天了,出游使人意兴萧然。秋风初到,木叶初红,可惜你们在城里享不着这清福。马上得了几首小诗。录上请二位诗家教正。
  青青的山,
  明明的月。
  秋雨初过的田野呵!
  别是一番的意绪。
  红叶呵!秋花呵!
  一般的牵情,
  怎奈我小小的本儿里容不下。
  秋时节,是天公的病中;
  诗人呵!
  拿什么来慰安呢?
  红叶两片,聊寄慰情。葹因女士体已复原否?为念。
  薛炳星
  写完他看了一遍,果决的将信和红叶一同封起来,按了铃,回头便递与仆役。
  在那里交了许多朋友,天天讨论学理,觉得很不寂寞。一夜明月当空,和王校长一同到了玉泉山,两人坐在流泉边,谈着话。王校长便郑重的和他说,请他暑假后不要走,就请他在华北大学担任文学系主任。他听着忽然想起希提葹因诸人,不觉低头思索,觉得实在是个难关,如他们的问题不解决了,在此步步都是危机。王校长见他踌躇,只当是他有别的问题,便也不肯深问。又坐了一会,已到更深,月儿渐高,风儿愈凉,归途上他起了无尽的感触。
  两星期又匆匆过去了,他回到城里来,到黄家,入门阒其无人,走进退间室,忽然听得黄夫人说:“你自己的终身问题,自己解决好了。我看他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炳星正要缩身回去,内面已看见了,葹因盈盈的迎了出来,黄夫人慢慢的将膝上的信叠起。他一眼望过去,似乎便是那天剧后希提给葹因的信。当下两下里寒暄过了,坐着说话儿。黄夫人有客来便自己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葹因和炳星。
  葹因微红着脸说:“薛先生,来信收到了。谢谢你慰问的红叶。”炳星笑说:“我那几首诗,你们替我改了么?”葹因道:“好极了,那里有改的余地?”炳星道:“真是笑话,我……”说着若蕖在廊外笑道:“薛先生,这些日子好。”一面已走将进来,炳星站起来让坐。若蕖对葹因说:“伯母要和那位太太出门,叫你去找一件衣裳呢。”葹因便出去。若蕖笑对炳星说:“快跟葹因道喜罢!多半她和希提的婚约要成立了。”炳星连忙问:“是真的么?”若蕖说:“怎么不真,我听希提说的。”炳星镇定的笑说:“好,一会儿我们……”这时葹因又已走进来,三人暂时无语。炳星想刚才听见黄夫人的谈话,此事大半是确实的了。心里只觉得闷闷的。
  晚餐后,可巧廊上只有炳星和葹因两个,若蕖洗头发去了,不在那里。炳星踌躇了半天,葹因也知他有话要说,只静静的。一会儿炳星笑道:“黄女士,我听得一个好消息。”葹因看着他说:“什么消息?”炳星说:“请你恕我,仿佛是关于你和卫先生的事呢。”葹因问:“什么事?”炳星道:“正要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葹因低头不语。炳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坐过半天便站了起来,来回的走着。自己口里微吟道:“……兰心玉性,试语还难……知音何苦轻瞒?者温存隐秀,慧思华年……”葹因听着便悄然道:“倒不是我‘有珍重千般’,论理先生原不该问我这些事,而且我也不配‘温存隐秀慧思华年’这八个字。”一面说便自己翩然的下阶去了。
  炳星愕然半天,自己知道失言,却也不肯留她,只自己上楼去。到门口听得楼梯响,仆人送上一封信。拆开一看:
  薛博士:
  本会通过聘请先生做文科学长。久仰先生清才硕学,必能为新立的杭州大学立下很坚固的根基。其余的事,日前已由间接方面接洽,请先生千万不要推辞。耑候回玉,以便早日送上正式聘书。
  杭州大学董事会
  炳星看了,一霎时忽然决意要去。便沉思的坐下,写一封很婉转的信辞了王校长。又写一封允就的信给杭州大学。以后便拿起将完的书稿来,下楼去请若蕖来,要在今夜赶完。他也不说要走的话,若蕖看那书本已将完,也便不介意。
  葹因回到自己的楼上,心中十分的不快,不觉忆起病中的光景来——那天在床头和若蕖拆阅了炳星的信,他恋别的意思,都写在诗里。那片红叶,更付予她以甚深的思索。这时忽然觉悟到炳星实是自己“理想的他”!他去后的第三天,希提又来讨消息,自己叫他明天来,夜中卧在床上默想,朦胧睡梦之中,似乎炳星站在旁边。低低的唤道:“葹因!休要为这问题烦虑,日后自然有个美满的收局。”忽的惊醒了,夜凉如水,梦境模糊。第二天想来想去,便把希褆决心的回绝了。炳星那里知道这些情景,可恨他还这般的试探。她呆呆的坐着,望见对面楼中的灯火,炳星正和若蕖又说又写,心想我也不去帮他的忙了。他是怎样的矫情呵!
  次早炳星将赶完的书稿和信一块儿送去了,便进来见了黄先生和夫人,说:“我本想昨夜来告辞,恰巧你二位又不在家。我已应了杭州大学之聘,今天的晚车便须南下,这些日子深蒙优待,又蒙施因女士帮我不少的忙,真是十分感激。”黄先生和夫人都出其不意,连忙说:“何必急急,我们也须预备饯行。你为何早不告诉一声!”炳星笑道:“我们世交何须客气?杭州大学开创伊始,一切课程,都待我去安排,是刻不容缓的。盼望以后再能来拜见。”黄夫人说:“到家千万替我问令尊令堂好,请他们过年一定来玩玩。”炳星答应着,又问:“葹因和若蕖两位呢?”黄先生说:“她们一早就出去了。多半是学校里有什么集会。”
  那天午饭的时候,黄先生预备了酒肉,和他饯行,只夫人和他三个人用着饭,说了些别离的话,饭后他叫人将行李送到车站去,自己却在园里,等着葹因和若蕖回来。
  新开的桂花底下,清香里他自己坐着,不多时只见她们两个人从门外进来,他便迎上去。三个人在石椅上坐下,炳星也不说走的话,只谈些开会的事,谈起演讲的题目,炳星说:“第一天是‘哲学问题’,第二天是‘文学民众化’,最后的那一天是‘青年与婚姻’。”若蕖因问:“薛先生对于最后的问题有什么意见?”炳星道:“我那里有什么深的观察与经验,只不过就着理想说罢了,我主张的是理性的婚姻,恋爱是根基于理性上的。两方面相互的觉得自己的婚姻,不仅是为家庭的幸福,而且能为社会造幸福的,因着前途可成就的功业,所以两方面有永久互相帮助的需要,这样是以婚姻作一种建立事业的手续,这自然难为一般普通人说法,不过知识阶级的人,应有这样的理想。至于办法,在这过渡时代,自然先应有家庭方面的赞成和嘉许,才是完全。像那些两方面盲目的浅薄的恋爱,不顾家庭方面,只凭自己一时的情感,我是绝对不赞成的,你们看着怎样?”葹因看他侃侃而谈,神采飞扬,不觉暗暗倾倒,只听得若蕖说:“既如此,薛先生何不再著一本专书,讨论些家庭社会问题,我们再帮一点忙,也可长些见识。”炳星微笑道:“著书吗?只索到南方寻助手去了,我一会儿便要离此了。”这一句话好似平地疾雷一般,葹因和若蕖都呆了。若蕖手里的书不觉掉在地下。炳星心里也自难过,便上前拾起。三人暂时不言语。
  仆人从花外叫道:“刘小姐,有你的电话呢。”若蕖只得站起来,匆匆的去了。炳星和葹因对面站着。炳星走进一步,说:“黄女士,恕我昨天的冒昧,我昨夜闭门思过,也只有一走可以谢罪。恰巧杭州大学又来聘我,所以我只能将贵校的聘请辞却了。来年夏天,如有机会,或者还可以相见。”葹因默然无语,半天后,说:“昨天的事不必说了。感谢你刚才无心的指示,婚姻问题,是应当以前途事业为标准的。我只有一心一意,这一心一意,现在也不能说,这便是答复先生昨日的问题。先生走,我也不能强留,总是我们招待不周……”炳星连忙要解释,葹因止住他,又说:“先生去后,如有工夫,请还时常从信中教导我们,我寂寞得很,得信便是唯一的慰安……”炳星看她这种样子,心中十分的难受,无心的从树上折下一枝桂花来,拿在手里。便道:“我本不敢盼望和你通信,你如允许,也是我唯一的慰安了……”这时仆人来说:“小姐,卫先生来了。”施因点一点首,只不动身,炳星道:“去见他吧,或者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一面又笑说:“我怎么折下一枝花来了。”说着将花递在葹因手里。施因接了花,仍是不动,炳星自己便走了,回头说:“黄女士,再见了!——我叫他到这里来罢!”葹因点头说:“也好!请你等一会,我还送一送你。”炳星便走向花外去了。
  希提迎头遇见炳星,炳星握住他的手说:“希褆我正要找你去!你大喜呵!”希提听了,急着说:“那有这么一回事!”炳星道:“到底怎样?”希提便拉着炳星坐下说:“她还是推辞,她说自有‘理想中的他’,我问她‘理想中的他’要怎样的人物,她也不说,这不合我太为难了么?”炳星抬头望天不语,希提见他沉思,便又低声说:“先生,我听得刘女士说你们两个很相爱的呢。”炳星心中一震,看希提无主可怜的样子,便决然的站起来说:“希提君!我便说了,我和黄女士互相了解的心,是比和别人的深一些,也许这就是相爱。但我相信,我们从来没有一句关于爱情的话。所以如此,只为我万分小心,不肯来侵你的地位。一切交付你了,你向前奋斗罢!你知道我为此现在就要离开这里了么?”希提愕然仰视,也说不上话来。炳星又说:“我已将贵校的聘书辞却了,去就杭州大学,也是为着你们。我四点钟便要离此了。我们再见罢!”希褆坚握着炳星的手,感激和钦佩的意思都呈现在他眼光之中。炳星说:“上后园去吧,黄女士等着你呢,不必送我了。”希提才慢慢的站起来,看着他匆匆走去。
  若蕖打完电话回来,看见炳星自己走来,因问:“葹因呢?”炳星说:“卫先生又来找她,他们说着话,我自己就出来了。”若蕖说:“我刚才听得黄伯父说先生要到杭州去,真是走的太急一些,叫人未免……”炳星看着她,便道:“别离原不是太难堪的事,我自幼四海为家,总不觉得怎样,也许过年夏天我还能来此一行。”这时黄先生和夫人也下来,四个人一同走到门口,车已在那儿了,黄夫人因问:“因儿呢?怎么不来送一送薛先生。”若蕖说:“她和卫先生在那里说话呢,等我去叫他们去。”炳星忙道:“不必,”自己只站着。又谈了半天,看表只剩十五分钟。不能再等了,只得怅怅的摘下帽子,和黄先生,夫人及若蕖说一声再见,若蕖凄然的伸出手来,炳星和她握一握手,便上车去了。
  到了天津,因为他爱海景,便要从海道走,等船的时间,只游览名胜,有一天到了一处古寺,自己坐在禅院里,寂然无人,鸟鸣叶落,只觉此心清极。在那里默坐了半天,又走进禅堂里,猛抬头看见一副对联是: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忽然想起在京时若蕖笑他太“默默”了,葹因道:“薛先生是取‘石不能言最可人’的意思,也未可知。”三人一时笑了—往事都成陈迹!他不愿意再想,便转身出来。
  海上的黄昏,他只拿起笛儿来吹着,再看一看晚霞,又写些对于文学系课程安排的意见,这几天不觉的消磨过去了。
  到了上海先回家去,他的父母很喜欢,说了就杭州大学的聘请,更是合意。谈到旅行,谈到黄家的事,他只略略的说几句,把华北大学的邀请,一字不提。他打算在家里住过一礼拜,便到杭州。
  一天早起,枕畔接到北平的来信,是葹因写的。
  炳星先生:
  匆匆的别,竟欠一送,不胜惆怅。
  若蕖说那天在门口送先生,先生提起要从海道走。想海上的月一定是好的,忆起先生说最爱看海上晚景,这回有什么诗么?
  若蕖又到她姑姑家去了,一星期后我们便又上学。
  闲暇时请不吝赐教。父母亲嘱笔问府上意好。
  黄葹因
  他无聊的反复看着,一面坐起来。早饭时便将信给母亲看了。母亲因问:“葹因怎么样?我记得她很美丽聪明的。”炳星只含糊的答应着。母亲注视着他,也不言语。
  到杭州去了,公事忙得很,倒把一切的思想都抛撇了。偶然回到上海去,父母亲都说他瘦了。劝他休息休息,他倒不愿意。看着自己的设施,进行得非常顺利,也自喜欢。
  忙里的光阴,已到了年底。这几个月中接了希提和施因若蕖不少的信,他多半将三个人的回信,写在一块儿,也是慰安希褆的意思。此外个人的信,很少写。有时矫着心肠,竟置而不复。
  年假中回家来,除夜酒后,父亲出去了,母亲和他围炉坐着,母亲和他谈起说:“你年纪也到了,也有职业了,单身独处,究竟不是回事。你对于婚姻问题,到底存着什么意见?”炳星见问便注视着炉火,沉默了一会,说:“没有什么意见,一时也谈不到这些事。”母亲道:“你总是这一句话,你若再不表示,我们就要作主了。上月黄伯父来了……”这时炳星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又说:“他提到你时,似乎十分的欢喜你,又说你和葹因很有感情。你父亲和我也十分的爱葹因。既是你们很好,为何在北平时,不就办了?”炳星听着便说:“千万不要急忙。我和葹因原是很好,但还有些别的事。”说着便把希提的事都告诉了。母亲沉吟了一会,便问:“你说要怎样呢?”炳星道:“我想等到葹因对于希褆或允或拒,有个明了的表示时再说。”母亲点一点头,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十二时他回到卧室,灯明人静,他因着方才的谈话,很觉得怅惘,酒后心绪潮涌,不知不觉的握笔伸纸写起信来:
  葹因女士:
  半年中接到好几封信,还有慰我寂寞的书!我在物质上真不寂寞呵!我事业进行的顺利,出乎意外,你应当为我道贺!都没有好好的回答,是不能写呢,还是不愿意写,我不自知。
  人生真短促呵,我自有知识以来,只在枯燥的理性中讨生活,有时真觉得无趣味,有一天在西湖看见几个孩子泛舟,竟使我泪下。我无有弟兄姊妹,只索顾影自怜了。
  在京时和你和若蕖希提一块儿讨论,游玩,何等快乐?更蒙你们待我介于师友之间,在这里学生很多,只为工作的关系,反难有闲暇的聚谈,他们见我有时很拘束,不敢纵谈,也是憾事。
  半年来忙得很,脑筋很弱,我想再为教育界奔走几年,索性遁世去了。遁世而出家,是我所不赞成的。无论如何,一日在世,一日须为社会尽些义务。我想到要看守灯塔去,倒是一个安身之所。又清净,又避人,又对着大海,是一种职业,白日还可以著书。这样为自己为社会是面面具全。如你们在闲暇时,能到这孤岛上看一看寂寞的人,就很感谢了。
  今晚是除夕,很不适意,随笔乱写,请你饶恕。请替我问希提,若蕖好。
  薛炳星 除夕
  他发了信,便睡下。梦见自己飘在大海上,正在四顾彷徨的时候,远远地一只小舟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像若蕖,到近了又像葹因,正要呼唤,一个浪花便没有了。
  他仍到杭州去,葹因的回信到了,上面写着:
  炳星先生:
  读来信使我黯然。灯塔之计,未免太凄清了,莫非有什么失意的事吗?
  通信也是可慰情的,我们以后多讨论些学理,我对于研究的学科上,疑问很多,正要得先生的教导,匆此祝健康!
  黄葹因
  炳星很欢喜,觉得纯粹的友谊是不妨碍希提的。从此他们一礼拜有一次通讯,却写得很长,讨论了好些学理,此外别事都不说。炳星觉得葹因信里的话,原没有什么,但轻柔而婉转,常常使他受了极大的慰安。
  春假中华北大学的夏季毕业生要南下参观,炳星得了希褆的信,十分的欢喜。不巧杭州大学在苏州开校务会议,炳星因须出席,竟错过了。心中又是懊恼。会毕,回到学校。校长说:“华北大学的学生,已来参观过了。他们明天的早车,便要北上。”炳星想今晚还可以约他们去泛舟。探知他们都住在湖滨旅馆,便赶了去,和施因若蕖希提都见过了。当晚便叫了一只船,在春月下游泛。
  舟停在平湖秋月,四个人上去。希褆只不似从前那般豪爽,若蕖却有一种别后乍见的情绪。炳星和葹因两个成了信中的密友,见面倒有一点心怯,但外面都做不在意的。矶边同坐,月下望着湖水畅快的谈着,互相说些近状。四个人都有话要问要说,但彼此牵掣着,都没有说出来。炳星竟不知希提和施因近来的状况。
  他们因为明天一早走,不敢多玩,炳星便又将他们送湖滨旅馆去,在那里和王校长又谈了一会子话,才回到学校来。
  华北大学的学生回去了,便赶着写论文。行毕业考试。这些事过去,便等着星期后行毕业礼。
  希提的久悬不决的问题,想在这时解决了。这夜明月在天,他在校园里喷水池边,走来走去,抬头望见图书馆楼上的灯光,知道葹因正在那里抄写她的论文,便决意上去。
  他轻轻的走到窗外,望里看时,葹因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裳,正在灯下写着字。他看着不觉微喟。轻轻的扣着门,一声“请进”,希褆便进立在灯光之下。
  葹因看希提还穿着夜礼服,是刚才赴校长的宴会未曾换下的。一望他的面容,便知道他的来意了,只慢慢的站了起来。
  希提鼓足了勇气说:“黄女士,这是我末一次的请求了,以后决不再来麻烦你。我二十多年的理想,一生的生死关头,都系在你的一句话上了,我原自知我的才德,不足来仰攀你,但不知你应许我的一年中的思索和观察,现在已着了成见没有?”说着的声很颤动,身子也不自支,便背倚着窗户站着。
  葹因看着他半天,想“他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同学里最优秀的人物,父母亲也很看重他,假如没有……他原可以……”一霎间炳星的影子,忽然涌上心头,这时清明在躬,“婚姻是为着前途的功业,两方面永久互助的需要而有的!”想定便慢慢的说:“卫先生……”希提听得这一声,已知道是没有希望了,无力的低下头去。
  葹因接着说:“这几年来,蒙你的惠爱和辅助。在现在临别的时间,不能不向你道谢。我也只有一句话,是最后的回答。就是我似乎不能满足你的希望,请你饶恕。”
  希提灰白的脸渐渐抬了起来,继续着说:“感谢你最后的明了的态度,我从此要远走高飞了。毕业之后,我便要上美国去,相见还须五七年后。请你饶恕我无数次的烦扰和冒昧,盼望我们再相见时,在你的心中,不留着今日的印迹,但你的影儿,我相信在我心中永不能磨灭。黄女士,别了!失恋人不能再说什么,只祝你前途万福!”葹因听着心中也很难过,只是再也不能说话,只含泪谢了他。
  过了半天,还是希提说:“我们的毕业秩序单里,有薛炳星博士的演讲,你知道么?”葹因的脸渐渐的红了,说:“我不知道。”希褆看着便说:“倘若你许我说……薛博士也很爱慕你呢,去年他为什么走的,你必是知道。”葹因摇一摇头。希褆便把去年炳星临走的话语说了。又说:“他当然是一个完全的青年人。这般的仗义而忍情。他一年之中,帮助了我不少,只恨我薄福。如今无话可说。你的前途如付托在他的命运里,也是世界上最美满的事。我盼望能在海外,听你们的好音!”葹因连忙说:“卫先生,不须再说了。这都是些渺茫的事,我想你不应当……”希提自知太过,但强烈的激动,把隐微的猜疑,竟逼他不住的往下说,当下连忙收住,鞠躬下楼去了。
  若蕖也正站在阶下,想着炳星不日要来。忽见希褆无聊的走下楼来。若蕖问:“楼上有人么?”希褆点一点首说:“黄女士在那里呢……刘女士,我的命运粉碎了。”若蕖愕然的看着他。希褆说:“黄女士已最后的拒绝我了。”若蕖说:“为什么?”希提说:“她自有她的意中人。”若蕖心跳着问:“是谁?”希褆低声说:“我不敢准说,怕是薛炳星先生。”
  希褆踯躅着去了。若蕖已呆在阶边,不自主的坐下,坐了半天,忽然流下泪来。
  葹因在灯下仍旧抄着论文,心绪如麻。想到希提说炳星仗义而忍情,自己先头竟不知道,无怪他总是落落的,怎样的可敬呵!匆匆的将论文抄完,便提笔来,几次要写,又止住了,最后只匆草几句。
  炳星博士:
  考试已毕。放假在即了。听说先生要来参与我们的毕业会,不胜欢迎。
  同学们的前途,大概都有头绪了,只若蕖和我还未十分确定。希提是毕业后就往美国去,知念附闻。
  相见近,不多说了。敬祝先生康强!
  黄葹因
  炳星已放假在家里,接到华北大学的请帖,心中只游移不定到希提和葹因的事不知究竟如何,自己去了,能否予以阻碍。正在踌躇,早餐时接到葹因的信。读了两遍,觉得事实很明显了,或者可以去得。回头便把信递给母亲。
  母亲看了问:“你怎样?”炳星说:“或者去走一走。”母亲笑说:“去吧,祝你幸运。”炳星红了脸。便向父亲说:“可否再写一封信,问一问黄伯父和伯母,假如我向葹因求婚,他二位能否予以承认。”父亲道:“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他们已经有了意思了。”炳星笑道:“总是写了好,更合理一些,这信等我走后再寄去吧。”父亲和母亲都点头笑了。
  第二天的晚车,炳星就预备北上。临行时,母亲送他一个钻石戒指,说:“你带去吧,盼望你带一个钻石般玲珑聪慧的新妇回来。”他想母亲实在心细,忙谢了收在手箱。
  到了北平,踌躇着便一直到华北大学里来,王校长接着,大家很喜欢。那夜就住在大学里,等明天开毕业会。
  他早晨想到黄家,不知为何只不敢去,只在大学里和一般男学生谈话,也见了希提,看他意绪很阑珊的。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旗彩飘扬,香花装点的礼堂上,便行着庄严重要的毕业式。炳星站在台上,瞥见葹因峨冠博带的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也正抬头望着他!炳星那日精神完满,说得更是酣畅而精诚。毕业生代表答词的时候,特别提到感谢他深切的训言和真挚的希望。
  授学位的时候,葹因便是第一个得名誉学位的高材生,台下掌声四起。完了会,炳星便过去见了黄先生和夫人,又和葹因若蕖握手道喜。
  黄先生便请炳星和他们一同回去,今晚在家里有庆贺葹因毕业的筵席。葹因微笑着说:“薛先生如没有他约,就请辱临,为我们添些光彩。”炳星笑说:“言重了!”一面说着便登上车去。
  那晚的客人很多,席间一片赞美葹因的话,大家都极其欢乐。客散时已有十点钟,黄先生和夫人都在客室里坐着,炳星和葹因慢步向园里去。
  炳星的谈笑无形中欢畅了许多,葹因觉得他好像去了什么顾忌似的。两个人步步行来,便坐在石椅上。施因说:“可惜若蕖不在这里,她的姑姑病了,她就不常来了。”炳星不答。
  这时沉黑的树荫中蝉声聒耳,白蔷薇在黑暗中闪闪的摇动,楼头粲然的灯火,射到地上,照见了炳星雪白的胸衣和浓黑的领带。施因抬头看他清扬的眉宇,也正看着自己,不觉便低下头去。
  炳星笑说:“黄女士,有几首诗,请你改正改正。”葹因说:“不敢,请说罢。”炳星便道:“题目是海的女神,是上次在海舟上作的,念来你听”:
  神女呵!
  倘若你从涛声中静听,
  便知道我心中的微隐;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
  我是不自由的,
  我要说我——
  我爱你,
  我当不起他人的猜觉
  我百转千回,
  不说了
  只忍住心头的痛楚!
  我愿作海云和海风,
  在你心中来去,
  我愿作海舟和海鸟,
  在你脑际浮游,
  我心里人问的话,
  如今说出
  波上的你可肯垂听?
  倘若我能以达到,
  何处是你心的尽头,
  可能容我知道?
  这时炳星止住了,葹因问道:“完了么?”炳星笑道:“底下该是女神说的话了,我不敢猜度。”葹因红了脸,再也不言语。
  炳星也便不说了,只徘徊着,一会儿忽然说:“黄女士,这一件东西送给你。”葹因抬头看是一朵白蔷薇,便无言的接过插在襟上,又笑道:“那朵黄蔷薇,若蕖还夹在书里留着呢。”炳星也笑道:“你的那枝桂花呢?”葹因又觉不好意思的笑了。
  炳星笑说:“夜晚了,你忙了一天,该歇着去了。我也回到华北大学去。”施因一面站起来,一面说:“父亲已打发人取你的东西去,先不必回去了。”说着已到了客厅门口,葹因从灯光里翩然的便进去了。
  炳星和黄先生,夫人又谈了一会,也自回到西楼上,觉得很热,开窗坐着。暗想今夜赠了蔷薇,施因未曾推辞,料想没有什么波澜了。但家里的信还没有来。而且终身大事,决不能在什么水边花底草草的约定。想了一会,头脑很累,便也进去睡下。
  第二天早晨,炳星绝早起来坐在楼下台阶上。仆人拿着一大束信,从阶前经过,接过一看,内中有一封是希提给自己的,又有一封黄先生的,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便又都交与仆人,自己将希提的信拆开看了。
  薛博士:
  感激你一年中的辅助,只是我的希望已切实的失败了!
  我明天晚车南下了。再见罢!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葹因女士倾心于先生,无可讳言。先生如得她为内助,后福真是不可限量,再以先生的话,转赠先生:
  “一切交付你了!”
  卫希褆
  炳星看完放在袋里,便站起走入餐室。黄先生和夫人正坐着说话,看他进来,都笑着让坐,黄夫人先说:“刚才令尊来了一封信,内中所提的问题,我们是毫无异议,不过最后的解决,还是在你们自己。”炳星站起,正要说话,施因已从楼上下来,大家便掩过不提。
  餐桌上,施因很不自然,炳星倒还镇定,谈话之间,便问到:“黄女士,今天下午不出去么?”施因迟疑着说:“因为若渠要走,下午订我到天坛话别去,多半不在家。”炳星想了一会说:“也好,我四点半出城送希褆南下,顺便也要到天坛一行。我们在那里相见罢,也可以送一送若蕖。”葹因答应着。
  炳星在楼上卧了一天,各处的宴会都辞绝了,午后听见若蕖来了,又听见她和施因出去了,便起来沐浴了,换了一身衣服,慢慢的挨过三点半钟,才自己出去。
  葹因和若蕖在坛里散步。几年的同学,一日要分离,自然觉得十分留恋。葹因还觉出若蕖近来好像很失意,葹因约略知道,也不敢动问,反只作照例的无聊的慰藉。这时两个人携手同行,心里各是其事。时间只慢慢过去,西下的夕阳,照着祈年殿的蓝瓦,她们仰视无语。
  若蕖看一看表,说:“六点钟姑母替我饯行。现在我们走罢!”葹因记挂着炳星要来,又不敢说,只得和她一同出去。很长的黄土道上,慢慢的走着。只见门外远远来了一匹马,不一会儿,炳星已翻身从马上跳下来,将马交给葹因的车夫,自己握着鞭丝,三步两步的已走进来了。
  夕阳照着他修长的影子在地上,浓黑的头发,微红的面颊,身上穿着骑马的衣服,到近前炳星先笑说:“送希提去了,车站上遇见几位朋友,说了半天,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就也来了。”三人站住说几句话,若蕖和葹因便要回去。炳星近前道:“葹因!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能否稍待一会子?”这是炳星第一次叫施因的名字,葹因和若蕖一时凝然。
  若蕖无聊的说:“如此我先走了。”葹因说:“我送一送你。”炳星道:“你在这里等着罢,我送她好了。”葹因就站在树下,看着他们两个出去。
  若蕖只不言语,炳星问道:“刘女士几时走?前途如何?”若蕖微笑道:“明天一早走,就此辞行罢,什么前途?只是无目的底进行罢了。”炳星看着她雪白的脸,心里明白,却也不能说什么。一时到了门口。若蕖站住了,抬头看着炳星半天说道:“再见罢,请你在快乐的时光中,不要忘却去年夏日一个可怜的著书助手。”炳星不觉凄然,便伸手和她把握。若蕖慢慢的缩回手去。炳星道:“匆匆中竟没有东西送你,明天我和葹因再将礼物送到车站去吧。”若蕖惨笑道:“谢谢,也祝福你们两位!——不必什么礼物了,一朵枯黄的蔷薇,便是纪念了。”末后声音很低,炳星却听得清楚。一时黯然,只默默的站着,看着她上车。
  车尘远了。炳星又走了进来,葹因接着,两个人并肩无意识的向着祈年殿走,葹因看炳星的面颜非常的庄肃而沉寂,也不知他想些什么。道上都不言语,慢慢的走上层阶。祈年殿已经矗立在他们面前,两个人不觉都站住了。
  炳星抬头端凝的看着葹因。看了半天,便说:“葹因!倘若你肯受我这件赠品,一年中纯洁的隐秘不宣的敬慕与热情,都附在这小小的东西上,交付你了!”一面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红匣子,打开了,内面放着一个耀光夺目的钻石戒指。葹因沉默了一会,慢慢的接了过来,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这时两个人的手,轻轻的互握着。斜阳下并肩的仰望这庄严的殿宇。炳星说:“葹因!只要神永在,天地永存,你我的爱情是永不能磨灭的。”葹因含着情感之泪,微微的笑着,点一点头,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个人无心的转身走了下来。到了阶边,炳星便止住坐下,葹因也坐在旁边。这时葹因低头弄那戒指,又抬头看着炳星飒爽的风姿,不禁流下泪来。炳星用左手抚着葹因的肩,低声说道:“爱人!不要哭了。要知道今天是我们一生最可纪念的日子。”葹因抬着满含珠泪的媚眼,看着炳星说:“这慰乐的泪,让它流罢!我是世间第一幸福的女子了,因为我能将自己的前途,托付在你清洁高远的命运里!”炳星含情的看着葹因说:“在我看见你的第一天,我知道有今日了,因为你的影子,在我脑中非常熟悉而清晰。”葹因忽然觉悟的笑道:“可是呢,我也觉得我们是熟人似的,只不敢说出。”他们又一时无语。晚风吹着他们的衣衿,他们心中都起了一重觉悟欢喜的惆怅。
  (原载1929年12月2日~12日天津《益世报副刊》第18~25期)



第2章 附 吴文藻《求婚书》


  谢先生
  太太:
  请千万恕我用语体文来写这封求婚书,因为我深觉得语体文比文言文表情达意,特别见得真诚和明了。但是,这里所谓的真诚和明了,毕竟是有限的。因为人造的文字,往往容易将神秘的情操和理外的想象埋没掉。求婚乃求爱的终极。爱的本质是不可思议的,超于理性之外的。先贤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们也可以说,爱是一种“常道”或是一种“常名”。换言之,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常道”,故不可道;爱又是超于理性之外的“常名”,故不可名。我现在要道不可道的常理,名不可名的常名,这其间的困难,不言自明。喜幸令爱与我相处有素,深知我的真心情,可以代达一切,追补我文字上的挂漏处。
  令爱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她的恋爱和婚姻观,是藻所绝对表同情的。她以为恋爱犹之宗教,一般的神圣,一般的庄严,一般的是个人的。智识阶级的爱,是人格的爱。人格的爱,端赖于理智。爱——真挚的和专一的爱——是婚姻的唯一条件。为爱而婚,即为人格而婚。为人格而婚时,即是理智。这是何等的卓识!我常觉得一个人,要是思想很彻底,感情很浓密,意志很坚强,爱情很专一,不轻易地爱一个人,如果爱了一个人,即永久不改变,这种人的爱,可称为不朽的爱了。爱是人格不朽生命永延的源泉,亦即是自我扩充人格发展的原动力。不朽是宗教的精神。留芳遗爱,人格不朽,即是一种宗教。爱的宗教,何等圣洁!何等庄严!人世间除爱的宗教外,还有什么更崇高的宗教?
  令爱除了有这样彻底的新思想外,还兼擅吾国固有的道德的特长。这种才德结合,是不世出的。这正是我起虔敬和崇拜的地方。她虽深信恋爱是个人的自由,却不肯贸然独断独行,而轻忽父母的意志。她这般深谋远虑,承欢父母,人格活跃,感化及我,藻虽德薄能鲜,求善之心,那能不油然而生?她这般饮水思源,孝顺父母,人格的美,尽于此矣,我怎能不心诚悦服,益发加倍的敬爱!
  我对于令爱这种主张,除了感情上的叹服以外,还深信她有理论上的根据。我们留学生总算是智识阶级中的人,生在这个过渡时代的中国,要想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首当以身作则,一举一动,合于礼仪。家庭是社会的根本,婚姻改良是家庭改良的先决问题。我现在正遇到这个切身的问题,希望自己能够依照着一个健全而美满的伦理标准,以解决我的终身大事。我自然更希望这个伦理标准,能够扩大它的应用范围。令爱主张自己选择,而以最后请求俯允为正式解决,我以为这是最健全而圆满的改良南针,亦即是谋新旧调和最妥善的办法。这就是我向二位长者写这封求婚信书的理由。
  我自知德薄能鲜,原不该钟情令爱。可是爱美是人之常情。我心眼的视线,早已被她的人格的美所吸引。我激发的心灵,早已向她的精神的美求寄托。我毕竟超脱了暗受天公驱使而不由自主的境地,壮着胆树立求爱的意志,闯进求爱的宫门。我由佩服而恋慕,由恋慕而挚爱,由挚爱而求婚,这其间却是满蕴的真诚。我觉得我们双方真挚的爱情,的确完全基于诚之一字上。我们的结合,是一种心理的结合。令爱的崇高而带诗意的宗教观,和我的伦理的唯心观,有共同的理想基础和共同的感情基础。我们所以于无形中受造物主的支配,而双方爱情日益浓密,了解日益进深。我想我这种心态是健全的,而且稳重的。我誓愿为她努力向上,牺牲一切,而后始敢将不才的我,贡献于二位长者之前,恳乞您们的垂纳!我深知道这是个最重大的祈求;在您们方面,金言一诺,又是个最重大的责任!但是当我作这个祈求时,我也未尝不自觉前途责任的重大。我的挚爱的心理中,早已蕴藏了感恩的心理。记得当我未钟情于令爱以前,我无时不感念着父母栽培之恩,而想何以实现忠于国孝于新的道理。自我钟情于令爱之后,我无时不深思默想,思天赐之厚,想令爱之恩,因而勉励自己,力求人格的完成,督察自己,永保爱情的专一。前之显亲扬名,后之留芳遗爱,这自命的双重责任,固未尝一刻去诸怀。
  我写到这里,忽而想起令爱常和我谈起的一件事。她告诉我二位长者间挚爱的密度,是五十余年如一日。这是何等的伟大!我深信人世间的富贵功名,都是痛苦的来源;只有家庭的和睦,是真正的快乐。像您们那样的安居乐业,才是领略了人生的滋味,了解人生真义。家庭是社会的雏形,也是一切高尚思想的发育地,和纯洁情感的养成所。社会上一般人,大都以利害为结合,少有拣选的同情心。我们倘使建设一个美满愉快的家庭,决不是单求一己的快乐而已,还要扩大我们的同情圈,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真义。我固知道在这万恶的社会里,欲立时实现我们的理想,决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我并不以感到和恶环境奋斗的困难,而觉得心灰意懒。我深信社会上只有一二位仁人君子的热心毅力,世道人心,即有转移的机会和向上的可能。我质直无饰地希望令爱能够和我协力同心,在今后五十年中国时局的紧要关键上,极尽我们的绵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总之,恋爱的最终目的,决不在追寻刹那间的快乐,而在善用这支生力军,谋自我的扩充,求人格的完成。婚姻的最终目的,亦决不在贪图一辈子的幸福,而在抬高生活的水平线,作立德立功立言等等垂世不朽的事业。天赋我以美满愉快的生活,我若不发奋图报,将何以对天下人?又将何以对自我?
  我仿佛在上面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但是我的心中是恳挚的,我的脑经是清明的。我现在要说几句脚踏实地的痛心话了。我不爱令爱于她大病之前,而爱她于大病之后,未曾与她共患难,这是我认为生平抱恨的一件事!我这时正在恳请二位长者将令爱付托于我,我在这一点子上,对于二位长者,竟丝毫没有交待。我深知二位长者对于令爱一切放心,只有时时挂念着她的身体。我自从爱她以来,完全作如是观。我总期尽人事以回天力,在她身体一方面,倘使您们赐我机会,当尽我之所能以图报于万一。
  我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差不多已说完了。我现在要述我的家庭状况,以资参考。藻父母在堂,一姐已出阁,一妹在学。门第清寒,而小康之家,尚有天伦之乐。令爱和我的友谊经过情形,曾已详禀家中。家严慈对于令爱,深表爱敬,而对于藻求婚的心愿,亦完全赞许。此事之成,只待二位长者金言一诺。万一长者不肯贸然以令爱付诸陌生之人,而愿多留观察的时日,以定行止,我也自然要静待后命。不过如能早予最后的解决,于藻之前途预备上,当有莫大的激励,而学业上有事半功倍的成效。总之,我这时聚精会神的程度,是生来所未有的。我的情思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惶。我一生的成功或失败,快乐或痛苦,都系于长者之一言。假如长者以为藻之才德,不足以仰匹令爱,我也只可听命运的支配,而供养她于自己的心宫;且竭毕生之力于学问,以永志我此生曾受之灵感。其余者不足为长者道矣。临颖惶切,不知所云。
  敬肃,并祝万福!
  吴文藻上
  一九二六,七,一。
  美国剑桥。



第3章 甲午战争


  提起中日甲午战争(1894),我的心头就热血潮涌。因为我父谢葆璋先生对我愤激地,他以军舰的枪炮二副的身体(份)参加了那次战争。他说那时日本舰队挂着英国旗从远处驶来,到了跟前才挂上日本国旗,让我们长炮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应战。在他身边的同事(我母亲的侄子杨建)被炮弹打中胸丹腹部倒下了,肠子都沾在烟筒上。停战后,父亲才从烟筒上把烤干的肝肠撕下来塞到他的胸腔里的。后来,这舰被击沉了,我父亲从大东沟战场泅水到刘公岛上岸,转回至福州。



第4章 《我们的姐姐》附记


  我最爱小孩子从天真里说出来的话——小弟弟冰季自己写了一篇《我们的姐姐》,我看见了,便帮助他作成几段略有次序的小文字。作完了,他念着我觉得很受感动。
  冰心一,十三,一九二二。
  (原载1922年1月27日《晨报副刊》)



第5章 《先知》译者前言


  kahlil gibran据说是犹太人,现代的一个画家。他的历史,我正在查考之中。这本散文诗,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一位朋友处读到的,我极爱他的精深的哲理,和妙丽的文词。那年的春天,便请我的习作班的同学们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样,那译稿竟不得收集起来。今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他重看一遍,我觉得这本书有翻译的必要,便勉强以我生涩的笔儿,介绍他与国人相见。
  四,十二,一九三〇,北平。
  (原载1930年4月18日天津《益世报副刊》第108期)



第6章 为谭超英的题词


  余初识君,阅君文章,多沉挚奇警语,过目遂不能忘。知君渐深,君常采花相遗,为安插瓶盌,斜横有致,尤感君之高情逸趣也。去夏卧病,得君相伴逾月,乃稔君于奇、雅,之外,尚有极温柔敦厚者在!“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此二语,先写我心矣。
  冰心 二十年三月十九日
  (原载1931年《燕大年刊》)



第7章 司徒雷登校务长的爱与同情


  今年六月二十四日,是司徒雷登校务长六十大庆,这些敬爱他的人们,抓得了这个机会,都闹盈盈的忙着分头推进各种庆祝的方式与项目。我呢,是敬爱他的学生中之一,而所能做的,只是“摇笔杆”的事情,“马负千钧蚁驮一粒”,亦各尽其力之所能至而已!
  可是,仔细一问,关于司徒校务长一切的一切,都已有师长同人们写下了,写得是那么严肃,那么详细,那么俏皮。我呢,从做学生起才认识他,讲台下仰首,可望而不可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童年,更不知道他的恋爱故事。后来虽然勉强算得和他做了三年的同事,而我是个不重要的人儿,没有机会同他商量过“大计”,也没有机会同他骑过马,游过山。我看见他的时候,只是闲居宴会的时候,可是只是这谈笑社交时所表现的一点点,已足使我倾服了。
  这十几年中,曾有过几次小小的事情,同他有过几次短短的谈话,每次的谈话里,都使我觉得他是兼有了严父的沉静,和慈母的温存。他款款的笑在你的对面或旁边,两手叉握着放在膝上,用温和恳挚的目光看着你,你不先开口,他是不多说话的,他总尽量的给你机会,让你倾吐你的来意,然后他用低柔的声音,诚挚的话语,来给你指导与慰安。
  人生中总有几件最深刻的往事,是你所永远忘不掉的,和这往事有关的人物,也总使你感激,思念,忘不掉。在燕大团体中,人人都牵萦爱念着,我们的司徒校务长,也正因为他与团体人人生命中几件最深刻的往事,有着最密切的关连。
  这团体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总有上千上万的人,这上千上万的人的生,婚,病,死,四件大事里,都短不了他。为婴孩施洗的是他,证婚的是他,丧礼主仪的也是他。你添一个孩子,害一场病,过一次生日,死一个亲人,第一封短简是他寄的,第一盆鲜花是他送的,第一个欢迎微笑,第一句真挚的慰语,都是从他来的……这使我拜服,惊异,他那得有这些精力与工夫?
  想到燕大内外每天所处理的那些麻烦事:开会,开会,开会,行政的会,应酬的会,还有募捐,讲演,谒见,访问,谈话,疏通,旅行,一会儿赶到美国去,一会儿又转回中国来。这些应接不暇的事都使人旋转,烦乱,头痛,而在此万端待理,杂务如毛之中,他还能极周到的想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同时他还捧出他的一切所有,房子,汽车,马,衣服,金钱,时间……来方便这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事实太多了,大家都知道,我不必列举——这使我拜服惊异,他那得这些精力与工夫?
  一个人物的伟大,不但是在能在“大处着眼”,尤其是能在“小处下手”。从纤细微小的事情里,能表现出伟大的精神的,才是真正的伟大。
  仔细分析这伟大的成分,我觉得是因为他的宗教的信仰,加个人的理想已与燕大的前途合一了,燕大的一切,便是他的一切。他与燕大团体的关系,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领袖与群众的关系,是头脑与肢体的关系,祸福与共,痛痒相关。他多付予了一分的爱与同情,就是与燕大的前途以多一分的发展与希望。就是他的博大的爱与同情,将燕大的中西上下男女老幼紧紧的拉在一起,一同欢乐奋发的往同工合作的路上走!
  他从那里得来的这伟大的爱与同情的力量,那就得问司徒校务长自己。曾有人说过校务长不大谈起个人的宗教问题,我是从来没有听他谈过的。
  但宗教问题是“谈谈而已”的问题么?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六,十二,一九三六。



第8章 寿郭沫若先生


  病中得重庆文艺界朋友的信,嘱为郭沫若先生创作生活廿五周年纪念册撰文,我觉得很荣幸。
  这“廿五周年”字样,把我倏忽的唤回到“五四”一段的光阴,那时真是热闹的很!大家对于文艺,都是万分兴奋,万分努力,天天争着读别人的创作,自己也在不断的在创作,一点事实,一些发感,都会把它放大到千百倍,写到很幼稚的文字里去。那时青年人编辑的季刊、月刊、周刊,真是风起云涌,比较精彩的是文学研究会的《小说月报》,和创造社的《创造周刊》。在这许多作者中,我就注意到郭先生的文字,作品是作家自己人格的反映,我觉得在文字中透露出来的郭先生,是一位热情、敏觉、而又富于正义感的人。
  有一次在我们的英文班里,每人要写一篇书评,我选定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参看了郭先生的汉译,又参看了一本英译——译者名字忘记了——我觉得郭先生的译笔实在比那位英国译者,高出万倍。理由是译者必须与作者有同情,有同样的深思、热情和敏感,郭先生恰具有歌德的这些条件,他才能融会移译了歌德的文章。
  抗战以后,我在北平听见了郭先生弃家回国的消息,听说他直接加入了抗战中的文化工作。直至去年冬月,在二十年的“久仰”之后,才在重庆会见了郭先生,看他精神还是那样的好,真是为文艺界欣幸!
  五四以来的作者,大都风流云散,夭逝的夭逝,改行的改行,真正忠于文艺的数不到几个了!在这抗战的大时代中,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似乎不应该尽让那些年轻的作者,独占这千载难逢的创造机会。最近文艺界中,变节的如周作人先生,病逝的如许地山先生,都是我们极大的损失。我自己这几年来困于疾病,愈歇愈懒,简直丧失了创作的勇气,看见人家那样精神,那样努力,总是有说不出来的羡慕和惭愧。
  我希望硕果仅存的郭先生,能够保持着他的健康勇往的精神,继续的奋斗创作下去,至少还要再有廿五个周年。这是我们文艺界的收获,民族、国家的收获,对于郭先生个人,倒在其次。
  卅年十一月十一日,歌乐山。
  (原载1941年11月16日重庆《新蜀报》副刊《蜀道》第530期)



第9章 题悲鹭春懋图


  红是相思绿是愁
  一生事业托温柔
  风流文采般般在
  秋到人间不是秋
  悲鹭先生于八月十五作春懋图纪念其亡友罗清鹭女士逝世八周年牡丹孔雀绚烂缤纷而伤心人别有怀抱非寻常繁华富贵也
  三十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谢冰心书于渝郊歌乐山潜庐难为春室中
  (原载1943年9月28日重庆《时事新报》副刊《青光》)



第10章 评阅述感


  从去年三月八日蒋夫人文学奖金举办以后,转瞬已一年多了。现在本会第三期季刊拟出征文专号,要我说几句话,我就把这次征文的经过情形和评阅文卷的一点感想约略说说,以供读者们的参考。
  这次应征蒋夫人文学奖金的姊妹有五百五十二人,收到的应征文卷只有三百六十本,经本组初审后,保留一百二十本。论文卷子由陈衡哲先生,吴怡芳先生,钱用和先生,陈布雷先生及罗家伦先生评阅;文艺的卷子由郭沫若先生,杨振声先生,朱光潜先生,苏雪林先生和我五人来看。这些稿件正如苏雪林先生来信所说的:“……所阅稿子中尽有佳作,思想之高超,题材之丰富,结构之美满,技巧之纯熟,虽抗手一般老作家,亦无愧色,可见新文学前途自有希望……”
  此次征文稿件中,优点固多,而缺点也不少,现分别叙述于后。
  一、论文方面:论文的卷子,虽不是由我看,但据陈布雷先生寄来的评语,对于首二三名都有很好的称誉。大概思想纯正,主张切实,内容精审,文字通畅,组织严紧,是她们的长处。其余的卷子,好的地方固然也有,欠佳之处却不少。比如空论太多,证据太少,研究的工夫做得不够,例证的事实不足,而语意重复,结构累赘,都是她们的毛病。
  二、文艺方面:文艺的稿子,我是负责评阅的,知道当然是比较详尽一点。现在先说好的方面:
  第一是自己亲切的生活环境的叙述。例如《恒河》一篇。写知识阶级女战士怎样的在乡村工作,教乡村妇女认识字,使她们明了抗战的意义,推动她们参加抗战工作。这种经验是战时每一个知识阶级的女子都有机会经历的。
  第二是本地风光的描写。如达可儿的写蒙古女儿,英勇强悍的个性,和种种异地的奇异风格,真令人神往。又如《刘大妈》和《扣子》两篇表现对东北的怀想。描写东关省的风物,都是很好的例证。这种本地风光的描写,是近代欧美小说最注意的一点。
  第三是抗战意识的增进。这些作品,大半都能以这个抗战的伟大时代作背景,尤其是能指示和促进妇女们怎样的从事抗建工作。如刘大妈能不避众议,率领妇女黑夜护送伤兵等事情都有很纯正的抗战意识。
  说到坏的方面,可分题材,技巧,文字三者言之。
  关于题材,最大的缺点是太偏重英雄主义。如古弹词之十全十美的英雄美人,主人翁必是“文章魁首”,或是“仕女班头”。在心理的过程中没有矛盾冲突,而矛盾冲突,便是悲剧中的最要条件。这些写英雄主义的作家们,大概是受了不良旧式小说的影响。这一点,青年的作家们,不可不注意的。
  其次是爱写理想的事物,不求经验。作者只描写大时代中的大事,如战场,间谍,毒杀敌方军官等。像这样冒险写非本身经验以内的事完全凭一种想象去写,那是不成的。所谓“努力出棱,有心作态”,不但不能动人,且会引起人家的反感,真是弄巧反拙,那又何苦呢?
  不过我们若只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写作的范围不是太狭窄了吗?所以我们要多认识不同性不同行的人,尤其是医生,律师和心理学家,听他们述说他们经验以内的事。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碰着了几位空军壮士,于是我便问他们,“当你们驾机腾空和敌机战斗的时候,心情究竟是怎么样?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么英勇?那样光荣?”他的回答是:“哪儿有的事?当敌机快来轰炸我们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得加好了汽油,穿好了服装,配好了战斗工具,然后在机房内,把稳机轮,看准了时刻,一分,二分,三分,五分,十分,二十分的等待着,眼不能眨,头不能动,四肢连伸都不能伸,周身像木片一般麻木,敌机临空了,便起飞,当驱逐和战斗的时候,既不惧怕,也不英勇,心里只好象一张白纸。”由此看来,一般作者形容的空军壮士,都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的;是想象的,非经验的。但是只凭想不靠经验和观察写出来的东西是空泛的,不易成功的。但可惜青年的作家们犯这毛病的很不少。
  在技巧的方面,最大的缺点,就是缺少剪裁。文章的剪裁是艺术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很多作者不善于剪裁,以致事实杂乱,人物太多,轻重倒置,无法收场。譬如说《西游记》《封神榜》《水浒》《儒林外史》等小说,都是人物很多,事实相当的繁杂,但是最后都有个总结束,如《西游记》之“八十一难”,《封神榜》之“封神”,《水浒》之“一梦”,《儒林外史》之“入祠”。短篇小说都不能这样收束的。
  关于文字方面的缺点,不是文艺的稿子,就是论文的卷子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第一,不会运用评点符号。例如引号的不对;每段第一行不低一格;句号的疏略,应当用句号的地方不用句号。每每在一段很长的文章中,只有在一段的最后的地方,才发见一个句号。这样便把文章弄得拖泥带水,眉目不清。这许是一般中学的国文教师太注意学生们怎样运用评点符号,以致青年的作家们有这样的毛病。负有青年学业指导责任的教师们,不可不注意这一点。
  第二,别字太多,这多半是由于粗心的缘故。
  例如“恐怖”误为“恐布”,“颤动”误为“擅动”,这种错误,都是由于写文章时太不小心。因此便弄得别字连篇。所以一篇文章写好的时候,自己当要多看两遍,细心寻求有没有不经意误犯的毛病,最好还能请人家帮忙覆阅一遍,那么定能减少一点别字了。
  文章的优劣,也许不只这一点点,不过就一时观见所及,拉杂说说。希望这对于应征的姊妹们和读者们在阅读时有点帮助,而那些落选的姊妹们也可藉此略知自己毛病所在,能加以改善。
  原刊编后记
  首先应当感谢蒋夫人和谢冰心先生在百忙中为本刊撰文,充分表现她们对应征姊妹及一切女文学青年的热切关怀。
  蒋夫人文学奖金征文已在本年七月揭晓,唯因评判员散处各地,稿件寄递需时,故直至现在始能汇集获选文稿付梓,有劳读者久望,歉甚!
  论文第四名廖志恪君《论妇女工作者之修养》一文,为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检去,故阙。
  本专号适在九月出版,故特用以代替《妇女新运》季刊第三期,特此声明,望读者原谅。
  (原载《妇女新运》1941年第3卷第3期“蒋夫人文学奖金征文专号”)



第11章 附《评阅述感》发现记


  〔日本〕牧野格子
  2005年8月,我去台湾访问时,在台北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图书馆进行了调查。
  虽然在近史所图书馆所藏大部分的《妇女新运》,但那不是原本,而是复印本。那里除了《妇女新运》的复印本以外还有缩微卷。我想那本来是把在各个大学所藏的原本搜集来复印的。
  冰心的《评阅述感》登在《妇女新运》第三卷第三期。中研院所藏的复印本没有《评阅述感》的部分。
  后来我去访问国民党部资料室时,知道了他们所藏《妇女新运》第三卷第三期的原本。我可以看《评阅述感》的部分。
  但是国民党部资料室不让我们复印、拍摄资料,所以我抄写了《评阅述感》。
  抄完后,确认无误。但可能还有错误,再次要确认。



第12章 我所见到的蒋夫人


  主妇之友社约我写一篇有关蒋介石夫人的稿子。和蒋夫人并不那么熟悉的我能有机会向日本女性介绍她真是非常荣幸,因为夫人才是中国真正伟大的主妇之一。
  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留学时,我的美国老师们经常自豪地和我说,本校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即一九一七年毕业的宋美龄小姐,她非常聪明、漂亮。我回国后,一九二七年宋小姐与蒋介石将军结婚。我经常在新闻和杂志上拜见夫人的照片和讲话,但始终没有机会和她见面。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一九三八年,我们全家从北平搬到云南省的昆明。当时我丈夫吴文藻因英国和中国间的特殊讲座被派遣到云南大学当人类学教授,不久被任命为社会系的系主任。我们便在云南过起了昔日的教师生活。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突然收到重庆的友人的来信。信上写道,他与蒋介石见了面,在和蒋夫人的谈话中,蒋夫人说她主导的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现在需要一名文化事业部部长,当我的朋友向蒋夫人提起我的名字时,夫人十分高兴,希望我能坐飞机到重庆与她见面。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离开昆明,也不知道这个工作的性质,但是读了许多有关蒋夫人的中外传记,从朋友那儿也听到许多有关蒋夫人的情况。我真的很想见夫人,想接近她那不同寻常的人格。正巧吴文藻因学术会议也要去重庆,于是我们便一起出发了。
  从飞机上往下看,我们越过了云南陡峭的山脉,在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四川省的田野中降落了。重庆是一个位于山间的细长形的城市,在薄雾中耸立于长江和嘉陵江之间。飞机渐渐地下降,在城市的上空回旋时,我看到重庆遍地都是空袭后的痕迹。墙壁倾斜、栅栏倒塌、大桥陷落、道路绝尽。但完好无损的政府的建筑物上却四处飘扬着青天白日旗,新建的小木屋宛如雨后春笋般地排列在道路的两旁。“这就是抗战时发出一切军事政治命令的重庆!”我内心紧张,无法控制兴奋的心情。
  蒋夫人派自己的秘书钱用和女士来接我们。这天晚上,我们在重庆的朋友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钱女士来接我们和妇女指导委员会的总干事、部长等人一同前往郊外蒋夫人的官邸。
  这个官邸说是在重庆,却坐落于长江对岸的黄山。我们坐小蒸汽船渡过滔滔流滚的长江,然后坐山轿上了山。这天,凝聚在雨中的浓雾随风飘动,到处都能听到溪流声,雄伟陡峭的山壁上郁郁葱葱、树木丛生,一个又一个的山峰在我们眼前滑过。我不禁由衷感慨道:“如果不来中国的西南部,一定无法知晓古画中的逸趣,也不能观赏它啊!”
  到了半山腰,进入官邸用地,门口站着持枪的卫兵,里面是整洁的弯路和草地。绕了好多圈后,轿子在小楼前落下。那是蒋夫人的秘书们工作的地方,中国和美国女秘书们正用打字机打着字。
  过了一会儿,钱女士把我带到了对面一座特别大的楼里。那是蒋委员(长)夫妇的住处。
  我独自坐在客厅里,周围的墙上挂着贵重的书画,另外还有一套满漂亮的家具,但房间里除了有一个花瓶以外,其余只在窗边挂着一张张自忠将军的照片。
  这时我突然听到隔墙用英语打电话的十分清晰的声音。根据听到的“美国国务院”等词可以大致地判断电话的对方是美国人。放电话的咔嚓声一响,蒋夫人就倏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我们俩握手后面对面坐下,我不知是惊还是喜。
  在我至今为止见到的妇女中,确实从未有过像夫人那样敏锐聪颖的人。她身材苗条、精神饱满,特别是那双澄清的眼睛美丽动人。
  一开始夫人用汉语和我交谈,当谈到美国的母校时,我们俩情不自禁地说起了英语。和中文相比,夫人好像更能轻松地用英语交谈。
  夫人希望我也能参加她领导的妇女指导委员会,并且劝我来重庆和她一起工作一个月。夫人这样对我说,“谢女士,国难当头,我们必须一个不漏地动员所有的国民。你应该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指导青年团体。不能再闲居在昆明郊外的小地方了。”我笑着说,“即使住在昆明郊外的小地方,也不是说就抗战不了了。”这时,夫人也笑了。夫人没有任何掩饰的态度,非常的自然、温和,使人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热情的主妇。
  我和蒋夫人以及妇女指导委员会的成员们一起吃了午饭。蒋夫人亲自在桌上烧了咖啡,还给我们吃了她做的点心和糖。重务在身的夫人怎能有时间去厨房呢?我感到难以想像。
  因为下午有约,所以我先告辞了。对于夫人的规劝,我表示考虑之后再做答复。三天后,因为夫人派人来询问结果,所以我再次去了黄山。
  我说了一些实际问题。孩子们都还小;战争时期由于交通不方便,所以搬家很困难;再加上最重要的是我丈夫的工作。文藻和自己的学生们在云南开始了农村社会的各种研究,而且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不想离开那儿,除此之外,我自己身体也不太好,办公室的工作做不长,所以想和原先一样住在云南,然后做点儿……说到这儿,夫人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交通问题再多也能为你解决。我很清楚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并不想让你们家人分开什么的。战时的政府非常需要像吴先生那样做研究的教授。你的工作是一时的还是怎样我们以后商量,归根结底还是希望你们两位能来。”
  然后,夫人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她的著作,还给我看了二三篇她刚写完的有关中国抗战的文章。这些都是用英文写的,将要向美国和英国的新闻杂志投稿。夫人还带我去了二楼,给我看了她的书斋。墙上塞满了书,令人眼花缭乱。我们俩谈了许多有关近代文学的作品。无论是中国的书还是外国的书,夫人看过的书不计其数,其见解也非常缜密、广阔。“我也真的想过以写作为生。但很遗憾,这还无法得以实现。我在大学时所学的主要科目是文学。你知道吗?”夫人这样问我。
  这天我第一次见到蒋委员长。和我们的想像不同,委员长的态度非常和蔼。最显眼的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曲线分明的嘴形。喝完茶后,我们在客厅看了战争时期的新闻电影。他们两位也和文藻约好让我们俩一同去黄山。第三次是我与文藻同行,和蒋委员长夫妇以及二三位友人共进午餐。我们从昆明到重庆的搬家计划便在那天定了下来。
  到了重庆,由于健康的关系,我在妇女指导委员会只帮了四个月的忙就搬到了郊外。这些都和本题无关,但我觉得值得向读者介绍一下我到重庆后所接触到的所有有关蒋夫人自身的情况,所以我就简列如下:
  蒋夫人,宋美龄女士,出生于广东省,祖先是海南岛人,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大姐是孙中山先生的夫人。他们小时候随父母去了美国。因此,蒋夫人在美国上完大学以后才回国。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一日蒋主席在结婚之际在新闻上发表了感想。
  “余今日得与余最敬最爱之宋美龄女士结婚了、实为余有生以来最光荣之一日、自亦为余有生以来最愉快之一日、余奔走革命以来、常于积极进行之中、忽萌消极退隐之念、昔日前辈领袖问余、汝何日始能专心致志于革命、其他厚爱余之同志、亦常讨论如何而能使介石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凡此疑问、本易解答、惟当时不能明言、至今日乃有圆满之答案、余确信余自今日与宋女士结婚以后、余之革命工作、必有进步、余能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即自今日始也、余平时研究人生哲学及社会问题、深信人生无美满之婚姻、则做人一切皆无意义、社会无安乐之家庭、则名(民)族根本无从进步、为革命事业者、若不注意于社会之改革、必非真正之革命、其革命必不能彻底、家庭为社会之基础、欲改造中国之社会、应先改造中国之家庭、余与宋女士讨论中国革命问题、对于此点实有同一之信心、余二人此次结婚、尚能于旧社会有若何之影响、新社会有若何之贡献、实所大愿、余二人今日、不仅自庆个人婚姻之美满、且愿促进中国社会之改造、余必本此志愿、努力不懈、务完成中国之革命而后已、故余二人今日之结婚、实为建筑余二人革命事业之基础、余第一次遇见宋女士时、即发生此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而宋女士亦曾矢言、非得蒋某为夫、宁终身不嫁、余二人神圣之结合、实非寻常可比、今日之日、诚足使余二人欣喜莫名、认为毕生最有价值之纪念日、故亲友之祝贺、亦敬受而不敢辞也。”
  确实,他们俩的结合给中国的抗战带来了莫大的帮助。蒋夫人是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她非常民主而且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人。她行动敏捷、态度活泼而温和,尤其是具有出色的判断能力和勇气。两人结婚以后,每当蒋主席外出,夫人几乎都一同前往。这不单单是出于礼节的同行,夫人确实是蒋主席最有力的助手。尤其是战争时期,她的这种活动能力得到了充分地发挥。她组织妇女、慰问伤兵、养育儿童,此外还帮助蒋主席接待各国来宾,担任翻译。在战火纷飞、军马嘶鸣中,夫人在战场、防空洞、国内、国外东奔西走。不正是她才能称得上是抗战中中国最辛苦最努力的女性吗?!
  来自美国的女记者在采访夫人之际曾经这样热忱地表示:“您是我最崇拜的女英雄。”当时夫人笑着说:“我不是故事里出现的那种女英雄。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是的,夫人是集各种特点于一身的女人。她着装得体,衣服的色调总是那么的协调。她爱好整齐、清洁,并亲手插桌子上的花。她喜欢孩子并且喜欢干厨房的家务。她还爱好文学和艺术。这一切使两个人的家庭生活美满充实。
  由于篇幅的关系我不做详细说明了。欧美人写的有关蒋夫人的英文文章不计其数。以下摘抄的是蒋夫人本人描写的在战场上的光景,这些文章显示了夫人的各种性格。
  “我和我丈夫一起去了福建。圣诞节那天我们旅行了一千多里,一半是坐飞机,一半是坐汽车走军用路。我们沿着高原的悬崖开,一不小心的话车子就会落入深渊……此后我丈夫后悔不该带我冒这个险。但是,自己在遇到危险时并没有像人们的追忆那么可怕。”
  “这让我想起了最近在江西省深夜发生的一幕。我听到枪响。主席立即为我披上了衣服……我找出了不能落入敌人之手的资料,然后手持手枪坐着等待事件的进展……这一危险时刻反倒让我平静。我心里想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我们部队的部署以及调动的资料不能落入敌手。二是,在万一的情况下举枪自杀。幸亏敌人被击退,我们又恢复了安全。”
  “除夕的晚上,我和我丈夫去周围的山(口)散了步。我们看到了一棵开满花的白梅树。这是吉祥的预兆。在中国文学中,梅花的五个花瓣有福、禄、寿、喜以及(我们最期盼的)平安的意思。主席小心翼翼地摘了二三棵树枝拿回家。这天夜里红烛点燃时,他把梅花作为新年礼物插入小竹笼送给了我……梅花被插在竹笼里,在烛光的照射下别提有多美了。稀疏的树枝的影子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显出它那清秀有力的笔势,似乎也要感受明朝八大山人的画趣。这样,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乐意在前线和我丈夫同甘共苦了吧!我丈夫不但具有军人的胆识,还有文人的温柔……”
  我回东京前,夫人托我把几本书交给她的日本朋友。从夫人和我当时的谈话可以看出,夫人对中日国交亲善的前途非常感兴趣。我希望我们大家不要辜负夫人的期待。



第13章 宋美龄女士近况


  今年五月十九日,我从东京出发出席在南京召开的参政会时,《妇人公论》编辑部托我把三封信转交给宋美龄女士。
  到了南京,我请求会见宋女士。一天傍晚,接到宋女士的来电后,我匆匆赶到她的官邸没等一分钟,她就跑出来,打听了我的健康、我的家庭、中国代表团以及华侨的生活状况后,马上又询问了战后的日本人民尤其是有关妇女的状况。宋女士对日本的发展状况非常感兴趣。因为我那天实在太忙,忘了带受托的信,所以在宋女士招待所有女参政员的宴会上才把信交给了她。这些信不仅宋女士看了,二十七名女参政员也看了。宋女士边看信边说,“才智高逸的日本《妇人公论》想让我写些文章。我也很想写,但因为非常忙,所以恐怕最多只能写一封短信。”
  这天,席间的谈话内容大多是有关日本妇女的问题。我们大家就以下问题进行了讨论:日本妇女必须对中国加深认识、增加理解;彼此必须互相了解、互相合作。因此,东亚和平的大部分责任应由我们两国的妇女来承担。



第14章 附 宋美龄函


  以下是宋美龄寄给《妇女公论》编辑部的信件。这封信和冰心的《最近的宋美龄女士》在《妇女公论》第31卷第9号(1947年9月1日)上一同发表。
  日本妇人公论编辑部诸先生惠鉴此次谢冰心女士返国带转
  瑶笺欣悉
  日本妇女关怀国际和平问题热忱推进亲善之美意无任欣慰过去日本军阀侵略华夏不但妨碍东亚安全且累及日本妇女
  现在
  诸位欲参加政治于国策之决定得有贡献意见之机会则促进世界和平之呼声当更易发生伟大之效力愿华日两国妇女共同携手以树人类永远安居康乐之幸福兹乘谢女士重赴东京之便聊寄厚望匆此裁答即颂
  撰安
  蒋宋美龄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三日



第15章 请客


  藻(冰心女士的丈夫——大山郁子注)和我都很乐于招待客人。但无论怎么说我们并没过着放饮斗酒、吃得开心了唱唱歌、末了乱舞一气的华丽的社交生活。然而,我们爱邀请一些知心朋友一同用餐、喝茶或是在馥郁芳香的余韵中喝点酒,然后围着火炉在灯下迎来开心充实的一刻,以忘却一天的疲劳。
  几年以来我们“贫疾交加”,无法宴请客人,于是这种心情也就烟消云散了。朋友们也都各奔东西,纷纷搬家,好似风吹云散一般。我们彼此对愁思无可奈何,再加上中途会发生许多变故,再加上交通不便,现在即使是方圆数十里,也不能和他们随心所欲地碰头。所以不要说“咫尺天涯的欢聚”,在日常生活里,就连“请客”两字也变得像辞典中迂远的词语,不知不觉地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偶尔收到朋友等送来好茶叶、好酒、盒装咖啡和香烟等时,或是偶然买了两斤肉、一只鸡的时候,便想招待这些客人。于是,脑子里来回不停地思索使人着迷的请客,搔头琢磨邀请谁、什么时候、路程的远近等。但大致的结果都是虎头蛇尾,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了了之。
  去年春天,我卧病在床。虽然在床上,但还是看了美国《读者》文库二十周年纪念选集中burden先生写的《五个最喜欢一同进餐的朋友》(“my five best dinner companions”)一文。他在这篇文章中幻想性地选出了五位被认为是最合适的古人,并写了想和他们进餐的理由。这五位朋友分别是苏格拉底(socrates)、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塞缪尔·佩皮斯(s。pepys)、蒙田(mootaigne)和亚伯拉罕·林肯(a。lincoln)。
  并且,他这样写道:“我不能把我的兴趣和敬慕之情献给只在金钱上富裕的人。这五个人的理念是,在对社会一般真理持敏锐的洞察力的同时,不把金钱当作世上最高的财富……他们在亲身经历他们所能尝试的所有经验。无论是收藏好书、具备巧妙的谈话力、真美的思索、拥有的挚友,这些对他们来说,都在自我的灵魂上得到了统一。如果允许我和他们同席的话,我将变得更加充实。即,在‘生命’里(在我唯一真正作为我的财产的生命里)和他们交流可以使我变得更加充实。”
  读完以后,我情不自禁地抱枕大笑。
  这个想像是一个多么游离现实的美丽的幻想啊!我放下书,依偎着枕头。我也曾经为了招待我们的客人而整理名单,然后挑选其中几位同桌共饮。
  当然筹办这些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因为要让相聚一堂的人共同欢愉,所以必定要招集嗜好相似的人。而且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地谈论自己的想法,就不能只让一个人滔滔不绝,也不能让一个人沉默不语,否则大家也会感到乏味。所以,我们两个人也必须列席;或者是请客时只邀请女士,或只邀请男士。想来想去有时会想过头,觉得不合时宜。当对方是夫妻的时候,就更让我俩举棋不定、大伤脑筋。我俩思虑了很久。然而,我们按以前招待客人的习惯,叫了四对夫妻,加上我们俩,正好围成一桌。他们分别是以下各位:
  第一对是李易安女士和赵明诚先生。这两位一位是诗人一位是学者,是最理想的客人。他俩在文学和艺术上的造诣都很深,而且具有绝佳的鉴赏能力。他们曾双双名赫一时,所以我就没有必要在此就他俩而喋喋不休了。
  第二对是管道升先生和赵松雪女士。他俩也都是书画名家。而且,看管夫人的随想就可以知道他们夫妇间情浓意和、十分美满。总之,他俩诙谐横趣并且给周围制造幽默气氛,使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第三对是谢道蕴和王凝之。谢道蕴是我们谢家的女儿,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无论多么为难的话题她都能对答自如。当丈夫接不上话很尴尬的时候,她总能打开话茬使对话顺利协调。即使这样,说她的话锋弱吧倒也未必。关于其丈夫王凝之先生,就像他妻子发出的“天壤王郎”的感叹那样有他任性的地方。我觉得这是由于王家和谢家的门第实在太高。如果他的地位略微降低,谢家把他作为上门女婿迎进来和道蕴结婚的话,他一定不会成为世间的老套俗人。
  第四对是周瑜先生和乔夫人。周都督是一位如同羽毛扇和真丝绸巾般给人以柔软之感、具有新时代气息的人。在当今可谓“双方耸肩吟诗”坚固得没有通融性的文人学家中,出现一位像他这样风雅、俊逸的学者是很难得的。他的确是一位拥有上帝的博爱精神、人格齐全的少壮将军。并且,他是调节固陋的文人学家偏颇争论的一服清凉剂,是一位可以清除这种郁闷气氛的人。身后年轻的乔夫人也号称国色天香,言谈举止中显示出她的学识才艺。我们当然不了解乔夫人的方方面面,但她刚嫁到周家第一年,就鼓励丈夫周瑜,使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这“灵感”中一定具有一种相当穿透力的直觉性的天分。即使周围的人谈得忘乎所以,她也只是手拿酒杯,脸带微笑,但这足以给周围带来春天般明朗和谐的气氛。
  啊,我现在的思维已跳跃到了从前“潜庐”的走廊上。脑子里浮现的是一片被浓郁的松影映照的景象,山上开满了杜鹃花,绚烂夺目。目睹这片美景我不禁回想起当时我一件件地购买并安置紫藤长椅、竹椅、素陶小茶壶、素烧茶杯的经过。
  就这样,这四对挚友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看书、论画、谈宝石、说词,最后津津有味地谈论起火烧赤壁那一段,争论得不分上下……不知不觉已明月高照、山风潇潇,大家都为已是凉飕飕的深夜而吃惊,急忙叫车,纷纷霏霏地告辞。
  然而,等我们送完客人回到家以后,屋子里依然荡漾着他们的气息,余味盎然。月儿高挂的天空在黑夜里一片碧蓝,我不禁对这水一般清澈的颜色赞不绝口……
  我浮想联翩,以这样的心情联想着过去的快乐时光。其实,这样的“请客”才真是得多失少。贫穷和疾病怎能将我们心中的欢愉抹消呢?但我们心中还是有一丝忧虑,那就是因为我们太平平凡凡、微不足道,所以客人们会在邀请书上写上拒绝我们的“敬谢”两字。虽说这只是我们的一种想像。



第16章 我眼中的宋美龄女士


  基于爱和理解的婚姻
  宋美龄和蒋介石于二十年前的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一日在上海完婚。当时蒋主席四十一岁,宋女士二十六岁。
  那是国父孙文先生逝世、蒋主席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第二年。他们举行了一个优美、华丽、堪称辉煌的婚礼。
  一方是浙江财阀、名门出身、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宋家的漂亮女儿,在美国接受过最高等的教育,集美丽、教养、财力这三者人所能得到的最高幸福于一身,在漂亮的宋家三姐妹中尤显美丽并频频出现在内外社交界话题之中的宋美龄。
  一方是孙文先生心爱的弟子,当时以迅猛之势显露锋芒的蒋介石。并且由于两人的婚姻是在爱与理解中成长起来的完美的婚姻,所以他们的结合引出了众多的话题,十分有名。
  我从心底里感到他们互相关爱、互相理解。在世界数亿的男男女女中,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对相互间找到了自己真实的另一半的幸运佳偶,因为他们的爱与理解经过二十年直到今天依然延绵持续,并且这种爱与理解与中国的成长同步共行。
  以夫人名字命名的私人飞机
  宋美龄女士与主席夫妻间的恩爱和结婚燕尔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今天来到他俩的身边依然能隐约地感觉到如同新婚时的气息。
  只有主席出席国会的时候,两人才不在一起。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形影不离。读书时一起,休息时也在一起,有蒋主席的地方就有宋女士的身影,有宋女士的地方就有蒋主席的音容。所有旅行也是一同前往。所以,宋女士在战争中有好几次差点因此危及生命。
  说两人像一样东西的正反面,不如说两人同时是一样东西的表面抑或反面。
  主席从自己和夫人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刻在私人飞机上,并把飞机命名为“中美号”。“蒋中正”的“中”,“宋美龄”的“美”……对主席来说,中国和夫人是独一无二的爱的对象、尊敬的对象。这充分说明对中国来说中国和宋美龄是不可分割的。
  “中美号”里整齐地摆放着两张床,它们友好可爱地并排着。当飞机飞行时,应该来到两张床上的主人必到无疑。
  我写宋美龄女士和蒋主席的亲密无间并不是在向大家津津乐道两人的恋爱故事。
  我一直想让大家从蒋主席夫妇的生活中充分体会在理智的温床中孕育的正确的恋爱之果,从而使年轻人正确把握爱情生活的真正意义。
  宋女士的一天
  宋美龄女士一天中扮演家庭主妇角色的时间是不多的。
  对宋女士来说,作为蒋主席的妻子是最乐意的事。但是,这样的时间是很少才有的。从早上离开卧床之后,身负中国建设重任的蒋主席和宋美龄女士的领导人生活就开始了。私生活就这样连着公务。
  宋女士为蒋主席做口译、笔译、写稿件、接待客人,这些在家在外始终都是一样的。
  即使说宋女士一天的生活全是按蒋主席的政治事务计划而展开的也不为过。
  宋女士有时是蒋主席的顾问,有时是翻译,有时是秘书,有时是老师。对蒋主席来说宋女士就像自己的眼睛和手一样不可或缺。
  在这繁忙的日常公务中,宋美龄女士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行使作为妻子的时间、家庭妇女的时间。这都是为了心爱的丈夫……
  早上烧咖啡也是自己。只要有一点儿时间,宋女士就到厨房小试身手精心制作点心。挤出牛奶让丈夫饮用。当然,以宋女士的身份这些事没有必要自己来做,宋女士家既有厨师,又有许多佣人。
  一手创始空军、和叱咤三军的女中豪杰为丈夫亲手制作点心、做菜和挤牛奶。
  体现女性本能,尽心尽力让蒋主席享受家庭女主人的爱与家庭温暖的宋女士的这种爱心,有时使我产生一种忍不住想落泪的感觉。这时的宋美龄女士除了是一个女人以外,什么都无法加以形容。
  家里的鲜花等全由宋女士亲手装饰,她在花坛里种花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宋女士很喜欢动物,尤其是狗,连路上看到的狗也不例外。
  我很想把宋美龄女士的公务和家庭生活分开来说,但正如以上所言,这是相当难的事情,甚至根本就没有可能。
  刚才说到挤牛奶的事。这是宋女士众多工作中的一样—孤儿救济事业。为了确保孤儿们的营养,宋女士亲自养牛。另外,宋女士还开办了阵亡将士遗孤的教育机关,对中国儿童的未来给予了特别的关怀。
  做奶奶的宋女士
  主席和前任夫人有两个儿子。长子经国(三十六岁),和苏联人的妻子生有三个孩子。次子纬国(二十九岁),妻子是中国人。这样,宋女士是两个媳妇的婆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的奶奶。让人觉得很奇怪。确实,对宋美龄女士来说,“婆婆”、“孙子”这些字眼真的不相称、不协调,但他们的确是一个很美满的家族。
  宋女士的社交生活
  在日本,由于丈夫的所有交际都是在外边进行,政治上、事业上或者是其它的招待等都在家庭以外的场所进行,因此妻子被丈夫的社交生活完完全全地拒之门外。但在中国,丈夫接待客人一定是在家中,由主妇主掌,而在外接待客人则往往会被认为是一定有什么不想让家人知道的事情。
  由于这种原因,主席的大小宴会都由宋女士操持。具体招待客人的人选也都由宋女士决定。这是只有非常了解主席的所有政治和外交才能做好的一份工作。
  宋女士的服装
  除了骑马以外,宋女士都穿中国服装。她对色彩的协调搭配无与伦比。在赴美期间,宋女士曾经登上了让美国女性心仪向往的有名的《vogue》杂志的封面。
  无论是什么颜色,宋女士都可以根据季节、天气等不同情况,自由、大胆地进行搭配,尽显其美。
  宋女士身高五十四英寸,体重一百二十磅,其身材在中国妇女中实属罕见之完美。
  宋女士的爱国热忱、优雅品行、坚韧不拔之能力……帮助主席实现了今天的伟业,不愧为一位伟大的女性。



第17章 写在“妇女节”之际


  三月八日是“国际妇女节”,中国称这一天为“妇女节”,中央妇女运动委员会以及其它团体除了上街游行或是召开纪念演讲会以外,报刊、杂志会出“特集”大做宣传。可以说中国妇女运动起源于三十年前辛亥革命胜利、也就是唐群英、沈佩贞等女性提出女子参政运动那年。虽然当时社会各界对这些进步女性进行了激烈的攻击和责难,但另一方面也出现了《民主报》等拥护这些女性的报纸。舆论界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以一种公平的眼光来看,当时的妇女运动缺乏几分稳定性,被人非议为浅薄似也无可奈何。但是,她们是中国妇女运动的启蒙者,并在当时不利的社会环境中坚持着斗争。这一点是非常值得敬佩的。
  三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的妇女运动并未止步于过去的阶段,但其进展实为缓慢,也未获得什么成果。即使是参政员和国民大会的代表,女性所占的比例也是少得可怜。另外,“妇女节”也是如此,当然不能说它每年只是在重复同样的活动这一天就不要庆祝了。我希望能以这一天为中心,不断并强有力地推动运动。
  我迫切希望中国的女性同时也希望日本的女性各自都有教养,并且能够进行反省。当今社会的各个部门都有女性参加的空间,所以只要女性能从自我出发或是有奋发向上的精神就可以了。这样,社会看女性的眼光也会发生改变。女性特别应该在民主性的觉醒、提高教养以及实际能力方面不断努力。我确信只要女性的地位提高,妇女运动也会自然地加速发展,全世界的女性就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第18章 现代中国的学生生活


  我结束学生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此只想以我的体验和观察所涉及的范围向异国的青年们简单地谈一下“现代中国的学生生活”。
  中国的学生是应该重建的国家公民,而且只要是生活在需要改革的文化中的国民,就应该认识到自己肩负着向现代国家这个目标努力的奋进责任。为此必须过某种特有的“生活”。
  因此从某方面观察的话,现代的学生不仅比以前的学生进步而且可以说比他们幸福。古代的教育制度比较简单,应该学习的知识也只限于诗书经文。到了现代,世界新式教育制度的机构、方法和教材被引进,经过数十年的洗练,许多人通过努力打下了现代教育的基础。不仅是以大城市为中心的许多地方达到了逐步建立高等教育课程的水平,在各个府县也落实了中等教育的设施。即使是偏僻的乡村,初等教育也得到了发展。目前,中国的教育普及并非理想,在这种人口众多、国土辽阔、交通简陋的国情中,达到现今的成绩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现代的中国学生有团体研究、思想的自由而且进行着科学的训练,不得不承认他们比过去的人们幸福。
  经过一个大变革的历程,全国人民对青年学生未来的贡献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学生在中国属于一种特殊的阶级。现代史中明确记载着不少学生为民族革命而奋战的史实。如果没有外来力量的干扰,青年学生们肯定会对民族革命和复兴的大事业发挥更大的作用。不幸的是,这种新兴的力量因为遭受侵略者的摧残,所以没有机会把所有力量集中到建设中去。中国青年在跌倒再爬起的长期考验中,从狭隘的家族观念扩大到了国家观念和世界观念。
  失去自由与和平的人们越发不断地憧憬着自由与和平。直面这个混沌的世纪,我们必须越来越增强适应能力。经验就是力量。我想大胆强调的是,中国的学生对民族与人类前途的关心程度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学生都强烈。
  不可否认,中国因为有了这些青年学生而拥有前途的光明。
  首先谈一下在中国学生的学习生活中最应该注意的事项。
  中国的教育至今仍未普及,国民经济薄弱,政府的补助也不充分。学习至今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学生们特别珍惜学习的机会,并且在考虑选择课程时非常慎重。
  自从中国致力于科学救国和工业救国后,学生的反响极为强烈。重视科学的倾向在学生中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不仅仅是男学生,女学生也一样。中国的教育没有男女之分,爱国运动也一样。但现在由于学校的设备、实验仪器的数量以及实验材料的不足,学校不得不限制学生。因此,许多立志学科学的人不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不得不说这是中国现代教育的一种缺陷。
  知识是为了实用,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各种问题。在一切问题都受到压迫的时局下的中国学生再也不能默默地读“死书”(没用的书)了。从他们关心国家变迁、注意世界形势、讨论政治、埋头研究这些关系来看,学生的政治思想和政治运动的发展是必然的。站在国民的立场,拥有政治观念的青年学生觉醒到自己有从侧面监督政府、向政府提供意见的权利和义务。
  毫无疑问,中国学生的政治思想是有分歧的(分歧不是弱点,而是自由的证据)。虽然有分歧,但与此同时他们拥有一致的共同目标,即民主与建国。他们在这个目标下忍辱负重、持续努力,拥护一切和这个目标一致的思想,同时对不相符的加以反对。学生没有武器,唯一的力量就是团体的意志。当今中国和世界的形势对中国的学生来说正是最好的课题。大多数中国学生的政治思想既不偏向一个主义也不固执于坚持一个主义。他们始终研讨着为献身中国所应走的路。
  关于中国学生的社会生活,首先会想到的是学生的家庭生活。过去中国的家族观念非常浓厚,父兄向子弟提供求学的资金,但这是为了其家族的繁荣。而在现今学校的团体生活中,青年之间已形成了友爱与互助的习惯,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亲属观念,家族的团结也变得松弛了。学生通常是家庭希望的所在。学生的新睿智、新思想和新习惯成为变迁家庭生活的动力,也促进了家庭生活的变迁。所以,可以说学生给社会生活带来了最直接的影响,他们使社会有了进步。婚姻关系便越发清晰了。现代的学生对婚姻的观念与方式的看法与过去有非常大的差异。过去的婚姻,父母居主导地位,很多都是买卖式的婚姻。与其相比,现在的学生的婚姻几乎都是自主的。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学生确实经历了痛苦的经验,并且现在还在继续奋斗。
  现在的婚姻关系是相当自由的。在男女同校的学校中,社交具有系统性,而且很有纪律地进行,水平也很高。东洋固有的谨慎和礼仪与从西洋传来的自由和活泼相融合形成了开放却不趋于放荡的恋爱,这种恋爱自由绝非荒唐。
  在这里特别要提的是学生间的两性关系。虽然中国的教育设施还没被普及,但是教育精神的革新相当彻底。两性是平等的,都拥有自由竞争的权利。学生间的性别意识在大学生的生活中相当淡薄。不用说这是因为受到了西洋文明的影响。过去中国的妇女与儿童的政治地位虽然被忽视,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低。家庭妇女在经济上不得不依靠男子是她在有孩子的家庭中的劳务所应得的报酬。中国的妇女不像西洋的妇女那样傲慢,也不像日本妇女那样采取盲目服从的态度。社会如果对两性关系不持任何偏见、赋予他们均等机会的话,那么两性肯定会自然地做出最相宜的组合。我们没有必要强行提倡妇女至上主义,也没有必要把妇女捧上特殊的地位。
  除此之外,中国存在着特殊的乡土关系。因为中国国土辽阔,所以语言和风俗的差异容易引起地域性的观念。但是随着交通渐渐发达,这种地域关系将逐渐减少。当今的学生由于从各地汇集而来,所以通过在学校的彼此磨合,不仅形成了思想和语言的统一,而且在生活习惯上也出现了不断融合的倾向。
  中国学生的礼仪礼节既不像美国学生那么“动”,也不像日本学生那么死板。此外,中国学生喜欢聊天。这会引起一种讨论,通过讨论可以接受他人的意见、培养发挥自己的意见的能力、增强团体生活的融合性而且可以丰富自己的常识。
  中国社会没有统一有力的宗教思想。在民间,最普遍的“敬天祭祖”只不过是集结神、道、佛、各种宗教思想和仪式的一种信仰模式。中国学生因为受到新思想的洗礼,所以他们不轻易地接受旧的信仰方式,但也没有对其进行过分的排斥。父母是佛教徒而子女是基督教徒的情况很多。在外不拜偶像,但在家里的偶像前磕头烧香的人很多。敬祖是联系家族感情、增强宗族观念的一种表现。当然我们不必赞扬却也没有必要去责备它。
  外国人建造的教会学校在中国的教育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教会学校制造了一种宗教生活的环境,它们以在青年的心魂中播种宗教的种子为目的。但是,虽然许多学生毕业于教会学校,但不能说他们都信仰基督教。合理的宗教生活确实可以教授学生们高尚的有规律的生活方式,对指导很有效果。
  总的来说,中国学生的宗教信仰是自由的,摆脱了所有传统的束缚。
  从经济方面来说,青年学生当然不从事生产,而是消费性的在现在的中国,支付子女学费的家庭等于是在为国家社会尽义务。从整体上来看接受家庭支付学费的学生大致是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阶级。学费支付困难的学生不是半工半读就是靠奖学金,所以如果他们不加倍努力,是无法达到勤学目的的。
  抗战以来,由于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阶级的没落,大部分学生的经济补助成了问题,所以政府在具体的计划下帮助学校,设置了所谓“公费生”的制度。这个制度延续至今。也就是说,所有国立大学学生的吃和住全部由政府承担,青年的教育责任从家庭转到了国家。
  由于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阀的侵略,中国学生不得不进入所谓非常时期的生活。首先,东北地区(满洲地区)的学生向内地流浪,接着华北的学生向南移动。战火向全国延伸,各地的学校被毁坏,图书被焚毁,实验仪器失散。中国近代教育的结晶是被日军的炮弹摧毁的。应该说这种摧毁文化的野蛮暴力行为是日本军阀最大的罪恶。
  但是,中国学生虽然遭受迫害也没有放弃勤学的志向。数十万的学生不畏艰辛迁移到荒凉、偏僻的地方,他们利用古庙古寺建造教室,席地而坐听老师的口述讲义。这是为了获得思想的自由、保全中国的文化,他们在最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维持了教育的宗旨。
  同时,在被占领区确实有许多学生被关人监狱、怀(环)遭杀害。这种毒辣的手段不但不能扑灭学生们的斗志,反而越发坚定了他们前仆后继的精神。那些学生即使迫不得已接受了日军的监督,却还是坚持上课。但是,他们的课程中英语减少、日语增加、历史和地理被篡改,学生们接受了大东亚的理论、新民思想的宣传。如果学生做出日军不中意的举动,马上就会有危险,因此他们积蓄自重进行勤学,忍辱负重,等待着胜利的那一天。
  在获得胜利、交通没有恢复、治安尚未稳定的情况下,数十万的学生殷切期望早日回到眷恋的故乡,开始复员,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经历了辛酸的旅程。无法忍受这种苦难的学生们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强忍苦难返回故土的学生在已成为一片废墟的自家前无不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想到中国的学生生活,自然会浮现出一幅悲惨多年的景象。现代中国学生史上到处都留有遭受侵略的痕迹。胜利两年后的今天,这个伤痕还没有被抚平。有理解心的日本人不会否认这一点吧。在以往伟大的变革期中,日本的执政者们不但没有向中国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对中国进行了极度破坏。由此中国学生的思想和行动被进一步曲解,压迫增加,致使这两大民族的悔恨之痕遗留至后世。虽说日本战败了,但日本学生一定没有中国学生那样悲惨的经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也就是说,像“忘记过去,展望未来”这句话那样,中日两国的学生正是建设两国未来关系的工程师。我们必须为建设东亚民主、和平的大道而制定计划。在勾画这个蓝图时,特别希望日本学生进行反省,以具体的行动表现真实的亲善。坚信中国学生也会对有这种诚意的日本学生随时伸出合作之手的。



第19章 梦


  重庆是一个山城,石阶特别多,有的可以达到数百阶。市内也是,平地的路很少。在石阶的中间休息时,仰头往上看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低头向下看又觉得离地面也遥不可及。所以,来重庆以后,我总是梦见自己在登山和爬梯子。
  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梦见自己慢慢地登上了一路白色的石阶。两边是白松(树干是白色的,和三针相比较短——原译者注)和翠竹,有种在登北平西山碧云寺石阶的感觉。来到石阶的拐角时,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周围的松树和竹叶一同飞起,石阶边上的白栏杆也随之倾倒,从上面涌出大量的石油流淌到石阶上熊熊燃烧。在烟火弥漫中,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突然有种清晰悦耳的声音在上方呼喊我的名字。我抬头望了望,但看到的只是烟火中隐约可见的石阶。同时,下方也能听到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俯视下方,却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的火焰和一片黑漆漆的烟。在梦里,我反倒高兴起来,刹那间奔了下去。恐怕是因为光着脚丫子,当我踩着这石阶上流淌的石油疾驰到石阶的下方时,看到底下是更长的堤坝,堤坝下方则是浓浓的烟焰。在一片黑烟中,有人在伸手迎接我。我说,“我下不去。”他说,“跳呀!”这一跳,我便从梦中醒了过来。心一个劲地怦怦直跳,感觉身体好像还在烟里漂浮。
  这些都是春天的梦,梦里的这些情景肯定都是重庆的石阶与敌人的轰击编织而成的。然而,当我听到同时有两个声音在呼唤我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登云直上,而是向下跳人黑烟中呢?“避难就易”。也许往下跑比较自然,而且更容易吧!
  梦原本是荒唐无稽的,说梦更是如此。但我却为我一生可以做梦而感到愉悦。因为我极少做可怕的梦。我从小就不怕鬼神,长大了也不怕小偷。无论什么有关鬼的故事还是侦探小说都不会让我害怕。我睡觉的时候开着窗,并且不盖太多的毛毯,睡着的时候完全是安逸的,所以梦的内容总是非常开心、快活。即使有时做十分可怕的梦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也绝不害怕。
  我记得母亲总是笑着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一定生在天上,因为我总是梦见自己住在安静、舒适的房子里。”我也觉得我死了以后一定会生在天上。因为我见到的最美的山水,我住的最舒适的房子都曾在梦中出现,这山水和房子在同一处。例如,经常在梦中出现的是我独自一人在书房,书桌对面的墙壁几乎全是玻璃窗,窗框上雕着美丽的花纹,窗外有一池湖水,经常可以看到湖面上的帆影和薄雾。这种景色过去在照片和画上都从没见过,我总想让人将我梦中的景象描画下来。
  我还经常梦见月亮。有一次,我在临时住房的走廊里打盹儿。平时我总是梦见山,那天突然所有的山都变成了水,月光照在水面上仿佛明亮的大海,渔夫似乎在水边晒网。“渔夫在水边晒网。”我话音刚落,突然一位友人站在我身边,边笑边说:“月光也能将网晒干吗?”在这笑声中我又醒了过来。的确,月光怎能将网晒干呢?
  都说“梦是出于心中所思”。我小时候做了许多考试的梦。题目出来了,但我一道都不会,情急之中睁开了眼睛。旅行时也经常梦见自己没赶上火车或船,眼看火车离开车站,船离开码头,于是便在慌忙中惊醒。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抱着一个胖墩墩的小孩,而后两手无力,有时会把孩子摔落到地上。或是梦见自己上二楼,中途梯子断裂。这梯子好像是用橡胶制成的,有时使我在空中晃来晃去。然而,在我的生涯里梦见最多的还是山水、楼阁以及月光等。
  在单调的生活中,梦是一种变化;在繁杂的生活中,梦给予我一种安慰;在苦难的生活中,梦成为我的一种乐趣;在劳累的生活中,梦又是一种休闲。梦使人们从现实的桎梏中释放出来,给人以自由,使人腾云驾雾,在峰中缭绕纷飞。经常做梦是一件快乐的事,若是痛快的梦,那就更尽兴了。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得到,所以上天才给悲伤的人留下了梦这份礼物吧!但梦的世界里也有挫折。“可怜,梦也会飘然不定”、“梦里愁上愁”、“没想到只能在梦中实现的事物却由于不能做安乐的梦而实现不了了。呜呼奈何!”如果连安乐的梦都做不了的话,那生活中还会有诗情吗?



第20章 日本的风景


  “日出之国”、“花之国”,我从小就觉得日本是这样一个国家。因为有关日本的书籍、游记以及从日本归国的人总是不断地赞美日本的风景,尤其是赞美温泉。温泉在中国的北方很少,南方可能也不怎么多。
  在来日本的一年半中,我游览了日本的几个旅游胜地,最喜欢的还是海边与红叶林。因为从小就住在海边,所以我非常喜欢海边,令人难以忘怀。虽这么说,中国的海岸中,除了山东省的芝罘以外,我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而且,即使是芝罘的海边,从我们家到那儿也有二三里(约一千五百米)远。在日本住在海边的人似乎很多。对了,在我曾经游览过的地方,比如伊东、叶山、大矶、镰仓等地,旅馆的窗外一般都是延绵透亮的海。
  虽然我很喜欢日本旅馆的清洁、简朴,但是进去时要脱鞋对我来说还是无法习惯,感到很不方便。因为日本室内都是榻榻米,所以日本人进屋就像中国北方人上炕一样无论如何也得把鞋脱了。但是,中国人进屋脱鞋的话会看上去不合适,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因此我的母亲总是不允许我们光着脚丫子或穿拖鞋)同时,鞋是服饰的一部分,赴宴的时候,脱了鞋就好比失去了着衣的一部分。进屋后不脱中国服装就坐下会感到很拘束,盘腿坐的话又会很难看。尽管这些都取决于生活习惯,但我住旅馆时还是喜欢有西式设备的地方。
  日本的海岸与中国的不同,海水不蓝,沙滩也不白。大海好像总带有浅白色,衬上远处看上去有些乌黑的岛山这一背景,一切都显得那么协调。海岸线非常纤细,柔柔的,宛如一幅日本画。这恐怕是因为我去的地方都是内海,所以海岸很浅,海的颜色也不深。海滨沙滩可能是因为沙质的关系,和中国那淡黄色的、一望无际的、禁不住想在上面打滚的海滨沙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是在日本,只要稍往外走,无论什么地方都能看到大海。战争中,我在中国的内地住了八年。对于大海感觉就像久别的亲友,觉得无比亲切。我最喜欢的是伊东的海岸。我们住的川奈旅馆里有西式设备,那儿的海岸不是海滨沙滩,而是有一些险峻的岩石。下了坡,坐在岩石上,凝视着浪花闪耀滚来又飞溅,一片雄壮活跃的景象。我们逗留的两天都是满月。天空万里无云,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自由放松,舒服极了。
  论起日本的森林,的确比中国的要好得多!在中国的北方,森林的比例很少,高原很干燥。因为不保护、不植树造林,所以光秃和发黄的山很多,看上去很荒凉,没有旨趣。在日本,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春天和夏天绿荫如画,秋天和冬天则红叶蕴诗,让人一饱眼福、心旷神怡。
  去年,我回国的时候,国内的人问起我对日本樱花的印象。说实话,我对樱花没有多大印象,唯有多的感觉。花瓣似红非红却亦不可谓之为白色。蓦然开花又随即谢落,此后又不结果!青山墓地的樱花好像最好看。一片浅桃色的花丛与森林般竖立着的墓碑相调和,满是哲学韵味,十分相配。
  日本的红叶远比樱花更有旨趣,既热情又壮观!那黄色简直像黄金,红色看上去如同鲜血一般。从浅黄到深红以外搀杂着十几种颜色,豪华至极!去年十月,我们在“红叶节”时去了日光。回想当时的旅行,真是太棒了。我们首先去了东照宫,在秋天和煦的阳光的照射下它显得无比豪华、庄严,宛如中国的宫殿一般。我觉得中国人很喜欢鲜艳的色调(但是,人们的服装等大多是灰色或淡蓝色的,女人也一样。和日本妇女相比,中国的妇女平素很少穿艳丽或大花样的服装),特别是寺院和宫殿等金碧辉煌,使游客们心情舒畅,抚慰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寂寞。
  去东照宫后又开始登山望远。在去中禅寺湖的途中,红叶美不胜收。越往上爬红叶的颜色越深,这是因为山高霜强的原因。游走在红叶间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阳光透过金黄色树梢的间隙,仿佛橙色台灯罩反射的灯光一样,令人身感柔和舒适。山中的空气如同被放入红叶的筛子中筛过和净化过一样,给人以格外的清新感。
  我们在中禅寺湖划了很长时间的船。湖水清澈见底。这个湖相当大,群山环绕。深绿淡灰色相间的山配上五颜六色的红叶倒照在湖里显得格外明亮、美上加美。
  到了傍晚,我们从中禅寺湖向汤本前行。湖畔道路右邻红叶左伴湖水,与柔和的夕阳相映成辉,记录下了我在日本最难忘的一个黄昏。
  在汤本我们泡了温泉。这确实是件愉快的事,身心变得格外清爽。特别是秋天与冬天,在睡觉前泡个澡,可以睡得很安乐。我们也去了好几次中国四川省的北碚温泉。北碚温泉的温度似乎比汤本的低,但北碚的风景比汤本雄伟。山下是嘉陵江,山上有一条白色的蜿蜒曲折的“张飞大道”。据说这是一千多年前三国时代的名将张飞从汉中进入四川时开拓的道路。它在一片绿色的高崖中宛如一条延绵不断的白线。
  这天夜里的汤本明月高照,月光映照在湖中,仿佛像一幅画儿。第二天早晨,山上下了小雪,雪后彩虹高挂,一片珍奇的景象。中午,从山上下来,回到中禅寺时,湖上起了很大的风,所以只好收敛起了玩性。
  我之所以对红叶有那么深的印象,一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在红叶林中住过。另一个原因是,前年十一月,我第一次来到东京,到中国驻日代表团长的官邸时已是九点左右了,天色已暗,再加上我又累,所以什么都没看见。第二天早上起了个早,在小阳春般的阳光下,打开木板套窗,走廊外侧庭园的枫树远近高低错落有致,黄红相间、灿烂夺目,光芒四射!这种喜悦给我以一种惊欢,继而又油然生起满怀的喜悦。我在走廊上静静地坐了两三个小时。真是一片百看不厌的光景!
  秋天的红叶不但比春天的花持续时间长,而且色彩也浓。宛如大自然在秋天即将离别之际告诉我们,秋霜的绘画先生比春风更能干。
  叶子还没被染红的树林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因为我对树林太熟悉了。去年八月末,我们在轻井泽逗留了几天。那段时间总是感到无聊。原以为轻井泽是文人和诗人的避暑胜地风景一定美不胜收,但出乎意料,轻井泽居然是一个没水的地方,唯有一个小池子。那是一片高原,除了住宅和森林以外,附近只有一个展望台,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红叶赋予轻井泽以色彩,波涛赋予其声音,创造出一种情趣。如果失去了色彩和声音的话,这时将何等寂寞!
  说实话,轻井泽也不是那么平凡的地方。我在中国四川被称作“西部第一奇峰”的歌乐山的山腰住过五六年。这座山是一座突出的奇峰。下面没有地,从过道往下看完全像从飞机上俯视一样,远方的河川蜿蜒连绵,屋顶的瓦片看上去仿佛梳子一般。瞭望云海,倾听吹过松树的风声,一天的变化多种多样。在轻井泽逗留的几天,透过窗往外看遂相信有许多地方看上去与这座歌乐山相似。或许轻井泽的树稍微多一点。在轻井泽,一旦走出家门,就会感到平凡无趣。这是因为那儿的自然变化实在太少。被红叶染红的秋天的轻井泽则一定非常壮观。
  除此之外,京都和奈良是我非常乐意去的地方。京都让我联想起北平,其城市的设计井然有序,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都非常的安静协和。走在街上的人那悠然自得的样子使人联想起北平的人们。市内、近郊的宫殿寺院和神社都非常富有中国色彩。这些地方各有各的看处,无论欣赏多久都不会厌倦。建筑格式也很值得研究。郊外的桂离宫和北平西郊的颐和园(有万寿山的地方)正好成为一个对比。颐和园广阔且非常壮丽、豪华,相比之下,桂离宫小巧玲珑而且很整洁,显得十分雅致。它们各有各的特色。皇宫和北平的紫禁城更是对比鲜明。
  奈良非常美丽,我觉得那儿值得欣赏的地方很多。其中我最喜欢春日神社,那数百个并排的石灯笼、悬挂在神社走廊里的数列铜灯笼在中国的寺院里是看不到的。我曾留意观察过日本的寺院和庭园,基本上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石灯笼。据说这石灯笼是从印度传来的。于是便联想起中国杭州西湖“三潭印月”的三个石灯笼,它们和日本的石灯笼没有什么区别。去年夏天,我回北平的时候和朋友谈起这些。沈从文先生说他在中国云南省的一个小县(名字不记得了)的寺院里看到过这样的石灯笼。说不定其它地方也有,不过中国不像日本这样普遍地摆放这些石灯笼。
  全都由木头制成的法隆寺称得上是一个奇迹。我去的时候画家正在临摹正殿内保存着的唐代壁画。日本保存古代雕刻和壁画的各种技术是中国应该学习的。我认为中国的云冈(山西省)、敦煌(甘肃省)、龙门(河南省)以及无数的古迹也应该那样珍藏。
  京都和奈良是我想重游的地方。
  日本最有名的富士山,从我们家可以看到,而且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座山确实庄严、美丽!无论是晴天、月夜抑或是阴天的富士山都各有其美。我在中国从来都没见过像这样被白雪覆盖的火山峰(据我的一个澳大利亚朋友说,被积雪覆盖的这样的山在澳大利亚非常多)。尤其奇妙的是,只有那座峰耸立着,像女神一样有一种超越的气概!我连山脚也未曾去过,我并不想登这座山。有一位日本朋友对我说,没想到即使登上富士山也看不到什么。我觉得富士山这座山应该看而不应该登。
  另外,日本最有名的要数华严的瀑布了。我也去看过,但印象中不如富士山。我去的时候,瀑布的水比较多,气势凶猛地从山涧落下。恐怕是因为我听说过有许多青年男女在华严的瀑布自杀,所以并没觉得这座瀑布很美。
  中国人不像日本人把自杀看得那么美好。“与自然同化”这种观念在中国不存在。作为我个人,我认为自杀不过是一种“浅虑”。前途充满希望的青年无论有什么样的挫折,也要全力以赴,为胜利而奋斗。宁愿被杀也不应该自杀。
  还有一个地方将来无论如何都想去一趟!那就是武者小路实笃先生对我说的,从神户坐火车或船去别府途中的风景非常美丽。据说别府是有名的温泉旅游景点。
  总之,一个人对某个景物的爱好是和他生长的环境相关的。在同一个地方住很长时间,肯定会对那里产生深厚的眷恋之情。这种眷恋之情经过长年的种种回忆会添加各种色彩,从而更加美化这个地方。匆匆忙忙的游览很容易以批判的眼光评价那个地方。这是因为人的爱好是不同的,所以对自然的评价也是不同的。我真的很喜欢日本的旅游景点。这些地方都是那么的柔和、淡泊、平静、朴素,好像化了淡妆的美女一样。日本的树木覆盖全国,夏天赋以这位美女绿色的和服、秋天赋以她红色的和服。环绕日本的海为这位美女穿上了一条银灰色的和服裙子。
  我期望着今后能尽量多认识这位美女,接近她,更深刻地观赏并了解她的性格等等。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东京



第21章 日本的房屋


  我觉得日本的房屋魅力无穷。
  差不多已有二十五年了吧,我去美国时坐的船刚巧在横滨靠岸。
  初次踏上日本国土的我们这些年轻的留学生立即商量着去日本的饭店。这是出于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访问日本想看看日本房屋的一种好奇心。那时我对日本房屋的印象好极了,至今都难以忘怀。
  那陈旧的石阶,雅致的拉门以及清洁的榻榻米、灯笼、橱窗柱……所有的一切都是直接用木头精制而成的,给人以优美、清洁的感觉。
  自那以后过了二十年,我来到日本居住,于是了解了日本房屋的方方面面。
  前年十一月,我到东京的第二天,文藻(谢女士的丈夫)就带我去了新居。这所房子离代表团很近,正门格外地向前突出。这种式样的正门在中国几乎见不到。在上去的台阶上有一些美丽的鹅卵石镶嵌在水泥里。正门进去以后显得特别宽敞,一眼就能看到房间里面。对这种设计我心满意足,这和中国幼儿园的造型很相似。我从正门到院子里走了一圈,沉浸在爽快的气氛之中,并为这所新居而兴奋不已。
  日本房屋最好的地方就是通风性好。无论哪所房子基本上都有走廊。走廊和房间用玻璃或隔扇隔开,采光性很强。并且由于房间的三面都是低矮的拉门,如果把它们打开,凉风吹进来,别提有多畅快了。
  屋里使用的木头是天然的,没有涂过漆。而且,在门啦小窗上啦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天花板也是用木板或竹子做成的。材料讲究一点的话,就用芦苇编制而成。不光各种木头很光滑、富有光泽,而且其中一些是特地用古蛀木制成的。目睹这些,感觉是那么地富有田园气息,便越发感到娴静优雅。
  而且每间房间都有壁挂和柜子,房间边上有壁龛。日本很重视这壁龛,把它置在上座之处。这里挂着山水名画或是名人挥毫的挂轴,下边则在花瓶里插上与四季相符的草花。真是优美动人!
  其次,有一个有趣之处是日本的浴室非常宽敞。不但木桶二三人用绰绰有余,而且因为里面盛着足够的水,可以浸泡到脖子,因此,在日本洗澡就好比是一种运动,舒服极了。
  屋外还有一个特别可爱的花园。日本的任何房子都有花园,相当于中国的“院子”(中庭)。
  花园里草木丛生、红绿相间,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园内添上一份雅趣。中国的“院子”里会放一块非常大的山石,而日本则是把卵石铺在踏脚石中间,加上池里的涓涓细流,让人联想起小溪流水。长着青苔的石灯笼到了晚上在池的一端露出微微的亮光,庭前的竹篱笆和矮门也幽雅无比。
  就这样,我在日本的房子里住得很愉快。但长时间由于生活习惯的不同,我渐渐地对日本式房屋的构造感到不便。如今终究还是搬到了两间套的西式住房,在那儿起居。
  最令人头痛的是,我们无法坐榻榻米,而且从没在上面睡过。因此,我们把床还有椅子、桌子什么的都搬到了日式房间,但由于房间里已有柜子、壁龛,所以显得很挤。并且,由于大家都坐着拉拉门,所以坐在椅子上感觉光线不足,写作、看书都非常不方便。
  另外,日本的拉门和榻榻米虽然给人以清洁的感觉,但冬天寒风从缝隙中吹入,夏天暑气逼人,真是受不了。这点不像用砖头砌造的中国房屋那样具有冬暖夏凉的作用。
  进屋时要脱鞋的习惯在中国没有,所以这也很令人头痛。因为孩子们整天跳来跳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榻榻米弄破或弄得满是泥土,所以我们在所有有榻榻米的地方都铺了地毯。因此,雅致的日本趣味便大煞风景。
  要一一列举的话,外面还有许多不便之处。例如,木板套窗等也很不方便。
  每天傍晚,女佣必定会把木板套窗不留缝隙地关好,所以屋里一下子变得很沉闷。冬天也是,不由得变得很忧郁。而且,一上床,就会忘记早上的到来,一直睡下去。
  我来到东京的第一天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从很久以前开始,我早上就起得很早,这天也很早就醒了。因为屋里一片漆黑,所以很长时间在床上没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开了个台灯,一看钟吓了一跳,忙叫女佣将木板套窗打开。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房间的电灯的开关都在外边。走廊的角落、墙壁的旁边并排着好几个开关。哪个开关是哪个灯的一点儿都搞不清楚。我的两个女儿有时会淘气地玩这些开关取乐。有一次有人在浴室泡澡,被外面的人关了灯,便在里面大喊大叫,我闻声后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浴室。
  到了夏天,让人烦恼的是日本的房子没有纱窗,因而苍蝇、蚊子肆无忌惮地飞进屋里。去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给整个屋子都装上了纱窗。若不把这纱窗装在拉门和玻璃窗外面,就会无济于事,而在日本的房子里安装纱窗是很不容易的。这些问题都是日本的建筑师将来建造现代式的房屋时所必须细心克服的。
  不管怎样,日本和中国的房屋有很多类似之处。其中格窗和造窗一模一样。这在《红楼梦》中有描写。门格上精密地雕刻着华丽的花卉图案,红粉的装饰数不胜数……“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格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日本的房屋里飘散着这种浓郁的气息。
  我们以前住过的北平市内的房子里,房间的隔扇(把房间隔开的隔扇拉门)有印刻着各种各样图案的门,并且天花板和墙壁上贴着印有大花样的白纸,窗可以上下开关,窗的下方则是木头地板。这隔扇的了不起之处在于,由于在杭州和成都楠木完全不做加工,所以一进房间就香气十足。
  如果我是日本人,在日本长大,习惯了这种生活环境,就一定会越发喜欢日本的房屋。日本的房屋不但简单而且潇洒、精巧装配而成,所有的餐具、寝具都能毫不费力地放入橱柜。有小桌子的话,既可以用来喝茶,也可以用来写字。一件和式棉袍既可以作为和服,也可以当被子用。再加上一幅画、一瓶花、一盆盆景等,室内装饰则足矣。对战后的新婚夫妇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生活了。
  正好是十九年前的现在,我为设计新居而忙前忙后。为了购置床、衣柜、椅子、地毯和窗帘等,我跑遍了城里,脚都累酸了。这实际上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却包含着无法言喻的快乐。
  我费了很大心血购买的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由于战争都丧失了。每当我回想起过去的生活就伤感不已。
  呜呼哀哉,不再提这些事了……



第22章 对日本妇女的期待


  前年,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羽田机场,在驶离机场的路上透过车窗映人我眼帘的日本的景象是:满街的瓦砾……阴郁的脸……还有衣衫褴褛的年轻日本妇女……这种战争造成的现实的凄惨景象使我至今难以忘却。我在重庆时,经历了好几次惨无人道的日军空袭。不久以后听到东京被轰炸的消息,默默地想像遭受空袭和被火焰包围着的日本妇女苍白的脸,不由心如刀绞。作为女人并且作为母亲我这样赤裸裸地呼唤:“多么的艰辛!”“多么的悲哀!”这种感情是超越民族立场的。
  和平到来不久后,我初次来到东京。当登上满山秋天红叶的箱根时,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再也不能有战争了。再也不能在重庆那美丽的山和日本这座雄伟的山上挖防空洞壕了。但世上的男人说不定还会有战争的欲望。那时我们妇女决不能让男人们拿起武器!”
  我在箱根山上的这番私语无论何时何地说给谁听,谁都一定会洗耳恭听的。至今我还坚信,特别是文静的日本妇女听了我的这番话后一定会紧握我的手。
  我只是不想提战争。我屡次听到在恶魔的狂舞中痴狂的日军作为神的叛逆者被日本民众所痛恨,并且我也知道日本妇女曾经相信服从他们的命令是爱国的表现这一事实。
  虽然无论何时人都应该追求对往日快乐的回忆,但只有抛开悲惨的过去,人才能探求到快乐的人生和社会。世上众多健壮的男女必须用人道爱以及一切手段来表达绝对反对暴力及破坏行为的决心。
  我不知道日本人居然有那么多的中国朋友。去年,我回国去上海、南京、北平各地进行演讲旅行之际,中国男女青年寄给我的信连手提箱都无法装下。大学生、中学生、女学生们,远的有从重庆给素不相识的日本年轻人寄来的充满爱心的信件。每当有机会我告诉她们“日本妇女已经得到解放并不断地活跃在社会上”时,年轻的女学生们总是目光炯炯充满了喜悦之情。日本和中国必须携手共进,这是两国的一种严肃的宿命。而且,现在中国的青年男女抛开了过去十年的噩梦,他们等待可以真正与日本协作的那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我衷心期盼日本的青年特别是各位妇女能为不辜负这种纯粹的愿望而努力。
  来东京已经一年半了,许多妇女访问了我。有女作家、女记者、女议员、大学生等,无论哪一位都真的非常和善美丽。可谓东洋女性特征的温和、顺从、忍耐的美德在这乱世中居然未被舍弃,这种精神令我感慨万分。我高兴地看到妇女的地位也因为她们忘我的努力而一天天得以提高。我在二十年前留学美国时,和一位无比亲近的日本同学并桌学习。阔别十几年后,我们在东京再次相见,彼此手拉着手感到非常地喜悦。我们总是以和昔日一样的友情期待着每月数次的聚会。
  最近听说世界上又弥漫起战争的风云。我们女性在怀有“战争是否爆发”的恐怖感之前,要有坚决抵制战争爆发的自信。在人类社会战争也许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无论什么地方的人们都清楚知道地球上的两次悲惨的战争带来了什么。谁会乐于牺牲自己宝贵的血肉之躯来做炮灰呢?我想再次向日本女性发出呼吁:“必须用我们女性的手来彻底抵制战争。”



第23章 关于花道


  外国人去日本的旅馆、饭店、家庭的时候首先注意的便是插在质地光滑、具有光泽的柱子和壁板上或是放在花瓶或水盘里有时是笼里的雅致艳丽、引人注目、情趣十足的花草。花瓶古朴精致,而且花并不那么多,三枝、两枝,有时只有一枝。日本人选用外国人连想都想不到的材料,自由自在、运用自如。插花的构成往往使人惊喜,令人叫绝。
  花道是日本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有关它的起源就不必我在此赘述了。只是让我遗憾的是,虽说佛教传到中国比日本早,然而佛前的“香花供养”在中国却没有得到发展。我们从古画、古代的刺绣到刻丝(中国特殊的纺织品)中都可以找到“插花”的形迹。古人的诗文中也有:“瓶花炬香、位置井井”、“瓶花妥帖炉香定”等诗句。这里所指的“井井”和“妥帖”出于作者自身的独断,其间不包括特定的技术。根据日本学者的论点,中国的确有有关插花的古籍,但事实上中国的插花却没有发展到像日本那样普及至家庭的“花道”。
  插花既然已经成为“花道”,因此在技术方面非常精细。除了选择花瓶和材料以外,还要修剪枝叶、摆放枝势等,各种剪刀的剪法、花的固定方法,所有一切只通过看书、看图是模仿不会的。所以我开始学起“花道”。
  敇使河原苍风先生真是一位好老师。助手的老师们也不厌其烦地把老师的话给我们翻成英语,并指导我们。草月流是新的流派,从艺术形式上来说,具有浓厚的现代化、国际化色彩。外国人学花道时,这个流派最适合。
  但我个人认为,外国人学花道时只是模拟模仿的话,进入“三昧”还是有困难的。从理论上说,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学的时候一定比欧美人容易得多。无论怎么说,只要是学过中国画、看过中国画以及有欣赏中国画的眼光的人,对花道的形状构成、材料取舍的方法多少会有一定的了解。但“花道”在日本的造诣已很深,并且很久以前就很普遍,人们在一生中看着学,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有时会无师自通。这种艺术基本上已经渗透到日本国民的天性中,无论我们外国人多么努力,我们的天禀多么聪明,要学到像日本人那种程度是不可能的。
  举一个最浅近的例子。学日本的花道就好比学中国的烹饪。中国的烹饪驰名中外。许多外国人都品尝了中国菜,于是便有很多外国妇女想学做中国菜。但是,她们祖祖辈辈既没吃惯中国菜,也没经常吃中国菜,所以中国菜的色、香、味、火候等所有一切在她们的“天性”和“习惯”中是没有的。她们学做中国菜说到底就和外国人学日本的花道一样。
  但是,我并没有失望。外国人学日本的花道,虽说未必能和日本人插得一样,但这是毫无必要的。各国人有各国人的生活特征,有他们自己的需要。我们把日本的花道作为“经”,把本国和自己的需要与嗜好作为“纬”,只要插出适合我们需要的“花道”就可以了。
  在此,我想对苍风先生指导我插花表示感谢,并且感谢贵刊能割出版面让我发表我的拙文。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六月三日 东京



第24章 纯白的婚礼


  《妇人朝日》给我出题,让我写《我的婚姻》。连写作的细节都是由《妇人朝日》决定的。但无论怎样,只要写出事实就可以了,所以利用在叶山避暑的半天左右的时间,匆忙写下此文以作回答。
  我和吴文藻是在一九二三年去美国的游船上认识的。那时因为我们都是去美国留学的,所以同船的一百多名男女学生相互接触的机会很多。一开始我们也只是普通打打招呼的关系。但到了美国之后,因为他的学校与我的学校相隔很远,所以我们之间有通信来往,彼此告知了出生地以及身世等。那是一九二五年夏天,我们有幸在夏季学校一起学习,见面的机会增多,双方加深了相互了解。因此,那年秋天,两人各自返校后,信的来往也就更加频繁了。于是,一九二六年夏天,在我终于要返回中国时,文藻把一封长信和他的一张照片交给我,向我父母提出想和我结婚。我父母看了这些,被他的诚意打动,对他特别满意,所以答应了我们的婚事。但是,正式的婚约是他回国见了我父母后才订下的。一九二八年冬天,文藻从美国巡访欧洲后回国来到我家,与父亲见面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以后,我们办理了正式的婚约手续。然后,我们于半年后的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五日结了婚。
  那时,文藻和我两人都在北京的燕京大学做教师。因为我的老家在上海,文藻的老家在江阴(江苏省无锡的北部,长江南岸),都离北京很远,所以我们两家的家长都没能参加婚礼。但是,两家都赞成我们在北京结婚。婚后一个月,我们回了老家。因此,在我们的结婚请帖上印着双方家长的姓名,极少数的亲戚与众多的朋友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我们在学校里结的婚,所以极简单地决定了日期、地点以及仪式等等。六月十五日是星期六,正好是学期考试开始的日期,但结婚仪式一点也没耽误上课。地点是在校长约翰·司徒雷登先生家。因为学校经常有这样的事,所以大家非常乐意地帮助了我们,立即组织了准备委员会。我们把仪式场地的布置、音乐的准备、茶点的准备等都拜托给了大家。大家把整个场面布置得非常庄重、简朴、十分美丽。司徒雷登先生的家本来就是一幢有中国特色的建筑物,举办仪式的客厅既大又气派。婚礼那天,客厅里缀满了鲜花、所有的东西都是纯白的—白丁字、毛樱桃梅、白玫瑰、海薯、桅子等,而且新郎新娘走在用纯白缎子铺的通道上。全体来宾站在仪式台前这条白缎子通道的两侧。仪式台上放置的两个缎垫也是纯白的,宣誓时跪在上面。因为我们是以基督教的仪式举行婚礼,所以司徒雷登先生为我们做了主持。音乐是钢琴与四把小提琴的合奏,十分悠扬肃然。
  我的婚纱是用白缎子做的颇具中式风格的裙子,上衣绣着白色柑橘,头戴白色面纱,脚穿印有白柑橘花样的纯白缎子的中国鞋,手持一束白玫瑰。伴娘穿淡黄色的衣服,手持淡黄色的玫瑰花束。四个花女中,年幼的两个穿淡紫色、年长的两个穿淡绿色衣服。新郎和伴郎穿黑上衣、白裤子,领子上别白桅子花。证婚人的牧师穿黑纱长袍。——这是参加婚礼的人们的穿戴。没有一样是红色的!
  婚礼从下午四点开始,四点半结束。接着是喝茶。除了结婚大蛋糕以外还有各种点心,饮料有果汁、茶、咖啡等。我们接受了来宾的贺词,切了结婚蛋糕,然后拍了纪念照。换装后,坐司徒雷登先生的汽车去北京西郊的大觉寺新婚旅行了。
  参加仪式的来宾有一百名左右,除了十名左右的亲戚以外,其余的都是燕京、清华两大学的同事。学生一个也没有邀请。因为人实在太多。这一百名左右的来宾都是很亲近的亲戚、关系很好的朋友和老师,所以会场的气氛非常欢快。
  因为我们的婚礼注重庄重,所以所有的东西都很简朴,即使按二十年前的北京的物价来看,也是非常便宜的。具体花了多少钱,现在已记不太清了,但是从司徒雷登先生的厨房搬来的大量点心至今还是历历在目。这些点心当时花了三十多法币(结婚蛋糕是在北京城内的法国点心铺做的,这费用不包括在内)。按美元计算的话,十二美元左右吧。包括礼服、花束、迎送客人的汽车的费用,大约花了不到五百元(一百五十美元)吧!那时真是黄金时代。
  我们的新婚旅行花了很长时间。因为是在暑期中,而且南下去我们双亲的家,这儿那儿地走了许多地方。我们结婚第三天从西山(北京郊外)回来后,马上从天津坐船去了大连,从大连再坐船去了上海。在上海的我家接受了几天的祝贺,随后又赴南翔(上海郊外)文藻的家接受了婆家的祝贺。(我们两家都是用旧方式来祝贺的,所以喜酒宴会的费用是我们在北京花的好几倍!)然后我们从上海去了杭州的西湖。从西湖到莫干山—大概是六七个星期的旅游。
  到了秋天,在学校开学之前,我们回到了北京。我们在学校建造的新居里开始了新婚生活。
  我们的新居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建造的时候,我们与建筑工程师事先商量,所有的设计都采纳了我们的意见。因此,虽然房屋本身不大,但是设备是竭尽全力了。我们提出了特别要多做书架,并且在阳台上也能睡觉等要求。因为我们俩都打算一辈子读书和做研究,燕京大学的气氛、环境与我们的理想完全一致。并且我们不太想要孩子,所以对于住在这个家的五个简朴的生活者来说,这里就是天堂。——当我们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居乐业”而心满意足时,不久意想不到的抗日战争爆发了。我们的终身计划被战争搞得乱七八槽。我们最珍惜的有关产业经济的书籍等全都变为灰烬。从那时起我们的流浪生活便开始了,直到现在还在流浪。
  我们结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文化界的人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对普通的人来说就不那么理所当然了。那时的婚礼依然是旧式的,新娘坐花轿出嫁,新郎新娘也要进行下跪朝拜天地的所谓“拜天地”的仪式。稍微进步的地方称“文明结婚”,把仪式场所设置在大饭馆里,举行非常混乱的仪式或很耗费精力的大宴会。新娘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戴大红的凤冠,但是穿浅红色衣服的人却是很少。因为在中国的旧习惯中,白色是丧服专用的。因此在新旧婚礼之间最显而易见的是,新娘衣服的颜色既不是大红的也不是纯白的,而是使用粉红色、浅红色等红与白的中间色。我们俩认为结婚一生只有一次,所以想把仪式办得庄重肃穆些,因此采用了基督教的仪式。我们不喜欢浪费,所以把旧式的宴会改成了新式的茶话会(我们知道在我们的来宾中,有很多人是受不了坐在喜酒宴席上那种烦杂吵闹的气氛的)。因为我自己也不喜欢矫揉造作,所以从我到我的花女的礼服没有一样是红色的。如果有守旧派的老人等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不太舒服。
  在这二十年里,由于国土辽阔,中国人的婚礼也因地区、因人而有了许多不同之处。但在抗日战争中,人们的婚礼大致从简,其中也有人只在报纸上登条广告,然后与朋友共餐就将就过去。尽管如此,有钱有闲的人至今还是豁出钱来大操大办,而文化界依旧保持着“抗战中一切从简”的做法。
  离开祖国四年了,近来中国怎么样了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想结婚一定更加经济化、更加简朴,结婚仪式本身也更加庄重了吧!



第25章 寄语日本妇女


  我以前认为日本人和中国人不同,但随着在日本生活时间的增加,我渐渐觉得他们完全相似。唯有一点不同的是,中国的历史比日本悠久。日本人现在正第一次体验着中国人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痛苦。对于我们中国人所经历的百年痛苦,我期望日本人能缩短到十年,或者二三年也好。在我离开日本之际,我想考虑一下日本的未来。
  我们在地理、文化以及种族上都是亚洲人。印度和中国在哲学和文化上领先,但技术是日本领先。今后,独立的中国、印度和日本必须在所有方面互相帮助及配合。
  我发现自己走过的路是错误的。我曾经想以小资产阶级的立场来改造中国。这是不对的。诸位很年轻,请勿重蹈我的覆辙。
  孙文先生(提倡三民主义、率先发动中国革命的人)曾经指出:“中国要革命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唤醒四亿五千万民众。另一个是与平等对待自己的国家携起手来。如果与不平等对待自己的国家携手的话,中国将永远成为外国的工具。”
  群众的力量真的很伟大。日本可能还不知道人民的力量。但是,中国人口众多,我们知道除了人民的力量以外,没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我们必须加入到民众中去,从背后接受指导。只有和他们一样粗茶淡饭、穿脏衣服、住陋室,才能知道人们期盼的是什么。我还没有这样做,当然,有机会的话,想这样做。也请诸位一定这样做。
  在群众中,与群众以及和平等对待自己的国家携手共进吧!衷心期望日本再也不要走像至今为止的中国那样不顾人民的力量、和不平等对待自己的国家提携的错误道路了。



第26章 一面坚决地斗争,一面彻底地改造


  从费孝通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和“早春前后”两篇文章中,我们感到了彻骨春寒的阴郁寂寥的空气!他说是在谈知识分子,他“所熟悉的一些在高等学校里的老朋友的心情”。他戴上了浓黑的眼镜,把“一时之感,一隅之见”概括扩大到解放后的八年光阴,到新中国的四极!这样就模糊是非,混淆视听,使得立场不稳、观点模糊的人,不假思索地起了共鸣,推波助澜地作了右派野心家的应声虫,结果走上了反党反人民的错误的路子!
  像费孝通文章中所提到的那种知识分子,在五百万知识分子中间到底占多大的比例?从事实上看,我们可以坚决地说是极少数的,可以说是万分之几,而右派野心家却自欺欺人,想靠他们来篡夺安如泰山的人民政权!右派野心家的利令智昏的愚蠢程度,是高得惊人的。
  右派分子反党反人民的计划是彻底失败了的,他们遭到了人民的迎头痛击。六亿的工农兵和进步知识分子以及爱国人士都很清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人民政权不但推不倒,而且是摇不动。“蜻蜓撼石柱”,折翼伤颈的是蜻蜓,石柱还在巍然地屹立着!
  我们再看看费孝通文章里所说到的那些极少数的知识分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些人,是些大学教授,在抗战以前过的脱离群众、纸上谈兵的校园一角养尊处优的生活,抗战以后到解放以前过的颠沛流离欠薪卖书的生活,在贫病相煎饥寒交迫的环境中,他们愿意跟着共产党走向民主革命的道路,因为他们切身的利益和党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中国解放以后,党和人民对他们是尊重爱惜的,在千头万绪的忙碌建设之中,还念念不忘于他们的生活、学习和改造,因为党肯定能接受思想改造的知识分子对于社会主义建设是可以有很大贡献的。在这些知识分子一方面,喘息甫定,也有一时期的欣悦宁静的心情,但是他们是在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的雪地上滚大了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资产阶级民主观念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根深蒂固地盘踞充塞于脑海之中。因此,在我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大转变中,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起了一定的矛盾的时候,他就改变了。他们虽然置身于人民的队伍之中,而他们的思想意识却始终恋恋不舍地停留在资本主义的路上。他们戴上了深厚的资产阶级的大黑眼镜,来看周围活跃前进的一切,尽管眼前是一片艳阳天气,鸟语花香,他们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自囿于“一隅”牢骚、怨望、消极的心情里面。
  这些人不肯在自己已有的浅薄基础上继续前进,像毛主席所指示的:“在自己的工作和学习的过程中,逐步树立共产主义的世界观,逐步地学好马克思列宁主义,逐步地同工人农民打成一片”,他们却不去熟悉劳动人民,熟悉工农兵,以求和他们同呼吸同命运,使自己和他们情投意合,逐步改变自己的立场观点。他们是“靦觍”地不敢去靠拢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共产党,却自己关在屋里啃书本,理论始终没有联系实际,永远弄不清什么是唯心的,什么是唯物的那一套。而自己头脑中很完整的资产阶级一套理论体系,往往突围而出,当他们苦恼彷徨寻求出路的时候,右派野心家如罗隆基、章伯钧之流,就伸下魔爪攫取他们作自己的政治资本。于是这些把自己拘囚在“早春天气”小圈中苍白无力的知识分子,一呼即出地出来“批评领导”了!
  在这触目惊心的事实中,我们更痛切地感到了思想改造的必要性。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一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没有挖尽,没有扫清,在乌云乱翻之中,就会迷失了方向,作了右派野心家向党向人民进攻的牺牲品。我们必须一面坚决地向右派分子作无情的斗争,一面深刻地在火热的斗争中锻炼自己,提高自己。我们必须抓紧这学习、改造的机会,在反右派的胜利歌声中,跟着党,跟着六亿劳动人民,一同走上社会主义的大道。
  我们也希望那些右派分子,能像周总理所指示的:“经过外力的推动,生活的体验和自己的觉悟……能够幡然悔悟,接受改造。”共产党是光明磊落的,人民是不咎既往的,他们应当痛改前非,向人民赤裸地承认自己的严重错误,“败家子回头金不换”,天清气朗,花木葱茏的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门,还是向着他们敞开的!
  (原载《新华半月刊》1957年17号)



第27章 我的感谢


  听说“冰心文学馆”就要在福建长乐奠基,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本来应该自己来的,但是由于我现在在医院治疗,我委托我的小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前来参加这个仪式,以表示我的感谢。我要感谢福建省委,省政府,省文联,福州市委,中国作家协会,福建省政协,中国民主促进会福建省分会和长乐市的领导对筹建这座文学馆所给予的支持和帮助。我也要感谢“冰心研究会”的同志们,特别是王炳根同志,他从选址到定址做了大量耐心而细致的协调工作,最后确定在长乐市。
  建造这座文学馆不仅是对我七十五年文学创作的表彰和肯定,也是对优秀文学创作对社会进步和繁荣所起的作用的肯定,对此我感到十分欣慰。
  长乐是我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我虽然没有去过长乐,但我想在长乐建馆是最合适的。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祖先是非常尊重的,在这里建馆会使人们常常想到自己的祖先,想到中华民族。我们民族有统一的文字,语言,又有一些共同的风俗习惯。这些都使我们团结在一起。福建人和海外的华人来往很多,这也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好地方。我希望这个馆的建立不仅对中外文化交流而且也对繁荣文学创作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第28章 不断地改正自己


  我现在住在北京医院,不能参加今天的《全集》出版座谈会。首先我要感谢前来参加座谈会的老朋友们,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国作家协会、福建省委宣传部、福州市、长乐市的领导同志们,我还要感谢海峡文艺出版社的同志们,感谢他们为《全集》的出版所作的努力,我也要感谢《全集》的主编卓如同志,为了编辑这部《全集》,她十多年来不辞劳苦,四处搜集资料,找到了多少篇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的文章,她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现在我的《全集》出版了,临老有点东西献给广大的读者,让他们能更全面的认识自己,看看一个在中国北方长大的福建人到底有什么特色?我还要重复我在1992年12月22日的“上冰心研究会同人书”中所说的:“研究是一个科学的名词。科学的态度是严肃的,客观的,细致的,深入的,容不得半点私情。研究者像一位握着尖利的手术刀的生物学家,对于他手底的待剖的生物,冷静沉着地将健全的部分和残废的部分,分割了出来。放在解剖桌上,对学生详细解析,让他们好好学习。我将以待剖者的身份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我要活到老,学到老,要不断地改正自己,才能写出较好的作品来。
  (原载《爱心》杂志1995年12月第11、12期)



第29章 冰心文学馆落成贺辞


  欣闻“文学馆”在我的家乡长乐落成,我谨表示衷心祝贺和感谢。
  “文学馆”从1995年10月奠基到落成还不到两年,速度之快真出乎我的预料,我不仅盼到了香港的回归,而且看到了文学馆的落成,真是叫我高兴!我因年迈体弱不能亲自参加这次开馆庆典,但我希望我的小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来代表我和大家一同分享这一喜庆的欢乐。
  “文学馆”凝聚着福建省各级领导,文艺界的朋友,福建的父老乡亲以及参与筹建和兴建这座文学殿堂的同志们的心血和厚爱,它表达了同志们对我文学创作的肯定和表彰,也是对文学创作对社会进步和发展所起作用的肯定。对此请接受我对大家由衷的感谢。在文学创作的海洋里,我仅是汇入文学海洋的一股涓涓细流,还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作家,如巴金等都为祖国的文学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在福建就有不少享誉全国的作家如郑振铎等,特别是那些出类拔萃的中青年作家,他们是我国文学的中坚和未来。所以,这所“文学馆”是文学欣欣向荣的标志,它也将成为祖国新文学继往开来一座新的里程碑。
  我相信“冰心文学馆”在省文联党委的直接领导下,加上省各级领导和文艺界的热情关怀和支持,以及文学馆全体同志的共同努力,定将成为一个文化交流和文学创作的好地方,并将对我们家乡乃至全国的文学艺术的不断创作和繁荣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
  1997年8月9口于北京医院
  (原载《爱心》杂志2003年2月总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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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冰心七十年文选》序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宫玺同志曾经担任我的“文集”的责任编辑,这次他要编我的“文选”,我非常感谢。我这七十五年的生活有着不同的经验,我都把它如实地写下来了,这就是本书的内容,望读者自己去体会。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于北京医院



第31章 今日中国女作家的地位


  女作家并不是专指文学家,包括一切科学的写作家在内。可惜现今中国女作家的范围太小,就是文学家也很少,至于科学方面,恐怕只有上海的一两个写法律的,和写历史的陈衡哲了。然而女作家在中国的地位却是很高,这固然是因为普通所常说的“物以稀为贵”。所以男作家冒充女士的事也常见的。并且男子还没有完全脱去男女不平等的观念,以为女子总是不如他们的,用好奇的心来看女子的作品。实在说起来,女人的心理的确有不同于男子的地方,女人的写作也与男子自有绝对不同的观点与描写。
  现在大略的把几个在文学上成名的女作家介绍给诸位。
  (一)绿漪,原名苏梅,她是安徽人。在上海《女声》新年号里有一篇署名苏雪林的《一个平凡人的自述》,关于她自己的身世,说得很详细。现在她是在武汉大学教文学。
  (二)丁玲,原名蒋冰之,湖南人。从前在沪江大学读书。她的作品可以说是在女作家中受社会上最大的欢迎的。要知道她的详细身世,可以看《国闻周报》里沈从文的《记丁玲女士》。
  (三)凌叔华,原名叫凌瑞棠,是我的同学,她是广东人。她的作品是善于写太太,而她的每一个太太差不多都是顶可爱的,现在她也在武汉大学教书。
  (四)沉樱,原名是陈瑛,她是一个新进的作家,而且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有《喜筵之后》、《某少女》等,都写得不错,是有希望的作品。她是山东人,复旦大学毕业生,现在在北大做事。
  女人除了用感情写文章以外,对于其它科学也都应该以写作为职业。中国太缺乏学理方面的书籍,差不多什么都得念原文课本,就是教员在课堂上举的例,像老人院啦,什么统计啦,也都是根据外国的例子。这真不能适合中国的环境。常常一个学生在中学时代他的功课很好,但是一入大学就忙的了不得,这是什么原故呢?就是因为都用原文课本,把许多时间用在翻字典上面。如果有中文的课本,那么读书的效率恐怕不只加倍。为了没有本国文的课本,使学生不容易也不方便去研究高深的学问,这真是一件羞耻的事。这种责任应该谁来负呢?就拿日本来说,他们除了外国语的课程以外,别的也全用日文课本。因此今后的中国女子都应当以外国文为工具,用本国文来写你本行的书籍。(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每个人都做文学家,是很明显的。)不管你所学的是什么,要把你学的能写出来。以写作为职业。这有三个理由:
  第一,向来女子多是能学不能写的。拿医学来说,女大夫本事好的的确不少,但是关于医学的写作却没有一本。这不能不使我们觉得写作的重要了。
  第二,写作不妨碍家庭中其他的工作。我们常常觉得——尤其在中学的时候——女人一结婚,她的一生就完了。其实事在人为,那些终日被孩子和仆妇们所包围的太太们,根本就不会做太太。如果你是有志写作,只要家庭住在离图书馆较近的地方,有几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就够了。按我自己的经验,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像晚上八点到十点是很安静的。每天写两点钟就很不少。女子在生理上是有许多地方不如男子,不能像他们一样,所以在家庭中以写作为职业是更合宜,并且对于家庭中的工作也没有什么妨碍。
  第三,社会上急切的需要。曾有人问胡适之先生,“妇女解放应该先从什么地方做起?”胡先生就回答说,“妇女解放应该从妇女解放做起!”所以关于女子的书,不应当让男子替我们写。并且男人写的关于女子的事都不真切,就像许多小说里面描写的女子,让我们看起来都觉得十分可笑,如同电影上的人似的。因此女子应该写自己的东西,社会上很需要非女子写不出的作品。
  有的人以为要写作,自然要汉文好,至少得在家里请老师教过几年国文。可是在我以上所说的这几位作家里,没有一个是在家里念过汉文的,就是男作家里恐怕除了梁启超、胡适之他们以外,像巴金、沈从文他们也是没有在家里请老师讲过国文的。我在中学的时候,所学的国文都离我们太远,那里比得上你们现在还可以读几篇白话文。那时候国文堂讲的是韩愈《进学解》,作文的题目是“富国强兵论”,文章的头一句总是“人生一世……”这对于我们有什么益处呢?所以汉文是在自己下工夫、多念、多看、多写。况且写科学的文章不在乎辞藻。由我在燕大教国文的经验,看出那些风对雪、日对月的文章在班上并不到优等,因为拆开来都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东西在文章里面。反而是那些没有中过老师毒的能够把事理叙得简单清楚。而且现在的写作多用白话文,自然比较更容易。但是在写作的时候却不可不留意下面的三点。
  (一)固定的观点。不论是唯物史观、唯心……只要有一个固定的观点,根据这个观点来开始写作。
  (二)系统的思想。布局要清楚。个人有个人的思想系统,形成了各个作家不同的作风。譬如把叔华的作品写了丁玲的名字,或把绿漪的作品写了叔华的名字,无疑的谁都可以看出不是本人作的。
  (三)通顺的文词。文词只要通顺就够了,不要写得太特别,反容易使人不了解。
  女子应该以写作为职业,如果起初不会写,可以先以翻译为起始。这种写作的事业,可以从做小姐起写到当少奶奶,写到做老太太。常常有人问到婚姻与事业是不是矛盾的冲突的。这只看她个人有没有处理她事业的本领。以写作为目的是与升学和做事与否都不生问题的。只在乎个个女青年的努力了!
  (委刚 记)
  (原载1934年1月13日《北平晨报》副刊《妇女青年》第65期)



第32章 谈写作经验


  谢冰心女士为新文学运动当中第一个女作家,举世知名,用不着在此地再来介绍。近年息影歌乐山,很少创作发表。一般爱读《寄小读者》、《南归》的朋友们,常不胜其惦念。有人怀疑冰心女士近年不大写作,是不是因为当了参政员,从事政治活动的缘故,因而妨碍了文艺活动?也有人在猜测她是不是因为母性的工作,多少影响文艺的创作?又有人以为她没有到过前线,不能像丁玲或冰莹女士写出军中日记一类的抗战文学,或者不见得十分合于抗战时代的需要,因而减少她底写作的冲动和发表的兴趣?!其实这些推测,都未必合于事实。冰心对政治活动,并不感觉很大的兴趣,每逢参政会开会的期间,她往往为着身体的原因,不能等到闭幕的时候,就提前回到山上去休息。至于“母性”的发展,据她自己说,也不能完全妨碍文艺创作,刚刚相反,描写母爱的伟大文学,正有待于女性作家的努力,与男作家描写战争经验的文学,正各有千秋!说到“抗战文艺”,她以为不一定是写前线情况才是抗战文学,就是描写后方战时社会动态和战时民众心理的作品,又何尝不是抗战文学!
  最近九月二十三日,青年团中央团部女青年处邀请冰心女士演讲她自己的“写作经验”,我很荣幸有机会畅聆她底高论,并且和她讨论一点关于母性文艺的问题。
  记得一九三五年在欧洲会见她和吴文藻先生,一回头不觉得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体,当时我们除开谈论一些文艺问题之外,还偕同女士与文藻先生去见穆尼叶教授(r。wunier),请他为我所翻译他的名著《社会学导言》特别写一篇序言,并且谈论到中国文化问题。今天见到冰心,不知怎的又引起我这一段同客巴黎的回忆。
  往下让我略记冰心谈自己写作经验的大略,以供读者先睹为快!如有误记的地方,当由笔者负责。
  ——允严
  一 童年的回忆
  谈到写作的经验,冰心最不能忘记的是她底童年的故事,她说:
  我有一个孩子,岁数越大,就觉得蛋糕越小,我仿佛也同孩子一样,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不独创作的胆子小,甚至于讲话的胆子也小多了!
  “一个人走到写作路上,绝不是偶然的事体,我小时因为找不着游玩的伴侣,就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三岁的时候,母亲教我认识字,谈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一副名对,所以我认识字是从三、五、八、九等字念起,而不是从一、二念起。六岁时便看《三国志演义》、《聊斋志异》一类的东西,都在半懂不懂之间。后来年纪稍大一点,读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也觉得津津有味,于是自己练习写作,效《今古奇观》的体裁,写了几篇故事,稿子写好后,就卖给我的父亲,换得一些意外的收入,来做点心费。每篇最高的价值,仅仅得到一毛钱,还有廉价的,只值得两三个铜板。但这对于我已经是一种鼓励。父亲有时也叫我对对子,记得有一回他出的上联,是”鸡唱晓“,我对的下联是”鸟鸣春,很受他的赞赏。十岁以后,家里迁到福建居住,开始大家庭的生活,我也跟着姊妹们换上女装,学女人说话和走路,一切比较当心。
  “后来到北平念书,学讲北京话,这对于我很有用处。五四运动的时候,曾经充当燕大学生会文书干事,开始写宣传文字。宣传文字写多了,就开始学写小说,送到报馆里投稿,不愿署真名,随便用‘冰心’两个字,因为容易写(比较谢婉莹三字容易多了),也没有别的用意。后来报馆里来信,叫我加上女士两个字,比较容易引人注意,我于是成为‘冰心女士’。最初写一些社会问题的小说,后来才转到童年的回忆上面。”
  二 《繁星》与《寄小读者》
  谈到她底名著《繁星》和《寄小读者》,冰心女士特别露出和蔼的笑容,很简单地轻描淡写几句,她说:
  初写《繁星》的时候,只是随手拈来,抒写一点自己的灵感,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文体。后来给孙伏园先生看见,说是新体诗,于是我就学写新诗,合成《繁星》《春水》这些集子,有些写成而未发表的,也就随手丢了。
  “后来到了美国念书,才开始写《寄小读者》,自从这部书出版,我接到许多小读者的信,希望我继续写下去,他们纯洁的心情,很令我受感动,我希望总有一天能够满足他们底热忱的愿望。”
  关于最近写作计划,冰心也大略提及:
  最近十年来,因为身体多病及其他原因,很少写东西,抗战这几年,看见许多因战争而发生的事实,悲欢离合,许多可歌可泣可写的材料,我打算要写一些‘抗战时代的小说’,但这不是说描写前线的文学,因为我不曾到过前线,我从来不肯写自己未曾见过的东西,如果勉强写的话,我想一定要失败的。
  “此外我还想写‘自传’,我觉得‘自传’是一种值得提倡的文学体式,不论什么人都值得将他底生活写成自传,我并没有认定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所以才值得写自传的这种流行观念。”
  三 写作的经验
  最后冰心畅谈自己写作的生活,很可以增加我们对于这位名作家的认识,她说:
  谈到写作生活,我希望能够住在乡村,过安静的日子,让我有时间写作。我怕见客,常希望下雪下雨,因为这样的天气,就没有客来。我也喜欢在病中写东西,因此我喜欢生病。我觉得要常与自然界接触,才可以开拓胸襟,大城市里面,缺少自然的风景,和多彩多样的颜色。我也喜欢假期中旅行,多游览名山胜水,有时在山地上看晚霞每每增加我的想象。
  至于我自己的写作经验,大概分为下列几点:
  (一)一个作家最好能够保持客观的超然地位,冷静地观察事物,而不将自己卷入漩涡里去,把情感放在理智中,才能得到事物的真相。
  (二)常常训练自己的五官,将各种色彩声音,常常分辨清楚,然后才能写出外物的真相。音节是艺术文所必要的,白话文要写得合于自然音节,才可读可念。
  (三)我喜欢看书,病中尤其以看书作消遣。没有工夫看书,是一般人的通病,我们应该把它矫正过来。看中国书,有时不如看外国书。看外国书应多读原文,最好不要看译本。
  (四)中国也有好小说,好像《红楼梦》、《水浒传》、《镜花缘》之类,读过之后可以增加快感和美感。但可惜中国旧小说太成套数,一定要凑够多少章回,不免有时流于呆板了。至于多听健谈的人说话,不独使我们开心,而且可以训练我们用字和造句的技能。
  (五)我近来很喜欢看心理分析的书,但不知道这对于别人有没有用处。我以为研究心理分析,认识人物的性格,那么,我们描写人物,自然容易。
  (六)一个人的写作,有时要靠外来的压力,有人以为写作要‘一分天才,九分逼迫’,这句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至少我的经验是如此。
  说完这几点写作的经验以后,冰心女士还用了几句客气话来结束她的谈话,以为自己对于文章,没有什么巧妙。做文章有时好像变戏法,天桥人人会变,只靠作者的聪明罢了。
  (原载1943年10月2日、10月9日重庆《文化新闻》第155、156号)



第33章 对日本民众没有怨恨


  最近,佐多稻子、林芙美子等女作家与正在日本旅居的中国女作家谢冰心女士彻夜畅谈了有关中日文学和女性问题的各种现象。如果这次会议能够成为未来中日文化的良好纽带,我们将感到无比荣幸。谢冰心女士出生于福建省,毕业于美国的威尔斯利大学,是中国文坛的一流女作家,著有小说《超人》、诗集《繁星》等。而且过两天,《再寄小读者》将由仓石武四郎先生翻译成日语。谢女士的丈夫吴文藻先生是驻日中国代表团第二组长(前燕京大学教授)。
  佐多:您来日本后体会最深的是……
  谢:战争带来的惨祸。因为现今的日本和我以前所见到的日本实在是相差太大了……
  林:您对日本妇女的印象是?
  谢:非常热爱劳动,既爱干净又温和。
  林:爱干净吗……最近变得很脏吧!
  谢:这是由于战争吧!但一般是很干净的。对了,大家写了一些什么内容?有被译成中文的作品吗?
  林:我最初写一些类似身边小说的作品,现在写一些有关老百姓的作品。《放浪记》有中文版。
  佐多:我最初写一些有关无产阶级的作品,接着又写了一些有关女性和生活问题等文章。满洲出版了我的随笔论集。
  林:有哪些人阅读谢女士的作品?
  谢:例如《寄小读者》编入了教科书。另外,《再寄小读者》在《大公报》上发表了四篇。一共有二十章,只写好四章,其余十六章打算在日本写。最近,我写了小说《空屋》和《关于女人》。《关于女人》是用“男士”这个男性的名字发表的。
  佐多:这是为什么呢?
  谢:许多男人对女人议论纷纷,女人也谈论男人,但我姑且尝试以男人的身份描述了女人。也就是说,这是一本只描述女人的优点,描写了作家、主妇、老妇以及一位法国女人等十三位女性生活的书……
  惜郁达夫之死
  佐多:战后,中国的文学有什么变化吗?出版物等发行量大不大呢?
  谢:商务印书馆等大出版社基本上都受到打击,印刷费也特别贵,所以很难称得上活跃。另外,战争时田汉、郭沫若、老舍等作家都搬到了四川内地,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战争结束后,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住处,现在正在休整之中。田汉正在上海指导一个叫《天国春秋》的戏剧。
  林:郁达夫先生怎么样了?
  谢:他被日军强行抓走后杀害了。战争对中国文学最大的打击就是使我们失去了他。
  佐多:对于身在日本的我们来说,这次战争使我们感到非常羞愧。
  谢:前几天来了一位日本年轻作家,他说:“作为日本人,这次战争使我们对中国惭愧不已。”但是我说:“这种想法是不可取的。参战的不是所有的日本人,而是一部分,也就是说不是‘我们’,而是‘他们’。”这是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普遍的认识。我们对日本的民众绝没有恨意,这种恨意只是针对一部分军阀。
  林:说实话,我今天是怀着一种不知该怎样和您交谈的沉重心情来到这儿的,但听了您的这番话后,我的心情舒畅多了。
  谢:战争时期,日本是以什么作为小说的题材的呢?
  林:除了写环境以外,其它没有了。
  谢:环境是指?
  林:如果写反对政府政策的作品的话,会受到责难。所以我零零碎碎地写了一些不会被禁止的身边小说。
  战争时期作家是自由的
  谢:中国与日本相反。不束缚作家、不给他们发指示,这样可以使作家们写出好的作品。
  佐多:这点使我认识到中国政府对文学的宽容。谢女士写战争文学了吗?
  谢:我没有特别写宣传性的作品。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了一些作品,却因时势变成了抗战作品。文学本来就应该把真实的人以及战争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但你们的情况是,即使知道这些真相,也无法把它们写下来。但是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敞开心怀地交谈。现在这个意愿实现了,我非常高兴,我们干杯吧!
  林:谢女士还写诗吧!您喜欢什么样的诗呢?
  谢:勃朗宁、歌德、海涅等……歌德、海涅等非常具有东方性。
  林:您觉得赛珍珠怎么样呢?因为在日本,描写中国家庭生活的作品很少,所以我觉得我们日本人通过赛珍珠对中国有了很多了解。
  谢:在中国也有很多人阅读赛珍珠。并且,她对中国十分了解。但我认为,东方人的事由东方人来写最能被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人将来去中国,多多地观察中国后再写中国会比较好。我也打算写一些日本女性。
  林:您希望日本人阅读的中国文学是……
  谢:要列书名的话很难,举作家姓名的话,有鲁迅、老舍、巴金,女的有雪林以及来过日本的凌叔华、新进作家沉樱等。
  为女子的教育担忧
  佐多:现在,中国女性有什么烦恼?
  谢:最大的烦恼就是教育问题。即使宪法上规定男女平权,但由于男女实际的知识水平发展不平衡,所以女子受教育是一个问题。许多人连字都不识。
  佐多:男女同校达到了何种程度呢?
  谢:有只收女生的学校,而男校中除了军官学校以外都有女生。另外,有许多男子非常希望进入优秀的女子大学。燕京大学的家政科现在就有男生旁听。
  林:太棒了!太好了!在日本,男子若是进入女子大学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佐多:战争孤儿在日本也是一个问题。听说先生做了许多儿童方面的工作……
  谢:政府有对孤儿的统计,在漫长的战争时期长大的孩子已经在工厂工作了。我只是为年幼的孩子开设了托儿所并照顾他们。
  佐多:您对妇女参政感兴趣吗?
  谢:我自己不感兴趣,但许多人都很感兴趣。日本妇女在家庭中的处境怎么样?
  林:根据年代不同,既有保守的,也有进步的。但总的来说,现在日本的家庭形式中,女性没有余暇时间。
  促进文化交流
  谢:现在日本结婚的形式是?
  林:非常保守,特别是乡下,因为有钱……但城市不能像以前那样,城市非常贫穷。
  谢:中国也是,乡下人、有土地的人、工匠等人很富裕,而最困难的是公务员和当教师的。
  今晚我非常愉快。如果谈到中国和日本在决定自己的命运时应该注意些什么问题的话,女作家的任务是很艰巨的。这并不是说男性没有责任或没有能力,而是因为女性更赋有建设性、认真、而且吃苦耐劳。
  林、佐多:的确如此。希望今后中国和日本的知识分子有更多的往来和文化交流。总而言之,中国是很有魅力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呢……
  谢:我期待着诸位的到来。



第34章 重启中日文化交流


  自由愉快的美国学校
  记者:今天能有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真的感到非常荣幸。首先想请两位女士谈谈有关你们的友情以及对美国的回忆等。
  三岛:我们在威尔斯利大学一起学习了两年。学校离波斯顿很近,宋美龄女士也毕业于这个学校。我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七年在那里读书,和谢冰心女士住在同一个宿舍,一起学习英国文学。最初是因为谈论各种有关英文学的问题而成为朋友。头一年,她(指谢女士)生病了,所以我们没有成为十分好的朋友。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同住一个宿舍。美国女学生很喜欢开玩笑。
  记者:谢冰心女士也开玩笑吗?
  三岛:我是很怕羞的人,所以没怎么开玩笑,谢女士很会开玩笑,所以她交了很多美国朋友。我也成为她们的其中之一。谢女士一点儿都不怕羞,也不怕生,但一点儿都没有自以为是的感觉,给人感觉特别好。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制造愉快的气氛。
  谢:别把我捧得那么高噢!(笑)
  三岛:谢女士模仿老师很逼真。模仿miss shacford老师时,真是天衣无缝。
  谢:啊,那位教我们莎士比亚的shacford老师……
  三岛:无论对哪国的学生来说都没有比模仿老师更高兴的事了。大家在宿舍里吃晚饭等时候,沸沸扬扬地评论这一天的老师的课,模仿老师……
  记者:学习怎么样呢?
  三岛:大家当然都学习了,但美国并不把学习的优劣当回事儿。美国是一个以社交为中心的国家。所以,说是学校,主要以社交为主,考试不及格也不放在心上。(笑)但我们不及格的话会被推迟回国的日期,所以我们很用功美国人不太看重学科的成绩。她们只会说,“她是外国人,所以学习很好。”而且,即使不及格也不像日本那样要把一学年的所有的科目再学一遍,而只要重新学一遍没有合格的科目就可以了,所以不用太担心。
  记者:和日本不一样,美国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三岛:美国人不用介意成绩。而且外国学生大都是被挑选出来的脑子比较聪明的人,所以美国学生不会因为比不过外国学生而感到羞愧。那儿没有外国人与美国人之间的差别意识。
  记者:也就是说你们在那时的学生生活中没有感觉到在政治上或人种方面受到差别喽?
  三岛: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因为美国这个国家的学校的首要目的就是要克服这些问题,建立超越政治的友情。
  谢: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三岛:我从津田英学塾毕业以后马上去了美国,加上据说当时津田没有被认定为大学,所以我不得不攻读本科。谢女士毕业于燕京大学,那儿被认定为是大学,所以她已取得了文学学士的称号。我只毕业于津田,因此不得不修文学本科的科目。但是和日本的学校不同,任何人都能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学科,所以我和谢冰心女士同班。
  记者:威尔斯利大学不是男女同校吗?
  三岛:是一个都是女生的学校。
  记者:类似女子大学那样的学校吗?
  三岛:是的。有许多地方都是男女同校,但还是有男校和女校。有名的学校许多都是男女分开的,教学水平也很高。把男生和女生分开,减少学生人数,这样可以使教学进行得更彻底,以达到较高的质量。女校有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瓦萨女子学院、布尔茅尔女子学院、史密斯女子学院等,男校有普林斯顿大学、耶鲁大学等……
  男女学生的交际
  记者:但是,虽然是这样的学校,晚会等活动时允许学生们和男性交流吗?
  三岛:这是自由的。现在交流就更平常了。我们那个时代也可以随便什么时候邀请男性朋友。但是不能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我们有会客室,大家都在那儿交谈。平时,我们吃完晚饭会从傍晚一直谈到二十二点左右……
  谢:是二十一点四十五分。
  三岛:二十一点四十五分为止是男客也可以留在会客室谈话的时间。铃一响就得让客人回去。
  星期六从下午、星期天从早上开始就可以接待客人了。所以星期六和星期天很忙。特别是日本人和中国人,女生人数少,男生人数特别多,会来许多人。
  记者:我们日本男士很不好意思跨入女校的大门。
  三岛:美国很公开地允许这样。在接待室或学校的花园的话,随便说多长时间的话都可以,说是学校的花园,其实就像一个大公园,既有森林,又有湖,非常美丽。星期六和星期天会有许多对男女坐在小船或皮艇上在湖中荡漾,或是在山丘上和林荫下散步。五月份左右,粉红色的苹果花与淡紫色的火苗般的丁香花盛开着,透着香气,蓝鸟在花丛中歌唱。这时真会感到那是一个青春的乐园。
  谢:那时也是,留美的中国学生比日本学生多得多。当今中国主要的官员都是在美国留过学的人。
  记者:中国人有没有介意蒋介石主席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这件事呢?
  谢:一点儿都不介意。十五年前左右毕业于日本学校的许多人都在政府机关工作。但这种现象正在逐渐改变,这说明日本的外交有其不足之处。以前我的许多亲戚都来日本留过学。他们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了科学、医学、法律等许多科目。相比之下,日本的费用很低,但不久能支付费用的人都去了美国。我丈夫毕业于清华大学。由于这所学校是用“庚子赔款”建立的,所以在那毕业的学生几乎都去了美国。学费也都由大学支付。支付给美国的赔款美国没有收领,而是建造了大学,然后把学生送往美国,用这笔费用供他们学习。
  记者:据说在“台湾事件”时,日本也有人想不收领赔款而把这些钱捐赠给中国,但当时的政府对这种想法置之不理。美国这个国家真是心胸开阔啊!
  出乎预料的日本的印象
  记者:谢女士,您能不能谈一下来到战败国日本的印象……
  谢:大大地出乎了我的预料。来到日本后结识了很多日本人,许多人给我的感觉都很好。在中国遇到的都是一些日本的商人和军人等,许多时候感觉都不是很好。总之,我觉得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应该像美国和英国的关系那样。日中两国使用的文字也一样,人种也有许多共同之处,所以应该相互合作共同进步。我相信日中两国会向这一方向发展的。所以就像她(指三岛女士)和我一样,一直代表日本和中国的两个人也可以成为好朋友进行交往。
  三岛:您说的出乎预料是指什么意义上的出乎预料呢?
  谢:最初我认为日本人接受的是法西斯式的教育。但来到日本以后发现许多人不是这样的。
  三岛:比如,具体地讲……
  谢:总之,以前我认为日本人受的是帝国主义式的教育,但来日本以后见到了许多截然相反的人。并且,我看到许多日本人正在避开法西斯主义,他们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法西斯主义的理念。因此,我对日本人的看法有所改变。
  三岛:您对文学及作家的印象如何?
  谢:在日本的女作家中,我对林芙美子的印象很好。她非常直爽而且很友好……
  记者:听说您喜欢芥川龙之介先生以及武者小路先生的作品……
  谢:我看的是中文译本,许多都是他们年轻时的作品。我觉得他们的理想主义以及人道主义之处非常值得欣赏。
  中国妇女的战前战后
  三岛:中国年轻的女性在战时和战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谢:战前大多数中国妇女都在家里。战争时期,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中国妇女也不得不外出工作,于是她们和男性一起工作。再加上劳动力减少,在家时中国妇女不得不和日本妇女一样,无论是洗衣服、做饭还是缝补衣服样样都得做。以前中国的妇女自己做衣服,战争期间,由于没有做新衣服的材料,所以妇女们没法做,因此总是缝缝补补的。
  记者:中华民国的妇女们即或在日本战败的今天也对日本怀有十分憎恶和仇恨的心理吗?即使对日本怀有憎恨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谢:这种想法完全没有。中国人中没有一个人讨厌所有的日本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国人对日本的军国主义者抱有一种憎恶感。这种想法在战前就有。总之,中国人没有像日本人那样有“国根性”。这一点日本人是无法理解的。日本以前认为日本这个国家是绝对的,所以国民性的感情很强烈。日本曾以军国主义来定义国家,但民族、国家不应该是这样的,文化和教育才应该是国家。中国不把国家和国民理解为同一个概念。中国只是恨军国主义,即使中国人想恨所有的日本人也是恨不起来的。
  记者:对日本人来说,这真是一些值得我们反省的话语。
  谢: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很早以前就非常憎恨暴力。从中国的古典文学也能看出这种想法。中国在五千年中没有一次是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但是,日本暴力主义盛行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青年们的力量不久以后一定能重新建立起和平美好的时代。朋友们,让我们举杯共饮!
  携起手来向再建的方向前进
  三岛:您能不能谈一下日本的封建性,特别是日本女性的欠缺之处?
  谢:首先,日本的男女没能站在同等的立场上。男人总是让女人做许多事。我觉得在日本无论如何女人都会吃亏。(笑)大家都有一种男人干活儿是耻辱的观念。男人自己稀里糊涂,却要求女人去干活儿。比如就拿这儿的照相来说,让女记者拿着器材。(笑)像这样的事在中国都是由男人来干的……
  记者:这真是……
  谢:在中国的家庭里母亲是绝对的。所以大家都听母亲的话,换句话说,丈夫与妻子是完全平等的。但妾就不同了。妾的地位处于妻子和女佣人之间。所以丈夫有时用下巴指使人,而妻子与他的地位是同等的。
  三岛:您对日本住宅的感想是……
  谢:我在今后很长时间都会住在日本的房子里,但日本的房子进去首先需要脱鞋,这真是麻烦。另外,日本有拉门,玻璃装在拉门的下方,坐着才能看外面,所以非常不方便。但是昨天发生地震,便觉得这种房屋构造最适合多地震的日本了。可是拉门既可以从里开,也可以从外开,这一点我很不喜欢。
  记者:关于今后中国和日本的合作……
  谢:日本和中国一衣带水,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学术上来说携手合作对双方都是有利的。首先,双方应该交换学生。其次应该到对方的国家去旅游。再一个是有关作家们的,日本的作家应该向中国的杂志等投稿,还有就是请对方的作家写各种各样的作品。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记者:谢谢您的发言。
  (原载《主妇生活》第2卷第2号,1947年2月1日)



第35章 向复兴中的日本友人进言


  日本的花香气很淡
  记者:今天想请谢女士给重振中的日本女性提一些建议,同时想了解一下中国女性的生活等情况。三岛女士,您和谢女士是老朋友了,今天就请您代表日本女性来展开话题吧!
  三岛:我们年轻时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抛开沉冗拖沓的言词……
  谢:(盯着桌上的水仙花)真漂亮。但是,日本的无论什么花和中国的花相比好像香气都很淡。
  三岛:是吗,这是由于水的质量不同吧?!抑或土壤不同?
  谢:是的,即使是麝香豌豆花、西洋兰花(开紫色的花,非常可爱),中国的花更加香气怡人。的确是水质和土壤的原因吧!
  记者:这和日本人的毫无表情等好像有点儿暗合的感觉。
  谢:是啊,是啊。前几天来了一位报社的人,他说,“日本的孩子和西洋的孩子相比面无表情,傻乎乎的老是发呆。”我想这是因为日本的孩子一直受着压制,人格的成长没有得到认可,因而造成他们神情呆滞。
  我走访了世界上的许多国家,感到无论到哪儿从根本上来说人都是一样的,哪儿都有能说会道的人,哪儿都有木讷迟钝的人。但人种是没有优劣之分的。所以我认为通过自由教育,日本的孩子和日本的女性也是会坦率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意见的。
  女性促进国家发展
  三岛:在中国,有没有进行女性可以自由发表自己意见的教育?
  谢:基本上进行了这种教育。中国从很久以前开始,妻子的家庭地位就和丈夫是平等的。我认为从人们努力在社会上推行这种平等时,中国就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并且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国家。
  三岛:日本起步虽然晚了一些,但也在努力提高女性的地位。中国是怎样努力使男女的社会地位平等的呢?
  谢:正如刚才所说,中国是通过自由教育达到这个目的的。从一九一九年左右开始实行男女共学以来,女性所受的教育程度越来越高,形成了女性和男性共同务业的倾向,并不断地向前发展。
  女性解放的基础和男女共学
  记者:毫无疑问,女性的觉醒使国家繁荣昌盛。但是到目前为止,日本对此的反思实在是太欠缺了。
  三岛:也就是说,用教育的力量来普及女性在社会上的作用是最基本的。中国男女共学占多少比率呢?
  谢:男学生大约占百分之七十,女学生大约占百分之三十吧!话虽这么说,中等学校和小学的男女是分开的,只有大学才实行共学。
  三岛:但是,能供孩子上大学的家庭都是有钱人家吧?!
  谢:战争开始之前大学的学费就很便宜,穷人也能上得起学。所以,除了不得不靠自己工作来赡养家人的人不能上学以外,没有家庭负担的人几乎都可以免费上大学。特别是战争时期,学校承担了学生所有吃穿的费用。
  三岛:日本的大学也渐渐地向女子开放,但是因为战争刚刚结束,许多事都得从现在开始做起。
  谢:中国也是,一九一九年北京大学开办的时候,两千个男学生中只有三个女学生。
  记者:实现男女平等共学是非常重要的,有关这一点我们已经大致明白了。所以,现在日本的一部分大学已经对女性开放了。但实际问题是,目前年轻女性认为,日本的中等学校的课程对女子实行一种非常特殊的教育,也就是说要把妇女培养成家庭主妇。换句话说,就是要让女人接受成为男人附属品的教育,这被称为“贤妻良母主义”。因而很多人担心即使开放大学让女子加入男子的队伍,她们也不能像男子那样做好学问。
  听您所说的中国的情况是:到中等学校为止,男女分校,只有大学才共学。这种分校仅仅是把男女的座位分开,他们的教育内容的水平一样吗?
  谢:自从大学向女性开放以来,从小学开始男女的教育内容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女子教育和男子教育被提升到了同等的水平,因此现在中国女性已经没有男女教育内容水平不同的忧虑了。
  三岛:这次日本总算要进行学制改革了。我感到日本的确是落后了。
  中国的封建制 日本的封建制
  记者:我们日本人非常轻率地认为,日本和中国具有共同的东方文化。例如我们认为,中国女性也同样承受着只能接受贤妻良母主义的这种带有浓郁封建色彩的教育的命运。
  但是,我们从谢女士的话中得知,在中国,封建主义的残余没有延续到今天,相反中国是一个非常有自由空间的国家。那么在曾经试图摆脱这些封建残余的时代,也就是在三民主义革命时期,女性是在何种程度上觉醒并投身于这次革命的呢?她们是否获得了新的、被解放了的教育呢?这方面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
  谢:从家族制度上来说,中国的这些情况和日本是有很大区别的。
  具体地说,在日本,家长和妻子间的关系是:相对于家长的绝对权利,妻子完全被安置在一个无能力的状态。而在中国,妻子的立场是被认可的。举一个浅近的例子,前天,我被邀请去一个日本人家,当时丈夫和客人都坐着不动,而妻子和女儿出来伺候丈夫和客人用餐。
  中国的家庭没有这样的习惯。中国最古老的习惯是,丈夫的客人来访时妻子不出面,丈夫也不和妻子的客人会面,这是一种原则。接待、伺候什么的都由佣人来承担。
  三岛:雇不起佣人的家庭怎么办呢?
  谢:一般由儿子担当这一角色,当然也有妻子不得不出面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就拿吃饭来说,妻子也会同桌,一边用餐一边接待。在这一点上,主人和客人都不会答应妻子像日本的妻子那样招待完主宾之后才在隔壁的房间悄悄地用餐。
  三岛:美国的家庭也是如此。世界上很少有像日本这样丈夫是绝对的国家吧!反倒是中国,还是妇女在家庭中更有权利吧!
  中国女性的贞操观
  谢:还有,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据曾在日本留学的我的亲戚的感想,他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日本虽然封建地束缚妇女,而日本女性的贞操观念却很淡薄。
  三岛:在中国,教养的根本就是男女有别,而在日本,这一点却比较暧昧。贞操观等也许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吧?!
  谢:男女七岁就不能同席,这在中国也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总之,在女性的立场没有被认可的地方就不存在女性作为人成长的基础。贞操观什么的出发点不就在这儿吗?!
  女性向往和平
  谢:再者,女性被认可以及女性能够充分发挥自我才能的社会将更加和平。
  三岛:是的。女性的本能是顾家的、爱好和平的。
  谢:所以,提高女性的地位是更具体地实现和平的途径。日本要真正成为一个和平国家就必须使教育更加活跃,以便使女性可以作为人来成长。
  日中合作的关键
  三岛:中国和日本到近来为止发生了极其不幸的战争,但从现在开始我真的希望中日能共同合作发展。
  谢:中国完全没有想过要对目前刚结束的日中战争施以报复。中国和日本的合作是东方复兴的中心。而且,我认为只要双方之间有好意以及合作意向的话,中日的合作就能马上实现,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并且,重要的是与其进行暧昧的中日文化交流,不如发展个人之间的交际和思想的交流。
  三岛:是的,没有人与人的接触是不行的。
  民主主义的第一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谢:中国之所以没有想过要对日本报仇实际上是因为在中国以人为本的思维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主流思想,我们称它为“人道主义”。大家都认为这是从中国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概括而来的。
  孔子的这句话和“不蹂躏他人的自由”的这一民主主义的根本理念是相通的。
  北平的幼儿园(虽然称为幼儿园,其实那儿都是些两岁至四岁左右的孩子)最初教孩子们的便是在一间房间里放上很多玩具,然后让孩子们在其中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玩具。随之教育他们各自玩耍自己挑选的玩具,绝不强夺他人手里的玩具。
  我们把它作为民主主义教育的第一步。
  通过不管制孩子的玩耍来培养他们自由独立的精神,不使他们给别人添麻烦,从而教育他们不束缚别人的自由。
  我家也是以这种理念来培养孩子的。
  例如,孩子们的信件等除了他们本人以外,其他人决不开封……
  三岛:在日本,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由于家长干涉信件而烦恼不已。
  谢:中国也是,旧式家庭的家长依然干涉子女各种各样的事。但渐渐地大家认识到,干涉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所以最近大部分家庭的想法都变成自由主义式的。
  与其进行干涉,不如尊重个性
  谢:比如说,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家里有很多书。在这些书中,如果父母指出这本书不能看的话,孩子们会把这本书偷偷地拿出来放在枕头底下看。特别是小弟弟们会偷偷地看。这种时候,大家会谈论这本书。因为我是姐姐,所以我会指导性地告诉他们书里写了些什么以及我有一些什么感想。
  看到弟弟们的那种生活,我确信,不压制年轻人,让他们自己做自己的事、自己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才会有好的结果。
  记者:有哪些书被父母禁止阅读呢?
  谢:主要是小说类。父母也许是因为担心孩子们还不能独立思考、辨别是非,所以才禁止我们看这些书吧!例如这本杂志中介绍的《红楼梦》等也被列为禁书,可是,弟弟还是偷偷地看了。当我问他“这是一本什么书?”时,却被他反问“为什么不能看这本书?”反过来,大人对孩子制定的条条框框有时也会有错,而孩子完全消化并接受这些东西的情况也是有的。
  三岛:我家也有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最近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与其压制她,不如让她自由,我让我女儿自己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过多的指导精神
  记者:据说谢女士的作品被收入学校的教科书,这些教科书是初等学校的教科书吗?
  谢:从年幼的孩子的教科书一直到年长的孩子的,范围很广。
  记者:大致是以什么样的观点收入这些作品的呢?
  谢:作为一种美文,以文学的形式……
  记者:其中有没有教导性的作品?
  谢:没有。许多日本人都说我的作品具有目的性、教导精神什么的。而我一般不考虑这些,唯一只是把写作作为一种兴趣……
  记者:谢女士为孩子写过很多作品,作为一位作家,您有没有特别想对孩子说些什么的思想准备?
  谢:我只是因为想写而写。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写。因为我写的东西受到孩子们的欢迎,所以我就写有关孩子们的内容,写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特定的一部分人看。
  所以,我不是在为孩子写,而是在写孩子,在写有关以我大人的眼光所认识的孩子。
  和孩子们共同交流
  谢:为孩子写作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比如,我被自己的孩子们缠着讲故事时,刚讲到“有一天,两个孩子在森林里迷了路”,孩子们就会问,“这个孩子的家在哪儿?爸爸干什么去了?没有妈妈吗?”接二连三地问个没完。我曾经以自己的孩子们为对象,一边回答他们的问题,一边编织自己的故事。
  特别是重庆空袭时,我躲人防空洞里,在一片漆黑中给孩子们讲了些故事。我想把这些故事以《防空洞里的故事》为题编写成一本书。
  这个故事是在防空洞里让孩子们联想远古时人类祖先的壕洞生活而展开的。
  三岛:谢女士有三个很优秀的孩子,和他们合著也可以啊!
  失去目标的孩子们
  三岛:提高女性的地位,使她们在日本复兴中发挥巨大的力量,并让她们对下一代的孩子们进行活跃的教育都是很重要的。
  以前,问日本的孩子将来想当什么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回答想做“大臣”、“大将”什么的,而现在他们居然连这些目标都没有了。在中国,一般来说,孩子们有这种目标吗?
  谢: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问他们长大想当什么,许多人都会回答“工程师”(工程技术人员)。比如电气工程师、建筑工程师等等。
  女孩子有特别想当教育家的。我的小女儿说想当护士。
  记者:日本也是,战争时期想当护士的孩子很多。
  谢:现在在日本,孩子们连想当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的时候大人不要命令他们当什么,而应该诱导他们自己去决定想当什么。
  追求之物就在身边
  三岛:那么,最后想请教一下,日本从现在开始将作为一个文化国家启程,这在世界上是史无前例的,但我们不能说因为日本不被允许拥有武力所以才不得不作为文化国家。日本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拥有优良文化的国家呢?您有没有这方面的建议?
  谢:这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问题。
  有关“中国是怎样吸取西洋的东西的”这一问题在前几天的座谈会上也被问起过,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中国虽然模仿了西洋先进的东西,但绝没有崇拜西洋。”对于有人反问我“能做到不崇拜而只吸取西洋好的东西吗?”这一问题时,我答道:“中国吸收西洋文化时,虽然不断吸取了他们的科学和技术方面的东西,但是,中国是以原本就有的,可以说是以‘中国的和平哲学’为根本模仿西洋的。”
  日本人如果能做到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保持美的观念、出色的审美观以及热爱和平的精神,再加上能够吸取西洋的科学精神,那不是很好吗?!
  从前,中国有一位僧人在诗里(现在这首诗的原文想不起来了)这样写道:大家说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到处去找春天。自己也尝试着去找了春天,然后灰头丧气地回到家,看到自家小院子里的花开了。春天就在自家的小院子里!
  这首诗的意思是:大家都寻求远方的东西,而其实自己所找的东西就在身边,有太多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从现在开始,日本将重新起步,现阶段日本人民看远方的东西尤其会觉得比实际更漂亮,把它们都看成是好的东西。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大家必须认识到日本人自身所拥有的东西。日本原有的美好的东西和远方的东西相比是毫不逊色的。
  再加上,如果日本能以本国所拥有的美好的东西为根本来吸收西洋以及外来精华的话,那么日本将会作为一个优秀的文化之国屹立于世界之林。这不仅可以说是日本自身的幸福,更可以说是东方乃至全世界的大幸。



第36章 在世间追求和平与美


  宽大的蓝色外套,蓝色的中国服装,不做任何修饰扎起的黑发映衬着聪颖的白色前额。堪称中国首屈一指的女性文学作家的谢冰心女士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位兼具东方寂静和母亲温柔的女性。今天,谢女士把和丈夫吴文藻(在对日理事会中任职,燕京大学教授)在东京的一天用来访问我们学园。曾在北美的威尔斯利大学学习的夫人,用英语真诚地和羽仁夫妇相互问候,边称赞满窗映照的武藏野的绿色美景边坐了下来。
  羽仁(元子):为了使世界统一,语言障碍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您会说多种语言,真是幸福啊!
  谢:除了母语以外,我只会说英语。但是,我国至今还残留着许多方言。比如广东话、北平话、南京话,各自都有很大的差异。特别是我出生的福建地区的方言尤其特殊。为此,大家为语言而劳神、费劲。
  羽仁(元子):但语言正渐渐地趋向统一吧?!
  谢:写的文字当然逐渐地在趋向统一,说的语言也是,现在北平官话成为标准语。
  羽仁(元子):我生长的东北地区也是一个口音很重的地方。因为日本是一个小国,所以各地的方言差异不像贵国那么大。但大约六十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东京时,即便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人,也不能被他人理解,而且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吃了不少苦。所以有关方言问题,我从心底里表示同情。现在,即使是从东北偏僻的地方来的人,也不会感到很痛苦了。
  “您的孩子呢?”对几乎忘了和谢冰心女士是初次见面的羽仁夫人的这一提问,谢冰心也由衷地回答道:“今天孩子由于感冒,所以不能一起来,实在是遗憾。”周围再次一片寂静。
  谢:这里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无论是外面还是学园里都很漂亮。这个火盆不也很有艺术感吗?中国人十分喜爱这种淡泊的东西。
  羽仁(元子):把建筑和庭院布置美丽是羽仁先生喜好的工作之一。并且,我们最喜欢的是和世界上的人们建立和平的关系。战争真的非常悲伤、辛酸,而且是一种不可容忍的行为。
  谢女士被这番充满真情的话语所打动。
  谢:您的这种心情我很理解。的确一想到战争就会令人心痛。在那漫长的战争岁月里,我们中国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在日本,从心底里热爱和平却无法吐露心声的人们真的吃了不少苦吧!我能想像这种痛苦。但是,您没有必要赔礼道歉,说这些的应该是那些指导和煽动战争的人们。
  羽仁(元子):热爱和平的人太懦弱了。我们的力量当时只能保护这个学园和自己的生命。
  谢:一切都像一夜噩梦,现在噩梦已经过去了。
  那是一九三六年,我和文藻为了参加哈佛大学三百周年的校庆纪念,一同前往美国。途中鸟居龙藏博士到横滨的波户场迎接我们,并为我们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茶话会。接着,我们巡游了美国和英国,六月十九日经由俄国回到祖国后不久,七月七日的那个“卢沟桥事件”便爆发了。中国人特别是年轻的学生们由于战争期间在上海、北京、天津看到许多只要是中国人便一律鄙视、侮辱的既无同情心又不理解他人的日本人,所以学生们便顽强地一直坚持抵抗到现在。从表情上看鸟居博士和其他来见我们的各位就和那些日本人完全不同,这使我无法忘怀。不仅仅是日本人,我认为无论是哪个国家,如果不和这个国家中的正直的人会面,就不能真正地理解这个国家。我们这次来日本也是为了和完全不同于军人的正直的日本人交流,理解和同情、互相手牵手,这才是为邻邦着想的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我虽然从重庆回去只有一个星期,就决心留下两个大孩子,排除万难来到日本。
  羽仁(元子):战争时期,贵国和我们唯一的愉快的记忆便是北平的生活学校。只有有关生活学校的一切才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羽仁(吉一):创办生活学校的我们在心中充满了补偿中国人民的心愿。为此,我们没有借助任何政府和军阀的力量学校创立时,为了“自由学园”的“自由”这个名字,我们受到了种种干涉,但羽仁夫人坚持“没有自由的地方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教育”。终于,校名被默认,学校也得以建立。我们的口号是:“共同学习生活,共同学习技术,共同学习语言。”
  羽仁(元子):既不为日本,也不为中国,只为永恒的真理而共同学习的我们的心愿终于有一天被学生们理解了。那是我生日的早晨,学生们为庆祝我的生日而创作的歌曲是:“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我们是兄弟姊妹,相互关爱、相互勉励的大家庭,无论北平还是东京。”当学生们认识到我们全人类的上天的父亲是同一个人时,我们无法忘却他们那发自内心的欢愉的样子。我去过三次,羽仁先生去了八次北平。以后我们一定想再去看看。
  谢:战争结束后,我和三个孩子一起于去年五月一日回到了北平。相隔十年,走访了北海公园,登上白塔观望北平城内,感觉景色比十年前更美了。虽然在青翠欲滴的绿丛中换上新颜的故宫的殿堂楼阁红蓝相间,但是住在那里的人们却都悲哀沮丧、无精打采、疲劳不堪。由于我父亲在战争开始时已经七十六岁,身体虚弱不能到远方避难。经多方考虑,决定由在铁路局工作的弟弟留下来照顾父亲。之后,华北建立傀儡政权,弟弟被再三劝诱担任重要职务,但他说什么也没答应。父亲在一个月前左右给儿子留下“绝不能屈服压迫”的遗言后,便在肺炎的煎熬中孤独地离开了人世。此后弟弟一家为了避开战争的祸害而四处奔波。在重庆的我们既无法给他们寄钱也无法给他们寄信,所以我们彼此间确实都吃了很多苦。回家看到比我小十岁的小姑痛心不已,她憔悴得看上去比我大十岁。这件事让我们心如刀绞。
  羽仁(元子):就这样许多人在牢房中身亡,尝受了各种艰难困苦。他们为和平打下了尊贵的基础。
  羽仁夫人热泪盈眶,静静地插了这样一句话。
  谢:我在生人面前这样谈论我家人的经历完全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同情。今天我觉得你们能理解我所说的一切,所以只是作为一个例子陈述了一下事实,还请大家谅解。我有一个十九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梦想可以在美国接受空军训练后去轰炸东京。我曾经劝阻他,连像他自己这样在战争中尝受失去父亲、兄弟姐妹的沉重痛苦的人都去进行轰炸,使成千上万的人也经历同样痛苦的坏的抵抗方式是不可取的。差不多两星期前我的这个弟弟在从美国回国的途中来到了日本,由于他不知道我在东京,所以没和我见面便回国了。老家的来信中这样写道:“东京的轰炸真是悲惨。”我在给他的回信中这样对他说:“你目睹城市如此凄惨悲凉的样子难道不庆幸自己没有参加对东京的轰炸吗?”他在给我的回信中说:“姐姐您说得对!”
  羽仁(元子):虽然武力的战争结束了,但是思想的战争今后会越来越激烈。人们真的会为自己的信仰而奋斗终生吗?真的会为今后的奋起而做准备吗?这会因人、场所和情况发生改变。现在我年纪已大,如果为信仰而死,丝毫不会感到遗憾。您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谢:圣经里这样写道:“舍弃自身终会有所得”,我也认为这是可信的。如您所知,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所以战争爆发时没有受到压迫,待在那儿可以继续安乐的生活。但当我听到逃离北平的教授们以及失去母校的学生们的苦难时,就再也无法在那儿无动于衷了。于是,尽管人们亲切地忠告我,但我还是迁移到那满是疟疾、疫病、缺乏食物、苦难连天的重庆的家。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倒是留在燕京大学的人们反倒被相继逮捕入狱,或是遭受拷问等,大家承受了很大的痛苦。那时,我深深地体会到:“遵从信仰为正义而舍弃安乐,敢于投入有损生命的事业的人们反倒可以保全生命。”
  羽仁(吉一):通过生活学校的教育,我了解了中国的孩子。我为和孩子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结下了真正的友谊而感到无比荣幸。我将以这些经验为基础,希望今后作为一个人,和中国人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谢:恢复邦交以后,还请两位再次来中国。然后,到南方也去旅行一下!中国的北方一片黄色,土地也很荒凉;而南方温暖、湿润、满山绿野、土地肥沃,百姓的生活也很富裕。
  羽仁(元子):也有一些美国的妇女喜欢华南。
  谢:中国的古诗和绘画都是在南方孕育而成的。在北方看中国的古画和诗词的话,会感觉这变幻多端的美丽的描绘只是一种虚幻世界。但如果去南方,可以了解到这些都是事实。
  羽仁(吉一):我一直想去汉诗中吟诵的黄河的南边。
  谢:您喜欢谁的诗?
  羽仁(吉一):陶渊明。
  谢:是吗?!他也是我最喜爱的诗人之一。
  当羽仁先生提笔写下“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首特别喜欢吟诵的诗时,谢夫人站了起来。
  谢:我也很喜欢这首诗。我非常喜欢陶渊明。为了谈论诗词,以后还得再次来拜访您。
  羽仁(吉一):我们学校男子部的学生们在那须开垦荒地以及开始耕种时经历了同样的心境。
  谢:农民的苦只有在亲身体验之后,才能真正地体会到。您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吧!昆明成都一带也的确是非常美丽的地方。孕育了杜甫、李白,还有诸葛亮的南方的山河美不胜收。重庆也曾经有少数的日本人住过。因为那边连续六年遭受空袭,所以我们疏散到郊外生活。日本入住在对面的山头,我们住在这边的山头,相隔十英里左右,中间流淌着一条美丽的小河。南方有很多美丽的湖沼。住在那儿的时候,农夫肩扛锄头横跨小河的那种夕阳西下的寂静感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迹,所以我把那座桥取名为“锄月桥”。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餐桌上摆放了学生们准备的如画一般的热气腾腾的菜肴以及倾斜身姿聚在一起的可爱的麝香豌豆花。一盘独具日本风味的新鲜的鱼令谢夫人无比喜悦。加上在坐的羽仁惠子女士、山室光子女士和吉川奇美子女士,话题丰富多彩。大家还畅谈了与伦敦大学的拉斯齐和塔那等教授的往事。
  谢:终于您们也认为天坛具有艺术性了吧!我在雨天飞离北平时,从空中看到的天坛的对称之美至今还历历在目。我认为天坛的对称美、法国的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画玻璃之美以及万神殿那简单而又威严的姿态堪称“世界三大美景”。
  羽仁(元子):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文学产生兴趣的?
  谢:我的父亲在海军工作。家里的孩子中只有我一个人是女孩,其余都是男孩。再加上我从小体弱多病,自然就爱上了文学。《笑》是我十九岁时的作品,为孩子们写的《寄小读者》是二十二三岁时的作品。听说其中的一部分作品近期将在日本出版。我想更多更多地真实地了解日本文学以及社会。
  羽仁(吉一):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干事马伯援先生将大女儿必宁送入女子部学习的时候,每次中国教育视察团来日本都会来我们学校。因此,我们曾经向中国派遣过亲善使节。有一年夏天,羽仁夫人计划带即将毕业的学生访问中国的各所大学,但不巧赶上了“九·一八事变”,所以不得不中止这次访问。希望再次设想这种计划的日子能早日到来。
  谢:让我们真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低年级学生们的玩具交响乐和女子部住宿生们的明朗的合唱令谢夫人尽兴万分。
  由于学园的“真理应给予我们自由”的这一建学信仰和燕京大学的标语相呼应,所以谢夫人在签名簿上写下了“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并希望在庭院里采一枝梅花作为爱女的枕边礼物,然后便恋恋不舍地告别校园。多么美好的一天!



第37章 中国与日本的女性


  记者:今天谢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参加这次座谈。特别是冰心女士虽然一会儿还要参加另一个会议,但还是来到了这里。我们想请她和我们做一个短时间的对谈。刚才你们两位用英语交谈,不用翻译就可以交流,而且对两人来说这样交流比较快,但由于要将你们的对谈刊登在杂志上,所以即使很麻烦也希望能把你们的对话翻译成日语。你们聊起来可能不太方便,请原谅。
  首先向读者们介绍一下冰心女士。
  冰心女士是现代中国的一流作家,现已出版了《冰心全集》。她生于福州(建)省,毕业于北平的燕京大学,随后赴美国的威尔斯利大学就学,归国后在母校的文学部任教。谢女士的写作风格温柔,倾向于唯心主义,其表现的美无与伦比,充满抒情性。特别是描写孩子的作品以及具有强烈的女性爱的作品令人感动不已。许多作品被翻成日语。因为其丈夫吴先生以中国代表团团员的身份来日,所以冰心女士也一同来到了日本。
  接下来就请冰心女士和在女性问题和儿童问题等许多方面开展活动的村冈花子女士进行对谈。
  相互认识不足
  村冈:听说冰心女士前一阵子回国在许多地方进行了演讲。您能不能谈一下中国的女性是如何看待日本的女性的?
  冰心:我这次回国演讲走了许多地方,大家都说希望和日本的女性友好相处,有许多人还给我写了信。以前不少日本的女性虽也在中国生活,但真正和中国人接触的机会很少,没有机会认识想认识的中国人。
  村冈:我们也有同样的感觉。两国只热衷于同为一个民族,但其实真的不了解对方。
  日本妇女的地位
  冰心:来日以后,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一个文化那么发达的国家而妇女的力量却如此薄弱。日本妇女的地位极其低下,给我的印象是,大家在家是好妻子、好母亲,但很少有发言权,没有权利。
  村冈:我们也觉得中国的女性在家庭里没有权利。而另一方面,又有权力相当大的阶级……
  冰心:中国的女性和欧美的女性相比权利很小,但是比日本的女性有权。
  村冈:是吗!(笑声)
  冰心:不但是中国和日本,全世界都把女性看得很低微。
  村冈:对妇女另眼相看的倾向在日本尤其严重。这种认识真是可笑。
  到目前为止,来日本留学的各位中国的女性对日本有什么印象?
  冰心:她们对日本女性在家庭中地位很低这一点印象很深。来日本留过学的中国的男性都学这一套,所以中国的女性不想和这种男人结婚。(笑声)
  村冈:这是因为她们没怎么看日本健全的家庭吧!
  冰心:那么,您能不能谈一下这种健全家庭的状况呢?(笑声)
  日本的家庭
  村冈:它们是一些开明的家庭。夫妻相敬相爱、互相协力。无论在世界上哪个文化国家都可以见到具有这种共性的家庭。在日本也有许多这样的家庭,但被日本人那拘谨的坏习惯以及老实巴交的男性和女性的奇特的怯生感所掩盖了。
  冰心:我被邀请去日本的健全的家庭时,只有丈夫一人出来接待,我们不能和妻子谈话。这种习惯和中国不同。
  在中国,只邀请男士的时候,妻子不出来酌酒招待,而是由佣人承担一切。邀请夫妻时,妻子便一起出来和大家攀谈,但伺候吃饭还是让佣人干。
  村冈:日本有钱人家很封建,只有健全主心骨的家庭才具有国际相通的开明感。
  冰心:我所说的是我中国的同学和老师的家庭。那么,村冈女士,照您的看法,您认为日本女性的家庭地位大都比较高吗?
  村冈:不,不,我并没有觉得日本女性的家庭地位高。但是,也有部分好的地方……(笑声)
  冰心:一部分是指……
  村冈:这是指无论哪个国家都有的具有民主观念的家庭。我不知道哪儿有这些家庭,如果是在我朋友的家庭里的话,可以理解。出乎意外的是农村等地也会有一些民主性的开明家庭。希望这些家庭如泉水一般清澈。
  农村的家庭
  冰心:反倒是农村更加平等吧!夫妻的知识水平都大致相同,劳动是一起,生活目的也一致。中国也是这样的。
  村冈:一般来说,日本农村受家庭制度的压力很重如果中国的农家男女平等生活快乐的话,那就太让人羡慕了!
  冰心:女人的工作比男人多是指什么?
  村冈:女人在田地里和男人干同样的活,并且还要干家务活。她们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劳动。
  冰心:田地里的活不根据轻重而进行分工吗?
  村冈:即使分工,劳动强度基本上还是一样的。中国的情况如何呢?
  冰心:浇水、施肥这些重活由男人承担,女人只是干一些轻活。走在日本的街上,拿东西的是妻子,男人却不闻不问。这种情景在中国是看不到的。
  村冈:这些情况我不了解。可能是因为通过第三者在了解中国的原因吧!比如赛珍珠的《大地》。那位女主人公阿兰,说她无知还是具有服从性?我是通过这种类型的人来理解中国人的。日本的农村也有这样的人。
  冰心:确实是这样的。但是,那位阿兰在家里并没有受到虐待,而且也没干很重的活。
  村冈:但她那种尚未觉醒、服从命运的生活态度可能是东方女性所共有的。
  总之,在日本,女人要干的活太多,所以生活的合理性很重要。
  有关这一点,中国的女性是如何配合开展新生活运动的呢?
  地位的平等
  冰心:那只是极少的一部分,那些女性只是在号召和推动女性地位的提高。今后,要提高女性的地位首先就得普及教育,其次必须让女性在经济上可以支援并维持家计。只有使男女知识平等,夫妇生产平等,才能实现男女地位的平等。不是这样吗?
  村冈:的确如此。日本的健全家庭也实现了这些,并且过着快乐、健康的生活。
  冰心:日本的大学什么时候才能聘请女教授?还有一个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发行仅由女性创办的报纸?
  村冈:这样的报纸现在已经有了。至少有两份,一份是《妇女民主新闻》,另一份是ymca的《女性新闻》。还有一份有小部分的男性帮忙,叫《妇女新闻》。
  女教授也很快就会有的。即使具备这些素质和教养,男女在法律上还是不平等。由于封建性的原因,女性还是无法得到机会。现在,新建的中学里有一些女性在教男学生。现在是转换期,变化很激烈,所以女性将不断地走向社会。
  冰心:您说的这些我们国家的女性都非常感兴趣,我有许多次都被问到过。
  女子教育
  村冈:您能不能谈一下女子教育?
  冰心:在中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男女共学,除了特别的学校,没有不允许女性入学的情况。
  村冈:日本也正朝着这一方向发展。目前为止,一提起女子教育就是贤妻良母型的教育,它阻碍了妇女的进步。
  冰心:是这样的。在十几年的教育中,只要一二年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贤妻良母的教育,其余的时间应该把重点放在教授女性作为公民所应具备的教养上。如果向女性传授了作为国民的优质教育的话,不但女性可以成为贤妻良母,而且男性也可以成为贤夫良父……(笑声)
  村冈:有没有特别为女性设立的职业技术教育?
  冰心:没有专为女性的职业教育。只有产婆和护士有职业教育,其余都和男性一样。
  村冈:有没有向女性传授裁缝和适合她们的技术的学校?
  冰心:没有这样的学校。在中国,男性的裁缝更加精致。
  村冈:日本也是。若是裁缝的话,男性的做工比女性的好。
  冰心:男性就是因为不生孩子,也可以集中精力……(笑声)……当然会做得好,所以我总是叫男厨师来做菜什么的。衣服也是。普通家庭雇用女佣人时只是让她们做一些简单的缝纫活。
  记者:时间差不多了。还想让你们谈更多,但有约在先,最后你们能不能谈一下有关中日女性的交流?
  日中女性的交流
  冰心:无论如何都想和大家携起手来,对日本加强理解。对于这一点,在讲和条约签订之前,我无法行动,因此目前只能做到以下三点:
  第一,看有关日本的书;第二,学习日语;第三,互相寄换有关妇女的出版物,进行文化交流。我在中国和大家说了这些。如果可以签订讲和条约的话,日中就能实现互相访问,这样我们的关系就会更加亲密。特别希望女作家、女记者、女教师等各位能不断地促进互相交流和理解。
  村冈:是的。我们今后一定要互相清楚地认识对方,互相帮助,增进友谊,为文化的发展而努力奋斗。
  记者:真的是没有时间,很可惜我们今天的对谈到此结束。希望你们两位能为今后的中日女性的亲善作出努力。谢谢你们!
  九月三日于教育会



第38章 文化交流才是通向自由和平的道路


  我于六月份回国之际在南京给三民主义青年团员做过一次演讲。当时盛况空前,一个非常宽广的会场居然没能容下与会的听众。一些听众站在会场外面通过扩音喇叭听了我的演讲。朋友来到我这儿,对我说,“这么多听众都是冲着您来的。”我说,“不是这样的。因为大家对日本感兴趣,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聚集而来。”在北平演讲的时候也是如此,会场里的白色的椅子差不多都要被踩坏了的样子就这样,我的几次演讲都用了扩音喇叭。在我演讲后的座谈会上,青年们一点儿都没问及有关战犯问题以及赔偿问题,而是问了许多有关日本的文化、战后的思想动向、妇女的解放、男女共学以及将来日中关系所应保持的关系等问题。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中国青年绝没有拘泥于过去,而是一心一意地勇往直前。
  接着向大家传达一个坏消息。“珍珠港事件”以后,我在燕京大学的朋友们都被日军逮捕了。其中一位赵承信先生写了一本名为《狱中杂记》的书。他是燕京大学的法学系的系主任,也是一位社会学家。另外,还有强东孙先生的狱中日记,他是中国有名的哲学家。再有一本便是燕京大学总务长蔡一谔先生用英文写的《日本狱中的五个半月》我于不久前的六月十八日回国,这一天正是他们出狱两周年的纪念日,于是我被邀请和他们一起用了餐。被监禁的有十七位教授,其中两位在狱中去世。在那次纪念会上,大家都坐在榻榻米上,用监狱中的编号互相称呼对方。教授们的书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即,死不应该是最可怕的,思想不应该被压制,并且人类的爱与耶稣的爱绝不是能用剑或刀压制得住的。所以我在这儿要以今天这个题目来谈谈知识分子应该怎样为中日关系而努力。我来日本以前对有关日本国民是怎样被日本军阀欺骗的一无所知。这是我旅居日本以后才明白的。那就是七千万的日本人中的六千几百万人被极少数人引上了一条走向毁灭的道路。
  我的几本著作被翻译成了日语。但我来日本才发现其中一本叫《寄小读者》的书中的部分内容被省略未翻。为什么这本书中的一小段被省略了呢?我猜想这种现象恐怕是由于军阀的压制而造成的。被省略未翻的是我在一九二三年去美国途中逗留东京参观“游就馆”时的一段。那儿陈列着甲午战争时期的战利品以及有关战争的图片。我把目睹这些展品时的感想以《寄小读者》为题写了下来,那时我觉得非常遗憾也觉得非常可怕。我直率地述说了我的这些感想。我们来看一下其中的一段——我十分歉疚,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地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使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糖饼,他和我索要时,我一定含笑地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地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请你们饶恕我,对你们说这些神经兴奋的话!让这话在你们旋转一周罢。说与别人我担着惊怕,说与你们,我却千放心万放心,因为你们自有最天真最圣洁的断定。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如果这段文章在二十年前在日本被介绍的话,难道不会对日中两国的合作起到一定作用并且在两国的理解方面带来一些希望吗?!像我这样热爱和平的人写的作品尚且未被完整地翻译、出版,那么思想激进的作家的著作想必就更没有被介绍的可能了。
  传入日本人民耳际的只是一些中国强烈抗日的谣言。中国的抗日运动是从“卢沟桥事件”开始并一天天高涨的,这些运动都是为了自卫而发起的。这是一个噩梦。我现在很想忘却这一切。我待在日军占领下的北平的那一年正赶上日军从华北向南方进军,那也是中国所有的主要城市基本沦陷的时期。我们呼喊着“庆祝徐州沦陷”、“庆祝上海沦陷”。这和举起一杯酒在他人面前说“祝你不健康”是一回事。大家想像一下东京大学和其它大学的学生能做到汇集在一起,举起旗帜在东京巡游并欢呼“庆祝东京沦陷”吗?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绝对做不到的一件事。但是我们的学生却做了,因为背后有冰冷的机关枪对着他们。这种被强制的事不断发生,所以知识分子在北平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也不得不逃离北平。但是我特别喜欢日本人。几天前,我看了一篇名为《目前才是知识分子力量最强大的时期》的德国人写的文章。对处于与当时的中国同样状况的日本来说,目前正是两国应当携手的时刻。如果日本现在不走正确的道路,那便会永远地失去机会。我们努力的方向正在于扭转直到今天为止的错误。我们必须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我国的孙文先生曾经说过:“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平等对待我们的民族,共同奋斗。”和没有平等思想的人是实现不了合作以及共存共荣的。战争刚刚爆发时,中国有一首非常流行的义勇军进行曲,其中一句歌词就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日本军阀通过工业、矿山、农业、商业、军事等方面的统计了解了中国。他们用数据式的理解方法来了解中国。但是也有从数据中推断不出的东西。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中国的国民性通过军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我曾经这样想过,不通过知识分子中国的国民性是理解不了的。如果将那么多的将军、上校全部改为教授会怎么样呢?如果那么多的士兵都成为学生的话,又会怎么样呢?那时才能实现真正的共存共荣,才能建立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圈。我觉得为了将来的日中文化交流,应该采取以下三点措施:
  第一,签订“和平条约”以后,两国互相派遣教授与学生,而且要多派一些人。从各个大学挑选优秀的青年,让他们研究他们所感兴趣的问题。并且在两国的大学开设日中两国的政治讲座与文化讲座。
  第二,两国的文化团体进行互访。
  第三,两国的报刊记者在报纸上尽量鼓励双方的协力合作。
  以上这些是为了使人与人之间拥有爱心。其结果将使最优秀的日本学生在中国最正确地理解中国,从而使个人之间也能在各个方面保持最紧密的合作。
  《大公报》的总编辑王艺生先生在《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中,主要从政治问题和外交问题描述了六十年来的中日关系。其内容让人悲恸不已。但是现在我想把这些历史都抛在脑后,我想去除这六十年来的悲惨历史。日本和中国之间具有二千年的交流历史,我认为今后我们必须创造更新的历史,这就是最光辉的文化教育。耶稣教诲我们“不能把拿着犁(农耕工具)向后看的人当作自己的同行者”。两国青年在今后的中日文化史上应该紧紧地握着“犁”勇往直前。在此我为大家指出一条路。这是一条民主之路、自由之路,也是一条通向东亚和平的道路。
  (1947年10月21日在日中文化协会的演讲)



第39章 “女性的力量很薄弱”——谢冰心女士对日感想


  谢冰心女士是中国文坛中有名的女作家,现作为中华民国驻日代表团顾问吴文藻博士的夫人住在麻布的代表团宿舍。她不断地往返于中国和日本,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年末的一个下午,记者觉得应该倾听一下感情细腻的谢女士对日本女性的看法,于是便来到了麻布的顾问处。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的佣人带我进了接待室,等了一会儿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女士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穿一套藏青地儿带小红花纹的合体的中国服装,显得非常年轻。白皙的额头上有几条淡淡的皱纹,完全想像不出她就是这二十年来活跃于文坛的作家。怎么看都只像一位端庄的家庭妇女。“我来日本以后都快一年了,由于很忙,所以没怎么学习。”记者没说什么客套话便冒冒失失地问:“您对日本的感想如何?您是怎么看待女性问题的?”
  我来到日本最吃惊的便是,文化那么发达的国家而女性的力量居然那么薄弱。也就是说日本妇女的地位很低。大家在家是好妻子、好母亲,但因为发言权很小,所以给人以没有力量的印象。而且被日本健全的家庭邀请时,只有主人出来接待,客人和妻子连话都说不上。这些地方都和中国不一样。但中国也是,女性的地位还远远未能得到提高。
  特别是职业妇女等,怎么说呢,她们直到现在在公司还被看成是一种点缀、一种装饰。所以在今后提高日中两国的女性的地位时,应该把教育的普及放在首位。其次,应该让她们在经济上得到支援并维持家庭。只有使男女知识平等,生产上也做到夫妻平等,才能实现男女地位上的平等。中国青年对日本非常感兴趣,这一点恐怕超出日本人的想像。
  “前些日子我回国时在北平和南京的二三所大学对日本的情况作了演讲,每次都座无虚席,而且演讲结束后会有许多直接或者书面的提问。我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回答了有关日本女性和家庭状况等问题,使我感到非常意外的是有关‘茶道’、‘花道’的问题也很多。对于这些问题,由于我的不努力所以只能自惭形秽。无论如何两国必须在文化,特别是在固有文化方面真正地理解对方并相互合作。快要签订《讲和条约》了,在这之前我必须拼命学习日语,阅读有关日本的书籍;尽可能地和日本人互相寄送有关妇女的出版物,做好文化交流。我想在这两点上努力奋斗。”
  这时先前的佣人前来对谢女士说有客人来访,于是记者与谢女士约定了另外的日子后便告辞了。



第40章 基于民主的真谛


  战时遭受日本军阀蹂躏践踏的中国反倒以一种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战后日本妇女的崛起。在国际妇女节之际,我们来到了中国著名知识分子谢冰心女士的港区寓所。谢女士向日本妇女发出了以下致词:
  致词
  我希望日本妇女认识什么是民主。也就是说,我想和大家说明一下民主的真髓到底是什么,民主是如何产生的。
  民主和独裁是相反的。独裁是将独裁者一人的见解法律化。而民主不是这样的,它必须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从我们妇女的立场应该怎样认识民主,并且必须怎样拥护它呢?如果参加民主运动,必定要参与各种问题,而有了参与这种讨论的立场时,就必须对各种问题提高认识、加深理解。因此,我认为:第一,应该提高女子的教育水平;第二,应该把妇女的兴趣从家庭引向社会,并且今后逐步引向世界。



第41章 日本人应该阅读的中国书


  这个题目是《书评》的编辑给我出的。这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题目。拿到这个题目以后,我便马上想到梁启超、胡适两位先生列举的“青年必读书目”。书目中至少列举了五十种大部头的书籍。但现在我手中没有这些书,也不记得了。而且,能看懂中文的人恐怕都已经看过这些古书了。
  去年夏天,我回了一趟国。我的二三位朋友在上海经营书店,并编辑杂志。他们送给我几十本新出版的小说与戏曲。我在这些书中找到了许多日本人应该看的书。
  来到日本以后,第一次突然发觉并令我非常痛苦的是,日本人民普遍对中国的情况不了解,缺乏认识。特别是对于中国的“舆论”,既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也没作什么反省。日本的一般民众由于受军阀铁幕式军国教育的蒙蔽,对本国军人以及商人在中国所做的一切不合理的行为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中国民众的“抗日”言论及行为,无法从心底里理解中国人民为什么那么憎恨日本(军阀)。他们一定认为中国人是傻瓜,并且非常野蛮,所以必须“膺惩”他们。
  当然,在我的朋友中,有些人去过中国,有些人看过许多中国的书籍。他们明白为什么六十年来中国一直持续“抗日”,为什么曾经是唇齿相依的中日两国变成了反目成仇的关系,中国为什么会对日本抱有血海深仇的感情。
  中国人具有开朗、自由、与世无争的国民性。中国在三四千年的历史中,经历了几次耻辱与压迫,而这些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了。在战争胜利后仅仅二三年中,中国就已经把日本过去的六十年的大部分都忘却了。但是,当我直接或间接地和日本一般民众谈论的结果却是:在废除了军阀铁幕统治的今天,日本普通民众依然对中日两国过去的所有一切缺乏认识。也就是说,他们对“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以及其它无数“事变”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合理。“我们在住食上都很困难,所以不得不住到别人的地方,吃别人的东西。”就好像这是没有办法的。他们的这种想法让人感觉和罗斯福总统所说的“饥饿开始的自由”一样,自己饥饿的时候,就可以随便抢夺别人的东西。
  中国有一句谚语叫“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个人都有一颗人心)。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天生就带有侵略性的人。无论谁都有人心、热心、爱心与同情心。但若是经历了数十年、数百年的训练与欺瞒的话,心理上的习惯会替代其天性。这样的话,只有把极其明了的描写以及极其明显的事实展示在他们的眼前,才能使他们忽然感悟铁幕背后的事实,才能把他们引向悔过的道路,使他们努力在友情的基础上重新获得新生。
  这时才能体现文学作品的效果。
  我想给大家介绍的就是体现这种想法的二三本书。
  第一本是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这本书分为三部。至今只出版了二部,分别是《惶惑》与《偷生》,第三部《饥荒》目前正在印刷,由上海的晨光出版社出版。《惶惑》与《偷生》各有三十万字左右。
  老舍先生和我们是极亲密的友人。在我们家,不但长辈尊敬他,孩子也特别喜欢他。他是一个非常温柔、充满温情的人,而且是一个特别喜欢开玩笑,十分有趣的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是一个过激、好事的人。这本《四世同堂》中的主人公无论哪位都和他很像,他们是一群温良、厚道的大众!但在日本军阀的铁蹄的残酷蹂躏下,他们却都变得血气方刚。只要是不愿做奴隶、做牛做马的人都会试图强烈反抗的。这种反抗虽然很微弱,但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具有普遍性的反抗。对这些厚道、温良的人来说,他们再没有第二条应该走的路了。
  《四世同堂》中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北平的一个小胡同里。这个胡同里住着六七户人家。其中有教员、公务员、拉车夫、贴墙纸的人等等,年龄和所受的教育各不相同、形形色色。并且他们人人都具有的共同点是,无论哪个人都极其平凡、极其温良,是一群与世无争的大众。这本书所描述的故事是,日军占领北平以后,这些善良、平凡的民众遭遇的下狱、斩杀、溺杀、枪杀……以及其它众多的“死亡”所引发的悲惨、颓废与堕落。我觉着这种描写并没有过于夸张。因为在我自己的家庭以及朋友中也发生了同样的事。由于篇幅的关系,书中所有的故事我想留给读者自己去阅读。
  另外,我手中有一部名为《万世师表》的四幕剧本。作者是袁俊,由上海的文化生活社出版。该剧展现了抗战期间华北的学校南迁的事实。这部剧本描述了中国普通知识分子阶层特别是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反应。作者在这里描写了一位教育家——二十五年来坚持节操的林桐教授。当然,随着剧情的发展,剧本附随描述了许多男女学生和教授的思想、行动和事件。这部剧作和老舍及赵清阁合著的《桃李春风》都是日本人值得一读的书籍。
  几天前,一位日本的中国学者来访问我,问了我几个关于中国最近的文学作品的问题。我列举了二三本当时想到的书。于是,他问我:“这些作品都是描写‘抗日’的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微微地笑了笑。日本军阀滥用了“抗日”这两个字。中国抗战前后差不多所有的作品都充满了日本军阀铁蹄下的中国人的鲜血。无论哪篇作品都反映了中国普通老百姓、男女老幼、贫富智愚的人所直接体验过的一切,这是他们所有的反应。日本人应该看所有的这些书。我以上列举的两本只是用鲜血染成的大海中的两滴。
  民国三十七年一月二十二日于东京



第42章 论希望


  谢女士:我想请教殿下的是——日本和中国今后应该如何发展?我总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想,过去十年间两国的不幸是不是由于两国的知识分子没有携起手来?来到这里后,我深刻地了解到——果然和日本人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一样,中国人也完全不了解日本的情况。听说殿下出任了南京的职位,我当时期盼着您能够做些什么,您曾对军队的对华政策表示极度不满,如果您能谈一下那时的对华政策我将感到很荣幸……
  殿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谢女士:那么,您一直在中国巡回,对中国的印象如何?
  殿下:当时中国在日本的占领下,我只接触了那时的中国,而不多多观察的话,中国真正的面目是无法判断的。我对中国感触最深的是,日本人对于中国人所持有的错误的优越感。我在中国时就认为应该废除这一点。对中国我没有发言权,但作为日本人一方,我觉得这一点反倒由于战败,日本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这种错误的优越感。从一般的趋势来看,不如说日本人和中国人非常亲近,这不正适合于双方朝着携手合作的方向共进吗?特别是,可以说日中两国夹在世界两大强国间的这一立场非常相似。在这个意义上,两国的利害关系不就会越来越相似吗?!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和以前不同,两国处于便于自然亲近的客观形势上。但在这中间怎么做却是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双方都在为战后的复兴而不得不考虑进行贸易。这样,日本的出口商品和中国的出口商品为获得市场就不得不进行竞争。与这种倾向相反的是贸易摩擦。在此,日中两国若能在经济上取长补短、共同出口的话,一定能相处得很好吧!
  谢女士:您说得对,中日两国的经济问题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对经济问题不太了解,但正如人们常说的,日本的工业水平非常高,拥有优秀的技术,而中国有无限的资源和市场。我认为如果中日在平等的立场上互相帮助、携手合作,而且做到可以直接实现中日经济合作的话,就不会有任何摩擦。
  殿下:您说得对。
  谢女士:日本以前就对中国提出了共存共荣。但这种共存共荣不是真正的共存共荣,而是日本的地位高出一筹的共存共荣。这样的话,无论日本怎么号召,中国也是无法接受的。但如果是真正处于同等地位的共存共荣,中国完全没有理由反对。相反,中国会尽最大的努力应和日本的这一期待。
  殿下:甲午战争以后,日本人便变得自以为是。
  谢女士:但我认为日本的这次失败对其前途来说并没有坏处。
  殿下:您说得很对。
  谢女士:日本这个国家的民族非常聪明。但无论多么聪明的年轻人,如果指导错误的话,就会导致他们误入歧途。这在人生旅途中也是相当常见的。急速发展的日本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不也是指导的失误吗?在此,我对殿下有一个期待。殿下的思想非常自由,而且在日本具有很高的地位,所以希望殿下投入社会、领导民众。尤其是殿下十分年轻,从中国人的立场来说,大家对您非常有好感。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也可以说成是您的责任。
  殿下:过奖过奖。无论怎么说,我们至今为止是在军人中长大的,所以对常识性的东西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是有关战争方面的情况,所以今后还是去大学,准备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改善。
  谢女士:如果日本在这次战争中战胜的话,殿下依然会在军阀中吧。您是如何认识您自己的自由主义立场的呢?
  殿下:这已经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了。
  谢女士:以前殿下交友时一定会受到限制吧?
  殿下:限制倒是没有。但以前我是军人,所以只有军人的朋友。
  谢女士:在陆军大学学习时您的专业是什么?
  殿下:当然是有关战斗。我是骑兵。
  谢女士:我丈夫在美国时非常喜欢马球(注:骑在马上打球)。马球是中国古代的游戏,但反倒是在传到欧洲以后开始流行。外国人说中国有两项世界闻名的运动。一项是马球;另一项运动既不是相扑也不是摔跤,也是从中国传开的。
  殿下:我们一直玩的是打球。最近一般的学生队也在玩。竹子的前端有一个网,在里面放一只球,把它打入对方的球门中。
  谢女士:中国也有这种运动。这是最古老的球技。比马球还老,是唐代以前的一种球技。现在已经失传了。
  殿下:这种运动在日本被流传了下来。
  谢女士:在日本保留下来的中国的旧风俗习惯比中国还多。另外,在海外居住的华侨中,许多在中国家庭已销声匿迹的风俗习惯也被珍藏了下来。比如美国“唐人街”的广东人珍藏了现今在广东都看不到的广东人特有的习惯。如果分析“能”等演剧就会发现,这些好像也有中国的影子。我来日本后看了好几次。来日本以后一次也没看的是日本的电影和话剧。因为想看,所以我去了好几次剧场,但那儿每次都贴着写着“off limit”的白纸。
  谢女士:托战争的福,我学了许多做菜的手艺。在中国中流以上的家庭里,做菜以及家里所有的事主妇自己一样都不做,全由佣人承担,这已是一种常识。但战争时这些都不得不自己做。我母亲非常严格,她认为如果不拥有作为女人所具有的礼节会被佣人笑话,所以教了我各种各样的礼法。托母亲的福,在重庆时,比如突然需要沙发、床的时候,因为有装汽油的大木箱,所以我便拿它做沙发、椅子以及孩子的床铺等。现在想起来真是珍贵的经验。只是对于大人来说,这些是非常大的考验,而对于孩子来说却是非常痛苦的。我重庆的家的附近正好被轰炸,当我抱着小女儿刚奔进防空洞,炸弹便落下了。不幸女儿得了麻疹,不久又转成了肺炎,当时我真的很担心。女儿一人有幸被救,附近的孩子有七个都夭折了。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三个孩子里小女儿最胆小。自从她八个月(按“十月怀胎”来说还差两个月)出生以来就被战祸追逐而不断避难,再加上空袭等留下的恐惧感,所以现在她的胆子还是很小。
  殿下:受了许多苦啊!
  谢女士:我也尝尽了苦头,但日本妇女比我受的苦更多吧?我非常同情她们。没有经历过空袭时不知道空袭的惨祸。亲身经历过的人对空袭的惨祸会体会很深。所以,我一来到东京,看到街道被烧成一片荒野,第一印象就是真够日本人受的感觉。
  殿下:战争时,您没生病吗?
  谢女士:其他人基本上都得了大病,我有幸一次也没生病。北京陷落时,我拼命地想逃。于是,大家都担心像我这种象牙塔中的人的身体无法承受抗战运动,恐怕没有医生在身边不行,所以都阻止我。但我拒绝了大家的劝阻,来到了内地,幸亏没有生病。另外,这次战争使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个转变。以前作为一个女人,无论是衣服、所有物抑或是书画、古董,凡是自己的东西都非常珍惜。当然希望把它们保存下来。但战争使我失去了所有的东西,所以现在完全没有物欲。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想得开。您觉得呢?
  殿下:言之有理。到了最后,女人们都是很坚强的。
  谢女士:但是,这并不是在批评男性。那个,殿下的结婚是通过双方的理解,也就是说,在得到周围的人理解的情况下结的婚还是根据自己自由意志结的婚?
  殿下:当然大都是周围的人决定的。
  谢女士:在中国结婚时,光由父母决定而不得到本人的同意是不行的。
  殿下:这和我的情况一样。
  谢女士:但最近的中国是,自己先找对象然后征求父母的同意。
  殿下:日本也是。
  谢女士:现在,您的府上住了多少人?
  殿下:十个人。其中有两人是为实行自给自足的种田能手。
  谢女士:厨师和开车的司机等人呢?
  殿下:有一个司机。至于厨师吗,没有特别的厨师。做饭由普通的佣人操持。专业厨师的菜的确好吃,但材料用得很多,我安排不开,所以最近没请。
  谢女士:我在战争中既是妻子,又是佣人,还是母亲,所有的事都自己干。而且养了鸡,有许多非常珍贵的经验。这场战争给日中国民以很难得的经验,特别是人情方面,互相得到了学习。
  殿下:我也是,家被焚烧时,孩子们、家人都在,加上小的烧夷弹一共落下一千五百多发。真是有了一个非常好的经历。
  谢女士:没有人伤亡吗?
  殿下:托您的福,没有一人受伤。由于只有烧夷弹没有炸弹,所以只是着火。但由于刮风使火势很强。
  谢女士:日本的建筑物不是非常经不起烧夷弹攻击的吗?
  殿下:取而代之收拾起来很方便。
  谢女士:日本的房子用纸和木头当材料是为了便于建造吗?
  殿下:这和材料也有关系吧!因为日本是多木国,而且和气候特别是温度也有关系。
  谢女士:我来东京已有两年了,为什么东京每天都会发生火灾?
  殿下:很久以前开始,东京就以火灾出名。这和初春等时期的大风也有关系,最近的超市等地的建筑材料都很易燃。再加上经常漏电。还有,使用炭火也是日本多火灾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最近,尤其是犯罪性的事件也很多……
  谢女士:我在重庆时,对火的恐怖感变得非常强烈。现在住的房子用铁管包着电线,我吩咐佣人等人必须关掉没有人的房间的电灯和电炉,自己反复检查着。
  殿下:被炉也常常引起火灾。中国没有被炉吗?
  谢女士:没有。
  殿下:听说在西南亚有和日本一样的被炉。好像是波斯。
  谢女士:哦,我没去过西南亚。我到过的地方有日本、美国、欧洲,南洋那边还没去过。去过中东亚和苏联。战争时,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我横穿西伯利亚,到达北京时正赶上“七·七事变”。那以后已有十年了,真是感慨万分。我走过的地方大多是大陆的沿岸地带。
  殿下:去重庆走的是哪条路?
  谢女士:从北京到上海,由上海去香港,从香港到越南的海防,然后穿过印度支那半岛去昆明,从那里坐飞机去重庆。战后坐飞机回到南京,那时不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很是遗憾。我好多次穿梭祖国,也去过内地,但都只是坐在飞机上。自己亲自走过的只有几个省——福建省、江苏省、山东省、河北省。其余的只是在轨道上经过。在汉口只在飞机着陆时待了三十分钟。四川是物资非常丰富的地方。但我觉得中国最好的地方是北京。现住在美国的中国知名作家老舍从美国给我来信,信中写到他走了世界许多地方,还是觉得北京好。巴黎给我的印象也很深,罗马也古色苍然,是个好地方。日本最喜欢的是京都,比东京好多了。怎么说呢,京都有优雅之处。我认为拿东京和京都的氛围作比较的话,正好是南京和北京的差距。南京作为政治中心,这和东京一样;北京和京都都是文化都市、古董式的有价值的城市。所以,连居住在南京的人们,看上去也非常忙忙碌碌。殿下目前的学生生活愉快吗?
  殿下:非常愉快。
  谢女士:学生时代是非常欢快愉悦的。
  殿下:但是,我是大龄学生。
  谢女士:比起年轻的学生,到一定年龄后开始学习的学生听讲义时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
  殿下:的确是这样。我和其他由于战争经历了许多烦恼的人确实比年轻时更能学到知识。目前美苏两国的关系非常紧张。世界和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开战的话,在双方受到伤害的同时,会引起世界大战,最终导致全世界都陷入悲惨的状况。因此,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维持和平。如刚才所说,日本和中国正处于美、苏之间,如果日中处事有方的话,可以成为美、苏两国的缓冲地带,从而防止两国的冲突。与此同时,若一不小心,相反会成为两国之战的导火线。我认为,在美苏两国之间如何为世界和平做贡献是知识分子尤其重大的职责。



第43章 新中国的作家生活


  谢冰心女士是福建闽侯县人,出生于富裕家庭。在北京贝满女子中学、燕京大学学习后留学美国,与吴文藻先生(现中央民族学院教授)相识并结婚。谢女士文笔流畅,“五四运动”以来一直从事于创作,特别是她的《寄小读者》,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并广为传阅。
  战后,谢女士与丈夫双双旅居日本,致力于介绍中国文学。《陶奇的暑期日记》尚未出版,但大部分已经脱稿。人们一般都对女士如何以一种典雅的笔调来描写新时代的新一代给予很高的期望。
  谢女士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的委员、作家协会会员,她为出席这次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又来到了阔别已久的日本。很幸运,我在女士下榻的宿舍(王子宾馆)有机会和她进行了一次短时间的会谈。——奥野信太郎
  奥野:在北京时承蒙您的关照,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去年去中国访问作家协会时,那儿有一位年轻的作家,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他说,到目前为止,中国是作家从国家那儿拿钱。明年一月,也就是从今年春节起,他决定辞退那份钱光靠稿费和版税生活。不知这种愿望现在是否已经实现?
  谢:我四月份离开北京时还没实行。四月份以后我没回过国,所以那以后的情况我不知道。
  奥野:以去年我去中国访问的印象来说,作家的生活从经济上看一年胜过一年。您回想一下这几年,我的印象是否正确?如果您能具体地谈一下的话,我将感到非常荣幸。
  谢:我觉得一般要这么说也可以。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能过这样得天独厚的生活(一边笑),能拿到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以前书印刷一版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千册上下,印花税是15%左右。而且这是最多的时候。现今,我的书一次印刷四万六千册。其他许多作家更多。这些书出了以后,即使卖不完,但只要出版了就能马上拿到印花税。但是,以前有一个书店做了一件坏事。他们印了五千册,却说印了三千册,这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至于其他小书店等擅自印刷,也就完全不知晓了。我的书印数还很少,多的人,比如劳动人民出身的吴运铎先生,他写的《把一切献给党》出版了三百五十七万册。这是一九五四年的统计。还有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发行了二十九万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三十二万册。年轻的新作家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出版了五十二万册。杨朔的《三千里江山》是一本描写朝鲜解放战争的小说,出了二十六万册。我觉得比这些少的没有必要说了,仅这些就能知道中国作家的生活了。
  奥野:谢女士年轻时经历过以前的“五四运动”,也目睹了现今的新中国。也就是说,您一生中经历了两次非常大的文化变革。想请您将年轻时的感动内容和现今的作一个比较。
  谢:我觉得从感动来说,新中国给予我的感动在我一生中是最大的。我在五十几年间经历了许多政府的执政。我所经历的这些政府中,没有一个政府像现在的政府这样为人民尽心尽力。我不是党员,也不属于任何一个政党,是无党派。但我从心底里拥护这个政府,也就是为人民的政府。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中国人,但我从未像今天这样为自己是中国人而感到骄傲过。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无论去哪个国家都能高高地抬起头。这是因为中国人热爱和平,对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任何侵略的念头,也没想过要侵犯其他国家,而且从没想过要在哪个国家投下原子弹,从没想过要和其他国家签订不平等条约。我们国家需要的是五项原则,平等互惠和和平共处的原则。正因为如此,作为中国公民无论到哪个国家都受到欢迎。我觉得成为这样一个国家的公民是非常光荣的,现在是我一生中最愉悦的时期。
  奥野:谢女士在美国的大学毕业,对美国的情况也很了解,而且对日本,特别是您接触了许多日本的青年学生,所以也很了解日本。而现今,美国对于中国的行为和中国人民的意志始终背道而驰。您是怎么看待这一问题的呢?
  谢:我非常喜欢美国人民。我爱他们。美国有我非常亲近的朋友。我觉得美国公民是非常正直的公民。对于美国政府如何,这是美国自身的问题,所以我不能多说。但是,我不能赞同的是美国政府对中国的态度。对于这一点我无法赞同。
  奥野:换一个话题吧!去年以来,由于蓝翎和李希凡的发难,使人们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提出了许多质疑。我也对从新中国的文学观点也就是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出发,如何评价《红楼梦》这一问题有不少兴趣。能否请您谈一下对这一问题的感想。俞平伯本人此后怎样了呢?
  谢:我认为俞平伯是一位好作家。大家至今都这么说。但是,俞先生受了胡适的影响。正因为这样,俞先生对《红楼梦》的见解和评价是从唯心论的观点出发的。他认为《红楼梦》是描述一个家庭琐事的作品,只是描写了一个家庭从繁盛到衰退的过程。他只对《红楼梦》作了这样的评价。他忽视了《红楼梦》是代表当时社会背景的一部作品,也忽视了《红楼梦》的人民性。所以,大家都站起来批评了他的观点。在中国,批判一个人的思想并不等于批判他本人。批判俞先生的思想,绝不是说他这个人没有可取之处。自从提出对他的思想进行公开评论后,我们也花了几周的时间讨论了这一问题。我本人感到,批判《红楼梦》后不久,《红楼梦》的地位便大大地提高了。许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参加了这一讨论,从中发现了许多珍贵的、社会性的背景。所以,《红楼梦》的伟大性越发显现。俞先生自我反省,只注意了《红楼梦》中的过小之处。比如,他研究了《红楼梦》中招待客人吃饭时,谁坐在谁旁边等。(笑声)但是研究有研究的自由,批判有批判的自由。现在俞先生还和以前一样,在北京大学的中国文学研究所工作,并且是全国人民代表。我也和他一样,是作家协会的会员、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的委员。我觉得非常奇怪的是,中国一开始自由讨论(即使在中国进行的是最自由的讨论),自由世界一方便每次会传扬中国作家受到制裁等谣言。我觉得很奇怪。我们所说的自由讨论是真正的自由讨论,相互之间没有顾虑。那不好,这改一下比较好,大家各抒己见。没有在公开场合说你的作品好,夸作品很精彩,不提意见,而在背后说坏话的现象。比如我现在在写儿童故事(指《陶奇的暑期日记》——奥野注),写完以后,首先念给年幼的孩子听。如果这些孩子说,你写的小孩的话没有孩子气的话,我马上会接受这些意见,尽量做修改。在我写的书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小学生们五月一日在天安门前游行的一段。当我念到这儿的时候,听我念的小学生们立即提出了这样的意见:“谢老师,您搞错了。中学生参加了‘五一’,我们小学生没有参加。”如果不知不觉地就这么出版的话,真的会闹出笑话。我觉得这种讨论和批判对作家来说是很有意义的。这种自由讨论的批判和这种气氛无论对作家的进步还是对文学都起到了促进作用。也就是说,自我批判在我过去的经历中是没有的。现在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举动。文学家和大家真的打成了一片。不像以前那样有许多派别、互相说坏话,现在不存在这种现象了。这是因为我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社会主义和平建设的目标。
  奥野:可能日本也把它作为了一个问题,但我觉得最初胡风因纯粹的文艺问题而被批判,渐渐地问题转移,最后发展成了现在的间谍事件。恕我直言,我觉得胡风和周扬的关系非常不好,胡风对周扬的攻击是相当严厉的。那样的话,周扬不是确实也对胡风产生了怨恨之处了吗?!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争斗,继而朝政治方面发展,不久后,不是出现了胡风败给周扬的结果了吗?也就是说,《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中说周扬几乎没有攻击胡风,这反倒使我产生了以上的疑惑……
  谢:在中国绝没有个人与个人的争执。即使两人间有争执,也有许多第三者,这些人可以进行公平地调解。先生能看懂胡风写的东西吗?
  奥野:看不懂,我觉得他的文章非常难懂。有很多地方都看不懂。
  谢:先生可能看过胡风的三四本书,但您说看不太懂,其实胡风的书中国人也看不大懂。我也看不大懂。刚才先生谈到胡风和周扬的关系不好,我是这次回国时才认识胡风和周扬的,在这之前和他们完全不认识。周扬先生的名字很早就听说了,至于胡风连名字都不知道。上海组成左翼作家联盟时,我还没参加这个团体。据我所知,与周扬努力团结左翼作家相反,胡风却挑拨离间想拆散他们。出于这种原因,他们之间当然不能很好地相处。这是非常久远的因缘。鲁迅先生也问过我,为什么胡风老是在我面前说许多作家的坏话。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对胡风没有好印象,但没觉得周扬胜了而胡风败了。胡风在过去的三十来年和解放后的五年左右都活跃于文艺界。在此期间,他尽可能地争取团结了所有的人。但最近他和反革命分子有了接触,变得只希望团结自己的友人。我们找到了重要的证据后,才第一次逮捕了他。以前他既是人民代表,也是作家协会的主要成员。另外,他还担任《人民文学》的编辑以及其它众多职务。
  奥野:我们换一个话题。中国宋代以来就有侦探小说的萌芽,但到了近代,这种萌芽完全枯萎,没有一本侦探小说,这是为什么呢?
  谢:现在没有。青年们非常喜欢看从苏联的书翻译过来的侦探小说。现在中国的年轻作家还写不出侦探小说。我觉得这方面的写作今后还得再接再厉。
  奥野:最后,谢女士,您上次来日本和这次来日本对日本有没有不同的印象?我们是无法明白的……
  谢:离开日本时,我感觉日本青年是消沉的、失望的。我觉得他们很迷茫。但是,这次我来这儿感到日本青年自己找到了自我奋斗的目标。我感到他们找到了和平这个目标。我认为只有有了和平,才能给日本带来繁荣,才能在日本的前途中找到光明。想必先生也参加了禁止原子弹氢弹东京大会,参加这次会议的日本青年的脸不都是非常朝气蓬勃、一片充满希望的样子吗?!我觉得他们拥有信念。这不但在大阪,在长崎也感觉到了。从中国的经验来看,如果日本走和平发展的道路的话,会有非常光明的前途。这是我发现的日本的一个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高兴的。
  奥野:我们以后会多多努力,希望得到你们的协助。感谢您非常有意义的讲话。



第44章 日中文学恳谈


  八月十七日上午十点开始,大家与曾出席广岛禁止原子弹和氢弹世界大会的中国代表成仿吾先生(东北师范大学校长)和谢冰心女士(文学家),在他们停泊的王子宾馆的花园里举行了恳谈会。仓石武四郎先生、冈崎俊夫先生、小野忍先生、尾坂德司先生、影山三郎先生以及众多日中翻译恳谈会员、知识分子会议的田边耕一郎先生、东京大学和御茶水大学的大学生们、所属于新日本文学会的中岛健藏先生、中野重治先生、壶井繁治先生、藏原惟人先生、佐佐木基一先生、间宫茂辅先生、窪川鹤次郎先生、山田清三郎先生、栗林农夫先生、信夫澄子女士、小田切秀雄先生、松本正雄先生、德永直先生等约三十人出席了此次恳谈会。由仓石武四郎先生担任主持,中野重治先生致词后,大家互相自我介绍,于是恳谈会便在非常愉悦的气氛中展开了。
  仓石:在中国是怎样介绍日本文学的?
  谢冰心:在去年召开的翻译工作人员会议上决定翻译各国作品以及古籍,其中决定翻译日本古典作品《万叶集》、《源氏物语》等。我来日本前不久,作家协会里开设了翻译部,将对东、西方的文学进行有组织有系统的翻译。在新闻和杂志上可以看到有关现代日本文学的介绍。“狂言”也被译成中文。因为我不太懂日语,所以有关这一问题不能给大家做详细的解释,还是待会儿听成仿吾先生的介绍吧。因为他对日本十分了解……
  成仿吾:在旧中国,外国文学的译作不多。解放以后,最近大大增加,在书店也大量地出现。此外,新闻、杂志上也出现了日本文学的介绍。在当今的中国,资本主义国家中的日本的作品以及社会主义国家中的苏联的作品介绍得比较多。中国的青年们爱好苏联文学。这是因为苏联文学充满前进、建设与乐观的气氛。
  藏原:在日本文学中介绍了哪些作品?
  谢冰心:我所见到的有《蟹工船》、《箱根用水》、《静静的群山》、《猪的歌》等。上映的电影有《坚强地生活》、《箱根风云录》、《混血儿》、《女人一人闯江山》。意大利的《偷自行车的人》、《无防备都市》也已在中国上映,但日本的电影被介绍得较多。日本的电影受到大众的喜爱。因为我这儿收到许多有关《混血儿》的问题和感想,所以我写了《混血儿》的介绍并刊载在《中国青年报》上。
  仓石:中国古典中有哪些被阅读了呢?
  谢冰心:在我们作家协会里有一个古籍文学部,在那儿进行着大量的古籍整理工作。《光明日报》中有古籍遗产一页。有许多作品被阅读。白乐天、杜甫,还有《水浒传》、《红楼梦》、《三国志》以及用现代语翻译的屈原、老子等。
  成仿吾:对于古典文学,应该从新的立场进行评价。关键是要发掘出古典文学中的人民性。譬如,胡适等人将《红楼梦》作为个人、家庭性的作品加以评价,忽视了其中的社会性、人民性。目前出现了对这种见解的批判。
  田边:对陶渊明和苏东坡是怎样评价的呢?
  成仿吾:对这两位诗人的评价还没确定。尚未深入到这种程度。
  中野:长时期被众人阅读、欣赏的作品,可以说还是因为它们具有人民性吧?
  成仿吾:杜甫、白乐天的作品中所具有的对受压迫人民的苦难的描写深受当今中国人的喜爱。其实众多人民至今没有被赋予阅读这种作品的机会。以后会被阅读吧!
  谢冰心:不妨可以这样说吧。最近,读者的范围在扩大,人们开始有机会接触优秀的古典作品了。所以,控诉人民苦难的杜甫等人的诗被大量阅读,而多吟诵风花雪月的李白的诗则不再被人们阅读。我认为这就是文学中的人民性问题。
  仓石:日本的古籍是如何被阅读的?
  谢冰心:因为我自己还没看过,所以不太清楚。中国准备对《万叶集》、《源氏物语》等作品进行研究。“能”、“狂言”等研究已经开展了。
  仓石:谢冰心女士擅长儿童文学,所以请谈一下有关这方面的情况。
  谢冰心:解放前中国的儿童文学很贫瘠。我小时候看的是一些《三国志》、《水浒传》、《红楼梦》等大人读的书。的确,四十年前左右,我在书店见过《儿童世界》、《小朋友》等面向儿童的杂志。这是一些三十页左右、内容确实称不上丰富的杂志。此后,经过鲁迅先生等人的提倡,儿童文学得到了发展。最初介绍了安徒生和格林童话等。但儿童杂志的发行部数只有一两干部,这些杂志只在靠海的大都市可以看到。而在这些大都市里,危害儿童的黄色读物也广泛流传。
  中野:黄色读物?什么样的?
  谢冰心:是一些下流、怪诞、杀人等低级内容,还有一些以连环画的形式出现。解放以后,在中国作家协会成立了少年文学班,指导和培养儿童文学作家。目前已有五六十位儿童文学作家,其半数为女性。一九五〇年召开会议批判了黄色读物,并决定介绍和普及健康的读物。其影响非常大,买黄色读物的人便渐渐消失了。三日一期的报纸《中国少年报》发行一百七十万部,人们都非常珍惜地阅读。即使印刷一百七十万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也只能订一份。也就是说,由于小学、中学的学生们有一亿人,所以个人订购是很困难的。
  去年六月一日儿童节时,“中国作家协会少年班”和“中国儿童保护协会”联合举办了作品评选会。这次评选活动从各地汇集了四百四十二篇创作于一九四九至一九五四年的作品,共有二百八十九位作家参加了评选。其中二十二篇获奖。即使做了这样的努力,但还是无法满足孩子们的要求。儿童节那天,儿童代表对我们满怀希望地说:“感谢大家的努力。但是,大家的作品实在是、实在是太少了。请再多写一些。”我痛感儿童写作的人太少。我们有一亿小读者啊!因此,他们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中国的作家中最忙的就是儿童文学家。
  成仿吾:中国的教师们对新中国的教育十分关心。新中国很关心中国儿童的教育,这种重视也体现在儿童文学方面。在国民党时代的儿童文学中,一种是资本主义的,一种是封建主义的。封建小说是不好的。因为他们对用大刀杀人也满不在乎,现在不允许卖这些小说。取代这种小说的,即使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作品,像安徒生这样的好作品也被积极地吸收。不管怎么说,苏联的作品、民主主义的作品很受欢迎。教育新中国儿童的教师们总是和儿童生活在一起,所以必须以教师们为中心。儿童文学家们总是和教师们聚在一起工作。
  谢冰心:还要补充说明一点的是,中国有儿童书店和儿童文学出版社。
  成仿吾:还有许多儿童电影院和儿童剧场,并且上演玩偶剧和皮影戏等。
  仓石:随着儿童文学的发展,会出现一些用词和文字上的问题吧!有关这方面,中国的文字改革是怎样进展的呢?
  谢冰心:中国文字中存在一些很难的“汉字”。如何克服这一缺点呢?有关这一方面我们成立了文字改革委员会,开始了文字改革。第一步是简化中国文字。第二步是把中国文字音标化。这种文字改革方案已在新闻与杂志上发表,所以不做详细说明,但这是一个长期的事业。六亿人要记住新的文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成仿吾:是的,我们不能急于求成。有人提出把新文字拉丁化的意见,但汉字有数千年的历史,不能一下子去除。其次,中国有六十多个少数民族,有些民族没有文字。目前,这些少数民族的代表人员和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正协力进行着创造文字的工作。另外,有关简体字的基础,一种是将以前简单但随着时代而变得复杂的字还原,另一种是有些字在大众中简化,我们采纳了这两种情况。日本的简体字“壳”在中文中是“穀”。中国用完全不同的简体字来表示“穀”这个字。
  松本:北京话、广东话等方言将被统一吗?
  成仿吾:语言的统一是在国家统一、经济发展、交通以及文化统一的热潮中渐渐完成的。我在三十年前去广东时,没人能听懂普通话。这次来日本中途去广东时,有许多人能听懂普通话了。
  恳谈会快要结束时,大家相互探讨了中国和日本正常、密切的文学交流的必要性。最后,中岛健藏先生介绍了新日本文学会,壶井繁治先生向大家传达了文学活动的成果。大家鼓掌,恳谈会在愉悦的气氛中圆满结束。



第45章 我自己走过的路


  今天我还是要慢慢地说,要是我说得太快的时候,请同学们举手,我就说得慢一点,还有,要是我说得太难的时候,就请我的这位上司仓石武四郎先生替我翻译一下。
  今天坐在这里,我不感觉到是在东京,或者是在日本,因为我就感觉到仿佛是在北京或是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一个样子。因为刚才那两位同学所讲的话,比我们这次代表团团员所说的话还要像中国话。我们的团长巴金先生,他是四川人,我们的团员马烽先生,他是山西人,今天同学们讲的中国话,比这两位著名的作家讲得好得多,这个应该归功于仓石先生与老师们的努力,还有同学们的坚持,也是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的地方。
  我没有来日本以前,有人都问我,你到日本可以不用翻译了吧?说,你在日本住过五年。这时候,我就非常地难过,因为我在日本,没有学好日文,我在诸位面前,很惭愧。诸位今天这样努力学习,实在很有意义,刚才有人说:“学好中国话,为日中友好起桥梁作用。”这句话是非常有分量,你想,假如一个人没有翻译,到中国来的时候,怎么办?我现在早晨看报,不会看日文,只能看英文,我通过英文来了解日本,我觉得这种做法实在有些隔膜。中国与日本离得这样近,假如要是能够直接的航班的话,从东京飞到北京,或者是飞到上海,只有两个多钟头;假如中国与日本有了直接邦交的话,那该多么痛快!
  今天看见大家,我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我的感慨非常地深。战后,有许多日本朋友到中国来,就对中国人说,我们非常地惭愧。他们说惭愧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中日之间发生过一段很不幸的事情,但是我们对那些说惭愧的人说,当我们中国人民受苦的时候,日本一般的人民也跟我们一起受苦,所以应该惭愧的不是你们,更不是在座的年轻人,而是那些发动战争的军阀。我们所要努力的是,要往前看,要促进中日的文化交流,要把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交流、友好的亲情恢复起来。大家都知道有个鉴真和尚逝世一千二百年的纪念。日本人把“鉴真”读成“刚金”的音,“刚金”这个发音啊,就是福建话,是我本省的话,现在北京话说鉴真。我发现许多日本话跟我本省的话是一样的发音,所以我相信日本话跟中国唐朝的南方话已经是交流的,北方话受到北方兄弟民族的影响,形成现在的北京话。“刚金”我念出来非常自然,因为是我自己福建的话。
  鉴真和尚一千二百年以前到日本来的事情,我们中国人不太知道,在中国的《高僧传》里头,鉴真和尚所占的位置不过几行字,很少,但是,通过日本这次鉴真和尚逝世一千二百年周年纪念的时候,我们看了许多日本材料,才晓得鉴真和尚到日本来的时候,走了六次都没有成功,最后眼睛瞎了,他才到了日本。跟鉴真和尚来的有三百多人,中国人,从来没有那么大的代表团,代表团里头有男的,也有女的。上次我见到井上靖先生,我就跟他说:“您的那本《天平之甍》,以后重写的时候,要把那三个尼姑放进去,在鉴真代表团三百人里头,有三个尼姑,有一个还有名字,叫做‘智守’,她们为了日中文化交流,也做过很多的工作。”不是因为今天听我讲话的都是女同学,我才特别说这个,的确,妇女对文化交流有很大的贡献。
  那么鉴真和尚为什么来日本呢?因为有两位会友,或者说在唐朝已经有许多日本和尚到中国去留学。那么就有两位特别有心的人,一位叫荣睿,一位叫普照,这两位和尚非常热心,要请鉴真和尚到日本来。鉴真和尚被他感动,就问他的学生:“你们谁愿意去?”学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鉴真和尚就说:“为了传法呀,不惜生命。”他不是说性命,而是说生命。所以,后来鉴真和尚的眼睛已经瞎了,他还坚持来。荣睿和尚是日本和尚,他没有回来,他病了,他死了,死在现在的广州。普照和尚回来了。这个故事说起来很长啊,我也说不了很多,因为是新近才学的。我就想到,早在一千二百年以前,中国人民就已经有这么大的一个代表团,有这么深刻的互相影响。
  今天仓石先生给我出的题目,说愿意听听我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我自己的这个道路走得不好,漫长而曲折,不是很好的一条道路。但是,我们中国有句话是说“反面教员”,就是这个教员不是正面的,但是他的经验可以使你们走一条更好的路。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写文章,也没有这个愿望。小的时候,我喜欢文学,为什么喜欢?因为我没有法子不喜欢,我小时候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很冷静的海边上,也不是乡村,因为我父亲是一个海军学校的校长,我们就住在学校的后头,那儿离农村还相当地远,并且我是最大的孩子,我的弟弟们都比我小得多,因此我小的时候没人跟我玩,那么我的消遣是什么呢?就是听大人们说故事,听大人们说故事。那么,大人们闲的时候就跟我说,忙的时候就不说,那我怎么办呢?那时候,因为没有儿童文学,他们给我讲《三国演义》,讲《三国演义》的时候,他一不说了我就着急,想知道下回分解,于是,自己就拿起书来看。那时候我还很小,只有七八岁,你想想,《三国演义》一个七岁或者八岁的孩子怎么看得懂呢?但是我还是看,所以到现在还有许多的中国字,我说不出那音来,因为我小的时候,从来就不知道那是什么音,就这样念下去。以后就引起看书的兴趣来,我很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有的时候,我的奶妈或者保姆给我们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两个情人后来变成蝴蝶,还有许多其它的小故事,我也都去找书看,后来越看越多,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差不多比一般的十一二岁的孩子看得书多多了。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写书,那时候想到学医,做大夫、医生。其实,我学医也有理由,因为我的母亲身体不好,有一种吐血的病,那个病我也有,肺支气扩大,医学上的名称。它不是一个僻病,但有的时候一累,或者感情很冲动的时候,就会吐很多血出来。那个时候,中医也没法治,我自己从十五六岁起就吐血,那时候,中国还是比较封建的,妇女们很不喜欢叫西医看,因为西医要听肺,又都是男的医生,我母亲就不愿意看西医。当时心里就想,假如我能做医生,替母亲看病,多好啊!所以我就一直就想学医,在中学里面,我的功课比较好的都是理科的功课。数学、代数、几何、生理,一直到预科,理科的功课总是好的。
  但是,就在我理预科快毕业的时候,五四运动来了。五四运动大家都晓得,就是那个日本军国主义者要占领青岛。那时候的学生非常激动,都出来示威游行、进行爱国的宣传。当时,我在学生会里做文书,我在学校也做文书,什么是文书呢?就是平常学生会、学校的学生会,与外面的联系,来往写信啊,做这种事情。那个时候,北京所有学校的文书都变成一个宣传股,我们每天都在外面奔忙。当时,我们还是受压迫的,政府不叫宣传,就有许多同学被抓进去,关在监狱里头。那一段时间,我们在外面做许多许多的工作,如果是文科的学生,落下一两堂功课关系还不太大,理科的学生就很困难,就够呛。比方说,下午应该是解剖一只猫,先往猫的身上打针,打完针以后你就解剖,或者做一个什么试验,这个课如果脱了就很难补上。学生运动一年多下来,我的功课缺得太多,又补不上,怎么办?这是一件事情。还有一件事情啊,就是因为做宣传的缘故,我就常常写文章,那个时候文章是带感情的,感情很丰富的啊,比平常的作文写得好一些,我们的宣传文章,常常在报上登,看见自己的名字登在报纸很兴奋,还觉得,自己也可以写文章。
  从那以后就开始写,不断地写宣传的文章,也写那些个对社会不满的文章。我们平时说,中国人民头上有两座大山,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封建主义,特别是年轻人,最感受到就是封建主义,虽然说我的家庭比较开明,我的父母也没有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给订婚,但是别的同学有,有的很痛苦,到学校的时候还很小,一年级,她的父母已经替她订婚了,到学校之后,她又喜欢一个别的同学,男同学喜欢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喜欢一个男同学,又不能够结婚就很痛苦。对这个封建制度啊,不但是恋爱上,不论是从哪方面,都不满意,因此,就写出许多对这种社会不满的文章。我自己呢,可以说是幸福的,因为我家庭没有太大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不幸福的,什么缘故?因为对那些不满的人,我的同情心比较小或是少,因为没有他们的直接经验,于是乎,我写文章的路数就跑到一个逆向去了。就想到自己心里头的事情,就喜欢那些个资产阶级的作家,像印度的泰戈尔啦,什么托尔斯泰啦,我就喜欢那些个。
  这应该说是很要紧的事情,什么缘故?因为那个时候,中国人民还在这两座大山的压迫之下,而我自己又把这两座大山忘掉了,仿佛这五四运动一过去,中国什么事都没有了。实际不是那样的!因此从五四运动以后,到解放以前这段,写的东西比较少。刚才有位同学念我“母爱”那段,母爱是好的,母爱是真的,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她自己的孩子,但是,更要紧的,我发现母爱是有积极性的,人性是有积极性的。我举一个很浅的例子,那时我还在日本,四十年代末,我的一位中国朋友跟我说,他说,他很喜欢一个农村的妇女,他说她在哪一方面都好,就是没有母爱。我问为什么呢?他说她生下一个孩子来,就偷偷地就把他丢到外头去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啊,不知道对我有多大的启发,我就想到,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哪一个妇女肯把自己的孩子丢在外面?就是说,因为阶级不一样,就是说,她自己在受压迫的时候,自己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她没有法子爱她的孩子。这个人所讲的话对于我,是星星之火,我就想到,我这一辈子,比方说,半辈子吧,我宣传母爱,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的能够得到这个母亲呢?中国的战争年代,有多少的人不能够做母亲,有多少的人把孩子扔掉,更有多少的革命的同志们,为了全中国的孩子有更美好的未来,她在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路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扔在哪儿,她自己还往前走,哪一个母亲肯这样做啊?所以说,这个母爱啊,是有个阶级性的。她要权衡,权衡哪一边轻,哪一边重。有的是经济压迫,这孩子搁在我家里也不能活,还不如送给别人。有的革命同志们,他觉得因为这个孩子,我不能往前走的话,对全中国人民的将来关系太大了,她就把孩子在过路的时候,搁在了别人的家里头。后来,等到革命成功再回来找,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到现在,我们有好多的领导同志们,没有孩子。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这个人啊,有人性,但是人有阶级性。不同阶级的人,他的感情不一样,就是说,我走了三十多年这么漫长的路啊,才看到这一点呀。这个路大家不要走,千万不要走。
  今天来这里,就是为告诉大家,一定要晓得有这个路,这说明了为什么我在五四运动以后,解放以前,我写东西比较少了。因为我没有感情,我的感情没有地方寄托,我有很多的感情,我不知道应该挂在哪个钩上,等到你的感情挂在一个钩上以后,就有材料写了。有的人说,有的东西跟阶级没有关系的。我现在看来看去啊,没有一个东西是跟阶级没有关系的,我们说,风花雪月,大家都知道。有的人写文章,写风花雪月,比如刚才我来的时候,月亮就很亮。就说写这种东西跟阶级没有关系?中国的历史上说齐景公,齐国有位国公,一年齐国下雪下了三天,孔子就进去去看他,齐国的齐景公说:“真奇怪,下了这三天雪,天也不冷。”孔子就说是啊:“下这个三天雪啊,外面人民有冻死的,有饿死的,你是住在深宫里头啊,所以你不知道。”对于雪,有钱的人一看下雪就高兴,就生一个炉子,暖点酒请朋友来赏雪,这雪多好看呐!穷人呢?就怕下雪了,是吧?一下雪,他就冷了,就冻了,一看到雪,哎呀,这雪要是能变成白面,那该多好!要变成棉花,那该多好啊!有钱人就不这么想。
  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是1946年,恐怕同学们还比较小吧,你们看的没有我看的多。我从羽田飞机场出来的时候,看不见一个日本人,完全是美军,我从横滨坐汽车到东京的时候,两边的路上没有房子,只看见有一座烧过的房子,那还是一个仓库,用钢筋水泥造出来的仓库。木头的部分都烧掉了,钢筋的窗还在,窗户的门开着,就像人的两个眼睛,瞪着看着人一样,我心里非常地难过。在战争的时期,我们所看见的都是日本军队中的军官,所以你看有许多中国小说里头都说“日本鬼子”,“鬼子,鬼子”,是从日文翻译过来的。我到了日本以后才晓得日本人民所受的苦,不在我们以下。我是十一月到日本的,十二月年底,朋友说到银座去走走吧,看看有什么新年的景象?没有!银座连一点灯光都没有,只有警察,拿着灯笼,穿着那木屐,在街上跑,我觉得非常地惨!有个日本的朋友就给我念杜甫,“国破山河在”,这个国家呀,破裂了,山河还在;“城春草木深”,这个城市呀,春天快到了,可草木长得很乱,没有修剪;“感时花溅泪”,感慨这个时世呀,连花都会掉眼泪;“恨别鸟惊心”,他恨这个离别,连鸟都惊心。这个东西就是风花雪月,你能够说没有主观的想念吗?有的,可那个时候,在这里的美国人,他会有这种思想?他不会的呀,他不会觉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他在这儿快活得很呢。中国人民要不经过一段受帝国主义的压迫的历史,也不会了解到日本在帝国主义压迫之下是什么个样子。
  这也跟我们今天学中国话有关系。我觉得,今天到这儿来,讲的话,至少对大家可以起点作用,一是拿我做一个“反面教员”,不要走那条漫长的弯曲的道路,从现在就想到人是有灵性的,就是刚才仓石先生讲,谁都有积极性,无论看什么东西,甚至于文学上的风花雪月都有积极性;第二就是说,中国跟日本要永远友好,永远携手,一个东亚的和平,是全世界和平的一个保障。但要与我这个人来携手的话,我就没法子携,因为我不会说日本话,现在学,舌头也硬了,人也老了。但是,诸位青年人就是我们的接班人。接班人?呵,这是一句很新的话,什么叫接班人?比方说吧,一个工厂,分三班,早晨八点到十二点,十二点到四点等等。那么我们从八点做起,做到下午四点,该下班了。这个班交给谁?就是交给大家,您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一定要交给可靠的接班人,勇敢的、乐观的、健康的接班人,我们希望是这样的,把中国话学好,会说中国话,能够把自己的心愿告诉中国的人民。在北京大学,在中国,有许多人说日本话,恐怕大家是想不到的,就可惜他们所学的那日文的程度,没有像你们说中文的程度那样好。刚才那位同学说她才念了一年零八个月,我想叫北京大学的一年零八个月的学生来说日文的话,恐怕不能与他相比。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得好不好,但是看大家说那么流利呀,我觉得仓石先生是个中日文化交流一个大功臣。无论是语言,是文学,还是哪一学科,只为一个目的服务,就是为中日两国的团结、友好,为世界和平服务,有了这个感情,学生们就学得快活。
  我的话就到此为止。不过我刚才听了一个非常兴奋的消息,仓石先生说,将来这个学校还要扩大,是不是啊?明年四月要成立一个日中学院,多好呀!我们就在中国听你们的消息,我刚才也跟仓石先生说了,日中学院无论是需要什么东西,中国的课本哪,还是什么东西,尽管写信给中日文化交流协会。在我们来日本以前,中国成立一个最大的协会,就是中日友好协会,有一千多的日本朋友在成立的现场。平时街上都是日本人,在我们今年国庆的国宴上,头一首歌奏的是中国的国歌,第二首歌就是《东京北京》,还有一首是印度尼西亚很好听的歌,叫《星星索》。现在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的确感到,我们是共存共荣的,所以我对同学们有很深的希望,我们的岁数都不小了,“下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我能不下班就绝不下班,我下班也要到有可靠接班人的时候,这时,我下班了也会感觉非常地高兴。
  现在留下半个钟头,诸位有什么问题就问,用日本话问也可以,仓石先生翻译,好不好?
  问:《冬儿姑娘》里头那个主人公有实际人物吗?这样泼辣的姑娘,中国有几个?
  冰心:《冬儿姑娘》是个真人,虽然我没看见过她,那段话是她母亲和我讲的话。抗战以后,我又回到了北京,就再没看见她你问有没有像冬儿姑娘这样泼辣的中国姑娘?请你到中国去看一看,现在中国的女孩子,差不多性格都是比较泼辣的吧!就是说,比从前的那些女孩子,约束少了一些。
  现在课本里头,就是我的那些旧作吧?



第46章 我在“五七干校”的生活与感想——在大阪出席新剧人恳谈会上的发言


  今天的问题有十一个,问题问得很宽很宽,也很长很长。今天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和诸位聚会的机会也很难得的,所以每一样就略略地讲几句,我只讲自己所知道的,同志们可以来补充一下。
  中国文化大革命是全世界人民所关心的问题,尤其是日本与中国离那么近,对我们这些老作家们,在文化大革命这一段所经过的尤其关心。文化大革命,的确对我们每一个人变化都很大。关于这一点,有好多日本朋友到中国来跟我谈过,我自己说的也很多。比方说,有一位女作家最近到中国来,叫做濑户内晴美,我们谈过很多,她也记了下来。去年日中文化交流的白土吾夫先生等,我们都谈过很多。还有些美国朋友最近到中国来的,对这个问题也很关心,我们也谈过很多。
  我所要说的这个变化就是从旧社会来的作家,在思想方面怎样与工农兵渐渐的打成一片,这对我们是很大的一个问题。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和工农兵打成一片?因为工农兵在社会主义中国是占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我们年轻时写的东西是大学生写给大学生看,到我们中年的时候就是一个作家教授写给别的作家教授看,所以我们对工农兵,对中国的脊梁骨一点贡献都没有。但是中国之所以能像今天这样在世界上站起来,就是工农兵的力量,而不是我们这帮人的力量。自从解放之后,我就回到中国,我就感觉到我所处的世界和解放以前完全两样,是新的中国。那我们就想怎样尽自己的力量为新中国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我就开始想写工农兵,但是我写不好,因为我跟他们不熟,没和他们交过朋友,我所写的话和他们嘴里说的话不一样,我写的东西念出来他们听不懂,也不爱听。那个时候我们也说要下去,到工农兵中去,去体验生活,到工厂去几天,到农村去几天,坐在旁边看他们工作,看他们种地,然后我们回来就写,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写好,我们也很苦恼。文化大革命以后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因为有一个“五七干校”,所有一切能够下去的机关干部,不管是什么人,作家、新闻记者,要下去和工农兵一起生活,向工农兵学习,是这么一种学校。但是我的资格不够,因为我岁数太大,老弱病残的不让去。
  下去以后就和年轻人一起劳动,当然我们的劳动和年轻人比不了,他们打井,盖房子,下稻田,种麦子等等,我们做的就很轻了,看看麦地、种点棉花苗,搓点麻绳,看看牛,但是下去以后因为我们旁边有工人农民,我们和他们生活那么久,我们思想感情在起变化,就是我们心里头所想的慢慢地和工人接近起来。从最简单的事情来说吧,比方说气候问题,今天晚上约几个朋友来喝酒,来赏雪,我们就希望今天下点雪,或者是我们跟几个朋友去野餐,看红叶,就希望今天晴天,但是我们下去和农民工人一起生活以后,对气候爱的和不爱就完全改变了,农民希望下雨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下雨,农民希望晴天的时候,我们也希望晴天,把从前的思想感情慢慢就改变过来了。我曾举一个我喜欢举的例子,平常作家们看见蝴蝶都觉得是很美的,至少和蝴蝶有联系的故事都是很美的,但是我下去以后,我们种白菜、卷心菜,长好以后那个心都没有,菜心都被吃掉了。我们很生气,不知道是什么把心吃掉了。后来满菜地上都是蝴蝶在飞,就知道是蝴蝶的幼虫把劳动果实给吃掉了,因此,我对蝴蝶的观念发生了改变。
  我从小没有过太艰苦的生活。我父亲虽然不是地主、资本家,他是一个海军军官,穿的衣服怎么来的,吃的饭怎么来的,都不太清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到我学了种棉花,从棉花籽到棉花苗,到去虫、打药、摘花,这一切过程非常细的,我才知道穿的衣服多么不容易。还有这个水稻真不容易种,你要弯下腰去插,一根根插,水里头还有蚂蟥,这些都是很艰苦的工作。这时,我就会想到农民工人,想到替我们服务的人有多少?我们到底替他们做了多少事情?一想起来心里就很惭愧。我说一件事情,农民工人对世界人民的关心比我们不知道高了多少。我们去种棉花,觉得应该种,把棉花种好了,能多收棉花,我们觉得这事情就已经完了。在摘棉花的时候,我们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学摘棉花,他们摘的很快,用两边手摘,我们去学那个东西。在棉田里头看到一幅大幅标语,标语上说“多采一盘花,支援亚非拉”。我看到之后觉得很震动,我觉得,农民对亚非拉的地理、民族、历史、语言等等,知道的也许没有我知道的这么多,但是他们摘棉花时所想到的不仅是自己,乃至想到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人民,这是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的精神,我下来学习的就是这个东西。
  外宾到中国去,觉得中国人穿得很简单,不是蓝的就是黑的,农村稍微还花点,中国人怎么不讲究穿哪。但是我们参观了几个日本的纺织厂,有中国的棉花到了日本,我们有多少棉花到了亚洲、非洲、拉丁美洲,这从哪来的?就是农民把自己的棉花省下来,把自己的粮食省下来。大概你们都知道中国的援外款是没有利息的,或者利息很低,而中国国内既没有内债,也没有外债,这都是农民工人朴朴素素生活的结果。我学的就是这个东西。
  在我们“五七干校”旁边有一个油田。大家都晓得中国要合作化,一定要机械化,要机械化,一定要有石油。但是有一段时间,帝国主义封锁我们,我们就自己想办法,石油工人自力更生从地底下钻出油来,像大庆油田,还有许多许多油田,所以现在中国作为八亿人民的国家,有自给的油田,这都是工人的力量。日本人民是勤劳的人民,所以日本人民能够想像、理解中国人民是怎样的艰苦奋斗。我去参观了油田,也看了一幅标语“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就是这种精神。文化大革命中因为亲身和他们在一起,学到了这种精神,这就是现在和大家见面,我还觉得自己年轻的缘故。我不感觉到自己年老,有一分热我也得发一分光。
  文化大革命中,各人的体会都不一样,我的体会算是最浅的,就说这点我亲身体验的话,朋友们可从中了解一些情况。这次我是作为一个老人的发言,昨天在京都大学,那几个是年轻的代表,他们都只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谈得都很好。
  我已经站了半个钟头了,他们两个人(指版画家古元、诗人李季)还闲着,现在请他们谈。谢谢大家。
  (李季在发言时,冰心插话)我插一句话,人老了喜欢说话。国外关心中国作家的朋友们,对文化大革命看得仿佛很可怕。我举个例子,美国朋友到中国来,看见我以后都很奇怪,因为他们听说我死了,在台湾方面甚至有人给我写追悼词、挽联。日本朋友到中国来,有的看见我掉眼泪,没想到还能看见我。所以我就想到,有人希望我们这帮人都死了,我们就偏不死,而且还特别年轻。



第47章 认同与回归——与赵浩生的谈话


  赵:现在海外的文化人和华侨都在谈认同和回归。认同就是承认我是中国人,回归就是回到祖国了。不管是事实上的也好,精神上的也好,这两个口号叫得非常热闹。您是最早的认同回归的先辈了,您跟我们谈一谈,像我们出国的人没有回到祖国来,没有一点贡献,但是对祖国的成就感到高兴得不得了,现在想到中国应该统一,应该回来看看。我们在海外的人有这种心情,有的敢大声说出来,有的不敢说出来,各种各样的情况,请您来给我们谈谈好吗?
  谢:好的。你看形势变了,认同可以,回归就不一定。我们那时在日本因为没法子展开工作,也是我们无能,有能力的话也可以做一点,所以我们回来对个人来讲是比较舒服一点。现在形势变了,中美有了关系,中日的邦交也恢复了,所以你们不能说没有贡献,至少是个桥梁。你说我现在去,我也不是在耶鲁大学教书,我也不是一个专栏作家,我去所起的作用没有你大。你有这岗位,在本岗位上替祖国做工作的话,比你回来做的工作还大,这一点你应该承认。所以说在外国的华侨们当然想要回来看看祖国,探探亲,然后把自己对祖国的了解向美国、日本的人民去讲,这个作用大极了。我觉得愿意回来当然很好,但是回来探亲之后,再到外国人民中间做宣传祖国的工作,宣传人民的友好,宣传全世界人民大团结,这点工作就是我们做不到的。说到为人民服务,各有各的岗位,在本岗位所做的工作别人是替不了的,中国人有句俗话:一个萝卜一个坑。你的坑就在那儿。你在美国教你的书,写你的专栏,为祖国人民服务,为世界人民服务。所以认同很好。回归呢,(赵:精神的。)对,精神的。所谓精神也不一定是中国人的精神,就是一个世界人民的精神,要把眼光放远。并不是中国人非得要到中国才能替中国服务,在外国也能替中国服务,并且不只是替中国服务,是给全世界人民服务。
  但是呢,艾尔索普也对我讲,在美国有许多中国教授们,他们有同一的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孩子们没有中国文化。这一点是的。但中国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你要是愿意把孩子送回来看看,或者在中国学习学习也好。反正现在自由,现在已经把我们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接触的路打开了,就不像我那个时候,中国是被封锁的,或者你是在封锁之外生活,或者你是回到中国生活。你们现在出境比我们那时好多了。你说在那儿开个馆子也很好,至少让美国人尝尝中国饭多好吃。
  赵:现在中国馆子真多啊。在美国有两种情况,现在不管大小城市都有中国馆,不管大小的大学,到最南方也有中国教授。
  谢:已有工作岗位的人回中国来看看,把自己所了解的,把中国的实况,也不扩大也不缩小,也不要把中国说得天花乱坠。我们是初步繁荣富强的国家,跟旧中国比我们是好得多,而中国所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在科学方面、工业方面还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但是我们的好处是科学和工业掌握在人民手里,是为人民谋福利的。还有就是在美国学科学、工业的,回来给我们自己中国人讲一讲,传授传授,来来往往。而且中国人了解中国到底比美国人了解中国深刻得多。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1999.4.5)



第48章 谈短篇小说的创作——与张日凯、铁凝的谈话


  张日凯:1982年10月至1983年3月,中国作家协会委托《人民文学》杂志社举办1982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评选办法是群众推荐与专家评议相结合。评委会组成人员为:主任巴金,副主任张光年,委员(以姓氏笔画为序)丁玲、王蒙、孔罗荪、冯牧、刘白羽、刘剑青、沙汀、严文井、李清泉、陈荒煤、林默涵、欧阳山、草明、贺敬之、唐弢、袁鹰、谢冰心、葛洛、魏巍。年事较高的评委不能参加评委会议,就派人登门拜访征询意见。我当时在《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的《小说选刊》杂志当编辑,被派到谢冰心委员家里征询意见。我很高兴接此重任,于1983年月25日、2月23日两次到冰心住的简朴的中央民族学院教工家属宿舍楼里,听取她的意见。那年冰心老人已八十三岁高龄,我们送去的评选候选作品,她逐篇认真仔细阅读,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
  1983年3月24日,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行1982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1981至1982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1979至1982年度全国优秀新诗、1981至1982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选发奖大会,会后又分别举行四项文学奖获奖作者座谈会,3月28日闭会。3月29日晨,我给冰心老人打电话,说:“我和获奖小说《哦,香雪》的作者铁凝去看望您好吗?”话筒里传来老人朗朗的语声,她欣然应允。这一日,春日融融,铁凝在汽车里激动不已。她老是问我:“你说我称呼冰心什么呀?叫她阿姨好吗?我去了说些什么呀?”我说:“随便你。”步入老人简朴的会客室,老人已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等候我们了,桌上已斟满三杯清茶。那年铁凝二十五岁,老人与铁凝促膝谈心,对青年作家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语重心长。
  十六年来,上述冰心老人的谈话记录,我视为珍贵的文学资料收藏。今冰心老人已归去,将其灼见心声公诸于世,一表缅怀之情;二于当今文坛亦不无裨益。
  征询意见时的谈话
  冰心:你们送来的十三篇候选作品我都看了。
  (送去的第一批十三篇候选篇目是:《明姑娘》(航鹰)、《拜年》(蒋子龙)、《八百米深处》(孙少山)、《不仅仅是留恋》(金河)、《种包谷的老人》(何士光)、《敬礼!妈妈》(宋学武)、《“大篷车”上》(方方)、《母亲与遗像》(海波)、《三角梅》(王中才)、《心祭》(问彬)、《翡翠烟嘴》(吴若增)、《漆黑的羽毛》(石言)、《女大学生宿舍》(喻杉))
  冰心:我喜欢的有三篇:《拜年》《不仅仅是留恋》《八百米深处》。这三篇小说使人感觉到作者写的确确实实是来自生活的东西。《八百米深处》写得很感人,《拜年》和《不仅仅是留恋》写得很深刻,一个反映工厂改革中的现实生活,一个反映农村改革中农民的复杂感情。
  蒋子龙的作品不错,他的作品都有一两个突出的人物,不是“高大全”的人物,是身上有优点又有缺点的人物,是来自生活的人物。
  《敬礼!妈妈》写得也不错,以情感人。
  何士光的《种包谷的老人》写出了农民的淳朴的感情。但我觉得不如他的另一篇短篇小说《喜悦》,文字不长,但写得很细腻。(《喜悦》载《小说选刊》1981.7期)
  《心祭》这篇小说写得还可以,它写了别人没有写过的东西。(《心祭》载《小说选刊》1982.5期,写儿女对已辞世的母亲的愧疚心情,母亲生前给予儿女们更多的爱,儿女们却阻拦早已丧夫的母亲重结伴侣)
  《明姑娘》写得不太自然,人物是不是有些理想化了。但内容是积极的,群众选票多,说明读者是向往光明的。
  《三角梅》写得太像“小说”了,太注重技巧了。写小说有技巧问题,但不能过于讲究技巧。
  《女大学生宿舍》写的是不是现在大学生生活的主流?我不熟悉现在大学生的生活,不好说。它写的大学生和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不一样,我想也和将来的大学生不一样。
  韩小华有一篇小说《红点颏儿》发表在《十月》杂志上,是写老北京人生活的,写得好,读起来耐读。(《红点颏儿》原载《十月》1983.1期,《小说选刊》1983.3期选载)
  这一期《人民文学》的作品大部分不错,如王蒙的小说《青龙潭》、刘心武的小说《封面女郎》等。(载《人民文学》1983.1期)
  短篇小说要短,我懂英文,看了许多外国短篇小说,都很短。一般六七千字就可以了,要把长的内容压缩到短的文字里边去。
  我们老年人就喜欢深刻的、扎实的作品,这样的作品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有的作品再过三十年、五十年恐怕就没人看了。
  (嗣后,又给冰心老人送去第二批候选作品和补充候选作品十五篇,篇目是:《哦,香雪》(铁凝)、《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梁晓声)、《舞台小世界》(王安忆)、《声音》(张炜)、《第九个售货亭》(姜天民)、《那五》(邓友梅)、《赔你一只金凤凰》(李叔德)、《白云深处》(映泉)、《火红的云霞》(吕雷)、《银杏树》(张弦)、《七岔犄角的公鹿》(乌热尔图)、《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冯骥才)、《老霜的苦闷》(矫健)、《岌芨草》(鲍昌)、《远处的伐木声》(蔡测海)。老人阅读完这些作品,又谈了自己的意见)
  冰心:《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写得不错,读起来很感动人,写了青年人的献身精神,现在就需要这种精神。
  《哦,香雪》写了一个农村朴实的女孩子,文笔也朴实。
  《第九个售货亭》写的是今天青年人的形象,不是《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里的青年人,是另一种青年人的典型。
  《舞台小世界》有寓意。王安忆这个青年作家值得注意,她的创作路子很宽,她的作品不一般,她对生活总有自己的看法。她去年得过奖,对已经得过奖的作家要要求严一些。《舞台小世界》这篇作品是否选,请评委会酌定。
  邓友梅的《那五》看过,写得不错,那五这个人物写活了。(《那五》先是作为短篇小说列入候选篇目,后经评委会讨论,认为字数多,又列入中篇小说候选篇目,当选)
  《银杏树》写的故事不是一般人都能够遇到的,因此不是读者都能够接受的,可不选。(《银杏树》原载《钟山》1982.1期,《小说月报》1982.6期选载)
  《芨芨草》写得还好,叙事平实,没有做作之感。
  最近我读了陆星儿的一篇小说《写给未诞生的孩子》,是写女人生育和事业的矛盾,这是个妇女问题,在文学作品里应有所反映。心理描写真实细腻。提出来供评委会参考。(《写给未诞生的孩子》原载《延河》1982.11期,《小说月报》1983.2期选载)
  总的印象,82年的短篇小说创作是有收获的。题材比较广泛,看来各方面的题材都有了,有写改革的,工厂农村都有,有写老干部的,写青年人生活的较多,这是好现象。但写出国的人的生活的作品还未看到,这方面的生活也应有所反映。艺术上,有的作品写得好,有扎实的生活基础。虽不平衡,但看得出来,作者都有追求,这就好。
  这二十篇作品我同意入选。(二十篇获奖作品是:《拜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八百米深处》《明姑娘》《哦,香雪》《不仅仅是留恋》《种包谷的老人》《敬礼!妈妈》《女大学生宿舍》《三角梅》《赔你一只金凤凰》《火红的云霞》《七岔犄角的公鹿》《第九个售货亭》《漆黑的羽毛》《芨芨草》《声音》《母亲与遗像》《老霜的苦闷》《远处的伐木声》)
  与铁凝的谈话
  铁凝:冰心教师,你好!
  冰心:你是《哦,香雪》的作者吧!来,到这边坐。
  铁凝:我从小就读你的作品,上小学的时候就读。
  冰心:我的作品落伍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铁凝:就叫铁凝,是不是太坚强了?
  冰心:坚强不好吗?你做过什么工作?
  铁凝:我当过文学编辑。当编辑有好处吗?
  冰心:当然有好处,可以看好多别人的作品,提高自己的鉴赏力。《哦,香雪》这篇小说写得好,写了一个农村姑娘,很朴实。你写这篇作品与你下乡有关系吗?
  铁凝:有关系,我插队四年,先到平原,后到山区。
  冰心:现在需要写写山区,因为这几年山区变化很大呀!你写的人物有固定的原型吗?
  铁凝:没有固定的生活原型。
  冰心:对,写人物不可能有固定的生活原型。像鲁迅说的:“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除非很个别的例子。学历和写作不一定成正比例,但多学习、多读书是必要的。你们这一代青年作家出头早,起点高,我们老一辈人很高兴。但是,你们这一代青年读书少,短外文。要多读书,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要读外国文学作品。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学习中国民族艺术,学习词汇;读外国文学作品,如法国莫泊桑的小说,主要看他怎样取材,怎样写人。懂外文,可以直接读许多外国作品,学英文就可以,能读就行,不一定能说。
  学习就像小孩子摆积木,一块积木摆不出什么东西,许多块积木才能摆出房子啊,大山啊,大桥啊……学习也是这样,知识积累多了,才能用得上,才能写出好作品。前几天,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读唐张继的诗《枫桥夜泊》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乌”读成“鸟”,说明这个播音员读书少,文学修养差。
  现在有些作品不好。写小说一定要避免编造,因为编造的东西让人一看就不真实,读者一下子就否定了。中国人写小说一定要有中国的民族特色,如果把你的作品译成外文,就应该让外国人看了就知道你是中国人,有中国的生活气息,中国的气派。
  铁凝:我的作品写得不好,您提点意见吧!
  冰心:你得了奖,觉得不满足,就好。如果一得奖就满足了就不好。你结婚了吗?
  铁凝:没有,我没有时间想这方面的事。
  冰心:这事可遇不可求。你现在出名了,可能会收到许多来信,你要谨慎。头一封信赞扬你的作品;第二封信谈人生哲学;第三封信就向你求爱了。我十九岁就写作品,那时候我收到许多来信,一封也不回,在家把信交给父母,在学校把信交给老师。所以那时候有人说我是“冰心”。梁实秋说我“女人的缺点我都有,女人的优点我一点也没有”(笑)。有的女作家结婚早,就影响写作。
  铁凝:我收到一百多封来信,不好回信,因为要我谈创作经验,我觉得不好谈。
  冰心老师,您说的话都很有意义,听起来也很亲切。您给我题个词吧!
  冰心:好吧。
  冰心给铁凝的题词是:
  有工夫的时候,多看些古典文学和外国小说(译本也好),这样眼界广些,词汇多些,于年轻的作者有便宜的地方。
  铁凝小朋友。
  冰心 三·二十九
  (原载《文艺报》1997.7.3)



第49章 访谈录


  时间:1993年4月8日上午9时30分
  地点:北京 冰心寓所
  访问者:宫玺
  宫玺:我八年没到北京了。这次有机会来拜访您,我感到非常高兴。您在给我的信上说,有许多话可说,我很想听听您的所思所想。
  冰心:我不是都写过了嘛!要说,也就是那些话。
  宫玺:我想请您谈谈对当前文学创作的看法。
  冰心:江泽民同志最近不是讲了一句话,说是现在的创作,要严肃一些。有的人,创作态度很不严肃,越不严肃越时髦似的,我很不赞成。我不是有篇文章么,叫做《入世才人粲若花》,那里头,我差不多把一些女作家都提了。我觉得女作家在创作方面还比较严肃,都是说心里话,还不是取笑啊,“侃”啦什么的。这些女作家,我都比较熟悉。
  宫玺:您在那篇文章中对海内外的许多女作家都提到了。
  冰心:我因为腿不好,出不去,多半都是她们来。
  宫玺:上海有几个女作家,您也都提过。
  冰心:对,就是王安忆啦,茹志鹃啦,陆星儿,王小鹰……我说这些女作家的作品并不在男作家之下。也许我是“重女轻男”(笑)!
  宫玺:八十年代,女作家数量好像超过以往。
  冰心:对,还有一样,就是现在女人的文化水平高了。从前没有这样子。还有,现在的女作家也敢写,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写得比较深刻,也比较细腻。
  宫玺:恐怕也不仅是文化水平高的问题,要说文化,那么男作家文化也高,可这批女作家的创作水平绝不在男作家之下。
  冰心:哎,这话我绝对的赞成。我认为,女作家的写作态度比较严肃。把写作当回事。并不拿这个当作“侃”。
  宫玺:您对当前作家下海经商怎么看?
  冰心:我说,能不下最好是不下。要下海,就索性去做买卖得了。想写作,你就专心地写作。你要是想下海,你就下好了。要写的话,除非就是写那些文人下海的经验,或者写下海时的什么感觉……你叫我去做买卖,我就不知道怎么做法。
  宫玺:作家的情况不一样,有的人原就不适宜当作家,他是在特定情况下为一定目的而拿起笔来的,一旦有比搞创作更好的机遇,他就改行了。这样的人现在去做买卖,原不奇怪。
  冰心:我问你,现在有哪一个著名作家下海了?
  宫玺:好像还没有。有的仅仅是挂个职,并不一定全身心投入。
  冰心:我是很难想象,作家下海之后还能写作。
  宫玺:我认为,光想赚钱的人,要写出好作品是不大可能的。
  冰心:谁想发财,就别当作家。
  吴青(冰心的二女儿):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经商?因为他光凭写作没法活。这问题要辩证地看。就像我们当老师的,现在讨论教授该不该卖馅饼,有人颇有烦言,我认为不对。他为什么卖馅饼?因为工资不能维持生活。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能把问题推给当老师的。社会对知识分子的贡献没有给予足够的承认,脑体倒挂,不合理。国家应该解决稿费问题。作家们也应理直气壮地竞争,凭什么一千字三十块钱?太低了!
  宫玺:一千字三十块钱,在我们出版社是最高的了。
  吴青:那是什么时候制定的?
  宫玺:是前些年制定的。现在的确不合理。
  吴青:所以就要打破这个稿费制度。使作家能实现他的价值。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妈妈有一阵就是为了生活才写文章,那时候她没有钱。现在她有了钱,她要捐。1984-1985年那阵儿,她稿费几十块,没法活,为维持我们这个家,她写文章实际上就是为了卖钱。这是第二次为了卖钱。我记得小时候,抗日战争时期,有过一段;解放以后这一段,也是卖文。
  宫玺:现在有批青年作家提出创作要优质高价。
  吴青:对,就要这样办。
  冰心:她是北京市人大代表。我说话比较小心,她什么话都敢说。她说的也对,作家的报酬太少了。像我们这样的还算出版的多罢,稿费还多一点。要是不怎么样的话,还得自己出钱去出版。作家要是能靠稿费生活,他也许就不会下海了。这话得从各方面考虑。可一般来说,作家要下海的话,他创作就不能专心了……我跟你说,有的人,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作家,下海就下吧!各人有各人的情况。这东西很难说。你准备还看什么人?
  宫玺:看看萧乾、艾青……
  冰心:萧乾对我最熟,我的小弟弟。他现在当文史馆馆长。他夫妇俩常来,前天还有信来。他那信不容易看,字写得龙飞凤舞。他跟我的小弟弟同岁,阴历应该是八十三岁了。
  宫玺:您写的《关于男人》中的有些文章,我看的时候流了眼泪。
  冰心:你有这本书吗?
  宫玺:您曾送我一本,刚才您又送我一本《关于女人和男人》。
  冰心:这是我女婿陈恕编的。
  宫玺:我读的时候,最感动的是《我的三个弟弟》,还有写文藻先生的……
  冰心:还有我的《南归》!
  宫玺:那是您一九三一年写的了,我以前读的时候就深深为之感动,通篇两万多字,感人之至!
  冰心:那是我六十年前写的。我写那么长就是我自己的感情需要那么表达。
  宫玺:您还有篇怀念管叶羽先生的文章,也非常感人。
  冰心:是叶羽。那个字读xiè,调叶的叶。
  宫玺:噢,不是“叶”的简化。那一篇也很感人。
  冰心:他是我的老师……所以我说,作家要是没有真实感情的时候,就别写。要硬写,就写不好。
  宫玺:您以《想到就写》为题写的那些文章,很受欢迎。
  冰心:我是给《文汇报》写的。还给《随笔》写过。
  吴青插话:再谈五分钟吧,不然,她太累了。
  宫玺:好。您记忆力非常好,八十多年前的事,您记得那么清楚,有个老“国歌”您也记得。
  冰心:后来有位老人说,那不是“国歌”,那是他写的“祖国颂”。
  宫玺:一些诗词对联,您也清楚地记得。
  冰心:那是因为都挂在墙上,每天看。有的就记不住了。
  宫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小说界》,您看吧?
  冰心:我那些杂志,都是他们寄来。他寄来我就看,他不寄来我就没有。好多书刊都是人家寄的,我都没订。什么《上海滩》啦,都有。
  宫玺:《上海滩》您也看?
  冰心:我有时候看上面的故事。
  宫玺:您看的东西多。虽然因腿伤足不出户,还是通过报刊、书信与全国各地保持着联系。还有广播、电视、各地来访者,可说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冰心:秀才不出门哪!
  宫玺:我昨天在《北京晚报》上读到您写的小学生为“希望工程”捐钱的文章,那是您读《当代》上黄传会的报告文学有感而发,这使我想起您前几年写的一篇文章,说不抓好教育,我国将来会变成一片文化沙漠,最后有两句话,读来令人心情沉重!您说,您很幸运,那种状况您看不到了。我当时读了,真是说不出地难受!
  冰心:现在不是钱多了么,钱多了就大吃大喝。就是攀比呀,比富啊,钱都不用在教育上头。人老了,精力也不多了,也就比较看透了。钱,你死也带不了走,无论什么荣华富贵,都带不了走,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么,现在,人都不懂这个。
  宫玺:你们老一辈的继承了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现在年轻人不大注意这些。
  冰心:这原因很多啦。现在有些人眼光浅哪,眼光太浅。老师的工资低。人说良师出高徒嘛!现在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都不教书了,他去搞旅游了。我的外孙的作文批语上,老师都有错别字。
  吴青:就到这里吧,要不她太累了。
  时间:1993年4月9日下午4时
  宫玺:真抱歉,我又来打扰您。我想请您谈谈散文。
  冰心:我不是写过么,我写过一篇关于散文的文章,我说我不会写小说,不会写戏剧,也不会写诗,那么我有什么思想的时候,顶好就写散文,可以写得快,又不必限于诗的格律啦,小说的情节啦。就这样,我喜欢写散文,就因为方便,没有别的。
  宫玺:现在写散文的人很多。有人提倡写“大散文”……
  冰心:他能写大散文就写大散文好啦!
  宫玺:他们提倡写“大散文”,意思是说目前有些散文有小家子气,于是便提出写“大散文”,您对这问题怎么看?
  冰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意见。我是写不出“大散文”的。
  宫玺:他们说的“大散文”,似乎不是指散文篇幅的长短。
  冰心:那么怎么叫“大”呢?说不清“大散文”的定义,那我怎么说?
  宫玺:我领会,他们是嫌目前有些散文的小家子气,花花草草……
  冰心:反正我不懂。我不懂“大散文”。那看他怎么写好啦。什么叫“大散文”呢?我不懂“大散文”怎么写法。要给我举个例子。若没有例子,什么叫“大散文”,我就不懂。还是长呢?还是短呢?
  宫玺:我领会,好像不是讲长短,而是指有些散文境界小。
  冰心:你都说不清,那么我就更没有意见了。那是他一家之言么。他能写他写吧。我是不懂。这个啊,都是一家之言。你不要来问我。
  宫玺:我觉得您写的《霞》、《病榻吃语》,就非常好。
  冰心:那也是你一家之言。
  宫玺:我就喜欢这样的作品。如果说“大散文”,我觉得这就是“大散文”,对人生的感悟那么深刻……
  冰心:你对我说这个,就等于当面恭维我,那也没有意思。
  宫玺:我这话是出自内心。
  冰心:对“大散文”,你也举不出什么例子来,就没有法子讨论。如果说“大散文”是个长散文,是个内容很严肃什么的,他得举个例子呀,哪一种散文叫“大散文”呢?我不懂,所以就没有法子讨论……并且,什么人说好,不一定就是好。每人有每人的嗜好,每人有每人的看法,你说好,我不认为好,你说不好,我不认为就是不好。除非是我有时给人介绍,说哪篇散文好,哪篇散文好。
  宫玺:您现在一般都是早晨起来写作,文章后面落款都是“阳光满室之晨”,“浓阴之晨”,“大雾之晨”。您的文章构思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是在醒来之后天亮之前吗?
  冰心:对,对。因为我下午客人多,我很少在下午写文章。都是在早晨,很早的时候;毕竟我写的都不长,很短。
  宫玺:那文章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冰心:那就不一定啦,有的是头天晚上想的呐。没有规律。
  宫玺:反正是养成了习惯,早晨起来您就要写东西。
  冰心:那也不一定。我写追悼邓大姐,就在黄昏写的。如果下午没有人来,我下午就写。你研究这个写文章的时间问题,就难说了。
  (原载《冰心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版)



第50章 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


  这是冰心1926年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硕士论文《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与编辑》的一部分,原文用英文写成。《冰心全集》收入由陈恕先生翻译的论文中的“序”与“文体”部分,由吴冰女士翻译的“李易安词”的注释部分,而论文的主要部分李易安词的英译,则以李易安词的原文代替,未收入英译。
  这里收入的是冰心李易安词的英译,并附原词。
  ——编者注
  no。1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蘭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no。1
  (one branch of spring flowers)
  the sweet red lotus flower is gone,
  and autumn cools my green reed mats!
  slowly i doff my silken dress;
  i enter alone my little boat。
  who from the cloud sends down to me
  that letter scribed on silk?
  the geese write across the sky
  the symbol of the geese again;
  full moonlight fills my western room。
  apart the flowers fall,
  apart the waters flow away。
  love is but one and yet it mourns,
  being parted,in two separate places。
  i have no power to shed my hurt;
  grief goes from my drawn brows
  but pierces straightway my heart。
  no。2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消)魂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no。2
  (to drink beneath the shadow of the flowers。)
  the thin mist and heavy cloud
  make the day long and desolate;
  the precious jai-neo incense in the goldenlion is burnt and cold。
  again comes the happy festival onthis ninth day of the ninth moon。
  on my jade pillow,beneath thegauzy tent,
  i feel the midnight coolness stealingin upon me。
  in the eastern garden i hold mywine cup in the evening light。
  impalpable the fragrance that fillsmy sleeves。
  do not say this can not break yourheart;
  i who in the west wind roll thecurtain up,
  i am thinner now than the thinyellow flowers!
  no。3
  (生查子)
  年年玉镜台
  梅蕊宫妆困
  今岁不归来(未还家)
  怕见江南信
  酒从别后疏
  泪向愁中尽
  遥想楚云深
  人远天涯近
  no。3
  (a boat)
  before my mirror case of jade
  each year i deck myself
  in courtly style with flowers abud
  upon my brow。
  this year he is not here;
  i fear whatever message comes
  from south of the long river。
  after we parted,hardly i drank;
  my tears for sorrow dried。
  sadly i dream of the thick clouds of tson;
  beyond them he is further from me
  than even the edge of the sky。
  no。4
  (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
  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山又断
  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
  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
  东莱不似蓬莱远
  no。4
  (the butterflys love of flowers)
  my tears are red with rouges;
  they wet my silken dress。
  a thousand times
  lingering i sing
  four verses of yang kuang,
  the verses of farewell。
  folk say the hills are far
  to reach,but to my eyes
  the sky line hides them all too soon,
  within my lonely room
  there is no sound
  but of the constant driving rain。
  my heart was sore with grief
  for him departing。
  whether our cup of wine
  was high or low
  i now forget。
  ah!let us trust our words
  to the wild geese in flight。
  far,oh,far as is tung lai,
  its not so far
  as is peng lai!
  no。5
  (御街行)
  藤床纸帐朝眠起
  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烟断玉炉寒
  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
  梅心惊破
  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
  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
  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
  人间天上
  没个人堪寄
  no。5
  (the imperial road)
  within my wicker bed behind the papercurtain i waken in the morn;
  the lonely desolateness i cannot tell,
  the incense smoke is gone;the censersjade is cold,
  my mood is tasteless,chill as water。
  three times i hear the flute playingthe song
  that wakens the heart of the spring flower。
  how much it brings the spring s own spirit here
  light wind and hissing constant rain
  quicken my tears falling in lines pf grief。
  the flute player is gone;empty the towerof jade。
  my heart breaks,for there is none to leanwith me
  against the railing。i pluck a branchof spring flowers。
  alus!in heaven or earth theres nonecan deliver it。
  no。6
  (蝶恋花)
  软雨晴风初破冻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酒意诗情谁与共
  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
  山枕斜倚枕损钗头凤
  独抱浓愁无好梦
  夜阑犹剪灯花弄
  no。6
  (the butterflys love of flowers)
  soft wind and gentle rain
  begin to break the cold。
  in willow eyes and flower cheeks
  i feel the wakening heart of spring。
  but who will share with me
  desire of wine and verse?
  tears mar the powder left upon my face,
  and heavy are the flowers
  of my headdress。
  garments of golden thread
  i begin to try on;
  careless i lie on my couch
  my phoenix hair pin breaks。
  alone i embrace my grief,
  for no sweet dream have i。
  through the long night
  from time to time i cut
  the lamp wicks flower
  and play with it。
  no。7
  (点绛唇)
  寂寞深闺
  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
  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
  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
  连天芳树
  望断归来路
  no。7
  (to rouge the lips)
  lonely is my far off room。
  one love i have but many griefs;
  i love the spring and spring is gone;
  the rain drips down
  and blights the flowers。
  against the railings of my room
  on every side i lean
  but no way brings me joy。
  oh!where is he?
  green tree tops meet the sky
  and shut from me the sight
  of his returning way。
  no。8
  (壶中天慢)
  萧条庭院
  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
  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
  扶头酒醒
  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
  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
  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
  被冷香销新梦觉
  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
  新桐初引
  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no。8
  (slow tune of“fairy land”)
  oh,desolate is my courtyard!
  once more the wind blows slanting wise
  fine-driven rain and i must close
  my double doors。cold food is near,
  blessing the willow trees petting the flowers。
  the time that cherishes both willow trees and flowers
  all kinds of wretched weather come。
  when i have finished with hard rimes
  and wake from wine,i lean my head
  against my arm。this loneliness is new。
  all the geese are passed and gone
  and all my thousand thousand thoughts
  can never now be sent。
  for days in my tower room i feel
  the chill faint cold of spring。the curtains dropped
  on the four sides,i do not even go
  to lean outside against the railings green。
  my very coverlets are cold;the incense
  fragrance dies;i waken from my dream,
  how could so sad a person sleep?
  pure dews in the pure morning fall,
  and young leaves bud on tall sterculia trees;
  they make one feel springs wandering mood
  the sun is high;the mist is vanishing。
  oh,let me see if now the day is clear。
  no。9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
  被翻红浪
  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闲掩(尘满)
  日上帘钩
  生怕闲愁暗恨(离怀别苦)
  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关(干)病酒
  不是悲秋
  休休
  这回去也
  千万遍阳关
  也即(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
  烟锁重楼
  惟有楼前绿(流)水
  应念我终日凝眸
  no。9
  (the thinking of the flute player onthe tower of phoenix)
  the incense in the golden lion is cold;
  crinkled like waves my red silken cover lies
  i rise;langorous,i do not dress my hair。
  i leave my jewel-case closed and let
  the sunlight creep up the curtain hooks。
  i,idling with grief,fear to add tomy dark mood;
  and though i would say many things
  silence keep。of late i have grown thin,
  yet not from wine do i grow sick
  nor from autumnal mourning。
  all‘s past;all’s done。
  this time hes gone。
  a thousand thousand times i say
  the verses of yang kuang;
  i cannot keep him now。
  i know that he is in wu ling
  凝眸处从今又添
  一段新愁
  and clouds close the double towers。
  before my own nothing but the green water
  knows how i gaze and all day longlook sadly out。
  from now new grief isadded to the old。
  no。10
  (浪淘沙)
  帘外五更风
  吹梦无踪
  画楼重上与谁同
  记得玉钗斜拨火
  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
  雨润烟浓
  一江春水(浪)醉醒中
  留得罗襟前日泪
  弹与征鸿
  no。10
  (waves washing on the sand)
  the wind of the five watches
  beyond the curtain rises,
  and blows without a trace
  my dream away。
  i climb up to the tower
  so gayly painted,
  but who will follow me?
  of old with my jade pin
  i stirred the incense burning
  about the seals most fair imprint。
  dreaming of the purple golden peak,
  moistened by rain and heavy mist,
  half awake and half asleep with wine,
  i see the river brimming
  with waters of the spring。
  i stain my silken dress
  with tears for olden times。
  and one by one i give
  my tears unto the flying goose。
  no。11
  (声声慢)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却是
  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
  只一个愁字了得
  no。11
  (the slow tune)
  seeking,searching,lonely i go,
  forlorn and sad,grieving with hurt;
  the season grows warm,despite its chill,
  yet hard it is to find any rest。
  how could two or three weak cups of wine
  fight now for me against sharp evening wind?
  the geese fly by while i am in distress,
  the very birds that once i knew。
  falling,the yellow flowers cover thr ground;
  t hey are all faded now
  and who would want to gather them?
  alone by the window i keep my watch,
  but day seems never to grow dark。
  t he fine rain drips on the sterculia leaves
  and even with the evening never stops。
  alas,why should this one word“sad”
  grieve me so much?
  no。12
  (浣溪纱)
  楼上晴天碧四垂
  楼前芳草接天涯
  伤心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
  落花都人燕巢泥
  忍听林表杜鹃啼
  no。12
  (washing the silk in the stream)
  above my tower hangs the skysclear blue tent;
  below my tower the grass spreads farto meet the sky。
  do not climb to the highest place,
  for that will make you sad。
  the shoots of young bamboo have turned
  to reeds。
  beside my door,the blossoms fall;
  petals and mud the building swallowstake。
  alas,how can i bear to hear
  again the cuckoo calling in the wood?
  no。13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no。13
  (like a dream)
  last night came wind
  and heavy rain
  and sound sweet sleep;
  yet i was not released
  although i drank。
  today i question one who rolls
  the curtain shades;
  her answer conies evasively
  as lonely as before
  the begonias bloom。
  oh,dont you guess,
  oh,dont you guess,
  how well i know
  when the thick leaves are green,
  when fade the blossomsred?
  no。14
  (浣溪纱)
  小院闲窗春色深
  重帘未卷影沉沉
  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山催薄暮
  细风吹雨弄轻阴
  梨花欲谢悲难禁
  no。14
  (washing silk in the stream)
  down in the little yard
  idly through my window,
  i see the depth of spring。
  the double curtains are unrolled,
  their shadow is dark and long。
  i lean against my tower,
  i play my lute of jade
  but i do not speak one word。
  the far peak of the hill
  grows clear in evening light;
  nearby the fine wind blows the rain。
  pear blossoms start to fade;
  i fear they cannot bear that rain。
  no。15
  (点绛唇)
  蹴罢秋千
  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
  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
  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no。15
  (to rouge the lips)
  she comes down from the swing;
  weary,she wipes her little hands。
  like heavy dew on lightsome flowers
  the tiny beads of sweet
  have dampened her thin dress。
  she spies some one who comes;
  her slippers fall;her gold pin slips;
  shyly she runs away。
  yet leaning on the door,she turns,
  and smiling smells
  the blue spring flowers she holds。
  no。16
  (浪淘沙)
  素约小腰身
  不耐伤春
  疏梅影下晚妆新
  袅袅婷婷何样似
  一缕轻云
  歌巧动朱唇
  字字娇嗔
  桃花深径一通津
  怅望瑶台清夜月
  还照归轮
  no。16
  (waves washing on the sand)
  her waist is slim as tight drawn silk;
  how can she bear the yearning spring?
  beneath the few oer shadowing flowers
  her evenings beauty is fresh and new。
  what can compare with her for grace
  except a long light floating cloud?
  singing a sweet song,her red lips move
  each word a passionate complaint。
  through the thick,blossomed,peach-tree path
  i long to go to her!
  in loneliness i gaze;
  i see in the clear sky
  the moon of the jade tower
  lighting her homeward wheels。
  no。17
  (行香子)
  草际鸣蛩
  惊落梧桐
  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
  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
  经年才见
  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
  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no。17
  (a pilgrimage)
  the crickets chirp among the grasses,
  from the sterculia fall the heavy leaves。
  now in heaven and earth,sorrowis great。
  the sky‘s steps are clouded andin the moon’s ground
  its thousand gates are shut andfastened。
  even with a boat sailing to and from
  the starry lovers could not see eachother。
  but magpies make a bridge acrossthe river
  and once a year the lovers meet。
  the sorrow of their parting cannever be told
  the cow-herd boy and the spinning
  damsel are leaving each other now。
  i fancy this,else why should it beclear
  this moment,and in another,
  come the rain and wind。
  no。18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no。18
  (like a dream)
  often times of old
  in the brook pavilion,
  when the sun was late
  i drank and lost my way。
  when my wild mood was oer
  i homeward turned my boat。
  confused i pushed it on
  trough a forest of lotus flowers。
  struggling to go across
  i frightened every bird,
  each gull and egret
  on the river bank。
  no。19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
  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
  香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no。19
  (southern peoples song)
  the river of stars move slowly throughthe sky;
  heavily in my chamber hangrich curtains at the door and windows。
  i feel a coolness on my pillow
  and on the thin bamboo mat beneath me;
  my tears have fallen on them。
  futilely i ask what hour of night is it now
  and then arise to undo my silken garments。
  without on the still waters
  the lotus leaves are scarcely seen;
  the small seed cases have newly turnedto green。
  the autumn of other years is here again
  and again i wear the dresses of last year;
  but now no more i feel its happy mood,
  nor will its happy thoughts return。
  no。20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
  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
  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
  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
  香消酒未消
  no。20
  (goddess of mercy)
  soft wind and thin sunshine
  mark still the early spring。
  its robe refreshed,i wear
  yet when i wake a chill
  has fallen and my spring flower
  is withered on my hair。
  that olden home of mine
  where is it now?
  forget it i cannot,
  save in the wine
  i lose myself。
  precious chen tsiu incense burns
  the while i sleep;
  i wake,the fragrance is gone,
  only the wine is left。
  no。21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
  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
  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
  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no。21
  (fishermans luck)
  the sky meets waves like cloudsand morning mist。
  the bright star river turns;its thousand sails dance。
  my spirit in its dream goes back to heaven;
  i hear a voice divine;
  gently it asks where am i going to?
  i say lifes path is longand my day short。
  i have done naught save learna few rare lines to write。
  the great wind roc flies byfor ninety thousand miles。
  stop not,o wind!
  blow ye my little boat of reeds untothe mountains three。
  no。22
  (蝶恋花)
  永夜厌厌欢意少
  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为报今年春色好
  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
  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
  醉里插花花莫笑
  可怜春似人将老
  no。22
  (the butterflys love of flowers)
  the long sick night is passing by,
  scarce can i find one happy thought。
  in vain i dream of far chang-an
  or know the way there in my dream。
  this year folk say the spring is beautiful
  with flowers and moon that shine together。
  though cups and plates are careless set,
  the wine is sweet,bitter the plums;
  they fit my double mind。
  drinking,i put some flowers in my hair。
  o flower,do not laugh at me,
  for like me too,the spring is getting old。
  no。23
  (清平乐)
  年年雪里
  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
  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
  萧萧两鬓生华
  但看晚来风势
  故应难看梅花
  no。23
  (joy of peace)
  each year when snow was on the ground
  i used to drink and put spring flowersin my hair。
  and now i pluck the blossoms one by one
  without a single happy thought;
  nothing i gain but tears upon my dress。
  this year i live edged by the sky
  and cornered by the sea;
  upon my temples the hair is gray。
  from the strong blowing of the evening wind
  i know i shall not see spring flowers tonight。
  no。24
  (永遇乐)
  落日镕金
  暮云合璧
  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
  吹梅笛怨
  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
  融和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
  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
  闺门多暇
  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
  撚金雪柳
  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
  no。24
  (everlasting happiness)
  the sinking sun is like to melting gold,
  the evening cloud like fitted jade。
  oh,where are my far off friends!
  the thick mist dyes the willow trees,
  the flute plays sadly the spring flowers song,
  and the spirit of spring is deeply felt。
  “the weather is mild and clear at yuen hsiaosgood feast,but who knows when the wind and rainwill come?”
  folk come and call for me with costlysteeds and fragrant carriages,
  but i thank them and refuse,
  even these friends of wine and poetry。
  in the famous days at chung chow,
  my life was full of lovely idleness,
  i remember how we loved the lanternfeast,
  风鬟雾鬓
  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
  听人笑语
  and with jade headdress and golden girdle
  embroidered with snow willow patterns,
  we rivaled each other for richness。
  now am i grieving for that which is gone;
  my hair is rough as if blown by windand wet by mist。
  l fear to go outside tonight。
  why not simply stay behind the curtain
  and listen to those who jest and laugh?
  no。25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卷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
  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
  no。25
  (spring in wu ling)
  the wind grows still;
  sweet is the scented dust
  with flowers that fall。
  though day is nearly done
  i have no wish to dress my hait。
  mere things about me stay
  but men they come and go
  till all old ways are past。
  my tears drop down
  before i speak。
  i heard them say the spring
  in twin stream is lovely still。
  i,too,in my frail boat
  should like to drift。
  but on t win stream i fear
  it could not bear
  my heavy weight
  of grief。



第51章 致家里人


  亲爱的家里人:
  昨晚晚饭是在食堂打的饭,还比较烂,加上开水,在医务所炭炉上热了热,就肉松吃了二两,很饱。医务所医生本是作协护士,另有一位女大夫姓邓,也很热情,头发都白了,她说自己三四十年前曾在女师附中听我讲过话。这里的人从对面学校到“中转接待站”都是文化部的,没有一个外面人,大家说起都不生,很快就混熟了,在此觉得身上很轻松。自己照顾自己,又互相关怀,互相照顾,是社会主义感情的开始。昨晚8时后文玲和一位周老师又来看我,给我送来便盆。据说宗昱已于元旦和一个和她同去的同学结婚(在北京结的)又要回山西去了,文玲自己等为杰问题批下后,也要申请和他在一起。她们走后我8:20分就睡了,被褥很厚又加上我的棉猴,睡得好极了,中间醒了一次,直到早晨6:50分才起。早饭是稀饭,丝糕,对我很合适。8时和郭小川一起学习(军代表李同志说因为没有直达连部的汽车,怕我们走不了,要我们在此等行李到了,一同走。要我们休息休息,对我们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他自己和其余的人今早步行走了)。早晨出去,一望皆白,天已晴朗。四面都是丘陵地势很好。我们因为路滑还没有到街上去。郭小川在此买了电筒,也有电池。据说这里棉花被胎比北京的好得多,只要有今年的新棉花票就可以买,也有不用棉花票的,也比北京强。我想这次发的(一年)和到花纱布公司补的(一斤)棉花票可能都是新棉花票。将来我在这里买了,把我那床棉被胎换下来作褥子也很好,北京就不用弹了。总之,我还没有到连上,在接待站就觉得心理上和在北京办公室不同,那边尽是办理结束手续,冷冷清清,这里是展望未来,充满了建设的豪情,同时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从托儿所,小学,中学,到连部,都是父母和子女不在一起,从小就不互相依赖,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锻炼。我昨夜还梦见我回家去接孩子,这些孩子并不是钢钢和山山、江江,而是为楫和宗生,说是让她们在集体中锻炼(这里的孩子在雪中游戏,每顿排队到食堂打饭,非常高兴)。想起钢钢和山山在家里不肯吃饭的麻烦情形,(山山比钢钢好一些)在集体中都会改进。我现在住的宿舍中也有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只等证明来到,她就要把孩[子]子一个放在托儿所一个放在小学,自己下去了,这里小学有校医,将来还要盖大医院,越来越好,所以我想将来沙洋一带也是如此……在筹建中自己有一份的话,精神上更为痛快,因此我想凌霞宗生,陈恕小妹,一定要下决心,迈出第一步,就尝到这新生滋味了。这信是在屋里写的,我还穿着棉猴,手和脚还是冷的,但是一劳动就不会冷,我现在没有劳动,只搞搞卫生,提提水,所以只盼早日下到连里。现在行李都还未到,但集体无绝人之路,一切都可解决,当然以后还会遇到一些困难,如天冷,牙未按[安]上等等或其他的事……迈出第一步,再克服一个一个“困难”,就容易得多。听他们说许多人来到以后,都不用吃安眠药,还有人胖了,这些都是很自然的。
  以上7日写
  昨晚睡得比较少,因为前晚较多。我们行李还未来,只好等着。昨天化雪,路上泥泞,我已把雨鞋取出穿上,甚为得力。昨夜半夜忽然楼外人声嘈杂,原来是民兵半夜来集合,一早集训,年纪都很轻,看去只十七八岁。全民皆兵,真是铜墙铁壁。我很好,请放心。昨天想来文藻又休息一天,不知钢钢回来否?小妹到唐山,宗生到天津后已有信来?我们一家基本都已在下面,暂时未下来的要振作起来,迎接下放的光荣任务。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放眼世界,心胸开阔多了!亲你们!
  娘1月8日[1970年]
  昨天发了一信,恐怕是因为忙,把空白的纸寄去了!
  昨晚在文玲处长谈,并在她处洗脚等十分痛快,她和一年级男生同住,屋里有火,很暖!她并给我小椅一张(马扎),此地也有小竹椅卖,很灵巧,她已买了。
  我们定今天下午下连队,我的行李还未到,(昨天快件到了,我们同快件一同走)但是铺盖不会有大问题,托运的也不会太慢,到了会送下去的!
  今天是三九第一天,天又阴起来了,我早已穿上雨鞋,此地雨鞋绝对需要,否则棉鞋湿了,没有换的。
  今天下午起,可以说是迈出第二步,以后的信等下到连队后再写,亲每一个人。问沈阿姨好。文藻陈恕,凌霞和孩子们自己保重。
  莹 一月九日晨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昨天下午从招待所出发坐吉普到陈马懈,一个钟头就到了,若不泥泞半小时可到。甘棠公社第九、十生产队所在地,是我们五连驻在的地方。我住的是鲁家湾,五连二排的住处。在一位贫农的家里,女同志六人住一屋,很小,紧紧地挤在一起,幸而我带的东西不多,(将来那三件来了也可以塞在床下)被窝是太少了,同志们给我凑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子,连里还拨了两床被子。昨晚睡得很暖和。这里到底是冷,地上又泥泞,好在我们住处离食堂最近,只有两三分钟就到了。我们连任务是挖沙子和种菜。今天组织上让我们休息,还没分配劳动。据说年老体弱的都看菜园子,恐怕我也是这样了。
  昨晚8时半我就上床睡到夜里大概两点多就醒了,一直没有睡着。屋里伸手不见五指。这本是农民堆柴火的我们堵起来住人,窗户很小,很黑。想起从北京到湖北,真像做梦一样,把过去的几十年,像演电影一样演下去……我决心在70岁的年纪,从头做起,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早上有太阳,我就坐在屋门前写这信。据我这几天的经验,即使是暂时下来,有几件事决不能大意:1.雨鞋必不可少,在南方,特别是在农村,简直要整天穿着。(这时我想起丹丹,他没有雨鞋,鞋湿透了,就冷极了。)我幸而带了雨鞋,但错误地把皮鞋放在铺盖包里,至今未到,否则还可以暖和一些。2.短棉大衣最有用,长的不适于劳动。文藻那件黄军衣最好,衣服是愈粗愈好,劳动时没有顾虑。3.手电筒最好带大的,小电池下面没有。电筒最好是塑料壳的,南方潮湿,铁皮的容易走电。4.小椅子很必要,开会时要用,但南方有小竹椅,很方便。5.餐具最好做小布袋装好,可以挂起。大搪瓷带盖的小杯子比饭盒方便,不烫手也好洗。6.这边水极宝贵,热水瓶极重要,破了就没法补充。我这次最大的疏忽,就是贪图轻省,又没有把行李及吃的东西打快件,以致现在换洗的衣服和准备好的炒面奶粉等都没有用上,铺盖也没有到,慢件托运的不知何时才能到。据说在此以前,因运输紧张,有慢到半个月的,但在同志照顾之下,我每餐吃稀饭,一瓶炼乳和一包肉松带在身边的还没吃完,以后也容易解决。
  这里饭食很简单,早晚饭是干饭稀饭咸菜。午饭是干饭还有点简单的菜。回想家里的饭食那样丰富,却大部分浪费掉了。孩子们吃饭那样费事和下面相差太远了!以后一定要节约,为不久以后的适应,打好基础。沈阿姨是从农村来的,她会了解,而且也会帮我们执行的。
  沙洋那方面不知建设得怎样了?文藻何时可以下去?我们能在一起互相照顾最好了,这里筹建已过半年,我们还不能搬进新房,就是有新房也一时不能每家一屋。依然是很挤的……关于带东西的事,将来再看吧。
  ……我的信仍请传阅。将来时间怎样,还不知道,若有时间,再分别写些,我的信别忘了寄给大妹,我非常想我们的第三代,想到每一个孩子。现在恐怕是丹丹和普通劳动者的差距最短了,其余的不久也要受到磨炼。这一切都为他们好,只愿作父母的不要溺爱,遗无穷的后患……
  文藻身体怎样?(很盼家信,知道你们不得我信是不会先写来的。)身体要适当保重,但也不要与下面的差距太大,否则下来以后突然改变,更会适应不来的。大妹在甘肃农村有过锻炼,到江西就觉得条件好,对她有好处的。说了好多。以后再写吧。寄无限之爱!
  莹70年1月10日
  亲爱的家里人:
  昨天得到daddy 6、7日来信,欣息[悉]家中种种情况。小四的信也收到了。此时也许已经动身,你们把毛衣都买了,很好。
  我在此一切都好,生活十分紧张,劳动,也搞运动……我身体倒是好。每天三顿稀饭,还吃得很饱。行李至今未到,食物都未用上,从离京后没吃过鸡蛋,牛奶,但也不怎样。这里人食量都增加,都胖了,我想也会胖的。这里一天忙到晚,一来走路多,食堂,厕所,工地,开会地方都要走一点路(比起家里!)但比别的排已算近了,同时许多东西都要照顾拿全拿好。丢三落四就要走冤枉路,破了丢了就不容易补上……昨晚手电筒不灵了,半夜真急死人。我想在此托人到城里买一个大的,电池也好换。我劝文藻以后,对于修理电筒等等也得学习、学习,否则真无办法。“自力更生”四字,在此体会最深,否则无论如何照应都照顾不到的(因为大家都紧张,都忙)。
  此地天气因连日晴朗,就暖起来了。今天又多云,恐怕天气要变。南方多雨,雨里最不好走。以后几个月免不了的。我晚上都不脱衣睡,只脱下棉袄棉裤。到此后因没有换洗的,还未洗过衣服,水也不方便,以后也得学去提水。
  ……别的等下次信到,东西到,再写。请寄来一二十斤通用粮票,我的粮票都交了,这里要买点心等,都要用粮票。我不一定需要,但有了总方便些……要开会了,寄无限之爱!
  莹 一月十三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到此后只接到daddy和宗生的来信,不知大妹和小妹如何?其实湖北离江西很近,但我另寄信,话还不能说全,而且生活很紧张,没有工夫。
  我的行李终于在16号的晚上到达了,这次是刘德风同志押了许多东西来的,我的行李也在其中。一切完整,只是皮箱的把手,拉断了一个。现在许多东西已取出来了。昨晚已吃了炼乳,今早吃了肉松,不过这些东西未到之前,我也过得不错,路上带来的一合[盒]梳[蔬]打饼干,至今还未吃完。
  我们现在的劳动是管菜地,加肥,挖地等等。整天在户外,屋里很挤也很冷。大家带的被褥都很厚,这里很湿,很潮,稍一天晴就晒被窝,夜里躺下去是冷冰冰的。我晚上盖三床被也不觉得热。现在自己东西到了,公家的两床被,和同屋人的一床被一床褥都还了。我想北京家里的棉花票不知有5斤否?棉花票如有4斤或5斤(我记得我的补助,两次已有两斤。)请即寄来。寄来这里可以换成本地棉花票。四斤的可以买四斤棉絮,如有5斤票可以买6斤的棉絮,如此类推,那我可以把现在的棉被絮,换下来做褥子,我的上下都太薄了。
  到此后感想很多。今天是大礼拜(每两星期有一整天休息),大家都在洗衣等,我因昨天整天在菜地弯腰,又理行李铺床等有点累,并且要到四五里外河边挑水或提水,我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去,因为大家都忙自己的。我认好离家最近的“水井”,以后有空我单独去洗。有自来水或有水井处真不知农民生活的紧张。我们这屋,或说这班,为贫下中农做事有替他们挑水一项,女同志也轮流每天一挑。我和张兆和因岁数大些,只搞环境卫生,替房东扫地,每天一起来先扫。7—8时天天读,9时上工,中间休息一次,12时下班,下午一时半又上班,中间休息(休息时也是在田头读报),5时半下班,吃晚饭不劳动的日子,就只吃两顿(9时,4时),星期也如此……
  总之,生活十分紧张,一切适应起来都有困难,一来是准备不充分,二来不到下面对实际情况很难想象,我看沙洋那边不知何时才有房子住?文藻不知何时去?我们这里本说年底搬人新房,但别的单位如出版口搬进去了,我们也许要等70年底。别的单位搬进去的,也不是家属在一起,还是集体分住,比如沈从文就是如此……我看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暂时。同时也必须及早准备,现在沈阿姨比较闲,我们如用皮箱,一定要做好麻袋套子,用扣子的,不要像我上次那样简单(即陈恕说的在甘家口做的)。因为带起东西来损坏可能性很大,下面运输工具与人员都是自己人,有许多东西都是从车站到干校摔坏的。文藻的书等一定要及早理出来。我自己理东西都是太紧张,同时又太细(如把全家东西归类),忙累交加,就会有脾气,互相埋怨,把精力消耗了。一切要从备战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慢腾腾是不成的。小四的经验,可以查考,不然一星期一星期过去,掂时过日,后悔莫及!昨天得宗生来信,说到他春节要回家过,当然很好。大家有个聚会。希望这次过一个革命春节,不是买年货,吃吃喝喝看电视而是帮daddy理东西,订东西,甚至捆东西(沈从文这次下来就是他儿子送下来的),否则忙于接待吃喝,忙了一阵,做不出什么事。宗生来信说正准备要个住处,也希望不要为此花许多钱……以后一定要因陋就简,这个过渡时间不会太长!
  作协刘德风不久回去,我想托他带小电池回去,如能换就换不能换罢了。如有大电池,即大电筒电池(上次陈凌霞妹妹问我要不要)可以交作协随时有人带来。还有塑料布真是需要,大大小小,都有用处,有人来可买了带来……
  我在此总算不错,没有招[着]过凉,就是累也是睡一夜就好了。饮食也没成大问题……我要努力以赴,向同志们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生命从70岁开始,就让它好好开始磨炼吧。
  今天星期,料想钢钢在家,一个人闷些吧?山山江江也都在家,我想大妹那边,一定和这边差不多,一定是大洗大搞,丹丹和农民孩子一样在外面跑,他倒是开始得早,对他有好处的。真是想你们。信看完快快转吧!
  今晚得大妹一信!
  娘 一月十八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
  我到此后的信,都是从家里转的,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工夫。总起来说,一切还算不错。领导和同志们都很照顾,天气虽冷(主要是屋里冷)我还没有感冒。紧张的劳动,如拾粪,看菜地,挖沙等都算是轻活,但来回走的路很长,又是田埂。日程很紧……午睡是没有了,而且因为没有牙,三餐吃稀粥。但我仍过得很好,你放心吧!我们住民房,很黑,同屋人都买了马灯,点起来也很亮,就是空间太少,我又后来,什么东西都堆在床上。床边放了箱子。想起你分到一间比我们北京屋子还大的屋子,真是羡慕之至!
  我真想丹丹,在看菜地时举目四望,其实江西离湖北不远,我若能带他在一起在田野间工作,那将多么快乐。我现在更多想的是丹丹,因为他的环境差不多。不知你替他买了雨鞋没有?这里雨后真难走,鞋湿了也不好干。请告诉他,姥姥时时刻刻都在想他,我想他也不会忘记姥姥的。
  二舅母就在城里,但别人去一躺[趟],小道还走两个钟头,我连附近村子都不想去(因为平时走路就彀多了)。她很照顾我,有人进城,我就托她代买东西。二舅舅也有信来给我,现在都给你寄去,看完请即转给爸爸吧。
  我今天打了报告,在春节内去武汉镶牙,与郭小川同行,也不知要用几天。做完模子可能回来一次,或不止。因为在武昌闲呆着也不合宜。
  我来后已得过爸爸、哥哥、陈恕和你的信,老二处听说很紧张,一切从实战出发,她没信也就罢了。
  你们两人能有人看丹丹,最好。(你们修水库堤坝,我们也在围垦,不过我不上堤。)你描写丹丹的话,我最爱听。李志昌有个好儿子。丹丹也有个好父亲。希望他大了也像爸爸那样稳重才好。许多信要写,不多说了。亲你们一大口,愿和你们共同进步!
  娘1.22.70
  亲爱的家里人:
  前天得文藻和陈恕两信,欣慰之极。文藻表已买了,很好。可惜日本表表蒙破了,不然给二乖也是一个人情,不知她有法托人配否?
  daddy信要我用复写纸写或星期六写信,那是不明白我们这里的环境,不用说我没有复写纸就是有也没有地方写。我每信都在床边或膝上写的。我们屋很暗,白天也得开门写(冷也顾不得了!)。这里日程排得很紧,根本没有午睡。别人比我还紧,这两天劳动,先是拾粪(牛粪)。现在又看菜地,防猪和牛来吃菜。拾粪走的很远,拾粪也出汗,看菜地好一些,不过下雨也得走在雨中(大雨也许不必去)。昨天因为看菜地是和人转[轮]流的,因此下午换了衣服。(因裤腿有牛粪)洗了脚等觉得轻快之极!沈阿姨听了一定要奇怪,我的衣服是离北京后第一次换下来(今天下雨不能洗)。但此地并不太脏,有的只是土,拍拍也就掉了。你们在城里的,或说我本在城市,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这一点看,丹丹就早有锻炼,为他好。我真想孩子们,想钢钢,想山山和江江。我想他们早晚要下来的,早下比晚下好。孩子适应得快,我上次已说过希望你们过一个革命的春节,明年春节,也许大家又分散了。
  我已写了报告,准备春节去武昌做牙,与郭小川同行。(这里从五连到城里,小道别人要走两个钟头,我可能走得更多。总之,一切都得适应环境。我们有时在一天劳动之后,还要开会,来回十几里,别人还说我不错。我来后没有摔过交[跤],没有感冒,总算不错吧)不知要多少时间,我在此三餐都是粥,或面条(只有一两次),吃来也不错。小锅带来没有用,因为根本没有火。25号回去,假期两周。
  作协有人回去(丁宁同志),另条子上的东西,可包好交作协留守处,请她带来。现在下雨不上菜地。要天天读了,下次再写吧。亲大家各一口。
  祝春节快乐!
  莹1月22日[1970年]
  大妹信附上我已另给她信
  亲爱的家里人:
  文藻第三封信及通用粮票十斤已收到了。(粮票不必再寄了!)在此买点心机会很少,我又吃不动,暂且不必寄,到武昌时我们还是可能发湖北省粮票。兹将信中各条简复如下:
  1.行李迟到,我并未受何影响,被褥都由同室同志及公家凑出来,并没有受冻。(我至今褥下还铺着张兆和的毯子,上面盖一床孙琪璋的被子,大家对我的关怀,可谓周到,如夜晚在远处开会或慰问团招待电影等,都不让我去。)我们这里的炊事班是四好班,对我的饮食也三顿都有稀的或菜粥,或煮烂的泡饭等。其他的同志都是干饭或咸菜,素菜,很少吃鱼肉,我也不例外。人家的劳动量比我大得多,无论男女,上堤筑坝到城几十里路拉车来回,拉粮食等等,也吃的是素菜。比了我们房东,比贫下中农又强一点!我体力很好,走路劳动并不吃力,请放心!(关于行李迟到,不怪留守处马虎,留守处刘德风本来已问过宗生,铺盖要不要快运?是我说不必,因为从前有车皮时,总是托运的先行,不知现在没有专车了,托运的要迟到。)奶粉尚未动。小锅没有用处,白糖只开了一包,肉松吃了一半,炒面也未动。炼乳因容易冲,已吃完了,是倒在稀饭里吃,咸菜正在吃。
  2.关于电筒,不要再买了。我这里已有两个大的。因为我托五连采购组买了一只,文玲又替我买了一只,是广州出国[产]的,虎头牌,很好很亮。我用了一只,另一只把电池封起。(同志们教给我,把小块胶布将电池接触处贴起,可不走电。)将来还可以给你使。我不记得家里有塑料壳的电筒,不知你指的是那[哪]一个。
  3.棉花票请寄五斤来,我想做一床被子,把现在的被絮拿来垫在底下,这里人都铺得很厚。我们家因有床垫所以褥子少而薄。据说木棉的不经用,行线一断,就滚成一处,我的褥子还没有到此地步。
  4.宗生信当另写,写好寄凌霞处。万一正是春节期间他接不到。
  5.听说沙洋水如此困难,恐怕房屋建成更须时间。你也不如何时下去?昨天中午我到8队去替同志买煤油(我们住的是甘棠公社第十生产队和第九生产队),路经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在地,他们已住上红砖红瓦的房子。据说有三代人的可有两间屋子。外面有松林,看去很好。我们将来的房子,也在离他们不远之处,但现在还没有开工,不如何时方能建起。我们五连的任务是挖沙(挖做房的沙,体弱的就拾粪、看菜地等等)。我看沙洋如仍在筹建期间,文藻一时又不下去,那么我在此之期,可能还要延长。大妹说是否文藻也到咸宁来,我想咸宁没有房子,我们不能在一处,文藻得插到别班去……在我们这里,一切生疏,更不是办法。我们就等着吧……下面情况一看,就知道不但和贫下中农比、和解放军比,就是和同志们比,我们都差得太远太远。破私立公,真不容易!我因为现在看菜地,比较闲,就尽量替忙的同志办点事。昨天天气晴明,在这里我已是每天穿那件短呢大衣。昨天走路还嫌热。到8队来回有70分钟,那个合作社本来只有一个售货员,现在已添到四个。他们卖纸、煤油、纸烟、日用东西,也有水果糖。我买了两毛钱的,因为同志们常请我吃糖,我也就买来还敬。
  听说钢钢胃口不好,在家吃中药,不知现在怎样。我看他吃不下,就饿一顿也不要紧。天气暖些多在外面跑也许好些。总之锻炼要紧。人的适应力还是很强的,比如我在此已调整到不在天亮时大便了,因为太不方便。屋子太小,对大家也有妨碍。我们是天不亮就起来扫屋子周围的地,都是打着电筒,带[戴]着手套等,冷得也习以为常了。
  许多同志回京,都在二月初旬回来。我要的东西请早送留守处。胶布要大合[盒]子的(沈阿姨知道那圆合[盒]子),这里手上常常要贴胶布。还有家里收拾东西,在你工作调整后或春节中一定抓紧,沈阿姨忙,但比起下面来,真不知方便多少。我们这里是分秒必争,一定要适应。要去工地了,不多写。问费嫂好,费宗惠生了没有?
  莹 一月二十六日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真是懊恼,今天早上把热水瓶打破了。因为床下土地坎坷不平,我每天总是十分小心放好。(我的床边是木箱上放皮箱,那皮箱是不平的,又在过道,所以放不了。)今天竟然倒了!不知北京有卖的没有?请买一个托留守处托人带来,什么样都可以,只要有。今天据郭小川说他的班长已通知他请假到武汉已经准了。但我的班长还没有通知我。我们大概在二月初走。现在班车没有了,进城要背着东西走二十几里地,再坐火车。一切都在考验我……
  还有洗脸手巾也请寄两三块来,我托人在城里买,据说没有,我要作餐巾袋,洗脚布等,我来时没有带几条,因为想这里总会有的。
  据说,汉口也没有热水瓶,这东西极易破,这里几乎人人都有经验,下放的人太多了,到处供不应求,而且易破,我们家里一定要储备几个。
  生活一切如常,渐渐的适应,这里阴天多。难得洗点东西,洗澡不必说了,连洗脚都会使人痛快半天!此信到日,希望宗生夫妇和孩子们都在家团聚!我们不知能在连队否,或正在赴武汉途中,连队预备了许多节目劳军,拜访贫下中农,吃忆苦饭,节约过春节,也有点吃的,但我是无份的了,反正吃不动。祝大家春节快乐……匆匆即祝大家健康进步。
  莹 一月二十七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前天晚上连得家里三信,内有粮票10斤,棉花票4斤8两(我记得还有一斤,是半斤一张的,是崇外花纱布公司补退的,也是横着连在一起的两张,我和布票一起,留在家里)。三信内有文藻两张,陈恕一小张,陈凌霞一张,并附有大妹一信,欣慰之极!首先将我这两天经历说一下,再分覆信中的各节。
  因为湖北天气预报2月2号要下雨,郭小川说下雨不好走,要我们提前一天走。昨晨匆匆决定即匆匆收拾东西,又把一些东西装箱(因为我连春节后要搬家,东西散在外面,别人不好办,给他们添麻烦),于早上8时40分就背起东西走路。在田埂间曲折走了四个钟头,中间休息一次,在“大铁铺”一个村合作社吃了汽水和自带的饼干。12时半到了县城,先到文玲处,在中转站用开水冲饼干吃了,文玲又替我烤了罩褂(因为雨衣里面潮,罩褂湿透了,不是汗,我穿的是雨衣,郭小川代我背着“棉猴”),谈了一会2时半又走到车站,用半个钟头。下午3:54分开车,两小时就到了武昌,又步行到大东门,有一站路。因在田埂上走了大半天,走在大城市的柏油路上,真感到平坦。人真是不可不锻炼!我走到县城,文玲和她的同事和中转站人员都说这老太太真不简单。我也自己欢喜,因为我头几天就发怵,怕二十多里路把我走垮了,或摔一交[跤],扭了脚等等。结果是如此顺利。我一路默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其实这对贫下中农老太太本不算什么,我们城里人是太娇贵了……我走后并没有觉得怎样腰酸背疼,这也是一个喜讯!
  今天(2月2日)晨起,即到武昌口腔医院挂号。这是全武汉最好的口腔科了,离中转站只隔一条大街,方便之极。我们看后,(我们带了连队的介绍信,还有一个同志叫路工的,他也在这里看牙,今早是他带我们去的,可谓一切有照应)大夫说我还要拔一个牙,上面的,即全口唯一的牙。因要做全口的,不拔它不能做(龙福医院大夫本来就说过,这个牙等做时再拔)。此外还要去两次修牙骨,郭小川也要修两次。我们四号可以修完,然后再回咸宁,等二月底再来做模做牙。从医院出来,我们议定先去买东西。(大都是同志们托买的东西)又从武昌一路步行到汉口,直到三时半才回来。在汉口吃了包子。走的路不比昨天少,只是过汉口时是坐轮渡回来坐无轨电车,也不觉得累。今天有小雨,很小很小,江南天气就是这样。我买了些点心,(牛奶卷据说很稀罕),巧克力(只外面一层),水果糖等。还替人买些药品等,热水瓶没有,电池,热水袋等都没有。有的东西是凭购货证供应,不过我还买了小剪刀、毛巾(家里如还未寄毛巾,就不必寄了)等。今晚就不到食堂吃饭,买了炼乳冲了,吃点心就行了,中午吃得很饱。
  明天当去拔牙,修牙骨,此外还想理发,洗澡。我想四号完事就回咸宁。连里本准备节目,和贫下中农一块过节,我想赶回参加,在此呆着没有意思,虽然这里中转站有熟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干部,从前常到我们家取稿的)说是2月5—8日本来是假期,不要回去,在武汉玩玩,我觉得不好,也没意思——文玲和她的同事也许在春节间来武昌玩,参观长江大桥,当天回去。
  来信事,一一答复如下:1.行李未到前,我不曾受到什么委屈,既饱且暖,行李到后,炒面还未动,奶粉只开了一包,白糖也只开了一包,在做牙前还可足用,请放心。2.知道文藻厂里劳动已结束,不知如何分配?假如是在校学习,一定要抓紧理东西,据我的经验,我们的皮大衣,在下面一定穿不出去,因为即使盖了房子,依旧是乡下,常常到连队劳动开会,提着小椅走十几里地,穿皮大衣,毛料衣都不象[像]话。城里的想法必须改变。短大衣最好,不下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搬下来的东西都放在“仓库”——就是农民的堆草屋子——且乱得很,也潮湿。总之,我觉得带下来的东西,必须简单适用。我们的六张一套椅子(钢骨的)不要带,只把套子洗好收起。这下面小竹椅很多,带靠背的,很好。五斗柜可以带,可以当桌子,当箱子。要带点漆布(深色的)罩在上面,便于擦拭。(连里卖塑料布,我也买了一块。塑料布如未买,也暂不必买了)……3.宗生信当另写……咸宁干校要盖大医院,将来发展不错,凌霞如能下到这里,孩子还可送文玲处。4.大妹信当另复,这信是在招待所窗前写的,女同志屋子只有一间,有四个人,但她们都是各处来的,早出晚归,不太认得,这房很象[像]样,有电灯,自来水,玻璃窗,没有煤气。在武昌当然好。天黑了不多写,明天再报告吧!匆匆寄爱,汉口整个城市在准备过春节,到处是买年货的人,拥挤得很,北京也如此吧!亲每人一口!
  莹 二月二日夜[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昨天早晨到口腔医院拔了一个牙(是全口中唯一的牙了),是一个在医院实习了一个多月的解放军战士给拔的!这战士极其年轻,小脸红朴朴[扑扑]的,态度极其好,拔牙也一点不疼,同老大夫一样……拔了牙出来我就抓紧时间在路旁小店里理发洗头(从下来就没有洗过头,只削过头)。午饭后又去洗个澡,澡店就在武昌,女浴室有盆汤,但不太干净,也极其拥挤,许多妇女带小孩去。不过自己擦了澡盆,自带手巾肥皂。洗完仍觉得痛快之极,究竟是一个月没有洗澡了。脚指甲是回来剪的,因浴室是个小格子,蒸气太大,又很黑。晚饭又是在街上吃(我们招待所只有干饭,街上有豆粉面,还可以吃,此外买了炼乳泡点心吃)。今天早上去做了牙骨手术,缝了三针,9号拆线。这里医生知道我和郭小川名字后,都十分照顾,主动给我们开糖证等(买白糖),并教给我们早登记。我们9号按原线回去,24号再来做牙。下次因反复修理,大概要住二十天。医生看了我从香港带回来的牙(是从前北京医院医生给我开的方子)说是质量很好,大概可用。这样还可以省一点。大概做牙要三十多元,这里招待所一天六毛,不带伙食。我这里钱也够了……现在有几件东西,我已在武汉市买了,如毛巾,胶布。晒衣服夹子我已在这里买了。包裹如还未交给留守处,就不必再带来了。这里就是没有热水瓶。(前天郭小川买了两个热水袋,问我要不要一个,我也要了。这样我这里有两个热水袋了,将来小妹那个可以还她。)但在我行前张兆和(沈从文爱人)已替我把沈从文那边多余的一只,给我拿来暂时可以先用一下。今天这招待所里十分安静,许多人都走了,本地有回家的,连队里也有回北京的,还有到金江同家属团聚的。但春节期间也许要有人来武汉参观的,如文玲,她要来看长江大桥。我倒是极希望她来,否则一人太寂寞了。郭小川他们年轻些,喜欢在街上跑,我不愿意多走动。今天又给大妹写了一封信,不知小妹回来过春节没有?暂时不回咸宁去,消息都不知道,只有等回咸宁再看了。家里在接我信时一定都在家(湖北是放五天假4号—8号),我们人分各地,希望都在过革命的春节……我们做父母的自己走在前面,让他们跟上来吧。一个人精神面貌最要紧。我下来后,就连这次看牙,感到一切都顺利。主要也因为同贫下中农比差距,他们的生活,医疗条件种种都差……作协的五连在干校中屡次受表扬,我所在的二排六班,还是个“四好班”。在大家带动之下,我也不敢懈怠,精神也就好了。怕的是只低头看自己眼皮底下,越看越近视,前途就非常黯淡了。刚才中午又上街去吃面回来。这里一顿饭就差不多吃二两,一毛多钱。回来没事就休息,看报,写信,我自己也买点香蕉吃,武昌供应看来还不坏,不过许多东西都是凭证的。(昨天有不凭证的鸡蛋,不过我买了也没地方做。)好在我现在饮食很简单,许多东西吃不了,也就罢了。信到后你们都在家,就给小妹转去吧。小妹看完再给大妹转去。我虽给大妹信,但说的不一定一样,让她看看也好。我惦记每一个人……亲大家一口。
  莹 二月四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丹:
  我已于前天早晨步行四个钟头(8:40—12:30a。m。),到了咸宁。背着包儿,穿着雨衣,和郭小川同行,居然走到后也没有休息,也不觉得疲劳。在县里二舅母处呆了一会又步行半小时到车站,搭3:54分车到武昌。6时后到达又步行一站路到了招待所,详情已给家里写信,会转给你的。昨天去武昌口腔医院(离招待所不远)看了一下,今天(3号)早晨又拔了全口中唯一的牙,明天(4号)要动牙槽管手术,一星期后拆线。这样要二月十二日才能回咸宁,然后等牙骨长好后,二月底再来做牙。一切总算顺利,但本来想赶回咸宁过春节(和贫下中农一起),现在只好单独在招待所过了!(郭小川也在)这是我除了在美国那几年之外单独在外面过春节。但我想反正一家人也不齐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到处都是家。看武汉市民热闹情形,心里也很高兴。但在等拆线这一星期未免太闲了。我们当抓紧学习。此外都不外出。今天早晨拔完牙去小店里理了发,洗了头,午后又去洗了一个澡,是盆汤,但不太干净,人也很挤。不过洗后仍是觉得浑身清爽。到底是离开北京后,没有洗了!
  以上是3号下午写的。
  今天早上去做了手术,缝了三针,医生知道我们的名字,都十分照顾,给我们开了白糖、药。说是9号来拆线。以后回去,2月24号再来做牙。因要反复修整,要住二十天。郭小川和我商量仍在这里等拆完线回去,因为咸宁到公社比从咸宁到武昌还麻烦。这样这几天就在武汉过了。我们仍要抓紧学习,同时去参观毛主席创办的农民讲习所。此外就不出去,我这次拔牙修牙都没有感到疼,也不疲倦。现在招待所中特别安静,大家都赶回过春节,我想这里离江西不算远,我若能到你们那里多好!看看丹丹,亲亲丹丹!希望你们一家三口过一个革命的团圆的春节。家里把你的信转来,我知道丹丹已买了雨鞋,我放心得多。在此深知没有雨鞋之不便……你说小丹丹整天在外面玩,拖着两条鼻涕,我可以完全想象得到,这里的孩子都是这样。早点缩短差距,对他们只有好,没有坏!我多么想他,多想抱抱他,不知他把我忘了没有?爸爸有信说是工厂劳动已在一月三十一日结束,以后如何分配未定,反正他一天不下沙洋,我也一天不能回去和他在一起,假如沙洋方面要等基建好再让他下去的话,照我们咸宁的经验,还早着呢。反正我已下来了,我也不着急了。关于沈阿姨,我是想我们离北京时她也可以回去,带她下干校太不象[像]话!下去以前,她可以帮我们家理理东西,是个主要劳动力。我不在家,爸爸更需要有人照应。下来后生活简单,这里也有家属,都在食堂打饭,多一个人反而麻烦,你说是不是?我到此后每月扣十二元伙食费。我现在差不多每天三顿稀饭。劳动不重,也不饿。此外我没有什么花的。我下来后,每月已退回二百元,革委会方面认定说什么时候我有用,就告诉他们,如数交给我……做牙30多元及住招待所(每天六毛,不带伙食)大概要五六十元就够了,这在我不算什么。你来信仍寄咸宁。我大概9时[日]就可回去。把丹丹情况多说一点。李志昌身体怎样?他去年犯过一次病,现在你们在一起可能好多了。你教英语的经验如何?你们屋里是点马灯吗?我这次到咸宁曾到二舅母处。(我们虽然只隔二十多里路,但见面仍不容易。通信倒是多。我常托她买东西)她说春节假中她也要来武昌参观长江大桥。我在此太寂寞了,真是希望她来!这两天武汉晴天,倒是好过得多。你们那里怎样?别的不说,再一次亲亲你们……
  娘 二月四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丹丹:
  我是从北京写的信,你觉得奇怪吗?我是于本月十日回到连队的。上午还给你发了一封信,因为春节有班车,下午四时坐班车回去。刚到,看过家信和你的信等。李季(我们的革委会副主任、副连长、三结合干部)就来告诉我,说是北京方面通知他们说吴文藻已要到沙洋去了,要我就回去!奇怪得很,当时我并不高兴,反而难过得流下眼泪了!李季他们就劝我说那边也是革命队伍,到处都受教育,并说他们一定要好好把我送走等等。第二天(十一日)早上我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还看了半天菜园,但大家劝我下午不要去了,要我理东西,说有人到大队联系吉普车去了。我知道汽油很紧,而且当天不容易弄到,结果还是弄到了。大家包括军代表(张政委)在内,不上工的排、班长都送我上车,行李也是他们帮弄的。有同志送我进城直赴车站(中间因司机要到中转站去甩下车斗子,我又见了二舅母一面,和她匆匆道别)。下午4时51分又离开咸宁(有一位同志和我同车,他是到西安的,半夜,从郑州下车了)。送我来的同志替打了电报,一路上虽然很挤也没有卧铺,但我有座位,并吃了奶粉,干粮,一切都很好。十二日下午五时半到了北京,火车本是下午二时半到,误点三时半。那位打电报的同志也没说车次,结果爸爸和哥哥去接我都没有等着,是四位女乘务员帮我把行李抬到站外,雇一辆三轮摩托车回到家里。小妹、陈恕和钢钢在家,把钢钢乐得直跳。爸爸和哥哥九点才回来。因他们去打听,听说有个老太太由几个姑娘陪着叫一[三]轮走了,他们猜着是我,就回来了。我一回家,陈恕就告诉我,说是民族学院和学部等处,凡是十七号走的都延期了……民院负责人说让我先安排家务,研究后再定我的学习劳动等等(小妹这次是陈恕打电报让她回来的,因钢钢发烧不退,她回来后钢钢就好了。)……我自己又去见了从前和我联系的张清同志(女)和她详谈一切,并请给我分配劳动学习任务。我一方面先治牙,今天哥哥替我去排队挂北医的号,早晨5点就去的,但已排不成,挂号拥挤得很。据说人家头天晚上7时就去牌[排]号了。他仍在替我奔走,他在这一点上,倒是最尽心的。他明天就回天津了,这次木箱等等又是他在搞,老二根本说不上帮忙……我们本来不应倒在孩子们身上!能跑能动还是自己来好些。哥哥已弄好甘家口的医院宿舍,就是小四住的那一单元。本来陈凌霞分不到两间屋子,是她拿她母亲现在住的房子去换来的,这样她母亲和四乖就和他们一块住。这几天正把东西搬进去。他们打算把山山送对面“香山慈幼院”的托儿所,把江江换回来。陈凌霞医院也有人分配到沙洋去,在矿区,(那里有大油矿,工人就有八万人!)哥哥说他们一定要申请到沙洋去,我同他谈,说在上面非长久之计,而且为自己和孩子都不好。他也知道这一点……这一点从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对年轻人还是有信心的。
  这次回来,有复员军人的感觉!觉得很舍不得我们的四好连,四好班。同时也感到领导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一想起来就要落泪。现在不如何时下去,大约不会延期太久。我一定好好准备,好在已下去一趟,知道需要什么,同时也劝爸爸不做带沈阿姨的念头……(我看她想在北京找事,似乎已在活动)我们一定给她以回家的路费,这次我们东西拿回来,已给她不少东西。以后的事再详细告诉你。这里只告诉你费宗惠已于十三日早晨三时生了一个小男孩,我还未看见。谢南光谢伯母因心绞痛进了协和医院,听说她经济并不充裕(组织上每月给她70多元)。小妹前天进院遇见瞿绍玲,已代我们转给谢家一百元。小妹同陈恕有一次进城在公共汽车上碰见干妈妈夫妇二人,他们还很好,据说还能骑车上班,北大是70岁以上的人都不下去。他们仍住在原处,他们家里的人都好,别的下次再说吧!亲丹丹一大口!
  昨天得你信(从咸宁转来的,今天又得你给陈恕信),知道丹丹和你们都好。我们也得拾华信,转来你做衣服的定[订]单等。哥哥已替你买了白手套,小妹替你买了橡胶鞋(36号),此外你还要什么,来信告诉吧。
  娘2月17日[1970年]
  问拾华美德好。燕周也在连里劳动吗?
  亲爱的大妹、志昌和丹丹:
  先从咸宁转来你2月7日的信,前天又收到湖北转来你2月11日专门描写丹丹的信,我和爹爹和沈阿姨都十分爱听。我念信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得笑起来了,这孩子真是惹人喜欢呵!
  下面先分类提几件事。(1)你寄来(托人带来的)的花生,我们还没有去取,一来没人跑,二来陈恕和他总是联系不上,以后不要再寄东西来了。难为你们惦记爹爱吃花生,但是太费事了,你们那里有点东西也不容易。(2)小妹代你买了36号球鞋(雨鞋没有)以及哥哥代你买了白手套,还都在我们这里放着。不知上次托人带去的巧克力等你收到没有?据陈恕说那人已到江西好久了,你来信还没有提到收到东西。(3)我去报到后民院领导让我先安排家务,以后行前再同我谈谈。今天又去问还是这样说。我觉得闲得慌……关于做牙,今天民院给我开了介绍信,陈恕替我在口腔医院想法,他有同事爱人在该院做护士,希望能把我挤进去。现在北医和其他医院都是不对外做牙,我还不如在武昌做了省事,那边的人和我们已熟了。(4)关于带下去的东西,我下去一次,心中有点底子了,东西又要少带,又要多带,多带了,一时不能住在一处(倘若我和爹爹分住)就累赘,又拥挤,少带了,用起来就感到什么都没有。反正我们把东西分成三部分,一是永久寄存在民院的,一是带下去的,一是以后须用时再调动的。下面潮湿,我是知道的,但我们东西已够多,我想旧羊毛毯子和羊毛毡子效果一样,我们打算自己带床下去(据沈阿姨说藤绷子床比较不潮一些)。那小铁床及老舅舅那个藤绷小床(民院鼓励人自己带床)那样可能好一点。一切等决定再说。沈阿姨建议你们褥下面铺稻草,说这样可以防潮。(5)关于沈阿姨,我看她自己不愿意回老家,她愿意保留北京户口。我们对此没有说什么。我是不主张带她去,民院领导也未必会同意。我想无论如何我们给她还乡旅费,她自己怎样安排,由她自己决定。现在她正帮我洗被褥理东西等(爹爹正在理他的资料等等,慢腾腾的!我不知他若是17号走定了,他是怎样做?!)(6)拾华来一信,把你做衣服的单子寄来了,3月3日取后当给你寄去。燕周也到江西去了吗?他们是住在一块吗?请替我问好。(7)小妹十七日已回唐山,十八日哥哥已回天津,现在就是陈恕每天回来吃午、晚饭,每星期三、六夜接钢钢回来,他和我睡大床,陈恕回校睡……钢钢大些,静些。很sentimental。我竭力不娇他,陈恕是他一病就打电报叫老二,其实不必!家里都好……我上次回家,已有信给你。北京连日大雪,你们那里一定是下雨,我想象得出你们那里的泥泞情况!咸宁方面要大搞春耕,开荒尤其艰苦,我能在那里多好!看来我们去沙洋,大概最早是三月底,为我们理东西当然是从容些,别的下次再说吧!亲我的野孩子,吃鼻涕的小丹丹一口,告诉他,姥姥更爱他了,可是他不要打人骂人才好!
  娘2月24日[1970年]
  亲爱的大妹:
  你2月26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早上给你包装了一包东西,内有(1)棉背心一件(2)蓝地白花大褂一件(是陈凌霞取了送来的)(3)运动鞋一双(4)白手套四副(5)另外有衬衣两件。据说没有留样子,只有两件新衬衣,付款单附上。以上都是你要的。另外我又塞进些零碎东西,胶布一卷,松紧带一卷,糖,塑料袋(内有酥心巧克力,奶味糖,像花生状的,薄荷水果糖及杂样的糖,是给你们一家人吃的),小肥皂盒一个,内有两块小肥皂是给丹丹的。塑料暖瓶嘴两个,装在暖瓶口上,倒水时可不洒在外面。还有一个“工”字,大概是丹丹的,杂在玩具里,也捡出来放在肥皂盒里了。还有洗头粉一小包,都是我随手放进去的。如今趁我们未走,你要什么东西,赶紧写信来,我们从邮寄也容易,买起[来]也不困难。我看牙要常进城,买东西走那点路,现在真不成问题了。我在口腔医院已看过一次牙(是陈恕托他的同事的爱人在那里做护士的,给我挂上第一次号,以后都很顺利)。大夫说我前边下面四个牙槽骨还要做手术,当天就做了,缝了八针,过三天后去拆了线。现在明天(6号)再去看。也许可以咬上牙印了,这次总算好(本来想到北医去做牙,哥哥在十七号早晨四五点就去等挂号,还没挂上。据说要头天晚上十二点就去等,后来哥哥十八号就回天津去了)。大夫们对我都很好,代挂号,不必等。现在看牙真是人山人海,而且许多医院都不做牙。陈凌霞和她母亲已搬好家,但她肝病又发了,发烧。上次给你送衣服来,说医院要她住院,我也劝她住。(江江仍在托儿所,山山已报名香山慈幼园,就在他们宿舍对面。挂上第十六号,要等机会才能进去。)那[哪]天我进城时可能到她家去一次。我们何时到沙洋,还没有消息……据沙洋上来的人说,房子很挤,我们去还不可能住在一起,要分住集体宿舍。那样东西不好多带,如家具,带去了一定没地方放……你信里提的水桶等,我们也想买了备用。我认为上大下小的桶子好,提时不碰腿,打水时容易倒下提上,因为上面重容易倒下去(打水塘的水)。上次陈恕替你买的小桶收到没有,你一直没提,来信请说明。还有你说的木棉褥子,我们已经每人买了一个。那是在我下去之前买的。现在我们每人已准备一床厚褥子。沈阿姨说下面如铺稻草,可以好些。木棉褥子我们可能也带着。你把棉花票寄回,我们现在不需要。我算了算,我们两人的被子都够了,不用添什么,我想还是给你寄去(而且湖北也有不用棉花票的棉套),请来信说明……至于钢钢,现在很好,每星期天回家,和我睡大床,星期三如天气好,也接他回来。这孩子比较文静,就是食欲不佳,能和丹丹揉一揉就好了。丹丹“特别馋”,你们也不妨让大夫看看他是不是有虫子。他肚子特大,在北京时我们曾经给他吃宝塔糖,没有拉过虫子。同时“病从口入”,他乱吃东西也不好。总之,我们常常想象丹丹的样子,大家都想他!李志昌身体怎样,看茶炉辛苦吗?我们在下面有人参加食堂工作,也要早起。北京一直在下雪,这两天晴天暖了好些,据说明天又要下雪,这就是南方下雨的缘故,天气也有联系的。雨季恐怕还不会这样早。我们何时走,还无消息。爹爹仍在整理他的文件,开会也紧张。我还未参加民院运动,感到特别闲。别的下信再说,这信先发,东西我想邮寄,快些。亲你一口!
  娘70年3月6日
  你寄来的花生,太多了,太好了。昨夜我和爹爹剥了一点炸了放在饼里。他最爱吃,我现在没有牙,吃不动,以后就能吃。还有许多,我们先放着,吃多少,剥多少。以后千万不要再寄东西了。陈恕实在不愿多跑,他觉得累,这还是托人去取的,已经耽误好久了。你说的塑料披风我一定去看看,据我的经验雨衣是不大解决问题的。农民所以穿蓑衣戴斗笠是大有道理!板刷我在下面已经买了。
  写信直接写到我们家里,用我和爹爹名字都可以。
  又及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丹:
  23日的信前天收到了。我们最关心的是兰大调你到陕西,你申请留在江西,不知已得准许否?我觉得关键是在外交部干校方面,如果他们为照顾你们,有意留你,那么写信去联系,也许可能留下,望你们从各方面努力。已到江西,并且带了孩子,再一拆开就有困难了。
  你寄来的四十元已经收到,由陈恕经手买的,我让他算了账,凡是我买的,都是我给你们和丹丹的,就不要算了,我觉得做父母的有这个权利,是不是?
  现在把你信中的事,逐条答复如下:(1)给李志昌的裤子,是老二的学生代买的,是买错了,你有裤子和他换也好。(2)这次寄东西,我又寄一点薄荷糖和奶糖,奶糖是奖励丹丹之用。此外我给李志昌买了半斤茶叶(因为小四儿来信要茶叶,我顺便又买了半斤),至宝锭我买了两包,20粒。据说这药还不错,钢钢小时到现在还有时吃它。行李袋已买到,这次寄东西就用它。丹丹鞋,我看26号太大(因为他穿的黑绒懒鞋24号半,是平躺的,鞋尖不突出)。我买了25号的。孩子不要穿太大的鞋,容易栽跟斗!帽子54号是孩子最大的号码,再大就是55号的。我看太大,但也买了。洗一洗可能会缩。去污粉买了一合[盒]。家里没有什么旧毛线,我买了八两细毛线,藏青色,纯毛的,送丹丹生日。你可以把他的旧东西拆了织袜子。这八两够织衣服、背心、袜子等等。太旧毛线织袜子,不暖,也容易破。我本来替他织了,但我不会织后跟厚底。袜子织起来也快,我就不织了。塑料瓶盖我买了三个,没有杂色的,我就买白的。这些东西还没有包起,临时也许还要放点东西进去。丹丹相片捡出的,附上。
  有消息快快告知,免得悬挂!先写到此。
  娘3月31日[1970年]
  亲爱的大妹,李志昌和小丹丹:
  收到你两封信,知道寄去东西已收到。十分喜慰。同时知道兰大那方面调动事还未定规,也替你悬心。我们现在还没有下去的消息,如我们实在是不下去了,丹丹户口本在北京是可以回来的,但这事谁也不敢说定,也是走一步算一步。无论如何,你事定规时,必须赶紧告诉我们。我从上星期起已参加民院的班,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和爸爸一样,牙还没做好,试过一次不太合适,后天(4月17)还要去一次。我多次买糖,大半是好奶糖,一来因为这糖有营养,可以解饿(丹丹又爱吃“粘牙”的),二来寄东西不容易,将来我们下去了,就没有人寄了。我因为看牙常常进城,否则也没有这么多工夫,这不是常事。最近又收集一批东西,等后天进城去替你买了塑料盖子之后,再一块寄。合计内有:你的手提包一个(我已替daddy买了一个,这个还你),电池十三节(有两节是家里现成的),开刀一把(家里现成的,螺丝转没有了。你们不开酒瓶,没关系),丹丹绒线袜子一双(是我拆了旧背心,赶织出来的,我怕你没有工夫织,是双线,还结实),脖套两个(老二买的),被面一床(是我用桌布染的,共三床,我自己留一床,给你和老二各一床),塑料窗纱一丈(90公分宽,没有98公分的,所以多买一点。我本想买深绿色的,因为陈恕说深绿的不好看,其实我自己是喜欢深绿色的,只有两种颜色)。
  丹丹没有打下虫子,可见他馋就是本性!我们真是想他。我们现在劳动就在宿舍院子里,因为盖防空洞,院子当中盖了砖窑,烧砖,挖地,拌混凝土,全院人员和家属都参加了。我做的是浇水工作,整天用水管浇水。丹丹如在,一定喜欢做这劳动!钢钢很好,也乖,每星期六,星期天晚上都跟我睡。上星期我带他去紫竹院公园,只我同他两人去,我们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他现在和我亲极了。有点怕爷爷,不像丹丹那样同爷爷皮!他脸皮薄,爷爷一说他会哭。上上星期陈凌霞和她母亲带山山江江来吃过一顿饭。孩子们都很好,哥哥五一才回来。别的没有什么,先写到这里。亲你们各一口,另外丹丹三大口!
  娘4月15夜[1970年]
  又及:李志昌要猪油,不好寄,但我们还要想法,大概不托劳办,不但没人送,而且太慢!
  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丹:
  今天得大妹4月18日信,知道学校一定要你回去,现在就是丹丹问题不太容易解决。我和daddy商量了半天,假如我们确定不下去,那丹丹回来,一切现成,沈阿姨还在这里,我们是欢迎之不?!现在情况是我们随时都得准备下去,又不敢去问,因此很难办。我们想了两个办法,一是如果那里(江西上高)有家属可以看孩子(我们作协在咸宁就有个司机同志的家属,替人看孩子)也可以付点报酬,请她照管,过一时再说。(江西是否要办托儿所?)二是丹丹户口本在北京,他是否可回北京,照父母在国外的办法,长期住托儿所?(当然我们在北京期间,week-end可以接他,这些都是我们能想到的。)总之,现在一切都在不定之中,我们只能准备适应一切新情况。
  我记得我曾在包裹里寄去一信,告诉你们包裹里是什么东西。后来又寄了包裹,里面只添了一包花生,是你们寄来的花生,我们把它剥了又炸了,寄给丹丹吃的。我和daddy两人一面剥一面谈到丹丹,说是我们两人老了,对孩子更亲了,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和你们常在一起,和丹丹常在一起。
  外语学院已定下到湖北沙洋,(三五天内决定就走的!)本月28号又要走一批(英语系等),法语系今天先走,陈恕是作为病号留下。
  陈凌霞可能调到阜外医院门诊处工作(在儿童医院附近)。daddy上星期到阜外去验了心电图等,据说一切正常,大家十分高兴。
  你要走了,丹丹衣服等很费事,我想亏得我赶了一双毛线袜子,其他的再说了,匆匆盼来信!
  娘4月23日[1970年]
  你寄陈恕的40元,已于一星期前收到了。你到陕西是否要经过北京?可否下来一下再走?
  亲爱的志昌、大妹和小丹丹:
  昨天是大妹生日,正好收到你4月27日来信,知道你仍未动身,假如不太困难,走经北京也好,打个电报来,我们去接你。看来我们一时还下不去(至少在你到陕西以前),daddy那双雨鞋本来是女人的,老二已替他买了一双,他的那双给你了,你如来时,可以带去。
  猪油已化了,邮局也不让寄,我说就算了。
  昨天哥哥让我们一家:daddy、我、恕子和钢钢到他那里吃饭(他是29号回来的,30号他自己在我们家住了一夜)。我们大家都想你!你说丹丹那么能干,我是又高兴,又心疼……不如何时能见到他!
  外院也到沙洋去,老二回来恐怕也要去。我们就在一起了。话真多,一时说不完,这是晨6时写的,因为早晨到15号楼值班(7—9时)。daddy是7—9时。
  亲你们一大口,丹丹三大口!
  我们1、2号放假两天。
  娘5月2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女儿:
  昨天刚给你寄一信到兰大去,后来看地图,知道兴平比兰州离北京还近。只因不知地址,所以不能寄信,不过你早晚会收到的。
  你到兴平去的一切经过,我都从李志昌信中知道了。要说起来,这本是预料中的事。兰大本来是让你随叫随到嘛,不过人总是有主观愿望,主客观不一致,就会有矛盾。我常想,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每个人都要工作,又是个人服从集体,这期间难免有许多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你说李志昌挺倒霉的,转过来你自己也是如此。所谓“倒霉”,就是“小集体”和“大集体”的矛盾,主要矛盾还是自己小家庭的观念较强,在现在条件下,只有努力克服。从种种方面来克服种种困难,因此你们这种情况,是极其普遍的,如李淑言,如宗慈,如……你说“调动可真不容易”,这是目前的事实,承认这个事实,再解决其他问题,比较心情会舒坦些。
  有罗鸿婴在那里,你的生活可以改变一下方式,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比较管一个家可能轻省些,趁此好好休息,给丹丹织点毛衣(有罗鸿婴给你出花样),也可以到西安去看看。一方面相信李志昌会适应新环境,丹丹也会的,比如钢钢现在就不大想妈妈了。你的信就寄给小妹看,信先写到这里。亲你一大口,钢钢在我旁边,他说“也亲大姨一口”。
  娘
  70年5月17日
  想一想,丹丹或你自己,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赶快来信,趁我们还没有离京以前,给买好寄去。比如说,丹丹夏秋季有何需要?你如要头绳衣,将来可由陈恕代买。附及(吴文藻插)
  亲爱的志昌和丹丹:
  你十七号的来信,已经收到了。在此以前我已经给吴冰去过信,是从兰大转的(因为你上次来信,没有给我吴冰的住址)。后来又得她一信。我又立刻回了信。你上次的来信,我已转给老二和哥哥了。知道你已调到林业班。丹丹也没有大闹。比较放心。你那里又搬进一家,又有小孩。我觉得两个孩子,容易互相干扰,还是分开为宜。我希望能够单独居住,有它的好处,不知能否得到允许?你们那里托儿所筹备得如何了?能否全托?假如吴冰回兰后,兰州仍是疏散城市,怎么办?我们心中也很着急,假如我们不下去,当然万事大吉。现在一切都在不定之中。可能说走就走。沈阿姨找事情不成问题,就在本院里已有人预约她了,也是看孩子。我们同她有个了解,就是我们若回来时,她也回到我们这里来。
  提到丹丹我们真是想他,特别是在现在情况之下,我们有点不放心。怕你身体未复原,自己也累,对他照顾得也不能周到。总之,在现在情况下,除了挂念,不能有所作为,到底你在下面还有多久?将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陈恕吃中医药,在城里看,我看也不错。钢钢也好,他每周末都回来。至今我和daddy常叫错钢钢做丹丹。陈凌霞也带山山和江江来过。山山和江江都在托儿所,一在城里原处(江江),一在从前小四的儿子东东在的托儿所,离他们宿舍很近(山山)。他们比较安定,哥哥近来较少回来。他们运动也忙。我们仍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我们身体很好,请你放心。只希望你多保重,也好好照看丹丹。寄去的肉松、味精、奶粉、糖等,给你补养,千万不要舍不得吃!亲亲丹丹一大口。
  娘
  70年5月23日
  亲爱的大女儿:
  今天下午民院领导开动员大会,又有一批人要下去沙洋劳动。名单要等到本星期六(30日)才公布,但已说明第一批(未去的人)和第二批即上次说去而暂缓的人,都要下去。这样我们下去,不成问题。行期还未宣布,大概是六月初。届时将让哥哥回来帮我们清理东西,并交代一些家事。好在我们久有准备,又已和革委会李主任说好,留一间房子存东西。这样不必都捆起搬走,又省事多了。你下次写信可寄陈恕收,我们未走时可以看到。我们在走前,一定还会给你写信。你要的钙片(已托凌霞)和至宝锭(已托陈恕)一定会给丹丹寄去。别的下信再说。我们都很好,心情也踏实愉快,我已有下去经验。daddy对于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有迫切的要求。我们在一起,你们可以放心。志昌处我常有信去(哥哥也有信给他),这消息我也会告诉他。沈阿姨已找好事,就在民院看孩子。我们若回来她还回来,说不定将来还可接丹丹。今天就写到这里,祝你快乐,进步!
  娘70年5月27夜
  亲爱的志昌和小丹丹:
  看到你5月25日的信,首先知道你和丹丹是一家住了,我十分高兴。这样不会太挤,孩子们也不会打架。又知道帐子收到,又合用,很好。我们已有了两顶单人帐了,都是新的,不需要双人帐了,你们留着吧!雨鞋方面,爸爸已有了新的(老二代买的)所以才把旧的寄去,你不必再买了。
  吴冰有信来,说是她可能又怀孕了。我们是又高兴又替她担心。我们不在北京,她生产时无人照应,我们不放心。同时我们也想让沈阿姨再照顾她(她来信中也说想和沈阿姨联系,以后也许需要她照应等等)。我们院里昨天宣布这次下去名单内有我们。(动员大会是27日开的。本说是上次未走的人,这次都下去)行期是6月4日。我们当天下午就去看领导再留一间朝南的屋子(本来已给我们朝北的那一间存东西),为吴冰将来回来生产之用。并请沈阿姨在回家看看(两三个月)之后,再回到我们这里,等你们消息。一切详致吴冰信中,你们决定之后,早日给陈恕写信,同时也给我们写信……
  临行匆匆,寄上十斤通用粮票,给丹丹和你买点心吃。我再请陈恕给丹丹寄奶粉和至宝锭和糖等。余详致吴冰信中,不赘。丹丹淘气,但他太小了。管他可以,不要伤了感情,是不是?
  祝你们好!
  娘70年5月31日
  最最亲爱的大妹:
  得到你5月25日的来信,我心中十分不平静。我想到你恐怕又是怀孕(这当然是好事,丹丹需要一个伴,同时你们也要有两个孩子才好)。只是到时无人照顾,而李志昌和丹丹的住处,又在举棋不定之中。我们想来想去,总想在我们下去之前,替你想一个办法(前几天宣布我们要下去,昨天已公布名单,果然有我们,这对我们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行期是6月4日,正在收拾行装中)……我们现在住的房间,也留下,准备你回来生产。同时请沈阿姨那时再照顾你,因为我们不在,这个她也愿意,因为她假如现在去找事,你生产时,她也许就不便再辞了出来。我想我们走后,让她回家去看看,两三月后再回来,费用方面由我们负责,等你来京,如果李志昌和丹丹要回来也有地方和帮忙的人……这一切我们并没有和你商量,(时间不容许通信商量,我们愿在下去之前同院里接洽——吴文藻插)你看怎样?
  你们那里到底怎样?兰大开学吗?托儿所恢复吗?李志昌昨天有信给陈恕,说是决定搬进你们住处那一家人不进去了。我听了很高兴,这样丹丹可以安静一些。我也有信给他,但说得不详,请你把这信给他看,你们商量看如何处理。现在各方面情况在不断的变化,我总想给你们留一个安身之所。我们自己不在,知道你们有地方走,我也放心了,不知你是否可能再到江西?或是李志昌会不会调回?一切请你写信告诉我,信寄陈恕,一方面或直接寄沙洋。(沈阿姨如不上那家去工作,我们可以在她闲居家中的几个月,付给她生活费,这样她可以安心等待。——吴文藻插)关于沈阿姨的安排,请你们商量好,早回信,我想在她回家两三月之中,你们事情至少有个眉目。兰大是否开学?等等都有个安排,她刚才对我说,她也先去打听那个用她的人家(就在民院)是什么情况等等,你如不来,她回来就到那人家去,假如你们来,她就在她回家期间告诉那边说她不上那家了。我们走后,她大概半月或十天之后回家去一趟。
  因为可留下两间屋子,东西收拾就方便得多,不必包扎得太多,但也够麻烦的。钢钢很好,只是听说我要走,他也要跟去,这孩子怪sentimental的。惹得我也很难过,凌霞这周末带孩子(山山)到天津去玩,哥哥可能和他们一起来,送我们走。匆匆寄爱,行前若太忙,就不写信了。亲你一大口!
  娘70年5月31日
  最亲爱的大妹:
  行前得你六月一日的信,忙得没有时间写详细,只把替你安排留屋子一事告诉你,不知你考虑得怎样?兰大秋天开学吗?
  我们是六号离开北京,八号下午安抵潜江。一路上组织上极照顾,我们都很好。我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到陈凌霞那边,请她就转给你,你转志昌。总之,这里条件一切都比咸宁好得多。我们到后有许多熟人,林、费、饶毓苏等都在,都来接我们(在校门口),招呼喝姜汤,洗脚等,十分殷勤。我们都和新来的同志们分住集体宿舍,七八人或六七人一屋。行李托运还未到,到后或许再分配屋子,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五时半起床,六时早饭,十一时十分以后即可吃午饭,下午二时半上工,六时下工。我和daddy现在都是拣豆种,是最轻的活。这里大有发展,机器很多。现在农作很忙,麦收等等还有大批判,一时也说不完。我和daddy到后眠食俱佳,精神健旺,大家都说我们不像七十岁的人。我们临行前,哥哥给买了两张老羊皮褥子,到后果然起了大作用。(没有用塑料布)。我们还带了两个马扎,是帆布条的。现在用的是杨静如送来的两张小凳子(她和两个小孩住一屋,身体还是不太好,我们常去看她)。我们到后领导和革命群众,对我们格外照顾,到处笑脸相迎……因为我们两人岁数最大的了,大家给我们预备了小拐杖,但我们到后两三天中没有下雨,没有用着,我们都很小心,请放心。
  ……民院大概不会迁校,我们东西都锁在208,朝南一屋也未动,什么都有,只准备你去,就算你们在北京的根据地了。
  现在这里的孩子很多,有许多是和我们同来的。我一看见他们就想起丹丹,不知李志昌会否调上来?兰大是否开学?一切等你来信。你要陈凌霞买的药,我已告诉她了。老二在我们行前曾回来过,她新去看牙,本来说是我们走后她就走。不知延期没有?如今大家都分散在各地,但我和爸爸是在一起,你们就可以放心。我们彼此帮助,彼此鼓励。你们自己多照顾自己,照顾孩子……爸爸适应得也很快,很好。我们自己料理好,还努力帮忙别人。这一点大家对我们也很欣赏。总之,下面同志爱的精神比上面更显得出来。
  这里小卖部,什么都有,卫生纸、香烟(大前门等)、席子、帐子、支帐篷的竹竿、点心、酱油、醋等都有,都是没想到的。白糖每月每人一斤,我们带的东西有些是多余了。(行李听说要十天之后才到,好在我们都带了铺盖帐子之类,一时不急!)
  别的不多说了,等你来信,这信看完即转志昌,我已另去信但不详,因为时间很紧,这信分几段写的。希望你多多保重。度过这一时期。要吃什么,让陈恕寄,我有钱放在他那里。亲你一大口!
  娘70年6月11日
  亲爱的孩子们:
  收到宗生6月13日的信,大妹6月17日信都收到了,因为太忙,来不及写信。我们的行李是6月22号才到的,都没有损坏,上火车,下轮渡,在泥泞路上搬来,居然安全如此。我们连的年轻小伙子真是用了不少力气!(这里汽车要用拖拉机拉,才走得进来,因为下雨后泥巴很深)一天六趟,搬了三十吨的东西!
  我们从昨天起已分到第一连(副业班)第一排(蔬菜排),daddy第一班,我第二班,但工作在一起。我们有菜地120亩,(瓜地,玉米地,大田,果园等不在内!)九道沟,十块地,昨天下午已摘了苋菜,今天摘西葫芦,已摘了1902斤。这里蔬菜很困难,但我们保证一天8百斤菜不缺(因为有八百人左右),还支援过外单位。菜地很湿。早晨又有露水,下半身总是湿透的。daddy爱出汗,总是浑身湿透,换都来不及。洗又不干。我们都又搬了家。daddy住礼堂一角,十几个人,围起来,倒干爽,朝南。我住旧劳动队的“烤烟房”,朝西,地也低,6人一屋。小学教室就在隔壁,白天很热闹。我白天除了睡午觉回来,三餐,听报告等都在daddy那边。
  有几件事。1,daddy的雨衣找到了,有人送回来的。雨衣如未买,也就算了,如已买,未寄,就先留下。2,我的雨鞋太浅,菜地需要长统雨靴。据说北京不难买,卫[魏]公村就有,我的脚样附上,大概是33号的。最好是黑色。把脚样放在鞋里一比,就行。这件事陈恕和凌霞都可以代办(钱由陈恕处付)。买后交苏德富,学校常有人来。3,daddy箱子已开,是别人的钥匙。宗生钥匙来了就好用了。此信转凌霞,宗生,老二。亲钢钢,山山,江江,各三大口。问姥姥,姨姨们好。感谢她们的惦记。我们都好。祝你们好!
  娘7月2日[1970年]
  雨衣留京,谁如需要,就给谁穿。
  文藻
  最亲爱的大妹:
  你7月13日的信,昨晚收到了。知道你已见过医生,并诊断是怀孕。兰州供应如尚好,你要尽量地多吃。要什么东西,趁陈恕还在北京,让他给你寄,我们临走时给他足够的钱,可以办这些事!你可以不下去学军,最好,趁怀孕时多休息。(多吃有营养的东西,作长久打算,把身体弄好,至要。——吴文藻插)
  ……宗爱和小弟给你的信,说到他情况的,尚未从志昌处转到。宗爱那个孙德余,你见到了吗?这人是学什么的?什么出身?人还好吗?请你替我给她20元,给她多少,你酌定,要多也可以(此款由陈恕处还你)。小弟和宗爱的信我都看了,他们真是和你挺亲的,你可以好好领导他们。宗慈不知生了没有,我想一定生了,不知她孩子放在那[哪]里。
  我们这里很热,特别是早晨6时半—11时半(只在10时以后,下午3—4时间。——吴文藻插),在田地上劳动,晒得汗流如雨,有时又下雨。我住的屋子又潮,又朝西,我的床在门口,太阳晒得着,雨也淋得着。我们干校定22号整编,重新编队。我们要归口(归历史系),可能调换屋子。劳动是搞西红柿,打岔绑架。累倒不太累,只是露水重,泥多,又脏衣服,墨绿色洗不掉。我们上下午都有劳动,晚上还有会,蚊子多等……但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锻炼锻炼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身体都还好,自己知道保重,请放心。(我们下定决心,一定能坚持下来,同群众共甘苦,是我们选择的,所以精神变物质,决不会有病的。——吴文藻插)李志昌是够累的,不过做爸爸都如此,我们这里有许多爸爸带孩子的,不过孩子大一些。我另有信给他。陈恕来信,说陈凌霞走后,哥哥和她家里商量,没有用沈阿姨,这样也好。据说沈阿姨已于7月9号到徐州去了。别的下信再说吧。今天星期,早晨大雨,雨中搞了环境卫生 下午晴天,忙着洗晒衣服,不多赘。
  亲你一口,小李丹一口
  争取早回京一个月,让沈阿姨照料你一段时间。志昌倘能带丹子回京,那就更好了。——吴文藻插
  娘70年7月19日
  亲爱的大妹,丹丹和志昌:
  得你11月1日信(内附三舅母和大弟的信,李志昌11月3日的信)。今天又得到你11月9日的信。因为上星期又没有星期[日],忙得厉害。又因为老二一直有信,说她要到沙洋等,同时我又赶忙给沈阿姨写信(即告诉她回去可住家中,我们每月给她十五元生活费,她可看家并生火,免得水管冻坏。她也找临时工作,等我们何时回去再说)。至于老二方面,现将老二来信及哥哥的信寄去你看,便可知一切。这半年中变化也真大,北京家中是没有人了。老二倒知道有事找哥哥!哥哥在这种时候还是最顶事,他对老二离京大有恋恋不舍之意,信里都看得出来!
  三舅舅已回来了,我也放心了……宗爱将来有孩子,也得学着养活,你不用担心,总会有法子的。小弟那样怕羞,我倒看不出。希望他们都不要早婚,负担也够重的。
  丹丹发烧,我认为和他的扁桃腺有关,你还要注意他冬天爱咳嗽,气管炎。养一个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千万不要不耐烦。我们当初是怎样把你们养活的(当然我们的条件比你好得多,但操心则一[样])。
  我当然希望你和志昌能调到一起,但也要作两手准备,不要操之过急。李志昌说你要作两手准备,是正确的。反正我们如有信[幸]回去,无论如何先把丹丹接来,可以减轻你们的负担。我们这边房子已盖好,据说不久要整个调整,又听说要照顾我们一间。但一切事实行了再说。老二十号可到沙洋,希望她元旦可来我们这里看一看。
  ……附上陈恕、老二、哥哥、志昌信,许多话我不重复了,亲亲你和丹丹。
  因为要急于附[付]邮,我就不写了。当然,我也都希望宗远调回北京,但要有两手准备,这是完全正确的。同时志昌也不妨考虑,不以调部为限,可以考虑与外交部有关单位(非政府机关),譬如老二的外语学院,对外文委等机构……你们看怎样好!找有心而无力,对新情况不会作适当的新适应。——吴文藻插
  娘和爸1970.11.14 午
  (原载《收获》2005年第5期)



第52章 后记


  我在最后一遍看过书的校样后,抬头望望庭院里的景色,窗前的寒绯樱已绿阴如盖了,记得交出书稿的时候,还在冷风中孕育花苞。
  冰心的佚文与遗稿,发现、整理与研讨,已有时日,经过了好些朋友的努力,最后在我的手上编成了集子。没有他们的发现、整理,便是没有这样一本书,冰心被埋没许久的美文,就不能与读者见面,冰心和她的作品的另一面,也不能为世人所知。我在序言中,重点提到几位学者的名字与辛劳,既是出于尊重事实,也是出于一种感念,但还有未尽者,如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的步起跃教授赠送的《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全本手稿复制件,林幼润女士对英文诗稿的录入与校订,北京外国语大学陈恕教授、汪玉林教授与日本关西大学萩野脩二教授对有关文稿的校订,冰心文学馆的李青、水莹女士对佚文遗稿的发布与研讨所做的大量工作等,没有他们的付出,仅凭余一己之力,是编不出这本书的。
  我在心存感念之际,还有几句话需要交代一下:
  其一是,我在“冰心佚文与遗稿发布会”上,曾公布了日本学者发现的《写给日本的孩子们:我的童年》、《欣赏中国文学的方法:关于中国人的国民性——谢冰心女士讲演》(上、中、下)等编目,后经确认,有的是由中文翻译成日文,有的已经翻译成中文,都在《冰心全集》之中,类似的文章,也都不以佚文认定,故未收入本书。
  其二,冰心日文版的佚文,在发现的过程中,先后有人翻译,我也请人翻译过。为了保持文风的统一,本书全部采用旅日学者虞萍女士的翻译稿。所有译稿,均得到日本名古屋大学言语文化部中井政喜教授的指点与校对,在此一并表示谢意与敬意。
  编者
  2007-4-21于根叶绿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