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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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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独憔悴》



第1章 一 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 \"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 \"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 \"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  \"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 \"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  \"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 \"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 \"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  哥哥  便昏倒了。那时  \"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  \"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 \"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  \"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 \"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  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 \"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 \"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第2章 二 两个家庭


  前两个多月,有一位李博士来到我们学校,演讲\"家庭与国家关系\"。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又引证许多中西古今的故实,说得痛快淋漓。当下我一面听,一面速记在一个本子上,完了会已到下午四点钟,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车上,我还是看那本笔记。忽然听见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我说:\"姐姐!来我们家里坐坐。\"抬头一看,已经走到舅母家门口,小表妹也正放学回来;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说一两段故事给她听,所以今天她看见我,一定要拉我进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预备功课,无妨在这里玩一会儿,就下了车,同她进去。
  舅母在屋里做活,看见我进来,就放下针线,拉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一面笑说:\"今天难得你有工夫到这里来,家里的人都好么?功课忙不忙?\"我也笑着答应一两句,还没有等到说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后院里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说故事。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笑说:\"古典都说完了。只有今典你听不听?\"她正要回答,忽然听见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我要乱她的注意,就问说:\"妹妹!你听谁哭呢?\"她回头向隔壁一望说:\"是陈家的大宝哭呢,我们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篱旁边,又指给我看说:
  \"这一个院子就是陈家,那个哭的孩子,就是大宝。\"
  舅母家和陈家的后院,只隔一个竹篱,本来篱笆上面攀缘着许多扁豆叶子,现在都枯落下来;表妹说是陈家的几个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只有几片的黄叶子挂在上面,看过去是清清楚楚的。
  陈家的后院,对着篱笆,是一所厨房,里面看不清楚,只觉得墙壁被炊烟熏得很黑。外面门口,堆着许多什物,如破瓷盆之类。院子里晾着几件衣服。廊子上有三个老妈子,廊子底下有三个小男孩。不知道他们弟兄为什么打吵,那个大宝哭的很利害,他的两个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几个老妈子也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
  表妹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老妈子真可笑,各人护着各人的少爷,因此也常常打吵。\"
  这时候陈太太从屋里出来,挽着一把头发,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还美丽,只是带着十分娇情的神气。一出来就问大宝说:\"你哭什么?\"同时那两个老妈子把那两个小男孩抱走,大宝一面指着他们说:\"他们欺负我,不许我玩! \"陈太太啐了一声:\"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哭,李妈也不劝一劝! \"
  李妈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陈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摆手说:
  \"不用说了,横竖你们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钱雇你们来作什么,难道是叫你们帮着他们打架么?\"说着就从袋里抓出一把铜子给了大宝说:\"你拿了去跟李妈上街玩去罢,哭的我心里不耐烦,不许哭了! \"大宝接了铜子,擦了眼泪,就跟李妈出去了。
  陈太太回头叫王妈,就又有一个老妈子,拿着梳头匣子,从屋里出来,替她梳头。当我注意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姐姐!看大宝一手的泥,都抹到脸上去了! \"
  过一会子,陈太太梳完了头。正在洗脸的时候,听见前面屋里电话的铃响。王妈去接了,出来说:\"太太,高家来催了,打牌的客都来齐了。\"陈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说:\"你说我就来。\"随后也就进去。
  我看得忘了神,还只管站着,表妹说:\"他们都走了,我们走罢。\"我摇手说:\"再等一会儿,你不要忙! \"
  十分钟以后。陈太太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出来,走到厨房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对厨房里的老妈说:\"高家催得紧,我不吃晚饭了,他们都不在家,老爷回来,你告诉一声儿。\"
  说完了就转过前面去。
  我正要转身,舅母从前面来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说:
  \"你们原来在这里,树荫底下比前院凉快。\"我答应着,一面一同坐下说些闲话。
  忽然听有皮鞋的声音,穿过陈太太屋里,来到后面廊子上。表妹悄声对我说:\"这就是陈先生。\"只听见陈先生问道:
  \"刘妈,太太呢?\"刘妈从厨房里出来说:\"太太刚到高家去了。\"
  陈先生半天不言语。过一会儿又问道:\"少爷们呢?\"刘妈说:
  \"上街玩去了。\"陈先生急了,说:\"快去叫他们回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而且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处。\"
  刘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陈先生在廊子上踱来踱去,微微的叹气,一会子又坐下。点上雪茄,手里拿着报纸,却抬头望天凝神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他们回来,陈先生猛然站起来,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径自走了。
  表妹笑说:\"陈先生又生气走了。昨天陈先生和陈太太拌嘴,说陈太太不像一个当家人,成天里不在家,他们争辩以后,各自走了。他们的李妈说,他们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说:\"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么,小孩子家,不许说人! \"表妹笑着说:\"谁管他们的事,不过学舌给表姊听听。\"
  舅母说:\"陈先生真也特别,陈太太并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气,不过年轻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点,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动气! \"
  谈了一会儿,我一看表,已经七点半,车还在外面等着,就辞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亲对我说:\"自从三哥来到北京,你还没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亚茜来了,请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亚茜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学的时候,她就在大学第四年级,虽只同学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惯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愿意去看看他们,午饭以后就坐车去了。
  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很是清静,都是书店和学堂。到了门口,我按了铃,一个老妈出来,很干净伶俐的样子,含笑的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还没有答应,亚茜已经从里面出来,我们见面,喜欢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进去。六年不见,亚茜更显得和蔼静穆了,但是那活泼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很长的一条小径,从青草地上穿到台阶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见苇帘的后面藤椅上,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摆积木玩。漆黑的眼睛,绯红的腮颊,不问而知是闻名未曾见面的侄儿小峻了。
  亚茜笑说:\"小峻,这位是姑姑。\"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觉得很不自然,便回过头去,仍玩他的积木,口中微微的唱歌。进到中间的屋子,窗外绿荫遮满,几张洋式的椅桌,一座钢琴,几件古玩,几盆花草,几张图画和照片,错错落落的点缀得非常静雅。右边一个门开着,里面几张书橱,垒着满满的中西书籍。三哥坐在书桌旁边正写着字,对面的一张椅子,似乎是亚茜坐的。我走了进去,三哥站起来,笑着说:
  \"今天礼拜! \"我道:\"是的,三哥为何这样忙?\"三哥说:\"何尝是忙,不过我同亚茜翻译了一本书,已经快完了,今天闲着,又拿出来消遣。\"我低头一看,桌上对面有两本书,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亚茜笔记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两处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边,还垒着几本也都是亚茜的字迹,是已经翻译完了的。
  亚茜微微笑说,\"我那里配翻译书,不过借此多学一点英文就是了。\"我说:\"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诗\"红袖添香对译书\"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唤小峻进来。我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觉得他应对很聪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请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亚茜。亚茜说:\"你唱罢,姑姑爱听的。\"他便唱了一节,声音很响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们一齐拍手。
  随后,我又同亚茜去参观他们的家庭,觉得处处都很洁净规则,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三哥出门去访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觉。我们便出来,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风,送着一阵一阵的花香。亚茜一面织着小峻的袜子,一面和我谈话。一会儿三哥回来了,小峻也醒了,我们又在一处游玩。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灿烂的花,青绿的草,这院子里,好像一个小乐园。
  晚餐的菜肴,是亚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们一面用饭,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经先吃过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几座小塔。
  门铃响了几声,老妈子进来说:\"陈先生来见。\"三哥看了名片,便对亚茜说:\"我还没有吃完饭,请我们的小招待员去领他进来罢。\"亚茜站起来唤道,\"小招待员,有客来了! \"
  小峻抬起头来说:\"妈妈,我不去,我正盖塔呢! \"亚茜笑着说:\"这样,我们往后就不请你当招待员了。\"小峻立刻站起来说:\"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跑了出去。
  陈先生和小峻连说带笑的一同进入客室,――原来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陈先生――这时三哥出去了,小峻便进来。天色渐渐的黑暗,亚茜捻亮了电灯,对我说:\"请你替我说几段故事给小峻听。我要去算帐了。\"说完了便出去。
  我说着\"三只熊\"的故事,小峻听得很高兴,同时我觉得他有点倦意,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说:\"小峻,睡觉去罢。\"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一同进入卧室。
  他的卧房实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柜子里排着各种的玩具,墙上挂着各种的图画,和他自己所画的剪的花鸟人物。
  他换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说:\"姑姑,出去罢,明天见。\"
  我说:\"你要灯不要?\"他摇一摇头,我把灯捻下去,自己就出来了。
  亚茜独坐在台阶上,看见我出来,笑着点一点头。我说:
  \"小峻真是胆子大,一个人在屋里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亚茜笑说:\"我从来不说那些神怪悲惨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娇嫩的脑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着对面客室里的灯光很亮,谈话的声音很高。这时亚茜又被老妈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觉的就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上面去。
  只听得三哥说:\"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觉得你很不是自暴自弃的一个人,为何现在有了这好闲纵酒的习惯?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是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么?\"陈先生的声音很低说:\"这个时势,不游玩,不拚酒,还要做什么,难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三哥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自是有理,这个时势,就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去洒,实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当以赤手挽时势,不可为时势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
  这时陈先生似乎是站起来,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摇漾,过了一会说:\"也难怪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有快乐,就有希望。不像我没有快乐,所以就觉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
  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我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样的,为何我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我的家庭什么样子?\"三哥便不言语。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  我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我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我\"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我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我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我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  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 \"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我的车子来接我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我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我看她实在太忙。但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我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帐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我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我刚从那里回来。\"――我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三哥说:\"是。\"母亲说:\"真是奇怪,象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里去,吓了我一大跳。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我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我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我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难过,不如  \"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疗,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  \"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得很厉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想起陈太太来了,我问:\"陈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 \"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
  署名:冰心女士,后收入小说集《去国》,北新书局1933年10月初版。



第3章 三 秋雨秋风愁煞人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同《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  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  \"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 。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象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
  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
  \"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 。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  \"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  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  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二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
  \"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 。\"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地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
  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地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 \"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  \"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
  \"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种,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动摇 。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
  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
  \"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
  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四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
  \"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
  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  \"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
  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 \"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了。\"



第4章 四 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
  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医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它们是纯洁无疵的。
  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它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用不着都慌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第5章 五 第一次宴会


  c教授来的是这样的仓猝,去的又是这样的急促。桢主张在c教授游颐和园之后,离开北平之前,请他吃顿晚饭。他们在国外的交谊,是超乎师生以上的。瑛常从桢的通讯和谈话里模拟出一个须发如银,声音慈蔼的老者。她对于举行这个宴会,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虚拟下了她小小家庭里一个第一次宴会:壁炉里燃着松枝,熊熊的喜跃的火焰,映照得客厅里细致的椅桌,发出乌油的严静的光亮;厅角的高桌上,放着一盏浅蓝带穗的罩灯;在这含晕的火光和灯光之下,屋里的一切陈设,地毯,窗帘,书柜,瓶花,壁画,炉香  无一件不妥贴,无一件不温甜。主妇呢,穿着又整齐,又庄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里,放出美满骄傲的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现在薄施脂粉的脸上;她用着银铃般清朗的声音,在客人中间,周旋,谈笑。
  如今呢,母亲的病,使她比桢后到了一个月。五天以前,才赶回这工程未竟的\"爱巢\"里来。一开门满屋子都是油漆气味;墙壁上的白灰也没有干透;门窗户扇都不完全;院子里是一堆杂乱的砖石灰土!在这五天之中,她和桢仅仅将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白天里楼上楼下是满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  连她也认不清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只得把午睡也牺牲了,来指点看视。到了夜里,她和桢才能慢慢的从她带来的箱子里,理出些应用的陈设,如钟,蜡台,花瓶之类,都堆在桌上。
  喜欢款待的她,对于今天下午不意的宴会,发生了无限的踌躇。一种复杂的情感,萦绕在她的心中。她平常虚拟的第一次宴会,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这小小的\"爱巢\"里,只有光洁的四壁,和几张椅桌。地毯还都捆着放在楼上,窗帘也没有做好,画框都重叠的立在屋角。下午桢又陪c教授到颐和园去,只有她一个……。
  她想着不觉的把眉头蹙了起来,沉吟了半晌,没有言语。
  预备到城里去接c教授的桢,已经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
  回头看见瑛踌躇的样子,便走近来在她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说:\"不要紧的,你别着急,好歹吃一顿饭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们是新搬进来的。自然诸事都能原谅。\"瑛推开他,含颦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头玩够了颐和园,再客人似的来赴席,自然你不着急了!\"桢笑着站住道,\"要不然,我就不去,在家里帮你。或是把这宴会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头痛。\"
  瑛抬起头来,\"笑话!你已请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别耽搁了,晚上宴会一切只求你包涵点就是了。\"
  桢笑着回头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几个人。\"
  桢道,\"你斟酌罢,随便谁都成,你请的总比我请的好。\"
  桢笑着走了,那无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无量的胆气。
  瑛略一凝神,叫厨师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要素净的。回来把地板用柏油擦了,到楼上把地毯都搬下来。又吩咐苏妈将画框,钉子,绳子等都放在一处备用。一面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电话。
  她一面低头走着,便想出了几个人:许家夫妇是c教授的得意门生;n女士美国人,是个善谈的女权论者;还有华家夫妇,在自己未来之先,桢在他们家里借住过,他们两位都是很能谈的;李先生是桢的同事,新从美国回来的;卫女士是她的好友。结婚时的伴娘  这些人平时也都相识,谈话不至于生涩。十个人了,正好坐一桌!
  被请的人,都在家,都能来,只卫女士略有推托,让她说了几句,也笑着说\"奉陪\",她真喜欢极了。在江家院子里,摘了一把玫瑰花,叫仆人告诉他们太太一声,就赶紧回来。
  厨师父和苏妈已把屋中都收拾干净,东西也都搬到楼下来了。这两个中年的佣人,以好奇的眼光来看定他们弱小的主妇,看她如何布置。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先指挥着把地毯照着屋子的颜色铺好;再把画框拿起,一一凝视,也估量着大小和颜色分配在各屋子里;书柜里乱堆的书,也都整齐的排立了;蜡台上插了各色的蜡烛;花瓶里也都供养了鲜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后,把屋角高桌上白绢画蓝龙的电灯一开,屋里和两小时以前大不相同了。她微笑着一回头,厨师父和苏妈从她喜悦的眼光中领到意旨了,他们同声的说:\"太太这么一调动,这屋里真好看了! \"
  她笑了一笑,唤:\"厨师父把壁炉生了火,要旺旺的,苏妈跟我上楼来开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闽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开了。苏妈从纸堆里检出来,用大盘子托着,瑛打发她先下楼摆桌子去,自己再收拾卧室。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捻开电灯,拨一拨乱纸,堆中触到了用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一束。打开了一看,是几个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叠着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了!
  电光一闪似的,她看见了病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无力的背倚着床阑,含着泪说,\"瑛,你父亲太好了,以至做了几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我呢,正经的首饰也没有一件,金镯子和玉鬓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时候,都作了盘费了,只有一朵珠花,还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去年拿到珠宝店里去估,说太旧了,每颗只值两三块钱。好在你平日也不爱戴首饰,把珠子拆下来,和弟弟平分了,作了纪念罢!将来他定婚的时候  \"
  那时瑛已经幽咽不胜了,勉强抬起头笑着说,\"何苦来拆这些,我从来不用  \"
  母亲不理她,仍旧说下去:\"那边小圆桌上的银花插,是你父亲的英国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m先生素来是要好看的,这个想来还不便宜。老人屋里摆什么花草,我想也给你。\"
  随着母亲的手看去,圆桌上玲珑地立着一个光耀夺目的银花插,盘绕圆茎的座子,朝上开着五朵喇叭花,花筒里插着绸制的花朵。
  母亲又说:\"收拾起来的时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脱卸下来的,带着走也方便! \"
  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觉得她唯一的女儿,瑛,这次的婚礼,一切都太简单,太随便了!
  首饰没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几件;新婚没有洞房,只在山寺里过了花烛之夜!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亲却觉得有无限的渐愧,无限的抱歉。觉得是自己精神不济,事事由瑛敷衍忽略过去。和父亲隐隐的谈起赠嫁不足的事,总在微笑中坠泪。父亲总是笑劝说,\"做父亲的没有攒钱的本领,女儿只好吃亏了。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钱,乃是一肚子的书! ――而且她也不爱那些世俗的东西。\"
  母亲默然了,她虽完全同情于她正直廉洁的丈夫,然而总觉得在旁人眼前,在自己心里,解譬不开。
  瑛也知道母亲不是要好看,讲面子,乃是要将女儿妥帖周全的送出去。要她小小的家庭里,安适,舒服,应有尽有,这样她心里才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瑛嫁前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满满的结束了。
  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慈,每一想起,心里便深刻的酸着。她对于病中的母亲,只有百般的解说,劝慰。实际说,她小小的家庭里已是应有尽有了。母亲要给她的花插,她决定请母亲留下。
  在母亲病榻前陪伴了两个月终于因为母亲不住的催促,说她新居一切待理。她才忍着心肠,匆匆的北上。别离的早晨,她含泪替母亲梳头,母亲强笑道,\"自昨夜起,我觉得好多了,你去尽管放心  \"她从镜中偷看母亲痛苦的面容,知道这是假话,也只好低头答应,眼泪却止不住滚了下来。临行竟不能向母亲拜别,只向父亲说了一声,回身便走。父亲追出阑干外来,向楼下唤着,\"到那边就打电报  \"她从车窗里抬头看见父亲苍老的脸上,充满了忧愁,无主
  这些事,在她心里,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车上每一忆起,就使她呜咽。她竟然后悔自己不该结婚,否则就可以长侍母亲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但她自己情牵两地,她母亲也不肯让她多留滞了。
  到北方后,数日极端的忙逼,把思亲之念,刚刚淡了一些,这银花插突然地又把无数的苦愁勾起!她竟不知步履艰难的母亲,何时把这花插,一一的脱卸了,又谨密的包好?又何时把它塞在箱底?――她的心这时完全的碎了,慈爱过度的可怜的母亲!
  她哭了多时,勉强收泪的时节,屋里已经黑得模糊了。她赶紧把乱纸揉起塞到箱里去,把花插安上,拿着走下楼来,在楼梯边正遇着苏妈。
  苏妈说,\"桌子都摆好了,只是中间少个花盘子  \"瑛一扬手,道,\"这不是银花插,你把我摘来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绿叶就可以了。\"苏妈双手接过,笑道,\"这个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银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写了卡片,安排座位。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边。摆好了扶着椅背一看,玲珑的满贮着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银盘盏,银架上立着的红色的卡片,配上桌子中间的银花插里红花绿叶。光彩四射!客室里炉火正旺,火光中的一切,竟有她拟想中的第一次宴会的意味!
  心里不住的喜悦起来,匆匆又上了楼,将卧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着洗脸,剔甲,更衣
  一件莲灰色的长衣,刚从箱里拿了出来,也忘了叫苏妈熨一熨,上面略有些皱纹,时间太逼,也只好将就的穿了!怪不得那些过来人说做了主妇,穿戴的就不能怎样整齐讲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个宴会,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时候呵!
  正想着,似乎窗外起了?铮的琴声,推窗一看,原来外面下着滴沥秋雨,雨点打着铅檐,奏出清新的音乐。\"喜悦中的心情,竟有这最含诗意的误解! \"她微笑着,\"桢和c教授已在归途中罢?\"她又不禁担心了。
  刚把淡淡的双眉描好,院子里已听见人声。心中一跳,连忙换了衣服,在镜里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楼去。桢和c教授拿着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间,看见瑛下来,桢连忙的介绍。\"这位是c教授――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蓝的眼珠里,泛着慈祥和爱的光。光顶微秃。极客气的微偻着同她握手。
  她带着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刚要转身走入客室,一抬头遇着了桢的惊奇欢喜的眼光!这眼光竟是情人时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桢握着她的双手,附在她耳边说:\"爱,真难为你,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呢!这样整齐,这样美,――不但这屋里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别的美,淡淡的梳妆,把三日来的风霜都洗净了! \"
  瑛笑了,挣脱了手,\"还不换双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脏了! \"桢笑着自己上楼去。
  c教授刚洗好了手出来,客人也陆续的来了。瑛忙着招呼介绍,大家团团的坐下。桢也下来了,瑛让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厨房里,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还要赶进城去。
  席间c教授和她款款的谈话,声音极其低婉,吐属也十分高雅,自然。瑛觉得他是一个极易款待的客人,并不须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谈锋。只他筷子拿得不牢,肴菜总是夹不到嘴。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眼光恰与长桌那端的桢相触,桢往往给她以温存的微笑。
  大家谈着各国的风俗,渐渐引到妇女问题,政治问题,都说得很欢畅,瑛这时倒默然了,她觉得有点倦,只静静的听着。
  c教授似乎觉得她不说话,就问她许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来,去年从桢的信里,知道c教授丧偶,就不问他太太的事了。只问他有几位儿女,现在都在哪里。
  c教授微微的笑说,\"我么?我没有儿女――\"
  瑛忽然觉得不应如此发问,这驯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单可怜了!她连忙接过来说,\"没有儿女最好,儿女有时是个累赘! \"
  c教授仍旧微笑着,眼睛却凝注着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说,\"按理我们不应当说这话,但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并不以我们为累赘  \"
  瑛瞿然了,心里一酸,再抬不起头来。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只筷子,她趁此连忙弯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来,还给c教授。从润湿的眼里望着桌子中间的银花插,觉得一花一叶,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随便坐在厅里啜着咖啡。窗外雨仍不止。卫女士说太晚了,要先回去。李先生也起来要送她。好在路不远,瑛借给她一双套鞋,他们先走了。许家和华家都有车子在外面等着,坐一会子,也都站起告辞。n女士住的远一点,c教授说他进城的汽车正好送她。
  大家忙着穿衣戴帽。c教授站在屋角,柔声的对她说,他如何的喜爱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如何的感谢她仓猝中为他预备的宴会,如何的欣赏她为他约定的陪客;最后说:\"桢去年在国外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真是废寝忘食的苦干。我当初劝他不要太着急,太劳瘁了,回头赶出病来。他也不听我的话。如今我知道了他急于回国的理由了,我一点不怪他! \"说着他从眼角里慈蔼的笑着,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开起堂门,新寒逼人。瑛抱着肩,站在桢的身后,和大家笑说再见。
  车声一一远了,桢捻灭了廊上的电灯,携着瑛的手走进客厅来。两人并坐在炉前的软椅上。桢端详着瑛的脸,说,\"你眼边又起黑圈了,先上楼休息去,余事交给我罢! ――告诉你,今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得意。\"
  瑛站起来,笑说,\"够了,我都知道了!\"说着便翩然的走上楼上。
  一面卸着妆,心中觉得微微的喜悦。第一次的宴会是成功的过去了!因着忙这宴会,倒在这最短的时间内,把各处都摆设整齐了。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围绕着他们尽是些软美温甜的空气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七天以前,她自己还在那阒然深沉的楼屋里,日光隐去,白燕在笼里也缩颈不鸣。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着。婢仆都带着愁容。母亲灰白着脸颓卧在小床上,每一转侧,都引起梦中剧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种凄凉孤单的环境里,自己是决不能离开,不应离开的。而竟然接受了母亲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亲伟大的,体恤怜爱的心,而飞向她夫婿这边来!
  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甚至挣扎着起来,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颓然的跪到床边去。她感谢,她忏悔,她祈祷上天,使母亲所牺牲,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能从祷告的馨香里,波纹般的荡漾着,传回到母亲那边去!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她连忙站起来,拭了眼泪,\"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发觉了,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平\"
  桢进来了,笑问,\"怎么还不睡?\"近前来细看她的脸,惊的揽着她道,\"你怎么了?又有什么感触?\"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协和医院。
  (后收入《姑姑》)



第6章 六 离家的一年


  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块去。\"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上都已写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随手也放入箱子里。
  仆人进来,将几件行李都捆好了。母亲和父亲又嘱咐他好些话。他这时真是伤心了,几乎撑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觉得无有牵挂,这样真是太叫人难受。父亲看出来了,便说:\"你们早去睡觉罢,明天早车是七点钟的,还要早起呢。\"母亲说:\"可不是还得先到周先生那里,李妈!叫他们明天早饭早一点开。\"李妈答应着。他和小姊姊便出来了。
  两个人又坐在台阶上,小姊姊说:\"你到那里就写信回来;年假是什么时候放的,也早几天告诉我。\"屋内的灯光,从竹帘子里射将出来,人影在地,小猫从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怀里。
  他一面抚着小猫,一面说:\"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说:\"我还有几天也就上学了,不过放学回来,也是  \"这时母亲在屋里又一叠连声,催他去睡。他放下小猫站了起来,小姊姊也自回屋里去了。
  他走入屋里,桌上都空了,开了灯坐了一会,心里只乱乱的,蹑着脚又走出来,院中无人,对面小姊姊屋里,灯已经灭了。走了几转,才进去卧下。心里猜想到校后情形如何?
  功课怎样?同学多少?想了半天,正朦胧欲睡,忽听得外面叫门,又听见隔壁黄家开门了。他重行卧下,睡魔又走了,翻来覆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五点钟,他就醒了,开了门放进小猫来,在地下玩了一会。听见李妈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就走进母亲屋里,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梳头,心中万分难过,似乎盼望母亲留他不去才好。母亲抬头看见,问道:\"怎么样?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时他万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绢儿捂着脸,呜咽着哭了起来。母亲看着他也不言语。一会儿李妈进来,他连忙伏在桌上,不作一声。
  早饭开来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乱用了一点。看时辰钟已经六点,自己穿起长衣。仆人进来将行李搬出去。母亲交给他几张票子,说:\"打车票的钱在里面,交给周先生罢。其余的留着在车上买点心吃,你今早没有吃饱。别的钱父亲都交给周先生了,他自然会给你的。\"他含着泪点一点头。一会儿车来了;母亲说:\"走罢,父亲还没起来,不必告辞了。\"他便走下台阶。母亲站在廊上唤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
  小姊姊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便到小姊姊门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进来么?\"门开了,床上衾枕还散乱着,小姊姊穿着睡衣,站在镜台前,拢着头发。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要走了么?\"他又点一点头,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语。只有李妈送到门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车。
  街上行人熙熙的来往,他想:\"他们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离家远去么?\"他心里只乱乱的,不住的擦着眼泪。
  车停在一所洋楼的门口,许多的行李堆在阶边。几个同学站在阶上,周先生也在中间,看见他来了,便笑道:\"你来正好,和他们一块儿走罢;我还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车去呢! \"
  他不觉为难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周先生看他踌躇,便道:\"你要是喜欢和我一同走时,行李先放在这里,你下午四点再来罢。\"他又喜欢了,连忙点头说好。看着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车和仆人一同回来。
  他觉得满街的太阳,墙上贴着许多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来时竟没有看见。
  到了家,跳下车来,跑了进去。李妈在院子里,先看见了,惊道:\"少爷怎么又回来了?\"他笑着点一点头,也不答话。走进上房,见过了父母,说明了;便问:\"小姊姊呢?\"母亲笑道:\"你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吃饭,就到黄家去了。\"他便回身出来,走到黄家门口。小姊姊和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抬头看见他,连忙走出来。他笑说:\"我不去了。\"小姊姊看着他道:\"胡说,你骗我呢?\"他说:\"下午才走,我们先回家玩去。\"说话之间,他看见小姊姊的眼圈边,余红未退。
  一边玩着,他兀自提心吊胆的。果然至终捱不过下午四点,还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门口,看见他在车上哭了。
  这回真上车了。周先生携着他的手,挤了上去,找个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却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说话,一直到车慢慢开动,才走上来。他只背着脸凭窗站着,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小姊姊――有许多事叫他非常的后悔:就是从前因为自来水笔打架,两个人都哭了;还有为争着看一本少年丛书,至终小姊姊掷过给他,他气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和可爱的小姊姊这样的过不去?想起一阵一阵的伤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说些闲话。他只低着头,恐怕人家看见他的泪眼。一会儿车上的灯亮了,他们一起吃过点心。
  他渐渐的注意到车上别的坐客;周先生又把报纸递给他,他看着\"小说\"和\"趣闻\",很觉得有味,以后眼睛疲倦,渐渐睡着。
  嘈杂的声音,将他搅醒了。车走得很慢,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晓风,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报纸。周先生从那边走过来,笑着向他说:\"到了,我们下车罢。\"
  矮矮的长墙,围着广大的草场 。几处很伟大的学校建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使他振起精神来。穿过了草场,周先生走进\"庶务处\",一会儿出来说:\"你的宿舍定在东楼十五号,和这个堂役先去罢,我一会儿就来。\"他答应了,曲曲弯弯的又上了东楼。
  屋里已有两个同学,正在盥洗。看见他来了,知道是住在这屋里的新同学,似乎惊奇他很小,便都走拢来招呼他,又叫堂役搬进行李。他一看门后贴着一张纸,三个名字,是王纪新,唐敬,最后的便是他。
  那个大的同学说:\"小唐,你先带他吃早饭去罢,这屋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小唐便和他出来,一边走着,一边问他是哪里人?从前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说了。他觉得小唐极有趣,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前发覆额,戴着眼镜,走路永远是跳着。
  进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学都注意他,有的便过来和他说话。
  饭后回到屋里,周先生也来了,看着他收拾清楚了;又说:\"我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从右数第五座楼上,你若去时,叫唐敬带你去。\"说着就走了。
  这时那两个同学都不在屋里,他独自在窗前站着,看见许多同学在操场里踢球;小唐穿着运动衣,也在内中奔走。他又回来,开了小箱子,看见那些信封和袜子,猛然忆起小姊姊来,不觉退卧在床上,拿枕头盖上脸,暗暗垂泪。
  钟声响着,王纪新进来了,他装做睡着,纪新叫起他来,说:\"开学式要举行了,到礼堂去罢。\"他站了起来,纪新端详了他的脸,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联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学,却没有比他还小的。――校长的训词,他听得不甚清楚,只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回来他便写信,写了四张纸,用了许多\"呜呼噫嘻\"的字眼,写完了,自己送到信箱里。
  午后小唐带他到\"庶务处\"去买书,又替他介绍了几个小朋友。有一个叫徐真的,带着许多玩具,几个小朋友便玩起来,惹得许多大学生都围着看。
  晚上他又难受起来,卧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满屋漆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枕头都湿了。自己后悔为何竟然来了,在这里多么孤苦!半夜里流泪,母亲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不禁哭起来,小唐惊醒了,朦胧中劝慰他几句。
  第二天便上课了,下了堂便拿起书来念。心中虽难过,却因为分些心,还觉得好些。周先生又来叫他,小唐劝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里,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封面。连忙拆开,父亲一张纸,只说些安慰劝勉的话,小姊姊也有一张,上面写:最亲爱的小弟弟:
  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晚上我也睡不着,想你在火车上也必是睡不着。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没有大哭――母亲也很难过。
  有许多的事,要告诉你:你的小猫不见了,我想是黄家那几个弟弟抱走了。你记得从前他们的小鸡丢了的时候,不是赖我们的小猫吃了么?我也不敢问他们,恐怕母亲要说。李妈说他们家的老猫,又要生小猫了,再抱一个给我们,我想这一次要一个小黑猫,你看怎样?
  我明天上学了,倒也有个着落,省得在家里,又闷得慌,又难受。
  你在学校里,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课,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会和人打架,除了跟我。爱你的小姊姊。
  你看见周夫人时,替我问她好。
  母亲吩咐你说,天气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洁净,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欢,折起来放在袋里,徐真问:\"是谁给你的信?\"他说:\"是我的小 ――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里,写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的熟了,朋友也认识得多了。功课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节的时候,周先生叫他去过节。王纪新勉强把他送到周先生门口,按了铃,自己跑了。他只得进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连忙鞠了躬。谈了几句话,周夫人便请他到屋里去。
  壁炉上立着两个铜盘,桌上白花的台布,当中摆着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着。周夫人端过果点来,就坐下和他谈话,问他:\"想家不想?\"他笑着摇一摇头。周夫人又问:\"你母亲好么?你有几个兄弟?\"他说:\"我母亲好。我只有一个姊姊,她也认得  \"周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华?\"他连忙说是。周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学生;怪道刚看见你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们倒是像得很。\"他只笑着。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报。周夫人一边走来走去做些事,一边和他闲谈。他觉得她服装很潇洒,风采也能动人。
  明月当空,他们三个人在廊子上一同吃着饭,很快乐的。
  饭后坐了一会,他恐怕学校关门,便告辞了,踏着月色回去。
  同学们都在楼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递给他一块月饼,笑说:\"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在这里,只短你了。\"他说:\"我本想去去就来,周先生一定要留我过节。\"又玩了一会,便各自回屋去。他卧下的时候,还不住的想着日间的事。
  他在学校,功课成绩很好,得了一张奖状。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亲来信很夸奖他一番。
  年假到了,却因为特别的缘由,只放三天。同学们劝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决。至终母亲来信说若没有伴,天气又冷,不回来也好。三天的假还不够来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几个小朋友,在徐真屋里,买些糕点,吃年夜饭,谈谈笑笑,大乐了一阵。十点多钟才回屋去。
  灯下王纪新递给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写的:
  小弟弟:
  听说你新年不回来了,失意得很。你们学校真特别,新年为何只放三天!
  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我独自做了几个雪人,立在院子里。那天父亲夜里回来,以为是贼,吓了一跳。
  我和同学们制了许多灯谜。我猜着很多,得了许多奖品。有一个谜,我猜不着,请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点土。还说日头低。字一\"小姊姊
  他看完了,觉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写封信:
  小姊姊:
  正在吃年夜饭。呜呼,\"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里雪也很大,我们只打雪战,没有做雪人。
  你那谜我猜不着,我想明天叫同学们猜猜。
  写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想写些笑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往下写:
  想\",他说,\"杜威论思想,这思想不是你们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思想;也不是戏台上唱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的思想。这是……\"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思想来,那神气还非常的。
  这时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王纪新已经睡下,他自己在灯下又笑又写。便也笑道:\"小人儿,你自己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将信递了过来,两个人又笑了一阵。他便搁下未写完的信,将那谜对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说着话,王纪新醒了,说:\"天不早了,你们睡罢,明天早起,我带你们玩去。\"他卧下刚要睡着,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唤道:\"小人儿,那字我猜着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纪新又说,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他运动过度,玩足球伤了踝骨,卧了几天,心里很不好过。月考时,又和一个平日很欺负他的同学联坐。这同学强迫他将答案给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见,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气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场 。小唐和王纪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这个同学理论。他恐怕这同学以后要拿他泄愤,反央及他们,不叫他们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诉先生,他也不肯。过两天再考时,进到课堂,座位竟都换了。他暗暗喜欢,又觉得希奇。事后小唐悄悄的告诉他,是王纪新私下和先生说的;纪新是大学最高级生,又和这位先生同过学,说话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过,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满了欢悦。一天一天的过去,花也开了,草也青了,离家也近了。
  这一学期里,他又添了两件课外的事,就是从几个大学生那里学习音乐,如吹箫弹琴之类,他一学便会,众人都称赞他聪明,\"音乐会\"里也有他的份。还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几个小朋友,组织了一个\"童子足球队\";常常要求着大学生,和他们比赛。
  他自己觉得精神很活泼,体格也增长,又习练了些办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欢,频频问着同学,他比初来时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乐,便写信回家报告放学的日期。
  考完了,还有三天行毕业式,中间的日子,只是话别了。
  他和小唐因为王纪新今年毕业,便一块儿请他吃了一顿饭,又合照一张相片。同时徐真又请他和几个小朋友照了一张。
  王纪新恰好同他一路,因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赞成的。便忙着收拾东西;一面报知了学监,便一同上周先生家里去。
  周先生和纪新在院子里说话,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门口,让他进来。一面笑问:\"考完了么?\"他说:\"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来告辞。\"周夫人道:\"不是还有两天么?\"他说:\"因为要和一位同学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时,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你姊姊前些日子来了一封信,我因为病着,好久没有回覆,也替我说一声。\"他答应着,看周夫人时,果然清减了许多。
  这时听得王纪新在外头叫他,他对周夫人鞠了一躬,便连忙走出来。周先生看着他笑,说:\"你长了许多,也比从前健壮了。你父亲看见,不定怎样的喜欢呢! \"他低头笑着――暮色里,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周先生还站在门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几个小朋友又有纪新的同班,都来送他们上车。彼此写下住址来,约着通信。车开了,他和纪新站在窗里,和月台上的同学,互扬着手巾,都觉得也有一番伤离惜别的情绪。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着跳着,跟着火车跑,直到火车出了栅栏,才转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头坐下,一路上和纪新说说笑笑,倒也一点不寂寞。
  天色渐近黄昏,火车只管前进。遥遥的已经望见对面车站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的如同繁星一般。纪新说:\"快到了,你家里有人来接你么?\"他看着前面,已经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了!忽听纪新问他,便说:\"我想没有罢,因我告诉我家里是后天走。\"纪新便道:\"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家。\"他连忙说:\"不必了,我认得道。\"
  车停了,一齐走出车站。纪新替他雇了车,看着行李载上了,便和他握手说:\"我不上学校去了,我们以后家里见罢。\"
  他听着忽然觉得难过,也说不出话来。
  到家了,进了外院。月影下,树叶萧萧。看见小姊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着脸站着,右手扶在花架上;看着地下两个孩子捧沙土玩。那两个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黄家两个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头走入内院去,小姊姊也没有看见。走到门边,碰见李妈,正要说话,他连忙摇手不叫言语。
  他父亲和母亲正吃着晚饭,看见他进来,都惊喜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他笑着说:\"因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亲十分喜欢,一面叫仆人去付了车钱,搬进行李。
  父亲问:\"你看见小姊姊了么?她先吃完了饭,在外院和孩子们玩呢。\"他笑说:\"看见了,她没有看见我。\"这时小姊姊已走到院子里;他连忙迎了出去,对着小姊姊笑着行了一个举手礼。小姊姊笑说:\"这会子你不哭了。你记得去年那晚上,我们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儿,你眼泪汪汪的,还假充好男儿呢!\"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第7章 七 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 。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



第8章 八 骰子


  李老太太躺在床上,伸出她枯瘦的手,对着站在床前的媳妇说道,\"聪如!你看我病的不过半个月,指甲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聪如正端着药碗,一手撩着帐子,听了老太太的话,连忙笑着说,\"不过今天的天气冷一些,你老人家的老病发的又厉害一点就是了,我看今天似乎好多了。\"老太太摇头道,\"也不见得怎样瘥减,夜里还是不住的咳嗽,且看这一服药吃下去再说。\"一面挣扎着坐起来,就聪如手里吃了药。聪如又扶着她慢慢的躺下,自己放下了药碗,便坐在床沿,轻轻的拍着。一会儿老太太似乎蒙胧睡去,聪如便悄悄的站起来,开了一线的窗户,放进空气来,又回来坐在床前。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小女孩子,口里叫道:\"妈妈!祖母今天……\"聪如连忙对她摆手,她便轻轻的走近前来问道:\"祖母今天好一点了么?\"聪如一面抚着她的头,一面也悄悄的说:\"也不见得怎样。\"她又问说:\"爹爹回来了么?\"聪如说:\"还没有回来呢,你先出去玩罢,回头把祖母搅醒了。\"她蹑足走到床前揭开帐子,望了一望才走了出去。
  ①骰子,赌具,用象牙或兽骨做的,立体正方形,六面,分刻一二三四五六之数,其色皆黑,惟四为红。投掷以红星搏胜负,故又称色子。
  刚出了屋门,恰好她父亲则荪陪着大夫,一同走了进来。
  看见她便问道:\"雯儿!祖母醒着么?\"雯儿正要答应,这时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咳嗽,聪如便唤道:\"母亲醒了,请进来罢。\"
  他们便一同进去,这位冯大夫手里拿着旱烟袋,向着聪如略一点头,便坐在床前桌边。吃过了茶,就替老太太诊脉。雯儿也站在旁边,看见冯大夫指甲很长,手上也不洁净,暗想他做大夫的人为何还不懂得卫生。一会儿冯大夫诊完了脉,略问了几句病情,拿起笔来,龙蛇飞舞的开了药方,便告辞回去。则荪送到门口回来,又进到里屋,只见帐子放着,聪如皱眉对则荪说:\"母亲今天仍不见好,我看冯大夫的药,不很见效,还是换个大夫来看看罢。\"则荪点一点头。雯儿道:\"冯大夫手上脸上都很污秽,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会给人家治病 。\"则荪不禁笑了,一面对聪如说:\"我想明天请个西医来看看,只怕母亲不肯吃外国药。\"聪如刚要说话,老太太在帐里又咳嗽起来。他们便一齐走到床前去。
  过了两天,老太太的病仍然不见瘥减,似乎反沉重了。则荪和聪如都着急的了不得,便和老太太婉商,换一个西医来看看。老太太也不言语,过一会子才说:\"外国药我吃不惯,姑且试试看罢。\"又说:\"昨儿晚上,我梦见你父亲来了,似乎和我说他如今在一个地方,也有房子,也有事做,要接我去住 。我想我的病 \"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则荪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母亲的脸,心中不觉难过,便勉强笑道:\"这都是母亲病着精神不好,所以才做这无稽的梦。\"老太太摇头道:
  \"我梦里如同是真的一样,你父亲穿的还是装殓时穿的那一身衣服。\"这时众人都寂静了,雯儿站在一旁,心里默默的思想。
  老太太又说:\"观音庙的签是最灵验的,叫王妈去抽一条来看看罢。\"聪如答应了,便出去告诉了王妈。
  午饭以后,王妈果然换上了一件新竹布衫子,戴上红花,带着香烛,便要上庙去。雯儿跟到门口,悄悄的说道:\"王妈!
  你抽一个好的签回来罢。\"王妈不禁笑道:\"那可是没有准
  只凭着神佛的意思罢了,也许因着姑娘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的签。\"一面说着,便自己去了。
  一会儿王妈回来了,走到老太太屋里。聪如坐在药炉边看着火,雯儿也在一旁站着,回头看见王妈来了,便走过来问道:\"王妈!这签怎么样?\"王妈也不言语,便将签纸递给聪如。聪如接过来念道:\"渊深鱼不得,鸟飞网难获;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念完了自己只管沉吟着。雯儿连忙问道:
  \"这签好不好?\"这时老太太揭开帐子问道:\"王妈回来了么?\"
  聪如连忙应着走过来。老太太说:\"签上说些什么,你念给我听听。\"聪如只得念了,老太太来回的咀嚼\"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话,脸上似乎带些暗淡,却也不说什么。
  明天雯儿放午学回家,看见她父亲同着一位穿洋服的朋友,站在廊子上说着话。雯儿上前鞠了躬,正要进到屋里去,只听得这位先生说:\"伯母的病是不妨事的,这药眼下去一定见效,不过我看伯母的精神很郁结,莫非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这时雯儿便站住了。则荪便把老太太做的梦和抽签的事,说了一遍,医生微微的笑了,以后又皱眉说:\"最好能把这症结去了,精神一畅爽,这病不难就好的――病人的心理和病状,是大有关系的啊! \"他们又谈了几句,医生便走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果然觉得轻快了许多。则荪和聪如都在屋里陪着。雯儿也坐在床上捶腿,老太太心里仍旧模模糊糊的,自己不很相信,想到\"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两句诗,似乎今天的瘥减,不是好兆头。这时雯儿笑着说:
  \"祖母今天好得多了,过两天便能起来看桃花了。\"老太太听着又觉得喜欢,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好了?昨天签上的话很不祥呢! \"雯儿道:\"签上的话哪有准的,那泥胎木偶  \"说到这里,看见父亲母亲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便咽住了。老太太却没有听真,便道:\"向来我的牙牌数是最灵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多坐,不能算了。则荪,你把骰盆拿过来,我掷一掷,占占运命罢。\"
  这时则荪和聪如都没了主意,老太太病的增减,就在这孤注一掷了。骰子是不听吩咐的,决不能凑巧就得\"六子皆赤\",万一――则荪游移不决的只管站着,要把别的话岔过去,无奈老太太一叠连声叫拿过骰盆来,则荪只得去拿了过来,放在床前桌上。聪如也只得将老太太扶起来坐着,雯儿在旁边也呆了,便悄悄的问道:\"妈妈――掷出什么样的来,才是好的?\"聪如看着老太太,随口应道:\"六个骰子都是红的就是好的。\"这时老太太已经捧起骰盆来,默默的祷祝,雯儿忽然站在椅子上,将聪如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又跳下椅子去,走到灯影以外的屋角里。
  老太太祷祝完了,抓起骰子来,便要掷下去。则荪和聪如屏息旁观,都捏着一把汗。这时雯儿忽然皱着眉从屋角跑了过来,右手握着拳头,左手便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骰子来,满面含笑的说:\"祖母!等我来掷罢,也许因着我这一点孝心,就得一个大吉大利。\"老太太笑着便递给雯儿。则荪和聪如都看着她,心里十分的诧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正要拦阻,只见她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的往右拳里塞,眼睛望上看着,却不是祷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的松动了一点,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锵的一声掷了下去。
  六个骰子不住的旋转,一会儿便都定住了。则荪忽然欢呼着说:\"母亲!六个都是红的!\"聪如低头细看时,忽然显出极其惊愕的神色。便抬头看着雯儿说:\"雯儿!你  \"连忙又咽住了,也便称贺起来。则荪也觉得了,看雯儿时,只见她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她祖母。老太太心花怒放,便端起骰盆老眼迷糊的看着,口里说道:\"到底是雯儿的孝心,老天也怜念的。\"雯儿连忙用左手接过骰盆来,放在一边,笑说:\"这是祖母的洪福,我不过乱掷就是了。\"
  老太太的病一天一天的好了,一家的人都放下心来。这一天老太太穿衣起来,梳洗完了,出来看院子里的桃花。儿子媳妇都在旁边说笑,一会儿老太太觉得乏了,便进去歇息,则荪和聪如仍旧坐在廊子上。
  聪如笑道:\"母亲的病,好的也真快,真是亏着那位大夫,起先我劝母亲吃西药的时候,我心中十分担惊,觉得也没什么把握,如今可是真好了。\"则荪点头道:\"可是也亏了雯儿呢! \"聪如连忙说:\"我也看出来了,真是难为她想  \"
  这时雯儿正夹着书包,从门外跳将进来,笑着唤道:\"爹爹!妈妈!又说雯儿什么了?\"聪如只笑着拉着她的手,雯儿一面笑,一面挣脱了说:\"妈妈不要握紧了,我的手掌还有一点疼呢!\"
  (本篇最初连载于北京《晨报》1920年4月6至7日。)



第9章 九 一个军官的笔记


  战云密布了,动员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明白,便要开往前敌去了,便要去和那无情的炮火相见了。
  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可怜是――为谁牺牲,为谁奋勇,都说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条狗一般,半点价值都没有,真是从何说起!
  父亲站在门口,微风吹着他的白发,萧萧披拂;妹妹扶着他,他们一同站着,一声儿不响。――呀!这不像将士从军,家人送别的光景;为什么一句激励的话也没有,一句凄恋的话也没有?我明白了! \"师出无名\",便有激励的话,也如何出口!可怜呵!是他们劝慰我好呢?还是我劝慰他们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也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们的,为何现在又说不出!不说了,去罢。
  一翻身出了门,上了车;脑中还嵌着刚才的光景,嵌着一片凄苦的光景,也许这就是末次的分别,末次的相见,只恨我当初为何要入军校。原来战争的功用就是如此!战争的目的就是为此!
  道上遇见几个朋友,一边走着,一边谈话,脸上都显出极其激烈的样子,忽地抬头看见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望着我冷笑。我们交互着过去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不理我,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现在的地位,哪里是荣誉的军人,分明是军阀的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里去了,竟然做这卑贱的事,如何对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一抬头到了车站,我部下的兵丁,等着我了,他们一排儿站着,举着枪,现在要出发了!我应当对他们说几句话,勉强提起精神来,微笑着对着他们,刚想起头一句,就是:\"我们军人的天职,\"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脸红了,底下如何接着说?难道  我的话缩回了,他们都凝望着我,眶子里满了眼泪;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彼此都互相怜悯,然而我们仍须去死战。
  暂时静默了一会子,还是我含着泪,挥一挥手说:\"去罢,我们一齐上车去罢。\"
  经过了几站,看见了无数黄衣的兵士和队官,忙忙碌碌的上车下车,各人做各人的事。汽机轧轧的响着,愈显得我们惨默无声,两旁的平原,风驰电掣的过去,我的思想,也随着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转。我心中还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队官,听说便是忠平,――是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
  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
  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 ――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
  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队官在这里呢! \"接着有人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 \"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壁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 \"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父亲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收入《去国》。)



第10章 十 一篇小说的结局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浪一般的动摇 。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的稿纸,她手里拿着一支笔,微微的笑着,看着楼下的繁花细草,听着树底的鸟声,她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事情一般。
  这位?如女士,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学生。这一天她下课以后,回到宿舍,放下了书,走到窗前,对着这满含着诗情画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会,好像她的心灵,完全的濡浸在这优美洁静的世界里。霎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美感,觉得十分快乐,无意中回头走到桌边,拿了纸笔,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笔来,本来想做一篇很快乐的小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壁上的镜子,掠了一掠鬓发,忽然自己笑道,\"有了!从少女想到老媪,从春光想到秋色,向着对面下笔,倒也有趣呵! \"这时她略不迟疑,只凭着她的感想的驱使飕飕的写下去:
  小的屋子,那纸窗被秋风吹得呜呜的响着。屋子里生了一炉微微的火,却十分的和暖,桌上排着许多盘碗,满盛着肴菜,都用碗盖盖着。一个老太太坐在炉边,那枯皱的脸上,充满了喜气,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着;有时便站了起来,这里桌子又抹一抹,那里的花瓶呵钟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几次,便微微的笑着,点了一点头,又走到桌边用手去试那酒和肴菜还热不热。自己微叹道:\"涛儿在军中,哪里吃得着这样又热又香的酒菜呵! \"说着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钟,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来。戴上眼镜,移过椅子,挨近窗户,便将这信打开看着。这封信在这老太太的衣袋里,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几百遍了,几乎颠倒着也背得过来。如女士写到这里,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写道:喃的念道――\"亲爱的母亲呵!我以前写的几封信,已经收到了吗?
  我现在已经到了前敌了,枪声呵,炮火呵,也都看惯听惯了。并没有一毫的惧怕,杀人的事也做惯了,不觉得是怎样残忍的事。有好几次我也几乎被人家杀了,战罢回来的时候,一一的追忆,好像做梦一般。但是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呵!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呢?母亲呵!喇叭响了,我又要上阵去了!
  \"希和表兄现在也拨到我们队上来了,他常和我在一处,他也问你老人家好。你的儿子梦涛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泪却滴在她的笑脸上。自己说道,\"涛儿呵!到底杀人是个残忍的事情呵! \"忽然又疑惑起来说,\"为什么从这封信以后总没有信来?莫非  \"她不敢想,她心里有一点战栗。
  这时那钟当当的响了五下,老太太惊醒过来,又转了笑容道,\"他们那一队不是四点半的快车回来么?现在他快到家了。\"接着听见门开了,又听见皮靴和腰刀的声音一阵响着。老太太心里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来。
  这时候?如女士觉得写的乏了,便放下笔,向椅背上靠着,心中还是不住的思索,一会儿晚餐铃响了,她便收拾了纸笔,下了楼去。以后一天――两天――三天,她总没得功夫,再接着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却很是昏暗,那雨点滴在藤萝叶上,响个不住。满园的花都垂了头,笼在那漠漠的淡烟里。一群的雀鸟都栖在树叶深处,抖刷它的翎毛。如女士看着这凄黯可怜的景色,觉得有些愁闷,忽然想起那篇小说来,便又将那卷稿纸拿了来,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写却是希和。老太太急着问说,\"希和!涛儿呢?\"希和也不作声,只走近一步,恳挚的看着老太太说,\"姑姑!涛弟还有……\"到这里便不说了,老太太看着希和吞吐的言辞,凄惶的神色,心里都明白了,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
  一会儿老太太醒了,睁开眼看见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语,便挣扎着从桌上拿过那封信来,用力的看着,只觉那\"枪声\"\"炮火\"\"战争\"
  \"杀人\"这几个字,都渐渐的浮到纸面上来,又渐渐的大了,好似恶魔一般,在空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听得他们欢喜狞笑的声音。
  如女士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看到末后一段,不禁惊的站起来说,\"我不是要写他们母子团聚的乐境么?为什么成了这样的结局?\"便立刻将这张稿纸撕了,换了一张纸,拿起笔来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写不下去,只手里拿着笔,呆呆的看着窗台上一堆碎纸。



第11章 十一 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 \"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收入《去国》)



第12章 十二 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
  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我湿了呀!我湿了呀! \"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 \"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
  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 \"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
  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
  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
  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  但是我不在乎! \"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 \"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 \"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 \"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11期,后收入小说集《姑姑》。)



第13章 十三 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
  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 \"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 \"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的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的画她的画。
  他忸怩的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很长的练子。他也便照样的做着。
  宜姑闲闲的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的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 \"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练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的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得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的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又宠她  \"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别人是办不来的! \"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 \"
  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的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
  宜姑进来了,笑向澜姑说:\"外婆来了电话,说要接母亲和我们两个今晚去吃饭。我说嫂嫂不在家,娃娃没人照应,母亲说叫你跟着去呢。\"澜姑皱眉道:\"我不喜欢去!外婆倒罢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们,我实在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 \"
  宜姑笑道:\"左右是应个景儿,谁请你去演说?一会儿琴姊和翠姊要亲自来接的。\"永明忙问,\"请我了没有?\"宜姑道,\"没有。\"永明笑道:\"我一定问问外婆去,一到了请吃饭,就忘了我;到了我们学校里开游艺会,运动会,怎么不忘了问我要入场券?  \"澜姑道:\"既如此,你去罢。\"永明道:
  \"人家没有请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还请人吃饭呢! \"说着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同:\"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澜姑放下笔,伸一伸懒腰,抱膝微笑道,\"忙什么的,她们还没来呢。\"宜姑道:
  \"等到她们来,岂不晚了,母亲又要着急的。\"澜姑慢慢的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宜姑坐下,仍旧剪着纸,一面说,\"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妈子又是新来的,交给她不放心。而且这两天往往有送年礼的,哪一家的该收下,哪一家的该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这些事,我就乐得去,你就留在家里,享你的清福。\"澜姑想了一想,道,\"这样还是我去罢。\"宜姑笑道:
  \"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还是穿上衣服,在母亲身旁一坐,比甚么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这回眼睛张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亲一亲她,说,\"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别哭,抱你找奶妈去。\"一面轻轻的将娃娃连被抱起,这时奶妈子已经进来,宜姑将娃娃递给她,替她开了门,说,\"到娃娃屋里去罢,别让她多吃了。\"奶妈子连声答应着,就带上门出去。
  话说未了,外面人来报道,\"老太太那边两位小姐来了。\"
  宜姑连忙脱下围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缩,要想躲开,永明笑道,\"你怕什么?我们坐在琴后,不理她们就是了。\"说着两个人从长椅子上提过两个靠枕,忙跑到琴后抱膝坐下。
  她们一边说笑着进来,琴后望去不甚真切,只仿佛是两个头发烫得很卷曲,衣服极华丽的女子。又听得澜姑也起来招呼了。她们走到炉边,伸手向火,一面笑说,\"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么想开了穿起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亲替我做的,因为她喜欢这颜色。去年做的,这还是头一次上身呢。\" 一面忙着按铃叫人倒茶。
  那个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摇手叫他不要作声,――拿起澜姑的画来看,回头笑道,\"澜妹,你怎么专爱画那些颓败的东西?\"澜姑只管收拾着画具,一面说,\"是呢,人家都画,我就不画了,人家都不画的,我才画呢! \"琴姊也走过来,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上次在我们家里,那位曾小姐要见你,你为什么不见她?\"澜姑道:\"但至终也见了呵! \"琴姊笑说,\"她以后对我们评论你了。\"澜姑抬头道,\"她评论我什么?\"翠姊过来倚在琴姊肩上,笑说,\"说了你别生气! ――她说你真是满可爱的,只是太狷傲一点。\"琴姊道,\"论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还是应酬她一点好。\"澜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这样的狷傲么!她说我可爱,谢谢她!人说我不好,不能贬损我的价值;人说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分!我生来又不会说话,我更犯不着为她的地位去应酬她  \"
  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癖了,母亲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就都上楼去。
  永明和他从琴后出来,永明笑道:\"澜小姐真能辩论呵!
  连我听着都觉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见了,这种妖妖调调的样子,我要有三个眼睛,也要挖出一个去! \"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头便对澜姑说, \"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作客,何苦来  \"澜姑站了起来说,\"我不怪别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气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作什么?那天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们以为我听说人批评我骄傲,我就必得应酬她们,岂知我更得意! \"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罢。母亲等着呢。\"澜姑出去,又回来,右手握着门钮,说,\"今天热得很,我不穿皮袄,穿驼绒的罢。\"宜姑一面坐下,拿起叠好的五色纸来,用针缝起,一面说,\"可别冻着玩,穿你的皮袄去是正经! \"澜姑说,\"不,外婆屋里永远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鱼肚白的给我罢。\"
  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 \"
  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 \"说着便自己开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  \"永明连忙接过来说,\"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鬼出气! \"宜姑笑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 \"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曲折的剪着,慢慢的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的去张罗了! \"一面说便挪过一张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给我传递罢! \"他连忙答应着,将那些纸练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椅子渐渐的挪过四壁,纸练子都装点完了。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练的交结处,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  \"这时听得笑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的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的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 \"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 \"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练,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
  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管。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
  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 \"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 \"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
  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的吃一顿饭! \"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 \"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 \"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练。两个人低低的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 \"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  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 \"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 \"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 \"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 \"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 \"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的赶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
  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说一两句噢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
  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上心来了! ――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的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的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四重,不住的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
  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
  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练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第14章 十四 最后的安息


  惠姑在城里整整住了十二年,便是自从她有生以来,没有领略过野外的景色。这一年夏天,她父亲的别墅刚刚盖好,他们便搬到城外来消夏。惠姑喜欢得什么似的,有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静静的听着农夫唱着秧歌;野花上的蝴蝶,栩栩的飞过她的头上。万绿丛中的土屋,栉比鳞次的排列着。远远的又看见驴背上坐着绿衣红裳的妇女,在小路上慢慢的走。她觉得这些光景,十分的新鲜有趣,好象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这一天的下午,她午梦初回,自己走下楼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的声息。在廊子上徘徊了片晌,忽然想起她的自行车来,好些日子没有骑坐了,今天闲着没事,她想拿出来玩一玩,便进去将自行车扶到门外,骑了上去,顺着那条小路慢慢的走着。转过了坡,只见有一道小溪,夹岸都是桃柳树,风景极其幽雅,一面赏玩,不知不觉的走了好远。
  不想溪水尽处,地势欹斜了许多,她的车便滑了下去,不住的飞走。惠姑害了怕,急忙想挽转回来,已来不及了,只觉得两旁树木,飞也似的往两边退去,眼看着便要落在水里,吓得惠姑只管喊叫。忽然觉得好象有人在后面拉着,那车便望旁倒了,惠姑也跌在地下。起来看时,却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后面攀着轮子。惠姑定了神,拂去身上的尘土,回头向她道谢,只见她也只有十三四岁光景,脸色很黑,衣服也极其褴褛,但是另有一种朴厚可爱的态度。她笑嘻嘻的说:\"姑娘!刚才差一点没有滑下去,掉在水里,可不是玩的!\"惠姑也笑说:\"可不是么,只为我路径不熟,幸亏你在后面拉着,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她看了惠姑一会儿说:\"姑娘想是在山后那座洋楼上住着罢?\"惠姑笑说:\"你怎么知道?\"她道:\"前些日子听见人说山后洋楼的主人搬来了。我看姑娘不是我们乡下的打扮,所以我想……\"惠姑点头笑道:\"是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谁?\"她说:\"我名叫翠儿,家里有我妈,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自从四岁上我爹妈死去以后,就上这边来的。\"惠姑说:\"你这个妈,是你的大妈还是婶娘?\"
  翠儿摇头道:\"都不是。\"惠姑迟疑了一会,忽然想她一定是一个童养媳了,便道:\"你妈待你好不好?\"翠儿不言语,眼圈红了。抬头看了一看日影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要是回去的晚,我妈又要……\"说着便用力提着水桶要走,惠姑看那水桶很高,内里盛着满满的水,便说:\"你一个人哪里搬得动,等我来帮助你抬罢。\"翠儿说:\"不用了,姑娘更搬不动,回头把衣服弄湿了,等我自己来罢。\"一面又挣扎着提起水桶,一步一步的挪着,径自去了。
  惠姑凝立在溪岸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看她那种委屈的样子,不知她妈是怎样的苦待她呢!可怜她也只比我略大两岁,难为她成天里作这些苦工。上天生人也有轻重厚薄呵! \"这时只听得何妈在后面叫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惠姑回头笑了,便扶着自行车,慢慢的转回去。何妈接过自行车,便说:\"姑娘几时出来的,也不叫我跟着。刚才太太下楼,找不见姑娘,急得什么似的。以后千万不要独自出来,要是  \"惠姑笑着说:\"得了,我偶然出来一次,就招出你两车的话来。\"何妈也笑了,一边拉着惠姑的手,一同走回家去。道上惠姑就告诉何妈说她自己遇见翠儿的事情,只把自行车几乎失险的事瞒过了。何妈叹口气说:\"我也听见那村里的大嫂们说了,她婆婆真是厉害,待她极其不好。因为她过来不到两个月,公公就病死了,她婆婆成天里咒骂她,说她命硬,把公公克死了,就百般的凌虐她,挨冻挨饿,是免不了的事情。听说那孩子倒是温柔和气,很得人心的。\"这时已经到家。她父亲母亲都倚在楼头栏杆上,看见惠姑回来了,虽是喜欢,也不免说了几句,惠姑只陪笑答应着,心里却不住的想到翠儿所处的景况,替她可怜。
  第二天早晨,惠姑又到溪边去找翠儿,却没有遇见,自己站了一会儿。又想这个时候或者翠儿不得出来,要多等一等,又恐怕母亲惦着,只得闷闷的回来。
  下午的时候,惠姑就下楼告诉何妈说:\"我出去一会儿,太太要找我的话,你说我在山前玩耍就是了。\"何妈答应了,她便慢慢的走到山前,远远的就看见翠儿低着头在溪边洗衣服,惠姑过去唤声\"翠儿! \"她抬起头来,惠姑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也有一缕一缕的爪痕,不禁吃了一惊,走近前来问道:\"翠儿!你怎么了?\"翠儿勉强说:\"没有怎么! \"说话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面仍用力洗她的衣服。惠姑也便不问,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凝神望着她,过了一会说:\"翠儿!还有那些衣服,等我替你洗了罢,你歇一歇好不好?\"这满含着慈怜温蔼的言语,忽然使翠儿心中受了大大的感动――可怜翠儿生在世上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用着怜悯的心肠,温柔的言语,来对待她。她脑中所充满的只有悲苦恐怖,躯壳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冻饿。她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快乐,只昏昏沉沉的度那凄苦黑暗的日子。要是偶然有人同她说了一句稍为和善的话,她都觉得很特别,却也不觉得喜欢,似乎不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人。
  所以昨天惠姑虽然很恳挚的慰问她的疾苦,她也只拿这疑信参半的态度,自己走开了。
  今天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忙着生火做饭。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为什么拌起嘴来,在院子里对吵,她恐将她妈闹醒了,又是她的不是,连忙出来解劝。他们便都拿翠儿来出气,抓了她一脸的血痕,一边骂道:\"你也配出来劝我们,趁早躲在厨房里罢,仔细我妈起来了,又得挨一顿打! \"翠儿看更不得开交,连忙又走进厨房去,他们还追了进来。翠儿一面躲,一面哭着说:\"得了,你们不要闹,锅要干了! \"他们掀开锅盖一看,喊道:\"妈妈!你看翠儿做饭,连锅都熬干了,她还躲在一边哭呢! \"她妈便从那边屋里出来,蓬着头,掩着衣服,跑进厨房端起半锅的开水,望翠儿的脸上泼去,又骂道:\"你整天里哭什么,多会儿把我也哭死了,你就趁愿了! \"
  这时翠儿脸上手上,都烫得起了大泡,刚哭着要说话,她弟弟们又用力推出她去。她妈气忿忿的自己做了饭,同自己儿女们吃了。翠儿只躲在院子里推磨,也不敢进去。午后她妈睡了,她才悄悄的把屋里的污秽衣服,捡了出来,坐在溪边去洗。手腕上的烫伤,一着了水,一阵一阵的麻木疼痛,她一面洗着衣服,只有哭泣。
  惠姑来了,又叫了她一声,那时她还以为惠姑不过是来闲玩,又恐怕惠姑要拿她取笑,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不想惠姑却在一旁坐着不走,只拿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对她说要帮助她的话。她抬头看了片晌,忽然觉得如同有一线灵光,冲开了她心中的黑暗。这时她脑孔里充满了新意,只觉得感激和痛苦都怒潮似的,奔涌在一处,便哽咽着拿前襟掩着脸,渐渐的大哭起来,手里的湿衣服,也落在水里。惠姑走近她面前,拾起了湿衣,挨着她站着,一面将她焦黄蓬松的头发,向后掠了一掠,轻轻的摩抚着她。这时惠姑的眼里,也满了泪珠,只低头看着翠儿。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
  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
  从此以后,惠姑的活泼憨嬉的脑子里,却添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她觉得翠儿是一个最可爱最可怜的人。同时她又联想到世界上无数的苦人,便拿翠儿当作苦人的代表,去抚恤,安慰。她常常和翠儿谈到一切城里的事情,每天出去的时候,必是带些饼干糖果,或是自己玩过的东西,送给翠儿。但是翠儿总不敢带回家去,恐怕弟妹们要夺了去,也恐怕她妈知道惠姑这样好待她,以后不许她出来。因此玩完了,便由惠姑收起,明天再带出来,那糖饼当时也就吃了。她们每天有一点钟的工夫,在一块儿玩,现在翠儿也不拦阻惠姑来帮助她,有时她们一同洗着衣服,汲着水,一面谈话。惠姑觉得她在学堂里,和同学游玩的时候,也不能如此的亲切有味。翠儿的心中更渐渐的从黑暗趋到光明,她觉得世上不是只有悲苦恐怖,和鞭笞冻饿,虽然她妈依旧的打骂磨折她,她心中的苦乐,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
  快乐的夏天,将要过尽了,那天午后,惠姑站在楼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对面山峰上,云气??,草色越发的青绿了,楼前的树叶,被雨点打得不住的颤动。她忽然想起暑假要满了,学校又要开课了,又能会着先生和同学们了,心里很觉得喜欢。正在凝神的时候,她母亲从后面唤道:\"惠姑!
  你今天觉得闷了,是不是?\"惠姑笑着回头走到她母亲跟前坐下,将头靠在母亲的膝上,何妈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天不能出去和翠儿玩,所以又闷闷的。\"惠姑猛然想起来,如若回去,也须告诉翠儿一声。这时母亲笑道:\"到底翠儿是一个怎么可爱的孩子,你便和她这样的好!我看你两天以后,还肯不肯回去?\"何妈说:\"太太不知道还有可笑的事。那一天我给姑娘送糖饼去了,她们两个都坐在溪边,又洗衣服,又汲水,说说笑笑的,十分有趣。我想姑娘在家里,哪里做过这样的粗活,偏和翠儿在一处,就喜欢做。\"母亲笑道:\"也好,倒学了几样能耐。以后  \"她父亲正坐在那边窗前看报,听到这里,便放下报纸说:\"惠姑这孩子是真有慈爱的心肠,她曾和我说过翠儿的苦况,也提到她要怎样的设法救助,所以我任凭她每天出去。我想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自然就会生出像翠儿她婆婆那种顽固残忍的妇人,也就有像翠儿那样可怜无告的女子。我想惠姑知道了这些苦痛,将来一定能以想法救助的。惠姑!你心里是这样想么?\"这时惠姑一面听着,眼里却满了晶莹的眼泪,便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将膝上的报纸拿开了,挨着椅旁站着,默默的想了一会,便说:\"我回去了,不能常常出来的,翠儿岂不是更加吃苦?爹爹!我们将翠儿带回去,好不好?\"她父亲笑了说:\"傻孩子!你想人家的童养媳,我们可以随随便便的带着走么?\"惠姑说:
  \"可否买了她来?\"何妈摇头说:\"哪有人家将童养媳卖出去的?
  她妈也一定不肯呵。\"母亲说:\"横竖我们过年还来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也许她往后的光景,会好一点,你放心罢! \"惠姑也不说什么,只靠在父亲臂上,过了一会,便道: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母亲说:\"等到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惠姑笑说:\"我玩的日子多了,也想回去上学了。\"
  何妈笑说:\"不要忙,有姑娘腻烦念书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又过了两天,这雨才渐渐的小了,只有微尘似的雨点,不住的飞洒。惠姑便想出去看看翠儿。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轻寒,地上也滑得很,便又进去套上一件衣服,换了鞋,戴了草帽,又慢慢的走到溪边。溪水也涨了,不住的潺潺流着,往常她们坐的那几块石头,也被水没过去了,却不见翠儿!她站了一会,觉得太凉。刚要转身回去,翠儿却从那边提着水桶,走了过来,忽然看见惠姑,连忙放下水桶笑说:\"姑娘好几天没有出来了。\"惠姑说:\"都是这雨给关住了,你这两天好么?\"翠儿摇头说:\"也只是如此,哪里就好了! \"说着话的时候,惠姑看见她头发上,都是水珠,便道:
  \"我们去树下躲一躲罢,省得淋着。\"说着便一齐走到树底下。
  翠儿笑说:\"前两天姑娘教给我的那几个字,我都用树枝轻轻的画在墙上,念了几天,都认得了,姑娘再教给我新的罢。\"
  惠姑笑说:\"好了,我再教给你罢。本来我自己认得的字,也不算多,你又学得快,恐怕过些日子,你便要赶上我了。\"翠儿十分喜欢,说:\"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赶上呢,姑娘每天多教给我几个字,或者过一两年就可以  。\"这时惠姑忽然皱眉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我们过两天要回到城里去了,哪里能够天天教你?\"翠儿听着不觉呆了,似乎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便连忙问道:\"是真的么?姑娘不要哄我玩! \"惠姑道:\"怎么不真,我母亲说了,晴了天我们就该走了。\"翠儿说:\"姑娘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惠姑道:\"我们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到这儿来不过是歇夏,哪里住得长久,而且我也须回去上学的。\"翠儿说:\"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呢?\"惠姑说:\"大概是等过年夏天再来。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过年我们再一块儿玩罢。\"这时翠儿也顾不得汲水了,站在那里怔了半天,惠姑也只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姑娘去了,我更苦了,姑娘能设法带我走么?\"惠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回答不出,便勉强说:\"你家里还有人呢,我们怎能带你走?\"翠儿这时不禁哭了,呜呜咽咽的说:\"我家里的人,不拿我当人看待,姑娘也晓得的,我活着一天,是一天的事,哪里还能等到过年,姑娘总要救我才好! \"惠姑看她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便劝她说:\"你不要伤心,横竖我还要来的,要说我带你去,这事一定不成,你不如  \"
  翠儿的妈,看翠儿出来汲水,半天还不见回来,心想翠儿又是躲懒去了,就自己跑出来找。走到溪边,看见翠儿背着脸,和一个白衣女郎一同站着。她轻轻的走过来,她们的谈话,都听得明白,登时大怒起来,就一直跑了过去。翠儿和惠姑都吓了一跳,惠姑还不认得她是谁,只见翠儿面如白纸,不住的向后退缩。那妇人揪住翠儿的衣领,一面打一面骂道:\"死丫头!你倒会背地里褒贬人,还怪我不拿你当人看待! \"翠儿痛的只管哭叫,惠姑不觉又怕又急,便走过来说:
  \"你住了手罢,她也并没有说  \"妇人冷笑说:\"我们婆婆教管媳妇,用不着姑娘可怜,姑娘要把她带走,拐带人只可是有罪呵! \"一面将翠儿拖了就走。可怜惠姑哪里受过这样的话,不禁双颊涨红,酸泪欲滴,两手紧紧的握着,看着翠儿走了。自己跑了回来,又觉得委屈,又替翠儿可怜,自己哭了半天,也不敢叫她父母知道,恐怕要说她和村妇拌嘴,失了体统。
  第二天雨便停了,惠姑想起昨天的事,十分的替翠儿担心,也不敢去看。下午果然不见翠儿出来。自己只闷闷的在家里,看着仆人收拾物件。晚饭以后,坐了一会,便下楼去找何妈作伴睡觉,只见何妈和几个庄里的妇女,坐在门口说着话儿,猛听得有一个妇人说:\"翠儿这一回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她妈为什么说她要跑,打得不成样子。昨夜我们还听见她哭,今天却没有声息,许是  \"惠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问时,何妈回头看见惠姑来了,便对她们摆手,她们一时都不言语。这时惠姑的母亲在楼上唤着:\"何妈!姑娘的自行车呢?\"何妈站了起来答应了,一面拉着惠姑说:\"我们上去罢,天不早了。\"惠姑说:\"你先走罢,太太叫你呢,我再等一会儿。\"何妈只得自己去了。惠姑赶紧问道:\"你们刚才说翠儿怎么了?\"她们笑说:\"没有说翠儿怎么。\"惠姑急着说:\"告诉我也不要紧的。\"她们说:\"不过昨天她妈打了她几下,也没有什么大事情。\"惠姑道:\"你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她们说:\"就在山前土地庙隔壁,朝南的门,门口有几株大柳树。\"这时何妈又出来,和她们略谈了几句,便带惠姑进去。
  这一晚上,惠姑只觉得睡不稳,天色刚刚破晓,便悄悄的自己起来,轻轻走下楼来,开了院门,向着山前走去。草地上满了露珠,凉风吹袂,地平线边的朝霞,照耀得一片通红,太阳还没有上来,树头的雀鸟鸣个不住。走到土地庙旁边,果然有个朝南的门,往里一看,有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惠姑,站在门口,便笑嘻嘻的走出来。惠姑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翠儿么?\"她们说:\"有,姑娘有什么事情?\"惠姑道:\"我想看一看她。\"她们听了便要叫妈。惠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你们带我去看罢。\"一面掏出一把铜元,给了她们,她们欢天喜地的接了,便带惠姑进去。惠姑低声问道:\"你妈呢?\"她们说:\"我妈还睡着呢。\"惠姑说:\"好了,你们不必叫醒她,我来一会就走的。\"一面说着便到了一间极其破损污秽的小屋子,她们指着说:\"翠儿在里面呢。\"惠姑说:\"你们去罢,谢谢你。\"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得里面很黑暗,一阵一阵的臭味触鼻,也看不见翠儿在什么地方,便轻轻的唤一声,只听见房角里微弱的声音应着。惠姑走近前来,低下头仔细一看,只见翠儿蜷曲着卧在一个小土炕上,脸上泪痕模糊,脚边放着一堆烂棉花。惠姑心里一酸,便坐在炕边,轻轻的拍着她说:\"翠儿!我来了! \"翠儿的眼睛,慢慢的睁开了,猛然看是惠姑,眉眼动了几动,只显出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的样子。惠姑不禁滴下泪来,便拉着她的手,忍着泪坐着。翠儿也不言语,气息很微,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只听得她微微的说:\"姑娘,这些字我,我都认……\"
  忽然又惊醒了说:\"姑娘!你听这溪水的声音……\"惠姑只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笑着合上眼,慢慢的将惠姑的手,拉到胸前。惠姑只觉得她的手愈握愈牢,似乎迸出冷汗。过了一会,她微微的转侧,口里似乎是唱着歌,却是听不清楚,以后便渺无声息。惠姑坐了好久,想她是睡着了,轻轻的站了起来,向她脸上――看,她憔悴鳞伤的面庞上,满了微笑,灿烂的朝阳,穿进黑暗的窗棂,正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接她去到极乐世界,这便是可怜的翠儿,初次的安息,也就是她最后的安息!
  (后收入文集《去国》。)



第15章 十五 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 \"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  \"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 。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  \"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 \"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姊了,谁知道  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说了。\"



第16章 十六 一个不重要的兵丁


  他父亲死了,剩下的几亩地,他大哥和二哥分着种了,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舅舅背地里和他说,\"福和,你父亲的地,怎么没有你的份儿?你应当和你哥哥们理论,理论! \"他只恭默着,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帮着大嫂做些家务事,送一送饭,挑一挑水,放一放驴,还抱一抱侄儿;整天里总是不闲着,他总是那般喜欢。
  这天他拉着驴儿,从地里回来,大哥和大嫂,正吃着饭。
  二哥也坐在一边,抱着腿儿,抽着旱烟。大哥向他说,\"你来正好,我和你二哥正说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里坐食山空,也不是事。昨天舅舅从城里来,说营里正招兵呢,明儿你就去一趟。\"他恭默的听着,心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只舍不得他黑胖的小侄儿;便从地下抱起他来,走出门口,朝着他父亲的坟儿,呆呆的站着。
  他的体格很健壮,选上兵丁了。在营里早晨操演,白日习工,下午上讲堂,勤勤恳恳的,和别人一样。然而练军歌的时候,只因他一字不识,五六天的工夫,不准会背一节,天天受长官的责罚。又常常抽着空儿,去看问病的同伴,误了学习注音字母的时间,也屡次的受鞭打。同伴们都笑他,他依旧是那般喜欢。
  领下饷来,得假就回家去,还带着穿剩的军衣和靴子,都交给哥哥和嫂子。这一天依旧挑一挑水,抱一抱侄儿,时候到了,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哥哥嫂子冷淡的脸,告辞了一声,绕着父亲的坟儿,又回到营里去。
  一年之中,营里关于他的笑话,越发的多了:别人白吃果摊上的东西,白坐车子,他看着摆摊的和车夫的为难,他替人家还了。他舅舅来和他要钱,他手里没有,凭实一说,他舅舅气得打他一顿。礼拜天,同伴拉他听戏去,半道里他却要站住听\"救世军\"的演讲。象这类的事情还多,人人都拿他当作笑话的材料,他依旧是这样做,依旧是这般喜欢。
  这天他正闲着,站在操场的角儿上,拿着一张军歌的篇子,默默的背诵。忽然听得那边一片声,笑嚷起来,回头看时,一个同营的兵丁,正打着一个卖花生的孩子。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一面叫那孩子快走;他自己身上,却早着了几脚,孩子走远了,他才放手。旁边的人,看他面色惨白,却依旧笑着,一声儿不言语,左手扶着腰,慢慢的踱回营去。
  他伤风,又咳嗽起来,只觉得腰背痛得很,支持不住了,告了三天的假。
  别的同伴,背地里说,\"你怎么不赌一赌气?难道为着公道,白挨几脚?\"他倒劝着说,\"罢了!人当生气的时候,哪能管得住自己?他也不是成心,那天的事,不必再说了。\"
  他依旧病着,二哥进城来,顺道来看他;走的时候,他席底下放着的,一块买膏药的钱,也不见了,他心里明白。同伴要替他买药时,他只说,\"好得多了,不买也可以。\"
  他有时出来晒着太阳,和经过的同伴说说笑笑,他精神很委顿,他却依旧是那般喜欢。
  大夫说他内外夹攻,又耽误的日子太多,不容易治了,不如回家养着去。同伴们回了营长,从茶馆里把他舅舅找来,送了他回去。
  进门的时候,侄儿跳起来接他,嫂子只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又回来了!――\"
  他只躺着,也不能挑水放驴了。侄儿常在旁边坐着,听他说城里的事。他哥哥在外面叫他侄儿说,\"你出来罢,你叔叔是痨病,仔细招上你!\"
  他更寂寞了,只从纸窗的破孔中,望着他父亲的坟。
  过些日子,舅舅到他营里,替他告了长假,他死了。这消息传开了。――他是一个不重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这营里,普遍的从长官,到他的同伴,有两三天,心灵里只是凄黯烦闷,如同羊群失了牧人一般!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选自《去国》。)



第17章 十七 三儿


  三儿背着一个大筐子,拿着一个带钩的树枝儿,歪着身子,低着头走着,眼睛却不住的东张西望。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拾些破纸烂布,把筐子装满了,便好回家。
  走着便经过一片广场,一群人都在场边站着,看兵丁们打靶呢,三儿便也走上前去。只见兵丁们一排儿站着,兵官也在一边;前面一个兵丁,单膝跪着,平举着枪,瞄准了铁牌,当的一声,那弹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场边来。三儿忽然想到这弹子拾了去,倒可以卖几个铜子,比破纸烂布值钱多了。便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钩子拨过弹子来,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语。三儿就蹲下去拾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一连的拾了七八个,别人也不理会,也没有人禁止他,他心里很喜欢。
  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来了,看见三儿正拾着弹子,便也都走拢来。三儿回头看见了,恐怕别人抢了他的,连忙跑到牌边去。
  忽然听得一声哀唤,三儿中了弹了,连人带筐子,打了一个回旋,便倒在地上。
  那兵官听了一惊,却立刻正了色,很镇定的走到他身旁。
  众人也都围上前来,有人便喊着说,\"三儿不好了!快告诉他家里去!\"
  不多时,他母亲一面哭着,便飞跑来了,从地上抱起三儿来。那兵官一脚踢开筐子,也低下头去。只见三儿面白如纸,从前襟的破孔里,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亲哭着说,\"我们孩子不能活了!你们老爷们偿他的命罢!\"兵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场边立的一块木板说,\"这牌上不是明明写着不让闲人上前么?你们孩子自己闯了祸,怎么叫我们偿命?谁叫他不认得字!\"
  正在不得开交,三儿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将地上一堆的烂纸捧起,放在筐子里;又挣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亲说,\"妈妈我们家家去!\"他母亲却依旧哭着闹着,三儿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亲才连忙跟了来。
  一进门,三儿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闭着,两手揉着肚子,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这时门口站满了人,街坊们便都挤进来,有的说,\"买块膏药贴上,也许就止了血。\"
  有的说,\"不如抬到洋人医院里去治,去年我们的叔叔……\"
  忽然众人分开了,走进一个兵丁来,手里拿着一小卷儿说,\"这是二十块钱,是我们连长给你们孩子的!\"这时三儿睁开了眼,伸出一只满了血的手,接过票子来,递给他母亲,说,\"妈妈给你钱……\"他母亲一面接了,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那兵丁连忙走出去,那时――三儿已经死了!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第18章 十八 冬儿姑娘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的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那是哪一年?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么?
  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
  这孩子可是利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
  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  \"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
  \"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 \"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  \" 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 \"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 \"一边说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 \"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 \"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
  \"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那可不能做! \"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头。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见。\"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第19章 十九 剧后


  \"爱娜下来了!爱娜下来了!\"白石阶边集拥的女孩子们的呼声,使楼前廊下无数鹄立的群众,一齐回过头来。一领黑纱的斗篷,轻轻的裹住了她纤小的身躯。惺松的鬓下,铅华未净的椭圆形的脸上,露着含羞的微笑。她翩然的下了层阶,在众目集射之中,黑压压的车马前后推拥隙里,直穿到树影中小径里去。
  明月正从天边云外升起,凉风袭人。她抱着肩儿,在石径上低头走着,自己觉得银履的底声,非常的轻清而急促。上了小坡,月影里到了宿舍堂前,左手握住了斗篷上的扣结,右手轻轻的推开门。暖香扑面!角道里摆列着许多匣子里和篮子里的花,上面系着片子,都是自己的名字。爱娜微微的笑着,俯身逐一略看了看,便匆匆的上得楼来。
  层层的楼上,都阒然无声,大家都到剧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andjnliet)去了。也许这时还纷纷在灯明人散的堂前,和来宾朋友们招呼,赞叹着爱娜表演的神妙。
  爱娜却乏极了。推门径进自己屋里,匆匆的脱下斗篷,往椅背上一搭。解了衣裳领下的结儿,双腕交叉的在肩上轻轻的往下推着,身上那件淡绿衫子,已飘然的脱落在地上。架上摘下了睡衣,匆匆披上,掩上怀,撩开眉上的头发,一回身便在一张大软椅上,欹侧的卧下。
  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浓香,薰绕着她四围的空气,她微微的睁开眼,瞥见书架上放着一大束光艳夺人的,猩红的玫瑰。
  她不由的站起身来,伸手取过花儿,看了看花上的片子,便抱在怀里,低头娇慵的轻轻地闻着。
  猛抬头,朦胧的灯影之中,对面穿衣镜里,看见了一个白衣仙子!一片玫瑰色的红云,拥着酥胸,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骤然间的惊艳,使她不由的挪近前来:这时镜中的那个亭亭倩影,拖着曳地的白丝的睡衣,衣褶里隐约的看出了秀削的身材。白到玲珑的双腕,捧着娇红欲滴的花儿。花叶中间,浓发堆烟般散在肩上。一半烧热,一半胭脂,染出了晕红的双颊。弯弯的画过的眉儿,横入鬓里。小小的欲笑的唇儿,和胸前的花,一般的红润。眼边未曾拭净的微蓝,衬出那一双光辉流动的媚眼。――这影子用着台上微步的极苗条的姿态,向着她姗姗走来。微晕的灯光,笼射在衣上,颊上,臂上,花上;浓淡掩映之间,竟如同一个完美的石像,起来行走!
  这影儿她看过不上千百回,而今夜剧后灯下镜中的丰神,竟使她自己也眼花缭乱!她微笑着轻轻的侧身倚着镜子,头也软款地回了过去。直到了唇儿触着了冰冷的玻璃,才惊醒似的,稍微的往后退了一退,半闭着眼,立着不动。
  想起刚才在台后化装室里,妆完揽镜的神情,又是如何的清艳!粉额上堆着松松的云发,勒着一行闪耀的钻珠。如雪的白衣和飘带,在强烈的泻映的灯光之下,竟有无限的玲珑与透剔!风流倜傥的同学霞兰,剧中的罗密欧,忽然也从背后镜中出现,用惊爱赞叹的眼光上下的看着她。看了半响,深深的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回在身后,含笑的对她行礼,说:
  \"爱娜!假如你是真的朱丽叶,我幸而做了罗密欧,我便真的洒血台前,也是三生的福孽! \"她虽然不好意思的笑着摇一摇手,心里却知道霞兰说的是由衷的话!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刚才在台上的种种变幻的神情和姿态:当她倚在廊阑上,低低的俯唤着墙下的罗密欧说,\"我的恩爱是海样的无边,海样的深;\" (mybountyisasboundlessasthesea,myloveasdeep;)那含羞的颤动的音调,和月光中隐约红晕的面庞,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之前一夕,含着万千的委屈与坚定,红绡帐畔,向天举起药瓶,说:\"罗密欧,我来了!尽此毒杯;为你饮寿。\"(romeo,icome,thisdoidrinktothee。)那时又是如何的凄动与激昂!至于最后一幕,坟台四角,银炬高烧,雪浪船的层纱下,盖覆着静卧的修美的身形。闪闪的光焰之中,不知要触动多少的轻怜与微叹!复生后的饮刃,轻躯与霜剑颓然俱倒,坛畔的她的缭乱的神经,和微弱的气息,也随着幕外骤雷似的掌声,久久才静了下去。
  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转――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着镜里,就是这眼儿,这唇儿,适才间在这逼照的华灯下,起落万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颠簸了几多观众!这绝艳,这惊才,这夺人的魔力,上帝竟轻轻的都萃付在这一身么?
  她轻盈的紧贴着镜子。一阵阵凝冷的感觉,侵上她的臂腕与腰肢。一晚上的情热和烦乱,使她觉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懒懒的揉着眼儿,揉着,揉着,猛然触到了眼边的眶骨――触到了眼边圆圆的眶骨!
  忽然一阵轻微觉悟的寒颤,透过了全身!剧后遗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诚半做作的,起了极浓郁极新颖的悲哀!
  花儿无声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这时似乎看见了年光的黑影,鸷鸟般张开巨翼,蓬蓬的飞来,在她光艳的躯壳上瞰视,回旋。她妩媚的精神丰度,在黑影中渐渐暗淡,她的长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团儿冰雪般渐渐的销融。在飘扬的轻裾底下,只立着  只立着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髅!
  她心颤,她指尖凉,她颊上的晕红,渐渐消退。她徐徐的抬起双手,掩着眼儿,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咽着,她秀削的双肩,在纱衣里翕翕的颤动。
  闭目跪了多时,四周沉黑,剧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萧索的神意,浸着心身。她微叹。她又微微的睁开眼。她看见浓红的花束堆在身旁,镜中人仍是跪着,如玉的双手,合在胸前。秀发四披,庄严柔静的双眸,仰望着镜中天上。树影后西斜的月儿,冰轮般停在窗外,映入镜里,正做了她顶上的圆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黄昏,娜安辟迦楼。
  (选自散文集《往事》)



第20章 二十 月光


  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独自抱着膝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
  \"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谁知道!\"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弦断了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君柔笑说:\"这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他这孩子特别不特别?\"叔远听着便道,\"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青年时代的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他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不过晚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阑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飕送着花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分的想离开此地,否则脑子里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君柔笑将起来说,\"不要胡说了,你倒是个实行家,从前的话柄,还提它作什么!\"这时叔远抬头看道:\"今儿是十八呵,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阑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屯积着。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时也没有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零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
  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
  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温静无言,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兴亡呵,只是烦恼混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卷舒着。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说不尽悲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和。――痴绝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纳你了!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它凄动了你的心,你临感难收了。你要和它调和呵,只有一条路,除非是――打破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穿入树林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怜我已经是昏沉如梦,怎禁得这急管繁弦――\"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面依旧吹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
  君柔忽然指着说:\"刚才坐在堤边的,是不是维因?\"叔远也站起来说:\"我下山的时候,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君柔等不到他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来,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响,便不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
  要是维因  他刚才和我的谈话,着实不稳呵! \"叔远俯着看水说:\"水里没有动静,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你真也痴绝!



第21章 二十一 空屋


  虹和我把我们一生的欢乐和希望,寄托在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所房子,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倚着山,房子盖在斜坡上,门对着极凹的山谷。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长满着青松。山上多雾多风多雨,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涛云海之间。附近并无人家,一条羊肠小径,从房子底下经过。大门是树身钉成的一个古雅的架子,除天生的几丛竹子外,没有围墙,几十级石阶,三四个曲折,便升到这房子的廊上,门窗很大,很低,棂木都是冰纹式的,精雅的很。隔着玻璃望进去;一色的淡黄色的墙壁,和整齐的地板,左首是前后两间,光线很好。右首是横方形的一大间,后墙上有一个大壁炉。这大间的后面,是横断的两间,右边是屋子,左边是通后院的甬道。绕过廊子,推开后院的小门,就看见和前面房子只隔着一条仄小的院子,紧靠着山壁,还有一排三间小屋子,是预备做厨房和下房用的。
  虹,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营生活的一个女性:她不是太健康,也不算太美丽,但她有着极灵活的风度,极动人的颦笑,和极潇洒的谈锋。她的理想,她的见解,有许许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会使得我哭,也会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生着根,假如我失掉她,呵,我不能想象。虽然她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一个白痴的哥哥,和一个生着肺病的妹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呢?总算是一个向上的青年,我是一个化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这山上的化工试验所,做着研究的工作。我没有一切的恶习惯,和不良的嗜好,我尊重我的事业,我不爱钱。我相信我若埋头苦干,我是不会辜负我的国家,我的社会的。虽然我有一个老病的父亲,骄奢的继母,和五个幼小的弟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远关闭在这所幽雅的屋子里,环境和同伴,就会把我们的精神和勇气,鼓励振作了起来。我们同看书,一同谈话,一同研究学习,我们就是拉着重担的小牛,也要是一对快乐合作的牛,喜喜欢欢的流汗喘息前进!
  这房子,据说是一个大官兼巨商的产业,是他的左右替他盖的。这不过是他许多别墅中最小最简陋的一座,他自己连来也没有来过,好几年空在那里。当然他也许也会来住,也许会让给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着,虹和我能常去走走,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房子离我们的试验所,只有半里路。在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工余在这条小径上散步,松影中抬头瞥见,偶然拾级而登,周视之下,十分叹赏,但那时还不过是叹赏而已。直到去年的一个月夜,因为躲避空袭,和虹在这庙上,抱膝对坐,谈到深夜,这窗影,这檐风,这满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的语声,以及她带笑含忧的侧影,便把我整个灵魂,旋卷了起来,推塞在这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着教师的那个家庭、离这房子也不过有一里多路。我们第一次相逢,是在这山坡上的一个防空洞里,我带着一大包的文书,她带着三四个孩子。我们洞内的座位,恰巧相连。
  关闭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的学生们,焦躁吵闹的时候,我便讲些故事给他们听。我素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和他们说得很热闹,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师!等到警报解除,大家挤到洞口,虹拉着孩子,向我道谢。她的腼腆笑容,和洞外的阳光,一样的耀眼。从那时起,我们在洞里外,都常常招呼,谈话。
  这一个夏天,我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口里常常吹着短歌。接到诉苦催款的信,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粗恶的饮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多。我觉得我是在幸福中饮食,在幸福中眠起,世界上只要有着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带的是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
  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吃过了野餐,我带着虹从后门进去,细细的看了每一间屋子。虹张着一双大眼,不住的赞叹这建筑师的缜密的心思。那天她穿着一件淡黄色沿黑边的单衫,散发披肩,双颊上有着一层不常见的健康的红润。她兴奋的指画着说:\"你看这方向多好,整个房子朝着东南!这东南角的屋子正好做书房,东窗前可以放一张大大的书桌,四墙嵌上矮矮的书厨,南窗下再放一张小小的茶几,九张小椅子,这屋子就不必再有别的陈设了。\"一转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说:\"这间朝南的房子,正好做卧房,阳光也好,配上浅红色的窗帘,矮床,摇椅,和一张小巧的梳妆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静。最好的还是外面的一大间  \"她说着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着窗口,回头笑说:\"这四周松影太浓了,这间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显着光亮。买白布来,拿油彩画上去,这样,无论屋里插什么颜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炉上挂上蒙纳利萨(monaliza)的画像,再配上一对淡黄色的蜡烛,该多么淡雅!这看这壁炉,多大,多简朴!山后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冬天阴雨的黄昏,把壁炉点上,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意\"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说了下去。
  我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这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她竟在这空屋里,用幻想布置了一个最美丽的住宅  我快乐的微笑了,我说,\"虹,等明儿我攒够了钱,把这所房子买下来,接你来住! \"她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忽然盖上一层更深的红晕。我知道我说错了话,赶紧接着说:\"你既然如此喜欢,我买了这房子,分租给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来,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本来么,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我爱她,她也没有说过她爱我,其他的更谈不到了。不过,只要我们心里都明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我们又去过许多次。这一夏天,空袭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没有教书,但我们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来安全,这院里又是最幽静的地方,在阳光和月色下,我们就坐在廊栏上闲谈。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许多意见:廊下要种些玫瑰,竹边要栽上美人蕉,石阶两旁要植些杜鹃,剪平了便是天然的短墙  我总是微笑的听着,这种谈话,总继续到警报解除为止。
  雾季来临,空袭没有了。我赶着补做实验室里的工作,虹也给学生赶补功课,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但在忙逼劳碌之中,我的心中,总憧憬着那在幻想中布置起来的房屋和庭院,和在房里院中欢笑行走的虹。这憧憬使我沉迷,使我陶醉,一想起来,胸头便热烘烘的!
  春天该是更快乐的了,而我的心里,却加上一层重压。上海家的来信,总是提到生活越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
  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
  \"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虹 即日\"
  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
  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天  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 \"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  我牺牲了我的  爱情  \"我抬起头来,她笑了,笑得异样:\"已答应我了嫁给我的表兄,这当然是父母的意见。表兄从小就欢喜我,因着喜欢我,就担负了我的一家。我对他却只有感激,没有爱情。我总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独力把这病苦的家庭,负担起来,好减轻他的恩债。因着较高的报酬,我就来到这山上,做着教师兼保姆,和这几个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现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这里遇见你!我们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逃避,这幻想曾使我们朦胧的快乐了许多日子,但现实还是现实!比浮云还轻,现实比泰山还重,到了今天,浮云散尽,我们才发现自己已被压在这惨重的现实之下!\"
  她停了一停,双颊绯红了起来,微微的咳嗽了几声,\"然而我并不追悔我们的相逢――我们虽然从今永远分开了,在海角,在天涯,我们却都知道我们正在走着同一的命运,那就是无休无尽的寂寞与忧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记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正和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伸出手来:\"再见罢,颖!不,我不说再见,我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眼泪塞满了我的喉头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她挣脱了,转身便走,我正要唤住了她,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满脸的泪光,满脸的笑,她伸着双臂:\"幻想,为什么不可以呢,让我们还拿幻想来结束这别离。颖,你不是进城上班去么?
  别忘了你还有个美丽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来,我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来照耀你的归途。我在壁炉边矮几上,给你准备下一顿精美的晚餐,你在这小路上唤我,我就跑下层阶来接你!去罢,我的颖,星期六晚上见!\"她在哽咽声中长笑着,回头便走入松林深雾之中――黑暗压盖了下来!我的灵魂已离开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着我的躯壳,往山下走――这小路无尽的长,往下,往下,把我引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夜,歌乐山



第22章 二十二 西风


  秋心支颐靠着车窗坐着,茫然的凝注着窗外掠过眼前的萧瑟的大地。\"秋深了!\"她萧索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向着她这样低低的呼唤。
  田野已经过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头,在黄昏残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长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黄,田土也干缩的裂开。轨道两旁秋柳的黄条,在秋风尘土之中,摇曳出可怜的飘忽的情调。\"秋深了!\"秋心忽然轻轻的微喟了出来。
  近来所渐渐觉得的,这一两天似乎更显得不可支持。火车上的秋心,在独自旅行的途程上,看着窗外无边枯黄的落叶,听着窗外萧飒飞卷的秋风,她心里更深深的阴郁了。
  无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这一排排对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这悠久单调的震动,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谈话的暂时停住,欠伸起来,大声唤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亲身上。这一切都显出厌倦,烦乱,和无聊。\"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皱着眉又望着窗外。
  \"别了,秋心,你的事业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应来阻碍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诚敬哀伤的挥手,我要退立像一朵墙角的孤花,仰望着你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别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献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许我表示的忠诚。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时候,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请你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着你,随时乐意贡献上他微薄的慰安。\"
  这是远得她拒绝的信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风\"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来。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写这信之后,不久,就结婚了。
  \"这是男子! \"秋心当时似乎有点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个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谓之热爱,忠诚,只是求爱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语。只看远总是说没有了我便没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样的撇下了! \"同时她自己正在妙年,虽然对远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远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来的教育和训练都抛弃了,来做一个温柔的妻子,知道远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轻微的怅惘之中,还写了一封很高兴亲热的信,去给他们道贺。
  自此便隔绝了,从间接的消息知道远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来,但十年中却没有见过面,也许是远特意相避,也许是没有机缘,秋心倒有点牵挂着远了。
  \"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  \"秋心微微的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起皮夹,惘然的往餐车上走。
  餐车上只寥寥的坐着三四个人,都在看着报,吸着烟,用完了点心,还不就走,也似乎因为这车上宽敞,来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拣了一张近门的桌子坐下,叫来了一杯咖啡。
  左手轻轻扶着盘沿,右手轻轻的拈着银匙,痴痴的看着杯上微微升绕的热气。\"  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  \"车门很响的一声关了,关断了情绪,秋心无聊的抬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进来的是远,十年不见的远!
  在不容思索之顷,彼此惊讶错乱的招呼了。远嘴唇颤动的微笑着。在她伸手指点之下,便坐在她的对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头仔细端详着远,十年的流光,在远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少痕迹。他依然很年轻,面庞比从前还显得丰满。一身整齐的行装,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
  远也在望着自己,从他惊讶的目光中,秋心历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凉了一下。远这时已完全镇定了,靠着椅背,他微笑着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年来都好吧,听说你工作很顺利的。\"
  秋心也微笑着:\"还好,你呢?\"这一句话竟像叹息。
  远说:\"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这时仆役过来,远也叫了一杯咖啡,还要了一盘点心,\"整天只是忙,不过事情还顺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点心来了,远便让秋心吃,一面又问她到哪里去。秋心说:\"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会去。许多日子没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远很高兴的说:\"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顺天\"?我也是坐这船走。我喜欢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连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两个人一时都望着窗外,这时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和芦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觉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去。\"远也忙站起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侧身替秋心开了车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在船舷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们已扛开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随手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从前了! \"她呆立了一会,听见晚餐钟响,才惊醒似的,连忙易衣洗脸,又在颊上淡淡的敷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净过了的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杯盘,这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着对坐的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到朋友们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觉的慢慢的往最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桥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着赞叹了之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着的远,如今奇迹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  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 \"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  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  \"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  只有,我们两个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  \"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  \"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  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睛,很活泼可爱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  \"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  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  \"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
  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的  \"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  \"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  \"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  \"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  \"她停住了,远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不会觉得  \"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  \"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  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 \"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走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阑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  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  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  远的家  也许他会,  \"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的浅黄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问讯,女孩子抬着头,抱着父亲的腿,清扬的眉宇,完全是远的神情。男孩子牵着母亲的手,笑着站在一边,那小小的嘴唇,和远的夫人一般无二。
  远忽然回头,看见秋心站在梯口,便连忙拉了孩子走过来,他的夫人也跟着过来,远替他们都介绍了。孩子们抬头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牵着远的手说:\"爸爸,车在码头上呢,我们上去罢!\"远一面推着孩子,一面提起箱子来,对秋心说:\"这里有人来接你没有?若没有,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远的夫人也笑说:\"真的,何小姐,先到我们那里歇歇。\"秋心连忙说:\"谢谢,有人来接我,我看见他们在码头上了,你们先走罢。\"
  这一对夫妇在两个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着他们上了车,几只手在窗外向她挥动,这车便徐徐开动,渐渐便转过街角。
  这时船上的客人已将走尽,码头上的人们也渐渐星散。秋心自己提着箱子,慢慢的走下船来,到了岸上,略为站了一站,四顾阴沉之中,一阵西风,抹过她呆然的脸上,又萧萧的吹过,将船边码头上散乱的草屑和碎纸,卷在地面飞舞着。



第23章 二十三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 \"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 \"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 \"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 \"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的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的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 \"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 \"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家里的花摘完了,那天见着她,她说,\"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上,多么好看! \"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便赶忙说,\"放心,由我去找。\"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实在没有。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忆起校园里似乎还有,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跳过篱笆,绕过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心跳得利害。连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双手奉上。我还看着她梳掠,换衣裳,戴花出去。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黑发上照耀,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
  传到先生耳朵里,就把我传了去。那时,我正在球场里,吓得脸都青了,动弹不得,最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先生连问都不问,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帽子上,拉我到花台边去。我哭着,不住的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学们都围聚了过来。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我那天没有吃饭,眼睛也哭肿了。幸而那天哥哥没在,还好一点。至终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顿责罚。
  \"从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宠爱一落千丈。自从春天起,又往往言语无心,在班里眼看着书,心里却描拟着她。和先生对话,所答非所问。先生猜疑,同学也哄笑。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查问成绩的时候,先生老实地这么一说,父亲气得要叫我停学,站柜台学徒去。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亲才又回过心来。\"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的半年,我也没好好的念书,不过处处提防,不肯有太露出废学的样子。可恨她也和我疏远起来了。她拿我当做一个挨过罚,品学不端的人看待。至于我为何挨罚,她却全不想到!我也认命了,见了她便低头走开去。
  \"今年的春天,一个礼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风筝,偏又遇见她和她侄儿,还有一个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里。我正要低头回去,她已看见我了,远远地叫着,我只得过去。我介绍了我哥哥,她也介绍了那个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她叫我叫他叔叔。这叔叔是北京城里念书的。我那时觉得他伟大的很。
  他却很巴结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却有点不在意的,也许是不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却让叔叔,她侄儿,我哥哥在一块玩。她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总不上她家里去。
  那时杨柳刚青着,燕子飞来,在水上成群的轻轻掠过。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一刻!
  \"到了黄昏,大家站起走开,那叔叔似乎有点不悦意。我暗暗欢喜。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说,\"你那位姑姑真俏皮! \"我不言语。
  \"从那时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总在那里,但一遇见我来了,她总丢了叔叔来同我玩。叔叔却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开。
  \"一月之前,也是一个黄昏,我正从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儿,和姑姑一齐送出来。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说,\"明天请你来吃酒。\"侄儿也笑道, \"是的,请你来吃喜酒。\"姑姑脸都红了,笑着推她侄儿,一面说,\"没有什么,你若是忙,不来也使得。\"我看着他们三人的脸,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细一想,忽然心里慢慢凉起来……。
  \"第二天哥哥却要同我去放风筝,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我走到她家,门口挂着彩结,我进去看了。见酒席的担子,一担一担的挑进来,叔叔和侄儿迎了出来,不见姑姑,我问是什么事,侄儿拍手说:\"你来迟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儿又指着叔叔说,\"别叫叔叔走了,这是我们将来的姑夫,――今天是他们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窍,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苦笑着道了一声喜,也不知怎样便离了她家。道上还遇着许多来道喜的男女客人,车上都带着红礼盒子。
  \"怪不得她总同我玩呢,原来怕我和她取闹。我却是从头就闷在鼓里。我那时只觉得满心悲凉,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风筝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见我来了,便说,\"你那里玩够了,又来找我!\"我不答,他又问了一句。我说:\"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我不找你找谁?\"我说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儿哭了,把他弄得愕然无措。
  \"自此,我就绝迹不去了,赌气也便离开家到北京来念书。
  那位叔叔也在我们学校里。但是,我可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原来在学校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学问比谁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的拉着我,叫我叫他姑夫,说他在这暑假便回去娶亲了,把我又气得……\"
  我听到这里,一欠伸,笑道:\"人家娶亲,用得着你生气!\"
  他说:\"我不气别的,我气的十八岁的女孩子出什么阁!\"
  我噗嗤一笑,说:\"你呢,十九岁的年纪,认什么姑姑!\"
  他又皱眉一笑,呆呆的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写字。一会儿抬起头来,却看见他不住的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练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节,惠波车中戏作。
  (选自《姑姑》,1932年7月北新书局初版。)



第24章 二十四 相片


  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对于他们在海外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 \"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 \"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  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 \"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 \"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 \"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 \"
  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 \"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 \"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 \"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 \"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 \"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 \"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  \"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 \"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  \"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  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 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  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 \"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  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 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  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 \"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  今晚上  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  我  \"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的停住 。――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许回到中国去,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不过  现在  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学  \"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士笑对天锡说,\"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施女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 \" 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几本书来,跟在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着呵欠,说,\"你看李牧师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
  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
  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时间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贞到美国又整整半年了。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没有改变,除了李牧师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来往,也有一两次他们六个人一齐加入青年团体的野餐会。此外,就是淑贞似乎到了发育时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满了许多,双颊也红润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双眼里漾着流动的光辉,言笑也自如了,虽是和李牧师父子有时仍守着中国女孩儿的矜持,而对于彼得,就常常有说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觉着有一种异样的慰安。以前的淑贞是太沉默了,年轻的人是应当活泼的,  活泼的灵魂投入了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倘若  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着前额,忏悔似的站了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残雪。
  故乡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来的身体了,施女士春来常常觉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阳光之下,与嫩绿一同翻上来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懒懒的倚坐在床上,听着淑贞在楼下甬道里拂拭着家具,轻快的行动着,微讴着;又听着邮差按铃,淑贞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淑贞捧着早餐的盘子,轻盈的走了进来,一面端过小矮几来,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头,笑着拈起盘子里的一个信封,说,\"妈妈您看,这是上次我们出去野餐的时候,照的相片,里头有一张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样子多傻! \"说着把餐具移放在矮几上,转身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施女士懒懒的拿起相片来看,一共是八张,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师父子,有淑贞和他们一块儿照的,也有青年团体许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张,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一阵轻微的战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强烈的激感,不是惊讶,不是忿急,不是悲哀  她紧紧的捏住这一张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着,原想叫淑贞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又怕打断了大家的兴头,猜想淑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虚让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着帽子站在门口的李天锡,便欢然的答应着随着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着这张相片,看不见了相片上的淑贞,相片上却掩映的浮起了毕牧师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忧郁的脸,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手指一松,相片落了下来,施女士眼里忽然满了清泪。
  门轻轻的开了,淑贞又轻盈的托着咖啡盘子进来,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着在屋里随便的收拾着。施女士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猛抬头看见对面梳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蓬乱的头发,披着一件绒衫,脸色苍白,眼里似乎布着红丝,眼角聚起了皱纹。
  淑贞笑着走了过来,站在床前,拈起相片来看,笑着说,\"妈妈您看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泼可爱么?我们还说呢,将来我们一起入学,一定……\"
  施女士没有答应。淑贞抬起头来,忽然敛了笑容:施女士轻轻的咬着下唇,双眼含泪的,极其萧索的呆望着窗外。淑贞往前俯着,轻轻的问,\"妈妈,您想什么?\"
  施女士没有回头,只轻轻的拉着淑贞的手说,\"孩子,我想回到中国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3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



第25章 二十五 我们太太的客厅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 \"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amings的诗,和aldoushuxley的小说,问*娜思蛑泵挥刑???饧父雒?郑?膊桓以偻?驴础*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
  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客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mrs。isinbed,canitakeanymes-sage?\"①――太太说:\"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①英语:\"太太还没起,我能不能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陶先生到。\"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
  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  \"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人。
  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
  \"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 \"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 \"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政治家\"! \"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是不是?你说?\"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daisy看茶! \"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
  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 \"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您好! \"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 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  \"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树下低低的谈着话。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
  \"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 \"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说着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说着便走出去――登时院子里便满了人声。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这个外国女人是谁?\"我们的太太一面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
  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太太抬头皱眉说:\"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 ――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
  诗人赶紧过来笑说:\"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  \"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垴坼着,搓着手说:\"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一面指着诗人:\"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念: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  \"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
  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
  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  \"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  \"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 \"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 \"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  \"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  \"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  \"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 \"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  \"我们的太太笑了,说: \"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 \"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 \"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 \"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 \"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 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
  \"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 \"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妈妈,你不去了,我呢?\"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美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 \"先生说:\"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明天见\",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 \"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国饭店!\"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



第26章 二十六 疯人笔记


  其实我早就想下笔了:无奈我总不能写,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结,恐怕太倦乏。而且这里面的事,说出来你们也不了解,这原是极糊涂极高深的话――但是有些聪明人劝我说:
  \"你这么一个深思的人,若不把这些积压思想的事,尽情发泄出来,恐怕你要成为一个  \"他们的末一句话,至终没有说出。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我,还是戏弄我。但这都不关紧要;我就开始叙一件极隐秘极清楚的事情了。
  太阳怎样的爱门外的那棵小树,母亲也是怎样的爱我――\"母亲\"?这两个字,好像不是这样说法,只是一团乱丝似的。这乱丝从太初就纠住了我的心;稍微一牵动的时候,我的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灵魂那时候却是甜的。
  这乱丝,世上没有人解得开,上帝也解不开――其实上帝也是一团乱丝,母亲也解不开。
  母亲――也就是乱丝――常常说我聪明,但有时又说不要太聪明了,若是太聪明了,眼睛上就要长出翅儿来,飞出天外去了。只剩下身体在地上,乌鸦就来吃了去――但我想那不算什么,世上的聪明人不止我一个。他和他,还有他;他们都是聪明人,没有事会说出事来。一夜的浓睡之后,第二天起来,却做了许多诗,说他们半夜里没有睡。看见人来了,就抱出许多书来,假装看着;人去了,却来要我替他们补鞋。
  他们的眼睛上,却还没有长出翅儿,乌鸦也不来吃他。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样,真可笑!
  但无论如何,我不要多看着他们。要多看他们时,便变成他们的灵魂了。我刚才不是提到那门外的小树么?就是这棵小树,它很倾向对面屋上的一个石像。看来看去的,一夜发热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变成石像了。这话说起谁也不信,但千万年以后的人,都来摄了他的影儿去,这却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的屋子虽然又矮又小,但是一开起门来,就看见街道。
  就是天空,也比别人的阔大得多了。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泪的! ――世人的鞋,怎么这样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里一根绳子,拉来拉去的。但并不是他们要我补,是我自己唤住经过的人,要替他们补的。我想与其替他们补鞋,不如教给他们怎样的走道。不过如他们都晓得怎样走道,我也没有了拉来拉去的材料了。
  世间没有一个人会写出充满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的字,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会认得的。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 ――他的字写在书上,连纸页都凹凸出来了,我便是闭着眼,也知道是他写的。他是王子,谁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他母亲是印度人,这是我所知道的,无怪乎他是这般的温柔洁白了。世界上只有印度人是温柔的,是洁白的。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当他十个轮子的雪车,驾着十匹白马,跟随着十个白衣的侍者,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街上的尘土,便纷纷的飞进来报告我了! ――我敢说没有人不敬慕喜欢他,但他却是这般的不爱理人,也许是他的印度的母亲教给他的。无论如何,他总和乱丝有些深密的关系,更造成他腼腆含愁的样子了。
  他虽然不爱理人,却有时来看望我。是可怜我老无依靠么?是叫我补鞋么?然而他是永远赤着脚的,他本是永远坐在车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触的 ――他来时,我很自然。我喜欢他么?不过这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在我心里,极其模糊。容我再仔细回想看  有了,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晓的事。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我的眼睛要长出翅儿了,他恐怕乌鸦吃了我,血水滴到他的赤脚上,他防备着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许就是乌鸦――倒也有些人喜欢他。他却是走在道上,鞋更是非常的破烂。我不能再替他补了,这一根绳子,尽着拉来拉去的,有些烦腻了。
  天如不开朗,就是有人很忧愁,要死了。这光景瞒不了我,乱丝曾告诉过我。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来了,他说话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会长出翅儿来,我实在看不起他――他说\"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请他替他作王子了。并且说\"白的他\"为他的缘故,下地来走了。他说这话时,带些难过的样子,却又喜欢。我战栗起来,绳子都落到地上了。我的唇儿不能说话,我的心却求上帝赦免他。他的死期要临到了,上帝呵,乱丝呵!赦免他的明白罢!
  倘若他再这样的明白,不是我说  \"白的他\"车上的鸾铃响了,\"黑的他\"为何又跑了?世界上乱得很,我要哭了;眼泪是乱丝拉出来的,乱丝是纠在世界上的,可笑! ――天又黑了。
  门户要是浅了,消息是很快的,人们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会挨着门敲着去告诉他们的。
  聪明人,也抱着很新的书出来,彼此的说着\"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许多的抒情和叙事的诗。这乱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谈话,都证明世界有翻转的时候。
  晚霞要是红了,也是有人从昏乱的快乐中要死了
  一抬头雪车停在门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  \"白的他\"坚凝的站在我面前。上帝呵!乱丝呵!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却都低着头看我,――这都是\"黑的他\"召的祸,我早料到有这一日。\"白的他\"永远是温柔的,却也有深恨的时候,因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变低的,直布罗陀海峡是要变浅的。
  \"白的他\"也不再说话了;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十个侍者,都惨默无声――他的衣裳都冻结得如同银甲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飞出盛怒的光气来。我怕极了!他上车时,我已听得他背上的银弓,不住的??的响。
  我惊魂未定,车儿也许走到街头了。\"黑的他\"从我门口也过去――上帝呵!那自以为清洁的人,要伏罪了。
  我几乎不能转动,但我至终跳了出去。雪车过处,\"黑的他\"紧握着胸前带血的箭矢,闭着眼卧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车上,含怒的凝视着,弓儿还在手里,侍者们也一排儿的低着头――马又飞驰去了。
  我又跳进来了,我的心几乎要飞出腔子来,要不是我握着,就  富士山是十二万尺高,直布罗陀海峡是十二万尺深。若不是它们这样的高深,我也没有了拉东拉去的材料了,我要哭了!
  聪明人只因太聪明了,眼睛里反长不出翅儿来。他们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诗了――咳!哪一件事瞒得过我;你们半夜里睡罢,起来再偷着彼此抄罢!我敢说,我那小树,是你们逼得它变成石像的,可惜辜负日光抚爱了它一场,横竖我要同你们  现在你们又讥消\"黑的他\"不自量了。杀人的事,都是你们做成的; \"白的他\"心中狂热的血,也是你们倒给他的――乌鸦来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亲,原是住在瓶子里的;瓶子破了,便没了住处了。这瓶子是乱丝纠成的,乱丝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实并不是乱丝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乱丝,也不必分彼此了。这倒不干我的事,我只拉我的绳子就完了。因为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我要不拉,就消灭了许多,永远没有人知道了,这是极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亲走时,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来世界也不愿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愿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如同我们中间那些聪明人一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了。其实这去与不去的念头,在我心里,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远挂着无数带血的箭矢,尖儿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里。但我相信他的血里,未必会有悔罪的言词,这也是那些聪明人激励他的。
  下雨以后的尘土,是不能报信的。\"白的他\"来辞别了,依然是腼腆含愁的样子。他的怒容消灭在我的心里,只如同做梦一般――其实梦是什么,我完全不能知道,只觉得是很无影响又很受影响的事,又是这根绳子所常常穿过的。这绳子是每个孩子一入了世,就带着的,只是他们如不喜欢有梦,也可以从一把剪刀上跳过,绳子就断了。这把剪子是不容易寻得的,这也是,我的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种不远不近的话和我说:他要跟他母亲去了,破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强住下,天风也要将他们吹飞了――这理我早就知道――他现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里有他们的雪宫。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亲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脚是不怕冷的。再一说,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在太古原是相连的。
  他撩着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儿的恭敬着和我行了一个辞别的礼。他赤着脚上车了,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耳中还听见他那雪车上鸾铃最后的声音,还看见他回头望着,依然是那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  上帝呵,乱丝呵!这无结果的,不彻底的,难道永远是如此么?我也只得盼望他永远是如此!
  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悄的彼此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 \"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们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了!
  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以后的小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会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心里,从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聪明人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交给啄人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 ――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人酷虐的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的鞋破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要步那小树的后尘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誓:我诅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见了这些无影响又受影响的事!
  上帝呵!母亲呵! ――你们原都纠在乱丝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我只求你们使乌鸦晚一点来,不要在我眼睛飞到半空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肉体被吞啄,因为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也求这乌鸦吞啄了我之后,飞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来作证据,告诉\"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脚上,他原是怕这个的――说补鞋的老人,眼睛已经飞去了,在他未飞去之先,已替他诅咒了那些聪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儿,垂下来了,遮住了我的脸。我的绳子,我也不带去了,谁拾了去,就算是谁的。在我平日很亲近的东西,如破鞋尘土之类,我都不能顾了。
  心中的冰块,相磨压的声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儿也鼓动了,乌鸦来了!
  想起来了,还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话,要告诉你们。我如现在不说,终古也不能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罢!血轮已经凝结到指尖,我的笔儿不能移动了,就此――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第27章 二十七 一个忧郁的青年


  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觉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叫我坐下,自己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很沉闷啊! \"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
  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  \"他便沉着的问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世界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也  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  不过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说:\"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
  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人生观,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女孩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伤心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精神方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是一件事;物质方面,自己现在的地位,力量,学问,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事。反复深思,怎能叫人不忧郁! \"
  我凝神听到这里,不禁肃然道:\"你的忧郁,竟是悲天悯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也是过渡时代必有的现象。不过一切的问题,自然不能一时都解决了,慢慢的积极做去,就完了。何必太悲观……\"
  他立刻止住我说:\"你又来了!\"悲观\"两个字,我很不爱听。忧郁是第一步,奋斗是第二步。因着凡百不满意,才忧郁;忧郁至极,才想去求那较能使我满意的,那手段便是奋斗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忧郁时期,以后便是奋斗时期了,悲观者是不肯奋斗,不能奋斗的,我却不是悲观者呵!\"
  我注目望着他,说:\"这样,――你忧郁的时期,快过尽了么?奋斗的目标,已定了么?你对于这些问题,已有成竹在胸么?\"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说:\"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晓得了。
  我本来只自己忧郁,自己思虑,不想同谁谈论述说的,而且空谈也无裨实际,何必预先张张皇皇的,引人的批评注意,今天是你偶然的问起来,我们又是从小儿同学,不是泛泛的交情,所以大略对你说一点,你现在可明白了罢!\"
  这时我站了起来,很诚恳的握着他的手说:\"祝你奋斗到底!祝你得最后的胜利!\"
  他用沉毅的目光看着我说:\"谢谢你!体能以和我一同奋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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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阑干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的坐立谈话,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的去到新大陆。
  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
  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的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
  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阑干上,口里微微的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无数的幻像,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 \"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
  他脑中的幻像,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
  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的透出灯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摇漾。
  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的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
  \"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
  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
  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
  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的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的! \"
  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 \"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
  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 \"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  \"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 \"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 \"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
  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原故呢?\"
  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  \"
  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的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像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
  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的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队一队的出发了。\"
  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的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
  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
  \"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的,又有什么缺憾呢?\"
  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  \"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 \"
  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
  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
  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
  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的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将历年来国中情形都告诉了。英士听了,背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便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就告辞回来。
  回到家里,朱衡正坐在写字台边写着信。夫人坐在一边看书,英士便和母亲谈话。一会子朱衡写完了信,递给英士说:\"你说要到北京去,把我这封信带去,或者就可以得个位置。\"夫人便跟着说道:\"你刚回来,也须休息休息,过两天再去罢。\"英士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卧室,将那信放在皮包里,凭在窗前,看着楼下园子里的景物,一面将回国后所得的印象,翻来覆去的思想,心中觉得十分的抑郁。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厂的主人,请他在厂里作事,薪水很是丰厚,他心中觉得游移不决;因为他自己新发明了一件机器,已经画出图样来,还没有从事制造,若是在厂里作事,正是一个制造的好机会。但是那时他还没有毕业,又想毕业以后赶紧回国,不愿将历年所学的替别国效力,因此便极力的推辞。那厂主还留恋不舍的说:\"你回国以后,如不能有什么好机会,还请到我们这里来。\"英士姑且答应着,以后也就置之度外了。这时他想,\"如果国内真个没有什么可做的,何不仍去美国,一面把那机器制成了,岂不是完了一个心愿。\"
  忽然又转念说:\"怪不得人说留学生一回了国,便无志了。我回来才有几时,社会里的一切状况,还没有细细的观察,便又起了这去国的念头。总是我自己没有一点毅力,所以不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国,也叫别人笑话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说罢。\"
  这时芳士放学回来,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见哥哥独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今天没有出门么?\"英士猛然听见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门已经回来了,你今日为何回来得早?\"芳士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们照例是放半天学。哥哥如没有事,请下来替我讲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楼去。
  第二天的晚车,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车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还嫌慢,恨不得一时就到!无聊时只凭在窗口,观看景物。
  只觉过了长江以北,气候渐渐的冷起来,大风扬尘,惊沙扑面,草木也渐渐的黄起来,人民的口音也渐渐的改变了。还有两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怜的,就是北方的乡民,脑后大半都垂着发辫。每到火车停的时候,更有那无数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开车之后,才渐渐的听不见他们的悲声。
  英士到了北京,便带着他父亲的信去见某总长,去了两次,都没有见着。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起床,太晚了又碰着他出门了,到了第三回,才出来接见,英士将那一封信呈上,他看完了先问:\"尊大人现在都好么?我们是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便道:\"现在部里人浮于事,我手里的名条还有几百,实在是难以安插。外人不知道这些苦处,还说我不照顾戚友,真是太难了。但我与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别人,你既是远道而来,自然应该极力设法,请稍等两天,一定有个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说自己要想做点实事,不愿意得虚职的话,他接着说:\"我现在还要上国务院,少陪了。\"便站了起来,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以后,还没有回信,英士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 \"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
  \"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
  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甚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恋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  \"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
  \"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  可怜呵!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
  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 \"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 。\"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后收入小说集《去国》。)



第29章 二十九 还乡


  以超手里拿着一张猩红色的信笺,皱着眉对他母亲说:\"母亲!你说我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他母亲笑说:\"随你的便罢了,我想那地方,你没有去过,去玩几天也好;而且那是祖宗坟墓的所在,也是不可不瞻仰的。\"以超不禁又笑了说:\"单是去瞻仰游玩,我是极喜欢去的。但是什么认本家,拜祠堂,这些礼节,我从来没有做过,恐怕一定要手足无措的。而且像我这样刚脱了学生制服的局长,哪里配去替族人增辉吐气,我看不如婉辞了罢。\"
  他妹妹以棠正在一边写着信,听到这里,便搁下笔,回头笑道:\"哥哥,我看你还是去好,在城里一个局长算得了什么,到了乡间,可就容不下了。这样受尊重得便宜的事,他们要是请我去,我是一定去的。\"以超笑说:\"你不过是说得好听,真请你去,你也不愿意去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应酬,何况这事的内幕,还不止应酬\"这时以棠站了起来笑说:\"要是说句正经话,哥哥你是更应当去的,以我看来,也可以算是一种慈善事业,他们是很受邻村的欺凌的,一向都是忍气吞声,好容易出了哥哥这么一位局长,他们自然要请你去镇压镇压,在你不过是累了几天,他们便觉得\"如时雨降\"了。并且他们亲自老远的来请了好几回,你要是不去呢,他们便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感叹了。\"他的母亲说:\"以棠的话很有道理,又不是叫你去演习礼仪,纵然错了一点,他们也决不笑话,无非到那里陈列一两天,你就去一次也何妨呢?\"
  以棠便坐下,仍去写她的信。以超站在窗前,凝了一会子的神,便笑说:\"这样我就去罢,省得以棠又说我装腔作势。\"
  以棠回过头来,看看母亲笑了一笑便说:\"哥哥,你递给我他们的来信罢,趁着我笔墨现成,替你写一封允可的复书。\"
  第二个难题目来了,他的族人又来封信,请他在去的时候,多带几名卫队,壮一壮声势。以超又没了主意,拿着那封信,给他的秘书看了,请教他应当如何办法。秘书看完了信,便说:\"局长已经应许他们去了吗?\"以超抚弄着头发,很不自然的笑应道:\"是的,这也是出于不得已,但是我又哪里来的卫队呢?这真是……\"秘书看他这着急局促的样子,知道他年轻没有经过这一类的事情,便笑说:\"这倒没有什么难处,请厅长派几名兵丁跟去,事后给他们些赏钱就完了。\"以超便喜欢起来说:\"这倒也罢了,但是我一切的礼节,都不知道,最好再请你老先生同我去,随时指教指教。\"那秘书倒并不为难,立刻就应许了。
  四人的轿子,十名的兵丁,几声的锣,几响的炮,以超便到了乡间了。后面还有几乘的轿子,内中有一乘,不消说是那位秘书坐的了。其余是几位同以超一同回国年轻淘气的朋友,一定要求以超收他们作随员,一同跟着来看热闹的。以超坐在轿子里,看见他的族人,数十里外便远远的迎接出来。
  盘着辫子,赤着脚,敲着锣,放着炮;经过别的村庄的时候,无数的红男绿女,簇拥着都出来看这\"外国翰林\"、\"民国局长\",纷纷的议论羡叹。他的族人们,更是兴高采烈,兵丁们也扬威耀武的吆喝着。以超心中很觉得不自在。他的朋友们又在后面,操着英语,大声呼笑;弄得以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有\"笑而左右顾\"的神气。还是那位秘书老成持重一些,连忙回头摆一摆手,他们才渐渐的寂静了。
  从早晨走到黄昏,才到了山脚下,上得半山,进了村子,天色已经大黑了。他们一齐进了祠堂,以超下了轿子,便有几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迎了出来,倒也穿着长衫马褂,很斯文的,以超想这一定是族老了,连忙走近一步,要想行礼,他们已经给他作揖。以超想晚辈是应当下跪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得也还了揖;又替秘书和几位朋友们都引见了,便一齐进入东厢房里。那中间屋子里,排设得很整齐,也挂着对子,桌上也排着一架站住不走的自鸣钟;两边便是为他们设备的卧房,在那沉黑的灯影之下,也看不清楚。他们洗过脸,吃过茶之后,以超便请族老们带他到正堂里去。族老们笑说:
  \"还是明天早晨行礼好一些,现在先歇一歇罢。\"以超不禁红了脸,方要说话,秘书站起来笑说:\"局长的意思,是要先看一看。\"族老们连忙站起来,举着灯在前引路。出到院子里,只见二门口都站满了人,走进正堂的时候,不防那门坎太高,有位朋友竟绊了一交。以超要笑又不敢笑。进到堂里,一阵的香烟气味触鼻,墙壁和香炉烛台,都熏得很黑。许多的祖宗牌位,都重重叠叠的排列着。看了一遍,又都出到厢房里,晚饭已经备了,大鱼大肉的排满一桌子,也温了两壶的酒。以超和朋友们在道上累了一天,看着这些油腻的菜,都吃不下去。只用了一点,便放下箸,倒是族老们吃了许多。饭后又端进几盏油灯来,族老们请他们早些安歇;又让着那些跟来的夫役吃过了饭,安置在后院里,才陆续的都走了。
  以超进到屋子里,看了一看,灯影以外沉黑不堪,而且只有一面的窗户,更是十分的郁热,似乎气味很重,便和朋友们,将二门关了,又将床板,都搬到院子里;一面随便的说说笑笑,都入了睡乡。
  天色刚刚破晓,一阵鸡鸣狗吠的声音,将他们都搅醒了,便起来坐着,说着那位朋友昨晚跌倒的事情。正在哄笑,忽然听见外面敲门,吓得他们都忍着笑,连忙又将床板都搬了进去,穿好了长服,方去开门。原来是看门的进来打扫祠堂,看见他们都起来了,似乎很觉得奇异,他们盥漱了以后,秘书先生也从屋里出来,一同用过了早饭。族老们也都来了,一会儿厅堂上,红烛辉煌,香烟缭绕,便请以超去行礼。以超一看堂下站着无数的人,他的朋友们又都先进去,笑着站在两旁,便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得和秘书一同走了上去,好容易由那秘书如同礼生一般,低声的逐一指引着。以超跪起的姿势,很不好看,他的朋友们倒不觉得,只听得堂下笑声连续;以超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行过了礼,族老递过两个红纸包包儿。秘书替他接了,下得堂来,又由族老带着,各处都看了,也参谒了以超曾祖的坟墓。原来那村子只有他们同族三十四家,一个十字形的街道,都住满了。村外便是他们的田地,这时族老便说到他们村里人少势微,田地被别族的人占去不少,庄稼也有被人抢割的时候,也曾打过几回官司,只是从来没有赢过,请以超在知县老爷那里,给他们提一提。以超只谦逊着,秘书却都替他应许了。族老又说:\"局长来了以后,他们一定要敛迹的。\"以超也只笑着答应了一两句,便又回到祠堂里。
  这时秘书才将那两个红纸包儿,交与以超说:\"这是一百个小洋,和一件青缎马褂料,是他们送给局长做见面礼物的。\"
  以超看了不懂,秘书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小意思,表明局长不能白来,就是了。听说这件马褂料子,还是特意从城里带来的呢! \"以超这时才明白过来,玩那\"不能白来\"一句话,心中忽然觉得此来不妥,似乎将自己的人格贬损了,登时生气着急起来,立刻要托秘书将礼物送回去。秘书笑说:\"不但是万没有璧还的规矩,而且他们庄稼人,一百角小洋也来的不容易,倘若送了回去,倒显着局长瞧不起他们,还是收了妥当些。\"以超又只得收了起来。过午的时候,族长又来请以超去听戏。以超心里烦躁,本要辞了,一想这正是要陈列我的时候,是一定不能不去的。他朋友们更是不住的催着他走,族老又请以超坐着轿子,带着兵丁 。以超也只得听他们的调动,走了几步,到了村前,下了轿,进到棚里,那戏还没有开台,台下已是人山人海,族老们请以超点过了戏,便演了起来。过了两三点钟,以超觉得天气炎热,金鼓震天,闹得头痛欲裂,要去歇息,又不便走开。他朋友们一个一个的都悄悄的回到祠堂里去,只有以超呆呆的坐到黄昏。
  将要散戏的时候,掌班的便来请赏,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来给了他。登时台下又纷纷的议论起来,也有说他大方的,也有说他耍阔的。以超一声儿不言语,便上轿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们都在门外说笑乘凉。以超下得轿来,进去盥洗了,换了衣服,又出来散步了一会儿,方觉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们看他似乎不很喜欢,也都不和他玩笑,听他自己走一边,和几个荷锄戴笠的族人们,亲亲热热的谈着话。
  以超问他们说:\"你们为何不割了辫子呢?梳头打辫子,岂不耽误你们种地的工夫么?\"他们迟疑了一会说:\"割辫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们是饰词,不觉微微的笑了一笑。又问:\"我看我们村里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念书没有呢?\"
  他们笑说:\"我们庄稼人,念书是没有用处的,地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以后又谈到祠堂前这一片空地,为何不栽些树木?
  他们说:\"一位地理先生说过的,栽些树木,便破了风水了。\"
  谈论之下,以超才晓得他们的生活,是很苦的,连妇女孩童都是终年忙碌,遇见荒年,竟有绝食的时候。以超的祖父,就是因为饥荒,逃到城里去的。至于医药一切,尤其不方便,生死病苦,听之天命,以超十分的可怜他们,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他们也问了些城里的事情,又知道以超去过国外,也打听了些外国的光景。以超略略的对他们说了,他们都十分的爱听。又说:\"多会儿我们有机会也到那些地方去开一开眼。\"
  以超笑说:\"你们为何不搬到城里,找点事做,岂不强如在这里受苦。\"他们说:\"城里的花费太大,我们住不起  \"说到这里,看门的来请以超吃饭。以超才转身回去,还听见他们称赞他和蔼近人,没有官人高傲的习气。进到祠堂里,他朋友们都已经坐好了,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以超!你倒做了农村游行演讲员了。\"以超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
  正用着饭,族长带着两个人进来,和以超相见了,说他们是山后村里的人――也是和以超同姓不同宗的――特意来请以超顺便去玩两天。以超暗想不好,雪地里滚雪球,愈闹愈大了,不如早些走罢。这时也不用秘书代劳了,自己连忙笑着极力的推辞,说他还有要紧的公事,明早是一定要回去的;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要特意去拜望拜望。秘书知道以超有些不高兴,便也不说什么;他的朋友们也玩够了,都极力的替他辞谢。他们立刻显出失望的神色,连族长也觉得以超走的太急。只是以超的意思,十分坚决,也无可奈何,只得坚订后约。
  送出他们之后,族长和以超站在祠堂门口,族长问以超,\"为何这样匆忙,明天后天还有戏呢!\"以超只不住的道歉,说:\"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也拿出五十角小洋来,请族长分给那些帮忙的人。族长接了也无话可说,又谈了一会儿,他便走了,临行还不住的嘱咐以超得工夫再来玩玩,以超一一的答应了。
  族长的影儿,去的远了。以超才慢慢的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树下。这时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显得荒凉不堪。以超默默的抱膝坐着,回想还乡后这一切的事情,心中十分懊恼,又觉得好笑。一转念又可怜他们,一时百感交集,忽然又想将他的族人,都搬到城里去,忽然又想自己也搬回这村里来,筹划了半天――一会儿又想到国家天下许多的事情。对着这一一的祖先埋骨的土丘,只觉得心绪潮涌,一直在墓树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归去。



第30章 三十 小家庭制度下的牺牲


  老太太噙着眼泪,拿着一封信正看着。忽然听见外面脚步的声音,连忙将这封信,压在一本书底下,站了起来。
  老头儿从外面进来了,摘了帽儿,坐在椅子上,喘息着拿手巾去拭额汗,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陪笑问道:\"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老头儿冷笑道:\"毅甫只说现在外头找事很难,叫我暂候一候。但是看他的意思,似乎嫌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事。他还问我荃儿的事情很好,为何还不能顾家?我也无言可答。他便借给我二十块钱。我本想不要,一想这也是老朋友的情分,而且我也实在没有钱,只得收了。咳,人穷志短!也是我没有生下好儿子,以致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要奔衣走食,实在叫人可气可叹!\"
  老太太灰白着脸,嘴唇颤动,似乎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老头儿又说:\"人家养儿子为的是养老送终,我们只是为儿孙作牛马,从小儿多灾多病的,好容易捧到这么大。为着他念书,把田地也典了,房子也卖出去了。他又说要去留学。
  我想这蛮貊之邦,子弟一定要学坏的,但是至终也依了他。如今我们的精神心血也耗尽了,家产也花完了,马牛也当够了,只指望苦尽甜来,有个欢娱的晚景,也不枉……\"这时老头儿喘得说不下话去。
  老太太仍旧呆立着动也不动。
  老头儿接着又说:\"谁知道他如今外国也去过了,文明的媳妇也娶了,毛羽丰满远走高飞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大限已经快来到了,生前的福我自然享不着了,但是――还恐怕这把老骨头,终久要葬在野兽的腹里呢!\"
  这时老太太忍不住了,忽然伏在椅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老头儿看见他老伴哭了,心中也觉得不忍,叹了一口气,便不往下说。
  他们一时寂静下来。两个悲凉灰白的脸,衬在这奄奄的暮色里,造成了一派阴森的气象。
  老头儿忽然说:\"前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至今还没有回信。我如今亲自去拜望他,同他理论理论。\"一面自己站了起来。
  老太太伸手要揭开那本书,拿出信来――但她看着老头儿的脸,又没有那一分勇气,慢慢的又缩回去。
  老头儿已然戴上帽子,走出去了。
  老太太连忙唤道:\"不用,不用去了!这里……\"那时一声门响,那白发盈头的老者,已经踽踽凉凉的去了。
  老太太扶着椅背,站了半天。重新拿出那封信来,上面大草纵横,又有许多的圈点,可怜她生花的老眼,如何看得清楚。只零零落落的念道:观念太深 这万恶的大家庭制度,造成了彼此依赖的习惯 像我们这一班青年人,在这过渡的时代,更应当竭力的打破习惯,推翻偶像 我们为着国家社会的前途,就也不得不牺牲了你二位老人家了 新妇和我都是极其赞成小家庭的制度,而且是要实行的 你老人家昨天的信,说得实在可笑!只为你们的脑筋,没有吸收过新思想,因此错解了\"权利\"、\"义务\"的名词。简单说一句,我们为要奉行\"我们的主义\",现在和你们二位宣告脱离家庭关系。
  老太太看完了,大概也还明白,一时心头凉透,两手颤动着将这封信撕了,眼睛发直望着窗外。这时天色渐渐发黑,一片咿哑的声音,绕着庭树,正是那小鸦衔着食物,回来哺它的老鸦呢。
  (署名:婉莹。)



第31章 三十一 空巢


  老梁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扶着书架,正佝偻着在看架上排列的书呢。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肩部隆起的背影,慨叹地想:他老了,我们都老了,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啊!
  他是我在大学时代的同屋同级生,他学的是历史,我学的是文学。我们很合得来,又都喜欢交朋友,因此我们这个屋子是这座宿舍楼中最热闹的一间。毕业后,我们又都得到了奖学金到美国去留学,虽然我在中部,他在西部,我们却是书信不断,假期里也总要跑到一起去。得了博士学位以后,我们又同时回国,不过他的成绩比我好――带回了一位在美国生长、很能干很漂亮的夫人美博。我是回国以后才和一个那时正当着中学教师的同学华平结了婚。我和老梁又同在一个大学里教课,住处又很近,两位夫人也很合得来,因此,我们两家同年生的儿女,就是两位夫人以自己的名字替彼此的孩子起的。我的女儿叫陈美,他的儿子就叫梁平。
  解放前夕,有一位老教授,半夜里来把我们叫到一起,动员我们乘明天\"抢救教授\"的飞机离开这危险的故都。本来已是惊惶失措的美博,就怂恿老梁接受这个邀请,匆匆忙忙地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着儿子走了。华平却很镇静地说,\"怕什么?我们到底是中国人,共产党到底比国民党强,我死也要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留了下来,从此,我们和老梁一家就分手了。
  甬道那一边的厨房里,不时送来一阵炒菜的声音和扑鼻的香味,妻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着呢。老梁抽出一本《白香山诗集》来,放在桌上,回头笑对我说:\"好香!在美国的我家里,就永远闻不到这种香味。\"
  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下了。我看他不但背驼得厉害,眼泡也有点浮肿了。
  我说:\"你难道就不做中国饭吃?\"
  他说:\"美博死后,我自己很少做饭,麻烦得很,一个人吃也没有意思。\"
  我说:\"那么,梁平和他媳妇就不回来了吗?\"
  他笑了笑:\"咳,他媳妇是美籍意大利人,不像咱们中国人那样,来了就炒菜做饭――这,你也知道――我还得做给他们吃呢!\"
  这时我的外孙女小文放学回来了,她跑了进来,看见屋里有客人,就轻轻地放下书包,很腼腆地走到我身边。我把她推到老梁跟前,让她叫\"梁爷爷\",她用很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就又要回到我这边来。老梁却把她拉了过去,从头到脚看了看,笑说:\"你长的真像你妈!我走的时候,你妈也就像你这么大。你爸爸呢?\"小文说:\"我爸爸今晚上在机关里值班 \"老梁仿佛没有听见,却站起来说,\"我差点忘了,这里有一点点我送给你们的东西 \"说着就打开他带来的一只鼓鼓的黑提包,掏出一罐浓缩咖啡,一条骆驼牌烟和一个手掌大的计算机。他一面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一面对我说:\"这罐咖啡是送给你们一家的;这条烟是送给你的,还是你爱抽的老牌子;这个计算机是送给小美子的 \"他把计算机递给了小文说,\"我不知道有你,没给你带礼物来,下次再说吧。这计算机你也可以玩,可别带到数学班上去,听见没有?\"小文高兴地说了声谢谢,拿着计算机就跑到厨房里去了。
  女儿从厨房里出来,一面撩起围裙擦着手,一面笑说:
  \"谢谢您,梁伯伯,这计算机我正用得着。您又送给爸爸烟了?
  我们好容易才逼着他把烟戒掉了。他那几年在干校抽得厉害,下面屋里没火,他又常犯气管炎 \"
  妻在厨房里叫:\"小美子,你又跑了,看看饭锅里要不要加水!\"
  女儿笑说:\"来了,来了,\"回头要走。
  老梁吸了一口气,说,\"提起干校来,你那几年日子不好过吧?六六年夏天,我不是回国来了吗?那天正在你们传达室里打听你的住处,正巧遇见你们一帮教授从\"四清\"回来,刚到校门口,就有一群带着红袖章的学生,围上前来,把你们拉下卡车来,戴上高帽,涂上黑脸,架着往广场上走,吓得我赶紧跑了。那一年回来,什么人我都没见着,就回到美国去,把你的情况对美博讲了,她难受得哭了一夜 \"
  这时,还站在门口的女儿,又笑着进来说,\"梁伯伯,您不是很会做菜吗?快来给我们当个参谋吧。\"老梁也笑着起来,跟在她后面走了。
  老梁看到我涂黑脸的那一天,只是十年浩劫的开始!从那以后就是抄家、搜书、住牛棚、写检查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拆开了桌上那条长方形的纸包,拿出一包骆驼烟来,抽出一根烟,找出一盒火柴,划了一下――我的眼前忽然冒出一阵火光,火焰下是一大堆烧着了的卡片 那是我二三十年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了几十万个小时搜集起来的资料呵
  我点燃了烟,猛吸了几口,我又下意识地用手挥拂着眼前的浓烟,似乎要赶掉眼前的幻象。
  小文忽然跑了进来,把我手里的烟夺了过去,在烟碟上按灭了,撅着嘴说,\"你又偷偷抽烟了!妈妈和姥姥在厨房里都闻见烟味了,叫我来管你!\"我笑着拧着她的嘴巴说,\"这倒好,你们回来,倒多了几个管我的人了。\"她拍地一下把我的手打下去,也笑着说,\"本来嘛,妈妈说组织上把我们从西南调回来,就是要我们照顾你,不,就是要管你的!\"
  老梁进来了,问,\"你们闹什么呢?来,小文,你给我念念这首诗。\"说着他把翻开的《白香山诗集》递到小文手里。
  小文羞怯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念到这里,她抬起头问老梁:\"这个\"梁\"字,就是您姓的那个\"梁\"吧?\"
  老梁拍着小文的肩膀,大声地夸奖说,\"你真是了不起,认得这么多字,念得还真够味儿!\"
  我笑了,\"人家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该认得好几千字了。\"
  这时小文已念到: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老梁忽然两手抱着头,自己低声地念:\"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却入空巢里 \"
  小文把这首诗念完了,看见老梁还没有抬起头来,就悄悄地放下书,回头望我。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大声喊道:\"老梁,你这一次来还要呆多久?\"
  他惊醒过来,坐直了,仿佛忘了刚才让小文读诗那一段事似的。他叹了一口长气说,\"明天就走,我的情况不容我久呆呵。\"
  我没有说话,只望着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互握的手,说,\"说来话长了,可是还得从头说起!我们到美国的头十年,美博也出去工作了,我们攒钱买汽车、置房子和一切必需的家庭用具 这都是在美国成立一个家庭的必要条件,而最要紧的还是为梁平储蓄下读大学的费用 可是到了梁平读完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又结了婚,我也到了退休年龄,而 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像安慰他似地,说,\"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闲著书了。\"
  他苦笑一声,\"著书?我是非著书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税可不少!我把我们家楼上的几间空屋子租给几个大学生住,不包饭,我自己每顿只吃一点简单的饭。就是做一点饭,我的锅勺盘碗,也是隔几天才洗一次!幸亏有一个朝鲜的学生,研究明史的,常来问我些问题,他来了就替我做饭,并替我洗碗,这算他给我的报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块吃饭,这又是我给他的报酬 \"
  我打断他,\"你不是提到著书吗?\"
  他又凄然地笑了:\"对,为了生活下去,我必须弄点版税。
  你不知道现在美国出一本书多么困难,我又不会写小说,就是一本小说,能畅销,也极不容易,请名家写一篇书评比登天还难。我挑了一个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馅\"的题目,就是《中国的宦官制度》。这次回国就是为搜集材料而来的,没想到北京的许多图书馆还没有整理好,有的没有介绍信还进不去 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里也不能久住,他们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只有一间半屋子,让出半间给我,当然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不便,虽然他们坚持说住家里比住旅馆节省得多 好了,不说了,老陈,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烟,立刻自己控制住了,说:
  \"华平不错,她一直在中学教书,当然也有几年不大顺心的日子,现在好了,她也已经退休了,可是她还得常到学校里去。
  本来我从五七年以后,就不能教书了 调到图书馆里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资料卡片。六六年以后,我的那些卡片,连同以前的,也都被烧掉了!这以后的情况,也和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念!我总是远望着玫瑰色的天边! 我闲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实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龄,反倒忙起来了!我说我上不了大课,但学校里一定要我带研究生,还好,这几个研究生,都很扎实,很用功,只是外文根柢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参考书,本来嘛,他们整整耽误了十几年,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 \"
  老梁用回忆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们像他们这样年龄,已经当上教授、系主任了。\"
  我说,\"正是这话――他们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我也是这样,恨不得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好把\"青黄\"接了上去,可是这二十年来我自己也落后了,外国寄来的新书,有许多名词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外国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还要跟一个代表团到美国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付!同时,我还有写不完的赶任务的文章,看不完的报纸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能忙就好,总比我整天一个人在\"空巢\"里呆着强 \"
  女儿端了一个摆满餐具的盘子进来,我也站了起来,同老梁把靠墙放的一张方桌抬到屋子的中间。女儿安放好杯箸,便和妻进进出出地摆好一桌热腾腾的菜。女儿安排老梁、我和她妈妈各据一方,她自己和小文并排坐在老梁的对面,又拿起茅台酒瓶来,笑着说,\"三十年不见了,今晚妈妈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来一点吧。\"妻忙说,\"梁伯伯是不会喝酒的,茅台酒又厉害,这瓶酒是我让他带回去当礼物送人的,大家都少来一点,意思意思吧!\"老梁却一把把酒瓶夺了过去,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还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声念: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这时他满脸通红,额上的汗都流到了耳边。妻连忙从他紧握的手里,夺过酒瓶来,说,\"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伤人的!\"女儿连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颓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睁着浮肿的眼皮望着妻和女儿,说,\"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 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这一顿饭一点不像好友久别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语不发,好像要拿饭菜去堵回他心里的许多话,我们也更不敢说什么。
  小文惊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赶紧扒拉完一碗饭,就溜回她们屋子里去了。
  妻和女儿撤下饭菜去,把果盘和果刀摆上的时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过小手巾来,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脸,正要说话,门外一连响了几声汽车的喇叭。老梁抬头望着窗外说,\"对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车,说是夜里坐公共汽车进城怕不方便 \"女儿赶紧站了起来,说:\"梁伯伯,您别忙,我出去和司机说请他等一会儿,您吃完水果再走。\"说着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两口地把妻给他削好的几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面站了起来。提起皮包,伸手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说:\"这瓶不满了,等老陈明春到美国时再给你带一整瓶去。\"他没有说什么,我帮他被上大衣,我们去到门口,正碰见女儿回来,老梁忽然问,\"小文呢?\"女儿说,\"她大概睡了。\"老梁说,\"我去看看她。\"
  女儿把老梁带进她们的屋里,打开床侧的灯,在书架后面一张双人床旁边,一张小帆布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紧紧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说,\"你还是那样地爱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说:\"没有,他的媳妇儿嫌麻烦,不要,可她还养了两只波斯猫!\"
  女儿笑着打岔说:\"您看我们这屋里多挤!这本是爸爸和妈妈的书房,让我们给占了。\"
  老梁把灯关了,一面走出来,一面回头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巢\"多\"满\"呵!\"
  司机从里面把后座的车门推开了。老梁拱着背上了车,却摇下车窗来,对女儿说:\"小美子,外面风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妈妈进去吧。\"
  车尾的红灯,一拐弯就不见了,女儿扶着我们的肩,推着我们往回走,我们都没有说话,眼前却仿佛看见老梁像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



第32章 三十二 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的独白


  小鲁和小菲都是好孩子,听我的话,都参加了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可是今天他们对我说的关于他们就业的打算,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很伤心!我能考虑吗?我的同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我的同事们上了大学的孩子们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小鲁说:\"爸爸,事情是明摆着的,妈妈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学,现在病得动不得了,她教书的那个学校,又出不起医药费,她整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您和我们下了课后来伺候她。
  那个四川小阿姨都干得不耐烦了,整天嘟囔着说要走。您呢,兢兢业业地教了三十年的大学,好容易评得个副教授,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钱工资!开门七件事什么都要钱买,不向钱看行吗?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当不了饭吃,\"清高\"当不了衣穿,\"清高\"医不了母亲的病!我听了您的话,参加了高考,我的成绩决不会差的,因为我和同学们对起答案来,他们答得都不如我准确。可是我想,我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一个月就要花您五六十块钱的饭费和零用,这还不算,就是毕业出来,甚至留校教书,结果还不是和您一样!
  \"我已经和我的开出租汽车的老同学们学会了开车,还考取了执照。我去开出租汽车,一个月连工资、奖金带小费,要比您这副教授强多了。我不上大学了,为着我们一家能过好一点的日子,我决定去开出租汽车了……\"
  小菲说得委婉一些(她和小鲁是双胞胎。脾气却不一样),她说,\"爸爸,您听,我的在一个餐馆当服务员的同学们都劝我,说我的身材好,年纪轻,文明礼貌方面更不必说。
  我去当餐馆服务员,连衣服都不用愁,有高领旗袍和高跟皮鞋穿,收拾个房间、端个盘子什么的,都会干得出色。我每月挣的不会比哥哥少,也许还会有外汇券呢。我们一家每月有了五六百块钱,妈妈的病也好治了,阿姨也好请了,您还教您的书,就算是消磨日子,过您的教授瘾吧!\"
  他们为我们的家计,想得多么实际,解决得多么彻底!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真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吗?\"面对两个孩子,我心头翻涌着异样的滋味。
  1987年7月13日急就



第33章 三十三 干涉


  晓岚手里捏着一摞\"杨谦教授启,上海柳缄\"的航空信封,呆呆地坐在父亲的书桌旁边。
  爸爸临时到沈阳开学术会议,去了两个星期,这是两个星期内从上海来的信,一共是四封,摸上去都不薄,而且字迹十分娟秀,好像春风里摇曳的柳枝一般。
  爸爸是经济学教授,是个学术权威,他已经七十岁,过了退休年龄,可是学院里还请求他带几个研究生。
  爸爸和妈妈是大学里同班同学,恋爱结婚的,婚后又一同留校教学,生活十分美满。他们有两个女儿,晓岚和晓芬,她们也都结婚了。晓岚是和她的一同上山下乡的知青王卫东恋爱结婚的,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叫冬冬。晓芬和她的爱人李卓,是在大学里同班,恋爱结婚的。她们两姐妹婚后,都分住在各自的机关里。
  爸爸和妈妈的宿舍是大学高知楼里一个四室一厅的单元,他们夫妻的卧室是比较大的,放着有\"席梦思\"褥子的双人床,大穿衣柜,五斗柜等等,对面朝北的一间,是老阿姨住的。客厅的右边是他们的书房,比卧房小一些,两张书桌对面放着,如同一张大方桌,沿墙是好几个书柜,客人来了都称赞房子布置得真好。
  不幸的是妈妈于十年前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了,爸爸十分悲痛,还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在自己书桌旁边的书架上,来陪伴自己。他不会照料自己,晓岚一家便很高兴地搬来和他同住。爸爸把那间大卧室让给他们,自己住到书房里去。冬冬也由那个老阿姨带着住,在北屋里。爸爸每月的工资,一大半都交给晓岚作为家用。晓岚觉得日子过得又轻松又自在,她努力把爸爸侍候好,又悄悄地把妈妈的骨灰盒藏在墙柜里。
  想不到在妈妈死去十年之后,爸爸到上海开过一个学术会议回来,爸爸的精神活泼了起来,面色也红润了,说话也显得兴奋,而且还常常得到\"上海柳缄\"这种很厚很厚的信!
  爸爸是不是又和人搞恋爱了?晓岚从心底涌上一股酸涩的滋味。是替妈妈吃醋呢,还是看不起爸爸,仿佛他这样做有失身分?
  她手里拿着那几封信,正在发愣,妹妹晓芬来了,她是来看爸爸的,听说爸爸临时到沈阳去了,又看见晓岚手里的几封信,晓岚便把自己心里的疑虑,告诉了妹妹。不料晓芬却很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妈妈走了以后,爸爸似乎老了许多,如今又有了对象,足见老来也需要贴身的、可以讲些老话的伴侣。此外,还有许多事,比如病痛,我们到底不能照顾得周到。我看这事如果有了眉目,你千万不要干涉!\"
  晓岚难过地说:\"我不是想干涉,不过爸爸临老又恋爱结婚,他的学生们听见了,也会笑话……\"
  晓芬笑说:\"你和王卫东恋爱的时候,妈妈还不同意,嫌他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不是爸爸坚持说:\"不要干涉儿女的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吗?我看你还是……\"
  两个姐妹的谈话,就僵着说不下去了。
  过两天爸爸从沈阳回来了,晓岚把\"上海柳缄\"的几封信给了他。他高兴地接了过去,看过了笑对晓岚说:\"这位柳教授要参加一个旅游团来到北京。在上海开会时她接待过我,我想我也应该好好地接待她。\"
  晚上过道墙上的电话响了,晓岚不等爸爸出来便抢着去接,摘下了话筒,据说是从科学院招待所打来的,话筒里是一位女人很清脆的声音,问\"杨谦教授在家吗?\"晓岚说,\"在,您贵姓呀?\"话筒里说\"我姓柳,从上海来的。\"这时爸爸已经站在身后,把话筒接过去,晓岚一扭身便回到自己屋里,把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爸爸来叩她的屋门,笑着说:\"刚才那个电话就是那位柳青教授来的,我想陪她在北京玩两天,再请她来家吃饭,到时你就准备一下,也叫晓芬夫妇来参加吧。\"晓岚低着头,\"嗯\"了一声。
  从第二天起,爸爸就天天出去,每天临走时都说:\"我不回家吃饭了,你们不要等我。\"
  到了爸爸让她准备请客的那一天,晓岚一面腻烦地帮着老阿姨做菜,一边忧郁地想,\"假如爸爸真的和柳教授结婚了,我们就必须把这房子让出来,回到那两间窄小的单元里,去过从前那种清寒的日子,连保姆也请不起了……我必须干涉爸爸的这段婚姻!\"
  在这天的宴会之前,她从墙柜里搬出妈妈的骨灰盒来,拂拭了一下,又摆在爸爸书桌旁边的书架上,还在客厅和爸爸的书房和卧室墙上挂上几张爸爸和妈妈不同时期的合影。
  晓芬夫妇在宴会前半小时才兴冲冲地来了,还带来一大把鲜花。在插花的时候,他们看了客厅和爸爸屋里的新的布置,都惊诧地对看了一眼,又看了晓岚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爸爸已经陪着一位衣着很素净,仪态很大方,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妇女进来,一面笑着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两个女儿的家里人,\"又对她们说:\"这位就是柳青教授。\"大家向前一一地握了手,喝过茶后,晓岚立刻就带客人去参观他们的居室。爸爸看见自己的书架上又摆上了妻子的骨灰盒,面容不由得严肃了起来,饭桌上王卫东和晓芬夫妇都热情地同客人谈笑,也问长问短,知道柳教授的老伴过去十二年了,也有已婚的两个儿女,也都住在各自的宿舍里,只每星期天到柳教授住宅里来聚餐。晓岚却是除了向客人碗里夹菜之外,一语不发。冬冬却向他妈妈耳边悄悄地夸\"这位老太太真好!\"
  饭后喝过咖啡,柳教授就起身道谢告辞,爸爸说:\"我送你到出租汽车站吧。\"晓岚就表示也要去送,晓芬急忙在姐姐的胳臂上捏了一把,晓岚只好说:\"冬冬陪外公走一趟吧。\"冬冬就追了出去。
  不久,冬冬就回来了,说:\"外公说外面太冷,叫我快回去,怕凉着。\"晓岚赶紧问:\"他们还说些什么?\"冬冬搔了搔头说\"仿佛是那位柳奶奶说,\"看来你大女儿不喜欢我们在一起――\"外公叹口气说,\"恐怕我们只能像铁路上的两条钢轨,尽管一路并肩同行,可是永远也不会聚在一起……\"\"
  1988年8月5日晨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88年第9期)



第34章 三十四 在火车上


  双辫的乘务员,带着我穿过好几节坐满乘客的车厢,直到一节软席卧车的一个房间门口,微微地笑说:\"您暂且坐一坐吧,等有了空座我再通知您。\"她还要同乘客说些什么,看见这位客人正向车窗外不住地挥手,她就悄悄地退步了。
  我喘息甫定,在卧铺靠近门边的一角,坐了下来,一面从手提包掏出手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观察这个房间:在相对的两个卧铺上,都摆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手提包,上面系着各式各样的旅馆和轮船的标签。这位客人穿着短袖白尼龙衬衫,灰色裤子,脚下是灰色镂空皮鞋,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出车外去,使劲地挥动着手帕。直到火车走出站台,他才慢慢地缩进车来,又慢慢地放下纱窗,慢慢地坐下,抬起头来看见我,仿佛很感到意外。我连忙笑着向他解释:\"对不起,我因为有点急事,临时买票上的车,软席座位没有了,乘务员把我带到这房间里暂坐一下。好在不到一个钟头,我就下车 \"他茫然地点头笑说:\"没关系,请坐,欢迎!\"我看他心不在焉的眼神里,仿佛有很大的心事,我怕扰乱他的情绪,便拿出手提包里的一本杂志,自己低头看起来。
  这位客人显然十分兴奋,他先打开一把黑折扇,不住地扇着,又站起来把摆在我座位旁边的小箱子,都推到窗口去。
  他呆坐着望了一会窗外,又回过头来不住地望着我。我索性放下书,笑着望着他。他似乎十分高兴有了和人谈话的机会,立刻笑着和我招呼。他看去有五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头顶有点秃了,满面红光,稀稀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唇角上翘,显出一种淳厚而又精明的神气。他笑说:\"我是从印尼回来探亲的。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我笑说:\"听得懂,您说得不错,您的原籍是福建吧?\"他笑说:\"是的,是的,我是福建晋江。我的口音里带出福建腔来了吧?\"
  我说:\"那么我们是同乡了,我也是福建人 \"他赶紧站起来,和我握手,还不住地摇着,脸上发出欢乐的光,\"这样,你会说福建话了?\"他回过身去,按了铃,又从衬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来,递给我一支。我辞说不会,他自己便放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了,和我滔滔不绝地说起福建话来。
  \"我来个自我介绍吧:我姓陈,叫陈依谦,世代是种田的。
  你知道我们那边靠海,风沙大得很,冬天一夜的大风,一阵一阵的流沙,就把田地都没平了。大风过后,我们就得一担一担地从地里把流沙挑走,才能下种。种田的人真是苦极了,收成又不多。三十年前,一场大风沙,把我们那个二十三户的村子,完全填没了。我的父亲就是那时死去的。我母亲带了我们三个弟兄逃了出来。我二哥卖了壮丁,我就跟了几个同村的人下了南洋。临走那一天,母亲往我怀里塞了一包祖宗灵前的香灰,大哥也往我手里放了一包故乡的沙土。母亲哭着说:\"到那边有了活路就捎回信来吧 \"我大哥却咬着牙说:\"这个鬼地方,你不回来也罢。有了立脚地,有了钱,你寄点钱回来治治沙吧,我是要死守在这里的!\"\"
  乘务员微笑着站在门口,这位客人笑着向她说:\"请拿点啤酒和汽水来吧,我请这位乡亲喝两杯。\"乘务员答应着,又向我点头一笑,回身走了。
  他接着说:\"我心里就像刀剜的一样,但是,正像母亲说的,出去闯一闯总比饿死在家里强一些 我跟着乡人,辗转到了雅加达,先是挑一副货郎担,到各乡村里卖些杂货,慢慢地攒了一点钱 \"他笑了,搔了搔头,\"我在印尼结了婚,我的家里――国内称呼爱人吧?――也是中国人,她是生在印尼的,我们有了八个孩子,最大的女儿今年十八岁了 \"
  我问:\"他们都在印尼吧?\"他说:\"不,我的大女儿雪莲,她在北京上学。我这次回国,就是来看她的。\"这时他的脸上忽然放出异样的欢乐的光彩,我们的谈话显然进入了他兴奋情绪的中心!乘务员正好端着啤酒汽水和两个杯子进来。他自己站起来开了啤酒,倒了两杯,又举起沙沙作响的杯子,对我说:\"让我们祝贺我们伟大的祖国吧!我们的祖国真是太伟大了!\"他几口把酒喝干,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嘴,又点上一支烟,说:\"这得从我女儿说起,不,还是从我说起吧。
  \"解放前,我不敢回来,你恐怕也懂得,我们那边,土匪多,官比土匪更厉害。华侨就是摇钱树,不管你钱多钱少,看见我们回家就眼红,必然重重地敲诈一番才罢。等到故乡解放了,母亲又不断来信,说新中国这样好,那样好,又说大哥做了村干部,二哥也回来了,他们的孩子都入了学校,读了书 叫我一定要回来看一看,我还是将信将疑。后来我们那边有几拨儿人回来过,回去都说好的了不得,我才大着胆子回来了。一进国门,真是万象更新。到得故乡一看――\"他拍一下大腿,\"嗬,说起真像进入天堂一样,绿油油地一望没有边,茫茫白沙都不见了。你猜怎样,他们栽了几十道木麻黄的防风林,挡了风,聚了土。土地是一年比一年多,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了。这一带防风林,往少里说,也有几十万棵,你说不是农业社,人民公社,光凭我们村里一二百人的力量办得到吗?我回到家第二天,就进城去见我们的父母官,更是出我意外,原来他也是农民出身!谈起地里活来,他比我还内行,怪不得他会把地方治理得那么好,他原是我们自己的人嘛!
  \"从故乡我又到北京去观光。这一路和在北京的所见所闻,高兴得使我落了无数次的泪!谢天谢地,我们祖国居然也有了今日!回到印尼去,和同乡朋友们足足兴奋地谈了几天几夜。那时我的大女儿雪莲才有十二岁,她正从华侨小学毕业,听我说得高兴,她就一心一意地想回祖国来升学。她母亲说她从来没有离开家,一下子走得这么远,有点舍不得,她的外祖父母,更是直摇头。但是我说,我小时候是闯出南洋来的,那时真是前途茫茫,如今她是回到光明的祖国去,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们父女两个兴高采烈,只有她母亲和外祖父母是哭着送她上船的。
  \"雪莲和她的同学们到了北京不久,都分别进了学校,每一封信来,都是欢天喜地谈到学校里家庭般温暖的生活,谈到党和国家对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她母亲才放了心,她的外祖父母还说雪莲这孩子好强,就是想家难过,她也是不肯说的。前几年听说国内闹旱灾,物资供应困难,她外祖母就偷偷地不断给雪莲寄钱,让她买滋补的东西吃,后来就简直寄些包裹,什么鱼肝油、可可、奶粉 几乎天天跑邮局。不料雪莲来信,和外祖母生了一场气,说是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婆婆若是尽着寄东西,我以后就永远不给她写信了。雪莲是我们的头生女儿,她一有弟弟,外祖母就把她揽了过去,把雪莲娇惯得什么似的,既怕风吹,又怕日晒,恨不得拿玻璃罩把雪莲罩起来,供在床头上才好!她对雪莲又是千依百顺,因此雪莲一吓唬她,她也不敢再寄东西了,可心里总是嘀咕着。她说雪莲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如今肯吃大锅饭,自己洗衣服,她简直不能相信。她翻来覆去地看雪莲的来信,字迹分明是雪莲的,说的话可就像长大了十年。她偷偷地对我爱人说,莫不是别人念的叫雪莲写的吧?我爱人笑说,雪莲那脾气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牛不吃水强按头\",她才不会叫人摆布呢!
  \"今年是雪莲高中毕业的日子,我的岳母可有了借口了,其实也不止我岳母,就是我们夫妇俩,也想借这机会,给她带回点东西\"他笑指着两边卧铺上的那些手提箱说:\"这里面都是我们给她带来的东西,凡是我们办得到的,都替她买了。谁知道\"
  他摇了摇头,笑了,用几乎是虔敬的眼光注视着我:\"你猜我万里迢迢,给她带了这么许多她从前所喜爱的东西,大箱小匣地送到她学校里去。她却一句高兴的话都没有,让我全部带回旅馆来了。她自己也跟我回来,坐在我床上,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番大道理。她不但说我不应该给她买这么多用不着的东西,还劝我以后也不要给她的弟弟妹妹们买那些多余的东西。她的话又简单又正确,句句打进我的心里,真没有想到连一天的苦都没受过的孩子,会懂得那么多,那么透彻!我真是又惭愧又感激,惭愧的是我忘记了自己和祖先受过的贫穷苦难,感激的是我的祖国,把我娇生惯养的女儿教育成这么一个懂事的人。我说:雪莲,你完全对,我把这些都带走,以后不但不给你寄多余的东西,也不给你弟弟妹妹买多余的东西。这样,你满意了吧?她这时才笑了,过来搂着我,又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捧住我的脸,叫我好爹爹!\"
  他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喜悦的眼泪,低头把烟头踩灭了:\"我回去要告诉我的岳母和爱人,还要对我的儿女们说,雪莲已经取得了比这些好到千万倍的东西,她早已不把这些多余的物质享受看在眼里了!\"
  他说着,两臂交叉起来,低头凝思。我抬头望着窗外,火车仍在风驰电掣地走着,远远地几座大楼和烟囱,渐渐入望,我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轻轻地站起来,回到门边的座位上去,把书收在手提包里。这时过道上已经充满了准备下车的人声。陈先生惊醒了似的,走了过来,我站起来笑说:\"今天真是意外相逢,没想到在火车上遇见一位同乡,我有许多年没有说福建话了!\"
  他笑说:\"可不是,\"火车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我赶紧拿起手提包,和他握手,说:\"再见吧,你一定还会回来的。
  你女儿和她学校的地址,我都知道了,我回到北京一定去看看她。祝你一路平安,合家快乐!\"他脸上充满了激情,也说不出话来,只双手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
  我刚跳下去,火车已经开动了,车轮越转越快,隆隆地走出我的视线。我的心似乎也跟着这位充满了激情的乡亲,带着他的说不尽道不完的兴奋的感动的言语,向着他海外的家飞奔。
  一九六三年八月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儿童文学丛刊》1963年第1期)



第35章 三十五 陶奇的暑期日记


  1953年7月14日晴
  昨天早晨,在发过成绩报告之后,张老师把我留下了。
  她笑着问我:\"陶奇,你对于你自己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本来自己觉得还满意。我的算术、历史、地理、美术、体育,都是五分,语文、自然和音乐,都是四分;就没有三分的。但是我一想,我还有三种科目是四分的,到底还不算顶好,就说:\"我不满意,我下学期还要努力,决心消灭\"四分\"。\"
  张老师问说:\"你知道我对你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抬头看看她的脸,说:\"我不知道\"
  张老师说:\"我不大满意!特别是你的作文,你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可是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头也抬不起来。
  张老师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看着我,很严肃又很温和地说:\"陶奇,你是能写的,但是你不好好地写。你的条件比谁都好,你家里有那么多的书。我知道你看的书很多,你姐姐说你把《吕梁英雄传》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看完了。\"
  我低着头说:\"我看书尽是瞎看。我就是看故事,快快地看完就完了。许多字我都不认得,有的时候连人名和故事都记不清。\"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形容词倒是用得恰当,\"瞎看\",看完了和不看一样!看书一定要细细地、慢慢地看。
  你这种\"瞎看\"的习惯,一定要改。不过你有一件长处,你很会说故事,同学们不是都受听你说故事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和写就不一样,说就容易,写就写不出来。\"
  张老师说:\"那怎么会呢?话怎么说,就怎么写。\"
  我说:\"我有许多字不会写。还有,我的形容词太少了!
  有的时候,我的话很多,就是形容不出来,我就索性不写。\"
  张老师笑了说:\"所以我说你看书要慢慢地看,看每一个字是怎么写的;要细细地看,看人家形容一件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形容的。你说你不会形容,可是我知道你很会学人,我看见过你学郑校长。\"
  我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是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学给大家看的,张老师怎么会看见了呢?!
  我笑着没有话说。
  张老师追问我说:\"你学得像极了,你是怎么形容她的呢?\"
  我没有法子,就说:\"郑校长不是长得很矮吗,所以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踮起脚尖,端起肩膀,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扶一扶眼镜,然后就咳嗽一声,抬高嗓子,说:\"孩――子――们! \"\"说到这里,我看见张老师不笑了,就赶紧停住,说:
  \"我知道我不应该  \"
  张老师笑了一笑,说:\"我还看见你学过李春生。\"
  我也笑了,说:\"李春生刚来的时候,总是不擤鼻涕,因为鼻子不通,说话总是呜囔呜囊地  \"
  张老师说:\"你是班里的\"卫生干事\",你应该好好地劝他,不应该学他,嘲笑他。你还喜欢给同学起外号,比方说你管范祖谋叫\"四眼狗\",因为他戴眼镜  \"
  我心里难过极了!张老师对于我淘气的事情,知道的真多真清楚呀!我赶紧说:\"就为这一件事,范祖谋和我大吵了一顿,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再给同学起过外号了。本来我说\"四眼狗\"也没有什么坏意思,我爷爷给我讲过太平天国的故事,说太平天国有一位勇敢的将军,名叫陈玉成,他的外号就叫\"四眼狗\"  \"我说不下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老师又笑了,说:\"我们都知道你淘气,可是我们中国古语说\"淘气的小子是好的,淘气的姑娘是巧的。\"从前所谓淘气的孩子,都是心思很活泼的。比方说你会学人,会给人起外号,都是你眼睛尖锐的地方。你会看出每一个人形象的特点,把他突出的地方夸大了。不过我愿意你把你的尖锐的观察力,放在帮助你描写的一方面,不用它作寻找人家身体上,或是别方面的缺点的工具。\"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
  张老师又笑说:\"你还会编歌,听说你们跳猴皮筋时候唱的歌,差不多都是你编的。\"
  我摇了摇头,说:\"那是我们大伙编的――编歌很容易,说顺了口就行。从小我爷爷就教给我背古诗,都是很顺口的,像\"床前明月光\"  \"
  张老师就笑问:\"这首诗是谁做的?\"
  我说:\"是唐朝的李白。\"
  张老师笑说:\"对!好!你爷爷旧文学的根底很深,所以我说你的条件好得很,你爸爸不也是一个作家?你看你姐姐,她就会写文章,她不是一向都是班里的黑板报编辑吗?\"
  我说:\"我爸爸前几天又到鞍山体验生活去了。\"
  张老师说:\"话说回来吧,拿你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你对你作文方面,想怎样来\"消灭四分\"?\"
  我想了一想,说:\"我从下学期起,一定好好地做作文
  不,我趁着暑假里没有什么事,就开始练习做几篇。\"
  张老师说:\"你在暑假里好好地写日记好不好?每天写它一千字左右,就是很好的练习。\"
  我吐了一下舌头,笑说:\"一千字左右!那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多话说! \"
  张老师笑说:\"你忘了你写过一千多字的文章!像《西郊公园的一天》、《我的母亲》和《我们的队日》这几篇作文,你都写了一千二三百字。\"
  我说:\"西郊公园太好玩了,动物又多,猴子啦,大象啦,写起来就没个完!还有我的母亲,我对她熟极了,我就有许多话说。我们过队日的时候,节目也多,也有意思。别的题目,我就写不出来,每次我只能写二三百字! \"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写日记就不同了,都是你身边熟悉的事情,也好玩得很。\"
  我说:\"暑期生活,左不过是作暑期作业,找同学玩,吃饭,睡觉  多么单调! \"
  张老师说:\"你试试看。你不要尽写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像排课程表似的,就没有意思了。你要写每天突出的一件事:你看见了什么人,玩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书,作了什么事,听了什么故事,详细地,生动地,把它叙述描写了下来。就是这一天什么可记的事都没有,你还可以抄下你所看过的书里面的,你最喜欢的一段,或是什么人说的一段话,什么人来信里写的一段话  反正一天都不让它空着,长短倒无所谓。我相信你一定会写长的  \"她一面说着,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牛皮纸面,红格稿纸订成的本子。张老师说:\"这稿纸每页是五百字,这里有一百页光景。这是我从前自己订的日记本,现在送给你吧。
  你看,这么厚厚的一本!等你暑假过完了,这本子也写满了,那时候你该多么高兴! \"
  我双手把这厚厚的本子抱在胸前,连心带脸都热起来了!
  我说:\"张老师,谢谢您!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 \"
  张老师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不过是我对你的建议,你不要把它当做一个负担!你只好好地注意每天在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把它写得自然、生动就行。不会写的字问姐姐,不会用的形容词请教你爷爷――先试几天看看,觉得有意思呢,就接着写下去。我们就这样定规好不好?\"
  我又谢了张老师,紧紧地抱着那本子,飞快地跑了回来。
  爷爷、奶奶和姐姐都在家。我喘吁吁地把成绩报告和本子都给爷爷他们看了,又把张老师对我说的话,大概说了一遍。爷爷很高兴,说:\"张老师一定觉得你还能写,你要好好地写下去。\"奶奶就忙着替我擦汗,又递给我一杯凉开水,一面说:
  \"你看你热得这样!还不好好地走路,总是跑! \"姐姐一面细细地看我的成绩报告,一面笑对爷爷说:\"小奇也许会写得好,就是她有一个毛病,\"虎头蛇尾\"。\"
  我看了她一眼――姐姐总是挑人的短处!不过她对我的批评常常是对的,这句形容词也值得记下来,\"虎头蛇尾\"!那么大的一个脑袋,那么细小的一条尾巴,多难看,多可笑!
  以上是昨天的事。今天我没做什么,就是在家休息。
  我真高兴,我已经写了六页半,三千多字了。照这样写下去,这个本子就不够用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我一定不要\"虎头蛇尾\",我要多多地写,不间断,坚――持――下――去!
  胳臂都酸了,明天再写。
  今天一早我爬起来,就往上屋跑,再晚一会儿妈妈就上班去了!
  堂屋饭桌上摆着妈妈用过的碗筷。我一面叫妈妈,一面跑进里屋去。妈妈低声摇手说:\"你别嚷,对面屋里你爷爷和奶奶还没醒呢。\"我看见妈妈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上面是一件浅黄底印小绿花的短袖衬衫,脚下是一双擦得雪白的帆布凉鞋,显得又好看又凉快。我说:\"妈妈,你从前总是穿灰布制服,现在也打扮起来了。\"妈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
  \"病人喜欢明朗的颜色,总穿灰色制服,会给病人一种阴郁的感觉。现在我要去了,上班以前,我们还要学习外文。你在家好好休息,好好温习功课,今晚若没有别的事,我七点钟就回来的。\"妈妈说着拿起公事包就向外走,我赶紧跟上拉着妈妈的手,送她到门口。
  早饭后我订了生活计划:早起,作广播体操,帮姐姐收拾屋子,帮爷爷浇花、泼街。早饭后帮奶奶洗碗,以后做\"暑假作业\"。午饭后睡午觉。下午是自由活动。晚上记日记。
  此外每星期二上午八点到十点,帮曾雪姣补习语文。这工作是我自动要作的,我一定要有恒心,坚持下去!
  八点半了,妈妈还不回来,我要洗澡睡觉了。
  今天王瑞芬来了,叫我找王瑞萱玩去,我真是不想去!
  王瑞芬和姐姐同班,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家去年才从天津搬来,就住在我们胡同西头的一个红漆大门里。她的妹妹王瑞萱和我同班。王瑞萱刚来的时候,天天坐着三轮车上学。李春生最爱逗她,天天带着几个淘气的男同学,远远地看见她来了,就排队站在门边,把手一伸,把腰一躬,齐声说:\"小姐!请您下车。\"放学的时候,也是大伙抢先走出门外,站在车边,鞠躬说:\"小姐,请您上车。\"把王瑞萱气哭了好几次。林宜就劝告了李春生,说帮助同学应该说服,不应该讥笑,又把这情况反映给张老师。有一次张老师在我们家里和王瑞芬谈起,王瑞芬很难过地说:\"就是我母亲的主意嘛!她对于我们从前那种腐化的生活习惯,总是舍不得放弃!
  我对我母亲说别让我妹妹坐车上学,我母亲还生气呢,她说\"你妹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小的时候,还是坐汽车上学呢! \"就是我自己骑车上学,我母亲也不愿意,说是怕我撞着碰着。架不住我一定要骑,她也没有法子。其实我妹妹也不愿意坐车,也不要人送,怕同学们笑话。就是我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路  \"我在旁边听着,就说:\"我每天上学就从你们门口经过,以后由我来带她好不好?\"王瑞芬高兴得拉住我的手说,\"那太好了!瑞萱在各方面都需要向你学习,你多带带她吧。\"张老师也说很好,姐姐提醒我要坚持到她习惯了走路为止,我也答应了。
  从那时起,我天天和她一块上学,一块回家。下雨下雪的日子,我们都穿胶鞋打伞,也不坐车。起先她母亲很不放心,后来也高兴了。有一天她对我说:\"瑞萱走路上学倒走胖了,现在饭量也大多了。\"
  瑞萱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她很有礼貌,同学们借给她东西,她总说\"谢谢\";若是踩了人脚一下,她也总说\"对不起\"。学习也很努力,衣服穿得也整齐清洁。张老师若是夸她一句,她就兴奋得红着脸笑。她的缺点就是不爱劳动。她最怕\"扫除\",人家在课室扫地,她拿着扫帚站在门口,用手绢捂着鼻子。同学都不赞成她这种不爱劳动的态度;尤其是李春生,每次看见她这样子,他就向她鞠躬,说:\"小姐,您上一边歇着去吧,小心尘土迷了您的眼睛。\"
  她在学校里不大说话,也不和人打架;可是在家里脾气就大啦。衣服没有熨平不穿,鞋没有擦亮不穿,每天都得保姆给她把手绢掖在袋里,把书包给她背上,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那保姆还嘱咐我说:\"陶小姐,你好好地照应妹妹呀! \"
  我真不喜欢人家叫我\"陶小姐\"!而且王瑞萱也不是我\"妹妹\",她比我还大十个月!
  但是慢慢地她就好了,晚上放学回来,常到我们家里来做功课――她本来有一位家庭教师,后来这位教师到一个机关就业去了――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做什么劳动,她都参加,还觉得很有趣。有一天我们家里包饺子,她问奶奶要了一张饺子皮,也学着包。她越包越高兴,那天她吃饺子吃得比谁都多!
  我可不喜欢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很闹。她母亲现在不打牌了,就每天开留声机,吵得我们看书也看不下去。我们做功课的时候,她还常常叫人送些糖果饼干来给我们吃,像开\"茶话会\"似的。我回家就吃不下饭,姐姐就不让我去了。姐姐自己也很少去,总是王瑞芬到我们家来。姐姐很喜欢王瑞芬,说她是一个好团员。我仿佛听见姐姐对妈妈说过,王瑞芬的父亲是天津的大资本家,去年\"五反\"的时候,王瑞芬的表现非常之好。
  写得不少了,今天又写了两页半!
  今天我们接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爸爸的,他写得真好,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郑家屯与辽阳之间,看到了一幅奇丽的景色!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太阳正落到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金光,笼罩住这无边无际的深绿色的草原。一个穿着红上衣的牧马的小姑娘,站在水池边,用鞭子轻轻地打着水玩。夕阳照在水面上,把这小池变成一面橙黄色的镜子。一群棕色的马,自由自在地在吃草,夕阳照在马背上,又成了深紫色的。这些颜色涂抹在一起,就是一幅极其和谐极其美丽的图画!
  火车穿过鞍山市,烟囱密得像树林一样。从这树林般的烟囱里,吐出漫天的白茫茫的烟,把太阳都衬成淡黄色的。鞍山车站却很冷静,站房不大,柏油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工人们都上班去了。
  我很兴奋,明天起便开始投入这伟大的建设,以后也许不常写信,你们放心吧
  第二封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写给姐姐的:
  亲爱的陶真同志: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今天特意代表我们单位写信感谢你对我们的鼓励和关怀。由于你们的鼓励,使我们的工作与学习大有提高。我时刻在想,你们在百忙的学习中为什么匀出了宝贵的时间给我们写信呢?你们写信的目的是为什么呢?为了我们在共同的反侵略战线上取得胜利,为了实现我们的美好理想――共产主义社会。
  陶真同志,请你转告高一乙第四团小组:王瑞芬、高玉敏
  等同志,她们的来信都收到了,我们单位上也有人分别回信了。祝贺全组同志身体健康,学习顺利!
  你的朋友周少元7月2日7月18日晴
  今天早晨,姐姐告诉我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在七月二号,从日本来的第一只换侨的轮船――兴安丸上,有妈妈的表妹陈姨带着她的女儿,和五百多华侨一起到了天津。她们在回广东以前,要到北京来玩。妈妈曾写信请她们来我们家里住 。昨天晚上,妈妈从医院里把陈姨的回信带来了,信里说:
  我们定规坐二十号晚七点钟的直达车到你们那里去。我
  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是我知道你们的住址。你们很忙,不必来接吧。
  十年不见,我多么想你!小真一定是个大姑娘了,小奇也不小了吧?我们的小秋,不但急切地盼望看见伟大的新中国的首都,更急切地盼望看见两个可爱的姐姐
  奶奶听着姐姐念到这里,就笑说:\"听见没有?\"两个可爱的姐姐\",小奇,你可得做出姐姐的样子! \"姐姐说:\"小奇会的,她最爱当姐姐了。\"回头又笑对我说:\"你可得到处树立榜样,你可能是她回国以后的第一个小朋友,又是她所接触的第一个少先队员  \"我赶紧说:\"那是自然的! \"姐姐真是心细呀,她的思想总是跑在我的前头!
  奶奶说准备把陈姨她们安置在西厢房住 。我把我的床让给小秋,姐姐把她的床让给陈姨,都铺上干净的床单和席子,换上干净的枕套和毛巾被。我们俩就在外屋搭上两张帆布床,把我们的铺盖挪了过来。收拾完大家都是汗淋淋的!奶奶一边扇扇子,一边说:\"今天是\"初伏\",怪不得这样热! \"姐姐说:\"现在就这样吧,到那一天我们再把这屋子打扮一下,买点花什么的。\"
  晚饭吃的是汤面。饭后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疏疏落落的星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
  奶奶说:\"今年的\"爱国卫生运动\"真是做得好,一个蚊子都没有。要是从前呀,坐在院子里,光打蚊子都来不及。\"
  奶奶说话,总爱提到从前。我可永远想到将来。明天的事总比昨天的事更有意思。后天就有客人来住了,我最喜欢有客人来家里住!小秋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八九岁的小女孩总应该是好玩的。
  今天是妈妈在家的日子。奶奶不让我上妈妈屋去,她说:
  \"你妈妈昨天夜里多晚才回来,星期天你还不让她多歇一会儿! \"她要带我上大菜市,说今天要吃点好的。
  奶奶从前总不爱上大菜市,她不能多走路,坐三轮车嫌贵,坐电车又怕挤。解放以后,她不怕坐电车了,因为人家不但不推她不挤她,还扶她上下车,让座位给她坐,把她乐得什么似的。她总说:\"真是毛主席教管得好,人心都变了,要是从前呀  \"底下又是没完没了地,作起比较来了。
  她虽然不怕坐电车了,但是她一个人去大菜市还是麻烦。
  她爱买许多零碎的东西,什么黄花呀,木耳呀,干笋呀,蘑菇呀,满满的装了一篮;她一个人提不动,因此我还是她必要的助手。
  我也喜欢去大菜市,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多。许许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货员,站在摊架中间,忙忙碌碌地秤这个,包那个。摊上的鸡蛋堆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摊上更是好看,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画。猪肉、牛肉什么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还有兔子、火鸡什么的。鱼摊上可腥气啦,可是那一条条,黄黄花花的鳝鱼,挤在大木盆里,粘滑滑的穿来穿去地扭缠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边看鳝鱼,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丝袜和镂空白高跟皮鞋的脚,我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水气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女外宾,在指指点点地说笑。一个灰白头发的,翘着大拇指对售货员说:\"苍蝇,一个没有,很好!
  很好! \"这时奶奶从后面推我一把说:\"走吧,今天人挤,你看起来就没完啦! \"
  我们跟着人流,挤出门来,穿过阳光照得热烘烘的大街。
  上了电车,车上还是挤。一位解放军叔叔站起来,让奶奶坐下,我紧靠她站着,菜篮放在我们的脚边。奶奶一面替我擦脸上的汗,一面说:\"今天来晚了,没买着猪肝,现在买肉买肝的人可多了,从前就不同啦! \"
  到家我把菜篮往厨房里一放,就往妈妈屋里跑。妈妈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头就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笑着摸我的脸说:\"乖孩子,先去擦擦脸洗洗手再来罢,你脸上都是粘的! \"
  我洗完回来,妈妈已经把卡片理起。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说:\"这是英文生字,星期天没事拿出来温习温习。\"我帮妈妈把卡片装在匣里,一面说:\"明天陈姨她们就到了,您去接的时候,也带我去吧?\"姐姐说:\"时间太晚了,你不能去,你是照旧洗澡睡觉。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若是你还没有睡着,可以起来招呼一下  \"
  我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妈妈说话是\"说一不二\"的!
  午饭后孙家英的母亲孙大娘来了。她是我们胡同的妇女代表,来找妈妈谈街道托儿站的事,我听着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回屋去睡午觉。
  明天客人就来了!今晚我们都睡得早。
  今天一早,我们就准备接待客人。
  姐姐把屋里桌子的抽屉都腾空了,准备给陈姨她们放东西,又在桌上放了几本画报和小说。我本来想把我的那只小黄玻璃母鸡和四只小鸟,也摆在桌上;可是后来一想,这玻璃玩意儿很脆,万一让小秋摔破了,怪可惜的。我犹豫了一下,又收起来了。
  姐姐说她有事要上学校去,顺便也去买花,就匆匆地推着车子走了。
  姐姐刚走了一会,张老师就来找她。听说姐姐出去了。张老师就要走,奶奶和我一定拉她到屋里歇一会儿。
  张老师笑着问我:\"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我说:\"除了作暑期作业,就帮奶奶、姐姐作点家事,自己也洗点小衣服,学着缝钮扣,补袜子  \"奶奶笑说:\"你听她的!仿佛她什么都会,其实呀,她作什么事都慌慌张张地,洗衣服又费水又费胰子!她补了一双袜子,已经丢了我两根针了! \"我脸红了起来。我最怕奶奶和张老师谈话,她老人家总是给人泄底!
  张老师笑说:\"陶奇倒是喜欢劳动,她在学校里\"卫生干事\"的工作做得不错,又干净又细心  \"奶奶仿佛很高兴,嘴里却说:\"老师说的好,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嘛,在家里就比姐姐差多啦。\"我怕奶奶再说下去,就赶紧问:\"张老师,您暑假里不到哪儿去吗?\"张老师说:\"这月底我大概到北戴河\"教师之家\"去休息十天  \"奶奶接过来问:\"什么是\"教师之家\"呀?我怎么没听说过?\"张老师说:\"这是一件新事情。政府为着照顾教师们的健康,在青岛、北戴河和颐和园都给我们预备了休息站,每个教师都可以去休息十天半个月的。\"奶奶叹息说:\"人民政府多好,什么都想到了。本来是嘛,小学教师多烦呵,整天和这一群猴子打交道! \"张老师看着我笑了,说:\"休息也许是需要的,秋天上课的时候,精神可以更好一点。要说\"烦\"那是没有的。我就喜欢这一群猴子! \"
  过了十一点钟,姐姐还不回来,张老师就走了。我送她到门外。张老师站住问我:\"是你帮曾雪姣温习语文不是?她有时候会写错字,你要注意帮助她分别字义和字形,也要她练习作句子。她平时就非常努力,你作事也很负责,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温习得好。\"我表示我一定要好好地帮助曾雪姣。
  我本来也想告诉张老师,我这几天的日记都写得很多,但是张老师没有问,我也就不提,万一
  我真爱张老师!我们一班同学都爱她,这一年上她的课,我们都感到快乐。她从来不发脾气,连对最淘气的,不守纪律的李春生也不发脾气。不过在上张老师的课的时候,李春生也没有捣乱过。因为张老师讲得太好太有意思了,我们都使劲地听,李春生也顾不得扔纸条、叠飞机了!可惜下半年张老师就不教我们了。听六年级的同学说,六年级主任郭老师也好极了。可是我想张老师是最好的了!
  我们都吃过午饭,姐姐才回来,还带了一把花。奶奶说她暑假里比上学时候还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一点休息都没有。姐姐笑着没有言语,把花插在瓶里,装上水,放在客人屋里,又出来用凉开水泡了一碗饭。我赶紧帮她温了一碗菜,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她真是积极呀,总是把团的工作放在前面,怪不得妈妈常说我应当向姐姐学习!
  我洗完澡,记完日记,妈妈和客人还没有回来!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妈妈带着客人回来了。
  姐姐提着两个大提箱进来,对我说:\"妈妈叫你过去看看陈姨和妹妹呢。\"我赶紧起来跑到上屋去。
  陈姨很年轻,胖胖的,卷着头发,穿着白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小秋是短头发,白白瘦瘦的脸,穿一身粉红衣服。陈姨看见我就笑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一面又推小秋说:
  \"小秋,这是二姐。\"小秋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妈妈又叫我先去睡觉,我只好出来。我躺在床上等着,只听见上屋她们在慢慢地吃,慢慢地谈  不知怎样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里屋灯光很暗,听见妈妈和陈姨还在轻轻地说话,仿佛陈姨在哭,又擤鼻涕,妈妈在轻轻地劝她,我只听出一句:\"化悲痛为力量。\"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今天清早起来,妈妈已经走了。陈姨还在睡,姐姐正在里屋和小秋轻轻地说话,看见我就说:\"你带小秋洗脸去吧。\"
  小秋笑嘻嘻地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同到上屋去。
  陈姨起来后,我们一同吃过早饭,姐姐提议今天上午去逛街,看看书铺,给小秋买几本连环画什么的。陈姨也赞成。
  我正帮忙给小秋换衣服换鞋子,忽然想起,不好了,今天是我帮助曾雪姣补习的日子,怎好脱课呢。我同小秋说我不能去了,她就撅起嘴来说:\"不,我要你去,你去跟同学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她真是好玩,一会儿的工夫,就和我那么亲!
  我好容易把她说服了,拿起书包出门,小秋还送我到门口,一连招手说:\"再见! \"
  曾雪姣是新加坡的华侨,她的父母没有回来。她住在孙家英家里,因为孙家英的父亲(一位模范火车司机),是她的舅舅。曾雪姣的腿有毛病,不能多走路,所以我到她那里去给她补习。孙家英的家就住在我们胡同的东头,是一个大院。
  和她同院住的还有李春生,他们那里可热闹啦。
  我一进门,李春生和他的三四个弟弟妹妹,就把我围起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不来玩,我说我们家来了客人啦,一面说一面往西厢房曾雪姣住的屋里走。曾雪姣已经把桌子整理好,书本铅笔也都放好了。她和孙家英正在看一本连环画呢,看见我来了,才把书合上。我问:\"你看什么呢?\"曾雪姣说:\"是李春生租来看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  \"这时在门口站着的李春生也进来了,孙家英就说:\"她们要温习功课了,我们都出去吧。\"说着她自己也出去了。
  我记着张老师的话,在替她详细讲了几课书之后,就让她默写几个形状相像的字,如同:\"阅、间、问、闻。\"我又告诉她怎样分辨这几个字形,又让她把这个字分别地写了几遍。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李春生双手搭着凉篷,盖在眉上,扒在玻璃窗上往里看呢。他把鼻子都压扁了!我们看钟已经十点过十分了,就把书收拾起出来了。
  我们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树下。李春生站在当中,连说带表演,就给我们讲起美猴王来了。他缩着肩膀,拳着胳臂,耷拉着手,眼睛一眨一眨地左右乱张,嘴也一瘪一瘪地左右乱动;忽然一跳就跳起多高,随手拿起地下的一根破伞柄,把眼一瞪,鼻子一皱,嘴里大喝一声:\"泼魔休走,吃老孙一棒! \"他旋风似的转了一个身,使劲一甩,\"金箍棒\"滑了手,正甩在曾雪姣屋子的窗户上,玻璃哗啷一声就碎了。我们本来正笑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都愣住了。李大娘从南屋,孙大娘从北屋,同时都出来了。李春生站在院子当中,还勉强地搓着手笑呢,我赶紧到曾雪姣屋里,拿出书包,低着头穿过院子,就回家来了。
  姐姐她们还没有回来。我对爷爷奶奶说了李春生的事,我说:\"李春生是太淘气了,孙家英说李春生常把李大娘急得掉眼泪。\"奶奶说:\"李大娘掉眼泪,还是因为李大爷刚死不久的缘故。她孩子多,一天洗洗弄弄做不完,还得做活计养家,天气又热,李春生再一淘气,怪不得她要急的。\"爷爷说:\"李春生的爸爸在的时候还好一点,他摆个小摊,家里还能维持,李春生也不敢淘气。\"我说:\"他表演的孙猴子可真像,哪天在广场或者草地上,请他来好好表演一回倒不错。\"
  下午在家和小秋玩,晚饭后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