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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华日军常德细菌战追踪: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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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侵华日军常德细菌战追踪:叫魂》
  作者:刘启安
  三位来自八百里洞庭的中国男子,是背负着数以万计的常德鼠疫死难者的冤魂东渡日本的。他们要到异国的法庭上,控诉57年前的那场惨绝人寰的罪恶!他们要让冤死的同胞的灵魂从此安宁!他们要向日本政府和当年的侵略者讨还公道!
  清晨,方运胜在他下榻的东京的宾馆里,给他死去的祖母、父亲、母亲和哥哥发出了一封永远发不出去的信。
  他的哥哥方运登57年前死于常德鼠疫,年仅8岁。
  他告诉死去的亲人,他来到了日本,要给苦难的亲人伸冤。
  他朝着西方的故乡,双膝跪下…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出版
  叫魂 第一部分
  引 子
  公元1998年7月13日。
  日本东京。
  下午3点20分,东京地方法院大门前聚集着数百名日本人。这些或白发、或青丝的日本男人和女人举着用日文、中文、英文三种文字书写的巨幅标语向法院走去。
  巨幅标语上写着的几行大字是“向细菌战受害者道歉赔偿!”。
  法院门前的大街上,行人停下了脚步,疾驰的汽车踩下了油门。新闻记者们纷纷打开照相机和摄像机……
  在这支神情肃穆的队伍里,有三位来自中国常德的男人。他们叫方运胜、李安谷、黄岳峰。
  在法院大门前,三位中国男人的三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悲壮的中国国歌在他们的心中升起。他们噙着热泪,齐声地高喊:
  “必胜!必胜!必胜!”
  这三位来自八百里洞庭的中国男子,是背负着数以万计的常德鼠疫死难者的冤魂东渡日本的。
  他们要到异国的法庭上,控诉57年前的那场惨绝人寰的罪恶!他们要让冤死的同胞的灵魂从此安宁!他们要向日本政府和当年的侵略者讨还公道!
  也就是在1998年7月13日这一天。
  清晨。方运胜在他下榻的东京的宾馆里,给他死去的祖母、父亲、母亲和哥哥发出了一封永远发不出去的信。
  他的哥哥方运登57年前死于常德鼠疫,年仅8岁。
  他告诉死去的亲人,他来到了日本,要给苦难的亲人伸冤。
  他朝着西方的故乡,双膝跪了下去。
  故乡啊,祖国!我的亲人!您的儿子在这里给您叩头!为您伸冤!
  千年的仇要报!万年的冤要伸!何况还只57年哩!亲人的血未冷,亲人的尸未寒,亲人的眼未闭。
  他朝着西方的祖国,双膝跪了下去,热泪汹涌而出……
  三双中国男人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一起。
  “必胜!必胜!必胜!”
  他们一边高呼着,一边抬起不屈的头颅,向东京地方法院103号法庭走去。
  一场让世人瞩目的跨国诉讼开始了。
  一部尘封了50多年的血泪历史再次被一页一页地翻开……
  黎明前的警报声
  1941年11月25日,侵华派遣军参谋长尾正夫向陆军大臣秘书官井本报告:“11月4日5时30分,石井部队的增田美保少佐驾驶九七式轻型轰炸机从汉口机场起飞,6点50分抵达常德。因大雾,降低高度搜索。在800米处有层云,故在1000米以下实施。由增田少佐驾驶,一侧盒子未完全打开,在洞庭湖上将盒子投下。谷子36公斤。其后由岛村参谋进行搜索……常德附近……11月20日前后出现来势迅猛的鼠疫流行。从各战区汇集卫生材料判定:如果命中,肯定发病。”
  ——史料
  谭学华医生是被一场骇人的恶梦惊醒的。天还没亮,窗外黑漆漆的。他划燃一根火柴,点亮床头柜上的洋油灯,从枕头下摸出手表一看,还不到5点。他觉得头有些昏,用手指轻揉了几下发胀的太阳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璟仪。璟仪没醒,翻过身去又打起轻轻的呼噜。他便将油灯熄了,独自靠着床头想刚才的梦境。
  那真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梦:几个男人抬来一顶花轿,说是要抬璟仪去嫁人。璟仪死命地抱着他叫:“我有男人!我有男人!”他拉着璟仪就跑。忽然街上传来许多的人声:“日本人来了!快跑啊!”满城的人就都跑起来。他却怎么也跑不动,突然两脚落空,身子朝高高的沅江河岸下飘去……谭学华叹了口气。他并不相信梦能预报吉凶,但恶梦带给人的总是一种坏心情。他摸黑从床上下来,穿上棉袄,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家去。
  晨雾正从沅江的水面上轻纱般地浮起,笼罩着古老的常德城。他从二楼的家里慢慢走出来,穿过草坪,在篮球场上独自散步。不远处的藕池里传来几声鱼跃的声音。冬天了,美丽的荷花不见了,翠绿的荷叶也枯了。他沿着一条小路走过病房,走出门诊部的那张不太大的铁门,向沅江岸边走去。
  昨晚,病房死了一位伤兵。那是个20来岁的湖北兵。一颗子弹从他右前胸穿过。假若有足量的消炎药,这个伤兵应该不会死的。但他终究死了。谭学华想到那张临死前痛苦得五官都移位了的娃娃脸,心中便涌出一股苦涩的滋味。自从华容、石首、沙市一线相继沦陷后,大批难民和伤兵不断从前方向常德涌来,广德医院也成了临时的伤兵医院。他在这家医院工作有好些年头了。自1918年投考长沙的湘雅护士学校起,他就将自己的生命与病人结合在一起。如今,常德城作为华中通往战时陪都重庆的唯一交通孔道,必将是日军重点进攻的地方。看来,战事在一天天逼近,日本人迟早会要打到常德城。
  该是以医报国的时候了。谭学华这样想着,不觉到了沅江岸边。岸边泊着两条渔船。船头上点着一盏渔火。早起的渔家正准备起锚打鱼去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几声鸡啼。晨风在江面上拂过。冬天了,江风裹夹着刺骨的寒意。东方的天边开始现出晨曦。谭学华深吸几口清冷的空气,那含着水雾的空气直沁肺底,使他忧愁的心境渐渐地舒缓起来。唉,若是没有战争,在这广袤的八百里洞庭的丰沃的土地上,人民是那样和平而愉快地生活着。谭学华眼望着岸边的渔船向江心驶去,“吱呀、吱呀”的一片浆声中,又传出“噗噗”的几声撒网声……
  突然,城里传出凄厉的警报声!“呜——呜——呜”那拖着长长的尾音的警报声划过黎明前的宁静,一声比一声紧地将晨梦中的人们唤醒。该死的日本飞机又要来轰炸了!刚刚还处在和平、宁静中的人们,一时间娘呼儿、儿唤母,扶老携幼向城外七里桥、船码头疏散。
  谭学华刚刚舒缓过来的心绪又忧愁起来。他快步离开江岸,向广德医院的家中跑去。妻子璟仪正带着孩子家沅、家芷、家麟、家湘急得在楼前的草坪里团团地转。见他的身影在晨光中隐隐出现,就急切地叫起来:“学华,一清早去哪里啦?急死人,日本人的飞机又要来了!”他一边应着,一边朝妻儿跑去。8岁的家芷迎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爹,我怕!”
  “好孩子,别怕!爹在这里!”他一把将妻儿拢在怀里,安慰着他们,然后将他们送到防空洞里,又匆匆跑进病房。病房里还有他的病人。
  这时,天渐渐亮了。远近的街市、树木和山岭渐渐露出了朦朦的轮廓。晨雾依然笼罩着广袤的四野。沅江水面上的渔船早已泊到了岸边的江湾。日本人的飞机的轰鸣声渐渐由远而近,在常德城上空发出鬼一样的嚎叫声。这嚎叫的声音绕着城区一圈圈地盘旋着。这些年来,常德城里的居民不知躲过多少次日本人的轰炸,可人们这回隐隐地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一声声惊心动魄的炸弹爆炸声今天怎么没有听见?
  飞机仍在绕城盘旋,而且越飞越低。
  这是一架日本97式轰炸机。一个多小时前,增田少佐驾驶它从汉口机场起飞,穿过黎明前的雾霭弥漫的长江和洞庭湖,飞到人口稠密的常德。这时,飞机转了一个圈,猛地向下俯冲,机肚几乎擦着了屋顶和树梢。
  一排排低矮的屋宇在机翼下一掠而过,增田少佐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驾驶着飞机在常德城上空盘旋。终于,坐在飞机舷窗边紧盯着地面的太田大佐脸上露出一丝阴笑,他朝机上的投弹手凶狠地做了下手势:“放——”,立即,一股灰蒙蒙的物体雪花似地飘向机尾的空中,纷纷扬扬地飘洒到常德城的街市上……
  黎明前的警报声
  常德城西门有条小巷叫水巷口,巷子里有家姓鲁的开了间杂货铺。鲁家有个13岁的男孩叫仁清。这孩子天生胆子大,空袭警报过后,他忽然想出去看看飞机,就偷偷地溜出门来,跑到屋前的空坪上。他看见一架日本飞机从城外的德山方向飞来,绕着城区转了三圈,便从西边往东飞去。飞机过后,他听到自家屋顶上象撒下砂粒一样“沙沙”地响,又低头一看,只见屋前的街道上落下许多谷粒、麦粒、黄豆、棉花和碎布头。他用脚扒了一会谷粒和麦粒,心想这日本飞机有意思,偏偏不扔炸弹扔麦豆。他摸摸脑袋,觉得蛮奇怪,便小跑着回到屋里:“爹,飞机上丢了许多的谷麦和棉花,还……”仁清话没说完,他爹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小化生子,胆子大得要上天了!你不怕日本人的炮子不长眼?”仁清摸着发烫的脸一下傻了。
  天大亮了。浓雾依然紧锁着古城。三铺街开西医诊所的徐杰见日本飞机已经飞走了,便开门走到街上看看。他也看到了稀奇:街面上到处零零散散地落下些谷麦、棉花和布条。那棉花还是雪白的新花,布条就象裁缝剪过的那种条条块块。他的心不觉一惊:天啦,这日本人莫非……他记起有次在报上看到过日机在浙江宁波投放鼠疫的报道,难道黑了心的日本人又要在常德造孽了?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站到街头的一块麻石上大声招呼:“各位父老街坊,飞机上扔下来的东西千万别碰!碰不得!碰不得啊!日本人给咱常德投瘟疫啦!”
  “日本人投瘟疫了!”陆陆续续从郊外回来的人们纷纷传说着:“三铺街的徐先生说的。”
  “徐先生真说了?”
  “真说了!”
  “天啦,遭的什么孽啊!天杀的日本鬼!”
  谭学华医生也来到街上。他从东门走到西门,在五铺街、水府庙、鸡鹅巷、关庙街、法院街一带,房顶和地面上到处都见日机的空投物。他从地上拾了些谷粒和布条,用纸包好带回广德医院。
  “汪技师,请你尽快检验,并将结果告诉我!”他推开医院化验室的门,对检验师汪正宇说:“事关重大,请立即进行!”
  “是,谭副院长!”年轻的汪正宇双手接过标本,谦恭地说。
  谭学华从化验室出来,穿过篮球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自去年秋英籍牧师巴天明公告任命他为副院长后,谭学华以一名中国医师的身份,成为这家自1898年创立的美国教会医院的领导人。他感到很累,这主要是医院人手不足,仅有他和戴医生两名医师,每天要接诊100多名病人,尤其是近两年来日本人的飞机不时来常德轰炸,使外伤手术病人陡增,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手术台前工作。那些截去了手脚的伤者都是自己的同胞,他不明白小小的日本怎么就敢如此欺辱中国。他又想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日本人的飞机究竟投下的是一些什么东西?难道真是鼠疫?那可是被欧洲人称为“天刑”的瘟疫呵!早在14世纪中叶,鼠疫几乎席卷了欧洲所有的城镇和乡村,夺去了几千万人的生命,那场浩劫至今仍令欧洲人胆战心惊。他记得在湘雅医学院求学时,外籍教授给他们讲授鼠疫一课时的惊恐的表情。太可怕了!想到这里,谭学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要去见院长涂德乐。这位高鼻子的美国教会医师,现在大概还在他的美丽的别墅洋楼里,搂着年轻的妻子睡大觉呢!
  “操他妈!”谭学华不知是在骂谁。随即,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支点水笔,在当日的一页台历上重重地划了个血红的“√”。台历上的日期显示着:中华民国三十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二。
  他将笔搁下,“砰——”地一声打开房门,急匆匆地走出广德医院。
  劫难降临的前夕
  案奉军事委员会十一月令——享伟字第二○五六八号虞代电开:“根据支卯敌机一架在常德附近投掷布、帛、豆、麦等物,乡民有拾者当即中毒等情。除分电各战区、绥署外,仰即转饬军民注意防范为要”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仰该司令饬属注意防范。有此类事件发生,应即将毒物呈缴卫生机关予以代验,免受□□为要,此令。
  ——重庆卫戍总司令部密令
  (1941年11月 申二谍字第749号)
  郑达县长昨晚彻夜未眠。自昨日清晨日机空投可疑物之后,城内居民人心浮动,传言四起,各种疑虑、诘询纷纷传至县府。作为战乱中的一县之长,郑达这县长当得也实在不轻松。他点燃一支香烟,靠在藤椅上努力地梳理着自己象一团乱麻一样的思绪。
  八百里洞庭,是怎样一片富饶的沃土。他今日治下的常德,更是这片沃土中的鱼米之乡。他曾为能谋上这样的县任而兴奋不已。不想自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暴露在日军战线前沿的内陆城市,除长沙外,便是他的常德!
  郑达将手上的半截香烟焦躁地扔到地板上,不安地在他的宽大的办公室走来走去,终于,他将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那幅地图。
  地图上的粗大的黑色箭头指向湖北宜昌。是的,自今年6月12日日本人占领宜昌后,便用重兵扼守长江,封锁了长江三峡水道,使战时的陪都重庆连接华中的重要通道被截断。现在,川湘公路便成了中原入川的唯一孔道。而自古就有“荆湖的唇齿、滇黔的喉嗌”之称的常德,正好扼守在川湘公路的关隘处,断了水路的进川物资,全靠着这条被称为战争生命线的川湘公路源源不断地输送。常德,无疑已成为敌我双方志在必夺的战略要地!
  郑达站在地图前,又点燃手中的一支香烟。他刚刚厉声训斥了敲门进来的办事员,他不希望任何人在这种时候打扰他,尤其讨厌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从昨天下午起,《民报》、《新潮日报》的记者就三番五次上门,要求政府对清晨的日机空投物作出官方解释。解释个屁!这班只晓得摇唇鼓舌的报痞!他们哪一点知晓战争的大局!昨天下午,县府不是派出军警,着令各乡、镇公所组织居民清扫并焚毁所有的空投物吗?不是还派人将一包可疑物急送美国人办的广德医院进行检测吗?可恶!郑达焦躁得直想骂人!可是,骂谁呢?他又将思绪集中到墙上的地图上来。
  今年7月,最高统帅部为拱卫陪都重庆,调集重兵组建第六战区,负责防守以宜昌为中心,北起钟祥,南迄常德的数百里弧形战线,长官部就设在邻近常德的湖北恩施。这样,常德就处在第六战区和第九战区的结合部上,既是第六战区的军需粮仓,又是长官部的一道屏障。日军第11军自攻占湘北岳阳后,华容、石首、沙市一线又相继失陷。前些日子湖南省府召开军政会议,郑达亲听薛岳长官训示:
  “郑县长,常德是一处粮仓,一块肥肉,日本人的狗鼻子已经伸到门前来啰!据可靠情报,敌军将可能于12月进犯长沙,在此之前,极有可能进逼常德,以策应长沙之役。郑达兄不可大意啊!”薛岳说着,踱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战事日渐逼近,常德城周围已驻防第20、第29集团军的数万将士,他们的军需粮草,还仰仗着郑县长勉力为之。”
  郑达上前一步,迎着薛岳直逼过来的目光,昂首答道:“请司令长官放心,郑某将克尽职守,不负厚望!”
  薛岳点点头,说:“好!这就很好!有郑县长如此一片报国的忠心,薛某的心也就放下一半了!”接着,薛岳又问郑达:“常德城中如今人口情况怎样,可有准确的统计数字?”
  郑达想了想,说道:“自武汉失守后,由于大量难民涌入,城内人口一度由9万余丁增至20万众。但近旬月间,因传言战事日近,人们又纷纷逃避湘西、川黔等地,除世居常德的百业生意之人外,余者大都已经离城。如今城中人口不会超过6万。”
  “唔,6万!”薛岳点了点头:“6万人不是小数!郑县长,战乱之年,父母官不好当哇!难处不少,还望郑达兄运筹帷幄啊!”薛岳说着,扬了扬手,示意郑达可以走了。
  现实就是这样地令郑达焦心。离省军政会议也不过一月余,日本人的飞机就真的来常德投掷昨日的那些可疑物。那是些什么呢?难道真是鼠疫菌?穷凶恶极的敌寇也许真的能下如此的毒手。想到这里,郑达直觉一丝寒意从背脊处升起。这时,县政府秘书王雨亚敲门进来,轻声地对他说:“郑公,广德医院的谭大夫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啊,谭大夫来了?人在哪里?快请他进来!快,快去请!”郑达边说边站起身来。
  谭学华是来告诉郑达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的:广德医院的化验结果证实,日机果然在常德投下了鼠疫菌!
  郑达闻言,直惊得一屁股跌坐在藤椅上。好半天才开口道:“谭院长,此事关系常德数十万生灵,非同小可!贵院的化验结果是否准确无误?”
  “郑县长,请相信医学的结论,它是科学,绝非谬误!”谭学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化验单,秘书王雨亚赶忙接过去递给郑达。“我们将两次取得的空投物标本分别浸入生理盐水中,过滤沉淀后在显微镜下发现大量的鼠疫杆菌。现在,我们正在进一步作细菌培养试验,结果不久即将出来。此事不宜迟,县府须早作决断,万勿大意啊!”
  劫难降临的前夕
  “是的,事不宜迟!”郑达阴沉着脸朝王雨亚吩咐道:“请通知防空指挥部、警察局、卫生院诸位主官,下午四时来县府开会。”
  少顷,郑达又以征询的口吻对谭学华说:“谭院长,下午的会,可否请你也参加?”
  谭学华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一定准时到会。”
  初冬的常德,一阵阵的西北风从洞庭湖面卷来,在满城的大街小巷横扫而过,平日里无人打扫的灰尘、纸屑和枯叶被风卷到空中,四处地飞舞着。当天下午,常德县政府如期召开紧急会议,谭学华医师首先报告了广德医院的化验结果,并向与会人员介绍了鼠疫的一般常识。
  “昨日敌机空投物,经我院初步检验,有类似鼠疫细菌发现。”谭学华端坐在藤椅上,神情严肃地对着会议室里各位县上的头面人物说道:“鼠疫是传染最速、死人最快的烈性瘟疫,常德历史上从未有过。可以说,鼠疫是一个死亡的同义词,它可以使一个个的城市和村庄毁灭,一个个的家庭成为绝户!”
  骇人听闻,满座皆惊!县警察局的李伯年惊恐不安地站起来:“谭院长,你是常德地面上最有见识的大夫,依你说,此事该如何办?如今正是兵慌马乱,若是再来一场瘟疫,这常德城岂不是没得救了!”
  “是啊!古城的劫难啊!”县商会的李步云惊吓得语无伦次:“我操他日本人的万代!这般缺德的事下得手啊!”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詈骂声。也难怪人们如此失态,自古以来,战争无数,以投放瘟疫来打仗的,却只有东洋小日本才敢犯这该天杀的第一条!
  “诸位,请安静!请安静!”郑达用右手轻击了几下桌面。一县之长,当此非常时期,他必须在众人面前竭力保持镇定:“勿躁!请勿躁!既然劫难临头,诸位,我等只有迎难而上了!郑某自受命主常之日起,即抱定与常德父老同生死,共命运之信念。如今满城百姓流言四起,惶恐之心不已,城内城外几十万民众,正眼巴巴地盼着我等早定大计。因此,诸位务必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方可率全城百姓共渡危难!”
  说到这里,郑达停顿了一会,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与会的各位。他明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劫难在即,他郑达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千斤的担子,只有分散到众人的肩头方为上策。他清了清嗓子,用委婉的语气继续道:“诸位都是地方上德才兼备的栋梁,常德黎民之安危,全系诸位身上!”
  郑达又停顿了一会,端起桌上的茶杯,轻饮了几口,目光却悄悄地注视着大家的神情。他见人们的情绪已渐归平静,便又威严地说了下去:“眼下,北有强敌压境,华容、石首一线已失陷多时,敌军距常德不过咫尺。城内难民云集,流动人口庞杂而难于管理。由于敌寇盘踞各工商都市,致使药物流通不畅,医药奇缺。此时若是果真暴发瘟疫,不仅城内数万民众生命难保,而且可能殃及周围驻防的数万军队,敌之恶伎,胜于水火!当此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王秘书——”
  “有!”正在埋头记录的王雨亚闻声一惊,连忙起立应道。
  “立即照办如下诸项:(一)火速电报省府,详告敌机昨晨在我常德投掷鼠疫菌一事;(二)请求省府即派防疫医疗人员和针、药物资援常;(三)令《民报》、《新潮日报》即日头版头条发布消息,昭告天下;(四)通知各乡镇公所,着力组织保、甲民众防疫自救。”
  “是,我立即照办!”王雨亚应声离席而去。
  郑达将目光再一次扫向会场,他想从这些下属的面部表情里找出一点什么。会议室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这表面的宁静,其实掩盖着人们内心里的翻江倒海。鼠疫,这可怖的瘟神,真的会降临吗?但愿一切都是一场虚惊!
  次日,《民报》、《新潮日报》均头版披露“敌机于本月四日,在本市散播米、麦、棉、纸等物,经广德医院化验,确含有鼠疫杆菌”的消息。同时开辟“防疫特刊”专栏,开始连载有关鼠疫防治知识的专稿。
  薛岳11月5日深夜才获悉敌机在常德空投鼠疫的事情。他拿电文的手禁不住发抖。去年冬,日机曾在浙江鄞、衢两县用飞机投掷同类异物,不久引起鼠疫流行,令浙江省府伤透了脑筋。如今敌寇压境,若是再来一场瘟疫,那他薛岳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又想到鼠疫的烈性,据说所染之处,十室九空,眼下药物奇缺,连战场上的伤兵都无药可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溃烂,甚至死亡。若果真出现鼠疫流行,扑疫的药品从何而来?若是无药,则疫情又如何控制?如疫情蔓延,湖南数千万军民的性命怎么办?
  薛岳感到头痛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他想,莫非是郑达这家伙弄来的玄虚?不会吧?敌寇不至于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常德重蹈旧伎吧。去冬日本人在浙江一带施行细菌战,不是引起世界各国公愤,同声谴责么?就连历史上曾遭受过鼠疫劫难的德国和意大利,也对日本人以鼠疫为兵器的暴行表示强烈的反感。应该不至于吧。对,不至于这样的!想到这里,薛岳觉得松了口气。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初冬的寒意猛然袭上身来。薛岳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窗外夜空上的几颗寒星。忽然,他猛然想起常德来的电文中说此鼠疫菌已经广德医院化验证实,广德医院不是那家美国教会办的医院么?美国人办的医院不会草率结论的!没有十足把握,他们不会随便公布!是呀,这事怕是有几分当真了!薛岳顿觉头皮发麻。他将烟蒂朝地板上一扔,高声叫道:“来人!”
  劫难降临的前夕
  外间的秘书官立即应声而至。
  “即呈重庆国民政府:日机在我常德上空投掷米、麦、棉、纸等物,经当地美国教会医院化验确含鼠疫杆菌,因我省卫生处无设备进一步对其确认,特请示处理办法。”薛岳口授完电文,挥挥手,径自走出门去。
  这是一处很大的庄园。庄园的主人曾是前清的一位京官。薛岳自率领他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和湖南省政府从长沙迁到湘南的耒阳后,耒阳便成了战时湖南的临时省治。他当时选中这片庄园作为司令部和省府办公处,也是因为它建筑的精巧,那精巧让人觉得它不是一处土木建筑,而是一幅画图,甚至是一幅有着生命灵气的画图。薛岳从办公室出来,穿过几处青苔密布的天井,沿着一条幽深的回廊走进后院的花园。园中的花草早过了蓬勃的季节,只有假山旁几株常青的松柏和冬青树在冷月的余晖下显出些生气。他朝身后跟随着的几个贴身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打扰他。他踱到假山旁的一张石凳前坐下。冬夜的寒风从湘江江面上刮进花园来,让月下的薛岳觉出几分悲凉。他心头不忽地涌出岳飞的那首《小重山》来: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800年前岳元帅的苦闷心情,他薛岳今日也是同感着的呀!一场中日战争,从民国26年“七七”事变起,已经打了4年多,小小的日本竟然从东北打进了华南,作为军人,他觉得窝火,甚至耻辱!他一直在寻找雪耻的战机。
  “报告!”
  正在沉思中的薛岳闻声一惊。
  “报告司令长官,重庆国民政府复电:‘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秘书官拿着电报纸立在假山旁的石径上,急急地向薛岳报告说。
  “什么?谎报疫情?这班蠢猪!难道要等瘟疫蔓延开了才不叫谎报?”他“腾”地一声从石凳上立起身来,吼道。面前的秘书官吓得不敢吭声。薛岳见状,长叹了一声,挥挥手,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长官也请早些歇息吧!”
  “你先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薛岳又朝秘书官挥了挥手说。
  假山前的金鱼池里传来几声鱼跃声。一片枯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正好落在薛岳的头顶上。
  第一名死者:蔡桃儿
  (本报耒阳十八日电)敌寇卑劣,在我常、桃一带,以飞机散布鼠疫细菌,被难者已达十余人。此疫较任何传染病为迅速猛烈,形势严重。省卫生处除派员向发生地方防治外,已分电□、长、沅、邵、益、郴、永各县,立即举办水陆交通检疫,并扩大杀鼠灭菌运动云。
  ——1941年11月20日《国民日报》
  黄昏了,蔡桃儿正在街口上和伙伴们一块玩“捉强盗”。她和邻家盛和米店的春妹子扮“强盗”,被“官军”追得东奔西躲。正玩在兴头上,忽听到母亲叫她:“桃儿,回家吃饭了!”她从一处门洞里钻了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春妹子说:“不玩了,母亲在叫我哩!”一伙孩子便纷纷吵闹着各自回了家去。
  她的家在关庙街上,父亲蔡鸿盛开了家炭号,除经营煤炭、煤饼外,冬天里还做白炭生意。那白炭又叫木炭,冬日里家家户户靠它取暖。前些日子蔡鸿盛从桃江、安化一带的深山里进了一批上等的白炭,城里的一些老主顾纷纷闻讯而来。常德这地方冬天特别冷,用白炭取暖热气容易上身,又少灰尘。所以蔡鸿盛炭号这几天生意蛮好。蔡桃儿癫癫地跑回家,见父亲端着水烟袋正倚着店门吸烟,店里帮工的伙计忙着将屋里散在地上的煤炭扫拢。满屋的煤灰,伙计们的脸上象扮了戏妆,白一块,黑一块。桃儿叫了声:“爹!”又忍不住“嘻”地笑出声来。
  蔡鸿盛吹燃纸眉,吸了几口烟,才朝桃儿斥道:“疯!一天到晚只晓得疯!快进屋去,你娘刚才叫你哩。”
  桃儿朝爹嘟了嘟小嘴,猫一样从爹的身边溜进屋去。桃儿今年12岁了,爹娘只有她这个女儿,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这便让她有了些娇惯,说是女孩,却养成了个小子脾性。平日里玩得太野了,爹便骂:“疯!只晓得疯!看长大了有婆家敢要你!”也就这样骂几句,娘便会过来护她,嚷着说爹不该这样骂桃儿。娘一开腔,爹就不再骂了,独自捧着水烟袋走到前面的街上。
  吃过晚饭,母亲又端来热水帮她洗脸、洗脚。冬日里天黑得早,一盏洋油灯照着古旧的老宅,楼上有老鼠“吱吱”打架的声音,北风呼呼地从屋脊上刮过,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蔡桃儿觉得有些累:“妈,我想睡。”母亲闻声过来:“好,睡,早些睡也好,被窝里暖和。”边说着边给她铺好被子,看着女儿钻了进去,又掖了掖被角,嘱咐道:“别蹬了被子凉着,妈还要纺纱。喔,明早起床记着加件夹衣,天冷哩。”说着,去衣柜里翻出夹衣来,放到桃儿的枕边上,用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蛋,笑了笑才离去。
  蔡桃儿很快就睡着了。她是伴随着母亲的纺车声入睡的。从小,她听惯了母亲的纺车声。那“嗡嗡”的声音象一支歌,一支催眠的歌,她在这声音里体会着父母带给她的温暖和安全。睡梦中,她甜甜地笑了。一对可爱的小酒窝嵌在她胖乎乎的小脸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桃儿又溜出了家门,她和隔壁的春妹子溜到城外的沅江岸上。太阳好大,晒得人身上发烫。她实在受不了了。天怎么会这样热啊!她顾不上想什么,就一头跳进江水里。江水又忽然格外地冷,象冰水一样冷,冷得骨子里都象结了冰。她觉得很难受,就没命地叫了起来:“娘,爹,冷,桃儿冷哇!”
  正在纺纱的母亲闻声停下纺车,急忙走近床前:“桃儿,醒醒!桃儿,做梦啦?妈在这里。”
  桃儿醒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妈,我好冷!”说着,上下牙禁不住“格格”地打着冷颤。
  母亲不觉大惊,伸手在女儿额头上一摸,天啦,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烧得象一盆烫手的炭火?她大声地叫着:“桃儿爹,快来啊!桃儿发烧了!”
  蔡鸿盛正在堂屋里记账。他闻声一惊,推开手旁的算盘,匆匆走进卧房。微弱的煤油灯光下,他见女儿烧得脸颊象一块红布。他一时慌了手脚:“桃儿,你怎么了?啊!爹的桃儿!”
  折腾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蔡鸿盛将女儿送到广德医院就医。在急诊室里,谭学华大夫象往常一样,仔细地检查了病人体征,询问了病史,突然,他觉得这孩子的病有些特别,便嘱咐蔡鸿盛快带孩子去化验室抽血检验。
  “昨日睡前还是好好的,这是得了什么急病啊!”桃儿的母亲抱着她,泪水忍不住地流:“谭院长,求你,求你救救我的桃儿!”
  谭学华大夫望了望女人痛苦的脸,点点头,宽慰地说道:“蔡嫂子,先别急,我会尽心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了,我会用最好的药治她!”
  谭学华说着,一边拿起笔在病历上写道:“鼠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又提笔在“鼠疫”二字的下面划了两道粗粗的红杠,下意识地打上好几个疑问号。他清醒地知道,今天距敌机投撒可疑物正好八天,蔡桃儿是昨晚发病的,符合鼠疫感染的潜伏期,从症状看,病人突然高热至40℃,颌下、腋窝、腹股沟等处的淋巴结均出现肿大……天啦,但愿是我的误诊,是我的多疑!他站起身来,再一次走近蔡桃儿身边。“如果这孩子真的是染上了鼠疫,那么,常德的黎民百姓就将真的遭上巨大的劫难,几天来日夜担忧着的事情就将变成可怕的现实!”突然,几声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推门进来的正是医院化验室主任汪正宇。
  第一名死者:蔡桃儿
  谭大夫的心不觉猛跳起来:化验结果出来了!汪正宇亲自送来!这……
  “谭院长,与敌机空投物中发现的完全一样。”汪正宇颤抖着的声音,在谭学华耳边骤地鸣响。谭学华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双目紧紧地盯着汪正宇递过来的化验单,下意识地自语道:“终于发生了!”
  是的,常德历史上的一场空前劫难终于从此发生了。这一天,是公元1941年11月12日。
  谭学华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一面指示护士将病人送进病房隔离抢救,一面派人向县政府紧急报告。随即,电波将常德发现鼠疫病人的消息迅速传到耒阳县城的湖南省政府和省卫生处,省政府又火速电告重庆国民政府。
  当天下午,驻湘西的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第二中队接令赶到常德。中队长钱保康和分队长、奥地利医生肯德随谭学华大夫步入蔡桃儿的隔离病房。病人情况已进一步恶化,体温升至41℃,出现出血倾向,从症状和化验结果看,病人无疑是鼠疫感染者。从病房出来,一直沉默着的肯德突然说道:
  “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太可怕了,上帝!”肯德耸了耸肩,摊开两手对着谭学华说:“1925年6月,日本也在日内瓦议定书上签过字的,世界禁止使用毒气和细菌武器,难道日本军队都是疯子?”
  “可是,肯德医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鼠疫病例。这个很快就要死去的小女孩告诉我们,她患的是可怕的鼠疫!她的症状和化验单支持这一点!”谭学华用英语对着肯德医生说。
  肯德依然摇着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上帝!”
  谭学华叹了一声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一晚,他没有回家。妻子璟仪傍晚时给他送来晚餐,看着他凹陷着的双眼,心疼得流泪。他强打着精神给了璟仪一个笑脸,说:“回去吧,孩子们在家等你呢!”
  璟仪回家去了。谭学华用冷水洗了个脸,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决定去县政府。他要郑达县长相信,蔡桃儿是现已发现的第一例鼠疫病人,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例、第三例……常德的黎民百姓,正要蒙受一场“天刑”!他要敦促郑县长赶紧组织民众防疫自救。常德城中的长庚、启明、沅安三镇要挨户组织灭鼠。城郊的鼠疫隔离医院要立即着手筹建。对已发现鼠疫病人的街巷,要派警察严密封锁,禁止人员出入,以防疫情扩散。他还要去找涂乐德院长谈谈,请他以美国教会医生的名义向国际社会呼吁,争取一批鼠疫疫苗和血清以作预防接种。谭学华的思绪突然被门外的一阵哭泣声打破,推门进来的是蔡桃儿的母亲。
  “谭院长,求……求你救……救我的桃儿!”女人进门便“扑”地一声跪在地上,朝谭学华不停地磕头,额头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谭学华急忙起身上前,双手将女人从地上拉起。
  “蔡嫂子,你莫哭!你莫哭!”谭学华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仅仅一天时间,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象苍老了二十岁,一绺头发粘在额头上,殷红的血珠顺着发梢一滴滴往下流。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白天,这位母亲逢人就磕头,她磕破了自己的额头,额头上的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求人救她的桃儿!桃儿是她的命啊!昨天还是又唱又跳的桃儿啊,怎么一眨眼就病成了这个样?下午,她要去病房看桃儿,守门的警察死命不让她进去。她磕头,直磕得额头上血肉模糊,磕得守门的警察也陪着她流泪……
  谭学华忍不住一阵心酸,面对着这位即将失去女儿的母亲,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蔡桃儿是没得救了,这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也有儿子,也有女儿。尤其是8岁的家芷,这个他唯一的女孩更是让他格外的疼爱。都是为人父母,他何尝不懂蔡嫂子此时此刻的心!
  “蔡嫂子,你先回去歇歇吧!孩子的病,兴许还有救,我会尽力给她治疗。”谭学华给女人递过一杯水,极力劝导着。
  女人又从椅子上滑下,“咚”地跪了下去:“先生,你说桃儿还有救?菩萨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长嚎一声:“桃儿啊,娘心上的肉呀!”
  蔡嫂子终于被人劝走了。谭学华的心里象堵着一块石头一样的难受。常德历史上没有发生过鼠疫,一般市民虽说看到前几天报纸上登的消息,可他们哪里知道鼠疫的厉害!蔡嫂子又哪里知道桃儿的生命即将消失!而更严重的是,人们对常德面临的这场空前劫难还一点也不知情!不出数日,这场瘟疫就将迅速蔓延,随着水路、陆路上的商贾旅客而向周围不断扩散……谭学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站起身来匆匆向县政府走去。
  第二天上午9点,蔡桃儿终于因心力衰竭而死亡。这位年仅12岁的幼女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怒视着人间,仿佛在向苍天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她那微微张开的乌黑了的小嘴似乎还在呼唤着自己的父母:爹呀,娘!桃儿怕呀!桃儿要回家!
  谭学华没有让蔡桃儿的父母来见她最后一面。他担心她的父母染上鼠疫。他用手抹着她的双眼,可那怒睁的双眼怎么也抹不拢去。他低声地对她说:“孩子,闭上眼睛吧!听话,乖乖地走,闭上眼睛……”说着,两串热泪不知不觉从他脸上滚落。
  第一名死者:蔡桃儿
  蔡桃儿就这样死了。这一天是1941年11月13日,距离日机在常德空投鼠疫菌仅仅9天!
  当天下午四点,谭学华、钱保康和肯德在手术室解剖了蔡桃儿的尸体。
  手术刀沿着小女孩尸体的胸廓,往下切成“丫”字形。腹腔打开了,他们发现小女孩的肝、脾、肾等器官都有水肿和出血斑点。切开胸腔,心肺和胸膜都已严重充血。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作声,只有刀、钳碰撞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声。汪正宇默默上前从脾脏里抽取出标本,又轻轻地离开手术室回到化验室作活体检验。肯德也跟着去了。待汪正宇做好脾液涂片,肯德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汪,我来!”
  肯德俯在显微镜前,镜头下,他看到了鼠疫杆菌!天啦,真是鼠疫!玻片上的杆菌跟《热带病学》上所载的鼠疫杆菌图谱完全一致!“上帝啊,这难道是真的?!”肯德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珠,耸了耸肩,轻声地嘟哝着:“疯子!一群疯子!”
  这时,谭学华也匆匆地赶到化验室。在他推开化验室的房门前的一瞬间,他还在心里祈祷着:但愿找不到鼠疫杆菌!但愿这一切纯属误会!可是,他看到肯德离开显微镜,双目朝他扫了扫,点点头,说:“谭,确是鼠疫!败血型鼠疫!”
  谭学华立在门边,一下怔住了。
  夜幕渐渐降临了。西北风从沅江水面上掠过,在常德城的上空呼啸着。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落,又随着风卷向空中。谭学华听到一片哭声。哭声是从太平间那边传过来的。又是几声安魂的铜锣的声音,随着北风从那里向夜空传去。是蔡家将小女孩运去郊外安葬吧!可怜的孩子,但愿这凄婉的铜锣声,能将你孤寂的灵魂引渡到没有战争和杀戳的净土!
  谭学华拖着两条发胀的腿爬上二楼的家里,璟仪体贴地打来一盆热水端到他面前。他洗了一把脸,弯腰将身边的家芷抱到怀里。家芷一双小手抱着他的脖子。他又看了看家沅、家湘和家麟。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璟仪!” 璟仪应着,可他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原本想跟璟仪商量,要她带着孩子离开常德,远离这片瘟疫之地。可去哪里呢?到处兵荒马乱!他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璟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屋外的西北风,正隐隐地将蔡家的哀哭声传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家芷紧紧地搂住。
  这一晚,谭学华又失眠了。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死去的蔡桃儿,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叫魂 第二部分
  常德城在哭泣
  敌机去后之第七日,城内即有急病流行之传说。翌日有关庙街居民蔡桃儿者,患急病于广德医院,同日死亡。经临床诊断、血液检查及尸体解剖,认为真性鼠疫病例,即向有关机关报告。于是,原驻湘西之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军政部第四防疫大队,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第二中队、湘省卫生处等,均先后派员驰往协助防治。自11月12日发现第一鼠疫病例后,经各方面严密调查搜索,于11月内又发现鼠疫患者4例(13日1例、14日两例、24日一例)12月内2例(14日1例、19日1例)三十一1月13日最后一例,连前共计发现8例。其中第5例系经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检验指导员兼军政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检验学组主任陈文贵举行病理检查、细菌培养、动物实验等,确实证明为腺鼠疫。由是常德鼠疫之诊断无疑义矣。
  ——《防治湘西鼠疫经过报告书》
  肯德一清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昨晚,他一直无法入睡,思绪乱七八槽。他先是想着白天经历的那一幕幕:公路旁低矮的茅屋,高低起伏的青翠的群山,一望无垠的平原,穿梭着大小帆船的沅江,灰色的古城墙,以及城墙内的破败而肮脏的常德街市。在他从遥远的奥地利故乡启程前往中国之前,他就听说在中国的南方有个美丽的洞庭湖。那里湖水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湖边广袤的平原上盛产稻米和鱼虾。可是,他现在亲眼看到的洞庭湖,却是如此的贫穷和凄凉。连年的战乱,使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千疮百孔。他尤其忘不了刚刚死去的那个小姑娘,她那双怒睁着的眼睛让他想起远隔重洋的故乡的父母和妻儿。妻子玛丽现在在干什么?小女儿安妮呢?安妮该满四岁了,一定是个调皮的捣蛋鬼!
  肯德洗过脸,匆匆用过早餐,便决定去城里调查疫情。他相信城里的鼠疫病人不止一个蔡桃儿。从防疫角度考虑,发现一个新病人,就掌握了一处新疫点。根据流行病学的规律: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掌握住每一处疫点,才有可能控制住每一处传染源。他带着几名助手,沿着东郊三铺街的麻石路,再经水府庙往德山一路寻访而去。
  一列送葬的队伍,吹打着哀乐迎面而来,走在灵柩前面的有三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孩子,一路哭哭啼啼地向路旁送葬的人们下跪。纸钱在冷飚飚的北风中飞舞。凄厉的唢呐声如诉如泣,忽而似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又忽而似平地里卷起一场狂风的呼啸。
  “出殡?”肯德向身边的翻译问道。
  “是的,大夫。又一个灵魂归去了天国!”
  “啊,上帝!”肯德快步走上前去,拦住送葬的队伍。
  抬柩的人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翻译赶忙走上前来,向丧家磕了个响头,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奥地利肯德大夫,奉上峰令调查常德鼠疫疫情。请诸位多多包涵!”
  “鼠疫?什么鼠疫?!”丧家一位长者走了近来,满脸愠色地问道。
  肯德上前走了几步,从头上脱下帽来,朝着棺木深深地三鞠躬:“先生,本月4日,日本人在贵城投下了鼠疫菌,昨日已有一名蔡桃儿发病死去。”他停了停,又说,“在我们欧洲,鼠疫称为‘天刑’,它可使一座座城市的居民灭绝。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瘟疫……”
  经过一番解释,肯德才从丧家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蔡玉珍,27岁,是一位有着三个儿女的母亲。家住本城常青街,11日突发高烧,13日不治而亡。
  “蔡?又是蔡?!”肯德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要求打开棺木,亲自对死者进行检查。
  “是哪里来的红毛杂种,竟敢开棺惊忧亡灵,如此欺我族人!孝子,打!”随着有人几声高叫,孝子们举起手中的扑丧棍朝肯德雨点般打来。
  也难怪,在中国的土地上,拦棺就已是令生者和亡者难忍的耻辱,更何况还要什么开棺查验?!这蔡姓族人先是看在洋人的份上,忍住了拦棺一辱,现在又要开棺,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情!
  幸亏随队的还有两名警察,好说歹说才使事态平息下来。在肯德的坚持下,防疫队员们在一片哭骂声中打开棺木,肯德在详细检查完尸体后,又用注射器抽取了死者的肝液,然后指派队员监督死者家属,将棺木深埋地下。
  果然,死者的肝液涂片上发现鼠疫杆菌!
  蔡玉珍,常德细菌战的第二个无辜牺牲者!
  蔡桃儿、蔡玉珍之死,经《民报》、《新潮日报》披露后,在常德城引起轩然大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满城人心惶惶。
  郑达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报纸上。这是一份当日的《新潮日报》,记者文杰采写的“二蔡”之死的消息赫然登在头版上。“果然如谭大夫所说呀,有了第一例,就会有第二例,常德真要遭劫了!”郑达将目光从报上收了回来,抬头对面前的秘书王雨亚说道。
  王雨亚点点头,说:“郑县长,刚才接到省政府通知,说重庆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在队长石茂年的率领下,将于本月16日赶到常德;又说18日将由省卫生处主任技正邓一韪和护士长林慧清率领一支50人的省医疗防疫队抵常,他们还带来了一批急需的鼠疫疫苗和血清。”
  “啊,这就好!”郑达欣慰地点点头:“那赶快通知县卫生院,请他们安排好接待。”
  常德城在哭泣
  “已经通知了。”
  “好,你再注意督促,不要生出什么差错。另外,常青街、鸡鹅巷一带疫区,警察局实行交通管制的情况如何?”
  “张炳坤局长昨晚报告,各疫区已分派警察昼夜封锁,禁止人员出入。”
  “隔离医院筹建得怎样了?县卫生院有情况报告吗?”
  “方德诚院长已选定东门外3华里的徐家大屋作隔离医院,原住的10户居民已动员迁走,设了三个病房,每个病房可容病人50名左右。并配备了化验室、X光室和太平间。据方院长说,医院四周还挖有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宽的壕沟,沟中灌水,以防鼠类窜入,沟上架设吊桥,由警察把守,除医务员外,禁止闲人出入。”王雨亚将各方面情况一一报告郑达。
  郑达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点点头说:“这样很好。大家都很辛苦,你也很辛苦,国难当头,也只好这样了!底下来人,你接待时代我多加慰勉。有什么紧要情况,请务必随时告我。”说完,郑达挥了挥手。
  王雨亚起座告退。刚走到门口,郑达又道:“慢!城中人心如何?”
  “人心惶惶啦!郑县长!大多数的店铺已关门歇业,很多人家举家逃离本城,去外乡躲避瘟疫。城里城外谣言四起,市民无不惊恐万状。”王雨亚返身回来,面带愁容地说,“听说那蔡桃儿的母亲已投沅江自尽,她的丈夫蔡鸿盛经受不住女亡妻死的双重打击,也已疯癫!”
  “唉——”郑达长叹了一声:“苦哇!常德的黎民百姓苦哇!”
  说着,他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到城中走走,稍后即回。若我太太来找,你告她回去歇息,不可独自上街。”
  此时正是午后三点。郑达沿着县府前街往鸡鹅巷一带走去。这是常德城的中心,与关庙街并为城A区。A区是商贾云集之地,房宇栉比,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城里的富户多聚居于此。而东门一带的B区,就远没有这种繁华景象。那里房舍稀疏,泥墙草棚,低矮而又阴暗,多系贫寒之家的栖身之处。但郑达今日所见,果然昔日热闹的街市一片冷清,几乎见不到几个行人,街道上垃圾成堆,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酸腐浊气。一阵北风吹过,卷起地面上的纸屑、枯叶漫天飞舞。店铺大都关着门,偶尔几间杂货铺的门开着,也不见有人进去买货。几条狗从街的那头追逐过来,互相地撕打狂吠。郑达赶忙避进街边的一家纸烟店,那店子正好开着半边铺门。
  店主是一位40来岁的妇人,见有顾客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老板娘,生意可好?”
  “好从哪里来啊,客人不也看到了,这些天闹瘟疫,街上连人影都难找几个啰!”妇人不知来人便是本县的县长,“客人,你要买烟?”
  郑达想了想说:“买包‘飞马’吧。”
  “‘飞马’早没货了,只有‘红炮台’。”
  “啊,也行,就来包‘红炮台’。你这店里看样子存货不多,该进货了!”郑达接过女人找回的零钱,说道。
  “哪里有货进啰!水路来的货船老板听说常德闹瘟疫,纷纷掉转船头去了别的码头;陆路去长沙、慈利的公路已有军队把守,人车不准通行,说是怕将鼠疫带到别处。就连仅有的几条船进了常德,也要离岸3丈停泊,怕城里的老鼠逃到船上祸及它乡。哎哟,客人,你不晓得,今番常德人可真是让日本鬼害苦了!”这女人不知是话多,还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唠唠叨叨地对郑达说了许多。
  郑达离开纸烟店,默默地走近鸡鹅巷口。鸡鹅巷是常德城的商业中心,不足百米的小巷里,各色店铺林立,远近人谈到常德,没有不知鸡鹅巷的。
  近了巷口,郑达见屋檐下立着两名警察。一老一少,老的约50来岁,少的大概20出头。两个警察也不认识郑达,见有人往巷道走来,便吆喝道:“站住,没看见告示吗?这是疫区,禁止通行!”
  郑达冷峻着脸向他们走去:“我是本县县长郑达!”
  两名警察闻声一怔,随即向他敬礼道:“是郑县长,我们不知县长大驾光临,请莫怪罪!”
  “不知者不怪!”郑达摆摆手:“巷里情况如何?”
  “报告县长!”年老的警察答道,“情况不妙,又死了两个!你听,人家正在哭丧哩!”
  果然,一阵阵悲哭声从小巷深处隐隐传来。
  “死在家里?”
  “不,死在隔离医院。”
  “那尸体抬了回来?”
  “不准抬回的,县长,连丧家也不准上隔离医院的吊桥,而且,这巷子里的人家一概不准出入巷口。这正是卑职的职守!”
  “你们辛苦了!”郑达上前拍了拍年轻警察的肩膀:“多大了?家住哪里?”
  “25岁了,属龙。石门人。”
  “啊,石门,那是个好地方。离滋水多远?”
  “就在河岸边。”
  “哟,隔河就是湖北的松滋。好山好水啊!家中可有妻小老人?”
  “家父已过世了,只有一个老母。前年娶妻临澧蒋氏,育有一儿一女。”
  “临澧蒋氏?那可是大户人家哟,传说临澧蒋姓乃当年李自成之后。石门夹山寺可去过?有人说李自成后来兵败归隐此寺,当了和尚!”郑达盯着面前这个英武的后生:“你回家问问你的妻子,看此说是真是假。”
  常德城在哭泣
  年轻警察笑了笑,他觉得眼前的县长很和善。
  正说着,巷道里走近几个人来。原来是方德诚领着一队防疫人员来疫区查视。方德诚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郑达。
  “郑县长,你怎么也来了?”
  “来了,看看!”郑达点点头,“城中疫情如何?”
  “又死了一个,是位25岁的男子,叫徐老三。”方德诚说,“东门附近的,我和谭院长一道作的检视,学华还抽取了死者的淋巴液,发现有鼠疫杆菌。”
  “看来,疫情在迅即蔓延,方院长,国难当头,请多出力啊!”郑达盯着方德诚的双眼,冷峻地说道:“我午后出来走了走,见城中居民果然人心惶惶,难怪啊,如此劫难,城中父老闻所未闻啊。当务之急是管好疫区和隔离医院,等上面的防疫医疗队来了,人手一多,你就要轻松一点了。我等会回县府,要王秘书通知三镇各保甲,尽快组织一次全城大扫除,你看我们这城里的垃圾,成堆呀!不能不扫,不能不除。这事,各镇负责动员人力,你牵头查视。另外,灭鼠夹准备如何?我说过由你和警察局张局长督促赶制一千鼠夹,请你们尽快落实,分发到各居民手中。”
  “我一定照办,郑县长!”
  “这就好!德诚兄啊,我知你辛苦!却又只能如此了!家中一切可好?好吧,你们先走,也该回家歇歇了。”郑达说着,示意方德诚他们回去。
  郑达离开鸡鹅巷,又径直朝东门外四铺街的广德医院走去,他要去见见广德医院院长、美国教会医师涂乐德先生。涂乐德自广德医院创始人罗感恩1919年12月19日被当时驻常德的湘西镇守使冯玉祥的患精神病的妻弟枪击殉职后,便接任广德医院院长。20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常德,常德的百姓也没有薄待他。当此常德劫难之际,相信他会出面向国际社会呼吁援助的,尤其是药品方面,战争时期,药品奇缺啊!郑达一路想着,不觉便到了广德医院。
  此时的广德医院挤满着伤兵和病人。那一栋西式洋楼的病房实在太小了,无法容纳不断涌来的求医者,尤其是那些从前方转来的众多的伤兵。在病房和门诊部的中间,原来长着绿毡一样的草坪上,如今搭起了一排排简易的草棚,临时停放等待医治的伤兵和病者。那些纱布上渗满黑色血痂的伤兵,有的在寒风中痛苦地呻吟,有的忍不住不停地咒骂。哭声、骂声和呻吟声,使这里生发出一种特别的悲凄气氛。
  郑达沿着草坪里已被人践踏出的一条小路,不时地绕过路上停放着的伤兵的担架,心情沉重地朝住院部走去。他想,涂乐德先生现在应该在住院部他的办公室里。
  他走过住院部乱糟糟的走廊,寻到院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里面没人。正要转身出去,隔壁病房里探出一个女护士的半张脸来。女护士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治疗盘,里面摆着药水和注射器。她问:“先生,你找院长?”
  郑达点点头:“请问,涂乐德先生在哪里?”
  “你找他有事吗?”
  “当然有事。我是县政府的,姓郑。”
  “他大概在解剖室,就是前边门诊部那里。”
  郑达道了声谢,便沿原路去门诊部。刚踏进门诊部的大门,走道里斜刺冲出一个小男孩,险些将他撞个人仰马翻。
  小男孩见闯了祸,连忙站住,低着头说:“对不起,先生!请原谅!”
  他一下喜欢上了这个懂礼貌的孩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我姓谭,叫家湘。我的老师死了。我要回去告诉我妈妈!”
  “你的老师死了?什么病死的?”
  “对,我的老师死了。我刚才看见我爹和护士抬着她到解剖室去。我要去告诉妈妈。”家湘双眼含着泪水,说道。
  “你爹是谁?是谭院长吗?他现在在解剖室?”
  “嗯。”孩子点点头。
  郑达想了想,说:“家湘,我是郑伯伯。我要找你爹和涂德乐院长。现在,你能带我去你家里坐一会吗?我到你家去等他们。”
  家湘带着郑达去了家里。璟仪见郑县长来了,忙着沏茶。郑达斯文地摆着手,说:“谭夫人,不要客气!郑某原本早应来尊府拜访的,只是繁杂事务缠身,一直未能如愿。今日正好遇上府上少爷家湘,也就这般来了,实在有些冒昧!”
  说着,他又将刚才被家湘撞着的情景说了一遍。家湘便眼泪汪汪地告诉璟仪:“妈,鲁老师死了!”
  “鲁老师死了?” 璟仪一怔,端在手上的茶杯一晃:“你听谁说的?”
  家湘说:“我自己看见的,我去门诊部玩,路过解剖室,正好看到鲁老师被抬进屋去。妈,鲁老师头上的辫子也散了,头发拖在地上。鲁老师为什么会死啊?”
  “抬进解剖室去的,多半又是鼠疫病!”璟仪叹了一声气,眼圈一下子红了。鲁老师的丈夫早死了,独自带着个儿子。她儿子和家湘一般大。鲁老师的学校就在医院隔壁,叫启明镇小学。两个孩子常在一块儿玩。鲁老师死了,这孩子不成孤儿了!璟仪想到这里,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家湘见妈妈哭了,连忙上去抱着妈妈,哀哀地叫了一声:“妈!” 璟仪猛地回过神来,抹抹眼泪,强作笑脸对郑达说:“郑县长,真不好意思,一伤心,便失态了,请别见怪。”
  常德城在哭泣
  郑达闻言,也觉心中一阵苦涩。他真心地说:“谭夫人,快别这样说,局势如此下去,常德城里的孤儿只怕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别人称我为‘父母官‘,我惭愧!我痛心!可我又无回天之法!”
  璟仪听郑县长这般说法,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慢慢地,两人心境渐渐平复下来,郑达喝着茶,和璟仪聊了些家事。璟仪也是位知识女性,早年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教育系,在常德城里也算凤毛麟角。只是婚后丈夫学华医务繁忙,璟仪便当起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以便学华潜心医学,救治病人。这夫妇俩相敬如宾,在城中传为佳话,连郑达也感佩万千:
  “谭夫人,你也不容易啊!谭院长可真是幸运,有你这样一位贤德之妻!”
  “郑县长过奖了。我一个女人,也不过浆浆洗洗,一日三餐罢了。只是这年月,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一家大小有个什么闪失。”
  “是啊,也不知这仗打到哪天才完!要是日子太平,我们常德这样的鱼米之乡,老百姓本是可以过得富足快乐一些的!战争啊,战争,日本人为何要挑起这场战争!”
  郑达感慨万千地说:“等胜利了,我们应当在城里建一座碑,让后人记住先辈的血和泪,悲愤和耻辱!”
  冬天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他们边聊边等着学华和涂德乐院长,不觉夕阳沉了下去,渐渐地黄昏了。
  鲁寒梅含恨别亲人
  当时的广德医院只有一栋病房和一个小门诊部。门诊楼后面有一处草坪,有茵茵的绿草和篮球架,再后面是一洼藕池。夏天,藕池里碧荷田田,亭亭的荷梗上绽放着美丽的荷花。雨后有成群的蜻蜓在池上嬉戏。病房右侧有一排隔离房,当年的鼠疫病人就收治在这里。医院隔壁有一所启明镇小学,有个女老师30多岁,独身带一男孩。男孩比我稍大,约七、八岁。女老师死于鼠疫。记得有人从停尸房将她抬出,她的乌黑的长发散乱在担架外头。她是我的老师。她的儿子是我的童伴。
  ——谭学华之子谭家湘访谈录
  《民报》记者谢思文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去启明镇小学了。这些日子他实在太忙。自从11月4日日本飞机在常德空投下那些可疑的东西后,他的神经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他先是跑县政府、跑广德医院和县卫生院,他想尽快弄清空投物是不是敌人实施的细菌战。他记得几个月前的2月13日上午,他以记者的身份列席县警察局15次会议,在那次会议上,县府正式发布消息:“敌机在浙江金华散布鼠疫杆菌,本县军民应注意防范。”不想仅仅过了八个多月,日本人就真的在常德下了毒手。蔡桃儿之死已经证实一场鼠疫灾难正在降临常德。作为记者,谢思文手中的武器就只有一支笔。他要用这支笔记录下敌人的卑鄙和凶残,记录下常德黎民百姓的痛苦和悲愤。
  房东家的公鸡叫第三遍了。谢思文已没有一丝睡意。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了件棉袄近到窗前。窗外露出一线晨曦。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他是三天前来到伍家坪的。伍家坪距城区约20华里,驻守着一个团的部队,是扼守川湘公路的一处要塞。他在这里采访军事新闻,也闻到了战事日渐临近的火药味。
  初冬的黎明,夜空里裹夹着几分袭人的寒意。启明星在天边闪烁着。谢思文点燃一支香烟,凭窗思念着城里的寒梅。寒梅现在睡得正香吧!她那红红的小嘴是多么地惹他喜欢。想到这里,他忽然后悔自己离城前没有去寒梅那里说一声。寒梅一定也在牵挂他。
  谢思文和鲁寒梅的相识,说来也有着几分浪漫的戏剧性。
  那是今年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他去报馆发稿。发完稿后,他整理桌上的信件。这些信件多半是作者投来的稿件。他逐一拆读着,不禁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实在的,这些稿件没有几篇够得上发表的水平。不是疏于文笔上的提炼,就是辞藻过于堆砌而内容空乏。他很为这些作者惋惜,付出了劳动却没有收获,总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
  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信封了。他懒懒地拿起,又顺手丢到桌上。他想,这最后的一封来稿怕是也会让他失望的。他主办的《德山》副刊看来快要成无米之炊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他谢思文不算个巧媳妇呵!
  他盯着桌上的那个待拆的信封,忽然孩子气地从衣袋里找出一个铜板。他将铜板合在掌心上,摇了几摇,心里说道:“若是掷出正面,这稿就拆开一读;若是掷出个反面,哈,那就对不起,原封不动地让它躺进字纸篓里好了。”这般地想着,他便当真地将铜板往桌面上一掷。他看见铜板在桌面上跳跃着,翻滚着,终于躺了下来。他俯身近去一瞧,唉,果真是个反面。他一下冒出一股无名的火气,想也没想就将桌上的那个信封,连同那枚讨厌的铜板一齐扔进桌子下面的纸篓里。
  这事似乎到此也就不该再有下文了。谢思文随后趴在桌上,匆匆地赶写了一篇杂文,又匆匆地去食堂吃过晚饭,正准备拿上手提袋回宿舍,忽然,他在桌上又看到了那封来稿信和那枚铜板。他低头往桌下的纸篓一瞧,纸篓里空无一物了。他解嘲地笑了笑。一定是打扫卫生的胡嫂从纸篓里拣出来的。这个胡嫂!
  唉,看来,这件稿子是非拆读不可了。思文独自地笑笑,便将它拆开。一读,不觉吃了一惊!哎哟,多谢胡嫂!原来是一篇难得的好稿!
  这篇题为《春愁》的文章开篇便是这样落笔的:
  “世间何物最为愁人?桃花春雨,柳溪荷池,明月晨雾,相思梦里,秋云西北风;世间何情最是愁人?春闺绮思,死别生离,孤衾难眠,河汉阻隔,夜深千万灯……”
  谢思文内心的那片柔软一下子便被这婉约的情景触动了!
  思文不是常德人。他是战争造成的飘泊者。9岁那年,在南京下关的一所中学里教国文的父亲不幸病逝;父亲死后不到一年,母亲又忧思成疾,抛下他和不满3岁的妹妹去了父亲那里。从此,思文和妹妹月娟靠叔父抚养成人。南京陷落时,正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的月娟和叔父一家全部遇难,只有思文当时正好在汉口,才逃脱了虎口。虎口余生的思文在汉口大病了一场。病没全愈,汉口又失守了。思文本想抱着病体去重庆,无奈病后体虚,禁不住一路颠簸,便听从大学时的一位同窗的劝告,辗转来到长沙。又经人介绍,在常德《民报》谋了个职位。如今,转眼两年快过去了,那国破家亡的痛楚,死别生离的愁恨,无时无刻不咬噬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现在,《春愁》这篇来稿,更是触痛了他心头的伤口。
  谢思文就着黄昏的一缕余光,赶紧将《春愁》一稿编好。他特别留意地记住作者的通讯地址:常德城东门外三铺街启明镇小学,作者似乎是个女子,叫鲁寒梅。
  鲁寒梅含恨别亲人
  一个星期后,吃过晚饭,他拿上刚刚出版的当日的报纸,寻到了那所学校。在学校的一栋宿舍里,他见到了鲁寒梅。
  他没有想到,眼前的鲁寒梅,这位启明镇小学四年级的语文教师,《春愁》的作者竟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女子。她正在吃晚饭,饭桌边还有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他向鲁寒梅作过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递给她几份报纸。那上面发表了她的《春愁》。
  鲁寒梅道过谢,请他在屋里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又给他斟上一杯茶,两人便闲聊了一些文章方面的事情。到掌灯时分,他起身告辞。寒梅送他出来,穿过学校里的小操场,一直送到校门外的马路上。
  几天后,他又收到鲁寒梅的一篇来稿。因为有着前次的接触,他一眼就认出信封上那几行娟秀的字体是那个叫鲁寒梅的女老师写来的。他拆开信封,里面附有一封短信。信是写给他的,不长,除再次对他编发《春愁》一稿表示谢意外,也为前次他造访时没有好些招待而道歉。稿子是篇散文,叫《悼亡夫》。他将稿子看过,方知寒梅的丈夫也是一位老师,前年冬天,日机轰炸常德时不幸遇难。
  “……又是一个春天来了。窗外风雨荏苒,弥合天地,湿风透帘,裹夹着我的一颗破碎的心来寻你的孤坟。坟上草青青,雨点打在我的身上,也落在我的心上,伤心的泪线编织成你我隔世的相思。夫君啊,你可曾记得当年灯下相拥夜读李清照:‘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目。’‘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天,唱到千千遍。’同是国破山河碎的女子,如今,我亦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啊,原来鲁寒梅老师有着如此不幸的身世。难怪那天见到她,她显得那样的憔悴!一场无风自来,无风自去的伤感突然在他心中生发。
  夜幕渐渐降临了。窗外的一盏街灯亮了,把一抹桔黄的光照进窗来。谢思文的心渐渐濡湿了,涌上一脉绵绵如长江的特别的情愫。他走出报馆,顺着门前的街道不知不觉出了东门。又不知不觉到了启明镇小学的校门口。
  一直守着独身的思文,34岁的青春年华里还没有过爱的经历。父母故去后,是叔父和婶娘含辛茹苦养大他们兄妹。他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挣钱供养妹妹读书。他要好好报答叔父、婶娘的养育之恩,不想过早地恋爱、成家。然而,战争毁灭了他的一切,也夺去了妹妹月娟花季般的生命。几年的飘泊流亡,他常常感到孤独,就象一个人世上的漫漫孤旅者,也如雨打池中的一片小小浮萍。他渐渐地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柔情的女人抚慰他心上的伤痕。可是,在这异乡的常德城里,又正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家又到哪里去找呢?
  仿佛间,他似乎找到了。他从鲁寒梅的来稿中,读出了这位女人的才情和苦痛。他想去帮她分担一点什么,哪怕是互相的一句慰藉,或是灯下的几声诗的吟哦。
  但是,谢思文到底没有这份勇气。他在寒梅的窗前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脸上发烧,心脏“咚咚”地一阵狂跳。他怕见到鲁寒梅后,人家问他来干什么?是啊,你来做什么呢?一个寡居的女人家,趁着夜色去敲开人家的房门,寒梅会怎样想?
  思文想到这里,赶紧逃也似地折身走出校门,沿着原路回到报馆。
  几天后,鲁寒梅的《悼亡夫》发表在《德山》副刊上。他几次想给寒梅家送去报纸,却总是壮不起那份胆量。直到半个月后,他接到寒梅的一封信,信中,寒梅再次向他道谢,并邀请他在周末去她家吃晚饭。
  思文如约去了。
  那晚,他们谈了很多。从各自的身世、家庭,到李清照、辛弃疾、苏轼、陆游的诗词,到战争带给中国人的种种苦难。谈到伤心处,思文忍不住痛哭流泪。这是自从妹妹月娟和叔叔一家遇难后,思文第一次当着一个女人的面痛哭。男人的眼泪是那样的撼天动地。寒梅一边劝慰他,一边想起自己夫死家破的惨痛,也忍不住“嘤嘤”痛哭。然而,两人心中的愁苦,却未能随泪流去。“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愁,况且不仅仅只是愁,它是愁恨!千般的家破愁,万般的国破恨!顿时都袭上这对同病相怜的男女身上和心头。
  后来,思文和寒梅之间的来往就渐渐多了起来。寒梅常做些好吃的东西约思文来吃,思文每次来,会买些花生米、兰花豆之类的零食给寒梅的儿子泉儿。泉儿也喜欢这位戴眼镜、穿长衫的叔叔。
  转眼到了中秋。这天下午,思文抓紧时间处理完手中的稿件,提前离开报馆,去三铺街上割了些牛肉、猪肉,又买了一斤月饼和药糖,去寒梅家过节。寒梅早几天就说了,要让他过个快乐的中秋节。
  吃过晚饭,月亮渐渐地升上中天,银色的月晖撒满人间,沅江上传来一阵阵嘹亮的渔歌,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许多。长期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常德人民,这天也似乎忘却了那太多的愁苦。思文帮着寒梅洗净白嫩的湖藕,切成一盆藕片,又取出月饼、药糖,招呼泉儿来吃。寒梅正在灯下给他补衬衣的袖口,他叫泉儿给妈送去一片药糖。寒梅接过,噙到口里。顿时,那一丝甜中带苦的味儿直沁她的心底。她抬头看思文,思文的两只眼睛正定定地瞧着她。她忽觉两颊一热,赶紧低下头去。
  鲁寒梅含恨别亲人
  是啊,这是一对遭受过战争摧残的男女!战争剥夺了他们原本温馨的家庭生活。寒梅忽地想起丈夫遇难前的日子,禁不住又流出泪来。月缺月圆,花开花落,“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蝴蝶尚可成双成对,为什么战争要如此残酷地拆散人家的夫妻?她恨日本人,恨日本人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是战争毁了她的丈夫,毁了她的家。
  思文见她脸上忽地流下泪来,一时显出几分手足无措。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绢,不声不响地塞到寒梅的手中。无意间,他触到了她冰凉的手指,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愫突然从他心头升起!他猛地俯下身去,一把将寒梅抱在怀里。寒梅张着泪眼,望着他,然后伏在他的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从这一天起,这两只战火中的孤雁终于聚到了一起,他们找到了各自心中的那片绿洲,用着彼此的那份爱意,温暖和抚慰着对方的那颗受伤的心。寒梅答应在寒假嫁给思文。她不想草率、马虎地缔结这场婚姻。尽管是在战乱年间,也尽管这是她的第二次做新娘,但思文是初婚。她不想让思文留下遗憾。她要举行一个热热闹闹、象模象样的婚礼,让她的思文体体面面地做新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快过去了。转眼,秋天去了,冬天又来了。他们计算着那渐渐临近的令人兴奋的日子,忙里偷闲地做着种种准备。寒梅连着熬了十几个深夜,绣了一对鸳鸯枕头。又给思文赶织了一件毛衣。还到鸡鹅巷的洪升布庄买了三段布料,想给思文做件长衫,给泉儿缝一套学生装,给自己缝件旗袍。她要在婚礼的那天,让一家人穿得簇新,高高兴兴地出现在亲友面前。
  思文所在的报馆每月月初关饷,11月3日,正是星期一,下午,思文领到饷金,便提早下班,去街上买了些吃食,晚饭时到了寒梅家里。他将饷金交给寒梅。寒梅想了想,说:
  “思文,还是你留着自己花吧!”
  思文笑笑,不语。寒梅又说:“思文,你听见吗?”
  “听见了。”
  “那你就收好!不要乱花!”寒梅边说边把钱塞到思文的衣兜里。
  “寒梅,你答应嫁给我了!”思文红着脸急急地说。
  “是的,思文,我是一定会嫁给你的!”
  “那你就该收下啊!寒梅,男人赚了钱,回家交给妻子,这是男人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你不知道,以前,自从妹妹和叔叔一家遇难后,我每次领到饷金,就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我赚钱干什么?喝酒?抽烟?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我也曾去酒楼借酒浇愁,每当醉眼迷离时,那股愁思就和酒液一道流向肚肠,那是多么深幽无边的苦楚。我和泪吟唱着‘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吟唱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寒梅,当我今天领到饷金,你知道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我想到,从今以后,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了!我有一个女人接受和分享我的劳动之果了!这是我好久、好久以来,最最高兴的一次领饷!”思文说着,禁不住眼泪流了出来。他低下头,停了停,又说:“寒梅,人说男人的孤独,你知道这份孤独的最苦处是什么?它不仅仅是形单影只,不仅仅是孤枕难眠,不仅仅是病卧床头无热茶。那是一份情感深处的无寄:无人分担你的痛苦,也无人分享你的欢乐。你只是象一匹动物,为自己劳作,为自己赚钱,又为自己胡乱地将这些钱物花掉!”
  寒梅听着,由惊愕而震撼!她深深地为一个男人的情怀所震撼!是啊,她鲁寒梅,活到31岁了的女人,却一点不懂男人的内心深处!她走到思文面前,一把将他的头揽到怀里:“思文,我错了!我收下!这是你的心,是你的一份信赖和温情!我现在懂了!思文,我真的懂了!”
  房前的草坪上,有一群正要归巢的鸡。泉儿看见一只红冠的芦花公鸡忽然“喔喔”的叫了起来。它找到一条肥壮的虫子,用尖尖的嘴壳挑起,扑打着翅膀叫着丢到脚前的草丛上。一只漂亮的黑母鸡闻声走过来,从容地将虫子喙起,一边欢快地“咯咯”地叫着,一边一口将虫子吞下。芦花公鸡立在旁边,昂着漂亮的红冠的头,依旧“喔喔”地向黑母鸡叫着。泉儿不明白,芦花公鸡为什么要将虫子送给黑母鸡吃。他正想着,母亲站在屋门边叫着:“泉儿,回家吃饭啦!”泉儿听见,便朝鸡群“喔嗬——”一声吆喝,跑回家去。
  思文从寒梅家回到报馆的宿舍,已是夜10点多钟了。他的心情特别好,读了一会儿《宋词选》,记过当天的日记,便上床歇息了。第二天清晨,他忽然被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吵醒。他翻身起床,边扣衣服边开门往寒梅家跑去。他跑到寒梅那里,见寒梅正无助地搂着泉儿发抖。他叫了声寒梅。寒梅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忙牵着泉儿,领着寒梅向郊外跑去。
  天亮了。一架日本人的飞机在城区上空不停地盘旋。他们躲在郊野的一处土坑下目睹飞机渐渐离去,快中午时才回到城里。
  就在这一天,日本人在常德空投了鼠疫菌。
  随着各种传言的纷起,谢思文没日没夜地四处采访。当他从谭学华大夫那里获知在日本人空投物中发现鼠疫杆菌后,他的内心是那样地悲愤!仅仅七天后,城里果然出现了第一例鼠疫病人蔡桃儿,他便更加忘我地投入采访。他有空便去寒梅那里叮嘱一番,尤其是泉儿,他担心孩子到处玩耍、乱窜,惹上鼠疫。寒梅倒是一个劲地要他放心,而且,她更为担心的是他。一个礼拜前的那天晚上,他去寒梅那里。寒梅拿出缝好的新长衫给他穿上,又拉着他到镜前左照右照,红着脸问他:“喜欢吗?”
  鲁寒梅含恨别亲人
  “喜欢!几年没做新衣了!寒梅,我真的喜欢!”
  寒梅听过,又自己换上新缝的旗袍。那猩红的带着碎花的缎子旗袍穿在寒梅身上,衬出她曲线起伏的身段,如豆的油灯下,亭亭而立的寒梅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青春!那样的袅娜!脸上的那残留的憔悴已不复见。思文一下看呆了。寒梅见状,红着脸嗔道:“看你,别这样瞧着嘛!”
  思文有些尴尬。寒梅又说:“思文,你真的喜欢我么?从今以后,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你高高兴兴地看一辈子!”
  “寒梅,我会看你到永远!”他张开双臂,将寒梅搂到怀里。
  “海枯石烂!”他又接着补上一句。
  现在,谢思文立在伍家坪的借宿的房东家的窗前,回想着他和寒梅快一年的相识和相爱,心中生出一丝丝甜蜜蜜的柔肠。他期盼着日渐近了的婚期。他想象着在那洞房花烛的日子里,他将怎样地去爱着自己的寒梅!他会永生永世地呵护和疼爱他们娘俩!
  他想到这里,一丝笑意悄悄爬上脸颊。窗外,天色渐渐明了,村口的小路上,一个牧童牵着一条水牛往小河边的堤岸上走去。拾野粪的老汉挑着粪箕,迎着薄薄的晨雾出现在野地上。宁静的村庄开始热闹起来。
  思文是快中午时回到城里的。他将采写的几篇稿件交给总编,便去自己的办公室。他刚坐下,就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思文:请速去启明镇小学。”
  纸条是报馆的同事留下的。寒梅找过他了?家里有紧要的事情?他来不及细想,起身往寒梅家急匆匆地走去。
  他在校门口遇到了传达室的张爹。张爹一把拦住他,将他拉进传达室,一把按到椅子上坐下:“谢先生,你才回来?”
  “我刚回城里的,张爹,寒梅……”他突然预感到什么。
  “谢先生,鲁……鲁先生……她,她死了!”
  他一把从椅子上跳起来。
  “昨日下午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只听说鲁先生病了,才一个晚上,就……”张爹一把扶住思文。
  “寒梅——”一声男人的哀嚎从他的喉管里发出!他一头冲出传达室,象一头野兽般冲过小小的操场,冲进寒梅的家……
  学校的几位老师都跑过来。屋内一切如旧,只有防疫队员上午喷过的“滴滴涕”杀虫剂的余味弥留在空间。墙上挂着的镜框里,寒梅的照片正向他微笑。床上的一只没有绣完的枕套上,一只鸳鸯上面还牵着一根连着衣针的红丝线……
  他狂叫了一声:“寒——梅——”就觉胸口有一股浊气直往上涌,便什么也不再知道。屋里的人们只见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书桌上有一封寒梅留给他的信。信上写道:
  “思文:
  我突然病了。我没有想到会病得这样厉害!我找不到你,你回来了,快来医院看我!我真怕是染上了鼠疫。若果真是那样,思文,我就只能下辈子再做你的新娘了!
  思文,你快回来,我好怕,好怕……
  寒梅
  11月17日晨”
  屋外,西北风吹得正紧。窗前的梧桐树上,有一片枯叶吹落,在风中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到不远处的泥地上……
  重庆紧急调兵遣将
  腺鼠疫潜伏期(由蚤咬受传染日起至发病日止)为三至七日,间有八日至十四日者。此六病例之四,其潜伏期最多为七或八日。此点显然表示患者于敌机掷下谷麦后,不久即被该蚤咬刺约在十一月四日或五日左右。第一例病人于十一月十一日发病,恰在敌机散掷谷麦物后之第七日,第二病例亦然,第三、第四病例则于十二日起病(敌机散掷谷麦等物后之第八日),第五病例则于十八日发病;第六病例已证实为腺鼠疫矣。该病人于十九日始至常德,住四天(十一月二十三日)即发病……所有六病例,皆寓居于敌机散掷谷麦等物最多之区域内。根据前述各节,获得结论如下:1、十一月十一日至二十四日常德确有腺鼠疫流行;2、鼠疫传染来源系敌机于十一月四日晨掷下之鼠疫传染物内有鼠疫传染性之蚤。
  ——《常德鼠疫调查报告书》
  1941年12月12日
  一辆破旧的美式军用吉普车喘着粗气驶近常德城东门。守城的警察朝前走过几步,打着手势示意停车检查。车停了,一位满面灰尘的中年男子走下车来。
  “我们是军政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总所的医务人员,奉中央卫生署之命,来常德调查鼠疫的。”说着,他递过派司。警察接过看了一眼,急忙一个立正,敬礼,道:
  “对不起,请进城吧!”
  车上坐着的是着名细菌学专家,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检验学组主任陈文贵教授,这位曾于1936年接受前国联卫生部的聘请,到印度孟买哈夫金研究所专门从事鼠疫研究的细菌学家,11月19日接到重庆中央卫生署的急电,即率教官刘培、薛荫奎及检验员朱全伦、丁景兰等人,于20日清晨从贵州启程,经过四天的颠簸,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常德。
  当晚,常德专署专员欧冠、常德师管区司令赵锡庆、常德县县长郑达和湖南省医疗防疫队队长、省卫生处防疫特派员邓一韪在专员公署设宴为陈文贵一行洗尘。
  “诸位,战乱之时,难得一聚。欧某今日借为陈先生一行洗尘之机,先敬诸位一杯!欢迎各位来常德解黎民之疾苦!各项事宜,一体拜托!来——”欧冠手端酒杯,以主人身份满脸堆笑地说道:“入乡随俗,按常德的乡仪,先满上三斟,干!”
  欧冠先独自干过三杯,然后做着劝酒的手势:“诸位,请!酒是正宗茅台!”
  “娘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哇!哟,果真好酒!来,再给老子满上!赵某一介武夫,也懒得斯文。”赵司令一仰脖将三杯酒吞下。
  陈文贵端着酒杯用嘴唇舔了舔,道:“文贵素不沾酒,各位地方长官的盛情陈某心领了!”说着,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酒杯放下。官场上的这类套路,他也算见得多了。无论民间怎样的水深火热,官家的日子总是热闹的。
  赵锡庆笑了笑,道:“你们读书人总是不懂酒的妙处,这家伙好咧!来,换个大杯,给我满上!”
  郑达朝赵锡庆竖起大拇指:“还是司令豪爽!海量!”说着,他端起酒杯,含笑地对陈文贵颌首道:“陈先生,一路辛苦,郑某无以为谢,请赏脸干上手中这一杯。李太白斗酒诗百篇;苏东坡不是也留下‘把酒问青天’的千古佳句?易安居士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辛稼轩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正是说明读书人与酒的缘份。来吧,文贵兄,薄酒一杯,不成敬意!”郑达说着,先干了。
  陈文贵无奈,只得端起酒杯,浅泯了一口,然后抱拳致谢。一桌人便边吃边聊,说着些时局方面的事情。
  宴毕,已是夜九时许。屋外不知何时下起微雨,一阵北风吹过,几许寒意向人身上袭来。邓一韪陪着陈文贵走出专署,向他们客居的邸舍走去。他俩曾是同学,分别后虽同在医务界服务,间有书信往来,知着各自的近况,但因天各一方,已是多年不曾相见。不想今日竟因鼠疫而相会于战乱中的常德古城。他们在寒风冷雨的夜幕下并肩而行,却各自想着心事,感受着肩上的无形的压力。
  “一韪,依你之见,这常德的鼠疫可是属真?”回到旅馆,刚落座,陈文贵便急切地询问他的老同学。
  “种种情形表明,常德鼠疫应无疑义。”邓一韪吹了吹手中的热茶,点点头答道。
  “有何依据?”
  “自敌机11月4日晨在常德投掷可疑的物件后,最先是美国教会广德医院检验出鼠疫杆菌,第二天下午四点常德县政府即据此检验结果召开紧急会议,11月8日下午又再次召开防疫会议,决定在全城举行防疫大扫除,拟定了防疫宣传、捕鼠竞赛、设置隔离医院等具体措施。可惜急电上报重庆后,得到的复电是‘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谎报’二字重若千钧!地方上的官员谁敢担此干系?正在犹疑之中,七天后的11月11日,一名12岁的幼女蔡桃儿急病而死,经临床检验和尸体解剖,证实为鼠疫!”邓一韪将常德鼠疫发现的经过大致地向陈文贵作了一番介绍。因为是老同学了,他言辞间也就少了一些客套。
  “蔡姓幼女的尸体解剖系何人主持?”
  “广德医院副院长谭学华和驻湘西的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第二中队长钱保康,以及奥地利医生肯德。”
  “哦,谭学华主持的似有几分真实。此人生性耿介,少逛语。”陈文贵点着头,沉思片刻,道:“不过,以一例病案之检验结果似难证实鼠疫在常德流行。”
  重庆紧急调兵遣将
  “文贵,并非仅有一例,而是数例!除蔡桃儿外,13日又由肯德医生发现蔡玉珍一例;由钱保康中队长发现聂述生一例;14日又由常德县卫生院长方德诚和谭学华发现徐老三一例;19日又由方德诚、谭学华和卫生署第二路防疫大队长石茂年发现胡中发一例。这五例死者均作尸体解剖或肝脾液抽取,并从中发现鼠疫杆菌。”
  “可是,一韪,你我若作深究,那常德鼠疫的疫源来自哪里?根据流行病学之原理,鼠疫蔓延,常沿粮食运输线。我国现在以福建、浙江两省及江西毗连闽浙交界地带为鼠疫盛行之区,其距常德最近之疫区当属浙江衢县,而衢县去常德凡两千余公里,以目前国内交通情形而论,水陆二路均因战事阻隔,浙江之鼠疫远播常德实为不能。又常德为产米之区,粮食运输当往外输而非外来,疫鼠因粮船往返而入侵常德也为不能。只是兄所述之五例死者,病前可否远行它处?是否有外染回来的可能?”
  “据探询所知,五人均系常德久居之居民,病前并未离开本城半步!且都发病于11月4日敌机扰常之后,最早发病的仅距此日七天!”邓一韪据实答道。
  陈文贵闻言,再次陷入沉思,良久,才将半闭的双目睁开,对邓一韪道:“看来,常德确有鼠疫流行。如敌机确在常德掷下受鼠疫传染之鼠蚤,则鼠疫必在鼠类流行。若鼠类鼠疫暴发流行,必可测得鼠体上鼠蚤尤其是印度鼠蚤之指数。只怕常德过去未有鼠类之印度鼠蚤的测检数据,又现时气候已转寒冷,鼠蚤指数当不致过高。据我分析,一韪呀,常德的鼠疫流行,高峰当在明年春上。那时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又是鼠类觅食、繁殖的高峰季节,一经传染开来,恐怕就不是常德一城一地的事情了。”
  邓一韪点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文贵,你所言极是!只是如今形势急迫,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兵荒马乱的,百里之外即有敌寇虎视耽耽。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药没药。不瞒你说,我此次领省防疫大队50余人来常德扑灭疫情,所领经费仅仅不过500元罢了!也不知你信与不信?”
  陈文贵苦笑了一声:“信的,我自然是相信这些的。这小小的一笔500元钱啊,也不知够吃几顿今日那样的晚宴!”
  “岂止这样的晚宴!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别看如今兵荒马乱,城里依旧是舞照样跳,赌照样叫,妓女生意照样俏!有百姓编了顺口溜:‘上午打鼾,中午打嗝,下午打炮,晚上打啵。’这‘打炮’与‘打啵’便是常德玩女人的方言,算是当今官场之现状。算了,不谈这些。你我不过一介医人而已!”邓一韪说着,起身给老同学添上茶水。
  “当务之急是尽快确认疫情。常德发生鼠疫,必经水陆蔓延至西南后方,兹事重大。为使国内外医学界信服无疑,我必须亲自收集证据。一韪,请你派人速去城中访寻新近疫死者的尸体。”陈文贵喝了口热茶:“一经证实确有鼠疫流行,我将即报中央卫生署和军政部。因着常德如此特殊重要的战略要地,不怕重庆方面不予重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直打得房顶上的瓦片“沙沙”地响。北风呼呼地从不远处的沅江江面上刮过,吹得窗外的几株古老的香樟树发出“呜呜”的呼号。寒潮来了。邓一韪忽地觉出心中特别悲凉。他记起上午听谭学华说过,《民报》的谢思文记者的未婚妻死了,也是死于鼠疫。他不知谢思文现在哪里。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文贵,天不早了,你一路颠簸,也该歇息一下。我先告辞。你说的对,应当尽快确认疫情。好吧,我协助你!”
  陈文贵笑笑,说:“那好!有你一韪在,我的事情就好办了。”
  第二天天一亮,陈文贵、邓一韪便来到东门外徐家大屋隔离医院。昨晚10点,警士监送来一具尸体。死者叫龚操胜,是一位年仅28岁的男子,住关庙街前小巷18号。23日晚骤发高烧,次日晚即死亡。
  陈文贵抹了抹死者睁大着的双目,轻声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冤屈!可怜的小伙子!闭上眼睛上路吧!”说着,他吩咐助手刘培抽取死者的心脏及腹股沟淋巴腺液。然后,他们解剖了这具尸体,在死者的胸腔、腹腔和淋巴腺发现大量的鼠疫病灶。陈文贵亲自从这些病灶抽取液体,分别注射到四只荷兰猪和两只兔子体内,同时对抽取液进行细菌培养。
  11月28日,用作动物接种实验的猪和兔子相继发病死去。陈文贵又解剖了这些动物尸体,制作了染色玻片。显微镜下,他发现了多数革兰氏阴性两端深染的杆菌,与死者龚操胜的病灶抽取液中发现的菌种一致。
  陈文贵又对蔡桃儿、蔡玉珍等5名死者的病历及染色玻片进行反复研究。他终于认定:11月4日日机投掷的鼠疫菌,导致了常德鼠疫流行!这是陈文贵多么不愿见到的事实啊!这位国内着名的细菌学家深知:常德人民已无可避免地将要经历一场空前的劫难!无数善良的百姓将要死于鼠疫的虎口!
  连着几天的紧张工作,使他觉得十分疲惫。沉重的精神负担,更使他茶饭不思。作为医生,他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当他每次将垂危的病人救治痊愈后,他是那样的兴奋。今天,当他不得不确认常德正在发生鼠疫流行的事实时,一种难以述说的悲愤和屈辱象一扇巨大的磨盘压在他的心上。他呆坐在椅子上,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重庆紧急调兵遣将
  “一韪,确是鼠疫!我总想推翻你们的结论,可是——”陈文贵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两条腿沉重得不听使唤,又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可是,严酷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天啦,这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邓一韪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肩头。他仰面发出一声长叹。两行热泪顺着他瘦削的脸颊簌簌流下。邓一韪也忍不住一阵心酸,泪水夺眶而出。陈文贵的助手刘培、薛荫奎见状,也泪流满面。几位中国男人的热泪流在常德的这个冬日里!他们向天长哭!哭民族的苦难!哭死去的和将要死去的同胞的冤魂!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无兄弟姐妹?即使是在和平环境下,要扑灭一场鼠疫亦非易事,何况是在如此恶劣的战争环境之下。
  不知多少同胞,将要冤死成森森白骨!
  哭罢,陈文贵铺开稿纸,急促地起草向重庆卫生署和军政部的呈报电文:
  “常德鼠疫确凿无疑,局势险恶万分,宜火速组织施救。”
  陈文贵的报告,震惊了重庆国民政府。当晚,陈布雷将中央卫生署的紧急呈文报送蒋介石。随即,卫生署、军政部、中国红十字总会等部门的主官奉命紧急赶往曾家岩德安里蒋公馆。
  宽敞的会客厅里,只有蒋介石焦躁不安的急促的踱步声。忽然,他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来:“去年,日寇在浙江衢县空投鼠疫。今年,又在常德下此毒手!常德不是衢县,系扼守川黔云贵之咽喉,乃我重庆陪都之屏障和粮仓。第六、第九战区数十万官兵驻防在此。若任此鼠疫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们,应当全力扑灭!要财政部拨款。要通报美、英、苏俄诸国,争取国际上的支援!”蒋介石说着,用目光朝众人扫视一遍,挥了挥手:“都给我回去,即刻办理!不得拖延!”
  常德的鼠疫,很快牵动了重庆国民政府的每根神经。一场特殊的战争打响了。
  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第十四队、军政部第四防疫大队第二中队、第九防疫大队第三中队、第六、第九战区防疫大队相继奉命昼夜兼程赶赴常德。中央和湖南省政府相继拨发大量防疫经费和药品,美国红十字会和在华圣公会也捐赠了大批特效药品和鼠疫疫苗。
  常德地方也采取更加严格的防疫措施。防疫人员在保甲长的带领下,开始对全城居民挨户进行预防注射。军警把守住常德城的6个城门,逐一检查行人的注射证。发现无注射证的行人,当即由防疫队补注。在车站、码头以及通往长沙、慈利、澧县等地的要道上,设置检疫站,实行交通管制。沅江上的船只一律不准靠岸,必须隔岸10米停泊。将关庙街、鸡鹅巷、法院街、五铺街等地划为疫区,重新封锁后由防疫人员用来苏、滴滴涕反复消毒。发现可疑病人,一律送隔离医院;疫死者的尸体,强制送往火葬炉焚化……
  县长郑达也被省政府以“组织鼠疫防治不力”饬令免去本兼各职。
  一时间,常德城笼罩在一片鼠疫的恐怖之中。人们纷纷逃离常德,外地人也不敢踏入常德地面。城里的店铺大都关门歇业,街市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只有不时匆匆而过的穿白大褂的防疫人员。
  12月8日,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午间12点,日军对常德进行狂轰滥炸。9架日机在城内扔下50多枚炸弹,炸死5人,炸伤4人,许多房屋被毁。城内秩序再次陷入混乱,给防疫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
  12月23日,日军第11军发动第三次长沙作战。第九战区官兵奋起抵抗。
  严冬到了,飒飒寒风使常德古城更显凄凉。郊外的黄土岭上,新坟处处,白骨森森。每天都有鼠疫病人死去,每天都有凄惨哭声传来。常德百姓度日如年。
  苦难的1941年只剩下最后几天了。德国犹太人伯力士博士受中央卫生署委派来到常德,开展鼠疫调查。驻防常德的防疫人员坚持严格检疫和捕杀老鼠。人们都希望能将这场瘟疫尽早扑灭。
  但是,一切都已经不再可能。一场惨绝人寰的鼠疫劫难,正以更加狰狞的面目,一天天地逼近苦难的常德人民……
  凄风苦雨鸡鹅巷
  地点:专员兼区保安司令公署
  时间:三十一年三月十三日午后六时
  出席人员:总务股股长戴九峰 常德县县长
  总务股副股长陈朱黼 专署一科科长
  (略)
  敦请参加人员:常益师管区司令赵锡庆 卫生署专员伯力士
  广德医院巴牧师 广德医院医师 谭学华
  (略)
  (乙)讨论事项
  1、本城保甲长须一律予以防疫训练四小时;
  2、三镇分别举行由防疫处会饬各镇公所定期召集训练,抗不受训者严惩;
  3、军警训练由保安队及警察局各选士兵及警察各五十名,在各队局训练防疫要点4小时,水警队亦应派员参加;
  4、由防疫处请设计委员会高级医务人员担任讲授;
  5、受训完毕之军警,随时派出协助防疫工作。
  (略)
  ——《常德防疫处31年度第二次会议记录》
  这是古城的一条有名的小巷。
  小巷叫鸡鹅巷。位于常德城中心,东西走向,长约不过百米。也不知从何年起,小巷汇集了常德地方的各类风味小吃:臭豆腐、五香牛肉、麻辣羊杂碎、狗肉火锅、剁辣椒蒸鱼头……小巷里店铺林立。沿着巷道里的麻石路面,从东头巷口往西而行,两边的店铺依次有义兰香牛肉馆、景春饭馆、双胜羊肉馆、友谊饭馆、景太饭馆、劳工食堂、回民餐馆、月宫旅舍、宏胜羊肉馆、五东强槟榔店、袁亨利槟榔店、狗大爷白铁铺、景和烟酒店、协和烟酒店、邹德太杂货店、余盛祥槟榔店、罗柏林茶馆、侯大姐米店、马大姐日杂店、林沅兴杂货店、李天明饺子馆、老同兴酱园等等。
  快过年了。前些时间闹了一阵的鼠疫近来似乎渐渐平息了下来。前方又传来长沙会战大捷的消息。人们心头积压着的战争阴云也随着春天的一天天临近而渐渐淡了起来。采办年货的人们从四乡涌进城来。男人们忙着在店铺里给老婆、孩子买过年的衣料和吃食,有心疼女人的还会买上一盒雪花膏或几只发夹。流血流汗劳累辛苦了一年365天,平头百姓们也顾不上战争就在眼前。他们看重这一年一度的佳节。无论怎样,一家人能在这时节团聚,邻居亲友能在这时节互相走访,那便是一份亲情的聚会,一份欢乐与祥和的人生的聚首。
  谭学华吃过早饭就匆匆赶往鸡鹅巷。他是一大早接到邓一韪的通知的。一韪说,鸡鹅巷发现死鼠。
  此时正是上午九时的光景。冬天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际上,微微的北风依然带给人们几分刺骨的寒冷。自长沙会战以中国军队告捷后,日本兵不知是太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已有好些日子没来常德轰炸了,这使城里显出几分少有的平和气氛。两条狗从前面的街上横过,一前一后跑在人行道上追逐。街边堆积的垃圾堆上,一排排晶亮的狗牙霜还没开始融化。谁家洗了被褥,正早早地晾晒在门前的竹竿上。
  谭学华远远地看见一韪正在鸡鹅巷口向他招手。他加快了脚步,近了,见肯德大夫也在。一韪迎上来,眉头紧锁着说:“学华,不好了!关庙街、鸡鹅巷、东门一带发现不少死鼠!看来,这场瘟疫正在鼠群中暴发流行。也许,不要太久,一场更大的鼠疫劫难就要在城里蔓延开来。请你来,我们边看边议,看能不能想出更好一点的办法来。”
  谭学华点点头,紧绷的脸上顿时没有了一点笑容。他们一行便踏着溜光的麻石街面向小巷深处走去。
  两边的店铺早已开门了,置办年货的人们挤满了各家店铺的柜台。张富茂烟酒店门前摆着一张条桌,一位老先生正给人写春联。谭学华走过去一看,只见那春联写的是:
  “万里江山知何处?目尽青天怀古今。”
  横批是:“梦绕神州”。
  谭学华不禁一丝暖意涌上心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联出自北宋爱国词人张元干的《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只是将“目尽青天怀今古”稍稍变通为“怀古今”。
  “老人家,您一手好翰墨啊!”
  老先生停住笔,抬头一望谭学华:“噢,这不是谭大夫么?献丑了!老朽只是借古人的词句述说自己对国难的悲愁罢了。谭大夫见笑了!”
  谭学华笑道:“哪里,哪里!老先生的气节令晚辈敬佩!元干有知,亦当在九泉笑我中华无人可灭!谢谢您了,老人家!”
  正说着,一韪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他顺着一韪的手指一望,只见前面有个女人用火钳夹着一只死鼠往街边的垃圾堆走去。他赶忙告别写春联的老人,匆匆地和一韪、肯德一道向那女人走近过去。
  这是一位20来岁的少妇,叫张桂英,是程家大屋程新吾的儿媳妇。
  “请慢!这死老鼠是……”
  少妇停下脚步,见是几位穿着防护服的医生,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是自家堂屋里见到的。昨天见到一只,今天一早起来又见一只。”
  邓一韪将那只死鼠装进一只大口玻璃瓶内,嘱身边的一位防疫人员送去隔离医院检验。一行人便随少妇往程家大屋走去。
  这是一处很大的宅院,大门两旁立着两只石狮。少妇将他们带进屋去,穿过一处天井,见四墙是青砖砌的窨子屋。这种窨子屋因有封火墙与四邻相隔,可起到防火的作用。程家是大户,非大户没有这等讲究的宅院。不一会,主人程新吾和儿子程志安相随着迎了出来。
  凄风苦雨鸡鹅巷
  程新吾认识谭学华。去年冬天他哮喘病发作曾去广德医院看过病。他热情地叫着:“谭先生,贵客啊!桂英,快泡茶!”
  他们没有喝茶,询问了家里发现死鼠的一些情状,又了解了左右邻居家的一些事情。程家隔壁是老同兴酱园。酱园后面有个空坪,几十口酱缸朝天敞放在那里,缸里装满了酱和酱料。平日里这一带老鼠就特别的多。邓一韪决定去老同兴酱园看看。他们沿着天井旁的走道向门外走去。忽然,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天井中间的花坛上窜下,摔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好半天才爬起来箭立着脊毛摇摇晃晃地在花坛旁爬行。程志安见状,去厨房取过一把火钳,将病鼠夹了起来。邓一韪又叫人取出一只玻璃瓶,装进去着人送到医院化验。
  正是隆冬季节,天气本来就特别地苦寒。谭学华目睹这程家老鼠濒死前的景状,又觉背脊上一股寒意渐渐升起。他明白,这是一种可怕的凶兆。他嘱咐程家万万不可用手捉病鼠,若是没有接种鼠疫疫苗的,赶快去医院打针。程新吾听罢,犹疑地说:“谭先生,真有鼠瘟?”
  “程老板啊,什么时候啦!还不信鼠疫这事?城里已死多人了!”
  “日本人怎么就这般地丧尽天良!眼见快要过年了,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程新吾叹了一声,又问:“谭先生,这针打得么?会不会……”
  “打得!一定要打!只有这唯一的防疫办法了。这鼠疫针,还是国际上历尽千辛万苦援助来的。”谭学华一再嘱咐过程家,才和一韪他们一道走出门去。
  第二天,满城的街头上张贴着县政府的告示。告示告诫市民不可接触疫鼠。凡东门外的居民发现死鼠,须用瓦罐密封送至政府化验,每只鼠发奖金一元五角;城中其它各处发现死鼠,概由各户用开水烫过后再用火烧灭。对借故躲避或拒不进行防疫注射的,由县府勒令疏散或封闭其住宅。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一场劫难就在年关前夕迅速降临常德。
  关庙街、鸡鹅巷、东门一带重新发现鼠疫病人。再度肆虐的鼠疫呈暴发流行趋势,每天染病在10人以上。很快,东门外改建为隔离医院的徐家大屋住满了鼠疫病人。而在这场厄运中首当其冲的是鸡鹅巷。
  张桂英一清早就醒了过来。
  昨晚,她早早地就上床歇息了。白天忙了一整天,和婆婆打了一上午的糍粑,下午又到布店买了几块布料,送到裁缝店请师傅给自己和丈夫各做一套新衣。快过年了,婆婆家三亲六眷的,做媳妇的不仅要应付场面上的事,还要帮着婆婆备足春节时待客的各类零食、小吃。婆婆说还要蒸一锅糯米甜酒,她听着很高兴,她其实是喜欢吃甜酒的。那东西甜丝丝的,她很久没尝过了。晚上,她钻进被窝,被窝里凉冰冰的,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丈夫程志安闻声走近前来,细声地问她怎么了。她不作声,只是用两只小脚轻轻地踢着被子。志安懂了,笑了笑,用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一伸手搂住志安的脖子,娇羞的说了一声:“冷!”说罢,就松开手,一缩身子躲进被窝。
  志安随即也上床了。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她象猫一样缩在志安的怀里,任志安轻柔地抚摸她。被窝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她听到志安渐渐变粗了的呼吸声。她将头从志安的胸前抬起,摸着他的脸柔柔地说:“正月回我家拜年,你说给我爹我娘买点什么呀?”
  “随你呗,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志安亲了亲她的小嘴,说:“我去跟娘要钱。”
  “我还有些私房钱咧。娘给的不够,我们再垫上一点。”
  志安点点头,说:“随你!”
  “给我爹我娘一人买块衣料?”
  “随你!”
  “那还给弟弟妹妹一人买双洋袜?”
  “随你!”
  “还给我爹买两斤酒?”
  “也随你!”
  “随你!随你!你就只晓得讲这两个字?”
  志安笑了笑,说:“真的随你咧,我听你的!”
  “那明天去店铺?你和我一道去?”她又重新偎到志安的胸前,娇声地说。
  “好!明天吃了中饭,我陪你去。”志安说着,有了些性急,一扭头将床前的油灯吹灭。这对小夫妻便在这冬夜里,恩恩爱爱地紧紧搂抱在一起。
  现在天还没亮,她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听到楼梁上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志安睡得正香。她挪开他放在她腹部的一只手,想起床小解。她刚下床,就觉头上一阵发晕。她扶住床柱定了定神,挪到床后的马桶上。突然,一阵难言的眩晕向她袭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连同马桶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清晨,鸡鹅巷的悲剧拉开了它可怕的序幕。
  仅仅过了一天,美丽的少妇张桂英就告别了她无限留恋的人世。死时,她的两只大眼睛可怕地瞪着,仿佛在悲愤地质问人间: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要我死!
  程家大屋传来一片凄惨的嚎哭声。桂英的父母闻讯赶来,母亲抱着尚存一丝体温的女儿,连声哭叫着:“女呀!我的女呀!”一下昏倒在女儿身上。
  程家的丧事还没来得及开始操办,街对面开饺子馆的李天明又死了。随即,在巷口摆水果摊的一个汉寿人全家5口相继发病死去!程家的其它成员也紧接着发病……
  凄风苦雨鸡鹅巷
  鸡鹅巷一下变成了鬼巷。防疫队立即封锁了交通,禁止人员出入。一具具尸体经消毒后被防疫人员抬到千佛寺火葬炉火化。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熟悉的紧邻被送进炉火里,一齐地跺着脚嚎啕大哭!昨日或者前日,他们都还活着,尽管活得担惊受怕,怕天上的日本飞机,怕飞机扔下的炸弹,但毕竟还是活着。他们不日前还在小巷相遇,依如以往一样打着招呼,或者相邀着去酒楼买碟花生米,一边饮着常德有名的谷酒,一边聊着家常。他们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上辈甚至上辈的上辈就生活在这条小巷里!他们有过恩恩怨怨,也有过争争吵吵,却谁家都帮衬过谁家。谁家有了急事,站到巷道上喊上几声,人们便会从自家的屋里奔出来,相帮着把事情办好。可今天,眼睁睁地看着这熟悉的邻居一个个凄凄惨惨地死去,一个个皮炙肉燔地在焚尸炉里化为冤魂,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谁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他们哭死去的同胞!哭多灾多难的国家!哭活过今天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的自己和自己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
  死神,紧紧地笼罩着鸡鹅巷,笼罩着古城常德。
  伯力士博士匆匆赶到谭学家华,田璟仪刚刚安排几个孩子睡下,听到学华在客厅里叫她,便快步从卧室走了出来。学华向伯力士介绍说:
  “这是我的太太,博士!”
  “真对不起,谭夫人,这么晚了来打扰您!”伯力士绅士般地向璟仪打过招呼,又接过女主人泡的热茶,转身朝谭学华道:“谭,情况很糟糕!我的助手发现鼠群中的鼠疫已由沟鼠传至家鼠和小鼠,鼠类感染率在近半月内,已由19%激增至48.3%,疫鼠已遍及全城的每个角落!”
  “博士,您说的是真的?鼠疫主要由家鼠传给人类,这意味着本城将出现鼠疫暴发流行?!”谭学华大吃一惊。作为医生,尽管他对疫情早有估计,但仍不愿见到事态真的发展到可怕的程度。
  “千真万确,谭。而且,更可怕的是疫鼠中发现了大量的肺鼠疫!”伯力士涨红的脸庞上,浅红的汗毛紧张得一根根竖立着。
  谭学华直觉得太阳穴两侧一阵抽痛。天啦,肺鼠疫!此前,他们发现的还都是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这二型鼠疫均需经过鼠类中的鼠蚤咬噬方可传至人类,而肺鼠疫却可由病人说话与呼吸时的飞沫传播,其死亡率可达100%,传播速度将更快!也就是说,常德鼠疫的控制和扑灭将更加难上加难!
  “千古浩劫啊!”他仰天长叹一声,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群日本疯子!太野蛮!太可怕了!谭,我将立即报告盟军司令部,请求药物支援!”
  他们商量好一会,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谭学华便建议伯力士一道去见邓一韪。
  他们走出广德医院,沿着三铺街冷寂寂的麻石路面向县政府走去。已是古历12月22日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中国人传统的春节。可常德城如今已如一座死城,往昔年前的热闹气氛丝毫不见。人们的心,早已为可怕的鼠疫麻木了。
  他们摸黑找到了邓一韪的住处。邓一韪正在灯下给省政府薛岳主席起草报告书。
  “博士先生、学华,深夜来访,快请坐!”他连忙起身打着招呼。
  伯力士一落座,便急急地向邓一韪说明来意。邓一韪一听,也不觉大惊!
  窗外,冬夜的寒风在古城上空呼啸,仿佛正为死难者的冤魂在悲号。
  他们商定,即日以常德防疫处的名义,从常益师管区和洞庭警备司令部借调200名士兵,交伯力士博士紧急培训,以加强城内各疫区以及各处城门的警戒。沅江水域亦增加水警巡逻次数;通往长沙的常长公路沿线各城镇均设立检疫站,强化疫情管理。以控制疫情蔓延。
  谭学华是深夜11点才离开邓一韪的住处回家的。他独自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夜行人,只有巡逻的军警在寒风中不时走过。偶尔有一、两只野狗在小巷里窜出。一种难言的恐怖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他沙沙的脚步声。他在经过鸡鹅巷口时不由地停了下来,巷口的两个警察对着他吆喝了几声,他没有理睬,又缓缓地迈步走向家去。他记起几天前和一韪、肯德来这里调查疫鼠,记起在张富茂烟酒店前见到的少妇张桂英,记起在程家大屋与程新吾父子的一席交谈……也仅仅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程家的老小、连同他那年轻、娇羞的儿媳都已经不在人间!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如同路边的一只蚂蚁。他行医20来年,呕心沥血地履行着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可是,残酷的战争就象一只只魔鬼的黑手,轻易地就将一条条生命毁灭。谁都有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权利。日本人凭什么跑到中国的国土上杀人放火!他忽然觉得他曾引为自豪的职业是多么无用。他只能医治病人,而战争却能杀死无数的活人!他又想起随着春天的到来,气温的渐渐转暖,鼠类将更频繁的四处活动,城里的鼠疫将无可避免地蔓延到城外的各处,这场劫难将要夺去的不知到底会有多少同胞的生灵!难道中国人真的会沦为亡国奴?真要为小小的日本打败?他又忽地忆起前年在长沙,他在坡子街听到的那支《黄河大合唱》。那是一支武汉来的战地服务队。他记得那天观看演出的民众都激动得淌着热泪。是的,中国不会亡!黄河在怒吼!长江在怒吼!洞庭湖在怒吼!古城常德身边的沅江也在怒吼!
  凄风苦雨鸡鹅巷
  他一路想着,不觉到家已是半夜时分。璟仪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给孩子缝棉衣。见他回来,忙打过一盆热水,看他边洗脸,边对他说:“你走不久,报馆的一位记者来了,说是向你辞行。”
  “啊——”他边拧毛巾边问璟仪:“叫什么,他告诉你了么?”
  “他说姓谢。噢,对了,就是隔壁启明镇的那个姓鲁的女老师,家湘的老师咧,不是前不久死了?他是鲁老师的未婚夫。” 璟仪回答说。
  “他没说什么?”
  “他说他要离开常德去四川了,他在这里呆着很伤心,也为了鲁老师遗下的泉儿,他怕那孩子早晚再在这城里出事。他要带着鲁老师的儿子去四川。”
  “唉——”谭学华叹了一声气:“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去吧,离开这座城市也好!兴许还能捡上一条活命!他说几时走?”
  “明天,明天一清早就坐军管会的便车进川。”
  “走吧!可惜我不能为他送行。璟仪,这城里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避难啊!”他将毛巾握在手上,走近妻子身边,伸手摸了摸她越来越瘦削的脸颊:“璟仪,要不然的话,你也带着孩子避开一段时间,去贵州你娘家那里躲一躲,待局热稳定下来,我再接你们回来。”
  璟仪望着丈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摇了摇头:“不,我们一家不能分开!”停顿了一会,她又轻声地说:“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谭学华一把搂住妻子,哀哀地叫了一声:“璟仪——”
  窗外的北风还在狂吼,象有人在半空中悲号。
  叫魂 第三部分
  古城处处闻哭声
  受福建省卫生处派遣,由我担任队长,袁禄和担任副队长,带领其他6名防疫队员,一行8人组成一支防治鼠疫队日夜兼程到湖南扑灭鼠疫。我们从福州坐船到南坪,再转乘汽车到永安、长汀,经江西赣州、大余岭进广东南雄、韶关,在韶关坐火车到达湖南耒阳时,大约是民国三十年的冬天。那时长沙被日军占领了,湖南省政府已迁到耒阳。在耒阳,当时的国民政府湖南省卫生处处长张维和办公室主任邓一韪接见了我们,任命我为湖南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立即派我去常德扑灭鼠疫,并给我下了委任状和20个人的名额。我们只稍事休息,一行人即刻动身乘车去邵阳。经洞口、安江、榆树湾、辰溪、泸溪,到达沅陵后从桃源进入常德。当时常德专署在七里桥那里,我去找了一个姓张的专员接头后,就在大高山巷那里的一家报馆处贴出招募鼠疫防疫队员的告示,很快招募到了18名防疫队员。在常德,除了我们这支防疫队外,还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人也在常德开展扑灭鼠疫的救援工作。有个奥地利医生叫肯德,他带了10多个人在常德,他们中有菲律宾华人、印度尼西亚华人、马来西亚华人等。
  ——刘禄德先生访谈录
  离过年只有最后两天了。岁尾的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戴九峰一清早梦中醒来,听屋外北风呼啸,望窗外雪花飘飘,不觉周身寒意。匆匆起床,洗漱毕,裹紧皮袄,便径往隔壁书房而去。
  戴九峰是这个冬天接任常德县长的。前任郑达移交县务时,曾留给他一册清版《武陵县志》,他总想抽空看看,以知晓常德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无奈日日公务缠身,竟无暇捧读。今逢大雪弥漫之日,料想有些空闲,便早早去了书房。
  天是出奇的冷。檐边悬挂着一排排冰凌。戴九峰搓着双手,看主任秘书黄公赫拨弄火盆中的木炭。木炭火渐渐旺了起来。他取过《武陵县志》,从卷首读起。
  这日果是清闲,至上午十时,竟无人打扰。戴九峰的早餐是在书桌上边读县志边喝过一碗豆浆吃过一个烧卖的。匆匆的浏览,使他对常德历史有了大致的了解:这常德县城,古属浩渺万顷的八百里洞庭水乡。至春秋战国,一部分水域渐成冲积陆地。周赧王三十七年始筑城池。白起、司马错经略川楚,常德列入秦国版图,置黔中郡。汉初改为临沅,属武陵郡。又因项羽杀义帝于郴县,武陵人缟素哭于招屈亭,汉高祖闻之,改武陵曰义陵。王莽改为监沅。晋属荆州。隋唐为朗州治。宋改鼎州。元改常德路。清改武陵县,属常德府。民国废府,改为常德县。
  读到这里,戴九峰合上县志,取水烟筒吸过几袋烟,忽记起明末军事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里说过:“常德府左包洞庭之险,右控五溪之要,不特荆湖之唇齿,亦为滇黔之喉嗌也欤。”五溪,沅水流域的五大支流。历史上着名的汉将马援征五溪蛮便是常德兵灾战乱的开端。自此,历朝历代,常德兵连祸结。三国时,吴将黄盖任武陵太守,镇武陵蛮反,杀人无数;唐乾符六年,黄巢破长沙,走常德,兵十万被歼,沅水浮尸蔽江;至五代割据,常德兵灾更多;明末清初,张献忠部将纵火常德,全城一片瓦砾;顺治二年至十二年,常德百里内人烟俱绝!至如今,日寇铁蹄又至,奸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当前鼠疫,又令多少常德人家满门死绝!戴九峰长叹一声,不觉双目濡湿。想自己,自受命从安徽故里来常德履新,便抱定以死报国之心!他记起到常德第二日便听到的一首民歌:
  “常德好地方,
  四盘一碗汤,
  桃源米酒陬市糖,
  河洑油条一臂长,
  水溪豆腐象城墙……”
  是啊,这古香古色的洞庭湖岸的水上城市,本身就是类乎一只旱船的。在这只旱船上,装载着众多供后人凭吊的古迹:小西门外的采菱城,传说就是楚平王偕妃采菱的所在了;卫门口的丝瓜井,据传是刘海戏金蟾的地方;府坪有春申君之墓;珠履巷,就是春申君蓄养三千食客的地方;四眼井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种桃千树的玄都;屈原九歌中所谓“朝发枉渚,夕宿辰阳”,其枉渚所在地便是今日东门外的德山;明宪宗的第十三子荣庄王的王邸旧址,即今玛瑙巷的省立四中校址;近旁的迎风巷,是荣庄王妃嫔接驾之处;鸡鹅巷是王府饲养家畜的所在;皇经台是王府供祀的祭台……
  一上午,戴九峰就这样翻阅着《武陵县志》,那从远古走来的常德,便在他这个新任的县长眼前渐渐构出轮廓。这是一处多么富庶的鱼米之乡!如今,毗邻的宜昌、华容、石首、沙市一线已相继沦陷,为拱卫陪都重庆,第20集团军和第29集团军重兵布防于常德城四围。看来,日军的细菌战还仅仅只是一场更大的恶仗的前奏。
  戴九峰从书桌前立起身来,沉思着向廊外雪地走去。雪还在下着,鱼鳞般的屋脊上只见白茫茫一片。檐前的一株桂花树上,挂满冰凌,在北风中不停地发出“叮当”声。远处谁家传来一阵哭丧声,凄厉的号啕随北风在街市上空回荡。戴九峰长长地叹息一声,一行热泪不觉从眼窝涌出。
  “县长!”猛然间,他闻听到主任秘书黄公赫的唤声:“有客人求见。”
  “谁?”他在雪地上停住脚步。
  古城处处闻哭声
  “广德医院的谭院长和一位姓刘的防疫队长。”黄公赫在他身旁轻声说道。
  “啊,请,快请客人进屋!”他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回身。
  客厅里,谭学华和一位30来岁的青年正坐在椅子上。戴九峰踏进房门,便拱手道:“谭院长,这冷的雪天!哈,这位先生是……”
  谭学华闻言起身:“戴县长,打扰!此君刘禄德先生,湘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刚从福建受命前来常德扑灭鼠疫的专家。”
  戴九峰大喜,上前握住刘禄德双手:“欢迎啊!刘先生!”
  主宾言毕落座。刘禄德略述一路见闻,便向戴九峰秉呈在耒阳时湖南省卫生处张维处长给他的委任状和托转的《薛兼主席特饬省卫生处制定严防鼠疫流行防疫实施办法十项》的公文。戴九峰一边接过公文,一边问过客人:“听口音,刘先生是四川人?”刘禄德笑笑,答道:“正是!”戴九峰又侧头问谭学华:“谭院长祖籍何方?”谭学华道:“江西永新人氏。”戴九峰闻言,凄然一笑:“当此非常之期,我等三个外省人聚首常德,此命乎?缘乎?”说罢,展读公文,但见全文如下:
  “常德发生鼠疫,薛兼主席对此异常重视,以鼠疫传播迅速,防御如欠周密,死亡之惨必甚,为弭患无形计,特饬卫生处,特定本省防御鼠疫实施办法十项:(一)各县防空监视哨,及各机关团体人员,各保甲长,应随时督导民众,严密对空注视,如发现敌机有散布雨状或粒状物体毒菌情事,须立向当地县政府、防护团、警察局、卫生机关、乡镇公所、保甲长、以及其他有关机关报告,并在散布区域,由有关机关严密封锁,绝对禁止通行。(二)医务人员,及防护人员,如接到敌机散布病菌报告后,应即佩带口罩,前往撒菌区域调查,并用干燥玻璃广口瓶,盛储撒下之粒状物,如系液体,则即将粘有是项液体之泥土,装入瓶内,送卫生机关化验。(三)在未获化验报告之前,绝对禁止在原撒布区内住居的人民继续居住或通行,由医务人员及防护人员,立刻用物理化学方法,消毒杀菌。(四)如经化验确系鼠疫杆菌,应由当地专员公署,县政府及有关机关,会同驻军,加紧严密武装封锁,并注视在该区内,有无鼠疫病症发生。(五)如封锁区内,发现鼠疫病人,应速隔离医治,同时在邻近疫区举办检疫,实施预防注射,在鼠疫未彻底扑灭以前,不得解除封锁。(六)如疫区人民,有逃避在外者,应责成乡镇保甲长,严密查追,并会同卫生人员,施行防疫之必要措置。(七)邻近疫区各县,以及市镇,亦应举办检疫,凡过境嫌疑旅客人等,得予以隔离留验,旅客所携带行李及货物,应予以化学及物理消毒,其不能消毒者得禁止运输。(八)凡鼠疫情报,应随时电告省政府,及省卫生处,并分电邻近各县,并扩大宣传,晓谕民众,共同防御。(九)各县应责令军警会同保甲长挨户晓谕民众,厉行杀鼠灭蚤,杜绝感染媒介。(十)各公私医院、诊所、以及医务人员,一经指派,应即协同防治,不得迟延。”
  一纸公文读毕,戴九峰又长叹一声:“局势维艰啊!眼看就要过年了,却全城上下,哭泣声此起彼伏。过了年,春天一到,气温转暖,鼠类更是猖獗,只怕这疫情就更加防不胜防!民要温饱,瘟疫要防,强敌压境,千头万绪啊!”
  谭学华闻言,也忍不住一声叹息:“是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难民潮水般往常德涌,又潮水般沿着沅水往湘西、云贵逃,再是鱼米之乡,又怎禁得起这无数张新添的嘴!城中很多人家断炊,甚至已无煮年饭的薪炭。”谭学华说着,又转过头问刘禄德:“不知这次禄德兄来,携有哪些急需物品?”
  刘禄德道:“只有一箱磺石安噻唑。”
  谭学华一下高兴起来:“好哇!雪中送炭啊!禄德兄,你可是带来一箱金子!”
  戴九峰闻言,忙笑着吩咐黄公赫道:“快通知伙房准备中饭吧,我要留谭院长、刘队长用餐。”又掉头对刘禄德说:“刘队长,年尽无日了,你一路风尘,为常德百姓赴难,本县理应隆重为你接风洗尘。只是……只是九峰囊中羞涩,只能便饭相请,惭愧!惭愧啊!公赫哇,你就请厨房去弄条沅江大鲤鱼,水煮活鱼可是常德的一道名菜!”
  谭学华和刘禄德见戴九峰一片诚意,也就不讲客气,留下来继续先前的话题。戴九峰道:“二位是专家,这常德城乡的鼠疫到底该如何防治?仅仅一个常德城还好说,可怕的是向城外的乡间蔓延。乡人愚昧,一人染病,亲友多往探视,往往先病者还未断气,探病者又染病,如此弥漫四乡!现在疫区不仅仅是常德县城乡,益阳的武圣宫镇,津市的棠华乡,临澧的柏枝乡,汉寿县的太子庙、崔家桥镇,桃源县的双溪口、九溪、太平铺乡等处均有疫情。仅汉寿县的毛家滩乡,疫死者即达474人,又汉寿县坡头镇,疫死者达237人!一户户人家,几乎无一活命!这些都是和平居民啊!世居一地,农耕为生,与日本人何冤何仇?!歹毒啊!日本人真是太歹毒!连德国恶魔希特勒都深知欧洲历史上鼠疫的可怕,始终不敢施放鼠疫细菌战。小日本却什么恶事都敢啊!”
  正说着,警察局局长张炳坤和启明镇镇长田兆畹披着一身雪花进来。
  古城处处闻哭声
  戴九峰问:“张局长,有事?”
  张炳坤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答道:“戴公,田兆畹镇长来告我,常益师管区的驻军兄弟也发鼠疫了。镇公所管不了军队地盘上的事情,跑来问我。我问谁?只好带着他来见你。”说罢,瞧见谭学华,双手一揖道:“谭院长在?菩萨呵!”谭学华闻言,欠身一笑。
  戴九峰一惊,忙问田兆畹:“真有其事?”
  田兆畹道:“昨日傍晚,师管区抬出三具士兵尸体,就在营区附近的荒地上掩埋了。”
  “天啦!祸及军人了!”说罢,叫过黄公赫,“快给师管区赵锡庆司令打个电话,问明情况,再叫县卫生院方德诚院长速来我这里,就说有急事相商。”
  好在常德城不大,一会儿,方德诚急匆匆地踏雪赶来。戴九峰黑着脸道:“方院长,疫情仍在扩散,已祸及军队,你知道么?”
  方德诚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没来得及细问。戴公,难啊!要钱没钱,要药没药。美国人捐助的鼠疫疫苗也剩数不多。现今隔离医院有临时病床100张,广德医院有病床50张,而病人一天天增加,人满为患啊!”
  “你坐吧!坐下说。”戴九峰朝方德诚招招手,语气缓和了许多:“也不是我怪你。我也知你难!自日机投毒以来,中央和省已陆续派来20支防疫队,这批200余人的医生、护士也在冒死为常德人奔忙。也为统筹各方事务计,省府还成立常德防疫委员会,指派了防疫处正、副处长。可是,资金和药品匮乏,无米之炊啊!常德防疫委员会曾以六个月为期,需防疫经费十余万元。计划报省财政厅会计处和审计处,竟以‘经费预算无所凭借’为由拖延下来。后又说此乃地方性事件,应由常德地方当局拨款办理;忽又说事属战争性质,应由中央政府统筹拨款。如此推来推去,直到薛岳主席发怒,财政厅才允拨款二万元。听邓一韪说,他带省医疗防疫队50人来常德,还是在卫生处借五百元才成行的。诸位说,这鼠疫汹汹,哪一项,哪一事不是动辄要钱?”
  张炳坤听到这里,跳起来朝窗外骂了一声娘:“这帮吃冤枉的!老子在这里卖命,他们在那里享福!”
  戴九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各有各的难处。现如今,我们既为官于常德一方,就该为常德百姓做事。兵祸连年,又遭瘟疫,常德百姓苦哇!你听窗外,古城处处闻哭声!日本兵已占华容、石首,可谓贼兵已临常德城下。这场鼠疫之后,怕是会有更可怕的兵祸降临常德城!”
  田兆畹这时忍不住插嘴道:“我姑妈一家上个月从华容逃难到我家,说那日本兵个个是畜牲,连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也奸。还强迫当爹的去奸亲女,以供他们取乐。常常轮奸女人后,还用萝卜、芋头塞入女人下身。那些兽兵作孽后,还在墙上留下一些什么‘吃的剥皮鸡,睡的美貌妻,烧的背时屋,杀的蠢东西’的屁话!”
  “我睡他娘哩!×他日本人的祖宗!”张炳坤忍不住又大骂起来。
  谭学华叹了口气,道:“前日,长沙湘雅医院吕静轩来信,告我《湖南常德发现鼠疫经过》一文将于近期刊《国立湘雅医学院院刊》第一卷第五期。此为日本人施放细菌战的铁证。总有一天,常德人要向日本讨还血债的!”
  一直侍立在旁的黄公赫忍不住插嘴道:“小日本大老远跑到常德来杀人,也不知早有人说过:‘中国若是古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必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湖南人死不尽的,小日本打错了算盘!”
  张炳坤又说:“前些日子,政府强令将疫死者焚烧,却四铺街一带多回民,回民习俗是土葬。故仅烧了两具回民尸体,回民就聚众阻止,只好抬尸掩埋。这下可好,抬尸者上午还在抬别人,晚上就染病暴亡被别人抬了出去。每日里要死一二十人,惨啊!有人看这样子不行,找张专员提议,把鸡鹅巷围起来,只放人出来,不准人进去,等人出来后,就把鸡鹅巷放火烧了,断了祸根。张专员不许,说鸡鹅巷六七百间房子,烧了,那么多居民往哪里去?我看张专员说的也是。”
  方德诚道:“从流行病学上讲,消除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是控制鼠疫传染的有效方法。但是,如今的鸡鹅巷已不再是惟一的传染源。这场瘟疫已扩散到了常德周边的13个县。到处都形成了新的疫区传染源。”
  一屋人争来论去,也议不出个切实的办法。戴九峰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已近午后一点,便说:“指日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再呈请张专员,召开一次防疫委员会会议吧。非常时期,当施非常之法。诸位还是先去伙房用餐吧。一应繁杂事务,还请诸位多多操劳!请吧!”
  从戴九峰那里吃过午饭,谭学华独自踏雪回了医院。刚进医院大门,就见雪地一个女人远远地朝他跪了下来。他一惊,忙上前双手去扶。将女人扶起,细看才知是五铺街的杨五嫂。杨五嫂一头乱发,满脸泪痕,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致。谭学华和杨五嫂原本熟识,此时见状不觉大惊!将杨五嫂让进屋里,谭学华问:“五嫂,什么事急成这样?”
  杨五嫂又咚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求道:“谭院长,救命啊!救我崽女的命啊!”
  谭学华再一次将女人扶起。
  古城处处闻哭声
  原来,杨五嫂的一双儿女都染上了鼠疫。她女儿志惠今年19岁,儿子志鹏也13岁了。
  “谭院长,你菩萨心肠,就把我的崽女收到广德医院来吧!你不晓得,那徐家大屋是个死人坑,是座烧尸炉!那么多鼠疫病人被赶到那里,就睡在地上的稻草堆里等死,死了就送到化尸炉去烧!”说着,杨五嫂又咚地跪下磕头。
  谭学华几个月前去过一次杨五嫂家。那是东门五铺街一处四面透风的破旧木板房里。杨五嫂的儿子病了,请他去诊治。自此,他认识了杨五嫂,认识了这家孤儿寡母三人。他极同情这个贫苦人家。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将一双儿女养到这大,如果儿子、女儿死了,她还能活得成么?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一家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怜悯心驱使他点了点头,他又伸手扶起女人:“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谭学华是晚上才将杨志惠姐弟抬进广德医院的。他不敢声张,怕因此引起麻烦。他在离医院病房足有200米的一处破旧木板房里设置了一间隔离病房。这木板房原是广德医院堆放杂物的地方。谭学华找来一扇门板,又找来一张竹床,杨家母子三人就偷偷地住进了这里。
  “孩子的病,我会每天亲自来诊治。”谭学华一边给杨家姐弟打针,一边对杨五嫂说:“你自己打了防疫针,一般不会染病,你可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杨五嫂边流泪边应着。
  从病房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璟仪还没睡,见学华回家,忙起身舀来一盆热水,让丈夫泡热手脚。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北风也小了许多。远处谁家又隐隐地传出一片哭声。
  璟仪又将一杯热茶递给学华,想了想,说:“学华,你还记得东门水巷口何记药店吗?”
  “何记药店?你是说那家兼营杂货的何记药店?”学华喝了口茶,答道。
  “是哇,就是那家。”
  “怎么啦?他家怎么啦?”
  “唉,还能怎么?!鼠疫!一家人死了6口!” 璟仪抹着泪说。
  谭学华立起身来,走近窗前。窗外,白雪皑皑,满城一片银色。前年春天,何记药店的少奶奶生了乳疮,请他去诊治,他便去了何家。那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记得,何家原籍江西,来常德谋生多年。祖孙三代同堂,一家和睦相亲。他还记得,那少奶奶叫熊喜仔,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高高挑挑。那年,她刚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叫什么桃……好象叫仙桃吧?正是生下这个女孩后,少奶奶得了乳腺炎。他给她治好了。后来,何记药店的老板还在鸡鹅巷的宏胜羊肉馆请他吃了顿羊肉火锅。那宏胜羊肉馆的老板叫聂家林,好酒。那日,他被何老板和聂老板灌酒灌得一塌糊涂。因为同是江西人,这以后,何家间常来他家走走,他有空也去何家坐坐。何家二小姐结婚时,他还和璟仪一道去喝了喜酒。怎么好端端的一家人,就突然遭了这样的横祸呢?这些日子,自己忙得昏天黑地,竟然一点信息不知!他叹了一口气,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璟仪说:“何家最先死的是少奶奶,就是那年患乳疮的那位小嫂子。听说,那日,她早饭后还收拾了锅盆碗筷,然后去茅房方便,刚走到茅房门口,就突然倒在地上。家里人忙把她抬到床上,很快就见她面色发紫,一身发乌,临近中午就死了。”
  璟仪停了一会,又说:“你还记得何家那个二姑爷吗?那人叫朱根保,就是我们去贺喜的那次见到的新郎。高高大大,一脸憨厚。这二姑爷原本是何家的帮工,也因诚实肯干,何家就收为女婿。何家少奶奶死后的第三天,也是吃过早饭,他把一袋干辣椒背到吊楼上去晒。刚到楼梯口,就倒在了地上。可怜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当晚便离开人世。”
  “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学华用手按了按两侧太阳穴,说:“惨啊!”
  “更惨的还在后头呢。” 璟仪又接着告诉学华:“才埋了女婿,何家刚2岁的幺儿毛它又死了;紧接着,少奶奶的女儿仙桃也死了!”
  “仙桃也死了?!”谭学华一惊,眼前便浮现出一张粉嘟嘟的女娃脸。每次去何家,少奶奶都要抱着仙桃叫他:“谭伯伯。”仙桃也就拖着奶音叫一声:“谭——伯——伯!”多可爱的女娃啊!
  谭学华忍不住眼眶发湿。做了半辈子的医生,他原本见得太多了的生生死死,对于一条条生命的终结,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却今天,他的职业并没能让他缓解悲伤。他只觉得心中有一阵阵压抑着的悲痛。这种悲痛恍惚随时都会从他的胸膛爆发出来。
  “何记老板慌忙将三女儿、四女儿送到乡下外婆家。又写信给江西老家,告知家中发生的祸事。老家的哥哥和弟弟接信后急忙往常德赶。” 璟仪继续说:“这对兄弟赶到常德后不几天就相继发病死去!短短18天,6条人命,学华哇——”说到这里,璟仪忍不住痛哭起来。
  是啊,这是他最熟识的一家江西同乡!短短18天,一家6口!天啦!谭学华将妻子一下拥进怀里。生是如此的艰难,死是如此的凄惨!他突然担忧起璟仪和孩子们来。
  窗外又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古城的上空。1941年除夕前的常德,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哭泣,到处都是伤痛!
  马鬃岭的冤魂
  卫生署外籍专员伯力士二月份检验常德鼠疫,报告如下:
  (一)鼠族:检验老鼠168只,计沟鼠68、家鼠89、小鼠11;经发疫鼠32只,计沟鼠9、家鼠21、小鼠2。
  (二)鼠蚤:寻获鼠蚤339个,计印度鼠蚤6、欧洲鼠蚤271、盲蚤61、猫蚤1。
  (三)鼠疫:疫鼠发现地点,在城区各地实际均已波及。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第2号
  (中央社长沙通讯)常德发生鼠疫是去冬的事,至今疫症还在流行着,而且传到桃源去了。
  ……
  桃源莫林乡近发现鼠疫流行,死亡数十人。据调查发生原因,系一布贩,由常德带病返家,富有教育意义,足资各县警惕。缘有名李佑生者,桃源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人,年40余岁,贩布卖盐为生。古历3月20日,由常德返家,26日遽告病死。佑生之长子年20余岁,次子17岁,及其已嫁谢姓之女,均于4月初5日起病,初8日死。其长媳初10日起病,11日死。致全家死绝。其已出嫁之女之婆家,住莫林乡第八保谢家湾。该女在其娘家发病后,初7送回婆家,翌日死后,其子及婆及嫂亦染病,危在旦夕。又李耀金住李佑生隔壁,古历3月29日起病,其妻及三子亦相继染病,均告死亡。
  李润贯住李耀金之隔壁,于11日染疫死。向周恒住第十保孔水坡,于初七日曾往李佑生家一行,初十起病,现垂危。某道士因赴李佑生家念经,返家即染病死。
  ……
  ——1942年6月11日《大公报》第3版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虽是战争年代,四处硝烟,常德城里又正闹鼠疫,却素有“世外桃源”之称的桃花源里,夭夭的桃花刚谢,嫩绿的桃枝上,挂满着碧玉般的小桃。春阳下,和风里,辛勤的农家荷锄劳作,耕耘着又一年的生计。
  桃源距常德城仅45华里。出县城,过沅江,西望的一脉群山叫马鬃岭。在马鬃岭起起伏伏的群山皱褶里,有一处叫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的小山村。村子不大,也不过10来户人家,却景色十分优美,四周的山间茂林修竹,泉水潺潺,绿荫下的农舍里男耕女织,过着与世无争的山居日子。
  天刚蒙蒙亮,李佑生匆匆吞下一碗昨晚的剩饭,就肩起一挑土布走出门去。土布是他从四乡收购来的,运到常德城里,再换回乡下紧缺的食盐,两头赚点差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前天保长来家催收壮丁税,李佑生实实在在没有办法凑出款来,好说歹说才让保长答应延缓三、五日。开春以来,常德、桃源闹鼠疫,佑生也一直不敢进城。眼下没办法了,只好进城去,将手头的土布脱手,换出钱来交税。佑生走出家门,沿着屋前的弯弯山路向常德城走去。前面是一道山坳,过了山坳,就见不到自家的房屋里。他趁着换肩的一刻,扭头回望了一眼,见妻子还站在屋前的土坪上目送着他。妻子的身影在迷朦的晨雾中也不过是一团黑影,但他知道是她。几十年了,妻子嫁过来后也没跟他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黄昏时,李佑生终于到了常德城。城里一片死寂,他沿着河街,寻到三铺街、关庙街,穿街过巷,却见平日里熟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街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一群群的野狗在小巷深处窜过。他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的生意是无法做成,便寻着了一家旅店,打算歇上一宿,明日再作理会。草草地吃过晚饭,天便黑了下来。旅店的老板也是熟人,端着水烟袋过来和他聊天。
  “佑生哟,这年月还出山跑生意?”
  “没得法子啊!田里的禾苗要上肥,除草时也得买上几担石灰撒撒,保上又催这税那税,都要钱哟!”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对店老板说。
  “这日子难啊!乡下难,城里也难!自去年冬日本人投来鼠疫,满城是一片哭丧声。进城客人日比日少,我这旅店也无法开下去了。”店老板吸过一袋烟,将烟灰吹掉,又添上烟丝,用右手将烟袋嘴抹了抹,递给佑生。“佑生哪,你没听说吧?这一晌城里鼠疫又闹得厉害了,瘟死的人都让政府开膛破肚后送到铁佛寺火葬了,惨啦!”
  李佑生吐出口中的烟雾,望着店老板惊恐的神色,说道:“只听说城中又闹鼠疫,却不想闹得这般厉害!这常德城差不多成了死城,我今日一路寻来,也不见几家开门的店铺。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啊!”
  “还不是嘛。这该千刀万剐的日本鬼,跑到别人家里来放瘟疫,无天良啊!佑生,你不宜久呆城里,忙过生意快走,别惹上这瘟疫,吓人得很哪!”
  李佑生点点头,说:“我明日便回马鬃岭,办完事就走。不过,我这体子强着呢,冒事!”
  “冒事就好!冒事就好!”两人又唠了些柴米油盐的家常话,稍会,店老板便告辞回自己房里去了。待店老板一走,佑生便早早上床歇息。毕竟是40好几奔50岁的人了,行了一天的路,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
  第二天,李佑生将贩来的土布脱了手,又采办了一些乡下急需的盐和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小孩子喜食的糖果、饼干等一应南食杂货,满满地装了一挑子,匆匆地出了城门赶回家去。
  然而,李佑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此行历尽艰辛,从常德城里带回的不仅仅是赖以谋生的小本百货,还带回了让李家湾蒙祸的鼠疫死神!
  马鬃岭的冤魂
  李佑生回家第二天就病到了。
  那是深夜,妻子赵二姐在睡梦中被佑生的呻吟声惊醒,她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就象摸着了一块烫手的铁板。佑生象打摆子一样直叫着冷,颤抖的身子将床架抖得“吱吱”地响。妻子惊吓得忙叫醒隔壁房里的儿子和媳妇。
  儿子李新阶赶紧跑到爹爹床前,也一时束手无策。妻子赵二姐只好到饭锅里盛了一碗剩饭,打开堂屋门,点上香烛,朝黑森森的天幕跪了下去,边点纸钱边将饭粒撒向屋前的土坪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四方的孤魂野鬼来呷“鬼饭”,吃饱了就离开她家,不要再缠着苦命的佑生。这样直闹腾到天亮,儿子新阶又匆匆跑到药铺抓回几副中药。佑生的病势却越来越重,大腿根长出核桃般的结节,又胀又痛,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咳吐出一口口的血沫。一家人没了主张,新阶只好去求堂伯李耀金。
  李耀金是李佑生的堂兄,两家只隔一条小山沟。这李耀金身材魁梧,平日里爱管些邻里闲事,却心地十分善良。他听新阶说佑生突生重病,二话不说便往堂弟家赶去。此时的佑生已奄奄一息,耀金见状,伸手给侄儿新阶一个巴掌:“你这崽做得好啊,亲爹爹病成这样,不送去看郎中!去,背你爹去漆河街上找张四郎中!”
  新阶用手捂着发烫的脸颊,眼里噙满热泪,说:“伯,我背不动爹了!我两条腿打闹了!”
  李耀金白了侄儿一眼,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便一把将佑生背起,大步流星地往漆河街上奔去。李家湾到漆河街有10多里山路,强壮的李耀金背着堂弟一口气进了张四郎中的屋里。张四郎中给佑生号了脉,处过方,嘱回去后挖坨烛心土做药引。
  “四先生,佑生这病冒事吧?”李耀金抓过药,又到张四郎中面前问道。
  “不打紧,不打紧。只不过热伤风而已。不过热已入营血,也不可小视。快回去熬药吃吧。吃过三剂,再来转方。”张四郎中蛮有把握地回答说。
  李耀金谢过张四郎中,又将堂弟背回家中。却不料到第二日早饭后,李佑生就伸了腿。当家人一死,一家老少哭作一团,没了主张。耀金看着床上死去的堂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着“佑生”。稍后,便差乡邻快去邻村请道士,命新阶去漆河街买灵屋、纸钱,他自己则动手给堂弟抹洗尸身,穿好寿衣。只是佑生口鼻里仍不时地流出血沫,赵二姐见了,止不住悲号得天昏地暗!
  是啊,佑生那天晚间从常德回来,也没说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她还给他炒了两只鸡蛋,斟了两盅自家蒸的米酒。每次丈夫从外面跑生意回来,她都心疼地要他多吃碗饭,多喝杯酒。可这回怎么啦?一眨眼抛下她,叫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邻里的女人们扶起在地上打着滚儿号啕的赵二姐,一边劝解着,一边陪着流泪。入柩了,“哐当”一声,一口黑漆棺材将李佑生隔开了阳世。
  这一天,是古历1942年3月26日。
  李家湾的乡邻们对李佑生之死怀着悲伤的心情。做过两天半道场,3月29日上午,由道士在前开路,孝子打着引路幡,满村的亲邻将他送到枞树垭的黄土坡上安葬。在一片悲伤的哭啼声中,丧夫们将灵柩放进墓坑,一铲铲黄土盖了上去,一座新坟渐渐筑成。李新阶领着弟弟李惠阶、妹妹李桃仙跪在坟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又转身给坟场上的长辈、丧夫和乡邻们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起身,忽听主丧的伯父李耀金一声“哎哟”,便见他“扑”地一头栽倒在坟地上。
  新阶连忙从地上爬起,跑过去一把扶起伯父。只见伯父冷汗淋漓。人们慌忙将李耀金抬回家里。
  刚刚抬出去一个死的,现在又抬回一个半死的,人们一下震惊了。凶讯很快从李家湾向四乡传去。
  李耀金倒床后,又重复着李佑生的病状。先是从低烧转入高烧,继而全身青紫,口里吐出血沫。到第三天凌晨,他断断续续地对守在床前的妻子说:“婆婆子……我跟佑生做伴去嗒……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等……等来世……你把伢儿……拉扯大……”
  一句话没说完,李耀金便咽了气。
  宁静的李家湾的夜空里,立时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悲嚎声。
  天亮了,乡邻们给李耀金搭起灵堂,请来道士。给亡者超度的道场在一片悲泣声中开始了。清脆的木鱼的敲击声,道士们沙哑的念经声,安魂的铜锣声,驱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的哭灵声,穿过屋后的竹林,向无际的天穹,向莽莽的马鬃岭的深山传去……
  道场刚刚开始,超度的经文还没念上几句,隔壁又传来一片痛哭声。原来是刚刚安葬过的李佑生的妻子赵二姐又伸了腿!李家湾里的乡邻们这下慌了神。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
  人们在一片惊恐中,又分出人手给赵二姐办丧事。李新阶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他只知道领着自己的媳妇、弟弟和妹妹给亲邻们磕头。他只觉得口里冒烟。他还很年轻,一点也没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女人们给赵二姐抹过尸身,穿好寿衣,尸体还没来得及放进棺材,又传来令人更为惊恐的消息:李耀金的二儿子李小山又咽了气!
  天啦!李家湾得罪了哪方神灵啊!接二连三,仅仅几天时间,就有四位乡人不明不白死去!就连那些专门与鬼神打交道的道士们也一个个毛发直竖,吓得经也不敢再念了,急急忙忙收起行头,匆匆离开了李家湾。
  马鬃岭的冤魂
  李耀金的道场没能做完,就和他的二儿子小山一道被乡邻们草草安葬到后山的黄土坡上。
  悲哀和恐怖象浓雾一样弥漫在马鬃岭的群山上。
  又过了8天,即古历4月初8日。这一天,是马鬃岭的李家湾历史上最惨痛的一天:
  上午9时许,李佑生的长子李新阶咽了气;
  上午10时许,李佑生的次子李惠阶报了丧;
  下午1时许,李佑生的大女儿李桃仙随母而去;
  下午6时许,李耀金的74岁的姑母李三姐告别了人世;
  到4月11日,李佑生长媳、李新阶之妻死。
  从3月下旬到4月上旬,在不到20天的时间里,李家湾先后死亡16人!
  李佑生一家六口全部死绝!
  李耀金一家五口全部死绝!
  就连给死者奔丧的亲人、做道场的道士也相继发病。一时间,昔日和平宁静的李家湾里,丧事无人办,尸体无人抬,人们只要听到“李家湾”三个字,便毛骨悚然!
  然而,善良的李家湾的村民们,直到此时还不曾想到,夺去他们亲人的生命的恶魔,会是一种由日本人投下的叫“鼠疫”的瘟疫!
  李家湾爆发鼠疫的消息传来,驻守在常德城里的湘西防疫处立即派出24名防疫队员,并一排武装士兵火速赶赴疫区扑救。随后,中央卫生署防疫处处长兼中央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主任容启荣、湖南省卫生处处长张维、第六战区长官部卫生处陈立楷等人,前往陬市、桃源县城督导防治,并饬令桃源、临澧、石门、慈利四县实行交通管制。
  4月12日,即公历5月25日,防疫人员进驻李家湾。此时的李家湾已成鬼域。武装士兵迅速封锁疫区,切断了李家湾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桃源县府张发布告:在3个月内,禁止李家湾村民外出,也不准任何人进入李家湾。防疫人员对死去的病人尸体逐一进行检验,同时,从李家湾开始,迅即进行全县性的鼠疫疫苗注射。
  夜深了,容启荣处长在桃源县府的一间临时寓所的油灯下枯坐。他觉得很累,却又没有睡意。自4月26日离开重庆,辗转广西,于5月7日抵长沙后,随后来到常德,正碰上桃源李家湾这场鼠疫爆发流行。都说桃源是一处净土,昔日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里是那样平和宁静,可如今……“唉——”他叹了口气,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件公文稿,这是晚饭时张维处长送来签发的。他将灯芯拨了拨,灯光渐渐地明亮了一些。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
  (1942年5月下旬 第9号)
  ……
  二、鼠疫
  甲、湖南省
  疫情:
  (一)桃源:桃源漆家河莫林乡,五月下旬发现肺鼠疫,死亡16人,现有患者10人。
  (二)湖南全省防空司令部电,据报,4月25日,敌机八架,在湘乡首善乡狗尾塘等处,投下透明状物甚多,内系黑色小颗粒,并投下败禾草样小草,两端用纱布缭缚。
  ……
  油灯又渐渐地暗淡起来。容启荣揉揉发胀的两侧太阳穴,想了想,提笔在文件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明日,请桃源县府火速将这份旬报发往重庆。常德的鼠疫疫情怕是会越来越严重起来。尽管年初以来调集了大批防疫人员和药品,但局势似乎越来越糟。桃源距常德陆路45华里,水路90余华里,居然在这山岭起伏的马鬃岭发生了疫情,且来势如此凶猛,若是在其他地方再冒出几处疫区,那这场由日本人点燃的瘟疫就会象野火一样四处蔓延!
  他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一份疫情报告又被他从文件夹里取了出来。他将油灯移近了些,见报告上写道:
  “此次桃源莫林乡肺鼠疫流行,所有病例均经详细调查施行细菌检验证实。其中有患者病势极重,于两三日内肺炎症状(如咳吐血痰)未及呈现(症状)即已死亡。民国十年哈尔滨流行时亦曾见之。”
  这份报告是肯德医生送来的。自4月30日桃源县城发现鼠疫病人,肯德医生即率队来桃源。据他们进行的鼠族染疫调查统计,桃源县城鼠类染疫率达3.5%。另据伯力士博士报告:在常德城解剖鼠只总数228只,阳性110只,染疫率48.3%。鼠疫病例已经证实者,有腺型8例,败血型4例,肺型1例。而李家湾确系肺型鼠疫流行。作为防疫专家,他深知肺鼠疫的传播无须经过鼠类染疫后再传染到人类这一传播过程,而是直接通过空气和接触传染,这便意味着此型鼠疫传播更快、更广,其势更凶、更猛,让人防不胜防!
  怎么办?真象第6战区陈诚司令长官电文那样“拟不顾一切实行焚烧房屋”?
  他觉得双侧太阳穴一阵阵发痛。沉思了一会,又从文件夹里取出陈诚原电:
  防疫处张兼处长:
  据报常德鼠疫复发,为患甚烈。业经饬据第四防疫大队长袁达谋拟具防治办法八项,核尚可行,兹抄录如下:
  卯支电奉悉,谨拟就防治鼠疫办法如下:
  1、常德已成立之临时防疫处,继续集中防治鼠疫行政大权,指挥督率所有医务人员从事防疫。由集团军总部协助强制执行一切;
  2、技术方面,由卫生处伯力士主持指挥各项技术工作;
  3、常德全城厉行检疫,所有军民均应强制执行鼠疫注射;
  马鬃岭的冤魂
  4、江中船舶一律不准靠岸;沿江边设置船码头十个,以离岸两丈为合格,通岸之跳板中间,须有防鼠设备,夜间须将跳板拆除;5、通他县之各大道,须有健全之检疫站,附设备验所;6、强化隔离医院治疗工作;7、利用各种方法灭鼠,技术方面认为有效时,拟不顾一切实行焚烧房屋;8、军队须离城10里以上方可驻扎,时时注意灭鼠,运来军粮切实防备有鼠类潜匿。
  除饬该队调派防疫人员,克日前协助外,希参酌办理为要施。
  陈诚 卯灰思他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电文的第7条:“拟不顾一切实行焚烧房屋。”焚烧房屋?他不由地摇了摇头。苦难深重的常德百姓,没有了房屋何以栖身?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到窗前,窗外的星空上,一轮明月正向人间撒满银晖。正是古历四月中,月亮好圆啊!他忽然伤感起来:明月之下,几多人家正在悲嚎!在这世外桃源的马鬃岭的深山里,正有同胞全家死绝!也不知他们的冤魂,如今正在黄泉路上的哪一处驿站!
  容启荣处长对着窗外的夜空,长长地发出一声悲怆的叹息。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
  尊敬的法官先生:
  我叫丁德望,今年68岁,中国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蒿子港镇人。现住常德市武陵区新西街5组杨家牌坊二巷88号。
  我是一名被日军731部队细菌战无辜杀害者的儿子。也是常德第二批细菌战诉讼31名原告之一。今天,我站在这东京的法庭上,用中国人的善良而诚实的态度,坦诚地向大家转告:我们常德人的内心深处,都埋藏着一个历史的伤疤。这个一触即痛的伤疤已折磨我们半个多世纪了。
  正因为我们心中有一个永久没有得到抚慰的伤痛,所以,我在退休之后,自愿参加了“常德市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的工作。我们十多名七旬老人为寻找死于鼠疫细菌战的遗属和知情的高龄老人,分别走访和发动了常德市及邻近的13个县(市)70个乡镇,486个村和街道居委会,收集整理了数千份受害者的控诉、见证人的证言和史料证据。截至2000年9月底,共查实、登记死于731部队鼠疫细菌者7643人,感染过鼠疫但幸免于死者30人。此外,还疫死了三千多名抗日的中国士兵。有些村庄的居民全部死绝了,无从查起。这一大批死难者,成了后人不知姓名的冤魂!
  中华民族是热爱和平的民族。我们常德人民也不例外。但是,常德人对日本军国主义者却怀有深仇大恨。在这里,我代表中国180名原告,正告被告一方:你们是否想继续隐瞒731部队的细菌战?或者是企图将这场诉讼无限期地拖延?你们的这种如意算盘打错了。请记住,中国人有句古训:“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摘自《丁德望的法庭陈述书》
  阴历5月了,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朱唐儿一清早便从床上爬起,挑起门后的一担水桶往沅江水码头奔去。这是一个快30岁的汉子,虎背熊腰,一身蛮力。也是家境贫苦,无力经营他业,只好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干起沿街叫卖河水的营生。这卖河水实在是一件苦事,一二百斤的担子,沿着河堤爬上,又顺着河堤爬下,一日也不知要爬上爬下几十个来回。好在这常德城里商贾人家众多,一日三餐,或洗或抹,都离不开一个水字,故卖河水的营生苦是苦些,却不愁没有生意。朱唐儿来城里卖河水的日子不长,过了年正月十六日才来。这些年到处打仗,军队就象蝗虫一样来来往往,作田人的日子也就不再太平。他是长子,上有老,下有小,八十岁的公公还瘫病在床,只好进城卖苦力,用汗水换回三毛、五毛,以济家用。
  五月的清晨是最宜人的。河堤下的水田里,禾苗绿得让人心痛。水码头旁的一株古樟树上,奇奇怪怪地长着一株桑寄生。一群早起的白鹭正在沅江水面上捕鱼。几条装满货物的木船正在起锚,河面上便传来几声船夫的号子声。空气里浸满花香和水气,深吸几口仿佛便要醉人。朱唐儿是没有工夫欣赏这沅江的早晨的景致的,他急急忙忙沿着麻石码头去到河边,又急急忙忙打上满满两桶河水,然后沿老路一步一步地爬上河堤。河堤下的常德城里,有人家正在等着河水涮锅做早点哩。
  也是这日晌午,朱唐儿卖了一上午的河水,真的有些累了。他想歇歇。便挑了一担河水,往东门的三叔家去。三叔叫朱廷珍,在东门租了个门面做裁缝。三叔的手艺好,人也实诚,故小小一间朱记裁缝铺,也算是有些名声。近了铺子,远远便见三叔忙碌,朱唐儿叫道:“三叔,我给你送河水来了!”朱廷珍抬起头,见远房的侄子来了,便扬扬手:“唐儿,快进屋!”朱唐儿“哎”了一声,挑水进屋,将水倒进水缸,又将水桶、扁担放置屋角,才进铺面接过三叔装好了烟丝的水烟袋,吹燃纸煝,连着吸了三袋烟,方道:“累……累死我啊,三叔!”朱廷珍怜惜地看了他一眼,说:“少卖两趟吧,唐儿,钱是赚不尽的。”又说:“还住在鸡鹅巷?”朱唐儿“唔”了一声。“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吧,那里去年冬天鼠疫瘟死好多人。”朱廷珍说。
  朱唐儿想想,说:“冇事吧?我这体子好哩!况且,那里房租贱。换别处,多付的房租,每日要白卖好几趟河水哩。咯河水好难挑咧,三叔!”
  朱廷珍摇摇头,问:“冇呷饭么?”
  “呷了。前头津市米粉馆呷的。”
  “那就到里头凉床上歇歇?”
  “不歇。坐坐便罢。”
  “刘一生送了些猪下水来,你今晚就来呷晚饭吧。”朱廷珍又说。
  “一生还在城里杀猪?好咧,晚上我到三叔家打牙祭。”朱唐儿说着,又吸了两袋烟,然后挑着水桶往水码头奔去。
  这天晚上,朱唐儿真的去三叔家呷饭。刘一生和熊关廷也来了。一生是朱家的一房外孙,关廷也与朱家有些姻亲。一生租房住在东门口,离三叔家蛮近;关廷则住得稍远些,在高山街,他在那里一家粉馆帮工做米粉。三叔家这餐饭有猪头肉,有猪肥肠,还有猪蹄,都是一生前些日子捎来的。
  朱廷珍又搬来一坛米酒。米酒是自家酿造的,格外醇香。四人面前各摆一只海碗,廷珍依次给海碗里倒上米酒,然后端起来道:“呷!”一生、关廷、唐儿便也端起酒碗,“吱”地呷了一口。
  这是一次难得的丰盛晚餐。桌上坐着的都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劳苦者。虽说常德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可这些年月,从冯玉祥驻常德任湘西镇守使起,到日本人占汉口、攻华容,有湘西第一城之称的常德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吃粮的各路军队拉锯样你来我往,也就象蝗虫一样搜括着种田人的民脂民膏。都说是民国三十一年了,这天下也就打了三十一年的乱仗。桌上几个男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趁着酒兴,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说些关庙街烟花巷里妓姐们的大腿间的趣事。湘西土匪钻山豹一餐能呷三斤生猪肉啦;沅江上驾船佬在泸溪争风吃醋抢女人啦;谁家公公和媳妇扒灰啦;某村猪婆产下一只六蹄的麒麟啦;警察局抓暗娼叫开嫖客自己上啦;洞庭湖里捕着一条百斤重的大草鱼啦……这酒话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常德城里的鼠疫。关廷道:“昨日里有呷米粉的客人说,济公庙的丐帮染上鼠疫,一群叫化子全都死光了。惨啊!说是鼠疫病死时全身乌紫,乡下人称‘乌鸦症’。”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
  朱唐儿说:“去冬的那场瘟疫,怕是又要发威了。我前日在水码头听人讲,对河南岸聂家桥有个叫山檐湾的山冲发鼠疫。冲里120多人,短短20多天暴死77人,10户人家死绝!”
  “这事常德城里都传闻了,还有民谣说:‘家家是哭声,山上尽新坟;田埂行人少,鸡犬也哀鸣’。”一生接过唐儿的话:“聂家桥属汉寿县管辖,离常德城南向不过20里。这也是迟早要发祸的事。”
  “汉寿县不止聂家桥发鼠疫,洲口镇一带也暴死了140多人。”唐儿又说。
  “洲口的祸事,听说是侯王村一个叫徐华祝的道士引发的。”关廷插嘴道:“那祝道士到韩公渡一家人家做道场,不知那死人害的是鼠疫,回家后第二日自己就发病死了,接着他家暴死7人,并祸及四乡。”
  朱廷珍又依次给每人添上米酒:“乱世啊!地上有鼠疫,天上有炸弹。端午日那天,日本人又在常德轰炸,小西门一家长沙人办的酱园被炸塌了,酱园老板一家全都炸死。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才能太平。去冬防疫队挨家挨户打防疫针,这阵子又冇了声息。怪是难怪政府,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若是再打防疫针,我们都要去打,打总比不打好。这世道,能留条小命就不错了,家中老老小小,还都指盼着我们哩!”
  四个男人,就在初夏的常德城的这个晚上,边吃边聊了许多的家常。夜渐渐深了。城边沅水上的雾气悄悄地向四周弥漫,古老而破败的常德城裹夹在一片水汽之中。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谁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窗前的灯火,仿佛告诉人们战乱中的古城已经渐渐进入梦乡。
  平民百姓的日子,如果能这样平平常常地过,即使苦些、累些,也算平安。然而,劳苦终日的朱唐儿,连这样平常的生活却也无法再享受到了。就在三叔家吃过饭后的第三天,他突然晕倒在东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满满一担河水洒湿半边小街。朱廷珍闻讯后,匆匆叫来刘一生和熊关廷,借来一副担架,把朱唐儿送回离城十二里的伍家坪朱家大院。
  朱姓家族是常德的一个大姓,祖上出过朝廷命官。十几代人在洞庭湖边繁衍生息,聚族而居,形成占地近5万平方米的朱家大院。大院筑四门,八巷,如同一个小城堡。东抵百家湖,西至芦花垸,南临苗儿港,北达李家堆,居住着150多户近600人口的家族成员。朱唐儿被送回家中,病情迅速恶化,高烧,抽筋,口吐血沫,双手在胸前乱抓,周身上下,遍布红黑乌斑点。到太阳落山时,苦命的朱唐儿就离开了人世!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朱唐儿一家哭得死去活来。大院里的族人闻讯,纷纷前来料理后事。然而,更令族人没有想到的是,朱唐儿死后第二天,朱廷珍、刘一生、熊关廷同时发病,病况与朱唐儿一样。不到一天时间,三人先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朱家大院几百族人这一下懵了!人们恐怖地想起两个字:鼠疫!
  就在族人们惊恐万状的时候,朱唐儿、朱廷珍、刘一生、熊关廷的家人也先后发病,老老少少相继死去!很快,瘟疫在大院迅速蔓延开来。
  突然而至的灾祸,使族人们很快从惊慌中清醒过来。这是朱唐儿死后的第四天,族长朱瑞恩召集各房当家人开会。朱氏祠堂的议事厅里,气氛异常肃穆。白发苍苍的朱瑞恩点燃香烛,率各房族人在朱家祖先的牌位前跪下:“列祖列宗,瑞恩今日领朱家儿孙秉烛跪告,朱家遭遇大劫大难!族人染上倭寇所播夺命鼠疫,四日内已殁二十余人。瑞恩不孝,未能掌妥族务,九泉之下无颜拜见祖宗!今为我朱姓能留下后继的香火,欲即时起各房弃祖屋逃生……”一屋族人,顿时哭作一团。
  哭拜毕,朱瑞恩令各房坐下:“此次族人大难,怪不得朱唐儿!只怪杀千刀的日本人!各房当齐心协力,不得互相埋怨。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是朱家儿孙者,就得顾全朱姓家族的香火!”
  各房齐声允诺。稍顷,朱瑞恩又道:“自即日起,各房火速将未染病的子女送他乡避祸,为日后朱家留住根苗。并周知外地亲友,不准来朱家探病,以免祸及他人。各房须留精壮劳力,妥为安葬疫死的族人。各房妇人须尽汤药之孝,妥为照拂染疫亲人。医药之利,先幼童,再妇孺,再壮男,再衰老。大难临头,朱家不能乱;大难过后,朱家不能绝!”
  朱瑞恩说着,忽然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满屋族人大惊,一片哭声。朱瑞恩挣扎着坐起,“各房备石灰水、雄黄、艾叶避邪。速派人呈报乡公所,告知朱家大院发瘟疫。族人死亡,一切从简……各房都忙去吧!我已近80高龄,死不足惜,不必管我。留住朱家的香火要紧!告诉儿孙,报仇……”
  当天晚上,朱家大院的族长朱瑞恩就死了。死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
  5月12日,湖南省巡回医疗一队队长刘禄德率防疫人员赶到朱家大院。此时的朱家大院,已是一片惨景,一片哭声!大院四门已被军警封锁,院内八条巷道处处都见死人。时时有人死,天天都死人。防疫人员挨家挨户给活着的人打防疫针,给死去的人收尸。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迟了。一场灭顶之灾降临到了延绵十几代人的朱家大院。
  也就是朱唐儿犯病那天,朱兆庆一早起来,正准备去垅里 田。他挑起一担石灰,刚要走出院门,堂客刘金枝追出来吩咐道:“兆庆, 田时捡些石灰泥鳅回来,我想呷哩。”兆庆笑笑,道:“就你好呷,死泥鳅么子味唦!”说罢,放下石灰担,进屋取下一只竹鱼蒌系上腰间,复才出门。到田间,他扬起灰瓢,将石灰从田头洒至田尾。一丘田洒过,便见禾蔸下三步五步地躺着一些被石灰“咬”死的肥泥鳅。他一边 田,一边将石灰泥鳅捡进腰间的鱼蒌。这泥鳅,剖净,熏干,用茶油炸得焦黄,放上辣椒,便是又酥又香的美味。金枝做的这道菜,全家人都喜欢呷。金枝今年33岁了,比他大一岁。打16岁嫁到朱家,一直象姐一样疼他,顾他,顺他。十多年来,日子过得清苦,却他们夫妻恩爱,从来没有红过脸。如今,儿子廷吕16岁了,女儿月英也14岁了,就连12岁的次子廷河也快齐他娘的肩头了。这些年,金枝为朱家受了多少苦,他只盼儿女们早日长大,好让他娘享享福。他这般地想着,不觉日近晌午,正准备上田回家,忽闻大弟兆兴叫他。大弟今年30岁,却事事离不开他这个哥哥。“哥,快回来,朱唐儿病了,叫人帮忙哩!”兆兴站在田头,大声对他叫着。“唐儿不是在常德城里卖河水么?”他边说边迈上田埂。“廷珍刚把他抬回家来,叫你咧!”做裁缝的朱廷珍,算来还是兆庆的侄辈,这唐儿就更是孙儿辈了。朱兆庆二话没说,洗去腿上的泥巴,将鱼蒌递给兆兴,径自往朱唐儿家去。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
  也仅仅几个小时后,朱唐儿就死了。朱兆庆又和族上的人一起,连夜给唐儿料理后事,直到隔日将亡者葬入坟山,才回自己的家。
  当天,便先后传来朱廷珍、刘一生、熊关廷暴死的消息。朱家大院一片人心惶惶。仅仅又过了一天。这天下午,月英和廷河去学堂上学去了,廷吕正在垅里 田,家里只有金枝在坪边晒石灰泥鳅。兆庆觉得很累,坐下呷了一碗开水,对金枝说:“我想困一下!”说着,起身进房去,忽然两眼一黑,咚地倒在地上。正端着盛泥鳅的瓦盆的金枝见状,惊叫着将瓦盆朝地上一摔,冲过来扶起兆庆,只见他脸色发乌,不省人事。不到两个时辰,朱兆庆就死了。
  刘金枝抱着丈夫渐渐冷却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大哥兆望、大嫂何兰英、大弟兆兴、二弟兆清、弟媳罗元英、黄冬枝和闻讯赶来的族人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人们慌乱地为兆庆料理后事。廷吕、月英、廷河身披重孝,跪在父亲的灵前痛哭!然而,更凄惨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安葬好朱兆庆的当天晚上,刘金枝突然发病,天没亮便咽了气。紧接着,廷河发病,廷吕发病,月英发病,大弟朱兆兴、大弟媳罗元英、兆兴子朱廷云也先后发病,相继死去!仅仅十来天时间,这户以耕种为生的农家,先后有19人疫死!他们的名字是:朱兆庆32岁;刘金枝33岁;朱廷河12岁;朱廷吕16岁;朱月英14岁;朱兆兴30岁;罗元英29岁;朱廷云18岁;朱兆微15岁;朱兆美13岁;朱喜枝8岁;朱兆清29岁;黄冬枝28岁;朱秀英9岁;朱元英29岁;朱兆望35岁;何兰英34岁;朱廷湘14岁;朱宝玉10岁。
  朱家大院一时间阴风惨惨,哭声连天。当这边朱兆庆一家接二连三死人时,另一房的朱国兴家也三天死了七口!这七条冤魂是:朱国兴、严金枝、朱毛它、朱业成、朱罗汉、朱玉翠、朱玉香。
  那是怎样凄惨的场景啊!活人刚刚把死人抬上山,回来就发病。有的抬着别人走到半路上,自己就不能动弹了。前面死人未抬出,后面接着又死人。挖坑都挖不赢,只好在前山的葬坟处,挖了许多埋人的空穴备用。活着的人跪着对垂死者说:“你要快点死啊!要不等会就没人抬你出去了!”开头几日,朱家大院死人是八抬大棺去安葬的,后来就只有四人抬棺了。再后来,棺材没有了,就两人用门板抬着去安葬。最后连抬人的都没有了,就一个人挑着两个死人去埋。有的墓坑里,一次埋二、三具尸体,多的七、八具尸体合葬在一起!仅仅半个月,朱家大院死去201人!多少人家从此成为绝户;多少房屋从此无人敢住。一个百年大院,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从此衰亡!
  刘禄德和伯力士是在一个午后登上朱家大院的前山的。这里原是朱姓家族的祖山,如今已成一处乱葬岗,被人称作“收尸山”。满目新坟,白幡在风中静静地飘扬,几只野狗在坟地里乱窜,一群乌鸦时而落在坟间的树枝上,时而鸹叫着飞上半空。山下的朱家大院,屋宇依然,却少见人烟,如鬼域一样沉寂。东边的百家湖,但见湖水涟涟;西边的芦花垸,禾稼正壮,水边的芦苇一片翠绿,在风中摇荡;南边的苗儿港,船樯如林,白帆点点,装货、卸货的苦力在码头上来回奔忙;北边的李家堆,山丘起伏,树木葱茏,有牛儿三五成群,田间农夫,正忙着 田中耕。刘禄德悠悠地叹了一口长气,道:“眼前的湖光山色,黄土里的200多条冤魂再也看不到了!”
  伯力士闻言,良久未语,半晌,才用英语说道:“贵国人民和我们犹太民族一样,都是善良、勤劳的人民,都在惨遭法西斯屠杀!”
  刘禄德道:“先生,这是中国人的耻辱!”
  “不!刘,这是野蛮的日本人的罪恶!”
  刘禄德感激地望着这位犹太鼠疫专家:“仇总是要报的!先生,中国人是杀不尽的!朱家大院逃生出去的孩子,会记住他们的亲人是怎样死的!”说着,刘禄德双眼滚出两行热泪。
  “听说,以朱家大院为新的传染源,常德周边又出现了许多新的疫点。刘,你知道贵国会有一些什么新的举措吗?比如药品、专业医生?”伯力士问。
  “前些日子,邓一韪先生告诉我,您写了一本《鼠疫检验指南》,广德医院谭学华先生已将它翻译成了中文。县政府准备近些日子开办一期鼠疫检验训练班,短期培训一批防疫人员。伯力士先生,听说您已解剖了5000来只老鼠?”刘禄德接过伯力士的话道。
  “是的,我已在常德解剖了5000多只老鼠,是各镇每天分别送100只老鼠来的。检验发现80%以上的鼠类携带鼠疫杆菌。朱家大院的鼠疫已确诊为肺鼠疫无疑,与桃源县莫林乡相似。肺鼠疫能直接由人传播。刘,这里的疫情好象失控了。”伯力士又说。
  “是啊,常德的鼠疫是失控了!”刘禄德叹息一声:“双桥坪的蔡家湾,住着99户蔡姓人家,371个居民仅有一个叫蔡印成的因外出帮工幸免于难,其余全部死绝。长岗乡神寺山有一条从常德往湖北运兵的营路,国军中染鼠疫者就集中在神寺山的王家祠堂。这里已先后有上千名壮丁死亡。前几天,24集团军的防疫队和苏联医学顾问也匆匆赶到了神山寺。”说到这里,刘禄德又忍不住流泪。
  “上帝啊!快惩罚恶人吧!”伯力士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
  太阳渐渐地偏西了。刘禄德和伯力士从坟山上走了下来。一座座新坟被丢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们不再说话,仿佛怕惊动坟墓里的冤魂。一群乌鸦从前面的小树林里飞起,腾地飞向山下的朱家大院。远远近近便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
  本年一月间,常德城内关庙街胡姓男子,于城内染疫回新德乡石公桥(距县城45华里)之家中,发病死亡。继之其家中女工亦染病致死。曾经卫生署医疗防疫部队第十四巡回医疗队派员前往调查处理后,即未再发,更未见有鼠疫。直至十月十七日□□□□告发现第一鼠疫病例,此后几每日均有死亡,至十一月二十四止,共计发现35例,死亡31例。此外,距石公桥10华里之镇德桥,于十一月二十日,亦告发现死亡2例,至25日止共死亡9例。综计以上两处,共发现44例中死亡40例,在隔离医院治疗中者4例。经湘西防疫处派往人员调查结果,知在未发现病例前即有死鼠发现,惜民众未谙疫鼠死亡之先兆,致酿此流行惨剧。按自七月以后常德城区过去之疫区,近月来疫鼠虽渐增高,然尚无病例发现之报告,唯乡间已告流行,是知疫区已呈逐渐向外扩大之势。
  ——《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疫情旬报》第26号
  石公桥究竟死了多少人?当时就算了数的一共死了160多人。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有:石冬生家死2人,张春国家死7人,丁国豪家死3人,王丕德家死3人,罗楚江家死2人,丁大兴家死2人,贺孟秋家死2人;武汉一戏班子死2人,烽火王家死2人,草堰阁死3人,燕窝张家死3人,还有石禄之的妻子,石米记的妻子,石谷记的妻子,王桃清的妻子,石雨廷的妻子,丁连清的妹妹,黄华清的妹妹,贺凤鸣的外甥女、何五爷、陈大姐、陈三元、熊端阶……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想不起来的。
  ——石公桥居民黄岳峰老人等回忆
  夜深了。西北风吹尽了湖岸上柳树枝头的一片片枯叶,辽阔的洞庭湖平原上的庄稼已经归仓。农历九月,湘西北的天气已有几分寒意,只有湖边的野鸭依然成群地在芦苇荡里觅食。位于常德城东北约50华里的石公桥古镇,人们正在置办冬装,准备迎接战乱年间的又一个难熬的冬季。
  这是一座典型的湘西北古镇。一条长约2华里的小街呈南北向一字儿筑在横跨冲天湖湖面的大堤上,中间被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拦腰斩断,小河上有一座清代建造的石拱桥,古镇便分作了桥北和桥南两处。镇南北两端各连着一片肥沃的大平原。浩淼的洞庭在这里留下一个子湖叫冲天湖。沿着冲天湖的水面北行入洞庭、下长江,湖面上便见舟楫如梭。蜿蜒两里多长的小街两旁,参差着高高矮矮的木楼瓦舍,居住着2000多名居民。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肥沃的水乡的居民经营着各自的生活。只是连年的战乱,日本飞机的频频轰炸,使小镇的日月不再有了昔日的和平与宁静。
  这一天是农历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桥北街夹巷口“益寿堂药店”老板周绍仁一清早打开铺面,吩咐伙计抹扫店堂,准备迎接顾客。这是一间不大的药铺,两排嵌满小药屉的红漆药柜依墙而立,柜顶一溜蓝花瓷坛上一尘不染,坛里盛满苏籽、枸杞、肉苁蓉、血驴胶一类容易生霉长虫的中药。一股浓烈的药味充满屋里。曲尺样的柜台外的木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枝水烟袋,黄铜的烟袋被擦得铮亮。那是备给吸烟的顾客的。
  店堂刚刚收拾完毕,便见一位年轻男子匆匆闯入。周绍仁连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他认出这是桥北街上石家的老大。石老大一进门便急急地嚷着“买药”。原来,他家石冬生昨晚闹病,闹了一个通宵。
  周绍仁听完石老大的一番述说,觉得石冬生病得不轻,沉思片刻,还是觉得这药不可贸然地卖。便说:“依我看,你还是先去请郎中处方为好,免得投错了方药,误了治病。你家冬生怕是病势不轻!”
  石老大听罢,也觉得周老板说的有理,便转身往正元堂药铺聂郎中家跑去。
  这边石老大正在奔跑求医。那边的石冬生却等不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石冬生是一条30刚出头的壮汉,却说死就死了,实在让人觉得有些突然。尤其死后尸体上布满青斑,口鼻里还不断地流出血色泡沫,更让街坊邻里觉得蹊跷。有人怀疑是冤家放毒把他害死的,嚷嚷着要去报官。
  却不料石冬生尚未入殓,石家隔壁张春国的妻子又突然畏寒发烧,腋窝肿胀,仅仅一夜功夫就含恨死去。噩耗传出,镇上的街坊顿时惊慌起来。有人忽然想起常德城里正闹的鼠疫,“莫不是那该死的鼠瘟传到了石公桥?”但善良的人们大都不敢相信。他们不信祖祖辈辈不曾闻听过的灾祸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们正在犹疑间,石冬生的父亲石元又突然染病而死;紧接着,张春国18岁的长子张伯君,因奔母丧从学堂归家,不料刚刚葬完母亲,自己又一夜间一病不起,随母而去。当张伯君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安葬,张春国自己和女儿又同时染病,父女双双惨死!张春国家是开鱼行的,加工腌鱼和熏鱼的屋前屋后又同时出现不少死鼠和晕头晕脑到处乱窜的病鼠。就在这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张家七口大小接二连三地踏上黄泉路,全家死绝,最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湘西防疫处接到急报时,鼠疫已在石公桥镇的桥北街蔓延开来。一条桥北街上,几乎家家传出痛失亲人的悲嚎声。从早到晚,街上哭声不断。
  中央卫生署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奉命赶赴石公桥镇。
  施毅轩大队长和伯力士博士是凌晨接到命令的。一队人马绕过柳叶湖,沿着湖边的小路向石公桥紧急进发。初冬的拂晓,有一阵阵的寒风从湖面上刮来,给人几分格外的凄冷。除了风声,便只有急行军的“沙沙”的脚步声,和远处、近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犬吠声。路旁的稻田里早收割了庄稼,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曙色中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中午,他们到了石公桥镇。不久,警备司令部派来的一排士兵也赶到了镇上。昔日繁荣的古镇,此时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凄厉的哭声!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
  士兵们在施毅轩的指挥下,立即封锁桥北疫区。桥北街通往外界的桥头、柳堤、傅家拐和南极宫等处被士兵们挖了4米宽、3米深的壕沟。士兵们又在桥头的壕沟上架起一座木吊桥。吊桥吊起时,桥北就成了孤岛,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阻断了鼠疫的传播途径。
  伯力士博士解剖了张伯君和罗楚江老婆的尸体,认定了石公桥暴发流行的确系鼠疫。
  孤岛里的桥北街上,鼠疫还在迅速蔓延。
  说来,这洞庭湖边的石公桥,也算是湘西各县的物资集散地。各地的客商都到这里来做生意,把米谷、棉花、布纱、鲜鱼运到湘西,又把湘西的药材、土产运到这里。正因为小镇的繁华,又引来各处的买药的、唱戏的、说书的、算命的,也是各色人等,纷纷而至。
  正是在石公桥暴发鼠疫流行的前夕,武汉汉剧团第五队在队长徐吉生带领下来这里演出。谁知来了不到半个月,就碰上鼠疫暴发,不几天时间,剧团里就病死两位旦角。
  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的聚散,石公桥镇的鼠疫又迅速波及到了附近的村庄。
  出石公桥南行约10华里有处叫镇德桥的小镇,小镇上最早死于鼠疫的是一位叫苏大廷的50多岁的汉子。他的妻子赵金菊怎么也想不到丈夫会突然弃她而去,悲恸欲绝地抚尸痛哭。她一声声呼喊老天,为什么要夺走她的丈夫。她一声声地哀叫丈夫的名字,细数着她自16岁嫁到苏家后的一件件往事,边哭边用布巾揩着丈夫口鼻中不断涌出的血沫。哭着、哭着,赵金菊自己也突然发病了,仅仅几个小时,便随着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苏家的灵堂里,并排摆上了两副棺材,一对恩爱的夫妻双双共赴黄泉。
  刚刚掩埋了苏家夫妇,一场鼠疫浩劫便席卷镇德桥小镇。丁征宝的妻子左翠英、儿子丁毛头,还有李庆阶、习柏焕先后发病。仅仅几天时间,小镇上便有30多人被鼠疫夺去宝贵的生命。初冬的夜晚,西北风在广袤的洞庭湖平原上掠过,阴风惨惨。一座座新坟上点着长明灯,象鬼火一样在黑夜里闪烁。哭爹叫娘、呼天喊地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为了控制疫情进一步蔓延,防疫队严令镇上居民死后要上报当局,由医生尸体解剖,然后火化。这一作法很难让失去亲人后悲恸欲绝的人们接受。很多人家死人后,白天含悲忍泪,尽量不让邻居知道,以免传出去后让骨肉亲人再遭刀剖、火烧的苦难。一到晚上,再偷偷地躲过军警的岗哨,将尸体运到郊外的山岗上埋葬。
  高金介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自己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才3岁,胖胖的虎虎敦敦,他从小叫儿子“虎子”。虎子不到1岁就会叫爹娘。后来学会走路了,常常咧着嘴一边叫爹一边摇摇晃晃地向他身上扑来。他用长满胡茬的下巴去亲儿子的小脸蛋,儿子便会挣扎着从他的怀里逃脱,象鸭子一样划动着两条小腿,“嘻嘻”地叫着娘,一头扎进身边的娘的怀里。他疼爱着儿子,无论一天多苦多累,只要听到儿子那一声声稚嫩的叫爹的声音,他的精神就为之一振。孩子渐渐3岁了,学会调皮了,常常翻坛倒庙搞些破坏,他总是笑着在一旁瞧着。儿子给他带来了几多乐趣,增添了几多的生活的甘甜。可突然一夜间,儿子死了!死时的儿子在他怀里一声声哀哀地叫着爹,叫着娘!儿子呀,我的儿子!高金阶抱着渐渐冷却起来的儿子,泪水象缺了堤的洞庭湖的洪水一样倾泻。他和妻子、儿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强忍着哭声。他们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了别人把孩子抢去火葬。他们夫妻用布巾塞着嘴,偷偷地哭了一天!整整一天!夜晚了,妻子给儿子穿上一套崭新的花衣,戴上老虎帽,用一条包巾搭在头上,夫妻俩揩去满脸的泪痕,抱着儿子从容地走出门去。他们就象儿子睡着了一样,紧紧地搂着儿子,从镇口的岗哨前走过。站岗的警察以为这是一对抱着孩子走亲戚的夫妇,也没太多的盘问,就目送他们渐渐走进暮色的田野。
  高金阶抱着僵硬的儿子,一出镇口,便快步地穿行在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走到无人处,夫妻俩再也压抑不住痛失儿子的悲伤,跪在田头上失声痛哭!
  “虎儿呀!爹娘的虎儿呀!”高金阶夫妇相拥着怀里的儿子:“爹娘送你回去了!儿呀,你想爹娘了,就回家看看!虎儿呀……”
  对着夜幕沉沉的原野,他们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哭一程,走一程;走一程,又哭一程。这对善良的中国父亲和母亲,在初冬的寒夜里,在自己的土地上把泪水流干!天快亮了,他们在坟场上扒了个坑,将儿子轻轻地放进坑去,又用双手捧来一捧捧黄土,埋葬了他们的虎儿……
  石公桥的鼠疫仍在向四乡蔓延。
  在石公桥镇北边约10华里的向家屋场,是个只有2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这里是平原的尽头,村后有着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山上长满青翠的竹木。正在石公桥桥北街上闹鼠疫的日子,村里向道平的8岁的儿子在后山玩耍,捉到一只象喝醉了酒一样的大老鼠。向道平知道后,赶忙去山上挖了坑,将老鼠打死埋进坑里。随后不久,村里到处发现死老鼠,当人们意识到这是发了鼠疫时已经晚了。最先被夺去生命的是不到40岁的向道平。这位一辈子安分守己的贫苦农民在倒床不到一天后就含冤死去!紧接着向道超家又传出凶讯:向家小儿子子庚突然发病,一个晚上就命归黄泉;王小姑,这位突失爱子的母亲,向道超的年轻、能干的妻子也随后跟着儿子而去;第三天,向道超的小女一九又在一声声哀叫着“爹、娘”的哭声中死去!仅仅三天,一个幸福的家庭毁灭了!可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突然死去了!向道超安葬完妻子、儿女,悲愤地指着青天怒骂!青天啊,你算什么青天! 向家造过什么孽?你为什么让日本人害死我的亲人!怒骂青天后,他纵身跳进山脚下的一口水塘。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
  村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起来。龚秋姑死了!龚秋姑5岁的儿子死了!向家万死了!向家万70多岁的祖母死了!黄望姑死了!黄望姑4岁的儿子死了!向国质、赵冬英……仅仅十来天时间,这个90来人的小山村就有32名无辜者被鼠疫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村后的小山上,一夜间筑起了一座座新坟。坟前的白幡在冬日的北风里呜咽地诉说着人间的悲愤!诉说着日本人欠下的永远无法偿还的千秋万代血债!
  魏乐远是石公桥镇花纱行丁长发家的管事先生。当桥北街闹起鼠疫时,魏乐远也在一夜间发病。丁家赶忙请人将他送回离镇约12华里的韩公渡牛古陂村家里。魏抬回家第二天就死了。
  牛古陂村是高姓聚居的村落,除高姓外,村里旁姓人不多。魏乐远死后不几天,高家章去石公桥卖鸡蛋,回来后就发病,第三天就惨离人世。高姓的族人纷纷去高家章家料理丧事,安葬完死者,族里人便接二连三地发病,病情一如高家章那样:高烧、大腿根长“羊子”(淋巴结肿大)、口吐血沫,全身青紫。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高和连家死了三口,还有高克明、高克榜、高恒婆、高猛婆、高雨庭、高传远……40多位无辜的中国农民先后惨死在鼠疫的魔口之中!
  牛古陂村外的一块一亩多地的坟场上,仅仅六、七天时间就埋满了人。新坟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地埋着冤死的乡亲。那块坟地叫花田陂,从此成了牛古陂人的伤心地!每日来这里哭坟的人们成群结队,有丈夫哭妻子的;有母亲哭儿子的;有女儿哭老母的;有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悲惨的哭声在洞庭湖平原终日飘荡!
  那是怎样暗无天日的岁月呵!美丽富饶的洞庭湖畔,以石公桥为中心的方圆几十公里的城镇和乡村,无数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儿童含恨死去!多少幸福的家庭从此不复存在!多少繁荣的街市从此萧条!多少肥沃的良田从此荒芜!家家丧事,村村哭灵。一家死人,全村恸哭!慢慢地,人们麻木了,眼泪流干了,不再痛哭,只有仇恨!只有心中压抑着的万般血海深仇!死去的含恨九泉,活着的发誓要报仇!报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
  石公桥的鼠疫还在蔓延。
  日本人的飞机仍然不时飞来轰炸。飞机飞得很低,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飞机的气浪掀动,炸弹一串串地落到镇上的平民家。冲天湖上来不及躲避的渔船,常常被日本飞机上的机关枪扫得船毁人亡!
  鼠疫向四乡蔓延:烽火村、燕窝村、草堰阁村、鳌山村……各地急报的公文雪片样飞往湘西防疫处。坐镇常德的中央卫生署外籍专员伯力士博士指挥着从重庆火速调集来的200多名医疗防疫人员昼夜奔波,建关设卡,组织疫苗注射;各县、乡、保、甲动员民众投饵灭鼠、蒸洗衣被;各地村民自发地用硫磺、雄黄、石灰撒在住室四周,以期达到灭菌消毒的目的。
  石公桥南街有两家棺材铺。一家叫肖记寿器馆,一家叫童记寿器店。镇上鼠疫发生后,两家棺材铺的棺材只有两、三天就被抢购一空。肖姓和童姓老板一下吓呆了,目睹眼前的惨景,他们每卖出一副棺材,就要陪着顾客流一次眼泪。随着镇上死人一天比一天多,两家棺材铺的老板再也不忍心赚这伤心钱了。他们也怕惹上要命的鼠疫,便匆匆关门歇业,携着家小远避它乡。棺材铺关门了,镇上的人们没地方买到棺材,又不忍心让死去的亲人再遭皮炙肉裂的火葬,便只好用被窝将死者包裹捆扎,偷偷送到古镇对面的唐家嘴荒坪安葬。不久,唐家嘴荒坪上葬满了新坟,冤死者就只能葬在湖边的另一处荒岛上。
  当石公桥暴发鼠疫时,常德城里的鸡鹅巷、东门外、关庙街、高山街一带又再次暴发鼠疫。周家店、许家桥、草坪、黄土店、石门桥、三闾村、河伏镇、伍家坪等地的疫情也开始蔓延,邻近的汉寿县聂家桥也出现大量鼠疫病人。距常德几百公里的湘西吉首,湖北石首等地,也相继发现疫情。在严峻的形势面前,常德当局准备将石公桥镇桥北街疫区封锁烧掉,以彻底消灭疫源。消息传出,全镇居民哭声震天!整个石公桥完全处于恐怖之中。鼠疫病人垂死挣扎的哀号,死难者亲人呼天喊地的恸哭,军警的咆哮,居民求生的抗议……一齐地回荡在冲天湖畔的这片昔日美丽、富饶的土地上。
  又是一个黄昏,谭学华接到常德县政府的通知,赶往县府参加防疫委员会紧急会议。肯德医生和伯力士博士刚从桃源和石公桥回城,戴九峰县长临时决定召开会议,商讨疫情扑灭的紧要事宜。谭学华也是刚从东门外徐家大屋的隔离医院回来的。他下午给一名年仅19岁的女孩作过尸体解剖。那是三板桥镇一家妓馆的妓女,大概也是穷苦人家的姑娘,死后也无一个亲人出面。解剖后送铁佛寺火化,照规定火化用的两担柴火由死者家里送来,这位苦命的姑娘因无亲属,竟连火化的柴火也没出处。谭学华掏了一块银元,请人到林沅兴杂货店买了两担柴火,将姑娘的后事草草地办了。
  北风从沅水河面上呼啸而过。谭学华忍不住长叹一声。一年了,整整一年了!自去年日本人投下鼠疫菌,常德城乡多少父老含恨死去!这场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呢?这笔血债何日才得偿还呢?他望着暮色渐渐拢近的古城,加快了脚步。他想早点见到伯力士博士,知道石公桥镇鼠疫流行的真实情况。
  死神笼罩下的石公桥古镇
  谁家的屋里,正传出一片哀哀的哭声……
  叫魂 第四部分
  灵堂上的婚礼
  时 间:三十二年三月七日下午四时地 点:假本市鼎新电灯公司出席人:刘洮汉(常德警备司令)戴九峰(常德县县长)余笑云(绅耆)陈岳浦(本处咨询委员)林国兴(本处咨询委员)胡德森(本处咨询委员)周友庆(本处咨询委员)李敬芳(本处咨询委员)郑宗元(本处咨询委员)启明镇第六~十四保卫生署医防十四队主 席:张元佑纪 录:周海清开会如仪甲、主席报告今天本处召集防疫座谈会,有左列之四点意义:(一)现在时当春令,为防止鼠疫再度暴发,是应再行普遍预防注射,以策安全。
  (二)中央卫生署对湘西鼠疫情形极为注意,所以此次送来的鼠疫疫苗等项药品,价值昂贵,约在百万元之谱,际此欧亚战争激烈之时,来源缺乏,运输困难,且此项药品,有时间性,故须及时应用,以期无负中央关怀湘西鼠疫之盛意。
  (三)本处于去年冬季举行此项注射工作时,民众多有畏惧规避者,殊属不明利害。要知鼠疫一旦暴发,传染最速,到了病急之时,再来医治服药,那就迟了,本次施行预防注射,就是“防重于治”的意义。
  (四)过去本处施行预防注射工作时,系采用:1、挨户注射;2、设站注射;3、交通管制强迫注射三种方式。因为一、二两种方法,均未得到相当效果,最后才用第三种方法实行强迫注射。但是结果仍然不佳,不仅规避者多,而且怨言不少。本处为谋注射工作顺利起见,特请各位来此商讨,除此三种方式外,有无其它更较妥善的方式,或者此三种方式以何种为最妥,务请各位多多发表良好意见,是则本处之所希望也。
  乙、各方代表意见(略)丙、综合各方意见,决定办法:(1)先行通知各机关造具名册,函请防疫处派员前往注射,以为示范;(2)三镇各保分别召集保民大会,由防疫处派员出席演讲(启明镇九、十两日,沅安镇十一、十二两日,长庚镇十三、十四两日);(3)以保为单位,按照户口册实行挨户注射,先从启明镇开始,沅安、长庚两镇次之;(4)挨户劝导注射,如成绩不佳时,继则强迫注射,最后实行交通管制;(5)工作人员态度,务须和蔼,手续尽量完备,特别注重卫生,以一人一针为原则。
  (略)——《湖南省湘西防疫处座谈会纪录》我从小许配给丁家,公公叫丁长发,在石公桥镇桥北街开花纱行,生意十分兴隆。我丈夫叫丁旭章,是丁长发的大儿子。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婆家遭了大难,全家人都死光了,一共死了11口人,包括3个雇请的佣人,只有我丈夫在外读书没有死。我丈夫得到信跑回石公桥镇,被人拦住了,劝他不要回家,免得传染鼠疫。在丁场家老屋为公公丁长发设立孝堂,我和丁旭章就在孝堂里举行婚礼。今天回想起来好痛心的,日本强盗害得我家破人亡,怎不叫人切齿痛恨!
  ——李丽枝老人谈访录夜渐渐深了。冲天湖上的涛声随着怒吼的北风在大堤下翻腾。阴历九月中旬的石公桥,天气一天天冷起来。李丽枝早早地躲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听见妈和爹在隔壁房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妈还在纺纱,纺车发出音乐般的“嗡嗡”声。她从小就听惯了妈的纺车声。她是穿着妈纺织的土布衣服长大的。女儿家长大了,就要出嫁了,就要离开养育她成人的爹妈去另外一个人家。她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顺着耳根流到了枕头上。
  前天,媒人又来家了,是丁家打发来报喜日的。喜日定在阴历9月24日。只有十来天时间了,她的心里又喜又忧。她舍不得离开爹娘。爹娘一天比一天老了。想到这里,她的眼泪象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扯过被角堵住嘴巴。她怕自己哭出声来,让爹娘伤心。
  对于自己的婚事,丽枝是蛮满意的。丁家在桥北街开了间花纱行,做棉花、棉纱生意,生意越做越大,门面扩大到四、五间,又增开了谷米行、渔行,来行里做生意的客商络绎不绝。在常德乃至湘西北各县,没有人不知道石公桥镇丁长发的字号的。
  更让她称意的是,未婚夫丁旭章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读过许多书。从乡下小学读起,一直读进常德城里。听妈妈说,丁家还要送旭章去重庆念大学。她的婚事其实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由两家父母认定的。那时她一点也不懂,只知道每逢年节,丁家大人便带着旭章来她家。来的次数多了,他们便象兄妹一样玩耍,去堤上捉蚱蜢,摘酸草莓。也有吵嘴的时候,但旭章从小就象哥哥一样让着她,逗她。这样的日子并不多,仿佛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长大后,她反而怕和旭章在一起了。每次见到旭章,她就脸红,心跳,打个招呼就躲进自己房里去。旭章也不象以前那样自然了,甚至见了她也不叫她,只是笑笑。这时,她便恨他,恨他象只蠢猪一样不晓得她的心思。而且,她还怕他有一天忽然不要她。人家是城里的学生,家里又那样有钱。她甚至想过,假若旭章哪天变了心,她就从这大堤上一头跳进冲天湖里去。
  灵堂上的婚礼
  今年正月,旭章又来她家拜年,还在她家住了两天。爹妈很高兴,每顿做着很多好吃的,生怕旭章没吃着。那天晚饭后,她在厨房里洗碗,旭章帮着收拾饭桌。趁身边无人,旭章偷偷地问:“几时到我家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通红。便赶紧低下头去,只觉得心里象吃了蜜一样甜,却脸上又象六月天晒太阳一样热烘烘的。她脱口而出:“要我飞过去呀?”
  旭章听罢,好久没有作声。她用眼角瞟了他一下,见他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嘴巴嚅嚅地想说什么,却又不说出声来。她生气了,抬头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终于说了句:“我回去跟娘说!”
  他肯定回家就真的跟娘说了。唉,大姑娘的心啊!谁又能捉摸得透呢?
  如今,双方的长辈已将婚期定了下来。再过十来天,她就要嫁到丁家去,成为丁家的媳妇,在丁家生儿育女,却又要远离自己的父母,这让她心中又喜又悲。
  待嫁闺中的李丽枝在这个长夜里边哭边想,也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娘扶进红轿里。红轿抬起来了,悠悠地往丁家走去。轿夫走得很慢,走来走去又走到了自己家的屋前。爹说:“丽枝呀,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去你婆家!”她正觉得奇怪,忽然身下的红轿“哗啦”一声,她连人带轿摔到了地上……她不觉大吃一惊,大叫了一声:“娘——”
  娘从隔壁房里跑过来摇醒了她。她终于从恶梦中醒了过来。见娘端着盏油灯在床前抚着她的脸颊,禁不住心中一阵慌乱,“哇”地一声扎进娘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没有将梦里头的事告诉娘,她怕娘操心。但她隐隐地觉得这梦有些奇怪。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两边的长辈都在为他们的婚事操劳。丁家送来了聘礼,聘礼很重,礼品挑了一长串,从石公桥镇上穿过,沿着湖堤送到她家。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乡邻们都眼红她找了个好婆家。爹娘也日夜忙碌着为她置办嫁妆。几个老裁缝日夜不停地为她赶制嫁衣。娘给她准备了四铺四盖。爹还去了趟常德城,买回了鸳鸯戏水的红缎被面、绣花枕头、洋伞、洋袜……爹说要让她体体面面地出嫁,亲友们也都在等着喝上一杯热闹的喜酒。
  婚期在一天天临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丽枝,这位多情的中国少女的新婚梦会被一场突至的噩耗击成碎片!
  古历9月19日,阵阵的西北风卷起漫天的牛毛细雨,冲天湖面上的渔船纷纷靠近岸边,路上很少行人,人们躲进家里,一些人家燃起炭火。寒潮来了。
  一条可怕的噩耗却在这冬日的寒风中传递:石公桥发生了鼠疫!
  这一天,与李丽枝婆家紧邻的张春国家死人了!
  消息传到李丽枝家,李丽枝吓得脸都白了。自从一年前常德城闹鼠疫,随后桃源又暴发流行,这鼠疫让人们谈之色变,谁都知道它的恐怖,那可是夺人命的虎狼啊!
  丽枝的娘闻讯后顾不上多想,忙拉上女儿冒雨向十里外的龙王庙奔去。娘女俩跪在观音大士的佛像前,一遍遍地叩头、焚香,默默地请求神灵保佑丁家老幼平安!
  是啊,女儿几天后就要出嫁到丁家!要是丁家发生什么灾祸,女儿这一生怎么办?娘无声地流着眼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请保佑我的丽枝,保佑丽枝婆家老小安康吧!”
  然而,厄运还是降临了!
  第二天,丁家传来凶讯:丽枝的婆婆鲁开英当日凌晨突然发病死去。
  李丽枝闻讯痛不欲生!她躲进房里哭了一场又一场。她还是个没过门的媳妇,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夫家。可是,旭章怎么办?他会不会哭坏身体?婆婆呀,媳妇还没有给你倒过一次茶水,没有伺候过你一天半天,没有给你带来过一丝欢慰!如今,你死了,媳妇也不能见上你一面!她哭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她甚至想过,难道是自己“命相”不好?“八字”太恶?还没过门就“克”死了婆婆?也不知旁人会怎样议论她这个“少奶奶”,也不知丁家如今乱成了怎样,也不知4天后她的婚礼该怎样举行!她悲痛,惶恐。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忧伤。她毕竟还太年轻,才17岁!
  石公桥镇的丁家,此时真的乱得一团糟。
  妻子的突然死去,使丁长发一下子乱了手脚,悲痛之余,他想到儿子的婚礼。旭章是他们的长子,长子娶亲,是丁家的一件大事。如今,妻子一蹬脚走了,这喜事、丧事搅到一块,该如何办才好?他望着床上渐渐冷却的妻子的尸体,耳闻一家人悲声的哭泣,不觉仰天长叹,泪水滂沱!妻呀,你为我丁家辛苦几十年,眼见着媳妇就要进门,却突然独自去了!你没享过一天福啊!原指望能与你白首偕老,能共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不知你这样没有福气!他嚎啕大哭了一场,决意要用最隆重的葬礼,安葬他相依为命几十年的亡妻。
  丁家的亲朋好友闻讯纷纷赶来奔丧。丁长发一面接待亲友,一面和弟弟们商量妻子的后事。却谁也没料到,女儿月英又忽然发病,突发高烧,乍寒乍热,不一刻便不省人事。丁长发大惊:月英的病症和她娘一样!天啦,我丁家造了什么孽?他赶紧叫人去“生生堂药店”请郎中。他不能又看着月英象她娘一样死去!
  灵堂上的婚礼
  丁长发紧紧地抱着女儿,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女儿身上。“月英,月英,爹在这里!爹在这里呀!月英,你醒醒,你醒醒……”前后不过几个钟头,月英在他怀里一阵剧烈抽搐后,突然睁开眼睛,叫了声:“爹!我要娘……”就两眼一翻断了气!丁长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女儿,刚刚还伏到娘身上嚎哭的月英,怎么会一下死去呢?!他抱着死去的女儿怎么也不肯松手,一声声唤着:“他娘!月英!他娘!月英!月英啊!月英娘啊!这是为什么啊……”他嘶喊着,嚎哭着,抱着女儿的遗体“扑嗵”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列祖列宗啊!我的天啊!我的月英和她娘死啦!”
  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拉起,从他怀里夺走月英已经冷却的尸体,正要给孩子入殓,忽然,刚刚还在嚎哭的老娘一声惨叫后昏死过去。丁长发慌忙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母亲房里,只见母亲突然高烧起来,直喘粗气。他跪在母亲跟前,连声喊着:“娘!娘哇!你醒醒!”仅仅几个时辰,老娘又断了气!
  丁家祖孙三代三具尸体同时摆在屋里,丁长发和大弟、幺弟抱头痛哭!整个石公桥镇的街坊闻听哭声也无不落泪!
  这天,伯力士博士带领防疫队来到石公桥,他们解剖了张春国的儿子张伯君的尸体,认定石公桥镇正是暴发流行鼠疫。防疫队随即张贴布告,晓示全镇居民:凡疫死者,一律解剖后火化,以防疫病蔓延。
  丁长发闻讯,慌忙关上大门,一家人强忍哭泣。他怎么会忍心自己的亲人死后让人剖腹挖脏呢?这天深夜,他们在亲邻的帮助下,将三位亲人的尸体偷偷运到离镇一里外的荒郊草草埋葬。
  没有道场,没有鼓乐,甚至连送葬的人也没有。只有从湖面上刮来的呼啸的北风,和北风卷来的一阵阵冬雨。丁长发和弟弟们跪在三座新坟前痛哭。哭过,他从地上爬起来,将大弟、幺弟一一抱起:“老二、老三,莫哭了,回家吧!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哩!”说罢,兄弟三人相拥而泣,又哭倒在坟地上。丁长发跪在新坟前,一声声呼唤着母亲、妻子和女儿:“娘哇,长发不孝!开英哇,我的月英哇!我没能好好安葬你们!等时局好转了,我再把你们迁回祖山,再请人念经做道场,超度你们的在天之灵!只要长发还活着,就会记住这些。娘哇,长发一定会做到的……”
  天快亮了,他们才从坟地里回家。刚进家门,丁长发忽然全身寒颤。他立即明白,自己也已经染上了鼠疫,而且,很快就将离开人世!
  他极力地支撑起身体,叫来大弟和幺弟:“老二、老三,我,我快不行了!”丁长发对两个弟弟嘱咐道:“你们快带着家里人逃命去吧!莫管我了!记住给娘迁葬祖山。不要叫旭章回来……告诉旭章,我不能给他和丽枝完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太平后,再要他和丽枝给我、给他们的奶奶和娘上坟……”
  丁长发的两个弟弟泪如泉涌。一家人慌乱地服侍和劝慰着他。家里在一天时间里就死去了三个亲人,难道大哥也发病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大哥不能这样死啊!
  丁长发又流着泪嘱咐正在哭泣着的弟弟、弟媳们:“快走吧!快逃命去吧!不要管我!我将旭章托付给你们,等时局好点,你们帮我给他完婚。丁家靠你们了。你们要齐心协力支撑起家业!”渐渐地,他神志不清起来,喃喃地吐出一句:“天啦!丁家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就一下昏迷过去。
  第二天中午,丁长发就死了!随即,丁家的老二、老三,还有管家先生魏乐远、老二和老三的妻子、以及雇请的两个工人先后发病,接二连三地死去!
  丁家一下死去11人!
  也就在丁家惨遭横祸的同时,石公桥镇几乎家家死人!
  丁旭章是在古历9月23日清晨得到噩耗的。他立即从常德城出发,一路哭泣着往家赶。他原本是今日要回家的,明天便是他和丽枝结婚的吉日。他万万没想到灾祸就在这一天降临。黄昏时,他一身泥巴、一身雨水地来到岳母家。他一进门就“扑”地跪倒在岳父、岳母面前,放声长嚎!丽枝也闻声从房里跑了出来,再也顾不上少女的羞涩,一下抱住未婚夫痛哭。
  是啊,明天就是他们的婚日,是千刀万剐的日本人投下鼠疫菌,使他们原本幸福的日子一下跌进了永生铭记的悲痛之中!
  岳父流着泪将他们从地上扶起:“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起来!我是你爹,你们的亲爹!”
  天渐渐暗下来了。屋外,寒风裹着牛毛细雨在广袤的平原上空呼啸着。好心的邻居们纷纷闻讯来到李家。
  旭章换过岳母拿来的干净衣服,就要回石公桥去。他要立马回家,去见死去的一家亲人!是邻居们出来阻止了他。天这样晚了,回了石公桥怎么办?丁家老板只剩下旭章这根苗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回去!
  旭章跪在地上痛哭:“我要回去!我要去看我的爹娘!爹呀,娘呀!我的爹娘呀!”
  “旭章,孩子!”岳父哭着拉起他:“不是不让你回去,人死不能复生,只要你活着,丁家就有希望!万一你有个闪失,你丁家的根就断了啊!明天是你和丽枝的喜日,婚事照办,爹做主!”
  旭章在岳父家住了一晚,也哭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他起床就要往家里赶。岳父、岳母拦住了他。深明大义的岳父一家在他最危难的关头担当起至亲的责任。岳母给他腰上系上一根红布条,也给早已起床收拾一新的丽枝腰上系上一根红布条。又给他们衣扣上系上一绺带孝的麻线。岳父说:“旭章,带丽枝去见你爹、你娘吧!到灵前叩三个响头!告诉爹娘,今天是你们的喜日,你和丽枝今日完婚。要他们的在天之灵放心。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爹和亲娘!孩子,去吧!爹和娘在家等你们回来!”
  灵堂上的婚礼
  旭章流泪跪拜岳父、岳母,带着丽枝匆匆往石公桥赶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儿和女婿,李家两位老人泪如雨下。要不是日本人造下这份孽,今日丽枝的婚礼该是何样的风光!如今,这一对凄惶的新人,只有泪水和悲痛相伴他们一生中最珍贵的日子!邻居家的屋门也一扇一扇地打开了。善良的人们流着泪为这对苦命的孩子默默祝福。愿他们在灵堂见过亲人后能平安回来,为丁家留下最后一根苗。
  一路跌跌撞撞,旭章领着丽枝到了石公桥。桥北街的四周已经挖掘了壕沟,无法通行,他们只好绕道往桥南走。到了桥南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往日热闹的街市上见不到几个人影。他们匆匆地穿过街市,直到镇尾,才见到石谷记老板石三爷。旭章按照乡俗,哭着跪下叩头。这是丧家的孝子的礼节。
  “是丁家少爷啊!”石三爷上前扶起旭章,见他身上披麻戴孝,又见他腰系红布,便记起今天本是这对孩子的百年吉日。几天前,镇上还闹着要喝丁家的喜酒,可今天……“孩子,莫哭,莫哭坏了身子!”说着,他自己忍不住老泪纵横。哭过,他看了看旭章身边的丽枝,又边抹眼泪边点头道:
  “好姑娘!真的是个好姑娘啊!丁家还有指望啊!”说着,石三爷要旭章进屋。旭章流着泪,辞谢石三爷,又领着丽枝往桥北街走去。
  石三爷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叫住旭章:“孩子,去不得啊!你们不能回家!丁家只留下你一根秧啊!”
  旭章哭着说:“不,我要回家!我要去见我的爹娘!”
  石三爷流着泪点点头:“也是。孩子哇,你们也是该去见一面亲爹娘!可是……”他想了想,跺跺脚:“三爷陪你们去!三爷再叫上几个人。孩子,等一等三爷!”
  到家了。丽枝扶着旭章跨进大门,人世间罕见的惨状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堂屋里,6具亲人的尸体并排摆在地上!霎时,旭章感到天昏地暗,肝胆俱裂!他一下跪倒在地,长嚎一声:“爹啊!娘!”就从门边爬着向爹扑去!石三爷死命地抱住他,不让他靠近。
  这曾是他们快乐的家啊!每次从城里回来,爹总是笑咪咪地叫着他;娘总是拉着他的手,问他在学堂里吃了些什么;奶奶颤着小脚走过来,久久地摸着他的脸;妹妹月英则缠着要去城里。还有大叔、幺叔和两个婶娘……如今,仅仅几天时间,奶奶、娘和月英已经见不到了!爹爹和叔叔、婶婶已经死去!只剩下一排再也不能说话的尸体!
  惨啊!人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凄惨的事情!旭章的心碎了。他平日对爹特别孝敬。爹终日辛劳,给这个家带来了兴旺和发达。爹待人和气,从不坑害客户。可现在,躺在地上草席上的爹,手、脸乌黑,两眼怒睁!
  是的,死去了的丁长发双眼正怒睁着!他仿佛是在愤怒地控诉日本强盗,害得他家破人亡!又仿佛是在诅咒苍天,为什么让日本人如此欺侮中国!又象是在盼着儿子旭章回来,盼着未过门的儿媳回来,盼着儿子和媳妇继承家业,重振丁家!
  正在家里帮忙安葬死者的几位街坊也忍不住流泪。那是男人的眼泪啊!他们流着泪劝止旭章:“丁少爷,莫哭了!快带着你的妻子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没打防疫针,不便久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你们在,丁家才不会绝啊!你们再有个三长两短,丁家的香火就断了!快走吧!丁少爷!让丁老板在九泉之下放心吧!”
  丁旭章抹去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拉着丽枝双双跪下:“爹,娘!您的儿子和媳妇给您叩头了!爹,娘!您的儿子和媳妇现在在您的灵前拜堂成亲了!”说着,他们给爹叩了三个响头,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奶奶!爹娘!叔婶!您们放心吧!我这个丁家唯一幸存的男儿,还有您的儿媳,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会永远记住您们是怎样死的!丁家不会成为绝户,丁家的家业一定会振兴!”
  旭章叫一声“爹、娘”叩一个头;丽枝也叫一声“公公、婆婆”叩一个头。这对苦命的小夫妻,就在六位亲人的遗体前进行了亘古不见的人间最悲壮的婚礼!
  这是怎样的婚礼啊!在被异族杀戮的亲人的遗体面前,旭章拉着丽枝艰难地从地上站立起来。
  “快走吧,孩子!”石三爷将他们向门外推去:“快走吧!街坊们一定会替你们安葬好亲人,天一黑,就用船送到对门山嘴上去。孩子,莫哭,出门千万莫哭!防疫队知道了,会来剖尸火葬啊!”
  旭章感激地望着石三爷,又拉着丽枝跪下,给众位街坊深深地三拜!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告别生他、养他的爹娘,从此将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埋在心底!
  屋外的风停了,雨也停了。一抹初冬的太阳从云缝里透过,照在多灾多难的洞庭湖平原上……
  这一天是一对中国夫妻拜堂成亲的日子。他们在亲人被杀戮的悲愤中成亲。从此生儿育女。从此子又孙、孙又子、子子孙孙地繁衍着中国人不尽的血脉!子子孙孙地铭记着永远也不会忘却的血海深仇!
  浩淼的八百里洞庭啊,这便是您的不屈的儿孙!
  八千壮士血染古城
  一九四二年一月长沙进攻战结束后,我从岳州飞机场护送重症患者到汉口时,在岳州飞机场,从某一空军大尉那里听说,石井来到汉口。其后同年二月,我从第十一军参谋部情报录中,看到由常德拍到香港的电文:“日军的飞机一架投入像笼子的东西,此后在住民当中发生鼠疫患者七八名,以后还可能继续发生,所以请发送防疫材料。”
  关于此事连第十一军军医部长藤升军医少将也不知道,是石井亲自进行的。我痛感到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和平居民所采取的行为是何等的残酷及非人道!
  ——录自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神原秀夫笔供(119—2.8.2第2号)》
  石井四郎在他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有些焦躁不安。
  历史已进入1943年了。自去冬希特勒进攻莫斯科遭到惨败,这场世界大战的格局就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今年2月,苏联军队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全歼了德军30万人。随即,美英联军先后攻占了太平洋的战略要地爪达耳卡纳尔、阿图和基斯卡诸岛,日军全线崩溃。盟军又在东南亚一带开辟了“中缅印战区”,20万的中国远征军进行大规模的全线反攻。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也开始对日军占领区进行反攻,仅仅数月时间,就攻占了8000多个村庄和600多个堡垒。石井怎么也想不到战局会如此糟糕。
  是的,简直是糟糕透了!
  他觉得有些头痛,是那种撕裂样的疼痛。在他的神秘的“731部队”的寓所里,这些日子以来他饱受着失眠的煎熬。难道我大日本帝国真要成为战败国?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
  他想起他的故乡。故乡在日本国千叶县。那是个美丽的滨海渔村。1892年,他降生在渔村的一户人家。28岁那年,他从京都大学毕业,加入陆军担任军医。7年后获得医学博士学位,被晋升为三等军医正,当了陆军军医学校的教官。从1930年春天赴欧洲考察起,他便萌生了研究细菌武器的想法。他记起第一次在陆军省的一次战略研讨会上发表演说的情景。他走上讲台,对着话筒简洁而有力地陈述他的主张:
  “细菌攻击战的特征是效力之伟大,不仅其有效范围内能人传人、村传村地不断扩大,而且其毒害还可以深入人体内部,其死亡率比炸弹、炮弹要高得多。”台下的听众大多是陆军省的将军们,有人站起来鼓掌。他的情绪更加激昂起来:“不仅如此,细菌攻击战还无需大量钢铁,这在战争中可以弥补我大日本帝国资源不足之短缺……”
  正是那场演说,奠定了他在日本军界的细菌武器专家的地位。1932年2月5日,日军占领哈尔滨,完成对中国东北全境的占领。同年,为进一步扩大战争的需要,日本陆军学校开设防疫研究室,他开始着手进行细菌毒素的研究。1933年,他来到满洲国,在拉滨铁路背荫河车站附近建立起细菌实验所。1938年,他带领他的部队移驻哈尔滨以南20公里的平房地区,组建了神秘的“731部队”,对外称作“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他的731部队的真正使命,甚至在陆军部高层也只有少数将领知晓。他就在这支部队里,用中国人和苏联人作实验,进行鼠疫、霍乱等病菌的感染实验及活体解剖,并组织生产了大量的细菌武器。他曾在中国浙江、湖南等地进行了细菌武器实战,收到了令人振奋的战果,若是能按照他的作战计划,这种战果无疑还会更大。但军部却有人以顾及国际影响为由,一再阻挠他的计划的实施。“唉——”想到这里,石井不由地叹息了一声。
  昭和18年5月,军部决定对中国常德实施攻击战,以截断重庆国民政府的补给线,同时,使屯兵云南的20万中国远征军回援中原而无法入缅作战。在派遣军作战会议上,第11军司令官横山中将由衷地赞赏他在昭和16年11月4日的常德鼠疫攻击战。正是这场已历时两年的鼠疫,使常德九县疫死数万人,造成了中国军民巨大的心理恐慌,为此次“江南歼灭战”奠定了基础。矮而肥胖的横山中将历来傲慢,石井平时很看不起他的骄横,但这次关于常德细菌攻击战的评价,使他改善了对横山的看法。也是,石井需要军界的将军们的支持。他甚至有些感激横山君。
  石井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停住脚步。他用手指按压了一会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目光投向远方的空茫的夜幕,思绪又回到两年多前的那次神秘的汉口之行。
  那天,他和731部队负责实战研究的第二部部长太田澄大佐一走下飞机,久候的第11军参谋长木下勇少将便迎上来行礼:“欢迎您,石井中将阁下!”
  他点点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便径直走向飞机旁的一辆小车。他看见,早他两个小时飞抵汉口机场的两架轰炸机已被铁蒺藜团团围住。他的731部队远征队已接管了停机坪的岗亭。岗亭里的机枪口对准着停机坪的唯一通道。
  他感到满意,嘴角上泛起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只有他和太田大佐知道,这里停着的一架轰炸机上,装载着50公斤比炸弹还要可怕得多的鼠疫菌!
  那是魔鬼!当盛着魔鬼的玻璃瓶口打开,嗬!可恶的中国军队就会被魔鬼吃掉!他兴奋地摸了摸领口,然后抬抬手。汽车便一下启动,驶出机场,飞快地向汉口城里驶去。
  八千壮士血染古城
  第二天晚上,在第11军司令部举行的秘密作战会议上,他宣布了关东军第659号作战命令,对常德实施细菌攻击,以策应大日本皇军将于12月开展的长沙作战。次日清晨,由太田大佐亲自指挥的一架97式轰炸机便在常德空投了鼠疫菌。
  此后,他飞回哈尔滨,却天天急切地盼望着常德出现战果。死亡的种子已经播下,他期待收获。
  终于有了收获。11月25日,派遣军参谋长尾正夫向他报告:“11月6日,常德附近出现中毒流行;11月20日前后,出现来势迅猛的鼠疫流行!”到12月2日,中国派遣军高级参谋官野正年大佐又向他报告:“以常德为中心的湖南省鼠疫极为猖獗。”
  他很兴奋。他知道魔鬼的瓶子已经打开。好戏还在后头呢!那天中餐,他破例喝了三杯酒。他是从不喝酒的。
  一眨眼又快两年过去了。常德的鼠疫还在流行。1943年9月27日,派遣军总司令部下达命令:“准予进行常德作战。”而且,这次战役的主力正是第11军。他又想起那个傲慢的矮胖的横山中将。横山君的部队此刻正在向常德进发吧?但愿这次战役能扭转我大日本皇军的战局。
  也就在石井失眠的日子里,重庆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也火速调兵遣将,以第6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指挥12个军31个师,第9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指挥4个军11个师,总兵力约21万人,并飞机百余架投入常德会战。
  守城的国民党陆军第74军第57师8529名将士在师长余程万率领下昼夜兼程进驻常德城。
  夜渐渐深了。蒋介石还坐在他的宽大的办公桌前沉思。今年3月16日,他曾飞抵常德视察。那次视察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常德城乡鼠疫此起彼伏,到处是飘着白幡的座座新坟。如今虽已过去半年,那里的疫情究竟怎样?他知道自己是很难得到民间实情的。各级官员报喜不报忧,都护着头顶上的那顶乌纱帽。目下几十万大军驻守常澧一带,若是突然暴发鼠疫流行,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有什么办法呢?注射疫苗?可几十万份疫苗何处可寻?他忍不住嘟哝了一声:“娘希匹!”便懊恼地立起身来,向屋外的草坪走去。
  他在草坪里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叫来侍卫室主任陈布雷先生,命他即刻电谕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并第74军军长王耀武:“一定要保住常德,驻军必须与城共存亡!”陈布雷领命,转身出去,刚到门口,蒋介石又叫道:“请慢,布雷先生。请给57师速传我的手谕。”
  说着,蒋介石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道:
  不成功,便成仁。
  蒋中正
  三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
  陈布雷接过手谕出去了。蒋介石靠在椅背上回想起几天前他曾向史迪威将军的表态。那天,史迪威将军来见他,这位直性子的美国将军问道:“委员长,日军发起的常德攻击战,中国军队有几分把握打赢?”
  “将军,我们一定能守住常德!”他绷着脸以不容置疑的语气答道。
  “8月19日,罗斯福总统和邱吉尔首相在魁北克会晤,约定于明年2月发动缅北进攻。中国远征军是否会因常德战役而回师华中?那样,缅北战区的盟军将会失去中国军队的策应。”史迪威又道。
  “不会的!我说了不会的!常德战役已有21万守军应战。中国远征军主力即日便可赴缅作战。”蒋介石有些不耐烦了。
  现在,日军第11军第68师团已从九都河一带向南县、安乡发起攻击!第13师团从沙石西北发起进攻,欲取慈利而后攻占常德;第3师团从公安以东出兵,欲经石门、桃源,进攻常德南站,与敌68师团共同完成从南面合围常德的企图;第116师团则从杨林附近南进,经澧县直攻常德西门和北门,以图最后占领常德。此役敌军约6个师团及4个伪军师,共约16万兵力。从兵员数量来说,敌军不及我。怕就怕在鼠疫流行。蒋介石枯坐在椅子上,将战局形势反复比较,他觉得胜利应是有着把握。他希望打胜这一仗。也寄希望于守城的57师师长余程万。“这匹山东犟驴,他不会负我吧?!”蒋介石捶捶发麻的双腿,起身向卧室走去。
  大战即将降临。常德居民扶老携幼向城外疏散。
  谭学华是广德医院最后的一批疏散人员。一个星期前,广德医院开始向沅陵撤退。谭学华好说歹说才让璟仪答应带着孩子先走。临别前,璟仪领着家沅、家芷、家麟、家湘在病房找到他。他正在指挥护士转运伤员。家芷奔过来抱住他的双腿,他弯下腰去,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外面有人在催了,他也顾不上再多说什么,逐个地摸了摸孩子们的头顶,然后挥挥手,看着璟仪领着孩子们走出门去。
  现在,他也要离开常德城了。11月4日,57师师长余程万将军由河伏率部入城,当日召集各界人士座谈,决定城内除军人外不留一人,所有机关、学校、医院和商店全部疏散。他只好走了。
  昨晚,他去涂德乐院长家。涂德乐也接到美国大使馆的通知,建议他立即离开常德,去桂林或重庆疏散。
  “谭,你说,我们还能回来吗?”涂德乐浅泯了一口咖啡,有些忧郁地对他说。
  “会的!院长先生!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谭,你的理由呢?”
  “很简单,因为常德是中国的常德,而不是日本人的常德!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八千壮士血染古城
  涂德乐点点头,笑了。
  自从前年11月常德城乡发现鼠疫以来,涂德乐耳闻目睹了日本人的可耻暴行,也看到了蒙受劫难的常德居民是怎样地与厄运抗争。在事实面前,这位美国教会医生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这样顽强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他相信谭学华的话,不要多久,他们还会回来,回到他们亲手创办的广德医院。
  谭学华向涂德乐报告了医院的疏散情况。除部分大型医疗器械无法拆迁外,其余人、物均全部撤离至沅陵。沅陵有湘雅医院分院、天主堂医院和宏思医院,疏散的人员暂安置到这些医院上班。涂德乐感到满意,他告诉谭学华,他和家眷也即日启程去重庆,疏散期间广德医院的各项事务由谭学华全权处置。
  “谭,伯力士博士和肯德大夫是否也已撤离?”涂德乐显得有些焦虑地问。
  “他们已回重庆了。昨天,邓一韪来我家辞行,他也将率省医疗防疫队返回长沙。石茂年大队长和重庆卫生署派来的20多支医疗防疫队共200余人也将于近日撤至贵州等处。听说,除县长戴九峰和警察局长张炳坤领200名警察留城外,其余人员全部撤离。县府和专员公署将撤至安化县的花岩溪。唉,常德将成一座空城了!”谭学华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
  涂德乐站起身来,缓步踱到窗口下。窗外,夜幕下的常德城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一二声哨兵的口令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上帝啊,人类为何要制造战争!战争造成的死亡,是医生所无力挽救的啊!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医生的作用是多么渺小啊!”
  谭学华也立起身来,接过涂德乐的话说:“是啊,常德的黎民苦啊!也不知这次战役之后,刚刚控制下来的鼠疫又将出现怎样的情势。”
  夜已经很深了。谭学华告别涂德乐回到广德医院的家。第二天清晨,他带领医院的40多个员工乘民船溯沅江而上去沅陵。江面上,白帆点点,一条条的木船载着逃难的人们向西驶去。江岸上到处是逃离的百姓,呼妻唤子,哭爹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谭学华忍不住一阵心酸,两行热泪涮涮地流下……
  11月18日,惨烈的常德保卫战打响了。
  这天上午,日军第68师团户田先头部队向常德近郊涂家湖进犯,与中国守军57师第169团前哨部队发生激战。第二天,战斗转至沙泡、崇河市、濠州庙等处进行。同天,日军第116师团第120联队和独立山炮兵第2联队共五千余人由岗市进犯黄土山,向常德西郊陬市疾进。随后,北郊的沙港、南面的善卷村同时发生激战。日军4万余人分东西南北四面形成包围圈,将常德城团团围住。常德成了一座孤城。
  战斗打响之前,常德城数万居民已于11月15日全部疏散完毕。古城仅留下57师官兵8529人和由常德县长戴九峰率领的警察200余人。
  11月25日,日军在付出惨重伤亡代价后,冲破中国守军的外围防线,兵临常德城下。守城的中国军队在57师师长余程万的指挥下,与日军浴血奋战,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11月27日6时,日军进攻常德东门的部队增至七千多人,集中40多门大、小火炮向东门城墙发动猛烈攻击;日军步兵第120联队也同时向大西门和小西门进攻;28日上午7时,日军组织三个联队的兵力,在飞机、大炮配合下,以毒气开路,向常德北门发起猛攻。晚11时,日军步兵第113联队第1、3两大队从北门马木桥附近突入城内。午夜,东门城防亦被攻破。
  这天,守城的8000多中国将士只剩下2400余人。誓与常德共存亡的57师官兵退入城内,利用城楼和城垣残墙,与日军进行殊死巷战。一场惨烈的血拼肉搏在古城展开。
  29日晚,日军指挥官横山中将恼羞成怒,下令放火烧城。
  第二天拂晓,日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潮水般涌进城来。
  57师每一个活着的官兵拿起武器与敌人逐街、逐屋地肉搏,争夺每一寸土地。
  那是怎样惨烈的战斗:寸土寸血,人在城在!在毒气和火攻面前,中国守军死守不退,多少中华好男儿节节与日军同归于尽!
  疯狂的日军,夺过一屋便放火焚烧一屋。很快,常德城一片火海。多少中国伤兵葬身火海之中!
  常德城内的巷战仍在进行。
  12月1日下午,余程万将军接到最高统帅部蒋介石电文:
  “此次保卫常德与苏联丹林格勒之保卫战价值相等,实为国家民族之光荣。各有关援军即到,务必苦撑到胜利为盼。”
  12月2日下午,中国守军只剩下最后5个据点,每个据点仅有一个班的兵力。全师8000多将士,只有300余人还活着。中央银行地下室里的57师指挥所与外界的无线电联络全部中断。
  下午4时,日军向57师师部发起进攻。一场惨烈的肉搏战后,打死日军100多人。晚8时,57师只剩250多人,仅存文庙与中央银行两个据点以及南城一段城垣和街巷。
  3日凌晨2时,余程万将军率残部250余人从笔架城渡沅江突围。
  凌晨4时,留守城内的57师第169团团长柴意新在向日军冲杀时,于府庙街春申墓前中炮殉国!
  3日8时,常德全城沦陷。
  从11月18日到12月3日,在数万日军的疯狂进攻下,中国8000守军浴血奋战,除200余人突围外,其余将士全部壮烈牺牲!
  八千壮士血染古城
  八千壮士的鲜血,真正地染红了滔滔沅江!
  6天后,余程万将军率残部,会合城外中国援军从东门、小西门和北门杀进城内,一举收复常德城。
  此时,蒋介石正在德黑里参加中、美、英、苏四巨头国际会议。清晨,他拿起侍卫官昨晚送来的一份《纽约时报》的中译稿,一行文字立即映入他的眼帘:
  “《纽约时报》特约记者12月21日电:一只乌鸦站在一间被轰毁的货仓的一条焦梁上,带着严肃而满意的神情,望着这已经从地面上毁灭了去的常德!
  这里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与灰堆而已,然而在这些劫后余堆上面,城东门的中国旗又在一枝新的竹竿上面胜利地随风飘扬,两个武装中国士兵很神气地站上了新的岗位。
  城外两间西班牙修道院在中立的西班牙国旗掩护下幸而保存了,除此之外,要想在这个曾经有过16万人口、6万家的城里寻一些未经摧残的东西,实在是难乎其难。
  虽然华军曾经在城内做过一番清理工作,而街道和墙壁上却还存在曾经有过惨烈战斗的战痕——血痕、血衣、小爆炸弹、枪弹以及破碎的纸片等,有些地雷却未曾爆炸。
  坟地掘得太浅了。过道行人都得要把桔皮捂在鼻尖上以避死尸的腐臭。
  ……”
  蒋介石突然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再读下去了。他能想象到这场战役的惨烈程度。他立起身来,向屋外的花园步去。
  异域的清晨是那样的和平、宁静。几只小鸟在一株老树上朝着他“喳喳”地叫。蒋介石没有停住脚步,依然缓缓地向林间的一条小径上走去……
  八千壮士和无数中国平民的血迹渐渐干涸了。
  人们又陆续返回常德城。
  1944年1月6日,谭学华率员工回到广德医院。
  劫后余生的常德居民,在断墙残亘的故土上又开始重建自己的家园。
  这年2月,国民政府中央卫生署再派防疫人员至常德,调查战后的常德鼠疫疫情。常德城里的鼠类也没能逃脱这场毁城的战火。横山中将焚城的命令,不仅烧毁了一座中国古城,也烧灭了恶魔石井四郎密切关注的常德鼠疫。防疫人员在常德城里未再发现鼠疫。
  从此,历时两年多的常德鼠疫未再流行。
  可是,它夺走了多少无辜的中国人的生命?它造成了多少中国人从此心灵上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痕?
  千古沅江仍在静静地北去。
  无数的冤魂仍在八百里洞庭的上空呻吟。
  滔滔的沅江永载人间的不尽血泪,流进洞庭、流进长江、流进大海、流进人类的记忆的汪洋……
  并非尾声:东京的控诉
  这是一本死亡名单,是侵华日军731部队在常德实施鼠疫细菌武器所杀的冤魂。他们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曾维系一个个欢乐的家庭。可恨日本强盗害得他们无辜惨死,夺走了他们家庭几代的欢颜,令多少乡村处于凄惶恐怖之中,使常德人民及其生存环境一时期处在鼠疫细菌的严重侵害之下。
  他们在地下冤屈了五十多年。他们曾无数次呐喊。在我们祖国日益强大的今天,他们终于有了伸冤之日。我们常德市细菌战调查委员会抱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组织志愿者对已发现的细菌战疫点进行了清理,初步查明仅在鼎城区石公桥、周家店、许家桥、草坪、黄土店、韩公渡、牛牯陂、德山石门桥、武陵区东郊乡三闾村、河伏镇、芦山伍家坪、汉寿县聂家桥、桃源县马鬃岭等疫点(疫点以自然村计在五十处以上)受细菌战致死者4115人,幸存28人。(注:此处疫死者人数,系常德调查者最初清点的数据。至2002年,最终确定的首批疫死者名单共7643人,并为日本东京地方法院一审判决认定。但实际疫死者还远非这个数字。——作者)
  在这次清理工作中志愿者黄岳峰、王杰远、鲁光跃、向道仁、向道同、龚文耀、熊善初、曾小白、方恒山、戴慧福、李建华、丁保成、高明顺、徐万智、曾昭辉、谢炳宏、李光府、李光孝、李安谷、朱明星、易孝信、高向东、梁在全、许文斌、丁德望等不辞辛劳,走村串户调查登记,清点含冤死去的同胞,表现了高尚的正义感和高度的责任心,他们的共同愿望就是要向日本政府讨还公道,让冤死的灵魂安息。
  今后,我们将进一步深入调查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受害者情况,清点含冤去世的同胞,清算日本军国主义的滔天罪行!我们将这本死亡名单呈给日本东京地方法院,让这4115个冤魂和我们一起参加细菌战诉讼……
  ——常德市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
  《侵华日军731部队鼠疫细菌战常德疫死者名单(部分)--前言》
  1998年12月26日
  《常德日报》女记者刘雅玲是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国土。此刻,她坐在日本东京地方法院103号小法庭自己的席位上。
  这一天是1998年7月13日。下午3时30分,法庭正式开庭。一场跨国诉讼在这里拉开了帷幕。
  刘雅玲是以记者的身份随常德市731部队细菌战受害人国家赔偿诉讼团来日本的。这位年轻的中国母亲是在沅水边长大的,从小就听父辈们讲述过当年鼠疫流行的可怕情景。大学毕业后,她到《常德日报》任记者,职业的原因使她更多地了解到那场50年前的惨祸给常德人民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多年来,她以志愿者的身份,利用节假日参与常德市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的工作。在石公桥、黄土店、韩公渡、鸡鹅巷……她采访了许多当年鼠疫的幸存者和目击者。她凭吊过荒滩上遇难者的坟茔。几十年的岁月过去,那些埋葬着自己同胞的冤魂的坟地上长满了小树和杂草,一些没有了后人的坟墓更是仅剩一座小小的土堆。成群的乌鸦在荒凉的坟场的古树枝上呱叫。她仿佛听见地下的冤魂在呻吟,在哭诉,在呐喊。她洒泪坟场,发誓要替冤死的同胞报仇、伸冤、雪恨。今天,她东渡扶桑,来到东京的法庭上。她面对的是日本国的法官,但她觉得自己的身前身后有着无数双冤死的同胞的流泪的眼睛。
  她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她的身旁不远,是由212名有良知的日本律师组成的辩护团。原日本律师协会会长、德高望重的土屋公献是辩护团团长。他们志愿为中国的原告担任辩护律师。
  正义的法律之剑,悬挂在法庭的上空。
  这是一次迟到的审判。应该说,这场审判早在50年前就该进行。
  1945的,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
  四年后的1949年12月,部分原侵华日军731部队官兵在苏联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受审,使731部队的暴行公之于众。随后,苏联政府照会刚成立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提议国际军事法庭对日本细菌战犯进行审判。中国政府迅速做出反应。《人民日报》陆续刊登出有关常德、浙江等地日军细菌战的报道。已回奥地利故乡的肯德医生也曾撰文在《人民日报》上披露他当年在常德参加扑灭鼠疫的亲身经历。陈文贵、谭学华、秦泰等也在《新湖南报》撰文揭露日寇用细菌武器屠杀中国平民的滔天罪行。消息传到常德,饱受细菌战苦难的常德人民更是悲愤难抑。据1950年2月11日《新湖南报》一版《被细菌武器侵袭时的常德》一文中记载:
  “……当伟大的苏联友邦提议严惩日本天皇等细菌战犯的消息传到常德后,常德人民表示由衷的拥护。该市各人民团体立即联名发表通电称:‘这一血债,必须清偿,我们决不容许这次罪行的主持者——日本天皇等逍遥法外。我们人民除搜集受害具体资料外,并向美帝国主义包庇日本侵华战犯,准备新的战争罪恶行为提出严重抗议。我们愿作苏联这一正义行动的后盾。’”
  也在这一年2月14日的《新湖南报》一版,刊登了署名重伦、桂圆的《前日寇制造细菌工厂平房地区视察记》:
  “记者视察了平房车站附近日本战犯的大规模细菌制造厂的旧址,完全证实了1949年12月25日至30日苏联滨海军事法庭审判审讯的结果,在这个审讯中,日本战犯承认他们曾在平房车站设立大规模的细菌制造厂。
  并非尾声:东京的控诉
  从哈尔滨南行20公里即可到达平房车站,从车站往西北去,有一片被破坏了的建筑物。无数红色墙壁和烟囱,峭然屹立着。高大的□□□□在地上。这就是罪恶性循环滔天的日本法西斯昔日制造杀人细菌的工厂了。
  ……整个工厂地区(南北两厂在内),方圆共45公里。在这块禁地范围内,过去是被日寇极端严密的封锁着的。
  ……附近的居民说:从修建这个厂子的第一天起,日本法西斯就从远处把整批的劳工和整车厢的驴马、骆驼以及牛羊送到这里面,却从来没有看见被运出或放出去的。它好似一个可怕的庞大怪物,日日夜夜吞食着无数生命。
  ……”
  恶魔石井四郎就是在这里制造着细菌武器。
  夺走无数善良的常德居民生命的鼠疫,就是从这里用飞机运送到常德的上空,并于1941年11月4日的那个清晨撒到古城的土地上。
  可是,恶魔石井却因为某些国际势力的庇护,逃脱了正义的审判!
  岁月在不知不觉间一年年过去。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侵华日军当年的罪恶。
  正如以色列第一任首相本?古里安所说:“饶恕,但是永远不会忘记!”
  1993年8月16日,一条出现在《湖南日报》的新华社东京消息,再一次触及了常德人民多年未愈的伤疤。消息称: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在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图书馆保存的当年日本陆军军官的业务日记中记载,1941年11月4日,一架九七式轻型轰炸机在中国湖南常德散布了36公斤带有鼠疫菌的跳蚤。过了两周以后,便出现了有关鼠疫大流行的战果报告……
  这条消息立即引起了常德地方志办公室的注意。
  40岁的邢祁任常德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专职副主任。这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汉子立即组织人员前往鸡鹅巷、石公桥、李家湾等地寻找当年的见证人和受害者家属。他们先后找到了时已80高龄,居住在常德卫校的当年最先发现鼠疫菌的广德医院化验师汪正宇,找到了曾在东门外徐家大屋隔离医院工作过的王国珍,找到了时任湖南省鼠疫防疫队队长、现居住在临澧医院的刘禄德,找到了李安谷、黄岳峰、李丽枝、向世秀、何英珍、王海凤等100多名受害者家属和幸存者,找到了湮没在过去的50年岁月长河里的大量的珍贵资料。
  《朝日新闻》发表的消息在日本也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日本侵华史研究者森正孝先生根据《朝日新闻》报道的线索来到了中国常德。
  从此,尘封了50多年的沉冤终于被揭开。
  1996年12月26日,常德居民何英珍等14名当年遇难者的亲属正式委托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等起诉日本政府。
  1997年,叶荣开、何英珍、罗建中应邀前往日本递呈诉状。并在日本11个城市进行巡回演讲。他们还走进日本国会,递交了致日本首相桥本龙太郎的一封信,公开要求日本政府承认细菌战事实,向中国受害者谢罪,赔偿经济损失。
  几乎就在常德受害者家属起诉日本政府的同时,美国华侨组织“世界抗日战争史事维护会”也在美国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和加拿大的温哥华、多伦多五大城市举行了“731部队罪恶事实图片展览”。
  华侨们自筹资金20万美元,将旧金山湾的金银岛租下,作为这次展览的基地。开展时,由日本律师、中国原告代表、新闻记者、日本旧军人组成的代表团前往美国举行报告会,控诉日本军国主义细菌战罪行,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美国的一些主流媒体纷纷发布消息,国际舆论关注并声援中国常德鼠疫受害者的东京诉讼。
  刘雅玲坐在法庭的席位上。七月的东京是炎热的。空调器里正送出一阵阵清凉的冷气。此时的刘雅玲,心中翻滚着万千思绪。她想起50多年前惨死的同胞,她仿佛听到无数的冤魂在哭泣,她仿佛看到当年的屈死者在她面前一队队走过,像悲戚的羊群一边舔着满身的血迹,一边幽幽地诉说心中的冤苦。
  是的,50多年前的冤要伸!50多年前的仇要报!仁慈仁义的常德人民要为无数无辜的死难者讨还公道!
  刘雅玲流泪了。两行悲愤的热泪沿着她的面颊籁籁流下。一串,又一串,落到当年制造罪恶的凶手的国土上,落在日本人的法庭里。
  不仅仅只有刘雅玲落泪,旁听席上有人在抽泣,连主审的日本法官也撒下了同情的眼泪。
  旁听席上100多个座位坐无虚席。
  家住中国常德市武陵区柏子园居委会的方运胜在法官席前痛陈家史:
  方家原本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方运胜的父亲有兄弟姐妹8个。可是,自从日本军队打进他们的家园,方家便惨祸不断。两个叔叔在战场上牺牲,接着另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在家里被日本飞机炸死。他8岁的哥哥方运登又染上鼠疫惨死在奶奶的怀中。那真是家破人亡啊!房屋毁了!儿孙死了!他的奶奶急疯了。成天披头散发在城里东奔西跑,寻找她死去的儿子、女儿和孙子,一声声凄惨地哭喊:“儿呀,我的儿呀,你们回来吧!”
  方运胜说到这里,禁不住泗泪长流,他抬起头来,双目注视着法官,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站在庄严的法庭上,控诉日军731部队的罪行,讨还历史的公道!”
  并非尾声:东京的控诉
  旁听席上又是一片抽泣声。
  接着,桃源县农民李安谷进行法庭陈述。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常德鼠疫中,他家有16口人惨死。他的两个叔叔、婶婶双双染疫死去,留下两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两个孤儿从此日夜啼号,是好心的邻居将他们收养……说到伤心处,这位中国的汉子流下了悲愤的泪水。
  整个法庭一片哭声。法官席上的法官也忍不住流下热泪。
  是的,人类的感情和良知是相通的。它没有民族和国界。
  当原日本律师协会会长、“731部队细菌战受害人国家赔偿诉讼案”辩护团团长土屋公献向法院递交对原告的调查材料和美国、加拿大“731部队罪恶事实图片展览”的盛况资料时,这位德高望重的日本律师对法官说:“我们的官司受到世界注目。我们是为了世界永久和平,为了正义与公道来打这场官司。”他动情地说:“一个受世界警惕、一个被世界公认为心胸狭隘的民族会有前途吗?我们听取了原告血与泪的控诉后,是不是也应该说点什么?”
  是的,日本政府应该说点什么!它应该向中国人民真诚道歉!谢罪!它应该长跪在中国死难者的坟前,请求无辜者的冤魂宽恕!
  三位中国原告哭诉东京法庭,在日本引起强烈震动。
  法庭内。旁听席上响起三次助威的掌声!
  法庭外。一位叫笠原竹一的日本老人来到中国原告黄岳峰面前:“我已经82岁了,我曾去过中国在我犯罪的地方向中国人道歉、谢罪。今天,我听了您的演讲,深感羞愧。我要给您下跪、请罪!”说着,笠原跪下了,低下了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
  《朝日新闻》等日本媒体迅速作出反应,发布“常德细菌战疫死者名单”消息。
  东京、名古屋、千叶县、市川市、静岗等地举行集会,各界人士倾听中国原告的血泪控诉。
  美国电视台历史频道、《时报》、《唐人报》等新闻媒体纷纷现场采访。
  ……
  继1997年8月,108名中国原告向日本法庭提起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1999年12月,又有72名中国原告提起诉讼。两案并审,180名中国原告要求日本国政府道歉,并对每个原告进行1000万日元的损害赔偿。日本东京地方法院受理诉讼后,分别于1998年6次,1999年6次,2000年6次,2001年9次开庭审理。2001年12月26日第27次开庭终审。
  这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跨国诉讼。背负着亲人的冤魂,常德的父老们一次次东渡扶桑,站在异国的法庭上,用血泪斑斑的铁证,控告侵略者的滔天罪行。2002年7月,湖南省长沙、常德两市38万名学生签名声援诉讼,70多本签名册记录着中华子孙不屈的心声!在艰难的诉讼过程中,一些有良知的日本人也勇敢地站到正义的一边,支持中国原告的对日索赔诉讼。让历史记住这些善良的日本人的名字吧:
  土屋公献,1923年4月出生,毕业于东京大学,日本着名律师,曾任日本律师协会会长。现为倡导日本战争赔偿立法运动领袖,担任日本战后处理立法联合会会长、清算日本战争责任国际协会日本委员会负责人和国际战犯民众法庭检察团团长、细菌战诉讼原告律师团团长。1999年底,“追究日本战争责任国际论坛”组织游行,年过古稀的土屋公献举着标语牌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口号是:“日本政府,道歉!赔偿!追究战争责任,促进友好和平!”
  森正孝,日本的一位中学教师。1988年,他在调查中发现一个叫“荣字1644”的日本部队,发现细菌战的疑点。此后,森正孝利用假期到中国实地调查,并拍摄电视专题片揭露日军在中国实施细菌战的罪行,发起成立“细菌战调查团”,考虑通过法律途径帮助中国细菌战受害者讨还公道。
  川田悦子,日本众议院议员。2002年8月28日,她召集日本外务省、防卫厅、厚生省在众议院第二议员会馆举行质询答辩会,坚定地支持细菌战诉讼案中的中国原告。她说:“谢罪不是跪在地上说一句道歉的话,而是要在内心真正反省。”
  还有日本着名律师一濑敬一郎,还有日本着名学者松村高夫、近藤昭二、松井莫介……
  在良知的驱使和正义的感召下,一些日本老兵也勇敢地揭露当年的罪行,蓧塜良雄就是其中的一位。2002年5月,将近80高龄的蓧塜良雄来到常德,向常德受害者鞠躬谢罪。在此之前,他已在多种场合忏悔过自己的罪行:1939年,他加入731部队,最多的时候用30小时生产10公斤细菌。这些细菌有霍乱、鼠疫、炭疽病菌……
  时光老人的脚步终于迈入2002年8月27日。
  这一天,日本东京地方法院经过长达5年的审理,在细菌战受害诉讼案一审判决中认定:日军731部队在侵华战争中违反日内瓦协定,违反《海牙陆战条约》,在衢州、江山、常德、金华等六地实施细菌战,确实造成了悲惨的结果和特大的损害。其中常德,1941年11月4日,731部队的日军战机飞到常德上空,将感染了鼠疫的跳蚤及棉花、谷物等投到了县城的中心部,造成鼠疫流行。根据“常德市细菌战被害调查委员会调查的范围极其广泛,因常德流行的鼠疫而死亡的人数达到7643人以上”。
  漫漫五年的苦苦等待,常德的父老乡亲等到的是日本法庭的两句话:一句是首次承认在中国进行细菌战;二句是驳回180名中国受害者要求日本政府道歉并赔偿18亿日元的要求。
  并非尾声:东京的控诉
  东京怒吼了!
  2002年8月27日下午2时30分,“还我公道,讨还血债!”的口号声突然从常德声援团中响起,刚刚放下的标语、三角旗又举了起来。东京大游行开始了!
  游行队伍从日比谷公园出发,沿日本政府机关最集中的霞关街行进。常德声援团团长蒯定勋,副团长向启国,顾问杨万柱和律师团团长土屋公献,事务局长一濑敬一郎举着声援团的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维护和平、声援正义、还我公道!”“日本政府必须向细菌战受害者谢罪赔偿!”“反对细菌战!”“历史不容篡改,血债必须偿还!”
  最早发现并报告常德鼠疫的谭学华之子谭家沅、谭家湘行进在游行队伍中。
  常德第一个鼠疫疫死者蔡桃儿之弟蔡正明行进在游行队伍中……
  愤怒的拳头举起来,高扬的旗帜举起来,一呼百应,大闹东京,让东京知道了中国人的愤怒,让东京听到了来自中国民间的声音。
  这显然是一次不公正的判决!
  两天后,2002年8月29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孔泉答记者问时说:“我们注意到了这一判决。二战期间,侵华日军以惨无人道的手段,大量实验和使用细菌化学武器,残害中国人民,这是铁的事实。日方应采取对历史和现实负责的态度,正确认识和对待这段历史。”
  新华社报道:审判长岩田好二宣布,日军的细菌战是违反国际条约的,中国人民在日军的细菌战中遭受了巨大的苦难。这一判决,将穿越法庭,穿越海洋,穿越国境和时代,给真相本身留下印记,给维护人类尊严的历史留下记录。这一判决,将使日本某些人的抵赖变得虚弱和不值一驳。
  美联社评论:“值得欣喜的是来自中国的声援团让世界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日本法院的判决无疑是令人失望的,但我们希望上诉高院之后有好的结果。”
  日本记者近藤昭二说:“此次判决在美国影响非常大,从美国来的-mail多得不得了,我家的电子信箱都爆满了。过去,日本媒体对于731部队的报道较少,但是这次也进行了广泛的报道,这说明由于东京地方法院的判决,日本媒体关于731部队的报道算是解禁了。”
  日本《朝日新闻》8月29日有评论说:“通过国家对731部队细菌战诉讼所持的态度,再次深深地感到我们日本人必须马上停止无视过去历史事实的行为。”“今后日本政府如何应对,令人关注。”
  东京判决的第二天,中国湖南《潇湘晨报》发表《秦希燕:判决违反了国际法》的文章:
  全国十佳律师、国家一级律师、秦希燕联合律师事务所主任秦希燕闻知日本东京地方法院驳回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中中国受害者诉讼请求后,对这一判决表示遗憾和愤慨。认为这是一个违反国际法的判决,在国际法上是站不住脚的。
  第一,关于诉讼主体资格的问题。东京地方法院认为“海牙公约”中并未承认个人的请求赔偿,以此来否认诉讼人的主体资格问题。
  在国际法学家委员会关于《从军慰安妇报告书》中,在对个人赔偿请求权进行事实和法律上充分的认定的基础上作出如下劝告:不仅是国家,个人也可以成为国际法上的赔偿主体。据此,东京地方法院以原告个人不能成为诉讼主体为由,驳回诉讼请求是违反国际法及国际惯例的。
  第二,东京地方法院认为“战后实行国家赔偿法之前的事,日本政府没有赔偿的责任”这一认定同样是站不住脚的。
  二战后设置的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条例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条例,均确立了“反人道罪”这一罪名。并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条例第5条第1款所谓的“反人道罪”,是指“战争或战争期间所进行的杀戳、灭绝、奴隶般虐待、驱逐以及其他非人道的行为……”“反人道”行为是严重侵犯人权行为,因此,对于责任者的日本国而言,保护和尊重人权是其根据公认的国际法准则和国际条约而必须承担的义务。而作为日军反人道暴行的中国受害者,理所当然地享有要求日本政府及相关企业履行国际法义务的权利。同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条例第1条第2款进一步规定:制订共同计划或共同策划或参与实施的领导者、组织者、教唆者以及共同犯罪人,对此计划实施过程中所进行的一切行为,不管是何人所为,均应承担责任。因此,日本政府以战后实施国家赔偿法之前没有赔偿责任是荒谬无理的。
  最后,至于日本政府认为在法律上不负有告知原告事实真相的义务更是站不住的。
  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政府,应该彻底承认自己的侵华犯罪事实,不是法律上不负有告知义务,而是就此必须彻底承认。日本政府掩盖、隐瞒战争的犯罪行为,其实质是没有真正认识自己的所犯战争罪行给中国人带来的巨大灾难的痛苦的负罪感。
  这次东京地方法院的判决,它不仅是对中国受害者的蔑视,更是对人类公理的亵渎。他们在策略上采取拖延,在事实上采取避重就轻,在法律上公然违法。为了防止历史悲剧重演,为了让那些战争受害者早日得到一点慰藉,日本政府要正视历史,并承担责任,真心诚意对所犯战争罪行进行反省,向中国人民在内的亚洲各国人民道歉、赔偿、谢罪。
  并非尾声:东京的控诉
  2002年11月28日,新华社记者杨民青报道:中国和日本有关学者以大量事实证明,侵华日军进行大规模细菌战,致死中国民众至少27万多人。
  常德市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历时5年7个月,调查足迹遍布10县56乡486村,调查座谈30万人次以上,整理15000多份控诉材料,最终确定首批7643人的鼠疫死亡名单。
  其实,在常德的土地上,鼠疫致死的何止7643个冤魂!
  2003年3月18日,“731部队细菌战国家赔偿请求诉讼”在日本东京二审四次开庭。
  全世界的目光再一次聚焦日本。
  如今,这场举世关注的东京诉讼仍在艰难地进行。无数屈死的冤魂仍在九泉下哭泣。
  常德鼠疫的受害者家属又联名发出了致东京地方法院法官的公开信,愤怒控诉日本军国主义的暴行,强烈要求日本政府赔礼、道歉并作出战争赔偿。
  然而,诉讼仍在艰难地进行。
  ……
  亲爱的同胞们,难道我们的冤屈就没有地方伸?难道我们的血海深仇就没有地方报?
  请举起我们森林般的手吧!
  我的同胞!
  13亿中国人难道就不会发出自己的吼声?!
  “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
  八百里洞庭也在咆哮!
  听吧,这便是中国人的吼声!
  (1999年10月25日一稿;2004年3月28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