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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萧瑟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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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洋场
内容简介
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在这部关于晚清巨贾胡雪岩传奇系列小说的前几本( 《胡雪岩》、《红顶商人》、《灯火楼台》)中,依据史实,以脍炙人口的语言,铺叙了清代同、光年间,在江南崛起的一代“奇人”胡雪岩,如何发迹,后亦商亦官,以助左宗棠“西征”的军功,使顶戴用珊瑚,财势雄厚,一时无两的过程。同时,也暗示出胡雪岩的事业达到巅峰时,面临了危机四伏、如履薄冰的境况。
《萧瑟洋场》( 《灯火楼台》之二)是这部系列小说中最新的一部。本书接《胡雪岩》、《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续写胡雪岩在事业发展上,渐渐遇到了梗阻。由于李鸿章和左宗棠,在洋务及“海防”、“陆防”之争上,意见殊异,各藏其私,故而,互视对方为眼中钉,而胡雪岩恰以既商且官的双重身分,不断对左宗棠进行有效的财政支援,所以,“排左必先除胡”,成为李鸿章挤垮左宗棠,以扩充北洋实力的一个辣手;其时,胡雪岩在外债利息上亦有弊端,因而,左宗棠对他的信任,便大打了折扣;胡雪岩虽力盖前愆,但时势变化,昔境已迁,于是,诸事掣肘者多;就在这困难纷纶杂沓的时刻,胡家内部却偏偏出了个十分阴险的“家贼”,虽有察觉,却防不胜防……自此,致使胡雪岩破产的祸根,已经深深种下。
纷华洋场,富丽都市,都已被这掩不住的秋意,改颜易色了。
欲知胡雪岩面对着种种窘况,又是何样的激烈手段,且看高阳先生继《萧瑟洋场》之后的新作(亦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
一寿域宏开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洁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贴,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清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哈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
“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走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应该,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间挂一幅瑶池祝寿图,
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综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分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
“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禧延寿,通常只需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他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宫,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
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的,一律请吃寿酒。”
“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
“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
“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
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幢,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
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孽最前端,与大学士宝鋆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劳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公祖”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黄了。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间,南面临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徘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走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需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啦啦”满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是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举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
“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
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璋对此道外行,决定藏拙,好在另有内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
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纨袴,最好戏曲,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羊毛笔”,是德馨最赏识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笔”写赵孟頫字,柔媚宛转,令人意消。
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向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侍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
“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勿匆?到底是什么急事?”
“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到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恕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
“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力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么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宝鋆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密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密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
“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胡雪岩的轿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轿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子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走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岩有事,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安东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
“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现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最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
“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家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担心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
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
原来贺寿的日朗,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伯要用手抓。
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岩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
“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便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不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大概不是洋行里的人,是个洋官,所以叫他们送到书房里,等你来看,有份全贴在那里,你一看就晓得了。”
“好!我到书房里去看。”
“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
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鸡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干净。”
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长的雨道,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铁杆为芯、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池上红桥、池畔垂杨,一齐吸入镜中,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会,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着寿庆的灯彩,倒影入池,复又重生于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个妖嫩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新派过来的吗?”
“我叫小梅。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贴来看。
全贴的具名是“教愚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中华文化,兼且是朝延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赫鹭宾”。
全贴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巧珠、巧珍两姐妹,但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是……”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罗嗦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
“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勺清水,细细研墨。
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贴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赫德。”
小梅因为墨沈未干,便拿起全贴,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象小梅这种“做粗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辱相讥,“巧珠、巧珍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我?”她说:“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摆你千金小姐的威风,摆给哪个看?”
“啊!”瑞香脸都气白了,“你在嚼什么嘴?”说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说:“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吓阻住了,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小×!你等在那里,看我不收拾你。”
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风,她自然识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岩双膝跪倒,“老爷,你看。”她说:“请老爷做主。”
“好了,好了!”胡雪岩解劝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诉你太太。”
主人出面说情,瑞香总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气,当下喝道:“你还跪在这里想讨赏是不是,赏你一顿‘毛笋炒腊肉,滚!”看见小梅盈盈欲泪,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哭出来!”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两泡眼泪,退了出去。胡雪岩好生不忍,却不便当着瑞香去抚慰小梅。不过,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安排那份寿礼,送到灵隐。
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胡雪岩便走到廊上,轻声说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明天我跟太太说,提拔你。”
胡雪岩对下人说太太,多半是指螺蛳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说:“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过?”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不想瑞香来得好快,原来她一下阁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专管稽查花园出入的杨二太,亲自打一盏宫灯,领着古应春来见主人。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各自回头,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德的礼,一个便领着古应春入阁。
“你怎么回来了?”胡雪岩问。
古应春原是预定留在灵隐,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只为得到
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
“我也是刚刚看了拜贴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佯礼物说:“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
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不晓得他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
“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老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未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
“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
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待,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她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向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
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不小×,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至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年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腑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支瑞香花的手绢,醒一醒鼻子答说:“哪个哭了。”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二十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需找书来看。
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首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里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
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的,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
“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通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通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要事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管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
“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板也请?”
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时。
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的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冰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
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用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 “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 攲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后的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
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时常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丽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
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他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
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苦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
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怎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绝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的调皮捣蛋,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
“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贴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
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存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亲王府里的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
“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她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岩尝了一口说道:“吃剩有余!”
“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者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喝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
“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装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绝不肯说真心话的。”
“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螺蛳太太很有把握地说。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
“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胡雪岩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
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花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行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迷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么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但一进去了,女眷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开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
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的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气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井,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苔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
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督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么,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
“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赫德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更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摈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基地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赫德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继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且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源。
这陈启源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未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械,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怕和丝厂开工
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象继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源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源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小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不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办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
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软的不要,湿的不要,每每与客户发生争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兴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家大户,相约有丝不卖与怡和,有机器,无原料,被迫停工,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的损坏,生锈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旗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大利造的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源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响,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的人心惊肉跳。
二千丝万缕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贴”
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练染房练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为他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垄断市场,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动了“二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两,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
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转了转念头,决定采限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在商言商’,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理衙门,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们会饶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走遵鹭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
话虽如此,他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刚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半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
“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象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
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
外表看来象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沾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风”
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
“白乐天在贵处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点抓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突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
“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愿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事,趁现在谈,免得回头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阱,如果一口应承,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话,他们的丝,说能卖能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不是很大的难题。
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
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应春!今天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宽大,不过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
“这……”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么,小爷叔,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愈听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听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转直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
古应春想了一会,笑了,“小爷叔”,他说,“ 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
“说来听听,啥法子?”
“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
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后天就可以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期人,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分发到浙江。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有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捡便宜,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拢,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也还不迟。”
“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帐,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帐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帐,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
“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
古应春想了一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
“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消夜的点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消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早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消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
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
“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窖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床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
“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
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罩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
当年是‘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
“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强硬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
“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那么,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走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 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的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
“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叭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
“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
“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
“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
“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 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
“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
“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
“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
“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
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
“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走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
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走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粘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
“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
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伕,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而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道:“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
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
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著,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
“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走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绝无差错。”
“可是,”古应春探询似地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卖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窃。”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
“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
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 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
“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
“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格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格子说:“是可以移动的。”
“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
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格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
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愈发馥郁了。
“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若。”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
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驼,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虑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
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地,“你让狗咬了?”
“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 “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虑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
“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
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
“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
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会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贴’?”
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
“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伕、船老大、店小二、脚伕,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贴”,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贴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贴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贴出来看看。没有牙贴,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
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贴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
“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咐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
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象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 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绣的花样是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党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雷桂卿惊喜交集地,“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杀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中占有一个,否则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不过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古应春所说的话,到底不及他脑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来得深刻,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似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雷桂卿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看表上是九点钟,比平时起身,
起码晚了两个钟头,出舱一看,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问。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顾而言他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先洗脸。”古应春说:“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点迟疑,很想不去,但似乎显得心存芥蒂,气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气,脸上现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见小玉又来催请了。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相将上岸,到了莲池精舍,仍旧在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座落。那只小哈吧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他把它抱了起来,居然不吠不动,乖乖地躺在他怀里。
“它倒跟你投缘。”
雷桂卿抬头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门口,哈吧狗看见主人,从雷桂卿身上跳了下来,转入悟心怀中,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
“不要闹!”悟心将狗放了下来,“到外面去玩。”
狗通人性,响着颈下的小金铃,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这只狗真好玩。”
“你喜欢,送了给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由于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话,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
“谢谢,谢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领。”雷桂卿说,“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有甜有咸,颇为丰盛,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便说:“悟心,我想赶回去办事,中午的素斋,下次来叨扰。好在吃这顿点心,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问道:“你总还要回来,哪一天?”
这就间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以便他能脱身赶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计划,应该由雷桂卿在怕和洋行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他怕雷桂卿绮念未断,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咦!”悟心问道:“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
“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只好再想话来塘塞。
“这件事很麻烦,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与怕和商量以后再说。”
“以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
“依我说,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贴,雷老爷不妨留下来,‘蚕禁,马上要过了,做丝虽忙,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说说明白,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里面有杨师爷,外面有雷老爷,事情就好办了。”悟心又说:“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她有好几家亲戚,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难得你们替怕和
来出面,大家是一条线上的。“
这个意外的变化,不但古应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里有好些话要说,但照理应该由古应春先表示意见,所以默然等待。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不错,内有杨师爷,外有雷老爷。”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中有悟心师太,都要靠你联络。”
“那当然。”
“你怎么联络法?”古应春说:“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么一条吓坏人的狗,不是生意经。”
“不会了。”悟心答说,“我保险不会再遇到。”说罢冁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荡了,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他担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既然她如此保证,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也不敢再恶作剧。
至于雷桂卿这面,已经对他下过警告,倘或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转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虽不是曹植、韩寿,不过做了鲁仲连,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诗的典故,便叩问说,“你在打什么哑谜?”
“不错,是个哑谜。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这个哑谜与她有关。此时当然不必再问,一笑置之。
“我们谈谈正事。”古应春说,“悟心,我准定照你的办法,今天吃过中饭,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照应他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那当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一定称心如意。”
刚谈到这里,小玉来报,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请去相见。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信上说:左宗棠已自江宁起程,一路视察防务、水利,在镇江、常州、苏州都将逗留,大概十天以后,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谈之事,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可由湖州径赴上海,省事得多。
这一来,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随即拿着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海托洋人去办。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
“怡和的禀贴呢?”雷桂卿问:“你在上海办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
“好!湖州寄到哪里,是……”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悟心抢着说道:“寄给杨师爷,请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说些什么,桂卿不知道啊!”
“杨师爷知道,莫非不能问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个底子寄到我这里转,也可以。不过,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说,你说!你要啥,我给你寄了来。”
“敲你一个小竹杠,到洋房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
“还有呢?”
“就这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古应春对雷桂卿说:“你坐一会,我回船去写了信再来。”
“何必回船上去写?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笔砚都没有?”说着,悟心抬一抬手,将古应春带到后轩,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
“到上海往东走,回杭州往甫走,船你坐了回去。”古应春向悟心说道:“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几点钟开,我就不晓得了。我去问。”
等悟心一走,古应春对雷桂卿笑道:“这是意外的机缘。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你断弦也有两年了,好自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声,不过看得出来,心里非常高兴。
“我只劝你一句,要顺其自然,千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强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子。”
胡雪岩替老母做过了生日,第二天就赶往上海,那是在古应春回家的第六天。
一到当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断地谈了好久,直到吃晚饭时,才能谈正事,“左大人已经到苏州了,预定后天到上海,小爷叔来得正是时候。”
“他来了当然住天后宫。转运局是一定要来的,你看应该怎么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来看转运局是视察属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气,倒好象疏远了。”
“太客气虽不必,让他高兴高兴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说:“我想挑个日子,请他吃饭,陪客除了我们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总领事、司令官都请来。”
“ 这要先说好。照道理,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古应春又说:“放礼炮的事,已经谈妥当了,不过,日子不晓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门去问一问。”
古应春不作声,胡雪岩看出其中别有蹊跷,便即追问是怎么回事?
“ ‘排单’是早已来了,哪天到,哪天看哪个地方,哪天什么人请客,部规定好了,就是我们转运局去要排单,推说没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气,“他们是什么意思呢?”他问:“我们转运局一向也很敬重他们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听他怎么跟我说。”
古应春始而默然,继而低声说道:“小爷叔,你不要动意气。我听到一个说法,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李合肥已经派人通知邵小村,关照他跟盛杏苏联络,不许左湘阴的势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村面前献计,说左湘阴容易对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听完,不大在意这话,“他们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夭了。”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
看他这种掉以轻心的态度,古应春不免兴起一种隐忧,但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自己私下打了一个主意,要为胡雪岩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鸿章与左宗棠在两江明争暗斗,倘或有牵涉及于胡雪岩的可能时,更要预先防备,弭祸于无形。
由于古应春的极力活动,同时也由于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两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国驻沪海军,都以很隆重的礼节致敬,经过租界时,
派出巡捕站岗、仪队前导,尤其是出吴淞口阅兵时,黄浦江上的各国捕舰,都升起大清朝的黄龙旗,鸣放十三响礼炮,声彻云霄,震动了整个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来了。
行馆设在天后宫,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庭参”,接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然后是邵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包括胡雪岩、盛宣怀在内,“恭宴爵相”,散席时,已经起更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说:“请早早安置,明天再来请安。”
“不,不!”左宗棠摇着手说:“我明天看了制造局,后天就回江宁了。
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门面话,既然左宗棠精神很好,愿意留他相谈,自是求之不得,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陆防、海防争了半天,临到头来,还是由我来办,真是造化弄人。”
说罢,左宗棠仰空大笑,声震屋瓦。“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鸿章。原来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国见新疆回民起事,有机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派军入侵台湾,一时陆防、海防相继告警,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相争两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左宗棠经营西北,李鸿章指挥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延认为兹事体大,命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扫墓,胡雪岩便问他:“赞成陆防,还是海防?”
王文韶反问一句:“你看呢?”
“你当湖南巡抚,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
“不错。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说:“我为这件事,一直踌躇不决,现在听老兄一句话,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暂时要搁一搁了。”
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王文韶决定赞成陆防,复奏说道:“江海两防,亟宜筹备,然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关键则在西睡军务,俄人据我伊犁,强有久假不归之势,我师迟一日,则俄入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
就因为这个奏折,使得陆防论占了上风。不久同治驾崩,争端暂息。光绪元年,争议复起,慈禧太后命亲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海防事宜。
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左宗棠当然反对,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显然的,海防论又落了下风。
不过陆防之议,实际上是由伊犁事件而来,及至曾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棠西征收功,内召入军机,不久又外放两江,李鸿章旧事重提,这回大获全胜,海防的计划,朝延完全同意,首先要办的是三件事:一是在营口设营,编练新式海军,二是筹款续造“钢面铁甲”兵轮,招商局原应归还的官款暂缓归还,拨作购铁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紧要海口修船坞、修炮台,同时并举。
哪知正在干得如火如茶之时,李大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筹设海防一事,便暂时搁下来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正言顺。我现在想先从船坞、炮台这两年事着手。已经派人
去邀彭宫保了,我要赶回江宁,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日内可到江宁,客临主不在,未免失礼。“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叫一声:”雪岩!“
“大人有什么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
“在。”胡雪岩答说:“他本来要回国了,因为听说大人巡视上海,特为迟一班轮船走。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
“喔,他回德国以后,还来不来?”
“来,来。”
“那好。正好趁他回国之便,我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托他采办。”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手里持着一个卷夹,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发,只将卷夹打了开来,里面有张纸,左宗棠拿起来看完,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
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密电的译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亨密)阮帅督粤,即明发。”署名是一个“云”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
这“沅帅”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胡雪岩笑道:“两广是好地方。
曾九帅这回不会象去年那样,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点点头,沉吟了一回,抬起头来,徐徐说道:“叫曾老九到两广,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机会,大加整顿,南洋的归南洋,北洋的归北洋,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三只手,消除出去。”
“是。”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甫洋的势力,已有根深抵固之势,要消除不容易,但真的办到了,将来另有一番局面,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
“明天我去看制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来伺候。”
辞出行辕,不过九点多钟,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车时,古应春的车扶悄悄说道:“老爷,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
“你倒比我记得还清楚。”古应春说道:“是不是七小姐特为关照,要你到时候提醒我。”
那车伕笑嘻嘻地不作声,只扬鞭驱车,往南而去。
“七小姐是哪个?”胡雪岩问。
“爱月楼老七。”古应春答说,“刚从苏州来的。”
“人长得怎么样?”
“不过大方而已。应酬功夫可是一等。”
“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功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功夫也是一等。”
“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
转眼之间,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帮高喊一声:“后厢房。”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井中等,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擦一脸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谓鸠盘茶,但开出口来,那一口娇滴滴的吴依软语,恰如十七八女郎,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爷,耐那哼故歇才来介?七小姐等是等得来。”及至发现
胡雪岩,愈发大惊小怪,“喔唷唷唷,难末事体大格哉!
啥叫财神老爷还请得来哉介?“
她这一喊不打紧,楼上纷纷开窗,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往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耐阿记得我介?奴是湘云老四,晏歇到倪搭来坐。”
胡雪岩涉历花丛,阅人甚多,记不得有这么一个湘云老四,只连声答应:“好!好!”
当下随着娘姨上楼,只见后厢房门口,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打起门帘,含笑等待,等一进门,古应春说道:“老七,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
“啥叫覅见过歇?奴见过洛。”说着敛衽见礼,口中说道:“胡老爷,耐发福哉。”
“喔,”胡雪岩问道:“七小姐,我们在哪里见过?”
“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脚边浪格事体载。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
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耐未贵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问。“说着,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钮扣,卸马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记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年底路过苏州,江苏巡抚勒方锜的长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书寓中请客,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却记不起,但绝不是三个字。
“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
“伊个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岩笑笑寒暄,“这几年还好吧?”
“为仔好嘞,混到上海滩来格。”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慢慢叫好起来格哉。”
“今朝日脚,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格未加二要好格哉碗!”
插嘴的是那鸠盘茶,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不以为意,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当即说道:“耐闲话那哼介多介?”说着,又使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
这时果盘已经罢上来了,等胡雪岩与古应春坐了下来,爱月楼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喧。
“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来是来了两三天了。”古应春代为回答:“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酒,”
“啊唷!头一转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谢,多谢。”
“早知道你们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那哼叫小爷叔?古老爷,耐姓半个胡畹,啥叫是叔侄辈子?”
“妙!”胡雪岩笑道:“应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姓半个胡。”
古应春也笑了,回顾一班小大姐说:“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
“格就阮趣哉!”爱月楼老七接口说道:“吃酒未吃半壶,碰麻雀末一和还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口齿伶俐,颇有好感。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说道:“小爷叔,今天这个客,你来请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已历多年,间或也有这种“让贤”之举,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
“勿作兴格!古老爷,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停吃得有兴未,翻台到
前厢房,胡老爷耐看阿好?“
“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者四那里。”
“蛮准!”
既然人家都已画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键,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因为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
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
等爱月楼者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叔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
“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大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
爷?“
“喏,喏!”胡雪岩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
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愈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么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人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因为如此,他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说道:“茂翁,对不起,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事,有点误会,我转个局跟她说清楚了,完壁归赵。
如何?“
“啊唷唷!”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
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云老四,她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却是看得出来,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
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
就在满座轰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起一边,保膝密语,“老四,”
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
“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伯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既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
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间的。
湘云不作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曲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
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耐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挜上去畹。”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好事不成,金镯落空,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
好了,就这样说走。“话完,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声”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
古应春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何?”
“这倒行。”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
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
“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
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他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
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
“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
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
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滋滋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勿作兴溜格唉!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个覅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
“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这样吧!”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请在这里过瘾,胡大先生陪你谈谈。我先陪大家过去,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说着,站起身来,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倒省了一番穿马褂、点灯笼、出门进门的麻烦。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已在床中间,横置了一个烟盘,两条绣花湖绘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覅晓得阿好迁就?”说着,拖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了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
“呒拨格号规矩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热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未哉,奴就来浪前头。”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灯”上开始打烟泡了,右手烟签、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净利落,不一会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泡,装在斗门上,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的眼子,然后侧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气抽完,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才从鼻孔中喷出淡白色的烟雾来。
这一简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好”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
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而又不仅辞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后,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铺,是个妨贤妒能、瞒上欺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此。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大家都说他必点“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试卷子因为书法不佳,不与翰林之选。龚定庵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叫他的姨太太、丫头都用“大卷子”练书法,真有写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极好的“馆阁体”的,每每向人夸耀,说“此举如能赴试,必点翰林。”
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洲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春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时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雅,象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与西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使有不测之祸。不幸的是,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一夕暴毙,实在是中风,而传说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是,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孝拱治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饶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祖界上作富公,挥霍无度,穷困而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
“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至于做汉奸。”
“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
“那么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岩随口问说。
“象张振轩就是。”
三力争上游张振轩便是现署直隶总督的张树声。提到此人,胡雪岩不能不关心,因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眼前就会跟张树声直接发生利害冲突,有机会倒要打听打听这个人。
“听说张制军是秀才的底子,由军功起家。现在京里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们?”胡雪岩又说,“以前在广东,还可说是天高皇帝远,现在驻扎天津,南来北往由海道经过那里的翰林不知多少,他这个总督恐怕很头痛吧?”
“张振轩倒不算老粗。他是廪生出身……”
“原来是廪生。”胡雪岩觉得说张树声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未免失言,因为他知道凛生在秀才之中,仅仅次于拔贡,一县之中只有几个,在县衙门里可以领一份钱粮,童生进学,亦需凛生作保,照例亦需送一份谢礼,所以资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实学,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则学政是不肯将这个有限名额而有丰富收入的廪生,轻易畀予的。
“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的经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刘秉漳、郭松林、刘铭传,甚至还不及潘鼎新。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组,由武入文,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雪翁,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胡雪岩懂。“刘六麻子”是刘铭传的外号,他的故事,胡雪岩也听人谈过。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武官是提督,通称“军门”,在军队里很神气,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节制,而且正式见礼时,要用“堂参”的大礼。刘铭传自命为儒将,刻过一部《大潜山房诗集》,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所以告病开缺,潜居在他的“山房”中。
“是的,武官不值钱。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可是一升直隶桌司,一帆风顺,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携他,关系交情不同泛泛,所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特保张振轩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
“正是。不过,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属,已非吴下阿蒙,张振轩跟清流结交上了,那是大前年……”‘大前年——光绪五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沈慕侦病殁在任上,朝命以两广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留下来的缺,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广州将军叫长善,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风雅,乐予奖掖后进,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将军署的后花园,颇有花木之胜,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前年庚辰科会度,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龢主持,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其中广东的梁鼎芬、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而且都点了翰林。
在广州时,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亦常受长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梁鼎芬,还有一个文名盛于于、梁但禀表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
是极熟的朋友。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便经常进京,与于、梁、文等三人盘桓。虽说他乡遇故,旧雨情深,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
原来这几年言路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一言九鼎,连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听,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号为“翰林四谏。”于式枚、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与清流有往还,而张华奎便是凭借了于、梁的关系,得以上交张佩纶、盛星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年纪虽轻,人很能干,而且赋性谦和可亲,加以“北洋公所”积存的“公款”很多,凡是应酬京官,无不可以报销,使得张华奎愈发长袖善舞,清流们集会,不论是在松筠庵,还是“畿辅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乃至于八大胡同“相公”的下处,筵宴所需,都是他来备办,有事需要奔走联络,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因而得了个“青牛腿”的外号。
“青牛”是清流的谐音。民间家家有“春牛图”,春为东、东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画春牛图时,头、身、角、耳、腹、尾、腔、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来形容清流中人,牛头是同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他门下两张——张之洞、张佩纶是牛身、牛腹。
也有人说,李鸿灌是驱牛的勾芒神,张佩纶才是牛头,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不过,凡被触及,必受巨创。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所以名之为“腿”,但也有人说,他连“清流腿”都不够资格,只是“清流靴子”为“清流腿”服务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还是“清流靴子”,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不过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认为他“图谋不轨”,第一是因为他常巴结翁同龢,而翁同龢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下,而翁同龢是南派巨擘,对政事的见解,一向是有差异的,第二,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不断传到合肥,在“闭门读礼”的李鸿章不由得也动了疑心。他的一班徒党,因而开始谋划逐张迎李之计,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机。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颇有用世之志,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仿照当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价的办法,不妨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专门督办水师。张树声同意以后,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说,那时北洋的水师: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规模壮阔,前程无量,张佩纶怦然心动,终于同意了。
于是天津、保定等处,很快地传出消息,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将大加整顿,“四道八镇”,一律要参。直隶总督属下,有四名道员,八名总兵,总兵驻防之地称为“镇”,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当然全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二则不明京朝掌故,以至于走错了一步。原来封疆大吏,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但不准奏调翰林,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随传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预国家机密,如为疆吏所奏调,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厉禁。
到得太平天国起义以后,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
够不够分量,第二,要看奏调的时机,是否确有需要。当年左宗棠是封侯拜相的勋臣,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又有正当大举西征,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自然容易照准。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且亦非军务所必需,因而请奏调张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竟奉旨驳斥。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么个硬钉子,大伤威望,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
照张佩纶的想法,他应该是“诸侯之上客”,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事,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已嫌委屈,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应该设法疏通军机,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够面子。如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冒昧”,确是太冒昧了。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张树声碰钉子,自然高兴,又听说张佩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更是大喜过望,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决不可失。
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考差”——两榜出身的京官,须经考试合格,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所以绝少有人放弃考差,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参加。
这个缘故,外人不会知道,因而别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说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以便走马上任。这个中伤的谣言,传布得很快也很广,张佩纶的清誉太损,不免恼羞成怒,自然是迁怒到张家父子身上。
“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会复仇,张振轩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说:“现在只是在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找到,张振轩就要交卸。”
这段内幕,对胡雪岩很有用,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也是父母之丧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不过只要有理由,随时可以回。照此看来,左宗棠想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应该加速进行才是。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飞觞醉月地闹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辞,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陪左宗棠巡视制造局,都说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借干铺。”
“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在归途中,胡雪岩对古应春说:“你以后不妨跟他多联络联络,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请他打听。”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爷叔放心好了,我会安排。”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
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后宫行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
“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
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
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
“那么,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细帐就可以出来了。”
“好!请你马上就办。”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一看这姚司务形象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走好。”
“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意思是站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还是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需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弹痕累累。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支。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支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任,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地一声,接着又听得“彭”地一声,那支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
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力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文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司务的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多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的枪好?”
“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
“我是要找一支‘温者斯得,的枪。”
“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亲兵,在用了。”
“好,好!拿一支来。”
这支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支新枪成了一堆零件。
这显出真功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这种“温者斯得”
来福枪。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
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连说道:“好,好,好得很。”
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福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了胡雪岩,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的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支,四处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福枪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支当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支,库存还有一半,不知销场何在?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支,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货,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通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岩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愈来愈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销了这笔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
他将他的意思告诉了给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
“这话他不会相信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
“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
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
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与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支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银子,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
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通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支温者斯得来福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支,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
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定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
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
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一“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是“上路的”。当下欣然答说:“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
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书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买枪一事,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
价格方面,由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百支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
“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德国,可以亲自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
“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
“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把技师派来,教导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
“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
“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
“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兵舰闯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只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
“是!”
看看没有话了,福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世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试要碰运气,但功名之念,横互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没出息,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贵,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们虽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
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佳”。
六小姐是最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作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至于只能混个混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倒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王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
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宗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十分得力,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
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时候,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
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台熟不熟?”
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
“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他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
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
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袴,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二十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
“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姑爷陈松生与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
“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
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
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袴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
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
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伯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轻。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干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
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
“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所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
在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但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幕,就瞒不住了。
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庶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庶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顾问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意的。
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
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弄了好处,就有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
“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总办的大权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
“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
“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不要紧。”
“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马上来谈。”
“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货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数量多寡决定,买得愈多愈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己,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
“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通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个回扣都不要的。”
“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
“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
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么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
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等。”
“那么,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
“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
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分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爵”
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
“合肥道赵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佯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分上,帮帮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绝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赚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
“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
“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镰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伤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贴”说得冠冕堂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认为言之有
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叫李昰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官,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延。
朝延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鞭,中国要落下风。他既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袁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足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凯连秀才部不是,不过捐了个监生,照例可应北闹——顺天乡试。
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长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凯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和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凯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凯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
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
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王午,“子午卯西,大比之年”,袁世凯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须备辎重,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凯做帮手,由吴长庆下札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了。
七月十三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亮登陆。
哪知就在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象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昰应,便等于醇亲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归政,而李熙懦弱,大权落入工妃闵氏手中,“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跟闵妃争权。那闵妃象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一些人,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同了。
这些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昰应已有勾结。哪一个的军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象楚汉相争,先入咸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
“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
“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
“请放心。”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等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军法?”说着,要拨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你仔细听着。”
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担当不下来?”
“能担当。”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
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走,登陆后连夜急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
辞行既毕,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
“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
“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
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门之后,当下慰勉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是“大院君”李昰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李歪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擒贼擒王,等李歪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密密部署,设下了陷阱,只等李昰应来自投。
李昰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昰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昰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一切。”
说完,也不管李昰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昰应出营,外面有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昰应才知道是怎么
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昰应的长子,亦即朝鲜国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乱党是由他指挥的。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在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再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
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朝鲜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
四移花接木这本来是件好事,但袁世凯却怀着鬼胎,但亦无法,只好等纰漏出来以后再来想办法。终于有一天,为吴长庆办文案的幕僚,而且也教袁世凯读过书的周家禄,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慰亭,”他问:“你是中书科中书?”
“怎么样?”袁世凯不置可否,先打听出了什么事。
“你看!”
是北洋来的公事,说庆军保奖一案,中书科中书袁世凯,保升同知,业已奉旨允准。惟本部遍查档册,中书科中书并无袁世凯其人,请饬该员申复云云。
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平地起楼台,搞了个五品同知,这个职务是武职,故别称“司马”,但官却是文官,前程无量,比二、三品的副将、参将还值钱,忧的是资历上的中书科中书原是假冒的,这个底缺如果不存在,升同知的美梦也就落空了。
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很沉着,“周先生,”他笑嘻嘻地说:“你倒猜上一猜。”
“用不着猜,你当初拿来的那张捐官的‘部照’,姓不错,是袁,名字不是,当然是借来的。”
“是,是,周先生明见万里。这件事,”他打了个千说:“请周先生成全。”
“成全不用说,据实呈复,连庆公都要担个失察的处分。”周家禄紧接着说:“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容易,一个麻烦,要你自己挑。”
“那请周先生指教,是怎么样的两个办法。”
“先说容易的,你改用部照上的名字。”周家禄说:“这个办法,不但容易,而且方便。你方便,我也方便,只要一角公文,袁世凯为袁某某的改名。恢复原名即可。”
袁世凯不愿用这个容易方便的法子,因为他在朝鲜已是知名人物,尤其有关系的是,朝中自慈禧太后、恭王到总理衙门章京,都知道有个在朝鲜立了功的袁世凯,一改名字,区区同知,有谁知道。
不过他拒绝的理由,却不是这么说,“周先生,实不相瞒,”他说,“原来的部照,是我一个堂侄子的,此人业已去世,恢复原名,有许多意外的纠葛。请说难的那个办法吧!”
“难的那个办法,就是你自己托人到吏部去活动。吏部那些书办,花样之多,意想不到,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你这件事,只怕非千金莫办。”
“是,是。我照周先生的意思去办。”
“好!我暂且把公事压下来,等你到吏部活动,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
“是。多谢,多谢。”
“慰亭!”周家禄笑道:“我有一首打油送你。”
说完,拈起笔来,就桌上起公文的稿纸,一挥而就。袁世凯接过来念道:“本是中州歪秀才,中书借得不须猜。一时大展经纶手,杀得人头七个来。”
等他念完,周家禄哈哈大笑,袁世凯也只好陪着干笑几声,以示洒脱。
回到自己营帐,袁世凯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徐世昌,是个
举人,办事很扎实,托他去活动,万无一失。只显照周家禄说,花费需一千两银子,款从何出,却费思量。
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张謇。他兼管着支应所、粮饷出入,大权在握,只要他点头,一千两银子就有着落了。
见面招呼,一声“张先生!”张謇便是一愣,原来他称周家禄是“周先生”,叫张謇一向只“老师”二字,如今不但改了“先生”,而且还加了姓,此又何故?
一时不便责问,只冷冷地笑一声:“有何见教?”
袁世凯也发觉自己错了,但亦不愿再改口,只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困难,请张謇“成全”。
“成全不敢当,不过既然是朋友,理当相助。支应所的款子是公款,我不便私下借给你,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的公费每月二百两,你写五张‘领结’来,我把你的五个月公费先发给你。”
“好!请问领结如何写法?”
本来“印结”之结,当作承认事情已经结束来解释,辞句上不大好听,没有人去理会,只是袁世凯心里有病,将张謇所开的印结式样,拿回去一看,上面写的大意是,领到某月份公费银二百两,当面点清,成色分两,均未短缺,嗣后倘有短缺,决不致提出任何补偿的要求。倒象防他会耍赖似地,心里已经不大舒服,再翻一翻一部他当作作官秘诀来用的《六部成语》、其中“吏部”有一条常用的叫做“甘结”,注解是:“凡官府断案既定,或将财物令事主领回者,均命本人作一‘情甘遵命’之据,上画花押,谓之甘结。”
顿时大为光火,原来所谓印结是这么一种做低服小的表示,不过画花押改为铃印而已,他觉得支应所欺人太甚了。
再一想到,这回的保案中,张謇不过是以县丞保用为七品的知县,自己是同知,所谓“五品黄堂”,凭什么要向支应所具印结?
当时大发了一顿牢骚,但不具印结,领不到银子,只好忍气吞声照办。
可是张謇虽然听说他背后大骂“何物支应所”,觉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脸嘴,令人齿冷,但还是很帮他的忙。
“慰亭,”他问,“你这银子是要在京里用?”
“是的。”
“那么你要寄给谁呢?”
“我的一个总角之交。”袁世凯答说:“姓徐,大概已经是新科举人了。”
张謇懂他的意思,他这姓徐的朋友应北闹乡试,如今已经发榜,可能榜上有名,不过远在异国,未得京师消息,所以用了“大概”二字。
“好!”张謇说道:“我当然不能发你现银,用银票呢,又怕寄递中途失落了,也很麻烦。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喔,请张先生说。”
又是“张先生”!听惯了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现在第二回听见这个称呼,实在有些刺耳。不过张謇还是很耐心地说:“本军的饷银,都是由天津‘北洋公所’发的,我现在给你一张领据,你寄给你的朋友,由他直接到北洋公所去领,岂不方便。”
“好,好!费心张先生了。”
“你贵友的大名是哪两个字?”张謇又说:“领据上指明由某人去领,比较保险。”
袁世凯觉得这话也不错,点点头说:“叫徐世昌。五世其昌的世昌。”
“哪里人?”
“这也要写在领据上?”
“不是这意思。我要写明他的身分,赴北闹当然不是监生,就是生员,生员就要写明哪一县的生员,所以我问他是哪里人。”
“他是生员。”袁世凯说:“他原来浙江宁波人,乾隆年间迁居天津,他高祖是河南南阳知县,殁在任上,葬在河南汲县,他家以后就一直寄居在那里,所以他又算浙江人,也算直隶人,或者河南人。”
“这样说,他还是天津的生员,如果是汲县进的学,就得在河南乡试。”
张謇开了领据。指明由“原天津生员徐世昌”具领,等这张领据寄到徐世昌手里,他已经是新科举人了。
徐世昌是与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场的。三场考毕,在等候发榜的那一个月之中,功名心热,得失之念梗在胸中,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常常往来的一个好朋友,便劝他去求一支签。
他这个朋友叫柯绍忞,字凤笙,山东胶州人。告诉徐世昌说:“琉璃厂的吕祖词,那里的签,最灵验不过,有求必应,有应必中。你何妨去求一求看。”
徐世昌欣然乐从,到了琉琉厂吕祖祠,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庙还盛,信心便又添了几分。当下虔诚祷祝,抽了一支签出来,上面写的一首诗是:“八九玄功已有基,频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楼透,便是丹成鹤到时。”
“这好象工夫还不到。”徐世昌说:“ 今科恐怕无望。”
“不然。”柯绍忞说:“照我看,这是指春闱而言,第二句‘频添火候莫差池’,是说你秋闱得意以后,要加紧用功,多写写‘大卷子’,明年会试中式、殿试得鼎甲,那岂非‘十二重楼透’出?”
徐世昌听这一解,大为高兴。再看诗后的“断曰”:“光前裕后,昌大其门庭”,益发满心欢悦了。
到得登榜那天,由半夜等到天亮,由天亮等到日中,捷报来了,不过徐世昌却格外难堪,原来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
当下开发了喜封,在会馆中乱过一阵,等静下来不由得凄然下泪。
“大哥,我看你的闹墨比我强。”徐世光安慰他说:“一定是五经魁,报来还早呢!”
原来乡试发榜,弥封卷子拆一名,写一名,从前一天半夜,一直要写到第二天晚上。向例写榜从第六名开始,前五名称为“五经魁”,留到最后揭晓,那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到拆五经魁的卷子时,阑中仆役杂工,人手一支红蜡烛,光耀如白昼,称为“闹榜”。其时黄昏未到,所以徐世光说是“报来还早呢”。
“报!”外面又热闹了,徐世昌侧耳静听,报的是:“贵府徐大少爷郎世昌,高中壬午科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五名举人。”
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泥金报条上所写的,还怕会眼花看错,报字“ 连三元”来讨赏,赏了二十两还不肯,说是:“大少爷、二少爷,双喜临门,起码得赏个一百两银子。”这总不是假的吧!
争多论少,终于以四十两银子打发了“连三元”。不过这是“头报”,接下来还有“二报”、“三报”,少不得还要破费几两银子。这一夜会馆中很热闹,徐氏兄弟棠棣联辉,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更是贺客接踵不断,直
到午夜过后,才得清静下来。虽然人已经非常困倦了,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二弟,好灵啊!”徐世昌突然跳起来,大声嚷着,倒把徐世光吓一大跳。
“大哥,什么东西好灵?”
“ 嗐,二弟,你不能用‘东西’这种字眼,我是说吕祖的签好灵。你看,”
徐世昌指着签词:“ ‘光前裕后’,不明明道破,你的名次在前吗?”
“呃!”徐肚光也觉得有点道理,“真的,吕祖已经明示,我要沾大哥的光。”
“不过,二弟,你也别太得意,你将来的成就不及我。”
他以兄长的身分,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
“怎么,”徐世昌说:“你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我将来的成就不及大哥,也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刚刚是在谈吕祖的签,大哥一走在签上有所领悟,而没有说出一个究竟来,我就不便置喙了。”
“当然!当然是签上透露的玄机,你看:”昌大其门庭‘,不就是我徐世昌才能荣宗耀祖吗?“
徐世光无话可答,只有连声应说是。
“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们徐家的门庭。”
“二弟,”徐世昌神情肃穆地说:“明天到吕祖祠去磕个头,一则谢谢他老人家的指点,再则今后的行止,也要请他老人家指点。”
徐世光听兄长的话,第二天又一起到吕祖祠祝告求签。这回是各求一支,叩问行止,徐世光求得的签,意思是不如回家读书,明年春天会试再来,徐世昌的那一支是:“出门何所图,胜如家里坐,虽无上天梯,一步高一步。”
“二弟,你回去,我不能回去。”徐世昌说:“签上说得很明白,出门胜似在家。我在京用功为妙。”
徐世光自是听他作主,一个人先回家乡。徐世昌却寻得一个馆地,是兵部尚书张之万家,他们是世交,张之万将他请了去陪他的儿子张瑞荫一起读书,附带办办笔墨,住在张家后院。
后院很宽敞,徐世昌布置了卧室、书房以外,还有余屋,打算着设一个神龛,供奉吕祖,主意将定未定之际,夜得一梦,梦见吕祖,告诉他说:“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事须秘密,我云游稍倦,需要小憩时,自会降临,把你这里作为一个避嚣的静室,不宜有人打搅。”
平时做梦,刚醒来时还记得,稍停一停,便忘得精光,只有这个梦,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徐世昌认为吕祖托梦,非同小可,不过一定得遵照神灵指示办事、所以一切亲自动手,找一间最隐密的房间,悄悄置了一座神龛,白天门户紧闭,晚上直到院门关紧闩住,方开密室,在神前烧香膜拜,同时置了一副“吕祖神签”,以便疑难不决时,得以请吕祖指点。
这天接到袁世凯的来信,少不得也要求支签,问一问这件事能不能办?
签上指示,不但可办,而且要速办,迟则不及。当下便向张瑞荫打听,吏部有没有熟人?
“什么事?”
“是一个朋友袁慰亭,有点麻烦。”徐世昌细说了缘由。
“这是吏部文选司该管。”张瑞荫说:“这种事找司官,不如找书办。”
“正是,袁慰亭信中关照,也是要找书办,我问有没有熟人,就是说吏部书办之中有没有够交情的?”
“我们这种人家,怎么会跟胥吏有交情?”张瑞荫说:“等我来问问门上老牛。”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脸一红说:“是,是,我说错了。就拜托你找老牛问一问吧?”
将老牛找了来一问,他说:“我们熟识一个姓何的,在吏部文选司很吃得开。不过不知道在不在京?”
“怎么?吏部的书办不在京里会在什么地方呢?”
“老何原藉山西蒲州,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请假回老家去上坟,不知道走了没有?”
“你赶快去一趟。”张瑞荫说:“看看何书办在不在?在呢,就跟他说,有这么一件事。”
这件事的始末,由徐世昌告诉了老牛,请老牛去谈。这是有回扣的事。
老牛很巴结地,当时便去找何书办接头。
到晚来回话,“好险!”老牛说道:“只差一步,行李都上车了,明儿一大早就走。”
“喔,你跟他谈了?”
“是的。”
“有办法没有?”
“他们怎么会没办法?”老牛笑道:“就怕‘盘子,谈不拢。”
“他开的‘盘口’是多少?”张瑞荫问。
“何书办说。 这件事一进一出,关系极大,如果袁老爷的中书还不出娘家,不但升同知不必谈,还要追究他何以资历不符,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
“不是吏部的事,”徐世昌问:“是哪一部的事呢?”
“刑部。”
“好家伙!”徐世昌大吃一惊,“还要治罪啊!”
“人家是这么说,咱们也不能全听他的。不过,袁老爷正好有这个短处非求他不可,那就只好听他狮子大开口了。”
“要多少?”
“两千。”
正好差了一半,徐世昌面有难色,将袁世凯的信,递给了张瑞荫看。
看完信,张瑞荫问道:“老牛,他跟你说了没有,是怎么个办法?”
“大少爷,你倒想,他肯跟我说吗?我倒是盯着问了好半天,他只即我说了一句话:”事不难办,不过就告诉了你,你也办不到‘。“
“好吧,跟他讲盘子吧,最多给他一个八数。”张瑞荫又说:“徐老爷的朋友,不是外人。”
这时是暗示老牛别从中乱戴帽子,“是!既然大少爷交代,我尽力去办就是。”老牛又说:“我得连夜跟何书办去谈,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
连夜折冲,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先交一半,等办妥了再交一半。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去北洋公所将一千两银子须了出来,存在阜康福钱庄,先打了一张六百两的票子,交给张瑞荫。
张瑞荫办事也很周到,将老牛唤了来说道:“你最好把何书办约出来,
大家当面锣、对面鼓说明白。怕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徐老爷对袁老爷也有个交代。“
“是。”
老牛便去约好何办书,在一家饭馆见面。部中胥吏的身分甚低,尽管衣着比纨垮子弟还讲究,但见了张瑞荫称“大少爷”,对徐世昌叫“徐老爷”,站着说话,执礼甚恭。
等把银票递了过去,何书办接到手中,摆在桌上,然后请个安说:“跟大少爷、徐老爷回,事情呢?一举手之劳,不过要经十三道关口,一关过不去就不成。银票我暂时收着,也不会去兑,等事情办妥了再说。”
“是的,你多费心。”张瑞荫问:“徐老爷应该怎么回复袁老爷?”
“请徐老爷告诉袁老爷,说当初捐中书的名字不假,只为将门之后,投效戎行,所以改名‘世凯’。只要北洋这么咨复吏部,一准改名,袁老爷的同知就升定了。
这个诀窍说穿了不稀奇,但如果不是在吏部打通了关节,一改名字就可能会把整个前程断送掉,因为要刁难的话,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折磨个一年半载,及至一关通过,又有另一关,非把钱花够了数,不能领一张俗称为“部照”的任官“文凭”,而在更名未确定以前,不能分发,不能赴任,只有闲等,先就是一大损失。所以考试发榜,吏部铨选,如果姓名弄错,往往情甘委屈,将错就错,象袁世凯这样顺利的假“更名”,实在很少。
即令如此,公文往返,也得半年工夫。其时局势又已有变化,李鸿章的回任已经走局了。从张树声父子无意间得罪了张佩纶以后,李鸿章发觉张树声对北洋有“久假不归”之势,便利用时机,极力拉拢张佩纶,走李鸿藻的路子,搞出来一个与张树声各回本任的结果,但李鸿章母丧尚不满一年,而朝鲜的内乱已经平定,不必再动用武力,就没有“墨绖从军”而且“夺情”
的理由,好在洋务上棘手之事甚多,以需要李鸿章与各国公使折冲的借口,将李鸿章留了下来,等待适当的时机再颁回任之谕。
当李鸿章自合肥老家入京时,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对左宗棠打算驱逐李鸿章势力出两江的情形,印象深刻。同时,对洋务、军务的见解,大相径庭,象中国与法国在越南的纠纷,李鸿章认为“彼欲难展,我饷难支”,应该和平了解,决不可用武。而左宗棠主张支持助越拒法的“黑旗军”刘永福,不但以军火接济云贵总督岑毓英转以援刘,而且正式致书总理衙门,认为“主战主和,不难一言而决”,目前的情势,“不但泰西诸邦多以法为不然,逆料其与中国不协,必致事无结束,悔不可追”,就是法国亦何尝不顾虑,真要与中国开战,危险甚大。不过势成骑虎,不能不虚张声势,如果中国动摇,适中其计。他说他“默察时局,惟主战于正义有合,而于时势攸宜,即中外人情亦无不顺。”
就因为他一直有这种论调,所以朝廷特派李鸿章前赴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这是一个名义,实际上李鸿章并不必赴广东,在上海、在天津,都可以跟法国公使宝海谈和。但如左宗棠不断鼓吹武力干预,到最后恐终不免要到广东去指挥对法战事,那一来只怕非身败名裂不可。
当然,总署亦很持重,不会轻信左宗棠的“正义”说,只是李鸿章跟宝海的交涉,因此而愈感困难。
对法如此,对英亦常使李鸿章伤脑筋。英商的海洋电报线希望由吴淞接一条旱线到上海,左宗棠坚持不许,英商希望减轻茧捐,左宗棠亦表反对。
而最使李鸿章为难的是,左宗棠倡议洋药土烟加厘一事。
“洋药土烟”皆指鸦片,“加厘”便是加“通行税”。左宗棠认为鸦片流毒无穷,主张寓禁于征,奉旨允准后,会同李鸿章与英国公使威妥玛交涉。
咸妥玛提出洋药进口增加税,行销内地在各关卡所征厘捐不增加,左宗棠也同意了,但每箱的进口税,中国要一百五十两,英国只愿缴八十两。相差太巨,一直没有成议。
以后左宗棠外放,交涉由李鸿章接办,而威妥玛奉调回国,希望此一交涉能如英国的条件谈成功,增添他回国以后的面子,李鸿章有心帮忙,却以左宗棠的下肯妥协,以江督的地位表示反对,搞得事成僵局。
但在事业上最大的冲突是,李鸿章原主“海防”,而张佩纶有个专设“水师衙门”创办新式海军之议,大为李鸿章所欣赏。但左宗棠一到两江,巡阅过海口及长江以后,改变了他原来“陆防”的主张,特意将水师出身的彭玉麟请了来,商量造新式兵舰,而且已经开始在办了。左宗棠首创福建船政,对此道不能说他是外行,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创办新式海军,左宗棠决不容北洋单独掌权。“海防”、“陆防”之争,只要打倒了他的理论,便无他虑,如今左宗棠亦主张海防,那就变成彼此竞争着办一件事,权不能独专,事不能由心,是李鸿章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因此,无论看眼前,算将来,李鸿章认为左宗棠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
这得从翦除左宗棠的羽翼着手。李鸿章手下的谋士,都有这样一种见解,且认为第一个目标,应该是胡雪岩。
于是上海道邵友濂便与盛宣怀等人,密密商定了一个打击胡雪岩的办法,在洋债还款这件事上,造成胡雪岩的困窘。
其时胡雪岩经手、尚未清结的借款,还有两笔,一笔是光绪四年八月所借的商款,华洋各计,总计六百五十万两,洋款不借借商款,其中别有衷曲,原来光绪三年,由胡雪岩经手,向汇丰银行借款五百万两,借还均用实银,条件是月息一分二厘五,期限七年,连本带利分十四期拔还。
每期六个月,仍由浙、粤、江海、江汉四关出票,按期偿还。此外有个附带条件,即商定此项条件后,如果借方作罢,三个月内关票不到,则胡雪岩罚银十五万两,汇丰如果三个月内不交银,罚款相同。
这笔借款由于两江总督沈葆祯的介人,一波三折,拖延甚久。其时西征军事颇为顺手,刘锦棠率军自乌鲁木齐南进,并分兵与陕西提督张曜会攻吐鲁番,一举克复,回民起义首领之一的白彦虎率部西撤,刘锦棠亦推进至吐鲁番盆地西端的托克逊,俘两万余众。但义军余部经和硕、焉耆,出铁门关在库尔勒地方,重做集结,而西征军却因粮饷困难,无法西进,左宗棠着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在五月里谈成功了这笔洋债,至少望梅止渴,军心先是一振,同时在上海、湖北、陕西的三处粮台,借商款应急,亦比较容易措手了。
哪知在办手续时,起了波折,原来英商汇丰银行贷款,照例要由总理衙门出面,致英国公使一个照会,叙明借款条件等等,由英国公使再转行总税务司及驻上海领事,转知汇丰银行照办。
这一来,如果贷款放出去收不回,便可由英国向中国交涉,这通照会实际上是中国政府所出的保证书,所以由汇丰银行拟好稿子,交给胡雪岩,再经左宗棠咨请总理衙门办理,而汇丰的稿子中,说明“息银不得过一分”,然则左宗棠的奏折中,何以说是月息一分二厘五?为此,其中处于关键地位
的总税务司赫德,表示这笔借款不能成立。
这当然要查。左宗棠根据胡雪岩的答复回奏,说汇丰的息银,只有一分,诚然不错,但付款办法是以先令计算,折付银元,这种银元,一向在东南各省通用,称之为“烂番银”,西北向不通用,所以仍旧需借以两为单位的现银。
但先令的市价,根据伦敦挂牌,早晚不同,到时候如果汇价上涨,胡雪岩便要吃赔帐,所以接洽德商泰来洋行,“包认仙令”,这要承担相当风险,泰来洋行得息二厘五,并不为多。
左宗棠表示,此案“首尾本属一贯”,只是前次“未经声叙明析”,又力言胡雪岩“息借洋款,实无别故”。很显然的,这是左宗棠硬顶下来的,朝廷不能不买他的老面子。左宗棠心理却觉得很不是味道,从此对胡雪岩的信用便打了一个折扣,可是却不能不用胡雪岩。
胡雪岩当然亦想力盖前愆,于是而有借商款的办法,这年——光绪三年年底,左宗棠写给胡雪岩的复信说:“今岁饷事,拮据殊常,非枢邸严催协饷,筹部款,大局已不可问。洋款枝节横生,非阁下苦心孤诣,竭力维持,无从说起。
“现在年关满饷,仍待洋款头批速到,始够支销,除清还鄂欠外,尚须匀拨陕赈及甘属灾黎,所余洋款,除清还沪局借款外,核计敷至明年夏秋之交而止,此后又不知何以为计?尊意以为兵事可慰,饷事则殊可忧,不得不先一年预为之地,洵切实确凿之论,弟心中所欲奉商者,阁下已代为计之,非设身处地,通盘熟筹,不能道其只字,万里同心,不言而喻。”
原来胡雪岩早替左宗棠算过了,年底本应发饷,陕甘两省旱灾要赈济,再还了湖北、上海两处借款,到得明年夏秋之间,便又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了。
借款筹饷要早一年便须着手。
可是洋款已不能借。借洋款是国家的责任,虽说由各省协饷,但灾荒连年,各省情形都不好,欠解西征协饷,无法归还欠款,仍需政府设法,所以根本不能再提洋款。而且左宗棠因为借洋款,要受赫德的气,自己亦不大愿意借洋款,尤其是英商的款子。
胡雪岩想到左宗棠说过,“息耗太重,如果是商款,楚弓楚得,倒还罢了。洋人赚了我们重利,还要多方挑剔,实在不甘。”同时又一再表示,“何必海关及各省出票?倒象是各省替陕甘来还债,其实还的还是陕甘应得的协饷。我主持西征,筹饷我有全权,协饷不到,先借款子来接济,这就是所谓调度。商人如果相信陕甘相信我,由陕甘出票就可以了,何必劳动总署?”
因此他设计了一套借商款的办法,往返磋商,终于定议,由胡雪岩邀集商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另由汇丰“认股”一百七十五万两,合共三百五十万,组织一个乾泰公司负责借出。照左宗棠的计算,在七年之中,陕甘可得协饷一千八百八十万以上,除还洋款以外,至少尚有千万之多,所以借几百万商款,一定能够清偿,但协饷收到的日期不一,多寡不定,所以提出来一个“机圆法活”的要求,第一,不出关票,第二,不定年限,可以早还,亦可以迟还,第三,有钱就还,无钱暂欠,利息照算,不必定为几个月一期。
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只能替他办到不出关票,此外年限定为六年,期次仍是半年一期,利息是一分二。
当然借商款亦需奏准,左宗棠于光绪四年八月十六日出奏,一个月以后奏到廷寄:“借用商款,息银既重、各省关每年除划还本息外,京协各饷,
更属无从筹措,本系万不得已之计。此交姑念左宗棠筹办各务,事在垂成,准照所议办理。嗣后无论何项急需,不得动辄息借商款,致贻后累。“
所谓“京饷”,即是在京的各项开支,包括文武百官的俸给、八旗士兵的饷项,以及一年三次送入宫内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开支的“交进银”在内,是最重要的一笔预算,由于左宗棠动辄借款之累,连京饷都“无从筹措”,这话说得很重了。
为此,一直到上年左宗棠奉召人京,为了替刘锦棠筹划西征善后,才迫不得已,在近乎独断独行的情况下,借了汇丰银行招股所贷的四百万两。
这两笔款子的风险,都在胡雪岩一个人身上。三百五十万的商款,自光绪五年起分期拔还,几乎已还了一半,而且每期本息约十来万银子,邵友濂亦知道,难不倒胡雪岩,要刁难他,只有在光绪七年所借的那一笔上。
这笔款子实收于光绪七年四月,年息九厘九毫五,前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拔本一百万两,分两期给付,光绪九年四月付第一期、十月付第二期,每期各五十万两。
以前各次洋债,虽由胡雪岩经手,但如何偿还,不用他来操心,因为各省督抚加了印的“关票”,汇票于江海关后,税务司还要签押负连带责任,如果各省的“关票”不能兑现,税务司可以截留税款,代为抵付。可是这最后一次的四百万两,在借款时为了替刘锦棠解除后顾之忧,左宗棠近乎独断独行,只以为未来数年协饷尚多,不愁无法偿还,所以大包大揽他说:本银“如期由上海转运局经手交还,如上海无银,应准其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一唯恐总理衙门及李鸿章策动赫德阻挠,但求成功不惜迁就的承诺,无形之中使将全部风险都加了在胡雪岩的肩头上,因为各省如果不解,汇丰银行一定找胡雪岩,他们不必多费周折,请英国公使出面跟户部打交道,以胡雪岩的财力、信用与担当,每期五十万两银子的本银,亦一定挑得起来。
话虽如此,五十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邵友濂与盛宣怀密密商定,到时候“挤他一挤”,虽未必能挤倒,至少可以打击打击他的信用。
其时——光绪九年春天,中法的关系复又恶化了。本来前一年十一月间,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在上海谈判,已经达成了和平解决在越南的纠纷的三点协议。但法国海军部及殖民部,分别向他们的外交部表示,不满宝海与李鸿章的协议,海军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而又恰好法国发生政潮,新内阁的外交部长沙美拉库支持军部的主张,推翻前议,而且将宝海撤任,另派特使德理固专程来华谈判。
妙的是法国公使宝海,特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鸿章,他劝李鸿章坚持前议,不妨指责法国政府违约。有了这种反对他们政府的法国公使,李鸿章觉得谈和又有把握了,所以仍旧照原定计划,奏请准予给假回籍葬亲。李还不肯回任,但为了开始建设旅顺军港,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来了,既然请假,北洋大臣自然由张树声暂署。
但就在二月里,李鸿章在合肥原籍时,法军在越南复又动武,不但攻占越南南定,而且直接侵犯中国在越南权益,招商局运米的船,在海防为法军扣押,设在海防及顺安的两处仓库,为法军占领,其中的存粮及其他物品,当然也被没收了。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礼部乞援外,并特派“刑部尚书”范慎来华,效“申包青哭秦庭”,因此,朝中震动,清议昂扬,都主张采取强硬的对策,甚至驻英兼驻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纪泽,亦打电报回来,建议派军援越,不可对法国让步。
当时疆臣亦多主哉,云贵总督岑毓英,备战已有多时,但署理两广总督的曾国荃,却不愿轻启战端,清议深为不满,因而主持总署的恭王,一面循外交途径向法国抗议,一面奏准命李鸿章迅回直隶总督本任,接着降谕,派李鸿章以直隶总督的身分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同时命左宗棠筹划江南防军,待命南调援越。
这时胡雪岩恰好在江宁,便跟左宗棠说:“好象应该还有张制军回两广本任的上谕,不然,李合肥一到天津,不就是有了两位直隶总署?”
“妙就妙在没有张振轩回本任的上谕。”左宗棠答说,“总署也知道李少荃决不会到广东,恐怕也不会回天津。”
“这,大人倒多指点指点,让我们也开开茅塞。”
“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分上,对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气的。当年江宁之围,师老无功,李少荃已经克复了常州,朝命赴援江宁,他按兵不动,为的是不愿分曾老九的功。你想,如今他如果一到广东,曾老九怎么办?”
“是,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大人说李合肥也不会到天津,是怕一到了,张制军就得回广东,那一来不是又要把曾九帅挤走的吗?”
“正是如此。”
“照此说来,京里只说叫李某某回任,对于张曾两位没有交代,意思也就是要李合肥只领虚衔,暂时不必回任。”
“不错,举一反三,你明白了。”
“那么,李合肥怎么办呢?”
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问说:“你看呢?”
“我看,他仍旧会到上海。”
左宗棠点点头,“我想他也只能先驻上海。”他说:“而且他也不能忘情上海。”
胡雪岩当即说道:“我本来想跟大人辞了行,回杭州,以后再到上海,照现在看,似乎应该直接到上海的好。”
原来各省关应解陕甘,以便还本的协款,都交由江海关代转,所以各省解缴的情况如何,非要胡雪岩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
“好,你到上海首先办这件事,看情形如何,赶紧写信来。看哪里还没有解到,好及早去催。”
胡雪岩的估计很正确,李鸿章果然奏请暂驻上海,统筹全局,察酌南北军情,再取进止。意思是江南防军如果力量不足,无法南调,那就不一定用武,以求和为宜。恭王懂他的用意,奏请准如所请,于是李鸿章在三月底专轮到了上海,驻节天后宫行辕。
五萧瑟洋场一见古应春的面,胡雪岩吓一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
“应春,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唉!”古应春长长地叹口气,“小爷叔,我的运气太坏!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要倾家荡产了。”古应春说,“都是听信了徐雨之的话。”
这徐雨之是广东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单名一个润字,人很能干,运气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从二十二岁开始与人合伙开钱庄,开丝号,开茶栈,无不大发利市。同治二年二十六岁,已经积货十来万,在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加捐花翎,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的绅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那里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幼童出洋留学,事先研究,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因为美国的华侨绝大部分是广东人,广东风气开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辈幼童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亦可以稍慰思乡之苦。
由于徐润是上海“广东帮”商人的领袖,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给他。徐润策划得很周到,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闳带队,大部分是广东籍,广东籍中又以香山为最多,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
当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为数极少,只得五个,两个江苏、一个山东、一个福建,还有一个是徽州人,不过是广东招来的,这个十二岁、生在辛酉政变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亲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当机器匠,家眷寄居广州。詹天佑应募时,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学成回国,可以做官,但詹作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这回在挑选的官费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广东少年,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请黄平甫带到美国,风气到底大开了,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除了两个学技艺、一个学机器以外,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年长的念“中馆”,年幼的念“小馆”,但所谓年长,亦不过十三岁,如广东香山的唐绍仪、江苏常州的朱宝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岁。
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增加了十个名额,一共是四十名,这回一律念普通学校,到中学毕业,再视他们性之所近,决定学什么,同时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脱江苏、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殁于任上,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由北洋札委为招商局的会办,与盛宣怀同事。
在这七八年中,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场”上的殷商。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别无生意上的往来,而古应春因为原籍广
东,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时,常会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伙的事业,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
徐润的房地产很多,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两千间,照帐面上算,值到两百二十几万,但积压的资本太重,空地毫无收入,还要付税,市房则只是收租金,为数有限。于是,他有一个英国朋友,名叫顾林,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本人热心运动,交游很广,亦很懂生意经,他向徐润建议,彼此合作。
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因此,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我们组织一个大公司,投入资金,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顾林说道:“造一批,卖一批,卖来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来翻造,不断更新,外国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国,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
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诀窍,徐润也懂,“可是,”他问:“这要大批现金,你能不能投资?”
“当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跟你谈合作。不过,我也是要回国去招股。我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相信不到三个月,就能把股本募足。”
“股本算多少呢?”
“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当然是实价,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
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你看呢?”
“他这个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过,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
徐润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确有办法,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万两,华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英方四成半计一百八十万两,由英国汇来现金。
于是,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让他回国去招股。但是徐润的房地产,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还要再买价值七十万两的地皮,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合足五成半之数。
“应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这七十万两,你来人股如何?”
古应春筹划了一下,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去年年底的话,到这年二月里,地皮买足数了,可是顾林却出了事。
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请的狩猎会中,马失前蹄,人从马上倒载出去,头先着地,脑子受了重伤,请了两位名医诊治,性命虽已保住,但得了个癫症,合作设大公司的事,就此无疾而终。
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法国政府不惜推翻已经达成和解的协议,准备动武,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率舰东来,同时国会通过,拨款五百万法郎,作为战费,因此上海谣言纷纷,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法国军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决定要攻制造局。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逃难,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
“我那五十万银子,其中三十五万是借来的,现在银根紧到极点,上海三十几家钱庄,家家心惊肉跳,只怕再来一个风潮,大家提存挤兑,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实在是急!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讨,只好不断同人家说好话。”古应春又说:“还有一层,我怕阿七晓得了着急,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住她,小爷叔,你想,我过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侧然心伤,“应春,你放
心!“他拍一拍胸脯说:”我来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应春迟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说,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他应该高兴才是,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
“应春,”他问:“还有啥难处?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愣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
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给老窗,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部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问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
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
“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
“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
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
“现在还不晓得。”
“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
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
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点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
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备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
“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个百把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
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
“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且等老宓来了再说。”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知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
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账可查,查清楚了,通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子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尉“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岩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
“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
“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
“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
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码,记一笔帐,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供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
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惜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些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他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大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
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做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茧做丝人家的饭碗,我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是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
“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
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
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
“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 嗐!”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他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的一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
“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
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好了,“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去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跟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
“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
“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思。”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万是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古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点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
“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
“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小爷叔,你索性再惜两百包给我,七百包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走可以,那就什么都摆平了。”
“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走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
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问了。
“ 这件事老太太部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
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他说,“看起来精神是好得多了。”
“是啊,都要谢谢四姐。”
“为啥?”
“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地。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仍旧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殷殷地从胡老太太起,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
直到瑞香离去,她才问道:“小爷叔,刚才提到瑞香,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有句话,实在不想说,不过又非说不可。”
“那么,小爷叔,我们两家是一家,你说嘛!”
“这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胡雪岩说:“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想把他妹子赎回去。”
“赎回去?”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
“不是。罗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记不起来,捡出老契来一看,才知道当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规定八年回赎,今年正好是第八年。”
“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当然不肯,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她晓得我离不开瑞香,应该替我想想办法。”
“办法何尝不想。不过。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四姐就说不下去了。”
“喔,一句什么话?”
“她哥哥说,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要替她好好寻个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络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不过,”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
“依我说,”七姑奶奶微微冷笑,“小爷叔,你手下那么多人,莫非就不能派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还是说好听话,拿他妹子赎回去,另打主意?”
“打啥主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照瑞香这份人材,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
胡雪岩不作声,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好逼七姑奶奶注深处去谈。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是为瑞香在着急,盘算了好一会,言又开口说道:“小爷叔,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不然会造孽。”
“造孽?”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怎么会造孽?”
“如果瑞香落了火坑,不就是造孽?”
“七姐,”胡雪岩急急问说:“你是说,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
“说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不会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
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会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办他一个‘逼良为娼’的罪?“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小爷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点想办法?”
“对!”胡雪岩很快地接口,“七姐,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
“法子多得很。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补他多少银子,重新立个卖断的契。”
“不,不!这点没有用。”胡雪岩说:“如果有用,罗四姐早就办了。
我不是说过,人家生意做得蛮好,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
“好!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不过,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
问。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愿意,小爷叔,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
“这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急转直下他说:“ 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为瑞香好,我们也是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愿意,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小爷叔,我想请四姐来一趟,请她来劝一劝瑞香。”
“劝啥?”胡雪岩答说:“莫非我就不能劝她?”
“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瑞香是怕你,就肯答应,也是很勉强的。这种事,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事要瑞香答应?而且要心里情愿?七姐,你何妨同我实说,你晓得的,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倒是对四姐,她们还有忌惮。”
“既然如此,我就实说吧!小爷叔,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心里就在转念头了,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缘,象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四姐替我送了来,我心里好高兴。本想等小爷叔你,或者四姐来了,当面求你们,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真叫好事多磨了。”
“七姐,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我们也想到,你要有个好帮手,凡事能够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来。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大家都晓得的,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我们绝不好多说。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不过,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
“哪三方面?”七姑奶奶抢着问说。
“你,应春,还有瑞香。”胡雪岩紧接着说:“瑞香我来劝她,我想,她一定也肯的。”
“小叔爷,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
“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少说也有二三十位,一谈起人缘,瑞香总说:”要算七姑奶奶‘,从这句话上,就可以晓得了?“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双眼发亮,显然大为高兴。
“七姐,”胡雪岩问说:“现在我要提醒你了,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愿意。”
“他不愿也要愿。”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小爷叔你不必操心。”
“不见得。”胡雪岩摇摇头:“去年他去拜生日,老太太问过他,他说他决不想,好好一个家,问苦生出许多是非?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
七姑奶奶“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她说:“小爷叔,你真当我阿木林?”
“阿木林”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傻瓜之意。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只好报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里,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
“我想……”胡雪岩边想边说:“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他哥哥也就没法子了。”
“一点不错。小爷叔,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只要她肯了,我会教她一套话,去应付他哥哥。”
于是,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无中生有的假话,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谎就圆起来了。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就不必费辞了。
等吃完了饭,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握着她的手悄悄问说:“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顿时脸红了,将头扭了过去说:“说过了。”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瑞香很为难,一则是害羞,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愿意”二字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就怕我哥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她说:“瑞香,我老早就当你妹子一样了,将来决不会薄待你。”
“我晓得。”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捡了一只翡翠镯子、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沈下,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
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一打开来,宝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
“来!”七姑奶奶说:“你把手伸过来。”瑞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一只不甚方便的手,挣扎着要来拉她的手,看那力不从心的模样,瑞香于心不忍,终于将手伸过去了。
帮七姑奶奶的忙,翠镯套上左腕,钻戒套人右手无名指,瑞香忍不住端详了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
“妹妹!现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这个称呼不敢当。”
“有啥不敢当,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子看待。”七姑奶奶又说:“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
“一时不改也不要紧。”七姑奶奶接下来说:“我们谈正经。将来你哥哥、嫂嫂来,我们当然也拿他们夫妇当亲戚看待。眼前,你有没有想一想,怎么样应付他?”
“我还没有想过。”瑞香迟疑他说:“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
“商量不通呢?”
“那,我就不晓得怎么说了。”
“我教你。”七姑奶奶问道:“ 《红楼梦》你看过没有?”
瑞香脸一红:“我也不认识多少字。”她说:“哪里能够看书?”
“听总听人说过?”
“是的。”瑞香答说:“有一回听人说我们胡家的老太太,好比贾太君。
我问我们大小姐贾太君是什么人,才知道出在《红楼梦》上。“
“那么贾宝玉你总也知道?”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凤姐都听说过的。”
“袭人呢?”
“不是怡红院里的丫头?”
“不错。袭人姓花,她的哥哥叫花自芳,也是要来赎他妹妹,袭人就说,
当初是家里穷,把我卖到贾家,既然如此,何苦现在又要把我赎回去?我想,你也可以这样跟你哥哥说。如果他说,现在把你弄回去,是为你着想,你就问他当初又何以不为你着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嗯,嗯!”瑞香答应着,“我就这样子同他说。”
“当然。我们还要送聘金。”
“这一层,”瑞香抢着说:“奶奶同我们老爷谈好了。”
无意中改了口,名分就算从此而定了。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扑了个空,原来这天李鸿章从合肥到了上海,以天后宫为行馆,邵友濂必须终日陪侍在侧,听候驱遣。
非常意外地,胡雪岩并未打算去看李鸿章,而李鸿章却派人送了一封信到转运局去邀胡雪岩,请他第二天上午相晤,信中并且说明,是为了“洋药”
进口加税一事,有些意见想请他转达左宗棠。
“洋药进口加税,左大人去年跟我提过。我还弄不清其中的来龙去脉。
李合肥明天跟我谈起来,一问三不知,似乎不大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我记得你有个亲戚是烟土行大老板,他总清楚吧?“
他所说的是古应春的远房表叔,广东潮州人,姓曾,开一家烟土行,牌号就叫“曾记”,规模极大,曾老板是名副其实的“土财主。”古应春跟他不大有来往,但为了胡雪岩,特地到南市九亩地去向他请教。
实不相瞒,你问我,我还要问人。我们帐房吴先生最清楚。“曾老板说:”胡大先生,我久已仰慕了,不过高攀不上。应春,你晓得的,我一个月吃三回鱼翅,今天碰得巧,能不能请胡大先生来吃饭,由吴先生当面讲给他听,岂不省事?“
“不晓得他今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古应春因为胡雪岩不大愿意跟这些人来往,不敢代为答应,只说:“我去试试看。”
于是曾老板备了个“全贴”交古应春带回。胡雪岩有求于人,加以古应春的交情,自无拒绝之理,欣然许诺,而且带了一份相当重的礼去,是一支极大的吉林老山人参。
曾老板自是奉如上宾,寒暄恭维了好了阵,将帐房吴先生请了来相见,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谈起来才知道是秀才,在这烟土行当帐房,似乎太委屈了。
“鸦片是罂粟熬炼出来的。罂粟,中国从古就有的,出在四川,苏东坡四川人,他做的诗:”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汤里加蜜,是当调肺养胃的补药服的。“
“到底是秀才。”胡雪岩说道:“一开口就是诗。”
“吴先生,”古应春说,“我们不必谈得这样远,光说进口的鸦片好了。”
鸦片进口,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间,到万历年间,规定要收税,是当药材用的,鸦片治瘌疾,万试万灵。
不过明末清初,吸食鸦片是犯禁的,而且当时海禁甚严,鸦片亦很少进口。到了康熙二十三年,放宽海禁,鸦片仍准当作药材进口,收税不多,每十斤征税两钱银子。以后吸鸦片的人慢慢多了,雍正年间,曾下禁令。有句俗语:“私盐愈禁愈好卖。”鸦片亦是如此,愈禁得严,走私的愈多,从乾隆三十八年起,英国设立东印度公司,将鸦片出口贸易当作国家的收入,走私的情形就更严重了。
走私的结果是“白的换黑的”,鸦片进口,白银出口。
乾隆三十年前,进口的鸦片不过两三百箱,末年加到一千箱,道光初年是四千箱,十年工夫加到两万三千多箱。至于私运白银出口,道光三年以前,不过数百万两,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万两,这还是就广东而言,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亦有数千万两,国家命脉所关,终于引起了鸦片战争。
“至于正式开禁抽税,是在咸丰七年。”吴秀才说,“当时是闽浙总督王懿德,说军需紧要,暂时从权,朝廷为了洪杨造反,只好允许。第二年跟法国定约,每百斤收进口税三十两。鸦片既然当作药材进口,所以称做‘洋药’,在云南、四川出产的,就叫‘土药’。不论洋药、土药,在内地运销,都要收厘捐,那跟进口税无关。”
但左宗棠却认为“税”跟“厘”实际上是一回事,主张寓禁于征,每百斤共收一百五十两。胡雪岩拿这一点向吴秀才请教,是分开征收的好,还是合并为宜。
“以合并为宜。”吴秀才说:“厘捐是从价征税,土药便宜洋药贵,如果拿洋药冒充土药,税收就减少了。”
“不错,不错。这个道理很浅,也很透彻,不过不懂的人就想不到。”
胡雪岩很高兴他说:“多谢,多谢,今天掉句文真叫‘获益良多’。”
胡雪岩有个习惯,每到上海,一定要到宝善街一家叫渭园的茶馆去吃一次茶,而且一走带足了十两六十两的银票,这是他本性仁厚、不忘老朋友的一点心意。他有许多老朋友,境况好的在长三堂子吃花酒见面,在渭园见到的,大致境况并不太好,问问近况,量人所需,捏两张银票在手里,悄悄塞了过去,见不别的他会问,一样也托人带钱去接济。所以他有好几个老朋友,经常会到阜康或者转运局去打听:“胡大先生来了没有?”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周旋,不知不觉到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天后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
“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遇见一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
“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局,在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渭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拆’大涨,他想套点利息。”
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至于贪这点小利,说不定另外有花样在内。”
“不管他什么花佯,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
“不!”胡雪岩说:“他如果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
“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
“我主意还没有走。”胡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
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仪,特地道谢,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于征,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
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计。”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说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口税的洋商何干?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也是实话。”
“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
“一点不错。”李鸿章说:“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
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
光绪五年到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两万箱以上。
“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走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来大概每箱八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
“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此。”
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
赫德答复我说: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这笔帐看。“
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一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百五十两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主权才算完整。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歉难照办。你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目前局势不好,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
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
“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对外交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
“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即使相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差一点,亦请小村那里补足。现在上海市而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此。”
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足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几天的‘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
“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转帐的手续,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
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利息,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帐的手续办妥当,领回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别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看七姑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
“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度’曾友生,亲自送贴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爷叔务必赏光。”
“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
“除了邀我作陪,没有别人。”
“坟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的法国菜馆。”
“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开口了。”“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我懂了。”
六改弦易辙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
“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赔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
“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
“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
“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王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
“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
“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
“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马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那么,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
“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公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活,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
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
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
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板,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贷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窟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马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
“你倒想呢?”
“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
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
“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饯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
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道里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好’。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
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
应春,你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
“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杖’,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叫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
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绰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上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
“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名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
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
“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比喻,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在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曲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你,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也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的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绝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
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一两天,其中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
“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断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象,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有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
“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向小爷叔请示。”
“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
“是阿!”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
“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铃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火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椎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
“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
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很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
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奏悉,遵命办理。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塘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
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
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还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
“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之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情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 ‘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七家有喜事合同槁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革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芯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以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谈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客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太平天国失败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太平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
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赈济难民,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攻克杭州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
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愚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人的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既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灯”。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
“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
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
认为唯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
“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
“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杀了。”
“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他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蛳太太二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
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
“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
“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
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分来跟他谈谈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
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
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
中外服饰好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便愈发巴结了。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
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那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
“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两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
“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
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么一年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我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
“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签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数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里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
“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佯,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
“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饰,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
“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叫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
管事的愣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俏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的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
“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
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格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象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
货,因而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
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
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既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饭碗,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外以,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
“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
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
“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
“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 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
“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不就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
“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
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
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画,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帐,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
“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
“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作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
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话。
“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
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
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
发嫁妆要叫大家都来看,人愈多,愈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润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字当铺的朝奏,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弄得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方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
太要动心。
“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
“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中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槁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至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叫大家晓得,多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行洋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慧,对胡三小姐受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生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会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地。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
“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七姐也赞成的。”
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
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就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
“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
我同宓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请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罗。”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象亏欠了瑞香似地。”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
“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皇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皇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象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七姑奶奶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而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里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伯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
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
“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
“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
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
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 川糟。”
“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
为啥要换老板?“
“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决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里啥道理。”
“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
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竿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根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置放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而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
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驰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大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感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闻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
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里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燃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绝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
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窗,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时、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心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
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响,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间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若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搏,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
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为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
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须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部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让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象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出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
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它槁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
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饯,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弟兄们关响,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事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我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罗?”
古应春老实笑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哪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
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帐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贴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走约,场面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需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坏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
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
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
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
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
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象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你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芯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象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
“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往,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银根愈来愈紧了。”
“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
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这笔款于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分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笑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么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愈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露。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帐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帐,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这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地。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廉,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
“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
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活怎么说?”
“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他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效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
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
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
“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
“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译名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tlartered Bank of lndia,Australia and 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它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功夫。这一点顺便拜托螺蛳太太告诉大先生。”
“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螺蛳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螺蛳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廉,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天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螺蛳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须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螺蛳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螺蛳太太谈的各种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
“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
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
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小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回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不少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
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主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
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
“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
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大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于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
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是: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之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佯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子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便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愈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了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蛳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行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里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窟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螺蛳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
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叫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唯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部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螺蛳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
“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扑,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
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大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些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事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部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
“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走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莱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窗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
“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了。”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贴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
“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
“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冶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一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蛳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以后,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女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大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幅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缡,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分,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
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
“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愈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袅袅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玉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子,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
“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
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静了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