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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世家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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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世家的传奇
  作者:一萼红

文案
本文是《金玉良缘》是一个系列,讲的是晚清至民末,在这段风云变换的历史时代,几个豪门世家的传奇故事。
本文主要讲桂系军阀周家大小姐周梦莲与恭亲王奕忻之孙金兰的一段故事。一个是娇纵、勇敢而一张白纸、快乐的大小姐,她无畏的挑战生活;一个是饱经世态冷暖、感情隐藏不露的没落皇族子弟。从九一八到抗战胜利,他们演绎了一段曲折离奇的传说……


  第 1 章

  漓江水碧,倒映着蓝天白云。石林险怪,桂花飘香。青山绿水中,众多的民族群居在这片土地上,从春秋战国到晚清民国,数不胜数的故事在传送。一个村落,一座山,都是故事。
  这一年是民国九年。
  桂林的周府,庞大的院落,足足占据了两条街,气派的大门,高高的院墙,绝对显出“大家族”的威风。这一天是周老太爷的寿辰。整个府邸前院热热闹闹,一片人声鼎沸。鼓乐喧天从早至晚。堂会也是连台唱。全广西的豪门大户,倾巢出动,前来给周府老太爷拜寿。各方豪杰云集,风云际会。府门前,轿子和汽车派起了长队,几乎堵塞了桂林的交通。
  相对于前院的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后院显得十分的安静。悠长的回廊,迷宫一般,曲折来回,让人迷失了方向。淡淡的桂花芬芳飘散,一弯清月洒下冰凉的清辉,月华如水,洒落中庭,将横斜的枝影倒映在厚重的帘幕上。一切都很幽静。
  只是在这沉闷的寂静里,隐隐传来前院的丝竹声声,似乎还有哭泣声。一下,一下,用力地抽动。
  一抹月光洒落窗前,晚风扫动水晶帘,脆声声,飘来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在华丽的红木大床上,一个小姑娘哭地肝肠寸断!
  她穿着漂亮的缎子旗袍,脸上却是泪涕状泪横阑干。胭脂水粉,花在了一起,像个弄脏了的小花猫。她抱着锦缎的绣着牡丹富贵图案的棉被,一边哭泣,一边竖起耳朵偷听外面的动静!
  可是没人来理会她。所有的人都跑到前院,听戏、打麻将,热闹兴奋。可是她,却被关在这里,受惩罚。她一万个愤怒!她是堂堂周家的大小姐!她是周梦莲。
  她是个爱哭鬼,但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她只哭给自己听。她通常都是藏在被窝里号啕大哭。这个秘密只有她的彭姐知道。
  她生活在这个“庭院深深,帘幕无重数”的世界里,每天仰望四角的天空,一片一片形状各异的白云飘过她的眼帘。她好孤独,渴望飞翔,渴望自由,渴望刺激,渴望冒险,渴望与众不同。
  所以她捣蛋、她破坏,用尽她的全部智慧,和她生活的世界“作战”。
  这一晚,因为她把堂姐的一件衣服浸泡在马桶里,而被母亲“关禁闭”。她并不是讨厌堂姐,也不是不喜欢堂姐的衣服,只是找件事来做,恰好,堂姐的可怜衣服就成了她百无聊赖的“牺牲品”。堂姐哭的“肝肠寸断”,婶婶气的“七窍生烟”,母亲“怒发冲冠”,彭姐“大骂不止”,哥哥“无可奈何”。她就是无法无天的周家“小太上皇”!
  梦莲有两个哥哥。有一个在她十岁时,落水夭折;另一个叫梦广,长她三岁,是个心地善良、快乐、招人喜欢的“小少爷”。
  她就是个令人讨厌的“丫头片子”,长相一般,脾气也坏,心地也不善良。全家人,除了父亲认定她是他的“千金宝贝”、“最可爱的女儿”,谁都不喜欢她;除了彭姐。
  彭姐是周太太的陪嫁丫头,相貌丑陋,一道凄白的大疤横过她的脸庞。见过的人都以为她是恶鬼复生。她一生没有结婚,先是伺候周太太,现在伺候周小姐。
  梦莲的父亲周允绍是个“冒险家”,喜欢刺激,喜欢战乱,因此他成了军阀。他的父亲周老太爷曾经做过两广总督,是洋务派“鬼子六”恭亲王亦忻的心腹!依靠办商务,周家积攒了巨额的财富,通过联姻,他们成为这里的一霸!
  外面的音乐声,痒的人心难受。对于屁股上长了个尖的梦莲,她实在呆不住。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叫:出去,出去!
  她爬到窗台,往下一探头。这是一个二层的小楼,她在二楼,没有梯子,除非她会飞,否则,她这样下去,不死,也得断腿。但她有头脑,她也会爬树,胆子也够大。于是,她就攀附着一根柱子,眼睛一闭,猴子似的“溜”地滑到地面,完好无损。她得意的晃晃脑袋!为自己成功逃离母亲的“监牢”而洋洋得意。
  她在夜晚的花园里,像孤魂野鬼一样,肆意地蹦蹦跳跳。本来她是想去前院,可是她害怕被母亲发现。于是就去了后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子”,其实应该叫做“湖”。夏季里,一湖荷花开,碧波荡漾,正应了那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她名字里的“莲”字,一方面来自这里,莲者,花中的君子也!宋儒周敦颐的《爱莲说》,使莲,成为文人的的最爱;另一方面因为她出生的那天,父亲梦见了一朵盛开的莲花,佛教里,莲花是菩萨的象征,是宽容、是慈悲、是柔和、是超脱。
  就在这一晚,在她的湖边,一轮明月映着一汪碧水,晚风吹着莲叶轻轻摆动。这么美的夜晚,这么美的月色,却被他完全的破坏。
  他喝醉了,一个人,孤零零的靠在湖边的太湖石畔,难过的呕吐。刺鼻的酒臭味,把她吸引过去。
  “喂!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她不客气地、摆出“大小姐”的姿态。
  他苦笑一笑,声音沙哑,反问她:“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因为被巨大的太湖石挡住月光,她无法看清他的相貌。只闻到他浑身的臭味。假如她是个老实的“大小姐”,她就应该捏着鼻子,拔足飞离此处。但她不是,她有强烈的好奇心,也有足够的胆量。
  她一愣。一拍额头,喊道,“我知道了,你是来祝寿的!”
  他忽然倒在地上,头部就在她的绣花鞋侧。他是真的醉的厉害,竟昏迷了。她没有多少慌张,她见过父亲酒醉的样子。于是,她跑到湖边,将她的手绢浸湿,跑回到他的身边,做起了佣人做的活,为他擦脸。
  在这之前,她摸过父亲的脸,喜欢他的胡茬,还故意在早上,他未来得及刮胡子时,用她的小腮旁搓搓,感受一下那痒痒的感觉;她也摸过哥哥的脸,却没有多少柔情,他们是在打架,她的“五指山”,差点令以后的“美男子”毁容。
  现在,她隔着一层薄薄的手绢,为一个陌生的男子擦脸。他仿佛感觉到了水的凉意,嘴里咕哝着一些话,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可她还是多多少少听清了一些话。
  他在诉说他的爱情故事,他的初恋。他们青梅竹马,却因为苍天捉弄,被逼分离。多么无聊的“爱情故事”。她没有半分毫同情。其实,八岁的她,在这一方面,完全还属于“白痴”。他说的再多,她也不理解。她只不过觉得,在这样一个乏味的夜晚,忽然有了一个意外的事,让她觉得新鲜。
  后来,他就搂住她,喃喃的低语。他的双手仿佛可以把她的腰掐断,他的头靠着她的肩膀,他的声音穿越她的耳膜。
  彭姐来找她了,她声声的呼唤。她害怕她的“唾骂”。在这个家里,她唯一不敢违抗的人就是彭姐,她是她的“克星”。她捂住这个酒醉男人的嘴巴,尽量让自己隐藏在黑影里,以期望躲开彭姐的“鹰眼”。
  可是,她怎么会有任何事瞒过彭姐?她笔直的走过来,“天那!莲小姐,你,你……”
  虽然她是个“老狐狸”,可是此刻的她绝对可以让这个“老狐狸”瞠目结舌。
  “他喝醉了!”她仍旧抱着他。
  “他是谁?”彭姐恢复了精神。
  她摇头。
  彭姐决定为她“善后”。催促她赶快回楼上去,因为母亲大人要去“检查”,彭姐是提前来报信的。她不肯轻易扔下这个酒醉而且伤心的男人。彭姐也不会“违背”她,她一向是她的“忠实走狗”。
  于是,她们两个竟然把他抬进了她的院子、她的房间、她的床上。目前她被“紧闭”,住在小楼。不会有人来这里。
  “一定要记得明早给他送一碗粥,有利于他的身体!”她吩咐。这是母亲对付酒醉的父亲的法子,她用上了。
  “你放心!”彭姐连连答应。
  可是她还是不放心,她坐到她的床沿,仔细的端详他。朦胧、昏黄的烛光里,他一脸疲倦与苦痛,眉头紧缩,仿佛全身有无法抛却的哀痛。
  他翻个身,喃喃的说:“音音!”那是他初恋的名字。“音音”,他继续呼唤。可怜的男人!痴心的男人!
  彭姐皱紧了眉头。拖拉着她走,她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
  第二天,她在饭桌上遇到他。乍一见,她竟没有认出他来,他换了干净的长衫,一派儒雅、从容,整个一翩翩“美男子”。他的确是个“漂亮的男人”。也许,男人该用英俊或者豪迈来形容,可是他就得用“漂亮”来形容。他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男人,他是一首宋词,是一段南朝骈文。
  “莲儿!见过金叔叔!”父亲说。
  她没叫,只是瞪视他,直到认出他就是昨晚那个“醉鬼”。他已经完全没有昨夜的消沉与颓唐,他神清气爽。
  “芷庵!”父亲歉意的说,“抱歉,这个丫头叫我惯坏了。”
  母亲没好气的说:“你也知道惯?再这么下去,真就是无法无天了!”奇怪,母亲一向不会这么不顾及父亲的面子,但面对这个人,却毫不犹豫的嘲弄父亲。
  他笑着说:“女孩子,就是要父母娇惯,以后嫁出去,想惯,也没机会了!”
  “对!”父亲高兴的说。
  “谁要出嫁?我才不嫁呢!”她撅着嘴巴在父亲身旁坐下。彭姐捏捏她的胳膊,暗示她不要多说话。她不理会她。
  “那么你想做什么?”他温和的问她。
  她扬着头,思索片刻,一本正经的说,“我要做个侠客,除暴安良!”她最喜欢武戏,戏台上,刀枪鼓乐的,她就兴奋,一听到唱,她就焉。府里的女人们都说:她是送子娘娘弄错了,应该是个男孩子,却成了女孩子。
  父亲得意的大笑。他最宝贝女儿,非常得意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他对于弱柳扶风的女人没有兴趣。
  周太太皱眉头。她是一个典型的贵妇人,一生从不做不合规矩和有损颜面的事情。举止有度,受到全族的尊重。她始终不喜欢女儿的“胆大妄为”,可是她超乎寻常的“纵容”着女儿!
  金兰没有任何表情。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可是从那里,你永远也看不到什么。他把他的感情埋藏在深海。
  他在周家住了一段日子。父亲忙碌,她就负责陪伴他。他们一起到城外去骑马,他搂着她,策马飞奔,呼啸的风从她耳边扫过,她以为自己在飞翔。他们跑到榕树林里捉迷藏,她爬到高高的树杈间,得意的向他示威。岂料,他竟然也麻利的爬上来,还故意晃动她所坐的那根树枝,她尖叫着、一颗心忽上忽下。他们去钻溶洞,举着火把,在幽暗的洞里,越走越深,一阵阵阴风,吹凉了全身,呼吸也逐渐的急促,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闪动的光影里,他的微笑,让她忘掉一切胆怯与恐惧。
  “害怕吗?”他轻轻的问。
  “不害怕!”她大声回答,声音震动着火把,闪动几下,熄灭了。没有氧气!
  黑暗里,只有他温暖的手,传递给她力量和勇气。
  “我害怕!”他平静的说。
  她傻眼了。
  他们往回走,火把又点燃了。摇动的光芒里,她从他平淡的神情里,没有看出一丝害怕。他是个从来不知道害怕的家伙。
  “音音是谁?”她问。
  “周梦莲是谁?”他笑问,“金兰又是谁?”他像是在说禅机。
  “你说说她吧!我会给你保密!”她天真的鼓动他。
  “用不着保密,你父亲就知道!”他回答。
  她愣住。
  就在她决定缠着父亲讲述他的故事时,彭姐已经探知了一些“道听途说”。 在一个下弦月的夜晚,她躺在床上,彭姐依靠在床边,绘声绘色的向她描述“他的传奇”!
  “他是袁老爷子的养子!”彭姐的第一句话就令她惊异。
  “哪个袁老爷子?”她瞪着天真的眼睛。
  “就是那个想做皇帝的袁大头,倒行逆施,妄图恢复帝制!”彭姐的口吻仿佛她也是个“共和主义者”。事实上,那不过是她从母亲口里听来的语气。
  “据说,其实是私生子!”彭姐继续说,发觉她不太理解“私生子”,她又解释,“就是袁大头在外头的女人生的。知道吗?袁大头有十个老婆!”
  她继续保持惊诧之极的表情。她简单的头脑还不太理解“十个老婆”意味着什么。梦莲的祖父一生没有娶妻,只有两位姨太太,一位是回族的郡主,没有生育。另一个就是梦莲的祖母。这姨太太长相平平,但非常的聪明,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据说,她当年只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一个丫头。一次周老太爷写奏章,想引用《南淮子》的某句话,一时记不起,她却张口就来。周老太爷惊为天人。她就是梦莲的祖母。即使只是一个丫头,因为生下了老太爷的两个儿子,母凭子贵,她在周家具有绝对权威。
  梦莲父母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和那些“反对包办婚姻”者宣传的不同,他们夫妻和睦。像周允绍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没有小妾,也没有花边新闻,更没有来闹事的女人,实在应当算做怪事。也许因为他的确不喜欢弱柳扶风的女人,对于女性的柔弱,他始终不知道如何对待。周太太不是国色天香,也绝非河东狮吼,她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贵族小姐”和“贵族夫人”。周老爷十分的敬重她,他们夫妻像是古人赞扬的美满夫妻:相敬如宾。
  因此周梦莲,对于大家族的妻妾成群,还不能理解。
  “他的生母发疯了。袁家人找到他时,他混在一群乞丐里。后来袁老爷子把他送到欧洲去,他就在那里长大。”彭姐神秘兮兮的说。
  她毫不在乎他的生母、他的来历,她只关心那个“音音”!
  “音音?”彭姐琢磨着这个名字,摇摇头,“没听她们说。她们说,他整个一风流才子。你就看那双桃花眼,多少女人,为他流多少的眼泪呀!前一阵子,还为了个戏子,和吴帅闹翻了。”
  “吴帅?”她问,“谁是吴帅?”
  “吴子玉!吴佩孚,如今他可是北方的霸王呢!”彭姐回答,“这个金少爷胆子大的惊人,竟然趁着吴帅的空档,和那个戏子私会,被吴帅发觉,他就逃到这里来!”
  “那个戏子漂亮吗?”她问。
  “当然!”彭姐回答,“你见过哪两个男人,为了一个丑女人闹翻?”彭姐仿佛很得意自己的丑陋。
  她点头,头脑里,多少描绘出那个戏子的“绝代容颜”。可是她关于美貌的概念实在平平,因而她也不觉的她的美貌有什么大的意义。不就是美女嘛,古往今来,美人多如牛毛,倒未见几个丑女。
  她去问父亲“音音是谁?”父亲有片刻的迟疑,然后回答,“去找芷庵,他如果告诉你,你就会知道,否则,你就不应该知道!”
  然而,他已经离开她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就像一阵风,飘来飘去,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他将去向何方。

  第 2 章

  二、
  他一走几年。偶尔会给父亲来一封信,或者托人给她带来一样“宝贝”。先是一只真正的孔雀羽毛,接着是一只象牙,再接着是一块上等的白貂皮,再接着……
  彭姐直率的对她说:“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像个贩子。再这么送下去,都没地方放了,又不实用。”
  周太太不喜欢他。她对彭姐说:“这个人是个麻烦人物。不但自己麻烦,也会给身边的人惹麻烦!”
  彭姐则不客气的笑说:“哎呀!我看他是个能让女人流眼泪的男人!”
  这是个炎热的中午,整个府邸全部都在午睡。周太太睡不着,拉着彭姐坐在院子的小亭里,拼命的摇蒲扇。
  “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周太太拉长脸说,“莲儿我是交给你了。你趁早别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教给她。如果出事,我拔了你的皮!”
  彭姐忙收敛放肆的笑容,恭敬的起身,点头如倒蒜似的保证:“小姐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丫头。啊!不是,是小姐管的死死的。保证让她像小姐似的。长成一个大家闺秀!”
  但是周允绍很欣赏金兰,和他关系很好,他在周家仿佛也有些特殊的地位。仿佛他是一位故交之子。但金兰似乎不应当是周允绍那圈子里的人。他不属于任何圈子、范围,他只属于他自己。他不喜欢军阀、军队、战争、武器。他像那些穿着宽袍大袖的魏晋世族,飘逸,越名教而任自然。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废黜的宣统赶出了紫禁城,力邀孙中山北上。一时间南北各派,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周允绍也蠢蠢欲动,他并不甘心就这么窝在广西。
  民国16年(公元1927年),周允绍到南京去。第二年,梦莲就随着母亲、哥哥也去了南京。
  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未启程,已经兴奋不已、热情高涨,连觉也没办法睡。彭姐被她搅腾的苦不堪言。
  一到上了火车,她就像野孩子似的的乱窜,哥哥和彭姐以及副官只能跟在后面,不停的寻找她。
  她从舒适的头等车厢,跑到乱七八糟、噪噪杂杂的末等车厢。从富贵的世界,她第一次目睹了贫穷,顿时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星球。
  他们穿着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甚至不如她家的佣人体面,面黄肌瘦,眼神中饱含疲惫与无奈。孩子哭闹着要吃饭,做母亲的只能大声呵斥,想让孩子暂时克制这个人类的“基本欲望”。他们的行礼随随便便用包袱或是竹条编织的筐子盛放。许多人挤在一处,没有座位,席地而做。
  她慢慢的走过去,华贵的裙摆扫过一个个脏兮兮的身躯。他们也都在注视她,诧异的盯住她这个闯入者。
  忽然她站住不动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映入她的眼帘。那是属于一个小男孩的,他大约四五岁,和周围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不同,他穿着干净、整齐,浓黑的头发,梳理的服服帖帖,他规矩的坐在位子上,非常的安静。显然他并不是属于这里的。
  那漂亮的眼睛,镇住了她。她凝视片刻,果断的走上前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我叫周梦莲。”
  “我叫袁念忻。”他声音有些沙哑的回答。眼神中带着戒备和不安。他不像一般的孩子,他缺少四五岁孩子会有的活力。他看上去恹恹的,像是生病了似的。
  她握住他的手,一握之下,她就喊出声来:“哎呀!你的手好烫!你生病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他身旁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面貌清秀,脸色苍白,上下嘴唇紧紧咬住,柔弱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力量。她定定凝望着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正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用手试试孩子的额头,很烫。果然,他生病了。可是他的母亲却还在神思缥缈。她有些生气。
  “太太!”她喊,“你的儿子病了,有药嘛?”
  念忻用手拽拽母亲的衣摆,拉回了母亲的注意力。年轻的母亲迟疑的看着她。她只好把话重复一边。她听了,大惊失色,慌张的去摸儿子的脸庞和额头。
  “你病了?你不舒服,怎么不告诉妈妈?”她忧伤又无助的说。不是责怪儿子,而是责备自己。
  “妈妈!我没事!”念忻作出快乐的表情说。
  她看着这对母子,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决心帮助他们。
  这时,彭姐追来了。她很吃惊她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她知道,她是从来不会“多管闲事”或者“浪费唇舌”的。
  “我们有药吗?”她问彭姐,“找个医生来,这个孩子病了。这位太太也不舒服。”
  “药是有,在太太那里。医生嘛,让副官在车厢里找找!”彭姐回答。
  她认为不能再让这对母子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于是她不征求那位太太的同意,就抱起念忻,直接吩咐说:“走,我们到头等车厢去!”
  年轻的母亲还在犹豫,彭姐已经拾起他们的行李,和她一样“霸道”的说:“走吧!太太,看你这模样,也不是该在这里的。你是不常出门吧,怎么能到这种车厢?”
  年轻的母亲没有辩解,跟随她们到了头等车厢。她是太疲倦,面对生病的儿子,她慌了神,不知如何处理了!
  周太太十分诧异她带回来一对生病的陌生的母子。周太太是个心地无比善良的夫人。在故乡有“活菩萨”的美誉。但她从不认为,她的女儿会大发善心。这一次,她对她露出赞赏的微笑。
  周太太先安慰了无助的年轻太太,让彭姐给念忻服了药,又让副官找医生。医生来了,他给母子检查了一番,说没有大毛病,只是缺乏营养。多吃些鱼肉,增强一下体质,就无防了。她立刻让彭姐到餐车上去买猪肝和牛肉。
  年轻的太太对这母女感激不尽,听到医生说,孩子没事时,梦莲注意到,她一直发抖的手,终于不再抖了。她并不在乎自己,只把全部的感情投入到孩子身上。
  念忻很讨人喜欢。梦广一会儿就和他交了朋友。
  “还没有请教贵姓?”周太太问那位太太。
  “我叫袁茵茵!”年轻的太太回答。
  梦莲的心脏猛地蹦跳一下,停止,再蹦跳、剧烈地蹦跳。她叫“音音”!她仔细的偷偷的观察她。很平常的女性,不是林黛玉似的娇弱无骨、柔情似水,也非薛宝钗似的丰满清冷。她一定是遭遇了巨大的不幸,所以才独自带着孩子出来。却没有半点生活、旅行常识,不懂的照顾孩子,也不会照顾自己。可是,她很坚强,在一切的痛楚、绝望、无助里,你可以感觉出她顽强的生命力量,她的内心一定有一团火,燃烧着自己。
  “祖籍哪里?这是去投奔亲戚?”周太太状似无意的询问,其实正在摸摸她的来历。但是在梦莲的心里,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是他的“音音”。那个念忻,是他们的儿子。就是那双他的眼睛,阻止了她的步伐,让她停下。
  “我老家是河南。”袁茵茵回答,没有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是令千金?”她问母亲,“我今天是遇到贵人了!”她无比真诚的说。她不像周太太那样的妇女。她还很单纯,没有经历时世。她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竭力的保护自己和孩子。
  “这个……”周太太做出不满、其实很得意的腔调说,“就是我的丫头,没规矩,也不懂礼节。都是叫她爸爸惯出来的!”
  袁茵茵笑着说:“女孩子就是叫父母惯的,等到以后出嫁,想惯,也没法了!”
  天那!她确定她绝对就是他的“音音”。她几乎张口就问,“你知道金兰吗?”彭姐插话堵住了她的问话。
  “你家的小少爷,有几分眼熟!”彭姐笑说。她也喜欢起袁念忻。不过,她还没把他们和金兰联系在一起。除了梦莲,还有谁,会如此经常的把他放在脑海里?虽然他已经离开她好几年了,但是他已经在她的心底里扎下了根。他的音容笑貌,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模糊,可是那些相处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时光既可以磨灭一些东西,也可以增长一些东西!
  “你一说,我也觉得!”周太太笑说。目光却有些变化。
  袁茵茵毫无城府的笑道:“这是缘分!”
  “是缘分!”彭姐说。
  周太太神情一正,断然的说,“袁太太,你要是不嫌弃,咱们又有缘,就拜个姐妹吧!”
  梦莲、彭姐、袁茵茵一起愣住。梦莲最惊诧,眼前的夫人,是她那冷静、干练的母亲吗?她不会如此的“神来一笔”吧!可是她是她的母亲,也就是说,她体内那些“稀奇古怪”,一定一部分来自于她。
  “好!”袁茵茵也很干脆。
  梦莲欣赏,扭扭捏捏的,也没意思。大家投缘,难得相遇,结义金兰,也是非常有“古风”的雅事。
  梦莲的母亲和袁茵茵成了干姐妹。袁念忻成了她的干弟弟。他非常甜甜的叫她“姐姐”。她不搭理他。现在,她有了不妙的危机感。她想,方才,她应该及时的和袁茵茵结拜才对,却被母亲抢了先。她不能做金兰儿子的“姐姐”。
  “别理她!”哥哥说,“咱们一起玩!”哥哥拉着念忻的手,疼爱的样子,仿佛是亲兄弟,就是那些堂兄弟,哥哥也未必这么热情。
  彭姐取出麻将,她们四人一边摸麻将,一边聊天。袁茵茵的麻将水平非常烂,梦莲不得不偷偷帮助她,气的彭姐在桌子底下踩她。
  袁茵茵基本上就没透露她的任何信息,反是周太太罗里罗嗦说出她们自己的“来龙去脉”。这有些不符合周太太的性格。梦莲惊讶。
  “你们是广西周家!”袁茵茵惊诧。
  因为家族也算是小有名气,因此对于她也知道“广西周家”,周太太没有奇怪。可是梦莲是知道她的“出处”的,因此。她的心思多转了几圈,金兰和父亲是好友,那么袁茵茵知道“广西周家”,不足为怪!
  “周督大人身体还好?”袁茵茵小心的问。
  “周督大人”,是指梦莲的祖父,他曾任两广总督。帝制结束后,就无人这么称呼他了。可是袁茵茵却用这个旧称呼,更加证实了她的身份。
  周太太也愣,笑道:“袁妹妹也知道我家老太爷,敢问你们家老太爷如何称呼?莫不是同朝为官过?”
  袁茵茵淡然地说:“家父已经过世多年了。”
  周太太老辣,早看出她不愿意多说自己。因而也不强迫她,反倒随意的和她聊聊风景名胜。听的出,她去过不少地方,是个有心、也有头脑的女子。
  她这样的“落魄”,金兰知道吗?她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梦莲很好奇,却终究没有出口。她已经十四岁,不再是那个“四肢发达”的“小姐”了!
  梦莲一家要在九江下火车,然后乘船去南京。梦莲和母亲竭力邀请她一同走。她都坚决的拒绝。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她们也只好和她结束这一段旅程。她们都很担心她和孩子。周太太留下许多药,不厌其烦的嘱咐,把袁茵茵当作她一样的罗嗦。袁茵茵都乖巧的接受。经过这段路,她和周太太真像是姐妹了。
  她们下了火车,她和孩子趴在车厢窗口,向她们挥手。
  “大阿姨、哥哥、姐姐、彭姨再见!”念忻大声的喊。
  “再见!”哥哥喊,“到南京找我玩,我叫周梦广!记得啊!”
  “记得!”念忻回答。
  梦莲看见袁茵茵的眼睛里,闪动着泪水。她忽然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不顾一切的钻进人群,冲到车厢窗口下,拉住她的手说,“我认识金芷庵,你有难处,去南京,我一定帮你!”
  她的脸色顿时惨白,不敢置信的望着梦莲。梦莲从怀里掏出一些大洋,也不知有多少,就塞到念忻的手里,“拿着,姐姐给你的玩具!”。念忻毫不怀疑的双手捧着接受。袁茵茵一片死寂,目光涣散。
  “你记住!”她摇她的手。
  她决断的抽出她的手,抱着孩子转进车厢,再也不望她一眼。火车发动,她跟着火车跑动。她高喊着:“记得去南京!我叫周梦莲!”她希望她可以听到,希望她会去找她,希望她可以帮助她。
  然而,她没有去南京。她消失在茫茫人海,就像很多你在旅途中结识的朋友,聊的很投机,下了车,就各奔东西,也许,此生再也无缘重逢。

  第 3 章

  梦莲十六岁生日,正值中原大战,蒋冯阎桂打的不亦乐乎。梦莲一家返回了广西。她父亲照旧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晚会。一边是美酒佳肴,一边是炮火连天。
  她的同学一个也没有来参加的。彭姐说:这都怪她自己,为什么不去上贵族女校?偏要让自己搀和到那些公立学校中。她们虽然贫穷,可是都有骨气,绝对不会和她这个“不知民众死活的大小姐”交朋友。她这是自作自受。一个人,最危险的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越俎代庖。她知道自己错了,可是犟鸭子嘴硬,她在彭姐面前不承认。从那次在火车上去了一次末等车厢,她就试图让自己走近他们。彭姐说:她是头脑有毛病,浑身有反骨。
  她的生日晚会,成了父亲的“作战室”,成了母亲的“媒婆会”。她百无聊赖,只想快点结束,可以回房大睡。
  “不跳舞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她诧异的抬头。有一会儿的茫然。在明与暗的光影交错中,他熟悉又陌生。一只快四步的曲子响起。他握起她的手,非常优雅的将她带进舞池。
  “金兰!”她扬声欢呼,以至于许多目光向她射来。
  “记起来了!”他淡笑,“我还在伤心,你竟然把我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她坦率的毫无保留的说,“只是我们有太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几乎以为你把我给忘记了!”她还是个年轻的大女孩子,还没有学会虚伪的掩饰自己的情感。喜欢就是喜欢,记着就是记着。生命是那么的透明和纯真!
  “怎么可能忘记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莲丫头!”他轻笑着说。
  他们随着音乐尽情的飞舞,把世界和现实抛诸在脑后。她想就是炮声隆隆,他们也不会结束她们的舞步。他们有十年没有见面。可是再见面,他们就像老朋友。仿佛这十年根本就没有分开过。
  彭姐诧异的看着她的“宝贝小姐”,竟然像花蝴蝶一般旋转、飞扬在一个出色的男人身边。她凝望着,泪水滑落她丑陋的容颜!时光可以倒流吗?人生可以重来吗?
  她也年轻过!她也这样的幸福过!
  周太太也在望着她的女儿。她的目光从女儿移到彭姐,再移回到丈夫。他被许多人包围,高大的身躯,爽朗的笑声。他也看向女儿,笑的更加快乐。他的笑脸不经意的移向枝影婆娑间,流泪的女人。虽然是满院的笑语喧哗、纸醉金迷,但那泪水是分外的清晰!
  梦莲拉着金兰跑到她的湖边。在月光下漫步。一切仿佛还是十年前。只是他没有醉,她却陶醉了!
  一弯月儿,倒映在湖水中,晚风轻轻的吹送,花香暗飘过,一股雾气升起,迷茫了视线。
  他们有好一会儿一言未发,仿佛担心语言会破坏这美好的宁静时刻!
  “你现在在做什么?”终于,梦莲耐不住寂寞,发问了。
  “我当医生!”他说。
  她记起,他在一封信中说过,他在读医学。“你喜欢做医生吗?”她问。
  “差不多!”他回答,“你呢?嗯?你已经长大,你要做什么?”
  她望着水里的倒影,感受着轻轻的晚风,慷慨的说:“我要救国救民!”
  他认真的看着她。
  她心里漏气。因为每当她这样回答其他任人的问话时,得到的回应都是一阵无伤大雅的笑声,仿佛她是故意开玩笑的。可是,天知道,她真的不是开玩笑。她讨厌战争、痛恨贫困,她希望所有人平等。
  “那就要认真的读书!”他也一本正经地说。
  她用力点头,说:“金兰,只有你不嘲笑她,我是真的很蠢吗?”
  他摇头,“不!我童年时,有人问我以后做什么,我就神气十足的回答:齐家治国平天下!”
  她等待他的下文。他遥望暗影里摇摆着的莲叶,轻叹一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都是过往云烟。”
  “你的口气活象祖父!”她直说,“老气横秋。他是遗老,你还那么年轻,不必灰心!”她豪迈无比。因为她正青春年少。
  “我是遗少!”他戏说,“老遗少!”
  她哈哈大笑。在她的家里,年轻的一代时常嘲弄作为“遗老”的祖父。他每年还过同天节,就是光绪的生日。可怜的“故臣”!
  梦莲的外公陆老太爷也是个“遗老”。光绪十二年的进士,做过翰林院的编修,最喜欢看的书是《黄梨州集》。一边看,一边流泪。那份“故国情深”,也只有亡国者才能体会!,梦莲却完全的不理解。她出生在民国、长于共和制,在她的头脑里,帝制是无比的可恶!大清朝是奴役汉人的“夷人”!
  逐渐的,梦莲念了一些书,她就疑惑,外公为什么喜欢“抨击君主专制”的黄宗羲的书?外公可是个道地的“顽固保皇派”,后来逐渐明白,因为他和黄宗羲“同病相怜”,他们都是遗民。黄宗羲让他的弟子和儿子参与清廷的明史编修,陆老太爷就让儿子进入了民国教育部。国可灭!文化不可灭。亡国可以,不能亡道!
  梦莲最喜欢的事情是倚在父亲身旁,听他讲述那些“英雄的故事”!从候赢一诺、张良刺秦、垓下悲歌到史可法战死扬州。他们的慷慨、壮烈,为知己死生的从容,令梦莲敬佩不已!
  可是父亲也会告诉她一些有关“屈辱的故事”。甲申年,满人的铁骑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制造文字狱和科场案,钳制文人。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竟然成了“奴才”。当我们陶醉在“天朝上国,富有四海”的迷梦里时,欧洲正大踏步的从黑暗的中世纪,迈进到了近代。英国人带着大炮,轰破了我们的酣梦!
  骄傲和屈辱,纠缠着在这个时代的人们!
  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走到周老太爷的院门口。远离前院的热闹喧哗,这里仿似一处“世外桃源”。从宣统逊位以后,老太爷就未离开此处半步。他立志做“遗民”,不辜负“三朝皇恩”。在这院子的门口,刻着两个字:首阳。这是要效仿首阳上的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院中,奴仆们自己耕种了一块菜地。他们和外界隔离。
  金兰凝望着那苍劲的字。梦莲也好奇的看,却看不出这两个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梦莲已经看了她十几年,确切的说,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的看这两个字。
  由于她是个不受管束的“野丫头”,对于堂姐等淑女们的女红,一律持之鄙视。她就不相信,女人就只能绣花!她不能离开大院。她就在院中折腾。所以从很小,她就发现,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单独的院子,一群老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老仆说:“老太爷要静修!”
  梦莲却存心来捣乱,“骚扰”周老太爷的“遗民旨趣”!实际上,这个丫头的“古灵精怪”很讨他的欢欣,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还要维持“祖父的尊严”!但有时梦莲的胡闹,也令他心烦,他破口大骂,就恰好种了她的计。她就讨厌“假道学”,“装正经”。她喜欢看人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周老太爷是光绪三年,进士及第,雄心勃勃,跟随着左宗棠去了新疆,成了一个打仗的能手,满口脏话,将千年的读书人的斯文扫地。
  “谁?”老太爷的老仆周叔发现门口有人影的晃动,惊问。这里一向是很少人来拜访的。
  “我!莲丫头!”梦莲回答。
  周叔低声斥责,“黑灯瞎火的,你这个鬼灵精又在唱哪出?小心彭姐剥了你的皮!”
  “这位是……?”周叔把灯笼照着金兰,围绕他周身转一圈。“你是……!”周叔一阵慌张,他认出了金兰。声音也颤抖了,冲着屋里喊:“老太爷,小贝勒爷,小贝勒爷到了!”
  周叔的称呼,镇住了梦莲。贝勒爷!多么奇怪的称呼!
  周老太爷迅即的、以超出他年龄的敏捷,冲出屋子,跪在生硬的台阶下:“贝勒爷驾临,请恕小臣无状!”他还没有来的及整理衣服,只披了一件长袍。
  金兰疾走几步,上去,双手搀扶起周老太爷,道:“周督大人,不要如此多礼!”
  “要的,要的,君臣之礼不能费!”老太爷严肃地说。
  梦莲在后面,犹如在看一出戏。他从私生子变成了贝勒爷,他到底是谁?他还有什么大秘密?
  周老太爷将他请入室内,周叔连忙奉上最好的“西湖龙井”。梦莲也不客气的入座。老太爷瞪她一眼。她撅嘴巴。
  金兰微笑着说:“坐吧,走了一长串路,脚疼了吧!”
  “不疼!”她逞强。
  他淡笑,撇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那是巴黎最新款的时髦女鞋,七分高。穿上去,犹如踩高跷。为了美丽,她毫不在乎。虽然她已经疼的双腿发麻,两双脚仿佛被刀一下下的劈砍。她在痛疼中享受美丽。
  她偷偷的脱了鞋子,放松自己的双脚。同时忍不住双腿乱晃,因为有些发麻,她担心过一会儿无法走路。
  老太爷和金兰之乎者也的说起“宋明旧事”。
  “愁里高歌梁公吟,犹如金玉戛商音。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竞陆沉。”周老太爷吟着郑思肖的诗句,老泪纵横。
  “老大人!”金兰安慰道:“当日元军押解文丞相入大都,九方神州黯然无声。后人道,赵宋319年,有一个文天祥,也不枉赵氏做帝王一场。今日,是我爱新觉罗氏,有愧于九州华夏,愧于列位臣子!”
  她撅撅嘴巴。希望他们快点结束这种“情绪激动”。她不耐烦地用力晃荡双腿。一个不小心,“扑”的一个细微的声音。她踢到了某人的腿。她定住腿。双目巡逻一下,不会是祖父,他在她的对面,她不会有那么长的腿。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瞄向金兰。他神色自若的和祖父说话。
  她开始悄悄的端详他的侧面,完美之极,像是欧洲画册里的塑像。他投在墙壁上的剪影,也富有一种魅力。她沉浸在其中。
  “已经太晚,老大人早些歇息!”终于金兰起身,结束了他们的“君臣相见”。
  老太爷也连忙随着起身。梦莲想当然的也站起,可是她的鞋子,已经被她扔弃在一边,她赤裸的双脚,一只着地,另一只就踩在了鞋跟上,她惊叫一声,“啊呀!”
  开始,她已经忘记了鞋子的那回事,所以她正想愤怒指责周叔没有打扫好卫生,继而她记起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无奈的往下望。
  金兰也望下去,接着,他就半蹲着,拾起她的两双高跟鞋。
  他这么做,她倒没觉得什么。可是她的祖父和周叔已经“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在金兰半跪下之际,他们也跟着跪下。结果她这“不肖女”就直直站着,任由他握着她的“天足”,为她缓缓的穿上。他的确非常的温柔,没让那鞋帮扫着已经磨破的嫩肉。
  在祖父“不可思议”和“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里,他们离开了院子。
  “要是脚还疼,找个软轿来!”金兰说。
  她用力摇头。她要表明,她是能够吃苦的。
  “你怎么是贝勒爷?”她大辣辣的问,“你是哪个皇帝的?不可能是同治,也不可能是宣统,光绪?”
  他笑了,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好玩的事。
  忽而,她记起了袁茵茵,她就说出来了,“我遇见你的音音了!”
  他露出了诧异。她得意的扬扬头。岂料他却问,“谁是茵茵?”
  “你的初恋!”她吼,讨厌他的装糊涂。
  他看着她,温和的笑道:“看来,你知道我的不少事情,再说说吧!”
  她就一股脑儿的把从彭姐以及一些长舌妇处听来的叙述一边。他耐心的听着,没有皱眉,没有反驳,没有羞恼。他平静的听,仿佛她说的是旁人。
  在她的院子门口,他停住脚步,“回去,用盐水泡泡脚,小心一些,不要发炎,我明天会来检查!”仿佛她罗嗦了半天,他只在乎这件事。她很气馁。
  她双手摇摇高跟鞋,刚才,她实在忍受不住,只好脱下,直接赤脚走路,结果感觉非常有趣。她决定明天继续赤脚走路。
  那一夜,周老太爷辗转难眠。脑海中翻腾着过往的岁月。
  周家的一位远祖,在乾隆时代,因为镇压农民起义和平定准噶儿叛乱,鲜血染红顶子,一品当朝。富贵几代。道光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840年),另一位高祖,英军攻破他任提督的城池,他就效仿先贤“自刎以谢君恩”。他的夫人带着年仅七岁的幼儿,扶棺返乡,其悲壮情景,记忆在几代人的脑海里,成为故乡的一个传奇。道光皇后赏赐并接见了这位夫人和孩子。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圆明园也阻挡不住那股热浪。年轻的皇后,掩饰不住衰弱和疲倦。其时,在遥远的南京,浩荡的长江上,中英正签订一个改变整个中华帝国的条约。皇帝愁肠百转。皇后伤心绝望。
  她淡淡微笑着,遥望戏耍在水边的两个孩子。那是王朝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他们一个是未来的咸丰皇帝,一个是将要掀起“洋务”的恭亲王奕訢。
  入宫觐见皇后,周夫人的孩子,没有一般孩子在这样的场景,会有的胆怯与拘谨,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也随着皇后的目光,望着那两个快乐的孩子,露出渴望的表情。
  “去玩吧!”皇后对可爱的孩子说。
  孩子望了一眼母亲,得到母亲的首肯,他就快乐的加入到那欢乐的游戏中。
  这个孩子后来成了恭亲王的心腹,轰轰烈烈的搞起了洋务。他不喜欢西方,确切地说,他咬牙切齿的痛恨西方。可是,他头脑清醒,明白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认为他自己可以看到帝国的“中兴”,可以“为父报仇”。最后,他在无奈的绝望里死去。他留下了几个儿子,如今只有周老太爷在世。
  恭亲王本来是要把一个女儿许配给他的,可是那个小格格在16岁时,夭折了。周老太爷从未见过那个小格格。可是他始终保存着小格格托人送给他的画,压在箱子底的深处。
  周老太爷取出了那幅画,清淡的月光洒在毛笔淡淡勾勒的一枝寒梅,朦胧的月色里,栩栩如生!

  第 4 章

  他又进入到她的生活中,这一次,他似乎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民国20年春天,梦莲又跟随父母返回南京。金兰到上海的一家教会医院做了医生。他经常来南京,她也经常跑上海。开始有哥哥或者副官陪伴,后来,她就单独去。
  他们是非常难得老朋友,彼此不讨厌,又时常有新鲜感。她的脑袋瓜,在某些时候,非常迟钝。这非常有利于他们的“友情”。假如她是个“早熟而且敏感”的“小姐”,金兰一定逃的远远的。可是她是个傻傻的“快乐丫头”,在心智上,还未成熟。他很安全的和她一起说说笑笑,而不必担心“心的沉沦”。
  她不知道,她是何时爱上他的。反正等到她发觉时,已经难以自拔。
  他比她早发觉,可是他试图装傻。他以为自己够聪明,其实他比她更像一个“傻瓜”。一个人眼睁睁的看自己跳进自己看见的“深渊”,难道不是“傻瓜”?
  中学毕业,她选择去上海读大学,而非母亲设想的去北平找她的哥哥。哥哥的吸引力远远不及金兰。她出人意料的去学医科,也是为了金兰。那时的她,头脑简单,只是因为喜欢和那个人一起玩耍、觉得和他一起有趣,就想当然的去接近他,至于其他的那些现实问题,她从未思考过。事实上,她甚至没有想过她的未来。她只是在尽情的挥洒她的年少、无知和无畏。
  彭姐万分不舍得她。父母也不放心她,父亲不放心,是因为他一直把她当作七八岁的孩子;母亲不放心,因为她担心她太无法无天,会惹出大乱。最后的事实证明还是母亲了解她。这是后话了。那时,母亲决定让彭姐跟她去上海。
  “哪有上大学带着佣人的?”她冲着母亲叫嚣。
  母亲一派冷静,绝对是威风的“军阀夫人”,“她不是佣人,你们到了上海,你得听她的。”
  “没道理!”她吼,恨不能掀翻房顶。
  “我无须和你讲道理!”母亲威严的说,“你这个小土匪,我要是不找个人看着你,你还不知道给我闯出什么祸患来!”
  “你可以委托金兰监视我!”她说。
  母亲冷笑,“你是小土匪,他是大土匪!”顿一下,母亲目光如利剑盯着她,她骄横的迎上。
  “我还要警告你,离那个金芷庵远一些!”母亲凶狠的说,“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哪一天,你是为他哭,我绝不可怜你!”
  “我才不会哭,只有堂姐那样的胆小鬼,才动不动摸眼泪!”她回答。
  彭姐很得意成了母亲的“全权钦差大臣”。整个去上海的路途,梦莲不看她一眼。她想摆脱她,摆脱母亲,摆脱家族,摆脱她流着的血液。但是她无从摆脱。一切是她的宿命。
  金兰到车站接她。他已经为她安排了住处。在法租界,一处安静的小公寓。距离他的房子,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他亲自为她布置了公寓,简单、实用,不像个女孩子的住处,但完全是她的风格。他很了解她,在他的面前,她像是个透明人,根本无从掩盖。
  他的房子在霞飞路上,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墙上爬满蔷薇等藤蔓植物,远远望过去,犹如一块绿色的草坪,当各色花儿开满院墙,则似是一幅画,令每一个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在心中赞叹主人的细心与情趣。院里却空落无物,清清的草坪,种了两棵腊梅。屋子里,是完全的西方化。精致的壁炉、枝形的水晶吊灯、印象派的油画、罗可可风格的餐具、土耳其的织有中国风情的地毯。一切布置都过分讲究,让人摸不出主人的思绪。仿佛是紧紧追随潮流的,却又有些缅怀旧日时光;是纯西方的,却还夹杂着东方的色彩。矛盾却又天衣无缝的糅合在一处,构成了一个整体。
  彭姐一进他的屋子,就赞叹不已。根据她对梦莲的忠心,她和周太太对待金兰的态度不同。周太太是从本质上,完全的否决金兰;而彭姐则为了世俗的目光,从表面上质疑金兰。
  梦莲在上海上学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金兰家里吃的。彭姐和李嫂下厨。
  这里还要再简要介绍一下金兰的女管家――李嫂。她因为家乡闹水灾,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儿,逃到上海,被金兰收留。她勤快,而不像彭姐那样罗嗦,有些怕生,头脑单纯,绝对是个心地善良的柔弱女人。她把金兰当作“现世的菩萨”,对他无比敬重。她对梦莲也很好。每次她去那里,她都费时费力的热情的为她做一种她家乡的“卷饼”,香脆可口,她非常喜欢吃。
  第一次看到穿着医生白袍的金兰,梦莲觉得滑稽,仿佛他是在演戏。他胸前挂着听诊器,在他的身旁,环绕着医生和护士,他们聚精会神的听他说话。病人躺在病床上,像注目上帝那样,凝望他。
  她不知道,那时他已经是个出色的医生,在医学界,已经崭露头角。他的专业素质无人质疑,他受到同行的一致赞誉。她的头脑里,还保留着彭姐的那些“道听途说”,仿佛他永远是个为了戏子而逃走的花花公子,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有价值、品格高尚的人。
  她在病房门口的探头探脑,吸引了一个医生的注意力。她很年轻,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找谁?”她走出病房,问她。
  她指指里面,“金兰!我找金兰!”
  “请您先到金医生的办公室等一会儿。金医生正在查房。”她一边说,一边带领她到了一间办公室。
  “你是护士?我叫周梦莲,你叫什么?”她问她。
  “我叫林瑞恩,是实习医生!”她回答。
  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人,无事可做,她乱翻着金兰桌上的资料夹和笔记。这是她第一次窥见他严谨、认真的一面,密密麻麻的字,写满了一张又一张,一些像是临床观察和思考,一些是试验心得和体会。在这里,他完完全全是个医生,一个为拯救生命而努力的人。
  忽然在一页纸的角落,草了的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我只能拯救肉体,却无法拯救灵魂,我甚至无法拯救自己的肉体,也无法拯救自己的灵魂。
  她呆呆的凝视这几行字,忽然门响动。她迅速的合上笔记,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似的,规规矩矩做好。
  “大学第一天,就这么老实?”他把医生记录扔在她面前的桌上,脱下白袍,“起来,我带你去吃饭!”
  “你不问问我学的如何?”她说。
  “我又不是你妈!”他嘻笑。
  她纳闷,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家伙?
  为了真正能够融入这个世界。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梦莲就开始满口谎言。她告诉她的同学,她的父母早逝,将她托付给一个远房的老姑――即彭姐照顾。她们生活艰难,彭姐依靠做针线活和给人家洗衣服维持她们的生活。同学们一听,对她大大的同情,很善心的将她拉入到他们的生活中。于是,在她孤独的生活了十八年后,她终于开始结交同龄的朋友。
  她的第一个女性朋友霍敏,江西人,高高瘦瘦的,真像江西的竹子。“她和她同病相怜”。她的父母已经过世,她跟随着年长许多的大哥生活。
  “我要做新女性!”霍敏宣称。
  “什么是新女性?”她傻了吧唧的问。
  她皱皱眉,“周梦莲,我要改造你,让你跟上时代的潮流!”
  她说到做到,拉着她看电影、逛商场、做头发、参加PARTY,和许多无聊的男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时不时来一点“追求与被追求”的小游戏。她晕头转向、糊里糊涂。难道这就是新女性?
  梦莲打着酒嗝,疲倦不堪的推开房门,摸索着打开房灯,双眼朦胧,直直走向她的房间。忽然从另一个房中,冲出一个人影,挡住她的去路。
  “你干什么去了?你自己看!”他用力拖着她,口气极度恶劣,仿佛是丈夫抓住了晚归的太太。他扭动她的脖子,手劲之大,让她的头脑因痛疼而稍稍清醒。他指着前面墙壁上的挂钟。
  “十二点半!”他怒喝,“你去做什么了?”
  他的声音吵醒了彭姐。她披着外套,打着哈欠,出来,惊讶的喊:“金少爷,你还没有走?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他正一只手握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部。他的身躯紧紧贴着她的。可是他们谁都没觉出异样。她是茫然,他是愤怒。
  “还有你,她母亲把她托付给你,你是怎么负责的?”金兰把矛头对准彭姐。
  彭姐想反驳,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尽到责。这个不能怪她。她本来就是个“不受管束的土匪”。
  他用力推开她,火气仍旧很大,“这就是你的救国救民吗?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大清国就是这么亡的!中华民族也要这么亡了!”
  她愕然。
  “你知道吗?日军仅仅用三个月就占领了整个东北,三千万中国人沦为亡国奴。再这么下去,就是全中国!”他凶狠。
  她默不作声。第一次,她看见了他的怒火,看到了他的爱憎,看到他也是一个激情彭湃的人。
  “你看你的头发!”他非常粗鲁的一把抓过她的烫过的卷发,“难看的要死。再看你的裙子。你简直就是百乐门的舞女!”
  “我是新女性!”她回答。理不直,气不壮。
  他不屑的“呸”了一声,“我看你是新式妓女!”
  “你胆敢侮辱她!”她吼叫。
  “你以为你是谁?”他冷然。
  “你以为你是谁!”她叫。叫完,忽然巨大的委屈湮没了她。她一咬牙,推开他和愣愣的彭姐,冲进自己的房间,摔进柔软的被窝,拉过被子,蒙住头,号啕的大哭。
  她也不喜欢那些“新潮”。可是她太孤独,金兰太忙,他每天都有手术,要不然就是值班。她不能成天和彭姐大眼对小眼。她希望有个朋友,她希望被人接受。她不想被周围孤立。所以她才跟着霍敏去玩、去疯。她知道自己错了,可是,谁能理解她?
  外面下起了雪,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映衬着黯淡的黑夜。
  她哭的声嘶力竭。门外,金兰抽着烟,站立在窗前。彭姐说,他就那样站了一夜。早晨,出去给她买了早点后,就赶去上班了。
  “你就是欠揍!”彭姐骂她,“成天给我讲那些歪道理,原来都是胡说八道。我都被你骗死!”她也气。因为愚昧无知,被她欺骗。彭姐一向是“狡猾”,可惜,她的文化水平太低,随着她求学,她总会找些“借口”蒙混她,她却毫无察觉。
  彭姐拖着她把卷发剪去,梳理了一个利落的齐耳短发。把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旗袍剪成一块块布捐给了育婴堂。她告诉霍敏,她不能做“新女性”。她只要做“周梦莲”。霍敏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她是个乡下老土。她也不示弱,回瞪她。她终于感觉,周梦莲不是个“一般货色”了。
  金兰把她介绍给林瑞恩,让她向她学习。她是个职业女性,有头脑、有主张、有见解,非常独立。她对梦莲客客气气。但梦莲不喜欢她,林瑞恩太精致,像是刻意做好的模板,没有一丝超出常规,就像是她母亲。
  她要做周梦莲,不做母亲。
  她仍旧孤独。

  第 5 章

  学校放寒假,梦莲和彭姐回到南京。第一次和父母分别这么长时间,她忽然感觉出家庭的温暖。梦广也从北平回到南京!他非常热烈、情绪激昂的和梦莲说起,北平的学生反日的游行!
  腊月二十五那天,金兰来到南京。
  梦莲听说他来了,就飞跑去见他。她冲到会客室。佣人说,他和父亲去了书房。她头脑一转,他们有什么秘密,还要去书房说话。她知道父亲总是在书房和他的幕僚密谋划策。
  她懒懒散散的踱步到书房门口,那里隔音设备极好,她是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偷听到任何信息的。她坐在门外一侧的小客厅里,东张西望一会儿,就在那张沙发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书房门开了。响起父亲的声音:“总之,我的建议是你不要去!窝里怎么斗,都可以;如果闹到外头,就是有亏大节,万万不可错。一步错,就是百年身、万年名。”
  “皇上已经心动!”金兰的声音。
  “你呢?”父亲问。
  “我无所谓!我早就看开了!”金兰说。“但是他们未必肯放过我!”
  “我派人保护你!”父亲说。
  “那倒不必!”金兰回答,“谅他们也不能对她怎么样,我对两边都是有价值的!”
  “还是注意安全!”父亲叮嘱。
  父亲留金兰多住一晚。他拒绝了,因为医院里还有手术,他必须马上赶回去。她自告奋勇送他去火车站。
  经过中山路时,交通管制,巡警要求她们绕行。司机向她解释。她忽然来了小姐脾气。
  “为什么?”她从车窗探出头,向那个巡警招手,“宽敞的大马路,管制个屁!”她的脏话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
  “委员长将经过,上司命令清路!”巡警老实的解释。他认得这辆车,是周将军的车,他一个小巡警不敢得罪!
  “你以为这是满清,皇帝出巡,百姓回避。这是共和时代,万民平等!”她教训巡警。
  巡警无奈的笑。
  金兰拉过她的手,抱住她的腰部,把她拖回座位,命令司机掉转车头。她大发一顿牢骚。
  “对了!你那会儿说皇上心动,怎么回事?是宣统吗?他长什么样?你见过他吗?”她从“委员长”想到了“皇帝”。她见过蒋中正,一点也不觉得是“美男子”,他比起金兰,差的太远。可是金兰太“柔”,缺乏凶悍与果决,举手投足,都是世家贵族的才情飘逸;委员长是乱世袅雄,带着野心勃勃的白手起家者的霸气和内敛。相同的是,他们都是外人摸不着心思的那种人,即使一个女人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一百年,她都未必料准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些微惊异,但很快恢复淡然,“他是一个普通人!”
  他的回答不能满足她,可是他再也不会多说。这个人,如果他不想说的事,你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932年,三月,她终于知道“皇上心动什么了?”。已经退位的满清废帝爱新觉罗·溥仪跑到东北,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做了伪“满洲国”的“皇帝”。他由一个可以被人同情的帝王,变做了一个任人唾骂的汉奸。
  金兰没有去,他继续做他的医生。
  六月的上海,已经炎热,又连着下雨,空气潮湿而令人憋闷。梦莲老实的呆在公寓里看书。自从和霍敏闹翻,她就没交朋友了。也许是一朝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是怕她自己发生什么,她是怕金兰发怒。而且她也对自己的鉴别能力感到怀疑,她横冲直撞,对于人世间的是非好坏,明明是很清楚的,可是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表象,让她无从分辨。
  根本看不进去书。那些字晃的她眼痛。她终究达不到金兰的要求:做一个淑女。她就是她。合上书本,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时,彭姐冲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彭姐狐疑的看着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挂钟,已经晚上九点了。
  “我出去走走,闷死我了!”她咕噜着。
  “又去找金少爷?!”彭姐指责,“你也该收收心。都不是个孩子了,还整天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我就没见你交个一般大的朋友!”
  “有啊!霍敏!”她拉开门,没好气的回答。
  彭姐嘴巴都气歪,也跟着她走出房门。“我陪你走!”她斩钉截铁的说。
  她懒的理会彭姐。慢悠悠在弄堂里晃荡着,不知是谁家的留声机里,飘出软软的情歌。彭姐皱紧眉头,想阻止那些“淫声”入耳。她暗暗发笑。彭姐是老派人物,她时常嘲笑她是“假道学”。
  其实梦莲不理解彭姐,在她丑陋的面孔下,是一颗柔情女人心。那一首首妩媚的歌声,令她心动。她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才会作出“假道学”的举动!人们生活着,有许多的无奈,不得不戴起面具,掩盖住真实的自己!
  不知不觉,梦莲就往霞飞路走去。彭姐一旦瞅出她的去向。立刻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是要去那里的表情。
  按了好半天门铃,李嫂才来开门。彭姐不悦,道:“这是怎么了?叫我家小姐等了好半天!”做惯了大家族的下人,彭姐相当“骄横”!
  李嫂羞愧的解释:“方才接了医院的电话,所以出来迟了!”
  “你接医院的电话?”梦莲一边走进院子,一边问,“金兰呢?”
  “金医生还没回来?”李嫂回答。
  她诧异:“今晚他不值班啊?他去哪里了?”她对金兰的工作安排了如指掌。他的生活向来是很有规律。上完班,就在家里。偶尔出去和朋友吃饭。他的朋友不多,她都认识。
  “刚才电话里,林医生也问他去哪里了?他下午,上班途中就离开了医院,医院里还以为他是出诊了。明天一早就是金医生的手术,林医生说要和他查对一下。结果却找不到人。她还叫林医生给周小姐去个电话呢!”李嫂说。
  梦莲给金兰的几个朋友电话,都没有他的消息。她又去了他常去的几个餐馆,也未见他的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外滩上的大摆钟敲响十二下时,她的所有耐性已经完全用完,她的担心也急速的加深。暗夜深重,他去了哪里?
  如果天亮了还没有他的消息,她就叫警备司令部的人去找他。也许应该给父亲一个电话,她心里打算着。那天在父亲书房门口,他们的对话,梦莲还清晰的记得!
  疲惫的回到金家。那两个女人也愁眉不展,大亮着灯,在客厅里枯等。
  顾不得多么晚了,梦莲给林瑞恩去了电话。
  “下午,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林瑞恩说。“一点上班,先是一个小会议,主要是讨论明早的那个手术。接着我就去看我的病人,回来以后,我问江医生,有没有见到金医生,他说没有。我四处询问,一个护士说,他匆匆忙忙出门了,似乎是紧急出诊。”林瑞恩的声音有些疲倦,大约是睡下又被她这通电话吵醒,神智还迷糊着。
  她正想赶快放下电话,让她继续休息。林瑞恩忽然“呀”的一声叫,像是记起了什么。“你等等,让我清醒一下。”她顿了顿,说道,“下午是有件怪事来着。是我的一个病人,一个小女孩。她的妈妈站在病房外面的草坪上,金医生过去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如果是一般的病人家属也不是怪事,金医生一向是很关心家属的。就是这位太太,感觉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似的。女儿住院五六天了,我都没听她说过什么话,和一般疼爱孩子、总是不停的唠叨的母亲很不相同。她一直沉默着,仿佛是咬定了牙关努力的承受一切不幸。她那一言不发的神态,令人悲伤。金医生乍见她时,神情很奇怪,从未见他那样失态过,似乎是认识她。”
  金兰一向是很体谅病人家属的,所以那些家属也很乐意和他说话。梦莲想,他去安慰一下一个母亲没什么奇怪的。她越了解金兰,越觉得他的心地太过柔弱,一点也看不得别人受苦。他有一股菩萨心肠。他的大慈悲,对他人是好,对己身,就难免是痛苦。做医生是他的一种精神救恕,也是一种自我的枷锁。
  那一夜,梦莲几乎忍不住要给父亲电话,叫他立刻派人来上海找金兰。当然她若真这么做了,也实在太大惊小怪。一个大男人,一夜未归,并不值得如此“担忧”。可是他不是旁人,他是金兰。是她的最担忧。
  终于熬到天亮,她已在极度的疲倦中,沉入半睡中。院门的响声,立刻震醒了她。她揉着眼睛,冲出房门。金兰形神萧瑟、步伐蹒跚、衣衫不整的进了院子。
  她迎上去,扑面一阵刺鼻的浓烈酒臭味道,在空气清新的早晨,这股味道令她反胃,中间竟还夹杂着廉价的香水味,清楚的表明,他昨晚去做什么了?
  对他的一切担心,突然变成了一种讽刺。她松开扶住他的手臂,又用力一推,差点将他推倒在地。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反应。对她、李嫂、彭姐视而不见,踉踉跄跄回了自己的卧室。
  彭姐也瞧出他昨夜的行迹,露出鄙夷和愤愤的神情,把她拖出了院子。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在大门口,彭姐给她来个“劈头盖脸”,“说的就是你。我就想,一个大男人,能去哪里?况且像他这种人,怎么能没有女人?又不是太监!”彭姐在心底里,替自己的“傻小姐”不值!
  彭姐“洋洋洒洒”的骂,梦莲多数没听进去。浑身无力的返回公寓。身心都疲惫,一头倒进床上,蒙过被子。想大睡一场,把一切都忘记。可是,越想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胡思乱想,头脑就越清晰。直到头疼欲裂,她的大脑还在转动,不肯休息。
  临近暑期考试,就算她再怎么不在乎学业,考试怎么也得应付一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突击复习,每天学到很晚。虽然学业很重,考试的压力很大,可是,她的头脑里,最大的那块石头,还是金兰。她反复回想到那个清晨,他的颓废,他的酒味,他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她不停的想,却不肯让自己面对。从那个早晨,她有好长时间,没去找金兰。而他竟也没来找她。
  虽然她们没有见面,但并不意味着她们失去联系和失去彼此的消息。李嫂和彭姐几乎天天通电话。李嫂想告诉她金兰的情况,可是她觉得自己是下人,不配和小姐打电话,就让也是下人的彭姐接电话。即使她想摆脱金兰,似乎也不可能。何况她并不想摆脱。所以多管闲事的妇女,有时还是非常“窝心”的。
  根据李嫂的“汇报”,自从那个烂醉如泥的早晨之后,金兰时常酒醉的回家,或者夜不归宿,情形非常的糟糕。他一定有了很大的伤心事,无处诉说,只好以酒精麻醉自己。这和她熟悉的从容不迫、优雅清淡的金兰差别巨大。到底是什么导致他如此的自她折磨呢?
  终于考完最后一门,梦莲伸展懒腰,打着哈欠,以绝对不淑女的姿态,依靠着椅背。紧紧圈住的“考试弦”松了,她也忽然被抽去了力气,浑身如一滩泥水。
  慢慢吞吞走出学校,走着走着,竟走到了金兰工作的那家医院。她转身返回。正是下班时间,一些护士从她的身边经过。她的脑海里猛然记起一些她以往绝对不会在意的小事:金兰很讨女人喜欢,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对他过目难忘,可能因为他过于俊美的容颜,或者是他翩翩的举止和天资的聪颖。他是那种永远出类拔萃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埋没。医院里,护士们一律的喜欢他,他似乎也很乐意帮助她们。她曾经“无意中听到”护士关于金兰的议论,那种倾慕的口吻足以令她不舒服。可是她以前却没多大感觉。为什么现在却像毒刺了呢?
  “周小姐?”有人喊她。
  她回过头,发现是江医生,他和金兰在一个办公室。
  “金医生还在里面!”江医生说。他是个温和的年轻人,三十岁左右,是个乐观主义者,每次见到他,都会发现他嘴角的快乐微笑。她以前也是这样,可是,现在却逐渐把微笑给丢掉了。
  她慢慢爬上楼梯,转弯,走向金兰的办公室。已经下班,走廊上非常的安静。好久没有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此刻,这早就熟悉的味道竟分外的刺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举手敲门之际,里面传来说话声,是金兰和林瑞恩的声音。她的动作停住,屏息倾听。
  “这件事就麻烦你!”金兰说。
  “你太客气。她本来就是我的病人,我治好她是她应尽的责任!”林瑞恩回答。
  “这阵子真的很感激你!”金兰说,“如果不是你,我就是想出力,恐怕也不可能!”语气稍停,“另外,还有一个请求!”金兰犹豫的说。
  “请说,我能够帮到忙的,一定竭力去做!”林瑞恩很痛快。而梦莲听了,却十分的不舒服。她似乎对金兰太好了!
  “对她的事情保密!”金兰沉稳的说,“我不希望很其他的人知道她。”
  “周小姐呢?”林瑞恩问。
  “她?她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金兰惊异林瑞恩会想到她。
  “那天晚上,她曾经给我电话,我把那个孩子的事情简单的说了!”林瑞恩说,“当然不是太多,我想她也许会胡想!”
  “她不会的!”金兰肯定的说,“她要是有疑问,早就来追问了。她的性格她最了解,一点事情也藏不住。”
  “最近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林瑞恩话里有话。
  金兰没有半点猜疑,“她忙着考试。这个丫头,平时只知道玩,到了考试才临时抱佛脚。对了,是不是今天考完?今天几号?”
  “五号!”林瑞恩回答。
  “糟糕,这么晚了,一定考完了。我还准备她考完试,接她到锦江饭店大吃一顿!”金兰的声音到了门口。
  梦莲迅速的跑回到楼梯口,心口砰砰的乱跳。同时,多日来受伤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这个家伙总算还记得她,没有做到,可是他想到了。
  “金兰!”她故意站在楼梯口喊,装作才上楼的模样,“你还在吗?”
  “在!”他走出办公室,“考完了吗?走,去大吃一顿!”
  “我想吃法国大餐!”她叫喊。
  “没问题!”他心情愉悦。
  他们吃完饭,又一起在外滩散步。清爽的海风吹来,带着潮腥的咸湿气息。浦东悄无声息,浦西歌舞升平,江水哗哗的流淌。她走在他的身边,心满满的,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除了他,她什么也不需要。可是他知道吗?
  暑假梦莲没有回南京。她想解开金兰和林瑞恩的秘密。她知道凭她的那些小伎俩,是不足以“撬开”金兰的嘴巴的,她把矛头对准林瑞恩。她刻意的和林瑞恩拉近距离。几次三番的缠着和她一起逛街、吃饭。她和金兰不同,她一点没有把她当作小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女性的直觉”吧!
  “你以后想做什么?”林瑞恩问她。
  梦莲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回答道,“不知道!”标准一副“白痴儿童”的神气。
  “你不是在学习医学吗?”她问,“你不想做医生吗?”林瑞恩引导梦莲。
  她茫然,做医生,似乎太遥远了。况且就她这粗糙的性格,能给病人治好病吗?她对自己没有把握。
  “还是想结婚?”林瑞恩继续试探她。见她不回答,她又说,“难道你没有想过,找一个相爱的男人结婚,组成家庭。这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才不会结婚!”她哈哈笑着说,“女人,一旦结婚,就乏甚可称!像我妈!”当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还太年轻,对于婚姻还未做思考。
  林瑞恩淡雅的笑。“你没有中意的男子吗?”
  “你呢?”她反问,同时又天真的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江医生如何?如果你点头,可以叫金兰去说说!”
  林瑞恩的笑有点僵硬,她是个面皮薄的女人。这是她的弱点,她要善加利用。“你不会喜欢金兰吧!”她语出惊人。
  林瑞恩脸色骤变,一块儿红,一块儿白。她说中了她的心思。林瑞恩懊恼,原本是她来查探这个小丫头的口风的,但是现在,却被她将了一军!
  梦莲继续说话,“我妈对我爸说,金芷庵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这样下去,我们本家有个老姑娘,三十了,没有出嫁,她也是才女,长相也美,就是因为心性太高傲,一直不肯屈尊,所以就延误了婚姻。她和芷庵倒也般配。”她胡说八道。她母亲才不会关心金兰的皮毛。
  然而林瑞恩绝对相信她的话。他的心里顿时如同落进冰窖里。看出她的眼中露出明显的痛苦。梦莲心内暗喜。哼,你想和她斗心思,差的远。
  “金医生的态度呢?”林瑞恩可怜兮兮的问。
  “他呀!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吧!”梦莲说。
  林瑞恩顾不了她,她独自伤神。梦莲站起来,在林瑞恩的家里乱走。林瑞恩为了在金兰面前“表现”,故作热情的邀请梦莲到她家里玩耍。
  林瑞恩是个趣味高雅的女子,某种程度上,倒真的挺符合金兰对女性的要求。梦莲有些愤懑。难道女子都要如林瑞恩这样的温柔、有才情才得到男子的喜欢。她偏不,她就是做她自己,管别人怎么去想。况且世间的那些“驴男子”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喜欢!
  电话忽然响了,林瑞恩还在发愣,梦莲替她接了电话。
  “请问林医生吗?我是袁茵茵!悠悠她又发烧了!”里面的一个着急的声音传来。梦莲傻住了。
  梦莲终于解开了他们的秘密。袁茵茵在上海。金兰已经遇见了她。
  这是闸北的一处普通二层楼房。黑洞洞的弄堂,没有一盏路灯,附近传来夫妻吵架、孩子的哭闹声,接着是持续了好久的狗叫。这里是普通的平民居住区,比那些苏州河边的棚屋,显然好许多;但和法租界的那些洋房相比,这里就是尚可以挡风雨的“狗窝”。居住在这里的,多半是城市里有份工作,却收入不多的人。他们的生活很艰难。
  走在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梦莲的心莫名的急速跳动。终于,站在一扇普通的门前。吱呀的一声响动,门开了,露出一张脸来,“林医生!”黑影里,看不清她的样子,只听她的声音是那么慌乱无助。
  林瑞恩匆忙的进去,她也紧紧跟随。
  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她又见到了袁茵茵。比起上一次,她更加的衰老,眉宇间透出不堪重负的疲倦与痛苦。她很随意的穿了一身碎花睡衣,即使在那么暗的灯光下,也可以看见睡衣上的污渍,脚下是一双过于大的拖鞋,似乎是男式的。现在的她,俨然是一个上海的家庭妇女。她没有认出梦莲,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孩子身上。
  不是念忻,是个女孩。看不出多大岁数,或许四五六七岁。薄薄的毯子盖着她瘦弱的身躯,一张小脸,双目紧闭,额头覆着毛巾。她的心里有些发酸。呆呆的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上一次见她,她总算还维持着高贵的外表,衣着得体;现在……
  林瑞恩给悠悠打了一针,安慰袁茵茵说,“别担心,只是发烧,没有大问题。等一晚上,天亮退烧,就好了;如果没有,你再送她去医院!”
  “谢谢你,医生!”袁茵茵无力的说。
  “她是什么病?”梦莲发话了,她们这才注意到她。
  袁茵茵在看到她时,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跌入了记忆的深渊,转而露出苍白的微笑,问,“您是护士小姐?”
  她摇头,“我是周梦莲,咱们在火车上见过!记得吗?”
  她有些狐疑,看她一会儿,道,“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梦莲不相信她不记得她,她如果记得金兰,就应该记得她曾经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女孩子对她说:她认识金芷庵。
  林瑞恩忽然意识到,她不应该带她到这里来,她急匆匆拉着她离去。梦莲再次提醒袁茵茵:“我告诉过你,我认识金芷庵,就是金兰,我让你去南京找我,你还和我妈拜了干姐妹!”
  袁茵茵仍旧诧异的端详她,摇摇头,仿佛她说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竟然不记得我!”梦莲喃喃的自语,“怎么可能?”站在浓黑的弄堂,望着尽头的楼房,二楼的一扇窗子,从里面射出一道光线来,一个人的影子印在窗帘上。刚才的人,是真的吗?她确实见到了袁茵茵了吗?还是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她失去记忆了!”林瑞恩平静的说,“不只是你,她也不记得金医生了!”
  她站在原地,失去记忆?她不相信。可是再回忆她的表情,又不是在隐瞒,她确实不记得她了!
  梦莲给母亲去了电话,将袁茵茵的事情说了。母周太太也大吃一惊。她决定到上海来看一看。母亲对袁茵茵很有好感,时不时还会提起这个在旅途中结拜的“神秘”姐妹。而梦莲继续保藏着那个秘密:袁茵茵是金兰的初恋。
  林瑞恩很后悔让她知道了袁茵茵的存在。同时她也惊讶,她竟然认识袁茵茵。她大体描述了她们一家和袁茵茵认识的过程。但是她没提金兰。她猜想,林瑞恩一定怀疑金兰和袁茵茵的关系,可是她不了解具体情况。
  梦莲也没有告诉金兰,她见到袁茵茵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这些天,造成金兰颓唐的原因:是过去,痛苦的过去;是袁茵茵,一个他爱着,却又不能相守的女人;是对于生命病痛的无能为力,他做医生是为了救助生命,但是面对一个病魔缠身的孩子和她失去记忆的母亲,他却只能看着她们备受折磨。
  她和母亲一起再次去了袁茵茵家。她也没有认出母亲。女孩的病情稳定,她褪去了那夜里的仓惶,显出那些被命运压趴下的妇女会有的认命。
  “念忻呢?”母亲环顾着窄小的房间。虽然很小,收拾的倒还整齐,多少显出女主人原有的教养。小女孩悠悠安静的依靠着母亲。她很瘦,皮包骨头,袁茵茵说她四岁。皮肤又黄又黑,与她母亲的天然白皙,形成强烈对比,她们怎么看,也不像是母女。
  “嗯?”袁茵茵惊异的看着母亲,仿佛在问“念忻是谁?”
  她和母亲对望一眼,她失去了记忆,把儿子也忘记了!多么可怕!
  “你在这里?如何生活呢?有工作吗?”母亲问。
  她摇头,“我先生有工作,他在警备区里!”
  “他是军人,请问贵姓?我家老爷也在军中!”周太太追,来了浓烈的兴趣……
  “他姓卓,单名涌,字骏呈,黄埔一期,参加过北伐,是在第一军里。”她语气骄傲的介绍自己的丈夫。
  母亲高兴的道,“是吗?我家老爷是在第六军。周末你们夫妻一起去南京,到家里玩吧!难得我们姐妹能再重逢。”
  从袁家出来,周太太感慨万端。人世间的富贵荣辱、分别遇见,都是人自身难以料到的。冥冥之中,仿似有天意安排。

  第 6 章

  六、
  周太太和袁茵茵交往密切。她热心的帮助袁茵茵介绍了一份工作:到一所小学校当老师。这样的安排,比起直接的施舍,更让袁茵茵感激周太太。袁茵茵虽然落魄,但骨子里,还是很有骨气。周太太知道卓骏呈竟然是黄埔一期,是蒋校长的嫡系,只是因为太过直爽,一直未得提拔。小九九立刻打开了,他巧妙的施展手腕,让卓骏呈去南京中央军校做教官了。
  金兰知道了周家与袁茵茵的密切。他默不作声。但他显然感觉出了梦莲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事实上,正如他自己对林瑞恩说过的,他不方便直接帮助袁茵茵,由周太太出面,似乎是非常理想的。
  “我妈妈帮她找了一个佣人!”梦莲拉着金兰的手臂,和他一起坐进客厅的沙发,“这样,她可以继续做老师,又可以轻松一点。悠悠又有人照顾。”
  “你妈妈想的很周到。”金兰淡然地说。得到她们一家的帮助,袁茵茵的生活好了许多,金兰的颓废也减少了。他大体上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我没告诉我妈,她和你的事!”她剥着橘子,将脚搭在茶几上。
  金兰也把脚搁在茶几上,头向后仰,闭上眼睛。他的动作表明,他累了,让他休息,不要打搅他。她依靠向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他没有拒绝。
  “也不知道念忻怎么样了?”她低声地说。有许多次她都想直接告诉金兰,他有一个儿子。可是私心里,她不想让他和袁茵茵再有牵扯。她就拐弯的说话,让他自己去想。“他非常的可爱,长的也特别好。我妈妈和哥哥也都喜欢他。”她慢慢的叙述着。
  金兰忽然一把推开她,仿佛生气了。她忽然想到,他一定认为念忻是别人的儿子。她去看他的脸色,薄薄的两片嘴唇,闭上的眼睛,没有泄漏任何情绪。彭姐说过,薄唇的男子寡情。金兰为什么要抛弃袁茵茵?现在的袁茵茵在他的心里占有什么地位。
  但是十月的一个清晨,金兰的行为充分表明了,袁茵茵在他心中的地位。
  那个清晨,梦莲忽然起了个大早,闲来无事,她就晃晃荡荡到金家,李嫂一见她,就如同遇见救星。
  “周小姐,您可来了。昨儿晚上,都过了半夜,算是今天早晨了。忽然卓太太家的下人来了电话。说家里起火。金医生听了,急忙忙的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她一听急急忙忙冲出金家的门,后面李嫂还在罗嗦:“那个卓太太是个什么人呀?前几天,也是她的电话,和医生讲了一个钟头的电话!”她无心去仔细思索这个“一个钟头电话”的内容和含义,她已经飞奔出了金家。
  袁家所在的那一片房子,已经成了断壁残垣,崭新的灰烬,还冒着浓烟,有几处火还在燃烧。居民们痛苦的互相张望。
  “金兰!”她在烟雾缭绕中穿梭,寻找金兰的影子。浓烟让她喘不动气。“金兰!”她大声的喊。
  “莲姐姐!”悠悠的声音传来。
  她顺着声音找到了悠悠,她穿戴还算整齐,只是小脸白一块、黑一块。佣人葛嫂搂着她。她的母亲凄凉的坐在一块倒塌的墙壁上,双目黯淡的望着烟雾发愣。
  “见着金医生了吗?”她问悠悠。
  “医生去买早点了。”悠悠说,也许因为经常生病的缘故,这个孩子比起一般同龄的女孩来得懂事和聪慧。“多亏了医生,是他来救了妈妈。起火了。葛嫂把我抱出来,可是妈妈不肯出来,火那么大,都把屋顶烧着了,妈妈还在里面。是医生冲进去,把妈妈抱出来。是医生救了妈妈。”
  葛嫂叹息的对她说,“天灾人祸呀!好好的家,都烧没了。卓先生又在南京。多亏了金医生。”
  “你们先住我那里吧!我那里很宽敞。”她说。
  “周小姐,多亏了有你!”葛嫂哀伤的说,“太太的命怎么这样的苦?”她说着就落了泪。梦莲以往是没注意她的。她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佣人?可是看她神情、听她的话音,仿佛与袁茵茵有多大感情似的。她怎么就知道袁茵茵的命苦?梦莲心里怀疑。
  袁茵茵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她遭遇过比这更大的不幸,对于一把火,烧掉一个家,她似乎没有多大的震动!
  金兰提着早点回来。很诧异梦莲也在这里。梦莲提出让袁茵茵暂且住在她的公寓。他同意了。他自然急切的要帮助袁茵茵,可是到底不便。虽然只有她和他知道他与袁茵茵的关系,但是金兰是那种不欺暗室的人。她的提议正好解决了他的难题。让他可以非常从容的帮助袁茵茵,而又不会增添袁茵茵的麻烦。
  经过一夜的折腾,他浑身脏污,一身西装,完全毁坏,头发蓬乱,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摸着烟灰。那样子有点像戏台上的小丑。
  他快速的洗澡,赶着去上班,可是不放心袁茵茵,嘱咐梦莲不要离开袁茵茵半步,等到她丈夫从南京赶来。
  他忽然地罗里罗嗦的叮嘱,让梦莲觉得,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细心、体贴、温柔。刹那间,她又意识到,他的一切细心、柔情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他从未为任何其他人表现过他的这些“好丈夫品格”。可以想象,他如何冒着浓浓的黑烟和汹汹的烈火,将袁茵茵抱出火海。袁茵茵想葬身火海,为什么?她的生活已经在逐渐好转了呀!
  此刻,她依靠着梦莲公寓的窗子,目光呆滞的望着外面的天空。葛嫂和悠悠在外间说着话。她仿佛沉入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甚至没有她自己,只是一片的虚空。
  梦莲悄悄地端详她。换上了干净的旗袍,没有生气,也难掩她的秀丽与优雅。她的贵族气息是与生俱来的。她到底是谁?她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你看,外面的鸟!”她忽然对梦莲说,指着外面。
  梦莲凑近去看,不知是谁家放的鸽子,在蔚蓝的天空下飞翔。
  “我小的时候,就经常靠在窗边遥望飞翔的小鸟,希望自己也有双翅膀,可以飞越万水千山。”袁茵茵缓缓的说。
  “我也是!”梦莲快乐的说,很高兴与她有相似的体验。她们都是豪门世家出来的小姐,那种“富贵牢狱”的滋味也只有她们才会感受到!
  “我失去了记忆!”袁茵茵平板的说,“偶尔我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森林里奔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呼唤声,可是我无法寻到声音的源头。”她看梦莲一眼,表情平静,“我知道金医生是过去的一个熟人。可是我不记得他了!”她苦笑一下,“骏呈说,如果过去并不美好,能够完全的遗忘,是一种幸福。是一个幸福的人。可以把痛苦埋葬。我不想回忆起过去。我希望未来过的好!你能理解我吗?”
  梦莲点点头。
  “你和我有缘!”她笑着说,“有时觉得,你就是我的从前,这样的天真、无畏、快乐。”她摸摸她的短发,“谢谢你,梦莲!”
  她不知道她到底谢她哪里。
  “金医生是个好人。”袁茵茵轻叹,“一个柔弱的人。他需要你这样强悍的人来保护他。我知道你很厉害。你不会服输。不要服输。记住,谁也打不倒一个女人,一个满腔热爱、有着美梦的女人!”末尾,她的语气变得非常有力量。仿佛不是从她口里说出的,而是从她全身发出的。
  梦莲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托付。她让她保护金兰,可是一直都是金兰保护她呀!
  卓骏呈接走了妻女。他们搬去了南京。她父母和他们夫妻的关系更加的亲近。没有多久,卓骏呈升了官。原本调父亲去江西的,忽然换了人。母亲说,父亲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打内战,他宁愿在南京打麻将。
  在江西,委员长吃不到好处。日本人节节进逼,先是《淞沪停战协定》,接着就是《塘沽协定》。日本的威逼,已经不再是遥远的东北的事情了。许多头脑清醒者,都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外乱已起,内部难宁。福建事变闹起来。委员长更加多猜忌。父亲干脆和母亲去欧洲游玩,以此避开锋芒。他想保存势力,不想像张学良。
  金兰越来越忙。他们时常一个星期见不到面。他更多的出诊、上班,有时就在医院里休息,几天不回家。他明显的消瘦,太劳累的缘故。
  周末,梦莲和李嫂炖了一锅骨头烫,放了一些中药,准备给他好好补补身子。
  她直接去医院接他。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拖回家,他不能这么拼命的工作。
  “金医生在急诊室!”一个护士对她说。
  她赶去急诊室,里面噪噪杂杂的,许多人的乱嚷。
  “交出凶手!”一个凶狠的声音,“此人袭击领事,是大日本帝国的敌人!”
  “这里没有凶手!”金兰沉稳的声音,“这里只有病人。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是医院的急诊室,你们站在这里,将会防碍其他病人!”
  “防碍其他病人?医院?我让你这里变成坟厂!”那人猖狂的叫嚣。
  梦莲推开一道门缝,发现十几个黑衣的打手站在屋子里,金兰被他们包围着。他没有惊慌,平静的面对他们。整个急诊室已经被砸乱,桌椅七零八落。
  一个打手上去推金兰,他冷冷的看着打手,不受他们的恐吓。
  “搜这间医院!把这个臭医生带走!”领头的命令。
  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冲进急诊室,但这时,金兰看见了门缝里的她,他向她使个眼色。她心头一紧,此刻不是逞强的时机。
  她转身奔出医院,跑到租界巡捕房,带着印度巡警赶至医院。就在门口,和带走金兰的人马相遇。
  “这里是租界!”她强硬的向那个头目说,“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那个头目上下打量她。一个打手猥亵的笑说,“好漂亮的一个妞,来大爷抱抱!”
  她上去就给他一个巴掌,他大约从未想到竟会遭打,一时目瞪口呆。她冷笑的说,“等到哪天,日本大军到达了上海,你们再猖狂。现在,这里是租界,这里是中华民国!”
  金兰看向她,神色里满是担忧。
  领头的家伙会看点颜色,他觉出她不是一般的来路。脸上多了笑容,眼珠里却冒出杀人的怒意。“小姐尊姓?这些粗人该打!”
  “我姓周,广西的周家,知道吧!”她说。
  领头者醒悟,看看她身后那一排持枪的巡捕,料到自己占不到便宜。他向她鞠躬,道,“幸会,周小姐,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招手,带着那帮气势汹汹的人马走了。
  金兰握着她的手,攥地有些疼。黄包车慢跑在黄昏的街道上,海风吹来清爽的潮气,扫去了白昼的燥热。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感觉无比的安心。
  “太危险了!知道吗?”他捏着她的下巴。他的手上还散发着浓郁的药水味。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很喜欢捏她的下巴,有时力道会大一点,让她觉得痛;有时会很温柔,仿佛在端详她的脸上是否有瑕疵。
  她摇头,“我不怕,我要保护你!”
  他轻笑,手臂将她揽的更紧。
  金兰喝了半碗骨头烫,就不喝了。
  “怎么了?味道不好?”她很失望,这可是她亲自去买的骨头喝中药,又亲自看着锅,扇着蒲扇做出来的,大热天,守在炉子边,汗水把衣服全湿透了。他又不喜欢,太令她失望。
  他摇头,“留下,明天再喝!”
  “明天再熬新的!”她固执。
  金兰道,“太腥腻了,一次喝了,容易反胃!”他是医生,她不由得信他。
  他把她送回家,嘱咐彭姐看住她,仿佛她是个爱惹事生非的家伙。他走了。她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拉着彭姐说话。
  “前天,我瞅着金少爷和一个女人在淮海路的咖啡馆里,挺秘密的样子。我看不是好事!”彭姐不屑的说。因为那天清晨,金兰酒醉回家,彭姐对他的评价大大折扣,现在她喜欢揭金兰的短处。
  “你看花眼了,他现在天天都在医院。”梦莲为他辩解。虽然金兰有不好的“前科”,也总有女人打他的“主意”,可是他的言行,证明他是一个严谨的人。
  彭姐哼了几声,“才怪!那人分明就是他。我告诉你,上次咱们回南京送老爷夫人出国。我去夫人房里,听老爷说,如今有人在打金少爷的注意,说他父亲的旧部忘不了他。他们想学什么刘秀,重整旗鼓。”
  她倏地坐起身子,“你听清了?”
  “那有假!”彭姐喊,“老爷还说,连日本那边都有支持金少爷的。老爷担心金少爷糊涂,一失足成什么千古恨!”
  梦莲果断的从床上爬起,推开彭姐的阻拦,飞奔去金家。
  才到霞飞路,就遥望到从金家门里出来一个人影。看身形是金兰。他招手叫了黄包车,向远处跑去。她张望片刻,找不到黄包车,就撒开脚丫子,跟着那辆黄包车。她庆幸,因为出来的急,她穿着一双平跟鞋,而非平时的高跟鞋。她的体力也算可以,竟然紧追着黄包车,一直到了目的地。就是金兰工作的医院。
  夜已经很深,大约十一点左右,路上绝无声响。医院里夜很安静。病房的灯早就熄灭,只有走廊上开着灯。她随着金兰,左转右转,一会儿竟迷路了。这间医院,她常来,实在没道理迷路。她发觉自己丢了金兰的踪迹。正慌乱之极,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尖叫出声之前,另一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巴。一股熟悉的药水味扑鼻。她放下心来,知道是金兰。
  “别出声”他握着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边说。她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小保温壶,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他们在黑暗里潜行。走过许多拐角,进入一个暗道,又拐来拐去,终于进入一个屋子。里面躺着一个人。金兰扭开低垂的吊灯,摇晃的灯影里,映出一个年轻的脸庞,以及满床的血红。
  金兰把手里的小保温壶放下。原来他把剩下的骨头烫送来给这个年轻人。
  “医生?”他在呻吟。神智似乎并不清晰。
  金兰按住他要摆动的身躯,安抚道,“别动。放心,你很安全,伤势不重!”
  “谢谢你!”年轻人说,“我们素昧平生,你救了我。”
  金兰摇头,“我应该救你,可是你不该拿着年轻的生命去冒险。”
  “医生,你不理解!”年轻人情绪突然激动,“我的家乡原本一片祥和、安静,我的祖辈在哪里安宁的生活了几百年。可是一夜之间,鬼子将他们杀光了,连周岁的孩子也不放过。我要为他们报仇。今天的那个鬼子就是关东军那次行动的指挥官。”
  “这是全中国的事情!”金兰无奈的说,他似乎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单靠一个人的暗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我们怎么办?政府只想打内战。三千万中国人水深火热,可是大上海依然歌舞升平!”年轻人痛苦的说。
  金兰握住他的手,有力的说,“相信自己的国家,相信自己的民族,他们会奋起,会拿起武器,为死去的同胞报仇。孩子,你要留住自己的生命,让他发出真正的光芒,而不是在他未亮之前熄灭。”
  年轻人流出眼泪。
  梦莲也觉得鼻子酸疼,忙转身,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气。
  他们走出医院,走在夜沉沉的上海滩,远处传来歌女的妖媚歌声,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你救了他,接着呢?”她问金兰。
  “让他放弃这种蛮干,走上一条真正的救国的道路上去!”金兰回答。
  “你,你会答应父亲的旧部吗?”她忍不住问。
  金兰一错愕,看向暗夜里的滚滚江水,“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时候已经不对。我纵使有心,也无能为力。”
  “你想做皇帝?”她想起他的“血液”。
  金兰苦笑,没有回答。
  她逐渐知道一些金兰忙碌的事情。他在帮助一些抗日分子,他也和那些遗老遗少打交道。在他们的心里,他是“大清国的贝勒爷”。
  父母从欧洲来了信。欧洲的局势也在动荡中。希特勒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贝尔格莱德,谁知道这个奥地利的下士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日本的国内斗争激烈。军部加快了他的侵略步伐。
  世界已经半浸泡在战火里,而许多人仍旧在沉睡。

  第 7 章

  七 、
  1934年的春天,来的有些迟。梦莲望着窗外的冒出绿芽的枝头发呆。刚刚接到袁茵茵的信。悠悠的身体好多了,过了夏天,卓骏呈就让悠悠去上学。袁茵茵在信里说:“我感觉自己很安全,每天不会再失眠,可以一觉到天亮了!莲儿,抓住你的幸福,别让它溜走!”
  可是,她的幸福到底在哪里?
  电话响了,彭姐去接电话。片刻返回,“李嫂的电话,请你马上去一趟金家!”
  “为什么?这么晚了!”她迟疑,抬头看挂钟,已经晚上十点了。“是不是金兰?”她蹦起来,心脏砰砰的跳的心口发疼。
  “她说,几个陌生人冲进家里,找金少爷说话。金少爷似乎有麻烦。他们像是日本人!”
  她飞速的穿衣,并且从箱子底下取出手枪。她父亲是军阀,她是“土匪”,因此她肯定有枪,而且绝对的“百步穿杨”。从很小时候起,她就把打枪当成一项“游戏”。她熟练的装好子弹。这是一把德国手枪,是父亲的生日礼物。银质的手柄,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个玩具,但它绝对可以让一个活人死去。
  在彭姐的满腹怀疑和不安中,她离开公寓。叫了辆黄包车。
  “越快越好,我给你双分车钱。”她吩咐车夫。
  车夫飞快的奔跑,她的大脑也在飞快的旋转。日本人找金兰做什么?让他去东北?她的“浆糊”大脑忽然清晰:日本人是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利用“皇室”的机会的。金兰是个贝勒爷,他改变不了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宿命。
  暗夜沉沉,街上已经行人稀少,遥远处,传来爵士乐声。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异常冷静,为了他,她是杀人放火,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她冲到霞飞路。一打眼,就望见了停在他家门口的黑色轿车。
  她让黄包车走。自己一步步走近门前。从黑色轿车里,出来一个男人。
  “对不起,小姐,您不能进去!”他拦住她举起、要按门铃的手。
  “你是谁?”她冰冷的说,学着母亲的威严。
  “请小姐不要惹麻烦!”他声音里透着阴气。
  可惜,他震不住她。她是谁?她怕他。她把眉头一皱,冷笑道:“这是法租界!怎么?贵国想和法兰西开战?”她毕竟年轻,沉不住气。
  他看她揭晓了他的身份,有些惊讶。
  她继续说,“本小姐就是去总统府,卫士也不敢阻拦半步。怎么,今天见个朋友,就这么麻烦!”她夸下海口。
  他犹豫。趁此际,她按响门铃,并冲着里面高喊,“李嫂,来开门!”
  李嫂飞速的开了门,黑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听出她呼出一口气,“周小姐!”她欣喜的请她进去。
  她大摇大摆的进入客厅。客厅里已经站着两个人。他们撇她一眼,李嫂偷偷指指书房。
  她环视了一下情形,坐下,让李嫂上茶。
  厨房里,传出李嫂两个女儿的笑声。她们还不知道这里已经成了险境。李嫂的脸色苍白,她无助的看着梦莲,庆幸方才偷偷的给她打了电话!梦莲让李嫂回厨房,照顾好两个孩子。
  她喝一口茶,稳稳心思。这是父亲的手法。遇到天大的事,也要先稳住自己,自己的阵脚不乱,才可能还击。
  忽然,书房里,传出一个巨大的声响。那二人迅速的站到书房门口。她把茶水泼了一地,可是,她坐住了。
  不是枪声,像是某种重物,砸到红木的书桌面。
  仿佛经过一个世纪,书房的门开了。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先走出来。他很年轻,眉宇间写着骄傲和冷漠。一个典型的“军阀子弟”。这样的年轻人,她身边触目可见。
  他和她的目光相遇。锐利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穿梭,她不屑的迎上去。
  “还未请教这位小姐的芳名?”他的汉语说的相当好,只在问话时,情不自禁露出礼节,那微微的一弯腰,她就瞧出,他绝对是个日本人。
  “先生尊姓大名?”她回问。
  “敝人铃木秀一!”他回答。
  “我叫周梦莲!”她甩掉拗口的文言,直白的回答,并毫不客气地说:“铃木先生,我看你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是你的手下太无礼!”
  “抱歉!”铃木回答,“可否请教周小姐与金先生的关系?”
  她抿嘴一笑,学着从霍敏的“新女性”的架势,说:“您看呢?男未婚,女未嫁!”
  “代我向令尊周将军问好!铃木改日必去府上拜访!”铃木说。
  她心里一惊,他知道她的来历。是呀!他们一定掌握了金兰的许多情况,所以她一说她的名字,他们就知晓她的来龙去脉。这不好,敌人先行一步。
  他们终于走了。听着轿车急驰而去的声音,她有片刻的松气,继而疯狂的奔进书房。“金兰,金兰!”她叫着,害怕他会受到伤害。
  他安稳的坐在书桌后面,面前摆着一瓶葡萄酒和两只玻璃杯。酒瓶已经空了,玻璃杯,一只空着,一只喝了一半。一本厚厚的医学辞典摊在地毯上。
  她默默走近他,靠在他身旁。闻到他身上一股浓浓的酒味,就像第一次遇到他。她坐到地毯上,头枕着他的大腿,双手握住他耷拉下来的一只手。那只温暖的手,有些凉意。她紧紧的握住,用力的把她的热力传递过去。
  “我必须去东北!”他无力的说。
  “我和你去!”她说。
  “傻丫头!”他柔声说。
  “我会保护你!”她霍然起身,掏出怀里的手枪。
  他诧异,看看她的枪,看看她坚定的脸庞。他握住她持枪的手,目光里闪动着令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后来她知道,那是动情。可是那时,她不明白。然后他就把她紧紧的抱进怀里,大手抚摸过她的短发。他们紧紧依偎。
  他们坐在地毯上,留声机里轻轻放送着肖邦的音乐。
  “我的曾祖母有个结拜的姐妹。她们发誓共享荣华富贵。曾祖母的姐姐做了皇后,却早早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我的曾祖母也有一个儿子。曾祖母信守誓言,疼爱姐姐的儿子超过自己的儿子。曾祖父撒手归天,有能力、有魄力的祖父因为不是嫡出、因为母亲的一时怯懦,未做成紫禁城的主人。内忧外患的国家、风雨飘摇的朝廷,祖父立誓要做出一番彪炳青史的伟业,所以,他破除成见,搞洋务、办工厂、训练军队。”金兰慢慢的说出自己的身世。
  “他是恭亲王!”她问。
  金兰点头。
  “那为什么他们说你是袁大头的儿子!”她脱口问出。总算没说“私生子”。
  金兰一笑,喝一口茶,继续讲述他的“传奇”,“我的祖母生了一对龙凤胎。老佛爷为了牵制祖父,就把父亲带进宫里,让他陪伴同治帝。那位格格,曾经许配给你的祖父!”
  她点头,这个她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她还有一个龙凤胎的哥哥。
  “父亲一向体弱,性情也懦弱,老佛爷也瞧出他没有大的出息。因而没怎么为难他。祖父失势。光绪爷登基。我的父亲离开了紫禁城,和老佛爷指定的女子成婚。父亲不喜欢他的妻子,想必也有政治的因素。他心里有些疙瘩:假如当年即位的是祖父,情形会有多大不同!”
  “幸亏不是,否则,你就是那个可怜的宣统了!”她嘻笑说。
  他淡笑,“我的外祖父是主战派,与主和的李鸿章起了矛盾,遭贬官。因为气闷,旧病复发,病逝在返乡的途中。正在游历的父亲帮助外祖母安葬了外祖父,同时他也看上了母亲。他向母亲许诺,回京后就禀告祖父,然后派人接母亲返京。可是祖父去世了,京城里政局动荡,百日维新、六君子被斩于菜市口,父亲也莫名其妙的牵扯进去。他匆匆逃到日本。
  母亲在故乡望眼欲穿,年复一年,父亲始终未来。她的心死了,做了居士,住进山里的寺庙中。小时候,我时常由一个老仆牵着手,到山里去见母亲。她总是一边摸我的脸,一边垂泪。”
  他平淡的叙述,她听了,却很痛心,像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他的母亲是多么不幸呀!
  “我的父亲也不知怎么的,结识了袁世凯。听说光绪帝被囚禁,父亲就有了野心。可是祖父一走,大树倒,父亲势单力薄。袁世凯却极力拉拢他。想必是为自己以后的帝王路打基础。他听说了我母亲的事,就派人去接我们母子。为了避开老佛爷的猜忌,袁就声称我是他的儿子。
  我在河南过了几年的幸福时光。每日里读书、骑马、听戏、爬山。”
  金兰的神思飘远了。那飞翔的青春呀!自由、快乐,像风儿一样。河洛之地,华夏民族兴起的土地,轩辕皇帝的墓碑依旧在。他们就在那孕育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土地上,放纵着年少轻狂!那时的茵茵,就像梦莲,胆大妄为、娇纵无比。他们一起纵马奔跑到山顶,面向着滚滚的黄河,大声的呼喊,高唱着粗鲁的民歌小曲!
  “就在那时,你认识了袁茵茵?”梦莲问,“她是袁的女儿?”
  金兰点头。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个男子,一个姑娘,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结识相爱,是最平常普通的!可是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可以脱离社会的,他们都是父母生,他们的血液,把他们的生活改变!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完全的自由!他因为是恭亲王的孙子,就必须去想他的“帝王梦”;她因为是袁项城的女儿,他就必须抛弃!因为一个大清国的贝勒爷,不能娶一个亡了大清国的贼子的女儿!
  “那个疯了的女人,是她的母亲!”梦莲低呼。
  金兰再次点头。那是一个和他母亲一样不幸的女人。那日与茵茵重逢,看见她,他立刻想起了她的母亲。她有许多年都被关押在后院,人们隐瞒着茵茵。他和茵茵还是两个年幼的孩子时,他们曾经爬过那道墙。晴空白日下,那个女人坐在院子里,她的奶妈为她梳理着那头动人的长发,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洒下浓荫。她非常的美丽,就像那种细瓷器,太美、太精致!结果就被残忍的世界吞没了!那是令人心碎的美、一种破碎的美!悲剧,就是撕碎了最美好的给你看。那个女人就是悲剧!她失去了灵魂,像个孩子,沉醉在自己的美好世界里,把女儿忘记,把世界忘记。一阵风吹来,一片落叶落到她的手心,她没有任何动静!茵茵很好奇她,这就是母女天性吧!可是没有人告诉她实话!
  茵茵是她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也许她会成为“公主”的!只是那只是一场梦!
  “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金兰轻叹,“袁项城的帝王梦破灭了。父亲再次流亡到日本。如今,他仍旧不肯回头!”
  “你呢?”梦莲问。
  他苦笑,“机关算尽,空负虚名。为了一个可笑的帝王梦,我牺牲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把她的青春埋葬!到如今,那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关!”
  他可以为自己找出许多借口、可以把自己和袁茵茵的一切不幸分开。可是他不能够!尽管,他们都是牺牲品!早在他们出生时,他们就成了那个没落世界的祭品!他们是一个僵硬的“王冠”的人殉!
  挣扎过、反抗过,最终是头破血流。他仓惶的离去。至今记得那离去的一夜!古老的都城灰蒙蒙,无星无月,夜风劲冷!城头响着更鼓,一声声,一下下。他断然的离开,把前半生彻底的埋葬,也埋葬了青春,埋葬了爱情!袁茵茵,他一生的痛,一生的爱呀!可以埋葬,却不能够抹去!她依然残留在心底,带着淋漓的鲜血……
  “可是,这是你的命!”梦莲说。
  他盯着她,慢慢的说:“我的莲丫头长大了!”
  她喜欢他的“她的莲丫头”,是一句诺言、一句肯定。她是他的。
  日本人将金兰的母亲带到了沈阳,他必须去。他深爱着母亲!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的儿子爱着她!
  表面上,梦莲接受了金兰的安排,留在上海。可是他一走,她立刻紧紧追随着他,也想直奔沈阳。
  可是,她一到南京,就被父亲的手下抓回了家。是金兰通知她的父亲,拦住她。他早就料到她不会甘心的呆在上海。
  “别胡闹!”父亲在他的书房里,以一种她从未听到的严肃口吻说话,“那是男人的事情、男人的世界,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你以为他这个小贝勒是假的吗?他的祖父可是‘鬼子六’――爱新觉罗·奕訢,把洋人都可以耍弄的!”
  “可是他到底也没玩过叶赫纳拉那个女人!”她反驳。最近她阅读了有关恭亲王的书,深深的为他不值!
  “你懂个屁!”父亲骂,“他是忠臣。假如他是王莽,那个女人也没戏唱!”
  她冷哼,什么忠臣?失败了,找借口。
  她不放心金兰。可是父亲把她变相“软禁”。母亲开始“推销”她,决定让她嫁出去,以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
  母亲、堂姐、哥哥轮流陪她去参加一个又一个的宴会、聚会,她就一次又一次的给他们捣乱,给他们难堪,让他们丢脸。没有多久,周梦莲在南京的名声就“臭气熏天”。
  一个娇纵、无礼、粗鲁、野蛮、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的“大小姐”。有谁敢娶?
  她带着副官骑马冲进中山陵,被守卫抓住,关了三个小时。她开车经过新华门,将一个老农的一车蔬菜碾成末。她穿着晚礼服跳进蒋夫人喜爱的喷水池。她和许多纨绔子弟,比赛喝酒,把他们一个个全灌醉,钻进桌底。……
  她还可以列举更多的她的“丰功伟绩”。总之,她把周家的列祖列宗的颜面都丢光了。母亲忍无可忍,亲自“押解”她回广西老家。

  第 8 章

  八、
  梦莲和彭姐在“她的湖边”,盖起温室,种满了各种兰花。她每天去“骚扰”祖父,不再是从前的“恶作剧”,她喜欢听他讲讲“前朝”。
  因为上了年纪,心灵变得脆弱,她非常轻易的进入到祖父的内心中;因为岁月已经行将到了尽头,所以喜欢回忆,祖父得意的向她讲起那些“前尘往事”以及那些“爱恨缠绵”。
  “辛酉政变”,奕訢和慈禧联合击败了“顾命八大臣”,年号由“祺祥”变成了“同治”!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曾、李、左大办官用工业,办起了中国最早的兵工厂、轮船制造厂,国人的“水师梦”,派遣驻外领事和留学生。中国人正在逐步的走向世界,虽然步履蹒跚,但满怀梦想!中法之战,中国不败,却签订了屈辱的条约。奕訢是替罪羊!于是曾经叱喳晚清政坛的恭亲王失势了!他回到王府里,写字、画画、作诗,内心奢望有一天东山再起。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中华帝国败给了她野心勃勃的邻居!全中国沸腾了!假如从道光二十年(1840年),国人已经习惯了败给西洋人!但中国人却无法接受败给东洋人!如果说鸦片战争只是震醒了中国!那么甲午战争就是最终促使了中国的觉醒!那份失败的痛楚,即使过去一百年,中国人翻开历史的书籍,在字里行间仍旧感到悲疼!
  百日维新!康有为和谭嗣同给中国人描绘了一个梦!鲜血和悲壮、懦弱与天真、忠贞与背叛,都在这里上演!
  恭亲王死去了。一切风流尽付与历史!
  大清国亡了,国人的“强国梦”还是没有实现!
  一天彭姐从府外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报纸,塞给梦莲,神秘兮兮的说:“学生闹事了!满大街的报童都在喊。我就给你买了一份。你仔细收好了,别叫太太看着,说我带坏你。”
  她心急火燎的爬进被窝,迅速的阅读那几篇文章。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十二月九日,北平各大学校的学生游行示威,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没多久,她的哥哥竟然也被父亲派遣副官“押送”回了广西。他一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现在竟然也“犯错误”了。
  “我没做错任何事!”梦广对她说,“我只是尽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
  “你做了什么?”她好奇。
  “我和同学去散抗日的传单,遇到一个满口脏话的小日本鬼子,污蔑中国,我就狠狠的揍了他!让他这辈子拄着拐杖走路,气死了日本领事馆。”梦广满脸的欢畅,至今想起来,那架打的!真他妈的畅快淋漓!
  “你打架!”她惊呼。哥哥可是个“谦谦君子”,斯文的被祖父骂为“娘娘腔”1
  “我想去参加义勇军!”梦广的眼中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我再也不想读书,越读越泄气!”大丈夫当效死国家于疆场,岂可碌碌无为作个“读书郎”!
  “我和你一起!”她雀跃的说。她想去找金兰!
  梦广眉头一皱,颇有些诧异的瞪视着她。她想,他一定纳闷:这个无聊的混帐大小姐又在耍什么把戏?
  半哄、半骗、半威胁、半恳求,彭姐协助她们兄妹逃出了“牢笼”。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兄妹假扮夫妻。从中国的最南端,他们一气跑向中国的最北部。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也有洋鬼子。有一个英国人,他到中国来旅行。
  “你们不能蛮干!”他用英语说,她的哥哥为她做翻译,“你们必须要有工业,尤其是军事制造业!日本的武器是非常厉害的。”
  她回答:“我们中国有人,你就看着吧!中国人就是用大刀长矛也会夺回东北!”
  英国人耐心听她的哥哥翻译完,向她露出几分嘲弄的笑,不是恶意,只是认定她太天真。
  当然他们也遇见一个“汉奸”:“东北算什么?日本人占了,就让他们暂且占着。现在中国的大问题在陕北!”他张开大口,摇头晃脑。
  “你姓蒋吗?你倒挺善解人意!”梦广生气的说。攘外必先安内!等国家都完蛋了!还安什么内?
  “是张学良丢了东北,这小子丢兵弃甲,拱手把老爷子的江山让给了日本!”“汉奸”振振有辞。
  梦广立刻反驳:“是中国丢了东北。东北不姓张,东北也不是某家的江山。”
  “对!”梦莲给哥哥打气:“白山黑水、三千万同胞都是我们中国的。陕北再怎么闹,那也是咱们中国的事。可是东北就不一样!”
  梦广赞许的看她一眼。心里对这个娇纵的妹妹有了新的认知。看来!她还不是完全的“无知”嘛!她也懂的一点国家和历史!
  那“汉奸”泄气。骂他们少年人、没头脑。
  他们在北平遇到几个流亡出来的学生。他们一个个情绪激动,满脸愤懑与悲伤。他们都是丢弃亲人、只身离开故土,下定决心一定胜利的回去。
  “你们不可能从山海关直接进入东北!”他们说,“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学生。现在日本鬼子最防的就是学生!”
  他们假扮成富商,哥哥粘起胡子,带上礼帽,穿了皮裘衣,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则盘起妇女的发髻,围上白色的貂皮披肩,俨然一个贵妇人。
  火车停在山海关。车厢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多么荒谬!在中国自己的国境内,竟然还需要“出关”检查!隔着很远,就可以听见鬼子的哟喝声!
  周梦莲一霎那间,心头涌起异样的情绪!她知道了什么是屈辱!想想她周梦莲是何许人也?岂能让这些可恶的鬼子随意的检查。可是,他们就是有权力这么做!
  车窗外的站牌上,醒目的挂着:“满洲国山海关车站”的牌子。一字一字!刺痛心扉!
  梦莲摇动脑袋,四处张望。忽然感觉脑后梢一阵凉意,从来不知道“害怕”的她,忽然感到了“害怕”。她倏然转头,和一双凌厉的目光相遇。
  这双眼睛,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是铃木秀一。他向她露出“优雅”的微笑。她则回以不屑的一撇。
  她心里算计如何摆脱他。车厢前后都有鬼子,荷枪实弹,不是装样子。她的一把小手枪似乎不能“发挥特长”。哥哥还一派悠闲,喝着咖啡,吃着小餐点。她后悔起鼓动哥哥来做头等车厢,也许她们就不该扮成富商。她们应该装成穷人,混在人声噪杂、人潮拥挤的末等车厢里。那么铃木秀一怎么可能发现她们?
  她把铃木秀一的事情写在纸条上,告诉了哥哥。他看了后,双眼瞪直,握紧她的手。他们兄妹紧紧的靠在一起。
  在锦州,他们决定下火车。可是铃木秀一的卫士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将他们带到他的面前。
  他好整以暇的观察她,仿佛在看一头被捕住的猎物。她冷冷的望向一边,不看他一眼。这个臭鬼子,她只要有机会,一定给他一枪,让他死在中国,连魂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周小姐,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铃木笑说。
  她假笑,“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的笑有一点儿僵硬,可是他控制的很好。“这位是……?”他看向她的哥哥。
  “我的情人!”赶在哥哥回答之前,她急忙回答。哥哥一愣。她握住他的手用力掐了他一下,他会意。他笑说:“我们想去哈尔滨看冰雕!”
  “太好了!欢迎到满洲国旅行!”铃木说。
  她微笑的更正,“是东北,东三省!”
  他的笑再次僵硬,“周小姐不再关心贝勒爷了吗?”
  她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我记起来了,你原来是金兰的朋友,我还以为是百乐门的朋友!”她的语气天真又可爱,她的表情幼稚又单纯。但足以令铃木恨她一顿。
  “贝勒爷在奉天,日夜惦念着周小姐!”铃木“亲切”的说。
  “是吗?”她做出生气的神气,“我一直以为他最惦记着那个小舞女呢!”她胡说八道。看见铃木错愕。她忽然来了诡计。她一把抓住铃木的手,一双冰冷的手,手心都是茧子,那是长久握刀形成的。她热切而天真的“哀求”道:“你告诉我,他在那里是不是又有一个女人!”
  “你还忘不了他!”哥哥“大怒”。哦!了不起的哥哥!他的脑袋瓜真是灵活,他不愧是周家的子孙!
  “忘不了!怎么样!”她“凶”哥哥。同时温热的手死死的抓紧铃木的手。
  她可以打赌,这个死鬼子一定太久没碰过女人,确切的说,没有碰过她这样的“正经”女子。因为当她握他的手时,他的脸红了一下。于是她加把劲的逗他。
  她松开铃木的手,害他一阵怅惘。她心里暗笑,决定把从霍敏那里学来的“新女性”,在他面前摆一摆。哼,他以为她是个二百五,她就让他做一回彻头彻尾的二百五,让他丢了夫人又折兵。
  她掏出粉盒,慢慢的、诱惑的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瞟铃木。铃木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像个被抓到的贼,他迅速的将目光投向窗外。她在心里冷哼。哥哥也配合她。他们兄妹就在他面前大大的“亲亲热热”。铃木的脸色变来变去。最终,他起身离座,让他的卫兵看守她们。
  他们被迫在沈阳下火车,铃木“陪伴”他们乘坐“专车”,车窗放下车帘,像是押解“犯人”。只在经过“故宫”时,铃木掀开帘子,让她望一眼。
  “这就是努尔哈赤建造的宫殿!”铃木面无表情地说。
  望着那高高的城墙,她故意鄙夷的撇撇嘴,却在心里想,金兰,他会在这里吗?这是他祖先发迹的地方。可惜,三百年前,金戈铁马;三百年后,懦弱挨打;曾经气吞万里,扫荡中原;转而就失地赔款;曾经是强盛的大帝国,如今成了历史的名词。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思绪万千。六朝宫阙在,石麒麟没卧秋风。历史,它是多么无情!毫不在乎的见证着一个个帝国的兴衰,一个个民族的苦难,一个个家族的悲欢。
  冬日黯淡,残照城门,寒风旋转枯叶在半空翻滚。满目是萧瑟,满眼是衰败。
  “他是伟大的英雄!”铃木对她说。
  开始,她不明白,“他”是指谁?哥哥说话了:“英雄?什么叫英雄?项羽、岳飞、李广,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只有那些为了普天之下民众而牺牲的人,才配称作英雄。为了一己之私,残害天下,那是强盗!”
  铃木的眼中射出凶残,哥哥毫不害怕,直直的回瞪他。
  车子终于停住。她和哥哥被“请”下车。从密封的车中忽然走出,白日的光线,让她有些不适。她眯着眼睛环视周围。这是一处森林的空地,高高的树木,参天蔽日。在他们的正前方有一座“森林城堡”。它被森林密密包围。高高的院墙,铁丝网架起在墙头,不远处似乎还有了望哨。厚重的铁门将外界彻底的隔绝。四周悄无声息,偶尔的一声鸟叫,仿佛是猫头鹰的凄厉声音,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与金兰重逢了,在分别将近七个月后,她们又一次见面。却绝对不是在她心中设想的那个场景。
  他几近于全部赤裸,上身露出精瘦的躯体,白皙的皮肤,软软的,像是一个女子。下身穿了一条白色的绸裤,赤着双足。他整个人松松垮垮,躺在一群妖艳的女人中间。
  这是“城堡”的一间。非常的宽敞。四壁用大理石砌成,中间是一个水池,冒着热气。一些女子,穿的不能再单薄的轻衫,在池边戏弄着水。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慵懒、颓废、放荡的气息,刺鼻的香粉味道,令她窒息。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副春宫画。美轮美奂、精致豪华的摆设,五彩缤纷、浓艳娇媚的半裸女子。
  她呆呆的站在门口。直觉的认定自己是在做一场梦。她见过各种各样的金兰,只有眼前的这个最令她怀疑。他可以变成任何一个模样,但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望向了她。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浑身一震。他的脸形有些消瘦,一双眼睛犹如参悟了的老僧,波澜不惊,不带有任何感情。不是她所熟悉的宁静如水,是一种死寂。仿佛生命和灵魂从他躯体里被抽走。她猛然记起在那个笔记本里的话:我不能拯救自己的肉体,也不能拯救自己的灵魂。梦莲从心底里感觉颤抖和不安。
  “贝勒爷,周小姐专程来看望您!”铃木虚伪的说。
  金兰却冷淡的说,“她是无法无天!”不是那个宠溺的口吻,是一种讥讽。她的脸色黯淡下去。
  他仍旧淹没在那堆女人里,他的双手在那些女人的肩头和胸前游走。她的呼吸急促,她的怒火在疯狂的燃烧。天知道,分别的七个月里,她做了多少噩梦,多少次她在半夜里惊起,围着被子,瞪大眼珠到天亮。她总是在不停的回味那些和他一起时光,甚至他们的吵架都那么令她怀念。她逃离家,奔波千万里,只是为了一个他呀!现在,连她的哥哥也被关押在这里,而他已经堕落至此!
  十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从后面搂住他的腰部,在他的腰间轻轻的移动,他毫无动作。她眼中冒火。大踏步上前,一脚就把他身后的女人踢到在地。不过瘾,她又用她穿高跟鞋的脚踩到那女子的雪白的娇嫩手掌上。看女人露出痛苦的表情,小声的呻吟。她才得意的松开。
  “缨子!”金兰将那个女子抱进怀里,女子依恋而温柔的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金兰爱怜的抚摸她那被她踩伤的小手。
  她冷冷看着他握缨子的手,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去,热血一点点地变凉。
  铃木也在后面观看他们的这出“好戏”。她倏然转身,面对着铃木,她仰起头,挺直身板。她不会被打倒。
  “我要回家!”她大声宣布。
  “周小姐远道而来,自然应该多住几天,欣赏一下满洲的雪景!”铃木说。
  “谁稀罕雪景!”她粗鲁的说,“我要回家!我的……嗯朋友呢?”情急之下,她差一点说出“我哥哥”。
  “我们会以上宾之礼招待陆先生!”铃木说。
  这里插一句,她哥哥改了名字叫“陆广”。
  她开始后悔。如果没有她,铃木自然不可能抓住哥哥。一路上,他们的言行,也向铃木清楚的表明:他们不喜欢“大日本帝国”、不喜欢“满洲国”,他们绝对不是“良民”。她和哥哥还是太嫩。她心里恨不能将铃木撕个粉碎。
  “贝勒爷很久未见周小姐,请单独叙叙旧!”铃木说,同时招手让那些女人离去。
  诺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金兰顺手抄起旁边的一个薄绸上衣穿上,扣好扣子。又在她的面前,取起一条白色的绸带做腰带,系好裤子。虽然,他已经穿戴整齐,但她仍旧觉得别扭。
  她冰冷地站着,瞪视着冒着热水的池子。想起自己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想到自己这一路辗转,虽不是风餐露宿,但也绝对没有在家做大小姐来的舒服、自在;想到在南京,因为担忧他,而故意放纵自己;想到、想到眼前。忽然间,她异常的脆弱,眼珠子感觉酸疼,无法控制自己,就那么不争气的流出眼泪。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另一个人流泪。她只把眼泪让自己看的,现在却让他看了。她恨她自己的软弱。
  他近前几步,环抱住了她。和以往的拥抱不同。这一次他们贴的太近,他的皮肤紧紧的贴着她的,他的味道强烈的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有刹那的失神,宁愿自己永远沉没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不再醒来。
  一股无形的香风吹来,她的头脑清醒了,她推开他,毫不留情的就给了他一脚,“混蛋!原来你是在这里快活!”她嘶叫,“你知道吗?这七个月,我每天都在担心,我每天都是个笨蛋!”
  她双手掩面哭起来,瘫坐到地面,像她鄙视的软弱堂姐那样,伤心欲绝的哭泣。他坐到她旁边,拥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一只手抚摸她已经长长的头发。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任由她发泄。
  “金兰!我们回上海去!”她摸了把眼泪,抽泣着说,“你还当你的医生。我要做护士,和你一起上班。”
  她热烈的期待他的反应。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睛是如此的空洞,神情是如此的陌生。声音是那么的生硬,“昨日之日,已是云烟!”
  “你要留在这里!”她蹦起来,“你还是中国人吗?你要和他们同流合污!你要做汉奸!”
  “我是满洲人,我身上流着努尔哈赤的英雄血液。”他声调平淡的说,“这是我的命,注定我要葬身与此。”
  她微愣:“你胡说!你的母亲呢?你忘记了她是个汉人吗?努尔哈赤?!那已经是历史了。金兰,那是永远无法追回的历史。就好像当甲申三月,崇祯吊死在煤山,他的脑里也一定闪过,他的祖先,朱元璋,区区一个和尚,率领一只要饭的军队,竟然打败了曾经摧垮欧洲的成吉思汗的子孙。所有的荣耀、辉煌、灿烂,才是云烟。就像在沈阳的故宫,像北平的紫禁城,像南京的石头城。我们不能活在过去里。我们必须为现在而生活!”
  他深深的凝视她,仿佛在说,她的莲丫头长大了。
  “清醒吧!”他说,“莲儿!我不能给你什么!”
  “不!”她尖叫。
  “我已经有了女人!”他似乎刻意的想侮辱她。
  “她们不算。”她说,“她们能给你的我也能给,她们不能给你的我也会给。”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解她的衣服。
  金兰转过了身,声音冷漠的说,“出去!我不需要你!”
  她转到他面前,继续解衣服。可是因为激动、因为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解衣服、因为愤怒,她的双手颤抖,死活解不开第三颗扣子。她生气的用牙去咬,泪如雨下。
  突然,金兰一把抓着她,将她拖到池水边,将她的头按进水里。她不会游泳、不会憋气、又是突然进水。立刻被灌了几大口水,他又迅速的把她拉起,她喘一口气,他再按,她再被灌。如此三次,她眼前冒金星,精疲力竭,瘫软在池边。
  她不知道金兰从何时过上了这种颓唐的生活:日日饮酒、美女在怀作乐。他已经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金兰了。她的内心仿佛被撕开了一个血口子,鲜血流不止。她坚决不相信,他是自愿过这样的生活,他一定是被逼无奈。就好像她在南京,为了避免被母亲找个“好人家”嫁掉,她故意放纵自己那样。一切都只是金兰的烟雾弹,他肯定有更深的考虑,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道他还希冀着“重振河山”?她冷静的思考。
  她到达的第三天,果然下雪了。她在南方长大,在上海时,也只不过见了几场小雪。和这里的鹅毛大雪比较起来,上海的雪,实在微不足道。大雪洋洋洒洒下了几天几夜。外面是数九寒天、大雪封山;室内,汹汹的柴火在壁炉里,日日夜夜的旺盛燃烧,水仙花盛开,温暖如同春天。
  铃木的人死死的监视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透明”。她每天和哥哥一起下棋,隐隐传来女子放肆的娇笑声,那是伺候金兰的女人发出的。哥哥愤怒的瞪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曾经对金兰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他气愤的指责她竟然愚蠢的为这种人跑来东北,他也生气父亲怎么会结交这样的朋友?
  铃木每天都会来“骚扰”她,她也不甘示弱的“骚扰”他。她故意在他面前大骂金兰,也骂哥哥,说他们太懦弱,没有男子汉的阳刚气。她在他面前施展她的“天真加愚蠢”、“泼辣加无知”。他从最初的无所适从,逐渐适应了她的时不时的“神来一笔”。
  雪稍停,铃木邀请他们去打猎。梦莲穿起一身漂亮的猎装,得意洋洋的走出房间,和金兰相遇在走廊。
  “很不错吧!”她炫耀的在他面前转一个圈。
  他冷淡的问,“铃木送你的?”
  “不是他,是谁?”她说。“好看吧!”她故作傻气的笑。
  金兰注视着她的笑容,看的令她有些发慌。也许不该穿铃木送的衣服,谁知道这个鬼子安的什么心?
  铃木也走出房间,潇洒的猎装,暴露出他极力隐藏的凶悍。他看见她的服装,有霎时走神,语气低缓的说:“很像。”
  “像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的未婚妻!”铃木回答,“这是她的猎装。专门从巴黎定购的。她很喜欢打猎!”
  她撇撇嘴巴,“是吗?她现在在哪?”
  “她死了!”铃木的嘴唇有些哆嗦。
  她先是愣,继而发笑,又是一个可怜的痴情男!
  临出门之前,铃木让他们每人喝一杯茶。她拒绝,他不同意,大有强迫的架势。
  “铃木阁下,担心你走的太远,迷失了方向。喝下这杯茶,你顶多走三个小时,就会昏迷,他会派人及时的将你找回!”金兰优雅的说。
  她瞪大了眼珠。心中再次切齿痛恨死鬼子。可是面上,她不得不笑着喝下。没有独特味道,白开水一般。
  他们纵马骑进树林中。林深似海,大雪茫茫。她被这壮丽的雪景镇住。白色的雪地,放眼望去,不见一丝瑕疵。晶莹剔透的雪,透着一股清爽的气息。在室内憋闷的太久,呼吸到这半自由的空气也是一种享受。
  “怎么?周小姐不去追赶猎物?”铃木骑马走向她,阴魂不散的家伙!
  她摇摇枪铜,忽然指向他的心脏,她歪着头,看着他的细小的反应。这是个狠角色,枪口指着,也可以面不改色。
  “里面没有子弹!”她收回枪,“我可不能面对一只野猪,大喊救命!这太辱没我华夏子孙!”铃木一把枪交给她,她就感觉出枪铜里肯定没有子弹。
  “你是个爱国者!”铃木意味深长的说。
  她嫣然一笑,“你也是!”
  “是的!”铃木有感慨的说,“我以我的民族为骄傲!”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一本正经的说,“我家的老仆总是告诫我,一个人要看清自己的大小。铃木君,你一定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夜郎自大吧!”
  他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顿时脸色难看,眼中闪过杀人的愤怒。她却咯咯的欢笑。气死他!
  “你认为我不会杀了你吗?”铃木沉声说,“周小姐,你太自信了!”
  她晃动着脑袋,“你为什么杀我?你难道不想占有我吗?”
  他一愣。没有料到她如此清楚的说出来。
  她叹气,“可惜,我们是敌人。否则,我一定和你来一段风流佳话!”
  “你忘记贝勒爷了吗?”铃木平静的问。
  她可爱的一笑,“和他不是风流,和你才是!”
  铃木不解,“为什么?”
  她大笑着,策马飞奔,留下这个“笨蛋”苦苦冥思。
  一声嘶哑的吼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停住马蹄,屏息的倾听。又是一声,距离她很近。是野兽!
  她端详自己的武器,长枪没有子弹,等于是废物。一把日本长刀,但她以前从未用过。她还有一把手枪,那是防身的武器,是铃木不知道的。她不能使用,否则这把手枪保不住,铃木也会对她多加留神。
  一只野猪晃晃悠悠从森林深处走出来,体形巨大,行动之处,搅起一片雪花,扫动几棵比较小的树木,树枝洒落白雪纷纷。她曾经跟随父亲在广西的山里打猎,但那时,有许多人保护着她,她手里也有火力猛烈的枪支。现在,她几乎是赤手空拳。
  她想逃跑,一勒马,马儿似乎也觉出了危险,它受惊了。撒开蹄子,疯狂的往森林更深处奔去。她抓紧缰绳,抱住马脖子,和它一起呼啸飞驰。
  忽然马仰天长啸,将她重重的摔下马背。她望见一抹鲜血。马踩到了猎人的陷进。巨大的痛疼,促使马继续飞奔,她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于是马就拖着她跑。幸亏这是柔软的雪地,否则,她大有可能被拖去一条命。但是马奔过一棵树,它过去了,横着被拖的她却撞上了树干。她大叫起来。“金兰!”。在最危急、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他的影子。她确信,他可以听到她的呼唤,他可以来救她,他是无所不能的,他是她的福星。
  “金兰!”她的哀嚎声响彻在密林深处。“金兰!”
  就在她感觉自己将命丧此处时,一匹马冲向她,一个人影跃上她的马,制服了疯狂的马。
  “莲儿!”他飞速的抱起她,整个人跪坐在雪地里。
  “金兰!”她低声叫着。“金兰,你来了!”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在她完全昏迷之前,她听见他附在她的耳边说,“记得战国魏公子无忌列传吗?我一定带你走!而你会保护我!”
  “贝勒爷!”铃木那个死鬼子的声音传来。
  她昏迷过去。
  她昏迷了很长时间,悠悠醒来时,已经是半夜,哥哥在她身旁。觉出她的动静,他惊喜的握住她的手,“莲儿!你醒了,谢天谢地!”
  哥哥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手劲能捏碎她的骨头。屋里没有开灯,但她可以看清黑暗中,哥哥那双明亮的目光,“我想出逃走的法子了!”哥哥贴着她的耳边说。
  她记起了金兰,头脑一阵晕眩,但他的话很清晰:魏公子无忌?招贤纳士?侯赢一诺?绝代佳人?虎符救赵?等一下,是,日夜饮醇酒,沉湎妇人乡,只为告诉魏王,他无意夺权。金兰颓废,也为了麻痹铃木。他一定有个周密的逃走计划。霎时间,她的心豁然开朗,受伤的痛楚一扫而光。
  “我们可以设法让义勇军找到我们!”哥哥盘算着。

  第 9 章

  九、
  冬天过去了,春天即将来到。梦莲不知道还要等到何时,但她有耐心等待,因为金兰一定会带她逃走。
  在农历新年前的某天,梦莲见到了爱新觉罗·溥仪。这是铃木的“亲情计划”的一部分,他要打动金兰。
  在未见到之前,梦莲对于溥仪有着种种好奇的猜想。梦广也颇为好奇。可是当梦莲见到了这个“末代皇帝”,他令她对皇帝倒足胃口。既不英俊,也不潇洒,更别说帝王的豪迈。他有些神经质,神情刻板,仿佛极力在掩饰他的怯懦与孤独!
  梦莲遥望着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小丑,就这么一个笨蛋还想“光宗耀祖”?痴心妄想。同时,她也同情他,不过一个胆小如鼠的寻常人,因为无法控制的命运,将他推上一个奇怪的位置,他就成了一个牺牲品,他是旧时代的残留物,是新时代的阻碍物,是野心的可笑表象!
  那么金兰呢?他也不是因为无法更改的“血缘”而来到这里。和这些无知的人一起做着“帝国”的美梦!
  梦莲见也到了金兰的母亲。她已经完全削发,每日只是念经。铃木说,她已经病入膏肓,“多亏大日本的好药”才维持到现在。
  这是城堡的后院,一间屋子,中间摆设着观音的坐像,袅袅的香,搀和着浓浓的草药味,飘散四处。在观音像前,金兰的母亲穿着灰袍,带着灰色的帽子,双目微闭,像那个观音!
  梦莲跪坐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向那观音大士祷告!
  “夫人!周梦莲小姐到了!”铃木说。
  她数着念珠的手,停下来!睁开眼睛,面向梦莲。她的面部温柔、平和,是那种爱怜的母亲的温柔。
  “你就是莲儿!我的兰儿的莲儿!”,她轻轻的说。眼中没有泪,也没有哀伤。像拉斐尔画里的圣母,充满祥和与宁静。她是大彻悟了,把世间的悲伤、欢喜、爱憎都淡漠。
  梦莲忘记了四周都是鬼子的监视,动情的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女人,她这一生吃了多少苦!到了此时,也得不到安宁!佛说慈悲,要普度众生,要忘却世间的爱恨憎伤别离!可是佛却不肯给人类幸福!
  “你好吗?”梦莲问她。
  她温柔的一笑:“我很好!”
  可是梦莲竟然掉了眼泪!糟糕!最近,她变得多愁善感,很容易伤心、流泪!
  金兰的母亲用手轻轻的擦拭她的泪水,“可爱的孩子!你一定会幸福!”
  “我要把你带回家去!”梦莲故意大声说,气气外面的铃木。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故国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她轻吟诗句。目断天涯!故乡渺,今生惟有魂魄月夜空归了!
  几天后,她盘坐在蒲团上,归天圆寂。脸部没有任何的痛楚,像婴儿睡着了。
  铃木为她举行了一个虽然小、但足以匹配她身份的葬礼。一个晚清大臣的女儿,一个贝勒爷的女人!
  初春的北国,万物萧杀,白雪皑皑,千里冰封。一个女人被埋进了僵硬的土地里,永远的断了和这个纷乱无情世界的联系。
  金兰穿着浅灰色长衫,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面目没有任何的表情,死寂一般的静默。大雪落满他全身,他浑然不觉。那个缨子穿着一身洁白而高贵的和服,陪伴在他的身边。假如他们面前没有墓碑,假如没有枪声,假如没有野心,他们将会是一对非常完美的璧人。虽然梦莲从感情上,极度的讨厌缨子;然而面对她美丽的容颜,也不得不赞叹上帝的神奇,竟然可以让一张脸,如此的娇艳动人。
  此刻雪落无声,一会儿墓碑也被白雪覆盖。
  梦莲感到莫名的心寒。难道她也要被埋在这里?他们与外界隔绝消息。但是铃木总会把“好消息”告诉她们。日本撺掇起“华北五省自治”。梅津美之郎和何应钦签署了协定,日军已经将军队驻扎到了北平附近。当然,他没有告诉他们,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发动事变,囚禁了委员长。南京政局动荡。陕北的共产党宣布和平解决西安事变。内战已经结束。
  铃木现在对她仿佛很温柔,时常来和她闲聊日本的历史。从神武天皇,说到大化改新,说到平安时代,战国纷争,幕府时代,明治维新……如果他不是个日本人,是她的敌人。她就会喜欢他。他博学、聪明、有教养。他出生在日本的贵族世家,先祖曾经在镰仓幕府时期出任关白。他的钢琴弹的很好,也会跳华尔兹。他具备一切“好男人”应有的优点。可是他是日本人,是她的敌人。她有足够的理由痛恨他。
  “贝勒爷必须做出决断!”铃木双手附在钢琴的键上。他刚刚奏完一曲贝多芬的《月光》。非常的“应景”。此时月光正洒落到屋里。夜晚的寒风拍打窗扉。屋里温暖如春。她躺在白色的地毯上,仰望天花板。
  “军部已经等的不耐烦。他们会认为一具尸体更加可靠!”铃木优雅的说。他真是一个贵族,即使说起死人,也那么委婉动听。
  “你们为什么苦苦相逼他?”她说,“他不就是一个私生子吗?你们大可以找一个嫡子嫡孙的贝勒爷!让他和你们合作!”
  “芷庵贝勒非同寻常!”铃木说,“他是我唯一敬佩的人。”
  “多谢夸奖!”她假笑。
  “许多人忘不了恭亲王,是他带领清帝国走向同治中兴,开启了近代化的道路。如果他做了皇帝,也许,大清国会像日本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强大帝国。”铃木很有感性的说。
  她讥笑,“只是如果。事实是,他是个草包,败给了一个女人。”
  “你是女性,无法理解男性的荣耀!”铃木说。“亲王殿下,是位忠臣,他尽到了为臣子的本分。”
  她笑,“那是他,关金兰何事?”
  “他流着亲王的血液!”铃木说,“我从芷庵贝勒那里,看出他具有的王者气魄。当我在京都第一次结识他,我就意识到了。他应该做帝王,而不是医生。”
  “你们在日本认识的?”她惊讶。
  铃木道,“是的,是他帮助我去追求我的未婚妻。她是一位没落的武士的女儿,我对她一见钟情。然而我们身份悬殊。芷庵帮助了我。我们一起去大井川赏樱花,落英缤纷,洒落在我们的身上。”铃木忽然变成了一个诗人、文学家。梦莲曾经想,假如他不是从军,他就可以成为川端康成那样的人物。他很多愁善感。
  就在如此“心灵交汇”的美妙时刻。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枪声,接着是哟喊声。他们从“魔咒”中醒来。他们是敌人。
  铃木马上变回原型。他敏捷的冲到窗口,她看见他掏出了靴子里的手枪。月光仍旧温柔的洒落。光影交错。
  “报告,外面发生战斗,计划顺利。”外面一个士兵用日语喊。最近她一直在学日语,因为太无聊,而铃木很愿意做“老师”。
  “好的!”铃木点头。“留几个活口”
  “是!”
  铃木看她一眼,仿佛在告诫她,逃跑是不可能的。他出去了。她躺回地毯,试着找回方才的宁静。可是不行。她很担心。哥哥一直说要和义勇军联系。他似乎挺有把握。他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天亮,她就知道了答案。一个鬼子兵把她带去一个密室。她的哥哥被扔在墙角,浑身是伤痕,血迹斑斑。她尖叫了一声,冲过去,抱住了哥哥。
  “周少爷想离开这里,很遗憾,他失败了!”铃木进来,声音平淡的说。
  他知道了哥哥的身份。她的心冰凉。
  “这实在是件喜事。我们正试图劝说周将军与我们帝国合作,共同实现大东亚的光荣。”铃木缓缓的说,“可惜,周将军实在顽固。然而,我相信他的一对儿女会让他明白,合作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
  她双眼喷火,恨不能一刀劈死他。他竟然想去威胁她的父亲。
  “你不会得逞的。”她狠狠的说,“我父亲绝对不会做损害国家的事,”
  铃木笑,“周小姐,您的父亲是个军阀,他会考虑他的利益的。蒋先生并不信任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夺了他的兵权。如果有机会让他取代蒋中正,他似乎会多做考虑!”
  “你放屁!”哥哥大骂。然后因为伤口撕裂,而鲜血流淌不止。她拼命按住他的伤口,撕下自己的衬裙为他包扎。
  “周少爷,您应该学会贝勒爷的气度。您已经失败了。费尽心思,找到做饭的下人,找到你们的军队,让他们来救您。您是个天才,也是个天真的人。”铃木仍旧是微笑,“可以告诉您,这是我们的一个圈套,多亏了您的帮助,我们消灭了二十个义勇军战士。他们为您的轻率捐躯。”
  哥哥嚎叫着,疯狂的用头撞向墙壁。她抱紧他,费力的劝说他保重自己。他们兄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心疾首。他们太天真,敌人比他们狡猾、比他们凶残。
  她向铃木要求由她照顾哥哥,他微笑着对她说:“您应该去请求贝勒爷!”这个可恶的鬼子,他在利用一切机会威胁金兰。看着哥哥遍体鳞伤,她无法狠心任由他被拷打。哥哥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哪里受得了这种残酷的折磨!
  “不要求他!”哥哥咬着牙,“大丈夫还怕这个?”天呢!哥哥还在过嘴瘾。再这么拷打下去,他会被打死。
  “或者,周少爷可以给令尊一封信!”铃木继续“建议”。
  “她什么都不会做!”哥哥坚决的回答,“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然后他冷笑一声,直盯住铃木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先祖!英军攻破他的城池,他砍死怀孕已经七个月的小妾,然后自刎!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牢房里阴风阵阵,摇摆的吊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斜射到铃木那张凌厉的脸上。梦莲看出了浓重的杀气。她浑身哆嗦。绝对不能让他害死哥哥。必须让他意识到,活着的周梦广绝对比死去的周梦广对他有利。她记起祖父的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万不可逞一时英豪。
  “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放过我哥哥!”走出牢房,她直接对铃木说。
  铃木淡然一笑,“你知道!”
  “让我去见金兰!”她果断的说。
  “还需要您的一封家书!”铃木说。
  她露出平生最虚伪的笑容。她满腹的仇恨和痛楚,也许他们兄妹实在不应该离开广西,现在他们落入地狱,被魔鬼来要挟她们的父母。父亲会怎么做?她知道他一直都有野心的。从袁项城、吴佩孚、张作霖到蒋中正,他们无不依靠国外的势力,以实现他们在国内的野心。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辛苦经营的东北被日本人占据。他的儿子沦为“汉奸、卖国贼”,在陕北打内战,被国人唾骂。哪一个军阀会有好下场?除非真正实现国家的统一,否则只是历史的“垃圾”。自古就是以成败论英雄。
  金兰拒绝了她的请求,他的回答干净、利索,没有半点模糊。虽然旁边有鬼子的监视,她知道他不太可能说真心话,但是他也不能如此的“漠视”她的痛苦。
  她瞪视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其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犹如一面墙壁,没有任何感情。她真的怀疑那天在雪地里,救起她,对她说一定救出她的人,就是眼前的人。
  她霍然起身,不想再去求他。她的自尊心大大受损。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一个人。何况这个人,他一直都对她那么好。她还自认为自己在他的心里占有一定位置。不,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女人:袁茵茵。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金芷庵是个恶魔,他像是被魔鬼诅咒了的美丽花朵,任何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她诅咒他。
  看见她从金兰房里出来,铃木只撇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大体猜测出他们谈话的结果。他非常“温柔”的安慰她,“他不是个会为女人改变自己的人。”
  “你也是!”她冷哼。
  “我愿意为我爱的女人作些改变!”铃木回答。
  “可怜的男人!”她斜瞅他。
  她含泪给父亲写信,一边写一边流泪,泪水打湿了信纸。这些泪水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金兰的“无情”,这个世界上,谁对她残忍,她都可以接受;惟独他,他不能这么对她。她撕掉重写。再撕,再写,整整写了一夜,天大亮时,她写出了一张16开信纸的“家书”。
  铃木端详着她“奋斗”一夜的成果。感觉比较满意。
  “周小姐显然比贝勒爷容易说话!”铃木说,“您是个可爱的女子。贝勒爷实在不应该辜负您!”
  她冷冷的转过身,望向窗外的雪景,不再看这个鬼子一眼。
  哥哥暂且被接到她的旁边,让她来照顾。看着哥哥一身的伤痕,她咬紧牙关,让自己坚强而且冷静。她也不能够再冲动,她必须谨慎。

  第 10 章

  十、
  在冬天将要完全过去,已经可以望见枝头的绿色时,铃木再次邀请他们去打猎。梦莲现在已经可以揣摩出这个鬼子的心思。他是一个绝对骄傲、自负的人,喜欢挑战和刺激,喜欢棋逢对手时的斗智斗勇和厮杀。他害怕安静、无所事事,他必须找件事来作,以证明自身的存在。他和梦莲有些相似。他们都爱给自己惹麻烦。铃木自信,他们已经是笼子里的小老鼠,可以任由他来摆弄,为了充分证明他对他们的绝对控制,同时又表明,他是个“有情调”的人,他想给他们一点“自由”。他想“放风筝”,却忘记了线可能会断。
  梦莲感觉,自己必须充分利用这个“自由”。但是现实不容她乐观。在打猎前,铃木仍旧会给他们吃药,枪里也没有子弹。她的那把小手枪,要对付鬼子那些冲锋枪,实在没有胜算。她只有运应自己的头脑。
  森林里的大雪,并未有融化的迹象。寒冷的北风呼啸。猎狗狂吠,马鸣潇潇。她端坐在坐骑上,望着皑皑的雪地,没有一点人、鸟兽走过的痕迹,这里是原始森林,即使躲过了铃木,也会逃不出大自然的“残酷”。
  铃木“陪伴”在她的身边,仿佛是她的“亲密爱人”。金兰和缨子离开他们几步远。她没有想到缨子也会打猎。她发现了梦莲的注视,向梦莲投来一个璀璨的笑。梦莲没来由的一身凉意。缨子的笑令她不安。铃木“体贴”的将手附在她的手背上。她对他的“亲近”不表态。瞟向金兰,他正在望向远方。
  这次打猎,铃木决定玩的痛快一点。他告诉梦莲,她父亲已经派人与日方联系,张学良囚禁老蒋,各派人马都坐立不安。她终于知道了西安事变。可是铃木仍旧向她隐瞒,事变已经和平解决,现在中国的内战已经结束。
  哥哥也随着出来。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只是因为无辜牺牲了那二十名义勇军战士,他内心难以平静,她怎样的劝说,也无法解开他的心结。他来东北打鬼子,一个鬼子没打死,却为了他,牺牲了同胞。他的痛苦可想而知。
  傍晚,他们在森林的一个木屋扎营。烧起汹汹的篝火,将一天的猎物烤在架上,品着可口的香槟,夜风呼啸声声。
  铃木无限柔情的擦拭他的日本军刀,梦莲想他这一生唯一真正爱过的,恐怕就是这把军刀。在火光里,刀锋散射出清冷的摄人光芒。
  “我玩玩!”梦莲伸手说。
  铃木、哥哥、缨子都吃惊。她只是“天真”的傻笑。
  铃木把军刀交给她。她站起身,模仿着平日看到的铃木练刀时的样子,比划了几下。铃木诧异又欣赏的注视着她的“练刀”!她可爱的笑着,火光映着她可爱的容颜,她向铃木抛个“媚眼”,又朝缨子来个“腼腆”的笑。这晚,她穿着淡紫色的和服,非常精致的绸带和考究的做工。也是铃木未婚妻的遗物。她不施粉黛,巧笑流目,挥舞着可致人死地的军刀,将柔软与刚硬、战争与和平、美丽与残忍,完美的结合在一处。
  铃木有些醉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她最后向金兰投去一眼。他颔首喝下最后一滴上等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时机到了。
  就在金兰将酒杯放下的时刻,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冰冷的刀搁在了铃木的脖颈处。与此同时,金兰以她都无法看清的速度,将铃木藏在靴子里的手枪握在手里。哥哥已经一把按住了缨子,捂住她的嘴巴。他们的第一步成功了。
  “秀一君!”她甜丝丝的称呼铃木的名字,“您的刀能杀人吗?”
  铃木看着她的眼睛,也许他认为她在和他玩游戏。谁和他玩!她将刀在他脖子上蹭了蹭,一滴血滴落在她洁白的棉袜上。
  “请您告诉外面的卫兵,您想带我们几个散散步!”金兰平静的说。“您不想被打搅!”
  金兰用枪顶着铃木,她“拥着”缨子,军刀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哥哥做后援。他们一起出了木屋。
  这次打猎,铃木大约带了五十个鬼子,都全副武装。铃木曾经说,他们是关东军里的精英。她叫他们“蠢猪”。
  听到铃木的“命令”,他们很听话的让他们离去。他们逐渐的远离木屋,也远离鬼子驻扎的营地。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想不到竟然可以如此顺利。
  下午,打猎途中,就在所有的人疯狂追赶猎物时。金兰追上了她。因为他不肯帮助她哥哥,她一直生他的气,但是理智上,她已经理解,他确实不能答应她,否则那就正中了铃木的计。金兰说出了这个主意。穿起铃木未婚妻的和服,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可是,她感觉头重脚轻,仿佛是喝醉了。不,她的酒量很好,是酒里有药。她算来算去,只记着出猎前会服药,竟然忽略了晚上。铃木这个“老狐狸”!她看向金兰。他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哥哥的头也渐渐垂向马背。她用力将嘴唇咬破,血腥味让她暂时清醒。她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功亏一篑。
  “停下吧!”铃木自信的说,“希望我的人会来找你们,否则你们将会成为冬眠才结束的黑熊的餐点。”
  “杀了他!”她冲着金兰喊。是的,她就是死,也拉这个鬼子垫背。
  铃木笑。忽然一阵喊声传来,马蹄扑扑,还有火把的晃动。鬼子追来了。铃木更加得意的笑,那笑声非常的刺耳,竟然令她头脑有霎时的灵活。他们还有机会。铃木还在他们手里。
  “别担心!”金兰沉稳的对她喊,“梦广,振作,忘记了为你牺牲的义勇军了吗?”
  哥哥顿时双眼血红,他抄起机枪,冲着鬼子追来的方向,“今天,老子要让小日本尝尝中国人的枪法!”
  他们都聚精会神的注意着追来的鬼子,几近忽略了那个美丽的缨子。她忽然一个熟练的过肩甩,将梦莲从马背上摔倒雪地里,就在她要爬起时,她一勒马缰,一只马蹄踩到她的手上,铁马掌压着她的手骨,她剧烈的痛楚,尖叫出声。缨子却将那把军刀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形势来了一个大转变。金兰也吃惊。他瞪向梦莲,没有责怪她的疏忽,只是心疼她。
  “臭女人!”梦莲开始骂,“原来,你会几下子!”
  缨子嫣然一笑,“金兰是我的!”
  梦莲一愣,忍着痛,咯咯的笑:“原来是个痴情女!你和铃木秀一倒很般配!”
  “他是我的情人!”缨子温柔的回答,“我在横滨做艺妓,铃木君发现了我的美貌。带领我出来看看帝国以外的世界!”
  “还是个婊子!”梦莲唾骂。
  她也不恼怒。
  鬼子将他们团团包围。火把映亮了黑夜。梦莲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拼命的让自己清醒。于是她就破口大骂,把彭姐的那些“泼妇”用词全部搬出来。
  铃木等待他们全都昏迷。可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金兰没事。
  “我是医生!”金兰平静的解释,“没有比医生更了解药物的了!”
  “以前打猎,你为什么不走?”铃木不解。
  “因为你们关押着我的母亲。她为了儿子不做汉奸,为了儿子可以全身安全的离开。她服毒自杀了。药物是她的儿子配制。可以迅速在人体溶解,不会被解剖出来!”金兰回答。
  梦莲的头脑又有片刻的清醒。天那!金兰的母亲竟然是那么死去的,太残忍了!金兰,他还要去承受什么。
  “贝勒爷太无情,假如您和我们合作,像您的堂弟,皇帝陛下,您的母亲将会安享晚年。”铃木说。
  金兰冷淡的说:“她会因为蒙羞而自杀。铃木君,有武士道精神的不只是你们日本人。中国自古就有向死而生的勇士。荆轲刺秦王,田横五百壮士,苏武牧羊,文天祥,史可法。这个民族可以延续五千年,因为他有这股精神存在。”
  铃木笑,“可是,贝勒爷,您是一个满人。您岂能为了另一个民族的利益而忘掉自己的先祖,难道您不想恢复努尔哈赤的辉煌业绩!”
  金兰轻笑,“我是一个中国人,足够了。”
  铃木仿佛被他打败。“我可以放走周小姐。但是您和周少爷必须留下。”
  金兰冷笑,“在这茫茫的原始森林里,你放走她,等于送她入狼口。铃木,你不必和她讨价,我要带着这三个人走,包括缨子!”
  缨子惊喜。显然,她很高兴金兰要带她一起走。梦莲的意识又在混浊。但是她现在发现了一个让头脑清醒的方法:吃雪,冰凉的雪进入口腔,会让她持续片刻的清醒。哥哥已经从马背上摔下,他是完全昏迷了。
  “缨子,扶起莲儿!”金兰吩咐缨子。
  “你要背叛帝国吗?”铃木斥责。
  “别听他的!你不属于日本!”金兰说,“你属于我,你属于我和我们的孩子!”
  一语惊醒所有的人,缨子望向自己的腹部。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铃木懊悔的道:“女人!我就不应该相信女人!缨子,他在骗你,你难道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人还可以怀孕吗?”
  金兰道:“铃木君,我是医生,我有无数的办法可以令一个身体健康 的女性怀孕!”
  “你是一个艺妓!”铃木向缨子吼,“在你从事这个行业的时候,你已经被灌了不能怀孕的药物!”
  “那已经过去了十年!”金兰说,“那些草药,那些老方子,并不可信。铃木君,除非你们使用现代医学,切除她的子宫。否则,她绝对可以生育!”
  女人,女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爱情和孩子。缨子面临着金兰的双重诱惑。她也是个孤独而且不幸的女人。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希望,一个令一个女人活着的源泉。
  铃木把矛头对准了梦莲,“缨子,金芷庵不爱你,他爱这个女人!”
  “我两个都喜欢!”金兰明白的说,“缨子,我是不可能娶周府的小姐的,可是我会娶你!”
  梦莲真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金兰,你竟在这里大放厥词。你要是敢和这个艺妓结婚。我就在你们新婚之夜,给你们的洞房来一把大火。她恨恨的瞪着金兰的笑脸。
  缨子望着金兰,望望梦莲,梦莲别过头,不去理她。
  “好!我会帮助你!”缨子对金兰说。铃木脸色一片铁青。“我要你在这个野丫头脸上砍一刀!”缨子果决的说。
  铃木露出了笑容,而梦莲则在大骂,“臭婊子,你敢毁我的脸!”
  “这是表达唯一的爱情的好办法!”铃木火上浇油。
  金兰道,“我们应该先离开这里!不是吗?我的生命还处在危险中,我不知道铃木君是否会有其他 陷井等待着我。缨子,为了孩子,你应该学会为自己考虑,你已经为日本做的太多。你应该做个母亲。带着你的孩子到京都去赏樱花!”金兰说起好听的,一点也不输给铃木。
  缨子最终投向了金兰的怀抱。他们再次胁持铃木,摆脱了鬼子的包围,向着密林的更深处逃走。
  天亮时,梦莲和梦广的药效基本消失。他们到达了一条河边。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在晨光下,河冰反射出晶莹的光芒。四周非常的安静,偶尔会有一声鸟叫。
  金兰把铃木捆在一棵大树上,让梦广去砍些干树枝,准备生个火。他们逃命一夜,没有休息,饥肠辘辘。而且因为走的匆忙,梦莲还穿着和服,冷风穿过下摆,把她的全身都冻僵了。逃命时,感觉不太明显。如今一旦稍稍安全,她就开始哀嚎。
  “金兰!我冻死了!”她叫。
  金兰把他的皮衣套在她身上,她抱紧了他,呻吟着,“你这么暖和,为什么我这么冷?”
  他温热的手摸过她冻僵的脸庞,嘴唇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双臂将她拥紧了,“起来跳跳,坚持一下。我不会让你冷太久的!”
  她皱着鼻子,极力的往他的怀里钻。她太冷了,而他像个小火炉。
  他们的亲热全部落进缨子和铃木的眼睛。
  也不知道怎么的,金兰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他们起先只是轻轻的碰触,继而就是火热的亲吻。他们以前从未亲吻过。她以前也从未被任何男人亲吻。可是在这个冰天雪地里, 在他们刚刚逃离险境,他们的亲吻那么自然,仿佛他们每天都会亲吻。她麻木的脸部因为金兰的热气而逐渐的苏醒,她冻僵的身躯逐渐涌起阵阵暖流。她陶醉在这温柔的吻里,忘记了一切。
  她忽然好奇,想睁开眼,看看金兰和她接吻时的表情。她偷偷睁开眼,金兰的唇已经滑到她的脖颈上,慢慢的啃咬。他的大手游弋在她的背部。她觉得痒痒,往后退,他却一下子把她压倒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的身躯完全的压在她的身上。她尖笑起来,蓝天白云,在她的眼前,缨子也在她的眼前!
  “缨子!”她脱口叫道。缨子还是非常美丽的,经过了一夜的逃命,她的美仍旧是那般精致绝伦。她的眼睛瞪的很大,直直盯住梦莲,仿佛周梦莲是有毒的炸弹。
  就在梦莲诧异间,缨子忽然从背后举起了军刀,梦莲大叫一声,“金兰!”
  金兰已经翻过身,一把抓住了缨子的手腕,将她按到在地。缨子疯狂的用脚踢他。梦莲发觉她是练过武术的,她声声的吼叫,绝不似一般女人的柔弱,十分的有力。梦莲从地上爬起,愣在一旁。缨子因为吃醋,想杀了金兰或者她,或者杀死他们两个。
  忽然,听到金兰一声急叫:“莲儿,背后!”她听到了,觉得身后有阵冷风,回神之际,已经太迟。是铃木,他一把带她入怀,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
  她狠命的咬他,他另一只手却伸进她的衣服理,隔着胸衣握住她的乳房,她屈起腿部,朝着他的下体就是狠命的一击,他痛叫一声。可是他的手没有停止,他拨开她的衣服,在寒风里,露出她的白色摸胸。她越挣扎,他的手劲越大。她是白忙活,这个鬼子是老手,受过专门的训练。她吼叫着,抵抗他对她的羞辱,他用一个手绢塞住了她的嘴巴,他的手开始解开她的摸胸。
  缨子得意的大笑,她的笑声里有泪。金兰的目光凌厉而焦灼,他在失去理智,他想救下她,可是她在铃木的手里。这个鬼子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而缨子也随时要进行反击。
  她的摸胸只剩下最后一层了,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流眼泪。铃木的唇扫过她的耳边,“亲昵”的说:“宝贝,你和我的未婚妻不一样,她的乳房比你的大!”她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铃木,你放了她,我和你回去!”金兰说。
  铃木笑,“不,贝勒爷!你现在答应已经太迟!”他又对缨子说道:“你看,缨子,贝勒爷爱的始终是周小姐,他只是在利用你。我相信你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应当去做什么了!”
  “我要刮花这个女人的脸庞,一个丑八怪,看哪个男人还会去喜欢!”缨子恶狠狠的说。现在她一点也不美丽,她非常的凶狠,像一头野兽。
  缨子正笑着,忽然笑容僵住。金兰的手里不知何时握起了那把军刀,他把军刀放在缨子的腹部。向着铃木说:“铃木君,难道你不认为我不可能让一个日本艺妓怀有她的孩子。爱新觉罗氏的后代岂能从一个妓女的肚子里出来?”
  铃木的眼神一变。他侮辱梦莲的手也暂且停止了动作。他在思考金兰的话。
  “你在说什么?”缨子不解。
  金兰莞尔,“我要告诉铃木君,我要杀死他没有出世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在缨子小姐,您的肚子里!”
  又一次震惊了梦莲。天那!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到底有几个孩子?她到底和几个男人生过孩子?
  “你……”缨子的迟疑,证实孩子确实有可能是铃木的。
  “我在巴黎时,做过一个小手术。它使我不会有后代!”金兰说。
  铃木看着金兰的脸庞,他的神情几番变化。
  “一个孩子!”金兰说,“我想铃木君,一定记得尚子小姐难产而亡的往事。”尚子是铃木未婚妻的名字。
  朋友变仇人,最大的坏处和最大的好处就是太知彼知己,因此互相之间的斗智,往往都是一念之际,就会决定了胜败。
  “让她去死!”铃木凶狠的说。
  缨子的脸上露出凄凉的惨笑。忽然,她飞蛾扑火般,挣开金兰的“夹持”,拾起近前的一根树枝,扫动雪地里的雪,铃木一时看不清前面,那根树枝刺向他的眼睛,他叫了一声。梦莲趁机挣开他的手臂,飞速的向她认为的金兰的方向奔去。但缨子阻住了她的去路。
  金兰一脚将铃木踢到在雪地里。她不知道金兰竟会跆拳道,而且是个高手,他的腿脚非常的凌厉。但铃木也不是个弱者。只是他失了先机,金兰占了上风。
  梦莲想起她的枪,她彻底的后悔,为什么她要将一直不离身的手枪放在马背兜中。是的,自从被铃木软禁,那把手枪就从未离开她的身边一步,即使睡眠,她也握在手里。可是昨晚为了穿和服诱惑铃木,她把手枪放到了马背兜里。她太失策了!
  她故意向她的马后退,缨子步步紧逼。缨子的目的很明显,她想毁掉她的脸。她凶狠的回瞪她。这已经是她唯一的一招。缨子从她的和服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它足以让梦莲成为一个“丑八怪”。梦莲想起彭姐的丑陋模样!惊惧万分!她宁死,也不要变丑!
  梦莲学着缨子的方法,弯腰撒起大片雪,然后使出幼年时,和哥哥打架的手段,和缨子扭在一起。缨子受过训练……梦莲是一身的蛮劲。她们两个就在雪地里打了许多滚,缨子始终划不到梦莲的脸。
  可是,缨子忽然抓起了方才金兰扔到雪地里的军刀,缨子娇笑着向梦莲砍来,“金兰!”她向金兰求救。
  就在刀落下的刹那,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一个尖叫,是缨子,金兰将她踢到一边,同时夺下了军刀,她飞速的爬起,冲向他们的马匹,那里不但有她的枪,还有鬼子的机枪。
  铃木想偷袭金兰,金兰一刀挥过,砍在了他的肩头,他倒退几步,竟然没有叫,也没有倒下,鲜血从刀口处,汩汩直冒,他的眉头没有皱一下。
  缨子来和梦莲抢枪。她早一步拿到枪,可是没来得及开枪,金兰从后面就给了她一刀,军刀从后面插进她的腹部,穿透到了前面,鲜红的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梦莲直直的看着。缨子美丽的脸庞,逐渐的黯淡,鲜血不停的涌出。金兰在她后面,紧紧的握住那把刀。他的神情是她陌生的,非常的残暴、无情,像铃木。
  一声枪响,铃木倒在地上。他没有死,想偷袭她们。梦广回来,一枪让他倒地。
  “我遇到了咱们的人!”哥哥兴奋的说,“不过,一队鬼子已经追来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梦莲呆呆的转身上马,仿佛还不太确定自己活着。从马兜里,摸出她的小手枪,放进摸胸里。金兰骑马过来拉她的马缰,她不看他一眼。
  他们很快见到了那一对人马,他们是一群森林土匪,个个彪悍、粗野。看到穿着高贵和服的她,顿时眼睛闪亮。
  “我们已经被鬼子包围!”他们的首领说,“必须分批走!”
  “好!”金兰胸有成竹。梦莲不知道他凭什么相信一群土匪。他们的样子没有一个像好人,不过,他们和鬼子似乎也不是一路的。
  “莲儿,你和我一起!”哥哥对她说。
  “不!”她果决的说,“我和金兰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金兰看她一眼,对哥哥说,“放心,我会让她安全!”
  梦莲和哥哥匆忙的分别。金兰带着她随着五个土匪向北方走。她的心情糟糕。他杀死了缨子,一个睡在他身边很久的女人,一个日本女间谍,这个女人确实该杀。然而或许她真的有了金兰的孩子。她想到她的那位曾祖,他为了成全自己的忠义,竟然将怀孕七个月的小妾砍死,假如当时她的曾祖母也在那个城里,他是否也要杀死自己的结发妻和七岁的孩子。她不寒而栗,男人!女人到底了解多少!金兰在她的前方骑马飞奔,他不是一个医生,也不是一个贾宝玉似的的翩翩贵公子,他是一个凶猛的男人,足智多谋,关键时刻,又可以痛下杀手。她怎么会认为他是“柔弱”的?
  金兰是为了救她,她明白,可是心里仍怪怪的。她甚至想,为了逃命,金兰会不会像杀死缨子那样杀死周梦莲。金兰看出她的低落,但是他没有解释。
  他们随着那五个土匪找到了一个村落。小小的村庄座落在雪山谷里,大雪覆盖下,几乎看不出茫茫的林海里,竟会有人群居在此。小村是土匪们的一个联络点。
  在那里,她换下和服,穿上暖和的皮袄。她躺在火堆旁,望着火焰跃动。从昨晚到现在,这一天一夜,她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生与死,千钧一发。她活过来了,可是她的心情并没有活着的喜悦。
  金兰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她抓住他的手,亲吻他温热的大手,暗哑的问:“金兰,你会杀死我吗?像缨子!”
  金兰握紧她的手,摇头,“如果是那一天,我会和你一起死!”他说的很笃定,不容她质疑。
  想起她的曾祖,她抱住他的腰部,“不要!”
  “她必须死。不是我们杀她,日本人也饶不了她。从她跟着我的那天起,她就没有退路了!”金兰缓慢的说,“她是日本樱花道惊心培植的间谍。她之所以做艺妓,也是樱花道设计的一部分。原本她是军部用来对付政府内主张暂缓侵略步伐的所谓‘反战派’。她的一位恩客就是一位‘反战’的皇族。我们在京都认识,铃木秀一觉得她似乎更适合用来对付我。假如我不是在京都认识她,而是在沈阳。我想也许我会被她蒙骗。我不会相信一个日本人,尤其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日本人。我父亲在日本小有势力,他一直梦想‘复国’。我从袁项城那里学会了一点: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伪装自己。所以我可以安全的离开日本。
  缨子和铃木有暧昧关系,这很正常。她被胁迫到了东北。缨子就来和我‘叙旧’,我将计就计。为了让我答应他们的要求,铃木甚至逼我抽大烟!”
  梦莲心跳慢半拍:“那么,你没事吧!”看他白皙的脸庞,似乎不像烟鬼的样子。
  金兰淡笑,“我在袁府,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对付烟瘾的法子,我很好的利用。铃木黔驴技穷。”
  “孩子呢?”她直接问,“是你的吗?”
  “根本就没有孩子!”金兰回答,“只是在利用她这个弱点。我认识她很久了,已经摸出她这个弱点!铃木也知道她这个弱点,他找了一些女人,想让她们为我怀孕,从而达到牵制我的目的。我是医生,我想我选择对了职业。我当然非常清楚如何避免受精。”
  他说的如此直接。她有些脸红。
  “缨子是个风流的女人,她需要男人。她和铃木的关系恰好被我利用。而铃木,很不幸,他不应该如此自信的认为,我会和他交朋友。他应该现实,我和他只能是敌人。”
  她心里一颤。铃木低估了金兰。金兰比铃木更无情。
  “铃木对我有幻想,缘自尚子。是我先结识尚子,她的父亲仰慕汉文化。铃木爱尚子,可是他们门第悬殊。铃木和父母选中的贵族小姐结婚,尚子心高气傲,无法忍受羞耻之心,悒郁终日,最后难产而亡。我们三人曾经一起快乐游玩。尚子一直把我当作知心的朋友。”
  她想到了袁茵茵。她也是被金兰“利用”过的女人。袁茵茵、尚子、缨子、周梦莲,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心?
  “缨子,没有家人吗?”她问。
  “没有!”金兰回答。
  “她也是不幸的人!”她说。
  “是的!”金兰叹气,“世间万苦,活人最苦!”
  她想起了金兰的母亲。她是为儿子而死的。
  他们在小村停留一日。金兰像是已经想好下一步的计划,一整天就是陪她坐在屋前的磨台边,晒太阳。暖和的阳光,已经感觉出春天到来的气味。
  “你不四处看看?观察地形?”她问他。
  “我不能给他们那几个机会!”金兰说。
  她这才注意到,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她。哎!他们才逃离狼窝,又跌入火坑。
  土匪的联络员带来消息,梦广那一组,已经突围。而他们似乎还在鬼子的包围圈里。铃木没有死,鬼子将他送往医院了。鬼子已经散出命令,一定要抓住她和金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心里大大诅咒铃木,怎么他的命那么大?
  晚上,他们和土匪一起吃完野猪肉。金兰就说醉了,她奇怪,他的酒量不是很好吗?一旦他们返回屋子,只有他们两个。金兰立刻清醒,对她说:“我们今天晚上走!”
  “为什么?你不是刚才说和他们明天一早就走!他们保证说,五爷一定将我们安全送回关内!”她说。
  金兰拍拍她的屁股,“你这个丫头!又傻了!他们不是送我们去见什么五爷,他们是要把我们送给鬼子!”
  她大骇,“为什么?”
  “因为他们见钱眼开!”金兰说,“鬼子散出话,不但要抓她们,还要悬赏她们,数额不会太少!铃木是日本的大贵族,是关东军的少将。我又是皇族。你的父亲又是中国很有势力的军阀。日军一直希冀,不战而占领全中国,最好就是中国投降。我们都很有利用价值。”
  “那我们怎么办?我哥他不会有事吧?”她担忧之极。
  金兰安慰她,“你哥是个男人,他会保护自己。至于我们,我们去朝鲜。”

  第 11 章

  十一、
  在梦莲二十三年的生命中,从未想到过要去朝鲜。现在她却偷渡鸭绿江,踏进了朝鲜的土地。
  她再次发现,金兰的神通广大。他会说朝语,熟悉朝鲜的人文地理,仿佛他以前来过这里。她觉得他像孙悟空,千变万化,让人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他?甚至连他姓都不是真的,他不姓金,他姓爱新觉罗。
  “你怎么会说朝语?”她问。
  “袁项城的一位姨太太是朝鲜人,我跟她学了几句。”他很轻松地回答。
  现在,他们扮成夫妻,丈夫是个才来朝鲜不久的日本医生。妻子是个不爱说话的家庭妇女。他们乘坐火车前往平壤。她没有问他下一步如何走?任由他带着她走吧!也许可以绕地球一圈。
  他们从平壤乘坐开往横滨的轮船,到达日本。他们原本是逃离日军的追捕的,可是他们却跑到了他们的窝里。
  当她双脚踏上日本的陆地,她都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里。她怎么可能到了日本?街市繁华,人潮涌动,现代化的建筑和古老的日式房屋并列。许多人依旧穿着和服,也有穿军服的年轻人,店铺前,挑着刺她眼珠的太阳旗。
  从横滨,他们到了京都。这是一座古老的都城,还保留着平安时代的建筑。古色古香,远离现代文明,让人恍然间,误以为落入时空的隧道,返回到了“源氏的浪漫时代”。
  “过一阵子,我带你去大井川赏樱花!”金兰心情很好。
  “铃木发现我们怎么办?”她还是不安。毕竟他们如今是“深陷敌境”。
  金兰笑,“放心!等到铃木想到我去了朝鲜时,我们已经离开了日本。”
  看他如此有把握,她也姑且信任他。
  金兰带她到了尚子家。京都郊外,一个普通的日本家庭。尚子的父亲虽然年老,但是中气十足,精神矍铄。尚子有两个哥哥,一个做教师,就在附近的小学,和父亲住一起;一个在东京的银行里工作,娶了一位东京的太太,就在那里安家。
  尚子的父亲热情的欢迎了她们,但是她的大哥礼貌有余,而真心不足。饭后他们一起闲聊,尚子的大哥借口要备课,离席而去。
  “不要理会他!”尚子的父亲说,“他一直不能理解,芷庵君您为什么拒绝尚子的心?”
  梦莲愣。不是铃木吗?
  金兰道:“是人间的缘分。我未能回应尚子小姐的真心!”
  “芷庵君的夫人很美!”尚子的嫂子端来茶水,笑着插话。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假扮,梦莲已经很习惯做金太太了。她学着日本妇女的礼节鞠躬,“您太客气!”
  金兰斜瞅着她虚伪的礼节,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们都跪坐在榻榻米上,她不习惯这么坐,双腿发麻,可是因为好强吧,她不想在尚子家人面前露怯,她要让他们看到,她是最般配金兰的。
  晚上,她和金兰躺在一起。因为假扮夫妻,她和金兰,从朝鲜到日本,一直是躺在一起。可是他们绝对没逾矩。
  洗了一次真正的日本温泉浴,洗掉连日来的疲倦。逃命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从容的洗澡,没有担忧、没有急促、没有不安,仿佛是在家里,仿佛她又回到了广西的周府大院。
  穿上一件浴袍,她快乐的躺在榻榻米上。金兰洗完澡,穿着灰蓝色的传统日本男式浴袍进来。头发上还滴着水。
  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欣赏着他的优雅。这是她最缺少的,母亲总是说她,毛毛躁躁,像个烧火丫头,小姐应该具备的温柔、端庄,她一概没有。也许她嘴上会说,谁要端庄、温柔,太虚伪;可是她看见金兰那丰姿俊雅,仍旧很着迷。
  尚子的大嫂只为他们准备了一条棉被。金兰在她旁边躺下,没有钻被窝。
  “你不冷吗?”她问,动动被角。才四月份,夜晚还是很冷的。
  金兰看看她动被角的手,笑道,“你确定吗?”
  她皱皱鼻子,点头。他就握住她那只手,钻进她的被窝。
  “你不怕,他们告诉铃木你在这里?”她问,
  金兰笑,“尚子一家都把尚子的死归于铃木,恨死了他。怎么可能通风报信?尚子的父亲一直以尚子和铃木的事情为耻辱,他曾经去找铃木,想夺回他武士的骄傲,被铃木打败并且受伤,是我救了他!”
  “你喜欢尚子吗?”她问。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有点类似《源氏物语》里的夕颜,她们的命运也极其相似!”金兰说。
  到达日本后,金兰给她讲了很多有关日本文化的知识,尤其日本最有名的古典小说《源氏物语》。
  夕颜,是一个没落贵族家的女儿,被源氏公子发现其美貌,与她偷情,最后她死在了源氏的怀里。一个不幸的女人!有些类似金兰的母亲!
  梦莲翻个身,一只脚不小心踢到了金兰的腿。“你占的地方太大!”她埋怨。
  “我还以为你要挑逗我!”金兰嘻笑着说。
  “你想的美!”她不看他,把脸朝向纸板墙壁。
  “那次,你在你祖父屋里,踢我。害的我心猿意马!”金兰故作委屈的说。
  她脸红,口不松,“看你的脸皮,好好的!”
  “我那是定力好!”金兰叹息,“哎!美人在侧,长夜漫漫,你说如何是好?”
  她再次用脚踢他,这次是故意的,“闭嘴,睡觉!”
  “一起睡!”金兰从后面抱住她,吻着她的发稍。他的清爽气味扑入她的呼吸中,她又迷醉了。他们吻在一起。
  金兰的唇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再向下。因为才洗澡,她把胸衣脱了。他很容易的吻到她的乳房。他咕噜了一句话,她没有听清,她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陶醉在他的亲吻与抚摸中。
  他的一只手抚弄她的乳房,另一只手将她的浴袍完全的褪下。她的躯体完全暴露在冷瑟的寒夜里。她的头脑有些明白他们将要做什么了。可是她不想停止,她喜欢他的亲吻与抚摸。
  他的唇来到她的小腹,一种陌生的感觉,隐隐让她觉得不安。他起身将自己的浴袍扔掉。现在他们是全身赤裸了。
  就在她晕头转向,呻吟声声时,忽然,金兰一把用力的推开她。喘息着,跪在榻榻米上,不看她一眼。
  “怎么了?”她小声问。她已经注意到,他蓄势待发了。
  他抓过浴袍套在身上,深吸一口气。面向她时,露出了不正经的嘻笑:“咱们得等到结婚后!”
  “谁和你结婚!”她言不由衷,心里却狂喜。他们要结婚。
  他捏住她的下巴,“口是心非!”
  “既然结婚,那就……”她咕噜着,抛个“眉眼”,意思让他继续。
  他不理会,想出去。她起身就抱住他,他没料到她这一手,整个人就摔倒在榻榻米上,她一下子就骑在他身上。她还赤着身体。两个乳房晃荡在胸前。金兰呻吟一声,闭上眼睛。她俯身去亲吻他。他很快的回应她。他们又吻了个天翻地覆。
  “不行!不行!”金兰费力推开她。
  “反正我们会结婚!”她委屈。他不拒绝缨子,却拒绝她!
  “你会怀孕!”他挣扎。
  “你不是做了手术吗?”她说。
  “那是骗铃木的!”
  “我不管,怀孕更好!”她说,“我要和你生六个孩子,三男 三女!”
  金兰压住想狂笑的冲动,问,“原来你都想好了,为什么是六个!”
  她没费任何脑力,轻松的回答,“刚刚才想到,六个嘛!我们可以组成两桌麻将,六六大顺!”
  金兰放声笑起来。
  他们再次亲吻。但在最后关头,他又急刹车。
  “你怎么了?”她发怒,“我没嫌弃你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你却嫌弃我,告诉你,本小姐是第一次!”
  金兰很无奈,“不行,你得等我治好病!”
  “你病了!”她火速的摸他额头,果然好烫。
  “我有梅毒!”他非常严肃、认真的说。
  她愣住。
  “是铃木那个鬼子使坏。那些女人中,一个女人有这个病,我就被传染了!”
  她默不作声。
  “别担心,我有药,等到我们结婚,我一定病好了!”金兰抚摸她的头发。
  她抓住他的手,“金兰,我不管你的病!我都会陪你,就是一辈子不好,也没关系。”
  “你不要孩子了?”金兰问。
  她摇头,“不要。”
  金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傻丫头!”。
  他们在日本过着神仙眷属的美好时光,游览了许多的名胜古迹,她几乎都有些流连忘返,忘记了自己还在“亡命”途中。
  这期间,有许多次她们都要真正的发生关系了,但是一想起他那个病,他们只好停住。奇怪,她并不太懊恼,反正他在身边,谁也抢不去。她非常安心。
  在游玩的同时,他们也感受到战争的气氛。日本国内,从政府到百姓,都被战争的“光环”吸引进去。二二六事变后,日本政府已经为狂热的军国主义操控。年轻的男学生,主动放弃学业,投身军队,他们热情高涨,整个大和民族都陷入疯癫状态。
  尚子的大侄子才十六岁,背着父母,参军了。尚子的大哥非常愤怒,他在家里吼叫;“笨蛋,混蛋,中国?你以为大日本可以占领那个国家几年?那个国家不会轻易服输的!”
  尚子一家并不知道,她和金兰是中国人。金兰一直自称是曾经居住在中国的日本侨民。金兰是个永远让人摸不着底的男人。梦莲怀疑,他几乎不会对任何人完全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即使对她,有许多年,她还以为他是袁大头的私生子。
  六月底,他们终于启程回家了。
  金兰通过尚子的父亲,得到一份许可证,到中国行医。临行前,他们去给尚子上坟,然后与她一家人一一惜别。
  轮船乘风破浪,海水摇荡,海鸟低空盘旋。他们站在甲板上,遥望陆地的方向。啊!故乡,祖国,家,终于回家了。
  她回想起这一年半多发生的故事,百感交集。无论多么危险、多么痛苦,她都十分高兴,她一直陪伴在金兰的身边。

  第 12 章

  十二、
  父母一见到梦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向端庄的周太太竟然抱着她痛哭,她也流出眼泪。母女连心呀!到了这时,梦莲才发觉,母亲是多么的爱她,而她也是多么的爱母亲呀!
  父亲收到了她的信,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应付的,反正他没有和日本人合作。他对她和金兰说,他也不喜欢汪精卫的调调。
  张学良被软禁。父母都为他惋惜。父亲说:“汉卿(张学良的字)毕竟太嫩!”梦莲心里却幸灾乐祸,这就是他拱手让出东北的报应。
  梦广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不谈论他。实际上,他们心里都明白,他是凶多吉少。梦莲很后悔,那时应当让哥哥和他们一起走,他就会和她一起平安返家。哥哥是个大少爷,如何应付那些土匪?她的大哥已经早亡,父母把无数的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现在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金兰正式向周家提亲,结果在周家掀起巨大波澜。
  “你说什么?”周太太不敢置信的瞪视着丈夫,“你说金芷庵想娶梦莲!”她死声音里带着颤音。她就知道!他们一起从日本回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天杀的金兰!周太太几乎发疯。她宝贝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那种“花花公子”!
  彭姐站在卧室门外,竖起耳朵仔细的听!
  “是!”周允绍无奈的说,“他说,他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梦莲!让我们放心!”
  “你是如何回答的?”周太太问。
  “我说,应该和你商量!”周允绍说,看见妻子愤怒的表情,他又说,“你先别生气!此事完全可以从长计议!”
  “我死活都不会答应!”周太太断然的说,“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瞥见门口彭姐的身影,周太太快走几步,就将她拉进去,声色俱厉的道:“你去告诉那个丫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对不答应!如果她敢再给我跑,这一辈子就别再回来了!就当我没这个女儿!”
  彭姐把这些话复述给梦莲听。又劝道:“夫人只有你这么一个指望了,你不能伤她的心!”
  “我只想嫁给金兰,否则,我就做老姑娘!”梦莲斩钉截铁地说。
  “你以为老姑娘好做吗?”彭姐反问她。
  “彭姐,你从未想过嫁人吗?”她问。
  晕黄的灯光射在彭姐丑陋的脸上,幸亏她是看习惯了,旁人一定以为遇到鬼了。彭姐没有回答她的话,手里替她补着一件内衣。
  “你的脸是天生的吗?”她又问。
  彭姐摇头。
  “那是怎么成这个样的?”她追问。
  彭姐停下手中的活,缓慢地说:“是被我自己用刀砍的!”
  她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嫁人!”彭姐回答。
  梦莲的头脑有片刻糊涂,继而她明白了,“你是说,你心里有个人,可是,你不能嫁他,所以你就毁了自己的脸,断绝了婚姻!”
  彭姐点点头。
  “那人是谁?”她忽然特别聪明。年幼时,一些记忆的片断、一些狐疑浮现在脑海!
  彭姐叹口气,“我到陆府做丫头那年,才八岁。小姐长我一岁,我们就是一起长大。小姐从来没把我当作丫头看,像是我的姐姐,吃的、用的,都会给我留一份。我的幼年过的十分快乐!
  那一年老爷和夫人说给小姐找了门亲事。那位公子出过洋,想法新。请求老爷隔着帘子见见小姐。老爷就让公子来府上做客。
  酒席订在晚上,见面的时间是在隔天的上午。小姐很慌张,毕竟是小姐,婚前见夫婿,即便是隔着帘子,按照道理也不太合规矩。
  第一天的那个上午,小姐叫我到街上去买些水粉。街上很混乱,我到常去的铺子里,买了水粉就匆匆的往回走。结果在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急驰的马车撞到。一个年轻的人扶起我,热心的帮助我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他很魁梧,说话声音很大,夹杂着笑意,灿烂的阳光照着他的笑脸,让我无法忘记。
  我回到府里,老妈子来告,未来的姑爷已经到了。
  我和小姐都好奇他的长相,我就偷偷去看。结果在走廊下,又遇到那个年轻人。他从拐弯处出来,我没注意到,竟然差一点载进他怀里,他说:啊!你是这里的丫头,你们家小姐像你一样这么美丽吗?
  我不是自夸,打小,老老少少就说,我长的美。别人怎么夸,我都不觉得。可是他夸我,我就心跳的厉害。我飞速地跑了。
  晚上,府里开酒席。我陪小姐在屋里。可是我是个坐不住、也呆不住的人,不像小姐那么有定力。听到前院笑语声声,我就按捺不住。小姐很理解我,就放我出去走走!
  我快乐的跑出去,到厨房蹭了许多好吃的,酒饱饭足,一时来劲,我就跑到后花园去摘芒果。当我才爬上去,下面就有人在喊:“抓贼!”我吓坏了,溜地往下滑,最后竟甩落在地上,来了个四脚朝天。我很生气,叉腰要和来人理论。却发觉正是那位公子。
  那是我一生都难忘的夜晚。不!是我一生唯一的夜晚。那晚,我做了许多美梦。只是梦毕竟是梦!天一亮,梦也就醒了!
  第二天,未来的姑爷来见小姐,隔着帘子,看不清对方。可是他一出声,我就听出来了。就是我遇见的那个年轻人!
  那是旧时代,丫头随着小姐嫁,是很平常的。我心里琢磨着:我和小姐那么要好。小姐一定肯容我做个小,让我一辈子伺候他和姑爷!我心里打着无数的如意算盘。
  两家的婚事订下来。遇到年节,姑爷都会来府上,小姐不方便见,都是我去见。我是个粗枝大叶、心里藏不住事的丫头,那时才十六岁。心里喜欢一个人,就清清楚楚的表现出来。我也知道他喜欢我。我们曾经一起去钻岩洞,他拉着我的手,紧紧的,问我怕不怕,我嘴很硬,明明是怕,也说不怕。他就笑,说他就喜欢我这样的个性,勇敢、不认输、干脆利落,以后,也要有个这样的女儿。
  就在从岩洞回来的那天,我快乐的去见小姐,才走到小姐房外,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是小姐的奶妈和小姐。
  ‘你不要糊涂!’奶妈很厉害的说,‘这世上有分钱的,没有分男人的。那周家的公子分明就是看中了她,那样一个活泼的可人儿,那个男人会放过?如果周公子没看上她,您带她嫁过去,以后收了房,这也没什么。可如今,他们是有情有意。小姐您就不怕人家恩爱,冷落了你!’
  ‘那就让她嫁了!’小姐说,‘奶妈不是说,厨房里的老张中意她吗?你去说说!’
  我在房外一阵的冒冷汗,我不能嫁给老张,我不能一辈子看不见他,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去想小姐的男人,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娶小姐,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需要老爷的支持。
  我哭了一整夜,抬头时已经天亮。我果断的下定决心。跑到柴房,拾起一把镰刀,就给自己这张惹祸的脸来了一刀,鲜血留进我的嘴里,我没感到多么痛,我已经麻木了。
  我昏迷了七天,一个对我很好的老妈子说,他来过,也是他去找的洋大夫。小姐一直陪着我,也忍受了七天的煎熬。我清醒后,就对小姐说,我已经丑了,我什么都不要,只求跟着小姐。小姐哭了,说我要什么都答应。
  他见到了毁容的我,没有说话。过了很多年,他对我说,那一刻,他明白,为什么马嵬坡前,唐明皇一条白凌赐给了杨贵妃。女人是男人野心的牺牲品。”
  彭姐的故事讲完了,她没有流泪,梦莲倒哭的一塌糊涂。
  “瞧瞧,跑了世界一圈,怎么变得爱哭鼻子拉?”彭姐取笑她。
  “你太蠢了!”她说。
  彭姐笑,“你以为你聪明!哼,那个金兰,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家伙?你跟着他,一定吃苦!”
  “我愿意!”她回答。
  那晚上,她翻来覆去的想。她决不能让彭姐的悲剧落到她身上。
  正在她愁眉不展,不知如何劝说母亲同意她和金兰的婚事时,老家来信,祖父病危。他们匆忙赶回老家。
  又是月色朦朦,枝影横斜,小院无声。彭姐坐在回廊下,遥望着夜幕,一弯月牙,若隐若现,一片乌云飘忽来去。
  白昼里忙碌了一整天,老太爷看来是不行了!彭姐的脑海里回想起,自从跨进这个大院,经历的一个个婚礼,一个个生命的降临!一个个葬礼!
  最难忘的当然是小姐的婚礼!她一生的泪水都在那夜流尽了!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是心疼的感觉依然如此的清晰。彭姐站起来,走到院子的中间,让月光完全的洒落她周身!她不后悔!牛郎织女一年只见一回,可是她却可以每天见着他!
  梦莲降生时,他是多么兴奋呀!抱着粉嫩的娃儿,一看就是好大一会儿,不让奶妈来抱!他谁也不放心!最后就叫她来抱!
  “莲儿快点长大!你呀找个如意郎君,爸爸给你办一个全广西最盛大的婚礼!”他逗弄着女儿,恨不能一夜白头、女儿长大!
  “怎么办!夫人是软硬不肯!莲儿的事,麻烦了!”回广西的路上,他向她哀叹!他们夫妻许多年,他一直敬重妻子。“夫人呢!没动过情,哪里知道,情之一字,生者可死,死者可生!生生死死,一生难断!”
  怎么帮助梦莲呢?彭姐反复的思考!最后她想到了周老太爷!这个遗老,一定会同意将孙女嫁给恭亲王的孙子,何况周家也得到过恭亲王莫大的恩典!
  周老太爷知道了梦莲和金兰的事情,病榻上的老人露出了一丝浅笑:“缘呀!六王爷!老朽和您有缘呀!”他想起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小格格。
  老太爷就将梦莲及其父母叫到病床前,让周叔取出了小格格的那幅画,拉起梦莲的手,道:“这幅画给你!你要好生保存着,留给你和贝勒爷的后人!”
  离开老太爷的院子,周太太非常生气,对丈夫说:“父亲这是顽固!还以为是旧王朝,他是皇族,我们是臣,他要娶谁?就可以娶谁!”
  父亲就笑,“父亲已经同意,你就省省心,点个头!”
  “我死都不会点头!”母亲冲向梦莲,“你这个土匪,死了这条心!”
  “我不是土匪,我叫周梦莲。你自己不能嫁给喜欢你的男人,还要阻止我嫁给喜欢我的男人,我就知道,你的心狠,要不是你,彭姐就不会砍自己的脸!”她一时激动,冲口说出了这个尘封的秘密。
  “啪”的一声,她的腮部就挨了一巴掌,是父亲。他严肃的瞪视着她。她伤母亲的同时,也伤到了父亲。他一向最疼她,从未给过她一个指头,她却挖他的伤心处。母亲则被打败似的,站立一旁,一言不发。梦莲戳到了她的痛楚。她一生都是骄傲、尊贵的女人。如果按照旧时观点,她的一生非常成功。可是,在爱情的路上,她败了;她的丈夫尊重她,却不爱她。他的心里始终都有另外一个女人!虽然那个女人出身低贱,相貌被毁!
  梦莲冲出房门,推开副官的阻挠,骑上马,肆意的发泄自己的痛苦。
  民国二十六年的新年,他们一家过的很沉闷。祖父去世,他们戴孝,没有烟花,也没有娱乐。母亲还是不同意她的婚事。

  第 13 章

  十三、
  春节过后,梦莲又随着父母返回南京。
  金兰已经知晓周太太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他照旧到周家,面对着周太太有礼、但冷漠的表情,他一如平常。
  梦莲对金兰说,如果母亲一直不答应,她要和他私奔。哪怕是从此与母亲断绝了关系!金兰就笑,仿佛她是说笑话,可是她是很认真的。
  周太太不只生金兰的气,她也恨起丈夫和彭姐。正是允绍把这个金兰带进了周家,把这个亡国的贝勒爷当作了上宾!而彭姐竟然纵容他们“相爱”!她叫彭姐照顾梦莲,而结果却是这个?
  对于周太太时不时地讥讽与生气,彭姐一一承受!也不辩驳!
  可是一天,忽然周太太严肃的把梦莲叫到面前。
  “好了!我答应了!”她说。
  “答应什么?”梦莲一时不知道母亲答应什么。
  母亲眉头一皱,“就是你日思夜想、成天不害羞想着的事!”母亲的嘴巴也不饶人。
  她惊喜又诧异,“你不会蒙我,然后学着王熙凤,来个掉包记吧!”
  母亲又气又笑,“你这个丫头!”她一指头戳着她的脑门,“你呀!你给我记住,这婚事是你自己挑的,以后有个不好,你别来找我!就是来找我,我也不管。”母亲撂下狠话。其实若真到那一天,她铁定第一个跳出来帮助她,谁叫她是做母亲的!
  “你放心!”她自信的说。
  母亲瞪着她,“他有什么好?不就是长的好?年纪也不轻了,还有那数不完的风流帐!你这是那门子的鬼迷心窍!”
  “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她自嘲。
  母亲笑出声,“行了!准备结婚吧!”然后她又厉害的盯住她,“你给我仔细地听好,我们周家,是端端正正的好人家,不许你们没结婚,胡来!”
  “你现在才说,晚了吧!”她故意吓吓母亲。
  果然母亲神色骤变,“你,你和他,你们,那一路,天呢!你气死我!”
  她看母亲像是喘不动气的样子,忙道,“不是,我说着玩的,真的,他有病,他不能……”
  “你说什么?”母亲更加震惊。
  她一转念,不行,如果告诉母亲,金兰的病,她一定还会反对。“他那时一直发烧,我们又在逃命,怎么可能?”
  母亲心稍宽,再次叮嘱她半天。母亲对她有一百万个不放心,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捆住女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让女儿高飞!
  彭姐告诉梦莲,就在母亲同意婚事的前一天,袁茵茵来见母亲了。
  “她们两个在小客厅说话。”彭姐说,“我听了几句。袁太太说,太太都对她有恩,莲丫头,你呢,就像是她的姐妹。她呀!想让你幸福!金医生是个好人,虽说做错过,可是人不是圣人,哪里有不犯错误的道理。她恳求太太给金医生一个机会!”
  梦莲觉得母亲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劝动的。一定有更重要的理由,最后打动了母亲。无论袁茵茵用什么理由劝说了母亲,对于梦莲来说,都不重要。总之她将要和自己所爱的人终成眷属了!
  袁茵茵的生活已经好转。她的丈夫成了蒋校长的红人,正春风得意。她在一个小学做老师,重新焕发了生命的活力。梦莲再见到她时,几乎无法将这个“卓太太”和几年前的那个苍老、无力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面色红润,穿着得体,举止之际,流露出贵族的高雅气质。她现在已经是南京有名的贵夫人。在西安事变时,卓骏呈坚决的站在了委员长一边,因此蒋夫人也和袁茵茵交了朋友。她的沙龙里,聚集了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和社会名流,每周的茶会分外引人注目。
  梦莲环视着卓家的客厅,简单、大方、品味高,处处显示出女主人的优雅和从容。在壁炉台上,摆放着几张照片,有他们全家的合照,有卓骏呈一身戎装的单人照,还有一张悠悠的照片。她已经康复,再也不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望着照片里悠悠开心的明媚笑容,梦莲心里也暖暖的。
  袁茵茵也随着她的目光,巡视着这几张照片。梦莲侧头,看见她满足的微笑,忽然,梦莲想起了念忻。他在哪里?
  “我没有说什么!”当梦莲感谢她劝说了母亲时,她轻快的回答,“陆姐她很信任我。我很信任芷庵,确定他会给你幸福。陆姐听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思考一番,最终让你们终成眷属。”
  梦莲很多疑问,可是她更想着把握目前的幸福,而不是耿耿于怀于过去!她会给金兰幸福,金兰也会给她幸福!
  袁茵茵留下她吃饭。悠悠非常愉快的和她讲述学校里的事情,袁茵茵不时的应和,看得出,她是那种极其宠溺孩子的母亲。卓骏呈话不多,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是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典型的军人。
  从卓家出来,梦莲信步而行。她在想,念忻,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不会袁茵茵的失忆就与儿子有关?她想问袁茵茵,却又担心万一她记起来往事,会破坏她现在的宁静和幸福,同时也会和金兰牵扯不清。
  五月,她和金兰订婚,预备七月结婚。但是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整个中国一时间陷入了战争中。他们所有的人,也都被卷入进去。
  梦莲的父亲被编入第五战区,迅速前往前线,甚至没有和他们好好的告别。他等着这一仗等了许久,从九一八到七七,七年了!不!也许是一百年了!我们终于可以拿起武器,浴血疆场!
  但是战局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一定可以抵御外敌。梦莲和梦广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英国人说对了:日军的武器太先进,他们蓄谋已久,我们几乎是仓促迎战,武器落后。日军从海陆空,三方夹击。
  七月底,北平、天津相继失陷;日军沿着京沪线南下;同时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直扑上海;日军飞机轮番轰炸上海、南京等大城市以及乡村。
  金兰所在的医院成了伤兵的集散地,从八月起,他就日日夜夜在医院,得不到休息。梦莲成了护士,每天都在和伤口、包扎、发炎做斗争。
  母亲催促梦莲去南京,上海已经守不住了。但是一次她遇到卓骏呈,他非常清晰的和她说,不要去南京,直接去重庆。但是就在这时,蒋中正宣布,要死守南京。很多人都相信,我们可以守住南京,所以他们许多朋友都从上海逃到了南京。
  梦莲和金兰随着伤兵,从上海也到了南京。艰苦的挨了两个月,到了十一月,形势严峻。南京已经被包围。船票节节攀升,开始用大洋支付,以后就只认金条。城里的达官贵人,能走的逐渐走空了。剩下的有两类人:一是穷人,没钱走不了;一是那些心甘情愿,与都城共存亡的人。
  “周梦莲,电话,您的母亲!”在乱七八糟的病房里,她听见在外面有人高喊。
  她费力走出去,疲惫的接电话。
  “妈!你快点走吧!最后一船了,如果你不是周允绍的夫人,你就只有在南京等着日本人入城了!”她有气无力的说。母亲一直没走,就是为了她。
  “怕什么!老蒋也没走!”母亲很凶悍的说,“你跟我走,骏呈派了一排人过来保护我们上船,你知道吗?现在连船都无法靠岸,你就是用一箱子金条买到船票,也未必能上船。人都疯了!”
  “我和金兰一起!”她说。
  “他也走!你们疯了吗?你知道鬼子这一路怎么烧杀抢掠吗?”母亲声色俱厉,“还有,你赶快让你那位金医生去劝劝茵茵,她不肯走!你们都疯了!”
  金兰迅速去了卓家,效果理想。袁茵茵同意离开。她没去,虽然她真的很想知道金兰对她说了什么,可是她认为他们需要单独谈话。
  当晚,袁茵茵和母亲一同上船,离开了南京。梦莲和金兰留下来。她理解他留下的原因,他要证明,他这个流着一半满人鲜血的曾经的皇族,是真正爱着这片土地和人民的。
  那是混乱、噪杂、疯狂逃离的一夜,整个下关码头,人声鼎沸,哭声震天。最后的船了,不走,留下,就意味着“死亡”与屈辱。日军在其他地方的残暴行径已经传进了南京,放火、杀人,无恶不作、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只是一群疯狂的“畜生”!
  卓骏呈的副官带着十几个人为他们开道。梦莲听见有人喊叫:“当兵的,不在前线杀敌,跑回这里,孬种!”这是比较文明的话,还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她完全理解他们的愤慨,在这国难当头,军人保护不了国家,却跑到后方,只护卫自己的私利。
  袁茵茵的脸色阴沉,但是金兰强力的握住她的手臂。
  母亲被士兵护卫上船,她们母女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被迫分开。她看见母亲双手捂住脸庞,她一定哭了。战争中的分别,尤其是兵临城下,她们不知道是否可以再重逢。
  “小姐,走吧!”彭姐哭喊,“金医生,您就走吧!我们老爷可就小姐一个孩子了!”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母亲就哭出声来,“莲儿,莲儿!我的孩子!”
  梦莲的心软了。哥哥杳无音信,难道她就这样抛下她的父母?她再去看金兰,他的脸色沉郁,她知道他也希望她走,可是她不能单独留下他。
  袁茵茵忽然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说:“保护他!”梦莲的心如被雷击。
  卫兵护卫袁茵茵往船上走,葛嫂抱着悠悠。走了没几步,茵茵忽然又转身,向着金兰,无语的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才决然的离去。
  梦莲拼命的挥手,“妈妈!”她喊叫着,金兰从后面抱住梦莲,他们望着那艘船离开他们的视线。
  被包围的南京,夜晚人迹罕少。空气里飘荡的硫磺味,使人窒息。不时远方的天空一片火红,夹杂着机枪扫射声,是敌我双方的试探。也会有空袭警报。起先他们一听到鸣笛,就会紧张的钻防空洞,现在,她则把空袭警报当成了军营里的号角。人是很奇怪的,长期在“死亡”的阴影下,久了,竟然“习惯”了。曾经的繁华的南京,此时已经到处断壁残垣,尸首横街。
  梦莲和金兰疲倦的走在静悄悄的深夜,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踩着南京的马路。她忽然记起她曾经在这里逛街、在这里飞速开车。
  金兰始终握着她的手,却不说话。夜空繁星闪烁。应该是个很好的夜晚。“山围故国周遭在,寂寞空城……”甲申年的南京城,是否也这般寂静无声?
  他们一起躺在她家里的柔软大床上,外面又响起了空袭警报。他们毫不理会。月光洒进屋里,光影斑驳。
  她双手圈住金兰的脖颈,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含混的说:“就今晚!”
  他抱住她的腰部,没有动。
  “就今晚!”她再次说,这次声音清晰。她反复想好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鬼子玷污她的第一次。她要和金兰,就是得了梅毒,她也不在乎。
  金兰吻吻她的鬓角,然后柔软的唇一路滑道她的唇,他们忘情的亲吻。可是他就是停止在唇部。她努力“挑逗”他,但他的确定性很好,她无能为力。
  “我不怕梅毒!”她坚决的说,以为他担心把病传染给她,“我一定把第一次给你,不然,万一叫鬼子……我就去死!”
  “滋滋”的一个声音从她胸口传来,是金兰发出的,他的头部正附在她的胸口。仿佛是笑声?她纳闷,用力抬起他的头,一脸的笑意。
  她生气,“可笑吗?君在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如果不是你们男人,败地千里,我们女人会有这种害怕吗?”
  他还是笑。她几乎就没见他如此“快乐”的笑。她更加分愤怒,使出狠劲,用力的给他的“那个”就来一下子。他一下子笑容消失。从她身上翻下,仰躺着。她见他默不作声,担忧那一下子是不是太厉害。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哈哈”,他放肆的大笑,在这静寂的黑夜、在这即将被攻破的危城,这笑声也太惊人了!
  “你怎么了?”她火大,爬起来。拿起枕头就一起乱打。他左闪右躲。
  “好了,好了!”他讨饶,“放下枕头,我来告诉你!”
  她的枕头还没落下,他就把她压倒在床上,接着就是一顿昏天暗地的吻,把她弄地气喘吁吁、糊里糊涂。她隐隐感觉出,现在的他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吻从她的唇,一直来到她的小腹,她的大腿。她羞红了脸。这个可恶的金兰,他在搞什么?很快,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温柔的抚弄她、亲吻她,让她忘掉他们正在做的事。然后他占有了她。
  “啊!”她尖叫了一声!四肢并用地捶打他。
  “傻瓜!”他附在她的耳边低语,“我没有梅毒。我是医生,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生这个病?”
  “那你为什么说?”她仍旧觉得痛,眼泪都给逼出来。这个“剐千刀”的金兰,他要痛死她,她怎么那么蠢,还一直以为这种事,会很有趣?
  “因为我不能让你在我们生命不安全的情况下怀孕!”他低语。“你又在逼我,我无法拒绝你的引诱,只好让你来拒绝我的引诱!”
  “那现在呢?”她问。
  “现在你很安全!”他向她保证。
  她含泪点头。她知道,只要有他,她就会安全。
  那一夜,他们疯狂的纠缠在一起,把战争、分离、死亡,统统抛在脑后,他们只想让对方快乐,让自己快乐!
  十二月十日,委员长离开南京,南京被彻底的抛弃。城里内外被断绝了一切联系。作为军方的最后一个撤退的码头:下关,也被军方封锁。政府的意思很明显:过去你们(包括平民和官兵)不走,现在你们必须和这个城市一起“灭亡”!
  卓骏呈也没有离开。他在十一号找到她。
  “周小姐!今晚她们会有一艘小艇,是运送几位长官的,唐长官允许将您和金医生一起带走!”
  她摇头。现在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恐惧。
  “你知道念忻吗?”她把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说出来,她怕以后没有机会。如今的她,今生已经无憾,她得到了她喜欢的男人,和他在一起。
  卓骏呈微微一愣,大约她对话题转的太快,大约她问的太直接。他点点头,“是的!”
  “我见过他!”她颇有深意的说,“我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卓骏呈那严峻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茵茵把他丢了,我不敢去问她,她太痛苦。你不知道,她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半疯癫了!”
  她记起她有个疯癫的母亲。
  “她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不说话时,像死去了。半夜却大喊大叫!”卓骏呈说,“她的样子非常的可怕!我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渐渐的好转,我不能冒险。”
  “她幸亏有你!”她真心的说。
  “你们一家也帮助我她们!”卓骏呈说。“金医生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她很怀疑他对金兰的态度,他们是情敌,却更像是朋友。他们都是真正的男人!
  “我和金医生谈过!”卓骏呈说,“他告诉我,他非常的爱你,你比茵茵幸福。金医生可以为爱抛下一切,但是我却抛下了茵茵!”
  她从他平静的声音里,感觉出一丝“慷慨赴死”的味道。她最害怕的就是男人的这一套:对女人百般柔情,一旦遇到国事,就从容就义,留下寡妇孤儿和美名。
  “你不能抛下她!”梦莲凶狠的说,“你明白吗?你是她的那艘生命的船!”她也开始有诗意了,“她没有要求你,因为太爱你,不忍心让你做出选择。金兰和你一样,他选择了国家,所以我就得和他在这个危城里。这个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绝对不能临危一死报国家,这是懦夫的行为。我们得活着,等到有一天,东山再起。”
  她的话震动了卓骏呈。他安全的撤离了南京。后来参加了武汉会战和长沙两次会战,负伤累累。
  十二日晚上梦莲和金兰在安全区的医院工作到十点多,返回她家。最近他们经常溜回来,跳到舒服的床上,疯狂的做爱。
  她家已经被炸的七零八落,但是总算有面墙壁,有张床,勉强可以称之为“家”。只是人去楼空,所有的人都走尽了。不,还有一个老花匠,因为年纪大,不爱动弹,拒绝离开。他认为鬼子不会对他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做什么。
  他们气喘吁吁的躺着,方才的云雨,加上一天的艰苦工作,他们都疲惫不堪。金兰的手还是握着她的。她发觉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事后,他都会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她走了。
  外面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夜空。她趴到窗台,望去,是新华门的方向。日军攻破了新华门。
  她拉着金兰坐到她家的房顶平台上。淡淡的月色,月华如素。秦淮的这弯月,也一定照在1644年的白门搂头,也一定照着桃花渡边的人家,照着离人,照着泪水、照着屈辱。多么相似的历史呀!它又在重复着昨日的哀伤与无奈,多少鲜血呀!喷溅在这么洁白的月光里!
  他们默默无语。亡国恨,只有亡国者才能体会。

  第 14 章

  十四、
  “安全区”一点也不安全,日军肆意进入里面搜查、破坏,许多妇女遭到凌辱。梦莲记起了彭姐的法子,用锅底灰把自己抹了个“丑陋不堪”。在病房里,金兰遇到她,眼中闪过笑,继而就是悲哀。她不想让他难过,她就快乐的向他笑。
  望着她的笑容,金兰的内心更加悲哀。她是为了他,才留下来,而他也自私的留下她。他需要她,她的勇敢、她的坚定、她的执着,给了他无数的力量和信心。她一直都是生命的强者,面对痛苦,她会直面、她会挑战!她给了他活着的希望,让他感受生命的美好、生活的宽广!
  十四日早晨,日军又入“安全区”搜查。梦莲穿着护士服,穿梭在病人中间,尽量安慰他们,让他们坚信,鬼子不会和美英闹翻,会顾忌美英,从而让“安全区”真正的安全。事实上,她自己都不相信美英。现在谁也保护不了他们。
  “亲爱的周小姐,我必须说,相逢就是缘!”一个熟悉又令她厌恶的声音响起。
  她的脊背挺直了,上帝,这个鬼子,他真的是阴魂不散呢!
  她摆出最美的笑脸,转身面向铃木,“您好!秀一君!”
  他一见她的脸,愣了一下,“你的脸?”
  她想起她的“灰粉”,微笑着说,“感谢贵国的炮灰!”
  铃木露出笑容。此刻他的心情非常的好。他让士兵带走她。
  金兰笔直的走过来,铃木见到他,更加开心。他没有想到,一下子是两个。
  “我们结婚了!”金兰平静的说,“就在京都,本来是要给您发喜帖,可是您当时正病着,不能受打搅!”
  铃木的眼中掠过惊诧,“京都?”
  “是的!”梦莲得意的说,“我们离开了您,就去了朝鲜,然后泛海到了您的祖国。我们非常荣幸的得到贵国人民的热情欢迎。啊!京都的樱花,真是美丽、多情。使我情不自禁陷入爱情的网里!”她握着金兰的手,一起向铃木展示他们的订婚戒指,当然在他看来是“结婚戒指”!
  地牙齿痛。他死活也想不到他们竟跑去了日本,他大约把东北都翻遍了。
  梦莲和金兰再次被铃木软禁。显然这次要逃走比上次要困难的多。铃木是绝对不会掉以轻心了。
  他故意单独叫她去,害金兰担心。他对她并没有逾矩,反而罗里罗嗦的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逐渐的,她摸出个大概,他想让她“劝说”父亲投降。这个鬼子,到了现在还未死心!她想,她绝对不能受他胁持。父亲的战区正和日军呈现胶着状态,全国奋起抗战,她不能让父亲犹豫。
  铃木把她和金兰关押在她家。他似乎很喜欢这座房子。她发誓,打败鬼子后,就把这房子一把火烧光了。彻底除去鬼子的气味。
  老花匠每天给他们送吃的。他说他也负责搬运尸体,现在城里的尸体堆积如山,整个城市飘荡着一股腐烂的臭味,鲜血染红了街道、染红了秦淮河。
  十六号晚间,铃木再次单独“召见”她。他让她穿上和服,打扮成尚子的样子。她觉得他有些变态,心里不安。金兰也觉得不安。他打量着她的和服,把她拉到怀里,嘱咐道:“不要逞强,知道吗?”
  她咽下涌出喉咙的哭泣,咬着牙,给金兰一个璀璨的微笑。他紧紧的抱着她、亲吻她。
  “如果,他要动你,记住不许反抗!”金兰严厉的瞪着她,“女人的肉体算不了什么?他占据不了你的精神!”
  她用力的点头,心里却下定决心,铃木敢动她一下子,她就一枪结果了他。她按按胸前,那把手枪安稳的躺着。
  铃木对她的打扮很满意。一间屋子,黑咕隆咚,只有铃木那双闪亮的眼珠,仿佛是两把火焰。
  “脱掉它!”铃木吩咐。
  她撇撇嘴,顺从的解和服的腰带。一件华贵的和服,腰带是仔细的缠着,并不容易两三下解开。她故意放慢动作。铃木似乎很欣赏她的动作。
  “你们很像!”铃木再次说。
  她本来要嘲弄他。忽然她有了一个想法。“秀一!”她轻轻的呻吟,像是做爱时发出的呢喃。
  她可以感觉铃木的身体一下子直了。
  “秀一!”她继续吐气如兰,款步走向他,环住他的脖颈,将头放在他胸前,撒娇又淘气的说,“秀一,你好坏!”她磨蹭着他的身体,感觉他渐渐有了变化。
  “你在做什么?”铃木到底不是一般家伙,他推开她,“想用美人计吗?”
  “不行吗?”她笑,“如今我已经是你的囊中物,反抗和顺从,结果都是一样。我不想被强暴。我希望我们在运动时,比较快乐!”
  “婊子!”他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狂暴的撕她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像尚子,她多么纯洁、多么可爱!”
  “我就是尚子呀!”她用日语说。
  “你给我滚!”铃木大叫,因为她玷污了他纯洁的尚子。
  她转身走,他却从背后抱住她,“不,尚子,你不要走!我爱着你,你不能走!”他痴痴的低语,狂乱的唇吻着她的后颈,她感觉像蛇爬过。
  “秀一!”她低声说,我们出去吧!别在屋里,我们到河上游船,好不好?”
  “出去?游船?”铃木忽然清醒,“你想跳河逃走!”
  她心里气愤,哎!看来她真的“迷不倒”他。她该怎么办?
  “我要带你回东京!”铃木果断的说。她不知道他是对周梦莲说,还是对尚子说。他的眼中闪动着激情。她很害怕。
  “我要把你永远抱在怀里!”铃木低喃。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怎么办?就在她无计可施时,忽然她注意到落地大窗前,闪过一道黑影。她摇一下头,没人!再仔细看,仿佛是有个影子倒映在地上。今晚的月光非常的好。她把铃木抱紧了,她隐约感觉,今晚一定有事。
  就在铃木沉浸在“爱情”里时,外面响起喊声。铃木倏地清醒。拉着她,冲到落地窗前,她看见,老花匠随着一阵枪响,倒在明亮的月亮地里,一地的鲜血,映红了她的眼睛。
  接着,她听见妇女疯狂的喊叫声,还有几个鬼子的淫笑。就在离开她不远的她家花园里,就在她的眼前。
  她忍无可忍了,她冲上去,拾起鬼子扔在一边的军刀,疯狂的朝着其中的一个的头颅砍下去,鲜血溅花了她的视线,她不在乎,她发疯的乱砍,尖叫声、呼喊声,震破她的耳膜。她提着还滴着鲜血的刀,倒退两步,面无表情的凝视她眼前的一滩烂肉。那个妇女全身赤裸,在她的阴部还插着一把刀。
  铃木上来要夺刀,她无力的任由他把刀拿走。此时已经有大群鬼子围住她。
  “交给我们!”他们在呼喊。
  铃木脸上交错着人性与兽性。最终,他选择了。
  “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铃木冰冷地说,“我再也不能受你蛊惑!我要彻底的毁了你!你不是尚子,你不是!”
  他转身,把她扔给了“这一群狼”!他们开始脱衣服,步步紧逼她。她没有试图逃跑,她已经没有意识。
  “轰隆”一声,她的家被炸翻了天,汹汹的火焰直冲天空,火舌疯狂的随着冬季的北风肆意的蔓延,整个天空一片红色,是鲜血的红色。传来鬼子的嚎叫声,许多鬼子赤身裸体的跑出来。
  铃木大惊失色,命人救火。当然他也没忘记她,就在他伸手拉她时,她掏出了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金兰告诉我,打这里绝对可以致人死地!”
  铃木没有动弹。她推桑他,想去救金兰。却遇到金兰。原来卓骏呈临走时,给金兰几箱子炸药,金兰就存放在她家的地下室,而铃木恰好又把他们关押在那里。金兰一直在等待机会。今晚他和老花匠说好。老花匠帮助金兰将炸药放在家中各处。她家目前驻扎着日军的一位大将。这一下子,够他们麻烦了。
  铃木知道自己又一次败给了金兰。他露出笑容,说:“我不会再让你们利用。”说完,他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愣,扣下了扳机。枪响,铃木倒地。他仰面躺在地上,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金兰从铃木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拉着她迅速的离开。她们趁着混乱逃跑。途中,金兰和她换上日本军服。
  在出城门时,她知道金兰从铃木身上拿走的东西了:是出城的通行证。
  终于离开了南京,离开了人间地狱。她的心情没有劫后余生的高兴,却无比沉重。
  “南京大屠杀”,30万中国人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

  第 15 章

  十五、
  梦莲和金兰先到武汉,接着就去了广西。在她的湖边,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婚礼,参加者有母亲、袁茵茵、彭姐、周叔、悠悠。
  周太太还是对金兰不满,可是看见梦莲穿着洁白的婚纱,还是激动和高兴。她的平安归来,就是给母亲最大的安慰。对于南京的一切,她对母亲守口如瓶。可是,母亲已经感觉出来,女儿和从前不同了。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成熟了。
  父亲在徐州会战中被流弹击中,回到老家养病。
  在国难、家难之际,梦莲怀孕了。全家人激动不已。父亲一扫战场失败带来的痛楚,露出兴奋,等待外孙的出生。他那笑哈哈的样子,有点儿和他的身份不符。他的副官说,自从九一八后,将军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父亲拍着金兰的肩膀说:“你行,多生几个!咱们人多,小鬼子早晚回家!”说完,又有些黯然,他害怕明亡的历史重演,这一“复国”,就是三百年。
  金兰仍旧做医生,他免费救治那些逃难来的难民。他原是想去做战地医生。周太太知道,怒气冲天。彭姐告诉梦莲,母亲跑到金兰那里,先是一顿狠批,继而就流泪,弄地金兰手足无措。母亲软硬兼施,替她把金兰栓在了身边。
  自从她怀孕,母亲比她还紧张。时不时嫌弃彭姐笨手笨脚。彭姐也生母亲的气,因为她怀孕,母亲很神经质。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就在她生产以后几天,父亲就重返前线,参加了两次枣宜会战。
  当她怀第三个孩子时,已经到了1944年。母亲看见她隆起的肚子,却有些不满的说,“你是在下猪仔吗?”
  她就笑,“我要生六个!”
  母亲骇然。瞪大了眼珠。父亲知道了,非常的高新,称赞她是个好妻子。
  梦莲在重庆遇到了袁茵茵,她一直在从事战争孤儿的救助工作。卓骏呈从南京死里逃生,以后多次受伤,都有惊无险。他们都说他福大命大。悠悠也上中学了,她越长越漂亮,渐渐露出她母亲那样的优美丰姿。
  抗战胜利后,梦莲随着金兰返回上海。他做医生,她做家庭妇女。他们的生活很圆满,可是她仍旧想着念忻的事。
  梦广也回家了。周太太激动的晕过去。他们不知道,他是从陕北来,他已经加入了共产党,以后要和父亲在战场上兵戈相向。
  1946年春,悠悠过生日,他们齐聚卓家庆祝。金兰还特意叫了医院的年轻医生去,意思非常明显。父亲也不甘示弱,把几个英俊的军官拉去。
  梦莲品着美酒,望着悠悠,想起她的十六岁,想到那晚和金兰跳舞,仿佛就是昨天。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金兰握着她的手,愉快的看着悠悠和一个英俊的男子翩翩起舞。
  “你,你知道念忻吗?”她觉得她必须说出这个名字。她不能让大家忘记了他。
  金兰看着她,点点头,“她已经恢复记忆!”
  她愕然,“念忻在哪里?你知道他是你的吗?”
  金兰抱住她,“她丢了他,她把他托付给一对夫妻,可是返回去找时,却找不到。她因此发了疯!”
  她和金兰坐在卓家花园的亭子里。晚风轻轻的吹,客厅的舞曲传来。他们无语。也许念忻真的和他们无缘,他注定不能留在他的父母身边。
  过了两天,葛嫂来到金家。梦莲正在为孩子手忙脚乱,葛嫂立刻帮助她,并且建议她再请个佣人。梦莲觉得她话很对,彭姐年纪大了,应当休息。再说她现在也无法忍受彭姐的“颐指气使”,她一直把梦莲当作小孩子。她要让她回去和母亲“闹”去。
  “金太太!”葛嫂忙碌了半天,替她把孩子都哄下睡了,她才认真的对梦莲说话。
  梦莲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事情。
  “我可能知道我家太太那个孩子在哪里!”她说。
  梦莲惊呆了。
  “实话告诉您。早在到卓家之前,我曾经在济南见过我家太太。她那时带着一个男孩。我不知说什么,她……”
  “他是金兰的孩子!”她直接说了。
  葛嫂叹气,“对不起,害你伤心!”
  “我没事,我早就知道!”
  葛嫂吃惊,“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说。一个是为了太太,一个为了金医生,也为了金太太。其实,我一见金医生,就吓了一跳,他们……父子真的很像,尤其是眼睛。”
  “你有念忻的线索吗?”她问。
  葛嫂答道,“差不多,也不知道打了这几年的仗,是不是还住原来的地方!”
  根据葛嫂的回忆,她和金兰终于找到了那对夫妻。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时贪心,竟然就拐走了念忻。这许多年,他们也非常的悔恨,因而对念忻也非常的好,以他们那样的家境,竟也供应念忻读到大学。现在,念忻在上海。
  他们决定抽个时机再告诉袁茵茵。首先他们想偷偷看一眼念忻。他们答应了他的养父母不去打搅他,他们理解他们辛苦扶养大一个孩子的不易。他们也不想破坏念忻的平静生活。
  他们站在那里,远远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慢慢走近,虽然过去了十七年,可是当袁念忻走向梦莲时,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有一双金兰的眼睛。
  金兰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儿子从他面前走过。他没有认出他们,发觉他们在望他,他绽放出一个温馨的微笑,像极了金兰。他在看到金兰时,有一丝疑惑,但他还是走远了。
  “他看上去很幸福!”金兰说。
  “你想去认吗?”她问,
  金兰果断的摇头,“让他做一个普通的人吧!”
  灿烂的晚霞洒满外白渡桥,江水、海水,浩浩渺渺,水天相接,霞光倒映在水中,流光异彩。
  梦莲和金兰手牵手走过桥,然后一起走完了一生。他们以后的路途也不平坦,他们也天生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虽然有惊涛骇浪,可是因为有爱的人陪伴在身边,他们都无惧、无畏。
  他们果真有六个孩子,他们脾气、性情都大不相同,人生的路也不同。父母爱着他们。也知道他们一定把爱传递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