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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女画师眼中的西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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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女画师眼中的西太后

作者:凯瑟琳·卡尔
译者:晏方

目录:
译者序
第01章 入宫觐见与我在中国宫廷的第一天
第02章 皇太后陛下的外貌
第03章 摄政王(七王爷醇亲王)府
第04章 皇太后陛下的御座房
第05章 皇后和宫廷女官
第06章 继续画像——太后的宠犬
第07章 宫中的喜庆
第08章 皇上的诞辰
第09章 北京——三海
第10章 北京——三海
第11章 太后的一些特点——二进三海
第12章 回到颐和园
第13章 汽艇——半年一度的祭孔
第14章 宫中的太监
第15章 皇太后的文学趣味与才能
第16章 朝会大殿——一些朝廷惯例
第17章 颐和园内
第18章 中秋节——绘制太后的肖像
第19章 颐和园中的一次露天招待会
第20章 我开始为太后绘制第二幅肖像——宫内画师
第21章 来到宫中的欧洲马戏团
第22章 宫中习惯
第23章 皇太后陛下的烦心事——他的圣诞
第24章 紫禁城内廷
第25章 北京——开始绘制将在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的肖像
第26章 满人与汉人的一些社会风俗习惯
第27章 中国人的送礼
第28章 冬天在宫中的一些日子
第29章 中国的宗教仪式
第30章 慈禧皇太后陛下
第31章 慈禧皇太后的善举、正义感、奢侈,以及个性
第32章 元旦——正式觐见
第33章 继续绘制将在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的肖像
第34章 肖像的完成与送出
第35章 回到颐和园



译者序


  美国女画家凯瑟琳·卡尔(1858——1938)20世纪初曾创了两项空前绝后的世界性纪录:她是惟一在中国官廷之内一连呆了很长时间的外国人,又是惟一替尚健在的中国后妃画过肖像的人。
  她1903年来华,是当时中国海关税务司柯尔乐(lhanisngUS Carl)的姐姐,1903年经美国公使夫人苏珊·康格(Susan COnger)的推荐倒颐和园为西太后画像。原定画两次的,结果一发而不可收,一直画了9个月。这期间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9个月的宫廷生活不仅使卡尔完成了四幅西太后的肖像,更重要的是为她两年之后出版的此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卡尔的这部书与其他同类作品比较起来,有其鲜明的特色。一是对主要人物西太后、光绪皇帝和皇后,以及种种小事的记载之详,而且完全是亲眼目睹;二是作者由于职业的训练,观察非常细致,又善于捕捉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她笔下的这几个主要人物都给人以形神毕肖的感觉;三是由于作者是应邀到宫里去作画的外国人,并非清朝臣民,所以无须过于拘束甚至战战兢兢,而正是这种轻松的氛围和宾主交流的平等导致了使此书内容得以生动的种种小事件、小冲突。

  "柯姑娘"——当时宫廷内外对卡尔的一致称呼——一个美国人给西太后画像,这在当时听起来似乎是异想天开的一件事,所以得以实现,不能不归功于康格夫人。

  康格夫人是位富有正义感的女权主义者,她的正义感使她对当时外国人在中国为所欲为的傲慢行为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强烈的反感,而西太后作为一位掌握全中国生杀大权的女性,其在社会上产生的作用之大显然是女权运动所敬羡的,由此也就成了她的崇拜对象。

  庚子年义和团围攻北京外国公使馆,得到西太后的全力支持,甚至还派军队去助战,所以此后她在外国人的心目中形象大坏,西方有许多人都将她恨之入骨,而一些漫画更是将她的面目肆意歪曲。康格夫人为了改变这一局面,想出了为西太后画像、然后送往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的主意。关于这个,她在给女儿的信中是这么说的:"好几个月以来,我对报上那些有关皇太后陛下的可怕的、不公平的漫画一直很气愤,同时越来越希望能让全世界看到她较为真实的形象。我想到了请求皇太后陛下准许与她讨论关于为她画肖像的事。"

  她起初向西太后推荐这一计划时,西太后也并不怎么领惰,但后来在她的多方努力之下也就勉强同意了。所谓勉强,就是限定只准画两次,而对于一幅这么大尺寸的肖像画,两次当然远远不够。幸好亲自看画家画了一回之后,西太后来了兴趣,结果两次变成了9个月。这样不但画像的任务得以顺利完成,也使卡尔有了写成这本书的可能。

  此书对西太后的评价并不客观,有过于吹捧之嫌,卡尔对西太后的个人崇拜显然是其中的一大原因。不过能对西太后作较全面的描述的文献不多,而且大多并非信史,真正能像卡尔这样,通过直接接触而来的,可说是凤毛群角,所以就显得可贵了。再说无论如何,卡尔是外国人,吹捧也罢,个人崇拜也罢,都超不出小巫的范围。

  翻译方面,本用不着说什么,但因作者所处的时代关系,书中有几个名词如今看来用得并不适宜,如"拳民"(Boxer)和"满州"(Manchuria)等。为尊重原文件,硬改译为"义和团"和"东三省"显然不妥,故一仍其旧,特向读者作一说明。

译 者
2001年6月1日

第一章 入宫觐见与我在中国宫廷的第一天


  8月5日,我首次到中国宫廷觐见那天,我们在美国公使馆准时起床,因为从京城到颐和园坐车要走整整3个小时,而准时是东西方君主共同遵守的礼仪。我们觐见的时间是10点半,皇太后的肖像定于11点钟开笔;时辰与月、日一样,都是经过反复查考历本、再三斟酌之后方才选出的,这一刻开始绘制皇太后陛下的画像被认为最是大吉大利。
  我们是早晨7点乘着卫队的两轮轻便马车离开公使馆的,能弄到的交通工具之中惟有它才装得下我们一行:康格夫人和她的翻译,还有我和一些画具,其中包括一块大画布和一副可以折叠的画架。离城之后,马车就在肥沃的田地之间穿行,眼前是美丽如画的风景。昨晚刚下过雨,一切都新鲜宜人。潮湿的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像闪光的溪流一般向前延伸着,道路两旁的玉米田和麦田绿油油的,时而有一丛侧柏树的暗影掠过,从中露出寺庙的围墙。远处颐和园所在的群山处于柔和的蓝灰色天空之下,精美绝伦,所有这一切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离开京城不久,外务部派来护送我们去颐和园的一支仪仗队就加人了原来跟随在康格夫人马车后面的使馆马队。一个半小时的驰骋之后,我们的车穿过了一个热闹的村庄,经过了一座庞大的喇嘛庙的焦黄废墟,沿几位宗室亲王的夏日别墅的围墙而行,不久颐和园中美丽的山谷湖泊就映人了眼帘。山的顶上有茶室和庙宇,运河的流水拍打着宫殿前的汉白玉平台。

  像所有的东方宫殿一样,乞丐、瘤子、瞎子坐到了外廷门坎上,从进出外务部和皇宫外廷的亲贵大员和他们无数的随从那里得到慷慨的施舍。外务部在朝廷驻颐和园(距京城16英里)期间,为了办事方便,在大门左侧设有办公处。我们在外务部前下了车,有好几位官员带了他们的翻译走出来迎接。我们在朝房稍事休整后走出来,遇上宫里前来迎接的总管太监,他带领我们来到带红色罩套的宫轿前,这每乘是由6个人抬的。他们抬着我们过了正中门(是太后和皇上专用的),从左边一个门进去,这就进了中国皇帝神圣的离宫之一,在慈德皇太后最喜爱的宫殿的围墙之内了!我们被抬着迅速穿过各种各样庭院和花园,一路目不暇接,最后来到一个较大的、长方形的院落,里面满是一盆盆珍稀的开花植物,以及许多长得很漂亮的灌木。轿夫们在这里放下轿子。我们下了轿,夹在几个太监之间一直往前走。我们面前装饰着明艳艳的朱红大"寿"字的巨型玻璃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我们最终来到了中国皇太后的御座房之内!

  一群公主和侍从女官站起来迎接我们。中国前出使法国大臣裕庚的夫人和女儿站得离公主们不远,她们无懈可击的中英文知识使她们能在我们跟公主们交流时做令人愉快的传声筒。我与她们是在巴黎认识的,现在几乎像老友重逢了。她们仿佛是连接日常的真实世界和这个我们刚迈人的天方夜谭武宫廷的中间环节。我们是10点一刻到的,所以过了一些时候太后和皇上才出现。他们进来时简简单单,不事喧哗。我是注意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之后才觉察出来的,赶忙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位娇小可爱的贵妇人满面笑容,十分友好地招呼康格夫人。裕庚夫人母女中有一个悄悄说了声"皇太后陛下"。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难以将眼前这个慈眉善目、面貌那么年轻、笑容那么有魁力的贵妇人与I900年以来就全世界都在议论的残酷而又无情的暴君、令人感到棘手的"老"太后联系起来。一个样子几乎有点稚气的年轻人跟她一起走了进来,这就是天子——中国皇帝!

  招呼过康格夫人之后,太后将目光移向我,我上前行鞠躬礼。她向我迎来,伸出手,脸上的微笑完全把我征服了。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典雅的手指抬到了自己的嘴唇边。这是礼仪所无的,是我对她出乎意外的魁力所发自内心的赞美。接着她转过脸去,把手仪态万方地向皇上伸展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声"皇帝",并在我向皇帝陛下行正式的鞠躬礼时仔细地注视着我。皇上微微弓了弓身子以作答,脸含公式化的微笑,不过当他精明的目光掠过我的身上时,我感觉到他也在仔细观察我。

  由裕庚夫人母女翻译着谈了一会儿之后,太后叫人把我的画具拿进来,她自己则退下去换上准备画像时穿的长袍。

  她离开御座房之后,我努力考察了一下环境。殿内高大宽敞,但窗户的上半部分都糊着纸,毫无明亮可言。惟一有点光亮,可以用来作画的地方,是玻璃门之前。这点地方就这么大一幅画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为了让画和被画者一样得到亮光,我将不得不把我的画架放得离宝座很近,而对我要画的如此一幅巨画来说,这么做是很不利的。当我想到我马上将在这个地方开始作画,想到我一落下笔也就不得不在同一块画布上完成这件作品,我的心不禁重重地沉了下去!太后的愿望是,最主要的,肖像要大。我被告知她不会理解以小幅开始或先画几幅习作的做法——如果我不是一上来就从大画布开始,她很可能就不再给我摆姿势了。事实上就是那天早晨我们在外务部被告知太后将只给我画两次,所以这中间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没有事先摆姿势这一过程,没有素描可供选择,只有一会儿时间挑选姿势,而且一经选定就不能更改——可我对我的作画对象的个性或她能摆出什么姿势来完全是一无所知。

  所幸我对这些不利的情况没多少时间考虑,太后不久就回来了。她穿了件明黄色的长袍,上面绣有颜色宛若实物的紫藤,密密地用珍珠装点着。这是满族式的,式样优美,从脖子拖到地上,用的是一整块料子。右开襟,玉钮扣。长袍的料子是一种硬而透明的丝,底下衬了件较为柔软的衬袍,颜色和长度相同。衣襟最上面一枚钮扣上挂了一串18颗硕大的珍珠,珠与珠之间以扁平而晶莹透明的翠玉隔开。同一枚钮扣上还挂了一大颗经琢刻的淡色红宝石,下拖黄色的丝流苏,流苏尽头是两颗大大的梨形珍珠,美得罕见其匹。腰间两面悬着淡蓝色的绣花丝手帕和带有长黑丝流苏的香囊。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淡蓝色二英寸宽的围巾,用金线串着大颗的珍珠绣成。围巾一头塞在衣襟里,一头垂着。她乌黑的头发从当中分开,平平地梳至两鬓,在头顶挽了一个大而扁平的发笈。

  从前拥有一头秀发的满族贵妇人都通过一枚金、玉的夹子把自己的头发再从这发引出来,挽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皇太后和宫廷女官们用缎子取代了头发,这样较为方便,也不容易乱。她们的头发光滑得像缎子一样,头发结束而续之以缎子的地方很难看出来。发笈周围绕着一串珠子,正中是一颗硕大的"火珠"。蝴蝶结两旁是簇簇鲜花和许多首饰。头饰右方悬着一挂八串漂亮的珍珠组成的樱络,一直垂到肩上。

  她戴着手阈和戒指,每只手上两个指甲护套。因为手指甲留得非常长,护套是少不了的。这些指甲套戴在每只手的第三、第四指上,左手的是晶莹的翠玉,右手的是黄金的,上面镶嵌着红宝石和珍珠。

  太后矫健地迈步向前,问我双龙宝座该放在哪里。太监将宝座放在我说的地方之后,她就坐下了。她身高不超过5英尺,但脚上满式鞋的鞋底高达6英寸,近乎高跷。为了避免坐时膝盖显得太高,她不得不坐在垫子上,这样坐时看上去比站立时高大多了。她摆了个惯常的姿势,对我说我随便作什么提议都可以。但我已经认定姿势和环境必须尽量典型和个性化,既然我没有时间来研究对方,有关她的位置和周围摆设就只能依据她的判断了。

  时间已近11点!

  无论如何这笔总要落下去才好。每一个画家都知道空白的画布处女一般洁白无瑕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无限的可能在自己身上激起的一种近乎敬畏的感觉;责任实在太大,对如何开头迟迟下不了决心。这块空白的画布可能会成为一幅杰作,充分表达出他的思想,也可能将其努力化为扭曲、支离的一团糟。今天处于陌生的环境之中,又受制于那些个少见而不利的条件,我踌躇得比平时更厉害了,因为我能否将这幅肖像继续下去完全系于这开始的一笔。

  我的手抖了起来!太后那神秘莫测的眼睛尖锐地注视着我,同样叫我心里七上八下。可就在这时殿内的八十五座钟开始以八十五种不同的方式报时了。吉时到了。我举起炭笔,在这位中国的皇太后、权势赫赫的"慈接"平生第一幅肖像的画布上落下了第一笔。公主、女官以及大太监和侍从鸦雀无声地站在四周,专心地注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因为只要与太后有关的事都是庄重的仪式。

  有一会儿,那八十五座钟的最轻微的滴喀声都仿佛大教堂的钟声在我耳边匐然作响,炭笔落在画布上听起来就像是巨型锯子在锯木头。接下来,幸运的是,我兴趣上来了,于是除了我的绘画对象和我的工作之外,我对其他一切都浑然不觉了。我的工作稳步推进的时间好像极短,太后没过多久就把脸转向翻译,说今天干得够多了,各项条件得到满足,画像是吉时开笔的。她又说她知道我又是工作又是从京城赶了这么多路过来,一定累了,嘱咐我好好休息,嘱咐我们用一些点心。接着她走下宝座,过来看画稿。

  我已经粗粗勾勒出了整个身体,并较为细致地画了面部。她的个性强而分明,我成功地将其融人了不少在这幅粗略的草图中,看上去颇有几分相像。她挑剔地看过一会儿之后,表示对此感到很高兴,并对我的画艺恭维了几句。不过我本能的感觉是,这与其说是她在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还不如说是出自好意一希望让我放松下来。她看过画之后,就招呼康格夫人和众公主过来看,还一起对它讨论了一会儿。接着她转过脸来对我说,她对这画很感兴趣,想看它继续下去。她一边直接看着我的眼睛,一边问我是不是愿意在宫里留几天,这样她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坐着让我画。

  这一邀请使我高兴万分。我所听到的太后恨洋人的报道经这次觐见和我亲眼所见不攻自破。我觉得最最出色的演员也不可能将自己的个性掩饰到这个地步。我对如此亲切地发出的邀请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心想这么一来就为得到这位最有趣、最引人注目的女性的高质量肖像创造了良好的开端。我甚至乐观地怀有说不定可以侥幸将整幅肖像都在宫里完成的想法。太后见我答应了下来好像很高兴,说她一定尽力让我愉快。接着她退了出去,我们受到了午餐的款待。

  太后一向独自一个人进餐。有客时,宗室公主作为宫廷女官之首就充作主人。主客被安排在她左右。这一回客人是众公主、裕庚夫人及其两女、康格夫人,还有我。

  餐桌以鲜花和水果作点缀,被摆得满满的中国菜肴压得喘不过气来。外国菜肴是按照俄国方式送上来的。中国菜肴色香味俱佳,立即吸引了我,不过有人告诉我对它们要有一个适应过程。桌上除中国饮料外,还有外国矿泉水和葡萄酒。这些美味珍懂我们吃了个一干二净,每个菜都尝到了,还学着用筷子,虽说客人面前也都摆了刀叉。

  午餐毕,太后和皇后(光绪皇帝的妻子)走了进来。太后以与早上介绍皇上时同样的优雅将皇后显示给我们,同时口中说明她的身份:"皇后"。紧跟在皇后后面的,是皇上唯一的妃子,太后也给我们作了介绍。

  接着,太后告诉康格夫人,那天她叫的演员还呆在戏台上,邀请我们去听戏。太后和康格夫人前行,我和皇后以及众公主跟在后面。我们经过几个鲜花盛开的院落,最后来到一个最大的,就是戏楼所在的院子。戏台突出到这一长方形院落的中央,上有屋顶,后有供演员上下台的门,其他三面面临观众。戏楼前方,横跨鲜花盛开、好几处摆着富丽堂皇的青铜装饰的大院的,是一幢可以称之为"御包厢"的建筑物。它80英尺长,有带立柱的石廊,占了院子的整整一个面。大块大块的玻璃,房子又高,使得太后和皇上在里面可以看见戏台上发生的一切,当然他们对一切也听得清清楚楚。院子另外两边的房子,与御包厢呈90度的,被分隔成了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大约是一般歌剧院的包厢那么大小。这些小间里没有座椅,里面的人席地而坐,因为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臣子是不能有座位的。皇上和太后有时请王公大臣到戏楼看戏,小间是为他们准备的。

  我刚到宫里那天没有邀请别的客人,演员是专为我们召来的。太后坐在御包厢的红柱廊子上一把蒙着黄缎的椅子里。皇上坐在她左边一张黄凳子上,这在中国是尊位。康格夫人和我在太后的右边,皇后、众公主和女官们都站在周围。这戏我们一点听不懂,只能看看动作,不过因为新奇,也就觉得有趣。两三幕之后,康格夫人站起来向皇上、太后和公主们道别。这之后我陪着她走到外面的一个院落,同她分了手。

  她走之后,我就是一个人在宫里了。继马可·波罗之后住在中国皇帝所住的地方的第一个外国人,开天辟地以来进人中国内廷的唯一外国人。我有一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奇异感觉。一种孤独感袭上心来,我担心这奇怪的处境会影响我的工作,我担心我想要呆在宫里完成的事最后完成不了。我站着考虑了几分钟我的处境,但没过多久裕庚夫人及其两女就来到了我身旁,并转达了太后的口信,说她已经去休息,我也不必回戏台了。她捎话说我最好到自己房间去,设法睡一会儿。她希望我在宫里快活,希望我在她拨给我的殿阁里休息得舒服,还吩咐我要什么东西尽管说,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才好。

  颐和园像中国所有的宫室庙宇甚至富人的住宅一样,由一系列带廊子的建筑物组成。这些建筑物依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院落的四周而建,底下是离地大约8英寸的汉白玉石台基,通常只一层,建筑物与建筑物间以形似游廊的露天通道相连。拨给我个人使用的房间在太后的御座房左边,两者离得很近——以便我画像时来去从容。这些房间占了整整一幢殿阁。殿阁很漂亮,闪亮的汉白玉石地和雕工精美的扇、经过涂饰的墙壁和满是鲜花的庭院里漂亮的景象,这一切令人非常愉快。宫内这类殿阁里有可移动的扇,房间可以隔成贮藏室那么小,也可以放到整幢建筑那么大。

  我的殿阁包括两间起坐室、一间餐室,以及一间漂亮的卧室,是用雕工精美的屏风似的楼空木扇隔成的,其搂空之间露出蓝色的丝绸。较大的空隙处是艺术嵌板,白绢上画着花卉,或是独特而别致的中国书法写下的诗和经籍的引语。一面实体的墙上是幅画在白绢上的水彩,逼真地表现出了花团锦簇之中的一只孔雀;另一面实体墙则是面巨大的镜子。装玻璃的下层窗户上配了蓝色的绸窗帘,糊白纸的上层窗户翻了下来,院子里飘来浓郁的花香。为了我的缘故,桌上和窗架上放了几件外国的艺术珍品。床是与三面墙连成一体的,上面铺了蓝缎的垫子。窗外遮着蓝色的绸凉篷,室内光线柔和、十分阴凉,显得很宁静。床大诱人了,不久我就进人真正的休息状态,当天发生的事万花筒一般地在我脑海里-一闪过。虽说垫子稍嫌硬了些,十来个拨来服侍我的太监就在窗外压低了嗓子说话,随时等待着召唤,我已经精疲力尽,加之当天又遇上了这么许多不寻常的事,所以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5点钟,裕庚夫人母女中有一人来敲我门,告诉我太后醒了,要我准备完毕就去御座房。我们去了之后,她把我叫到她身旁,问我休息得好不好,房间是否舒服。她又一次说希望我同她在一起会感到快活。她说我们今天就不画了,明天再多花些时间画一回,并嘱咐我有什么东西特别喜欢的就告诉她,好替我要来。

  接着太后一个人进晚餐。太后餐毕,皇后和众公主把我带进御座房,我们就在太后的餐桌上用餐,这时她的座位空着。皇后占了这空座位左边的位置,把我安排在她的左边。进餐时皇后和女官们对我特别关照,像是力图打消我的拘谨和紧张。晚餐之后我们站起身来跟太后告辞。告辞已毕,我们离开了太后的御座房,再跟皇后和众公主道别,然后离开皇宫内院去皇上父亲的府第,这是我画像期间太后专拨给我和裕庚夫人母女使用的。

第二章 皇太后陛下的外貌


  第二天早晨,我急切地想要赶去等太后兑现她让我画得时间长一点的诺言。昨天的作画过程增强了我将这画进一步画下去的愿望。我们走进皇宫时正遇上太后和皇上早朝后从朝会大殿出来。太后见了我们就停下了,她那一长串侍从女官和太监也随之停下。她把我叫到身旁,抓着我的手,问我休息得怎么样,是否能够开始工作。这问题显示了她的洞察力,因为她从前一天我利用时间的急切和匆忙中看出,工作是我的第一目的。问话时她微微地笑着。我走在她旁边,从朝会大殿一直来到前一天在那里画像的御座房。我们到御座房之后,她宽了衣、喝杯茶,然后叫一个梳头侍女把昨天穿用的衣服和首饰拿出来,准备第二次给我摆姿势。
  这一次我对太后挑剔地看了起来。我担心由于我开始作画时感受到的那种异乎寻常的魁力,昨天我对她本人和她的外貌的好印象很可能形成得过于仓促;我想东方环境也许使我目炫神迷屏得我无法看清皇太后的真正面目,我准备好了大失所望。趁她在宝座上还未坐稳,还未完全准备好让我开始,还未用她精明的目光将我贯穿,还未知道我在看她,我调动我所能达到的洞察力,对她的身体和她的脸仔细端详起来,以下是我所看到的:

  头在肩上的位置恰如其分,使身材匀称得恰到好处;手非常之美,小而优雅,有教养的样子;面部匀称而又构造准确,大大的耳朵,其上部分长得很好;精致宽阔的前额上方乌黑的头发平伏地分成两半;眉毛弯而细长;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十分整齐地嵌在脸上;鼻子高高的,是中国人称之为"鼻正"的那种,宽宽地垂直于前额;上唇极为坚毅,嘴较大,但很美,两片灵活的红唇在坚毅的白牙之上分开时,会使她的笑产生一种罕见的魁力;下巴强健,但并不过分坚毅、也无顽固的迹象。要不是我知道她已年近69岁,我会把她看成保养得好的40岁女性的。因为是寡妇,她不用化妆品,脸上呈健康的自然红晕。看得出在梳妆打扮上,她没有一件不是一丝不苟地精心料理的。外观整洁,加上善于挑选适合自己的颜色和饰物,使她年轻得近乎神奇的容貌显得更年轻。比所有这些外貌上的特点更重要的,是她看上去对自己的周围有着浓厚的兴趣,又明显地才智过人,这造成了具有异乎寻常的魁力的人格特征。

  我对太后的外表审视到这一步的时候,她对侍从说的话说完了,已经在宝座里稳稳地坐好,转过脸来问我画肖像的哪部分。有人告诉我要是在脸部涂上颜色她会很高兴的。我觉得一开始引她高兴很重要,所以改变了加工改善、继续画整个人物的常规做法,一上来就从脸部开始。先尽量修改底线,然后敷上一层薄薄的颜色。作画期间,女官、侍从和太监们来来去去,她也喝茶、聊天,但她好像明白她的头必须保持在同一位置上,要是动了一动,就会歉意地对我看看。我并不希望她太呆板,倒宁愿她稍微动动,而不是泥塑木雕似的。太后像所有东方贵妇人一样,是抽烟的。画像期间太监和公主或是拿来精美的水烟让她吸几口,或者她就吸欧洲香烟。她使用一根长长的烟嘴,从不让后者碰到自己的嘴唇。不论抽香烟还是水烟,她的动作都极为优雅。

  一个小时多一点的工作之后,太后认为早上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两人都该休息了。她走过来看她画布上的脸。很明显,一经加上颜色,现在她对它喜欢多了。她站在我身后讨论了一些时候,又说道,她真希望画这脸时可以由别人代替自己给画师照着画,这样她就可以坐在那里眼看它一点一点成形了。她觉得在平面的画布上能表现出脸部的凹凸真是神乎其神。接着她转过脸来对我说道,她知道站着画了这么多时候,我身心一定都已疲倦了,劝我去我的房间午餐和休息,又说下午我们出去散步之前,她会设法再让我画一次。

  我同裕庚夫人母女回到我的房间里,她们是太后指定陪我用餐的。宫内有一个年轻的满族姑娘,父亲在柏林当过随员,能说德语和英语,她也被太后差来和我们一起进餐。这样我就有伴了,能用自己的语言交谈,用餐时也能放松。再说我掌握的一点儿汉语并不足以指挥仆人,或者让他们知道我有什么需要,而她们都是太后的翻译。

  宫里的每一餐都是最最奢侈的,一开始二三十盆菜肴就摆到了餐桌上,而面、饭和其他几样食品是从旁边的桌上送上来的。中国人是烹饪艺术方面的高手,中国筵席上的美味佳肴与卢克拉斯的比起来决不会有所逊色。鱼翅、鹿筋、鱼脑、虾子、鸡鸭舌、名贵鱼、燕窝汤,以及许多特别的食品组成了家常的莱谱。没有人能把鸭鹅以至全部飞禽走兽烹调得像中国人那样尽善尽美。他们的汤滋味之浓郁鲜美简直不可企及。外国人初次尝到他们的面包和糕时,会认为这是他们的食物之中最不可口的,尤其面包,那是蒸,而不是烘烤出来的,并不吸引人。但当这金字塔形的东西上那带5个洋红点子的看上去半生不熟的外层被你克服,或确切地说就是咬穿之后,它是很甜、很富于营养的。这是用黑面粉做的,因为中国人并不像我们,认为把面粉加工到精白有什么好处。他们做的奶油粘稠度正合适,味道很好,跟他们的蜜饯一样,通常很受外国人的重视。

  皇宫之内,食物是盛在彩绘的高瓷盆里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下子摆上桌面——汤、蜜饯、烧的烤的,只有面条和米饭是例外。中国人的面条和米饭端上来之前一直都放在暖锅里,吃的时候是滚烫的。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碗、一个小碟和一双筷子。一小方极柔软的布是用作餐巾的。餐桌上从来没有盐。每位客人旁边那小碟子里都放着一种十分咸的调味品,如果需要加盐的话,就把这用上去。中国人认为粉粒状的盐太粗,食品熟了之后就不能再用它来调味了。

  他们用餐时很少喝酒,就是喝也只喝一小杯烫热的,大概小高脚玻璃杯那么一点儿。酒从一个银酒壶中倒出来,而银酒壶又放在一个装了沸水的容器中以保暖。他们的酒比我们的味甜、度数高,通常是用花草蒸馏而成的,有一种令人愉快的香气。这些酒的名称有的极富有诗意,例如"玫瑰朝露"、"佛手滴"。因为我是外国人,除波尔多或者勃良第葡萄酒外,总是为我准备着香摈。中国人不喝咖啡,离开餐桌之后,他们喝不加奶或是糖的茶。

  中午是专用于午睡的,暑热之中,每个人午餐后都回到自己的房间2小时。我觉得中国人床上的垫子太硬,不舒服,就带了个外国的鸭绒垫到我的房间里。用了几天之后,有一天我回到屋里,一眼看见两个可爱的新垫子,都带有淡蓝色的、可以脱卸的绸套子。摸了一下,觉得很柔软,而且又凉爽又清香。这是用茶叶做的,是太后送来的礼物。我觉得它们比鸭绒或鸭毛垫子好多了,尤其在夏天。虽然我不喜欢中午休息得这么久,我还是不得不回到自己屋里呆着。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太后一醒,消息立即在宫内迅速传开,所有的人即刻作好了行动准备。皇后和公主们赶到她的御座房去守候她起床。太后午后的梳妆完毕之后,走出内室,来到御座房,通常稍稍用点点心,或是喝杯茶或者果汁。

  在这第二天,她午睡之后稍微让我画了一会儿,然后传旨备船游湖。由皇后和众公主陪着,再加上后面通常那一长队侍从和太监,我们走进御座房的院子,穿过一个小小的殿阁,是直通美丽洁白的汉白玉石平台的。平台由雕刻得古雅别致的汉白玉石护栏围着,沿着湖的南畔延伸。太后自己的游船停泊在汉白玉石台阶底下,另有一些游船和别的船只簇拥在周围,组成了一支不大不小的船队。太后走下台阶,上了游船,皇后和公主、女官们跟在后面。太后在游船突起的高台中央一张类似宝座的黄椅上坐下,皇后和公主、女官们也按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各就各位。高台上是铺了地毯的,地毯上放着垫子,她们就坐在垫子上。

  我跨上高台之后,太后示意我走近些,坐在她右边。皇后在她左边。几个大太监带着太后的备用衣物、糖果、香烟、水烟等等在她背后侍立。这艘游船上有两个桨手,手执长长的桨在控制方向。因为游船是被用粗大的黄色绳索连在两只各配备24名桨手的船上拖着走的。跟太后上游船的只有地位最高的太监,也就是她的贴身侍从,那两个船工不过是行船所需。宫里所有的桨手都是站着划船,在太后面前是不能坐下的,即使与她并不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在太后的游船上皇后和女官们才能在太后面前不请自坐。

  几艘平底船跟在太后的游船后面,船上的太监也就是那些皇上和太后在宫内走动时通常跟在后面的。其中的一条上载着小炉子和沏茶的全部必需品,因为太后和女官们常常喝茶,什么时候要都会有。

  我们划过湖面,靠上了一座岛。再回过头来看,宫殿、牌坊、建有寺庙的山、奇异的玉带桥、突人湖中的美丽的汉白玉石平台,简直就像是仙境。接着我们划进了一片开着漂亮的荷花的荷花荡,太后命令太监摘采些荷花给女官们。我对中国人所看重的这种美丽的水生植物的由衷赞叹似乎使她很高兴。游湖一小时之后,我们被送回出发点,上了岸。这一回公主、女官们先下船,站着等候迎接太后上岸。太后用过晚餐之后,就请我们跟皇后和女官们一起在她御座房的餐桌上用餐。餐毕,我们告辞回到宫外自己的住处。

第三章 摄政王(七王爷醇亲王)府


  皇太后拨给我在替她画像时居住的府第本是皇上的父亲的,是个极壮观的领地,宫室宽敞,室外富丽堂皇。1900年,它被外国军队弄得一塌糊涂,从此就再也没住过人。这回,太后陛下认为让我这个替她画像的人在那里盘桓正合适。为了让我们居住,她叫人匆匆忙忙把它修复了,又进行了重新布置。但这地方的许多殿阁和凉亭都已倾记,而马厩也只不过重修了一部分。我和裕庚夫人母女所住的那幢建筑保养、装饰得很好。但除此之外,以及四周一小部分,这个庞大的园子里,大多数地方仍处于一种迷人的天然荒芜状态之中。这地方像中国所有别的宫殿一样,由一个个带廊子的殿阁组成,而殿阁之间是一个个宽敞的院落。宫里有个小戏楼,附带着亲王的包厢和供宾客用的大厅,还有茶室、凉亭散布在各个角落。
  我挑了一个带围墙的花园中一组漂亮的建筑作为居住的地方。这组建筑面朝满池塘荷叶,背临婉蜒的溪流,一座别致的桥横跨溪流两岸。其中作为主体的一座殿阁有个极高的中央大殿,它的一边开出去是卧室和梳妆间,另一边是餐室和其他附属房间。这大殿中央我决定用作起坐间,它那巨大的门开出去是一条与整幢建筑物同样长的宽阔的廊子。从汉白玉石台阶下来,就进入了一所满是开了花的灌木的庭院。这漂亮的庭院两旁有与中央大殿相似、但形制较小的殿阁,而中央大殿对面,是一堵古雅的石墙,上面部分用砖砌出孔洞,作奇异的不规则形状。墙的正中有两扇巨形木门,出了门是湖上一个美丽的平台,掩映在苍老的榆树中。这住所极为迷人,没过多久人们就将这组建筑称作"柯姑娘府"了。中国人非常喜欢用别称,"柯姑娘"中文就是"卡尔小姐","府"的意思是"宫殿"。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殿阁曾经是七王爷的儿子、当今的光绪皇帝在被挑选即位之后到常住皇宫之前这段日子里的居所。

  因为太后早朝(这通常从 8点继续到了10点或门点)结束才摆姿势让我画,所以我喝完茶之后有不少时间可以到我们这所府第的野地里到处转悠,我每天都会发现新的美景。府第的四周围着高高的墙,中国人对自己的隐私总是保护得惟恐其不严。野地里的某些地方呈并不陡峭的起伏,所有高处可以作鸟瞰的地方都建造了漂亮的凉亭和望楼。其中之一是我清晨很爱去的地方。我俯视它下面宁静而安详的湖和湖心盛开的端庄的荷花,吮吸着荷花所散发的阵阵幽香,精神总会为之一振。我在它人口左边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发现了一段题词。中国字我已经见过不少,知道这大概是一首"诗"。中国诗大都不过是一句句子:用优雅而简洁的形式表达一种美的浮想,一点儿哲学,确切地说不是诗而是"韵文"。

  后来我发现凉亭人口处的扁石上的题词果真是首诗,而且竟是七王爷本人作的。这里曾经是他最喜爱的休息和眺望的地方。有一天他斜靠着人口处的垫子,顺手在旁边的扁石上写下了这首诗。中国人用蘸饱墨汁的毛笔写字,几乎可以在一切东西的表面写。他们的一个字就是一个词,所占位置比我们的字母组合少,却好看了许多。中国绅士或侍从之类身上通常总带着笔墨,这样一有什么想法就可以随时记下来。

  这首小诗是用毛笔写的,后来亲王的随从把字刻在石上,这样转瞬即逝的思想就永远保存了下来。诗思显然是因下面的荷花而起:今日如此华丽娇艳,而明天它们的美就会荡然无存。它哀叹世俗荣华之短暂:

   今日如芙蓉,
   昂首自清高;
   明朝委泥尘,
   浊污何人知。

  一天,我在一个毗邻马厩的美丽的背阴角落里见到一连串小小的墓碑,了解到这里是亲王最最心爱的狗和马最后安息之地。每块石碑上刻着犬或马的名字,以及颂扬其好处的话,而石碑底下就埋葬着它的骨头。亲王非常喜爱动物,据说他的狗房和马厩是所有的宗室亲王之中最好的。

  我早晨散步时所看到的刻石上的字句,也常有出自经籍的。中国宇一向独特而别致,深深地刻出来,或是在一处迷人的风景中高高地突起在某块粗糙的石头上,就更是如此了。字用朱红写成或者馏金,这有时也增添了这种别致的效果:鲜艳的色彩与石头冷冷的灰色形成令人欣喜的对比。虽则我看不懂这些字,也读不通这些句子,但在早晨散步时还是很喜欢遇上它们。对于能看懂它们的饱学的中国人来说,它们的趣味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在户外休息和观赏时,与刻在活生生的岩石上的他们的大圣人的思想不期而遇,或是看见一些含有"和平"、"丰盛"之意的字凹凸醒目或是色调 暖融融地从某个背阴的角落里跃出,就像专诚前来为自己祝福,那是多么好啊!

  在宫内的另一个凉亭上,我可以看见从京师通往颐和园的石铺公路。皇上和太后驻跃颐和园期间,这是条极为繁忙的通行。当我不想平静地观赏和安详地散步时,每每就会上这个凉亭,从那里可以看见前往皇宫和从皇宫里出来的官员们的车轿和扈从,可以看见传令兵携带着公文驰马而过,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流动商贩和他们的货物,可以看见压得沉甸甸的插着小黄旗的大车,显示他们是往皇宫送供应品的。有时会有一群骑兵翩翩地冲过去,他们是某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王爷的侍从,而王爷就裹在他们中间,胯下的马打扮得非同寻常:马鞍是红色的,全套马具用银子打就。紧接着是某公主笨重、装饰着花边的红色的马车,按照她在皇族谱系中的地位,有15到30名扈从或前或后地护卫着。她的侍女的黑色马车殿后。

  中国人的品阶可以从他们的车轿外部看出来。只有当今皇上和皇后可以坐黄色的轿子外出。皇帝的妃子坐杏黄色的轿子。至于皇帝的遗漏,皇后乘黄色的车,妃子乘杏黄的车。公主们外出乘红色的车。一品、二品官员坐绿轿;三品、四品官员坐蓝轿;普通人想坐轿而不想坐车的,还可以用另一种样式的轿子。平民百姓是坐车的。这些奇异的两轮马车为北京所特有,沉重的轮子上突起铁的饰钉,一律用蓝布罩着。车主的财富和地位可以从这罩布的质地和上面的装饰,以及拉车的骡子上挽具和络头等的华丽程度看出来。中国北方的骡子是种威风凛凛的牲口,比中国的马漂亮多了。那里的马不过是矮马而已。

  七王爷(即醇亲王)肯定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是皇太后丈夫咸丰皇帝的兄弟,他的妻子即当今皇上的母亲,是太后的妹妹。皇太后和东宫太后在上一位皇帝未成年期间和当今皇帝在位的一部分时间里共同垂帘听政时,他是两人所重视的亲信,而且他一直到死也仍然是垂帘听政的太后最为信赖的顾问。他被中外人士一致公认为既是个秉性周正的人,也是位开明的亲王。上一位皇帝同治死后无子,他的次子被选为继位者,这与他所受的尊敬也许不无关系。中国皇帝及其军机处可以选择皇位的继承者。如果只有一个儿子,下一个继承者就是他了;如果有几个,就可能从他们中间选一个看上去最为合适的。如果一个儿子也没有,就会从侄子当中挑选继位者,这时并不管他们的年龄,以及是兄长还是兄弟的儿子。当今皇上的父亲醇亲王是咸丰皇帝的七弟,所以中国人称他为"七王爷"。

第四章 皇太后陛下的御座房


  第二天早晨我们到达宫里时,正巧遇上太后和她的随从从朝会大殿出来。她脸带富有美丽的微笑招呼我,照例问我健康如何。我们跟在她的随从里,来到了她的御座房。这里既高又宽敞,画像一开始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它的一面除了窗户间支撑屋顶的木柱之外几乎全是玻璃——下面一半是整块整块玻璃,上面一半是糊着高丽纸的窗。这边窗户的正中央是扇巨大的玻璃门,从地板直达天花板。大殿旁的其他三面,把这里同旁边和后面的房间隔开的,是与前面所说拨给我使用的那座殿阁里同样漂亮的木雕间隔。只是太后的御座房里的雕工更精致、艺术嵌板更漂亮。与艺术嵌板相间的写在白绢上的诗是太后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或者是帝后的原诗,以及献给太后的颂诗。门口悬挂着缎子门帘,玻璃窗的窗帘都是蓝绸的。蓝色是太后最喜爱的颜色,宫中所有非正式的地方挂的帘幕都是蓝色的,而正规场合用的是黄色。
  御座房右侧是间小佛堂,一尊佛高踞在莲花座上默默冥思,底下的香案上四时鲜花水果不断。佛像的面前放着香炉,香烟缭绕不绝。御座房之左是太后的寝宫。后面用楼空木雕扇隔出一间宽敞的前厅,侍从和女官们在那里等着进入太后的御座房。大殿后面竖着一架五扇的富丽堂皇的抽木屏风,镶嵌着天青石、玉说及其他许多名贵的石材。丹陛上,屏风之前摆放着一个硕大的卧榻一样的宝座,还带着不小的脚凳。这种卧榻般的宝座可供皇帝半躺着听朝,但完全引不起太后的好感,她坐时总是腰杆笔直,从来不歪在靠垫上,也不靠在椅背上。只有在朝会大殿上她才坐清朝传统的宝座,平日喜欢的是一种由她自己引人宫内的,轻巧得多,而且非常具有现代感。这种宝座用袖木空细雕而成,呈圆形,上面放着明黄的靠垫。其中之一放在这座殿前部,是她画像时所坐的。

  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硕大的宝座从此被挪到了后面,为传统之故不得不保留着,但从未被太后使用过。宝座两旁各竖着一把巨型的雉尾扇,乌木柄插在漂亮的景泰蓝架子上。雉尾扇的两边是豪华的景泰蓝花瓶,还有名贵的巨型右瓷碗,里面高高地堆叠着水果——苹果、芬芳的祖样,以及香气浓郁的"佛手"。

  到处都是花!这时正是一种兰花开花的季节,它的香气幽雅,太后很是喜欢。它们被种在名贵的瓷花盆里,绕大殿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放上一盆。这里还有一瓶瓶莲花和一碗碗百合花。这些花香和果香加在一起形成一种综合的、难以言表但令人极为愉快的香气,不过毫无过分浓烈之感,因为太后非常喜欢新鲜空气,即使最冷的天,宫里也总是有窗户开着。

  花果之外,跟我到过的其他宫殿的御座房一样,太后的御座房之中最突出的就是钟了。中国人对钟之类计时器的酷爱是有名的,我访问过的每一处宫殿这种东西都不下数千。这一大殿里的,我以前说过,数量是87,富丽堂皇的金钟和嵌宝石的钟,以及有史以来制造过的所有品种;有的敲钟报时,有的鸡啼鸟鸣,有的以水流运行,有的配以八音盒,还有的每小时出来一连串人物绕钟面游行。有的是珍稀的艺术品,有的是钟表行业普通的产品。宫里有许多国外的装饰品,但除钟表以外,太后对欧洲的艺术珍品似乎并不十分喜欢。不幸的是,宫里的这类东西除几件欧洲君主的礼物之外,通常完全不能代表欧洲艺术,与精美的中国古董一比就显得更可怜了。它们大都是中国贵族在国外买了当作礼物进贡给太后和皇上的现代廉价品。这些礼物被接受之后是放在宫里不常使用的房间里的。

  太后宽去朝服(她早朝之后总要更换衣服)的同时,肖像也被放上了画架,于是她向画架走来。对画端详了一会儿之后,她断定两只手上都有指甲护套太难看,要将金的(镶嵌着珍珠和红宝石的)去掉,显露出右手的指甲。我听了这个决定很高兴,因为指甲护套破坏了手的匀称,将她美丽的指尖藏匿了起来。当然,我对她的服饰未敢斗胆做出过任何提议。鉴于指甲护套是中国上层贵妇人所特有的,一只手上倒不妨留着。

  作出这一修改的决定之后,她走到一个大花瓶前,从里面取出一朵莲花,以一种优雅而迷人的姿势拿在手上,问我这放在画中好看不好看,又说道莲花也可以看作就是她本人。因为它的颜色与整体不协调,我对这提议并不以为然,只不过敷衍道"我还没法把它画进去"。像往常一样伴着干扰工作了一小时多一点之后,她决定上午就到此为止。当我提出即使太后陛下累了,我还是可以工作时,她不同意,说如果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就累了,我又是工作又是站着,还不是更累。她说用不着着急,画画的时间多得很,可不能干出病来。

  下午太后稍稍坐着让画了一会儿之后,就传旨备船。我们走出去,来到汉白玉平台上,平台底下停泊着配备了穿蓝袍的桨手的宫中船队。我们再次登上游船,太后坐在黄椅上居中,皇后和公主们在四周的垫子上盘腿而坐。游船被两条大船牵着,像天鹅一样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平稳地滑行。微风柔和而宜人。两个太监奉旨唱歌,一种奇异而哀怨的和声与柔和的水声混杂了起来。远处是山,美丽的西山,形状不变,可是颜色时时刻刻在变——有时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灰色,又有时是温暖柔和的紫罗兰色;还会变成明净的深蓝色,仿佛是从天青石上凿下的;而时不时的,遇上飘过的浮云把太阳遮住,就变得黑黑的,几乎有虎视眈眈之意。我兴奋地深深吸了口气。

  古雅别致、有如画图的凉亭、红墙、漆柱,以及汉白玉平台的湖畔、绿黄色琉璃瓦的屋顶,悄然前行的奇异船队、唱着歌的太监、端坐在女官们中间的太后,还有玉带桥——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成了这奇异的景观的一部分。似乎只有远处美丽的西山才是熟悉的。

  乘船在湖上游荡了一些时候之后,我们上岸进了果园,来到苹果树之间。苹果是中国人最喜爱的水果,不但因其口感,也因其香味受到重视。它象征着平安和兴旺,一直用以供佛,于是也就有了神圣的性质。不过虽然颜色和形状好看,中国苹果吃起来却是淡而无味,是他们所有的水果之中最最不好吃的。

  太后在苹果树间走着,吩咐摘几个苹果下来。这个她吃得比我津津有味多了。因为她好心地给了我一个,接着又叫我自己搞采几个。一个太监手提篮子跟着,我摘下来他就拿了放进篮子。太后让我把这些带回自己的房间。

  她从果园走到花圃,采了几朵小花,像西班牙人那样将它们插在耳朵后面。她让女官们也这么做,并亲自为我挑了几朵,插在我的鬓上。我知道她对我的这些小小的恩宠表示与其说是为了我,还不如说为了表达她想让客人有宾至如归之感的愿望。她希望通过对我显示这些特殊的恩宠表示,使得女官和太监们也能像这样对待我。我已经提起过太后的爱花,这种性格与我早先以耳闻而对她形成的印象根本不相容。她对花和大自然的爱最先使我改变原来的印象。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像她那样爱花、爱大自然,而同时又是个被描绘得如此的女人。

  太后的四周一直离不了花。她的内室、她的御座房、她戏楼那边的包厢,甚至她仅仅在正式朝会和处理国事时才使用的朝会大殿,都摆满了鲜花,或是瓶供或是盆栽——不过一次从来不止一种。不论冬夏,她头饰上总是插着鲜花;无论多么忧虑或烦恼,在鲜花之中她似乎总能找到慰藉。她每每将一朵鲜花凑到面前,吮吸着它的芬芳,将它在自己脸上摩拿着,仿佛它有灵性似的。她会亲自走到满屋的鲜花中间,依恋地将什么好看的花移向亮处,或是把花盆转个身,以便改善里面的花的位置。

  某些折枝花中国人并不浸入水中,而是干的供在碗或瓶里,以最大限度地得到其芬芳。太后对花的布置颇有几分古雅不凡的自负。她总是把百合花或芳香的茉莉花的花冠放在浅碗里,布置成奇异的星状,香到极点,看起来也美。

  太后的花瘫在王公大臣之中尽人皆知,所以他们逐日将名贵稀有的花卉品种贡人宫中,知道这会承蒙赏收并获得青睐的。

  关于宫内所种的花果,他们有种古老而独特的习俗。虽然公主、女官们在花园之中一切自由,想采多少花就可以采多少,想摘多少果子就可以搞多少,但如果有太后在面前,则就连摘采一颗果子或一朵最小的花也算是失礼,除非得到太后的旨意。要是太后让她们采一朵花或是摘一个果子,得到思准的那个人就会感激万分,而那朵花或那个果子从此就会被虔敬地保存着。宫内每棵果树、每样蔬菜的第一批果实,每棵植物、每株灌木所开的第一批花,都被视为皇上和太后所专有,在奉献给太后之前,没有一个公主、侍从或太监会去碰一下。所有这些对皇上、太后的崇敬表示看上去虽是鸡毛蒜皮,却被宗教般虔敬地遵守着。

第五章 皇后和宫廷女官


  皇后作为宫廷之中唯一次于太后的第一夫人,在我看来是很有美丽的。她父亲桂公爷是太后的兄弟,满洲八旗中某旗的都统。这么一来她就是皇上的表姐了,比他大3岁。她母亲出身名门望族,将她精心抚养成人。她还享有时常到皇宫里与太后相接触的好处,而且照中国人的标准来看,多才多艺。她很早就与皇上定了亲,不过照风俗习惯,婚礼是几年之后方才举行的。那是1889年2月在作为冬宫的紫禁城内,庆祝得十分隆重。而一周之后,至此一直执掌政柄的太后就归政于年轻的皇上,皇上成了名符其实的皇帝。
  皇后和太后一样腰板毕挺,脚步轻盈敏捷。她身材小巧,身高不满5英尺,手和脚是纯出于高贵血统的那种精雅优美。她容长脸、细高鼻,眼睛比起太后、皇上来更接近于汉人。她的下巴是长长的、一般认为有力的那种。她的嘴巴大大的,极其敏感。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和善,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令人根本不忍心加以批评。她似乎算得上是美貌的了。她举止可爱,态度可亲,性格讨人喜欢,但她的眼睛有时流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耐心,几乎有些可怜。她的实际办事能力大到如何不能由我来说,不过待人接物很是老练,而且据说太后还政期间由她充当宫廷的第一夫人时,她是显示过处理事务方面的大才干的。

  仅次于作为第一夫人皇后的皇妃是皇上唯一的妃子。据说她当初被太后选为皇上的妃子时,容貌绝顶美丽。她出生名门,是一位总督的女儿。不过我见到她时她虽然才不过28岁,已是胖墩墩的了,没留下多少大美人的风采。她的眼睛很大,滚圆、褐色,脸上仍然清秀白净,可是鼻子扁平、嘴巴大而无力。脸的轮廓被一层层肉破坏了,额头未显示出多少智慧,外貌毫无个性。她似乎性情善良,但是并不很聪明,也不善于待人接物。女官们对她并不怎么喜欢,她也没皇后那么吸引人。不过她极受皇后的关照,地位在其他女官之上,在宫廷里仅次于皇后。读者要明白,无论何时我说到皇后,皇妃一定紧跟在她后面,然后才是公主或别的女官。我常常听到有人提起"帝王的后宫",在光绪皇帝陛下的宫廷里是没有后宫的。他只有这两个妻子。

  太后的侍从女官主要是宗室公主或宗室亲王的遗编。她的第一侍从女官四格格是军机大臣领班庆亲王之女、年方24岁的寡妇。她16岁时嫁了一位位居直隶总督的满族大员的儿子,几个月之后就成了寡妇。她年轻漂亮,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大而褐色的眼睛,面色桃红,明净而细嫩。以任何标准判断她都可以算得上美貌。她自己没有孩子,但像大多数有地位的守寡或无嗣的贵妇人一样,过继了一个儿子。在中国,继子与继父母的关系比我们这里的要亲近得多。有许多是过继的时候孩子的生身父母依然健在的,而即使这些生身父母,提到自己的孩子时也总是视之为其继父母的孩子,并在如何抚养孩子上遵从他们的愿望。

  接下来的两位宫廷女官是公爵夫人——也是寡妇。中国的寡妇从不再嫁,再嫁的话社会地位和名声就会扫地以尽。她们不会像在印度那样,在丈夫的葬礼上被烧死,不过寡妇出于自愿的自杀在中国仍被视为高尚的行为。一个用漫长的一生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守节的寡妇,生时会受到极大的尊敬和关切,死后也会备享荣耀。

  倘若一个姑娘宁愿不嫁,倘若一位寡妇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守节,她死后就会被以极其隆重的方式授以殊荣。为了纪念她,会竖起巨大的牌坊。整个中国,人们会不断地遇上这类贞节牌坊。如果她们的家庭自己没有足够的财力竖这种纪念碑,公众会聚资相助,所有的亲戚都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子。而且常常是贞女节妇所在的县或村里的居民主动请求在竖纪念她的牌坊上尽一把力。这些石牌坊或木牌坊的雕工十分精致,有时引人注目地刻着传说中的动物、花卉,以及成千上万种不同的鸟(后者显示灵魂已经得以不朽)。牌坊正中,深深凿入木石的,是馏金或者鲜艳的朱红色的贞女或节妇的名字,而两旁则刻着她的贞节行状。

  有时候一个姑娘6岁到8岁就被定了亲,而男方从那时起就被称之为她的丈夫,尽管真正结婚时姑娘绝不会小于16岁。倘若结婚之前男方就死了,她就视为"寡妇",从此不得不过隐居的生活,不能再嫁别人。她可以过继一个儿子,被称之为"母亲",不过要是她企图以组织自己的家庭来享受天伦之乐的话,就不可避免地会遭到对她至关重要的人的一致谴责。男方死后的最初三年内,她为他重重服丧,然后是服次一等的丧;她永远不得再穿大红大绿这样的喜庆颜色或其他任何颜色,除青色和紫色之外——次一等的丧服。

  中国北方的汉族和满族贵妇人脸上都厚施脂粉,但一个寡妇除自然的脸颊潮晕、嘴唇红艳、额头白皙之外,绝对不能加上一星半点人工色彩。她绝对不能再施任何脂粉。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反倒因此比以前漂亮了,她们的皮肤很美,而脂粉却被过度滥用,到了极不自然的程度。

  太后的女官一直住在宫里的只有8位,但遇到喜庆时节,这个数字就翻了4倍。作为太后养女的四格格是宫廷公主中的第一人,在宫内,她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和皇妃。

  一天晚上在御座房晚餐时,四格格把各位公主彼此之间、以及她与皇后之间的亲戚关系告诉了我。这么一来她们与皇上和太后也成了亲戚。不过在说到这方面的事时皇上与太后的名字从未被提起过,否则就成了胆大妄为,差不多等同于读神。他们也许是亲戚,但没一个公主敢于提这件事,那是违背中国的整个礼仪习俗的。经四格格如此解释之后,我发现女官与女官、女官与皇后之间全都有血缘或者婚姻的亲戚关系。

  宫里有一些宫女外人称之为奴才,可她们并非奴才,即使是也只是一段时间的奴才,当期十年。每年春天,最底层的第七、第八旗的满族家庭中的姑娘照例被带到宫里,由皇上和太后从中挑选宫女。一天我进宫时在一个小门前看到一连串普通的马车,听说带来了许多这类第八旗家庭的姑娘。这些人先一个个让总管太监过目,他从中选出那些他认为太后会看得上眼的。那些选出来的在太后面前过上一遍,她再告诉总管太监将谁留在宫内。她们被带进宫时的年龄从10岁至16岁不等,在宫中侍候10年,然后允许回到自己家去。如果她们的表现好,讨皇上、太后喜欢了,就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嫁资和一套可观的嫁妆,使她们的婚嫁条件比之通过其他途径好得多。

  除了这些年轻的宫女之外,宫里还有一些老年妇女,是伺候太后的,已结婚生子了。这些人监督年轻女子,指挥小太监的工作,地位有点类似于我们的管家。其中有个汉族妇女25年之前在太后一场经久不愈的大病之中充当看护,给她喝自己的奶,以此挽救了她的生命。太后有恩必报,一直把她养在宫内。她是汉族,脚是缠过的。太后连这也不忍见到,让把包脚布松下来,仔细治疗,直到现在她能轻轻松松地走路了。她那个当时还是婴儿、并被分享了母乳的儿子由太后资助着上了学。现在这个年轻人已经在一个很好的衙门里当上了幕宾。

  中国有地位的贵妇人从不自己穿衣梳头,她通常有三四个贴身侍女。这些侍女在许多情况下是从她们的父母那里直接买来的,可以被认为是真正的奴隶。可是女主人对她们非常体贴甚至友好,她们的命运大多数是很幸福的。这些侍女被买来的时候她们和她们的主人都还是孩子,所以双方是一起长大的,这样尽管主奴之分严然,两者之间的关系却比同样情况下欧洲侍女与女主人的融洽得多。

  不管有多少仆从在场,贵妇人在桌旁就座时,她的首名侍女总站在她后面;坐时坐在她旁边,外出时与她同行,睡觉时或是睡在她卧房之内,或是就睡在她房门口,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她们结婚时,女主人会送出丰盛的嫁妆,以后她们直到第三、第四代都会受到女主人的关怀。不过这些所谓的奴隶的孩子是自由的,除非孩子的父母自觉自愿地,像以前自己的父母一样,把他们卖到好人家去。

第六章 继续画像——太后的宠犬


  每天上午太后都坐着让我替她画像,但这时四周总是围满了人,太监不时地来来去去。这么画的时间够长的了,早上一个小时、下午半个小时太后都坐在我对面,可是她除了自己摆姿势的时候之外,其他时间并不指望我工作,这么一来肖像就很难有进展,因为本来许多事我可以在别的时间做掉的。虽然太后的御座房过于嘈杂,但四周是太后最喜爱的家具和鲜花水果,这里无疑是她最感亲切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毕竟有其极大的优越性。这可算一点补偿。不过我明白,如果大后坚持她休息的时候我也休息——如果只允许在她的御座房和她摆姿势时工作——这工作进行的速度就不会正常。太后似乎将坐着让我画她的肖像看成了消遣,将这一段时间看成谈话和休息的时间。她坐在那里,问了我许多问题。我感到她在这段时间里是在像我研究她一样仔细地研究我。
  对这位神奇的女性的个性,我的兴趣与日俱增。我喜欢观察她脱去一本正经的表情和改变端坐如仪的姿势之后变化多端的面容。她的声音非常好听,令人完全想像不到是她这样年纪的人说的。她的发音清晰,我很爱听她说话。虽然她说的我大都听不懂,可是她好听的声音、优美的手势,以及她的微笑中所含的魅力,使看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是莫大的享受。

  令我高兴的是太后似乎对我很有好感,她体贴周到地不让我工作得过分辛苦,她好意地希望我熟悉颐和园的魁力,让我参加她的兜风和她的女官们简单的娱乐活动,对这些我都很感激,但我觉得让画像的工作尽快取得进展不是小事。我知道"君王的恩宠"是靠不住的,惟恐太后很快会对让人替自己画像这种新鲜事产生厌倦。中国人对将一个外国女人融人宫廷圈子持公开反对的态度,而且为帝后画像违反了一切中国传统,中国人对此素有迷信,我担心这些任何时候都可能导致这一工作的停顿。不过尽管我时时担心着,时时希望我的工作尽快取得进展,随着时间的流逝画成的依然是少而又少,这是我在畅游这神话一般的世界时所抱的唯一遗憾。

  太后的兜风,其场面隆重浩大与乘船同——太后、皇后的黄缎轿子和她们各自6名轿夫打头,后面严格地按照品级次序跟着公主、侍从女官们的红轿,由一大队太监、轿夫等侍候着。兜风开始的时候,没人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太后坐在轿子上对轿夫发号施令,而其他人就在后面跟着。不过到最后我们总被带到一个有趣的地点,总是有东西非常值得一看。太后的轿子停下之后,轿夫们也立即把别的轿子一齐停下,女官们出轿,来到太后那黄色的轻便凳摆放的地方。她选择起停轿地点来极有眼力,看出去总是景色如画。她似乎对炫耀观景角度之美和花花草草、台亭楼阁感到莫大的乐趣。

  一次我们兜风时,她的狗被饲养狗的太监带了出来。所有的中国人对狗都极为喜爱,而太后更是如此。她有一些漂亮的北京哈吧狗和斯凯狗。哈吧狗是精心培育成的,品种达到了很高的纯度,皮毛上的斑点十分对称,光滑的长毛漂亮极了,而且它们异常聪明。据说查理王根就是用首次带人欧洲的这种狗培育而成的。太后有几十只这种宠物,不过其中最得她欢心的是两只。其中的一只是斯凯种的,极其聪明伶俐,善于耍把戏。有一种把戏是太后一声令下就躺倒装死,不到她亲自叫它起来决不起来,不管有多少别的人对它说过话。还有一只是因为漂亮她才喜欢的。这是条极好的淡黄褐色哈吧狗,浅褐色、水灵灵的大眼睛。它对太后忠心不二,她非常喜欢它,但它虽然还不满一岁,却很难调教,所以她称它为"傻子"。她所有的狗都有恰如其份的名宇,是她自己起的。它们听得出太后的声音,会服从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太后不喜欢小的袖狗,她讨厌只喂它们酒和蜜饯来阻碍它们生长发育的做法。她说她不明白人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把动物弄畸形了。我们第一次在花园里遇上狗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它们对别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径自往太后冲去。她拍拍它们的头,又抚摸着她最最喜爱的那两条,跟它们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它们似乎注意到有一个陌生人在场,就蹦蹦跳跳着向我跑来。有的猜猜狂吠和作其他不悦状,也有的好像是惊讶得到了害怕的程度。不过狗的本能是会告诉它们谁是朋友的,所以不多久之后这一切都变成了友好的招呼。我弯下身子去抚摸它们。我见了这些漂亮的小动物并伸手去抚弄时是那么兴奋,竟忘了周围的一切。我站在太后后面,与她隔着一点儿距离,所以做梦也没想到太后会在注意我。过了一会儿,当我斜眼往上看时,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了不悦之色。她的狗除她之外好像是从未注意过别的人,看起来她对自己的宠物一眼之下就和一个陌生人这么亲热并不高兴。我留心到这一点之后,马上不再抚弄它们,而它们也就给送走了。这只是她脸上一刹那间的阴影,我十分理解这种心情。没人喜欢看到自己的宠物和陌生人过分亲热,我一上来就想要同它们交朋友,那是太不知趣了。

  几天之后我们另一次兜风时,一些小哈吧狗被带来让太后过目。她抚摸着母狗,挑剔地细看小狗的耳朵、尾巴和腿脚。接着她叫我上前,把它们指给我看,问我喜欢哪一只。这次我竭力不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可她向我显示它们漂亮的耳朵、尾巴和腿脚,一定要我把它们挨个抱上一抱。她似乎为前一天些微的不悦感到惭愧,希望加以弥补。

  宫内的狗养在一幢漂亮的汉白玉地板的殿阁内,睡在丝垫子上,有专门的太监服侍。它们每天被带到户外锻炼,定期洗澡。宫里有几百条狗,皇后和公主、女官,甚至太监们,都有自己的狗。有些太监对养狗极为爱好和精通。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仍然在养袖狗。很可能是因为太后不喜欢,宫里养的袖狗比以前少了。这品种正在渐渐灭绝之中。除了太后的狗之外,宫里其他所有的狗都豢养在它们的主人那里,太后是看不见的。

  太后很不喜欢猫,但有些太监的猫极为不同凡响。不过他们是私底下养着的,限制非常严格,决不会让它们靠近太后的狗房一步。

  颐和园内太后养狗的殿阁离她的御座房很近,也离她拨给我的殿阁很近。宫里大家都在午睡时,狗在自己的院子里晒太阳,这时我常常去看这些有趣的小动物,跟它们玩。我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里除看护这些狗的太监之外,没有人看见我。

  这些被呵护备至的宠物中有一只较为年幼的我特别喜欢——就是前面说起带到花园里来给太后过目的那些狗之一。这是条白色和摇滚色相间的漂亮的北京哈吧狗,不久就认识了我,我一跨过院子的门坎它就会向我迎来。我发现了养狗的地方并每天去看望这些狗之后没过多长时间,一天晚上我在太后的餐桌上用完晚餐,她的一个太监进来,把这条极其小的狗放在我的怀里,说这是太后叫从她的狗房内取来送给我的。她显然知道了我去看狗的事,虽说就我所知,她周围的太监没有一个看见我去那里。能拥有这一漂亮的小动物我很高兴,当太后从内室出来的时候,我上前吻了吻她的手,对她表示感谢。她见我喜欢似乎也很高兴,说她听说这是她的狗中我最喜爱的,说照它毛皮上斑点的颜色,我得叫它"么拉"。这狗跟着我团团转,对别人的逗引理也不理,太后和公主们都被它那样子惹得好笑起来。自从那天之后,它成了我忠实的朋友和伴侣。


第七章 宫中的喜庆


  宫中开始了庆贺皇帝陛下诞辰的准备工作。这庆典并非在他出生的周年那天,而是提前了两天。皇上真正的诞辰的3天之后是他秋祭祖先的日子,而秋祭之前必须严格地斋戒3天。鉴于一边斋戒一边完成皇上诞辰所规定的典礼是不可能的,祝寿就不得不提前。所以当时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发下一道诏书,将皇上诞辰的庆典向前挪了两天。因为祭祖的日子是不可改变的——祭祖祖宗是中国最神圣的义务,被严格和虔诚地遵守着。即使中国皇帝,在他前任死后的两年之内也不得祝寿,中国的慎终追远就是这么严格。
  我知道这些庆祝活动期间画画是不可能的,心想看来得回美国公使馆去了,万万没料到竟会被邀请来参加这一迄今任何外国也没有见过的庆典。皇上生日的一周之前,一次我们和太后一起散步时,她把我叫到身旁,说皇上诞辰的庆典将在下周进行,邀请我留在宫中参加这些活动。我对她这一好意的恩宠表示自然是大喜过望,很高兴能有机会对伴随着这些隆重庆祝的东方式铺张和气派一饱眼福。

  届时将有精彩的戏剧表演、眼花绦乱的焰火和张灯结彩,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盛大场面。宫廷的戏班子已经开始排练专为这一庆典而写的诗歌和剧本,太监们接连不断地来来去去,给太后带来工匠和画家遵照她的设计制作的某个布景或舞台造型的模型,或是请求进一步指示。准备贺诗的文学士呈递上他们的手稿,以便她作出判断和提供修改的意见。她全面兼顾每一个细节,似乎是兴致勃勃,满心希望一切都顺顺当当。

  皇上诞辰的4天之前,庆寿活动以戏台上的喜庆表演拉开了帷幕。亭台楼阁、庭院花园,一天比一天装饰得华丽。在主要几个庭院里,大套大套的青铜器被翻了出来做摆设,都是只有这种盛大的场合才使用的古代乐器。因为在中国,所有典礼,官方的和宗教的,没有不用到音乐的。这些奇异的乐器有悬挂着三角形编磐的华美的青铜架,有编钟的精雕细琢的支架,有大"三角铁",有铸造得奇异而漂亮的大型平锣,有带精美的青铜框的大鼓,有文饰极美的搏钟,以及许许多多仅仅用于中国帝后正式的盛大游行的古雅乐器。

  宫内不同建筑物倾斜、突出、上翻的屋顶装饰着各色绸飘带结扎而成的奇特的玫瑰形花边,长约两英尺。色彩以明黄和大红为主,也用了些别的颜色加以烘托。

  正中门外的大广场上摆满了形同帐篷、边上围着厚厚的幕布的黄缎大伞。这种伞中国所有的喜庆活动都用,通常都是红的;当然,皇上诞辰时所用的是明黄的,还绣了丰富的象征性图案。奉献给皇上的寿礼每天从这个庞大的帝国的四面八方送来,虽说一切自有很好的指挥系统调度着,可还是免不了造成很大的混乱。

  最后就有了这首次戏台上的喜庆表演。太后几乎成天呆在她的包厢里,监督着一切细节,时不时地差一名手下的太监去台上传达她关于某句台词怎么说、某个姿势怎么摆的旨意。喜庆表演的那天,她邀请宫中所有女官都去戏楼所在的院子里用午餐,这是我到来之后的第一次。太后在御包厢里午餐毕,然后传旨将我们的饭菜送到院子里,那里的餐桌已经摆好,排场之隆重和气派不下于在宫室之内。

  颐和园中绝大多数大庭院都竖着遮蔽太阳的席编屋顶。这些席编屋顶使满是鲜花的院子成了清凉宜的户外雅座。宫里的席棚简直可说是艺术品。高高的柱子表面画着喜庆的图案,高出庭院四周房子的屋顶二三十英尺,支撑着顶上的横梁,而横梁的表面也是鲜艳的彩绘。顶梁之上铺着一条条只有中国才拿手的漂亮的席子。席帘从席棚顶上垂下来,与宫室的屋顶持平。这些垂在旁边的席帘与大部分席编屋顶一样,是活动的,可以用装在支撑的柱子上的滑轮和索子开关。整个结构,支撑的柱子加上横梁,都是以与横梁颜色相同的绳索结扎起来的,没有用一枚钉子。席棚6月搭起,9月拆去。

  皇上诞辰之前的一周,宫里每天有新来的贵妇——远来的宗室成员,以及品级够得上亲自前来祝寿的满族贵族的妻子和女儿。皇后从不忘记把我介绍给她们。外国出现在中国宫廷要比中国出现在欧洲宫廷稀罕得多,而且这常常是这些公主们第一回见到外国,但她们普遍都有礼貌甚至亲切,对我的服装和习惯从不显示出一丝一毫的少见多怪。如果一个中国到了欧洲宫廷,或者到了我们的白宫,我就不敢保证他会被所有的,甚至佣,如此体贴地对待。那段时间之中宫里还有几个孩子,他们对待"洋女"也是很有教养的。

  我们在戏楼那个院子里的第一次午餐之后,待到当天的表演结束、演员离去,我走近戏楼的舞台,开始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它的结构和装备。戏楼高出地面约12英尺,主要的一层高度与御包厢相仿。它包括三层和一个地窖。地窖用于舞台上使用的那很少几件布景,移动布景的简单机械也在那里操纵。舞台像古希腊的剧场一样,也是三面敞开的,演员出来扮角色说话,从左边上场,从右边下场。

  我观察戏楼的结构时,太后在她的包厢里,但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行动,因为只过了一会儿太监就大开了玻璃门,她走下御包厢的台阶,穿过院子向我这儿走来。她问我要不要上台去参观一下整幢建筑,看看仔细,又说道:"没准你以后再没眼福见到好的中国戏楼了。"她亲自登上院子里上舞台的台阶,要我跟在她后面。

  舞台约25英尺见方,向院子中间突出,上面有顶,三面敞开。第四面有门和帷幕,供演员上下场之用。中国没有女演员,女的角色由男扮演,而且扮演得相当出色,所以当听说戏中没有女演员时,我显得十分惊讶。舞台后面坐着乐师,中国所有的戏剧表演都有他们参加。

  太后亲自领着我们穿过舞台,来到布景后面。我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些皇上诞辰那天将用于游行的彩车,全都是太后设计的。我们看过彩车之后,太后建议我最好参观一下上面两层。这两层在中国的戏院里并未流行,就是其他宫里的戏楼也只不过一层。上第二层、由此再上第三层的楼梯都在布景后面。这上面两层舞台用于特殊场面和舞台造型,供某些演员叠罗汉、念台词,并装有特殊表演时所用的地板门和滑轮。太后亲自走上去,带着我参观这两层舞台。她踏在陡峭难行的楼梯上显得跟我一样轻松、矫健,可我穿的是舒适的欧洲皮鞋,而她脚下正中央还有着六英寸高的满式鞋底,走路一定像踩高跷一样。

  太后和任何满族贵妇都未缠过足,缠足的风俗流行的时间是在满洲征服中国之前。满族采用了汉的许多礼仪和风俗习惯,但满族妇女依然保留了她们的独立性。即使主中原250余年后的今天,她们穿的仍然是自己的家乡装束,这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她们头发的样式仍然是生动别致的满式。她们不但从未缠足,而且对缠足之惊恐并不亚于欧洲。满族贵妇也不受汉族妇女所受的那种僵化的社会习俗的束缚。她们受到的限制比任何其他的东方妇女都小,而享受的个自由却多。事实上,满族妇女之于其他的东方妇女,就像现代的美国妇女之于她们的欧洲姐妹。

第八章 皇上的诞辰


  垂帘听政的慈禧皇太后还政于光绪皇帝时,他才刚刚18岁。归政诏书中训诫皇上要"正身强智,勤政爱民",而皇上则在另一则诏书中以合适的言辞答复,请求"决疑定策,尚待提撕",并说道,他"局敢怠荒",要在祈祷和祭奠"天地宗庙社稷"之后才"于光绪十三年正月十五日行亲政礼"。照我们的算法,他是1889年2月25日以"光绪"的年号亲政的。中国皇帝用以统治国家的名号并不是他本的名字,而是特地为他挑选出来的,通常有某种专门的意义,或者象征性。
  光绪皇帝陛下是统治中国的"大清"——这是对这一满族王朝的称呼——的第12任皇帝,他5岁时即位,由东宫大后和西宫太后共同垂帘听政。东宫太后死于1881年,从此以后就由慈禧皇太后单独垂帘听政。他的统治时期,算上那些垂帘听政的年代的话,已经有30年了,是清朝皇帝之中第三长的。

  我初被介绍给光绪皇帝时,他已是快满33岁了。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不过没达到皇太后陛下那种程度。太后自有其魁力屏乎寻常地吸引。皇上则很奇怪地缺乏这种"魁力",也很少个吸引力。不过他仍然使感到兴趣。太后不局限于一隅,皇上则是典型的东方式。他身材小巧而雅致,高度不超过5.4英尺。他的头形很好,智慧发育成熟,高高的额头、褐色的大眼睛、垂得较低的眼睑,形状和位置都与汉完全不同。他的鼻子高高的,像宗室的大多数成员一样,是被称之为"隆准"的那种。大口薄唇,唇短而弯成傲气的弧形,下唇微微前突,瘦削而刻画分明的下颌,比前额稍前的有力的下巴,这些给予了他一种苦行僧的味道,而且使他看上去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尽管他体质赢弱。满的皮肤比汉白,但他的脸白而明净的程度远不如其他宗室成员,而且他脸色的白而明净似乎更多地是由于身体虚弱,而非自然形成。他一头满所特有的稠密的长发总是料理得很好。据说他很不喜欢让别替他刮胡子,但在中国传统是不可改变的,它不允许40岁以下的男留须,即使他贵为"天子"。像所有有过良好教养的中国一样,他的脚和手都不大,而后者是细长的,极富表现力。皇上穿得极为整洁,十分朴素,除非是在重大场合,没几件装饰品,根本不戴首饰。他的脸上表情慈善,但从他眼睑低垂的眼睛之中旁射出的目光仍然不失其精明和聪明。他的态度举止是羞涩和怯生生的,不过这与其说是由于缺乏自信心,倒不如说是由于没有那种迷的魁力。那种迷的魁力会自然地使带上自信的神态。

  在我看来他似乎是被称之为"天子"的东方君主的理想物。他的微笑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他的眼睛里显示出宿命论者的平静和对于世界的半怀蔑视。他看东西时微妙的目光里有种超然物外,这种超然物外体现了们一般观念中的"东方精神"。起初很难认清这是由于一种力感还是由于感到失去了力,但那坚定而精瘦的下颌,那苦行僧式的脸膛,那锐利的眼睛,显示一定有力量隐藏着,显示只要他有意施展,力不会没有。他整个脸上是一种自我压抑的神色,这几乎已达到了一种麻木的状态。

  他是不是在梦想着这个帝国的辉煌未来?他是不是认为,虽然他首次执掌政权的努力失败了,他还是可以等待时机——只要等待,一切都会有的?不知道,很难猜得出来。不过好像差不多是这样。现在他似乎彻底明白了,他选择的工具和时间,他追求进步的努力,都是错误的。但那双大眼睛半遮半掩的目光中无限耐心的神态好像显示,他还会作拯救中国的尝试——他不过是在等候自己的机会。

  没有迹象表明皇上对太后怀有恶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虽因他们崇高的地位而不得不严格地掌握分寸,但似乎也是十分友好的。如果说他对自己的政府因为1898年的政变而夭折并不能完全释怀,他似乎并不觉得太后对此负有责任。暂时制止了他进步的梦想的不是她,而是中国的保守主义。皇上打算向进步的目标急速前进时,是掌握了实权的军机大臣们联合起来在他面前树起了政变的障碍。

  在中国最明智的一些政治家的急切请求下,太后重出训政,又一次执掌了政府大权。她是被他们所说服的,同时她也相信,皇上是把国家这辆马车在中国的办事程序这条年久失修的崎岖小道上赶得太快了。她感到照这样下去,无论是皇上还是国家都会被撞得粉碎。这一点皇上现在仿佛完全明白过来了。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里藏匿着无限的可能性,也许是许许多多的事件。他是否在默默地筹划待到下次机会来临时如何抓住它,如何跳上它的背脊,用鞭子抽打着,将它赶向进步或者——灭亡?对这两个问题,我相信他都会答以同样谜一般的、淡泊的微笑。

  他现在好像已经很少提出建议了,不过仍然视朝,也单独接见许多大臣。他发上谕的时候用不着征得太后的同意,但在所有重大事件上,在军机大臣会议时,太后总是在的,决定是根据他们两个的意见作出的。紧急公文送到太后的御座房时如果皇上在场,公文总是先送到太后手上,太后匆匆看一下就递给他。他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然后还给太后,很少发表意见。不过看得出来,这并非因为对涉及的问题一无所知,而是他暂时将信赖给予了太后那更为成熟的经验。

  将使中国与今天的世界列强步同一轨道的中国法律的改造,是否会发生在太后的有生之年,又皇上的耐力和耐心是否足以使他等到那个时候,等到他的努力得到成果,这谁也说不准。在此期间,他履行这个帝国名义上的元首的职责,在他作为皇帝不得不到场的公私典礼上做些刻板的动作。

  皇上住在面对昆明湖的一个与太后的住所同样精雅而奢侈的宫殿里,有自己的太监和侍从,有自己的生活,完全独立于太后和女官们之外。他每天早朝之前到太后那里请安,接着两一起去处理朝政。这之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宫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喜庆的日子有戏演,他会在演出时走进御包厢,而且在那些日子里还会加太后和女官们的兜风和游湖。在那种场合下他还会和太后一起用餐。他对戏台似乎并不像她那么热衷,常常戏看了一半就离开御包厢,到后面他专用的戏楼御座房去,以看书和抽烟打发时间。在太后面前他是从不如此的。

  他每天都不放松学习,其中之一是英语。他书看得很多。宫里有个专门的官员为他买书,据说这差事并不清闲,因为他不仅潜心于中国文学和经籍,对外文著作的译本也是饥不择食,而且不停地要新的。据说他除履行其他职责以外,总是每天看一本书。

  他对音乐很着迷,会演奏多种中国乐器,甚至尝试过弹钢琴。他的耳朵乐感很强,他能凭记忆把听到过的任何曲调在手边的任何乐器上演奏出来。他在机械方面也非常聪明,能够相当顺利地把一架钟拆卸开和装配起来,不过据说他把宫内几架机械十分复杂的钟拆卸下来之后就没能很好地重新恢复原样。太后时刻担心皇上把她最珍爱的几座钟拆卸开来而装回去不能好好地运转。而且他开了头的东西,是不肯让任何来替他完成的。

  他起得很早,常常凌晨2点就下床了。北京有什么典礼或是要祭奠祖先时,他会赶上16英里先完成仪式,然后在8点的早朝之前及时返回。皇上那些健步如飞的轿夫抬着他往来于颐和园和京城之间那16英里要花两个半小时。他好像不喜欢与年轻交往,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但却极喜欢孩子。宫中没几个他宠幸的,他对太后的随从里那些年轻女子和姑娘完全是视若无睹。但对聪明而机灵的他倒像是很敬重的。

  在太后与皇上之间所作的区分有些是很奇怪的。太后是皇上的长辈,事事占先。朝会大殿上,她坐在宝座上,而皇上的座位是她左边一张凳子。出来时他随她的轿子步行,在她面前总是站着。可他们一起用餐时他却坐在桌端的尊位上。太后单独迸餐时,她的筷子、调羹像她盛菜的黄色瓷盆的盖子一样都是银的;如果皇上和太后两一起进餐,瓷盆的盖子就是金的了,皇上的筷子和调羹也是金的。我从来不知道皇上一个用餐时盖子和筷子是怎样的,因为这总是在他自己的宫中,而我只见到过他的宫殿外面。女官们散步时经过那个地方,即使朝那方向看看,也会被认为趣味不高而且不遵守礼仪。

  皇上仅带着自己的侍从出来散步、并不跟在太后后面时,所去之处都是女官们不常到的。在喜庆日子里,他有时也乘游船或是与太后和女官们一起散步,这时他的态度与通常的一样,自始至终都是客客气气的,不过他对这些活动好像并不喜欢,一结束就带着侍从回自己的宫里去了。他帮着太后招待外国代表,可是认识他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对这些个接见很不耐烦,一有机会就溜之大吉。倒不是他反对外国,而是这种盛大的场面不配他的胃口。照太后的意思,倒是希望他在招待外国代表时做好他该做的一份子,再表现得突出一点。虽然在这些场合中他从未发过脾气或露出不悦之色,而且似乎的的确确想履行自己的职责,但却总是表现出急于完事的样子。到底是出于对这些场面的羞怯还是讨厌,我也说不上来。

第九章 北京——三海


  皇上诞辰那天我们早早进了颐和园,上午6点就已经在太后的御座房里了。不过早在这个时间之前,外延已经挤满了宗室成员的红黄色轿子和马车,都是从北京和邻近的府第赶来拜寿的。大太监穿着喜庆服装,是非常漂亮的丝袍,上面绣有双龙。小太监的长袍就较为朴素了,因为公服上的双龙只有到了一定的级别才能有。我们的轿夫穿的衣服是大红色,上缀以织锦的寿字。
  我们穿过一个个装饰得漂漂亮亮的院落,经过一座座点缀得喜气盎然的宫殿,来到了太后的御座房。皇上已经在这里了,是来接受宗室公主和宫廷女官们的私贺的。按照中国的礼仪,即使在皇上诞辰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也不能去他宫里祝贺。我们进去时,皇上正极随便地坐——更确切地说是歪——在一张榻上。他坐宝座的时候不像太后那样反对斜卧的姿势。这就进一步显示出了他的东方风格,因为东方谚语道"坐着比站着好,躺着比坐着好"等等。看见我们进来,他坐直了一点。女官们行了正式的中国式叩拜大礼,我则像平时一样行欧洲的鞠躬礼。

  皇上的穿着比平时讲究了一些,一身黄袍紧紧地束在他的细腰周围,玉的带扣很漂亮。那天早晨他接受宗室女官拜贺的时候,帽子就放在自己的座位边上,显得毫不拘礼;因为皇上和所有的中国都是戴着帽子进行仪式的。他诞辰那天,戴的顶戴是御用珍宝中最珍贵的大珍珠。中国官员的七个品级是以他们帽上顶戴的不同颜色来表示的,只有满族亲王的得自世袭,是个例外。皇上是我在中国所见的穿着最为朴素的男,一般情况下仅红绒结顶,但在重大的场合就用惟有他可以使用的大珍珠了。

  我们向皇上致敬之后,就往里面再走了几步,等候太后起身。太后走出卧室时,女官们纷纷跪下,同声重复着每天早晨照例的请安用语"老祖宗吉祥"。她作答之后,走向前,对我伸出了手。我以手接住,习惯成自然地将她的指尖凑向我的嘴唇。在太后和皇上面前我当然只用欧洲礼节。她很亲切地对我说我将是亲眼看到中国皇帝诞辰庆典的第一个外国,希望我喜欢。接着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我少得可怜的几件首饰,对我的衣服和装饰作了一番评论。这之后她转向女官们,一下子将有关她们宫廷服装的细节完全看在眼里,要她们注意朝珠的悬挂方式,指出她们的穿着上任何与传统形式稍有不符的地方。对宫廷服装的任何细节她都严格得近乎苛求。

  女官们的宫廷服装是很华丽的。皇上诞辰那天她们穿的(夏装)料子就是我说起过的太后摆姿势时所穿长袍的那种硬而透明的丝。她们之中已婚的,其宫廷服装是深红色的,绣有金龙。守了寡的穿青,未婚的姑娘穿朱红——上面都绣着双龙。已婚的和守寡的贵妇的宫廷装束包括一个漂亮的宫廷头饰,上面镶嵌了宝石。年轻的姑娘即使身着宫廷服装也只戴普通的满族头饰,长长的红丝流苏直垂到肩上。皇后在皇上诞辰那天很是迷,她的头饰是黄金透雕细工的,密密地镶嵌着宝石。9只搂刻得玲挑剔透的金凤凰在前面一字儿排开,镶宝石的尾部向外伸展着,嘴上各衔一串珍珠,长长的,直垂到她的肩上,遮住了她的前额。一簇簇定型花从那奇异而精致的头饰两旁平正地伸出。她的袍子是明黄的,绣着金的双龙。她脖子周围是一根经镂刻的实心金圈,犹如一枚巨大的开了口的戒指,两端各有一个球。她戴着王公大臣以及他们的妻子穿宫廷服装时总要戴的朝珠。皇上和太后是宫里惟一既无宫廷服装上的双龙也不戴朝珠的。皇后脖子上围了条绣得极为华丽的绣花围巾,约4英寸宽,直拖到长袍下摆。这围巾只有在位皇帝的皇后和妃子才可以使用。皇后今天显得异乎寻常地高兴,这是我第下次看见她和皇上交谈。接下来的,是皇上惟一的妃子。她的穿着与皇后一模一样:一样的长袍、一样的头饰、一样的绣花围巾,只是她的宝石没那么漂亮,衣服是杏黄而不是明黄的。只有皇后才可以用明黄色。

  待到众在太后自己的御座房向皇上和太后请过安之后,太后走到院子里,坐进了她那黄色的敞轿,皇上像往常一样,徒步在后面跟着。萧笛声起,宫内乐班的全部乐器齐奏起了奇异的哀怨乐调。这种乐调低沉的声音充满悲剧色彩,节奏有如格列高利圣咏,仅在太后和皇上前去参加盛大仪式或正式典礼而路过时演奏,没过多久我就将它称之为"御用颂歌"了。这是我在中国所听到的惟一接近国歌的东西。

  皇上和太后由隆重的队列簇拥着向朝会大殿走去,具有进入皇宫的特权的王公大臣在皇上诞辰这一喜庆的日子里将在那里向皇上致敬和拜寿。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官员的官阶不足以进入大殿行礼,就只能在外廷跪拜俯伏了。

  皇后和宫廷女官们并未跟皇上和太后去朝会大殿,而是呆在皇后的宫里等着轮到她们去正式拜寿,这要等到王公贵族们拜完之后。皇后很会待客,在我们等待期间,她的太监和侍女忙着为我们递烟倒茶。她还叫人将她的狗带进来让我看。她的房间之外是一个阳光明媚的院落,满栽着开花的灌木和果树。我们在她那里呆了半小时,等着王公贵族们拜寿结束。

  在这类正式的庆贺场面上,皇上总是僵直地在宝座上坐着,像个古代人,他不再是羞羞答答的小伙子,而是威权赫赫的君主,而且那一天是他一个人独自坐在祖先硕大的宝座上。赞礼官侍立一旁,穿得漂漂亮亮,站得毕挺。

  每个服饰鲜丽的王公贵族都下跪拜伏如仪,并向皇上进献一柄中国人称为"如意"的玉制象征物。大多数外国人将如意误认为权杖,其实它只不过象征着好运气,可以在节庆的场合赠送给任何人,并非皇权的象征。每一柄如意进献上来之后,皇上都在自己手里放上几秒钟,同时对跪着的王公贵族深深一点头,然后将它递给随侍的太监,而太监再放在皇上左边的龙书案上。王公贵族行礼完毕退出朝会大殿之后,皇后和皇妃才带着公主、女官们进来正式拜寿。早晨在太后御座房拜的寿是一种友情的表示,并无任何正式意义。皇后(其他女官们也都一样)跪下,先是行礼,然后献上一柄如意。皇后与其他人同样正式拜寿,只是她的如意比起别的女官进献的来要华丽得多。

  正式的拜寿仪式结束之后,太后、皇上和皇后带着女官。侍从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戏楼,那隆重与铺张的程度跟去朝会大殿时比起来毫无二致。太后本来一直是宫廷里穿得最漂亮的,皇上诞辰那天却异乎寻常地朴素,连首饰也没戴。她穿戴这么简朴并非出自偶然,而是她通常那种有意安排的结果。她希望皇上和皇后成为这天庆礼的中心人物,即使在穿着上也不想跟皇后竞争。

  到宫里参加拜寿仪式的王公贵族被请了来看戏。他们占据的是与御包厢呈直角的众多小间,就是我先前说过的院子另外两边的那两排。一块宽12英尺的巨幅彩绘丝绸帷幕从亲王们占据的小间的最后一间一直延伸到舞台——使王公贵族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舞台上的一切,但视线无法达到太后、皇上、皇后和女官正在看戏的御包厢。这么一来御包厢内的人看不见请来的客人,请来的客人也看不见御包厢内的人。

  太后、皇上和皇后在他们的包厢内坐定之后,主要演员到舞台前跪下,对着御包厢磕头。磕完头之后表演就开始了。先是一阵又闹又怪的音乐,接下来演头牌的为皇上诞辰特地吟诵一首贺寿颂诗,祝皇上吉祥"万年"、众福攸归。这演员身穿漂亮的忽必烈汗时代驾前传令官的古代服饰,把诗吟诵得像唱歌一样。这诗给了人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列祖列宗神武功,明主统继长不坠。
  我等小民一何幸,沐浴圣朝雨露垂。

  训谕巍巍时,洛遵,吴天上帝可得对。

  诗接下去列数了皇上作为人子的优良品德,他对太后的尊敬、他的孝心,结尾处祝愿,通过他的统治和他向往进步的愿望,伟大的中华帝国能从此繁荣昌盛——内外都强大起来。

  头牌演员的这首诗吟诵完毕之后,全班演员都已上了舞台,或聚集在上两层,或聚集在下一层上,都身着鲜丽的古代服装。于是一阵喧闹的烧钱声和古怪的音乐声又起,正剧开始了。中国的戏楼里,一连串剧目从早演到晚,通常总以一出一刻钟到半个钟点的短剧开场。今天诗歌吟诵完毕之后,一上来立即就是场大型历史剧。剧中表现了历代皇帝的丰功伟绩,演员穿着华丽的古式长袍,是从古代传下来的,完完全全的真品。

  11点半,戏台上的表演仍不懈怠,太监们在御包厢的廊子上摆出了一桌桌甜食,放在皇后和公主、女官们面前,这是点心。在中国,甜食和水果是在正餐之间食用的。今日的甜食为生日专用,上面全都有"寿""福""乐""安"等等字样。有中国人擅长制作的蜜饯果品,有奇怪的水果做出的什锦水果羹,有果仁羹、杏仁酱以及所有的时令水果。跟这道小吃一起送上来的,还有一些可口的中国酒。

  一席甜食之后不久,这院子里就摆开了正餐。皇上诞辰那天我们的餐桌大极了,有这么多远方来的公主。福晋和高级女官,我们的人数增加了4倍还不止。这一餐吃得真高兴。中国人非常风趣,非常活跃,虽然我对她们智慧的火花并不能完全领会,但她们的活跃是有感染力的。每个人都把自己爱吃的美味送来给我尝尝,大家竞相为"陌生"解除生疏感。有些女官特地用香槟向我祝酒,学着外国的样子对我举起酒杯。长辈用餐结束之后,再让年轻一代坐下。这些都是公主和贵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一起被请来参加宫里的庆典的。而宫里盛大的宴会不允许不到16岁的姑娘和男孩与他们的长辈同桌用餐。

  我们在戏楼的院子里用完这餐活跃的午餐之后不久,女官们就退回了皇上和太后的御包厢旁边她们自己的包厢,而侍从太监也就将遮住王公贵族的幕布撤去了。幕布撤去以后,显露在我们眼前的就是盘腿席地而坐、穿着漂亮的宫廷服装的大王公大贵族了。那些品级最高的占据的小间距离皇上、太后和宫内女官等最近。公主们在包厢里把她们的兄弟、亲戚以及所认识的其他指给我看,可别并不会看不见我们,我们是从幕后望出去的。

  接着太监向王公们分发点心,就是与我们午餐之前所用的差不多的那种甜点和水果。再后来院子里抬进了几口正在冒热汽的巨型银锅,太监们从锅里将一种白色饮料舀进碗里。由于我们用餐时没这东西,我就很好奇,想知道这是什么。我知道这不可能是酒,因为酒只盛在小杯里,而这东西是盛在普通的饭碗里的。待到打听出来,真感到十分意外,原来这只不过是热奶,加了点杏仁,稍有点甜。这饮料满族非常爱喝,是皇恩的特别标志,仅在重大场合才有。男宾们双手将碗举到唇边,郑重其事地喝下了热奶,仿佛这是种神圣的饮料,仿佛如此喝下去就能保证皇上的健康和幸福。

  王公们用过这些点心之后,一边一些太监在收拾银锅和碗碟,一边就有一队太监一对对进来,每对托一个饰有朱红寿字的明黄盘子。这些盘子里盛着皇上给予每一位来宾的礼物,因为他的诞辰那天他既受礼也送礼。所送的礼物没有任何区别,每一个盘子都和其他的盘子一模一样。盘子里是一对官窑的瓷瓶、一个铜香炉、一幅上书经籍的引语或孔子的警句的卷轴。卷轴套在绸的套子里,用明黄的带子结扎。每个盘里还有一柄与早晨典礼上进献给皇上的那种差不多的王如意,以及一个班指。宫内太监将盘子里的东西送到在场的每一位男宾手里、取走空盘之后,幕布再次扯起,将男宾与皇上、太后等分割开来,皇后和女官们又一次走出包厢来到廊子上,戏台上的表演继续进行——其实我们用午餐期间和接下来招待王公们的时候,表演一直未停止过,我们没注意罢了。

  下午4点是最后的高潮。三层舞台上站上了所有的演员,都穿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吟诵了另一首赞美皇上的颂歌。他被誉为天之子、佛在世间的代表,又一次得到了过甚其词的吉祥"万年"的祝愿。吟诵结束之后,我们前一天在布景后面看见的彩车就出来游行了。这些彩车上有佛、仙子、神话中的动物,以及格化的高等属性。有一些巨大的绽开的果子,露出代表美丽无假、幸福美满、暮年安乐的物。在那些巨大的果子中最显眼的是桃子,象征着长寿。最后,这支奇异的队伍中来了条硕大无比的龙,它争夺火珠——得不到的东西的象征——时扭曲得极为奇异。所有这些物都对太后和皇上、皇后下跪致敬。伴随着他们的,是服饰华丽的武士、先行官、亲王以及许许多多穿得漂漂亮亮的侍从,手持旗帜和盾牌。队伍游行数匝之后,那条龙停了下来,巨大的脑袋恰在戏台正中央。它向皇上下跪行礼,然后大吼一声扬起脑袋,接连不断地喷出新鲜的泉水,将整个繁花似锦的院子淋了个遍。这个皇后和公主们事先都知道,可她们瞒着我,等到我身上落到一些水花,惊跳起来时,她们都乐了。因为我为了不漏掉每一件可看的东西,站到了廊子的最最边上。

  一切结束之后,幕布再次撤去,御包厢的大玻璃门开了开来,皇上、太后露出了他们的丰采。来宫中作客的王公贵族走向前,依品级次序一齐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来感谢皇上和太后的款待。皇上和太后如来佛似地坐着接受王公们的大礼,并深深点一下头作为回复。他们退下之后,演员们穿着家常衣服来到台前下跪磕头,但皇上和太后对此是不作回复的。

  王公和演员离去之后,留下来的只剩下宫内和女宾了。院子中央放上了拜垫,皇上、皇后和皇妃在上面跪下,而他们的"老祖宗"——太后由晃动着冒出浓浓青烟的金香炉的侍者前导,在萧笛、饶钱所奏的古怪的"御用颂歌"的伴奏声中从台阶上下来。皇上和皇后跪下,向她这位尚健在的他们的最高长辈致敬。她到他们面前时,他们站起来,跟在她后面,三个在庄严的行列之中合着烧钱的缓慢节奏前行,后面是公主、女官和所有的侍从太监永生难忘的图画。队伍穿过数个阳光明媚的庭院,一直来到安放着祖先灵位的宗庙之前。太后在宗庙门前停下,一直等到皇上和皇后走到里面,以双双跪倒在祖先灵位之前顶礼膜拜来结束当天的仪式。不可捉摸的烟香、庄严的节奏、华丽的服装、灿烂的首饰、鲜明的色彩,这一切绘成了一幅壮观的、令欢乐的景象。音乐停止了,仪式结束了,光绪皇帝陛下又添了一岁。

第十章 北京——三海


  秋祭祖先和皇上接下去为此作准备的三天斋戒,制止了祝寿活动的进一步进行,如不这样它还会再继续几天。皇上诞辰之后的第一天是宫中安静的一天。早朝回来之后,太后感到累了,不想再给我摆姿势。来作客的贵妇们正作着离宫的准备,太监和太后的侍女忙来忙去,准备着将朝廷移往京城,因为太后和朝廷像皇上一样,第二天也要去城内的一个宫里。太后吩咐将午餐摆在距宫内约一英里之外的花园之中一幢漂亮的凉亭里,她说换换环境对大家都好。
  这凉亭确切地说是座宫殿,坐落在一座俯瞰着昆明湖的山上,是太后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早朝累了之后,她常去那里保个一整天,午餐晚餐都在那里,甚至还在那里睡午觉。不论何时去宫内这些宫殿,她总是邀请所有的宫廷女官陪着。这给她们单调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变化。这宫殿装修布置得很奢侈,里面有个非常好的图书室,收藏着数千卷经籍和太后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从它宽阔的廊子和洁白的汉白玉石台阶上看出去,景色是园子里数一数二的。我们在宽阔的廊子上午餐,吮吸着景物之美。怪不得太后喜欢这个地方。底下是颐和园醉人的风景:宁静的湖水、弯弯曲曲的溪流。前面一个高地上傲然矗立着优美的七层宝塔,构成颐和园中独特的景观。右边是建有寺庙的山峰,寺庙上翘的屋顶栖息在斜坡上,就像一连串颜色鲜艳的大鸟张开了翅膀。远方,在这片点缀着翠绿色田地的起伏不平的灰色地带尽头,包裹在金色的雾中的,是北京的城墙和塔楼。

  午餐和午睡之后,太后把我叫到跟着,说她明天要去北京,问我朝廷在城内的三天时间里,是否希望将我的画带去。她说她会忙着祭献,画画的时间不会有多少,不过要是我想工作的话她也许可以抽出时间来让我稍微画一会儿。我对她说我不想把画带进城里,因为我知道画这幅画的屋子那种光线再没有别的地方可找到了。她听出我不想在京城作画之后,就建议我去美国公使馆,朝廷驻晔三海时就在那里盘桓。我已有两个多星期没见康格夫人,也未去过使馆,对太后这么周到地允许我到使馆去度过这几天,很是高兴。不过她又提出,鉴于朝廷将去的三海我未见过,我也许会高兴白天到那里玩玩——花些时间看看宫室内外。她知道我十分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宫殿,这是她的好意的又一个证明。她说她会忙于祭奠,但仍然会为我安排一天时间,她会亲自带我去散步。她又说道:"这么着你得空细细揣摩我了,算不上白白耽搁时间不是。"她说等朝廷回到颐和园我们再把画继续下去。

  我们回到她的御座房用完晚餐之后,她对我说我最好到放画像和我的画具的房间去,又说我最好亲自看着它们被收藏起来。她跟我走进那间屋子,亲自帮着指挥安排这些东西。她吩咐将"圣容"(中国人如此称呼当代帝后的肖像)用黄色的绳索挂在墙上,覆以盒子似的黄色透明的丝绸罩子,这是特地做了以防灰尘的。这肖像一开始就被当成几乎神圣的东西,享受着教堂圣杯从毕恭毕敬的司仪那里得到的尊敬。甚至我的画具也被赋予了一种半神圣的性质。太后示意这一次画像到此为止之后,我的画笔和调色板就被太监从我手中接过去,画被从画架上取下,恭恭敬敬地放到它专门的房间里。

  第二天清早,我在朝廷之前进了京城,直接来到美国公使馆,受到我的好朋友康格先生和夫人的热烈欢迎。美国公使馆当时设在水门附近的一座中国寺庙之内。这是中国人在拳民运动后送给美国政府的,在东交民巷的新馆建造期间暂时被美国公使占用着。这寺庙被布置成了一所舒适的美国住所——中国特色被尽量保留了下来,又不违背舒适的原则。那里树木森森、摆满美丽的盆栽花卉(其中许多是慈禧皇太后送给康格夫人的礼物)院子是个富有魁力的地方。那种优雅的舒适和优雅的家具明显是美国式的,但客厅的内部结构和装饰却是纯粹的中国式,这就给这个宾客的快乐港湾加上了一丝东方色彩,而康格先生和夫人就在这里时时表现着他们殷勤的待客之道。

  康格夫人以她个人的首创,为在中外女性之间建立友好的社交关系作出了很大贡献。是她第一个想到在自己家里招待公主和宫廷女官,美国公使馆是在北京的公使馆中第一个向宫廷女官发出邀请和招待她们的。美国公使馆也第一个招待其他的中国贵妇人——官员和上层人士的妻子。这之后其他几个使馆也招待了宫廷女官,但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仿效康格夫人而已。康格先生和夫人除花了很大力气来与所有的中国人建立友好的社交关系之外,对所有的美国人也是不分职位大小、不管社会地位如何而一视同仁地加以殷勤友好的接待。我很高兴再次来到他们那充满吸引力的家庭罔子里。我觉得美国公使馆那带有一丝亲切的家庭气息的房间是个快乐的栖息地,而每次去使馆都好像回家一样。

  第二天早上7点,轿夫们抬着一乘绿色官轿来接我去三海。我先被抬到贤良寺,李鸿章先前在北京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裕庚从巴黎卸任回国之后,裕庚一家就将这里的部分地方用作了住所,因为他们那幢半西式的房子已经毁在了拳民手里。在贤良寺我和裕庚夫人母女会合了,然后我们一起继续向三海进发。前呼后拥着我们的轿子和轿夫的,是骑马的侍从。

  三海是相对新的宫殿,它大部分是近50年来修建的。在三海北门口迎接我们的轿子的就是原来在颐和园拨来服侍我们的那些人。他们带我们来到等着送我们过湖去太后那里的船上。这种船是水上住宅型的,其中心是一个封闭的船舱,有一个高台前前后后到处移动着,船夫们就是在这上面撑点船的。船舱里铺着地毯,有茶几、椅子和一张垫着垫子的沙发。太监和侍从们坐在外面的船头上。坐这种船到对岸要花20分钟,不过行船很愉快。到达之后,我们上了岸,穿过数个院落,来到太后自用的佛堂所在。她自己也刚刚在这里礼佛完毕,正走出来,一名侍从手持香炉前导,乐师们在演奏"御用颂歌"。太后看见我们之后,就把我们叫到她身边,问我回北京时一路可好,问康格夫人怎么样。接着她命令太监带我们去看我们的房间。我们被领着穿过一个个院落,来到一幢漂亮的殿阁前,这将是我们在三海期间的休息之所。它带有雕工精致的木拱门,挂着厚厚的缎子帘幕,将房子分成了5间。我们稍事休息之后就回到了太后的御座房。太后对我说她已经安排了让我乘条船出去,只要时间够,我想要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站在她附近的一个太监手里拿了几条绣品,这是在宫里的寺庙行大的佛事时安放在佛头上的头饰。她向我解释了它们的用处,然后让我们退下。我们来到湖畔的码头上。

  湖边台阶底下停泊着不少船,其中有一条是装有蓝色绸凉篷的敞开式游船。我从未乘过这种船,所以就挑了它。我们出发时,后面跟了几条别的船,里面是太监和点心,以及将点心送上时必备的餐具。我们的首领太监是宫中6个品级最高的太监之一,他的任务是照料我和"圣容"。他十分聪明而开通,热爱中国艺术,搜集了许多中国古画和古董。他年轻时是最受太后青睐的演员之一,据说很有戏剧才能,而且原先还有一副好嗓子。中国人在智能方面对记忆力最为重视,他们的记忆力得到了高度的培养。许多太监能把经籍整页整页背下来,其中有些人的学识非常渊博。我说到的那太监说话声音很好听,讲起故事和朗诵起诗歌来都很有感染力。船行时,他站在船头,一首接着一首朗诵古典诗歌,还讲英雄时代的故事。他的吟诵很像是宣叙调——节奏是那么的分明,声音是那么的优美,听起来真是一大享受,虽说我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仰面躺在垫子上,船在水面轻柔地滑行,路上经过一幢幢美丽的殿阁。能种花的地方都种上了可爱的花,湖面上树木低垂。那位高高大大、衣冠楚楚的太监站在船头上以节奏分明的抑扬顿挫吟诗讲故事,给人以"天方夜谭"的幻景和魁力,这在孩提时代对我是不可或缺的,而它今天似乎又走进了我的生活。

  没过多久我们来到湖中一个小小的岛屿前,岛上有座没有围墙的寺庙,庙前是块凿着字的黑色大理石石碑。我要求上岸看看,裕庚夫人的大女儿三姑娘非常聪明,而且对中国文学很是精通,她为我翻译了碑文。碑上是首赞颂祖先的诗,说他仁慈地将这座"夜沐月华朝浴日,珠围翠绕粼粼波"的小岛安置了在这里。

  这个岛的前面有座寺庙映入我的眼帘。那里没有上岸处,寺庙也在整修,可是那位首领太监看我很想上去,就把船拢得很近,拿来了梯子,我们尽力踩着梯子上了岸。

  这是联军在占领北京期间无情地毁坏和毫无必要地亵读了的寺庙中的一座。我们穿越僧人的菜园子(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辉煌,只剩下一些花和蔬菜),接着往前走,又过了一片排列成十字形的美丽的侧柏树,都已是具有几百年历史的了。再下来我们就到了寺庙的庭院里。即使处于倾纪衰败的状态,有工人在那里整理,它依然美不胜收,可见在此之前一定是中国寺庙建筑的杰出代表。喇嘛所住的僧舍现在已空无一人,也没有当家主持的。工人们在重修大佛并镀金,大多数罗汉塑像和人格化的各种属性的像都垂头丧气地排在过道上,等着安置它们的佛堂或神龛完工。大殿内布局匀称,洋溢着昏暗而醇美的色调。木雕刻的天花板是四角圆穹顶支承拱型的,使我想起在阿尔罕布拉宫之所见,不过这精工细雕的天花板上原色的涂层比起摩尔人那种白色结构来,颜色丰富多了,而且使殿内产生了一种更温暖、更深人的和谐。高高的供桌后面的各个佛堂是用漂亮的木雕扇从庙的主体以及彼此隔开的,扇后面衬着富丽堂皇的翠绿(佛的颜色)织锦缎,从桶扇的楼空处露出来。这些隔出的一个个佛堂用于收藏佛经和法师的袈裟,也作为和尚做法事前后的更衣室和休息室。它们与欧洲天主教堂的圣器室差不多。

  供桌后面的地方是半圆的,通往一个半圆形的汉白玉石平台,高30英尺,护栏上装饰着中国建筑师一向爱用的莲花图案。从平台上我们看到了风景秀丽的煤山,山上矗立着那个标志着明朝末代皇帝亡国自杀之处的亭子,以及素来在皇城的景色中享有盛名的奇异宝塔。平台两端是富有魁力的八角凉亭,法师们可以在这里休息和冥想,在默默祝祷的同时饱览美丽的风景。在平台上欣赏了一会儿漂亮的风景之后,我们穿过舒服宽敞的僧舍,最后又到了日影斑驳、汉白玉石铺地的庭院里,在一棵婆婆的榆树低垂的枝条底下坐了下来,太监们拿来了桌子,给我们送上茶和点心。

  接着我们再次下船前行,直至来到一堵高墙下,墙上方露出浓绿的侧柏树丛。听说这又是一所寺庙,我错愕不已,因为它与其说像供养佛祖的宁静寺庙,倒不如说像古代的封建城堡。我们在横跨湖北面狭窄部分的美丽的白石桥挽拢了岸,被轿子抬着上了陡峭、曲折的斜坡。这是段极不寻常的路。当我们来到最高处,见那所庙宁静地躺在虎视眈眈的高地上,顿觉不虚此行。

  庙的前面种着一片侧柏树。这种树在中国好像是专用于寺庙和坟地的,因为我到过的所有中国寺庙,或是就建造在侧柏树的林子里,或是附近总有些侧柏树。希腊人把侧柏树视为生命之树和永远不死的象征,不知道他们给这种常绿乔木取的名字和对它的观念是否来自于中国人。这庙里有一尊白色的大玉佛,衣带和袖口上都镶着宝石。他脸上静思冥想和与人为善的表情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当佛教刚刚从印度传人中国时,佛是印度风格的,直至这宗教牢牢地深入了人心,它的神才汉化了,呈现出了民族的特性。我们去随喜那天,白色的大玉佛披着明黄的缎披肩,戴着绣得花团锦簇的满式风帽,一如我早晨在太后那里见到的。供桌上放着明晃晃的大蜡烛、新供的鲜花水果,以及冒烟的香炉,说明那天早晨曾有过佛事,加强了庙中的宗教气氛。那佛事是皇上寿诞日的庆祝的继续,也是他对祖先的祭奠。

  庙的主殿大院掩映在高大的柏树和庄严的榆树之中,是三海之中最为可看的。院子当中有一口带有铜绿的巨大水井,由雕刻精美的龙盘绕着。水井之上覆有汉白玉石门廊,门廊的柱子支撑着一个奇异的凹面的铜屋顶。这屋顶曾是宫中的炊具,从前用来烧煮食物用于施舍的,所以这么异乎寻常地大。它磨损得无法用于烧煮之后,就被放在寺庙水井的穹顶下面,用作了衬里。这样穷人和劳累的人可以在它下面休息,也可以从它所庇荫的井中喝水。这庙里也有僧舍和供僧人所用的另外的屋子。不过正当我们坐在阴凉的庭院里看湖对岸时,天上突然浓云密布,于是我们重又乘上轿子,匆匆上了那条从寺庙通往湖畔的陡峭的石板路。到了湖边我们未乘船,而是坐在轿子上被抬着过了美丽的白石桥。就在我们的前面,北京自古以来建造的首座天主教主教座堂的塔楼赫然在目。这教堂是造在皇帝赐给天主教教徒的土地上的,可是完工之后,却被发现它的塔楼能俯视宫中,于是皇帝将教堂买了下来。后来教士们又得到一块地,就又造了一座教堂。第一座主教座堂现在处于三海的宫墙之内,从北京两所宫殿的任何部位都可以看得见。一位作为佛祖在几间的代表之一的东方君主,在他的宫廷内苑竟会出现这座耶稣基督的教堂,这似乎是种奇怪的不相称。

  天开始下雨,轿夫们不再停下,一口气赶回宫里。没过多久,我们就被叫到俯瞰小戏楼的御座房用晚餐。三海内有两座戏楼,一用于冬天,一用于夏天。后者建造在一条运河的水面之上。将舞台修建在水上据认为会使演员的嗓音产生一种特殊的乐声共鸣,柔化了声音,使之更为动听。

  在美丽的夏日御座房里用过晚餐之后,我们就在窗下传来的流水声中依次向太后、皇后和女官们告了别,走了出来,再次在美丽的湖上上了船,往对岸宫殿的外门而去。太阳正下着山。白石桥的桥墩呈现出美而浓的紫罗兰色,横跨湖的两岸,湖水在流金般地闪烁着。远处的天空从树叶的缝隙间将金光穿透进来,这片辉煌的背景强烈地衬托出了旧天主教堂的塔楼。这景色太理想了!一种宜人的静溢笼罩了一切,而湖水中船桨有规律地往复运动使这种安静变得更强烈、更有节奏感。我们到达对岸之后,被领到在宫门外等着我们的绿轿前。我们上了轿,很快就回到了使馆。


第十一章 太后的一些特点——二进三海


  第二天我是在美国公使馆度过的,过得非常愉快。不过想到接下去的一天又将到宫中去过,我还是很高兴。对太后的研究现在对于我就像是一部惊险小说那样,总不忍放下,即使不得不放下了,也盼着尽快再拿起。她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到宫里之前,有关她的书报传言我看得、听得非常多,可是没一件与实际情况对得上号的。她的个性是那么有魁力,那么不同寻常。她的魁力并非心血来潮时才有,而是一贯如此。她是那么体贴周到、善解人意,对她周围的人好像是真正的好。我至此已是近一个月与她天天接触了。我并非仅仅在为她画像时见到她,而是大半天都跟她呆在一起,开始放任自己对她的倾慕了。我要是看不到她,就会感到这一天淡而无味——她真是太有趣、太迷人了。她是不可穷尽的,身上总有一些新的东西可供研究,真可谓永恒的女性的具体化身。她又是孩子又是女强人。她进朝会大殿,花三小时处理国家大事,然后或近或远地走走,对最最简单的娱乐有孩子般的兴趣。她坐在御座房里跟她的女官们聊些鸡毛蒜皮的事,这时装在黄缎盒里的公文到来,太监屈膝呈上,于是她的脸上立即严肃、专注起来,于是她皱起眉头变成了政治家。过一会儿,经考虑,她就此公文下达了相应的旨意,于是再次成为女人,将关注投向了她的花、她的服装、她的珠宝首饰。
  一位著名的法国人士曾这么评论慈禧皇太后:"C'est ieseul homm de la Chine."。说到高人一等的智力和决断力,她比之男人并无丝毫逊色。不过我最有机会研究的,不是她政治家的一面,而是她作为一个处于私生活中的女人。对于这一研究我有着得天独厚的机会,我看见她的次数越多,就越觉得她引人注目。她对待宫廷女官们一视同仁。她有她偏爱的人,但她绝不允许她们爬到自己头上,也不允许她们干扰自己的判断。虽说她的随从们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发表过与她相反的观点,虽说她对他们发表的意见总是十分虚心地加以采纳,但看得出来,没人能强加于她,她对他们的真正观点一清二楚,她有很强的天生洞察力。

  我惊讶地发现太后被宫廷女官和她的随从们尊崇到了何种地步。她最喜爱的称号,也为近臣们所称呼得最久的,是"老佛爷",这显示他们给她注入了神性。联军占领北京时,朝廷避到了西安府,太后和皇上备受艰难,但是十分勇敢地忍受着。从西安回銮之后,近臣们给了太后一个较为亲切的称号:"老祖宗"。宫里的皇上、皇后以及公主们都是这么叫她的,她也允许我对她这么称呼。

  我第二次去三海那天,我们一到,对太后行了礼之后,就坐上轿子去了蒙古王的大殿。这是三海东北部一座宏大的殿堂,与太后和皇上各自的宫殿都隔着一定的距离。它像通常的宫殿一样只有一层,可是几乎高达40英尺。里面很宽敞,只有几张龙书案和椅子,没有摆设和别的家具。后面是高起的丹陛,有几级台阶可以走上去。丹陛上放着一张漂亮的古旧宝座,宝座上方是两块书有汉字与满文的巨大的黑色大理石牌匾。这大殿只是在蒙古王一年一度带着几百个随行人员浩浩荡荡地来京朝贡时用作接待场所。出大殿后门是个院子,四周的房子较小,是作为蒙古王的随行人员的朝房的。

  从大殿出来,我们又坐着轿子沿湖畔而行,过了白石桥,远远地来到了著名的九龙壁所在地。大多数中国人的宅子大门外都有一种石屏风,叫作"照壁",上面常常画或是雕条龙,据说是驱邪的。但这迷信到了中国皇帝那里好像就行不开了,因为我从未看见皇宫内苑任何房子的大门前竖有龙壁。也许恶鬼不敢近天子之身?也许皇室的一切东西上那张牙舞爪的双龙已足以保护皇宫?三海的九龙壁本来一定是外面的宫室庙观的一部分,咸丰皇帝决定将三海修建成居住的地方并加以扩充时连带着并人了皇宫内苑的。北京有许多外国人还记得,现在处于宫廷之内的那座比例匀称、造型精良的美丽的白石桥,过去人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的。不管九龙壁来历如何,现在它毕竟是在皇宫之内了,只不过是在没人的地方——而不是任何住宅之前,所以并未起到"照壁"驱邪的作用。这汉白玉的九龙壁非常漂亮,细部雕刻得十分精美,线条和总体构思都不错。

  我们的时候太后也已经退朝回来,正在处理日常琐事。太监将一篮篮上好的水果拿给她过目,这是每天都往宫里送的。其中有一篮亮晶晶的葡萄,她看了很是喜欢,对着光亮捧起一串,说声"色儿好果子就更有味",取下几颗尝了起来。接着她用午餐,我们到廊上加入了皇后和公主们。这之后我们又在这漂亮的御座房用午餐。与皇后和宫廷女官们一起吃饭这时变成了欢乐的重聚。太后每天要我们在她的餐桌上午餐或晚餐,我很少在自己房间里吃饭。我舍弃了刀叉,学习使用筷子。我觉得它们在中国女官美丽的手上翻动时实在是太好看了。虽然我从未将它使用到得心应手的程度,但觉得这种优美的餐具非常适合于在食用中国食品时使用。它们被成双作对地捏在手掌中,仿佛两根魔杖似的,在我看来比力叉优美得体得多。女官们见我费劲地学用筷子,又凡新的菜肴每样都想尝一下,都好笑起来。她们每个人都让我尝尝她们自己最爱吃的,还试图教我这些美味佳肴的中文名字。我发这些音十分吃力,有时还把菜的名字张冠李戴,这有时会使全桌的人一阵阵大笑。这种笑乐常常被太后听见,我们餐后进入她的内室时,她会问我们笑些什么,有时候她就说:"柯姑娘说什么了?"

  我第二次去三海那天,午餐几乎还未结束,备轿兜风的旨意就下了。天开始下雨,气候凉嗖嗖的。可是太后已决定在这个时候散步,只要她能够付诸实施,从来没什么东西会干扰她的计划。不管天气多么恶劣,她计划好了的户外活动从来没有因此停止过。所备的轿子是敞轿,一如这天是晴天似的。太后和皇后坐上黄轿,她们的侍从太监打开帝后专用的巨大的黄伞;皇妃坐在橘黄色的轿子里;公主们和我们其他人坐的是红轿,我们的太监在我们头顶撑起了红伞。太后、皇后和公主们都穿着日常颜色鲜丽的衣服,太监身上绣得花团锦簇的节庆服装还未换去,轿夫的衣服也仍然是大红色,这些人加上打着红、黄两色大伞的红黄两色轿子,组成一串别致的队伍,色彩鲜明地穿过数个院落,进了花园。

  太后喜爱大自然的每个时期,喜爱每一种天气,可我觉得她仿佛是特别喜爱雨。她有一次说过雨叫景色变得诗一样,弄得它朦朦胧胧的,洗去了所有的缺陷。北京干旱少雨,这一喜好很可能与此有关。太后兴致非常之高,但她对雨的偏爱却未能得到宫中别的女官的认同,所以她们在进行这些雨中兜风时从来就没有表现出什么兴高采烈。太后喜欢行动迅速,只要她领头轿夫总是一路跑步。我们疾行了约15分钟,轿子突然停了。我眼睛四处张望,想知道是什么缘故,因为我们是在露天里,附近没有任何蔽风遮雨的地方,雨又仍在下着。结果意外地发现太后已经出了轿,正向石板路旁边一个葫芦架走去。

  葫芦很受中国人重视。它象征着富饶和兴旺,是太后特别心爱的东西。那些栽种在皇宫之内的久已闻名,全国都称之为"大内葫芦",可是在慈禧皇太后统治的年代里经精心培育和照管达到了比以前更大的完美。葫芦的样子只有一种,是上下两头同样大小,当中由细脖子连着。可是它们大小各异,从1英寸到12英寸的都有,而1英寸的较之大尺寸的一样完美。葫芦长在约7英尺高的棚架上,藤经过极为小心的修剪,以便使这种被视为珍宝的果子尽可能好地发育成长,以及得到足够的光线和太阳。

  太后在泥泞中走向葫芦架,鞋下6英寸高的白色小山羊皮鞋底深深地陷入浸透雨水的松软的泥土。太监们为她遮雨没遮成,而她旁无他顾地一直往前走,不久就到了葫芦架底下。她试了试几个葫芦,看看是否熟到一定程度了。因为这东西只有在某个时间才能摘采,不然就干不透。看了些试了些之后,她叫人采了几个,然后回到轿子里。当然,在太后停下来的时候,皇后和其他女官也走出了轿子。幸好她没叫我们同她一起到葫芦架底下去,可是我们碍于礼仪不得不站在石板路上。这不像去葫芦架那段路那么泥泞和不舒服,但也湿得一塌糊涂。太后上轿之后,我们舒了口气,也重新坐进自己的轿子。轿子里虽说同样无遮无掩,但我们体会到东方谚语中的"坐比站好"等等实在是很有道理。

  又过一刻钟,轿夫再次停下。我们又到了一个葫芦架前。太后走出轿子,在葫芦架下像上回停下时一样对葫芦仔细而关注地观察起来。这时大雨正倾盆而下,但太后的兴致似乎与雨水的大小恰成正比。女官们不得不再一次走出轿子,垂头丧气地站成两排,太监们使劲在她们上方撑起红伞,脸上还竭力做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太监在服侍别人时是不能替自己撑伞的,现在他们鲜丽的服装已粘成条条,无力地吸附在身上,帽上悦目的羽毛也变得水淋淋了。中国贵妇人们脚下有2英寸高、蒙小山羊皮的软木鞋底,脚得以不湿,可我穿的是薄薄的小山羊皮便鞋,已是完全浸透了水。不过垂头丧气的女官加淋成落汤鸡的太监,这幅图画实在有趣,我忘了自己的不舒服,对此大大地乐上了一乐。队伍接着又经过几分钟的疾行,雨还是没停,于是太后下令掉头前往接待蒙古王的大殿。宫门大开,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处蔽风遮雨的地方。

  一张黄缎椅在丹陛之前放了下来,太后坐下,叫把她采的葫芦拿几个来。她为自己挑了一个,给了一个给她的第一侍从女官四格格,又递了一个给总管太监李某——他们两人都是刮葫芦的好手。一片带快口的竹片送了上去,太后开始刮去她挑的那个葫芦的表皮,她要我站近些看她刮,因为这要干好是非常不容易的。她刮得肯定不错,看她漂亮的小手执片竹片优雅地前后移动,将表皮清除得干净而又利落,真是非常有趣。虽然她的注意力显然是完全放在刮葫芦上,她还是问我前一天玩得高兴不高兴,问我觉得三海怎么样。她叫我看宝座后面牌匾上的题辞,说那是满文和汉字,指出它们形式上的差异,还谈到这两种语言的不同之处。她说她觉得外国入学满文比学汉语容易,因为满文有字母表,构造的方法较像欧洲语言。过一会儿太后回过脸去跟别的人说话,我就按照宫中的习俗赶紧退了下来。我们走出来,加人了皇后和公主们,她们此前已退出了御座房,正歪在后面一个房间的卧榻上喝茶抽烟。在蒙古大殿休息了一个钟点之后,雨停了,我们怀着比刚开始时高兴了许多的心情把这次兜风继续了下去。太后遵守诺言,领着我在三海的花园里作了次散步。

  晚餐之后,我们坐船过湖,来到宫门外。一些弓箭手正在这里操练弓箭。在中国箭术仍然是十分盛行的月箭手箭术精良的话,会很快在军队中得到晋升。箭术还被满洲贵族青年当作一个体育锻炼项目。据说它能锻炼目力,对于胸腔和手臂的强健发育也大有好处。中国人对射箭时的姿势相当重视。他们直挺挺地站着,胸脯高高挺起,头仰着,弓与箭的角度和位置严格遵照规定。要是姿势不对,不管箭射得如何货真价实也没有用。我在轿子里看着他们操练,直至宫里响起"日暮传呼"声。传呼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直传到宫门口,于是宫门上庞大的铰链开始转动,直到最后宫门砰的一声合上。

第十二章 回到颐和园


  第二天朝廷回到了颐和园。与皇上诞辰有关的庆典和祭献现在既已过去,宫廷生活又恢复了常规,我就怀起了能被准许有固定的作画时间的希望,希望太后也能允许我在她不摆姿势时画。她每天只能摆很少一会儿姿势,而在此之间我能做的事情很多。到现在为止,太后都是把我当作宫里的客人,把使我过得愉快当作最重要的事。她似乎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但画是小事,即使"圣容"也只不过放在第二位。所有这些散步,这些快乐的兜风,实在是令人陶醉,如果我来宫里是为寻求快乐,或者是研究太后和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我会十分满意的。在慈禧皇太后身上,我发现了一个时刻充满变化、不断唤起兴趣的心理学研究对象。我现在看到的以后根本不可能再看见,我这番经历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我不被允许在肖像上愿意花多长时间就花多长时间。只要能得到准许,可以工作得时间久一点,我就会非常高兴。太后始终显得那么仁慈宽厚,如果我汉语说得过关的话,我想这愿望是能得到满足的。她很可能是觉得我这样比画画更快乐。
  与太后一起兜风令我陶醉,而每天为太后画像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每个画肖像画的都知道,不管绘画对象一开始显得跟自己多么不友好——这一次当然不是这样——两人之间最终都会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关系。画家透过表面去发掘他的对象的真正人格的努力,发现最好的一面并尽量加以利用的愿望,这些一般都会得到同情的反应。一旦这种关系恰当地建立起来,肖像完成之后他们彼此熟悉的程度会超过其他情况下也许需要数年的接触。虽然别的时间跟她见面时是那么亲近,我感到只有在给她画像时才真正与她"面对面"(比喻的说法)了。

  我们回到颐和园那天上午,我的画架又放进了御座房。肖像被从墙上取下,工作重新开始了。太后坐着让我画了很长时间,肖像有了进展。如果有个地方可以单独进行工作,在太后不摆姿势的时候对画仔细研究,我本来可以作出不知多少改进的,但现在我不得不耐住性子,每天工作约一小时那么一点短短的时间,一到太后感觉疲倦马上停下,手上的画笔和调色板被施了魔法似的立即收藏了起来。除了太后和她的众多侍从在场的时候,根本没有机会对画像进行琢磨和做任何其他的事。

  我只带进宫里一副小的折叠式画架,根本不适合用来画这么大一幅画,但在北京找不到更好的。太后对一切事物都留心观察,注意到这一不便,建议我打个大画架的图样,让宫中的木匠去复制。她认为他们是能给我做出来的。我打了图样,他们给我做了个十分灵便的。当太监们发现这宫内制作的画架我用得很合适时,另外5个大大小小的就做了出来。我问这是干什么,他们告诉我为太后制作的每件东西都是一样6个,要是她的肖像的画架少于6个,就开了先例,成改革了。

  太后还下令制作些大而扁的带锁的盒子来装我的画具。这些盒子都套着黄色的罩子,因为它们被用于画"圣容",那黄色还得是明黄。前面忘了说,6个画架也都漆成了明黄。整个绘制这幅肖像期间,这些黄盒子中的一只总放在一张桌子上,占据了御座房一块显眼的地方。每天我画画结束后,总管太监亲自将画从画架上取下,其他几个人过来拿走我的画笔和调色板,藏起画架,关了黄盒子并上锁。盒子的钥匙由照管我的首领太监保管。

  下午画画结束之后,我们又出去进行了一次那种快乐的兜风。白昼现在明显地缩短,傍晚开始凉了。我们在花园间穿行时,太后遇到她喜爱的每一处地方都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景色,仿佛是别后重逢后与它们重叙旧情。她爱颐和园,回到这里似乎总是令她很愉快。我们在一个有桌椅的茶室用茶点,她叫太监做一种粘糊糊的藕粉,很好吃,而且如她所说,十分有营养。太后散步时,小炉子和所有烹制点心的必备用具都会被带着跟在后面。中国人能在如此不便的情况下烧菜做饭,总让我觉得有点神。吃完藕粉糊糊之后我们再喝茶,中国最好的茶叶用于进贡,这个伟大的帝国里所有的第一批茶叶都是为皇上和太后留下的。太后这位美食家的茶叶是精品中的精品。茶叶的味道已经不错,她又在自己茶杯里放人了金银花干、茉莉花,以及别的芳香的花。这些花朵中所含的蜜除给了茶一种微微的鲜味之外,还使茶稍稍带了点甜,非常独特。花干装在一个附带着两根细长的樱桃树树枝的玉碗里,太后用这两根优美的小木棒夹起花放在自己杯子里,然后搅和着。中国人从不使用调羹。太后喝茶时,用的是带有精致而造型奇特的镂空银茶托的玉杯。中国人的茶是在滚烫时饮用的,玉杯不像瓷杯那么烫手。

  离开茶室之后,我们继续在花园之间走着。经过一个花坛时,太后发现一种奇特的草,命令太监去采集。草送上之后,太后用几根娴熟地编了只形神毕肖的兔子。她编得飞快,我还未意识到她是在编东西,她已经将编好的丢给了我,要我猜这是什么。这当然用不着。

  我们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即颐和园内最高点之一时,风景真是壮观之极:西山全景在我们脚下展开,溶溶落日金光灿烂。她把我叫到身旁,作了一个仪态万方的、包括一切的手势,似乎是说:"这都是我的,但你可以同我分享它。"她具有那种一切有艺术头脑的人都感受得到的对自然之美的占有感,他们把眼前的美景看作自己的,是由于他们认识到了这种美。太后对这美景是如此热爱,所以觉得这属于她,她知道我会理解的,而她的随从之中就很少有人体会得到,因为他们中没有人像太后一样倾心于大自然,风俗习惯又使他们对景色之美感觉不出来。眼前这一壮观的景象使我格外兴奋,我竟快乐得颤抖起来。因为天正渐渐地黑下去,而我又穿得很单薄,太后以为我冷了。她见我没有披肩,就喊了一声总管太监,让他把她的拿一件给我。这东西总管太监在兜风时总要备上好几件,他从中挑了件给太后,太后将它披在我的肩上。她嘱咐我把这留着,以后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第十三章 汽艇——半年一度的祭孔


  现在我们开始乘汽艇游湖,而不是宫里别致的游船。太后具有艺术眼光而观点保守,对老式的游船当然是喜欢的;但她也很聪明',懂得别的交通工具的好处,没有偏见。事实上,她是很喜欢试用新东西的。当昼长夜短、暖风和煦、荷花绕着湖心开放时,她爱乘游船;但一到白昼短、天气凉,一到荷花已谢时,她兜风时就用汽艇了。她现在对它的速度快、噪音大似乎也喜欢上了,就像以前喜欢游船的四平八稳一样。汽艇上她的宝座在船头上,高高地处于船舱之外,而公主、女官们就在船舱里坐着。风景和新鲜空气对太后来说是不可一时或缺的,她从不到里面去。布置豪华、有沙发茶几的船舱内坐的是皇后和女官们。
  我们乘汽艇第一次游湖时,它好像并不完全听司机的使唤,没过多久就在近岛处一个水生植物地里搁浅了。发现汽艇无法再前进,即使蒸汽开足也不行之后,太监们惊恐万状。司机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后命令司机倒车,司机试着这么做了,但汽艇并未马上动起来。公主、太监们惊慌失措,可是太后漠然置之,对他们为她的安全担心感到好笑。她说就是得走上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弄坏双鞋罢了。汽艇终于发动起来之后,总管太监怕再出故障,想让司机返航,可是太后不听,坚持要完成原先的计划。我们又经历了几次故障,最后汽艇搁浅了,司机的努力和额外再增加蒸汽都不再有效。太后的情绪一点没受影响,她吩咐把她的游船停靠在旁边,我们大家都"转船"了。这次兜风是按太后的计划结束的,不过不是在汽艇上,而是在游船上。她这么聪明的人是不会不利用任何方便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她也聪明地知道,等不到她决定用哪一种,这些目的就可以以这种或那种手段达到了。

  中国皇帝以中国人通常的那种宽容——中国人在宗教信仰方面是世界上最最宽容的人民——成为中国的宗教领袖,并非仅仅是一种宗教的首领,而是中国所有的宗教的首领。作为皇帝,他是天的总祭司,是佛教、道教的祭司长,当然,也是儒教徒,不过这与其说是宗教还不如说是哲学。但尽管是哲学,儒教徒还是要举行一些固定的仪式和典礼。不同宗教的所有重大仪式都在宫内的寺庙之中完完全全一视同仁地以同样隆重的方式进行。不论这皇帝的个人倾向如何,而且他当然也有他的偏好,但这些仪式他全部都参加的。不过正式、公开的宗教活动仅限于对天地的崇拜,他每年在北京的天坛公开祭扫一次。

  我们第一次乘汽艇游湖而乘太后的游船回来那天下午,山顶建有万佛寺的那座山山脚下的庙里有次精采的纪念孔子的仪式。孔子是大圣人,他的哲学指导中国人的法律与生活近2500年。虽然他像柏拉图一样是个哲学家,却不乏知音,他的教导在中国被上层阶级和普通民众一致遵循。他不是宗教领袖而是伦理学教师,虽说有许多庙是为纪念他而建造起来的,但它们类似于科学纪念堂,与神无关。这些庙中既无孔子也无其他圣人的像,是标标准准的纪念堂,装修上没有一丝一毫教堂气。《论语》中的引语写在卷轴上,刻在木上,凿在石上,这些装饰的不仅是庙里面的墙壁,就是外面庭院和廊子的墙上也所在都有。在一般庙宇放供桌的地方,是一个朴素的带牌位的红漆神龛,牌位上题着金字:"大成至圣先师之位"。两边是同样的神龛,竖着另外四位圣人的牌位,其中之一是孟子。半年一度的祭奠是纪念作为伦理学教师、睿智的哲学家以及圣人的孔子的。宫中这次祭奠礼式上,主持者和参与者一律盛服。为纪念孔子宣读了一篇表文,夹杂着音乐和颂歌。后者是有节奏的诗句,包括一些孔子谆谆诲人的真理。一个供桌前放了张龙书案,用以摆供品。牲牢毕具,香烟绦绕,乐声四合。供桌上放满了香炉以及漂亮的花瓶、珍稀的古铜碗,洋溢着花香和果香。前面的龙书案上供着小米和酒肉。高台前放着高高的楼空铁黄灯,里面烧着巨大的松树疙瘩,高台上是供桌,被正方形技形银烛台上高高的蜡烛照得很好看。庙门前的庭院以及四周的建筑物都挂了漂亮的彩绘灯笼。

  太后、皇上以及皇后和女官们穿着盛装,被太监、大臣们簇拥着用.成一长队隆重地从太后的御座房通过长廊向庙走来。缓慢的击鼓声伴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近。他们到达庙里之后石板地上就为太后、皇上和皇后放好了三个黄垫子,还为女官们准备了红的。音乐声很有节奏感,皇上和太后跪下拜了三拜,皇后和女官们也是如此。大臣以及其他参与者跪在外面的院子里。跪拜结束之后,就有一张黄缎椅为太后送了来。接下来的仪式中她都是坐着的,而皇上、皇后和女官们在整个过程中自始至终站着。全过程包括主持者的几次跪拜俯伏和一次以隆重、虔敬的神态移动龙书案上的祭品。司仪看着一个长长的卷轴宣读表文,表文读完之后被放人供桌上一个盒子之内。仪式的第一部分在庙中进行,然后祭奠者们来到院子里,吟诵了那6首颂歌,再重新跪拜。我对这些颂歌懂得不多,也无法让人完完全全地翻译出来供我了解其中的意思。它们全都是一样长短的,都称颂了孔子,名为《太平调》。颂歌全都吟诵完毕之后,全部祭品被每样抽取一点,与书写着表文的卷轴一起放进了外庭正中那尊巨大的铁香炉里,由总主持点上了火,而作为祭品的几坛酒中,也有一坛被浇进了火里。

  我没想到要和太后、皇上以及女官们一起进入庙内,可是当我们到达庙门口时,皇后一手把我拽了进去。她们似乎意识到我喜欢看这些仪式,也充分理解我的对其中任何一项都不积极参与。我从不跟她们一起下跪,可我崇敬地倾听颂歌的吟诵和表文的宣读,我的举止行动跟我参加任何宗教活动时一样,这她们似乎是很感激的。

  一切结束之后,太后要我到供桌前去仔细看看那些珍稀的青铜摆设以及枝形烛台等等。她们对我解释道那篇宣读过的表文被烧了,因为念过之后它的任务就完成了,而用一篇文章烧成的灰来祭奠孔子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是非常合适的。事情完成之后,太后和皇上下旨将船停靠到平台(就是仪式的最后部分进行的地方)脚下,我们取道湖上回宫。

第十四章 宫中的太监


  宫廷内部的事务是由太监管理的,而大监们的品级、种类、身份各各不同。有些入学问优长、爱好读书,有些人擅于溜须拍马,有些人官位极高,有些人纯粹是干粗活的。这里面唱戏唱曲的、煮饭烧莱的、伺弄花草的、教的学的、写的念的,各色俱全。从皇上、太后的保镖到门口的看门人全由他们充任。他们中职位最高的,是太后和皇上的总管太监。每个总管太监手下有6个高级别的太监,都是绝顶聪明的,凭着自己的努力或一些特殊的能耐才升到了目前的位置。
  宫廷内数以百计的馆阁宫殿,每处都有一组太监,由一名首领太监加以管理。他们承担着保卫与服侍的双重任务,随时准备着皇上、太后的驾临。有一个首领太监指挥着宫内花园的一大帮太监,又有一个统领御膳房几十名厨师。每个部门为首的都是首领太监,而主持这些不同部门的首领太监又每个人都处于总管太监的管辖之下。太后的总管太监或许可以称得上宫内真正的总管太监,他比起皇上的总管太监不仅年纪大,能力也强。两名总管太监因为接近太后或皇上,权力就异乎寻常地大。底下太监的升黜进退全凭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威权并不仅仅局限于宫禁之内,由于他们进言方便,就是在宫外也是权势滔天。太后的总管太监在全北京的官员朝臣中的威权近似于在路易十三时代法兰西宫廷的"灰衣主教"。人们对他曲意逢迎,竞送厚礼,纵然高官显爵的贵族,在他面前也是小心翼翼。不过他在外虽这么显赫,到了宫里,我却并未看出有什么证据表明除了那些因终生侍奉其主子而取得的外,他在太后面前另外还有什么异乎寻常的特权。

  中国皇帝关在宫里,就像菩萨关在庙里,位置特殊,使类似心腹传言者这样的角色成了绝对需要。有许多事是非正式的,必须私下处理,这类情况下自然就要用到总管太监。当中华帝国的统治者是一个女人时,宫禁就变得比由皇帝当政时更像镀金的监狱、闭塞的神龛了。除在朝会大殿外,这个女统治者是不能见大臣的,甚至也不能见宗室成员。所以太后、皇后的总管太监的权柄就比皇帝的总管太监的权柄来得大。而就眼前的事情而言,太后的总管太监李莲英的确具有异乎寻常的能力。

  李莲英个子瘦长,头是萨伏那洛拉那种类型的,鹰钩鼻,大而少肉的下巴,下唇突出,精明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之内,忽闪忽闪的,充满智慧。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皮肤像羊皮纸似的。虽然才不过60岁,看上去倒像75了,是宫内年纪最大的太监。他是10岁进宫的。他的动作举止优雅而讨人喜欢,汉语说得很好——发音好,遣词用句好,嗓音轻而动听。要是可以从相貌上判断一个人的话,他一定具有惊人的能力。至于对皇上的总管太监,我没什么可说的。看戏或节庆的日子皇上总跟太后和女官们一起过,而他的随从总是跟着来的,我只是在那时见过他。

  太后的第二总管太监姓崔,他的品级与李莲英一样,脾气相貌、性格品行却完全不同。此人绝无阴谋家的细胞,身高体壮,魁伟逾常,46岁的年纪,滚圆的脸上不带一丝皱纹——是最典型的中国人的脸,仁慈而宽厚。他很有文才,当然,汉语也说得漂亮。太后周围,汉语说得不好是不要的。如果太后挑选她的大臣时果真力图挑那些彼此对立的,以便听到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因而达到更为公正的结论,那么她的两名总管太监似乎就是以同样的方法挑选出来的。

  有一名太监被指定来奉旨对皇上、太后周围的太监进行处罚。对级别较高的太监来说,处罚通常是俄夺一定数量的年俸,或者顶戴,因为中国人帽上的顶戴表示他们的品级,被捆夺了顶戴或者被降了品级,就被认为是失宠了。我有一次看见太后对她的两名大太监没有执行她的一条旨意非常生气,命令将他们罚俸两个月。不同部门的首领太监根据自己的判断对手下的太监进行处罚。这处罚通常就是体罚。有时他们滥用权力,进行十分残酷的体罚。不过太监们的性格似乎通常与其说是残酷和报复心强,还不如说是温和而不好多事的一一倾向于宽有他们的下属而不是将权威发挥到极点。他们中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团队精神——相互帮助的精神。

  每个级别较高的太监在下级太监中都有几个徒弟,他们称他为"师傅",他训练他们的行动举止,教他们他自己的专长。级别较高的太监似乎对自己徒弟的优良品行和文学以及其他各个方面的进步极为关注,千方百计在皇上和太后跟前为他们谋利益——当然,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的徒弟超过别人的徒弟。

  太后对鸦片烟深恶痛绝,一个太监吸上了鸦片,不管职位怎么高,都会受到最为严厉的惩罚。他们不仅会被罚去许许多多月俸和被夺顶戴,还会被驱逐出宫一个时期,甚至遭到严厉的体罚。不过这些严格的措施并未制止他们中的有些人偷偷地吸食,但这些人极其小心谨慎,以防被发现。太后的嗅觉异常灵敏,尤其是对于鸦片。鸦片似乎是可以从气味上发现的,气味附在衣服上经久不去,就好像玫瑰花香,你"可以打碎花瓶,可它仍会留在那里"。不过那些太监吸鸦片时似乎是穿上了专门的衣服,那令人心醉的烟枪刚一停下,衣服就会立即被拿去搓洗。一个人除非是吸食已成习惯,不然外表上很难看出来,而且除气味之外,别人也无法察觉。

  太监们对所有的宠物都十分喜爱,他们所住的地方,狗不计其数,还有猫和鸟。年轻太监通常把他们的晋升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师傅身上,因为在皇上、太后面前他总是为他们隐恶扬善的,不过他们有时候也会自己引起皇上、太后的注意,也可能就此得到高升。拨来在宫内服待我的太监中,有一个就是幸运地得到皇上青睐的。一次我同太后兜风时,他拿着我的衣物,碰巧被皇上注意到了。他喜欢他的相貌和举止行动,将他要了去服侍自己。这个太监被赐予了顶戴,有希望从此飞黄腾达。此人在宫中已是15年左右了,如果皇上没有碰巧注意到他,他或许会被完全遗忘,永远得不到顶戴,因为他的师傅死了,他没有保护人来替他谋利益。

  我到宫里之前,听说总管太监权势滔天,肆无忌惮,对他们得小心逢迎、送上许多厚礼才好。这我看不出来。我从未着意去逢迎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送任何厚礼。在我看来,他们都恭恭敬敬的,对我很是体贴周到。我觉得总的说来,跟他们打交道是非常愉快的。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聪明又有趣,而且他们的行动举止都很得体。事实上,作为一个民族的中国人,他们举止行动之得体无论怎么称赞都不算过分。我非常同意一位聪明的法国人的意见,此人在谈到中国时说:"Aloui'hut c'est la oh ies e.es.leres.trefugides."

第十五章 皇太后的文学趣味与才能


  当慈禧皇太后作为西宫太后与死于1881年的东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时,东宫太后是被称为"正宫娘娘"的。所有的国事都丢给了具有很强的决断力的西宫太后,而东宫太后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文学的海洋之中,过着学者的生活。她有极好的文学才能,有时候还会亲自审阅京里国子监那些最高的文学荣誉的追逐者的文章。她也是位有名的作家。
  这两位咸丰皇帝的遗孀和不同寻常的女性,在她俩那漫长的共同垂帘听政期间,一个过着学者的生活,另一个过的则是生气勃勃、咄咄逼人的统治者的生活。因为现在的慈禧皇太后是伟大的中华帝国近45年的实际统治者。假如东宫太后在文学方面不是如此崭露头角,假如慈禧太后不具有如此众多的别的不同寻常之处,后者也许会作为"才女皇后"载人青史,因为她的文学才华也是有目共睹的。她所作的诗歌优美动人,她写字作文既能使用粗扩而较为有力的满文,也能使用优雅的汉语。她能用文言写作,这种才能作为一个女人是很少有的。即使中国最有教养的人,所说的话与写成的文字相比也大相径庭;想像与比喻是如此众多,文学形式是如此重要,以致有许多不错的学者也未能把这种语言写到合格的程度,只不过可以在日常生活之中实际使用罢了。除了太后的文学才能之外,她还有优良的趣味,读了许多经籍,又是个不错的批评家。她也喜欢诗歌和英雄传奇。她最喜爱的一个历史人物是中国的贞德、尚武的少女花木兰。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参战,在12年的军旅生涯中有过许多英勇经历,而到最后仍能保持处女的纯洁。

  太后有惊人的记忆力。中国人对记忆力极为重视,非常仔细地加以培养。通常他们的记忆力较我们发达,不过太后的记忆力即使在中国人中间也被认为是罕见的。对经籍和她喜爱的作家的作品,她都能整页整页背诵。她儿子(同治皇帝)的一个妃子每个星期来向太后请安,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很受太后的宠幸,记忆力也是非同小可。这贵妇人来的时候,我常常听见她与太后背诵她们喜爱的经籍和诗句。一个人背了另一个背,有时候就这样半小时连续不停地度和,有时候两人同声念出某句喜爱的句子。她们的样子令人难忘:太后坐在御书案前,弄着花或别的什么轻松活计,她的儿媳站在她旁边,当她们一行行背诵时,两人脸上都充满了愉快。

  太后回到自己房间午睡时,为她念书的人也会带着她喜爱的作家的书走进去。有几天她在房间里休息的整个时间里,我都可以听见他的声音有规律地升降起伏。要是她对所听到的特别感兴趣,出去兜风时就会叫人把这本书带上,坐上敞轿或登上游船之后再拿出来阅读。不过这事并不经常发生,因为大自然的所有变幻都使她充满了快乐,在户外时她更爱看大自然这本书。

  她对戏剧很是钟情,喜欢经典的戏,就是旧戏,而不喜欢现代戏。我在宫里时,她叫演了一出新戏,似乎对这戏十分满意。这戏上演之前,她研究了好几天;待到首次开演,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不放过任何句子。有好几次她派自己的太监到台上去提议改动某个角色的表演和某句句子的艺术处理。演出上通常以一个短剧开始,大多是一场轻松的闹剧。她有时对这些似乎是非常喜欢,听到说得好的俏皮话会畅怀大笑。此类俏皮话常常是演员的即兴发挥,影射某件往事。与我过去形成的观念相反,中国人说话风趣,也善于理解别人的幽默。太后就有很好的幽默感。她不仅能明白一个笑话的关键所在,还能自己轻巧利索地编一个。

  她对汉语的表达方式非常讲究,追求语言的纯洁和形态的优雅。中华帝国有多少省就有多少方言,虽说文入学士和上层社会讲的是名为官话的汉语,但来自外省的某些饱学之士讲起来不免带上土音。太后对声音的辨别能力极强,听人讲的话里夹杂着土音总是很不耐烦。据说在别的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任命官员时她会优先考虑那些汉语说得纯熟、嗓子又好的人,尤其这差事需要常常见驾时就更是如此。不过尽管她对这一点看得很重,一个人真要是人才的话,汉语说得不好并不足以阻止其晋升,因为她青睐有加、十分器重的李鸿章,据说汉语就讲得非常令人不敢恭维。

  姑且不论太后那漂亮的、银铃般的嗓音是否有助于增加她语言的魁力,单单她说的汉语听起来就像是节奏分明的诗。她话说得很生动,优雅的手势和脸上那种表情甚至会使不懂汉语的人深受感染。

  有一天她出去散步时,一个管花园的结带到她面前解释什么东西,新花坛布局的调整什么的。她听了一会儿,我见她眉头皱了起来,开始显得不耐烦。这可怜虫显然吓坏了,说的汉语很可能也就比一般的差,太后再听他说了一两句之后,就转脸对总管太监说:"让他给你说得了,你再告诉我。这么着谁受得了。"说完她就走开了,眉头还是皱着。

  还有一天,我听见太后告诉一个对语言的纯正也是十分讲究的宫廷女官(她的儿媳)自己的汉语被一个太监误解了的事。汉语的许多词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仅凭抑扬高低或者说是声调的不同来辨别。所以发音就必须特别准,耳朵也必须特别灵。大后给某个大监下达了一条旨意,这傻瓜将声调听错了,结果所做的事正好与旨意相反。她发现竟连她的声调也被听错之后,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倒不怪那太监愚蠢了。

  有一天,她为一个公主纠正一个词的发音,她说(旁白似地)这公主话说得这样并不奇怪,因为她父亲的汉语就"糟透了"。这么看来,就是亲王,语言也不一定总是很地道的。

  太后赐给臣下最珍贵的礼物之一,也是被臣下视为神圣珍宝的,是她亲自写在卷轴上的单个大字。这些字有时长达4英尺,中国人认为写这种字是很难的。一天我们被请到御座房去看太后挥毫。当我走进朝会大殿时,太后和女官们已经在那里了。太后正在揽一大碗墨汁,因为她很讲究浓淡得宜。墨汁合适了之后,她从捏着一把毛笔站在一旁的太监手里取了一支。这些都是笔杆短短的巨笔,大得她的小手几乎握不住。她拿着试了试,试了两三支之后找到了合意的,转过脸来对我说:"瞧,我的笔也不少。"我要裕庚夫人告诉她,我觉得她的大笔适合于我的手,而我的小笔倒可能对她更为合适。她笑着答道,她喜欢中国的毛笔,她的手虽小,运用起它来是绰绰有余的。这倒并非不切实际的自我吹嘘。

  一切准备好、巨大的卷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铺开之后,她将毛笔在太监端的那碗墨汁里蘸了一下,写下了第一笔。她的字是有名的,据说跟中国最好的书法家不相上下。她手腕之有力、笔划之秀丽明快使我大为惊讶,竟是心到笔随,不差分毫。她共在6幅卷轴上写了6个大字,字的意思是平安、兴旺、长寿等等。写完之后她说她怕手没有力气再写了。

  她写字时,皇后和公主、太监们站在四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们似乎都很以她的笔触的有力和线条的精确自豪。

  写汉字有固定的程式。起笔要从规定的部分开始,笔划要遵循一定的原则,横笔要数学般地准确。写字的人完全没有心血来潮或是发挥个性的余地。任何懂得汉字的人都能够告诉你这些复杂的象形文字起笔起得是否对、书写中是否有差错。它们在眼睛很准但毫无基础的人看来也许极为正确,但仍会不被行家认可。

  太后笔触的有力在绘画上也表现得极为明显。她具有很强的艺术天赋,一笔花画得很耐看,手指又灵巧得出奇。她过去常绣花,现在不绣了,画得也没那么多了,因为她说她的眼睛已不如从前,不过她并不戴眼镜,也从来没有戴过眼镜。宫里大批量制作假花,因为花在满族贵妇人的头饰上是不可或缺的。太后对这些花的制作要求规定得很严,当它们被送来让她过目时,她手指轻巧地一拨,就会把原先不合格的花弄得完全符合要求。

  她常为这些花设计新的式样,或是吩咐把它们织成别致的形状,或是要求把一些小花合在一起做成大的花。她有时候叫人将芳香、雪白的茉莉花为她做成冠冕,上面缀以叶子和别的小花朵作为首饰。她会真的把自己的首饰抛在一边而戴上这个。

  她对孔子为取得"明德"所定下的法则之中的一条很是信奉,就是"修身"。她身上总是一尘不染。她自己设计衣服,她的首饰是按照她本人的指导镶嵌的。她在花朵和首饰的安排上很有艺术眼光,注意它们跟自己的穿着打扮之间的和谐。她挑选颜色十分在行,除了明黄之外,我从未见过她身上的颜色有不相搭配的。明黄色太突兀,可是她在所有的朝廷大典上都不得不穿它。她一般在装饰上动足脑筋,有时候叫人在上面刺绣得密密匝匝,使原来的颜色几乎看不出来。

  她是个讲究的美食家,常常设计新的美味佳肴。她有供她使用的香水和肥皂,是宫内制作的。虽说宫里法国和德国的肥皂、香水买进不少,她还是喜欢自己制作的一种杏仁糊,常常使用宫内制作的肥皂。宫女们通常在她的监督之下制造这些东西。我常常看见她们将研钵里搅和着的东西捧给她过目,让她了解进展的情况,而她也会使劲搅几下。她也是个狂热的香水爱好者,亲自将种种不同的花的花油调和在一起,以期制成最最淡雅宜人的香水。中国人说:"色、香、味俱佳",在这方面慈禧皇太后着实受用了不少。

  中国人是如此亲近自然,他们的一切都是如此朴素,以致对鸟兽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力,这在我们看来仿佛是近乎神奇。他们对一切动物都十分喜爱,尤其是对鸟。他们用绝妙的方法训练它。我常会看见一个中国人走近会唱歌的鸟的笼子,叫它唱歌它就尽情欢唱起来。鸟对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半点畏惧。早春的下午,或冬天晴朗的日子,有时可以看见数百个衣冠楚楚、气宇轩昂的人各携一个蒙着套子的鸟笼,带鸟出去放风。当他们来到城市的空旷处,或是近郊景色佳丽的地方,就把鸟笼的套子除去,然后高高托起,或者只是坐着,把鸟笼放在膝上,于是鸟就唱起来,仿佛嗓子也会唱破。虽说是被关在笼里,鸟却根本不害怕,似乎与其主人有着充分的默契,遵从他们发出的命令。外出训练时鸟常常会被放出鸟笼,但只要主人一声叫唤,就会重新飞回去。这些鸟并非家鸟孵出来的——它们是从林子里捕来,然后加以训练的。

  中国人的两项宗教准则——"走路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被发挥到了极端,他们宁愿看着动物受罪而不肯尽快结束它们的生命以使其得到解脱。他们对所有的动物都喜欢,却没有怕的。他们说要是你不去攻击动物,那么无论这动物多么危险,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太后对动物似乎也具有这种近乎神奇的魔力。她的狗除她的声音之外不注意任何东西,而且她只要稍稍做一下手势它们就会执行她的意志。但她尽管喜欢它们,却极少亲抚它们。而且她十分当心自己的手,即使真的把她的爱犬抚弄了一番,也必定会立即叫人从烫水里拧块热热的布来擦手指。我只见她抱过一次狗,那是她一天去狗房时喜欢上的一条小狗,她将它抱回了御座房,跟它玩了一会儿。

  一次我们在宫里兜风时,我看到了她神奇的个人魅力及于动物的一例。一只鸟从笼子里逃了出来,几个太监拼命想捉住,这时太后和她的随从正来到这一带。太监们无法将鸟引回鸟笼,就把一根挂着横木的长长的树枝凑近鸟所栖止的树,但鸟也不肯往横木上飞,见太后到来,他们就一哄而散了。太后问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总管太监告诉了她。太后说道:"我叫它下来得了。"我觉得这是不切实际的吹嘘,心里可怜起她来。她习惯了整个世界对她俯首服从,竟然以为甚至户外的鸟也会听她的命令。我等着看她将如何面对失败。她手上有根长长的棍子,是从幼树上砍下后立即就剥了树皮的。她十分喜爱这些新砍的树枝微微的森林气息,春天出去常手执一根。这些棍子细而长,顶上有个弯钩。她拄着这种长长的白棍子行走时,我老是觉得她看上去像仙女。她用它们来指给太监看她要他们采集的花,或者坐下的时候在砂砾地上描画图案。今天她将它高高举起,嘴唇发出一声低低的鸟叫一样的声音,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只鸟。她的嗓音非常好听,那笛子般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把它吸引住了。它拍拍翅膀,飞下一根枝条,又飞下一根枝条,最后落到她棍子顶端的弯钩上。这时她把另一只手伸上去,一点一点靠近,直至那只鸟停到了她的手指上。

  我凝神屏气地看着,完全被吸引住了,以至随着最后鸟到她手指上的一个急刹车,我的心不禁砰地急跳了一下。可是她的随行人员中似乎没一个人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同寻常。过了一会儿,她将这鸟交给了一个太监,我们又接着兜风。

  我还看到了她神奇魁力的另一例,这回是对一只蝈蝈。一公主在灌木上发现一只蝈蝈,想抓住它,可是抓不住。太后向这只漂亮的昆虫伸出手去,嘴里发出一种虫鸣似的声音,手愈伸愈近,直至蝈蝈蹦到了她的手指上。她轻轻地抚摸了它一会儿,然后缩回手指。一直到她把它放下,蝈蝈才飞去。


第十六章 朝会大殿——一些朝廷惯例


  皇帝陛下独自统治国家时,他惯于早晨3点就早早地临朝听政。不过据说这种习惯的形成既是因为他喜欢早起,同时也是由于他本人的害羞。因为当时视朝时他仅允许在他宝座前的御案上点两支蜡烛,大殿的其他地方都只用美丽的中国灯笼照明,而这种灯笼只有一点儿暗淡的光,作为灯是远远不够的。这样即使某位官员忘记了朝仪,抬起眼睛来看他,也不能看清楚他的脸。
  皇上和太后的早朝在朝会大殿进行,这是幢独立的建筑,与宫廷之内其他建筑物明显不同。大门上方的题词表明这是"勤政殿"。在所有的宫中,朝会大殿都离外墙和人口处最近,这么一来有资格来上朝的大臣就只能从外廷进入大殿——皇上、太后居住的宫殿离此有一段距离。紫禁城内,许多地方是墙套着墙,皇上、太后的宫殿外面都竖着围墙,朝会大殿也在某处宫门附近一个围墙圈起来的院子里,但颐和园除了外面一圈围墙外没有别的围墙。

  颐和园的朝会大殿内部绝不空旷或者寒酸,它的陈设与御座房里的是同一类型。漂亮的摆设、古董、茶几和椅子,还有与环境出奇地不谐调的,是三架钢琴。墙上挂着轴子,上面有的是某位皇帝御笔的大字,有的是圣贤们浓缩的哲学,也有的是装饰性的。其中一幅挂轴告诫后来的皇帝要记住他是在"受命于天,用康保民"。

  大殿中央有很大的丹陛,上面放着宝座和龙书案,后面是三扇、五扇或七扇的屏风。古代的丹陛比现在所用的低,古代的宝座尺寸宽大,上面还有靠垫,比起现代的来更像是沙发。这似乎说明古时候皇帝执法时比起今天来较为随便。较为家长式。过去皇帝见他的大臣时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宝座上,而大臣们也可以走得比较近,因为那丹陛并不像现在所用的这么大、这么高。

  各部院长官和具有荣誉官职的亲王每月都在一定的日子人朝见驾,或是禀报公务,或是向皇上、太后请安。皇上。太后每天都临朝听政和接见军机大臣领班、大学士,并且经常召见军机。军机大臣领班庆亲王总是最后一个受到接见,这时就讨论当天早些时候大臣们所汇报的事务。

  所有的电报和公文都送交各自的专管部门,除非情况特别严重,都是仅仅在朝见时禀报皇上、太后。一过11点,皇上、太后就认为国事已毕,不到明天不再为国家操心。广西叛乱期间、俄国人答应撤出满洲的日子,以及满洲的战事爆发时(我在宫里期间发生的三件大事),电报、公文不断地在早朝时间之外送到太后手上,一般送至她的御座房,有时甚至她在花园里散步时它们也会被送到她的手上。这些公文都是一到外务部即转宫内的。当然,如此打扰太后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特旨,否则任何官员都不可能有胆量逾越成规。公文在宫门口由专司其职的太监接收,他将它放进丝绸衬里的黄缎盒内,然后跪呈大后。

  早朝期间,丹陛前的地上有5个垫子,那是专给军机大臣在向皇上、太后陈言时脆的。军机大臣领班的垫子离宝座最近。有垫子可跪,这种特权只有军机大臣才可享受,别的官员与皇上、太后交流时只能跪在硬梆梆的石板地上,而且还不可跪得超越这5个垫子。这么一来对那些人就很不利了,他与皇上、太后之间的距离可能导致他们说的有些话无法被他听清,尤其皇上,声音本来就轻,传不远。克服这一困难、缩短与皇上、太后之间的距离的办法,是贿赂将自己引进朝会大殿的太监,让他把垫子挪一挪,这样就可以跪得离丹陛近一点。军机大臣领班和大学士的垫子是绝对不能动的,但其他三个垫子就可以由那个引路的太监随意支配了。要是后者拿到了足够的钱(每个垫子有固定的价格),他就会把其他三名级别较低的军机大臣的垫子统统挪个位。

  当获准觐见的官员被专司其职的太监引到朝会大殿之前时,后者就推开那两扇巨大的殿门,跪倒在门坎附近,高声报出朝见者的姓名官职以及到达宫内的具体时刻,等到站起身来,垫子已经被他轻轻松松地移动过了。那官员的姓名被通报上去之后,他就进来尽其所能地找个离丹陛最近、又与他的官阶和付出的贿赂相称的地方跪下。那太监引见完那官员后就转身从门口走开,还必须尽快地跑。一段距离之外有官员和别的太监站着,密切观察着他离开时的行动。如果他留连不去或是不尽快走开,那就罪至极刑。这是为了防止窃听和扩散国家机密。

  获准觐见的官员等到太监离去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就跪倒在地,开始陈述自己的事情。如果有必要,皇上、太后会问他问题,以便得到进一步的解释。等到觐见结束,那官员就站起来,向外走去。中国人从不倒退着出去,他们并不认为把背对着君主是失礼的事。

  那些不得不常常人朝见驾的官员们想了一个好笑的方法来保护自己的双膝。他们进去之前在膝部裹了厚厚的垫子,这么一来跪在石板地上就舒服了。中国男人穿的是长袍,膝部的垫子当然看不出来。

  皇上年纪很轻时就当政了,当时依然充满着孩子气。各部的长官里面,许多都是老头,有的人叙述事情时肯定对细节说得太多。年轻的皇上刚刚亲政,一个人独自听政时,听着几个这样的老头喋喋不休地搬弄细节,常会显得很不耐烦。大臣抬起眼睛对皇上看是会被认为"有失朝仪"的,所以那些老头在七拉八扯这种乏味的细节时,年轻的皇上往往悄悄离开宝座,从丹陛上溜下来。当那可怜的官员抬起眼睛向皇上叩头时,他只会看到一张空空的宝座。皇上本人在大殿后部的屏风后面,也许已经抽了5分钟烟,或者作了什么别的消遣了。

  关于皇上、太后的神圣性,我注意到一个奇异的事实:这种神圣性似乎只属于作为统治者的他们,而不是作为个人的他们。当他们在朝会大殿发令宣旨的时候,对他们说话只能跪在地上。在宫里,在他们燕居私处的时候,当他们下了一道旨或是任何牵涉到公务的命令,则接旨的不论是侍从、近臣、大员还是亲王都会跪下。凡同皇上、太后作正式交谈,不论是在他们燕居私处时还是在别的地方,臣下必定跪地启奏;但倘若他们是在燕居私处之时而话题又是普通的事,则对他们说话就随便得几乎亲密了,近臣甚至普通的侍从这时都是站着说的。不过如果在这亲密的闲谈之间忽地插上了一条命令,则侍从仍会当即跪下接旨。

  磕头是作为一种感谢的方式,并不用于问候招呼。戏楼上每次表演开始和结束时,演员都向皇上、太后磕头,先是感谢被荣幸地允许在他们面前表演,后来是感谢得到的这种荣耀。官员们磕头感谢皇上、太后的召见,或是感谢已经或将要从皇上、太后那里得到的恩宠或赐予。并不是宫里的人或者在觐见皇上、太后时才磕头:彼此地位身份相近的人有时也会对对方磕头,以感谢所受到的某些大恩。磕头时跪三次,每次再头磕下去三次,要碰到地。外国人磕起头来会显得奴性十足、极其难堪,但中国人磕头时是很庄严的,看上去并无不雅和屈辱之感。这是种传之已久的表达谢意的方式,这种中国传统可能起源于朝臣的性质有如奴隶的时代,可是现在对磕头的人来说就完全没有了奴隶似的低人一等的意思。

第十七章 颐和园内


  颐和园这慈禧皇太后最喜爱的居住地的确非同寻常。它处于距京城16英里的美丽的西山的怀抱之中,位置是天然地壮观,又在可能的地方都用了艺术手段处处加以改进。那许多组成这座东方宫殿的建筑物极其风味独特地在昆明湖畔聚集了起来。一座座山和土地的天然起伏被尽量利用来建造宫殿和寺庙,园子里展示了中国风景艺术家所掌握的全部艺术。
  宫殿主要部分的建筑物,就是皇上、太后和他们的随从居住的地方,全都集中在昆明湖的东南端,看上去像一个很大的镇子。这里面包括戏楼和戏楼旁边的院子,以及朝会大殿。宫室、寺庙、凉亭、茶室在这个巨大的园子里星罗棋布,所有有利的地点都被用了来造房子。

  一个美丽的汉白玉平台占据了昆明湖的整个南畔,一路上时而会出现一幢殿阁,改变了这里的单调,强调了湖岸自然的犬牙交错。别致的码头下汉白玉石台阶被湖水拍打着,也使这有着漂亮的莲花图案护栏的平台显得多姿多彩。

  颐和园最高一座山的山顶上是万佛寺,从湖上汉白玉石平台的最宽部分到万佛寺要走数百级汉白玉石级。这座修筑了层层平地的山上,一路建造了不少美丽的宫殿。风味独特的牌楼竖立在美妙至极的景点,犹如出自大自然的匠心。

  一个素净而葱笼的岛屿静静地躺在湖心,岛上的宫殿和庙宇与它们四周的石头浑然成了一体。一座优美的十七孔白石桥将岛跟湖的北岸连到了一起。

  从北京过来的运河从园子里婉蜒曲折地徐徐流过,注人昆明湖,那种优美简直与山间的清溪相仿佛。它与湖水相贯通的出水口处有雅致的玉带桥跨越两岸,那是除中国之外没地方有的。自然与艺术处处是那么和谐,那么融和,很难分出彼此来。中国平房的线条朴素,比例优美,颜色和谐,这就使得即使是这些房子也几乎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中国建筑——当将它与它周围的环境一体考察之后,人们会对它充满钦羡——是帐篷建筑,因为使用了耐久的材料而臻于尽善尽美、变得经久不坏。中国建筑的排列形式跟一些游牧民族的帐篷群是一样的。他们的屋顶的下曲和上翘也不过就是幕布的自然下倾和被帐柱顶起。这些细长的帐柱发展成了廊上的立柱,帐篷那抬起的幕门演变成了轻盈而带弧形的屋顶。现时装饰性的屋檐只不过是加固了的古代帐篷的丝流苏和绣帐慢。现代中国房屋屋顶上的奇异装饰物代替了稳住帐篷的重坠。这些重坠,本来是粗糙的石头,现在变成了雕像,雕刻得精美绝伦。甚至中国人造房子也像他们的祖先搭帐篷,早在砌墙之前柱子就已经树起,屋顶就已经盖好了。尽管当今的中国房舍有精巧的屋顶、象了漆的柱子、以及精巧的装饰物,除宝塔——这甚至像是许多叠加在一起的帐篷——之外,它仍然与漂亮的帐篷相仿佛,搭好之后靠挥动魔杖来使它落地生根、美仑美美。它与它所处的静溢的田园式风光配合得恰到好处,与它的四周浑然一体,简直就是大自然自身的一部分。

  颐和园里一切可能的地方都种着花,花与花几乎是一年四季蝉联着,中国人在园艺方面是很有一手的。不过这么大的园子并非全部用来种花和建造漂亮的建筑物,也有大块大块的粮田。这里种着麦子和小米,甚至还有蔬菜。当我看到像罗卜日那样单调无味的东西在大型的游乐场所适当布置之后,竟也会变得如此可观,觉得十分好奇。种植了这些有用的庄稼以后,大部分肥沃的土地都利用了起来,而对风景却丝毫无损,中国人强烈的实用主义精神也得到了满足。

  颐和园中有一座山半山筑成了平地,被称之为花峰。牡丹是被中国人称为"花中之王"的,在牡丹的季节这是座名副其实的花峰——一大片颜色搭配和谐、散发着隐隐香气的花。翠菊也被中国园丁们伺弄得尽善尽美,到了菊花季节,这秋天的骄子在颐和园里蓬勃怒放。中国人并不热衷于培育异种菊花,太后对此不怎么喜欢,不过她的园丁们仍然种出了一些颜色搭配得极妙的,和一些形状十分独特的。我在宫里的那年,太后对园丁们成功地培育成的一种美丽的绿色品种很满意。那年还有一个新品种,它的花瓣像是一根根线,细得有如发丝。

  万佛寺得名的由来在于它用黄色的琉璃瓦建成,而每块瓦都代表一个佛龛,每个佛龛里面坐了一尊佛,这样就决不止一万尊之数。万佛寺内部分为三个殿堂,当中一间里供着佛祖坐像。这所庙中还有一尊著名的佛像,是被赋予了特殊的神圣性质的,1900年外国军队占领期间被丢进了下面的湖里,摔得粉碎。太后似乎对外国人劫掠他们的寺庙比什么都痛心。中国人在宗教问题上极度宽容,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对除我们的教之外的任何宗教采取这种态度,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对除我们自己的崇拜之外的任何别的崇拜是如此鄙视。

  中国人据说是憎恨外国人的。他们当然没有多少爱的理由,也没有理由一定要钦佩我们过分夸大了的文明。欧洲耶稣基督的军队在中国烧、杀、破坏,其野蛮的的程度与异教徒毫无二致,而且在许多场合其残酷比后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佛寺所处的那座山后面的斜坡上是旧颐和园的遗迹,它是50年之前被欧洲军队摧毁的。这之后,居住的宫殿都改变了位置,聚集到了湖的南畔。太后几乎已经把颐和园1900年那场灾难的痕迹完完全全地掩盖了,但这些从前的颐和园的遗迹却留存着,而它们也并不破坏风景。正相反,时间愈久它们就显得愈别致,给这明媚的园子抹上了一抹暗色,使其更显出其无穷的魁力。距遗迹不远处是一个小湖,周围修建着明快的殿阁和一座奇异的塔楼似的建筑,是用作私人的寺庙的。这里有码头和小船,仿佛风光商施的旧威尼斯。不过我们来此总共只一次而已。这美丽的地点与一些不愉快的联想结合在一起,太后似乎并不想来。兜风时往旧颐和园所在的方向而行好像也使她伤心,因为她婚后早年的生活就是在这些现在已土崩瓦解的废墟中度过的。

  从颐和园内最高的山上可以看见通往京城的道路。有时候太后和女官们会呆在一些凉亭里看马车、轿子和其他交通工具来来往往。有几次我们看见皇上在京城的什么仪式结束之后带着他的扈从从特地为他清了道的路上回来。太后自己会首先发现他,说道:"皇帝来了。"于是皇后和女官们全会来看,从这么远的距离外看皇上是不违反礼仪的。从颐和园的高山上看到的公路就是太后和皇后所见外面世界和普通百姓的全部了,无论在三海还是紫禁城内都无法看得到远处的什么,也没有任何往围墙外面看的机会。中国帝后外出(这通常也不过是从一处官殿前往另一外宫殿)时,车驾将过之处沿途插了别致的三角旗,警告平民百姓圣驾将从这里经过,这路某时至某时由他们专用。车驾经过的若干时间之前和车驾经过之后的若干时间内任何行人和交通工具都不得通行。北京城内,正处于宫廷队伍预定路线的街道,其居民这段时间里都被关在自己的家里,不许出门。遇有交叉的横路,十字路口都挂起了幕布,将居民挡在御道外面。帝后巡幸所至,道路都是用黄沙铺地的。

第十八章 中秋节——绘制太后的肖像


  我们总觉得中国人非常不容易动感情,很不喜欢享受和娱乐,但中国的民间节庆是那么的多,而且社会的各个阶层都广泛参与,超过了世界上任何国家——也许除日本之外。人们从上到下普遍一心一意认真而快乐地投入这些庆祝活动,而宫中对所有的民间节庆也像对宗教仪式一样,其热情显然丝毫不亚于平民百姓。
  中秋节俗称团圆节,这时月亮正满,它理所当然地也在宫中得到相应的庆祝。在这些节庆日子宫中戏楼里总有演出,其中有一出戏就是敷演中秋节的传说的。传说是这样:有一天一个皇帝接待了一位来访的仙女。仙女临去时赠送给皇帝一株仙草,说如果他吃了仙草就会长生不老。仙女来过之后不久,皇帝就被叫了出去,暂时把礼物给遗忘了。仙草一直躺在桌上。皇帝不在御座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侍女走了进来,见到桌上的仙草,她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理尝了一尝,觉得味道不错,就把整整一株全吃了下去。当皇帝重新想起仙女给他的宝贵礼物之后,赶忙返回御座房,要将它从桌上取走。但他震惊地发现,仙草已经失踪了。他得知只有那小侍女到御座房来过之后,就将她叫来问,想知道她把仙草怎么了。当他发现她已将仙草吃了,就下令处死她,以便弄回仙草。太监们还没来得及执行他的旨意,咒语开始应验了,小侍女感到自己长出了长生的翅膀。凭借着这副翅膀,她飞上了天,躲进了月宫。她至今仍生活在月宫里,带着她的宠物小白兔,那是她飞离地面时抱在怀里的。她现在是神仙了,在月宫中合着不死药,白兔也分享着她的长生不死,总在月宫门槛上对外张望着。

  这出以小侍女为主角的戏是太后的演员在中秋节那天演的,那天的最后一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舞台造型之一。中国人的灯彩装饰取得了最具艺术性的效果,采用的手法也最为简单。舞台上呈现出一个满是发光的莲花的湖,圆圆的月亮在上面浮动。湖心一朵巨型莲花上泰然而安详地坐着一尊巨大的金佛,发光的鸟作为长生不死的象征在湖的上方盘旋。据认为整个造型所表现的是佛教中的涅集,这时灵魂融人了大自然,成为大自然的一份子。真像童话一样!

  女官们是在太后的包厢里用的晚餐,这美丽的灯彩造型还未完全结束,我们就不得不匆匆赶去加入皇上、太后了。他们已经动身去花园,庆典仪式将在那里举行。皇上、太后和女官们像往常去赴大典一样穿了盛装,那长长的队伍之中另有数百个太监手提灯笼相伴前行。全体像一条通体发光的巨大的长虫,婉蜒地过了长廊和花园小径,来到万佛寺下湖上宽敞的汉白玉石平台上。

  这里,庞大的汉白玉石牌楼前的空旷地带竖起了一幢灯彩灿烂的花牌楼,还摆着一张供桌,上面供着通常那些堆叠得高高的水果,还有花和酒。月光柔和地照耀着,而在西方,落日的壮观仍然未消。为中秋节而搭建的牌楼全由菊花构成,上面题着"桂华皎洁",宇是用一朵朵白花拼起来的,仿佛发光的星星。

  皇上、太后首先向月亮弓身伏拜,将所献的花放上供桌。然后皇后和女官们也在太监好听而有节奏的吟诗声中照此而行。中国人的"宣叙调"是很有音乐性的,在外国人听来,比他们的音乐好听得多。太监们所吟的那首咏月诗由两种声音以交替的节奏吟诵,效果极好。吟诵完毕之后,供品被付之一炬,被焚化的还有一根根香料和一个个纸剪的稀奇古怪的图案。所有这些都被浇上了供桌上能助燃的酒,月光下火苗窜得比平台中央的大铜鼎上巨大的香炉高出了许多。这样的场面真是难得一见——锦衣丽服的女官们拥着太后和皇上围在火光冲天的香炉四周,香炉里窜出的火苗将她们服装上的珠宝和金绣照耀得眼花缭乱。手提灯笼的太监在这光彩夺目的中心外形成了一圈亮度稍逊的光。这幅奇异的图画上方,明亮的中秋月放射出难得的灿烂光芒,仿佛是想显示它自己无愧于这光彩夺目的一群的顶礼膜拜。

  待到香炉里不再有火苗窜出,待到香炉盖的缝隙里唯有香料的白烟袅袅盘上,皇上、太后就走了。打着灯笼的队伍跟着他们来到湖畔,汉白玉石平台下停泊着宫中所有的船,全都被照耀得雪亮。皇上、太后下船时,太监们高高提起手中明晃晃的灯笼,或是沿平台站着,或是跪在通往水中的台阶上。御船两旁的两条船上,太监们举起手里的灯笼来表现"安"、"丰"两字。千万只灯笼在湖中形成倒影,湖水亮成一片,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翩翩起舞。西部的天空仍然留有一抹淡淡的落日的余晖,而灿烂的月亮的倒影已经像液体的钻石一般在湖面上到处闪闪发光了。当我们到达御码头时,那两根高柱上弧形的大灯在湖面上映出了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倒影,忽闪忽闪地伸展得很远,其赏心悦目几乎并不比圆圆的月亮逊色。

  虽说宫中这些节庆每次我都参加的,但我的绘画工作并非停滞不前,不过我盼望有更多机会来静静地研究太后的这幅肖像,盼望在工作上能有稍微再多一点自由。我还觉得我需要更多时间来画。我热切地希望在太后不摆姿势时也能画几笔,最后决定请求她允许我上午为她画过一会儿之后不再跟随她和女官们去散步,而是接下去画。当我发现了太后性格中如此迷人的一面之后,即使将这些愉快的散步放弃一次,对我都是一大损失,但我感到这事别无其他选择。有几次太后勉强同意我不跟着去,可她似乎是觉得把我丢在一边不管从她这方面说是有失待客之道了,这种时候散步时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就比平时短。别人都自顾自玩乐,可她看来对我的工作是的确关心,弄得我没多久就不好意思再提出要留下来工作了。我只能尽量利用我所能支配的时间。

  那些愉快的日子里我遇到的美中不足的事,并不限于画画的时间和研究作品的机会太少。随着肖像的进展,我发现自己连续不断地与中国传统的绘画观念形成冲突。他们希望细部越详细越好,不想要阴影。如果只考虑太后一个人的话,她很有鉴赏力,人也开放,最后总会给我更多自由;但她也不得不遵守传统,在绘制中国帝后的肖像时,根本无法想人非非。传统和成规必须不折不扣地得到遵循才行。

  绘制太后的肖像给我一个做一件真正别具一格的事的绝好机会,可我发现中国的传统和成规这一铁链最后终将把我完全束缚住。我不能挑选一件家具,甚至也不能按照构图法安排一条横纹。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不得不遵从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和成规。不能有阴影,只能有微乎其微的透视,每件东西的颜色都必须涂得均匀到失去凹凸感和生动的效果。当我明白我将不得不运用传统的方法来表现太后那异常吸引人的性格、将它平庸化时,我就不再对我的工作充满开始时的那种热情了。我头痛连连,内心反抗激烈,花了很大的劲才安下心来做这不得不做的事。

  不过太后对我的沮丧一无所知,她似乎对那幅画当时的进展非常满意——甚至满意到问我是否想让康格夫人来看看。我当然说想。于是一封请柬就通过外务部发了出去,邀请康格夫人来看肖像。

  太后要在御座房接待康格夫人,而那是我画画的地方,所以那天我显然没法工作了。我满心以为肖像也会展示在御座房里的,因为只有那里才有充足的亮光,不料康格夫人竟使我失望地被请到了平日收藏那幅肖像的小间里去看画。我们进去之后,总管太监郑重其事地将"圣容"上所蒙的黄罩子去掉。这画平挂在墙上,光线太糟,又有令人讨厌的反光。而且太后和她的随从都在,小间显得很拥挤,根本无法一次就看清楚整块画布。但康格夫人觉得肖像画得很像,又十分喜欢画像眼睛里传神的表情,而正好肖像上半部分光线也还过得去,于是评论也就仅止于此了。

  这第一幅肖像表现的是皇太后坐在她心爱的一张广式雕花宝座上,人物大小与真人同。她一手执朵花,一手放在一只黄色的靠垫上。她搁在盘龙脚凳上的镶珠宝白色小山羊皮鞋底小绣花鞋在袍子底下露出了一只鞋尖。她的面部被展示了四分之三,眼睛注视着来看面的人。宝座后面,靠右,是一个栽着她心爱的兰花的花盆。作画时用的是大平光。画布的尺寸为4乘6英尺。画面上除了太后身着明黄色的朝服之外,一点没有剩下地方来画任何表现她的品级的象征物或识别标志。

  这就是自古以来的现实,而我梦想着画的太后是腰背笔直地坐在清朝宝座上的,姿态如同佛像,一只美丽而丰满的膀子和形态曼妙的手搁在高的一边,以其优雅与宝座质朴的线条相对照。我将把她置于最大的一只宝座之上,以突出她身量的娇小。惟一占压倒一切的地位的,应该是她那极其具有吸引力的个性。宝座左边,我将放上一只宫中那种巨大的火盆,火盆中蓝色的火焰跃向半空,强烈的光在她的首饰上和她服装丰富的招纹上处处闪烁着。精美的青铜古香炉内冒出淡淡的青烟,把所有这一切都包笼其中。画面底部,她的脚下,从左到右,应该是扭曲而张牙舞爪的双龙。这一永恒的女性,以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现出的永恒的谜,应该用近乎残酷的穿透力将她四周的神秘一眼看穿。她面庞的光彩应该从这昏暗的房室之中向外发散,恰似她个性光彩的发散的超乎真实环境。我将在这张个性化的脸上表现出她所有的内在力量,突出其中的每一特点,而不是哪怕稍稍将它揉平。

  慈禧皇太后个人和她的环境所能提供的可能性,最缺乏想像力的画家也能看得出来,而我却不得不遵从自古以来的传统和成规,这样我自然就灰了心。可是她的个性一直是我的安慰——对她人迷的研究使我快乐,使我宽慰。她的脾气性格不断地以崭新的面目呈现在我的眼前。宫里的一切人、一切事物在她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她远比其他一切吸引人,这倒并非因为她是宫廷里的第一人,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非常吸引人,即使处于任何别的位置也会这样。无怪乎只要她一笑,整个宫廷就会欢乐起来——她的笑容实在迷人。无怪乎只要她一皱眉,整个宫廷就会战战兢兢,她在任何心境中都会激起别人相似的情绪。

第十九章 颐和园中的一次露天招待会


  这之后不久,太后为各国公使馆人员举行了一次露天招待会。这类露天招待会总要占据两天时间,因为中国皇帝和皇太后并不在同一时刻招待男宾和女宾。第一天接待外交使团和随员,接下来的一天接待使馆的太太们。招待的内容是一样的。男宾在朝会大殿被正式引见皇上、太后,然后在附近的殿阁内享用一餐筵席。筵席结束,再被引领着去湖上和花园里游玩,2点左右从宫中离去。接待外交使团的男性人员时,宫廷女官们没有一个在场的,当然,太后除外。各国使馆的太太们放在第二天招待。
  对我来宫里之后这首次正式招待会,我有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为各国使馆的太太们做什么。我是外国人,如果与中国人一起去欢迎各国公使馆来的女宾们,看上去总不合适。我的不安好像被太后看了出来(她总是非常善解人意),她说既然我已被私下引见过,现在无妨再经过一次公开引见。她提议我到外务部去,等康格夫人到来时与她会合,然后一起来御座房。当太监通报外国太太们已经到达外务部时,太后命令我的红色宫轿抬我去那里。

  外务部在颐和园正中门之左,相距不过几百码。康格夫人是最先到达的人之一。等其余的女宾们到齐之后,大家一起向宫门走去,进了门再走向朝会大殿右方一个殿阁,大家在这里按照引见的次序前后排好。

  廊子和朝会大殿下宽大的汉白玉石平台上装上了帐篷似的绸凉篷,当天还铺了红地毯。后者是照顾外国人的口味,因为太后虽收藏着许多漂亮的地毯,当前在用的却一幅也没有,只是冬季某些特殊场合下才在院子里铺用。她从不将它们铺在室内。

  公主们两人一排排成一队,由四格格带着走下朝会大殿,来到汉白玉石平台上迎接女宾。这之后公主们转过身子,走在她们前面,将她们引人朝会大殿。进入朝会大殿后,公主们一分为二,以别致的队形在丹陛两侧站下。

  这里,昏暗的光线之中,宝座之上高坐着太后,皇上坐在她左边。太后的前面是一张蒙着垂及地面的明黄色罩子的公案。站在丹陛底下的女宾们只能透过堆着鲜花水果的公案看见太后的头和肩膀。

  这些女宾进来之后先是三鞠躬,然后引见到谁谁就抽身向前,走上丹陛。充作太后翻译的裕庚的大小姐站在太后右边稍后的地方,用汉语报出每位被引见的女宾的名衔。太后很能记人的脸,在此之前已被引见过的女宾她全都认了出来,但对待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地热情友好。初次被引见的女宾将这种热情友好理解为是对她自己特别感兴趣,其实太后在这些外交场合一直是这样对待所有的外国人的。像所有有教养的女主人一样,她很注意即使对那些她最喜欢的女宾也好恶不形于色。

  所有人都被引见过之后,太监们撤去了太后前面的公案,太后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她的一张黄缎椅被搬了过来,她在朝会大殿右边坐下。接着太后将女宾们集体介绍给了皇后和四格格,又传旨看茶。女宾们站在太后的椅子四周喝茶时,太后随随便便地对每个人都说了一两句话。

  喝完茶之后,女宾们由太监引领着、公主们陪伴着穿越戏楼所在的院子,经过皇后的宫殿,再穿过太后的院子,来到太后的御座房。午餐就设在里面。那是中西合壁的,中国的之外,有外国葡萄酒和矿泉水,更有许多甜香摈。

  午餐时四格格和其他公主充作女主人,餐毕女宾们来到了湖上的汉白玉石平台。在这里她们又受到了皇后和皇妃的迎接。她们两人像太后一样,在招待女宾们用餐时是从不出席的。

  那天太后的游船并未在宫里的船队中打头。船队内有三艘水上住宅型的大船,都笨重得很,每艘都有一个巨大的船舱,内有一张为太后专设的套着黄缎的座椅。这椅子她从未使用过,但也没有任何其他人会去坐上一坐。套着黄色套子的一切东西都是专为帝后预备的,绝不可乱用。

  我们的船在湖面上划过,先是靠上了一个岛,上去参观了岛上的宫殿和毗邻的小寺庙,这之后女宾们又下了船,继续游湖,于是就来到汉白玉石舫上。这石舫是为某个皇帝造在湖面上当作凉亭的,它仿的是宫中水上住宅式的大船,但除了下面一层之外,它上面还有一层,是颐和园中最为外国人津津乐道的东西之一。它虽不漂亮,却很稀罕。不过除了邀请外国人来宫里的时候,太后兜风时对那里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石肪的底下一层是湖上最好的观景所在,我们在此享用了点心、蜜饯和水果。游湖结束之后,女宾们向皇上、太后以及皇后和公主们告别,离宫去外务部坐自己的轿子或马车回北京。

  尽管太后热情友好,公主、女官们也作了努力,这一类露天招待会并不总是很愉快的。使馆的太太们之间似乎完全缺乏融洽的气氛。每个人好像都以妒忌的眼光看着别人,时时刻刻怕别人越过其范围。有些人甚至将这种私人间的敌意在丹陛的台阶上或在餐桌上当着女主人的面表现出来。她们的行动原则好像是,中国人不懂外国话,就什么东西也弄不明白了。中国人这一最为拘泥的民族竟会以明显的缺乏友情的方式来评价这些欧洲太太,这真是太不幸了。她们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地热情和彬彬有礼,而令人遗憾的是,外国太太之间的缺乏和谐竟导致其行为有违犯礼仪之嫌。这种行为中国人并非看不出来,我就对他们的观察力之强和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估计之准确十分惊讶。

  她们对我们服装的评论也很有趣。太后好像是喜欢外国女装的,尤其这些女装颜色也好看的话,因为她醉心于颜色。她说外国服装体态轻盈、身材匀称的人穿着很合适。不过她认为这些服装虽能把好身材衬托得好上加好,对任何没这个福气的人来说就很不幸了。她觉得从肩膀直线下垂的中国服装更适合肥胖的人穿,因为它把许多缺陷都掩盖了起来。这些中国贵妇人对我们的一个众口一词的评论是我们大见老。有教养的中国人从很早的孩提时代起就注意喜怒不形于色。他们的生活非常简单而有益健康——"早睡早起"他们的脸上很少显现出皱纹,除非达到高龄,而真正到高龄时,她们会仿佛是突然一下子似的,从成熟的女性变得极为老迈。

  她们特别厌恶淡黄色的头发。没人这么告诉我,因为我的头发就是淡黄色。但在舞台上,所有魔鬼的头发都是淡黄色的,而且愈是邪恶的魔鬼,头发的颜色就淡得愈是厉害。一天有个女官告诉我有种极好的染发植物,可以不损伤头发而将头发染黑,甚至可以促进头发的生长。她说如果我用了它,我的头发"不定到时候就变黑了。不管怎么说吧,色儿总会深得多。"

第二十章
我开始为太后绘制第二幅肖像——宫内画师


  露天招待会之后,有几天我得以在肖像上着着实实地下了一番功夫,这时太后觉得画得差不多了,可以题字了,就给出她的名号,要题在画布上端。她有16个徽号,用16个字表示,都得题在画上,再加上公私两方图章,要将它们全部挤进有限的位置里颇非易事。这些字的处理方式被认为是极其重要的细节,在确定大小和字体之前曾经试过许多次。约3英寸长的图章必须放在那16字的两端。字用什么颜色写也经过反复斟酌,最后决定写成红的。两方图章,一方画成红字白底,另一方白字红底。我开始画肖像时并不知道画布上端要放上这些个徽号,所以没为它们留出地位,一旦补加就减少了头部上方的空白,影响了整体效果。这是又一件使我沮丧的事。我并不加人太后和写字的人对题字的讨论,决定将画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们几天,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把那些字加上去了,太后也有时间来慢慢决定它们的颜色。

  距此几天之前,太后对我说她希望我为她"多画几幅"肖像,所以我这时就决定开始画第二幅,而且因为这不是幅正式的肖像,我希望画时能多有一点自由。太后决定这次她只穿普通衣服画,不戴满式头饰——满式头饰她只在临朝听政时戴,因为这东西极为沉重,戴得头很累。我开始画这第二幅的那天,她穿了件柔软的蓝色绣花袍。她的头发在头顶心挽成一个笄,造型很漂亮,还别致地插着茉莉花,茉莉花上是一只几可乱真的蝴蝶。她戴的珠宝首饰也显得淡雅别致。我当场请她摆姿势,让我就照她当时这样子画。没有了满式头饰,她的头发样式看上去与她更为谐调,因为满式头饰那种庞大的展翅欲飞似的式样使她显得头重脚轻,更何况她戴了头饰穿了朝服,就不得不戴上许多珠宝首饰。这幅肖像画中她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但不是以那种传统的姿态。我充满希望开始画这幅画,毕竟我对环境和家具有了更多的选择权,不用动不动得按传统和成规了。这幅肖像只是给几个关系密切的人看的,所以我建议她让我把金色的"傻子"和黑色的"海螺"这两条她心爱的狗也画上去,就在她的脚凳旁边躺着。太后高兴地同意了。她吩咐用海螺"过节的衣服"替它妆扮起来,那是两朵扎在它耳朵上的巨大的菊花。哈巴狗傻子对任何如此之类外加的装饰品一概都表示厌恶,我就照它本来的样子画了。太后对画这两条狗的肖像非常感兴趣,似乎觉得把这两只小动物画得能认出来比画她自己的肖像神奇得多。当然,我不得不画得非常快。我画狗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我身后,它们如此迅速地被在画布上一笔笔显现出来使她惊讶不已。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并非官中惟一的画师。太后一直供养着一批画师。这些画师装饰宫里用于庆典和游行的数千只灯笼,还绘制戏台上的布景和用于装点我前面说过的扇的花卉。有的人画花卉的技巧极为娴熟,还有一个甚至会肖像画,但他们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太后。虽然这些画师官后三品,太后与她的随从经过时他们还是不得不从他们正在作画的院子里撤出来。眼见这些威严庄重、衣冠楚楚的大员们在太后将要到来时被打前锋的太监驱赶出院子,真是觉得好笑。他们的画作通过一名太监呈上太后,太后又通过这名太监传达她的旨意。

  我第一次是在菊花时节发现这些画师的。太后的一个院子里有几种新品种,想叫人画下来。一天我去那个院子时看见一些帽上有顶戴的官员在研究这些花。他们当时都严肃地低着头,完全是中国人所习惯的那种威严庄重的样子,后来我发现这些人都是同行。

  看着他们那些个方法我感到很有趣——跟我们的大不相同,但得出的结果却是极其具有艺术性。我从未与他们说过话,而是利用我外来的夷人身份从我自己的窗口看他们工作,不过我是严格按照东方方式,将自己仔仔细细地掩藏在帘幕后面的。他们工作的院子距离我休息的地方非常近。为首的画师选好供临摹的花,然后他就全神贯注地一瓣一瓣精心画起来。他工作的时候,其他人站在四周注意地看着,并将同一枝花绘制成一幅幅习作。这精心完成的第一幅习作出来之后,由其中一位画师不太严格地临摹一遍,然后又临摹这后一幅,如此做去,直到得出一幅笔墨淋漓的习作,仿佛是一笔画成的。

  菊花盛开的时候,有一天太后允许我在她和女官们去散步时留下来工作。她回来时带给我一种古怪的新品种,一面递给我一面说:"你要猜到咱给这花起的名儿,准有好东西给你。"这是花心紧密、花瓣如丝的新品种之一,像老人的秃头。我对她说我恐怕猜不着,不过我想"它看上去像一个老人的头"。她高兴起来,说道:"可不猜着了。我刚管它叫山叟来着。"

  我们仍然每天在花园里散步,散步时总有一些愉快的小事发生,使这些散步变得快乐而又难忘。一天我们在外面休息,太后独自坐在"牡丹峰"之前,皇后和女官们都一起站在稍远的地方。我们旁边是一些侧柏树,皇后捡起一根看上去像孔雀翎子一样的树枝,叫我跪下,让她"封"我。她将这根形状奇特的树枝插在我的头发中间,使它在我脖子上方垂着,看上去像用来赏赐高官大员而装饰在他们官帽上的孔雀翎子。皇后插完之后,叫我站起来,称我为"卡尔大人"。我当时并未取下,不久干脆就把这"皇封"忘了。到我们接着往前走时,被太后注意到了。她那天心事重重,很是伤感,可看见"皇封"之后倒笑了出来,说道:"谁赏给你孔雀翎子了?"我告诉她是皇后。她说那倒是她的特权,不过又说道:"你要是男的,保管也能挣一根,不定还能挣黄马褂呢。你胆子大不是?"她为什么会认为我胆子大呢?她是否有可能听说了,北京的外国人好像都认为经过了拳民运动后我再独自一个进宫去和中国人住在一起,将自己置于太后的权力之下,简直无异于把自己的性命提在手里。

  还有一个下午,我们经过朝会大殿的时候走了进去,我获得了细细观察这幢宏伟的大殿的机会。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些珍稀的古旧镶乌银青铜器和令人叹为观止的景泰蓝,因为这里有一些是颐和园中最好的。大殿后面有三架钢琴,两架立式的,还有一架新的大钢琴,是不久前刚运到宫里来的。太后想要我们试试大钢琴,裕庚夫人的两个女儿中有一个是在巴黎学过音乐的,就弹了几首曲子。太后觉得钢琴这种乐器很神奇,不过这么大的乐器就这点音量和音调,未免不够。她叫我也弹弹,接着说她想要看看外国人是怎么跳舞的,要我弹些舞曲。裕庚的两位小姐表演了华尔兹舞,她觉得看着非常好玩。不过她不明白男女怎么能一起跳,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乐趣。她说中国人花钱让人跳舞给自己看,决不会想要自己跳着玩。她好像是觉得那魅力实际上在观赏跳舞的人的优美的动作之中,而不是自己做那些个动作。要是她有机会看到我们拥挤的欧洲舞厅,不知道会说什么。那里几百对男女同时来到舞池里,竭尽全力从人丛中穿过,我想遇上这种跳舞,她一定连看的兴致也没有了。

第二十一章 来到宫中的欧洲马戏团


  命运注定我在颐和园除了中国式的典礼贺庆之外,还能享受到别的。当时风闻不久就有"外国玩意儿"可看,等到我发现这外国玩意儿是个马戏团,真正的欧洲马戏团时,真是太高兴了。我来中国已经两年,其间没看到多少欧洲人表演的节目,而且——要不要老实说呢?——我十分喜欢马戏团,要是它有好的马和动物的话。该马戏团这时在天津,有人向皇上和太后提出说这肯定很有趣。一个年轻的满人被派到天津去调查。他回来之后,煽动性很强的海报就通过总管太监提交给了皇上、太后。其中一幅色彩庸俗的照片上是一个衣着轻挑的年轻娱乐女郎,当太后的目光落在上面时我正注视着她的脸,只见一种轻蔑的神态在上面掠过。不过后来一见到动物表演和骑马献技的照片,她又喜笑颜开起来,就此作出将马戏团从天津带人宫禁的决定。动物和演员将住在附近一个府第的花园里,但帐篷架设在宫内。
  接着讨论了表演场地的问题,最后决定将帐篷支在昆明湖的最西端。那里有一大片空旷的田地,正种着罗卜。这些罗卜已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所以决定将它们拔起来,空出这块地方准备用于架帐篷。

  一天我们来到了罗卜地里,太后亲自拔了第一个罗卜,接着皇后和所有的公主都拔了些。她们见到形状奇特的,就献给大后。这位伟大的皇太后坐在田地旁边她的黄色轻便凳上,四周堆满了罗卜,笑眯眯,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而皇后和公主们穿着她们的丝袍,服饰艳丽,在田里忙进忙出,显然拔平淡无奇的植物这种简单的差使使她们感到了无穷的乐趣。眼前这景象实在是奇怪。太监、侍从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四周,见到被拔下的罗卜就捡起来,不过他们自己是一个也不能拔的。等到拔出了一小块广场之后,太后和女官们就回宫了。于是走来一队工人,将整片地上的罗卜全部拔起,开始为马戏团的帐篷准备场地。

  马戏团的表演定在下个月的第一天,也正是宫内的演员在戏楼里的日子。那天上午早朝下来,皇上、太后和皇后、女官们去戏楼听了两三出戏。在御包厢用过午餐之后,皇上。太后带着皇后和女官们起身往码头走去。湖上泊着漂亮的游船、庞大的水上住宅型大船,还有太监们乘的几条平底船,很热闹。游船和水上住宅型大船上用飘扬的大旗、彩旗以及缀了穗子的旗杆别致地装点了起来。两艘汽艇突突突地开出去,给这支古老的东方船队增添了现代化色彩。有一艘汽艇用黄色旗帜装点得鲜艳夺目,舱房四周悬挂了漂亮的黄绸彩带,上方飘动着黄龙旗。太后和皇上走下汉白玉石台阶,上了这艘色彩明艳的汽艇,独自往湖对岸而去,黄龙旗和其他许许多多旗帜自始至终飘扬着。

  皇后和公主们来到皇后座船上,受邀前来的贵妇人们乘着另一条笨重而别致的大船跟在后面。这些船的大小相当于中国一个普通的殿阁。皇后的舱房之内铺着地毯,挂着金碧辉煌的布窗帘,还有通常的茶几和沙发。船头像走廊一样,还装了绸凉篷,公主们就在那儿站着。皇后坐在舱房内一张金面的睡榻上。有几位公主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她通常对她们并不拘礼,但必要时,她懂得如何维持一种富有魅力而与她崇高的地位又十分相称的尊严。今天这日子非比寻常。皇后一个人坐在里面,而女官们则呆在外面船头上。她邀请我进去,让我看舱房内部和一些嵌有奇异的装饰图案的茶几。她知道我对这些都很感兴趣。她让我坐在她旁边,当我犹豫着没答应时,她说她知道外国人没有坐放在地下的垫子上的习惯,而女官们在她面前都是那样的,所以我必须坐在她旁边。在宫里她们对我总是这样体贴人微,我非常明白,这完全出于她们良好的教养——希望使我感觉舒畅、摆脱拘谨,而并非是她们对我有什么特殊的好感。

  我们到达湖的另一边时,皇后和女官们一起站着,等着皇上和太后先上岸。乐队乐声大作,欢迎太后、皇上的到来。几位王公大臣站在那里等着迎接他们,带领他们去为他们专设的包厢。

  从码头出发的这支队伍相当别致——太后和皇上头顶上方张着绣花的黄缎大伞,由衣着华丽的侍从和袍帽整饬的官员前呼后拥着,皇后和女官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带了她们自己的太监和侍从跟在后面。这一天天气实在不错,明艳的太阳光使得一切更加耀眼夺目。帐篷开着的一面正对着御包厢,这几幢为看马戏而造起来的殿阁前面有一个带栏杆的平台,而其内部陈设十分考究:皇上、太后的包厢里都悬挂着明黄的帘幕。平台正中,绸凉篷下放着一把黄缎椅(它左边还有一把小一点的),太后和皇上在这里看和坐到包厢里去都可以。皇后和女官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平台的左右两侧。

  大约200名官员被请来看马戏,这一次一反惯例,他们与宫里人之间未用帘幕隔开。右方是两个外国乐队,或者更确切地说,两队用欧洲乐器演奏外国音乐的中国乐师。两个乐队一个是直隶总督袁世凯的,还有一个是海关总税务司罗伯特·赫德爵士的。罗伯特爵士的乐队是18年之前成立的,当时他因为嗜好音乐,决定设法请人教几个中国人用欧洲乐器演奏欧洲音乐。现在他的乐队装备精良,有一名精明强干的欧洲指挥和20名训练有素的中国乐师。他们既演奏钢管乐器,也演奏拉弦乐器。他的努力显然非常成功,近来几个中国大员也开始仿效了,其中以袁世凯为最先。袁世凯的乐队是军乐队,有50名乐师,只演奏钢管乐。马戏表演期间这两支乐队交替着演奏。

  自从我住到宫里来之后,这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宗室亲王和许多重要的王公大臣。虽说他们常被召到宫里的戏楼看戏,但除表演结束他们叩头谢恩的时候和女官们退回自己的包厢的时候之外,他们与宫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帘幕。而现在这些人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马戏场边。中国女官们并不对他们那个方向看,可我却利用了我是外国人的优势,当我落在最后面、可以东张西望而不被别人发现时,就一个个对他们的脸和衣服细细端详起来。几位宗室亲王走近太后和皇上的看台,行礼之后稍稍招呼一下女官、公主之中他们的亲戚。

  马戏场旁边的这些年轻的亲王之中,有一个恭亲王的儿子。这位年轻人不仅身材出奇地好,宽肩膀,细长高挑,而且面部非常英俊。他上前向太后和皇上行礼时,姿态之优雅宛若青年骑士。他的目光是那么的坦诚,他的表情是那么的聪明,又是那么的谦和,他的整个态度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我被他深深打动了。他的服装精雅,首饰挑选得极有眼力。当时皇族的纨绔子弟中盛行的腰间多而又多的装饰,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他父亲是中国伟大的亲王之一,倘若这位年轻人把他青年时代(他当时只有17岁)的这种苗头发扬光大,我想他也会功成名就的。他像大多数满族亲王那样,在宫廷之中拥有一个诸如善射处管理大臣或者马册房参领之类的位置。

  这马戏团本身并不怎么样,可是宫中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马戏团,而且布景实在是非常漂亮,所以即使在我眼里这场马戏表演也是独一无二的。太后和皇上有宝石镶嵌的观剧望远镜,由一名太监手持着。皇上不喜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拿着望远镜放在眼睛前面。我总觉得他用望远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把自己与外界隔开。皇上、太后对动物都很喜欢,但除其中的两个侏儒之外,其余的节目他们似乎全都感觉一般。太后对狗和驯养的动物特别感兴趣,皇上则尤其喜欢马和特技马术。我站得离皇上不远,他注意地看了我几回,想看看我对节目的反应如何。他的一名首领太监用英语——皇上自己不想作这种尝试——问我觉得节目是"好还是不好"。太后和皇上都一直坐着看到表演结束。全部时间里太后只退回过自己的包厢一次,当时一位衣着轻挑的女郎正在吊架上打旋子。有一只漂亮的母老虎是马戏团班主训练的,是他的台柱子,但太后不准许将它带出笼子。虽然它被带到了御包厢外的平台前面,可是那神态太像猫了,逗不起太后的兴趣。她对任何娇柔的东西都非常反感。表演结束之后,宫中的人也像来时那样隆重地离去。皇上、太后由王公大臣陪伴着往汽艇而去,两支乐队同时奏乐。宫廷中女官和皇上、太后本人生活中都绝少新意,我觉得总的说来马戏团这一新鲜东西是受到普遍欢迎的。

第二十二章 宫中习惯


  太后惯于早起,但现在太后和皇上两人一起临朝听政,早朝时间就不像皇上单独执掌政权时那么早得出奇了。如果政事紧迫而且许多部门的长官都要见,早朝就开始得非常早,但极少延续到11点钟以后——通常的时间是7点半到11点。
  太后睡觉时,室内有一名宫女值夜,2名太监在外屋内站岗,4名太监在外屋门口值夜,她居住的整幢房子布满了充作保缥的太监。值夜的宫女和太监隔天轮换一次。只有大太监才被赋予警卫太后的卧室和御座房的责任。在颐和园,太后的卧室不超过15平方英尺,床像所有中国北方的床一样,是与三面墙壁连成一体的。这三面墙壁上排着架子,上面放着太后心爱的摆设——书、小件的玉制古董,当然还有钟。这间卧室之内,我在床上方的架子上数了数,有15架钟,都是运行正常的。它们滴滴答答地走着,报时信号又绝不同时敲响,足以将一个神经质的欧洲妇女逼得发疯,可是太后天天进行户外锻炼,好像一点没有神经质。她的卧室之内没有花,但与卧室相通的外间则一直满是花和一堆堆苹果,还有"佛手"。床之所在被用缎子帷幄与卧室内其他地方隔开。帷慢连在绣得很漂亮的短幄上,用两根长长的绣带扣起。

  太后觉浅,睡眠也不正常。她醒来之后如果觉得没有再次入睡的可能,就会起床穿衣,常常在我们认为最不合适的时间出去散步。她说大自然24小时都是美丽的,各个时刻自有不同的魅力。她喜爱大自然的各个阶段,所以想要至少每年看到它24小时中的每一个小时一次。她晚上醒来出去散步的时候,她宫内的值夜太监总是手持灯笼陪着,但除非有月亮光,天色又好,不然她晚上决不会出去散步。

  不管晚上睡得好还是不好,她总是6点起床。早晨是用于处理政事的,她从未误过一次早朝。起床之后,她喝碗热奶或藕粉,然后使女们开始为她穿上临朝听政时穿的服装。这就是当天的盛装。中国人的盛装都是上午穿的,晚上他们穿朴素的袍子。穿好衣服之后,她走进御座房接受侍候(在外面)她起床的皇后和女官们的请安。然后是皇上来向她请安。于是太后和皇上由所有的宫廷女官陪伴着浩浩荡荡地前往朝会大殿。宫廷女官们在朝会大殿之外直等到早朝完毕,然后陪伴太后回到她的御座房,当天的朝廷大事就此结束。太后将她那显赫的朝服丢在一边,全身心地投人了宫内的事务。

  我在那里画像时,她退朝回来后会为我摆姿势;如果早朝进行得太累,她会先出去散会儿步。这之后各种各样她自找的家常琐事就开始了。她会检查每天送人宫里的一篮篮鲜花水果,挑选一些作为礼物,把别的送交御膳房的太监烹制。接着她会将目光移到宫内织机新织成的一匹匹绸缎上,或者检查刚从宫内的裁缝工场送来的新衣服。有时候她会玩一种她似乎是很热衷的游戏,类似的玩法我以前从未见过。那是在一块正方形的大棋盘上玩的,棋盘上蒙着白色的绸缎,绘有稀奇古怪的图案,代表几间和仙境,游戏的目的就是将一枚算作"人"的象牙棋子送入仙境。棋子移动多少步由扔骰子决定。扔骰子不用盒子,她们拿在手上,扔进一个玉碗里。骰子所显示的数目以最大的为准,然后移动棋子。这游戏她总和公主们一起玩,大太监中有两人善于此道,有时候也被叫进去帮着计数。这游戏是输赢钱的,不过如果太后赢的话其他人不用掏钱。但如果她们赢,太后立即就付了。她给人东西总是大方得很。她的运气异乎寻常地好,别人很少有能赢的。这样的事我只撞上过3次。这个游戏公主们一向都很高兴玩,因为有赢钱的机会而绝无输钱的可能。一天我看见太后对玩这游戏的一个公主发脾气。此人输不起,一输就气呼呼的。这惹恼了太后,最后她厉声责备了她。她问她要是她不想碰运气,不想无论是输还是赢都处之泰然,那她还玩游戏做什么。

  太后每天真正的饭只吃两顿——午餐和晚餐。这两者完全相同。就我所见,菜肴都一模一样;不过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品种又各各不同,只要每餐轮换着吃,就是不同的菜谱了。两餐的时间极不固定,事实上,太后除起床和早朝之外什么事都没有一定的时间。中国人称之为"早饭"的午餐,太后退朝回来后任何时间都会要,10点半到12点半之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能摆出来,被称为"晚饭"的晚餐也是同样的情况。太后相当喜欢干果和水果,两餐之间除喝茶、热奶和某些果汁之外,食用的就是这两种。

  皇后和宫廷女官们的用餐时间并不一定要跟着如此,她们都是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在自己想吃的时候传瞎的。有时候她们自己刚刚用餐完毕,就遇上太后吩咐传膳,等到她自己用过餐之后,就请她们在她的餐桌上用。这时按照礼仪就必须吃得,至少是装得津津有味了。她们在太后的桌上用餐时,太后的座位一直空在那里。我在宫里的时候,遇上被邀请在太后的桌上用餐,女官们是坐着吃的;如果我不在那儿,太后又没从那间屋子里走开,那她们按照一项极为古老的传统就得站着吃。太后对遵守传统习惯要求得非常严格,是宫廷礼仪的坚定维护者,但她也很体贴这些女官。她用餐完毕之后,会离开御座房,或藏身在屏风之后,这样她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享用了。我曾经看见她在女官们用餐时回到御座房,但这时她总是悄悄的,不让太监走在她前面,以兔女官们在她进门时不得不站起。

  太后用餐时坐在一张长桌子一端,桌上菜肴之多几乎把桌子也压得喘不过气来。旁边的桌子上是巨大的浅底银盆,盛着乳猪、蒸鹅、全鸡全鸭等等。后者端上来之前会先给太后看过,就像欧洲的管家要把野鸡和装好的盆子拿给家里的女主人过目一样。太后的菜盆子都是黄瓷的,带有设计别致、雕搂奇特的圆锥形银盖。她起身走向餐桌时,站在近旁的一名太监会高喝一声"碗盖",站成一列在旁侍候的太监们一声声传下去,同时跃身向前,将桌上许多菜肴的盖子魔术般地一下子全去掉。太后的面前有两个调羹、一碗一碟、一双筷子,还有一小方类似于我们的餐巾的折叠起来的软布。她坐下之后,就用一枚别致的金别针将一块很大的绸餐巾别在自己的衣服前——她清洁得一尘不染,很怕自己的衣服会沾上污迹。她是个美食家,对宫内厨师送来的每一种新品种都极为赞赏。而且像所有的美食家一样,她用餐时都是慢咽细嚼,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饭的时候从不喝酒或任何别的东西。我只见她喝过两次酒,当时宫中新到一些佳酿,不过这似乎更接近于鉴赏家的品酒,而不是任何别的了。餐毕她离开桌子,由太监送上擦手的热布和一个金漱口盂。这之后一个侍女再送上肥皂、毛巾和银脸盆,太后会将手仔仔细细地洗上一番。

  "早饭"之后是她的午睡时间。她会回到卧室,为她读书的人就带了几本书去挑着给她读。她在房间里呆上一个半小时,或是睡觉或是听人读书。醒来之后,她会重新细细梳妆一番,然后女官们会到她这里来,和她一起去作长时间的散步。接下去是"晚饭"。

  每逢初一和十五,宫中的演员就在戏楼上唱戏。这种时候皇上会陪着太后和女官们从朝会大殿去戏楼,而不是回他自己的宫里。皇上和太后一进戏楼的院子,"御用颂歌"就奏响了,等他们走到包厢内,演员就一齐来到舞台上磕起头来。磕完头之后。鲜衣丽服的演员们依照惯例祝皇上。太后平安吉祥长寿,再穿着戏装作一次造型表演,接着当天的节目就开始了。唱戏的日子,皇上、太后在包厢里一起用午餐和晚餐。他们并不坐在大桌子的两头,而是彼此呈叨度角——皇上坐在餐桌顶端,太后坐在他左面。皇上对吃一点不讲究,他吃得很快,而且显然对吃的是什么无所谓。他用餐完毕之后,就在太后近旁站着,或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至太后吃完。

  太后对礼仪所规定的全部盛筵和斋戒都遵守得极为严格。一到斋戒日,她的餐桌上就没有鱼和肉了,这时每餐就完全由蔬莱、馒头和饭组成。不过这些东西的种类总是丰富之极,做得又很诱人。斋戒日我被邀请在宫中用餐时,餐桌上总有为我准备的鱼和肉,直到后来我听说当时太后和女官们在斋戒,要求在太后的餐桌上和她们一起用餐时只吃为她们准备的东西,这才改了。

  碰到喜庆和唱戏的日子,宗室公主、满满贵族的妻子以及高官大员们会被请到宫里来过上一天。有时他们来时会带着自己的孩子,都是12岁以下的。我从未在宫中见过17岁以上的小伙子,只见过一次一个16岁的,是庆亲王的儿子。这些孩子来到宫里之后,也和他们的长辈遵守同样的礼仪,一举一动非常循规蹈矩。太后十分喜爱孩子,但对他们的举止要求得很严。如果一个小女孩行礼行得欠优雅,太后不是自己去纠正她,而是让在礼仪方面具有权威性的皇后做一下,然后要小女孩注意皇后是怎么行礼的,并照着试试。孩子或其父母通常会遵照这要求去做,于是他们下一次来宫里时礼行得就较为优雅了。

  有一回,一位嫁了太后的亲戚的品阶不低的贵妇人被邀请带着家人到宫里来。这位贵妇人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当她们向太后请安时,那才满5岁的小女儿既不肯行礼又不肯说该说的敬语,而是坐在地上哭起来。太后耐心地等着当母亲的去纠正那小女孩,她很喜欢孩子,一般总会原谅他们的缺点。但那孩子继续发脾气,不听劝。即使对于这种年龄的孩子,太后也不能容忍她如此不守"规矩",而小女孩那种高官显爵的家庭更是使得她无论如何必须遵守行为规范和宫廷礼仪。她看到所有的努力都没用,就叫把孩子带出去。这时母亲哭了,求她别跟孩子叫真。她答道:"谁脑子有病呢,要同小孩子叫真?撵你们出宫是给你个教训,你也该教教你那孩子不是。我不怪她,怪你,也可怜她。可她也得跟你一样受着。哪能不教你的孩子'立于礼'(孔子语)呢。"她并不稍子宽恕。那家人离了宫,有很长一段时期未再受到邀请。

第二十三章 皇太后陛下的烦心事——他的圣诞


  这些天,太后看上去很是疲倦和忧虑。早朝异乎寻常地长,一整天都有公文到来。她退朝回来之后,常常立即就独自到花园去散步,也不用女官们相陪。她由皇后和公主们陪着外出散步时,在那些她最最喜爱的美景之前会忧心忡忡地出神坐着。她仿佛是心不在焉,直至有太监来回事,跪在她面前等着她允许开口时,她才强打起精神。她这种忧虑的状态出现的几天之后,有一回我们出去,她单独坐在"牡丹峰"之前,而皇后和公主们一起整整齐齐地站在稍远的地方,这时她看上去很可怜,强有力的脸显得疲乏已极,手臂无精打采地下垂着,几乎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我看见她偷偷地抹掉了一滴眼泪。宫里的每一天彼此相似,而中国人的历法又跟我们不同,我的时间概念已经模糊,直至有一天弄到了一份天津的报纸。我看到俄国人答应撤出满洲的日期已经过去,可他们并未在这方面付诸行动,并且有日本和俄国将要开仗的传言。那么构成太后沉重的心理负担的,一定就是这个了。几天之后,她在御座房摆姿势时,一封电报递到她手上,似乎使她大受打击。电报是广西来的,报告地方当局对一次严重叛乱采取的行动未能取得成功。就这样,内忧外患加在一起,使她的心无法保持安宁。国家的这些个麻烦似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那担心忧虑的样子看了着实叫人感动,而四周只有宫廷女官的时候,她也并不怎么掩饰自己的这种情绪。不过皇上却不同,他的外表仍然像平时一样镇定,就算是有什么焦虑也并未表现出来。这说不定是他学会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之故。但无论如何,他嘴角潜伏着的神秘的微笑一直在那里。只是我觉得他眼神显得比平时更黯然,更听天由命了。
  太后的诞辰即将来临,祝寿的准备工作开始进行起来。太后决定诸事从简,下诏禁止那些高官大员和总督送豪华的寿礼——这些在中国给任何像她这样年纪的人祝寿时都免不了会源源收到的。她希望庆寿的费用力求节省,说在这国难当头、对各国的赔款尚未付清的情况下,为她的诞辰花大笔费用是不合适和不值得的。在中国,祝寿是件大事,几乎是场宗教仪式,各阶层都不放弃对生日兴高采烈的庆贺。最最贫穷的人,即使别的节日不过,总要尽可能隆重地为自己的父母做寿。这是《礼记》所规定的责任之一,尽管太后对此事作了这样的表示,皇上还是无法让她的诞辰未得到适当的庆贺就过去。

  皇上"跪下"求她允许他以往常那样的气派庆贺这次诞辰——允许他给她在她原来16个徽号上再加一个——但她虽对大臣和皇帝在不同时期所给予的这些徽号很是自豪,却不肯在这一点上让步,因为这一字之增会使每年拨款所需黄金增加1.2万元。她还坚持一切的规模都必须比通常的小。不难看出,她的心境不好,为皇上的诞辰作准备时那种热情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那时她的兴致非常高,显然完全相信国事正渐渐好起来,相信不久就会在满洲恢复全部主权,那时有关这个国家的前景的一切似乎也比现在光明。不过对这类诞辰加以庆贺是她的职责,由于她的年纪和地位,这种庆贺她再怎么想简化也还是需要精心安排的。太后不加徽号的意旨得到了遵守,但祝寿的准备工作一如既往地进行着,规模很大。寿礼潮水般涌进宫里,处处装点得比皇上诞辰时更为奢华。

  太后将在万佛寺所在的那座山半山腰一个宫殿的宝座上接受皇上、皇后以及公主、皇室成员的拜贺,她不在朝会大殿接受拜贺:这在传统上是专给皇上使用的。如果她是替他治理国家,就有在此受贺的可能,但现在她是和他一起治理,受贺就在别的宫殿了。这个宫殿位置在高处,使所有被允许进入官禁贺寿的人都能够看得见她。因为天气已渐渐寒冷,院子里、通往这个宫殿的汉白玉石级上,甚至于湖上平台的相当一部分都铺上了大红的地毯。

  拜寿将从凌晨2点开始,这是太后诞生的时辰。宝座两旁各是三个巨大的校形银烛台,插着明黄色盘金龙的巨型蜡烛,每根重达50磅。它们的高度是5英尺。通往宫殿的长长的山路上每级石级上都放上了"寿"字灯笼或带有"万寿无疆"字样的灯笼。用红色丝流苏精心装饰、标有朱红"寿"字的灯笼耀人眼目,将底下的整个平台、园子里的全部殿阁楼寺照得一片雪亮。

  除了因季节的不同而作的很少几个变动之外,太后诞辰的一切都与皇上诞辰相仿,只是规模更大。这是由于太后年龄比皇上的大。宫内挤满了受邀前来的许多贵妇人,有些来自清朝的发祥地——远方的满洲腹地。贵妇人们在太后诞辰时所穿的冬日宫廷服装是紫貂领加毛皮衬里、镶边的缎袍,上面也像夏日的宫廷服装一样极其考究地绣了金的双龙。夏天别致的头饰也被冬天的毛皮帽子代替了。帽子前面一排珠宝,顶上也很考究,缀有宝石。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头饰两侧那两簇鲜艳的花朵总插在那里。

  在中国,寿诞的庆贺一向与祖先牌位前的祭奠仪式相伴相随,祝寿活动中太后不得不数次去北京。而庆寿仪式本身也相当累人。她那万分忧虑,再加上竭力使事情看得过去。竭力在所有这些仪式中把角色扮好的努力,使这次无奈的69岁诞辰的庆典对这位中国皇太后来说毫无快乐可言。她发现她试图控制的这个帝国正处在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边境上是战争威胁,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有待进行处理,内部又时起叛乱。

第二十四章 紫禁城内廷


  颐和园一向是太后最喜爱的皇宫,而拳民运动后,联军占领了北京,北京的宫殿全都驻扎了军队,损坏极其严重,这样一来太后更想一年四季留在颐和园了。现在的情况是,她春天尽可能早地离开京城来到这里,一年住上八九个月,只在冷得住不下去时才离开。颐和园有一个用炉子从地下供暖的系统,但太后从不使用,类似于火盆的中国式小瓷炉产生的暖气又很难满足庞大的宫殿。不过她不怕冷,单单冷并不足以影响她,但官员们冬天里走长途来颐和园极为不便,她在天气变得非常冷的时候回到紫禁城为的只是这一点。军机大臣和亲王们在颐和园附近都有夏日别墅,但每天还有数千名官员不得不从京城赶来。
  朝廷回紫禁城的时间已来临,太后寿诞的庆典过后不久,皇上、太后就回北京城住了。我离开颐和园之前,皇后提出让我第二天准时去紫禁城,帮着接太后的驾,因为我像往常一样比朝廷提前一天离开颐和园去美国公使馆。每次太后搬迁居住地,皇后和公主、宫廷女官们都比她先行几个小时,站在她所居住的宫殿门槛上等她来时接驾。接驾时要盛装,因为这像太后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是场仪式。

  1903年12月慈禧皇太后回皇城过冬的那天是北京的一个典型的冬日。气候清冽,气氛极为醉人,有如香按酒。叫人像吸食了长生不老药似的。太后从一处宫殿到另一处宫殿的"巡幸"过程中,遇上的总是英国人所称的那种"女王的天气"。

  北京城由三个城组成——明故城。无故城和皇城。紫禁城在皇城之内,它带角楼的城墙外围了条护城河。穿过皇城某处大大的城门,越过运河上的一座汉白玉石桥,不久紫禁城漂亮的宫墙和高大的宫门就在望了。红色的外墙经风雨和岁月的消磨褪变成一种令人陶醉的半红半灰色,与美丽而傲岸的角楼一起在护城河波澜不兴的水面上反映出倒影来,显得非常别致。我们坐着轿子在护城河边的另一边顺着高地一路而行,直到一座汉白玉石桥(过去是吊桥)上。过了这桥就是煤山脚下八旗兵营前的紫禁城大门了。经过特别安排,我们的轿子被允许进入紫禁城。但即使进入里面的门之后,仍然需要在高墙之间弯进弯出,穿过一道道巨型大门和满缀着大铁钉和装饰性钢球的厚重的木门。这条路两旁的高墙下一溜搭着供门卫和士兵住宿之用的木棚,每个木棚前有块窗似的挡板,空隙处都用纸糊着。里面是水泥砌的高台,中国北方人用作床的。这东西下面有个地方可升火,他们晚上就靠睡在热床上保暖,身上只盖一点儿。

  过了最后一个棚子,我们的绿色官轿就被在两面高墙之间放了下来,前面就是禁门了。我们在这里换乘等着我们的红色宫轿。我们被抬着很快又过了一道道门,在迷宫一般的墙间穿行。所有的院子都铺着大块的汉白玉石板,墙高门厚。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漂亮的院落,只见站在一棵美丽的柏树横斜的枝条之下的,是盛装的皇后和众公主,已经在等待太后的到来了。这些人站在那里真好看,身着鲜艳的宫廷服装,太阳光在她们缀着宝石的毛皮帽子上闪烁,还给她们头发上艳丽的花添上了一丝自然的色彩。我那度身制作的朴素的外国袍子在这些服饰漂亮的贵妇人明亮的一队中成了惟一的黑点。

  没多久萧笛演奏出了"御用颂歌"的古怪音调。院子的庞大的木门大开,太后的队伍已经在目。鲜衣丽服的太监分成两排,身子僵直、步伐庄严地向前走来。皇后示意了一下,叽叽喳喳的公主们顿时鸦雀无声,各自站好位置。轿夫跨过了门槛,太后在她的敞轿里坐得笔直。她一进宫门就把封闭的轿子换掉了,嫌气闷,但外出时又不得不乘坐它。随着太后越来越近,女官们仿佛是着了电,齐唰唰地行礼如仪,嘴里重复着那句通常的请安语"老祖宗吉祥",我也跟着一起说。太后叫在院子中央停下轿子,走了出来。我迎上前去向她致敬。她拱拱手,说希望我在紫禁城内能过得快乐,不过这地方墙太多、门太多,经过颐和园的一番空旷明亮之后,难免枯燥,叫人喘不过气来。谈了几分钟之后,她走进御座房,皇后和女官们跟了进去。

  紫禁城内太后的御座房前的院子四面围着结实的院墙,墙上所开门窗的形状都很奇特,每隔一定的距离还有黄绿瓦片砌成的装饰性图案。正前方的院墙中央是大门,双扇木门刚刚为太后进来打开了。有两间屋子通到御座房的廊子,廊子变成了一块三面有墙的狭长地带,这完全不同于颐和园中的任何廊子。颐和园中的廊子不论在建筑物之前还是之后,都是一直到底的。

  进入御座房,我立即被这中央大殿之美——布局的匀称、色彩的昏暗而绚烂——吸引住了。我见过的所有内部安详、和谐的中国房室之中,这似乎是最最令人满意、最最具有观赏价值的。它那暗红色的墙壁、漂亮的藻井颜色明亮,发出金光;它那有着精雕细琢的穹隅的中央穹顶涂着明晃晃的原色,被半朦胧调和成一种醇美的和谐,因为它没有灯笼,是用下面的窗户采光的。

  紫禁城几个宫殿的穹顶对其内部非常有效,使之变得高大宽敞了,它们奇异的特征是,从宫殿外面是无法看见它们的。屋顶美丽的直线及其上翘的檐角仍是那么安详而朴素,其纯真并未受到侵害。

  大殿用极为光滑的大块黑色大理石铺地,墙壁和天花板的明亮的美在上面朦胧地反映了出来。一侧的正中有个低低的丹陛,铺有富丽堂皇的地毯,地毯上放着古旧的大宝座和红漆的脚凳,乌木的框子,镶嵌着景泰蓝——其后的三扇屏风是青铜的,上面有浅浅的风景浮雕。每扇屏风上用金字写了首诗,给这青铜器的昏暗的笨大厚重添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亮色。

  这一堂皇的大殿两旁是通往左右两侧房间的木门,上面装饰着高高隆起的馈金巨型龙浮雕,分别通往左右两侧的房间。这些门总是开得大大的,门桅上挂着厚厚的缎子门帘。大殿前后几乎全是玻璃,支撑屋顶的柱子两旁完全是窗户——下面一半是玻璃的,上面糊着透明的高丽纸。

  在太后的示意下,我跟着女官们来到右边的房间里,这里是她白天所用的。她的起坐间通到廊子,两面有窗,十分明亮,与御座房的昏暗而绚烂形成鲜明的对比。太阳光从窗户里涌进来,用以观花的植物、欣欣向荣的花朵、大彩盘里堆得高高的水果、窗下有缎子靠垫的长座、女性风格的流露、淡雅的香气,甚至小小的佛龛——一切都表明了女主人的个性。她在闲暇的时间爱阳光和鲜花,醉心于香与美。

  进门之后,太后向小佛龛走去,点了三炷细长的香,将它们插在佛像脚下金香炉内的香灰之中。她重新安排了一下桌上的供品,把一幅如来佛的母亲的画像放在佛像后面,恭恭敬敬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向等着的梳头侍女转过身去,让她脱去自己的外衣。

  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对她周围的环境感兴趣会使她高兴,所以四处张望起来。这一间与御座房同样高敞,只是后面部分分成了两层,有隐蔽的楼梯通往上面的房间。楼底下有张床建在三面墙壁里,是她下午用于午睡的,被用绣得很美的缎子帷幄与起坐间隔了开来。雕花的抽木墙上方镶嵌着一块块珍稀的飞鸟与蝙蝠的螺,连成壁带,又挂有上书经籍5;语的卷轴。当然还有许多漂亮而奇特的钟,龙书案上、窗前座位上、雕花的柜子上都是。

  显眼的位置上挂着两幅钢凹版的图片,两旁都有吉祥旗:第一幅是盛装的维多利亚女王,第二幅是女王和她的丈夫在儿女和孙子汐D孙中间。见这两幅图片挂在太后的起坐间里,我诧异极了,虽说我曾经听说太后十分钦佩女王,并认为她倆统治有许多共同之处。她俩都守了大半辈子寡,都统治着一个庞大的帝国。太后说她注意到女王脸上有跟她一样的长寿线条。她很可能梦想着能像这位伟大的英国女王那么长寿。

  太后对我从未去王宫"上朝"过,却见过那么多王室成员包括女王本人这一点,显得极为惊讶。当她听说这位维多利亚女王每天坐"敞轿"到王宫的围墙之外去兜风,任何碰巧路过的人都看得到她时,就更惊讶了。

  她对我说我可以上那隐蔽的楼梯的。楼梯在她的床角落里,通往上面一层她自己的佛堂。特殊情况下,喇嘛僧会在这里行佛事。这是个舒适的避难所,它那黯淡、虔敬的光线引导人们去沉思默想,去祈祷。

  高高的香案上,一尊造型精美的大金佛之前,高高的金蜡扦闪耀着珍珠、红宝石的光芒。华丽的珐琅质花瓶里插着镶了宝石的花束,镶嵌着黄金花纹的香炉里香烟袅袅。地板上铺了块漂亮的明黄色丝地毯,小型、精美的圣人和人格化的某些特性的画像在墙上贴了整整一圈。

  形状奇特的窗户上窗造型繁复,又嵌人了半透明的介壳,透过的光线有限,而在那神秘的幽深处闪烁的,是香案上摆设的漂亮珠宝,是佛祖淡淡的金身,是墙上那圈微微发亮的穿红衣和金衣的圣人。这是太后最心爱的佛堂,她跟在我后面走了上来,自豪地-一指点给我看。一我相信她除了爱它的宗教性之外,对它完美的艺术性的领悟程度也达到了同样的高度。

  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从床边登上隐蔽在里面的楼梯来到这里,没有人注意、没有人跟着。她在这里寻求那在1904年1月份的动荡日子里显得非常遥远的安宁,当时她国家的一切都是那么希望渺茫。

  太后的御座房在宫墙东北角三座大殿中的第一座大殿之内,而这三座大殿连同其所在的庭院都延伸到了整座宫的外墙脚下。这些建筑都高出铺汉白玉石板的庭院8英尺左右,有美观的汉白玉台阶可拾级而上。在第二座大殿的台阶上我初次见到世俗建筑中所用的灵魂梯浮雕。这浮雕是一块放在梯级正中。从其最高处一直延伸到其最低处的汉白玉。这块汉白玉并未被做成梯级,而是上面精心雕琢了双龙。它躺在梯级当中,就像在上面盖了一层美丽而厚重的地毯,由于太硬而无法随梯级起伏。所有好的寺庙人口处的台阶上都有这种巨石浮雕,世俗人的脚是不可碰它的;当台阶很多时,像北京天坛那种情况,那效果会既美丽又新鲜独特。

  台阶上有浮雕的那座大殿,是太后区域的这三座当中最美观的,室内高50英尺,有精美的藻井,墙是木头的,雕刻得很精致,并配有景泰蓝的壁饰,显得雍荣华贵。高敞的大殿上方是一圈露台,有门通人里屋;里面的屋子恰在底下的偏屋之上,并不特别高。这一宏大的前殿之中有丹陛\宝座和屏风、雉尾扇,比起我们首先进入的御座房来显然用于更重要的场合。丹陛对面一个雕镂精致的玉水缸,是夏天用于贮水降温的。四周摆放着的,有一个美观的八音盒,是维多利亚女王送给太后的礼物,还有几件欧洲君主送的其他礼物。右边的房间是皇上来附近的戏楼看戏时使用的。左边是太后夜间使用的房间。将大殿后部与进口隔断的镂空扇上开着两扇门,这地方又有一大块漂亮的玉石,约5英尺高,精心雕琢着玉石开采和运送的情景。

  一个高起的汉白玉石台从中央大殿通往第三幢建筑。这里又是中央大殿最高处,而旁边都分成了两层。这是皇上的御座房之一,他好心地让我在为太后画像时使用它。我被告知到了紫禁城内将有一个"宽敞的工作场所"。就宽敞而言,这话不假,但尽管大殿又高又大,却是十分暗,而且还有从前面一幢宫殿的黄色琉璃瓦屋顶上照过来的讨厌的反光。院子极小,所以屋顶上的反光无法避免。我的心一沉。当我发现朝思暮想的"画室"光线竟是如此之差,真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紫禁城之内,太后的区域是用高墙跟皇上的区域隔开的,门前还有卫兵。皇上的区域之内、房屋即使与太后的比起来都更为宏丽壮观。紫禁城的朝会大殿是在皇上的区域之中,太后的区域里有一个戏楼,可是御"包厢"跟颐和园那座宏伟的大殿比起来真是小得可怜。这里传统比起在颐和园来似乎得到更为严格的遵守,一切似乎都取决于皇上;而在颐和园,第一人似乎是太后,那里传统习惯常有暂时搁起的时候。

第二十五章
北京——开始绘制将在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的肖像


  北京的使馆区位于元故城,恰处在皇城的城墙之下。1904年的美国公使馆安顿于运河上的一座中国寺庙之中,在水门左边。而水门的开辟还是1904年联军强行要求的。在此之前,前门与哈达门之间并无城门。
  一清早我从美国公使馆到宫里这段短短的旅程别有风味。我的马车上了路,沿运河而行,经过英国公使馆那漂亮的院子,到达缓冲区,再过运河上的白石桥,来到皇城高大的红色城墙下那条狭窄的街道。中国各地到处都是的那些城墙是建筑上的杰作,是中国建筑科学的顶点。久已被公认为世界奇迹之一的长城就是中国许许多多城墙当中的一条,其特别引人注目只不过是因为规模和长度的关系。中国几乎每一个城市和城镇都有高大而又坚固的城墙,再配上漂亮的城楼,就使它们成为建筑学上货真价实的杰作了。甚至宫殿和富人的庄园都有不错的城墙,城墙角上建有塔楼式的凉亭,改变了其线条的呆板。这些城墙比它们所围绕的城市和房屋高出许多,上面又有望楼,所以守卫者可以看出去很远,在中世纪,面对敌人的攻击或野蛮民族的入侵,肯定能提供很好的保护。

  元故城主要的道路很宽敞,当中有约高起2英尺的人行道。帝后外出时,这条道上就铺上黄沙,被用作了御道。但平时任何马车和轿子都可以在上面走的,不管坐车轿的人官阶如何。它的状态总是保持良好,好像就是马可·波罗讲述忽必烈宫中的情况时提到的高起的路中幸存下来的一条。这条高起的人行道两旁低下的道路情况一般就很糟糕了。流动小吃摊的摊主气味难闻地操持着油炸糕团之类营生;理发师在行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替顾客修面,以及修指甲、扦脚;卖衣服、蔬菜、旧铁器之类的小贩将他们的货物摊在路当中,全然不顾来来去去到处游荡的狗和家禽,甚至猪。一滩滩污水、一堆堆垃圾也在这恶臭的乱七八糟中占了一席之地。不过这些街道也不是一无可观。商店精雕细刻的门面、带红色三角旗的典雅的招牌、晃来晃去的颜色鲜艳的灯笼、星罗棋布的流动贩子头上所张的大伞,所有这些都有其-定的魅力。

  进了皇城的城门之后,路上小车、官轿和系着美观的络头的马匹就熙熙攘攘起来。我们有时遇见外务部和各衙门的职员带着公文匆匆来去,也有时瞥见一眼绿轿深处的某位大军机:庆亲王瘦瘦的白胡子的脸,或者似乎有可能越来越受宠的新任军机大臣那桐那阴郁而酷似犹太人的面孔。有时候我们经过抬着鲜艳的红色花轿的迎亲队伍,或者某一好看的送丧队伍,红色的棺枢大大的,上面盖着华丽的绣品(因为婚轿和丧礼的装点上一样都要用红色的)——而它那又粗又长的杠子由数百个穿红袍的人扛在肩上,旁边还有各式各样跑龙套的,都是中国发丧时总要雇的人;棺枢后面跟着蒙了白色的马车,载着穿白的哭哭啼啼的女眷。有时候我们经过一群穿黄袍的喇嘛,在宫里做完佛事之后正往回走——还有时是一大串驮了山里的煤或远方的物产的骆驼。蒙古王一年一度晋京期间,我们遇到过他们和他们穿皮衣皮靴的亲随、他们系着别致的络头的马匹,以及装点得漂漂亮亮的骆驼,因为他们是住在皇城之内的宫殿里的。

  所有这一切我们一路往宫里去时都可以碰上。慈禧皇太后的宫殿的围墙内和大门口,本着中国人通常的宽容,本着伟人对穷人的体贴,每天在一定的时间内都允许乞丐们进来收受御厨房的剩菜剩饭。宫里的垃圾被车走之前也允许穷人们翻弄。这门的四周总是有各种各样穿破衣服的乞丐,警卫和士兵显然对他们很是照应。至少,没人会干预他们操持自己的营生和活计。

  我发现这个现在变成了我的画室的宏伟的大殿光线暗得几乎无法工作,即使在很大的玻璃门前也是如此。将就了两三天之后,我告诉首领太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不想用我的不快去打扰太后,她自己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而且似乎被愈传愈盛的满洲开战的流言弄得越来越担心、忧郁;但再这么工作下去是不可能的。我决定将大殿突出到廊檐之外的一端布置成工作场所,为了得到充足的光线,即使这个地方,上层糊纸的窗户也需要换成玻璃的。太监们犹豫了。他们说这么一来就不得不作很大的变动,花费不小,再说还破了例,因为宫内的房子上层窗户从来没有用玻璃的。下一次太后进来时,我对她说像这个样子没法工作。她自己也说这屋子太暗了,而且还注意到对面的琉璃瓦屋顶反射过来的光。她听了我的想法之后,下令马上去做,说她就这事"会对皇帝说"的。太后的旨意总是立即被迅速执行,两天之后玻璃窗已经照我的想法安装好了,使我惊讶不已。我叫把固定在窗下的长座撤走,把大殿这一端的所有家具都搬开。太监们在搬走一座机械精妙的巨大的象钟时颇感犹豫,因为它150年来从未被搬动过,但最后我连这一点也做到了。即使家具全都搬走,大殿的这一端也只是个狭窄的工作场所,不过自从开始替太后画像以来,我总算第一次有了还算满意的光线,一个用于作画的安静场所。这里与太后和公主、女官们的住所都隔着相当一段距离,足以使我能安安静静地工作而不受干扰。这所大殿决定拨给我之后,就放人了一套欧式家具。虽然从艺术角度来说,我对此并不高兴,因为与其周围的环境太不谐调;不过当我想要休息时,却发现垫得好的安乐椅实在舒服。

  我刚在我的新画室里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太后就谈起要再画一张大的肖像,大得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可以画上所有必备的随驾器物(雉尾扇、三折屏风、九只凤凰、天竹)还有一堆堆苹果——都有其标志性,或者象征性。我对太后说作这画之前最好先画幅小的习作,肖像的大小可以等习作画好之后再决定,她爽快地同意了。我就开始画习作。宫里好看的宝座颇有几张,如果画上去的话,任何一张都会与构图的线条相吻合。我挑选了一张华美的古旧红漆宝座,是件富丽堂皇的艺术品,但太后不喜欢。事情与线条、颜色是否跟画相配无关,关键是,照中国人的说法,一切都要"合适"。对中国人来说,合适是种宗教,一件"合适"的东西必须符合传统,因为传统与合适是同义词。宝座的问题暂时搁置了起来,太后说她想好了一张画上去的,会在我开始画那幅大的肖像前找出来。

  最后我开始了那幅素描。太后穿的是一件她的正式冬袍,毛皮的村里使已经绣得过于繁褥的缎子显得从未有过地刻板,而且下摆的边缘饰着重重的珍珠,即使偶尔有纹出现也早就被扯平了。她的朝褂之上披着她那著名的珍珠披风,头饰上佩戴着长串的珍珠,还有许多用于重大场合的奇异首饰。她穿上了毛皮里子的衬袖,把她漂亮的手遮住了一半。手掌是看不见了,她那有着细长而弯曲的指甲和镶宝石护指的小小手指尖呈现出很不幸的效果。更有甚者,她的手在大腿上紧紧地捏成一团,线条被她捏在一只手上的一块淡蓝色大手帕弄得模糊不清了。

  我的心一沉。这么一来我会失去她的一个主要的美。我请求裕庚夫人让她把手的姿势换一换。她说她不能这么做。于是我只得用汉语对太后说我不喜欢她的手这么放。"可我喜欢这么放,"她说道,用一种极有魅力的好笑而又惊讶的神情看着我,深深诧异她所喜欢的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她的手仍然那么放着,我不得不就这样开始画。

  第一幅素描很快画好了,太后表示很满意。接着讨论起了肖像的尺寸。我量了量,觉得5X8英尺够大了,但她了解到将来实际的大小之后,认为 6X10英尺更好。于是宫内木匠被召了来,我尽量准确地告诉他们如何做一个绷画布的框子。中国工匠聪明、耐心,也善于将有关要求付诸实施,框子令人满意地做成了。可是必须将画布绷上去,这个他们似乎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所以我不得不试着自己做这件事。因为画布太大,我只能站在一条6英尺高的凳子上(他们没有梯子),把这巨大的框子放在前面,一大队太监由一名首领太监领头,站在四周帮我的忙。我用铁钳钳,把画布拉紧,都是自己干。画布由太监们在角上扯住,也是站在凳子上Z一个人扶钉子,一个人执锤子,如此等等。我发出的每一条命令首领太监都用响亮的声音重复一遍,工作中太监只要弄不清楚我的意思,马上就会遭斥责,并受到挨板子的威胁。最后我总算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画布绷上去了。太后听说这事是我自己动手干的之后,十分不安,说我该让太监"绷四五个",直到他们明白怎么做为止。可我没这么多画布来供做这种试验之用,而且在中国再多一块也弄不到了。

第二十六章 满人与汉人的一些社会风俗习惯


  我见到了北京所有的王公贵族、满族大员的妻子和家人,她们都定期来宫里,而且有许多特殊的场合太后也邀请她们。常来宫里的是庆亲王的几位福晋和女儿、皇上弟弟的福晋们、皇上生父的侧福晋和她们所生的女儿,以及皇后的妹妹,其中之一是聪明的顺王福晋。大学士荣禄的遗孀在一年之内相继失去了丈夫和一个很有前途的儿子,伤心得险些发疯,她也常来宫里。她谈不上怎么聪明伶俐,并不是那种能讨太后喜欢的女人,但太后似乎对她的悲伤动了恻隐之心,她在宫内受到特别的宠遇,可以随意来去。她的一个女儿是皇上的兄弟醇亲王的福晋,虽非她亲生,却是她一手从体质虚弱的童年领养大。倘若醇亲王夫妇生了个男孩的话,这男孩很可能就是下一个皇位继承人。
  一定级别的贵族结婚之后,新娘会人宫觐见太后。这一仪式近似于英国上层女子们婚后去英国宫廷觐见。这时新娘们总是雍容华贵地穿着色彩丰富的绣花袍子,第一次戴上已婚的贵妇人戴的宫廷头饰、华美的黄金透雕细工,以及镶嵌着宝石的东西,都是我前面说过的,而为了这一次人觐,她们还特地戴上了许许多多珠宝首饰。满族贵妇人戴的首饰要比汉族贵妇人的得体得多,后者有时候每条手臂上手镯多达15个,头饰上的珠宝首饰是多多益善,只要有地方挤。

  新娘来宫里时坐的是红缎喜轿,有婆婆和已婚的姑子的话就由婆婆和姑子陪同,否则由与丈夫血缘关系最近的女性亲戚陪同。她们进入宫内之后先去御座房向太后行礼叩拜,感谢她送的礼物。有时候太后会对她们说上一定时间的话,似乎在为她们作参谋、提建议。她们拜谢太后之后,接着是去向皇后致敬,然后在宫中过上一天,与皇后和公主们一起用午餐,下午3点左右才离去。这些新娘一般来说都是很年轻的姑娘,不过也有些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们早已远远超过了青春妙龄,因为我本来总以为东方女性结婚是十分早的。皇后对这些新娘总是非常好,似乎是想让她们的心情保持愉快,并竭力帮她们快乐地度过这她们成了所有人的观察对象的难熬的一天。那年冬天我在北京见到的这些新娘之中,有一个是皇上最小的兄弟的妻子,一个举止行动娴雅得体的漂亮的年轻姑娘,一切方面的美丽都远远大于荣禄的女儿,也就是醇亲王福晋。

  汉人在女儿刚出生时就将其视之为一种不幸,一场不得不加以忍耐的病,女儿作为个人虽也受宠爱,但没人欢迎她进入家庭,她也享受不到儿子的特权。但满人不同。女儿是不能祭奠祖先的,在这一点上即使满人也喜欢儿子,但女儿是家庭之中受欢迎的一员,有她自己独特和独立的位置。一位中国驻华盛顿的出使大臣有一次告诉我说,世界上的未婚女子惟一在家庭中的地位与"美国姑娘"相类似的,是满族姑娘。

  满族姑娘只要不出嫁,就是家庭中的实权人物。她与自己的弟兄具有同等的地位,总是高于嫂子、弟媳,即使是年长一倍、过门时她还未出生的嫂子。她的地位甚至比自己的母亲还要高,因为她是血亲,而她母亲则来自另一家族。她不仅拥有这些社会意义上的特权,她的权利在法律上也有明文规定:父亲不得到自己的长女的同意,是不能随意处置自己的财产的。她可以走进自己弟兄的房子,遣散他的仆人,管理他的一切事务。在侄子侄女的养育教导问题上,她的话比孩子的母亲更有分量,因为她是自己的弟兄的同胞手足,而嫂子、弟媳只不过是外来人。不过结婚之后,她就变成了她嫁人的家庭的一员了。但即使她嫁人了另一个家庭,如果她不感到忙不过来的话,常常会继续对自己的家人和自己弟兄的家人发号施令。满族家庭中女儿的权力之大于此可见一斑。这就是满族家庭中血缘关系的力量和女儿的地位。

  未婚的满族女子不仅在家里有这种自由,在家门之外享有的自由也较任何一个别的东方女子为多。·

  她们在社交方面并不像别的东方女子那样受到严厉的限制,虽则文化程度与汉族女子不可比,但活泼风趣,较为善于与人交往,也较为善于与人交谈。

  她们并不被逼着违背自己的意愿出嫁,有些人一辈子独身,或者要是她们自己愿意的话,也可以很晚才结婚。这些未婚的妇女不只受到自己家人的尊重,社会上也并没有将她们看成怜悯的对象。正相反,倘若她们能长期而又模范地守贞,就会被报以牌坊,也就是漂亮的纪念碑。虽然来宫里的新娘通常很年轻,我在那里的时候还是有一个来叩谢太后的贵妇人年龄已是42岁了。她为自己的两三个弟兄带大了孩子,并管理他们的家务,但最终没有逃脱一个断弦两年、子女众多的富有的官员的魅力。她也可以在这些孩子身上继续实践如何将他们抚养成人的理论。假如她再坚持得时间长一点,到死都不结婚,死后或许会得到一个为她建造起来的纪念牌坊,流芳后世。

  只有贵妇人、年轻的姑娘、不到17岁的男孩才会被太后请到宫内作客。一定的日子里满洲贵族和大员会被请来看戏,但在他们与太后和女官们的包厢之间总有高高的幕布挡着。有官职的王公贵族见太后的地方是朝会大殿。太后现在已年过六旬,比过去有了更多的自由,但通常他们只是见皇上一人,而且从不进内廷。那回欧洲马戏团在宫中表演的时候,我是第一次见到了几乎所有的亲王和满族官员。

  满人比汉人个头高,样子也较为健壮。他们喜爱锻炼,醉心于箭术、马术等等,并不像汉人那样轻视军事生涯。满洲贵族有世袭的军事等级,他们也由于箭术、骑术精良而得到升迁。现代的满族人变得几乎跟汉人自己一样爱好和平,不过仍然存有某些特征湿示他们的武士血统。

  他们都穿着普通汉人的服装,虽然有在汉人被满人征服之后,实行"雉发留辫"对汉人是一个屈辱的标志这样的说法,可皇上本人和所有的满洲贵族全都雉发留辫的。他们脚上是白色小羊皮靴底的缎面靴子。他们戴的帽子,夏天的用草细细地编成,冬天则用毛皮,帽顶覆盖着红丝流苏,流苏上是一颗表明品级的宝石顶珠。顶珠之内,与他们的官阶相应,几乎呈叨度角地拖出一簇夹杂着孔雀翎子的宝石头饰。冬天他们穿漂亮的紫貂短袄。除了这些紫貂短袄之外,中国人总是将毛皮用作里子,从不穿在衣服外面。

  在颐和园看马戏表演的时候,我看见满洲贵族着的是漂亮的夏日宫廷服装,绣有双龙,长过膝盖。他们的腰部束得紧紧的,肩背极为壮实宽厚,这使他们至少看上去肩膀很宽,本来就不错的身材显得更为出色了。可以一目了然的是,皇上是年轻贵族"时尚的镜子和外形的准的"。他们都尽力向他那样细挑的身材靠拢,甚至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不过这些年轻的纨绔子弟带在身上的装饰品要比皇上不知多到多少。这些装饰品中最美观的是带扣,有玉雕的,有红石英的,还有的用黄金雕琢得漂漂亮亮,再嵌以宝石。他们的腰带上也吊挂得琳琅满目——绣花的扇套、筷套、刀套,以及包括表在内的其他许多别的装饰品。表是每一个中国绅士服装上必不可少的附件,放在一个美观的绣花套子里,再吊挂在腰带上。套子前面是搂空的,这样可以显露出里面做工考究的表壳,通常镶嵌了宝石、涂了漂亮的珐琅质,或者雕琢得稀奇古怪。表壳连着一根类似表链的东西,是丝线编的,花式别致,末端通常带上一块雕工精致的玉、红石英,或是别的什么奇石。

  满族妇女的袍子长而宽松,从肩上一直垂下来,从不显明腰部的线条,也不露出身体的轮廓,而男子则将袍子束得紧紧的,对拥有细瘦的腰身极为自豪。

  汉族的社会风俗习惯而满族人也接受的,有"纳妾"一项。但就其实际的存在形式看,称之为"一夫多妻"也许更合适。妾,也称偏房(我下面就这么称呼)是自己家里正规的一员,并没有人认为她娶到夫家后地位的稳固就会比不上正妻。虽说只有正妻才拥有法律地位,社会风俗给了偏房相等的权利,她并不比正妻容易受抛弃。我想中国总会有男人休掉自己的偏房的,如果他们富到足以娶一个到多个偏房的话,但他们将被整个社会所不齿。

  中国男子一成年马上就结婚。他父母会为他选择一个社会地位相同、又拥有某些做他妻子所必不可少的特点的姑娘。这就是正统的妻子,是第一的,而且永远第一,位于未来可能娶的任何人之前。偏房的地位跟正妻常常是一样的。她通常由男子自己选择,家里可能穷了些,但一定是良家,她本人也是个诚实的年轻姑娘。

  她进了夫家家门之后就受到了男子的妻子和母亲——要是那男子的母亲还健在的话——的接纳,取得了她在这一家庭中的地位。虽然她不得不向正妻表示殷勤和应有的尊重,却仍拥有自己的仆人和自己的权利,也过着自己独立的生活。正妻在某些事情上的权力完全压倒偏房,但一般来说她们都感情融洽地住在一起。正妻总比偏房早到夫家几年,而且通常年龄比她们大,即使不考虑到她的法律地位和她在家庭中居第一的位置,单单这一点就使她有理由得到她们的尊敬。正妻在场时,偏房是站着的,要正妻叫她们坐才能坐。如果她们生了孩子,孩子称正妻为"母亲";虽然那真正的母亲对孩子的抚育教养并不会撒手不管,但假如她是偏房的话,孩子是对她直呼其名的,而且在重大的事情上,她对这孩子的权力不得不让位于正妻。但正妻既很少对偏房滥用这种权力,也很少对孩子滥用这种权力,除非她认为这是出于孩子的利益,不然决不会有所干预。

  理论上,按照我们的观念,对美国和欧洲妇女来说,这会是件很悲惨的事。可是实际上,就它在中国的存在和对中国妇女而言,似乎运作得很好。中国人住宅的布局也是很适应这样一种生活的。数个庭院,四周都有房屋围绕,而每个庭院及其房屋就是一个单元——一个独立的居住区——这一单元则是一个大的整体的一部分。

  妻妾融洽地住在一起,仿佛是亲姊妹。正妻显然为偏房优良的品行和端庄的外貌而自豪,她们之间似乎极少有妒嫉存在。

  倘若偏房在官绅和贵族家族之中的地位是如此,可以想像她在皇帝的家庭之中地位要比这高多少,可以想像皇帝的一个偏房会被怎么看待。自己的女儿被皇帝选作偏房,这在最高等级的满族家庭中是视为一件荣誉的。当然他们更愿意她成为正妻,这样她权力会更大,但他们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女儿作为偏房与皇帝结合犹豫不决,因为如此一来她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皇帝的母亲,况且她凭藉这次婚姻又的确成了皇室的一员,也受到了相应的待遇。她的级别高于任何公主和宫廷女官,皇帝的正妻和在她之先娶的偏房之下就是她了。她的位置在正妻即皇后的旁边。在宫中人们是用与皇后同样的名号称呼她的,那是个意为"女主人"的满语。她不能穿戴明黄色,这不假,可她仍然能穿戴杏黄色,而别的宫廷女官就没有一个能如此。

  这些偏房并不是因为某些体貌上的原因而从众人中找出来的,她们之在宫中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结果。她们都出自这个国家最高等级的家庭。如果皇帝的母亲健在的话,通常是皇帝的母亲像选正妻那样仔仔细细地将她选来的。她的地位低于皇后,不过仅仅是在名义上。倘若正妻和名位在她之前的偏房死了,她自己甚至也能成为皇后。中国皇帝没有"后宫",但偏房可以要多少有多少。她们每人都有自己的住所和自己的位置,就像正妻一样,并不一定要以自己身体上的魅力来维持这一位置。要是她有了孩子,她可能被耀升至其他没有孩子的偏房之上,当然正妻是永远也超不过的;即使她没生孩子,总还有自己另外的住所,而且也被承认为皇室成员之一。光绪皇帝拥有两位妻子,宫里对她们俩的称呼是相同的。我这次记述自己的经历时,说的仅仅是正妻,因为同时说起两位皇后容易产生混淆,况且还有个太后在,又因为这一次的正妻个性强得多,性格也较吸引人。

第二十七章 中国人的送礼


  中国人送礼的规模大得了不得,到处如此。而在中国,宫廷之外流行的,宫廷之内当然也免不了。北京人将宫廷称之为"里面",就是说,这一帝国的中心。各种风俗和习惯从这一"里面"通过直达中国边境的数千条交通要道涌向该国的其他地方,犹如涌出心脏的血液,同时它们也会带上外面民间活动的印记。我不知道在送礼这一点上,这种习俗是从"里面"传到"外面"的,还是"外面"传到"里面"的,不过全中国普遍都这样。但就其规模而言很可能是到了宫里之后才大到了极点的。
  生死嫁娶全都以礼物为特征,新年之际送礼活动更是达到了高潮。那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与别人你送我我送你的。接下来的是生日。中国人祝寿的那种铺张程度是我闻所未闻的。品级越高,年纪越大,祝寿的规模就越是显赫,送来的寿礼就越是丰厚。我第一次看见的是为皇上祝寿,对川流不息地往宫里送的寿礼数量之众多、样式之精美惊愕不已。但到了太后的诞辰,这一切被远远超过了。太后的岁数比皇上的大,而寿礼的数量和价值是与年龄成正比的,所以太后的寿礼就更多、更精美。这寿礼的数量与精美的程度还根据品级调节,大学士和军机大臣领班收到的寿礼肯定会叫西方人目瞪口呆,其数量与精美的程度当然远远超过各部尚书所收到的;而各部尚书的寿礼比起之中书章京的来,其丰厚的程度无疑又要超过了。

  宫内每个节庆日、周年纪念日以及重大的典礼都以送礼为特征。难得有一天没有礼物送进宫内,难得有一天没有礼物送往宫外,难得有一天"里面"的人不将礼物彼此相赠。太后和皇上收到的礼物最多,当然送出的也最多。我觉得这似乎是太后最大的奢侈。每当季节变换的时候,她就一视同仁地送给皇后和公主、女官们应时的鞋和绸缎、服装、首饰。女官们不仅在季节变换时收到这些衣物,她还在每个节庆的日子给她们许多礼物。另外,宫里人穿的昂贵的宫装几乎全部是她送的,连同上面的绣花每件值到300元至600元。她还送头饰和许多镶宝石的首饰给女官们。满洲贵族举行婚礼按规定是必须事先上报宫廷的,届时太后会送给新娘绣品。首饰和整匹整匹好看的绸缎。近臣生孩子,她会送去美观的装饰品让新生儿戴。甚至某些人死亡,她也会给此人的家属送去可观的礼物,或者是供死者穿戴的衣服首饰,如果死者是位长期守寡的孀妇,而且一生乐善好施的话。

  公使馆的太太们首次在宫里受到接待时,太后自然按照中国宫廷的习俗向每个人赠送了礼物。等到拳民运动后这些太太第二次受到接待,并再次收到太后赠送的礼物之后,这惯例就建立起来了,而且这些太太似乎也很高兴。不幸的是,这一行动被理解为太后想哄骗、讨好外国人,以便改善列强对自己的待遇。事实的真相是,她喜欢扮演大老棺的角色,从不将社交与政治混为一谈。我可以确信,她只是任性而为,根本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最初的很少几次接见(当时送的礼物倒的确是昂贵的)之后,太后在露天招待会时赠送的是不起眼的小礼品,于是受到了嘲笑。其实这是因为太后听说这些太太不愿接受她第一次所送的那样的厚礼,所以改送了不值钱的纪念品。最后,公使们要外务部请求太后在接见时不要再赠送礼物,于是这一习惯也就废止了。不过太后私底下仍然是送礼不辍,在中国的四大节日,她不但给露天招待会上接待过的,而且给使馆所有的太太都送去了鲜花、水果和甜食。任何公使离开北京,她都会送他的妻子一些临别赠物。

  不过虽然接见外国太太们时的送礼停止了,中国宫廷之内以及官员们之间的送礼势头却并未有所收敛。每逢太后和皇上的诞辰,尽管有诏书制止,寿礼还是不停地涌入宫中。每个曾到宫里觐见过的官员,或者因其职司而有权进贡什么的,都送上了礼。上面所下的制止送礼的诏书就像那些有关汉族妇女缠足(这个太后多年以来一直在诏书里建议废止的)的诏书一样,一点不会起作用,因为它已经彻底融人了中国人的生活,几乎变得不可或无了。送礼之在中国已是"不成文法"之一,要摆脱它的控制和影响难上加难。虽然送礼的风气对官员和他们的下属都是极大的负担,但这上面的改革只能来自民间。

  我在宫内住了这么久,当然也从太后那里接受我的一份礼物。每个节日我都会像公主和宫廷女官们那样被记起,而当给公使馆的太太们送去礼物时,太后又叫人将同样的一份送到我的手上。她送给我的许多礼物都体现了对我真心实意的体贴关怀,其中不少是未雨绸缎。天气转凉、宫廷女官穿上棉衣之后,太后派一个宫女到我这里来取走了我的一件度身制作的衣服,让宫内的裁缝照着做件绸面子的棉衣,裁缝也做得出奇地好。而我对这个一点不懂,所以帮不上忙。太后叫将这件裁缝做的衣服的朴素的地方改了几处,认为它线条太硬。她叫添上一根长而柔软、在腰部打结的彩带,说这样衣服显得更为雅致。公主们穿上毛皮衣服之后,太后亲自为我设计一件她认为穿着作画时会很舒服的毛皮里子的长衣服。她费了些周折才得到满意的结果,因为这既需要一定的保暖性,又不能影响我画画时的行动自由。元旦之际,她差人送了两件形状奇特的毛皮里子服装来。裙子是她叫照着古画做的,与我们的裙不无相似之处,前面居中垂下一块绣花的镶片。上衣可算是欧式与中式的融合。整件衣服不但美观,而且十分舒适。

  她又叫做了一顶貂皮帽来配这两件衣服,因为中国贵妇人不论冬夏,头上总戴点头饰什么的。这帽子是淡紫色缎子的,帽顶绣了花,帽上有用金线绣了吉祥图案的飘带。帽檐可以翘起,也可以拉下来捂住耳朵,用淡紫色的带子在下巴下打结固定。太后说在找适合我的样子时遇到了一些麻烦,这顶帽子她也是叫照着古代版画做的。后来我知道她试了三种貂皮之后才选定了认为可以与我那头糟糕的淡黄色头发相匹配的颜色。她在帽檐的正前方缀了一颗公主衔,这只有宫廷女官们才戴,代表了清朝的火珠。它是经清朝的创始人所规定的,是皇室成员的显贵珠宝,由一颗大珠子和三排交替的小珠和珊瑚组成。小珠和珊瑚一般认为是代表火的。这火珠象征着不可得到,是双龙永恒的追求。

  太后还送了我一些别的迷人的东西。作为来自她的物件,作为她对"门里的陌生人"的关心体贴的见证,作为她出自慷慨的天性——总是希望给人以快乐——的自发赠与,我将把它们永远加以珍视。我真希望能把我们许多次在美丽的颐和园内兜风时她亲自采了给我的鲜花和奇异的草保存下来,但它们,唉,都枯萎了,已经不知去向。

第二十八章 冬天在宫中的一些日子


  那幅用于圣路易斯博览会的大幅标准肖像正在一步步接近完成。现在我有了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的地方,可以在工作之余安安静静地研究作品,进度快多了。太后会带着她通常那些随从前来摆姿势,但时间不固定,而且常常是在我未料到她会来的时候。近来她看上去越来越忧心忡忡了,不过不管什么时候需要摆姿势,她总是来的,还对画像之中的全部细节要求得很严。她常要改画首饰和装饰品,那珍珠披风她看了最初那幅素描之后也叫改了,因为不喜欢它的式样。
  我刚开始画这幅肖像时成问题的那张宝座,是太后的儿子、已故的同治皇帝送给太后的礼物,已在拳民运动中"遗失"了,但她认为可以按照叙述和见过这张宝座的宫廷画师的草图来画,可我不能同意仅凭记忆或照搬他人的作品。不过到最后我不得不聊胜于无地画上了一只她极为喜欢的袖木雕花宝座。这宝座并不像宫中几乎其他所有宝座那样能与构图的直线匹配得很协调,但太后愿意这样。

  我发现在与宝座几乎碰在一起的蓝色景泰蓝屏风上用重彩画九只真鸟大小的凤凰,而又不能使它们看上去像在太后头顶上方盘旋的真凤凰,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花瓶和摆设也是宝座两边等距离排开的,但是不能不这样画,要不就不"合适"了。人处在三扇屏风的正当中,两者靠得非常近,一切背景气氛都无从谈起。袍子和袖子上一道纹也没有。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跟习惯和传统抗争了,对眼前的一切机械地照搬照抄,不再加以艺术安排,也不作任何新的尝试。我像一个勤勉的工匠,以一天完成多少英寸来计算工作量。

  天气这时变得实在太冷,除了简短的健身运动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再说紫禁城内廷也没有地方会使人产生兜风的兴趣——只有围墙圈起来的庭院和高墙之间封闭的走道。即使太后的兜风也仅限于早晨去朝会大殿和穿越一个个庭院,从这个御座房来到那个御座房。

  每天我去工作之前,我们几个总到太后的御座房里看她一会儿。唱戏的日子,我就在她戏楼的包厢里对她进行早晨的问候。到光线暗淡得没法画画了,我就去皇后和女官们的包厢看最后一场和壮观的结尾,这时总会有一些很好的彩灯装饰和漂亮的效果。现在太后和皇后似乎完全明白了我喜欢工作、为了完成送圣路易斯博览会的大幅肖像也必须工作。她们知道我并不看轻娱乐、典礼之类,但不希望它们干扰我的工作。如果是特别的节日,或者好看的典礼,我总会被叫去,否则的话去不去就随我的便了。

  我通常与女官们一起用午餐,这时皇后就成了殷勤的女主人。晚上的晚餐则是在太后的餐桌上。御座房里现在放上了两个大型的铜火盆,虽说盆上窜出蓝色的火焰,模样不俗,但对这间高敞的大殿内的温度影响甚少。通往院子的那些巨型大门上,门帘时不时被进来出去的太监掀起,穿堂风很厉害。不过火盆至少可以暖手,再说又是那么漂亮而别致,冷一点我也就随它去了;而且过了不久也就习惯了这温度。中国女官们在室内穿着厚重的毛皮服装,房间很暖和的话是受不了的。

  现在晚餐时桌下铺了大幅的地毯,比冷冰冰的汉白玉石地好多了。这个完全是为我着想,因为中国女官们毛皮里子的鞋下还踩着2英寸高的软木鞋底。冬令期间,餐桌当中有几个银火锅,热汽腾腾的菜肴底下烧着炭。这么一来桌上的汤、蔬菜、偎肉就永远保持在沸腾状态了。一天晚上,我向一个太监提出将瓶装红酒送上来之前先放在火盆旁边悟悟热,可以去掉点寒气。不久之后有一天十分寒冷,那太监拿进来一个大茶壶,开始从里面倒出滚烫的红酒。中国人的酒都是烫得滚烫再喝的,他认为这比单单"去掉点寒气"要好,还天真地说:"多冷的天,这么着喝好。"

  不唱戏的日子,天黑得没法画画时,我就到太后的御座房左侧的起坐间里去跟皇后和女官们呆在一起,在那里坐等晚餐。这时皇后会教我汉语。她非常注意我的音调,似乎是很认真地想帮我学好。汉语对一个初学者来说非常难,即使他耳朵很好,因为"音调"——或者说你念一个字时声音的抑扬高低——的不同会使一个字的字义完全改变。有时候公主们会一个接着一个用不同的音调念同一个字,要我跟着她们念,然后解释每个音调的字义。为了帮助我改善读音,有时候她们会说双关语,或者教我一串绕口令,就像法国人教孩子"TmS oS dans tIDS o tlfolls."。当我最终被这些字弄得糊里糊涂时,就会以"PW ho pick a eCk of pickledeper."相报复。这么一来当天的汉语课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她们都会照着念,结果乐成一团,没人再想继续学下去;而在这笑乐中间,也就宣布开饭了。

  有时候皇后和女官们晚上会玩牌。牌是狭长条的硬纸板,宽仅1英寸多一点,每一张上面都有古怪的图案,一副是150张。我自始至终未弄明白这种牌的好处。有时候女官们勤快起来,会编织一种带子。线,金的、银的、丝的,拴在木桌中央,一端坠上重物,然后她们的手会一来一去、一来一去地将这些编成精巧的带子。公主们绣了许多漂亮的绣品,她们的鞋面是刺绣精美的缎子,也自己做。但晚上她们没法做这个,因为北京的两处宫殿只点蜡烛,全中国仅颐和园是用电灯照明的。

  一天晚餐时皇后要我明天早晨早点来,因为她想要让我看什么东西。第二天早晨9点我们到达时几个太监正在宫门边守候,等着带我们去皇后那里。这时我才知道今天是皇后的诞辰。我匆匆进去,看见四格格和宫里所有的女官都站在皇后的居所前,另外还有一些来客也在那里。她们告诉我皇后要她们等到我来之后再向她贺寿,并说要我第一个进去。我到了里面,只见皇后盛服坐在宝座上,头上的宫廷头饰和挂下来的珍珠跟她气质高贵的容长脸很般配。她看上去很是亲切和蔼,我一进去,她就向我伸出了小手。我深深地弯下腰,吻了吻她的手,真诚地祝愿她幸福"万"年、"佳兆"连连。接着就在我打算往外走的时候,她要我留下,在一旁看着公主、女官们进来。每个人都在她面前跪拜俯伏,献上一柄玉如意,而她也答以相应的礼节——就是皇上和太后诞辰时的那种。

  但这些冬日并非全由唱戏和节庆组成,也有一些伤心日子。宫内常过忌日。常常听说某日是某某皇帝某某祖宗的逝世周年,我好像觉得整个朝代的每一个皇帝的忌日他们都过的。这种时候,上午一清早祖宗牌位之前会有祭奠和佛事,当天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太后和宫里所有的人全天服孝。白色是全孝,三年之后就不再服了,接下来的孝服是紫色和青色(次等)的。头饰上戴的花也换成了紫、白、青这些丧服的颜色。一天晚餐时一向在宫里主持仪式的皇后告诉我明天是同治皇帝(太后的儿子)的忌日,问我能不能穿丧服颜色的衣服。

  第二天,我穿了一件黑色衣服——我们的丧服——头发上戴了紫色的花。我们进去的时候,太后正在她起坐间的小神龛前祭奠。她的衣服是深紫色的,上面装饰着繁褥的黑色花纹,头发上未戴任何花——只有几颗珍珠。她看上去很伤心,祭奠时也显得比通常情况下更为认真、虔诚。但祭奠结束之后,她仍然像平时一样体贴周到地向我道早安和询问我的健康。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离开御座房往我的工作场所而去了。再次见到她时已是我们和皇后、女官们一起用完晚餐、到御座房跟她道别的时候。因为我已有一段时间没穿黑色衣服(太后说她不喜欢),她注意到我又穿了它,就小声问裕庚夫人"于吗"。裕庚夫人告诉她当我知道这是谁的忌日之后,就为此穿了这件衣服。她似乎十分感动,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说道:"你这么着是体贴我的难受,心儿真好。"泪水从她眼睛里掉下来,落到了她仍然握着的我的手上。

  可怜的人!她现在的伤心事并非仅仅是丧子之痛。许多日子以来,我注意到她变得越来越忧虑了。她似乎彻底感觉到了中国政治形势的严重性。随着俄国人和日本人即将开战的传言愈传愈盛,她看上去又忧伤又憔悴。她的心里似乎是充满了疑虑和担心,已经完全不是平时的自己了。我猜想她可能是想到了她的国家的无备状态,担心被拖入这场争斗。她似乎对采取什么措施举棋不定。即使中国不被卷入这场冲突,敌对的双方也将在它的境内较量。那场争斗将在满洲进行,那里是清朝的摇篮,那个美丽、生机盎然的地方将要受到战争的蹂躏。她所面对的,是难堪的祖宗陵墓遭亵读的可能性。在中国,祖宗陵墓遭亵读被认为会给家庭带来可怕的后果,一个虔诚的中国人宁愿承担任何物质损失,也不会去冒这种风险。她感受到了这一切,所以非常忧伤。

第二十九章 中国的宗教仪式


  中国有三大宗教一一佛教、道教,以及对大自然的崇拜。自然神崇拜体现了他们对一个无形神抵的最高观念,是中国最为纯粹的宗教。其庙宇坐落在北京明故城一处辽阔宽广的所在。天坛是这组庙宇中最为壮观的一座,圆圆的三重穹顶在这里傲然耸起,很远以外就可以看见。穹顶外面所砌的瓦片,是大自然神圣的绿色,里面隆起处的颜色为天的蓝色,四周的侧柏均已有数百年历史。此处别的部分坐落着比之几乎毫不逊色的地坛、日月坛、先农坛,而这些庙宇之中最大、最为别具一格的,是圆丘。圆丘以大地为地基,以无穷无尽的以太为墙壁,以苍天自身为穹顶。自然神崇拜在圆丘宽敞的露天祭坛上达到它的最高潮,就此功德圆满。这祭坛是圣地之中的圣地,是这组用于自然神崇拜的庙宇的祭扫之处。
  图丘建造在一处宽广的汉白玉石铺就的平地中心,四周辐射出一长排一长排世俗的侧柏树。整个建筑完全以洁白无瑕的汉白玉建成,其浑圆有若大地。它那三个叠加的圆象征着大自然的三位一体和无穷无尽。每个圆形高台围着雕琢精美的护栏,东南西北各有九级台阶。这样最高的那个大圆的中心点就代表了宇宙中心,与四面八方无不相通。

  在这一象征的世界的中心,在这一以空间为墙壁、以无限为塔楼的大庙,中国皇帝——"天子"——头顶着蓝天,对无形神抵顶礼膜拜,为"大清国"国运昌盛、人民繁荣而祭献。这一对无形神抵的崇拜并不存在神职系统,中国皇帝是其惟一的大祭司。作为天子,只有他有资格在其全中国惟一的大祭坛上,在其全中国惟一的大庙里主持这场独一无二的仪式。

  为了在这个祭坛上进行这场半年一度的大祭,皇上严格地斋戒3天以作准备,最后一夜是在通宵达旦的不眠之中度过的,这组建筑中有个斋宫专供他使用。这冬、夏两至对无形神抵的礼拜是中国皇帝作为天子履行的最最庄重的职分。中国皇帝不仅是惟一有资格在这些大祭坛上祭扫无形神抵的大祭司,还以一己之身包笼了这一自然神教的整个神职系统。《礼记》规定的日子和特殊场合,他独自一人在天坛和其他大庙祭祖。当饥荒肆虐时,当旱灾或任何别的自然灾害降临这一帝国时,皇帝会在这些庙中为它们的终止而祈祷,因为他不仅是大祭司,而且作为"天子",在天降苦难于其人民时还是赎罪者。他公然将这一帝国的不幸归咎于自身。据《礼记》记载,他在出现灾害时说道:"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半年一度的祭祖无形神抵不仅是皇上履行的最庄重的宗教仪式,作为这一伟大的帝国的统治者,这仪式同时也是他的公开举动中最为隆重的。他斋戒净身,为宗教仪式作准备;而这一仪式作为中国皇帝的官方仪式,他所有的军机大臣和全国最高等级的贵族无不参加,场面壮观,气势豪华。兼有皇帝、大祭司、赎罪者身份的中国皇帝虽然只在天坛建筑群的几所庙宇内亲自祭祖,但国内全部宗教都处于他的保护之下,他是它们名义上的首脑。他一视同仁地在佛教和道教的仪式上出现,不偏不倚地对它们全都加以鼓励。但这两种宗教都有其神职系统和繁复的仪式,皇帝只是名义上的首脑和大祭司。它们所有的节日和斋戒日在宫中都过的。

  中国人是很正派的民族,但他们并无深厚的宗教观念。与其说他们是宗教团体的成员,还不如说他们是某种哲学的信奉者。中国影响最为广泛的两种宗教佛教和道教,多多少少成了外在的形式。它们也许曾有其精神,可是现在只剩下空壳,变得仅仅是古代仪式的表演。中国人其实是儒教徒。儒教是种伦理学体系,与其说是宗教还不如说是哲学。他们不管是佛教徒还是道教徒,全都信奉孔子,按照孔子为他们所设的规范生活。佛祖和老子的教义在中国已经变得千孔百疮,无法为其信徒提供道德上和理想上的帮助了。中国人一视同仁地参加这两个宗教仪式,它们中的许多已经变成仅仅是供人观瞻的典礼,有许许多多表演,有多种形式,但是极少真正的崇拜。他们精神上的支持全都来自孔子的著作,他们的理想全都来自与大自然的交流。他们其实是哲学家和大自然的崇拜者,皇帝半年一度在天坛及其周围的庙宇中的祭祖典型地说明了人民的真正崇拜。

  在中国,所有的宗教仪式都起始于,或者说是都是在纪念,某种自然现象和大自然的某种周期性事件。冬夏两至。春分秋分、元旦、元气(滋养生命的元素)增长而新春复苏时,他们都加以庆祝的。中秋节是这种滋养生命的元素进入蛰伏的时间。他们复杂的仪式其实不过是把某种对大自然基本规律的简单遵从固定下来而已。由于受到大自然的生命之火的燃点,这种仪式这么多世纪以来得以经久不息。现在人们举行这些仪式时并不去想它们的起源,但大自然依然是创造它们的力量。中国人尽管因循守旧,却一贯亲近大自然,我相信他们神奇的活力就来源于此。他们曾被许多不同的民族所侵扰、所征服,而最后这些征服者都会被他们同化,这是对这一神奇的种族进行民族研究时见到的最令人惊异的事之一。

  从来没有一个作为征服者的民族改变过中国人,鞑靼人、蒙古人、满洲人都过去了,都与他们融合了起来。征服中国人的人采用了中国的哲学和宗教、中国的风俗和习惯,甚至中国的政治系统,而他们自己却从来没有能将真正新的政治系统强加于中国人。

  这些征服者中的最后一个就是满洲人,建立了现在这个朝代。他们1646年在北京安顿下来的时候,也是个野蛮而尚武的种族。他们与中国以前其他的征服者一样,以各种各样让步来安抚被征服了的敌人。而现在他们采用中国的法律进行统治,几乎与汉人毫无区别。他们像以前别的征服者一样,根本没有在这心境平和、麻木不仁的种族身上留下丝毫印记;而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中国人。"今天光绪皇帝被公认为全中国最好的中国人之一"。今天满人穿的是汉人的服装,皇帝自己也"雉发留辫",而这据说是征服时代强加于汉人的惟一可见屈辱标记。唉,命运的嘲弄!

  满人现在安静而平和,变得与汉人一模一样。他们害怕战争,按照孔子的行为准则生活。他们这个种族中虽不充斥思想家和哲学家,可他们已经有了与汉人同样的理想,而且达到这一点还没有经过通婚带来的自然的融合。因为皇上发下允许汉人与满人通婚的诏书仅仅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而即使有这样的诏书,至今为止这两个民族通过婚姻而实现的融合还是非常非常有限的。汉人似乎不难被领导、征服,但他们的民族活力十分强盛,数千年的民族存在之后依然能使他们保持纯粹的民族特性。

  大自然里滋养生命的元素走向冬天的蛰伏这一季节,典型地反映在了中秋节上,这我已经说过。它被掺杂了使得原来的意义无法彰显的传说和实践。可是迎接春天的复苏的仪式却没有背离它的原意,而且较为简单,较为贴近自然。春天的复苏——元气被认为经过长时期的蛰伏之后开始躁动、被认为感受到了更新的生命引起的第一次阵痛那一天——在宫里是以美观而朴素的仪式加以纪念的。萝卜和嫩笋这两样最先受益于上升的元气的蔬菜被放在一个银盘子里油一名太监跪献太后。太后吃了些,再拿给皇后和女官们品尝。太后把这第一个罗卜送往唇边时,皇后和公主、女官们一齐聚集在她的御座房,同声复诵那与"国家昌盛"同义的祝圣驾幸福的语句。这祝愿被御座房外间的大太监重复一遍,被跪在外面院子里的太监们重复一遍,又连下去被宫里的每个人重复再重复,声浪直达外墙。接着太后说了个愿望,愿元气充塞、春事有成,愿大清国的全部百姓都能安享太平和富足。

  这些复苏的春天的第一次果实就是通过一次简简单单的感恩仪式被如此分享了。这些其貌不扬的植物就是如此被赋予了人们的愿望,愿国泰民安,以及其统治者幸福快乐。这仪式我觉得很美,它是如此简单,使这些因循守旧、拘泥形式的人们与大自然的心脏贴得很近。

  皇帝一年一度的亲耕和播下一年的首批种子,以及皇后的种下一棵桑树(为了养蚕),这都是合乎自然人心的举动,显示中国人与事物的精华相距是多么的近。有一个荣誉性的职务被视为标志着受了极大的恩宠,这个国家里最高等级的贵妇人接受时也是怀着感激的心情,那就是被任命为"护蚕使者";因为在中国丝蚕业是国家的重大财源之一。这些作为护蚕使者的贵妇人一年一度奔赴桑蚕之乡的桑树林,为蚕的平安生长而祭祖祷告。中国人与大自然贴得这么近,他们当然是田园式的人民,是农艺师的种族。农业,既受到帝后的如此尊崇,就变成了一种崇高的理想。而劳动,经皇帝公开提倡,也就洗去了污浊,成为一种激励。

第三十章 慈禧皇太后陛下


  流行的说法是慈禧皇太后过去当过丫环,身世低微,这根本不对。太后的父亲是满洲军队的副将,这职位只有满洲最高等级的贵族中的成员才能得到。她的家庭属于正白旗,这仅次于以中国皇帝本人为首领的正黄旗。在满洲征战时期,这两个强大的家族为争夺控制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较量,最后是正黄旗取胜。太后被精心抚养成人,受到学识渊博的贵族父亲的良好教育。
  她17至20岁之间像所有有地位的满族小姐一样到宫里去觐见当时的皇后和太后,立即以自己的美貌与魅力以及聪明与机智吸引了她们,而且因为出生于名声好的上等满族家庭,马上就被考虑为皇帝可能娶的妻子之一。她觐见皇帝时也获得了嘉许,于是被选为他的妻子之一,得到了她在宫中的居所。她是被选出的第五个,婚后就排行第五,位置在前四位先她而被娶的妻子之后。

  她立即受到了宠幸,不仅皇帝的,还有太后和皇后——就是正妻——的。不久之后,她就越过了她前面的那位妻子用f到了第四,因为偏房的位子是可以升的。一名与众不同的聪明女子,她在中国家庭中的地位一如世界通例,是在她那个才华稍逊的姐姐或妹妹之上的,除非后者是正妻。正妻要不是死了,她的位子没人可以夺去。咸丰皇帝的正妻死于他登基之前两个月,从来没做过皇后。照礼制的规定,丧期是两年,这段时间里没有正式的皇后。接着皇帝的偏房中排在第一的就被册封成了皇后。现在的太后人宫成为第五个妻子时,正妻就是这位皇后。

  她结婚两年之后生了个儿子。5年后,儿子的父亲死了,这儿子就成了同治皇帝。于是他的生母和领养了他的作为正妻的皇后就被授予"太后"的称号。她们被指定以共同垂帘听政辅佐小皇帝,分别称为东宫太后和西宫太后,名位、权力相等。东宫太后是好静的人,热衷于文学的追求,并无与她共同垂帘听政、现在仍在掌握中国命运的伟大的西宫太后慈禧那种明显的决断力。她们虽然这么不同,却相处得极为融洽,彼此都很了解对方,据说相互间有深厚的感情。她们两人起先是咸丰皇帝的妻子,接着在同治时代共同垂帘听政,再后来又在当今的光绪皇帝时代共同垂帘听政,在这长时期的交往中,这种感情自始至终保持着。只是东宫太后1881年的死亡才把这一融洽的关系斩断了。但在现在的太后主持下,东宫太后死后备享哀荣。

  太后的儿子、年幼的同治皇帝登基时,中国正处于动荡的时期。他的父亲咸丰皇帝死在远离北京的热河,朝廷是在帮助镇压太平军叛乱的外国人接近北京时从那里逃出来的。这一时期很是关键,中国的完整,甚至这个帝国的前途,全都取决于它的统治者和军机大臣们在这场危机中的行动。朝廷不在北京,一些强烈排外的反动军机大臣声称大行皇帝已经任命他们辅佐年幼的同治帝。如果作为同治帝的生母和养母的两太后与他们同流合污,混乱也许会随之而来,至少免不了严重的国际纠纷,因为这一排外集团根本不可能与当时在北京的外国人达成妥协。对于统治集团——就是那些名正言顺应该辅政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取得监护年幼皇帝的两位太后的支持。这两个集团都跟两太后进行了接触。年轻的西宫大后对于如何治理国家全然是个外行,而且到那时为止对宫墙之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但她这回对形势的敏锐把握表现了惊人的悟性和少有的判断力。她驳斥了排外集团,与恭亲王——一位开明的亲王,在全体皇室成员中最为亲外国,他的名字在当时的中国是进步的同义词——联合了起来,并与咸丰帝的正妻一起实行垂帘听政。由于西宫太后的合作,恭亲王与法国和英国的谈判成功地达成了协议。

  年轻的西宫太后这第一次政治行动使她立时崭露头角,并向中国进步的政治家显示,他们能得到她富有智慧的帮助。军机处和宗室立即承认了她高人一等的能力,在她的整个生涯中一直坚定地支持她,在所有的动荡中都对她矢志不二。实际上,她是很懂得如何激发起她周围所有的人的忠心的。

  就是由于她对当时形势恰如其份的把握和她其后显示的非凡的决断力,这两位太后才带着同治度过了他的未成年期。当同治皇帝18岁开始亲政时,国内的动乱瓦解了,国际的纠纷避免了,中国的形势比他12年前初即位时安定、兴旺多了。

  同治皇帝成年之后的亲政,只不过使两位太后长时期的垂帘听政中断了两年。这位皇帝实际亲政仅两年之后,就在20岁那年早早地亡故了。丧子之痛对西宫太后是个可怕的打击。但她没有多少时间来悲伤,带着流血和沉痛的心,她不得不几乎是立时立刻地又再次与东宫太后一起为她的外甥和养子、年幼的光绪皇帝承担起了垂帘听政的职责。于是两位太后又要为另一年仅5岁的小皇帝提供保护、作亲政前的准备,以及代理国政。

  只要了解了中国自慈禧皇太后执政以来发生的事情,对她统治的真相就可以一清二楚了。她刚开始垂帘听政时,中国叛乱蜂起,又有国际纠纷,没有高明的手段和敏锐的智慧是根本不行的。她驾驶着国家这条船在两个极端之间航行着,虽然有些时候不免顾此失彼、进退维谷。在她的政治经历上,她一向是个"温和派"。中国许多世纪以来一直与国际上的列强没有外交关系,中国的政治家对现代的外交方式完全是一窍不通,其外交关系上并无光彩的记录,而且它频频成为欧洲外交使团的笑柄,这样中国企图用耍花招来自卫也就毫不奇怪了:它认为这种方法跟它看见欧洲人用得很有效的那种是一样的。

  1889年,当慈禧皇太后在28年的垂帘听政之后归政于光绪皇帝时,中国当时的局势是繁荣昌盛的。它的港口开通了对外贸易,一个很好的海关系统已在坚实的基础上建立了起来,中国与世界各国也相安无事。

  光绪皇帝亲政后的第一阶段是平平安安的,他在大多数事情上都对他的军机大臣们言听计从,遵循着慈禧皇太后奠定的稳健政策。他似乎没有什么自己特别的观点,也未为中国的进步作过什么规划。在1894年与日本就朝鲜的宗主权而起的战争之前,他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日本的胜利改变了这所有的一切。他们的胜利给中国上了最为屈辱的一课,因为日本文学、艺术和建筑的精髓都来自于中国,中国人对于日本民族是视为模仿者而看不起的,对于作为一个国家的日本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蔑视。这一胜利几乎将这个麻木不仁的庞然大物——就是中国——从其自满自得的长眠中唤醒。年轻的皇上对这一次耻辱的失败极为愤慨,认为中国的失利只不过是因为日本运用了现代化的战争方式,于是下决心在政府中实行彻底的改革。这就是外国人所称的1898年的政变。

  政变及随之而来的皇上的进步梦被遏制,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他本希望通过改革来向全世界显示中国依然是个强国,以及借此报复日本,现在不仅因为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归于失败而深感懊恼,当他发现自己所选择的工具的真正性质和意图之后,同样也万分沮丧。他明白自己希图使中国立即重现昔日的威望的热情梦想是过于乐观了。他明白了仅仅具有激切的进步愿望是不够的,明白了企图在短短几年之间改变他的极端保守的人民由来已久的传统,那只不过是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绝对行不通的。虽然他知道自己想要办而办不到的事完全是受了自己改革的愿望的驱使,失望情绪并不因此减轻,他敏感的个性仍然被深深压抑着。于是就发生了反应。过度的紧张瓦解了他那本来就不怎么强壮的体魄。而他的健康一垮,就使迅即在外国人和太后的敌人中传了开来的报道增加了可信度,说太后想要杀害皇上。报道说太后已经将他幽禁了起来,有一次想把他毒死,还有一次想把他饿死——他这个她从体质虚弱的孩提时代一手抚养大、看得如同自己的亲儿子的外甥!时间已经显示了这些报道的真实性如何,因为要是她真想那么做的话,是不难致他于死地的。她手头什么工具都有,狂热地忠实于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实现她的任何愿望。

  她仍在"帮助"皇上统治,而且按照中国的传统,因为她是他的"祖宗",就必须永远处在第一的位置。她坐在宝座里,他坐在她旁边一把椅子上。按照所有的中国法律,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合适。外国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说慈禧皇太后逼着皇上站在她面前,以及她坐在宝座上的时候,逼着他坐凳子。并不是太后逼着他这么做,儿子在父母面前是不能与之平起平坐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农民,这是中国几千年来不变的传统。慈禧皇太后依然在统治。时局仍然动荡不已,她这样富有经验的人国家还不能少。虽然她这样年纪的人十分需要安安静静地休息,虽然她这么盼着,而且实在是非常希望退休,但她认为时间还没有到。

  太后粉碎改革派重新坐上宝座之后从政变那时开始就被认为是排外的,而且事件发生之后外国人所遭中国人的袭击全部都算到了她的账上。当政变之后仅仅两年,秘密结社的拳民开始对外国人进行袭击的时候,事情被归咎于太后,认为是在她的帮助和怂恿下进行的。至少在外国人那里,她被认为即使不是这一团体的创始人也是它的大祭司。但拳民运动没这么大的来头。它开始于远离北京的中国北方一些省份,是老百姓发起的,底层的老百姓。它在lop年的袭击外国使馆之前已经存在多年了。

  住在中国的许多外国人不但对中国人这一种族、而且对他们最为珍视的习惯和传统那种公开的蔑视,改信了外国教的中国人可以触犯中国的法律而不受到中国法律的制裁这一事实,列强越来越多的对中国领土的要求,对惩罚中国高级官员的要求,以及许许多多在中国以外的任何国家外国人都不敢强加于其人民的行为,最终使这个苦难深重、惯于息事宁人的国家忍无可忍。反抗终于爆发了。拳民的秘密团体将"扶清灭洋"作为其座右铭,而"驱逐洋寇",或者至少,限制其迅速增长的势力,成了其目标。这个团体力量越来越强,人员越来越多,最终来到了京师。在这里它从发起时的社会底层向上扩展,这个国家的最高阶层中也有了它的信徒。宗室的某些亲王甚至加入了这一团体——其中就有大阿哥的父亲端王。这些加强了拳民运动的力量,使它成了爱国行为。

  接着它从默默酝酿的不满变成了对外国人的公开暴力行动。据说,最后一颗导致这场在北京的爆发和对各外国使馆的袭击的火星,是有报道说外国公使将会干预中国政府,要求它变法,以及他们会坚持要慈禧皇太后从执掌国政的位子上退下来,而素怀不满的人立即相信了这则报道。外国人这一对作为一个国家的中国的神圣君权的干预,这一废黜其某一位神圣的统治者的企图,把它的人民完完全全地激怒了。拳民们也没等上一段时间看看这则报道是否属实,又盲目地以为干掉了列强的代表之后他们就可以清静了,于是首先将德国公使克林德男爵袭杀在他去总理衙门(就是现在的外务部)的路上,接下来就对各国使馆展开了全面的进攻。

  这运动于是变成了一股不折不扣的洪流,疯狂地向前冲去,淹没了是非,淹没了理智,将所有与之对立的都撞在一边。

  专制而权力之大如皇上、太后也无法遏止这股潮流,只有顺着,才有希望使理性和判断力重新出现。当他的人民认为正义在自己一边,或者认为自己受了欺凌或压迫时,世界上没有统治者能够阻止他们群起反抗。皇上和太后不得不静下心来等待,在群众性的狂怒稍有退潮之前,哪怕稍作这样的尝试也不可能。凡是正常的人,决不会相信太后这样天资聪明、又经过了30年的治国和对外国方式的了解的人,会不知道中国老百姓对外国代表的这一袭击将会带来严厉的报复。可她除当时所做的之外,已经没有力量再进一步了。当其人民处于疯狂的状态中时,皇上和太后无法违背他们。他们希望把皇室的力量加入到这些疯狂的起事者里面之后,沸腾的群众也许会被引向理智。大沽炮台被外国战舰占领(这实际上是这一不幸事件之中的第一次战争行为)之后,政府方面正式宣战,这使暴民们的行动带上了正义的外表。

  当我看了使馆区的位置,尤其是最后所有的外国人全集中在那里的英国公使馆的位置——就处于紫禁城和皇城的城墙之下,四面无险可守——我就确信要是中国人内部没有某种牵制的力量,他们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把外国人完全消灭的。使馆方面猛烈的火力只能短时期地转移这种必然的结果而已。如果没有某种力量在遏制中国人,没有一个欧洲人能幸存下来讲这件事;而这一牵制的力量,我可以肯定,就是来自皇上和太后本人。

  1900年夏,太后(和皇上)像往年一样呆在颐和园。那里没有危险,危险将近时也可以很方便地脱身。虽然她的军机大臣和亲王们敦促她留在那里,她还是坚持要回京城,在联军到达北京的一个星期之前进了紫禁城。士兵和老百姓现在愤怒得发疯,她希望作为最后的手段,她和皇上在城中出现的圣驾会对他们起遏止作用。因为禁军不是在遏止起事者和用自己的正义、理智影响群众,而是头脑变得与拳民一模一样了。但是这一次太后过高估计了她受拥护的程度和老百姓对"圣驾"的崇敬,其实即使在他们回到京城之后,即使有皇上和太后在——即使诏书贴得城里到处都是,要老百姓保护或者至少停止攻击各国使馆——也只能断断续续地遏止一下进攻而已。

  最后联军到达,进了城。沮丧已极的太后发现自己再也没什么力量了,最后像她的随从一样为她个人担心起来。外国人从天津一路而来,他们的抢劫和残酷对待中国人被像往常一样添油加醋地报告给了太后;想到落入他们手中,就是太后也不免变得几乎魂飞魄散。她那大无畏精神瓦解了。极端恐惧之中,她同意了逃跑。她被装扮成普通妇女,手上那会暴露出她高贵身份的长指甲被剪掉了,乘在一辆普通的马车里逃离了这座城市。因为是直到最后一刻才同意离开,走时宫里的一切都乱得一塌糊涂。既没有带走她的首饰,也没有带走足够的衣服。外国军队过了水门几个钟点、已经进了英国公使馆之后,她才离宫。她尽量坚持到最后。

  难忘的向西安府逃亡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朝廷由一千多名禁军护卫着,但这些人军纪极度涣散,士兵之中又充斥着拳民,不服从命令成为普遍现象。军官们无法对这些士兵形成制约,即使有圣驾在场也是一样。混乱达到了最高峰。最疯狂的起事者已经开始预见到自己将会承担的罪责,意识到事情平定下来之后他们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外国人或是中国政府的惩罚,想到这个他们似乎就更加疯狂了。

  由于这次逃亡穿过拳民团体的拥护者最多的地区,老百姓有许多次拒绝给来逃难的太后一行提供食物和让他们进屋子。他们觉得朝廷是反对他们的,是向着外国人的。肃亲王在他去西安府的旅途记述中说太后和皇上都没有足够的东西吃,士兵偷去了为他俩准备的食物。我在宫里听说只有皇上挨了饿。他像组成这一行的所有其他宫里人一样,宁愿自己不吃也不肯让太后受苦。我听太后说皇上的食物被人偷了,她过了几天才知道他一直省下自己的给她吃。她还以为宫里这一行人每人都像她一样有很微薄的口粮的。

  太后在那个难忘的旅途中看到听到许多过去从不知道的奇怪事物,但她勇敢地承受了这一切。最初的一阵惊慌失措过去之后,她那大无畏精神又恢复了常态。她那善于看到事物幽默的一面的能力也对她承受这些有所帮助,又为她以后储备了许多幽默诙谐的谈资,虽然她有一次说当时她并未充分看出这幽默的一面。他们当时的经历常常成为宫里女官们的话题。我在那里的时候,公主们一再提起这些事,甚至宫里的太监也是如此。这些娇生惯养的人那次是头一回品尝到外面世界的艰辛,不过有什么说什么,他们虽然备尝艰辛,却很少提起自己所受的苦,只是说皇上、太后和女官们的遭遇。这次从北京向西安府的逃亡在宫里代表了一个新的纪元。说到一件事物的日期,总是在那时之前或在那时之后。太后结束了这一危险的旅途并勇敢地承受了一切之后,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称号,一个更亲切、更高贵的。她被她热情的仰慕者们称之为"老祖宗"。

第三十一章
慈禧皇太后的善举、正义感、奢侈,以及个性


  慈禧皇太后的善举是广泛的,她施食给穷人,帮助不幸的人。她的同情心被激起之后,施舍起来非常大度。她的诏书中频频命令将一袋袋稻米和食物分发给穷人,以及送到闹灾荒的地区去。北京有一个很大的避难所是她捐助的,每年有一万个穷人受惠。冬天里,类似这样的诏书不时出现——命令"赏通州王恕园等处粥厂、暖厂、栖流所、回民粥厂170石(一石合133磅半)。" 1904年11月6日的诏书。
  她也同情不幸,设法纠正她所知道的错误,改革她所听说的弊端。我从1904年11月19日的《北华捷报》上抄录了以下这篇报道,指责该报袒护地看待太后的任何行动是不可能的(事情恰恰相反):

  "拳民运动时有一王姓歹徒,欠了某个人的钱。某人经常催讨,最后状告了王某。官厅判决王某归还这笔债,而且因为他对审案的官员无礼,还被加以杖责。这激怒了王某,他发誓报仇。北京的拳民运动达到高潮时,他成了一伙起事者的头目,带着他的那伙人来到那个告官逼他还债人的家里。王某和他那伙人不仅杀了他的仇人,而且还屠杀了他家里11口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幸免于难。她藏在一个搁楼上,看到了整个一场悲剧,还看到他们将老人和四个儿子的头挑在长矛上扬长而去。

  "这可怜的媳妇没多久就从北京逃了出去,只是几个月之前,到了1904年,她方才得以返回。她发现了那个杀害她夫家人的凶手住在那里,请人就此写了张状纸。

  "一天太后从一处官殿前往另一处官殿,这位年轻的寡妇冲到太后的仪仗前跪下了。太后看见了这姑娘(她才19岁),派自己的侍卫去问她有什么要求。姑娘身服重孝,头顶状纸,请求对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绳之以法。太后读了状纸,脸色阴沉下来。她从后面叫来一名太监,命令他把姑娘和她的状纸带到刑部,传旨立即逮捕这些凶手;要求加以审判,然后把结果报告给她。事情就这么办了。1904年11月1日,首犯王某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被依法斩首,以抵偿他们犯下的残酷罪行。"

  据说慈禧皇太后在宫内事务的管理和她的个人习惯方面都奢侈无度。说到宫中的奢侈,无疑是有管理不良的原因,而且奢侈的确无所不在。大项目托付给了太监和贪财的官员之后,管理中就弊端丛生,北京的宫里就这样。

  宫中的奢侈是清王朝掌握政权之前几百年间许多代中国经济学家的课题。有几个皇帝企图通过个人的努力和自身的节俭亲自杜绝这种奢侈,但达不到目的。有个皇帝的一件事流传着,说他的朝袍袖子有点破了,就把内务府总管叫来,问一件新袍要多少钱。他发现这要花费3000两银子。因为这件袍子只是右面的袖子破(他写字时经常使用肘部),他为了做好表率以及推行节约,决定做一个新袖子,而不把整件袍子换掉。最后他下了旨,袍子被拿出宫去,放了几个月。待到还了回来,这位皇帝陛下惊讶而懊恼地发现,新袖子比新袍子的价钱还贵:

  还有一个皇帝在宫外散步时用几个铜板买了一种食品,下一次他在宫里吃到时就问这东西多少钱,人家告诉他是"四两银子"。他抗议了,说他在宫外用多少钱买过。这时他的内务府总管告诉他,在宫"里面"他的餐桌上要得到这个没四两银子是不可能的。要是他想用几个铜板买,他可以在宫外买了亲自带进宫来,可是除他之外没别的人能够用外面买的钱把它带进宫来,因为在它到达他的餐桌之前会经过许多道手,的的确确要花到四两银子。

  几次这类减少宫中费用的努力之后,即使这些聪明而节俭的皇帝也不得不放弃了尝试。古时候宫内的事情比今天简单,如果那时这些皇帝无力遏止宫廷内部的奢侈,那么现在日久年深,制度越来越僵化,这么做一定会难得多——尤其对于慈禧皇太后来说,她根本不能走到外面去亲自观察。据说太后餐桌上的鸡蛋每一枚要花三两银子。但宫内的改革固然有其必要性,却必须来自外面,来自大小官员们,皇上、太后个人的努力是无法改变现状的。

  至于太后个人的奢侈,除了送礼之外,我没见过其他有关的证据。她的衣物,从实际价值方面说,除了珠宝之外,其昂贵不会超过我们美国有些百万富翁的妻子。因为在中国,款式是不变的,毛皮和绣品就这么一代代传下去。即使她的珠宝,也并不比欧洲任何君主的多或是美观,只不过较为独特而已。她有大量珍珠——因为珍珠除了是清朝的国宝之外,也是她所钟爱的珠宝一一但她没有钻石,没有祖母绿,只有很少几件欧洲宝石。她有一些很好的玉首饰,可是这与珍珠一样,在中国比在别的地方便宜。

  我见到过几件小事,它们似乎都显示大后与其说是奢侈还不如说是节俭。一次我在画她的一幅肖像时,她决定把袍子上的装饰改掉。她叫人拿了一卷卷各式各样的饰带来挑,最后选定了其中某一根,叫一名侍女在脖子周围缝上了一些。当我想将这根剪了,以便在下摆边露出的地方也缝上一些时,她说道最好别把这根饰带剪断,因为它很好看,剪了就糟蹋了,也许再也不能用来装饰其他的袍子。这些饰带和绣品的长度只够装饰一件衣服。一天她喝某种果汁时,手在光滑的玉碗上滑了一下,就有一些果汁翻倒在她短褂上。她十分懊恼,要把果渍除去。不管是自己还是侍从,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这之后她说道,她听说外国人有神奇的清洁方法,她得派人去了解,像这样偶然一下子一件东西就给糟蹋了,一件好衣眼就谁也不能穿了,岂不是太糟糕。

  我确信慈禧皇太后具有强烈的民族感,对自己的国家有着确确实实的感情,当有内忧外患时,她似乎是确确实实地忧虑伤心,仿佛这是她个人的事。当然,她会犯错误,还是很严重的错误,但考虑到她对"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了解的渠道只有向她提供的报告,考虑到她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她不进一步犯错误似乎也算够了不起的了。

  尽管她对人具有洞察力,又天生有良好的判断力,她在判断自己周围的人时还是免不了犯错误。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几乎没有机会看见他们的真面目。她很会看面相,但一个人总不能老是依赖相面术。她的习惯是给她周围所有的人一定程度的自由,直到他们不再怀疑她对他们的宠信,因而对她暴露出他们的真面目。接着她立即就会抑止他们,或把他们扔在一边。这常常显得残忍和冷酷无情。有时候她对自己看着不错的人采用别人对他的判断,因为她的侍从们中间肯定有许多勾心斗角,而她听了报告会受到影响;因为为了形成一个意见,她不得不去倾听宫里的风言风语。不过通常她的洞察力会帮她的忙,最后她的判断力总会恢复过来。

  她有严重的偏见,经常任凭她自己受她信赖而宠幸的人的欺骗。开始的几次试下来,她认为自己已经能对他们作出准确的判断了,于是就很容易上当受骗。这些受宠幸的人这时会肆无忌惮起来,她有时候就成为他们愚弄的对象。就这样,军机大臣、近臣、朋友和侍从,一旦完完全全地在她的心目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常常可以在她跟前占到上凤,使她天生的聪明被他们所利用。

  她会变得非常刻薄,有时候刻薄得残酷,不过我通常会发现她这刻薄是有它的理由的。她很冲动,也有她的脾气,但她从未有过任何有失体统的举动。她发火时嗓音从不提高,只是失去了银铃般的甜美,变得像普通金属而已。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很有教养。

  就我对慈禧皇太后的观察,好像觉得她一心一意想着要做的事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容许别人干涉的——倘若有谁妨碍她实现她已经决定了的计划,她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人。但她的判断力非常之好,除非她觉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然她不会作出决定。

  至于善交际、明世故,她在这方面的能力是不同寻常的,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超过她。她第一次接见外国人时,克劳德·窦纳乐爵士在报告中说她是"一位友好而殷勤的女主人,展示了真正女人味的既老练又温柔"。苏珊·唐利夫人也说:"她接待她的欧洲客人时那份安详和庄严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对她善于交际的看法,就我所知,是北京各外国使馆全体人员的意见。

  当年轻的普鲁士亲王阿达尔贝尔特访问北京受到皇上、太后特别接见时,跟他一起来的不仅有德国公使及其下属,还有一些作为他亲随的军官。这就使得引见的次数不得不异乎寻常地多。有人告诉我说,接见外交使团时只有男宾在场,这时太后就有点羞涩,举止行动不像接待女宾时那么松弛。但这次接待年轻的亲王时,她的兴趣全放到了跟他谈话上面,我听在场的一位先生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太后在接见外交使团时完全彻底地放松,而且那天她光采四射,仿佛对询问年轻的亲王和慈爱地与他交谈兴味十足,这时他才充分意识到她神奇的魅力和她与生俱来的社交能力。

  我听见有人说慈禧皇太后的魅力是专为这些场合装出来的,说她是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可是我在宫中的全部时间里,所见的她一直是个迷人的女主人,对她周围的人的舒适考虑周到,对苦恼的人很容易发生同情。我见过所有不同场合中的她:接见中的和燕居中的,焦虑中的、苦恼中的,以及高兴中的。像她这样对大自然的各个阶段如此热爱的人怎么会残忍和冷酷无情,我相信她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仁慈的。她显然极为看重聪明人,善良的人她似乎也总是喜欢的。她永远是个迷人的研究对象,她那吸引人的性格充满了魅力。我发觉她人情味十足、具有真正的女性气质。

第三十二章 元旦——正式觐见


  元旦是民间的节日之中最大的,在宫内当然以极大的铺张和热情加以庆祝。华丽的装饰——数百盏漂亮的明角灯,拖着长长的红丝流苏,灯壁上映出大大的红"寿"宇——给庭院和廊子增添了不少色彩。每个转角上都有画中的红衣服神仙在对人看着。外门上贴着红脸的凶神,挥舞着手中的长矛以吓退恶鬼。戏台上有通常的节日表演,就像所有别的节日一样,整个宫里满是客人。
  中国人元旦会还清他们所有的债务,要是没有现钱,就会处理掉任何值钱的东西从便在元旦开始时无债一身轻。他们认为这么一来就会使上天让他们开始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在这个季节,许多人相互赠送银元宝。这是古老的习俗,被认为会带来来年的富足。元旦期间,礼物的赠送在中国达到了高潮,每个人都给别人送礼,不论穷还是富、地位高还是低。

  皇上和太后不仅向所有的女官和公主赠送礼物,也送礼给宫中的每一个人,就连宫门口的乞丐也未被忘记。但元旦的礼物,其丰厚的程度比起寿礼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太后这时收到的礼物主要是花(她的御座房和居室里全都是花——结扎成奇妙的形状、满缀芬芳的花朵的盆栽果树,以及盛开的雍容华贵的牡丹,还有中国人称之为中国百合花的一瓶瓶多得难以计数的水仙)。太后竭力打起精神,不想让自己的不快破坏节日的欢乐气氛,但久在预料和担心之中的日俄之战这时果真打响了,使她的焦虑达到了极点。日本人已经进了满洲,没有人知道这会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

  尽管在元旦的喜庆中我并未动手画过肖像,但它现在的进展很是神速。当太后看到缩在里面被长长的毛皮衬袖遮住了手掌的双手在第一次摆姿势时我斗胆反对过的位置上被画出来的样子,立即提出将毛皮衬袖去掉,但她仍然只字未提要改动手的位置。不过我看出她对此心里并不十分踏实,觉得她良好的审美观最后肯定会占上风,会要求加以改动的。因为知道以后要改,所以我画手的时候只涂了薄薄一层色彩。几天之后,她说道手像我想的"那么搁也好",提出左手"搁在靠垫上好看"。我在小幅习作上照这么改了,她非常满意,于是大幅肖像上的手也就这么画了。

  元旦的喜庆活动几乎还未完,太后就决定将朝廷迁入三海。这处宫殿虽不比颐和园那样叫她喜欢,她还是觉得较之紫禁城顺眼得多。后者那小而闭塞的院落、夹在高墙之间的走道,以及刻板的传统似乎使她感到压抑。在三海,她有花园可以兜风,还有一个湖。它不如颐和园美,但比起紫禁城来好多了。

  我在紫禁城我的那处地方舒服了没有几天,工作也刚刚开始有大的进展,这一迁到三海势必使我再换一个画室。我知道我会不得不叫他们把新地方的上层窗户重作安排,会再次浪费很多时间,而圣路易斯博览会的开幕日期已日益临近了。不过这没法避免,我不能不跟着朝廷一起去三海。我听说我在那里会得到湖上一所很宏伟的殿阁,有很好的光线可以作画。关于房子的宏伟,我一点没有疑问,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确实怀疑光线会有那么好。

  一天早晨,轿子将我们抬到了三海,而不是紫禁城。我所有的画、画具、画布,以及画像时太后所坐的宝座,都被搬了过来,没缺少一张小小的纸片,甚至一小截炭笔。前一天我在紫禁城画到最后时刻,第二天一清早我的东西就井井有条了——肖像在画架上,宝座在我在三海的工作和休息处的相应地方。这搬迁完全是"阿拉丁的神灯"式的。

  拨给我画画用的那组建筑面湖,的确很美,但每个殿阁外面都有突出的廊子,使我不得不再次要求将上层窗户加以改建。完工之后,这就成为我来到宫内之后最好的工作室了。白昼一天天长起来,光线越来越好,我希望不久就能完成这幅肖像。

  朝廷迁人三海之后没几天,外交使团成员前来觐见,向皇上、太后恭贺元旦。他们在朝会大殿受到接待,而接待各使馆的太太们则是第二天在与三海大戏楼同一院子的太后的御座房。因为天气寒冷,戏楼和院子从上到下完全用一块块约1英尺半见方的玻璃封裹起来。每块玻璃上都写着无处不在的红"寿"字,四周围着5只蝙蝠。院子里的汉白玉石板地和通往御座房的台阶都铺上了红地毯。特大的门开足之后,立即给人一种庞然的感觉,虽说这御座房还是三海之内最小的。

  因为这是一次正式的接待,外务部来了几个人充作翻译。使馆的太太们由外交使团团长、奥国公使齐干男爵引见。他用法语优美地致辞,祝皇上、皇太后新年快乐,祝中国繁荣昌盛。这由外务部一名章京译成汉语。太后代表她自己和皇上用汉语作答,她的话全由杰出的法语学者梁方阁下翻译。接着使团团长逐一引见各公使馆的太太们,随后再进行通常的仪式。引见结束之后,使团团长、随员、翻译和中国官员一起到特地为此准备的大殿去用午餐。而女宾们则由公主们陪同着去宫中另一区域就餐。

  这事才过去几天,就是元宵节。不过这对我的工作没有影响,因为我白天整天在画画,仅仅去戏楼看最后一场和舞台造型。我们在御包厢里用晚餐,晚餐之后是壮观的灯笼火把的游行。御座房对面的院子里用透明的纱搭了座漂亮的牌楼,上面绘着精妙的图案,光从里面照射出来。牌楼上还悬挂着发光的花和别致的灯笼。高大的太监身穿大红衣服在各个庭院的四周站着,手里高擎大灯笼,仿佛一根根头顶灯光的巨型女像柱。剩下的就手提古怪的朱红色灯笼在庭院游廊间绕进绕出,当他们到达光线柔和的纱牌楼所在的院子时,就或左或右或前或后移动着,组成一个个复杂的图案和辉煌的人物造型,他们手里的圆球状红色灯笼举得高高的,拼出了吉祥的字句。这些巨大的、发光的字个个精确得不可思议。

  灯笼火把的游行和发光的人物造型之后,一对发亮的龙扭进了院子,争先恐后地抢夺"火珠",而"火珠"以古怪的动作轻巧地闪避着,使它们始终不能得逞。我无法找到双龙与火珠的传说的本源。宫中之物只要是御用的,上面总有双龙与火珠,凡应由皇帝主持的正式庆典宴饮上也是如此。它出现在清朝所有的宝座上;它装饰了皇室的旗帜;它凿在石上,雕在木上,绘成了图画。它装点了高官大员的袍子,绣在宫廷女官的官服上。在帝后的诞辰,在清朝所有的庆典仪式上,都有双龙力图吞噬火珠的逼真表演。这传说的意义似乎是:双龙代表下界势力或邪恶势力,它一直企图吞噬的火珠代表清朝,是天宇或完美的象征。可望而不可即的火珠是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似乎总是用来激励人们作进一步努力。

  元宵节之后的两周内,每天晚上湖畔都施放焰火。我们总是在御座房用晚餐,然后太后和皇上由女官们陪同着,再加上通常数量的太监们(手里各提明角灯),穿过院子、顺着花园小径来到湖上。湖畔正在施放焰火,花式焰火下清清楚楚地露出四辆大而宽敞的冰床。湖上结冰之后,这些冰床就被用来在玻璃似的冰面上推皇上、太后和女官们。这年冬天它们并未被使用,因为天气相对来说不太寒冷,冰结得不结实。不过如果像通常这个季节的北京那样,湖完全冻住,太后和皇上就会坐在冰床上边看烟火边在平坦的湖面滑行。他们各有一辆冰床——一辆是皇后和皇妃的,还有一辆归公主们使用。冰床的篷子是布的,里面衬了毛皮,还铺着很大的毛皮地毯。它们的三面全是座位,为了观看焰火,冰床前面的方块大玻璃和棉帘子都卸下了。太后和皇上都是一个人一辆,而皇后的冰床上则坐了好几位女官。

  焰火极为壮观。有不少是漂亮的花式焰火:紫藤架、仕女凭栏的宝塔、点缀着葡萄藤的亭台。逼真得仿佛长在礼花旁边的花坛,以及别的许多我从未见过的焰火效果。元宵节期间,有一天我们大白天在灿烂的阳光下观看焰火。焰火筒子炸开时,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纸图案一齐凌空而下——鱼、龙、野兽,还有旗帜和篮子。要是露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太后会派太监等它落地之后捡起来拿给她看。有许多落到了宫墙外面,她说这会给"外面穷人'带来快乐的。

  从前宫里放焰火庆贺元宵节时宫里是允许公众进入的,但在两宫太后共同为第一个小皇帝同治垂帘听政时这一做法就停止了。因为那正是在北京设立首批外国公使馆的时候,这一习俗的改变可能与此不无关系。对中国百姓的闭门不纳,有可能是由于怕外国人也进入宫廷之内。这些漂亮的焰火我可以尽情观赏而不受到任何良心的责备,因为我晚上不能作画,这样它们也就并没有妨碍我的工作。

第三十三章
继续绘制将在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的肖像——
三海的春日


  现在开始出现了一些关于肖像什么日子完成最为吉祥的议论。我一直以为我能什么时候画完就可以在什么时候画完,可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经查考历本,决定4月19日是完成的古时,还得在4点之前。太后将这一天的"吉兆"告诉了我,要我看看届时画完是否可能。不但开始画像的日期是精心选定的,结束的时间也要经过这么多深思熟虑!太后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复之前似乎非常担心,因为起先我说不出,从来没想过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将画完成。当我最后告诉她我能在4月19日的4点钟之前完成这幅画时,她高兴极了。她说"那敢情好",请我务必不要让她失望。随着肖像接近完成,她频频光顾画室,看我添画所有的摆设。她似乎认为这些摆设的重要性并不亚于肖像本身。她退朝之后就累了,所以这段时间她去朝会大殿之前先给我摆两到三次姿势,有两三天我早上从6点半画到8点。头饰上的首饰全是正规的,也都经过再三斟酌。一件首饰画上去之后,她会认定自己不喜欢,想要换另一件。她仿佛认为将它从画上除去跟把它从头下摘下一样简单。所有这些改动的要求她都是和蔼可亲地提出来的,我从不抱怨。她有时候会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可真好。"麻烦我倒不怕,可是这么改来改去就把画的新鲜感改掉了,也没增加什么艺术效果。
  太后下令为这幅肖像做一个特大的画框,由她自己设计。顶上是双龙抢夺带"寿"字的"火珠",两边精心雕刻着表示"万寿无疆"的图案和相关的字句。这画框将要像中国的镜子一样,被安在一个雕琢精致的架子上。这些全是用稀有的樟木做的,由宫中太后自己的工匠——中国一流的能工巧匠——所制成。

  这时白昼渐长,树木开始抽芽,庭院中鲜花盛开。湖上的冰枷锁已被打破,船儿再次在湖心倘佯。早晨从宫门到御座房这段长长的距离我们再也不用坐在暖轿上让人抬着了。舒舒服服的船只又停泊到了码头脚下,就在大门之内。我们也再次享受到了畅游湖上的快乐。

  现在太后开始进行长时间的兜风了,许多时候都在外面。有时候我们早晨到来时她已经在花园里。一天我们在湖畔遇到她,就在那里向她作早晨的问候。还有一天,她和皇上正在视察新的建筑,都是造了来取代那些联军占领北京期间被烧毁的建筑物的。当时瓦德西伯爵的总司令部驻扎在三海。漂亮的建筑物就建造在那些被烧毁了的建筑物的遗址上。皇上和太后各带着自己的随从,仔仔细细地观看这些新建筑的每一部分,似乎对它们的进展很是感兴趣。当然皇上、太后驾幸期间工人都被赶开了。这些新的大殿之中的一座将在邀请外国人来宫里时作招待之用,建筑结构上有许多都采用了外国的一套。让我们希望它不会失去它的中国特色。我相信外国人对这一创新会感到遗憾的,他们倒还是喜欢典型的中国室内环境,即使这在应付现代化接待的迫切需求方面差了一点。

  有时候我们会看见太后坐在她的东洋车里。这是种漆着金漆、呈龙形的东西,很漂亮。两个龙头在前,有金漆的车轴和箍着橡皮轮胎的轮子,都焕然一新。车由一名太监在前拉,一名太监在后推。有一阵子太后在这个新玩意上似乎坐得很舒服,不过她说一般情况下她喜欢步行或是乘坐敞轿。

  三海里面还引进了两件别的现代化新型交通工具。从外门到居住区铺设了一条小铁轨,机车和其他营运设备一应俱全。这由某些思想进步的官僚建成,希图以此赢得太后对一个铁路计划的支持。但太后虽然常常说起她这惟一的一次乘车在真正的铁路上旅行时是多么快乐,以她这么强的功利思想却绝对不至于对无足轻重的消遣太认真。火车头喷汽,车厢太小,而且为这么一小段没有实际意义的行程竟费了那么大的劲,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三海也像颐和园一样有好几部汽车,都是到过国外的中国贵族和大员作为欧洲文明的稀罕之物献给皇上和太后的。其中的一辆绘有双龙,用明黄色和金漆装饰得气派非凡,车厢封裹在玻璃之中,里面有个为太后准备的类似于宝座的座位。不过如果太后乘坐在里面的话,司机就得站着开车,而这站着怎么开车的问题当时还未解决。其实太后在这件事上倒是乐意将传统抛到九霄云外的,她急切地想在这些汽车中找一辆试上一试,但她的随从却强烈反对,即使是宫内这么一点儿距离。他们怕出事故。我在那里时太后从未试乘过,可是我相信像她这样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不乘上一口是不会甘心的。

  4月里,中国放风筝的时节开始了。高官大员和规行矩步的文人学士跟年轻人和小孩子一样对这种消遣乐此不疲。民间流行的娱乐跟民间一本正经的职业一样,在宫里总会有其位置,太后和女官们当然也放风筝的。第一天放风筝的时候,太后差人来叫我去花园,就是放风筝的地方。风筝是纸糊的,造型精巧,有做成鸟的,有做成鱼的,甚至有做成各种人物的。线绕在形状奇特的线板上。太后放线和操纵风筝的技巧都非常高明,她放掉了一个之后,和蔼可亲地将她自己的线板递到我手中,告诉我她要教我怎么放风筝。刚才我被叫到花园时正在用心画画,所以希望尽快回去,再说我知道自己对放风筝又不怎么内行,于是就请求她还是让我看她放。皇后和众公主放起风筝来也十分娴熟,而太后放风筝时跟她做任何别的事情时一样,样子总是异乎寻常地优雅。

  就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春天早晨,有一天我们的船由动作得体的宫中船夫划着在湖上缓缓流淌,我朝天躺在我的垫子上,吮吸着春日莫名的芬芳,被眼前安静的美景所陶醉了。心满意足之中我的目光懒懒地流荡着,忽然在湖畔那边发现了一群绅士。早晨的阳光在他们带刺绣的服装的金线上闪烁着,又从他们帽顶上的孔雀翎子反射出斑斓的色彩,揭示出他们的官位品级。

  鉴于在宫中看见绅士是件极其不同寻常的事,我立即集中了注意力,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尤其在更为仔细的观察之下,我发现他们之中有一个个子矮小的人穿得比别人朴素,并立即认出了他就是皇帝陛下。随着我们的船慢慢靠近,我看见皇上走向不远处困地里一个套好了牛的犁。真是天助我也,我将亲眼目睹皇上犁出当年的第一道沟。公开的仪式明天才在天坛附近的先农坛举行,我将看到的是不公开的初耕,在宫内进行的,只有宗室亲王和满族大员才看得到。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皇上抓住了犁把,扶犁顺着地上一道标明的沟走,沟中的泥土被翻起来后就把种子投下去。用于这一仪式的牛是(宫中的仪式上)一种柔和的母鹿颜色,并不是我曾听说过的白色。它好像是为此专门训练的。行动时带着一种尊严,与所有出席者的态度和场面的庄严肃穆丝丝入扣。

  我真高兴有机会看到这场有趣的仪式,并有机会了解到,老百姓所看重、或者成为国民生活的一部分的任何风俗,即使如此之大、我原先以为像在圆丘祭祖无形神抵一样只在天坛一带进行的仪式,帝后也在宫中照行不误——皇上实实在在地犁了当年第一道沟、收了第一捆成熟的麦子,宫廷女官实实在在地纺了第一车丝、摘了第一篮果。

  宫中船只的缓慢行动从未像这天早晨那样使我满意,因为我藉此得以痛痛快快地观赏这一国家大典;而要不是我游湖的时机凑巧,时间又长,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所有有男人在的仪式,太后的随从中肯定没有人去的,所以没有一个女官或公主看到过这一场面。

第三十四章 肖像的完成与送出


  4月19日渐渐临近,肖像的绘制在稳稳进展。随着画像日益接近完成,太后对它的兴趣似乎也在增加。她在我这里呆很多时间,看我一点点画下去,表现得极为高兴。离4月19日还剩几天的时候,我请求太后允许康格夫人届时前来看画。她立即同意了。请柬通过外务部发出去,不仅发给了康格夫人,还发给了各国公使馆的公使夫人和一等秘书夫人,请她们4月19日前来宫里"瞻仰美利坚画师所绘之皇太后陛下圣容"。
  公使馆的太太们当然接受了邀请。4月19日早晨,肖像放进了漂亮的画框。太后决定自己先在御座房接待这些太太,然后让她们来我的画室看肖像。鉴于我要画到"关键性的时刻",就不再去御座房了,只在自己的地方等着她们。这些太太来看肖像时太后并未陪她们来,但她差遣了皇后和公主们到我这里来帮着我接待,也以此给这一场合一个合适的规格。这肖像放在中国环境之中,以画像时的光线看,效果比处于任何别的环境中都好。这些太太当然极想见见这幅久已耳闻的画——皇太后的第一幅肖像。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总使人觉得新鲜,再说来宫内看看也很有趣,所以她们对这幅画本来就有好感,发现它画得不错之后,更是表示自己对这幅作品怀有极大的兴趣。皇后和宫廷女官的称赞几乎使人有点难堪,而太监们说这跟真人一模一样,他们经过这里的窗户时,会感到在太后面前的那种敬畏。

  外国太太看过、评论过太后的肖像之后,就来到跟我的画室相通的一个大殿之内,这里已遵照太后的旨意备好了筵席。这是我在宫里期间皇后第一次也是谁-一次跟外国太太们坐在一起,并充作女主人,她这个角色做得十分到家。

  各使馆的太太来过之后,太后通知我说品级可以进入宫内的王公贵族将在第二天来宫里看画。因为男宾进入女人的居所(或者即使是一个外国女人的工作场所)"不合适",肖像就被搬到了我的殿阁的露天院子里。

  要将肖像放到它雕花的基座上,就不得不搭起一个脚手架,通过脚手架将装了框的画腾空吊起,然后再放在座架上。最后一切安排就绪,脚手架拆去了,碎屑垃圾也清除了。王公贵族个个盛服,走进院子来瞻仰太后的肖像。他们每个人都近前仔细观看,甚至用手触摸画布。不幸的是我听不见他们的评论。我小心地躲在一块窗帘后面,只能看看这场仪式。不过我可以观察他们的脸、研究他们的表情,当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脸和表情并没有透露很多东西。

  一个在驻某国公使馆呆过、会一点照相术的年轻满族人,事先奉了太后的旨意,要为肖像拍张照片。拍照时王公贵族仍在院子里。待到照拍好、王公贵族们退出去之后,脚手架又坚了起来,画被从它雕花的木基座上吊起,又搬回了我的画室。所有这些花去了大半天时间。

  太后听到有关她的肖像的评论非常高兴(当然没有人对她发表不利的评论),她决定俯从几位高官大员的请求,允许另一些大官来瞻仰圣容。为此肖像被送到了外务部,因为还有许多最高级的官员不能进入宫禁。

  在外务部,不只中国的高官大员,许多外国公使和他们的属员也被邀请来观看。为了遵从中国人偏执的观念,许多外国人来时都穿了庄重的礼服。等到北京达到一定品级而能受此殊荣的官员全都瞻仰过了,画就被放进一只衬着缎子的樟木箱里,上面盖着明黄色的缎子。箱子关上的时候非常郑重其事。基座也装在一个同样的箱子里。每一只箱子都带有漂亮的青铜把手和圆形的巨锁。两只箱子外面再套上别的箱子,也是明黄色衬里。最后一切准备停当,等待启运。运送装有肖像和基座的货箱的,是一节用红黄色的绸花彩精心装点的扁平的货车车厢。箱子上蒙着绘有双龙的黄布。因为觉得普通铁轨枕木运送太后的肖像不合适,还从外务部到前门外的车站铺设了一段专用铁道。

  外务部的官员和在北京的许多别的大员都盛服将"圣容"送到车站,肃立着眼看它踏上去圣路易斯的漫漫长途。运送"圣容"的专列抵达天津时,直隶总督由全体僚属簇拥着前来迎接。它在当地被极为隆重地搬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而且从北京到上海由一名特派的官员专门一路护送。

  画到上海,受到了与在天津同样的正式而规模盛大的接待,两江总督和全体属员都到轮船边恭迎,将它隆重地转上一艘开往旧金山的太平洋邮轮。"圣容"从上海到旧金山的旅途是由一位大员带着随从护送的。到了旧金山,则由一节专门的车厢将它运往圣路易斯。

  皇室特使、皇上和太后在圣路易斯博览会的私人代表博伦亲王殿下在那里等着肖像的到来,他为了迎接和安置肖像时能够亲自在场,特地耽搁了几天行期。6月19日下午4点,亲王殿下和特使团来到美术馆,装有肖像和基座的运货箱已在那里,只待他们到场打开。美术馆馆长、副馆长以及美艺术委员会的另外几位成员也都在。

  箱子一个套着一个,"圣容"躺在最后一个有黄缎衬里的箱子里,上面盖着一块明黄色的织锦缎。这块织锦缎被隆重地掀开,画像的"揭幕礼"完成了。亲王提议为皇太后陛下的健康和中国的繁荣昌盛干杯,于是到场的诸位将起泡的香摈酒一饮而尽。这次开箱和为画像揭盖从下午4点一直延续到9点。几天之后,这幅肖像所在的美术馆对公众开放时,它才失去它半神圣的性质。惟有此时,它才仅凭自己的艺术价值而存在,变得同其他肖像画一样。此时是它第一次与普通百姓见面——也惟有在此时它才像博览会的任何其他画一样,成为评论的题目。此时粗人才可以对它看个够,不敬者才可以对它冷言冷语。

  博览会结束时,驻华盛顿的中国公使馆派出一个代表团来安排将画运往华盛顿。肖像和雕花的基座被重新放回缎子村里的箱子,于是它开始了前往华盛顿的旅行。肖像令太后满意地完成之后,她就认定这是件很好的送给美国的礼物。她觉得这特别合适屈为画一幅肖像去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是美国驻北京公使的夫人想出来的,而具体担任这一工作的又是美国画家。于是美国就收到了赠给它的有史以来为中国统治者画的第一幅肖像。

  肖像到达华盛顿之后,中国公使梁诚阁下在他的秘书陪同下将它正式赠送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先生代表美国政府接受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回到颐和园


  肖像被送往圣路易斯之后,我与宫里的关系并未就此断绝,因为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完成。朝廷4月底迁往颐和园,将在那里留到年底。这次搬动与往常相比已晚了一个月。乡间太美了,树上几乎长满了树叶,丁香花到处开放着,又是白又是蓝。摄政王府中我的花园里也开满了丁香花,大门上爬着满缀花朵的美丽的黄蔷薇丛。每个转角上都有野花窜出来。我们外出散步时,我的狗么拉在狂奔中常会惊起许多窝鸟,或者把野兔吓得一溜烟跑了。我回到了这府里我爱去的地方,回到了那凉亭,就是进口处的石上刻着七王爷的哀叹的。在京师呆了4个月之后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看到大自然处处出落得完美无假,真是件多么愉快的事!颐和园之内是一个快乐的迷宫。雍容华贵的牡丹、芬芳的丁香、庄严的木兰、发芽的榆树,全都以自己的魅力给这一美丽的地方增添了光彩,一切是那么的可爱。太后一心想再次回到所有这一切美中来的愿望不难理解。
  我们回到颐和园时,一个可爱的画室已为我布置好了。太后知道了让我有一个合适的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的地方是件这么令人满意的事,即使她看不出画室是多么有用,我想在我的请求下她也会同意拨给我一间的,因为她总是那么好心而体贴。皇上御包厢后面的一间御座房里,北侧的上层窗户都换成了玻璃的。它下面是花园里一个漂亮的平台。白昼长了,生活和呼吸真是件快事。画室安安静静的,使我的工作得以好整以暇地进行,于是我劲头倍增地把我的工作继续了下去。

  我立即着手画完那幅太后想要保存的送圣路易斯的肖像的小幅素描,接着又对两幅在颐和园开始的画像进行收尾工作。现在已成了我的画室的这间御座房只有一个缺点,它离戏楼太近,在唱戏的日子,我可以听见音乐声和演员的声音。每逢那些日子,我窗外的院子里就满是太监和皇上、太后的侍从,来来去去的。我决定万-一定要去北京,就拣个唱戏的日子去。

  有一个唱戏的日子我真的去了北京,第二天回到颐和园之后,发现皇上昨天趁我不在,来用过他的御座房了,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戏单。这与别的戏单子不同,是写在明黄的纸上的。他还留下了几张散乱的纸,上面的字都是"朱笔"写的,也只有皇上才能用。其中一页纸上他显然是想勾勒满洲当时正发生战事的那部分的平面图。他还画出了一部分中国的长城,以及中国与满洲的分界线。

  这么说来皇上虽面带苦行僧式的微笑,显得无忧无虑的样子,对满洲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正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很可能与太后一样担心和忧虑此事给中国带来的后果。他表面上的无动于衷很可能是自我控制的结果。宫中的典礼和节庆照常进行,可是所有这些典礼和节庆的两个中心人物却各怀隐忧。皇上在关注着满洲的战事,太后很可能在策划和设想中国最可行的方针。

  5月份,太后又为各国使馆的太太们举办了一次露天招待会,这她像往常一样也叫我参加。当我为此稍稍比这些太太提前了一点到达朝会大殿时,太后招呼了我之后,打量了一下我那身一色灰、无半点色彩的服装,从花瓶里取出一朵品红的牡丹,别到我的衣服上,说我得有一点儿色彩才行。我刚刚完成我在颐和园所画的另外三幅肖像中最大的一幅,太后对我说她非常喜欢这幅画,决定把它在这次露天招待会上向外国太太们展示。我因为当天早晨离开画室之前没听说过这个计划,所以未作任何准备。那幅画在我的画架上,未装框,我对太后说我还是喜欢展示这幅画之前先将它放在画框里。这画框是宫里的工匠做的,制作精良,雕刻细致,看上去很漂亮,也是太后设计的。它呈抽木的本色,色调宁静,极好地衬托了袍子和摆设的鲜明色彩,极大地改善了画面。太后听说了我的想法之后,说她会设法让画装进框子的。于是决定,我一用完午餐马上回画室,亲自照看一切,并按照我的想法安排那幅画。

  接见像往常一样顺利结束,午餐之后外国太太们立即被请到画室去看肖像。太后显然忘记了我想先去那儿,一反惯例地领头走,外国太太们都在后面跟着,这么一来我当然不能走在她前面了。我没想到她会有这种亲自陪外国太太们去画室的创新举动,很有点受宠若惊,但也担心太监们未必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而有太后在场,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等到我跟在太后和外国太太们后面走了进去,一眼之下,不禁懊恼万分。肖像虽然如我所希望的那样被放进了画框,却到了狭长的大殿的中央,两边的窗户被打开到了最大限度,几面的光线一起过来。先前我遮断了大殿内所有的光源,仅留下北边的两排窗户,就是我把上层窗户换成玻璃的地方,画的位置就应该在这里;可是因为太后的宝座总是在御座房中央的,太监们显然以为展示太后的肖像时也该放在这个位置了。这些大殿就长与宽的比例而言都是窄的,所以没有人与这幅真人大小的肖像的距离能超过4英尺,再加上光线四面八方而来,真叫人欲哭无泪。我完全绝望了。太后在这里,我又不好叫太监把肖像换个位置,再说每个人都已经看到了。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在面前,这些太太除了表示赞叹之外能做什么呢,于是她们就对肖像称赞起来。太后知道这幅画在合适的光线下是什么样的,这时只不过瞥了一眼,根本没意识到它正处于一种多么不利的地位,仍然对结果非常满意。

  在这些太太看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太后在这种光线下粗略地观看时,注意到袍上部分装饰物的花纹未完全表现出来。这时我跟一些太太站在一起,她走到我面前,将缺陷指了出来。她把我的手抓在自己手中,几乎恳求似地说道:"那装饰还有一点儿没画好。柯姑娘,你会给我弄妥的,是吧?"她不愿将任何东西留给别人去想像,总希望每个细节都能完完全全地反映出来。

  这幅肖像被极为成功地拍摄了下来,太后认为自己对这幅比对送往圣路易斯的那幅喜欢多了。她说这幅画会让我"出名"的。但当我想到我曾经有可能将这位极为吸引人的女性在她所处的独特环境之中画出来时,就意识到"曾经有可能'其实是"口中和纸上最为伤心的语言"。

  先例建立起来了,让全世界看到中国君主的丰采这一观念被接受了,绘制太后的首幅肖像并未带来中国人预言的可怕后果,传统的偏见被克服了。当太后看到将肖像摄制成照片多么快,照片的效果又是多么好,就决定要让摄影师为她自己照一次。但她并不是个仅仅满足于试一次的人。我知道等了68年才见到自己的容貌被复制出来的她,现在是会完完全全地沉溺于这一新的异想天开之中的,也许有什么画家会在什么时候以西方的观念画她,在最理想的环境之中表现她吸5队的个性。但这里总会有拓荒者,就是那个经历千辛万苦为他人开路的人。未能按自己的愿望画大后的我,看来就只能从这里汲取一点宽慰。太后"允准"为她画一幅像,没等画完第一幅她告诉我她要"许多",提出要我在北京过一辈子。我画了4幅。接下去谁来画呢?

  我感到我不能永远按照中国传统和成规为太后画肖像。我不能将自己的一生抛掷在同东方繁华调情上。宫门之外的世界在召唤我。我急忙着手结束我的工作。最后一幅画像正在接近完成,我在宫中的逗留到了尽头。尽管我盼着去一个能较为自由地画画的地方,我仍然对将要离开宫里感到非常遗憾,尤其是将要离开太后和皇后,因为我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们。我发现我有幸如此近距离研究的人中,太后的个性魅力远远超过其他人。皇后是可爱而好心的人,既可敬又可怜,我为她祈祷,但愿她将来会比现在有更大的幸福。我在中国皇太后陛下的宫廷之中的逗留;我与她本人和她的宫廷女官们的交往,这些将作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经历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