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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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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皇帝
作者:刘德桂



如果我们把溥仪的前半生简单地叙述一遍,那么就不如让读者去翻看《我的前半生》了;事实上,人们对溥仪一生的事迹是比较熟悉的。鉴于此,本书把重点放在对溥仪性格形成的原因的揭示上,从而对溥仪生活的社会作了全方位的立体的再现。本书对特务、太监等人物的私生活作了细致的描写,对一些政治人物欺世盗名、窃国篡权的种种卑鄙、奸诈的权术和伎俩作了生动具体的再现,相信读者会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这种种丑恶,从中看出所有丑恶及罪孽的根源在封建的政治制度和文化上。




前言
第一章 储位之争
一、悲惨岁月
二、各怀鬼胎
三、波谲云诡
第二章 宣统王朝
一、儿皇登基 载沣摄政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
二、腐败反动 风雨飘摇
三、革命流产 大清覆灭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
第三章 复辟梦幻
一、矢志复辟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第6节
二、府院争权 张勋复辟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
三、少年情怀 天子春梦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第6节
第7节第8节
四、振翅欲飞 翮断梦破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第6节
第7节第8节第9节第10节第11节第12节
第13节
第四章 自堕陷阱
一、认贼作父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第6节
二、囚笼偷生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第6节
第五章 囚徒新生
一、四散逃窜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第5节
二、囚居之龙
第1节第2节第3节第4节

 前言



  如果我们把溥仪的前半生简单地叙述一遍,那么就不如让读者去翻看《我的前半生》了;事实上,人们对溥仪一生的事迹是比较熟悉的。鉴于此,本书把重点放在对溥仪性格形成的原因的揭示上,从而对溥仪生活的社会作了全方位的立体的再现。本书对特务、太监等人物的私生活作了细致的描写,对一些政治人物欺世盗名、窃国篡权的种种卑鄙、奸诈的权术和伎俩作了生动具体的再现,相信读者会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这种种丑恶,从中看出所有丑恶及罪孽的根源在封建的政治制度和文化上。
  本书所有的事件都有根有据,但是一些细节还是作了丰富或改动,如有些人名——如袁世凯的小妾、瞿鸿(礻几)的小妾、与婉容私通的侍卫等的名字——就作了变动,相信这些变动会更加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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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悲惨岁月



  
  老祖宗只轻轻嗯了一声,王焦氏的衣服就被扒了个精光。她赤条条地站在那里,高挺硕大的乳房就像是两颗充满了汁水的椰实。老妈子用手捏了捏,两股乳线立刻喷涌如泉。坐在炕上的老祖宗眯上眼睛,神神道道的念叨着:“大清有救了,大清有救了!”……
  醇王爷的墓地里长了一棵白果树,市面上顿时传扬开了,“王”字头上加个“白”,莫非醇王府要出皇上?溥仪的乳母王焦氏却搞不明白,这个喂起奶来不依不饶的小东西,当真会是什么“真龙天子”吗?……

  这是光绪十六年,直隶河间府任丘县,一队逃荒的独轮车在艰难的行进着。
  四野是水茫茫的一片,偶尔有庄稼的枝梢露出水面。道路上尽是烂泥,但路两边的人行道,丛生的杂草顽强地护住了地面,草根织住了泥土,所以独轮车仍可以在这上面走。焦顺推着独轮车,也就是推着他整个的家。老婆抱着三岁的女儿坐在独轮车的右边,左边是破棉被、破衣服、破锅碗和一些零七杂八的东西。九岁的儿子骡子走在车子的前面,黑瘦的肩上套着一条粗绳。和这个队伍中所有的男人的装束一样,爷儿两个的全部衣服,就是条裤衩。黑黑的皮肤,嶙峋的骨头都暴露在外面。虽是暮秋,但太阳燃烧大地的热力仍没有减退,人们的肩上、胸上沁出了细细的盐粉。终于,这一队人来到一个庄子上,他们寻到几间破牛棚,就在里面挤着住下了。
  “顺哥,你从东头,我从西头,其余的人从庄子的中间——大伙前后分开,走吧。”这伙讨饭的人知道,庄上的人家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这么多人一哄而上,想讨口饭吃是很难的,所以分开走或许每个人都能要到一点。
  焦顺带回一个红竽和一碗棒子糊糊,这已经很不错了。不一会儿,骡子回来了,拿回一只空碗。
  “要到吃的了吗?”娘关切地问骡子。
  “要到了,我吃饱了。”
  “睡下吧,明天还要赶路,你还要拉车。”爹说着,给他铺下席子。
  于是骡子在破席上睡下,妈妈拿了件衣服盖在他的身上。
  “你吃了吗?”妇人关切地问丈夫。
  “吃了。”
  妇人于是把那个红竽掰开来喂女儿,女儿几口就把它吃光了,接着又喝玉米糊糊。
  “你喝点吧。”焦顺对老婆说。
  妇人于是从女儿的嘴边把碗拿开,女儿哇地哭了。
  “这孩子的饭量也太大了,别管她。”焦顺把碗推到老婆的嘴边,从她怀里抱过孩子,任他哭嚎,其余同住的人对孩子的哭号早已习惯,听而不闻。
  妇人几口把棒子糊糊喝完,放下碗。焦顺又把那碗拿起来,一遍一遍地舔着。
  “你没吃呀!”妇人着急地说。
  “吃了。”
  “你的腿肿得快出水了,看样子不只是累的,还缺盐,你没有要点盐吗?”
  “要了,我喝了一碗盐水。”
  妻子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块干硬的窝头递给丈夫道:“快吃下吧。”
  丈夫接过来道:“你跟我这几年,实在是受苦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没有你,我们娘儿两个早饿死了。”
  焦顺实际上是妇人丈夫的叔叔,是骡子的叔老爷。这里的地本来就低洼瘠薄,无雨受旱,雨大受涝。这些年河间府连年大水再加上官府的各种税、赋、费、捐一年比一年多,许多人便饿死了。处在低湿地方的村庄的人几乎死光了,于是活着的人为了能再活下去,就组成了新的家庭,辈分至亲不避,那些平素的伦理早就顾不上了。像焦顺这样叔父和侄媳组成新家,河间的人认为这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认为不该这样。
  焦顺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全白了。妇人虽只三十多岁,但已是满脸皱纹,看上去和焦顺的年龄差不多,显不出比丈夫小二十多岁的样子。
  妇人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鼻息吹在丈夫的胸膊上。这种鼻息鼓励着丈夫坚定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鼓励着丈夫顽强地活下去。
  这支逃荒的队伍,犹如独轮车下被辗压踩踏的野草,都在挣扎着顽强地活着。他们不断的分开走散,但又有人不断地加进来,各自奔向他们自认为能活命的地方。
  焦顺的独轮车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渐渐地被拉下好远。没有人停下来问他们一句,因为他们每一家都自身难保。每天都有掉队的,甚至是倒下了永远也站不起来;其他的人却继续前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爹,娘,我实在走不动了。”骡子坐在地上像是被霜打的秋草。
  “我不坐了,这样车子轻一点。”妇人抱着孩子下来,孩子吮吸着她的奶头,一刻也不愿放下。
  “你怎么能走得动呢?”焦顺说。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妇人道。
  于是这一家又起身前行。可是还没走半里路,妇人已支撑不住了。她的脚虽不算太小,可少年的时刻也是缠过的,如今又抱着孩子,肚子空空地,哪里能走得动。她跌坐在地上,乳头从孩子嘴里扯下来,孩子哇哇大哭。
  太阳就要没入地平线,四野空荡荡的,茫无一人。凉风吹过来,焦顺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走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女儿,看了看,转过身,跨过小沟,往田野里走去,孩子在这黄昏中越哭越厉害。
  “爹——,你干什么?”骡子不知从哪来的劲,跑过来追上爹,“爹,不能,我要妹妹,我抱着她走,我抱着她走。”
  焦顺难道想扔下孩子!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了这么个女儿,这是他的心头肉,他怎能割舍得下。但是,即使能抱着他走,又怎能养活这个孩子?
  “孩子他爹,你不能啊——”妇人也撕心裂肺地叫着。
  于是一家人在夜幕中又艰难地往前走着。
  这一天,孩子在哥哥的怀里哇哇地哭个不停,骡子的腿也开始像他爹一样浮肿起来,黄亮亮得怕人。
  焦顺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说:“我看还是扔了丫头吧,这样把骡娃子也拖垮了!”
  “我能走动。爹,你恐怕饿得太厉害了。”骡子把妹妹放在娘的怀里,道:“只要妹妹不在我怀里咽气,我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说着从独轮车上拿走一个小口袋,抓住袋口抖了抖,然后又把口袋倒过来,下面放着碗,从口袋里抖掉些馍渣,撮着放进妹妹嘴里。
  一家人终于熬到了京城。他们想投奔在这里当太监的一个本家,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的住处,但是这位本家拒不肯见他们,给了一些铜钱,捎话说,他已接济了不少乡亲;不是他不认乡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无能为力。焦顺揣着那几文钱,推着车,流浪在北京街头。此时已是冬天,一家人连棉衣也没有,瑟索在冷风中,都觉得自己也会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倒在街边,再也起不来。
  一天,骡子跑回到他们栖身的屋檐下很高兴地说:“爹,我们去拿棉衣去。”
  “到哪里去拿?”
  “那边胡同口,有几个窑姐在发棉衣,还能给些钱呢!”
  焦顺的眉头皱了一下。妇人道:“快去吧,她们都是好人,恐怕都是苦出身,这样的好意不要错怪了。”
  焦顺便和骡子去了。果然领回几件棉衣,对他们来说,穿的就这样足可以应付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弄到吃的。这些天,他们沿街乞讨,可是在北京逃难乞讨的人群犹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怎能讨到吃的。
  焦顺说:“孩子他娘,还是把丫头卖了吧。”
  妇人沉默了许久,说:“也好,这样也许能讨个活命。”
  骡子抱着妹妹,只是流泪,似乎让这个三岁女孩活命的惟一办法,就是有人能买了她。
  于是焦顺抱着女儿,在她头上插上草标。可是一连许多天,连一个人问一下也没有。一天,骡子回到屋檐下的“窝里”说:“爹,听说颐和园那里正建工程,还缺少木匠,爹的手艺好得很,说不定到那边能找到点事做。”
  第二天,父子二人来到颐和园边,果然周围挤满了找活做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在一个铁门前,更是人头攒动。焦顺和儿子拼了全力挤过去,一打听,果然木匠和石匠都很抢手。焦顺命不该绝,在里边试了半天,就被录用了,讲明每天干六七个时辰,每个月能挣回两把银子。回来后,一家欢天喜地,跪下来,对着旁边的老槐树磕了许多响头。不几天,顺天府办了一个粥厂,一家人于是移挪到那里,有一个较好的过冬的地方。虽然粥厂门前天天都有成批的尸体被运走,焦顺一家却挺过来了,挺过了冬天。骡子脑子活,嘴巧,自己也找了个事做,给一家剃头的当了学徒。
  春天到了,正是播种的季节。焦顺说:“孩子他娘,太后的颐和园的廊子就要完工了。京城中到处都是咱这样的人,在这里活命,也不易,还是回老家去吧。这春天,野地里总能寻到点吃的——听说今个春天天养人,地养人,到处都是野菜。骡子就留在这里,他福大命大,看样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吧,就这样吧。”妇人说。
  “爹,听人家说,老佛爷的颐和园,是用海军的军费建的,花了几千万两白银,爹,几千万两白银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有十几两银子,我们全家就能过上一年好日子。”
  “爹,颐和园大不大,有多大?”
  “大得很,十乡八乡的人也能住下。在里面像我这样做工的人就有好几千。你想里面有多大。”
  “我还听一位剃头的客人说……说西太后不顾百姓死活……”
  他的嘴被爹捂住,焦顺道:“可别这么说,这是要杀头的。你看大街上那天没有游街被砍头的人。以后在铺子里可不许乱说!”
  “爹放心,我在铺子里一天到晚只顾干活,绝不说一句话。”
  焦顺买了礼物点心,带着老婆孩子到剃头铺拜谢骡子的师傅。哪知道路上车川马龙,水泄不通,一家人好不容易挤到铺子,拜谢师傅,师傅姓李名福贵。焦顺道:“谢李师傅收留了孩儿,这是救了我们全家。我们这就回老家去,儿子就交给你了,请师傅严加管教。我也没有什么好谢你的,就给你磕几个头吧。说着跪了下去,李福贵师傅怎么也拉不住,只得由着他磕了几个。
  李师傅被他的诚心打动,道:“不瞒您说,我也是早年逃荒到此,被人收留,在这里混口饭吃,都是一样的苦命人。老哥放心,我会像对儿子一样对待小骡子的。”
  听了这几句话,骡子的妈妈拉着女儿也跪下去磕头道:“我们遇到好人了,你真的救了我们全家。”
  说着,焦顺和老婆就要走。李师傅说:“还是明天走吧。”
  “是的,师傅,这街上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焦顺问道。
  “这是醇王爷薨逝了——死了,正要出殡。”
  “醇王爷是谁?”骡子问。
  “醇亲王爷名讳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个儿子,是咸丰帝的弟弟,当今光绪帝的生身父亲。他的福晋,就是老婆,是现在慈禧老佛爷的亲妹妹。”
  焦顺两口子听得战战兢兢,原来是这么个重要的人物死了。
  “就要出殡了吗?师傅。”骡子问。
  “是的,现在是‘引发’,送殡的人正在‘喝汤’,其实是吃大宴,为的是送葬时不饿肚子。王府内摆的筵席不算,这许多条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饭庄都被包下了。虽说是‘吃汤’,但每一桌的费用,也够你们一家吃上一年半载的。——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一行人来到了门前。剃头铺和醇王府是一条街,站在门前,远远的能看到醇王府前的情况。
  开始发引了,先是许多人把棺材抬出府门,然后来到大街,换上大杠。
  李师傅介绍说:“醇王的棺材用的八十人的大杠。棺罩用的是大红寸蟒缎,罩上正中有木质金漆顶。你们看,杠绳是黄色的,这是最尊贵的颜色了,一般的亲王都是蓝色的,紫色的。你们看,杠夫就有四五百人,那些穿蓝衣的,绿衣的、白衣的就是杠夫,分三班轮换。棺材前面有两个人手拿响尺,前后有四个人手拿拨旗,他们指挥抬杠人的动作……”
  李福贵师傅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时,送葬要经过的街道两旁的店都停止了生意,门前都摆了黑布白花和其他的一些祭品。人们站立在大街两旁,鹄首鹤立的观望着。棺材抬起来,人流徐徐的涌动着。人们都在观望着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一大群道上过后,是一大群和尚,然后是几百名喇嘛,手里拿的不知是什么家伙。这些道士、和尚、喇嘛足足摆了半里路。随后是吹长大喇叭的、吹小喇叭的、吹笙的——这些乐器,焦顺不清楚。几队吹鼓手过后,是举牌子的,先是举黄牌子的,后是举红牌子的,都摆成一个个的方阵。
  李师傅介绍说:“这是醇亲王生前身后得到的职位,爵号和荣典什么的。”
  随即,又是半里路上的方阵,许多的东西都在肩上扛着,四人一组,东西有的用黄绸扎着,有的用蓝绸扎着,有的用白绸扎着。
  李师傅道:“这用黄绸扎的是亲王生前受赏的东西。其他颜色的都是影亭、神主亭还有其他的东西,咱也说不清。”
  绸亭过后,是各种魂轿,椅轿。这些东西,焦顺夫妇也能认得。过后是手里捧着盘子的小孩(童男)。有些盘子的东西,焦顺夫妇认得:狗、鹰、骆驼等的,各色各样的动物都有;可有的东西他们就不认得了。这些人的嘴里都“噢噢”个不停。
  李师傅介绍道:“这些摆设,像是出外打猎,那些送葬的人不忍心亲王已经死了,才这样布置的——快看,孝子来了。”
  见一个人独成一队,青布衣褂,青布靴子,年纪也就和骡子差不多,十岁左右吧。
  “他是孝子,那就是皇上了?”骡子问道。
  “不许乱说。这个可能是醉亲王的五儿子叫载沣,听说他已经袭了醇亲王爷的爵位,成了第二代醇亲王。”李师傅道。
  孝子身后是一群群一队队的戴孝的人。据李师傅介绍说,这些都是朝中的大官和醇亲王生前的亲友。这些人约有一千。
  这些人过后,才是棺材。庞大的抬棺队过后,是一队骑马的人,三十人的样子,都是行猎装束,手拿猎枪,随着棺材缓缓而行。随后就是一里多长的车队了。
  李师傅介绍说:“这是车队,里面也有许多轿子,这些都是醇亲王的眷属。”
  其后又有许多队,总之,过了大半天,人才走完,满街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纸钱,据说这是规矩,是不许露出地面的。
  待人流过尽。焦顺看了看天,说道:“李师傅,我们还能走几十里路呢。节气不等人,我们这就谢过师傅,回家去了。”
  “娘——”九岁的骡子扑到母亲怀里。妇人的眼泪扑籁籁地掉下来,说道:“儿呀,你命好,总有贵人相救,你就在这儿跟李师傅好好干吧。”说着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跪在李师傅面前道:“孩子交给师傅了。”
  李福贵忙将她拉起道:“放心回去吧,虽然剃头是九流的行当,但糊口还是没有问题的。”
  骡子抱起妹道:“小存,路上听话。”
  “妹妹听话,哥哥,你不走了吗?”
  “不走了。”
  妹妹哇地哭起来:“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小存听话,我过些天就回家看你。”
  妇人抱过孩子,再没有说什么话,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许多年过去了,小骡子渐渐地长成了大骡子,师傅给他起了个大号,叫耐勤,从骡子的意思。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火烧了圆明园,烧了几个王府,火烧了许多店铺民房。每天都有清朝的官员被砍头,更有“拳匪”和无辜的百姓被虐杀。骡子耐勤的师傅也被洋鬼子残杀,剃头的铺子就给了骡子。每天,骡子都早早地就关了铺门。对门前流浪的人群,对门外倒下的尸体,不闻不问,习以为常。
  这一天的上午,他照例很晚才开了铺门,一个叫化子靠门躺着,门一打开,叫化子便倒在门槛上。骡子叫了几声,他也不应,骡子便以为他死了。若是离门哪怕只有三步远,他也就不问了,因为他每天都看到许多的尸体。可是倒在了自己的门内,总得把他搬走。可就在他拉那“死尸”的时候,“死尸”却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骡子吓了一跳,楞怔在那里。
  “哥——”
  骡子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便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便回到了铺内。
  “哥——”叫化子跟进来叫道。
  骡子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复活的“死尸”正在叫他。
  “你——”
  “哥,我是你的亲妹妹,我是小存。”
  骡子仔细地端详,才发现这个满头乱草、衣衫腌脏褴楼的叫化子真的是他的妹妹,顿时眼泪夺眶而出,把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问妹妹:“小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爹、娘都……都被洋鬼子用刀挑死了。”我扮成男的,要饭找倒这儿来的,昨晚上怎么叫门,也叫不开,我还以为哥哥也……”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骡子跪在地上,向着老家的方向磕着头,呼喊道:“爹……,娘……”
  兄妹二人哭成一堆。
  妹妹小存洗沐过,换了哥哥的衣服。哥哥骡子看着她道:“小存,我看你就作男的打扮吧。一来,洋鬼子满街跑,许多姐妹都被他们糟蹋了,女孩子在街上是绝不能露面的;二来,我这剃头的,这年头挣的只够糊口,你这身打扮当我的徒弟得了。”
  小存在这里安顿下来,转眼已是三年过去。小存的姑娘身体渐渐显露出来。这样的人,很容易活下去,一旦有几口饭吃,就发育得很快。哥哥于是公开了她的身份,想要给她找个婆家。可是她这样的人,别说她自己给别人洗过头,刮过脸;单是她哥哥是个剃头匠这一点,她也难嫁出去。好不容易,骡子把妹妹半卖半嫁地给了一个姓王的差役。这差役生着肺痨,又只会吃喝嫖赌,小存嫁给他,整日挨打受气。在第三年,小存生了个女儿,刚一生下孩子,那姓王的差役便病死了。
  一天,哥哥骡子正在给客人光脸,妹妹小存走进来。
  “妹夫的事,办好了吧。”
  “什么事都办好了。可这丧事一办,家里也揭不开锅了。上有公婆,下有吃奶的孩子,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又来麻烦哥哥。”
  “这是什么话,不找哥哥找谁呀。”
  “可哥哥一点积蓄也没有,到现在还单身一人,我——”说着妹妹已泣不成声。
  “这有什么,”哥哥道,“只是,我能救了一时,也救不了长久,还得想个法子才好。”
  这时,那个理发的抬头看了看王焦氏道:“我看你们兄妹挺义气的,不如帮你们一下。我认识一个在醇王府当差的,他说醇王爷要添孩子了,正找奶妈,我看大妹子挺合适的,说不准就能选上。”
  骡子忙和妹妹跪下道:“爷若是成了这事,真是恩同再造。不知爷怎么称呼。”
  “就叫我张大哥行了——若是大妹子进了醇王府,不忘在下我就行了。”
  过了两天,那位姓张的顾客有了回音,说他的那位兄弟可以带王焦氏进王府。
  哥哥便拿出积蓄,给妹妹做了合身的衣服,又给她吃了几顿好饭。穷人家就是这样,只要有吃的,那奶水就如同西山的泉流,汩汩不尽。
  这天,那位姓张的顾客带一个人来到铺子介绍道:“这位就是在醇亲王府做事的焦大哥,你们还是本家呢。”
  骡子连忙向他行礼道:“小人沾爷的光了,小人也姓焦,叫耐勤——不过这街坊都仍叫我骡子。骡子这厢给爷请安。”说着又拜了下去。
  骡子见这个人头戴尚文沿的官帽,脚穿青布洒鞋,身穿窄袖窄裤腿青布短袄裤,腰扎蓝带,身材高大壮实,如铁塔一般。看这身打扮像是王府里的轿夫。
  姓焦的道:“既是本家,又有缘份,彼此就不必客气了。”
  京城的人都知道,这王府的轿夫威风可大了,城中大小官府衙门的老爷和行役见了他们也须让着三分,何况是醇亲王府上的轿夫。但这位姓焦的,虽外表粗鲁,心里却机灵。他盘算着,若是真的能给醇王府找个好奶妈,醇王府从王爷到奶奶哪个不给他赏银,自己在同事们中的地位自然就高了一等。奶妈在王府中的地位是很高的,而且说不定她哺育的小王爷今后能做到登天的位置,那自己通过奶妈可就能和小王爷套上了近乎。所以这个姓焦的轿夫在非常下等的剃头匠面前,也没显出骄横的样子,只是略显一下王府的派头而已。
  姓焦的道:“今儿早上,醇王爷喜得贵子,是个男孩,我把张老弟托的事往王爷那儿一说,王爷即刻就答应了,叫明天就过去。”
  “谢焦爷了。”
  “唉,叫我焦大哥就行了,我们从此后彼此就是亲切的兄弟。”
  “焦爷这看得起我,我实在不敢当——走,二位爷,我已在饭厅定下席位,这就去吧。”
  “好——,我也就不推辞了。”姓焦的轿夫道。
  喝了几杯酒后,轿夫的话开始多起来。“像我们轿夫,在王爷府中都是有地位身份的,有时王爷也让我们三分,京城中的大小官员就更甭提了,哪一个敢在我们面前作大。嘻——”
  他又喝了一口酒道:“我们轿夫,在王府中是固定的编制,共二十名。其他长史一名,管事官二名,庄园处六名,回事处六名,随事处十名,司务六名,饲堂四名,大小厨房二十名厨师,茶房六名,大书房八名,小书房四名,更房十五名,马圈十六名,裁缝铺二十名。我们这些人,不同关防院的太监,都是有身份官阶的。”
  那位姓张的道:“听说前几日几位爷打了顺天府的官差,倒是为何?”
  “嗤——,爷儿几个好赌几把——你们想,爷儿们除抬轿外,天天没事干什么去?街面上有人愿意到我们那里去赌,我们也喜欢到别处玩玩,这是平常稀松的事。有一天,一个小子赖帐,被爷们儿做了,嗤——,不知怎么顺天府知道了。顺天府又怎样?嗤——,不照样也被打了。”
  那位姓张的道:“顺天府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
  “就是,我们现在的醇亲王爷是第二代了,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这一层不说也罢,咱大清国哪个子民都知道皇帝和老太后不和。不过如今的醇亲王爷可不同。这醇亲王爷载沣的正福晋——就是老婆——姓瓜尔佳氏,名幼兰,是慈禧老佛爷的心腹重臣荣禄的女儿,咱王爷的婚事,就是老佛爷一手包办的,是‘指婚’,所以醇王爷的势力是如日中天——”忽然,轿夫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听说过醇贤亲王爷墓地上的事吗?”
  焦骡子和那姓张的都摇着头。骡子道:“我当年曾见过老醇王爷出殡,那才真叫气派?”
  “就是——,就是这位亲王爷的墓地上长了一棵树——”轿夫又啜了一口酒。
  “这树怎么了?”骡子问。
  “是一棵白果树。”
  “墓地上长白果树有什么稀罕的?”姓张的道。
  “你们认识字吗?”
  姓张的道:“少许认识几个。”骡子摇了摇头。
  “你们想,白果树长在醇王的墓地上,白果树的‘白’字下边是醇亲王的‘王’字,这是什么字?”
  “是——‘皇’。”姓张的道。
  “所以京城传开了,醇王府要出皇帝。”轿夫道。
  那姓张的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知识掌故也很丰富,便道:“这确实是个吉兆。当年顺治皇帝福临诞生前,世祖额娘孝庄文皇后的衣褶中,就有道红光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女侍们还以为是衣服着了火呢。”
  “可不是吗,”轿夫道,“圣祖康熙皇帝生的时刻,他额娘孝康皇后的衣褶里也有一条龙盘来盘去,红光线绕,这叫‘祥云瑞霭’,‘满屋生辉’——你们不懂。”
  “是……是……”姓张的点头哈腰道。
  “所以我说,若是大妹子进了醇王府当上了奶妈。那可是多少辈子修来的造化!”轿夫看着骡子道,“说不定老哥我到时还要耐勤贤弟帮衬呢。”
  “哪里的话,爷对我们大恩大德,我兄妹是永生不忘的。”
  轿夫忽又郑重地道:“王府的规矩可大了,回去后可要交待大妹子,在王府中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如何叫人,如何行礼,如何应答,规矩多着呢,这些到了王府,自然有人教。”
  第二天,王焦氏随轿夫来到醇王府,他们在一座巍峨的门前停下。
  轿夫道:“大妹子,这大门我们是不能走的,须走两旁的阿司门。”
  来到阿司门前,轿夫指着旁边的桩子说:“这叫斜行木、上马石、拴马桩。”
  进了门,但见各处都挂了红灯笼,这不仅由于今天是正月十五,更由于醇王府添了男孩。
  轿夫道:“这个院子叫狮子院。”接着指着院内正中的一个门道:“那个两旁有石狮子的门叫宫门。宫门两边的旁门叫抱厦门,进了抱厦门的殿,就是戏文里常说的银安殿,这里是不常开的,由银安殿绕过去,是二殿,东西的配房是首领太监、使唤太监住的地方。二殿的后面是神殿……”
  轿夫滔滔不绝地说着,往西来到回事处。
  轿夫道:“我这就回去了,我在门外俟着佳信。”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带着王焦氏往西,走进一个门内,那人让她站在这儿稍等。王焦氏看过去,见影壁后面是一座大房子,后来知道这是客厅,客厅后就是正院。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妈子,对王焦氏道:“随我来。”于是由这间正厅两边的抄手游廊进人里院,迎面又是高大的房屋数间,东西两边又有耳房厢房。二人由这上房夹道进人后院,这里的仆妇们已成群结队。老妈子让王焦氏在这里净过手,洗过澡,复又回到刚走过的前院。
  进了正面的屋子,屋子可能有七间——王焦氏看不清楚,有明间,有暗间。这明间的后窗前,设着木炕,炕中放着炕桌,炕桌后放着炕案,炕案上的东西王焦氏一件也认不出,却知道那是古旧的东西。炕边坐着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人,王焦氏看见她后,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领她进来的老妈子道:“快向老祖宗行礼。”
  听得这一声叫,王焦氏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咚”地磕了一个响头——这响声如深潭里投进了一个大石头,王焦氏吓了一跳,心道:“这地怎么是空的,怎么这么响!”
  “站着说话吧?”老祖宗倒很和蔼。
  王焦氏站了起来。
  “你的孩子多大了?”老祖宗问道。
  “三个月了。”王焦氏答。
  “听说你丈夫不在了。”
  “也去了三个月了。”
  “家里听说还有公婆,你的娘家还有什么人?”
  “娘家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一个哥哥是剃头的。”
  “是河间府人吗?”
  “是”
  “这里倒有你的不少同乡。”“老祖宗”说的是府里的许多太监都是河间府的。
  “老祖宗”又问了一些话,方道:“验看吧。”
  几个老妈子过来,解开王焦氏的衣裳,尽脱下来,王焦氏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虽然一屋子都是女人,但她却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耻辱,她像一头奶牛一样被人验看着。不过王焦氏显得特别安详,因为她一家活命的希望就在这里。
  老妈子只轻轻一触王焦氏那高挺硕大的乳房,乳汁立即从紫黑的乳头中溢涌而出。不一会儿,两小碗已经注满而乳汁仍不停地留着。老妈子于是又端来一个大碗。老妈子把两小碗乳汁端给炕上坐着的妇人,“老祖宗”露出满意地笑容,道:“怪冷的,快穿上衣服吧。”
  几个年轻的丫环立即利索地把棉袍给王焦氏穿上。王焦氏冷惯了的,虽是正月,但这里暖融融的,满屋绿草鲜花,王焦氏更没有觉得有一点的寒冷。
  “出去吧。”“老祖宗”道。
  王焦氏又是扑嗵跪倒在地,给老妇人磕过头,走出门去,又被领回后院。
  坐在炕上的“老祖宗”就是老醇亲王的福晋刘佳氏。正福晋——慈禧的亲妹妹——去世后,刘佳氏就成了醇王府的“老祖宗。
  “我看这二十人中,数他最好。奶水稠厚,人也端正。虽是刚生过孩子的人,腰身并不嫌粗蠢,腿也匀称。看她性格也朴实,刚才那磕头的架势,倒把我吓了一跳。”老福晋笑了起来。
  王焦氏被留下来,每月二两银子;从此她也就和年老的公婆及几个月的女儿离开了。
  当天晚上,王焦氏被领进醇王载沣福晋的屋内,老福晋刘佳氏也跟了进来。载沣福晋——荣禄女儿瓜尔佳氏——的旁边,一个婴儿正安详地睡在襁褓中,他大大的脑门,红红的脸蛋,惹人怜爱。王焦氏虽然为离开自己的孩子而辛酸,但眼前可爱的宝宝又令她无限喜悦。她很自然地解开怀,把乳头放进婴儿口中,另一奶的奶水不住地流淌着。一个丫环拿着一个盘子在接着。不一会儿小孩吃饱了,打了个哈欠,似乎是甜甜地笑了一下。刘佳氏和瓜尔佳氏都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孩子可爱的样子,刘佳氏道:“我的小乖乖,生下来两天就会笑了,长大后必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脑门,就是聪明。”王焦氏由衷地说。
  “大脑门,大脑门。”刘佳氏喜得合不拢嘴。
  王焦氏现在吃的是她活到现在连见也没见过的东西,每天面前摆得满满的。虽然没有放一点盐和酱油什么的,她吃起来也特别的香甜,奶水更是如泉涌一般,醇王府上下对她无不满意。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到王府见老福晋时,那头磕得山响,便问老妈子道:“我并没使太大的劲,怎么这么响的?”老妈子道:“你的力气特大,你虽不觉得使劲;再说,那屋子里都是用尺六的金砖漫地,砖上面罩着桐油,砖地的中间是空的,能不响吗?”
  王焦氏也明白了在正月里老祖宗和主子的屋子里为什么特别暖和只要穿单衫即可。原来屋外前廊都有炉炕,上面盖着油木板,冬天在里头生火,这叫“地炕”,屋子里温暖,所以各种花都开放了。她能说出这些花中的几个好记的名字:牡丹、碧桃、腊梅、香橼、佛手。
  所有的仆妇们都对福晋刚生下的婴儿叫“爷”,当然王焦氏也不例外。有身份的人称这个婴儿叫“阿哥”。小阿哥虽是婴儿,可有许多人终日侍候他。“精奇”、“水上”和“嬷嬷”是常在阿哥身边的三个妇差。“精奇”是看妈;“水上”是水妈,做些杂活;“嬷嬷”这是王府里的人对王焦氏的称呼,是乳母。除掉这三人之外,还有几个“姑娘”——也有的叫她们“使唤丫头”。王焦氏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孩身边有十几个侍候,而且他还听说,长大些后更多,身边还有一些太监。
  转眼到了小阿哥的满月,醇王府唱了三天的大戏,醇亲王载沣和弟弟载洵、载涛都高兴地换上戏装,亲自上台唱起来。王爷载沣虽然平时说话结巴,但在台上却流利自然;贝勒爷载涛的猴戏更是博得了满堂的喝彩。王焦氏真不敢相信,王爷们还有这种本事,她活到现在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戏。
  台上不停的唱,台下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连慈禧老佛爷和皇上都赐了礼物。当然筵席更是少不了的,王焦氏惊骇万分,她怎么也想像不出,一桌子竟摆上上百种菜肴。
  满月后,醇亲王载沣给他的长子起了名宇,叫溥仪。
  让醇亲王府上下受宠若惊的是,在溥仪三个月的时候,慈禧老佛爷特命老福晋和福晋把溥仪带到宫中。老太后见了溥仪喜不自胜,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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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各怀鬼胎



  
  慈禧被小李子抚弄得心花怒放,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居然像怀春少女一样娇喘起来:“莲英……我和你……一起……照看大清江……山……”
  大阿哥溥(亻隽)万万没想到,一夜风流竞会使储君的宝座飞到爪哇国去,他自怨自艾地跺着脚:“早知道这样,真不如把那话儿割了去……”

  光绪三十四年。
  虽已是盂冬,但这天的天气却特别暖和。几天猛烈的东北风吹过,天空丝云不挂,碧蓝碧蓝的,蓝得透明,蓝得深不可测。太阳斜挂在西天,却是她最灿烂的时候。
  慈禧在长廊上坐着舆,享受着斜射过来的阳光。眼前湖水澄明,映着蓝天。往远处望去,苍黛色的西山横躺着,阳光勾勒出它清晰的轮廓。
  刚过罢七十四岁生日的慈禧,看着这一切,心里非常高兴,她仍陶醉在万寿节的欢乐里,黄得发亮的脸上现出些红晕的色彩,松驰的眼角拉出几丝笑纹。看到她的面容,李莲英忙道:“老佛爷,此情此景,真正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啊!”
  “是啊,老佛爷就像万丈光芒的太阳,我们都沐浴在您的光辉里,大清的江山都沐浴在您的光辉里。”
  “是四格格吗?”
  “是,老佛爷。”
  说话的当儿,四格格已来到慈禧的面前。四格格是首席军机庆亲王奕劻的女儿,是在慈禧面前最得宠的女人。
  “老佛爷,小的给您送来一件礼物。”四格格解开一个红锦的包裹,露出一个檀木匣子。四格格把匣子捧在慈禧膝上道:“请老佛爷打开。”
  慈禧刚一打开匣盖,里面立即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慈禧一惊,继而听到这颂词,心里不由一喜,眼角的笑纹拉得更密更长了。
  四格格忙道:“祝老佛爷和大清的江山一样万岁、万岁,万万岁。祝老佛爷笑口常开,心想事成。”
  慈禧见匣内之物,原来是一尊金铸弥勒佛。老年的慈禧最好听奉承话,也最喜这些“佛”的制品。听了四格格的话,看着这一尊佛,老佛爷心想:是啊,我虽是个女人,但是凡我想做的都做到了,凡我想要的都得到了。虽然有许多乱臣贼子捣乱,有许多暴徒的破坏,但我的大清依然如故,它还在我手里,牢牢地、永远地在我手里。
  李莲英看着慈禧的表情,不由地在心里唾骂四格格:“狐狸精、马屁精、舔屁眼儿的。”可是口里却道:“四格格,这件东西是谁送给你的呀?”
  “袁都督。”
  四格格的话刚一出口,慈禧的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被李莲英看个清清楚楚,不由在肚子里“哼”了一声。
  四格格立时知道错了,心道:我真笨,不会说阿玛等为老佛爷搜寻的吗?于是便改口说道:“阿玛心里哪一刻不想到老佛爷呀,他不只是对袁世凯、他对许多人都说过,有什么让老佛爷开心的物件,可不许隐着藏着……”
  “回——”慈禧轻轻地说了一声,脸色很阴沉。
  “起驾——”李莲英高声喊道。开道的太监立即“吃吃”个不停。
  四格格像心肺被野猫抓了一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慈禧回到东寿堂殿内,翻看着那一打奏折,见一份上写道:
  “庆王自任军机,门庭若市,细大不捐,其父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并将私产一百二十万两送往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存储……”
  见另一份上写道:
  “庆王寿日,直隶总督袁世凯送他白银二十万两并有其他珍宝,庆王府平日之开销悉由总督奉给,全额报销……”
  看着这些奏折,太后的心里起了阵阵波澜。当年义和团引来八国联军人京,多亏了庆亲王奕劻,给她开脱了支持义和团的干系,又和各国联络订了条约,虽然有人对《辛丑条约》说三道四,可是慈禧能够金蝉脱壳,和各国建立了信任,建立了友好的关系,这样才保住了大清,才保住了她稳坐殿上。所以慈禧把奕劻这支远支的宗室一步步地提到军机处并负责与各国联络。现在奕劻羽翼已丰,贪赎成性,这些慈禧倒并不放在心上,可是,近日多方奏闻,他却和袁世凯越来越亲密,亲密到似乎难以割舍,这就不能不引起慈禧的警惕了。提起袁世凯,慈禧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正是由于袁世凯的告密,慈禧才避免了一场可能的灾难,可是……慈禧不由自言自语地道:“他是个无信无义,卑鄙无耻的奸猾小人;他是个最会养晦隐韬的虚伪小人。”慈禧想,他手中有精锐的北洋军,若和掌握朝中大权、根深叶茂、特别是受到各国宠爱的奕劻混在一起,大清的未来将不堪设想。慈禧不由得一阵眩晕,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难道我老了?——不!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她心里这样念叨着,渐渐地稳直了身子,在昏暗的大殿里,她的眼里闪射出绿荧荧的光。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斩断他俩的关系,我要剥夺掉他们手中的权力特别是军权。等着瞧吧,看你们能蹦出我的手掌心。”一挺身,慈禧站了起来。
  李莲英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就是他现在也揣摸不透这位老太后的心思,看着慈禧的神情举止,竟惊慌失措起来。
  慈禧看定李莲英道:“传膳。”李莲英仍在那里愣怔着。
  “传膳!”
  李莲英这次听到了,慌忙对外高声喊道:“传膳。”
  膳后。太后的寝宫内。
  李莲英正揉捏着慈禧的肩臂。慈禧道:“擦擦我的脚心吧,那是什么涌泉穴,听说经常接擦能使人延年益寿呢。”
  “何止延年益寿,还能返老还童呢!彭祖活了八百岁。姜子牙八十才开始帮武王打天下,若没有好的精神,怎能打败纣王——老佛爷呀,奴才听说揉会阴穴更能让女人驻颜回春,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童子去揉……”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太后打断了李莲英的话,但顿了一顿又道,“你爱揉就揉吧。”
  二人于是宽衣解带,极尽旖旎风光。
  恍惚之中……
  “兰儿。”
  兰儿正在河边的垂柳边捕着蛱蝶,听得这一声温柔的呼唤,便转过头去,见柳丝下,鲜花边,站着一个亭亭的美少年,细眉斜鬓,双目含情。兰儿见到他,芳心早已醉了,叫道:“荣哥!”
  听了这声叫,荣哥款款地向她走来。兰儿此时紧张地喘不过气来,浑身只觉酸软,眼睛眯着再也睁不开,身体便向后倒下去。少年“荣哥”急步过来揽住她的纤腰,与她一同倒在花丛中。此时花香扑鼻,微风不起,煦日融融。兰儿觉着一股温柔的气息吹向自己的脸颊,甜美的温唇吻在自己的腮上,咬着自己的耳眉,最后滑润的舌头和自己的搅在一起……
  二人正在忘情之中,只听得一片水响,河中几条船划过来,兰儿与荣哥惊起。但二人渴求对方的心思激情更加炽烈了,便一前一后来到一座假山旁,见四周无人,兰儿又躺进荣哥的怀抱,荣哥的舌头又送人她的芳唇……
  兰儿突然纤体抖颤,莺语连连,娇喘吁吁,玉泉盈盈,原来荣哥将那温柔的手探进她的裙裳,探进她的股间……
  “我要……要……快……荣哥……荣哥。”兰儿颤声唤着,她渴望荣哥的雨露滋润。
  “淫妇,我要杀了你!”一声喊叫犹如惊雷,兰儿睁眼一看,只见一个蓝脸人出现在她眼前,睁着牛眼,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一双铁爪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
  “啊——”慈禧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李莲英从她的股间抽出手道:“老佛爷,怎么了?做恶梦了?”其实他是明知故问。从刚才的梦语中,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梦见了她少女时的情人——荣禄。
  可是这一次梦中的惊吓似乎非比寻常。
  老太后坐起之后随即又瘫软在床上,犹如六月里的芭蕉叶,被摘了下来猛然放进炉火中,一下子就蔫了。她目光呆滞,手不住地抖着,嘴角不住地抽搐,腮上的坠肉耷拉下来。
  对于慈禧来说,她得到了整个国家,可是她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东西——她少女时代的情人荣禄——却没有得到,今天梦中的幽会,又引起她无限的悲哀。
  李莲英的心里在狂喜。那年在他听到荣禄死的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在欢乐地颤抖,他的心在喊叫——好!好!好!此时,他听到慈禧梦中的呓语,他也在为荣禄已死,为荣禄已不再从他和太后中作梗而狂喜。只是此时他脸上连一根汗毛也没动。
  李莲英又把太后揽在怀里,喃喃地道:“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老佛爷别在意。”
  慈禧却一反常态地说:“你……回去吧……”
  “还是让奴才侍侯老佛爷歇息吧。”
  “不……不要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你……睡去吧。”
  李莲英嘱托过坐更的太监,来到自己的寝处。“啊——哈!哈!”李莲英号叫了几声,又低声阴阴地叫着:“我要当皇上!我要当主子!”
  多么荒唐的想法,多么狂妄的想法,但李莲英确实一直在做着当皇帝的梦,特别是在荣禄死了之后。
  他回想起铲除第一个敌人的经过——
  载漪不同其他亲贵子弟,他没有去钻营“文道”,而是用心武学,慈禧太后便看中了他的将帅之方,封他为端王,后来又立他的二儿子溥(亻隽)为“大阿哥”。于是溥(亻隽)俨然是光绪帝的太子了。这可触疼了李莲英的疼处。
  随着西太后日益离不开李莲英,李莲英的权势日益膨胀,他的野心也日益膨胀起来。虽然他在宫中权势熏天,虽然他喜欢谁就是谁,不喜欢谁就像碾死一个蚂蚁一样地弄死他;可是,他仍然有许多“主子”,什么“太后”,什么“皇上”,还有什么后妃。“我就不能当主子吗?”李莲英时常这样问自己。他认为他能当主子,只要能成为西太后的男人。这个在别人看来最荒诞不经的想法,在李莲英看来确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把太后侍候得离不开他,他就可能成为慈禧的男人;只要他成了慈禧的男人,凭太后的个性,立他为皇上也不无可能。都说女的不能做皇帝,武则天不是做了?慈禧实际上不也是做到了吗?只要慈禧太后让他做皇上,他想,他就有能力做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太监皇帝。他想:“只要我‘勒’,就没有人敢不服,不服就勒死他。我要做前人没办过的事,胆有多大,官就有多大;胆有天大,官就有天大;想做天子就一定能做上天子。”李莲英从太后那里学了两件东西:勒、媚。李莲英想:他若做了天子,就勒他个千儿八百,砍他个一万两万,国人也就服了。不“勒”就没有威风,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其次就是要“媚”,现在“媚”太后,做了皇帝就媚洋人。当皇帝,有了这两样本事就够了。
  可是慈禧却立博(亻隽)为大阿哥,这就断了李莲英的梦想。于是他处心积虑地打起溥(亻隽)的主意来。
  “大阿哥。”一天,见大阿哥过来,李莲英便右手扶膝,向溥(亻隽)行着礼,麻脸上堆满笑容,笑得是那么灿烂,犹如绽放结籽的向日葵。
  “什么事啊。”浦(亻隽)鼻子朝天,傲慢地答道。他觉得,他是皇帝的当然继承人。
  “这是个好对付的浅薄的狗才。”李莲英在心里骂道,脸上仍涎笑着说:“太子殿下,奴才有几件宝贝,想孝敬您老人家。”
  “太子殿下”这几个字一叫,溥(亻隽)心花怒放,马上问道“什么宝贝?”
  “全是国宝。太子殿下一看便知。”
  “在哪里?”
  “在奴才的住处。”
  “前边引路。”
  李莲英的住处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客堂很雅洁,犹如文人雅士的书房。屏风上书写着名人字画,博物架上放着古朴的瓷器和一些鼎炉之类。檀木的方桌旁,摆着两个红木太师椅。李莲英请溥(亻隽)坐下,垂手侍立。
  溥(亻隽)问:“有什么奇货呀?”
  “太子爷,您老别急……”
  正说道,后院响起悠扬的笛声,犹如花下的黄莺在歌唱,又如碧柳间的黄鹂在啼啭。
  “谁吹得这高妙的笛子?”溥(亻隽)站起身来。
  “这正是奴才献给太子爷的‘奇货’。”
  溥(亻隽)向后转去,李莲英忙道:“奴才带路。”
  穿过一个拱门,二人来到一个小花园。花园虽小,但假山池沼俱全,非常雅致。
  李莲英用手一指说道:“太子爷,您老请看那边。”
  顺着李莲英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见一个碧池旁的古藤下,坐着一位仙女似的姑娘,穿着薄薄的单缣宫服,坐在石凳上正在吹笛。一双玉臂抬起,正衬出高耸圆润的乳房,纤可一握的腰肢。在池水光亮的映身下,那一头黑发衬托下的玲珑的耳朵、优美的颈项、圆圆的手臂、细长的手指,无不莹洁、细嫩;莹洁得透明,细嫩的摸一下就出水。
  溥(亻隽)的眼睛直了。“真是个宝贝!”说着,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上,舌尖和嘴角流下长长的口水。
  李莲英的眼角斜着溥(亻隽),心道:“看我怎么搓弄你。”
  二个月以后的一天,一个好吹笛的宫女在太后驾到时不知回避,那天正是老太后心烦意乱的时候,慈禧令太监把她架来。
  “好不知高低的贱货,竟然在鸾驾架前吹笛子!”
  “奴婢总以为老佛爷喜欢笛子,所以……”
  “打!剥去她的衣服打。”慈禧命令道。
  剥着剥着,一个太监忙走上前道:“老佛爷,她……她里面穿着件男人的内衣。”
  “什么?”慈禧的鼻子气歪了,“再打,问她是谁的衣服。”
  “老佛爷,”一个太监走上前低声道:“这事透着邪。老佛爷想,这后宫除了我们这些假男人,还有哪个男人能进来?”
  慈禧想了想,那肯定是溥(亻隽)了。于是命令道:“把她推出去斩了!”
  “慢——”李莲英忙走过来道,“老佛爷,待奴才再问她几句。”
  “好吧。”
  “你这贱人,是谁告诉你这么做的?你一个宫女,怎有这样的胆子?”
  “禀总管老爷,奴婢死也不敢在老佛爷面前吹笛子,是大阿哥说太后喜欢听笛子,奴婢这才没回避,想吹一曲儿给老佛爷解解闷,求老佛爷、李总管开恩。”
  李莲英笑道:“老佛爷,奴才看这宫女少不更事,不如就饶了她吧——老佛爷把她交给我再审一审。”
  “交给你了。”
  “带走!”李莲英喝道。
  过了两个时辰,李莲英禀道:“老佛爷,大阿哥不只和她一个有染,简直是秽乱后宫啊。前些日子,大阿哥更是奸污了一个宫女,以致这个宫女怀孕快要生产了。还有……就不说了吧,这都是奴才失察,若没有今天这事,还不知道呢,请老佛爷处罚我吧。”
  “反了,反了!我早有耳闻,他是个花花公子,在宫外做了许多荒唐的事,一些奏折说他在外面寻花问柳。没想到现在竟然闹到宫里来了。这事就交给你了,特别是那个快要生产的宫女,你看怎么才能弄的悄没声息。”
  慈禧极力地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不愿这事张扬出去,让人家说她的选择是错误的。
  “老佛爷,那个吹笛的宫女——还是赏给奴才吧。”
  “她是漂亮——随你吧。无论如何这些事处理的要稳妥。”
  “嗻——,奴才一定会把这事摆平。不过,老佛爷,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吞吞吐吐的了?有话直说吧。”
  “老佛爷,奴才说错了,你就打奴才的嘴吧。奴才想,端王和义和团有那么大干系,虽然他已被处置,但他的儿子还做着大阿哥,老佛爷您想,这八国的主儿能高兴吗?如今大阿哥又在宫闱闹成这个样子,若不置办他,有损老佛爷的英明声誉啊。”
  过了许久,慈禧答道:“废了他。”
  “哈、哈、哈。”李莲英干笑着,从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美好的现实:“荣禄死了,太后最喜欢的是我,我可以做万岁爷了!”
  太后和荣禄不是一年两年的情份,李莲英发现了秘密:荣禄是慈禧的闺中情人!看太后见到荣禄时的那眼神,看太后见到荣禄时的那动作。她恨不得和他日日厮摩,夜夜共枕;恨不得时时躺在荣禄的怀里。李莲英发现这个秘密后心里就像是被冰封冻住了:他在太后心中的地位怎能有荣禄的万一?当太后老公进而做皇上的设想不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哈、哈、哈、哈,现在好了,我快要熬到头了。”他自言自语,在屋里转着圈、蹦跳着,兴致越来越高,于是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床上。
  李莲英也有三妻六妾。他来到刚娶的小老婆那里,这个小妾是袁世凯买来送给他的,长得像江南的山水一样秀丽,名叫秀儿。可是,现在那光洁的色彩渐渐暗淡了,秋波闪烁的明眸也失去了神韵。
  见到李莲英,秀儿犹如老鼠见到了凶恶的狸猫,浑身乱抖,不由地向后缩着。李莲英一跃扑上去,像猛虎抓捕着小兔,随即把她扔起来按到了床上。“我的小乖乖……”
  每当听到这句话,秀儿知道,残酷的虐待开始了。
  “我的小乖乖……”
  说着这句话,李莲英的眼前出现了他父亲的紫黑色的面容、粗糙的大手,这双有力的大手把李莲英缚到床上,随即对李莲英说道:“我的小乖乖,你忍着点……”接着一镰刀下去割下他的男根,那年头没有麻药,没有止痛止血的药。“啊——”8岁的李莲英嚎叫着,不知昏过去多少次……
  “我的小乖乖,你忍着点……”
  李莲英一遍遍的念叨着,用他长长的指甲当“刀”,在秀儿的身上狠命地掐着、划着。突然他的手指滑过那光滑的肚皮,几根手指并拢着伸向那女人最神圣的地方,捣进去,念叨着:
  “换药,换药——这是白蜡——这是香油——这是花椒粉——这是棉纸儿——别发炎了,红肿了——”
  正在幻觉中念叨着,李莲英突然又腾地跃起来,走向桌子拿着一杆笔,复翻身抢到床上,狠命地往玉泉插去……
  “安上一根管子,尿尿——不然,肉芽儿长合在一起……尿就撒不出来了……”
  秀儿惨叫几声昏了过去,结果换来的是更残酷的虐待。一会儿她苏醒过来,咬着枕头,再不敢喊叫,她知道,若是喊叫,只能鼓励他更猛烈地虐待自己。
  豆大的汗珠在秀儿的额头面颊滚动着,头发湿得如水泼的一样。
  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要割谁就割谁,要插谁就插谁,要抓谁就抓谁——我是万岁爷,万岁爷……
  一个多时辰过去,李莲英筋疲力尽——他得到了快感。
  第二天,慈禧的眼睛深凹进去,似一眼荒废的枯井,没有了任何神彩;眼圈乌黑,如涂了一层墨。
  庆亲王奕劻第一个来到仁寿殿,见到太后这样,不由心内一震,随即稳定一下道:“老佛爷,每天的饮食还像过去那样香甜吗?饭量没有减少吧?”
  “我的身体好得很,结实着呢。”。
  “奴才这就放心了——不是奴才冒味,实在是我大清全仰仗着老佛爷您呀。”
  “你这样有孝心,我的心里就舒坦多了。奕劻呀,你的大儿子载振现在可好吗?”
  奕劻的心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激动地差点掉出眼泪来,可仍是抑住激动,道:“犬子时刻不忘老佛爷的教导,在商部勤勉有加;在家里不仅刻苦读书,而且一日也不曾废了鞍马。”奕劻知道,太后最喜欢会武的人,八旗子弟缺少的就是先祖的这种风气。
  “是啊,我大清就需要文武双全的人才,需要能孝敬祖先,光大祖先洪业的人。”
  “奴才父子决不忘老佛爷的教导。”
  “奕劻,我想把袁世凯提拔到军机处,并让他当外务部尚书,你看怎样?”
  “好呀。袁世凯对我大清忠心耿耿,早在戊戌年曾为保护老佛爷立下大功。他实在是我大清的栋梁之材。老佛爷如此赏识袁世凯,是朝廷之福,大清之福。圣明呀,老佛爷。”
  “那就由你传旨,即刻调他到军机处。”
  “嗻——”
  “荣禄的墓地你派人去看一下。”
  “嗻——”
  “退下去吧。”
  “嗻——”
  军机大臣瞿鸿(礻几)已进来多时,也在一旁冷眼看了多时,当他听到慈禧太后要奕劻传旨擢升袁世凯时,他立刻明白了:西太后对袁世凯已猜疑很重了。袁世凯任直隶总督,这正是京哉重地,他又握有北洋六镇的重兵,这确是大清朝的心腹之患。现在敏锐的西太后要处理这件事了。所以,当奕劻刚走出大殿,他便进言道:“太后,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虽如骨梗在喉,今天却要一吐为快。”
  “瞿爱卿,你就说吧,你对大清的忠心,我是知道。”
  “可是……”瞿鸿(礻几)往四周看了看
  “莲英呀,你们都退下去吧。”
  这可是惟一的一次例外,其他的大臣、太监退出是常事,李莲英也退出大殿,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人都退尽,瞿鸿(礻几)道:“太后,袁世凯虽然在戊戌年立有大功,可这个人二面三刀,首鼠两端,唯利权是图,显然是无信无义之人,胸藏大奸之徒,不能说他是真的忠心清室吧。现在太后又升擢他到了军机处,又兼外务大臣,臣以为此人只可罢黜,怎能提升呢?”
  “瞿卿所言甚是,但除了升他到军机处,你还有什么法子削去其军权,说来听听。”
  “这……若动作太快,他可能狗急跳墙,凭六镇之兵,威胁帝京——圣明啊,太后,这是赶虎出山呀!”
  “瞿卿呀,以你对大清的忠心,我是放心的,所以袁世凯到了军机处,还望你多多关照啊。”
  “谢太后信任。可是臣尚有一言,奕劻领衔军机,又负责与各国联络,其子载振又是商务大臣。臣以为他一家受太后恩典太重了,实在不该享有这些。太后深思。满朝中奕劻和袁世凯最为亲近,臣也曾上书奏及袁府中所有开销都拿到直隶总督府报销的事,二人拧在一起恐怕不是大清之福吧。臣总以为袁世凯有王莽曹操之志,若太后对奕亲王过于信任,比方说……比方说……”
  “你就直说吧。”
  “比方说要让载振承嗣大统,不是正快袁世凯之意吗?不论何事、何人,若有袁氏夹杂其中,恐怕都不可逆测。”
  “那依你之见……”
  “臣以为不如把庆亲王的军机大臣一职开缺,当然,这不是易事。有一国的保护,就不好动这个人,何况奕劻有八国的保护,有八个使馆的庇祐。但这件事不能不做,只要是做得绝密,干脆,证据确凿而又突然,外邦也不好说什么。”
  “是的,关健要有证据堵住外邦的嘴。我已搜集了奕劻许多作恶的证据,尔等也要多方搜集,务要确凿,不能泛泛。在大量确凿的证据前,开缺奕劻,八国没有理由干涉,虽有苦衷,也说不出来了。”
  “圣明啊,太后。”
  瞿鸿(礻几)退出后,慈禧的心内翻腾起来。刚才提到载振,奕劻眼内放射出异样的神采,凭她几十年的经验,她已看出,奕劻确有让载振嗣光绪之位的打算,恐怕这件事奕劻等已和袁世凯谋议过了。慈禧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好在我已作了准备,不然现在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她早已感觉到来自袁世凯的威胁。废黜溥(亻隽)后,起初她也确曾扶持过奕劻,真的想让载振承继大统,让奕劻父子对付袁世凯,或许能抑住袁的势力。没想到袁世凯这条毒蛇已紧紧地缠住了奕劻,奕劻甘心为其卖命,情势不可逆转。从今天她最好的努力看来,已很难把奕劻和袁世凯分开,所以她很庆幸她自己几年前预作的安排,她钦佩起自己的高明、自己的眼光来。
  几年前袁世凯的势力在膨胀的时候,她才感到她犯了个大错误,不该让袁世凯训练新兵,给他这么大的权力。她时刻在寻找着补救错误的措施。首先,她要逐一地、慢慢地削去袁世凯的军权,没有了军权,袁世凯就成了拔去了毒牙的眼睛蛇;其次,立的储君不能和他有任何关系或隐藏的亲近关系,不然,必然被大奸巨猾的袁世凯所哄骗。那么谁是最痛恨袁世凯的人呢?当然是光绪,倘若光绪有儿子,还真的可以让他继承大统,可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么还有谁最恨袁世凯?还有谁绝对不会被袁世凯的假象虚伪所迷惑?那就是光绪帝的弟弟们。可是如果让光绪的弟弟们承继光绪的职位,那和光绪帝又有何区别?还不是最终又要从她慈禧手里夺权?那不等于她又树了一个敌人!立溥伟行吗?这个奕(讠斤)的孙子。想到奕(讠斤),慈禧的心里就涌起一起暖流,当年多亏了奕(讠斤)的支持才治服了肃顺他们,才有了今天这一切,不然自己早已身首异处了。可是立溥伟也同立溥仪的弟弟们一样,溥伟的年龄太大,他们都会像载湉一样的。慈禧绝不允许大权有一刻的旁落。那么怎样才能既保住自己的大权不致旁落,又使得所立的新君绝不会上袁世凯的当呢?慈禧心生一计:把荣禄的女儿嫁给光绪的弟弟载沣,依靠这两个家族的势力来对抗袁世凯和奕劻,同时立载沣的儿子为储君,他登基的时候年龄绝不会大,那么她慈禧就仍能垂帘听政,何况载沣又是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人,他办事,慈禧是绝对放心的。这大清的权力,仍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中。立幼君、立与袁世凯为敌的人,这就是她的思路。可惜,荣禄死得太早,不然她既可以向老情人显示她的安排给老情人以安慰,又可以和荣禄一起对付袁世凯,就不会感到今天这样孤立无援了。
  回想几年前的往事,慈禧既为她的预作安排而得意,又为荣禄的过早去世而悲酸。现在载沣的儿子溥仪已经三岁,就让这三岁的孩子做储君吧。可是她不能不有所担心,万一自己……,她马上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万一是不可能的,她的身体再差,也能活到八九十岁,在这段时间里,她有足够的时间为小皇帝扫平道路。想到这,她又悲从中来,荣禄过早地去世了,不然她也没有必要担心这些事情了。她不由感到自己势孤力单,对局势的左右感到力不从心。
  “我真的老了。”慈禧叹道,可她又坚定地认为:“我有足够的时间为幼君扫平道路,我一定会办到的,天下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李莲英意外地被慈禧太后屏出仁寿殿,内心疑惑不已。难道老佛爷真的想把储君的位子留给载振?——不可能,从刚才的谈话看,慈禧的话明显的是试探奕劻的反应,分明是对奕劻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来自于奕劻和袁世凯的亲密关系。不然,她在向奕劻提起袁世凯的时候,两只眼睛就不会那么圆睁着盯住奕劻。只有奕劻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真的以为太后是想重用袁世凯,竟然替袁世凯谢起恩来。这么说来,在太后的心中仍然没定储君。确实的,宗室近支中没有合适的人选。
  关键的时候到了!李莲英认为现在更应该使出手段让慈禧和他的关系更加亲密无间,与他更加无法割舍。太后的感情可以让他登上皇帝的宝座。
  为巩固并加深自己和慈禧太后间的关系,李莲英行动起来,作了周密地安排。
  晚上,各个大门已经关上下键。西北风刮起来,残留在树枝上的枯叶刺刺地响着。月亮被蒙上一层薄云,花草树木亭台楼榭的影子轮廓不明模模糊糊,似乎在晃动。
  一个宫女正走在前往太后画舫的小路上。突然,一个人不知是从天上掉下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已经站立在她的面前,长着硬胡茬,咧着嘴嘿嘿地笑着。
  “啊——”宫女的惊叫撕破了夜空。
  几个太监把瘫软昏晕在地上的宫女挟到太后的寝宫。
  慈禧问道:“见到鬼了,叫什么?”
  “回老佛爷,我……我……我见一个人突然站在我面前,咧着嘴对着我笑,满脸的胡茬就像钢针一样。”
  “真的见鬼了,胡说八道。这里哪有长胡子的人?”太后怒道。
  “我亲眼看见的呀!”
  “莲英,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太后道。
  李莲英回道:“我看这小丫头的神情,不像说假话。”
  “搜。”太后命令道。
  慈禧太后在李莲英的搀扶下,走出寝宫,亲自指挥太监们把颐和园翻个底朝天。
  可是他们连个人影也没发现。
  “这女孩子真是见着鬼了,要不就是做梦。”慈禧在太监们的搀扶下回到了寝宫。可刚要落座,她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床上分明有一个纸条,她抖抖索索地拿起来,见那上面写着:
  “你的宫女并没有见到鬼,也不是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比你所有的太监的本领合起来都大,所以不要找我了,见着我也没用,你的生命在我的手掌心里。”
  慈禧把纸条递给李莲英,李莲英觑了一眼,惊慌的道:“他的本领也太大了,刚才我们说的话他全听到了,他就在外面,说不定现在他就在……在门口或窗下……”
  “啪。
  李莲英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匕首挟着一阵风,插在了慈禧软榻的扶手上,匕首上穿着一个纸条,李莲英把它取下来,看了一下,又递给了慈禧,慈禧见纸条上写道:
  “我不相信真的有那么个人愿意和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我不相信你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生命在我的掌握之中。”
  慈禧惊恐无比,脸被吓得灰黑。她看了一下其他的人,个个都不敢和她的目光接触,却低着头。
  太后道:“莲英啊,我们就睡在一处吧。”
  “奴才心里只有老佛爷,就是老佛爷赶奴才走奴才也不走。”
  李莲英给老太后解衣宽带,把她拥在怀中,宫女们把衾被盖在他们身上,拽严实了,放了帐子,退了出去。
  老太后躺在李莲英的怀里,像一个老绵羊躺在一个坡弯里晒太阳,很安详。几天来的悲伤、惆怅、担心、惊恐,似乎已烟消云散。许久,老太后喃喃地道:“你真的成了我的老公了,这大清的天下,我们俩一起看着吧。”
  李莲英热血沸腾,把太后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张麻脸上挂着泪水,在太后的头发上摩挲着,也喃喃地道:“老佛爷,你是奴才一生中最亲最亲的人,奴才为你才活着,奴才是老佛爷的人,是老佛爷的人呀!”
  庆亲王爵是嘉庆帝赐给其爱弟永璘的,奕劻承袭了这个爵位。
  庆亲王府本是乾隆权臣和珅的宅第,和珅被嘉庆帝赐死后,其宅第归永璘所有,它座落在定安门外定府大街。奕劻时,又大兴土木进行了扩建,府第中的房屋、厅堂至上千间。另有承泽园、泄水湖、苦水井等花园。京城外铺店不计,仅京城内就有几十所铺房。散在各地的田庄达六万多亩。
  奕劻坐在契约斋内,女儿四格格就立在旁近。
  “老佛爷真的显出嫌烦?”
  “依女儿的眼力,确是如此。”
  奕劻相信他女儿的眼力。多少年来,他看定了,大清国就是慈禧,慈禧就是大清国,只要能讨得慈禧的赏识与欢心,就能飞黄腾达。所以他总是在巴结着慈禧。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带四格格见了太后,而精明乖巧的四格格没有丧失机会,初次见面就讨得了太后的极大欢心。后来,太后把四格格许给了荣禄的九儿子。多少年了,四格格几乎天天都在陪伴着太后,这虽然对婚后的四格格是种折磨,但是对于奕劻是求之不得的。奕劻认为,虽然在签订《辛丑条约》时为保护慈禧立了大功,但是他的步步高升最主要的还是由于四格格。如果没有四格格,他怎能对慈禧的心理、她的好恶知道得那样清楚?现在,既然四格格感受到了厌恶,看样子,势态真的有点严重了。奕劻不由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着圈子。好长时间,才憋出一句:“怎么载振还没来!”
  “报——”
  “快进。”奕劻道。
  总管带进一个人,那人进门便跪倒在地上。
  “怎么不是载振。”奕劻跺着脚道。
  总管很诧异,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王爷,这位可是天津卫有名的才子,今儿个专来孝敬王爷您老人家的。”
  “给王爷请安。奴才日思夜想,渴求仰瞻王爷恩颜,今日总算慰了小的一番心愿。”
  来人膝行到奕劻面前,双手捧着一个红纸封。
  奕劻习惯地伸手接过,道:“下去吧。”
  总管和来人刚出屋,奕劻翻看红纸封的背面,上面写道:
  
  海关税官

  “哼,这种肥缺能随意到手?胃口真大!”说着,麻利地撕开纸封,银票的数字首先跳入眼里:八万两。
  “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八万两的银票似乎还不能冲淡他的焦急:“载振怎么还不来!”
  身为御前大臣、农工商部尚书的载振刚从吉林按查事务回家,警务尚书徐世昌就到府科见。
  载振把徐世昌迎到客厅道:“你我一同到吉林,一路上日日一起,感情融洽万分,无话不谈;刚一到京,又枉车骑来府,莫非有什么话在路上不好说吗?”
  徐世昌道:“在下正是由于觉得与贝子爷相处十分融洽,故不避叨扰,一到京便来求见。另外,也是受人所托,有一封信欲亲自交于贝子爷。”说着递上一个锦包和一封信。
  载振解下锦包,见是一个红漆的匣子,打开匣子,不由眼前一亮:里面是十颗光灿夺目的大珍珠!
  “这种珠子,多年来已经很少见到了。”
  “是啊,南海的珍珠已很难得了,何况这么大的,即使在乾嘉,也是至宝。”徐世昌和道。
  载振贝子打开信封,见信上写道:
  “段芝贵再拜奉尚书贝子殿下:闻殿下奉旨赴吉林督办农工商兼学务,小人即前往拜谒,惜失之交臂。但小人素慕大人,渴求拜瞻,故随殿下车骑至京。特奉薄礼,万请笑纳。并在饭庄聊备菲酌,恭请殿下大人光临。段芝贵叩首再拜。”
  载振道:“这段芝贵不是袁总督帐中的督操提调、现正侯补道员的段将军吗?”
  徐世昌回答道:“正是,没想到贝子老爷对他竟这样熟悉。”
  “亲王府与袁总督一向交厚,他家的事,哪有不晓之理?”
  于是,载振乘轿前往赴宴。
  段芝贵早被小厮告知在饭庄门口迎接。见载振的轿子来了,忙跪在轿前道:“小人三生有幸,能请得贝子爷殿下屈尊光临。”
  徐世昌扶载振走出轿子。载振扶起段芝贵道:“段将军怎能行此大礼!”
  段芝贵起身,又道:“久仰贝子爷。”于是扶他进了饭庄。
  二人进得厅堂,见地上铺着波斯地毯,电灯放射出五彩的光芒。对门是一座一人多高的大钟,壁上挂着西洋人体油画。屋子的正中摆着椭圆形的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红玫瑰、郁金香和康乃馨,再看周围摆了许多热带的树木和苏州盆景。
  载振道:“这使我又到了西洋。”
  段芝贵道:“这个厅就叫‘巴黎厅’。小人想,贝子爷殿下曾到过法、比、美、日等国访问,又参加过英皇加冕典礼,故此,小人专门购得西洋名画,专为殿下布置了这个厅。”
  载振转了一圈,道:“还是西洋的电灯好,这画能看得真切。果然幅幅都是瑰宝。”
  段芝贵道:“若贝子爷喜欢,小人就敬奉您老了。”
  “确是价值连城,啧……啧……”
  三人落座,摆上珍肴。载振道:“我在西洋出使时,人们都称我为‘部长’亦成‘殿下’。回到国内,称我作殿下的,好像就你一人。”
  段芝贵起身行礼道:“贝子爷这样说,让小人惊恐得很,难道殿下看不起小人不成?——无论如何,小人心里只有殿下,今后愿在殿下的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小人出身武备,当年曾在陆军中主持操务,也颇有些威望,殿下着有用得着小人的,小人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我岂不知将军之才威,袁总督手下,哪个不是精兵强将!我大清朝廷,就靠你们扶持哪。”
  “父督时常教导孩子要为大清出力,特别嘱托对庆亲王及贝子爷要忠心耿耿,我虽不才,愿自荐于贝子殿下帐下。”
  “什么?你称袁总督为父亲?”载振道。
  徐世昌道:“袁公早收芝贵为义子了。”
  “如此就更是一家人了。”
  徐世昌和段芝贵奉袁世凯之命而来,他们以为,今后的皇上有可能就是载振。且不说奕劻是西太后最宠的红人,是首席军机;单是这载振,太后偏选他出使各国,明显地是让他历练历练,同时让他和各国建立良好的关系,希冀以后各国能给他以支持。现在又让他做了御前大臣,特别是农工商部尚书的显职,很明显,储君的位子,西太后有点属意于他。现在若能和他拉上关系,前途无量。即便载振不能做皇帝,凭其父亲是当朝第一权臣,他本人又是少年显贵,徐世昌、段芝贵也应极尽巴结之能事。
  载振想,我阿玛与袁世凯早就谋划立我为储君,看老佛爷的心思,对我也有九分了。我若要做皇上,也要在朝廷内外多结交一些人才是,我要慢慢地织成一张网。现在段芝贵做着陆军管营又补了道员,既军又政,正是我要结交的。
  喝了几杯后,载振道:“不知芝贵将军有何打算。”
  段芝贵道:“别无他意,只想瞻仰恩容,表明我的赤子之心。”
  又喝了几杯,载振眯眼瞧着身边的几个使女,似有不以为然之意。段芝贵看的真切,便“啪啪”拍了两下手。厅堂尽头的红幔徐徐拉开,一曲琵琶如风人竹篁,飒然而来,随即又如泉流石上,沁人心脾。
  载振拍手赞道:“乐天之琵琶女,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段将军乃军旅中人,没有召妓侑酒的风气呢。”
  段芝贵道:“小人请的可是杨翠喜呀!”
  载振霍地站起来:“她就是名妓杨翠喜!难怪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载振定睛看去,见那抱着琵琶的女子额头如碧天里的溶溶皓月,两腮恰似刚出水的芙蓉。鼻腻鹅脂,鼻尖微微上翘;口似樱桃,嘴角风情万种。十指纤纤,如雨中抽芽的春笋;玉臂白白,似日光映射下的春雪。
  “果然绝色美人?”载振赞道。
  “她的曲子才真正是天下一绝哪。”徐世昌道。
  “快唱来听听。”载振急不可耐。
  话音刚落,听那女子唱起来:
  “一自多才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筒猛见他门前过,待唤著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果然名不虚传!再唱一曲!”载振叫道。
  那杨翠喜启朱唇,闪秋波又唱道:
  “杨柳深深小院,夕阳淡淡啼鹃,巷陌东风卖杨天,才社日停针线。又寒食戏秋千,一春幽恨远。”
  “好一曲‘红绣鞋’,滋味足矣,有如此仙乐美声相伴,平生足矣!”载振眯眼摇着头道。
  “既然贝子爷如此喜欢,那就买了来,孝敬您老人家。”
  载振的双眼猛地睁开,喷出火来道:“当真!”
  “若这点事小人也办不到,在贝子爷这里还能叫效犬马之劳吗?”
  段芝贵叫随从叫来鸨儿道:“你家闺女可曾许人?”
  “我家闺女还没梳弄开苞呢,怎么可能嫁人呢?”
  “本老爷要买下,怎么开价?”
  “我养了这闺女十几年,现在刚有出息,虽说只是在帷后弹唱,却已名满天下。我家里全靠她吃饭呢,哪里能想到让她嫁人?”
  “一万两白银如何?”
  鸨儿的眼睛睁得像鳖蛋,随即又一扭头,说道:“还没试花呢,我怎忍心?”
  “再加二千两,不愿意就算了。”
  “哟,瞧这位爷说的,哪有这么硬梆梆的话儿。看你这位爷也是个豪爽的人,再加点嫁妆,我就割爱忍痛,把姑娘给你了。”
  段芝贵和鸨儿的话音还没落,载振急不可待的道:“今天就梳弄了吧。”
  “殿下,是您的人了,全凭殿下喜欢。”
  “今天就梳弄了,走——”载振就要转身。
  “歌台后面那道墙,是有暗门的,里面别有洞天呢。贝子爷就甭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就在此梳弄得啦。外面的事全由小人张罗,保证万无一失,这厅前堂后,饭庄的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何况,咱徐世昌是巡警的头儿,殿下,您老就放心吧。”
  红幔落下,段芝贵走进幔内,徐世昌和段芝贵及载振的随侍,在幔外喝起酒来。
  走进红幔,载振握着杨翠喜纤柔的小手,滑腻的滋味直透到骨髓。载振把她拉起来,按一下墙壁上的铜钮,果然墙壁上闪开一道门,门内特别宽敞,朦胧的红光弥漫着全室。墙壁上挂着裸体的西洋画,个个都是光洁丰腴,玉乳亭亭的女人。这些催情画,更使得载振欲不能抑,摸着杨翠喜的纤腰说:“你这腰儿,还没那墙上女人的指头粗呢,你受得了爷的爱吗?”
  “万请爷爷可怜我,可别痛杀我也。”说时莺呢燕喃,撩人神魄。
  载振哪里还能按耐得住?手儿早滑向王乳,翠喜嘤咛一声,娇红满腮,道:“爷,千万请你规矩点。”
  载振哈哈笑道:“好,你让爷怎么规矩?”不如唱支曲儿让爷听听,爷好知道怎么规矩。”
  杨翠喜重又拨弦转轴,娇声嗲语道:
  “奴本是柔枝嫩条,体比做墙花路草。顾不得鸾雏燕娇,你恣意儿鸾颠凤倒。须记得或是忙,或是闲,或是迟,或是早。夜夜朝朝,何曾知道,这些笑窍,春风一度,教我力怯魂销。”
  “你如今已是我的娘子,放下心来,我本是怜香惜玉之人。”说着,拿过琵琶,载振也自弹自唱起来:
  “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翠衾闲,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巫峡恨云深,桃源羞自寻。你是慈悲衬,望恕却少年心性,少年心性。”
  翠喜道:“没想到爷有这等的才情,便是柳三变也比不上,奴婢真是福大命好,有这么好的归宿。”
  载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猴急之时熬到现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听罢翠喜的话,他一把把她拥在怀里道:“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的,我的小亲亲,我要把你封为福晋。”
  “你是王爷?”翠喜惊道。
  “老爷我是庆王府的贝子,将来必定是王爷的,说不定……”载振急忙打住。
  清晨,载振睁开眼睛,见翠喜仍在睡着。他唤太监进来把衣服穿好,盥洗毕,一个太监道:“爷,庆王爷不会怪罪吧。”
  “没有的事。以后她到了府中,你们只当以前没有见过她,不准说出她的身份。”
  “嗻——”
  “你们侍候她起来吧。”载振道。
  待翠喜也盥洗完毕,对载振道:“爷真的是贝子爷。”
  “那还有假?”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拿着一方白绢道:“大爷,这上面红红的一片。”
  翠喜低下头去,娇羞无比。载振愈加爱怜,让随侍拿来牛奶和一些点心。吃罢,载振对翠喜道:“再唱一曲如何?——就以昨夜风情?”
  翠喜拿过琵琶,唱道:
  “宝奁装就待春风,鸳枕鸯被色色红,怎样鱼游春浪中,觑朦胧,一半儿猜疑一半儿懂。”
  载振接唱道: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押;回眸人抱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报——”
  一曲还没唱完,门外竟有人在这个时候大声传报,扫兴。
  待听完阿玛奕劻和四格格的话,载振才知道昨夜家里人有多着急。听到父亲和妹妹的讲述后,他也感到他的储君的地位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牢固,与杨翠喜风流的惬意,早已烟消云散了。
  “如此看来,老佛爷对我们的疑虑,似乎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来自袁世凯。”载振道。
  四格格补充道:“确实,我给老佛爷送金佛时,她还很高兴,可一听到这金佛是袁世凯送的,她的脸色立即就阴沉起来。”
  “是呀,这些年,我们家的园林、房屋乃至于过生日、办喜事的开销都是直隶总督府报销的,都让袁世凯包下来了,这能不传到老佛爷耳朵里去吗?”奕劻道。
  “阿玛,老佛爷对我们的疑虑,恐怕不是在经济上。”载振道。
  “我在官场和宫中混事这么多年,这点道理我还能不知道?我花点钱,卖点官,只要不对谁的权力构成威胁,没有人过问,老佛爷也不会把这些看得很重。当年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打进京,老佛爷避居西安,大局实际上由李鸿章执掌,满朝文武也都认为李鸿章是太后最宠信的人。实际上,太后单独诏见我,让我督办与各国交涉事宜,我那时就知道老佛爷对汉人不可能是完全信任的。这些年,我有点晕手了,袁世凯的势力这么大,老佛爷能不疑忌吗?袁世凯能出卖皇上,难道他就不能出卖太后?所以太后对他必然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只是认为时机不对罢了。而我们与袁世凯是绝对分不开了,袁倒,我们也倒,其势只能荣辱与共,支撑到底。”奕劻直挠头。
  “可不能想法脱离,”载振慌忙道:“阿玛细想一想,若和袁世凯脱离,军队中我们能倚重于谁?满人中的那些少壮军官,可都是反袁又忌恨我们的,若我嗣位,有谁能在军中稳定大局!”
  “如今嗣位事小,就不要念念不忘了。如今得罪了太后,嗣位就不太可能;可得罪了袁世凯,更是不行,不仅丑事全被抖露出来,太后那里我们也没有脸面。是啊,太后那里我失了一招。”奕劻叹了一口气。
  “这话从何说起?”载振道。
  “太后前日在仁寿殿召我,和我商议擢升袁世凯的事,我当时竟忘乎所以,喜形于色,不知道太后是在试探我。”
  “阿玛一向城府深藏,不露形色,怎么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四格格插话道。
  “唉——,老了。”奕劻道:“如今只有顺着太后的台阶走,一方面坚决执行老佛爷的旨意,调袁世凯人京,在老佛爷那里疏远袁世凯,另一方面又要帮助袁世凯尽量留住兵权。这二者中,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巩固我们在太后心中的地位,只要载振能嗣位,一切都好办了。”
  四格格道:“还有一件大事。在阿玛退出仁寿殿后,太后与瞿鸿(礻几)不知说了什么话,把所有的人都赶到殿外,连李莲英也不例外。”
  “咦,这真是个严重的事儿,”奕劻心事重重的说。“这就有可能是专门针对我的了,千万要防着点。”
  “何以见得呢?”载振道。
  “若是满人,商议的可能是汉臣;若是汉臣,谈论的可能满人。”奕劻道。
  “那为今之计——”载振向父亲道。
  奕劻干瘦的脸很长很长,下巴又有一撮山羊胡子,所以捧一个长脸的山羊头在面前,就不要再看奕劻了。此时,他捋了捋胡子,道:“为今之计,四格格仍要到太后那里,尽量多探些风声,特别是太后和瞿鸿(礻几)的谈话。载振就在家观测动静。我现在就找徐世昌,与他一起到天津传旨,正好借此与袁世凯合计一下。”临了,奕劻看定载振道:“要知道什么事是重要的,莫因玩乐误了正事!”
  袁世凯得知西太后升他做军机大臣的事后,鼻子“哼哼”个不止。“调虎离山,我偏不离开!”
  是的,袁世凯混到今天这种地步确实不容易,他创业的历程也是极艰难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袁世凯抓住了他一生中两个关键的机会,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而这两个机会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离开科举之路,踏上投靠淮军的行程时,他就立志在军中显姓扬名做一番事业。透过自己官僚的家庭,他早已看到,清朝廷已腐烂透顶,不可救药,内忧外患,面临分崩离朽的局面。他认为,只有在军中握有实权,在这乱世才可夺得权势。曾国藩不是有了湘军才得势,李鸿章不是有了淮军才位极人臣的吗?从投向淮军的那天起,他就摇尾乞怜,见风使舵,撒银泼金,结交权贵。他先后打通了淮军首领李鸿章、大总管西太后的亲信李莲英、大学士荣禄、军机大臣亲王奕劻的关节。特别是巴结上了荣禄,终于,机会来了,朝廷让他在天津小站练兵。从此他的手里有了自己的军队,有了“建功立业”的资本。在这里他培植了亲信徐世昌、唐绍仪等智囊,又得到了三个“狗”、“虎”、“龙”将才:冯国璋、段琪瑞、王士珍,所谓的“北洋三杰”。
  第二次机会更是历历如在目前——
  那是一个深夜,天上遮满了乌云,大地笼罩在黑暗之中。朔风很大,卷起地上的尘沙和败叶,刮得树枝呜呜作响。袁世凯还在赶写奏折,他打算赶快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因为他已探明确实,朝局将有重大变化:光绪帝立志维新,而庆亲王奕劻等却哭请太后训政,荣禄做了许多军事部署,看来帝后两党要作最后决战了。在这种情势下,拥有新军的自己若仍然呆在这里,岂不是引火烧身吗?离开此地,坐山观虎斗,看准哪一方有胜利的把握再落井下石,岂不更好?他这样想着,奏请离京的折子就要写好。
  “报——”侍从高声叫道。
  “混帐,现在报告什么?”
  侍从官进来,走进袁世凯低声道:“军机章京谭嗣同求见。”
  “什么……”袁世凯惊愕之中正要训斥侍从官为什么不找个借口推辞,却看见谭嗣同已经径直走了进来。袁世凯马上改口道:“为什么不早请进来?”说着向谭嗣同行礼。
  谭嗣同行礼毕,不待落座就说道:“在下多有要事相商,余人尽可退去。”
  袁世凯做了个让众人退去的手势,对身边的唐绍仪却道:“你可以留下。”
  谭嗣同单刀直人地说:“袁公以为皇上是什么样的人?”
  袁世凯右手一扶膝盖,说道:“如今的皇上,是旷代圣明之主。”
  “那么,天津阅兵的阴谋,袁公知道吗?”
  “是的,在下确实听说过。”
  “现在能够救我圣主的人,只有先生您啊!足下如果想救皇上,就赶快行动,”谭嗣同摸着自己的脖子道,“如果不想救驾,就请到颐和园首告我,把我杀了,可以挣得泼天大的富贵。”
  袁世凯腾地站起,厉声说道:“先生把我袁某看成什么人了,圣主乃是我们共同侍奉的君主,我与先生都受到圣上特别的厚爱。救护的责任,难道只有你才有吗?——如果你有什么救助皇上的办法,在下愿意知道。”
  谭嗣同取出身上的密诏,然后说道:“西后和荣禄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先生及董福祥、聂士成三军都受荣禄节制,荣禄企图在阅兵中兵谏皇上而扶太后重新亲政。虽然这样,董、聂二军是不足挂齿的。放眼天下,真正强有力的是先生您袁君啊。所以,如果以你的一军抗击董聂二军是绰绰有余的。所以袁君可以实行救主计划,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这是永垂千古的功业啊!”
  袁世凯道:“如果皇上在阅兵时急速驰入我的大营,传号令以诛奸贼,那么我必能追随各位先生,竭尽死力救护皇上。”
  谭嗣同道:“荣禄待足下素来优厚,足下如何对待他?”
  袁世凯只是嘿嘿而笑,并不答言。
  旁边,唐绍仪发话道:“荣禄这个奸贼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对待袁公。过去朝廷增加袁帅的军队,荣禄说:‘汉人不要给他们很多兵权。’所以他对袁大帅向来不过是宠络罢了。比如前年胡景桂参劾袁大帅这件事,本来胡景桂是荣禄的私党,荣禄先是唆使他弹劾大帅,不久查办此事,却处理了胡景桂,为大帅昭雪,以向大帅施恩要人情。后来过不多久,胡景桂就做了宁夏知府,随即又升做宁夏道,这都是荣贼心计险极巧极之处。我们袁大帅难道会忘记这些事吗?”
  谭嗣同道:“荣禄有王莽曹操之才,是横绝一世的奸雄,袁公对付他恐怕不容易吧?”
  袁世凯怒目贲张,目眦尽裂,热血奔涌,脸如涂漆,大声道:“如果皇上在我的大营,我杀荣禄就如杀一条狗一样!”
  至此,谭嗣同便坦然地把详细情况告诉给袁世凯道:“是这样的:二十日先生你请训时,皇上当面交给你朱谕一道,命你带兵赶赴天津见荣禄,你见荣禄时,出朱渝宣读,立即将荣禄正法,即代为直隶总督,代谕僚属,张贴告示,宣读荣禄大逆不道的罪行,然后迅速人京,诛讨旧党,实行维新新政。”
  听罢谭嗣同的话,袁世凯道:“现在军营中的枪弹火药都在荣贼手中,而各营、各哨的长官都是过去委任的。事情这样急迫,既然确定了策略,那么我现在就急速回军营去,更选将官,设法贮备弹药,到时候大事就可成功了。”他又向谭嗣同叮咛道:“非常时期,在下也不留先生多叙了,希望先生绝不可将这绝密之事吐露半字,他日勤王胜利后,你我再长谈三天,痛饮三夜!”
  谭嗣同转身走出法华寺。
  “哈哈,哧——,这样的计划,这样的书生能成什么气候。不过这可是我的绝好机会,扩大北洋军的机会到了!李鸿章可以取而代之了。”
  唐绍仪道:“满清这棵大树,本来根已松动,不久也可摇倒了,那时,大帅便可取而代之。”
  “胡说?我对大清可是忠心耿耿的。”
  说罢,袁世凯连夜到颐和园向西太后和荣禄告密去了。
  是的,他抓住了机会。因为他的告密,因为他对太后、荣禄的“忠诚”,换来了直隶总督的要职,换来了几百万两白银的军饷,换来了董、王军队归他指挥的谕旨,换来了北洋军壮大到几十万人的大好形势。
  可是如今西太后那个臭婆娘却要调虎离山,好事啊!袁世凯在心里骂着西太后:这是明升暗降,夺我的军权——这不是阉了我吗?这不是要我的命根子吗?
  越是危险之时,越要冷静,袁世凯整理着他的思路。走出他的根据地还不是要命的问题,要命的是失去军队。目前西太后肯定正准备着夺去他的军权,但是如果交出军队,他有能力和她抗衡吗?袁世凯清醒地认识到他绝不是西太后的对手。既然不能和西太后抗衡,那么军权就必须交出来,而他又绝对不能失去军队,这就是矛盾的焦点。
  找到了矛盾的焦点,袁世凯作出以下的决策——
  首先要巩固自己和西太后的关系,巩固和奕劻的关系。对西太后实行以退为进的策略,向她表示忠诚,她叫朝东,就不向西,她让打狗,就不撵鸡,让她找不出责难的理由和借口。袁世凯决定为讨好西太后,为使所有的军权不致丧失殆尽,他先把军队让出一部分,让出北洋军六镇中的四镇,这一方面可以向朝廷表示他袁世凯并没把军队当袁家军,同时朝廷一时也不好收回其余二镇的军权。
  其次要始终保持和军队中的联系。一方面通过自己的私人感情,另一方面通过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保持对他们的感慑力。
  再次,和奕劻一道,借助于其他人,安排自己的人进中央和地方,这既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建立一张权力网,又能为军队中的部下树立良好的形象:跟着他,总有好处。
  正当袁世凯思路畅通之时,传报庆亲王奕劻亲自来了,袁世凯不由得喜上眉梢。
  总督府人多眼杂,袁世凯把奕劻接到自己家里。
  奕劻向袁世凯述说了京中的情况以后,问袁世凯:“如今的事,该如何办?”
  “从亲王所说的情况来看,太后似乎是身体不大好。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我们的目的是要载振贝子做储君,但是巩固亲王您的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亲王试想,只要能保住您在朝中的地位,又有我等忠心为亲王效劳,即使西太后另立他人,日后还不都是听亲王您的?不过,一些要害部门和地方权力都不能失去。比如东北三省,是大清皇业的发源地;直隶和山东是京畿要地,这些地方,必须掌握在亲王您的手里。在下认为,让徐世昌做东北三省总督为妥,让段芝贵做黑龙江巡抚最合适,而山东,让您的儿女亲家孙宝琦做总督为好。这些人,都是亲王您的辅弼股肱啊。”
  是啊,让载振做嗣皇,自己做摄政王,像太后那样威风,这是奕劻几十年的奋斗目标。正如袁世凯所说,果真老佛爷定的人选不是载振,以奕劻在朝中的地位,仍由他说了算。而要牢固地控制局势,军队是一关键,其次就是京畿的督抚了。袁世凯所言甚是。于是奕劻道:
  “项城处处为本王着想,我很感激。不过这些事做起来恐怕难度不小,不一定能如愿。”
  “这事我已想过。我和亲王可以互为呼应,亲王可以以我为工具为借口实现这一目的。”
  奕劻心领神会,又道:“还有军队的事,老佛爷定会要项城交权,此事如何处理——这可是关键所在。”
  “庆王爷请放心,这些军队保证听亲王您的驱使,不论是现在还是今后。”
  “这——我就放心了。”
  “不过——”袁世凯心事重重地道:“据王爷刚才所讲,瞿鸿(礻几)可能对王爷有所不利,这应是目前首先要弄清楚的事。这个人肯定对你我不利。”
  “我也是这样想。我正在让四格格到颐和园探听此事。”
  “肯定打听不出来。王爷想,太后把她最信任的李莲英都摒出了殿外,还有谁能知道他们的筹划?”
  二人都陷入了深思,钟表的秒针在嗒嗒地响着。
  突然,袁世凯说道:“在下有一个一石三鸟之计。这事可要靠王爷家的格格了。”
  于是,袁世凯便向奕劻说出了他的计划。
  听完袁世凯的计谋,奕劻的心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心道:“这个袁世凯,连瞿家的小老婆的脾性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人,可怕,太可怕了。”
  袁世凯刚送走奕劻,徐世昌和段芝贵从里屋出来。
  袁世凯随问徐世昌:“卜五,我的安排可有什么不妥吗?”
  “项城兄安排得很周到细密。有一点是要注意的,要充分考虑到西太后的心狠手毒。当年她对肃顺,对慈安,对她的亲生儿子同治,后来对珍妃和光绪帝,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下认为,如今项城兄应在此尽量逗留,一来让奕亲王为实现我们的计划有充分的时间和借口;二来我们可以在此时带一些礼物拜访各国大使,待各国大使向西太后表态后,项城兄再进京;三是大帅要在这几日内召集我北洋大小将校,训导交待一番,而且要把这一消息有意无意地传发出去,这样,北洋军皆在京畿重地,西太后不可能不有所忌惮。”
  “卜五考虑得甚是周祥。芝贵,你可急速传我口令,让各旗标统以上将校及各处局统领即日来总督府。”
  “是。”段芝贵转身拍他的电报去了。
  “项城兄,在下有一言不得不讲,讲了有杀身之祸,不知大帅是有所安排还是考虑不周。”
  袁世凯一怔,问:“我还有何事考虑不周?”
  “仔细想想看。”
  “是我自己的军队中的将校,还是军队真的被人夺走?”
  “不是,大帅想,北洋军为大帅一手经营,大小将校是大帅亲自细心挑选的,又考察了这么些年,这些人对大帅绝对忠心耿耿。其次,他们心中只知大帅不知有朝廷。可以断言,日后朝廷肯定会派一些人渗透进来,但北洋军早已自成一体系,朝廷命将不仅不能指挥得动,而且会增加各军对朝廷的敌视。再说,各旗兵力大致相仿,无一旗有绝对优势兼并其他各旗,也无一旗首领有统辖其他各旗的威望,所以即使大帅离军,各旗心目中的领袖仍是大帅您呀,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祸从北洋军出,从何说起?”
  “那么是太后?”
  “在下已说过,太后忌各国干涉,又忌大帅手中的军队,她再毒辣,也不敢轻举妄动,做出不测之事。”
  “不会是奕劻吧?”
  “哈哈——”徐世昌笑道,“此世间他仗着两人,一为太后,另一个就是大帅您了。即使他做了摄政王,也要仰仗大帅许多年,待他把他的敌人一一排除干净时,就剩下大帅和他了,大帅可能已想过,到那时他有没有缚鸡之力,何况大帅您是一条龙。”
  袁世凯急切地问道:“没有谁能真正夺走我的军队,连西太后都不能把我怎样,卜五,我险从何来?——快讲!”
  “适才我在壁后听奕劻之言,似乎太后确已身体欠安,大帅也对奕劻说过这样的话,既然如此,大帅处境岂不非常凶险吗?”
  “这——卜五,她即便不立载振,纵观宗室,随便何人,能与奕劻和我抗衡吗?”
  “大帅怎么只想嗣君,不是有个现成的皇帝在吗?”
  “什么——”袁世凯的头“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差一点栽下来。许久,他才恢复常态。是啊,若不是徐世昌提醒,他觉得他的脑袋真的要被割下来了。是啊,不是还有现成的皇上吗!光绪帝不是还在吗?只要太后崩逝,光绪帝自然主政,嗣君何用?有谁能和光绪帝抗衡,只要他振臂一呼,无论是朝廷内外的缙绅士大夫,还是工商士民百姓,就会云集到他的旗帜之下。他袁世凯的军队再强大,也会淹没在他的汪洋大海之中。
  “怎么得了!”袁世凯急切地说。“卜五有何良策,快快教我!”
  “我只是想到他的威胁,确实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袁世凯顿时如霜打的茄子,黑紫着脸一动不动。许久,嘴角流出缕缕血丝,心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其实这事很简单,一包毒药就能解决问题了!”
  徐世昌见袁世凯露出这种表情,不禁骇异。于是说道:“若没有什么事,愚弟这就走了。”
  袁世凯擦去嘴角的血丝道:“去各国公使馆的事,就拜托你了。你最方便,管理京中警务,这也非常重要,告诉赵秉钧,让他诸事小心。”
  “好吧,各国若有何要求,是否项城兄亲自处理?”
  “不要了,急迫关头,你自己看着办,只要不太离谱,答应他们就是。”
  临走,徐世昌道:“只是我们巡警部力量太小,不然现在也可起大的作用。”
  “这件事就由赵秉钧办了。卜五兄以后有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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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波谲云诡



  
  被软禁在瀛台的光绪,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王公大臣来到他的斗室,心里明白,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面露杀机,向跪在屋角的袁世凯怒喝道:“看着朕!”……
  送走了死也不肯脱下珍妃亲手缝制袍服的光绪,慈禧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可是,她亲自选定的嗣皇帝溥仪那尖厉的哭闹声,又把她的心绪给搅乱了。她睁开回光返照的双眼,厌烦地传下懿旨:“这孩子太别扭了,先抱出去吧……”

  瞿鸿(礻几)的六妾高小红正在花园里逗着鹦鹉,她三十左右的年纪,身体已经很胖。手指肉都都的,不过更显得圆润白腻,蚕豆花似的纹络排列在手指的关节处;胳膊如藕节一样,很丰腴,雪白雪白,白的闪眼;随着手臂的起起落落,鼓鼓的乳房不停地晃动着,似乎要撑破衣衫,冲出来似的。她逗弄着鹦鹉,并不显得很有兴致,反而显得极慵懒,银盘似的脸面处处紧紧的,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嘘嘘着。
  正在她百无聊赖之时,听到婢女喊道:“六奶奶,有人来看你来了。”
  “谁呀?”
  话音刚落,随着一阵脚步响,一个人早已到了跟前,高声笑道:“哟,六夫人还真有闲情雅兴,和花儿鸟儿说起话来了。”
  “格格——,我的天神,你怎么来了?”说着打着千儿。
  “咱姊妹,谁跟谁——你把我忘了吧!自从上次给老佛爷一起游园,有一个多月咱姊妹没见面了。”
  “格格怎么这样称呼我呢,折煞我了,我可承受不起。”
  “咱姊妹还会彼此,还讲什么礼节,滚他的吧!前年我第一次见你,咱姊妹不就很投缘吗?——哟,你越发富态了。”
  “是胖了。”
  “是更丰满了——咦呀,这胳膊像羊脂一样,脖子像雪一样。哎哟,见过你呀,我回去不敢照镜子了。”说着捋了捋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看我这黄哩吧卿、瘦哩吧卿的。”
  “格格太过自谦了,你这手臂多细嫩啊,又佩了这金镯;您这脖子……脖子……哎呀,多光灿的项链,多闪眼的钻石——脖子更好看了。”
  “怎么?你喜欢?嘿,下来你戴戴看。”四格格取下项链给高小红戴上,立刻大呼起来,“哎呀——,太高贵了!小红妹子呀,你生就的高贵气质,戴着这项链,真像——真像英国女王那么尊贵。”马上她又抚着高小红的脖子,道:“这项链挂在脖上,美死了!让男人看见,爱死你了!”
  高小红像吃了蜜,头扭来扭去,惬意极了。
  “别扭了,到屋子里镜子前去看看吧。”
  来到穿衣镜前,高小红不由怔在那里:光洁的脖子,如雪的胸脯,和璀璨的珍珠辉映,特别是那光灿灿的钻石,正好抚贴在她深深的乳沟里,使她更显得妩媚、高贵。
  “我要是有这挂项链多好呀!”她想。
  “怎么,不想还给姐姐了呀!”
  “怎么能?”说着小红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你这情形,我真想送给你,可是——”
  “在哪里买的?多少银子?”
  “嘿嘿……,真想要,若不是……我就送给你了。”
  “若不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
  “情人——”
  “什么?你、你有情人?”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看来,你就像那鹦鹉一样,整日生活在笼子里,从没有去过外面,什么也没见过。”
  “是啊——”高小红长叹一声。这时她从镜子前转过身来,眼睛闪着光彩。“‘情人’到底是怎样的?”
  “就是丈夫以外和丈夫差不多的男人。”
  “可了不得!”
  “有什么了不得?武则天皇后没有情人?咱……咱老佛爷没有情人?这有什么?我还不止一个呢,像你呀,守着个干巴老头子,活受罪。”
  “送你这项链的情人是哪个府上的?”
  “是洋人。”
  “什么?”高小红的嘴巴张开,好久才合上。
  “洋人更能让人快活。”她贴近小红的耳朵说。“可雄壮啦,我每次呀,总能丢两次!总感到这做女人,没白活!”
  “咱就是这受罪的命。谁叫父母亲都被罢了官呢?不然谁嫁给老头做妾。”
  她并没有说出她曾有两年做过乐妓。
  “怎么,你还没真正做过一次女人?”
  “老头子倒最热乎我,对我百依百顺。可他就是不行呀!他越是对我热乎,讨好,就越是不行,越让人难受。”
  “既然对你百依百顺,妹妹,你这么喜欢这项链,倒不如买一挂。”
  高小红眼睛一亮:“我正要托格格给我买一挂呢。”
  “托什么,一块去。”
  “行吗?”
  “和我一块去,还有什么不行的?”
  是的,哪一个不知道四格格是西太后最宠爱的女人,就是“老头子”问起,提起四格格,他也一定是同意且欢喜的。
  “那就去吧。”高小红道。
  几顶轿子被仆役丫环们簇拥着走进一个院落,隔着轿帘,高小红依稀望见大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什么斋的字样。又穿过一个小院,转过一个照壁,轿子停下来。几个伶俐的仆妇迎上来,把四格格和高小红扶进厅堂。厅堂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几案上尽是珍贵的瓷器,只是在中堂的桌上摆着一个不知是什么年代的鼎炉。
  四格格见多识广,向高小红说这屋里的东西,哪些是春秋时的,哪些是汉朝的,哪些是唐宋的,又指出如何鉴别膺品。
  高小红想,看人家四格格,比比自己,多寒怆。可我的丈夫也是堂堂的军机大臣,平时哪见过这些东西,还是那老头子没能耐。可怜我从小被官卖,没人仆婢,沦为歌妓,又成了老头子的六妾;不然,凭自己的才气长相,若是进了王府,说不定能做到福晋呢。
  “格格来了,怎么不事先说一声?”
  高小红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说话的是个洋鬼子。可这个洋鬼子好英俊好帅呀。笔笔挺挺,站在那里犹如玉树临风,双眼碧蓝碧蓝的,含着摄人魂魄的微笑;高高的鼻梁直直的,嘴唇被优美的弧线勾勒得轮廓分明,似乎在向人说着悄悄话,似乎在亲着人。
  正在高小红傻看的当儿,四格格嗲声嗲气地蹦跳着到了洋人前道:“怎么现在才来,莫理逊,你好无情。”
  莫里逊笑一笑,吻了一下四格格,高小红顿时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哟,莫理逊,眼睛直勾勾的看谁呀,这可是我要好的妹妹,可不许打她的主意。”说着走到高小红面前道:“妹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莫理逊,这里珠宝行的老板。”接着咬着高小红的耳边说:“他就是我的洋情人。”随即又转向莫理逊道:“这位是军机大臣瞿鸿(礻几)大人的夫人——你可要好好招待,以后她就是你的常客了。”
  莫理逊的眼睛更亮了,似乎也更温柔了,潇洒地走上前,一伸手握住高小红的手屈身亲了一下,用流利地带有磁性的地道京话说道:“我愿意时刻为夫人效劳。”
  高小红不知如何是好,莫理逊的食指有意无意地在握住她手的刹那间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心,她浑身顿时有种触电似的感觉;当莫理逊温软的嘴唇吻到她的手背时,她更感到他的舌尖轻微地舐了一下,顿时一股暖流直透到高小红的丹田。
  “怎么,不理人家呀。”四格格对小红嚷道。
  “对不起,莫……莫先生。”
  “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有点太冒昧了,其实在我们西方,只有对尊贵和最心爱的女人,才行这种礼节。”
  不错,在颐和国高小红就曾见到外国人对一些女人行这种礼。
  “不要客套了。莫理逊,我这妹妹今儿个可是要买你的一件东西的。”
  “那太欢迎了。不知尊贵的夫人要我们店里的什么东西。”
  “珍珠钻石项链,和我的一样的。”
  “还好,本店还有一挂,不过差一点送给了德容女士。”德容是慈禧的女管家。
  “可不许敲我这妹妹的竹杠。”
  “我肯定会让夫人满意的。夫人、格格,请随我来。”
  说着,莫理逊一手挽起高小红,一手挽着四格格。高小红心道:“这外国人的礼节就比咱中国的好。中国人醋酸酸的,表面上道貌岸然,尽在背地里露出各种丑态。”
  高小红学在颐和园见到的西洋女人的样子,和四格格一样,挺着骄傲的胸脯,大大方方地随莫理逊来到东边一座三层的西式小楼。小楼里木地板洁净得能照见人影,墙壁上张着西洋风景画,有几个人见到莫理逊后鞠着躬,莫理逊好像没看见似的。三人踏上楼梯,楼梯铺着腥红色地毯,栏杆用大理石造成。到了二楼,楼道里仍挂着许多画,却大都是人物肖像。转身进一个厅内,里面宽敞明亮,四周放着沙发,尽头的墙上镶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莫理逊对高小红道:“夫人请坐。”随后又问,“夫人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啰嗦什么,夫人喝茶,我喝咖啡。”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茶和咖啡,随又转身走了出去。
  莫理逊走向镜子,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镜子向左移动,露出一道门。进门里不久,莫理逊就拿出一挂光灿灿的项链出来,那道门也就自动地关上。
  恰在这时,一个外国女人进来,见了四格格,“哈啰”个不停,随后接着四格格叽哩咕噜神采飞扬地说个不完。四格格打断她的话,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军机处瞿大人的夫人。”随即向高小红道:“这位是莫理逊的同事。”
  洋女人伸出手和高小红握了握,说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幸会,幸会。”随后又咕噜了一串话。
  四格格向高小红道:“她说你是她见到过的最具高贵气质的人,是丰腴的贵夫人。”
  高小红对洋女人笑了笑,算是作了谦虚地回答。洋女人对着高小红不知又说了什么,随后便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似乎是要她们看一件披肩之类的东西,便硬拉着四格格往外走。四格格和洋女人对高小红抱歉地一笑,转身走了出去,门也随手关上。
  高小红正感到无所适从,莫理逊拿着项链走到她的面前道。“请让我替夫人戴上。”
  “不,不,不麻烦您了。”
  “尊贵的夫人,我被你的美貌征服了,我愿为你做任何服务。”说着挽起高小红的胳膊走到镜子前,说道:“你会发现,这挂项链比格格的更漂亮,钻石更大。”
  高小红随他来到镜子前,不知所措。莫理逊却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解开了她的外袍,把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然后,莫理逊熟练地将高小红的领口分开,钻石垂向乳沟。
  “Beautiful,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高小红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颤抖着。她分明地感到他手指的细嫩、温柔、富有磁力。她的喉咙发干,在不住地咽着唾沫。特别是莫理逊的手指似乎是不经意地碰到她的乳头时,虽然还隔着衫子,但却足以令她乳房酸胀酸胀,玉泉溢漫出盈盈的春水……
  “夫人,你太迷人了,我无法抗拒你的魁力,我是你的羔羊,我成了你的俘虏。”说着,莫理逊一手揽着高小红的腰肢,另一只手搂过她的脖子,白里透红的湿润的嘴唇递过来……
  “不——不——”
  高小红头发湿透了,浑身汗涔涔的,丰腴的胴体更显得光洁雪白。莫理逊仍抚摩着她,柔声道:“夫人,你真像我们西方古典画中的美人,丰腴、高贵。我太爱你了,我愿做你的奴仆。”
  高小红感受到了做女人以来从没有过的惬意,她理解了四格格的话:“这才叫没白做女人。”女人该享受的快乐今天她享受到了——死了也值了。听了莫理逊的话,她娇弱无力地道:“我的郎哥哥,洋哥哥,我真愿一辈子侍候你。”
  “我亲爱的,”莫理逊又紧紧地把高小红搂在怀里,用他那肌肉发达的胸脯按摩着她的乳房,随后又狂吻了一阵后,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最高贵的奖赏,不过。亲爱的,你说你一辈子伺候我,可能是假话。”
  “如今都这样了,怎能有假?”说着她又拿起莫理逊的手放在自己的股间,一双玉腿紧紧地夹着。
  “亲爱的,我的心肝儿”莫理逊又抚摩着她,热吻着她,他感到这个女人的欲火又燃烧来,道:“我的小肉蛋儿,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到英国去。”
  “你真的愿意带我远走高飞?”
  “你真的愿意吗?”
  高小红激动地哭了起来道:“那干巴老头,谁愿跟他?不过你又怎能带我走呢?”
  “我就带……带你走,亲爱的,我带你到英国去。”
  高小红的手抓到了她渴求的东西,摆腰迎着道:“我的哥哥,我做狗做马也跟着你。”是的她手中的,比干巴老头强了千万倍。
  “我这就带你走,”莫理逊并没有马上随她的手挪动身体,而是说道,“那干巴老头怕我们英国的大炮,连老佛爷也怕,不敢对我怎样,我可以带走你的,不过我这里的一切……”莫理逊停了停说,“也没什么,就交给奕劻给我管着,他是首席军机,万无一失的……”
  “可不能……”高小红说道。
  莫理逊抬高了身子道:“可不能什么?”
  高小红紧紧的把莫理逊拉向自己道:“不保稳……”
  “哧——,他奕劻还敢对我们大英帝国的国民玩花样,占我的便宜?”
  “不是,是奕亲王自己不保稳。”高小红始终拉着莫理逊不放手。
  “又是笑话,奕亲王乃当朝第一权臣,他有什么不保稳?”
  “好哥哥,我……我……要,快,等会儿我告诉你。”
  莫理逊的身子压向她,洋枪向她猛烈射击,犹如猛烈地射击圆明园一样……
  高小红的气息吹在莫理逊的脸上,这是云雨之后的轻松而又疲惫的气息,她说道:“干巴老头这几天和几个御史正准备着奏折呢,说是奕亲王家已有一万万两的财产了,说他卖官卖爵。”
  “这些太后不会信的。”
  “就是太后让准备的。”
  “太后最宠信奕劻,怎么可能授意别人整他的材料?”
  高小红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莫理逊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一抽身坐起来,道:“那老头怎么把太后在仁寿殿的事也告诉你了?这恐怕是老头儿哄你的吧?”
  “他讨好我呢,绝不会错的。”
  “你在这歇着吧,我有要事出去办理。”说着站起身,拿起照相机咔嚓一声把高小红的裸体拍了下来,接着扬长而去。
  高小红是见过相机也多次拍过照的,她脸色熬白,早已瘫软在那里,吓呆了——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在四格格找高小红的那天上午,奕劻来到颐和园东寿殿觐见太后,首先递上军机处的奏报:
  “孙文、黄兴造其党徒在各地活动骤紧。匪徒在镇南关起事,已被平息。昨日,安庆炮营队官熊成基起事,旋败死。”
  慈禧道:“竟还有像秋瑾、许锡林那样的暴徒,看来还不少呢。”
  奕劻道:“汉人仇满活动日紧,奴才已命令各地严加防犯并搜捕孙文黄兴党徒,同时照会各国限制孙文等人活动并要求拘捕。”
  “很好。要各地务求除恶务尽,决不能手软,宁可错杀,不可漏网,更不能让死灰复燃。命各地最要密切注意那些文人学士,他们最会蛊惑人心,教唆闹事。你现在就以军机处发令谕令:禁学生干预政治及开会演说。”
  “奴才即命办理。”
  慈禧道:“袁世凯为何不来京述职?”
  “有许多事务正待交结,他即刻就来。”
  “为什么他召集大小将校集于天津总督府,这也是交接吗?”
  “回老佛爷,北洋六旗历来为直隶所统辖训练,袁世凯既要到军机处任职,军务不能不交待吧?”
  “胡说!”铁良吼道,“他分明是在拥兵威胁朝廷?。”
  “你在和谁说话?这样放涎无礼!他果真带兵人京师,难道会张扬着开会?——他要威胁早威胁了,何待今日?”奕劻转向慈禧道:“老佛爷,袁世凯一向忠于大清,召集将领议事,恐怕也是为京畿安全着想。老佛爷试想,如果他对老佛爷哪怕有一点不忠,当年也不会冒出卖皇上的恶名来为老佛爷您保驾吧?”
  说着,奕劻又拿出一份奏折道:“这是袁世凯交兵权的奏请。”
  西太后看过后把它交给铁良,铁良怒道:“这是以退为进,不愿全交兵权又讨好老佛爷的诡计,六旗只交回四旗,另留两旗是何居心?什么‘直境幅员辽阔,控制弹压须赖重兵’,全是借口托辞。”
  不待奕劻讲话,慈禧道:“看来袁世凯确实是为朝廷着想。”于是拿起笔在袁世凯的奏折上硃批道:“现在各军均应归陆军部统辖。所有第二第四两旗暂由该督调遣训练。”
  写好,慈禧把它交给奕劻道:“军机处即刻把这个批文送交袁世凯,并催其进京述职。”
  “嗻——”
  铁良又说道:“若不是庆亲王的引荐保举,他袁世凯哪有这么大的架子。”
  “呸!你乳臭未干知道什么?一,你这样说话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荣中堂吗?袁大人是荣中堂一手提拔的,也是老佛爷自己看中的人才,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你这样说是对我的不恭,是对荣中堂的不恭,是对老佛爷的不恭;二,……”
  “不要说了!”慈禧发怒道。她倒不怕奕劻揭自己的短,而是奕劻提到了荣禄。一提到荣禄,她就是一阵揪心的痛苦。不错,袁世凯是荣禄举荐的,她心想:奕劻你不要觉得现在羽毛丰满了就这么张狂,你知道的底细多;哼,以后的事情你就别想知道了!
  奕劻又奏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虽然可能有人攻讦我,我仍然保举一些人。老佛爷,如今东三省改为督抚制,以奴才想,东北总督以徐世昌为宜,黑龙江巡抚可以让段芝贵担任,至于山东巡抚,我看孙宝传很好。”
  “老佛爷,这万万不可。徐世昌已为巡警部尚书,是袁的私党,不可再提拔为总督,东三省是我们满人的发祥地啊。”铁良又叫道。
  “老佛爷面前你跳什么?我不知道,段芝贵都是汉人?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徐世昌在巡警部对京师对满人就安全了?至于段芝贵,他是袁世凯军中的中坚人物,你夺了袁的军权,保不准袁的部下有发牢骚、闹事的人。你有能耐,你是陆军部尚书,他的军队都归你管了,你去收服他们吧。”
  是啊,真要是逼急了,他们铤而走险,京师难保。太后和铁良都明白这个道理,听了奕劻的话,铁良并没有逞英雄说自己现在有驾驭袁世凯六军的把握,于是也就不再说话,只是生气。
  西太后道:“这事交王公大臣各部院再议一议,东北三省是大清的发源地,命脉所在,要慎重从事。——没有事,就退去吧。”
  “老佛爷,奴才仍有一事相告。”
  “快讲。
  “可是这里人多眼杂。”他瞟了瞟铁良。
  “有这么机密吗?”
  “这事确实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故意用“外人”来提醒铁良,不要脑袋发胀。
  “那么,你们都出去吧。”西太后特意看了一下铁良说。
  铁良怀着一肚子气出去了。铁良走后,奕劻掏出一张相片递给慈禧太后。
  慈禧接过相片,惊讶万分说道:“这怎么可能?”原来照片是瞿鸿(礻几)和梁启超在上海的合影。
  “全乱了!全乱了!”慈禧嚷道。
  这是袁世凯的阴谋,他要除掉军机处中西太后的眼线,他要除掉敢于和自己做对的人——目前包括和奕劻做对人,这样做,也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震慑哪些想对袁世凯和奕劻蠢蠢欲动的人。
  在一般的情况下,捏造什么事体是不能动摇瞿鸿(礻几)在西太后心中的地位的,只有拉上保皇党才能震动慈禧太后,所以奕劻从袁世凯处回来后,急忙找到莫理逊,制造出了这张照片。
  太后的脸枯黄地发干,仍在那里怔着……
  奕劻道:“奴才跟老佛爷这么些年了,奴才扪心自问,除了多贪了点钱以外,没有什么对不起老佛爷的地方,奴才是老佛爷的一条走狗啊。老佛爷想想,奴才哪件事不是为了老祖宗,不是为了您老人家。奴才难道不知道袁世凯手中的军队对大清是一种威胁?奴才能上他们的当吗?荣中堂在世时养成了袁世凯的军力,我现在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果奴才做错了什么,奴才倒想听听老佛爷的,老佛爷您说说看,难道像铁良那个毛头小子说的那样一下把袁世凯给宰了!奴才也想一口吃下袁世凯,但那样做不行,会激起事变,这乱子不能再添了。孙文的乱党猖狂得很,去年秋七月在广州等地起事,冬十一月黄兴孙文又进攻镇南关,今年三月孙文黄兴又唆其党徒攻击南河口,早几天又在镇南关活动,安庆昨天又有起事。如此看来,孙文黄兴的来头绝不似草贼民寇,其学说颇能蛊惑人心,依奴才看,他们的影响连洪秀全贼似也不能比拟,这些隐患不一一摘除,若在袁世凯的问题上激起事端,大乱将会随之而来。请老佛爷三思!”奕劻停顿了一会儿,见慈禧太后似乎被他感动了,又接着说道:“老佛爷,对待袁世凯,奴才以为‘将欲取之,必先弃之’,先把他调到军机处,让他脱离他的老窝,再逐一地剥去他的军权,为了松懈他的警惕,也为了消除他的部下对军队的控制,把他的一些部下调到地方去,脱离军营警务,让他的军队一盘散沙,到那时,我们满人再出面整合军队,要治服袁世凯不如碾死一个蚂蚁一样?”
  “你能这样考虑问题我就放心了,铁良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还望你多提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大清就缺少像你这样考虑周全,富有远见,行动有主心骨的人。”太后停了停,看定奕劻说道:“庆亲王,你是知道的,这大清的天下我已交与你多年了,我也老了,天下是你们的天下呀!”
  “老佛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奴才诚惶成恐,无地自容了。奴才丝毫也没觉老佛爷有什么老相。只是奴才有许多事做得欠妥,让老佛爷焦心了。为了大清,奴才从今后一定克己自新,决不辜负老佛爷的期望,决不辜负列祖列宗。”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常,奕劻才又告辞而去。
  望着奕劻的背影,慈禧心道:这奕劻的心里真的装着天下了,他对天下的形势条分缕析,竟说得这么透彻,看来袁世凯图谋天下的野心也已暴露无遗,不然,奕劻哪来这么多的见解。慈禧咬了咬牙,她觉得奕劻更要早日除掉。要加快剥夺袁世凯军权的步子。不过,也正像奕劻所说,此事也不能过急,车转弯过急过快,是要翻的。她觉得,现在就必须做好解除袁世凯军权以后的工作了,这工作刻不容缓。于是传旨铁良、良弼速到东寿殿来。
  看到铁良、良弼进殿时英武的身姿,老太后的心里宽慰了许多。
  二人行礼后,太后道:“你们近前来说话吧。”
  二人谢恩,站在跟前。
  太后道:“大清就指望你们了,荣禄去后,我们满人中没有一个人能主持军事,何况即使荣禄在日也要靠李鸿章、张之洞;而在这以前,要靠曾国藩,满蒙的后代竟衰颓到这种地步,非要靠汉人才能坐稳天下吗?”
  “老佛爷。”铁良和良弼齐齐地跪倒在地,说道,“我们再不敢不努力了。”
  “再不努力,将死无葬身之地!曾国藩、李鸿章对大清还算知恩图报,有点忠心,可现在的袁世凯却是虎视眈眈,大清危在旦夕啊!”
  “所以要杀了他!”铁良道。
  “这样会激起事变,他的军队就在京畿,对他现在还不能妄动,何况这些年来他和各国交结甚厚,若骤然做出突然行动,列国也会干涉。”
  “我们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良弼道。
  “我们现在手里的军队和袁世凯的军队对抗是以卵击石,旗人的子弟只会逛窑子养鸟听戏,恐怕跑都跑不动,还能打仗?我今天让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学着袁世凯,也要训练自己的军队!”
  “是的,奴才早有此想,”良粥说,“我们也要练兵,我们也要办军官学校。”
  西太后道:“铁良已是陆军大臣,以后慢慢地从袁世凯手中拿过军权,但最难的是如何统御这支军队。良弼你帮助铁良,尽快招揽人才,尽快训练出一批能统兵打仗的将校,你是从日本军校毕业的,你应该有办法。”
  “奴才若不竭尽全力,就不是大清的子孙!”良弼昂扬的道。
  “良弼,你是近卫军都统,近日要加紧提防,绝不可有半点松懈麻痹,袁世凯是一条恶狼,奕劻是大清的败类——可不能有半点马虎。”西太后叮咛着。
  “为何不罢黜奕劻?”铁良道。
  “他有八国做后台,这事不可急办。不过,时机已经成熟,明后天就可下诏把他开缺了,军机处及御使们已收集了弹劾他的奏折,在证据面前,洋人也没有话说。所以良弼这些天一定要提防着点。”
  两个年轻人不由欢喜起来。
  铁良道:“奴才还以为老佛爷护着他。”
  “你们今后都要历练历练,学着处理人事的方法。”
  三人谈到很晚,西太后觉得,她一定能控制局势,交给嗣君一个稳固的天下。
  第二天,慈禧的梦想被击的粉碎。
  英国公使朱尔典强烈要求清政府外务部澄清《泰晤士报》刊登的有关弹劾奕劻的消息,并声明英政府对这一问题至为关注。此后其他西方各国及日本驻华大使也纷纷向外务部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和声明。
  外务部即刻把各国公使的声明要求送到了颐和园。
  西太后震惊之余急召霍鸿(礻几)。
  瞿鸿(礻几)刚一到仁寿殿,西太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猪猡,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瞿鸿(礻几)大惊失色,不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
  看着瞿鸿(礻几)惊慌失措的样子,老太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泰晤士报》和各国的函文摔在翟鸿(礻几)的脸上。
  瞿鸿(礻几)看罢之后,浑身哆索,脸色煞白,道:“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竟敢和洋人串通出卖我,出卖大清,是个十足的国贼。你和梁启超的事也要和你清算。来人哪!把他交于刑部,议处斩首。”
  “太后开恩,臣实在没有和任何一个洋人有来往,太后明鉴,我和梁启超的事更不知从何说起。”说着五体投地,泪流满面。
  西太后把照片扔在了瞿鸿(礻几)的面前。瞿鸿(礻几)见自己和梁启超站在一起,骇异到了极点,像是撞见了鬼似的,但此时他似乎清醒了一点,连忙说道:“太后,这是阴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的哪一天的日程安排太后不是清清楚楚。太后想,这张照片为什么早不交出来,晚不交出来,偏偏这个时候交出来;太后再想一想,这张照片是谁人所奏——这是阴谋,太后。”
  西太后略一思考,收了点怒气,道:“我想你也不会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但是我召你谈话的内容必是泄露出去的,这些详细的细节都刊登在报上,不是你说的,还是我泄露出去的?”太后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
  “让臣想一想……”瞿鸿(礻几)突然明白了,猛地往自己的嘴巴上甩着巴掌,说道:“我糊涂透顶了,我曾向六妾说过,而她又和四格格一起出去过,回来后便如疯了一般。”
  太后皱了皱眉头,想,这话说得肯定不错了,不过这么重大的事,竟向小老婆说起,而且造成这么严重的恶果,打乱了她自己苦心设计的图谋,她怎能不气恼,西太后又对瞿鸿(礻几)骂道:“你真是一个猪,是个饭桶,一堆狗屎!”
  瞿鸿(礻几)羞愧难当,自知罪责难饶。“不过,”他说道,“太后,我已把材料全部整理完毕,放在军机处我的值室里。”
  瞿鸿(礻几)的话音刚落,一个御史道:“太后,臣所奏庆亲王贪赎事,昨已核定与事实不符,实是巨办事不明,谨向太后谢罪,并请瞿大人抽掉小人的材料。”
  “真是小人!”瞿鸿(礻几)骂道。
  恰在这时,奏事太监报御前大臣陪朱尔典求见太后。慈禧最怕见洋人,于是硬着头皮让他进殿。
  朱尔典行礼后道:“在下代表大英帝国政府并受法、荷、葡、俄、日、美等国公使委托,特觐见太后陛下,就《泰晤士报》所登消息进一步表明我们的看法。我们一致认为庆亲王殿下多年来致力于建立大清国和各国的友好关系,他是大清国的治国能臣,也是我们值得信赖的朋友,如果贵国真的如《泰晤士报》所说罗织亲王殿下的罪名,并要撤除庆亲王殿下军机大臣的职务,我等各国不会干涉贵国内政,但谨请贵国通报各国处分亲王殿下的理由,向各国出示弹劾条款的确凿证据及证人。如若不然,则各国对贵国的法统及真实意图表示怀疑,这必将损害各国与贵国业已建立的友好关系并有可能倒退到辛丑年的状况。”
  说罢躬身行礼转身去了,也不待慈禧太后的照会。
  慈禧太后想,这天奕劻等肯定做了大量的工作,一些御史可能会模棱两可,一些证据肯定已被销毁或转移,一些证人也会被奕劻控制——事事都已被奕劻抢先了一步,看来开缺奕劻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她不禁对瞿鸿(礻几)恼怒起来,另外照片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亦至此,不如向各国卖个面子,卖个人情,平息此事。
  不久,清廷向各国澄清开缺奕劻一事纯系谣言惑众,别有用心,并诏谕免去瞿鸿(礻几)军机大臣的职务,允其回乡养老。与此同时,徐世昌被任命为东三省总督,孙宝椅任山东巡抚,段芝贵仍留原职。
  袁世凯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即刻到京走马上任。
  慈禧太后经过这次的打击迅速走向崩溃,身体骤然失去了活力,如同一个干枯丝瓜。但是她仍倔强地支撑着不肯服输。她知道,如果不在她有生之年制住袁世凯,在她之后,再没有谁有这种力量。一天之内,她下了三道谕旨:
  1.袁世凯六旗之军队归陆军部统一管辖,进行重新调动整顿;
  2.任命良弼全权统筹负责修改军制,再训练一支新军,并令其统筹负责设立军校事宜;
  3.调张之洞任军机大臣并擢体仁阁大学士兼管学部。
  太后就如一只老蜘蛛一样拼命地织着一张网,想要捆住袁世凯这个大屎克螂。
  接连的打击、忧思、操劳,使得慈禧的生命迅速走向衰落,就如一片秋后的树叶,蒂部已没有了汁液水份,只要略微有点儿寒风,就会飘落下来。但是,老太后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觉得她正在步入人生最后的光辉旅程,离这个旅程的尽头还有一段距离。在她接连发出三个谕旨以后,心里突然觉得异常地舒畅兴奋,觉得精神抖擞,身体矍炼,她于是对李莲英说:“我看这几天天气不错,就趁此回宫,途中到万牲园走一趟。”
  “虽是晴天,却很寒冷啊。”李莲英道。
  “没事,这点冷算得了什么!这次不仅要游园,还要玩得痛快。”
  太阳已接近中天,河湖水面如镜,涟漪不兴。老太后坐在藤椅上,刻着龙凤图案的大船在缓缓向西苑行驶。到了万寿寺,太后下舟,李莲英忙扶她坐在轿中。进了万寿寺,李莲英扶着慈禧,拿来香让太后在佛前上香。慈禧望着高大的佛像,垂下眼帘,心里默念道:“愿佛保佑我大清万万岁,愿佛保佑我身体健康。我一定使所有的寺庙香火不断。”默念后,拿一把香过来点燃,总也点不着,于是换另一把,仍然点不着。慈禧道:“怎么这些香都受潮了!”和尚过来道:“绝无此事,太后,还是让老纳来点吧。”他接过香,向火轻轻一触,随即香烟袅袅。和尚合起掌瞑目心道:“你是老佛爷,那么我们的佛爷答应吗?”
  出了万寿寺,来到万牲国,老太后竟下轿行走,步履很是矫健。见到许多没见过的动物万分高兴。来到狮子园,狮子毛发纷披,昂首怒目,显得威猛无比,太后道:“这狮子是百兽之王,别的动物见了都害怕,”她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都怕我吗?”宫女太监们齐刷刷地跪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都一声不吭。老太后此时的脾气好了许多,和蔼了许多,说道:“你们不用怕,都起来吧,回去每个人都有赏。”
  出了万牲国,才匆匆地回到西苑,老太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说:“莲英,你准备一下,让四格格她们到中南海来,让奕劻的三姑娘,五姑娘都过来,我们要照相,还要演戏呢,我要演普陀山观音大士!”
  李莲英调来了一个平底大船,从演《白蛇传》的戏班中找来行头,慈禧扮成观音大士,李莲英扮成观音大士身旁的护法韦陀,四格格扮善财,穿着莲花衣,三姑娘、五姑娘扮成撑船的仙女。他仍摆好了姿式,由照相师照了相,虽是冬天,太阳却暖融融的,湖水显得特别明艳照眼。湖边的树木在湖水中描画出自己疏朗的影子。慈禧和太监格格们演着戏,心情也如这湖山穹空一样清朗,不觉身上汗涔涔的,干黄的脸上显出红润的色彩。“来,再照一张。”慈禧高兴地又叫来大家,于是摄影师又架好相机,指挥着她们。慈禧和李莲英等依次站好,摄影师挥起手来:“好,就这样,好了。”摄影师的话还没落,一阵旋风好像从地穴中吹来,冷冷地阴阴凉凉地扫过船去,老太后激凌凌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不禁一阵眩晕。老太后一摆手,做了个回去的动作。
  慈禧太后病倒了,发了很高的烧,御医说是伤风,过几日便会好的。可是守在身旁的四格格和李莲英却看出了御医惊异的神情,觉得太后的身体太虚弱了。
  这天傍晚,四格格向李莲英使了个眼色,李莲英跟了出来,到了一间屋内。四格格道:“李总管,天下都知道你是老佛爷的人,你的威势、你的荣华都是老佛爷给的,你自己这样看吧?”
  “四格格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奴才的一切都是老佛爷给的。”
  “可是,如果老佛爷仙升,一位老佛爷的政敌执掌天下大权,总管还认为自己可以继续如今的这种日子吗?”
  “奴才本来就知道这一点,但奴才却不知道老佛爷的哪一位政敌能执掌天下?”
  “大总管一向精明,这会儿怎么又糊涂了?”
  “请四格格明示,别再戏耍奴才了。”
  “大总管,瀛台的那个人难道不能号令天下吗?”
  “正是……”李莲英心里一惊。
  “前几日我曾去到瀛台看过皇上,见到了他的日记,有一页写道:‘我的病已经很重,但我仍要坚强地活下去,老佛爷一定会崩于我前,如果如此,我一定斩杀袁世凯、剐杀李莲英。”
  “谢谢四格格的救命之恩,但救人救到底,格格既然把奴才叫到这里来,肯定已成竹在胸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现有的‘观音大士’不请教,倒问起我‘善财’来了。”
  李莲英阴阴地一笑说道:“奴才明白四格格的意思了。”
  第二天,慈禧太后的病情好转,高烧退尽。她感觉轻松了许多,觉得挺了过去。
  李莲英来到床前问寒问暖之后,给老太后梳头,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坐着,太后感到舒服了许多。
  李莲英说道:“按说老佛爷病刚好,奴才不应把这事告诉老佛爷,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说。”
  “又是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
  李莲英便把光绪皇帝的日记说与太后听,然后说道:“万岁爷说老佛爷一定驾崩在他前面,奴才真不知道他怎能说得这样肯定,奴才不禁想起那年他召六个反贼谋害老佛爷的事来。”
  “难道他还想再次谋害我吗?你觉得他现在还能做出什么事吗?”
  “万岁爷既然能想第一次,保不准就会想第二次。何况幽禁了几年,他的内心愤懑得很。”
  “怎么消除这个隐患呢?”
  “如果……如果皇上的病不好……”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慈禧道:“皇帝看样子病得很厉害,以后的病也难以减轻。我想,他一直病着迟迟不愈,一定是侍奉汤药的人不尽职责。此后你要亲自去照看他,一切饮食医药的事都交与你全权负责了。”
  李莲英从太后的寝宫出来,四格格又把他迎到一间屋里,意味深长地望着李莲英说道:“这是给皇上治病的新药,不瘟不火,是袁世凯袁宫保亲自让我交与大总管的。——还有这张银票。”
  昨日的风和日丽在一夜之间已荡然无存,铅似的云块布满了天空,直压向大地。风呼啸着,似旷野中的狼嚎。枯草败叶和沙尘被冷风卷起,不是在空中乱舞,就是噼噼啪啪地打在什么东西上。
  瀛台的一间屋内,光绪帝正孤独地蜷缩在床上,陪伴他的除了盖在身上如铁似的寒冷的被褥外,就是从门缝隙中钻进来的凉风了。他用以打发时间的办法,就是听窗外如泣如斥如哭如号的风声,翻看手里早已翻烂了的《昭明文选》。不过,这时他再也听不进门外的风声,再也不愿翻看那本破烂的文选。他的手冻僵了,他的头痛得厉害,他的身子抖动得就像颐和园一个角落里被野风撕扯的芦苇。这一间屋子,南北不到十步,是九步半;东西七步。这个,光绪帝不知数了多少遍。这间“殿”和颐和园的繁华很难联系起来,可它却确实是一座“殿”,是光绪帝的寝宫。在寒水的拍打之中,这间屋子徒有四壁,马桶里发出腥臭味。这个马桶在这里并不知道它是多么的尊贵,它不知道当他和床上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以后有多少人前来凭吊它,把它当成“文物”。
  门突然间开了,随着寒风扑进来的,是大总管李莲英。看到光绪帝这样,李莲英这样的冷血动物心里也一阵阵抽紧。
  李莲英急忙关上门,走到光绪帝的床边,打着自己的耳光,泪流满面地说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多日没来看万岁爷,没想到万岁爷竟病成这样。”
  李莲英让一个太监提个炉子来,抱床被子来,那太监似乎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李莲英,李莲英又大声嚷一遍,那太监确认了李莲英的命令后才去提了炉子抱进一床被。
  “啪——”一巴掌打在那太监脸上。“万岁爷冻成这样你们也看不见?你们的良心叫狗吃了?”
  这太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角的血丝滴下来。他记得,秋天他给这屋子糊窗上的缝隙时,挨的就是这样的巴掌,老佛爷知道后更是让人对他一阵臭拳,他再也不敢拿光绪帝当主子看待了。
  光绪帝暖和了一些,枯瘦的手指慢慢地伸张开来,混浊的眼珠转了几下,细长的脖子转了转,转向李莲英。李莲英见他这样,复又跪下,打了自己一巴掌:“万岁爷,奴才该死,是奴才没有照顾好万岁爷。今后我再也不离开万岁爷了,我要亲自侍奉。”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许多,光绪帝说道:“是皇额娘让你来的?”
  “是奴才自己要来看看万岁爷。今天突然变冷,奴才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你放心不下什么?”
  “是万岁爷的身体,万岁爷病成了这样,可见这些王八蛋的贼人没有尽心服侍万岁爷,今后奴才就亲自留在这里,奉汤煎药,直到万岁爷病好。”
  “你希望朕的病好?”
  “万岁爷把奴才想成什么人了?奴才以前私心重,为讨好老佛爷的欢心是干了些对万岁爷不当的事,特别是对不起珍妃娘娘。昨夜的梦中,娘娘……娘娘……掐我的脖子让我还她的命抵她的命,惊醒后,奴才……奴才……现在还债来了,奴才赎罪来了。奴才要在万岁爷这儿向珍妃娘娘赎罪,让她饶了我,让我多活两年。”
  提起珍妃,光绪帝的心里一阵揪心的苦痛,两行清泪流下,抽咽起来,往事历历如在目前,特别是珍妃被活活地塞进井里的一幕,虽然他没有亲见,却更让他想像出当时的惨像……
  “是你……你们害死了朕的珍妃……”光绪帝怨愤地望着李莲英。
  “皇上,当时老佛爷所逼,谁敢不听?当时是崔玉贵抱娘娘主子……”
  “我的珍妃……”光绪帝嚎陶大哭起来。
  光绪帝的膳食改善了,都是他以前在宫中最喜欢吃的,李莲英亲自喂着他,一口一声地说要赎罪,并说不怕老佛爷杀头,就怕珍妃娘娘主子掐他喉咙。
  李莲英亲手煎下汤药,端到光绪帝面前,说道:“万岁爷,喝了吧,喝了身体就好了,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九泉下的娘娘主子,只有这样万岁爷才能对得起大清、对得起列祖列宗。奴才现在想通了,只有万岁爷的维新才能救国,老佛爷现在做的不正是万岁爷当年想做的吗?”
  “不要再提太后。”
  “万岁爷,其实老佛爷也在后悔,当初是为了争权。老佛爷一辈子好胜,所以把朝中的权又从万岁爷手中夺去了。可现在她老人家年老了,慢慢地,心思也转过来了,本想亲自来看看万岁爷,可仍然心高气傲,只让奴才来侍候皇上,请万见爷宽心。”
  光绪帝绝不会认为慈禧太后对他能有多少慈爱的心肠,但派人来看看他的病也还在情理之中;听了李莲英的话,他也觉得他应该治好自己的病:若死在了这里,见到珍妃不更加痛苦吗?这样想着,就把药喝了下去。
  夜里,光绪帝的肚子隐隐作痛,头像灌了铅,沉重得很。第二天起床,更觉浑身无力,下了床,给他穿衣的太监刚一松手,他就如踩了棉花似的,腿一软,一头撞在了墙上。几个太监忙把他扶起,重又让他坐在床上。突然,他腹中又是一阵剧痛。瞬间的剧痛过去之后,他的头脑也清醒了,拳头紧紧地握着,咬着牙在心里骂道:“真是蛇蝎心肠。”
  用过早膳,李莲英进来向光绪跪安,问道:“万岁爷吃过药后身体可好些吗?”
  “好多了。”
  “这药我煎好了,万岁爷趁热喝了吧,不然凉了会苦的。”
  李莲英端过药碗,光绪帝一伸手道:“朕自己端着喝吧。”不小心一扬手,碗掉在了地上。
  “奴才该死,奴才给万岁爷再煎一碗。”
  “好的——李莲英,朕问你,皇额娘身体还好吗?”
  “这两天老佛爷的身体不大好,正因为这样,同病相怜,才让奴才来侍候万岁爷。”
  “皇额娘病很重吗?朕要去看看。”
  “病不是很重。万岁爷自己治病要紧,可千万不要再因去探望老佛爷加重了病情。”
  “传皇后和载沣进来见朕。朕的病有所好转,皇额娘又这样关心儿臣,朕想通过他们向皇额娘问安。”
  李莲英想:“这皇上死到临头还真的想着东山再起的梦——也好,向老佛爷禀明,让他们来吧。”
  光绪帝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李莲英异常热乎的用意了,他已意识到虽然打翻了一只药碗,他在人世间的时间也肯定不会太多了。好在他们下的是慢性毒药,在临死前还能安排一些事情。就这样死去,他真是心有不干,但也无可奈何。回想这一生,他最爱的人是珍妃,最恨的人是袁世凯而不是慈禧,是袁世凯出卖了他,他才落到这种地步。他伸手撕下一片内衣,咬破食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放进袖子里,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
  隆裕皇后和载沣来了。光绪帝没有正看皇后一眼,不仅因为她脸长得像黄瓜,更因为她是慈禧的亲侄女,是慈禧安在他身边的眼线,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要求隆裕前来,让载沣一个人到这里,慈禧是不会同意的。
  “皇……皇阿哥。”载沣本来就结巴,见了同胞哥哥成了这个样子,不由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五弟,哭什么。这几日蒙皇额娘关心,大总管亲临照顾侍奉汤药,我感觉已经很好。今天让你们来,是因为太思念你们,而我又太过无聊。”
  说着光绪帝站起身来,拥抱着载沣,迅速地把写好的血诏塞进载沣的袖内。
  载沣心内明白,更紧紧地拥抱着哥哥,泣不成声。
  光绪推开他,笑道:“不要这样,大家都好好的,何必如此!——五弟,侄子博仪、博杰很可爱吧。”
  “很……很……好,很聪明,长得壮……壮实。”
  “好好教导他们,他们是我们爱新觉罗的后代。”光绪帝揣摩出慈禧太后一定会立溥仪为嗣君。
  “皇阿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们。”
  “让他们继承我们的大业。五弟你也应坚强些,砥砺自己,大清的天下就靠你们了。你们回去吧。”
  “皇阿哥——”载沣哭着离去了,到了轿中,急忙抽出光绪帝塞给他的绸片,他展开来,看见几个血红的大字:“杀袁世凯。”
  恭亲王博伟这几天特别兴奋,身为御前大臣,固然应在太后与皇帝之间来往,但这两天他如穿梭一般,走动得特勤。许多的事情他都细细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皇上病倒了,离命归西天的日子已经不远。谁来嗣承光绪的帝位呢?自从大阿哥溥(亻隽)被废黜以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溥伟心里喜滋滋的,觉得他是合适的人选。祖父恭亲王奕(讠斤)是咸丰帝的六弟,那么博伟就是道光帝的谪脉了。更为关键的是,正是由于他的祖父奕(讠斤)当年坚决地支持慈禧,才使她能够镇压肃顺,坐稳太后的职位而垂帘听政。现在他的家里还珍藏着咸丰帝赐的上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种荣耀,这种地位,遍观皇室近支,无人能比。这些天来,溥伟总是窥伺着一切,每件事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窥伺的结果令他狂喜,慈禧太后不再信任奕劻,种种迹象表明,他是惟一合适的人选。
  这几日,除了去了几趟瀛台之外,他就住在内廷,在慈禧的床前寸步不离。一方面他要进一步讨好慈禧,另一方面他要在这里等候被立为储君的佳音。
  慈禧看着侍立一旁的溥伟道:“我看还是你最好,像你的祖父。你真是个忠诚孝顺的孩子。”
  溥伟心里一阵喜悦,说道:“这都是老祖宗教导的。奴才终日勤勉,惟恐不及祖父之万一。”
  “不是我夸你,在年轻人里头,你是最有出息的了。我有一句话,只和你一个讲。”
  其余的人都离开后,慈禧说道:“你家存有咸丰帝的御赐宝剑——白虹剑——不是吗?”
  “是,老祖宗。”
  溥伟见她问起剑,不免有点失望。他以为慈禧要在私下里向他说立储的事呢。
  “我告诉你,将来这把剑就可稳定朝廷,稳定大清的天下。”
  溥伟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老佛爷的期望,把大清的事业发扬光大。”
  “我说过你是最有出息的,你知道你这把剑该砍在谁的头上吗?”老太后的眼睛里闪着绿光。
  “我……我知道。”溥伟停了下来,为的是整理一下思路。
  “是谁?”
  “袁世凯!”
  “这我就放心了。”慈禧好像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重复着。“这我就放心了……”
  溥伟跪下去,泪流满面。他把慈禧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胸前,一句话也不说,他觉得这样更能表示出他对老太后的感激和忠诚。而此时,慈禧也以为她以前立储的想法是否错了?她想,立溥伟不是很好吗?不!她想,我还要看看自己的身体情况。若不行了,就立溥伟;若仍然健康,就立溥仪。
  慈禧的寝宫里显得非常黯淡。虽然已是日中的时辰,但这屋子里却给人一种暗夜的感觉,仿佛这是墓中的鬼蜮世界。人们站在那里如同竖着的僵尸;走动着的,脚步都轻轻的,有如幽灵。
  西太后躺在床上,虽然溥伟握着她的手,把年轻人滚涌的热力传到她身上,但她仍感到身体发冷。她似乎真正意识到她这片冬天的树叶就要从枝头上掉落下来。于是问道:“李莲英回来了吗?”
  “奴才已经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李莲英已站在溥伟的后面。
  “你看皇上的病情怎样了?”
  “昨天还好,今天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奴才想,老佛爷该为他的后事着想了。”
  “是的,是该为他的后事着想了。莲英,就让你……”
  李莲英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心怦怦地跳着。
  太后却突然改口说道:“我想拉肚子。”
  听了这话,李莲英真感到扫兴。刚伺侯太后净手毕,太监报称达赖喇嘛求见。
  “不见。”李莲英挥手道。
  “见,”慈禧道,“我还没虚弱到那种程度,去仪鸾殿。”
  仪鸾殿里,达赖喇嘛见太后体质枯稿,脸色憔悴,道:“我看太后似乎玉体欠安,有贵恙在身。”
  “承蒙喇嘛抬问,我确有小疴,高烧退尽,想不日即可完全康复。”
  达赖喇嘛道:“下僧此来奉送太后一尊佛像,若能把此佛像送往您的万年吉地,以镇压不祥,则太后即可益寿延年。”
  “谢喇嘛关心。现在已是深冬,还请喇嘛早日动身回藏,以免风雪阻途。回藏后,还望喇嘛能布宣朝廷德意,恪遵国家法令。”
  “下僧自万寿节至京已数旬,今天觐见太后,即有请命回藏之意。”
  达赖喇嘛退出后,太后望着身旁站着的奕劻,忽然心生一计:此时正好支开奕劻,以处理光绪的后事。
  慈禧道:“奕劻刚才听到达赖的话了吗?”
  “奴才听到了。”
  “现命你把达赖所奉金佛火速送到吉地,不得迟延。”
  “老佛爷,此时您病体未痊,奴才怎好离开?”
  “我已觉得好多了,何况这安放佛像关乎我的寿数,此等大事,非你莫属,你就按我的话去做吧。”
  “嗻——”
  奕劻刚走,慈禧传铁良进殿。
  太后说道:“你传我的旨谕,把段琪瑞的第六旗调出北京,开赴涞水;把你直接统辖的第一旗调进京城驻防。为使段的军队顺利出城,你可以多想点法子,不要过激,要好好地劝说解释。”
  “老佛爷放心,奴才一定能办好这件事。奴才早有准备了,这就回去,给他的军士每人二两银子,二双新鞋,一套新装——他不会不走哩。”
  铁良走出去后,慈禧即传醇亲王、端王,军机大臣张之洞、袁世凯、鹿传霖及世续进殿。
  慈禧高高地坐在大殿的宝座上,身体笔挺,目光锐利,显得沉毅而刚强。众人跪在地上,齐向太后问安。
  太后道:“我最近身体不适,顿感体力不支,皇帝又龙体欠安,意欲立摄政王处理国事,你等以为如何?”
  袁世凯道:“若有摄政王帮太后处理国事,为太后分忧,太后的身体即可早日康复,增寿益岁。臣以为太后所想甚是。”袁世凯想,这摄政王的位子应是首席军机庆亲王奕劻的。
  其余的人则都反对,说太后只是微疴,小治即愈,摄政王的位子可以以后考虑。
  太后听了大家议论一会儿,道:“我看就如袁卿所说,命一摄政王处理国事,我可以安享几天清福。”
  此话一出,其余也就附和说该设摄政王孝敬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说:“既然大家都认为该设摄政王一职,那就命一摄政王处理国事。我看这个职位应给载沣,你们看如何?”
  张之洞道:“太后英明。载沣谨严诚恳,性行淑均,正堪当此任。”
  “我……我……不行。”载沣急道。
  “臣赞同张中堂的意见。”鹿传霖道。
  “奴才也是。”世续道。
  袁世凯看已成定局,于是说道:“臣也以为太后的安排英明而有远见。”
  “既如此,就这样定了。尔等听着,若不支持醇亲王,就是反对我,就是大清的奸贼,天下可共诛之。”老太后声音洪亮坚励,声震大殿。
  袁世凯心内一阵阵吃惊:这老婆子,手段厉害。
  于是慈禧正式颁下谕旨:
  醇亲王载沣著授为摄政王。钦此。
  慈禧又道:“现在应按光绪即位时之上谕,为同治帝立嗣。如今皇帝病急,这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我的主意已定,想跟你们商量商量,看看你们的意思。”
  袁世凯道:“臣以为应立溥沦。溥沦是道光皇上的长支传嗣,最为恰当。”袁世凯已经看到立载振已毫无可能。因为定给同治皇帝立嗣,载振和他是同辈,不是“溥”字辈,立载振就不可能了。太后在奕劻不在时讨论这事,明显的是要摆脱他,怎可能立他的儿子做嗣君呢?可是袁世凯仍不甘心,仍要找一个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溥沦就是这样的人。
  张之洞道:“醇亲王为人忠厚,又是摄政王,正年富力强,臣以为,立醇亲王阿哥最宜。”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慈禧的心意已很明显,大家谁愿意忤逆?
  听过他们的议论,慈禧道:“以前,我将荣禄的女儿嫁与醇亲王做福晋,即定意将其所生长子立为嗣君,以为荣禄一生忠诚的回报。可惜荣禄不能亲见今日之事了。”
  慈禧默然良久,叫载沣道:“醇亲王听旨。”
  “奴才在。”醇亲王载沣跪在慈禧面前。
  “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著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钦此。”
  大殿内有二个人呆若木鸡,好似当头被打了一锤,脑子嗡嗡直响一片空白——
  一个是袁世凯,一个是李莲英。
  殿外还有一个也如被冰霜,这个人就是溥伟。
  “鹿传霖。”太后叫道。
  “臣在。”
  “直隶提学使随你来了吧?”
  “遵太后懿旨,臣把他带来了,就在殿外。”
  “传他进来。”
  “传直隶提学使进殿。”太监高声叫道。
  提学使跪在大殿,西太后道:“近来学生的思想趋随于乱党,狂立‘革命’者日多。唉,这些学生,不好好在校读书,都偏信邪说,盲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鼓动,此风绝不可长,你做为提学使要竭尽心力,挽此颓风,扫荡邪说,把学生引领到爱国忠义的道上来。”
  “臣一定竭心尽力宣扬我华夏五千年文明,把莘莘学子引到爱国忠君的道上来。”
  “你们都听着,”慈禧阴沉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对于那些乱党邪学,决不能有任何的慈悲之心。即使是学生,若有乱党的思想,也决不能轻饶。要防微杜渐,一露头就狠狠地猛打。不仅要把那些嫩芽掐掉,还要连根挖出。你们满朝文武要当成大事来抓。”
  慈禧太后训过话后,军机们回到西苑的值室,西太后回到寝宫。
  “莲英——”西太后叫道。
  并没有人答应。
  “李莲英——”
  还是没人答应。
  “李莲英!”“慈禧大声喊起来。
  “奴才在。”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太后面前,身体似乎是萎缩了一半。
  “你怎么啦?”太后问道。
  “奴才身体不舒服,身体发高烧,头脑昏沉,看样子是病了。”
  “这几日你太过劳累——本来我想让你再到瀛台去一趟,你既然病成这样,就回房去休息去吧。”
  “谢老佛爷。”李莲英退了出去。
  “小德张!”
  “奴才在。”
  小德张的心里一阵狂喜,他看得出,他的地位又要升高一步。
  “你到瀛台去看看皇帝的情况,速去速来。”
  “嗻——”
  小德张很快便回来,报告说:“万岁爷也奄奄一息,恐怕撑不过今晚。”
  “速传醇亲王、端亲王、军机大臣、隆裕皇后等到皇帝那儿,若庆亲王回来,让他也去。”
  “嗻——”
  光绪帝的床前跪了黑压压的一片。
  “皇阿哥,我……我本来要奉储君来,可风太大,所以没来,你有什么话对他说吗?”载沣道。
  光绪帝道:“希望他不要像我,希望你也不要像我。你要果敢、果断,不能懦弱。”
  袁世凯跪在后面的角落里,但还是被光绪帝看见了。
  “那是袁世凯吧。”光绪帝道。
  “臣在。”袁世凯稽首在地。
  “抬起头来。”
  袁世凯不得不抬起头,眼观鼻,鼻问口。
  “看着朕。”
  ……
  “看着朕!”
  袁世凯和光绪帝的目光相接,光绪的眼里充满了怨毒。
  光绪帝道:“朕临死尚有如许的人在此跪候,不知袁世凯你能否有朕这福气。”
  这几句话似乎用尽了光绪帝所有的力气,说罢就瘫软在床上。
  隆裕皇后走上前道:“皇上,你感觉怎样?”
  光绪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他虽不怨愤隆裕,但觉得与她没有任何话说。
  “皇上,”隆裕皇后抚着光绪,柔声地说道:“换上衣服吧,皇上。”
  “不换!”光绪帝愤然道。
  几个太监拿来长寿礼服,刚要动手换,光绪用尽全身力气打掉大监的手厉声道:“谁给朕换衣,谁就是大逆不道。”
  生时不穿而在死后穿寿衣,那是极不吉利的,是不祥的预兆。
  载沣望着珍妃的姐姐瑾妃,向她示意。瑾妃走到床前道:“皇上,为了妹妹,奴婢请皇上穿上寿衣吧。”
  “朕……就穿……这身衣服去见她。我的爱妃,我终于和你团聚了。”
  说罢,光绪帝停止了呼吸。
  在日落的时候,光绪帝崩。
  小德张把光绪驾崩的消息传给慈禧,慈裕老太后的精神一震,似乎病全好了,手脚也特别地有力气。她又来到仪鸾殿,训谕军机及内阁大学士们把皇帝遗诏颁布天下。
  军机大臣们见太后神安气和,精神陡增,非常惊讶。一个时辰后,颁下“光绪遗诏”,诏曰:
  “朕自冲龄践阼,寅绍丕基,荷蒙皇太后帱育仁慈,恩勤教诲,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体,钦承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本。三十四年中,仰禀慈训,日理万机,勤求上理,念时势之艰难,折衷中外之治法。辑如民教,广设学堂,整顿军政,振兴工商,修订法律,预备立宪,期与薄海臣庶,共享升平。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灾,凡疆臣请赈请蠲,无不恩施立沛。本年顺直东三省、湖南、湖北、广东、福建等省,先后被灾,每念我民满目疮痍,难安寝馈。朕躬气血素弱,自去岁秋间不豫,臣治至今,而胸满胃逆,腰痛腿软,气壅咳喘诸证,环生迭起,日以剧增,阴阳俱亏,以致弥留,岂非天乎?顾念神器至重,亟宜传付得人。慈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人承大统,为嗣皇帝。在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仰慰慈怀,钦承付托,忧勤惕厉,永固邦基。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录,藉稍慰焉。丧服仍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太后的神安气和令人惊讶。又以新帝之名一谕,称述大行皇帝之德,并大后仁爱之恩。在这种情况下,追忆光绪初年,因为没有给同治帝立嗣,吴可读曾以尸谏。现在新立的皇帝溥仪已继与同治帝为嗣,以实践太后当年的谕旨。然而,如果不筹划出一种兼顾的方法,那么光绪帝就会和同治帝一样没有后嗣,士大夫一定会有起而争之的人,于是慈禧太后就独出己见,创为兼祧之举。谕曰:
  “钦承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二,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降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二,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慈禧太后觉得,她的身体仍很康健,病体完全康复。摄政王监国的事又让他放心不下,她觉得,权力还是要攥在自己手里,于是又下诏日:
  “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著摄政王载沣为监国。但所有军国政事,悉秉承子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朝廷内外看了这道诏谕,立即明白:皇上三岁,监国摄政王不能独断国事,则监国徒有虚名。而溥仪则不过又是一个光绪帝而已。
  禁卫军的铁甲马踏着长街,引来一支浩荡的队伍。几十个太监被裹在马队与步兵之中,在强劲的北风吹撼下,他们仍保持着队型。太监的正中,是明黄色的一顶轿子。
  “开门!开门!”
  醇亲王府的大门打开了,各处的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
  醇亲王和同来的王公及军机大臣的下马,小德张高声地念着慈禧太后的谕旨:
  “钦承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二,著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桃。自今日起,著嗣君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钦此!”
  醇亲王载沣进屋后号淘大哭。当年他父亲接到让载湉进宫的懿旨时也是这样痛哭,载沣比他的父亲更悲恸。他父亲只是悲伤儿子的命运如同同治帝一样,而载沣却不仅为年仅三岁的幼儿悲痛,也为自己悲痛,为自己的过去和将来都受西太后的控制而悲痛……
  “王爷,别哭了,老福晋晕过去了。”不知是谁向他报道。
  载沣急忙擦去眼泪,来到母亲刘佳氏的房里。这里正忙成一片,一大群太监和妇差丫头挤在这里,灌姜汁的灌姜汁,传大夫的传大夫,闹腾了好长一阵,老福晋才苏醒过来。载沣和母亲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心中的万千苦痛,无法开口诉说。
  “奶奶(满人喊妈妈为‘奶奶’,喊祖母为‘太太’),我们看看皇上去吧。”载沣道。
  孩子睡得正熟,醇亲王和老福晋看着他睡得那样安样,想到今后他就要离亲人到那冷冰冰的宫中,不免又哭了起来。全家的人不住地劝解,正在这时,小溥仪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这个三岁——其实是两岁半的孩子就要让人抱去做皇帝了。
  “孩子……不,皇上,来吧,老佛爷下……下旨意了,咱们必须赶快去,不然老佛爷要不耐烦了。”载沣哽咽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个宫女抱起小溥仪,溥仪哭得更凶了。
  小德张从宫女手中接过孩子。
  “我的孩子……”瓜尔佳氏叫了起来,她抢过孩子,给他穿了几件衣服。
  “这……这……,不合礼法吧。”小德张吞吞吐吐地说。他以为瓜尔佳氏不该那样对待即将登基的皇上。
  瓜尔佳氏并不理会他,给孩子穿了衣服后,抱在怀里亲个不够,犹如生离死别。孩子不住地哭叫着,声音似乎要把房顶都掀开来。
  佣人和太监们都在心里嘀咕着:这绝不是好兆头,哪见到小孩子哭得这样凶的,像是给鬼吓着了似的,哭得人心里冷溲溲的。
  “老福晋又昏过去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大家又闹腾了一会儿,老福晋才苏醒过来。载沣让人把老福晋扶进里屋歇息。道:“军机大臣们还在等着,这就走吧。”
  小德张伸手又去抢孩子,哪知小溥仪连踢带打就是不让他过去抱,小德张苦笑着望着军机大臣怎么吩咐,军机大臣也是束手无策,便和摄政王商量,载沣早已六神无主,只顾点头,他更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焦氏看她的乳儿哭得可怜,忙过来把溥仪抱在怀里,把奶头放进溥仪嘴里,溥仪这才停止了哭叫。
  束手无策的军机大臣们和醇亲王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王焦氏这位嬷嬷抱着小溥仪一同到宫中。
  “嬷嬷,孩子就交给你了?”瓜尔佳氏对乳母王焦氏哭着。
  奶妈王焦氏抱着孩子,随小德张走了出去。
  “嬷嬷,孩子就交给你了——”瓜尔佳氏还在高声地呼喊着。
  “额娘——”小溥仪此时似乎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哇地大哭起来:“额娘,我不愿意去……”
  载沣架着瓜尔佳氏,没有让她冲出去。此时王焦氏则一躬身,出了门,迎着大风,钻进了轿子。
  禁卫军马队的铁蹄仍踏在石板路上。可这时,这一行队伍再也保持不住队形了。
  狂风怒吼着,尘沙碎石被卷起,扑打着人们的面目。每个人都难以睁开眼,他们只能歪着头,斜着身于躬着腰前行。所有的灯笼都被吹灭了,他们只能摸黑前行。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该死的天!”
  这一声叫在人们的心头埋下不详的种子,这黎明前恐惧的气氛更炽烈了。
  可是怒号的风声丝毫也没掩住小溥仪的哭叫,他的哭声似乎要穿透这铅一样的苍穹,冲开这铁一样的黑暗。
  “太不吉利了。”人们都在心头嘀咕着。
  终于进了午门,天也亮了起来。溥仪的哭声也止住了。大概是累得再也不能出声了。嬷嬷王焦氏本来要在西苑交由内侍,但她还是说服了小德张,让她抱着孩子走进了太后的仪鸾殿。
  殿门甲厚厚的布帘挂着,掀开布帘进去,王焦氏不禁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太后住的地方一定是辉煌敞亮无比,可是呈现在眼前的,就如一个鬼域的阴间:整个大殿有如地下的坟墓。所有的窗子都挂上了厚厚的蓝色的帘子。在阴森森的帏帐中,一个老妇人半躺半卧着。她的头顶上是一个夜明珠,在夜明珠的照射下,老妇人的脸色显得白惨惨、蓝幽幽的。王焦氏觉得这个老妇人就是老太后了,于是跪倒向她请安。
  小德张接过溥仪,来到太后面前道:“老佛爷,未来的万岁爷来觐见您了。”说着将溥仪的面孔朝向太后。
  谁知溥仪刚一见到慈禧,便“哇”地大哭起来,不仅号号啕啕,而且浑身哆嗦个不住,头直往小德张怀里钻,像是见到了凶神恶煞。
  慈禧心里一怔,嫌恶地看了小孩一眼,说道:“这孩子真别扭,快抱出去吧。”
  小德张连忙把小溥仪交给王焦氏,让太监把她带走。
  慈禧从看到小溥仪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好像是吃了个秤砣似的,憋得厉害,喘不过气来,连打了几个嗝。她心道:“人们说小孩子若见了谁被吓哭了,说明那个人也活不长了。难道我的身体真的不行了?”这样想着,心里憋得更厉害了,她连忙叫道:“小德张,快过来,给我拍拍揉揉,我的心里憋得厉害。”
  小德张连忙走上前,揉着慈禧的胸脯。一会儿,慈禧道:“我的头也昏胀得厉害。”
  御医马上被叫来,医生观闻问切之后,说道:“老佛爷的脉已极弱,熬长寿汤吧。”
  人们都愣住了,喝长寿汤,就是到了要驾崩的时候了,御前太监忙把这消息告诉御前大臣,御前大臣飞报王公亲贵和军机大臣。
  太后的床就在仪鸾殿的宝座上。慈禧已经穿起了长寿衣,她真是心有不甘。她真想废了那个看见她就哭的小孩,是这个小孩要了她的命,她认为,她的病体已经康复,她应该坐在宝座上而不是病床上;她还应该再统治这个国家十几年,一切都安排好了,没有谁能危及、哪怕是丝毫动摇她的统治。可是这个小孩,这个苦心积虑被她立为皇嗣的小孩,却用他那尖厉怪异的哭声把她的灵魂气魄赶出了躯壳。也许是载湉的阴魂在作怪。这样想着老太后的眼前出现了光绪帝怨愤的绿惨惨的面容;随即,珍妃那被泡大了的肿胀的白灿灿的脸也向她压来,两个面孔交替出现,不断地变大、变大,不断地慢慢地向她靠近,压向她、压向她。慈禧太后拼着全身的力气,双手一挥,“啊——”一声长叫,旁边的太监们忙捶打着她,拍打着她的胸脯。太后只有出气似乎已没有了进气。
  “莲英呢?莲英……”
  小德张道:“老佛爷,奴才们也找了他好长时间,不知道他在哪儿。”
  老佛爷想告诉李莲英,要警告他,她要死了,叫他留心仇敌。
  其实,小德张在说假话,他已找到了李莲英,可是李莲英觉得太后此时已无权柄,竟拒绝到太后的跟前;特别是他认为他没能做万岁爷,全是老佛爷绝情。李莲英在朝中一辈子,除了赢得太后的信任外,简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他明白四格格那些人供他金钱是想利用他。他惟一的希望是太后让他做老公,使他能荣登皇帝的宝座,继续在这世上作威作福,可是老佛爷她……李莲英伤心到了极点,转而痛恨慈禧到了极点。太后病重时,小德张找到他,他对小德张道:
  “老佛爷在生的时候我万分崇拜她,我愿意永远记住她生时的音容,我决不忍心看她最后受苦的神情,我不能去。”
  老佛爷听小德张说没找到李莲英,眉头皱了皱,仅剩的三分魂魄又荡去了一分。不过到死她的脑子,她的思路都是清晰的。
  “都来了吗?”
  小德张道:“都来了。”
  “传旨。”
  隆裕皇后,载沣和几个军机大臣忙到床前,一会儿,军机降旨曰:
  “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谕,以醇亲王为监国摄政王,禀承予之训示,处理国事。现予病势危急,自知不起,此后国事,即完全交付监国摄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须禀询皇太后者,即由监国摄政王禀询裁夺。”
  这末尾的几句话是想给新太后及叶赫那拉族以机会,在有重大要事的时候,能够参与。这样,就可维持叶赫族永久的权势,而巩固她所占的地位。如果监国摄政王及其他人有仇视慈禧太后的举动,做他们在她生时不敢做而死后敢做的事,则新太后就可以按照这个诏谕干预政事。
  军机大臣和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们跪了一殿。殿外,几百名喇嘛在那里念着经,呜呜的大铜号声和北风阴惨的号叫混杂在一起。
  “别来,别来……”慈禧看见光绪帝和珍妃绿莹莹白惨惨的脸又向她压来、压来……
  “别来——”她惊恐地叫着,恐怖地瞪着双眼。最后的一声喊叫,使得她永远也不能发出声音了,只是双目突出得更厉害,嘴巴张得一生也没有这么大过。
  医生把了把她的脉,宣告了老太后生命的终结。小德张撬开老太后的牙,把一个大珠放进她的嘴里。
  “哐、哐、哐……”喇嘛们敲着钹进来,围着太后舞蹈着。
  同时,颁布了太后的遗诏:
  “予以薄德,只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礼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交讧,回苗俶犹,海疆多故,民生凋蔽,满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视,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诏,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实恤民,遂得仰承天床,削平大难,转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固,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预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殚,幸予气体素强,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惫,犹未敢一日暇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致弥留。回念五十年来,忧患迭径,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嗣皇帝年方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心翊赞,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诏,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日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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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岁半的小皇帝,被雷鸣一般的朝拜声吓住了,他在龙椅上一个劲儿地打着挺,趵着蹦儿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摄政王载沣跪在面前,结结巴巴哄着宣统:“就完了,就完了……”好端端一个新皇登基的大典,竟被弄得这样乌烟瘴气……
  摄政王等一班大臣正在宫中密议,对如何处置羽翼丰满、野心渐露的袁世凯,各持一词,难下决断。八旗健儿当年叱咤风云、果敢决断的气魄,如今已是很难再现倪端了。这时,宣统皇帝猛然尖叫一声,大臣们纷纷跪倒接旨,不料那小皇上说的却是:“我要小解!”……

  1908年12月2日。旧历11月初9日。
  一连许多天的大风刮过后,是扯天扯地的大雪在狂舞漫飘。
  雪停了,但是北国的天气却更加奇冷。北京的街头巷尾倒卧着许多尸殍,士兵们、巡警们把怎么也清理不完的尸体扔进车里。街上没有行人,天空没有鸟雀。偶尔有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晃动着身子,这里嗅嗅,那儿闻闻,或者是在厚厚的积雪中扒着什么。
  太和殿的内外,早早地聚满了人,黑压压的,有如糖盘子上滚满了一层蚂蚁。人们在寒风中哆嗦着,头缩进领口里,手抄在袖笼里。每个人都很想跺几下脚暖和暖和,可是没有哪一个人敢这样做。
  中和殿里,一群王公大臣及太监宫女们正在忙活着。载沣和嬷嬷王焦氏正在给小溥仪穿龙袍。小溥仪刚离开王府半个月,似乎有点习惯了人们的摆弄,任由人们把他举起又放下,推来搡去。大大的脑门高高地突起,圆圆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人。可是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人们往他的身上一件一件地加着服饰。首先是朝服,朝服上用金丝绣成二十六条金龙外加日月星辰、黼黼藻火、五色云头、八宝立水。溥仪被裹在里面动弹不得,手脚觉得特别地难受便不住地舞弄着。
  “嬷嬷,我不穿,我不穿。”溥仪叫道。
  可是人们并不听他的,又在他头上戴着帽子。这顶朝冠的顶戴有三层,每层一座金龙托子,上承一粒东珠。这下小溥仪更受不了了。
  “我不戴,我不戴。”
  小溥仪一低头,帽子掉下来,太监连忙接着。
  载沣道:“到太和殿再戴上吧。”
  载沣抱着溥仪来到太和殿,把他放在高大的宝座上。溥仪坐不住,载沣单膝侧身跪在宝座下双手扶着小皇上。而在此时,“万岁、万岁、万岁”的呼喊声齐声响起,震得大殿嗡嗡直响。
  溥仪早已冻得手脚发麻,听到这山崩地裂的呼叫吓得哇哇大哭。
  “阿玛,阿玛,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载沣双手紧紧地抱着溥仪,小溥仪一动也不能动,哭得更厉害了。
  “跪——”随着一声喊,太和殿内外的文武百官黑压压地齐齐跪下。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文武百官们的手双扶着冰冷的石块,头不断地磕着地面。
  “伊立——”
  “刷——”响起衣袂的磨擦声,这衣袂的声音犹如阵风掠过山谷。
  “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伊立——”
  随着黑压压人群的起伏,溥仪哭闹得更厉害了,手脚不断地踢打着。
  “哇……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溥仪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脚踢在了载沣的脸上。载沣急得满头大汗,忙哄着小皇上道:
  “别哭,别……别哭,一会就……就完了。快完了,快……快完了……”
  “不能这么说,摄政王。”内务府总管低低的叫着。
  典礼终于结束了,人们渐渐退出宫去。大家都低声地议论着:
  “怎么说‘快完了’呢?”
  “‘回家’,这是什么意思?”
  “‘完了’,‘完了’,咦——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宣统帝的登基大典真是旷古未有。
  “面茶张”的面茶铺前,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瑟缩着身子坐在墙根旁,墙根旁的积雪早已扫得一干二净。他们不远处,几个小孩正在跳绳,破烂不堪的衣裳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童稚的声音随着绳圈起落:
  “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
  喝面茶的人转头看了看,重又吸溜起他的面茶,车夫用绽出棉花的袖子擦着鼻涕,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就是几只麻雀也无动于衷,转动着眼睛,在人们面前啄着什么,一直蹦到小孩子飞动的绳前,才扑楞楞飞起,打着个旋,重又飞回到墙根这片空地上。
  什刹海后海北岸,醇王府的大门比以前热闹多了。轿子在这里进进出出,一天到晚没有停的时候。
  肃亲王善耆坐着轿子,到了阿斯门内,又到了大殿,见大殿的楹柱上写着一副对联:
  福禄重重增福禄 恩光辈辈受恩光。“一点不假。”善耆心道。他又环视大殿内的摆设,见西边的屏风上写着第一代醇亲王奕譞的治家格言。右边写道: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儿孙祸也大。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左边写道:
  “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子孙祸也少。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自知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肃亲王正在品味,奏事处的官员来到肃亲王面前道:“请亲王随奴才来。”
  善耆随奏事官来到醇王府的大书房,书房上写着“宝翰堂”的扁额。此处奏事处的官员退去道:“摄政王在鉴意轩中。”
  善耆进人书房,见书房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周代的欹器,善耆不由走了过去。他知道这种器皿在放水时只能放进一半,如果水放满了,他就会倾倒,水就会全部流掉。善耆见这器皿上还铭了几行字。一面刻着:“月盈则昃。”另一面的铭文是:“满招损,谦受益。”
  善耆看了这些,不由得心事重重,转身走向旁边的侧室“鉴意轩”。
  载沣已出来迎接,拜礼客套后,普耆谢坐,见书桌上贴着一幅对联:
  
  有书大富贵,无事小神仙。

  善耆笑道:“摄政倒有汉初唐始的黄老思想。”
  “褒奖过……过甚。我怎能与初汉初唐相比。”
  善耆又见对联中挂着一把团扇,扇面上写着白乐天的七言绝句: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光火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随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善耆又环视四周。满屋子摆放的,就只是书了。
  “摄政王的藏书果然丰富,看样子是无人能比的。”
  “我与父王同好,只喜书中字句,诗里情怀。”不谈政事,载沣也不结巴了。
  善耆意味深长地道:“摄政王的雅情高怀确实让人钦佩。但目前皇上冲龄,国家多难,身为摄政王,肩负大清的国运,我以为,摄政王可不能太过逍遥啊。”
  “唉——;我本无心政……政事,也无能于国……国政,太后突然委国于我,又突然崩逝而去,我真有点泰山压肩,喘……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我现在的确感到已无退……路,只能苦撑局面。千头万……万绪,不知从何做起,危机四伏,不知怎……怎样才能消除。”
  “摄政王,太皇太后既然能委你以重任,你就应该有能力承担此大任。想当年你出使德国不辱国体,举国称赞,谁不钦服?如今摄政王肯定能使我大清傲立于世界各邦,说什么无心无能的话来。”
  载沣曾出使德国,坚决拒绝了德皇威廉二世让他跪见的无理要求,此举引起国内国际的一片赞扬。
  “你说现在该如何做?”载沣见肃亲王似乎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
  “首先要做的是清君侧、安定朝廷。”
  “这……这恐怕不行吧。大行皇上和太皇太后刚刚崩驾,皇帝刚刚登基,人……人心未定,怎可做此大的举动?”
  “摄政王,若不采取断然措施,实是养虎贻患,恐怕越往后拖延,越不可收拾。”
  “如何清……清君侧?”
  “杀袁世凯!”善耆厉声道。
  载沣心里一震,这不是皇阿哥光绪帝血诏上的话吗?
  “此时恐怕不行吧?”摄政道。
  “摄政王,若不杀袁世凯,真的如项羽放走了刘邦,吴王放走了勾践。将来坏大清天下者,必是袁世凯。”
  “容我考虑考……虑一下。”
  善耆见摄政王载沣一时难以说动,难下决心,于是说:“谨请摄政王慎重考虑此事,早下决断,此乃目前第一要事也。”
  说罢,肃亲王善耆告辞回府了。
  载沣何尝不想杀袁世凯?即使没有袁世凯和他同胞哥哥光绪帝的那段过节,那段深仇大恨,即使没有光绪帝的血诏,如今他既然坐了摄政王的位子,他也一定要杀袁世凯。袁世凯处军机要地,军机首脑庆亲王奕劻又是他拿钱喂饱的人,完全听袁的支配,政权实际上由他控制;京畿陆军将领除第一镇外都是他的亲信,几省的督抚也都是他所提拔,有的暗中与袁勾结。如果不杀袁世凯,他这个摄政王确实是徒有虚名,今后难以左右形势。可是载沣却难以下手,怕激起变乱。
  那么到底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载沣思前想后,确定了他的大计方针:首先要把军队控制在自己手里。当年他出使德国时,德国皇帝兼海陆军大元帅给他留下强烈印象。于是载沣首先决定,全国所有的军队统由中央统一调节,各省督抚没有对军队的支配权,如各省要调动使用军队,必须经中央批准。至于北洋各镇的军队,更是不在话下,统由大元帅调度。
  载沣的心里有了轮廓以后,急传载涛、载洵、载泽来商讨。
  载泽是奕譞的义子,载沣称他为大哥,他的爵号是镇国公。载洵和载涛是载沣的同母弟。
  载沣向着载泽道:“大哥,我现在想的是,首先要控制军权,然后才能除去袁世凯,不然恐生事端,列国友邦恐怕也要干涉。”
  “绝不能这样做。应先杀袁世凯,采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之。列强各国拿袁世凯是个工具,袁世凯既死,他们闹了一阵子自会平息。至于奕劻,势力再大,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我仔细观察过,袁世凯每日上朝,仅带差官一名,进乾清门后,便只他单身一人。我们实在是有很好的机会下手。当年圣祖康熙帝擒拿鳌拜,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决断、何等的魄力!我们后代子孙难道就孱弱到今天这种地步吗?”镇国公载泽显得慷慨激昂。
  “此事我……我须问问张之洞再说。若得到他的同意,杀袁世凯就不会造成多大事端了。”载沣道。
  载泽着急起来:“摄政王,杀袁世凯并不是为了我,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你,是为了年幼的皇上,是为了大清几百年的基业啊!此时不采取断然措施,更待何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这……这……如何是好?”载沣结巴得更厉害了,望着他的弟弟们。
  两位弟弟你看看我,我看你,不知两位哥哥谁说的对,都觉得有道理,一副茫然的样子。
  载沣又说道:“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的梓宫还没有奉安,皇上刚……刚即位,还是等等再说吧。”
  载泽长叹一声,看到载沣杀袁世凯难下决心,于是道:“那就按摄政王的意思办吧,摄政王代皇上任海陆军大元帅,设立军谘大臣,军队日常事务由军谘大臣处理。”
  “这个职务就……就让载涛担任吧。”载沣道。
  “很好。”载泽也同意。
  载洵此时突然说道:“我要做海军大臣。”
  “你毫无经验,怎能担此重任?何况现在的海军急待振兴整顿。”载泽道。
  “难道海军大臣一职要落到别家的手里吗?”载洵急道,“这一职务非我莫属。阿玛管理过海军,我要继承父王的遗志,重振海军军威!”
  载沣最怕这样声色俱厉的言辞,而且在他的心中,也认为海陆军的大权都应由自己家里的人掌握,就如德皇为元帅,他的王子们分任海陆军司令一样。于是载沣道:
  “那……那好吧。不过,你要先出国考察一下,回来再做海军大臣。”
  第二日,载沣召见王公、军机大臣及各部要员来到养心殿。
  养心殿的中央设着皇帝的宝座。宝座的上面和两边各悬着匾额。上面悬着雍正帝亲书的“中正仁和”,左边的是“江山万代”,右边的是“万寿无疆”。左右两边的紫檀木大案上整齐地放着清代各皇帝的圣训。
  因为皇帝年小,接见大臣不是在大殿举行,而是在正殿侧边的东暖阁。”
  靠近东暖的东墙,设着宝座和屏风。南墙上开着一扇窗户,上有乾隆皇帝亲书的“明窗”二字。“明窗”的下面,是一个炕。
  东暖阁的隔扇里,是一个临时的寝宫,供随行躺卧休息。
  见大臣王公们都来了,载沣从临时寝宫里抱出宣统帝坐在南窗下的炕沿上,载沣坐在他的身旁用一只手扶着他。王公大臣们行了跪拜礼。
  载沣道:“摄政王代皇上谕令:各省的兵权收归中央,由陆海……海大元帅统一调度指挥,大元帅一职由摄政王代皇帝担任。从今……今天起,各省督抚所兼陆军部尚书侍郎等职一律取……取消。谕令:从今日起设军谘府,由贝勒载涛任军谘府大臣,各省督抚调遣军队,钧须先电达军谘府。另谕:训练禁卫军,由载涛任训练禁卫军大臣,善耆协办,良弼统筹执行。”
  有大臣陈夔龙说道:“如此,则督抚手无军权,若地方乱起,恐怕弹压不能及时。”
  瑞澂也道:“摄政王日理万机,又兼海陆军大元帅,恐怕不妥。”
  载沣道:“此……此事不可商量。德皇兼陆海军大元帅一职,军队才有凝……凝聚力,战斗力更强。这亦是皇帝的特权。这个职务待皇帝年长后,我自然交给皇帝,我只代行而已。至于各省督抚不再统军,政军分开,为各国统例,有何不可?此事亦不……不可商量”
  “不可商量。”溥仪见阿玛说到这几个字时脸色发红,声音很大,很好玩,于是就学了一句,谁知这话一出口,就一锤定音,王公大臣们齐刷刷地跪下道:“万岁,万万岁!”
  “嘿……嘿……”载沣没注意,小皇上一骨录爬下来,摸着王公大臣们帽上的顶子。跪着的人哪个敢动,任由他摸来摸去,头也不敢抬。载沣也不好骤然去抱他,无所适从……
  袁世凯的书房里,徐世昌正和他密谈着。
  袁世凯看上去脸色很难看,腮上的坠肉耷拉着,眼珠突出,似乎要挣出眼眶。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和别人不同,别人在苦思瞑想时总是眯着眼,而他想问题想得越深,眼珠突出得就越厉害,像被人勒着脖子越勒越紧似的。这就有如有的人睡觉闭着眼,可偏偏有人在睡觉的时候,眼睁得老大老大。
  过了好长时间,袁世凯才说:“没想到这个载沣远真有点魄力。”
  “袁兄错了,他真的有魄力,袁兄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他能把我怎样——他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儿。”
  “可不要这么想。”徐世昌道。“当年鳌拜可能就觉得他军权在手,功勋卓著,而掉以轻心,竟被玄烨那个毛头小子给制住了。今天,他载沣要是采取这一手段,袁兄将奈他何?”
  “如此我恐怕脱不了身了,卜五教我,卜五救我。”
  袁世凯深信他这位同乡兼同学的谋略。
  “袁兄也不可着急,以今天的情形看来,载沣只是取军权在手,还是对袁兄有所顾忌,这正说明了载沣色厉内荏。所以,袁公尽可高枕无忧。”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可是——”徐世昌卖着关子,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什么?”袁世凯急着说道。
  “可是如果载沣身边尽是吹风的人,他这棵墙头茅草忽然倒向哪方,也不可预料啊。”
  “确实是这样,像溥伟、良弼,铁良、善耆、载泽之徒,都不是善良之辈,都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特别是那个载泽,老奸巨猾。这些人终日在载沣面前说三道四,恐怕我就会有不测之祸。”
  “正是如此。”
  “若是如此,卜五怎可说我高枕无忧?卜五兄肯定有计教我。”
  “目前,袁兄一定要密切联系旧日部下,以为急迫之需。二,要走张之洞和庆亲王奕劻这两个棋子。庆王奕劻是袁兄的人,已无话可说,但要售他一计,让他粘住铁良不放,以期引起载沣等人对铁良的疑忌,这样,我们就可去一劲敌。”
  袁世凯插话道:“这条反间计能行通吗?”
  “能,因为载沣兄弟急于把各种权力都抓到手。”
  “那——快接着说吧。”
  “对张之洞,袁兄可以粘住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明以利害,若拉过张之洞,或张之洞态度模棱,袁兄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对大事,载沣得询问张之洞,若张之洞为你开脱,袁兄还有何忧呢?”
  “是啊,这张之洞只要不倒向载沣,骑墙的态度我们就满意了。”
  “正是。”
  “不过,我与张之洞素不相能,怎能一下子把他的态度改变过来?”
  “一方面,袁兄要自己找机会和他接近,人都是有感情的嘛;另一方面袁兄的部下可以和张之洞的部下接近。袁兄这边,兵有兵权,财有财权,人有人权;地方有督抚,朝中有军机、有尚书;军中有都统,有将军。若和张之洞的部下交往,恐怕他的部下还求之不得呢。另外,我假设一个场面,你看张之洞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场面?”
  “比如,王士珍、冯国璋或段琪瑞和张之洞的属下在一起喝酒喝醉了,他们说:‘有谁敢动袁大帅一根汗毛,我军就和他拼了,我们的命是袁公给的。’你看,张之洞要知道这些话,会怎么想?”
  “这不是让我死得更快吗?”
  “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兄一定要看出载沣最怕的是什么,弄清楚了这个,一切就都主动了。”
  “他一怕激起事变,二怕王公大臣们不服,三怕外邦干涉。”
  “按着这三条一一地去做,不就高枕无忧了吗?”
  “是啊,我正想着法子如何才能套住隆裕这个婆娘;张之洞此人,晚年模棱又好色,我自有主张。”
  “袁兄果然已有行动了。是的,有隆裕太后掣肘,载沣更不敢动了。慈禧太后的谕旨明写着嘛。——袁兄既已想的如此周全,还拿来问愚弟,是想试试愚弟的才能吗?”
  徐世昌毫不含糊地质问袁世凯。
  “我何敢如此?你不要多心,你我是亲切的兄弟,这么些年,彼此情投意契。这只说明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袁兄对隆裕太后有把握吗?”
  “我已留意隆裕很久,她身边的太监小德张原名张祥斋,字云亭,排行‘兰’字,宫内的名字叫张兰德。慈禧太后很喜欢他,赠名恒太。他是由一名小伙计逐渐爬到今天大太监的位置的,这种人和李莲英之辈没什么不同,有奶就是娘,有银子就是爹。你看走这条路行吗?”
  “最好。”
  在袁世凯和徐世昌谈话两天以后,《泰晤士报》发表评论。评论以为,虽然两宫俱都崩逝,虽然中国皇帝尚在冲龄,但有英明年富力强的摄政王,有袁世凯那样的良正贤能之臣,清国的政局不会动荡,一定更加稳定,英清关系也必将会健康发展。
  接着,美、荷、西、葡等国的报纸也作了相似的评论。各国的评论都把摄政王和袁世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对袁世凯的溢美之词,对袁世凯在清国所起到的稳定作用,更是连篇累牍。
  袁世凯对《泰晤士报》驻京记者非常满意,高兴之余又送给这位老朋友几件宋代的青瓷器。
  慈禧太后要人殓了,一如生前一样,满身的珠光宝气。钻石戒指,钻石耳环,绿玉镯子,旗头上面的翠扁宝石簪子,钻石头花,红宝石头花,蓝宝石头花,绿宝石头花,翡翠佛手兰,又有金镶绿玉制成的指甲套五对。她头枕翡翠玉石莲花玉枕,脚托绿玉仙鹤。其寿衣、凤冠、珠履,全是由珠翠穿镶而成。凤袍上挂着珍珠络,珠络每颗八钱,佛头一两,共188颗,用丝线穿成。背云、坠角是祖母绿宝石,针稔是绿翠玉织成的三十颗珠子,光彩夺目。蓝宝石玉带扣是康熙皇帝朝服上的饰物,带扣上有十三道白光线。等等、等等。至于随葬的珍贵物品更是不计其数,难以尽述。
  在灵堂中最忙的太监是小德张。
  这一天,已是黄昏,小德张从停棺的仪鸾殿出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张罕达。”
  他望了望四周,只看见袁世凯站在远处,他以为,以袁世凯的身份,不可能与他这个内侍在此时交往,更不可能喊他“罕达”。“罕达”即“师傅”。
  小德张转身又往前走,又听到有人喊:
  “张罕达请留步。”
  小德张复转过身来,这才确认是袁世凯在叫他,忙起步上前单膝着地行礼道:
  “袁宫保怎能这般叫小人,小人实不敢当。”
  袁世凯伸手拉起他,握住他的手道:“我一向敬佩罕达的为人。过去在太皇太后前,罕达勤勉有加。如今在宫中声望日隆,我正怕结交不上,叫声‘罕达’实在是发自内心,诚心诚意的。”
  “袁大人过奖了。小人乃刑余之人,承蒙中堂大人如此看重,敢不肝脑涂地,奔走于左右。不过称我为‘罕达’,小人实是承受不起。”
  小德张知道,这是袁世凯在笼络他,而他也甘愿或者说是求之不得地和袁世凯拉上关系;宫中的内监,在这种乱世,能拒绝权臣的笼络?
  袁世凯道:“既然‘罕达’不妥,你我既为知己,以后就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我就直称你为大总管得了。”
  慈禧太后死后,李莲英走出皇宫,在宫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在北京或是在京外居住,别人也不追问,只是宫中大总管的职位还缺着,这可是个权力遮天的位子,袁世凯抛出这句话,抛出“大总管”的锈饵,怎不令人垂涎三尺。
  “我与大人既为知己,彼此结为朋友,就愿意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德张心里抑制不住喜悦:大总管的位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是他人生的最高追求。
  袁世凯道:“我只是想与大总管交个朋友,苦无机会,今天正巧遇上,表明一下心意,并无其他的意思。”
  于是二人又嘀咕一阵,怕撞上别人,二人便匆忙道别。临别,袁世凯从袖中取出二万两银票塞在小德张手中道:“大总管在宫中诸事都要打点,花费很大,这是我的心意。”
  “这……这……”
  小德张还没“这”完,袁世凯已经走了很远了。
  小德张来到隆裕太后的长春宫中,道:“老佛爷,据奴才看来,这几天宫中可不平静啊。不知道老佛爷有没有看出。”
  隆裕太后处处都想学着慈禧,小德张叫她为“老佛爷”,她心里喜滋滋的。
  隆裕太后道:“我确实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平静的。”
  “老佛爷您宅心仁厚。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几天,老佛爷只在大行皇上及太皇太后的梓宫前守灵,哪里知道有许多人在图谋着太后的宝座哪。”
  隆裕太后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太皇太后明明有懿旨的。”
  “可是她驾崩之后,有些人就不一定听她的了。据奴才所知,同治万岁爷的三位贵妃,珣妃、瑜妃、瑨妃,正聚在一起商量多日了,在朝臣中也有赞同的,摄政王的意思也不一定就那么牢靠。”
  “这如何是好?”
  “老佛爷也不必急躁,奴才给老佛爷长个心眼就是。奴才以为,老佛爷您可以和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袁世凯连络一下。以奴才之见,老佛爷您和太皇太后的能力不相上下,太皇太后能垂帘听政,老佛爷您又怎么不能垂帘听政?若垂帘听政,没有朝中的大臣作为辅弼还行?”
  “这些,我都没想过。不过若是能和庆亲王和袁世凯联络一下,那是再好也不过的。”
  “奴才愿意为老佛爷奔走。老佛爷您有什么旨意,奴才可以代为转达。”
  “那就太累你了。”隆裕太后说着打了个哈欠。
  小德张见状,急忙过去,拿过梳子,拔去隆裕头上的金钗,给她梳起头来。梳好头后,小德张又给她按摩了一会儿。
  隆裕太后觉得特别惬意,问道:“小德张,你多大了?”
  “回老佛爷主子,奴才三十三岁了。”
  “看你像是二十四五的人,不像是三十出头的。”
  小德张长得亭亭笔立,唇红齿白,双目流盼,隆裕太后早就喜欢他,慈禧太后也多次说过把小德张给隆裕,现在隆裕终于得到了他。
  小德张道:“奴才皮嫩,显得年轻。”
  “待我执掌太后的印玺后,宫中大总管的位子就给你了。李莲英西板院的房子就赐给你。”
  “谢老佛爷。”
  小德张跪在地上,不知磕了多少个响头,他已热泪盈眶。
  “快别再磕头了,别再碰了。给我捶捶腰吧,我的腰眼酸痛得很。”
  小德张真的动了感情,他擦了眼泪,认真的给隆裕捶打着脊背,掐捏着腰眼。
  突然,隆裕一翻身拉起小德张的双手,拉向她急剧起伏的胸脯。
  小德张顺势揉摩着她,充满爱意地揉摩着她。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太后多么渴望男人的抚摩。这位姓叶赫那拉氏的女人,是慈禧的侄女,光绪帝怎么可能爱她呢?终光绪帝一生,也没有和她和好相处过。她从嫁给光绪帝的那天起,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在守寡,守着活寡,一直到现在。这些天来,小德张对她知冷知热,温情脉脉,备极亲爱。虽然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但是他明眸皓齿,身材挺拔潇洒,却有着十足的男性的魅力。今天,当小德张向她说出她的危险她的敌人的时候,她觉得,两人的心贴得更近了。所以当小德张的一双玉手给她掐捏按摩的时候,她的内心的火焰——渴望男人温存的火焰越烧越旺,终于把她与他溶铸在一起。
  小德张深深地懂得隆裕大后的渴望——这个正值壮年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的渴望。太后驾崩的那一天,李莲英离开宫中的那一天,他就极自然地和隆裕太后亲近起来,极自然地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位孤独的皇后如今已是皇太后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又极自然地懂得了她所有的愿望和渴求。他知道,隆裕多么想在光绪帝崩逝后,在慈禧太后崩逝后她自己也能像慈禧那样垂帘听政!他知道,在立载沣为监国摄政王的谕旨颁布的时候,隆裕的心情是多么的不愉快,那是一种美梦破灭之后的不愉快。这使她郁郁不乐,小德张看得很清楚,他深知这种不快乐的根蒂所在。今天和袁世凯见面后,小德张认为取悦两个人而实现自己童年时的梦想的机会已经来到。他要做宫中的大总管、他要像李莲英那样在宫中乃至于在天下都有显赫的地位与权威。
  小德张血脉喷张,紧紧地抱着隆裕。这位从没有受过男人爱抚的女人热切地迎合着或者说是引导着小德张。……
  隆裕太后感受到了什么是青春——生命的春天……
  这是被雪覆盖的森林,春天来了,和暖的阳光照耀着它,用他那滚烫的光芒抚摸着它。冰雪融化,森林恢复了生机,森林中的泉眼汩汩地冒着泉水,酝酿出一条小溪,小溪悠悠地流淌着,流淌着。这小溪在歌唱这明媚的春天——经过严冬的煎熬,这春天多么珍贵啊!
  小德张和隆裕更加亲密了,这些天来形影不离,俨然如夫妻一般。
  慈禧出殡的日子到了,隆裕和太妃们随王公大臣宗室等为慈禧送葬奉安。奉安的队伍浩浩荡荡。
  到了陵地,经过了好长一段难熬的时间,终于要封地宫的门了。小德张安排太监和匠工们动手封门,宗室亲贵和太后太妃们在那里等着朝拜。
  突然,小德张把隆裕太后拉在一旁说道:“老佛爷,大事不好。”
  “什么事,慌成这样?”隆裕问道。
  “三位贵妃主子已启程回宫了。”
  “这怎么就回去了!太不懂规矩,还没有行家礼朝拜哪。”
  “老佛爷,她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急着回去,肯定是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太后的玉玺——她们要硬取强夺了!”
  隆裕明白过来,这是冲着太后的宝座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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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赶快上车。”小德张叫道。
  隆裕的马车像风一样向城里驰去,车夫的鞭子“噼啪”在空中响个不停。
  隆裕轻车简从,马车从东华门进紫禁城,然后二人急急地来到坤宁宫,到大殿一看,太后金印好好地放着。隆裕一下子瘫软在小德张怀里,她已经毫无力气。
  不久,三位太妃赶到,见隆裕太后已经捷足先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们前呼后拥地带了许多太监宫女,行动当然很慢。此时摄政王载沣、庆亲王奕劻已经进来。庆亲王奕劻拿过“合符子”,由军机处颁谕,隆裕皇后遵照太皇太后慈禧生前的懿旨,从即日起,为皇太后。
  瑜妃道:“光绪皇帝本来是弟继兄位,按说仍是同治为正统,宣统皇帝如今是同治嗣裔,只不过是兼祧光绪,怎么光绪的皇后成了正统,而我们却成了别支了?摄政王,你说对不对?”
  “这……这……对……不对……”载沣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庆亲王奕劻道:“隆裕立为太后是太皇太后老祖宗留下的懿旨,谁人可以更改?况隆裕本为皇后,为谪,现在自然是皇太后,祖宗家法、大清礼法如此,谁人可以更改?不要再胡闹了!”
  同治三妃,张目结舌。……
  隆裕太后回到寝宫就瘫软在床上,小德张把她揽在怀里说道:“累成这个样子,我给你按摩一下。”
  “今天的事真是危险极了,多亏了你,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
  “老佛爷,如今您已经是万岁爷的皇额娘了,对他有教养之责。以后,老佛爷您应在万岁爷身上多花点时间,尽到自己的圣德圣职。”
  隆裕太后听明白了他的话,是要她把皇上抓在自己手里,只要有了皇上,自己就有了干涉政治的主动权了。就是将来,小皇上是自己羽翼下长大的,待他成人后,也不能忘了皇额娘的养育之德。
  隆裕道:“皇上的一切,我就交与你安排的。”
  “嗻——”
  第二天,太后下旨,任命小德张为太后宫中大总管,把李莲英住的西板院赐给了他,月俸和李莲英一样为五千两。
  皇上虽然住在太后的长春宫,但是他有自己的一整套机构。皇额娘对他的关心除了每顿饭外,就是在他有点小病的时候看看他,寻问一下。
  经小德张的推荐,隆裕太后任命张谦和为小皇上太监队伍的总管,并做溥仪的“罕达”,教他认字,教他宫中的规矩。
  既是万岁的“罕达”,以后就前途无量,当万岁爷长大成人后,张谦和的地位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小德张来到万岁爷的殿中。
  小德张的身影刚一出现,张谦和赶忙到他跟前给他行了跪礼,恭敬的道:“张爷,恭喜爷高升,也感爷对奴才的提拔。”
  “张爷您也太谦虚了,您比我年长,怎么行这样的礼来,您是说我不懂规矩吗。”说着就要跪下去。张谦和急忙起立。
  小德张又说道:“你我既是本家,又都是总管,以后就别客气了,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
  “小人实不敢当。”
  “这就是看不起我了。”
  “哪有这样的意思,小人不敢越礼。”
  “你既是万岁宫中的主管,有何越礼之处,莫非嫌我年轻吗?”
  张谦和不再推辞,二人对拜了,结为兄弟,一叙年庚,反而小德张长一岁,张谦和扑嗵跪在地上道:“兄弟给哥哥磕头了。”
  张谦和站起身道:“哥哥今天来这里,可有什么指教吗?老祖宗可有什么旨意?”
  “今天我来是传达老祖宗的旨意。老祖宗说了,她既是皇额娘,就负有育养皇帝的重任。今儿个派我来,特向你说一声。第一件,你是万岁爷的‘罕达’,身份与别人不同,你是饱学之士,不比哥哥胸无点墨,万岁爷的识字启蒙,宫中礼节,全要你传授了,你不能有丝毫的懈怠;第二件,嬷嬷王焦氏的奶可要纯净,所以嬷嬷的饮食起居,每天也要向老祖宗报告;第三件,宫外的人不许和万岁爷接近,一切人等见皇上,都须报请老祖宗同意,就是摄政王爷要见,也要请示老祖宗;第四件,万岁爷的饮食起居、身体情况等等,每天都要详细地报告老祖宗,从今儿个起,一日三餐都与老祖宗同进。就这么些事儿。”
  “请总管禀老祖宗,让老祖宗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服侍万岁爷的。老祖宗交待的事情奴才们一定会做好,一定,一定。”
  “今儿的晚膳就过去吧。”
  张谦和抱着宣统帝来到太后殿内,太后的长脸装点出笑容,看着小皇上,小皇上从张谦和的怀里出来,伶俐地到隆裕太后面前下跪,说道:“儿给皇额娘请安。”声音莺歌玉韵。
  听着这瑯瑯的童声,隆裕不由得心里一喜,脸上的笑容绽放得自然一些,说道:“皇帝起来吧。”
  “谢皇额娘。”
  小溥仪站了起来。他的两腮没有在家里时那么圆润,略显瘦削,可脑门显得更大了,两只大大的眼睛闪动着。
  “这要是我的亲生骨肉该有多好!”隆裕伸出手去,把小皇上拉到跟前,疼爱的道:“好孩子,想要什么就给皇额娘说一声。”
  “孩儿不想要什么,最想听讲故事。”
  “那好吧,额娘让他们天天给你讲故事,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额娘,我想让皇额娘答应我一件事。”
  隆裕心里嘀咕起来:这小孩儿心里能有什么事?于是说道:“你说说看。”
  “孩儿不想单睡,晚上孩儿害怕,孩儿想和嬷嬷在一起睡。嬷嬷讲的故事好听极了。”
  隆裕太后想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小溥仪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可是他马上说道:“皇额娘,孩儿不和嬷嬷睡在一起,能和皇额娘睡一起吗?孩儿想听皇额娘讲故事。”说着,趴在隆裕的膝上,头依偎在她的腿上。
  隆裕想:这孩子太聪明了,不会像光绪那样吧。但是溥仪的这声叫,这句话,这些动作,似乎唤起了隆裕身上的母性。
  隆裕道:“你还是和皇额娘睡在一起吧。”
  “谢皇额娘。”
  小溥仪一转身从盘子里抓起一把菜递给隆裕道:“皇额娘吃——吃。”
  隆裕太后真地咬了一点菜,吃下去,说道:“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小溥仪听到夸奖,又去抓另一盘子的菜。张谦和忙走上来道:“万岁爷,吃饭哪有用手抓的?在皇额娘面前,可要像个好孩子样呀。”
  “什么是好样子?”
  “就是规规矩矩,有礼节。”
  小溥仪扑闪着眼睛,望着张谦和,他不懂得张谦和说的是什么意思。
  “用膳。”隆裕道。
  小溥仪在张谦和的扶助下,坐在那里用膳,喝着隆裕太后特地给他点的粥,可是没喝几口他就停下了。
  用膳毕,隆裕太后道:“皇帝,你还是和嬷嬷一起睡吧。”
  小溥仪仗跪在地上道:“谢皇额娘。”
  在小德张的搀扶下,隆裕太后回到了寝宫。
  小溥仪觉得,似乎只有刚才的那位皇额娘才能管制他,其余的人似乎不敢管之。隆裕太后刚一出门,他腾地窜到桌子上,抓起饭菜来。没有一样是好吃的,吃一口,吐一口。
  “万岁爷,下来吧,下来吧。”太监们急得团团转,可是却没有哪一个敢去把他抱下来,任由他在上面爬——这是万岁爷在用膳吗。
  看到太监们那种着急的表情,抓耳挠腮的样子,小溥仪“吃”得更欢了,一百多样菜,差不多被他“吃”了个遍。
  太监们实在心疼,因为这些剩菜饭就是他们的菜饭。
  以后的每顿饭,小皇上就这样地爬着吃,吃着,还要看周围太监们的怪样子。
  这一天,小溥仪在太后走后又爬上桌去闹腾,闯得正欢的时候,嬷嬷王焦氏走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形,大声叫道:
  “万岁爷,这是在干什么?”
  小皇上立即停下来。
  嬷嬷伸手把他抱下来,说道:“万岁爷,这满桌子都是吃的东西,万岁爷这样爬来爬去,可不就把它糟蹋了。”
  太监们吓得个个吐出了舌头。
  “嬷嬷,没有的事呀,你看,他们不是吃得挺香吗?”
  太监们忙点头哈腰道:“是,是,万岁爷,很香,很香。”
  “万岁爷,要是嬷嬷抓过的东西,用脚踹过的东西,拿给他们吃,他们会说很香吗?万岁爷吃了这样的东西,也会说很香吗?”
  太监们听到这话吓坏了,露出惊恐的神情。可是看看小皇上,却十分顺从地躺在嬷嬷的怀里。
  王焦氏抱着万岁爷来到他的寝宫,太监们给他洗过澡,嬷嬷抱着他来到龙床——这可是隆裕太后特许的。
  小溥仪躺在王焦氏温暖的怀里,伏在她硕大的乳房上吮吸了一会儿,说:“嬷嬷,我怎么有这么多名字?”
  “万岁爷有许多名字吗?”
  “你看,有的人叫我‘皇上’,有的人叫我‘皇帝’,有的人叫我‘万岁爷’,有的人叫我‘老爷子’,有的人还叫我‘宣统帝’,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个么,我也不懂,等万岁爷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嬷嬷还有不懂的吗?嬷嬷会讲这么多的故事。”
  “嬷嬷知道的就是这些。”
  “嬷嬷讲故事吧。”
  “好的,不过万岁爷以后对吃的东西可不许那样了,糟蹋吃的是最不好的。”
  “我听嬷嬷的话。”
  “好吧,我讲个故事给万岁爷听。”
  嬷嬷王焦氏讲道——
  “从前,有一个小孩叫王小,他的爹娘都在荒年的时候饿死了……”
  “嬷嬷,怎么会饿死?”
  “没有饭吃,不就饿死了?”
  “没有饭吃,不能吃肉吗?”
  “万岁爷,你不懂这个,我接着讲吧。”
  “好的。”
  “爹娘饿死了以后,王小就只剩下一个小猫了。王小就带着小猫到处地要饭逃荒,有时只能要得二口饭,王小舍不得吃,就给小猫吃。小猫对他可好了。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大山里,迷了路,走不出去了,王小急得没办法。突然,小猫会说话了,他说:‘王小,咱就在这开荒种地吧。’王小很奇怪小猫会说话,不过他很高兴,就说:‘小猫,我们吃什么?’小猫说:‘山上有野果子。’‘那,我们怎么开荒种地呢?我又没有力气。’小猫说:‘我有,你只要削一根木棍,我就能拉着它开出一片地来。’王小就真的削了一个小棍,插在地里,解下腰带拴在木棍上,再把另一头套住小猫的脖子。王小说道:‘小猫咪,走一走,一天犁出九十九。’果然,一天就犁出九十九亩地。王小到集上讨了些种子,在犁出的地上种下,三个月后,长出了黄灿灿的小米。王小和小猫都高兴地睡不着觉。可是有一个财主从这路过,说:‘这是个荒山。怎么长出庄稼来?’王小说:‘是我开出来的。’财主说:‘你小小年纪怎能开出这么大一片地来?’‘是小猫给我犁的地。’‘哈哈哈’财主不信王小的话,说:‘这些地是我开出来的。’王小就和他讲理,引来了许多人,告到了县官那儿。县官说:‘小猫能犁地吗?’王小就当场做给他们看,套上小猫,说:‘小猫咪,走一走,一天犁出九十九。’小猫眯一弯腰,就犁出一大片地来,这时,大家才信。可是县官硬说那只小猫是财主的,小猫就被财主强夺去了。可是财主套上它,小猫就是不肯走,财主气的把猫咪打死了,……”
  “财主太坏了。”小溥仪道。
  “是的。王小拿来死了的小猫,哭得死去活来,就把它埋下。埋下不久,就长出一棵大树。突然,树下有个声音说:“王小,你摇摇树。”这是小猫的声音!王小听出来了,就摇摇树,他这一摇,树上的银元宝就掉下来。王小就又过着好日子。这事又被那财主知道了,又把那棵树抢占了去,可是他一摇,石头、瓦片就从树上掉下来,砸得财主头破血流……”
  “哈哈哈,好!好!”小溥仪道,“那以后呢?”
  “后来,那财主头上血流不止就死了,王小就在荒山上种地过日子。万岁爷,粮食都是干活干出来的,只有干活的人才能吃粮食,有好结果。不干活,想坏主意,就像那财主一样。万岁爷长大了,要制止那些像财主那样的人。”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嬷嬷,再讲一个吧。”
  “好的。”
  嬷嬷也感到寂寞,于是又讲了个故事,小溥仪听着听着就睡熟了。睡熟了的小溥仪更显可爱。王焦氏看着他,心里甜甜地,满脸都是微笑。多聪明的孩子呀!乡下人的孩子,到了三岁,有的还不会说话呢。可这孩子说话清清楚楚,比我们乡下的大人还会说呢。突然,小溥仪在梦中叫道:“奶奶,奶奶……”眼角挂着泪珠,王焦氏的眼泪也扑籁籁的往下掉,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和娘亲分开。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这时也和溥仪一般大小,可是她的女儿哪有眼前的皇帝的幸福,陪伴女儿的只有她的奶奶,而奶奶又年迈多病。不过,嬷嬷觉得,这小皇上和她的女儿一样可怜。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允许他的亲娘来带着他,甚至也不允许他的娘亲来看看他。嬷嬷觉得,这宫里,只有她一个人真心地疼爱着这个小孩,其他的人都是利用他、怕他。嬷嬷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中的溥仪,她觉得,这孩子很少笑过,就是在梦中也很少见到。
  “可怜的孩子!”嬷嬷喃喃地道。
  第二天,小溥仪醒得很晚,张谦和等几个太监宫女给他穿着衣服,梳洗好,用过早点,小皇上就跑开了。几十个太监宫女跟着他跑,不知道要干什么,转了许多圈以后,小皇上道:“前天的那小猫哪里去了?”
  万岁爷原来是在找猫呀,奴才这就给您抓去。”
  “快——”
  “嗻——”
  不一会儿,张谦和抱来一个温顺的猫咪。
  皇上道:“拿个带子来,再拿个棍子。”
  “嗻——”
  小皇上将带子的一头缠在木棍上,另一头绕在猫的身子上,然后叫道:“小猫咪,走一走,一天犁出九十九。”
  小溥仪多么希望奇迹出现,可是小猫咪却伸一下懒腰,躺在地上睡觉了。
  “起来——”溥仪又把猫抱起来,站好,叫道:“小猫咪,走一走,一天犁出九十九。”
  可是猫咪动也不动。
  张谦和道:“万岁爷这是干什么呀?”
  “开荒种地。”
  “哟,万岁爷真地躬耕垄亩了。”
  “不干活就不能吃饭,就是坏人。”
  张谦和跪在地上道:“英明啊,万岁爷。”可是他起身后又道:“有许多事,万岁爷是不必亲自去做的?”
  “我不愿当坏人。”溥仪立即道。
  “万岁爷对这些粗活是不要干的,只要奴才们干就行了。比方说,扫地、做饭、穿衣、洗脸等等的这些事,万岁爷都是不必干的,只要奴才们干就行了。”
  “万岁爷就可以不干活吗?”
  “万岁爷就可以不劳动,万岁爷让别人劳动就行了。”
  “什么叫劳动?”
  “就是‘干活’。”
  “我要干活,我要做好人。”
  张谦和灵机一动,道:“万岁爷要干活也可以,只是万岁爷的活和别人的不同,万岁爷读书写字批阅奏章就是干活。”
  “我现在就读书写字批阅奏章。”
  “嗻——”
  于是张谦和拿来《三字经》、《百家姓》,先教学生读起《百家姓》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小皇上读得特别起劲,特别用心。
  张谦和在宫内不住地夸奖着皇上,渐渐地,把皇上套猫犁地的事也讲出来,宫里宫外就沸腾起来,有的批评,有的赞颂。不久又传出小皇上是跟着他的奶妈睡在一起的,这下可引起了大家的一片指责。攻击最起劲的是同治帝的三个妃子,这一次光绪帝的瑾妃也加人到她们的行列一同把矛头指向隆裕。她们向内务府质问:是谁允许皇上跟那个下贱的嬷嬷睡在一起的?那么下贱的嬷嬷怎么领皇帝睡觉?这成何体统?宫中的礼法哪里去了?大清的礼法何在?
  醇亲王府的老福晋和溥仪的亲娘的眼泪从来就没干过,听到太妃和太后的纷争,特别是不让嬷嬷带小溥仪睡觉后,更是伤心悲恸。她们原以为太皇太后驾崩以后,小溥仪可以自由一些,可是现在看来,去了一只虎,又来了几匹狼。
  从这以后,每天,小溥仪要么是在嬷嬷的怀中被拉走,要么是在嬷嬷的怀中沉沉睡去,待到一觉醒来,看到的是几个宫女太监的冰冷的面孔。他的脸,又消瘦下去了。
  袁世凯的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他看到载沣真的在紧锣密鼓地训练他的禁卫军,他的新陆军,又正在筹建一支强大的海军,这对他是极大的威胁。以载沣的才能,似乎不能实现这种宏愿,但袁世凯不愿冒这个险。这些日子,他在计算着如何才能阻挠载沣这一目的实现。
  在一切因素中,袁世凯首先想到的“人”。“人”是最关键的,当初他自己在天津小站练兵时,首先考虑的就是“人”的问题。这个“人’”,第一要忠于自己,第二也要有头脑。在载沣的手下,目前最忠于载沣的最有才能的人是谁呢?——铁良。袁世凯盘算着如何才能除去铁良,另外,他想到的是:如果载沣手里没有钱,他训练什么军队?建什么海军?所以要在钱方面钳住载沣。
  铁良对于练兵是行家里手,既有经验,又有办法。袁世凯采用徐世昌的计策,逐渐地和铁良亲密起来,特别是奕劻和他走得更近,在铁良府上经常往来。
  这一天,铁良召集各镇将军到陆军部述职,载沣作为军谘府大臣当然在座。不一会儿,袁世凯和奕劻也来了,他们也坐在主席台上听取各镇的述职汇报。铁良心想,袁世凯是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又是政府首脑,看样子他俩是摄政王和军谘府大臣载涛请来的。载涛心想,奕劻和袁世凯到这里来,昨天王兄并没有提起,现在他们居然坐在自己的旁边,可见二人是铁良请来的。载涛的心里特别不高兴。
  将军们述职完毕后,袁世凯威风凛凛地训起话来:“今天听到了你们的述职,我很高兴,我看到你们比以前取得到更大的进步。军队在纪律方面加强了很多,在战斗力方面也有很大的提高。希望你们继续努力,统一听从陆军大臣铁大人的指挥,团结在他的周围,再接再厉,把军队训练得更好、更强大!”
  奕劻接着说道:“从诸位述职中,我们清楚地看到,铁良尚书治军有方。在陆军训练方面,比袁大人更上一层楼,取得了更大的进步——可喜呀!可喜呀!希望你们继续努力。在此,我对各镇将军,对铁良尚书表示最亲切的慰问,感谢你们为大清帝国所做的卓越的贡献!”
  下面是一片鼓掌声。
  载涛的心里如吃了苍蝇一样:这个会上最该发言的应该是他载涛,可袁世凯和奕劻却都在上面大言不惭地讲起套话来。在他们的讲话中,铁良俨然是陆军的领袖,陆军的象征。而且很明显,铁、袁、奕三人似已串通一气,其感情已很深厚了。
  正在这时,铁良请他讲话。载涛有一种受到冷落的感觉,他胡乱的讲几句慰勉的话就告辞了。
  奕劻道:“载贝勒,你可不能走呀,我们正准备摆宴慰劳各位将军,你走怎么行呢?”
  “有你们在这里就行了——我告辞了。”说罢,载沣扬长而去。
  铁良莫明其妙,待走上来想向载涛问个究竟,载涛已走得很远了。
  奕劻道:“铁尚书,朝廷已决定慰劳各位将军,筵席已摆好,请吧。”
  此时,袁世凯已经和几位统领先走几步往赴宴会了。铁良心里有点疑惑,但也只好随他们而去。
  载涛来到载沣的书房,此时良弼也在座。载涛把当天的情况向哥哥作了汇报,话还没说完,良弼就抢着说道:“这些天庆亲王奕劻和袁世凯几乎天天到铁良府上,不知搞什么名堂,不可不防啊。”
  “看来这铁良被奕劻和袁世凯拉了过去,军队等于又回到了袁世凯的手上。”载涛道。
  “这如何是好?”载沣不知所措。
  良弼道:“铁良是庆亲王奕劻在太皇太后面前保举的——这些天,人们都这么说——铁良是奕劻一手提拔的。如今铁良倾向奕劻,也是必然。以我看来,这铁良陆军部尚书的职位必须换人。”
  载涛道:“既然铁良为奕劻保举提拔,若铁良成了陆军领袖,奕劻就不易对付了,袁世凯也就犹如又回到了军队——奕劻的灵魂已攥在袁世凯的手心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第二天,载沣革去了铁良陆军尚书一职,他的职务由荫昌接替。
  载泽在张家口听到更换陆军部尚书的消息,大吃一惊,急忙回到京师,见了载沣道:
  “是谁的主意撤掉了铁良?”
  “是……是涛贝勒和……和良弼。”
  “胡闹!这不正中袁世凯的下怀吗?摄政王你想一想,现在铁良对军中的事物已很熟悉,特别是对北洋各镇人员情况有了较详细的了解,基本上能控制住北洋军队,他正是袁世凯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怎能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大家都……都说他是奕劻的人。”
  “糊涂!”
  “如今怎么办?铁良已被换下。”载沣着急起来。
  “再重新任命他已不可能,这样做朝廷的脸面有损,摄政王的威望有损。再说,你即使再任命他,他也不会再干了,他恐怕已心灰意冷了。”
  果然不错,载沣再任命铁良为陆军部协统、协理军谘大臣时,铁良托病在家,表示难以胜任。
  载泽又进言道:“既然摄政王已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现在他内心有恨,不如把他远远地支开罢了。”
  于是载沣又下朝旨任命铁良为江宁将军,远离京师。
  袁世凯和奕劻的心里无比舒畅。心腹大患已除,二人都感到轻松了许多。
  袁世凯道:“多亏庆亲王做得像,像极了。”
  “还是袁大人安排设计的好。如今这荫昌对军队是个外行,对各镇情况又不甚了解,帅不知将,将不知帅,好对付多了。”
  “听说隆裕太后已下旨要在安定门内永康胡同极乐寺为小德张建宅,并拨了十万两银子。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来,既然太后能为她的太监建宅,为何就不能为她自己建宫呢?”袁世凯意味深长地看着奕劻。
  “这样,载沣和隆格太后就会发生更大的冲突,而同时海军的银饷就落空了。”奕劻心领神会。
  当天,小德张又接到袁世凯的三万两白银。
  袁世凯的管家说:“我家袁大人听说大总管建房,手头紧,特派小的送来这些银子,以供急需,万请大总管笑纳,让小的回去好交差。”
  “如此多谢袁大人了。”
  这一天,又是膳后。几只麻雀蜷在太后寝宫的屋檐下,小德张指着那几个麻雀说:“老佛爷,这几只麻雀倒真会享福,竟在这里做起窝来。”
  隆裕太后看了看道:“这里的黄昏,好像比别的地方早。”
  “是啊,这长春宫是嫌矮了点,不怎么敞亮。奴才以为,老佛爷另设一宫,以为闲居消遣,不是很好吗?”
  “这合适吗?”
  “老佛爷现在是太后,住的地方、游的地方都不能太寒伧,不然有损国体。当初太皇太后老祖宗扩建颐和园,那是多大的派头,多大的福气啊!”
  隆裕处处想模仿慈禧,这句话正说到她心坎上。
  隆裕道:“你难道叫我建个园子不成?”
  “奴才服侍老佛爷是极心所能,奴才也想享受一番,这也是奴才的一点私心吧。奴才以为,不必建什么大园子。这大内御花园左侧有一片高地,不如就在那里建个宫殿。到时候,奴才跟老佛爷在那里享受,岂不很好?”
  说着,小德张眼波闪动,两只手伸进隆裕的袍内,揉摩着她干瘪的乳房。小德张的两瓣玉唇抿着隆裕的耳眉,温暖的气息吹得隆裕大后全身稣痒。
  一会儿,小德张在隆裕太后的耳边轻声说道:“奴才听说当年乾隆爷造过镜室,那可是老爷子和妃嫔们玩的地方,那里面四方上下都是镜子,乾隆爷和妃嫔们仍摆着各种姿式,边玩边欣赏,好美的春光哟,好助兴哪;奴才也听说则天大帝建过阙台,和她的面首在里面极尽享受。奴才为……为老佛爷尽了全身了,奴才也想享受一下呢?”
  云收雨散。隆裕抚着小德张光滑的白白的肌肤,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说道:“兰德,我们也要造个镜室吗?那倒不好意思的。”
  “我们也造一个,造一个水晶宫。”
  二人絮絮叨叨,几乎一夜。
  第二天,养心殿里,小皇上已坐在龙椅上,载沣坐在旁边扶着他,正在接见早朝的巨公亲贵。此时,隆裕太后来到殿内,王公大臣们吃一惊,连忙跪下请安。
  载沣连忙道:“不知老祖宗驾……驾到,有……有何事。”
  隆裕大后坐定后,说道:“我想在后宫御花园的东面建个宫,特来向摄政王询问并谕知王公大臣们知道的。”
  “这……这……行不得——”载沣道。
  “怎么行不得。”隆裕厉声道。
  “此时正缺军……军费,何况还有违祖制礼法。”
  奕劻道:“此事并不有违祖制礼法,当年太皇太后扩建颐和园是用了海军军费的,此事无人不知;既然太皇太后不算是有违祖制,现在老祖宗建宫、费点内帑,也不是逾矩。”
  载泽道:“老祖宗、摄政王,此事万万行不得,现在国家债台高筑,数省非旱即涝,灾情严重,何况现在正是建军时节,怎能动用国帮建宫设殿呢?更者太皇太后奉安刚毕,在宫中又建宫室,这不是有违祖制吗?”
  大学士那桐道:“奴才以为,既是宫中内帑,是太后家事,完全应由太后做主,旁人也说不上话。”
  这一说,倒也是真的,这是太后家事,用的是内帑并不是国库。
  载泽道:“即使是内帑,也还不妥,太皇太后服期未满,奈何?”
  “你们还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吗?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我!我花自己的钱你们还这样阻来挡去,要是动一点国库,说不准你们会对我怎样。”
  隆裕大后撒起泼来,对着皇上说:“皇帝,你看他们都欺负额娘,你说,皇额娘要建个水晶宫,好不好,对不对?”
  小溥仪被吓蒙了,急忙说:“皇额娘说的对,皇额娘说的对。”
  “皇帝都同意了,摄政王你说对不对?能不能建?”隆裕追问载沣。
  “这……这……”载沣明知她是胡闹,一时语塞,拿不出话来回答她。
  奕劻道:“既然皇上已经答应,金口玉言,这是不能改的。”
  “此事断不可行。”载泽道,“皇上冲龄,怎知此事该与不该?摄政王快拿主意。”
  “难道皇上和太后的话都可以不算数吗?”奕劻道。
  “这……这……还是建吧。”载沣怕越闹越大。
  “嗨——!”载泽长叹一声,心道:“原来太皇太后选中他做监国摄政王就是为的他这种性格啊,他太好摆布了。可惜大皇太后死得太早,她没想到她死得那样快,竟弄成现在这种样子。
  于是隆裕太后破除禁忌,竟命工匠在御花园东的土埠上兴筑水殿,四周浚池,引玉泉山的水回绕殿上;窗棂门户,无不嵌用玻璃。隆裕太后自题匾额,叫作“灵沼轩”,俗称为“水晶宫”。工程起了不久,太后说内空不够,缠着摄政王拨出国帑,摄政王无奈如数拨出银两,水晶宫又造下去,越造越大,越造越奇,犹如一座吃钱的机器。
  这还不算,隆裕太后倒底觉得在太皇太后刚一奉安就动士建宫有点不妥,记念慈禧慈恩,特饬造大法船一只,用纸扎成,长约十八丈有零,宽二丈,船上楼殿亭榭,陈设俱备,侍从篙工数十人,和常人一样高低,都穿着真的衣服。船上设宝座,旁列太监、宫女及一切器用,身穿礼服的下跪官员,仿佛平日召见臣子的形状。中悬一黄缎巨帆,上书“普渡中元”四个大字。船外围绕无数红道,内燃巨大的蜡烛。满京师的人都称为是巨制。中无节制,摄政王用皇帝名,致祭舟前。祭毕,将大法船运到东华门外,敬谨焚化。都城中的男女老幼,都集聚来这里观看,感叹为古今绝无仅有。只这一项报销,高达五十万金。再加上太后奉安所花奶子一百二十五万两有零,太后的水晶宫又是无底的吃钱深洞,载沣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眼见的国库中哪有分文剩下。
  不久,隆裕太后又提出让那桐、徐世昌入军机处,载沣与她争执不下。最后仍是隆裕太后占了上风,为挽救局势,载沣在军机处又安插了自己的人——毓朗。但实际上奕劻和袁世凯完全控制了军机处。
  载泽病倒了。载沣急忙去看他,载泽是载沣的头脑。载沣来到载泽的床前,载泽双目紧闭,连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转一下,只是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大哥,我……我来了。”
  载泽终于说话,他说:“大哥为的是你,并不是为我个人打算。你怎么连一次都不听我的呢?弄到今天这种局面,怎么收拾呀?”
  “事事都有太……太后在那里主张,我我怎么好处理。”
  “太后在国服期间修建宫殿,明显有违祖制礼法。此时正在兴建海军,海陆军所需巨大,况又外债高筑,你怎能答应她呢?哪一条驳不倒她,你就是不说——你说怕闹出事来,我看今后恐怕会真的出事,到那时你悔恨也来不及了。”
  “这这……都是我无能。我想问一下大哥,怎么挽救局面?”
  “杀袁世凯!”
  “对!杀袁世凯!”恭亲王溥伟此时恰好进来,说道:“所有的事情,明摆着袁世凯是主谋,若不杀他,后患无穷,后患无穷
  ……
  “这……”载沣又犯难起来。
  “你又‘这’什么?”载泽气愤地说,“肃亲王所言甚是,此事绝不可手软。只要摄政王你朱笔写下字据,恭亲王为御前大臣,此事好处理——采用非常手段、确保无虞!”
  “我……我再考虑一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载泽坐起来。“摄政王,我的五弟,我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但父王使我为义子,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从来都把你当作骨肉亲兄弟,听我一句话吧,杀袁世凯!”
  “镇国公说的是,杀袁世凯,杀了袁世凯满天的乌云都散了!”溥伟也催促道。
  “这……这……”
  “摄政王,你走吧,我疲倦得很,最怕听你的‘这这’。——你走吧,让我歇一会儿。”载泽又紧闭双眼,胸脯更剧烈地起伏着,下巴的胡子似乎在转瞬间变黄了。
  载沣走后,载泽道:“恭亲王,你为御前大臣,敢不敢把袁世凯杀了!”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摄政王的态度不明确,我若杀了袁世凯,恐怕前途不妙,我的性命不保。我倒不是吝惜自己的性命,我这样死了若不明不白,岂不冤枉。”
  溥伟还有一层深意,这天下本来应是我的,可是却让溥仪做去了,有谁能把溥仪的位子让给我,我准会把袁世凯杀了。
  “唉——”载泽长叹一声,刚才还是麻黄的胡子,似乎突然间变白了。
  “哈哈哈……”
  袁世凯和奕劻狂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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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是百姓胡同玉香堂的一个大厅。袁世凯和奕劻正在狎妓饮酒。玉香堂是北京最高等的清吟小班,没有熟人介绍是不能入院的。庆亲王奕劻虽是胡子雪白的干瘦老头,却是最出名的大玩家。他对北京的妓院像是对紫禁城的乾清宫和养心殿一样熟悉,常来常往,对这些堂子,比他自己的庆亲王府似乎都了解得更多些。前几天,内线早已告诉他,玉香堂从陕西米脂买来一个姑娘叫梨香,丰乳肥臀,皮肤胜雪,吟唱曼舞,无不精通。可是还是慈禧太后的祭日,又正是朝中争权的紧张时刻,他怎能抽开身,如今他和袁世凯大获全胜,所以换了轿子,悄悄地来到这里,消磨时光来了。
  二人落座饮了几杯后,奕劻道:“那位米脂的姑娘何不出来见见?”
  班头道:“已经来了,正等着二位爷的招呼呢。”
  说罢一拍巴掌,旁边一面墙往两边闪开,露出一个戏台。琵琶声中,台中的一位女子穿着薄薄的绿绸,背对着筵席在扭动着腰肢,摆动着肥臀。那小腰细细,只有一握;肥臀却鼓鼓圆圆,风骚无比。梨香将两只雪白的手臂伸展开来,似波浪般摆动,柔若无骨。娇躯随手臂的摆动,如柳丝般袅袅婷婷。而那乌云高髻的颈项如转轴般扭动,灵活异常。突然,她猛一转身,但见她面如银盆,明眸如高山上的湖水;更有高高耸立的雪白的玉乳半露,随着舞步不停地颤动,真是夺人魂魄。但见她绿裙飘飞,随着急速地旋转犹如圆圆地荷叶撑起,雪白的玉乳和银盘的脸恰似含苞的菌萏。而“荷叶”下面,一双美腿,匀称而又白腻。
  袁世凯早已按捺不住,此时看了那一双肥美的玉腿再也不愿熬下去,站起来,一伸手搂住她的纤腰,随即坐下来,让梨香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早摸到她的大腿:
  “我的儿,我从没有摸到过这么滑腻的腿,凉沁沁,滑腻腻,软柔柔。”
  袁世凯抬起头望着奕劻道:“庆亲王,这个梨香是我的了。”
  “他妈的个巴子!”奕劻在心里骂道,嘴里咽着口水,说道:“就归你了。”奕劻恨起自己来,他在心里骂着自己:“你个软蛋,你个媚蛋,你非要带袁世凯这个大色狼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又在心里骂着袁世凯:“这个王八羔子,没想到他抢的这么快。”
  “我要娶她做我的第九房姨太太!”
  奕劻听袁世凯这么一说,更气恼了:他妈的袁世凯,要生吞独占,我连沾边也沾不上了。既成了袁世凯的姨太太,他奕劻就只有干想的份儿了。不过奕劻总要饱一饱眼福,饱一饱耳福,说道:“听说梨香姑娘不仅舞跳得好,唱功也极高。老夫不知能闻否?”
  “当然,当然。”袁世凯似是对梨香又似是说给奕劻听,他说道:“梨香,你今后就是我的了,这位是亲王爷,是我的生死之交,你可不能慢待了他。现在既然亲王让你唱几曲,不妨就唱几曲听听。今天的场合,什么都可以唱的,到了咱家里,可就……”他向奕劻道:“其实我们家也都很随便的。”
  班头看出了庆亲王奕劻的猴急,心想,可不能得罪了这位全天下第一权贵,全天下第一财神,于是道:“亲王老爷,我班里还有一位‘青果’儿,名叫绿玉,是小人我亲自调教,藏在家中,今天也带来了,莫非……”
  “她是我的了,快让她来……”
  奕劻生怕袁世凯这个大色狼又给他抢了去,所以争先声明绿玉是他的了。
  班主把绿玉带来,袁世凯望去,眼里如滴出血来,但见: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破,玉粳白露,半晌叫出一声:“二位爷们儿好——”恰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这一句叫差一点把袁世凯的心儿摘去,直喜得奕劻魂儿飘上了九天。奕劻忙上前,拉住她坐在自己旁边,竟唱道:“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枝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风前。”
  袁世凯道:“亲王爷,叫你的绿玉也唱几支曲儿。”
  奕劻目不转睛地看着绿玉道;“咱都唱,都唱!”
  袁世凯喊道:“让绿玉先唱!”
  班主道:“老爷说的好,这绿玉是小人我亲自调教的,就让她先唱吧。”
  于是绿玉拿起琵琶道:“我唱个《花蝶》吧。”
  “咦——,好!好!我续唱。”袁世凯道。
  绿玉启朱唇,露玉齿,唱道:
  花道蝶:“你忒煞相欺负。见娇红嫩蕊时,整日缠奴,热攒攒,轻扑扑,恋着朝朝暮暮。把花心攒透了,将香味尽尝了过。你便又飞去邻家也,再不来采我。”
  袁世凯续唱道:
  蝶回花:“非是我无情无义。只为你情性儿不耐久,两妒风欺。昨夜鲜,今朝淡,明朝落地。你的香魂既随流水去,我这里墙外又有好花枝。你若守得定往日这春心也,我怎么不采你。”
  “好!”班主拍手道。
  奕劻道:“我点一支曲儿,让梨香唱——就唱《粽子》吧,唱罢了,我接唱。”
  梨香转轴拨弦,唱道: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跷。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变劻拍手叫道:“好!好!我接唱,我唱一支《藕》。”于是他唱道:
  “藕儿好一个嫩白的肌体,深深的住在若耶溪。那采莲人特地寻你来至。可惜你不断丝儿连到底,可惜你未开的窍儿裹着皮。被那硬手的人儿拿着也,把你从头刮到尾。”
  袁世凯大叫道:“亲王不要占我的便宜,现在你听我给绿玉唱一支《桃子》,于是他唱道:
  “桃子儿生得多清秀,红又红,白又白,长在枝头。几番要采你不能勾,墙高人又矮,欲要偷一偷。等待你熟时也,方才好下手。”
  奕劻端又一杯酒,灌向袁世凯道:“离谱了离谱了,让我再唱一曲《消息子》。”于是唱道:
  “消息子,我的乖,你识人孔窍。捱身进,抽身虫,踅上几遭。捻一捻,眼朦胧,浑身都麻道。捻重了把眉头皱,捻轻时痒又难熬。捻到那不痒不疼也,你好把涎唾收住了。”
  袁世凯霍地站起,灌了奕劻满满一杯酒,道:“我也要唱道《消息子》。”于是唱道:
  “消息子,都道你会掐人的趣。疼不疼,痒不痒,这是甚的。寻着个孔窍儿你便中了我意。重了绞我又当不起,轻了消我又熬不得。睡梦里低声也,叫道慢慢做到底。”唱着唱着,袁世凯搂起绿玉的腰来。奕劻也趁势摸了一把梨香的大腿,几人疯了一阵子,奕劻道:“班头儿,这绿玉真的是青果儿?”
  班头道:“我不要命了,敢哄老爷您哪。”
  “好!这是赏你的。”说着奕劻从腰上解下一块玉,往班头手里一塞道:“今后若有好角儿,可别忘了告我一声儿。”
  班主瞪着缘玉,惊喜了半天,道:“若有好角儿,小的亲自送到王府上。”
  奕劻见袁世凯仍在占他的绿玉的便宜,便道:“袁大人,今儿个就到这里了,回吧。”
  袁世凯对班头道:“这梨香女子,我带走了,改日我差人送银子来。”
  “爷您尽管带走,我们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银子吗,不要急着送来。”
  “放心吧。”袁世凯道。“不会少你一文。”
  刚出门,袁世凯对管家道:“安徽巡抚正在京城,让他把银子垫上。”
  袁世凯还没进家门,巡警列统领赵秉钧迎上前来道:“我急死了,袁公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袁世凯一惊:“什么事?”
  赵秉钧道:“天大的事!”
  袁世凯急步走进书房,屏去众人,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从张之洞的部下那里得知,载沣正要对袁公行不测之事呢。”
  袁世凯似被人打了一闷棍,可仍镇定得像个石狮子,说道:“此事确凿吗?”
  “万无一失,在下和那张之洞的幕宾犹如张子房和项伯的关系,他特地告诉我这件事的。”
  “张之洞是什么意见?”
  “张之洞坚决反对这样做,认为这样要引起大乱!”
  袁世凯不由得暗暗佩服徐世昌的预先安排,不然我恐怕现在就身首异处了。确实,载沣若有非常的举动,必定会问张之洞。放眼天下,只有张之洞才可以和袁世凯相抗衡。
  “快叫管家们来。”袁世凯吩咐道。
  一会儿,袁府上的官员、管家和幕僚们齐齐地到了。袁世凯道:“你们在各处作好工作,在百姓和军队中把天下将大乱的话散发出去,把将起兵祸的话散播出去,这些话务必要传到各王府和朝廷官员的耳中。——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齐声叫道。
  “好,大家分头去做吧。”
  众人走后,袁世凯叫来儿子袁克定道:“快,轻车简从,从后门出去。”他转身向赵秉钧道:“我在西山的寺里。你给段、王、冯去个电报。”
  袁世凯和袁克定只带几个从人,坐着车急急地奔向西山,在一个寺内住下。然后派人到京中打听消息。
  第二天,满北京的人都在传言北方将有兵祸发生,将有造反的事情发生;而南方,在两广、江浙等地的革命党也将暴动,孙文和黄兴已经潜入国内,有的说到了上海,有的说到了江宁,有的说根本就不在江沪而是在广州。京城人心惶惶,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载沣接到各种传言的奏报,不由慌张起来。这兵祸,这造反是不是袁世凯的旧属在蠢蠢欲动?是不是铁良的职务被撤以后各镇的将军对朝廷不满?南方的革命党早就让载沣头痛,去年一年之中多次造反起事,虽都能镇压下去,现在是不是又死灰复燃?是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和光绪帝刚刚崩逝而新君初立要抓住这个时机起事?推翻大清是孙文之徒多年来叫嚣要做到的事情,是不是他仍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载沣六神无主,于是决定在朝廷商议这些事,查证这些事。
  还是在养心殿,小皇上坐在宝座上,载沣在旁边扶着他。小皇帝的面前跪了黑压压一片。
  载沣道:“今天上午接到各处奏报,说有兵兵兵祸,又说有造造反的事将要发生,还说孙文已潜人国内,准备起事。你们以为如何?”
  “我要小解。”宣统帝道。
  王公大臣们极想笑,可笑声都咽到肚子里。
  载沣示意太监拿尿壶。
  “我等不及了,要小解。”宣统帝看着黑压压的人,只感到尿急。
  载沣不得已,抱起他,交给太监,又转过身子说道:“你们说说看。”
  载沣道:“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散布的谣言,未可轻信。”
  奕劻道:“无风不起浪,此事绝不可掉以轻心。”
  张之洞道:“近几年,南方孙文之徒非常猖狂。臣在两江总督的时候,深知这帮贼寇来势非同小可。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匪类,他们似是志在天下。太皇太后在日曾明谕对革匪要严加防犯。所以据臣看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至于兵祸,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但也不可信以为真。”
  善耆道:“袁世凯怎么没来?怕是有鬼吧?”
  奕劻道:“昨日我与他在一起骑马练身,他不慎从马上摔下来,脚被摔伤了。这事,恐怕摄政王已收到告假的奏请了。”
  “是……是……他说有足疾,近几日不能上朝。”
  “早不伤,晚不伤,偏偏今日谣言四起的时候,他得了足疾或是摔伤了脚,摄政王是否想过此事?”善耆道。
  “不要说捕风捉影的话,”那桐道,“今天我们来这里是讨论袁世凯的事情吗?”
  载沣道:“先说乱党和兵祸的事。”
  张之洞道:“以为臣之见,迅速诏谕南方各省督抚、各将军都统,密切注意各地事态,随驻各军要严阵以待。同时,速谕北方各镇将校对其所属要严加管束,密切侦视,要他们对驻地周围民众也要严加防范。另外,各镇统领布置好军务后,应速速来京述职。”
  载涛道:“七日内令各镇统领到京述职复命,不得有误。”
  载沣道:“就这么办吧。”
  载泽刚想说话,突然被抱回龙座的皇上在上面蹦了起来:“我要小解。”他又这样叫道。他觉得,只要小解就可以离开这龙座,就可以轻松一会儿——这成了他以后的习惯。
  “退廷。”载沣帮皇上宣布道。
  罢朝以后,肃亲王善耆又找到载沣载涛兄弟。
  载涛道:“大家的话有道理,五哥,这袁世凯非杀不可。”
  善耆道:“我和良弼带禁卫军把他抓起来。”
  “别别这么养撞。从今天的情况看看来,确实是不能杀……杀袁世凯,必然一定激起变乱。”载沣道。
  “摄政王,不能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怕这怕那,就不要做摄政王了!”善耆自知失礼,“啪”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这是情急说出这样无礼的话,摄政王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天再说吧。”载沣道。
  第二天,载沣接到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的密报。
  上一次,隆裕太后提议让那桐和徐世昌入军机处,载沣认为徐世昌是袁世凯的私党,坚决反对,结果只是让那桐进了军机处。现在接到徐世昌的密报,载沣很想知道密报的内容是什么。他急忙展开,上面写道:
  “袁世凯乃大奸大猾之人,绝不可留,臣我曾随他练兵,尽知其培植私人力量之内幕。其选人的标准,是对其是否效忠;其所练之军队——如今庞大的北洋军——实为袁家军,并不为朝廷着想。臣以为,大清天下若要安稳,必除袁奸,以上谨请摄政王裁之。”
  徐世昌真的叛变了袁世凯?——不是。
  原来徐世昌接到袁世凯的电报,电报只几个字:“踹我一脚。”徐世昌思忖了好久,终于明白了。袁世凯现在在朝廷中是难以保住职位了,此时让徐世昌踹他一脚是让徐世昌讨好载沣,保住徐世昌的位子,或许徐世昌能借此升迁到朝廷任职。这样,徐世昌就可以做为袁世凯的心腹耳目保存下来。同时,如果徐世昌的奏报写得好,还能给袁世凯解围。
  徐世昌为袁世凯的头脑而赞叹,于是提笔写了电报稿。
  载沣看罢徐世昌的奏报,心道:“这徐世昌对我大清倒是忠心耿耿,他到底与袁世凯不同,如此看来,除袁势在必行,但袁世凯又确实杀不得。从徐世昌的密报看,北洋军确实已成袁家军。此时,国库空虚,皇上冲龄,南方革命党又蠢蠢欲动,自己手里没有战斗力强的军队,若北洋军真的有事,怎能对付?”
  载沣最终决定:开缺袁世凯。
  此时袁世凯已被奕劻从西山寿庙中把他接回——这是奕劻和英国公使朱尔典一同担保他无事,他才敢回到自己家中的。他觉得,在朝中的官看样子是保不住了,正当他还存侥幸心理的时候,载沣代皇上发下上谕:
  “军机处奉摄政王代皇上谕。袁世凯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著将其开缺回籍养病。钦此。”
  袁世凯审时度势,觉得应以退为进。于是携全家回河南隐居,奕劻、那桐、东三省的巡抚唐绍仪、朱家宝、段芝贵及其故旧、北洋属下都来送别。英国公使以私人身份与《泰晤士报》驻京记者莫理逊一起也在送行者之列。
  可是,唯独没有徐世昌的身影。
  袁世凯慨然叹道:“我不怪卜五,可是卜五也太势利了。”
  “是啊,世态炎凉,袁宫保也不要难过,谁能说他真的看破了世态人情呢?”肃亲王善耆道。他和奕劻一起也来为袁世凯送行。
  袁世凯道:“肃亲王,我已看破世情,我将终老田园。”
  可是,肃亲王善耆从袁世凯的表情中明显看出他有越王勾践之志,看出他有东山再起的野心。肃亲王留意着送行的人,这些人和袁世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能斩得断呢?这群人文武都有,甚至还有外国人,不就是个小朝廷吗?
  善耆回到宫中,见到载沣道:“摄政王,如果现在下一道朱谕,追杀袁世凯,他必不防范,取其人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如果放了他,我恐怕大清有春秋吴国之忧——袁世凯实是勾践之辈人物。”
  “事已至此,就不要节……节外生枝了。”
  善耆转换话题道:“我有一种想法,恳请摄政恩准。”
  “说吧。”
  “扩大警察部队。我并请摄政王谕准把训练的任务交给我。”
  “好吧。”
  罢黜了袁世凯以后,载沣觉得他伟大得不得了,连说话也不怎么结巴了。他订立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以新立三十六镇代替北洋六镇或抑制北洋军。
  在政治方面,他与立宪派和好,答应立宪。在军队中,他认为应以留学生做都统和协统、标统,以代替旧军官,这也是他非常信任留德的荫昌和留日的良弼而罢去铁良的原因之一。
  载沣接连发出上谕,在北方任命了吴禄贞、蓝天慰、潘榘楹、黄国梁、阎锡山;在南方任命了蔡锷、许崇智、蒋尊簋等。这些留学的士官生,分别作了协统、标统。
  载洵此时已考察回国,做了海军大臣。
  一个宠大的军事体系已初具规模。
  不久,调善耆为民政部尚书,撤除巡警部,巡警自此归民政部。善耆同时受命建立警校,训练出一支新式的警察队伍。
  载沣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后,忽然想到了徐世昌,他觉得徐世昌能弹劾袁世凯,足见其于大清的忠心,于是和几位亲王商讨。
  “我觉得徐世昌应调到中央,做军机大臣。”载沣道。
  “我坚决反对,”奕劻道,“朝廷刚刚开缺袁世凯,袁的部下肯定心存怨尤,徐世昌是袁的私党,是袁世凯的头脑智囊,此时让他做军机大臣能合适吗?”
  “他和袁世凯不同,他不会心存怨尤。我有证据表明这一点。”载沣急忙解释。
  奕劻又道:“我仍然表示反对。不过,既然摄政王有证据表明他对大清是忠心的,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觉得,那桐是我们满人,对大清难道不比徐世昌这个汉人更忠吗?为什么把那桐的民政部尚书撤去而还要动他在军机处的位子?”
  “我并没有想撤掉那桐在军机处的位子,至于民政部尚书一职,给善耆更合适,那桐已是军机了,再兼着民政部,不合制章。”
  奕劻生怕动那桐的职位,他和那桐是亲家。二人素来志同道合,既然摄政王无意动他,奕劻就说道:“摄政王已有周到的安排,我就无话可说了。”
  载沣看了看其他的人,别人并不表示意见,载沣于是就作了决定,让徐世昌做了军机大臣。
  载沣并不知道善耆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善耆的最终目标是推倒载沣独揽大权。在善耆看来,奕劻虽然多年占据要位,但是这个人只知贪财好色,还是容易对付的。最难对付的是袁世凯。推倒袁世凯之后,就可以慢慢地把载沣取代了。现在袁世凯虽然没有被杀,却已在野,远远离了京师,善耆就可以做他事先安排好的事情了。
  首先,他要倡导立宪。立宪是大势所趋,立宪就可以换得民心,就可以取得政治上的好名声好威望。绞杀维新的慈禧也开始维新,就说明立宪是不可抗拒的潮流,是赢得民心的一张牌。从载沣上台的政治行动来看,他也在讨好立宪派。不过善耆看得很清楚,载沣只不过是瞒天过海为稳固自己的地位表面上和立宪派套近乎而已,但是要集中精力对付袁世凯,对付孙文的革命党职。如果暴露出载沣对立宪的伪善,暴露出他的真心,载沣在政治上就会陷于孤立。善耆看清了这些,于是在政治,他提倡立宪来树立个人的形象。他早早地先行一步,鼓吹立宪,那么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这一首相的位子,他就有可能谋取到。
  这一日上午,载沣仍然坐在小皇上的左边,此时他踌躇满怀,觉得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处理天下大事可以游刃有余了。
  载沣望着满殿的王公大臣们道:“我在以前曾谕示过留日士官生任各镇统领、协统、标统之事。今天我再强调一下。各省要建督练公所,陆军要建小学、讲武堂,提高军队的素质。那么督练所的总办,陆军小学的监督,讲武堂的总办,都应应由士官生担当。你们以为如何?”
  善耆道:“摄政王这样安排很好,如此,我们大清就有了一支统一指挥的、团结的、高素质的队伍,大清的复兴,就可指日而待了。”
  载沣道:“还有什么意见吗?”
  载泽道:“日本为孙文黄兴之革命党活动的据点,在那里革匪党徒众多,影响也大。所任用的士官生应严加调查,防止和革匪有染的人混进来。”
  “镇国公说的很有道理。”张之洞道,“老臣以为不仅是在军官的选拔上,就是在招募的新军中也要注意是否有革匪渗入。”
  载沣道:“这个就交与军谘府和陆军部着手办理,通知各处严防革匪乘隙而人,载涛、荫昌听到了吗?”
  “嗻——”
  载沣向善耆道:“你训练的警察部队,不知怎样了,它可关系到大清的稳定,是大清的一支重要的力量。”
  善耆道:“我要让警察部队脱胎换骨,人员的安排已大致拟定,不日将送摄政王审核,摄政王放心好了。”
  “我要小解。”宣统帝道。每次有宣统帝参加的朝议,当宣统帝觉得这些人要说个没完没了时,总要说这一句话——我要小解。”这已成习惯了。御前太监也巴不得万岁爷说这句话。听到这句话,太监急忙把宣统帝抱下龙座,到后面轻松去了。“不过,”善耆接着说道,“我大清在军队建设,警力建设上已上轨道,但在政治上仍有急事要筹备啊。”
  载沣道:“肃亲王所说何事?”
  “我认为,立宪已是刻不容缓。当初太皇太后虽也反对过立宪,但是光绪帝所做的维新举措有一些并没有废止。后来,太皇太后又明确表示要实行立宪新政,遗诏中曾指出要筹备实行立宪。如今,天下稳定,我觉得实行新政的时机已经成熟。”善耆滔滔不绝。
  张之洞道:“肃亲王的话我也有同感。”
  张之洞觉得,他应该能当上立宪后的第一任内阁总理。如今,袁世凯已去,有影响有实力的,应当是他了。
  军机大臣徐世昌也发言赞成立宪,于是满屋对立宪都是赞同之声。
  载沣不耐烦起来。不错,他曾明确表示,康有为梁启超是大清的忠臣,以前对待他们的态度和作法是不公平的。可是现在突然要他实行君主立宪,真是如芒刺在背。他这个摄政王之所以有权势,那是因为有皇上。若是立宪,权力归于国会和内阁,他这个摄政王不就成了摆设?
  正当载沣无所适从的时候,奕劻道:“如今实行君主立宪是断断不行的,国家表面上稳定,其实隐忧四伏。若骤然实行立宪政体,建立国会,恐怕竞选攻奸四起,乱党也会剩隙而起。”
  奕劻觉得,他现在年纪已大,如果实行立宪,载沣会借机拿掉他。他的人缘又不好,以前他敲榨过的人会向他发难,不如维持现状,保持亲王和军机首席的双重身份。
  载涛道:“如果实行君主立宪,君主就要颁布宪令宪法,可现在皇上冲龄,这等国家大事如何进行?”
  载沣道:“宪……宪政一定要搞,但首先应以稳定为主,稳定才能复兴,稳……稳定压倒一切。现在皇帝冲龄,此时拟定宪法宪政,时机不成熟,百姓素质也不成熟。我以为九年以后,皇上亲政再实行也不迟。”
  善耆心里想:九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到那时不知会出现什么什么局面,这内阁总理大臣的位子就泡汤了。于是善耆说:
  “此事请摄政王三思,我倒觉得。如果早日实行立宪,会稳定大局。如果不实行立宪,各友邦不满意,民众不满意,学界不满意,孙文之徒也会借此鼓噪煽动,天下倒真的很难稳定了。”
  载沣道:“肃亲王说的有道理,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军……军队,军队建设好了,才能稳定,才能安定局面。所以目前的任务是训练三十六镇的军队,君主立宪的事,以后再议吧。”
  载泽道:“现在实行宪政,条件确实不成熟,但九年才实行,又让人觉得日期太远,现在可以在各省设谘议局,为地方民众代表的机构,中央可设资政院,资政院议员由各省谘议局推选,谘议局、资政院的工作就是筹备国会,实际上也就是国会。一旦时机成熟,宪政可立即实行,不知如何。”
  载泽的话赢来一片赞同声。
  载沣道:“军机处发上谕设立谘议局和资政院。”
  “你们退去吧。”这时小皇上倒正儿八经地坐在龙座上发起话来。
  现在每次朝议要结束,他都喜欢从撒尿的戏耍中回到龙座上说上这几句话,他能够大致地判断出什么时候朝议该结束,他感到唯有这个时候最好说。每当他说这句话时,他发现前面的那群人的脸上就会呈现出千奇百怪的表情,有高兴的,有忧愁的;有的眼眯着,有的眼斜着;有的脸绷得紧紧的,有的脸上像开了朵花。这时他如果突然走到谁的旁边,那人必会肃然行礼,说道:“皇上万岁。”
  现在他看到肃亲王善耆的脸很难看,于是马上从龙座上一蹦跳下来,跑到善耆面前。
  善耆连忙躬身道:“皇上万岁。”
  小皇上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是不是你额娘不让你睡好觉就把你抱起来?”
  “回万岁爷,没有的事,奴才睡得很好。”
  “没有人愿意和你玩吗?”
  “回万岁爷,奴才不贪玩。”
  “那你怎么不高兴。”
  “回万岁爷,奴才并没有不高兴。”
  “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要这样。”
  “奴才谢万岁爷关心,这就改正。”说着善耆咧起嘴巴,堆起满脸笑容。
  回到肃亲王府,善耆心里仍阴沉着。几个儿子看他这样,问他出了什么事没有。他训斥道:“能出什么事?废话。”儿子们见不是话,就都溜开不再惹他。
  这时,楼阁上一扇窗的后面,有一个秃头,鹰一样的眼睛扫着院内,看到善耆的表情以及对儿子的态度后,他转身走出房间,来到另一个院子。院子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舞着一把刀。
  秃头对小女孩道:“你阿玛叫你呢,快去吧。”
  小孩飞一样出去。“阿玛——”她清脆的声音很响亮。
  善耆老远就听到叫声,脸上立即绽开笑容。这时,小孩已跑到他跟前,善耆一把把她抱起:“我的小乖女儿,阿玛快抱不动你了。”
  这个女孩是善耆的掌上明珠——十七格格宪(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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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玛,把我放下来,看我练一套刀法。”
  善耆用袖子擦了擦女儿额头上的汗,把她放下来,小宪(王子)认真地拉起架式,一招一势地练起来,招招刚猛,式式带狠。
  善耆不由赞道:“好!好!人们都看重男孩,我看,我们肃亲王府的将来,恐怕全靠你了。”
  “是啊,我们中国向来就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有杨门女将、花木兰,都是女中豪杰。我看令爱将来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
  那个颓顶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矮子走了过来。
  “川岛先生,”善耆忙过去和他握手,“小女的刀法由川岛先生亲授,这是她的造化,造化!快,来拜见师傅。”
  “谢师傅!”宪(王子)机灵聪颖,一经阿玛点出,忙过来跪在地上向川岛叩头。
  川岛浪速道:“这——我也就不推辞了,认下这个徒弟。哈——哈——哈——”
  川岛一阵干笑,旁边的一只猫听到笑声,惊吓的刺溜地窜进屋里去了。
  川岛浪速是日本浪人,生于日本长野县松本市。八国联军进北京时,善耆并没有随慈禧太后西逃,而是留在京师中。这时,善耆就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对“拳匪”动用鞭背、熏鼻(用辣椒末)、压杠子、刷脚心、摆马眼等等酷刑,和日本军法官一起残酷杀害中国人。善耆就是在那时认识川岛浪速的。
  现在,善耆创办了高等巡警堂,就请了川岛浪速做教官总监,川岛浪速向他介绍了日本警察制度,并推荐了十几名日本教官。
  善耆道:“一切全仰仗川岛先生,不仅是小女将来的前途,就是眼前在下的警务,肃王府的一切也全仰仗先生。”川岛浪速兼做了肃亲王府的大总管。
  “亲王爷放心,我大日本帝国对大清国有深厚的感情,两国都愿这种友谊关系世代相传。更何况,你我是多年的朋友,亲密无间。虽然亲王比我年长了许多,我觉得我们既是知心朋友,就不分彼此。所以总以亲王为兄长。大清国对日本帝国,或是亲王本人对日本帝国有何要求,我定会请我国政府全力帮助。我本人对亲王定然是尽全力效劳。”
  “我大清国愿与大日本帝国世世代代永结盟好,我本人对大日本帝国更是五体投地,忠心可鉴。你我相交相知,所以我也不客气。我以为大日本帝国对我们平定孙文乱党仍要大力协助。就我所知,贵国有一小部分人与孙文交结甚厚,与黄兴等都有往来。贵国政府对这种行为应加以制止才是。”
  “亲王所言之事我们日本已充分重视,我国政府已下达了驱逐孙文等党人的通令,我即刻向驻京大使先生转达亲王的意愿,对孙文党徒在我国活动应弹压限制或取缔。”
  “在情报方面,我们也希望给予援助。”
  “我想我们应互通消息。我向亲王保证。若有孙文党徒异常活动的消息,一定会通知贵国。本人正向本国政府建议,派大批人员来中国,帮助大清国侦察乱党及一切反匪的情况。”
  “如此最好。在下还有个请求,不知先生允否。”
  “你我这种亲密,还有什么事吞吞吐吐不好说出,但说无妨。”
  “我想请你们帮助我们侦知一下袁世凯的情况,如何。”
  “亲王对袁世凯放心不下?”
  “袁世凯在军中多年,各省督抚又多是他提拔选用,如今要说他真的息影山林,与他的军队和旧属没有联系,恐怕不可能吧?”
  “亲王尽管放心,你对我们如此信任,我感到很荣幸。接到这样的任务很高兴很乐意。我们一定帮助亲王搜集袁世凯的情报。实不相瞒,我国政府对袁世凯和英国靠得很近心存疑虑,我本人向亲王保证,我们坚决地站在亲王这一边;同时我也确信,我大日本帝也是站在亲王这一边的。”
  肃亲王善耆觉得自己的腰杆硬了许多。他又问道:“不知贵国对我国的君主立宪有何看法?”
  “你们讨论了吗?”川岛要获取点情报。
  善耆把朝廷讨论的情况他川岛浪速作了详尽的介绍。
  “看来亲王颇赞成立宪。”
  “我最钦佩日本,当然也钦佩日本的政体。贵国实行君主立宪,军队强大,国家昌盛,实是我国的楷模。我觉得我们也应学习日本,尽快实行君主立宪。”
  “亲王这种想法,我本人很赞同。因为这是贵国内政,本国政府不太好表示看法。不过我本人觉得,亲王应进一步巩固、加强在政坛上的威望、地位,我们也好更有力地帮助亲王实现自己的理想。”
  “中国有句古话,叫‘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本友帮对大清如此提携帮助,我国岂有不感恩戴德之理?中华地大物博,我们既为友好的邻邦,应应礼尚往来,共同发展。”
  “师傅——”宪(王子)打断了他父亲和川岛浪速的谈话,“看我练得还好吗?”
  “好!好”川岛浪速赞叹道。
  “骗人吧?”宪(王子)蹦跳过来搂着川岛浪速的脖子道:“若师傅骗我,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父王。”
  “什么秘密,你不要诈我。”
  “真的让我说吗?”
  “好吧,你再练一遍,让师傅看看。”
  宪(王子)又拿起东洋刀,嘿嘿嘿、哈哈哈,摆起套路。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瞬之间,溥仪已在紫禁城生活了二年多。他已经五岁多了。
  正是盛夏,小皇上不呆在堆满冰块的长春宫和养心殿,却屁颠屁颠地在外边到处乱跑。几十个太监随着他跑,个个汗流浃背,突然小皇上手一挥,太监们全都停住脚步,他们注视着皇上,原来皇上见前边一朵花上正立着个红蜻蜒。
  小皇上聚精会神地、悄悄地走过去、走过去,二指一捏,正当他要大叫着庆贺胜利时,红蜻蜒却翩然而起,看似悠闲,却恰好躲过了他掐捏。小皇上心有不甘,头随飞动的蜻蜒转动着。不一会儿,蜻蜒盘旋过一阵后又落到它原来落的那个地方。这一次,小皇上更加倍地小心,凑过去,凑过去,他发现蜻蜒的尾巴已经在自己的二指之间了,于是二指一并,可是蜻蜒又飞走了。
  “张罕达。”溥仪叫道。
  “奴才在。”驼背的张谦和急忙趋身来到皇上前。
  “我要蜻蜒!”
  “好!好!奴才这就给万岁爷逮。”
  可是张谦和抓了几次也没有抓到。于是说“万岁爷,待奴才拿个网子过来。”
  “快!”溥仪命令道。
  张谦和急命几个太监回去。不一会儿,拿一个网子来。这是用洋铁丝做口,用纱布做兜制成的网,网把是一根竹杆。张谦和拿起网把,很轻松地网住了一个蜻蜒。小溥仪蹦跳着、欢呼着,便从张谦和手里接过网把,聚精会神地提起蜻蜒来。
  这是小溥仪最开心的一个下午,虽然他的小脸晒得通红。
  “张罕达,我明天还能来捉蜻蜒吗?”
  “当然,万岁爷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小皇上兴高采烈地回宫去了。
  用过晚膳,太监端来大澡盆。几个太监围着澡盆表演着滑稽剧,几个太监给小皇上洗着澡。
  溥仪对那几个做着滑稽相的道:“你们学捏蜻蜒让我看看。”
  几个太监便伸头瞪目,躬腰猫步,学着皇上捏蜻蜒的样子,逗得溥仪哈哈大笑。他不知怎么突然来了精神,从浴盆里蹦起来,抓起瓢舀起水,向那几个太监泼去。几个太监做着怪相,装出笑脸恳求道:“万岁爷,饶了奴才们吧。”
  “哗”,一瓢水正泼向一太监的脸面,他满脸堆笑:“谢万岁爷赐水,谢万岁爷……”
  一个“爷”字没说完,又是一瓢水泼过去,这太监吞了一口,顿时张口结舌。
  “哈哈哈……”小溥仪笑起来。
  “嘿嘿嘿……”太监们也跟着笑起来。
  穿上衣服,小溥仪又拿起装着他下午战利品的一个小细笼子,问道:“张罕达,蜻蜒吃什么?”
  “回万岁,它吃蚊子。”
  “那它是益虫了喽。”
  “是的,怎么,万岁爷要放了它吗?”
  “怎么能让它既吃蚊子又不至于跑掉呢?”皇上不想放。
  张谦和道:“可以在蜻蜒的尾巴上拴上细线。”
  于是有太监拿过些细线,拴在蜻蜒的尾巴上。放了几只,果然如放风筝一般,蜻蜒无论如何飞,也总被自己控制着。
  第二天,皇上又来到御花园。今天,他却被那些鸣叫个不停的蝉迷住了。于是张谦和就给他弄了个蜘丝粘网,让皇上粘知了。
  夏天并不显得酷热,小皇上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又回到长春宫,隆裕太后见到溥仪手中的知了后,立刻拉长了脸:
  “皇帝这两天都在干些什么?”
  “回皇额娘,儿臣在……在捉蜻蜓,捉知了。”
  “胡闹!”她脸色铁青,“皇帝,你是天子,怎么玩这些下贱的事儿,这叫玩物丧志。”
  张谦和手里还拿着小皇上粘知了的长杆,此时吓得早已如筛糠一样,浑身冷汗淋漓。
  “张谦和!”隆裕叫道。
  “奴才在。”张谦和随即跪倒在地。
  “我让你做皇帝的罕达,就是让你教他这个的吗!”隆裕太后竟站了起来,“这成何体统!”
  “奴才该死!奴才知错了。”
  “打!”隆裕叫道,“打三十板子。”
  张谦和的屁股被扒出来,三十板下去,鲜血淋漓。
  小皇上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吓蒙了。
  “把那些该死的蝉和蜻蜒都弄死扔了。”隆裕太后命令道。
  小溥仪的心里一阵阵抽紧,他的红蜻蜒,完了,他的可爱的蝉们,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晚膳,小溥仪吃得很少,虽然太监们说他“吃得香”。膳后,他如泥塑的一样,毫没了生气,他呆坐在澡盆里,任由太监们摆弄。太监们照例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逗乐,可小皇上一点也笑不出来。
  张谦和歪着屁脱道:“万岁爷,都是奴才不好。老祖宗说的是,从明天起,我们就不出去了,万岁爷和奴才在一起认字读书吧。”
  溥仪仍是一声不吭,穿好衣服后,仍呆坐在那里。太监们心里有点发毛,其中一个道:“还是请王焦氏嬷嬷来吧。”
  张谦和道:“去请她吧。”
  王焦氏来到长春宫,见皇上痴呆着,吃了一惊,急忙奔过去道:“万岁爷,怎么了?”
  “嬷嬷——”小皇上伏在王焦氏怀里哭起来。
  奶妈来了,皇上是要吃奶的,其他的人都走出房间。
  “万岁爷倒底怎么了?”
  “皇额娘打了张罕达,弄死了蜻蜒和知了。”
  王焦氏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说道:“万岁爷,老祖宗是为了您好,万岁爷是天子,别尽贪玩就是。”说着,用褂襟擦去皇上的泪水,把皇上紧紧地抱在怀里。
  许久,皇上道:“嬷嬷,我真想叫你额娘。”
  王焦氏急忙捂住皇上的嘴,吓得魂不附体,说道:“万岁爷,可别这样叫——懂吗?”
  “懂。”皇上撩起王焦氏的衣襟,伏在她厚大的双乳上。过了一会儿,博仪道:“嬷嬷,他们不让你吃有盐的东西,是吗?”
  “是的。”
  “我明天给嬷嬷有盐的东西吃。”
  “这可不行,这是犯了法的。”
  “他们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什么我让你吃有盐的东西就不行呢?”
  王焦氏想了想说:“这个,我也不懂,反正皇上也是按着法做事的。”
  第二天,皇上吃奶过后,王焦氏发现她的怀里竟有一个猪肘子,她分明嗅到许多年她所渴望的那种香味,那种盐味,顿时,两行热泪滚涌而下:
  “多好的孩子啊。”
  溥仪一连多少天闷闷不乐,吃饭不香。他的脑海里不时地出现着那些可爱的红蜻蜒,它们带着他的细线,在大殿内翩然翻飞,在他的帐帷中轻盈地翻飞,多可爱的红蜻艇!可是它们被太监们撕烂了。在隆裕太后的命令下,他们撕掉了它们的翅膀,撕断了它们的尾巴,撕开了它们的肚肠。黑色的屎被挤出来,头被摘掉仍滚动着眼珠。每每想到这些,溥仪就会呆上半天。一个五岁多一点的孩子本来不该有这样的忧郁,一个皇上、天子,天下地位最尊贵的人,不该有这种忧郁,可是他却总是心情不舒畅。他天天仍然走进御花园,可是并没有了往日的戏闹与欢笑。他望着头顶飞过的蜻蜒,望着伏在枝干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的知了,有时甚至流出泪来。大总管张谦和二总管阮进寿整日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他。张谦和有时也不免叹几声,可是摸摸仍在发疼的屁股就再也不说什么。
  一连几天都不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些稀粥,吮些奶水,这也急坏了几个太监和奶妈王焦氏。
  这天,王焦氏道:“二总管,去弄点栗子来吧,栗子能健胃。”
  二总管阮进寿果然从外面带来许多栗子。王焦氏道:“二总管,你讲个故事给万岁爷听听吧。”
  阮进寿心领神会,他和王焦氏一道来到御花园,王焦氏叫过溥仪,道:“万岁爷,你整天在这里看什么呀?”
  “嬷嬷,我在看蜻蜒。”
  “你知道蜻蜒吃什么吗?”
  “张罕达说吃蚊子。”
  “我讲个蚊子的故事给老爷子听听,好吗?”
  “好!”溥仪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伏在王焦氏的腿上仰头听着。
  王焦氏讲道:“有两个人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也睡不着,因为有蚊子总是在他们的脸上耳朵旁飞来飞去,嘤嘤乱叫。其中一个人说道:‘张三,我们用被子蒙住头,蚊子就叮不到我们了。’过了一会儿,张三憋得太厉害,就从被里伸出头呼了口气。这时,他却见到了萤火虫,他马上叫道:‘老天爷啊,蒙住头也没有用,蚊子打着灯笼在找我们呢?”
  “哈哈哈——”小溥仪笑了起来。他说道:“这个张三,连萤火虫也没见过。我在中南海见过多少次啊。”
  阮进寿见皇上显出高兴的神情,忙道:“万岁爷,奴才再讲一个蜻蜒的故事。”
  “快讲。”溥仪命令道。
  阮进寿讲道:“从前,一位老先生想知道蜻蜒有什么习性,于是就抓了只蜻蜒,在它尾巴上拴了根细线作试验。他把蜻蜒放在手掌上说‘飞’,蜻蜒就展翅飞了。老先生把蜻蜒又收回来,掐去它的翅膀,又将他放在手掌里命令说‘飞’,当然蜻蜒再也不能飞了。于是这位先生写道:‘当人们将蜻蜒的翅膀掐去后,它就成了聋子,再也听不到人们的命令了。”
  “嘿嘿”,皇上笑了起来,“老先生太迂了。”
  “万岁爷,吃栗子吧,可香了。”王焦氏道。
  溥仪于是接过王焦氏和阮进寿剥过的栗子,大吃特吃起来。王焦氏和阮进寿见万岁吃得香,自己心里也高兴,就忘了对万岁爷的食量加以控制。谁知这一吃,竟把皇上给撑着了。晚上,皇上翻滚着嚷着肚子疼,又吐了好些生生的栗子。阮进寿忙叫来御医,御医说皇上是消化不良。
  第二天,隆裕太后来到皇帝的床前看了看,问明了太医和太监们说的情况,又喝令打阮进寿二十大板,并命令以后决不许给皇帝吃硬食,她气呼呼地道:“今后只许给皇帝吃粥——他肠胃本来就弱,经你们这一折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一天、二天,十多天过去了,隆裕太后仍然只许给溥仪糊粥吃。
  “我饿,皇额娘。”溥仪向太后道。
  “饿也不能吃硬饭,这是治消化不良的最好的法子。”
  “我饿”,“我饿”。溥仪不止一次地向隆裕向太监、向王焦氏叫喊,除王焦氏给他点奶吃以外,没有一个人管他。
  他来到狗舍,见狗在香喷喷地啃着骨头,真想也拿骨头啃一啃;他在御膳房见师傅们把那残汤剩菜倒掉真想去抓几把塞在口里……
  一个月过去了,隆裕太后仍不让他吃“硬饭”,只许他吃糊米粥。
  这一天,天空被薄云遮着,凉爽得很。隆裕和溥仪一起到中南海游玩。
  溥仪有气无力的走着。他看旁边的小鸟似乎也被饿昏了,懒懒地飞着;听那青蛙的叫声,一如肚子空空的,声音软绵绵的。
  “咯咯咯——”唯有太后和小德张发出刺耳的饱满的笑声。
  “皇帝,皇帝!”隆裕叫道。
  “儿臣在!”小溥仪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你把金鱼喂一喂。”隆裕道。
  一个太监给溥仪两个干馒头。
  馒头!溥仪在心里欢呼着。他接过两个干馒头,肚子里在咕咕的翻滚着,他情不自禁,狠命地咬着干馒头。
  “快,快,慢一点就吃不上了!”似乎有一个人在催着溥仪,他狼吞虎咽,他囫囵吞枣,他……
  “万岁爷在干什么?”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皇帝停下。”隆裕太后叫道。
  溥仪似乎明白了什么,吮着手上的馒头渣子的嘴唇马上不动了,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隆裕太后。
  “今后不许皇帝看鱼了。”隆裕命令道。
  回宫后,小溥仪又捏着鼻子喝下汤药,隆裕说别让干馒头把胃撑得更坏了。
  禀承隆裕大后的懿旨,太监们对溥仪看得更严了,皇上再也没有机会能偷吃一丁点东西。太监们越戒备,就越刺激着小溥仪的食欲,便越刺激着他抢吃抢喝的欲望。有一天,各王府给太后送来贡品——每月初一、十五各王府按例都要送食品给太后。这些贡品放在西长街,被小皇上看到了。凭着一种本能,他直奔其中的一个食盒,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满满的酱肘子!小皇上抓起一只就咬。太监们大惊失色:
  “万岁爷,快放下来!”
  小溥仪哪管他们的喊叫,直往嘴里填,可刚入嘴里,几个太监一拥而上,硬是把肘子抢下来。
  好香的一只肘子!溥仪人小力弱,虽然拼命抵抗,也只能添一舔嘴唇。
  又是许多天过去了……
  “老祖宗,奴婢说的也许不对,可是照奴婢看,若再这样治万岁爷的胃病,恐怕会病得更厉害。”王焦氏跪在地上碰着头,磕着额,求隆裕太后停止她那种“饥饿疗法”。
  御医也道:“老祖宗,皇上的胃病已经好了,可以正常进膳了。”
  “那好吧,”隆裕道。“不过,你们听着,有哪一个再不慎让皇帝得了胃病,非把他打个稀巴烂不可,听到了吗?”
  “嗻——”大家齐声答道。
  可是有一天,太监们吓坏了,小皇上趁人们不注意一下子吃了六个春饼!
  “快!快!”张谦和叫道,“两边抓着!”
  于是有两个太监左右提起小皇帝的双臂,像砸夯似的在砖地上抖了一阵。
  这真是个异想天开的消食方法,不过看来很灵验很有效,张谦和们很满意,因为皇帝没有让春饼撑着,没有因此而犯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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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腐败反动 风雨飘摇



  
  一面是革命党,一面是立宪派,大清朝的日子真是难过。乾清宫里,摄政王代宣圣旨,决定先成立一个皇族内阁,挡一挡立宪的舆论。小皇帝不解地问道:“立宪?立宪了我还是最厉害的吗?”……
  溥仪挥舞着雍正皇帝传下的宝剑,一下又一下地向身边的太监刺去。太监满头满脸的鲜血,似乎更刺激了溥仪,若不是摄政王“请”下了宝剑,这太监只怕要死在小主子的剑下。溥仪气犹未平,还在不住口地喊着:
  “格杀乱民!”可是,大清国东南西北的“乱民”,真是这小皇帝杀得完的吗?……
  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好诗!气势恢弘,格调沉雄。大帅此诗的胸襟,不下高祖唐宗。”
  袁世凯笔还没落,冯国璋就拍案叫绝。
  “如今天下飘摇,正是大帅大展弘图之时。此时,大帅如龙潜渊,不知何时能腾天而起,学生请大帅指点迷津。”段琪瑞道。
  “你二人多次微服来此,以我看,还是不来为好,如今我们大家都是居晦养韬之时,不可行藏尽显。以前我虽然位居要害,你们和我其实都是亲兄弟。如今我下野归田,虽然二位老弟不忘旧情,屡次来访蜗居,但也应看到,这必然引起当权者的注意。为稳妥起见,为保存我北洋一脉,我送你们一个字——”袁世凯又饱醮浓墨写下一个大字——“忍”。
  冯国璋道:“如今各省立宪运动风起云涌,孙文、黄兴之匪徒气焰日益嚣张。黄帝乃一小儿,载沣、载洵、载涛兄弟又孱弱无能,其他人等,也只会贪默。如此,朝政日非,大乱将至。若论平乱人才,李鸿章算得上是行家里手惜早已去世,张之洞也算是个人才,最近也已去世。现在只有大帅一人,大帅若再不出山,一味‘忍’下去,危机必迫在眉睫。”
  袁世凯道:“如大局不糜烂,载沣之辈决不起用我,果真糜烂,则恐怕我出山时,不好收拾。所以你们回去以后,要对形势严加控制。对孙文黄兴之徒的打压,决不能手软,但又要留有余波;而对立宪派,则一同鼓吹播扬,与他们建立感情。”
  “我们懂了,”段琪瑞道,“朝中之事,大帅也不可掉以轻心。”
  袁世凯道:“段老弟所言甚是,但料也无妨。徐世昌与我有几十年的交情,与你们也都是血脉相连,同是当初练兵时的刎颈之交。所以,朝中有什么事,他会及时处理的。另外,奕劻等人既是皇族亲贵,又是朝中首脑,相来为我所用。如此则确保无虞。”
  冯国璋道:“这样,我等就放心了。”
  段琪瑞道:“大帅倚重杨士琦和杨度,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杨士琦是立宪要人,杨度则不仅为维新党人所信赖,与同盟会之徒也过从甚密。据我所知,他在东京的寓所,有‘留日学生俱乐部’之称。像黄兴、宋教仁、陈天华、刘揆一等同盟会要员都与他经常往来。二位老弟所担心的可能就是杨度。我仔细研究过,这杨度当初被认为是维新党,本来是笑话,而他与同盟会的交往,也不是有什么革命主张,他这个‘毛’是看哪张皮好便依附在哪张皮上。”他又补充说道:“杨度,字皙子,是湖南湘潭县人。光绪二十七年朝廷开经济特科时,他和梁士治同往应试,梁士治中了一等第一名,他中了一等第二名。西太后向瞿鸿(礻几)谈及特科中试人才时,瞿鸿(礻几)信口答道:‘第一名梁士治是梁启超的兄弟,孙文的同乡,他的姓名又是梁头康足——康有为原名祖治,其人可想而知?’瞿鸿(礻几)把三水人梁士治当作新会人梁启超的兄弟,又把香山县和三水县当成一个地方。这是笑话,不过西太后听到革命党和维新党的名字,就吓得变了脸色,撤换了阅卷大臣。杨度因新党嫌疑逃往北京。”
  “大帅真的是结交天下英雄,预闻天下大计。”冯国璋道。
  “二位老弟,此来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临别也没有什么好送的。但我想,如今正是艰难困顿之时,我们每个人,特别是二位老弟,都要结交天下英雄好汉。我这里有些散碎银子二位拿回去做大事吧。”
  “大帅正在困厄之时,还需花费。而我们每次来都蒙厚赠,实在汗颜。这银子,我们绝不能收。”段琪瑞急忙推辞,冯国璋也坚辞不受。
  “别见外了,都是自家人。你们跟我打天下已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客气。我家世代为官,土肥地丰,家底殷实。我在山东做巡抚和在直隶做总督时,又积蓄了不少,这些你们是知道的,如今你们正是用钱之际,就不要再推辞了。”
  “报——”
  袁世凯让奏报的人进来,那人拿一封信交于袁世凯,袁世凯看罢,嘴角露出笑容,向段冯二人道:“又有好事了,赵秉钧从北京来信,说他已获知近日广州革命党将有大的行动。他问我如何处理,你们看怎么办?”
  赵秉钧原来是巡警部侍郎,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特别头子,现在是善耆的手下,管着北京的巡警。
  冯国璋道:“大帅的意思是,有两个拳头打向清廷:一个是立宪派,一个是革命党。我们要托住一个拳头而又要砍下一个拳头。我以为赵兄的这个消息应让朝廷知道,以弥灭革命党人的星星之火。”
  段琪瑞道:“以学生看来,广州地处偏远,对腹地影响不大,正可让革命党逞一时之能,而观载沣的举动。”
  袁世凯道:“这就对了。既要让革命党有所行动,又不能让他们闹得过大,这样,既可以摇动清廷这棵大树,又不让革命成了气候。对清廷的方略就是摇大树方略,不断地摇它,不断扯动它的根须,假以时日,它就倒了。但清廷这棵树倒了决不能再长出革命党的大树来,对它,只能让它成为幼苗,待清廷这棵大树倒下时,就掐灭它。”
  袁世凯又特地吩咐他们和其他各镇保持团结,要他们和赵秉钧保持密切联系,几人又谈了一会,段冯二人便离开了彰德。
  袁世凯刚送走冯段二人,又报张謇来见。袁世凯不由得又是一番高兴。
  张謇是目前国内立宪派的领袖,是光绪年间的状元。中状元后,见国势衰微,就动起了实业救国的念头,创办了大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广生榨油公司、大兴面粉公司等企业。袁世凯想,若能拉他拉过来,宣统小朝廷就更孤立了。
  袁世凯赤着双脚,手上沾满了泥巴,满脸堆笑,迎上张謇道:“在下正在侍弄菜园,闻听张兄到此,心里欢喜,不嫌冒昧。如此模样,张兄不会见怪吧?”
  “宫保高人雅志,躬耕南亩,在下钦佩不及,何来见怪?”
  二人来到池边,袁世凯洗着脚,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如今我倒真的是这样了。”
  “不知宫保可真的愿意当今,再踏人世俗吗?”
  “种豆谷菜蔬,吃五谷杂粮,我可从来没离开过世俗啊。”
  “如今为立宪之事,天下沸腾。可是当途者不顾民生国计,只顾一己之私,一家之权,营数人之利。如此逆潮流而动,恐怕不是国家之福。宫保既不离世俗,对此事有何看法?”
  “不遵宪政,不建国会,天下为一人之天下,则我国政体经济难人正轨,官贪吏情的现状也绝难改变。若建国会,民众参与国事,有识之士尽可畅谈国事,由精英主持国政,国家决策就不致有何偏颇,则中国地大物博,人才荟萃,前途无量。”
  “为了建立国会,为了实行宪政,为了国家的前途,不知宫保现在有意出山否?”
  “我何敢吝惜自己的穹钝之躯而不为国出效力?”
  “好!老夫此行正是要到北京请愿,敦促朝廷早日实行宪政。其实,全国各省也都为立宪纷纷进京请愿,谓成立国会已刻不容缓。”
  “真的要实行宪政,蒙皇上天恩,命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而且我一定同先生您合作,可以做你的股肱臂膀。”
  “宫保怎说出这样折煞老夫的话。宫保放心,对你,不论何时,老夫一定任你驱使,若有谋于我有用于我,但说无妨。”
  二人于是进了养寿堂,密读了半天,订下同盟。
  有二次请愿都被朝廷屏退了。“国会请愿同志会”的孙洪伊、李长生等人发起第三次国会请愿运动,请愿得到各省督抚的大力赞助。
  孙洪伊、李长生带着二十多人组成请愿团前往摄政王府上请愿书。天上还下着瓢泼大雨,20多人在大雨中行进,身上热血沸腾。正走着,忽然听到有几个人在路上冒雨议论着:
  “国家若再不改革,我中华必沦落为列强的殖民地。”
  “其实现在就是任人宰割。”
  “听说各省谘议局联合起来组成了‘国会请愿同志会’,不知现在怎样了。”
  “屡次都没有成功——现在,皇上冲龄,摄政王纯为一人打算,国家大难正在眼前,我辈学子可不能坐视啊。”
  请愿团的同志听到这里,看谈话的是几个青年,便不约而同地围拢上去道:
  “不知几位怎么称呼,从何处来。”
  其中一个青年道:“你们是谁?”
  孙洪伊道:“我们是国会请愿同志会的代表,现在正要到摄政王府上上请愿书,适才听到几位的谈话,所以围过来。”
  几个青年激动地道:“我们是东三省旅京的学生。”
  “我叫赵振清。”
  “我叫牛广生。”
  李长生道:“大家避一避雨吧。”
  于是众人来到一个茶馆,又议论开来。说到激动处,学生赵振清道:“我提议,我们割臂刺股写下血书,决心用鲜血换国会。”
  “我同意。”牛广生道
  “我同意。”“我同意。”……
  大家写下血书一齐往摄政王府走去。
  第二天,请愿团又上书资政院。这时,各省谘议局纷纷响应请愿团的行动。
  又过了一天,全国18个省的总督、巡抚、“将军联名致电军机处,请其代奏朝廷,请求召开国会。
  又过了一日,资政院上奏朝廷,要求“提前设立上下议院,以维安危,以安群情。”
  各地立宪的一片鼓噪搞得载沣心慌意乱。二年来,他首先从军事人手,排斥袁世凯,排斥汉人,把全国的兵权总揽在皇室的手里,用满人为各级高级军官,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他本人代皇帝为全国陆海军大元帅,又设了军谘府作为陆海军的联合机构和全国军事的参谋本部。他让两个弟弟分别作了军谘府大臣和海军大臣,让自己的亲信荫昌做陆军大臣,接统北洋各镇。在外交上,与各国部已达成充分的谅解,互相间已建立了信任,特别是通过铁路的修筑,清政府与各国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载沣觉得,现在他的地位已十分巩固了,可是那些立宪派们却不识好歹,一天比一天嚷得更凶了,一点也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以致于连各省督抚都附和他们,这着实让他讨厌。如果翻脸视立宪为非法,载沣觉得他的实力不够,他对全国大局还不能牢牢地控制,那么载沣只有搪塞敷衍一番。
  这一天,载沣找来了载泽、载涛、载洵和良弼。
  载沣道:“立宪的事绝不能再拖,不然会引起内乱。”
  “如……如何应付呢?”载泽问道。
  良弼说:“再提前几年,把原来的九年改为五年,从宣统元年算起,还有两年就可立宪,这样,他们就该满意了。”
  载泽道:“仅仅这样恐怕不妥,还要拿出具体行动。”
  载洵道:“难道真的建立国会?大哥还要拿出什么具体行动?”
  “让大哥说完。”载沣责备载洵道。
  “我觉得应建立内阁。”载泽说。
  “这不比建立国会走得更远吗?国会不一定有实权,它有可能是个摆设,而内阁可是掌握着政府的一切权力。”载洵道。
  载泽说:“我们可以建立内阁,但这个内阁由皇族组成,不是经过选择的。先建立一个内阁后,对将来的国会成员也有一定的制约作用。”
  “这个办法好。”良弼道。
  “很好。”载洵道。“大哥以为这内阁总理大臣该是谁较好呢?”
  “奕劻。”载泽看了载沣一眼。
  载涛道:“这怎么行,这几年总是想遏制他,这一次建内阁,不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大哥说的对,”载沣说,“你说奕劻不行,谁可胜任?”
  “肃亲王善耆怎么样?”载涛道。
  “他比奕劻更危险。”载沣道。
  “无论如何不能让奕劻做总理大臣,不就这等于袁世凯又回到朝廷来了。我认为还是善耆好,不管怎么说,善耆对大清是忠心耿耿的,不像奕劻那样处处为袁世凯所用。”良弼道。
  载涛道:“我也这样看,肃亲王的危险和奕劻的危险不同。”
  “大……大哥,你说呢?”载泽问载沣。
  许久,载泽都没有说话。
  从载沣的利益来说,善耆是危险的人物,善耆的个人野心确实很大,对载沣他是想取而代之,这一点载沣和载泽等都有所觉察。但是另一方面,对大清来说,善耆比奕劻可靠,因为奕劻是袁世凯的灵魂。不能说袁世凯就死了心了,袁世凯是绝对不甘于沉寂的。一个想取载沣而代之,一个想取清朝而代之,孰轻孰重?
  载泽道:“让奕劻做总理恐怕有后患。”
  载沣又结巴起来:“有……有何后患?也可以让奕劻有名无实,让他挂个空牌子得了。”
  良弼跪下道:“摄政王,此事万万不可这样做!请摄政王三思而行之。”
  载沣道:“各部都要派合……合适的人选,有何不可?袁……袁世凯已下野,张之洞已死,汉人还能翻起大浪?”
  载沣说什么也不想让善耆做总理,他似乎看清了善耆的性格,善耆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人,采用什么极端手段对他来说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让他做总理,载沣怎能放心?
  载沣最后道:“此事再和太后商量一下。”
  大家心里明白,和太后商量,奕劻做总理已成定局。
  隆裕太后不仅认定应内阁总理应由奕劻来做,还进一步的要求道:
  “我觉得那桐应做协理大臣。”
  这一天,溥仪坐在乾清宫高高的宝座上,载沣侍立在他的旁边,乾清宫内外站满了人。溥仪知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太监们说,有大事才会让万岁爷坐在乾清宫的座位上,召见王公大臣。
  宣统帝坐在宝座上,乾清宫的恢宏巍峨,衬托了宝座的高贵,不可企及。小皇上坐在上面,俯视着眼下黑压压的人群,自然地生出凌架于一切之上的感觉,自然生出尊严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啪——啪——啪——
  殿外三声鞭响,殿内群臣跪拜。御前大臣高声朗诵了摄政王和军机处代皇上的诏谕:
  “奉摄政王代宣统皇帝诏曰——
  著将原定于宣统八年立宪之期缩改于宣统五年实行,开设议院。此次缩期,即作为确定年限,一经宣布,万不能再议更张。此后倘有无知愚氓藉词煽惑,或希图破坏,或逾越范围,有违社会稳定,均足扰害治安,必即按法惩办。所有各省代表人等,着民政总参及各省督抚剀切晓谕,令其即日解散,各归安职业。著自即日起改立责任内阁,设立宪政内阁边。授庆亲王奕劻为内阁总理大臣,大学士那桐、徐世昌为协理大臣,以梁敦彦为外务大臣,善耆为民政大臣,载泽为外交大臣,唐景崇为学务大臣,荫昌为陆军大臣,载洵为海军大臣,绍昌为司法大臣,载沦为农工商大臣,盛怀宣为邮使大臣,寿耆为理藩大臣。另命内阁协理大臣俱为国务大臣,内阁总理大臣,协理大臣均充宪政编查馆大臣。庆亲王奕劻仍管理外务部。置弼德院,陆润库为院长,荣庆副之。仍置军谘府,以载涛、毓朗为军谘府大臣。并谕:以后不论满汉,对皇上自称不再有别,皆以‘臣’自称。钦此。”
  “万岁,万岁,万岁!”
  随着这响彻云霄的呼声,黑压压的人群跪下又站起,站起又跪下……
  乾清宫显得更加庄严肃穆。
  六岁的溥仪仔细地看着满朝清官,神情专注凝重;看着渐渐散去的人流,目光中显出不应有的深邃。
  “皇帝,下来吧,退朝了。”载泽道。
  宣统帝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仍然注视着殿外的人流。
  “万岁爷,摄政王千岁和老爷子说话呢。”张谦和道。
  宣统帝郑重地道:“王爷,我是最厉害的吗?”
  载沣急忙答道:“当然,皇帝是最厉害的。”
  “养心殿的宝座,这里的宝座,只有我才能坐吗?”
  “那当然,这些宝座都是龙座,只有皇帝才能坐。”
  “那我也是最尊贵的了。”
  “当然,皇帝是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天下的都得服从你。”
  “刚才那么多的人都要听我的?”
  “我说过了,天下的人都是你的臣民,皇帝是天子,刚才这么多的人都是你的大臣,都是供皇帝驱使的。”
  “这大殿也是我的吗?”
  “何止这大殿,整个皇宫,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
  宣统帝又望了望大殿的穹顶,回顾了一下四周。这才走下宝座。
  诏谕缩期立宪的当天,北京商民奉令悬灯欢祝国会缩期召开,欢庆内阁成立,北京城成了红灯的海洋。
  可是,各省的请愿代表见成立的内阁实际上是以皇族为主,便呼为“皇族内阁”,更加失望,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便留在北京继续活动。
  同志会中的汤化龙、谭延闿,蒲殿俊等,不断运动,坚持翌年即开国会。载沣气急败坏,谕令:“若再留不走,即以目无皇上,叛国卖国论处,即行逮捕。”同时他又谕令各省督抚弹压请愿者。请愿团仍不甘心,不顾身家性命,继续留在北京活动。
  在奉天,各界士绅民众一万余人手持请开国会的旗帜,在省公署前伏地跪泣,要求明年召开国会,一连数天不愿散去。省公署接到命令严词训斥,于是公署拟出《公告》,云:“有极少数别有用心的险恶之徒,煽惑民众闹事,政府绝不能坐视不管,望工商士民各安本业,不为奸邪之徒利用……”之后,省政府派大批军警围住群众,大有马踏枪击之势,众人见状,为顾性命,渐渐散去。
  各省都有类似的活动,也都受到政府类似的警告。
  善耆又是一脸阴沉的回到府上。他的这种表情又被整日泡在他家中的贵宾兼保护人兼管家川岛速浪看个一清二楚。
  川岛浪速正在指导宪(王子)练柔道,摔打了几下以后,他停下来对十七格格宪(王子)道:“亲王又有不顺心的事,你还是过去吧。”
  宪(王子)心领神会,跑出练功房,来到善耆的面前说道:“阿玛,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说着搂着父亲的脖子。
  善耆已经不好意思和女儿拥抱了。因为女儿虽然只有十三岁多一点的年纪,但已玉乳挺拔,屁股圆隆。她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早熟得多,正是一朵待开的蓓蕾。何况现在正是夏天,女儿又穿着紧身的练武服。
  善耆道:“阿玛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阿玛骗人。”
  “好吧,阿玛承认。小宪(王子)是最了解阿玛的。”
  “是的。”川岛浪速也走了过来。
  “其实我应当高兴才是。我们盼了很长时间的宪政,现在有了一个影子,今天朝廷又宣布成立了内阁。”
  “这事,先前可一点风声也没有啊。是不是老朋友对我保密。”
  “说实在的。此事事先我也不知道。前几日谕诏说今天在乾清宫有大事宣布,事先并没有透露什么,今日突然宣布,看样子这是摄政王谋划好了的事情,他是不要人们有活动的余地。”
  “也可能是就瞒住你一个人。”川岛道。
  “不会。溥伟等也不知道。”
  “宪(王子),你出去吧,我和你父王有话要说。”宪(王子)出去后,川岛速浪说:“如此看来,摄政王对你并不十分信任。”
  “他可能觉得如今已羽毛丰满了,便独断专行起来。”
  川岛坐下来,呷了一口茶,道:“我大日本帝国近日对贵国政府也颇不满意。贵国政府酝酿与英美德法等国合作修筑铁路,这样把俄国和我国屏除在外,恐非明智之举。英美各国——其实俄国也是如此——都是想通过修铁路来控制贵国的经济,只有我大日本帝国,抱着东亚共荣的理想,真心实意地帮助贵国。我们一衣带水,实际上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哪。”
  “此事我国民众的反响也极大。拟议中的粤汉铁路,川汉铁路等,我国可能倾向于向英美各国借款修筑。可是,我国民众却坚决反对,群起募银,要自行修路,不让西方各国赞助。我以为,俄国百年来秉持扩张野心,其修满州铁路,再欲往南延伸,恐怕是要将其势力深入到我国内地,其野心已不只限于蒙古满洲了。美、英、法、德等国向贵国收买南满铁路,很明显,是想把贵国从南满挤走。他们进而提出‘世界大铁路计划’,对贵国不利,对我国是经济侵略,也是主权干涉,且其野心也不止于此。对这些,贵国难道能袖手坐视吗?”
  “我国拼力从俄人手里夺得满州铁路,可是美国狂妄无比,鼓动各国要夺取我日本用鲜血换来的成果,偷天换日,我国政府绝不会答应,绝不会允许西方列强在东亚为所欲为。不过,恕我直言,对这些问题,贵国政府似乎是鼠目寸光。”
  “你我看法一样,我们两国还为你所说的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应携手共进,以中华之物力,以贵国之才子,两相结合,必能雄立于世界。可是,摄政王如今对英美似乎有特殊的兴趣,我非常忧虑,可也无可奈何。”
  “贵国若能多一些似亲王这样的有识之士,那么我们两国必会像亲王所期望的那样,繁荣富强,雄于地球。我还是希望亲王殿下不要恢心,多做工作,多努力,巩固我们两国的传统友谊。”
  善耆点头哈腰地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份内之事。”
  川岛浪速道:“奕亲王已是风烛残年,干不了几年。在中国最有途、有见识、有才干的政治家,是您——亲王殿下。我们大日本帝国政府一定会支持您这样识才兼备的人。”
  “对不起,只顾讲话了,竟忘记了老朋友的晚饭。请——”
  晚餐的丰盛自不待言,善耆的二十一个儿子,有五个陪坐在周围。善耆的家里总是打破常规的,他对儿子特别是对女儿们的纵容和荒唐,是非常闻名的,所以他的两个小女儿,当然包括宪(王子)也一起在坐。
  酒到酣处,川岛浪速道:“我差点忘了,这次我从日本回来,给贵公子带来些礼物。”说着他转向宪七道:“你托我带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太好了。”宪七叫道。
  川岛浪速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把包打开,宪七急步跨过去,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原来川岛浪速给宪七带的礼物是日本军警服,有军帽、军警上下衣、军靴、军刀,一应俱全。宪七迫不及待地穿上,好不神气!
  “七哥太帅了!”宪(王子)叫道。
  宪七挺胸在屋里跨起步来,走的是警察正步。满屋子的人都羡慕极了,大家再也没有心思饮酒吃饭。
  “我也要穿!”宪(王子)跳了起来,直走向哥哥,扯着他的警服。
  “姑娘家穿什么,去去去!”宪七又迈起了他的正步。
  “我就要!”宪(王子)死缠着不放。
  川岛浪速道:“就让格格也穿上试试!”
  “看在川岛先生的份上,就给你穿着看看。”
  宪七脱去警服,宪(王子)拿着到里屋换上,不一会儿出来,一亮相,大家都惊呆了:宪(王子)穿着这身衣服虽略显大了点,但英姿飒爽,比宪七更神气。
  川岛浪速心里一紧,生出邪恶的念头,盯着宪(王子)看了半天。
  宪七道:“今天晚上就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到西郊去打猎。”
  “我也去!”完(王子)叫道,“我就穿这身衣服去!”
  肃亲王善耆道:“好吧,你们明天都去。”
  “亲王殿下也放我两天假了?”川岛浪速道。
  “只要先生乐意,就也随他们一道去,也好就旁指点。”
  第二天,宪(王子)到底还是没有争过宪七,把那套日本警服给了哥哥。宪七穿着警服,腰悬东洋刀,站在马车上,神气活现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伙狗腿子见了,老远就喝彩叫好,宪七好不得意。
  肃亲王善耆的儿女们几乎全部出动,带着猎犬猎枪,浩浩荡荡,直奔西郊。一场围猎下来,各人都有收获,于是便兴尽扎下帐蓬准备过夜。善耆的大女儿保书舫叫道:“我们去游泳如何?”
  没有人响应。
  “那我就自己去了。”保书舫骑在马上就准备杨鞭。
  “姐姐,我也去。”宪(王子)叫道。
  其他的几个女人劝道:“宪(王子),可别去,你远不知道大格格的脾性吗!”
  “我就去!”宪(王子)叫道。
  “真不愧是我的妹妹,走!”保书舫叫道。
  宪(王子)也牵过一匹马,跨上去,和大姐并马而行,不一会儿,就隐没在树林中。
  全北京城乃至城郊没有不知肃亲王府中大格格保书舫的。她从来都是男人打扮,在城中城郊认了一些干儿子,专事包揽词讼,介绍捐官鬻爵。她经常行围打猎,驱车跑马,叫戏赶庙,逛二闸,手下地痞流氓云集,恶吏劣绅影从,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女魔头。
  二人驱马来到一个山窝,这里有一潭碧水。保书舫道:“妹妹,就在这里了!”
  于是二人下马,保书舫去掉头饰,三把两把扯下衣服,立即脱得精赤条条,一纵,跃进潭里。
  “快呀!”保书舫在水中叫着宪(王子)。
  宪(王子)也不再犹豫,迅捷地脱下衣服,往水中趟去。
  “老十四平时成胆大的,这会儿怎么这么胆小了,往里来呀!”保书舫喊她。
  宪(王子)便紧走几步,来到深水处。
  太阳刚被山尖衔了半边脸,天上红红的一片霞。
  游了一会儿,保书舫和宪(王子)来到岸边,保书舫上上下下盯了好一会儿宪(王子),摇头啧啧赞道:“唉呀老十四,老姐要是有你这身段,还不迷倒天下,说不定能当上女王哪!”
  说着保书舫来到宪(王子)身旁,伸手摸了一下宪(王子)隆起的臀部,那眼顿时射出淫邪的光,舌头伸出来左右的摇着。
  “老姐干什么!”宪(王子)叫道。
  “哈哈,干什么——”保书舫的舌头突然舔向宪(王子)的乳房,宪(王子)来不及闪避,被她舔个正着,顿时浑身一阵酸麻。宪(王子)连忙闪避着,往后急退。
  “老十四,我像你这个年龄已经尝过男人的滋味了,现在我已经有五十多个男人,可你看样子还一点不懂呢。”
  “你说什么呀——”
  “嗨——”保书舫又急步走到宪(王子)面前,道,“这一步,都要走的。妹妹,不如我就给你启蒙吧,我实话不瞒你,当初……当初,我,就是哥哥给我开的苞,这有什么!”说着她一把抓住宪(王子)。
  “怎么会有这种事!”
  “怎么不会有这种事?你看阿玛,生了二十一个儿子,怎么生的?我们兄妹姐弟无论怎么张狂,父王也是不问的——你不也是这样吗?你回避过男人吗?”
  “我不怕男人。”
  “你没想过男人?想过男人的好处?”保书舫拉妹妹坐下道,“都十几岁了,还没想过?我不信……”
  噼……啪……。
  不知是什么响声,保书舫忙穿了件衣服往那片树林走去——她心里好不懊恼,她的手刚摸向宪(王子)的大腿深处。
  过了一会儿,太阳已没人山里,宪(王子)等姐姐不来,急地喊起来,姐姐不应,她于是往树林走去,走到树林边,她突然听到里面咦咦呀呀的声音,好像是姐姐的声音,便继续往里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又听到男人的吭吭声,男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她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了,不由自主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悄悄走过去。近了,近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喉咙发干,她看清了,虽然树林中有点暗,但天还没有全黑,她看见那个男的正是她的七哥!
  “老七,我要回去了,老十四还在那里等我呢——她可是个绝色的美人,那身段……”
  “很好吗?我离很远看着,看得很清晰。”
  “你个混帐王八蛋可不许打她的主意,不然我撕吃了你,她可是我的!”
  “我说老大,恐怕那老头得手了。”宪七道。
  “什么?你说那个日本人?你说得有理,还真得防着他点。”
  宪(王子)听到这里急忙闪身回到潭边。
  另一丛树的后面,一个秃头鹰眼的家伙看到这情景,听到这话,恨恨地在心里说:“她是老子的,她是老子的了!”
  宪七行猎回来后,还没进府门,就接到巡警密报,说摄政王府邸前有可疑的人在行动。宪七不敢大意,急忙来到派出所。
  载沣当上摄政王后,载涛主持宫廷和摄政王府的安全保卫工作,他特地在摄政王府邸加派了禁卫军一个连。建立警察后,肃亲王善耆为民政部长主管巡警,又在摄政王府邸加了一个派出所以加强守卫。宪七主管各王府的护卫工作,接到报告后,所以迅速来到摄政王邸巡警派出所。
  巡警祥和报告说:“小的在这一片巡视,发现有两个人不分早晚,总是在摄政王府附近徘徊,我就把这事告诉了长官,长官让我跟踪侦察。侦察了几天,我发现那两个整日在摄政王府周围徘徊的人在琉璃厂开设了个照相馆,照相馆的名字叫‘守真’。那两个人,一个姓黄,叫黄树中;一个姓罗,叫罗世勋。另外还有一个人姓汪,经常来这照相馆——基本上是每天必来,一来就扯上大半天。这几个人讲的满口都是南方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更为可疑的是,这几个人行动总是鬼鬼祟崇,总是不自安宁。这几日,又察到他们在菜市口铁铺中定购铁罐子。老爷们想想,他们定购铁罐子干吗?”
  “如此看来,这几个有重大阴谋。你们不要打草惊蛇,但一定要把这个人的行动牢牢控制住,严密监视。再派一些便衣,加紧警戒,特别是摄政王出人经过的地方,要严加防范!”宪七布置了一番,最后说:“谁要是疏忽酿成了大祸,他自己的下场是不用讲的;如果立了大功,他一辈子都会显耀。现在我就命令,把祥和升为巡官,今后还有重赏。”
  这一天,已是掌灯以后,祥和等人发现黄树中和罗世勋来到甘水桥下,这是摄政王每日上朝的必经之地。他们围拢过去,依稀看见照相馆的黄罗二人正在埋罐,几个便衣巡警突然出动,一举将他们逮捕。同时,火速到琉璃厂东北园,抓到了那个姓汪的。
  巡警迅速将这三人押到警察总厅,宪七审了一会后,觉得事情重大,即刻报告了他父亲肃亲王善耆。
  善耆坐堂,先问黄罗二人姓名,黄罗据实以告。
  善耆道:“地安门外甘水桥下的炸弹、地雷是否你们二人所埋?”
  黄树中道:“确实是我们所埋。”
  “你埋地雷何用?”
  “明知故问——特来炸摄政王。”
  “你与摄政王何仇了?”
  这时姓汪的答道:“我们与摄政王本人无仇,可是这载沣却是满清首脑,所以我们要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汪精卫,字兆铭。是追随孙文孙中山的革命党人!”
  善耆道:“本朝开国以来,待你汉人不薄,你何故恩将仇报?”
  汪精卫大笑道:“满清夺我土地,奴我人民,剥我膏血,已二百多年。这且不必细说,现在强敌四逼,已兆瓜分,摄政王既握全权,理应实心为国,择贤而治,大大地振刷一番,或尚可挽回一二。讵料监国数年来,毫无建树,中外人民请开国会,请求实现宪政,一再不允,坐以待亡,将覆巢之下,还有什么定卵?我所以起意要杀他。其实,杀他只是初步行动,我们要废除封建帝制,建造民主共和国体。”
  善耆叫他言语,停了一会儿,问他:“你是编《民报》的那个姓汪的吗?”
  “正是。
  “我觉得你革命党人也不是自己标榜的那样清高,我还记得章炳麟曾散发过《伪(民报)检举状》,里面指斥孙匪中山在经济上贪污,政治上卖国,把国家分送给南洋、美洲各地。我记得传单上说:‘孙中山怀挟巨资,而用之公务者不及。’可见你们革命党人也没有资格说满人搜刮民脂。我还记得,章炳麟的传单说‘昔之<民报>为革命党所集成,今之《人民报》为孙文、汪精卫所私有,岂欲伸明大义,振起顽聋?实以掩从前之诈伪,便数子之私图。诸君若为孙氏一家计,助以余资,增其富贵可也;若为中国计,何若掷劳苦之余财,以营饕餮穷奇之欲?’我记得不错吧?”
  汪精卫道:“你记得不错。可章炳麟是一派胡言,是造谣。”
  “可他也是革命党人,可见你的动机也不一定救国,正像你们革命党人章炳麟所说,你们也是为一人一姓而谋取天下的。”
  “章炳麟是叛徒,你也不要诬蔑党人。”
  善耆看汪精卫底气不足,便觉得此人可利用,于是问道:“你们几个人谁是主谋?”
  黄树中忙道:“是我!”
  注兆铭忽然对黄树中道:“你何尝主张革命?你曾向我劝阻,今天反来承认,为我而死,真正是何用意?”他回头对善耆道:“主谋的人是我汪兆铭,决非黄树中。”
  黄树中道:“主谋的人是我,炸弹是我到桥下放的。”
  汪精卫道:“主谋是我无疑,我在同盟会中,地位之高,天下共知,而且此次谋杀摄政王之背景,我也可说出一二。自镇南关、河口诸役迭遭失败后,我同盟会情绪有点低落,我悲愤欲绝,想以一死来激励革命。于是便约黄树中等从事暗杀。我曾写信给胡汉民兄:‘此行无论事之成否,皆必无生还之望。弟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人之人都门也。’最初欲杀载洵、载涛未遂,便又决定杀载沣。此等细节,我都能一一说出,黄树中能说出吗?主谋是我!”
  善耆道:“我钦佩你们的壮烈,却鄙弃你们的行为。你们各人要写出供词,然后等候发落。”
  善耆回到府中先给摄政王载沣写了汇报,之后叫来他家的家庭教师程家柽。
  善耆早就和革命党人有来往。善耆的想法是,如果他要是做了总理,主持国政,革命党是一支不可回避的政治力量,甚至可以说是影响到自己政治生命的政治力量。他没有载沣的那种武力铲除的想法——或者说暂时不采用这种政治,而是以笼络为主要手段,以缓和时局,将来总理的位置到手又坐稳后,再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这几年,他已通过关系和革命党有了联系。他是通过他的内亲崇铠、家庭教师陈家柽、陈家柽的朋友谷思慎进行联系的。
  善耆知道他家的教师陈家柽是同盟会会员,所以现在把他叫来商议汪精卫等人的事情。
  善耆道:“我们抓到几个革命党人,他们要谋害摄政王。”
  “居然有这种事?”陈家柽假意道。
  “是的。抓到了三人。”
  “都是谁?”
  “汪兆铭,黄树中,罗世勋。”
  陈家柽大吃一惊,问道:“对这几人将如何处理?”
  “那肯定是杀头了。”
  程家柽道:“国家如果杀汪、黄等人,则此后党祸日夕相寻,并不是朝廷之福。”
  善耆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程家柽问。
  “你是同盟会员,汪、黄等人是你的同志。”
  “这从何说起?”
  “我的意思很明白,请来王府,就是便于这种联系,就不要在遮掩了。”
  程家柽道:“既然如此,亲王必是同情革命党人的,若能在汪、黄等人的生死问题上有所通融,将来同盟会对亲王必有所回报。”
  “还望先生通知贵党。”
  “一定。”
  摄政王载沣召来法部尚书廷杰、民政大臣善耆。
  摄政王载沣道:“地安门外是我上朝出人必经之路,他们竟敢在那里埋……埋地雷,谋为不轨,若不是探悉密谋,我的性……性命恐怕不……不保。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廷杰道:“杀以儆其余。”
  善耆道:“还是‘怀柔’为好。革命党人都不怕死,近年以来枭首剖心,也算严酷,可是他们却越聚越多,胆子越来越大,党闹到京城中来了。依愚兄看来,就是将其立即正法,余外的革命党人又至,办也办不完。不如暂从宽大,令他们感朝廷恩惠,或许消解怨毒,也未可知。”
  “肃亲王这是何居心?岂有谋杀监国摄政王而不加以正法之理?”延杰叫道。
  “我正是为摄政王今后着想,为国家的稳定着想,才觉得对那些被邪说一时迷惑的匪人应当怀柔感化的。这和以前的‘招安’是一样的策略。当然,我们并不是丧失了警惕,而是加倍地警觉。不然,汪黄等人怎能被掀出?”
  “好吧,肃亲王是如何想法?”载沣问。
  “就判他们终身监禁,与死也是一样的。”善耆道。
  “就按肃亲王的话办吧。”载沣道。
  叛刑后,善耆多次探监,和汪、黄、罗等人进行密谈。
  巡警厅丞王治馨对善耆道:“亲王爷,您老人家到狱中不便,一切还是交给小人吧。小人一定会为王爷办妥这些事情的。”
  善耆想,自己亲自到狱中确实惹人耳目,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他,于是道:“好吧,你是我的心腹。你办事,我放心。”
  于是善耆向黄、汪、罗等人时常馈赠食品,送钱送物,都让厅丞王治馨去做。
  民政部有侍郎赵秉钧给袁世凯的密电说:“我令王治馨投诚善耆,目前他已取得善耆信任。王治馨借善耆名义与汪、黄、罗等来往,也与江黄等建立了信任。今后如何行事,请明示。”
  袁世凯电示赵秉钧:一定要把江黄等人拉到我们这边来。
  于是王治馨公开和革命党人来往,日益亲密,表面上是为了善耆,实际上是为了袁世凯。
  赵秉钧的电报源源不断地把消息报告给(讠互)上村。
  贾仁是山东威海人,是个街头的无赖。那些年看洋教士威风,于是就跟在后面为虎作怅,人了教。洋教士专对古董感兴趣,他就随着洋教士的性儿专一为其搜罗一些瓷器玉器香炉什么的。久而久之,他也就入了其中的道儿,知道如何坑蒙拐骗,如何辨别真假,于是自己手头里渐渐有了钱。可是正当他蒸蒸日上的时候,义和团兴起,洋教士成了刀下鬼,作为洋教士的狗腿子,在威海呆不住,就跑到了北京。他到北京的时候,正是八国联军进京,北京乱遭遭的,头儿脑儿早跑光了,留着一些芝麻官儿在北京被洋人砍头。这贾仁和别人不同,别人避洋人如避蛇蝎,他却专往洋人身前蹭,凭着跟洋教士学的洋话,他居然和洋鬼子厮混得十分火热。特别是在烧圆明园,烧王府的时候,他也跟着洋人捞了不少,于是在北京他开了古董店,生意如日中天。多少年过去,贾仁已是出入王府和使馆的红人儿了。可是他总觉得自己还缺点什么。他觉得自己虽然有花不完的金银,可在人前总是低人一等,自己要是有个顶戴,在官府中有个名称,有个高一点的品级,他在人前就体面多了,再回到山东老家,那官府中人都要高看他一眼。动了许多天的心思,他最终还是决定走“庆那公司”的路子。
  “庆那公司”是国人对庆亲王府和大学士那桐的称呼。奕劻和那桐公开卖官鬻爵,天下无不知,无人不晓。
  几个月,他都在熟悉了解“庆那公司”,主要的精力是用在庆亲王府上。他了解到庆亲王奕劻住在宜春堂,他儿子载振住在“乐有余堂”,载振的大儿子溥锺住在爱日堂,二儿子博锐住在承荫堂,另一个儿子溥铨住在静观堂。载振的二弟载(捕犮)是镇国将军,最好吃喝玩乐,三弟载抡最会投机逢迎,最为阴险毒辣。这载抡的老婆就是山东巡抚孙宝琦的女儿。本来,贾仁想走载抡的门路,以后回到老家山东,能和孙宝琦扯上点关系,那种体面,是让人眼红的。可是,载抡最会敲骨吸髓,如果被他粘住,不知要花去多少家财才能弄个职务。贾仁也曾热过载振,可是载振自和杨翠喜这个名妓混在一起后,风声传了出去,因此而辞职,不再出任官职,也不轻易与人交往。贾仁甚至想利用总理大臣奕劻,他探查得很清楚,奕劻不仅贪婪成性,而且是个大色狼。他甚至把奕劻大格格的身份摸得一清二楚。
  原来奕劻在没有纳侧福晋时,和一个女仆有染而致使她怀了身孕。宗室王爵和私生子,宗人府是不人宗籍的。于是奕劻就让福晋把腹部用布棉垫起来,假装怀孕,同时把女仆关在东厢房里。后来这个女仆生下一个女儿,奕劻对外就说是福晋所生,这就是大格格。大格格后来嫁给了亲王那彦图,婚后这段内幕被那亲王知道,经常对她冷嘲热讽。
  可是,奕劻现在因年事已高,不轻易和陌生的人深交,何况像贾仁这样出身卑微的商人。
  最后,贾仁不得已走载(捕犮)这条路子,他最好吃、最好赌、最好女人,所以也就最好利用,最好结交。
  贾仁在锦中包一粒波斯红宝石,投帖镇国将军载(捕犮),请其赴宴。果然,载(捕犮)爽快地答应了。
  贾仁请了一位吃喝遍天下老秀才吴文作陪,这一天来到北京最大的饭庄庆寿堂。又请来酒桌上必备的优童歌女。
  载(捕犮)开汽车来到庆寿堂,贾仁打开车门,道:“三爷能赏光前来,小的真是三生有幸。过去虽曾在朋友处与三爷会过数次,但总没有表达我的孝敬之心,今天总能如愿一尝了。”
  “好!好!”载(捕犮)甩开步子往里走,道,“我以后会常到你的古董店去的,我听过洋人夸过你,想来你也真不简单啊。”
  “三爷,小的店,就是您的店,您老别见外。”贾仁指着吴文介绍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酒中仙吴先生。”
  “哟,你就是吴文,我操,我听人吹过你,可神了,等一会儿请教请教。”
  “还望三爷体怜在下。”吴文点一下膝盖道。
  到了厅中,戏台上丝竹已响,载(捕犮)来到主位,拉了优童在怀里,坐下道:“我的小乖儿,你可要陪爷多喝几口。”
  吴文和贾仁在左右坐下,也叫过优童在旁,此时,歌女玉声已起。
  贾仁道:“三爷,这就开始吧。”
  载(捕犮)左手搂着优童,右手拿着杯子,说:“好!来吧。——不过,”他看了看杯子问,“吴先生,这杯子有名堂吗?”
  吴文道:“三爷真的考在下了,在下若说错了,三爷纠正。三爷在王府,是皇室亲友,什么没见过,我若错了,不要笑话。这饮酒的器具,说来可就多了,现在常用的,大致有这些:铜鹤樽、凤凰尊、流光爵、甲子觚、夜光常满杯、玉交杯、紫霞杯、熊耳杯、双凫杯、鸾机、九曲杯、碧筒杯、槲叶杯、藤杯、兰卮、葡萄卮、木兰蕉叶盏、垂莲盏、犀构、翠杓、紫瑶觥、云罍、白羽觞、九霞觞、缥粉壶、碧玉壶、小花蛮榼、绿沉香榼、银罂、瑶婴、翠斝;等等。今天这酒杯叫玉交杯,正应这优重如玉,歌女似雪之景。”
  “果然名不虚传!干!”一仰脖子,载(捕犮)把酒倒进了嘴里。
  吴文、贾仁干罢。“请问,”载(捕犮)道,“敢问吴先生,今天的酒是什么酒?”
  吴文道:“这是无名酒。”
  “怎么?是无名酒?”载(捕犮)问道。
  吴文道:“真正的好酒多半无名。刚才我看歌妓打开泥甕,真正是开坛十里香,隔壁千家醉。一杯人口以后,但觉甘芳凛冽,稍后,味清而鲜,淡而弥旨,香芳两颊,味过丹田,浑身清爽。此酒乃是取此地西山山泉所酿,泥封后窑藏至少六年,看这酒又呈浅绿色,必是陈冬酒,这酒实是酒中的仙品啊!”
  “这样说来,喝酒要喝无名酒了?”载(捕犮)问。
  “也不然。酒楼与王府不同,王府中酒乃世供奉仙品,名实相副,似饭庄中酒,有些确是以次充好。”
  “先生说一说都有哪些好酒。”载(捕犮)问。
  吴文道:“北方佳酿,无过易为之易酒、绝妙三沧酒、涞水县之涞酒,多陈放三四年,出窑时酒作金珀色,注杯中香冽浥鼻。其次房山县房酒,色如赤金,味冲和;颇醇。京师中唯有雪酒尚可。今日饮之无名之酒,乃京师酒中之极品。
  “晋省中太原有桑落酒、羊羔酒、桂花酒、碧瑰酒、蜡酒,其中蜡酒较相宜,桑落稍次之。云中郡有万花春酒,不及代为酒醉原清芬,为晋中第一。潞安州有三河清、豆酒、潞卅红三种,潞州红有药效,又能远携不坏。襄陵羊羔酒独佳,虽带膻味,浓艳且甜,味居太原之上。”
  “甘为枸杞酒,色红作莺药气,老人饮之有益。西梁萄萄酒色碧味者,能祛脏热。早几日在朋友家中,饮法兰西葡萄酒,有色白者,有色红者,味绵劲幽远,实乃酒中圣品。”
  “江北唯高邮有天泉、养莶、五加皮诸酒,天泉为上,荞莶次之,俱失之大甘,陈酒倍浓,多饮伤脾。过江则有江宁玉兰酒,芜湖关之三白酒、京口之红酒,俱非上品。无锡惠泉水为天下之胜,惠泉酒为南酒中之极品。另有状元红,色赤味甘厚,久贮者方堪与惠泉酒敌。”
  “杭州有腊白酒,却无名酿。绍兴花露酒陈三四年者,可与沧酒相比美。金华酒色味俱佳,但久蓄多坏。本地人酿酒佳者,皆不外传外运。”
  “两粤唯椰酒饶具风韵,其他如荔枝酒、蛇酒则恶劣矣。”
  “巴蜀贵湘等地……”
  “先生停——停,”贾仁打住了吴文的话说,“先生改日再说,今天主要是喝、玩,来,干一杯。”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贾仁道:“我们和歌妓猜一会酒谜如何?”
  “如此甚好。”吴文道。
  当下三位歌女袅袅婷婷走来,分站在载(捕犮)吴文和贾仁旁边。
  “美人儿,坐下。”载(捕犮)道。
  于是三位歌妓坐下。
  载(捕犮)见身旁的女人,腰可一握,肌肤胜雪,裙下莲瓣娇小,喜不自胜。
  贾仁道:“就从三爷开始。”
  载(捕犮)道:“美人,你就说罢,我和乖儿一道猜。”
  那女人道:“爷,我说一句话,射唐诗一句:‘上从汤沐邑回鸾’。”
  载(捕犮)答:“君自故乡来。”
  “好,给彩。”贾仁道。
  于是一位歌妓,敬给载(捕犮)谜彩。载(捕犮)一看,见是绿纱裹大珠一颗,古砚一方,心道:“这姓贾的龟儿子果然有钱。”
  “轮到吴先生了。”贾仁道。
  吴文身边的歌妓道:“我也出一条,仍射唐诗一句。我出的是:木兰不愿尚书郎’。”
  吴文略一思索,道:“红颜弃轩冕。”
  “好!”大家赞道。于是歌妓捧来彩礼,如载(捕犮)的一样。
  贾仁身边的歌妓莺声燕语道:“我出一条‘曹孟德在马上长吁短叹’,射《西厢记》中一句。”
  贾仁装模作样了一会儿,他怀中的优童道“爷,是‘无语怨东风’。”
  贾仁笑道:“咱孩儿猜出了,赏。”于是一位歌妓捧来玉环一枚,优童收下。
  载(捕犮)道:“我们出谜,让美人们猜——从吴先生始。”
  “好,”吴文道,“‘月上十三楼,珠帘懒上钩。江声来眼底,春色上眉头。别久情方见,才多意转愁。可怜筝语细,凝睇对沙鸥。’每句射美女一名。”
  歌妓知难,道:“爷难我们,应说浅近的。”
  “是太难了,”载(捕犮)道,“但这杯酒美人喝下。”
  “奴婢不胜。”
  “让你爷为你代。”载(捕犮)叫道。
  于是歌妓呷酒满口,搂着吴文的脖子,把樱桃小口对着吴文嘴,吐了出去。吴文伸舌接着,把酒咽下,道:“这美酒又与美人唾津同酿,更是香润天比,真天下第一美酒也。”
  贾仁道:“三爷出一道。”
  载(捕犮)道:“好,我出一条,射用物一。”于是他道:“巫山云雨几曾收,才效鸳鸯结并头。揉到花心花欲颤,未能停顿水先流。”
  “爷太坏,羞噪奴婢,爷喝酒。”歌妓道。
  “爷一点也不坏,是你心存淫邪,意有轻薄。小乖儿,你猜是什么?”
  优童道:“男女媾精。”
  “打嘴!你小孩儿家,怎知这些事;真是无礼,灯谜雅事,怎能往淫邪上猜,罚你们口对口饮两杯。”
  歌妓和优童拗不过,只得照做。载(捕犮)道:“贾仁,该你了,你也来个荤谜素猜。”
  贾仁道:“我也出一条,打一物。”他说道:“越舐越稀奇,公然舐过脐。全凭三寸舌,卷人两重皮。味在酸威外,声传吮呷时。”
  “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最好。”载(捕犮)道。
  贾仁身边的歌妓也猜不出,于是喝下一杯。
  天已破晓,贾仁扶载(捕犮)歪歪倒进了汽车。临别,载(捕犮)道:“包在我身上,四品顶戴!包,包在我身上。娘拉个X。”
  汽车发动了,载(捕犮)头一歪,进人梦乡。
  “你今儿个破费了不少啊!”吴文道。“我记了一下,这桌‘鱼唇席’总共是五十九道菜啊,不知厨子是如何做出的。”
  “天下都是这样。我的德国朋友说,中国人就只知‘吃喝’二字。不吃不喝办不成事嘛。”
  吴文道:“‘庆那公司’索贿,恐怕还不及摄政王的弟弟海军大臣载洵。”
  “我也听说过。他坐火车到奉天查案,火车到了,他不肯下车,派人示意地方官孝敬貂皮三千套才肯下车。关外虽出产貂皮,一时凑不齐,可钦差大人就是不下车,于是地方官派人到京城里办。这件事,天下皆知。”
  “一套貂皮就是顺天府一个小官吏一年的新俸啊。”吴文道。
  “回吧,别管这些事了,咱也管不了。除了贪默,就是女人——天下的官哪一个不是这样?咱也不笨,咱学着点,不吃亏就行了。”
  “好!贾兄,到你为官的那一天,在下一定拜访祝贺。”
  “到时一醉方休,比今天玩得更痛快。”
  香港。
  同盟会的同志正聚会商讨革命的大事。黄兴道:“多年来,我党同志前仆后继,为推翻清廷专制政府、建立民主共和,作出了不懈的斗争,可歌可泣。先是徐锡林、秋瑾诸同志牺牲在前,此后萍醴、镇南、安庆等多处起义又选遭失败。最近汪精卫、黄树中等同志又遭逮捕监禁。虽然如此,为救我中华,拯民于水火之中,我辈决不能吝惜生命,隳颓斗志。特别是现在,清廷驱逐各省请愿团,其假立宪的面目已暴露无遗,全国物议沸腾,清廷已陷于孤立。此时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确定今后的行动,商讨我党今后为何行动。”
  赵声说道:“内地封建势于过于强大,民众又多愚弱怕事,革命党虽救斯民于水火,但总是孤独而少响应。我党同志为国为民虽不惜生命,决不贪生怕死,但为中华民族,革命的力量、革命的火种一定要保护珍惜。所以,要吸取以往历次失败的教训,决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我认为,两广最适宜我党行动,这里清廷力量相对薄弱,而且利于与国外联络。这里交通便利,万一事情不偕,革命同志可以迅速撤出。况且,这里经济发达,民众较为向往民主共和,若据而有之,建成根据地,可以渐图扩张。”
  “是的,”黄兴道,“目前逸仙先生已在南洋和欧美各地募集经费。他也认为应当以广州作为革命的首发地。占领了广州,我们可以据此而北上,经湖南、湖北和江西直捣北京。”
  与会的同志都认为这是正确的战略,于是讨论具体的行动,准备在广州集中革命力量进行暴动。
  他们先成立了统筹部,为领导起义的总机关,统揽一切。黄兴为部长,赵声为副。下设:一、调度处,运动新旧军界,以姚雨平为长;二、储轩课,购买和运送枪械,以胡毅生为长;三、交通课,联络江、浙、皖、鄂、湘、闽、滇各省,以赵声为长;四、秘书课,掌管文件,以胡汉民为长;五、编辑课,草定制度,以陈炯明为长;六、出纳课,掌财政收支,以李海云为长;七、总务课,司理一切杂务,以洪承点为长;八、调查课,调查敌方情形,以罗织扬为长。
  统筹部同时令谭人凤联络各省策应工作,各地同盟会员负责人宋教仁、陈其美、孙武、焦达峰、方声涛等奉命响应准备。预定4月13日在广州发难,由赵声、黄兴任革命军正副司令。
  部署妥当后,革命党人从南洋筹集到二十多万两白银,购到洋枪炸弹,专用女革命党人把这些武器弹药偷运入广州,租房子藏好。这些房子门条上面都是某某公馆,或写“利华工业研究所’、“学员寄宿舍”等。又把各种文书,如营制、饷章、军律、札符、安民告示、保护外国人的告示、照会各国领事的文书、取缔清廷的规则,都预先拟定了出来。筹备了好几个月,已是万事俱备,只待一声令下。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广东人冯如,在美国学造飞机,离美国回国,前去拜见总督张鸣岐,说道:“学生在美国学造飞艇,已二十多年,现在造成一艇,能升高三百五十尺,载重四百余斤,此次回国,已将飞艇运回,准备试验,不知大帅以为如何?”
  张鸣岐道:“冯先生爱国情切,学成回国,我们热烈欢迎。若试验飞机成功,实是我大清之福。好!我们定个日子——就在三月初十如何?”
  消息传出,广州官绅商民争欲先睹为快。三月初十日,在燕塘试放飞机的地方,辐接的人数达几万,红男绿女络绎不绝。
  广州将军孚琦是荣禄的侄子,也坐着绿呢大轿排仗出城。孚琦到达后,张鸣岐已经在场,相见礼毕,彼此坐定。张鸣岐一声令下,飞艇腾空而起,越飞越高,围观的人群发出海啸般的喝彩声。大小文武官员,也喷喷称奇。
  孚琦虽然有点恋恋不舍,但是守城的责任在身。如今聚集这么多人,他怕城中出事,便告别张鸣岐,先行回城。谁知刚到城门口,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孚琦从轿中探出头,一颗子弹嗖地一声从头上划过,孚琦大惊,忙大声叫道:“有革命党,快快拿住。”哪知他这一叫,反把手下的亲兵吓得四散逃走,连轿夫也弃轿逃去。此时,子弹连续地打来,孚琦的身体犹如蜂窝一般被穿了许多洞。放枪的人正要跑,正好遇上张鸣岐回来,围住了刺客,逮住了他。广州府正堂及番昌县大令,忙饬轿夫抬回尸首,一面押着刺客,随张鸣岐一同进城。张鸣岐立即令营务处审讯,刺客供称:“我姓温名生财,曾在广九铁路做工,无父无母,无妻无小,此次行刺,是为四万万同胞复仇,如今李传已被杀死,我甘愿偿命。”
  “你的同党是谁?”
  “四万万同胞都是我的同党。”
  “是谁人指使?”
  “枪杀孚琦的是我,主使的也就是我,何必多问?”
  营务处用了酷刑,见问不出什么,便请示督署,将温生财杀害了。
  经过此事后,广州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清兵迅速调兵人城,加紧城防。
  黄兴闻听了这个消息,顿足不已,大叫:“这个温生财,义气用事,坏了大事!”
  当下同盟会举行秘密会议,与会的同志大多认为目下举事恐怕不利,不如暂且让聚会广州的同志撤出,以后再找机会。
  黄兴道:“我们应先期起事。一、我们秘谋大事,不应存在畏缩心理。二、革命同志大多已进入城中,有进无退。这次起义,全党全力以赴,很多同志从日本、南洋和内地远道而来,现在形势虽然恶化,但是,若中途而废,将失去信用。三、我们花了几百万,全党经费已用殆尽,购买的军火大多已运至广州,若起义延期,军火必被清贼破获,我们如何向全党交待?四、筹划如此之久,惹起各国观瞻,若不战而退,有损同盟会声誉。”黄兴说罢痛哭,决意起义。
  众人又议了一会,于是举手赞成起事。到了三月二十九日,由于叛徒出卖,清军侦得风声。
  黄兴道:“束手待毙,不如冒险进取。”
  于是在这一天的六点钟,同盟会在广州举事。先派敢死队抬了轿子,向总督衙门内进去。管门的人还以为是觐进总督,不敢上前阻拦。待革命党进人衙门后,便扔起炸弹,将头门炸坏,炸死管带,然后又向二门捣入,直入内房,却不见总督。原来,张鸣岐听到爆炸声从内室顺扶梯从窗口逃跑了。
  张鸣岐微服来到水师统领署内,令统领李准反击。李准亲自上马出衙,在总督府门前指挥清军与革命党酣战。革命党人虽然英勇无比,但终因寡不敌众败退逃散。
  革命党中,只有黄兴、赵声、胡汉民、李燮和极少数人逃到香港。阵亡的人中,有七十二人葬在黄花冈。
  养心殿里,载沣坐在宣统帝的旁边。殿内,又是黑压压的一群。
  溥仪知道,只要他坐在了这里,眼前集了许多人,便一定有许多人说话,必定又要争吵,虽然他听不懂,但这些人有一点似乎是共同的:都是为了皇上,都是为了他宣统帝。
  有一个老头盛宣怀道:“皇上、摄政王,各省商民集股修路,设立公司,对国家实有大弊大害,宜敕部臣将全国干路定为国有,一些支路,可交各省绅商集股自修。请皇上、摄政王裁之。”
  学务大臣唐景崇道:“皇上、摄政王,臣以为,此事万万行不得,原因有二:一、若收归国有,国家财力捉襟见肘,必向外人大笔借款,则我铁路乃至经济命脉皆受外人控制,国家主权有可能被外人侵染;二、前此朝廷批准由商民自筹款项筑路,商民之公司业已纷纷成立,款项都已募集,此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若骤然间收铁路为国有,商民的利益有损,恐酿成祸乱,广州革命党枪声犹在耳旁,为国家稳定,还是维持原案为好。臣谨请皇上、摄政王三思。”
  老头邮传大使盛宣怀又道:“中国幅员广袤,边疆辽远,必有纵横四境诸大干路方足以利行政而握中枢。从前规划未善,致使路政错乱,不分支干,不量民力,一纸呈请,就准许商办,竟导致数年以来,广东收股只达一半,四川则倒帐甚后,再筹无着;湖鄂则开局多年,徒供坐耗。像这样迟缓不已,恐旷日弥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臣仍以为应定于路为国有。”
  民政大臣善耆道:“皇上、摄政王,依奴才看来,商民公司主事者多为奇思邪想之徒,说他们与孙文黄兴之匪徒有来往,亦未可知。所以臣以为,若把国家之动脉交由商民,恐出纷乱,盛宣怀收国有之说甚当。不过,奴才以为,若向外人借款,我国不可不考虑与东洋的关系而只把眼光看着西洋。须知,日本地域虽小,但能战胜俄国,足见其国力雄厚;且日本与我一衣带水,我国若有厚此薄彼之举,恐非大清之福。”
  总理大臣奕劻道:“日本在满州等地已有实惠,西洋友邦对我国帮助甚大,与西洋友邦互通有无更是刻不容缓。况西方友邦财力雄厚,对我国经济之发展有更大的利用价值。”
  这些话说到了所有亲贵的心里,现在纷乱四起,立宪者要限制皇室利益,革命党更是要废除皇权、皇族的利益。现在,向国外求助是打击立宪和革命的最有力的手段了。
  载沣站起身,扶着小皇上溥仪道:“摄政王代皇上谕旨:晓谕我人民,宣统三年以前各省分设公司集股之于路,应即由国……国家收回,亟图修筑,悉废以前批准之案,违者以抗旨者论。与外国交涉事宜,交邮传大臣盛宣怀办理。内阁速将此谕布达各省。”
  人们向宣统帝跪拜退庭而去。
  1911年4月15日,盛宣怀代表清政府与英、德、法、美四国银行团签订了《湖北湖南两省境内粤汉铁路、湖北境内川汉铁路的借款合同》,共借款1000万英镑,以两湖厘金盐税作担保。合同规定,粤汉铁路用英国总工程师,川汉铁路用美国和法国总工程师;四国银行团享有二条铁路的修筑权和铁路延长继续投资的优先权。
  粤汉、川汉铁路拍卖给了外国,夺取了中国人自己办铁路的权力,而且不还商民的股本。
  全国沸腾了。
  四川民众指出:“此项以路抵款,是政府全力夺自于百姓而送与外人。”
  广东民众斥责:“铁路国有,失信天下。路亡国亡。政府虽欲卖国,我粤人断不能卖国。”
  四川、湖南、湖北、广东四省要求“诛卖国贼盛宣怀以谢天下。”提出“路存与存,路亡与亡”的口号。不久,这股浪潮迅速席卷全国,从城市到乡村,自近海流到内陆,人人激愤,都立下为救国而死的决心。
  载沣在养心殿西暖阁里看着各省督抚的奏报,气得发抖。各省一致吁请朝廷从缓执行铁路国有,以免引起大乱。载沣觉得这些督抚都是饭桶;特别是四川总督赵尔丰,成都将军玉昆,是刚刚调到四川委以大任的,竟也跟着起哄,电请维护民办路案。
  载沣气破了肚皮。
  民办!民办!国家还有什么体统!民办!民办!皇上还有什么权威!这天下是谁的?何况已经与友邦订了合同,签了约的,我中华向有传统美德,难道能违反条约吗?
  “杀——,杀——。”载沣狂叫起来。
  听到喊声,一旁的溥仪吓得大哭。宣统帝从来没见过监国摄政王这样凶狠,比太监讲的大灰狼还可怕。摄政王的眼睛里能滴出血来!
  听到溥仪的哭声,载沣来到他的面前,扑嗵跪倒,说道:“皇帝,我拼死也要保皇帝的权力、权威,我爱新觉罗氏不……不是软弱的,决不能向奸民屈服。”
  载沣给四川总督赵尔丰、成都将军玉昆去了电报,让他们对乱民格杀勿论。
  载沣把电报刚发出去,奏报端方求见。端方在朝廷解除满汉通婚的禁令时,和袁进凯结成了儿女亲家。因在为光绪帝移灵时端方在隆裕后的行宫摄影,以大不敬罪被革职。
  载沣心里正茫无头绪,听说有人求见,便让进来。
  端方叩首后道:“赵尔丰生性怯懦,我最了解。现在风潮越闹越大,已难以收拾。我以为对乱民暴徒绝不能手软,一定要采取严厉的措施。在此危难时机,恳请摄政王能让我对大清有所作为,对年幼的皇上尽绵薄之力。”
  载沣道:“皇帝冲龄,我……我们都应加倍努力,特别是现在,天下极不稳定,我们满人更应奋勇向前。你能自告奋勇担此大任,我甚感欣慰,现在就命你为川粤汉铁路督办,处理如今的铁路事宜。你到湖北后,应抽……抽调新军,亲自到四川,格杀乱民。”
  “嗻——”
  “杀——,杀——,格杀乱民!”宣统帝溥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竟取下墙上的一把宝剑,尽力地向跟着他的太监刺去。这是当年雍正帝挂在这里的一把宝剑,不知小皇上是怎么取下的。既是御剑,太监跪在那里哪里敢动,任由溥仪猛刺,鲜血从他头上涌出。端方五体投地,也不敢动。载沣面对御剑也跪下来,膝行至溥仪面前,叩头道:“皇帝把剑给我。”于是“请”下小皇上手中的宝剑,即命把太监抬出去医治,载沣随后命令张谦和:“以后把这些御剑都放到别处去。”
  端方这时才站起来,面如土色。
  赵尔丰接到载沣严词申斥的电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赵尔丰站在督署值室的窗前,用望远镜向外张望着。附近的大街小巷早已水泄不通,挤满了愤激的人流。总督府门前的广场上,更是人头攒动,犹如潮水一般。他看见一个人站在一块石头上,隐隐地听那人说道:“各位股东、父老伯叔们,有人出卖了川汉铁路,这是出卖我们的财产、我们的命啊!这是卖国!如果川汉铁路给洋鬼子占了,四川也就给鬼子占了,中国也就给鬼子占了!”说罢,那人号啕痛哭。一时间,广场上哭声喊声混在一起,如海啸一般。赵尔丰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些警察也随着人群哭起来。
  “怎么格杀?说的倒轻巧。”赵尔丰扔下望远镜,对一旁的玉昆说。
  “炸弹扔过去,排枪打过去,马队踏过去,我不相信,这些人都不怕死!”玉昆道。
  “还要加上其他的办法。”赵尔丰想了想,说道,“要派一些人,在他们中指出,他们是受指使的,是受乱党煽惑的,要他们不要上当。”
  赵尔丰又召来几个人,密谋了一会儿,给端方拍了电报,让他急速进川。
  鸟无头不飞。赵尔丰首先找到保路同志会的会长蒲殿俊,副会长罗纶。赵尔丰道:“二位仁兄,如此闹腾对国家有何好处?难道国家陷于混乱,你们有什么好处吗?学生不上学,商人不做生意,农工人等不做活,你们就没有损失?何况,你们这样公然与政府对抗,与朝廷对抗,目无法纪,目无皇上,难道是要让国家陷于无君无父无法的混乱局面?至于铁路还于商民、本督也和你们有一样的看法。本督和将军也曾一起向皇上、摄政王禀陈此事,你们也是知道的。本督还是奉劝二位,要以国家稳定为务,不要破坏安定,不要引火烧身。”
  蒲罗等人本是利用群众排山倒海的力量,企图迫使政府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因为在他们的手中握有最多的铁路股票。但是,如果群众真的暴动起来,这对他们是绝对不利的,他们绝不想让自己卷人漩涡蒙受“造反”的罪名。听了赵尔丰的话后,二人都表示,他们的行为绝不会越轨,百姓绝不会暴动;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国为民族的利益、为大清为皇上而呼号,希望朝廷、皇上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而改变政策,使国家走上民富国强的道路。
  赵尔丰虽然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但摸清了这次运动的情况,这次保路风潮的领导者都是立宪派,直接领导是谘议局;保路同志会之中的“同志”,并没有革命党人。这些人既想利用民众,又害怕民众的行动超出他们的目的范围;既想要挟政府,又怕担当“造反”的罪名,赵尔丰的心里踏实了些。
  蒲殿俊、罗纶回去后,贴出了《公启》,上面写道:“一不要在街头聚集,二不要暴动,三不要打教堂,四不要侮辱政府。”他们用黄纸刊印光绪皇帝的神位,在神位左右两边写着光绪皇帝的话以作为对联:
  
  各种政务让大家讨论
  铁路事务还是归商办

  他们把这幅对联发给各家各户,贴在门上,让人们每日早晚向神位烧香礼拜。各街道中心也搭起了“皇位台”。
  赵尔丰又接到载沣的电报,训斥他多日来对局势仍没有控制,行动迂缓。赵尔丰牙一咬,道:“好!看看咱的手段!”
  这一天,赵尔丰召铁路同志会的蒲殿俊、罗纶、邓孝可、颜楷、张澜、胡嵘、江之乘、叶秉诚、王铭新等到总督府商讨有关铁路事宜,说皇上有旨,诏令川鄂诸省迅速陈述铁路还归商办的理由。这些人信以为真,一齐来到总督府,可是刚到府衙署室,众人被齐齐拿下捆绑,投进监狱。
  聚在广场上的人群见众位同志一去无回,便头顶光绪皇帝的牌位,集合起来齐向总督府门前请愿。赵尔丰早有准备,见民众已挨近府门,便一声令下,埋伏的士兵,一阵排枪打过去,顿时总督府门前,血流成河。此时,两边的马队骑兵直冲过来,踏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如同烂泥一般。百姓们被屠刀驱散了。赵尔丰下令关闭城门,不许人们出人;关闭电报和邮路,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封锁消息。
  同盟会员龙鸣剑,在夜深人静时,用一根绳子冒死爬过城墙,做了几百个小木片,木片上写道:
  “赵尔丰先逮捕蒲殿英、罗纶等人,后剿杀四川爱国群众。各地同志赶快起来自保自救。”
  木片顺锦江漂流而下。各地群众抬到“水电报”,知道成都出了血案,纷纷组织“保路同志军”,很快脱离了君主立宪派和平请愿的轨道而走向武装起义,他们奋勇攻打成都城,与政府军展开血战。
  大清的江山在风雨飘摇之中,载沣和隆裕太后整天只有以泪洗面、哀叹嘘唏的本事。
  一天,载泽向载沣说:“现在的人,只知道有光绪帝,而光绪帝驾崩了;他们不知道宣统帝,不知道有皇上,所以容易产生乱心。我想,皇上现在已经六岁了,就为皇上延师入学,让天下人知道皇上的聪明颖达。天下的人知道有皇上,也就安心了。”
  “大……哥,就这样吧,我让其他人准备一下,我……这这就去见太后。”
  载沣来到养心殿,跪在隆裕太后面前道:“是我……我无能,把天下弄成这样。奴才想,皇帝已经六岁,就为他延师入学,并通告天下,天下人知道皇上的聪颖,心里或许会安宁一些,也一定会对皇上表示忠心的。”
  隆裕太后道:“那就办吧,王爷你看谁可作皇帝的老师呢?”
  载沣道:“若论现在的才名和对大清的忠心,没有比得上陈宝琛的了。”
  隆裕也很高兴,因为她早就听说过福建陈宝琛的才名,在光绪年间,他同情光绪帝,受慈禧太后冷遇而被迫辞职。这样,这个1868年就考中进士的人,在福建鼓山的一个山庄内,一住就是20年,日日浸淫于圣贤著作之中,精研诗学和书法,其人品和学名不仅不因隐居而匿隐,而且更昭彰播扬于天下,正是“桃李不言,下自成健’。现在,他已出山,做山西巡抚,“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朝野交口称赞。所以隆裕太后道:“陈宝琛这个人好,是真正的君子,文质彬彬,文采和品德都没有说的,就这样定了吧。”
  “那么,我就召他进宫。不过,还应有古文师傅和满文师傅好。”
  隆裕大后道:“古文老师就选陆润庠,满文师傅就选伊克坦行了。”
  陆润庠是状元出身,自不必说;至于满文师傅,倒是无足轻重——这许多年来,满文已没有什么大用了。
  宣统三年七月十八日,天刚亮,张谦和就已给溥仪穿戴整齐。他把皇上打量了许多遍,仍意味深长地看着。
  溥仪道:“张罕达,怎么了?”
  张谦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会儿,他止住哭声,道:“我是太高兴了,万岁爷就要上学读书了,让奴才教识字的日子告一段落了,万岁爷长大了……”
  溥仪道:“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二嫫说,只有读书才有出息,她最羡慕那些读书人。”
  张谦和为皇上备好轿子,扶皇上进轿,来到养心殿。
  和别的日子不同,今天,隆裕太后也早早地起床,从长春宫来到养心殿。
  东暖阁内,她端坐在那里,不一会儿,溥仪来了。
  “给皇额娘请安。”
  “皇帝,从今天起,你就要正式读书了。为了大清的基业,你不可懈怠。要想长大后能治理好国家,就必须现在用功学习圣贤之道,学习祖宗的治国驭民方略——你明白吗?你长大是要主政的。”
  “皇额娘放心,儿臣会勤奋努力的。”
  看着六岁的孩子,听他说出这样的话,隆裕太后很激动,想:这皇帝和当年的光绪帝一样,很聪明,只是,现在的形势和当年大不一样了。
  隆裕道:“你这就去学堂吧。”
  “谢皇额娘。”
  中南海瀛台补桐书屋,载沣和陈宝琛、陆润库、伊克坦已等候在那里。皇上来了,载沣站在那里,陈宝琛等向皇帝叩了头。之后,载沣向溥仪道:
  “皇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皇帝虽是天子,也必须尊重师傅。《礼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内学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皇帝长大以后要主天下大政,这天下就是皇帝的,能不能治理好,就看皇帝能不能从现在起勤学先王治国之道了。”
  然后,载沣又向皇帝讲了读书的种种规矩,最后道:“这些老师,都是天下闻名的,道德文章都能垂范天下,皇帝要好好向他们学习。”
  然后,载沣带皇帝向坐在书房的三位老师作揖,算是行了拜师礼。随后,陈宝琛、陆润库、伊克坦带着小皇帝,到孔子的神位前磕了头,然后,回到书房的书桌旁。溥仪坐北面南,三位师傅坐在东面,陈宝琛便开始讲课了。
  陈宝琛总体上介绍了十三经,又大致地介绍了《大学衍义》、《朱子家训》、《庭训格言》、《圣谕广训》、《御批通鉴辑览》、《圣武记》、《大清开国方略》等书。第一天的课就这么完了。
  这一天,所有的学堂在辰时都停了课,所有的私塾也都不再开讲。在辰时,官府衙门和天下的学校、私塾中所有的人,都对着北京磕了三个头,庆祝皇上开学读书。
  不久,更是传出皇上如何聪颖,如何刻苦勤奋读书的事,一时间,天下的人都在传颂着宣统皇上。
  在中南海学了一个时期以后,大家都感到不方便,特别是皇上。于是书房便由中南海搬到了毓庆宫。
  毓庆宫是嘉庆皇帝的寝宫,光绪皇帝就是在这里读书的。
  从此,溥仪开始了在毓庆宫的读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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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黎元洪被昨晚的枪声吓呆了,躲在床下不肯出来。直到义军将士破门而入,他才明白,这伙人是请他担任湖北都督的。当他骑上高头大马检阅军队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正是武昌的枪声,撼动了北京紫禁城里溥仪的宝座……
  刚刚往太监总管张谦和嘴里撒了一泡尿的大清天子,这会儿还沉浸在恶作剧的喜悦之中,他若无其事地对沮丧的大臣们说:“孙文有什么?黎元洪有什么?朕的天兵天将一到,他们全得投降!”……
  溥仪的天兵天将没能奏凯而归,倒是中华民国的开国礼炮从南京一直震响到了北京。溥仪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这个大清天子,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前清逊帝”?……

  香港。
  黄兴、胡汉民、谭人凤、宋教仁、廖仲凯等革命同志正在紧张地举行会议。
  黄兴道:“我仍认为在腹地举行起义是不是冒险。在广州的行动,我党精英损伤过大,如果在武汉的行动再遭挫折,势必影响革命同志的士气,而且我们的力量也确实到了绝对不能再损失的程度。”
  朱教仁道:“如今的形势比以前有更大的发展。清廷成立皇族内阁,使国人彻底看清了他们假立宪的面目。现在,铁路收归国有,人们看出政府不仅私毫不把民众的利益放在心上,而且和列强勾结的卖国行径昭然天下。清廷,那个小皇上,皇族势力已陷入空前孤立。从政治形势看,如今是推翻清政府的大好时机。”
  谭人风白须飘胸,面如皓月,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在革命同志中有崇高的威信,奉领袖孙中山先生之命,专往湖北,与各革命党团体建立了广泛联系,对湖北的情况最熟。此时,黄兴道:“请白谭说一下湖北的情况。”
  白谭啜了几口茶,说道:“湖北的秘密团体有日知会、共进会、群治学社、振武学社、文学社等。日知会的全体成员已加人我会,其本部被破坏后,被捕的朱子龙死于狱中,李亚东、张难先越狱逃出,胡瑛仍在狱中。群治学社多为文化人,但许多成员已打人新军,主要同志有邓玉麟、蒋翊武、刘尧澂、唐羲支、查光佛、詹大悲等。但查光佛、刘尧澂在私运炸药时被发现,已逃走,不知去向。振武学社实际是群治学社变名复活的一个组织,以新军士兵为主要骨干,分布在二十九、三十一、三十二、四十一、四十二等标及炮、马、工、辎等各营,在宪兵队及陆军中学、陆军测绘学堂军需处也有加人。文学社其实是由振武学社演变而来,因振武学社也曾被破坏。文学社中,蒋端武、蔡济民、马荣、彭楚藩、孙昌复、詹大悲、何海鸥等为骨干,胡瑛在狱中也参加了。他们在新军中有广泛的影响。共进会的大部分成员为本会会员,核心人物是孙武、焦达峰、刘公、居正等。以上是各会的情况。如今四川动荡,保路运动已为我同盟会所渐渐引导,四川的革命形势已风起云涌。端方此时调人四川的新兵,其中不少官兵是革命党人或与我们有联系。以上就是湖北的情况。”
  宋教仁道:“湖北已成为漩涡的中心。如今湖南、江苏、浙江、江西、两广等地的民众为保路早已行动起来。我党若在武汉举事,中心开花,革命事业可一举而成。”
  “好!”胡汉民有点瘦削,但高挑的身材笔挺挺的,站在那里显得不怒自威,有点儒将气派。他说道:“我们要进一步调整一下我们行动的方略,我们革命的对象是满清政府,因此,应先把主要的敌人打倒。对立宪派,如果他们能顺应革命形势,我们也表示热烈欢迎。这样可以孤立敌人,壮大我们的力量,减少革命的阻力。我认为,革命时机不可错过,反封建的任务却要一步一步完成,不可能一蹴而就。”
  宋教仁也说道:“大敌当前,我们不能多树敌人,我们自己也不能孤军奋战,应把一切反清的力量团结起来。”
  廖仲凯道:“中山先生去年12月离开摈榔屿,此后到过巴黎、纽约、旧金山、温哥华及加拿大太平洋的铁路沿线各埠,最后到了芝加哥。先生在芝加哥出席了同盟会芝加哥公会的集会,并宣布成立‘革命公司’,先生许诺,购买该公司股票的本息,俟革命成功后加倍偿还。在温哥华,先生以革命政府的名义发行10元,100元,1000元三种面额的金币债券。各地华侨都争先恐后的捐献。所以,革命的经费虽不宽裕,也还是能建立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能应付各方面的支出的。
  “逸仙先生如今正在美国争取国外的政治支持,作革命的宣传。我认为,在中国腹地起义的时机已经成熟。”
  黄兴听了大家的话,兴奋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看样子清朝的覆灭已为时不远了!”
  会议决定,成立以谭人凤、宋教仁为首的同盟会中部总会,总会机关设在上海,就近领导长江地区的革命工作;谭、宋二人应随形势发展,进人湖北直接领导。其余同盟会员,策应全国民众,以响应支持。
  端方调三十标和三十二标前往四川,二标迟迟不动。二标的军队属第八镇管辖,第八镇统制张彪感觉形势不对,于是派人暗地侦察。侦察来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留鄂的新军中十分之三的士兵都和革命党人有联系的。张彪迅速把这一情况报告湖广总督瑞澂,瑞澂通令各地严加防范,同时进行了更严密的侦察和搜捕。
  旧历八月十五(10月6日),瑞澂正与妻妾在一起赏月欢度中秋,突然接到荆襄巡防队统领得龙的电文。说,在汉口英租界内拿获革命党刘汝夔、邱和商两名。瑞澂得电,急令解到省署讯问。命令刚发,张标又来电,说在小朝街拿获革命党八人,内有一名女革命党叫龙韵兰;又说陆军宪兵队什长彭楚藩内通革命党,已查出拿下;同时,在雄楚楼北桥高等小学堂间壁洋房内,徼获印刷告示、缮写册子的革命党五人。张彪刚报告完毕,瑞澂又接到关道齐耀珊的电话,说洋房公所吴信元于汉口俄租界宝善里内,捉到秦礼明、龙霞初二名革命党人,并搜出炸药、手枪、旗帜、名册、印信、札文底册、信件等等。齐耀珊刚刚报告完毕,外边又送来一名革命党,是在黄土破千家街地方小杂货店内逮捕的。
  当天晚上,总督署内又查出炸药一箱。有教练队军兵二人,觉得形迹可疑,便立即拿住杀了。
  第二日辰刻,瑞澂对革命党人并没有怎么审讯,一声令下,全部杀掉。同时,瑞澂命令张彪及各地巡捕,只要是革命党,可以就地正法,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
  张彪拿着名册回营,便命令将弁向各营查诘,各营官兵不得外出,外面的也不许一人人内。一连串的腥风血雨,立刻在各营中造成了疑神疑鬼、人人自危的现象,大家都无比惊恐,传说张彪将根据小册子按图索骥,那时一个攀扯一个,不但真的革命党会被杀头,就是非革命党,也将同归于尽。
  此时无论是革命人还是非革命党人都想背水一战,以便死中求生。大家公推的起义首领蒋翊武当即决定在十九日晚起事,可是由于巡捕的搜捕,破坏了领导机关,起义的命令没有送出去。蒋翊武急忙逃走,不知在何处,一时间革命党群龙元首。
  10月10日(旧历八月十九日)下午。
  三十一标工兵营内一时间噤若寒蝉,人们互相之间不仅不说一句话,甚至连日光都不敢与对方相交。这样过了好长时间,突然,一个士兵喊道:“弟兄们,我们这是干什么呀?我们弟兄们之间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相处这么些年,要是我死了你们就好受吗?无论哪一个死了我们都不会高兴的。你死、我死、他死有什么区别?来,弟兄们,反正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不如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吃一顿。”
  他的话立即得到响应。于是大家齐声道:“革命就是要革个痛快,要杀头也杀一个痛快。”于是便纷纷地掏出自己的钱,买来酒肉大吃特喝起来,一直喝到很晚。
  当晚,工兵营前队二排长陶启胜前来查夜,见许多人在喝酒吃肉,而另一个士兵金兆龙正在把子弹装人枪膛,便厉声喝道:“这是干什么?你想造反吗?”
  正在气头上的金兆龙,听到排长的话,便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子就是要造反,你又能怎样?”
  二排长伸手就要抓他,金兆龙和他扭打起来。金兆龙边打边叫:“弟兄们,赶快起来!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死也要死个样子出来,还能伸着脖子让人家砍吗?”
  士兵程定国听到喊声,举起枪托把二排长陶启胜砸倒。
  正在这时,管带听到动静赶来查问,另几个士兵见他过来,举枪便打。
  左队兵士方兴,这时在门前空地上扔了一枚炸弹,振臂大呼:“整队整队,集合集合。”于是集合起四五十个士兵。
  工兵营的骚动迅速像一阵风一样卷人到步、马、炮、辎各营,各营官兵拖炮的拖炮,背枪的背枪,汇集起来,先占领了楚望台军械库。
  此时,群龙无首,士兵熊秉坤站在高处高声叫喊道;“我是同盟会的总代表,向大家宣布,从现在起,我们的军队叫湖北革命军。今天晚上,我们的目标是攻占总督衙门,口令是‘同心协力’。但军队的指挥应当是楚望台的队官长吴兆麟,他进过参谋学堂,也打过仗,人称他是‘智多星’,我们选他作总指挥,你们说行不行?”
  “行——”一声齐出,如霹雳震响。
  吴兆麟也不推辞,站在一个桌子上,高声叫道:“同志们,我既是总指挥,弟兄们就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你们能做到吗?”
  “坚决听从指挥。”大家齐声答道。
  恰在这时,蔡济民又带着别的营的士兵和学生赶到楚望台。南湖炮队也把火炮拉了过来,吴兆麟命令把炮架设在中和门城楼、楚望台、蛇山和其他制高点上,调二千人围攻总督衙门。
  瑞澂听到消息,哪敢多停留一刻,这个拍马屁的能手在关键时刻连个电报也没发向朝廷便带着妻妾逃出城,到楚豫兵舰上躲了起来。张彪躲藏到日本领事馆里,也不敢出头。
  11日上午,革命军取消旧的纪年法,改称黄帝四千六百零九年,各处飘扬着用十八颗星代表十八个省的临时国旗。
  武昌各届人士在谘议局召开选举革命军鄂军都督大会。谘议局议员刘庚藻建议推选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为都督。临时指挥吴兆麟首先表示同意。随后大家推选刘庚藻、马蒙、蔡济民、汤启发、张振武、方维等去迎接黎元洪。
  黎元洪听到门外一片叫声,以为革命党是来革他的命的,忙躲在后室的床后面,但还是被搜到了。黎元洪吓得瘫软着站不起来,几个人扶着他。刘庚藻道:“我们此来并无恶意,谘议局选举了都督,大家一致推选黎公,我们是请你就任湖北都督的。”
  “莫害我,莫害我,谁同你们造反!”
  马荣道:“望你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担此要任,难道你还愿意为那个小皇帝、那个即将覆灭的朝廷效力吗?”
  这话让黎元洪有点动心。黎元洪觉得清朝的气数已尽,于是也道:“你们人才很多,你们不要来找我,我干不了这件大事。”
  蔡济民不耐烦,举起枪道:“当不当也要随我们走一趟。”
  “你们要我到哪里去?”黎元洪惊慌地道。
  刘庚藻说:“到谘议局。”
  到了谘议局,黎元洪一见有许多熟面孔,连谘议局的议长汤化龙也在那里,心里安稳了许多。
  当即,有人拿出布告,要黎元洪签字。黎元洪大叫道:“我无德无能,无论如何也不签这个字。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又不是革命党,你们不要害我。”
  此时,革命党人李翊东举枪对着黎元洪说:“不杀你让你当官你还不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答应,我一枪崩了你!”
  说完,李翊东拿起笔在布告下的“都督”前写下个“黎”字,说:“我代签了,你看着办吧。”
  武汉三镇被革命军占领后,黎元洪看到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又见外国人严守中立,便觉得得自己是个天降大福的人,决定出任都督。
  10月16日,在阅马厂举行祭祀黄帝和革命誓师典礼,谭人凤向黎元洪授旗、授剑,黎元洪作了演讲后,走下台,骑了鄂军中最高大的马,绕场检阅军队。
  当天,由汤化龙执笔,草拟了鄂军都督府组织条例,诡称是中山先生亲自制定,托同志带到湖北的。于是同盟会与君主立宪派以及投机政客之间立即互相倾轧,争权夺利。胡瑛刚从牢里出来,便自立为外交部长,其余的杨开甲、吴兆麟为参谋部正副部长,杜锡钧为军令部长,孙武、杨振武、蔡绍忠为军务部正副部长,民政部部长由谘议局议长汤化龙兼任。
  鄂军政府既已成立,黎元洪便请了一位老先生拟定檄文,传布天下,文曰:
  “中华开国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日,中华民国军政府檄曰:“夫《春秋》大九世之仇,《小雅》重宗邦之义,况以神明华胄。匍匐犬羊之下,盗憎主人,横逆交逼,此诚不可一朝居也。惟我皇汉遗裔,弈叶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降及有明,遭家不造,蕞尔东胡,曾不介意,遂因缘祸乱,盗我神器,奴我种人者二百六十有七年。凶德相仍,累世暴殄,庙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叹。群兽嘻嘻,羌无远虑。慢藏海盗,遂开门揖让,裂弃土疆,以苟延旦夕之命。久假不归,重以破弃,是非特逆胡之罪,亦汉族之奇羞也。幕府奉兹大义,顾瞻山河,袜马厉兵,日思放逐,待以大势未集,忍辱至今。天夺其魄,牝鸡司晨,块然胡雏,冒昧居摄,遂使群小俱进,默乱朝纲。斗聚金璧,以官为市,强敌见而生心,小民望而蹙额。犬羊之性,好食羊而肥,则复有伪收铁道之举,丧权误国,劫夺在民。愤毒之气,郁为云雷,由鄂而湘而粤而川,扶摇大风,卷地俱起;土崩之势,已成横流之决:可翘足而俟。此真逆胡受命之秋,汉族复兴之会也。幕府总摄机宜,恭行天罚,惧义师所指,或未达悉。致疑畏之徒,遇事惶惑;僻远诸彦,莫知奋起。用先以独立之义,布告我国人曰:在昔虏运方盛,则实以野人生活;弯弓而斗,琰目蟾舌,习为豺狼,是以索伦凶声,播越远近。人关之初,即择其强梁,遍据要津,而令吾民输粟转金,豢其丑类,以制我诸夏。传世九叶,则放诞淫侈,夤缘苟偷,以袭取高位。枯骨盈廷,人为行尸,故太平之战,功在汉赋,甲午之役,九庙俱震,近益岌岌。祖宗之地,北削于俄,南夺于日。庙堂阗寂,卿相嘻嘻,近贵以善贾为能,大臣以卖国相长。本根已斩,枝叶瞀乱,虎皮蒙马,聊有外形。举而蹴之,若拉枯朽,是虏之必败者一。昔三桂启关,汉家始覆,福酋定鼎,益因缘汉贼,为之佐命,稍浴汉风,遂事羁糜,维时中邦,大势已去,义士窜伏,迂儒小生,勿能自固,遂被迫胁,反颜事仇,渐化腥膻,遂忘大义。合薰于获,以逆为正。孑孑贪夫,时效小忠,虏遂奄然高踞,骄吸民脂,浸淫二百年。汉族义师,屡蹶不起,爱及洪王,几复汉土,曾胡左李,以本族之彦,倒行逆施,遂使虏危而复安,久留不去,此实孝孙之已醉,非逆胡之可长也。方今大义日明,人心思汉,觥觥硕士,烈烈雄夫,莫不敬天爱祖,高其节义。虽有缙绅,已污伪命,以彼官邪,皆舆金辇壁,因货就利,鄙薄骄虚,毋任艰巨。虏实不竞,汉臣复匾,盲人瞎马,相与徘徊,是虏之必败者二。邦国迁移,动在英豪,成于众志。故杰士奋臂,风云异气;人心解体,变乱则起。十稔以还,吾族巨子,断胫决腹者,已踵相接。徒以民习其常,毋能大起,虏遂起持其间,因以苟容,迁延至今,乃以立宪改官,诈为无信;借款收路,重陷吾民。星星之火,乘风燎原。川湘鄂粤之间,编户齐民,奔走呼号,一夫奋臂,万姓影从。颓波横流,败舟航之,是虏之必败者三。昔我皇祖黄帝,肇造中夏,奄有九州。唐虞继世,三王奋迹,则文化彬彬,独步宇内;煌煌史册,逾四千年。博大宽仁,民德久著,衡之西欧,则逊其条理已耳。先觉之民,神圣之胄,智慧优踞,宜高握土疆,折冲宇宙,乃锐降其种,低首下心,以为人役;背先不孝,丧国无勇,失身不义,潜德幽光,望古逊集,瞻我生身,吊景惭愧。返耻则勇,孝子不匮,永锡迩类,则汉族当兴者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国有至尊,是曰人权。平等自由,乐天归命。以生为体,以法为界,以和为德,以众为量。一人横行,溢日独夫,凉彼武王,遂有典型。满虏僭窃,更益骄恣,分道驻防,坐食齐民。厚禄高官,皆分子姓。胁肩谄笑,武断朝堂,国土国权,断送唯意。束我言论,遏我人群,扰我阎阎,诬我善良,锄我秀士,夺我民业,因我代表,杀我议员,天地晦盲,民声销沉。牧野洋洋,檀车煌煌,复我自由,还我家邦,则汉族之当兴者二。海水飞腾,雄强参会,弱国孱种,夷为犬豕。民有群德,朝有英彦,威能达旁,乃竟争而存耳。惟我中华,厄于逆虏,根本参差,国力遂糜。虏更无状,鱼馁肉败,腥闻四布,遂引群敌,乘间抵隙,边境要区,割削尽去,拊背扼吭,及其祖庙。卧榻之间,鼾声四起,耳目蔀覆,手足絷维。遂使我汉士堂奥尽失,民气痿痹,将破碎颠连,转封豕。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廓而清之,骏雄良材,握手俱见,万几肃穆,群敌销声,则汉族之当兴者三。维我四方猛烈,天下豪雄,既审斯义,宜各率子弟,乘时跃起,云集响应,无小无大,尽去其害,执讯获田,以奏肤功。维我怕叔兄弟,诸姑姊妹,既审斯义,宜矢其决心,合其大群,坚忍其德,绵系其力,进战退守,与猛士俱。维尔失节士夫,被逼军人,尔有生身,尔亦汉族,既审斯义,宜有反悔,宜速迁善,宜常怀本根,思其远祖,宜倒尔戈矛,毋逆义师,毋做奸细。惟尔胡人,尔在汉士,尔为囚徒,既审斯义,宜知天命,宜返尔部落,或变尔形性,愿化齐民,尔则无罪,尔乃获赦有。幕府则与四方俊杰,为兹要约曰:自州县以下,其各击杀虏吏,易以迁民,保境为治;又每州县,兴师一旅,会其同仇,以专征伐,击杀虏吏,肃清省会,共和为政。幕府则大选将士,亲率六师,犁庭扫穴,以复我中夏,建立民国。幕府则又为军中之约曰:凡在汉胡,苟被迫胁,但已事降服,皆大赦勿有所问;其在俘囚,若变形革面,愿归农牧,亦大赦勿有所问。其有挟众称戈,稍抗颜行,杀无赦;为间谍,杀无赦;故违军法,杀无赦。以此布告天下,如律令。”
  军政府又谱了一首兴汉军歌,歌曰:
  “地发杀机,中原大地蚊龙起。好男儿,濯于整乾坤,拔剑砍断胡天云。复我皇汉,完我自由,家国两尊荣。乐利蒸蒸,世界大和平,中外禔福,乐无限。好男儿,撑起双肩,担此任。”武汉暴乱及各地酝酿暴乱的奏报一个接一个电至朝廷;中央震动,宫廷震动。
  溥仪觉得今天的太监有点儿不对劲,往日侍候他起床,他们又说又笑,总是逗着皇上乐。可是今天,溥仪觉得他们个个像是被谁打了几十板子似的。特别是张谦和,平时,脸上总是堆着笑容,可今天,道道皱纹绷得直直的,嘴角撇着,好像是死了娘似的。
  “你们都怎么了?”小皇上叫道。
  “没有什么,万岁爷。”张谦和道。
  “那你们阴沉着脸干什么?莫不是皇额娘训了你们?”
  “没有的事,老祖宗这些天对奴才们可好了。”张谦和答。
  “我让你们笑一笑!”
  “嘿嘿嘿……”众太监都做起笑脸,唯独张谦和斜着眼看那些作笑的太监。
  “张谦和。”
  “奴才在。”
  “你为什么不笑?”
  “嘿嘿嘿……万岁爷看奴才笑得怎样?笑得好不好看?”
  “一点也不好看。你不是说万岁爷叫你干什么你们就要干什么吗?可是我让你们笑,你却违旨不笑,你是抗旨,对不对?”
  “对,对,奴才这就笑个好看的。”张谦和又作出笑脸。
  “算了吧!”溥仪大喝一声。
  张谦和的笑僵在脸上。
  “朕要撒尿,你把嘴张开,当夜壶。”溥仪命令道。
  张谦和疑惑地看看皇上,表示哀求的表情。
  “怎么,你还敢抗旨吗?”
  “奴才遵命。”
  于是张谦和躺在地上,张大嘴巴。溥仪令其他的太监给他解带,太监们不敢不从,于是溥仪让太监捏着他的小鸡,命令道:“掌好了,不准洒在外面,若滴在外面,打二十大板。”
  小皇上的龙原准确地洒入张谦和的嘴里。
  “笑——”小皇帝又命令张谦和。
  张谦和于是躺在那里张着嘴,一边接尿,一边又要作出笑脸。
  溥仪听见尿在张谦和的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响声,特别开心。
  正在这时,小德张走来,溥仪看见他,连忙后退,他平时对隆裕身边的人,都有点怕。
  这时,张谦和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小德张,作揖苦笑着。小德张摇了摇头,转脸对溥仪道:“万岁爷,老祖宗叫你呢。”
  “张罕达——”溥仪叫着小德张。
  “万岁爷,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小皇上道。
  “万岁爷放心,奴才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给老祖宗。不过,万岁爷长大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奴才对万岁爷的苦心侍候。”
  张谦和也连忙道:“万岁爷日后千万别忘了奴才们,莫忘了奴才们的辛苦。”
  溥仪来到隆裕太后面前,行礼道:“儿臣恭请皇额娘圣安。”
  “皇儿坐下吧。”
  溥仪感觉隆裕太后的话特别温和,于是坐下,抬眼望了望太后,心里也感纳闷:太后的眼角似也藏着泪水。
  “皇额娘不舒服吗?”
  “皇帝真孝顺,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皇帝啊,你已入学几个月了,该知道当皇帝的大道理了,且不可玩皮懈怠,今后天下就指望你去治理哪。”
  “儿臣绝不忘皇额娘的教诲。”
  隆裕太后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她看了小皇上好久,才说了一句:“天下是你的,你要好好珍惜它,读圣贤书,学治国安邦之道。你下去吧。”
  “谢皇额娘教导。”
  溥仪来到毓庆宫,到了书房,师傅陈宝琛已经坐在东边的案旁,见皇上进来,忙起身鞠躬。溥仪到自己的案旁坐北面南,停了一会儿,道:“开始吧。”
  “皇上,臣今天想停下昨天的《诗经》课程,讲一段《孟子》,可以吗?”
  “就依师傅。”
  陈宝琛给皇上一本《孟子》,书已打开,而且用红笔标出了竖线。
  “皇上,看那标红线的文字,老臣把它念一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陈宝琛带皇上又读了一遍,才讲解道:“这段文章是说,凡是能成就一番伟业的人,必定要受到苦难的磨练,人们在苦难中,就能砥砺意志,增长才干。人们在忧患之中,才能求得生存和发展;而如果贪图享乐,就消磨志气,沦于愚昧,而致撕灭。”
  “师傅是要让我能忍受苦难吗?”
  “正是。”陈宝琛不禁为皇上的聪颖所打动。
  “可是,人们都希望我吃得香,穿得好,心里愉快啊。”
  “皇上,这个‘苦难’不可理解得死了,对皇上来说,主要是国家之难,如今国家堪忧啊。”
  “人们只对我说天下是我的,国家是我的,没有人说国家有什么灾难。”
  “现在皇上年纪尚小,年长后,渐渐会知道的。现在的‘忍受苦难’,就是要刻苦读圣贤之书,而学治国之道。”
  “师傅说的和皇额娘说的一样。”
  “太后也说了这些话?”
  “皇额娘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没有师傅说得细致。”
  “皇上要记住这些话,实行这些话,国家就有望了。”
  放学后,溥仪走到半路,突然折回,回到毓庆宫,到了书房,果然见陈宝琛伏在皇上的书案上失声痛哭。溥仪没有打扰他,悄悄折回去,来到养心殿想看看有没有摄政王,见摄政王不在,就到了长春宫向隆裕太后禀报今天上学的情况。
  “皇帝把今天的课复习一下吧。”这是每天散学后,溥仪到太后宫中,隆裕必说的一句话。
  于是溥仪便把陈宝琛教的那段《孟子》说了一遍。
  “皇帝要记住陈师傅的话,将来做个能成就大事业,稳定天下的人。”
  “皇额娘,现在天下有什么祸难吗?”
  “有。可是皇帝还小,以后会告诉你的。”
  从太后那里出来,溥仪来到自己宫中,问张谦和道:“张罕达,现在国家有难吗?”
  “回万岁爷,国家太平的很,哪有什么难的。”
  “张谦和!你敢欺君吗?”
  张谦和浑身一哆嗦,道:“奴才不敢。”
  “那,陈师傅和皇额娘都说现在国家有难,你们这几天——特别是今天——一个个脸阴沉着,分明有什么事,为什么瞒着我,快说!”
  “万岁爷圣明,圣明啊万岁爷。奴才们这些天,心里难受,为的是有一帮乱臣贼子想夺万岁爷的天下啊……”
  “谁!是哪一个有这胆量?想造反吗?”
  “是孙文和黎元洪。”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魔鬼。孙文是喝洋人的奶长大的,整日在外国混,长成了大鼻子,绿眼睛,红头发,是个大魔头,一心想要夺万岁爷的天下,要和他‘共和’。黎元洪是个妖怪,眼如铜铃,头如大水缸,长着个红舌头,喝人血,吃人肉,是个造反的先锋。”
  “杀!把他们都杀死!这天下是我的,他们竟敢造反!”
  “万岁爷,您是真命天子,天上的神都怕你呢,何况那魔鬼?摄政王已派人去捉拿他们去了。”
  “有天兵天将去吗?”
  “有!”
  “他们投降了也不饶他,都杀了!”
  皇上的几句话,使张谦和与其余太监们精神大振。他们靠皇上吃饭过日子,所以为那些妖魔鬼怪的造反而忧虑。现在看见皇上如此威风,他们想,什么人也不能把皇上怎样,那些妖魔一定会被捉拿,让他们现原形。于是,几天来内心的害怕顿时减去了。
  载沣刚一接到湖北暴乱的电报,就急传内阁及满蒙诸王大臣齐集养心殿。载沣知道,这次廷议虽然事关重大,但一定会有不雅的场面,所以没有请太后及皇上。
  一班王公大臣,无论年老年少,无论官职高低,都是愣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并不说一句话。
  载沣急得手脚冰冷,道:“我……我让你们来,难道是让你们在这里呆……呆站吗?”
  载涛觉得自己身为军谘府大臣,首先应该拿出意见。可是如今武昌举事后,其他各省显然也在盟发事变,如何处理,他深感顾此失彼,提襟见肘。于是道:“若仅是武昌一地之暴徒,消灭容易,恐怕其他省份,也会发生暴乱,陆军大臣以为如何处理?”他把问题交给了荫昌。
  荫昌想,身为陆军大臣,责任不可推脱,于是道:“我即刻带兵前往武昌,扫除乱党。”
  协理徐世昌道:“荫大人是否知道乱党人数多少?枪械多少?土气如何?战略如何?”
  “这……这,我一时还没有完全掌握。”
  “再问大人,此次前往,须带多少兵马,多少辎重?”
  “这……?”
  “知己知彼,方能不败。荫大人对革命党一无所知,如何能胜?”徐世昌把荫昌挤兑得张口结舌。
  摄政王道:“想徐协理必有良策。”
  徐世昌道:“此次武昌之乱,皆由新兵倡起,武器精良,军事上都是内行,绝非一般草寇。臣多年不理军务,不然,臣愿提一旅之师以缚乱党。”
  徐世昌是存心难住摄政王。
  总理奕劻道:“我保举一人,定可平定叛乱。”
  “快说,此人是谁?”摄政王道。
  这时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个白胡子干巴老头身上。
  “恐怕我说出此人,你们心内不许。”亦劻的三角眼翻了翻。
  “到底是谁?如果能救我大清,但说不妨。”
  这时奕劻才说道:“此人就是正在养病的袁世凯。”
  顿时间,养心殿里一片静寂,连人们的喘息声都听得逼真。
  突然,良弼昂然道:“乱贼虽以新兵为中坚,但也不过数千,而我在武汉周围近处的兵马,就有上万。况,铁路可直通武汉,顷刻间可以集数万强大兵力于武汉。乱党并无海军,我海军之舰可以在长江以大炮轰击乱党,和陆军呼应。我以为,大军到时,必能一举荡平。若荡平武汉乱党,其余各地亦当鼠窜隐于穴中。”
  良弼此言一出,大家顿时振奋起来。
  载询道:“我以为,可令荫昌即刻率北洋军两镇南下讨伐,海军提督萨镇冰派军舰协同作战。”
  摄政王载沣道:“就按良弼和载询说的办,并谕各省严加防犯。”
  军谘府大臣和海陆军大臣商讨后,荫昌即命令冯国璋和段琪瑞所率两镇精锐之师迅速南下。冯段二人却回电称“稍作整顿,即行开拔。”荫昌觉得味道不对,就在北京没敢动身,先观望一下。
  冯国璋接到军谘府和荫昌的命令后,一刻不停,坐火车来到洹上村。袁世凯给了他六个字:“慢慢走,等着瞧。”冯国璋心领神会,回到部队后,和段琪瑞相约,慢腾腾地往武汉进发。
  而此时,载沣又收到武汉三镇皆落入革命党之手,革命党已招兵买马、准备北伐的电报。同时,南方各省都已获悉,革命党将有大规模行动。若不当机立断,形势难以挽回。
  奕劻和徐世昌力保袁世凯出山。
  奕劻道:“摄政王,若再不让袁世凯出山,大清休了!”
  载沣无奈,于是只有下谕:“着袁世凯补授湖广总督,前往平乱。”
  又有大臣道:“此次革命党起事,究其源,全由盛宣怀一人激变,他要收川路为国有,以致川民争路,革命党乘机起衅。为今之计,非严谴盛宣怀不可。”
  不几日,盛宣怀被革了职。
  载沣决定让袁世凯出山的当天夜里,徐世昌乘火车赶到彰德洹上村。恰在这时,杨度和袁克定也先一天从北京抵达。几个人都是袁世凯的心腹,便密谋起来。
  杨度道:“天下大乱,民无所归,捷足者先得。如今清廷已飘摇欲倒,而南方乱党之首脑黎元洪,仅一介武夫,必不能有所作为。我认为,袁公当立刻出山领兵逐鹿。”
  徐世昌道“杨先生之‘鹿’为何物?”
  袁世凯道:“杨兄之‘鹿’,其义甚明,卜五有什么话就直说。”
  徐世昌道:“如果杨先生所言之‘鹿’为天下的话,则南方有革命党,北方有朝廷,同时,南北势力又交互掺杂。袁公出山猎鹿,若兵向朝廷,则失忠失义,失诚失信;若兵向革命党,则仍有两点疑问:一、革命党势力究竟有多大?二、若扑灭革命党后,袁公在清廷地位如何?是不是挟天子以今天下或取而代之?以上愚见,不知袁兄如何考虑?”
  袁世凯道:“卜五所言甚是。一、得民心者得天下。我世受清室恩惠,从孤儿寡母手中取得天下,肯定为世人所党病,得不忠不义之名,这样就失去民心。二、清廷旧人尚多,如两江总督张人骏、东三省总督赵欠巽、云贵总督李经羲、陕西巡抚升允,等等。这些人都有相当势力。三、北洋握兵权者,如姜桂题、冯国璋,虽为我心腹爱将,但尚未灌输此种思想。四、北洋军力未达长江以南,我若为杨兄所说,即刻伸手取鹿,恐兵烟不休。五、南方民气发达程度,尚未看透,人心向背,尚未可知。所以现在仍然应稳坐静观。”
  几个人谈到深夜,徐世昌要回北京,袁世凯道:“你们休息一下,我送卜五。”
  二人出门,坐在一辆吉普车内,袁世凯道:“卜五应该有话教我。”
  徐世昌道:“凡事要顺理成章。清廷虽是朽木,当仍有旧鸟恋枝,不如让其自倒,群鸟必归袁公这棵茂密的大树。”
  “其根仍很结实,如何使能自倒?”
  “若南面飓风摇摇,它如何不倒?”
  “在飓风劲吹之时,我才可托孤受命。”
  “袁公所言甚是。”
  袁世凯明确了行动的纲领。以南方革命军要挟清廷交出大权,趁势取得清廷的军政大权后,再据此与南方革命党抗衡,这样因利乘便,宰割天下,顺理而成章。
  第二天,袁世凯向朝廷复奏道:一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恪遵谕旨,迅赴事机。惟臣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沉病缠身,行走不便。近自交秋骤塞,又发痰喘作烧旧症,益以头眩心悸,思虑恍惚。虽非旦夕所能愈,而究系表症,施治较旧恙为易。一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藉答高厚鸿慈于万一。”
  总理大臣奕劻接奏后回禀载沣,载沣见后,脸色气得煞白。袁世凯分明是在刁难他,当初载沣以袁世凯有脚疾为借口开缺了他,没想到今天他仍以“足疾”为借口推托而不赴任。
  载沣立即召集皇族商议对策。
  镇国公载泽道:“袁世凯分明是要挟朝廷,乘朝廷危难而夺取军政大权,他不是不愿赴任,而是嫌官小职低。”
  肃亲王善耆道:“如此狼子野心,不用也罢,何必求他。”
  恭亲王溥伟道:“此贼不除,终为大患,他比革命党更可恨。”
  载沣道:“我也知道他……他存心不良,可是如今谁……谁能调度军队去消灭革匪?谁?谁?”
  载沣连问几遍,没有一个答应。
  过了一会儿,载涛道:“看来当初调段琪瑞冯国璋二军前往,是个大失误。不然,我亲率禁卫军赴难,亦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良弼道:“此时带禁卫军前往如何?”
  载泽道:“万万不可。若禁卫军离开京师,其他北洋军或革命党乘虚而人,形势更难应付。”
  “但荫昌无论如何,也要全力赴敌。”载涛道。
  最后令荫昌出京师急赴国难,率段、冯二军尽快赶往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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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个个电报如炸弹投向朝廷——
  九月初一日(10月22日)。湖南宣布独立,共进会会员焦达峰为湖南军政府都督。
  九月初二日(10月23日)。江西独立,新军协统吴介章为江西都督。
  九月初三日(10月24日)。陕西新军推举管带张凤翔为都督,响应革命军。
  载沣再也忍不住,又召集内阁和皇族会议。
  奕劻还是那句话:“只有袁世凯可扭转时局。”
  “可……可他不愿就任,如何?”载沣道。
  “徐协理和袁世凯是老朋友,不如让徐去一趟,看看他态度如何。”
  “就这么办。”载沣已无可奈何。
  九月初八日(10月29日)。徐世昌回到北京,而就在这一天,山西宣布独立,推举新军标统阎锡山为都督。
  载沣顿时感到京畿受到严重威胁,急忙和奕劻、徐世昌商量对策。
  载沣问:“徐协理到彰德,情况如何?”
  “唉——”徐世昌长叹一声。
  “到底怎样?”载沣急不可耐。
  “不说也罢,袁世凯这厮太不像话了!”
  奕劻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就是。”
  “真是不像话。袁世凯这厮居然提出了就职的条件,这些条件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我看,让他在那呆着吧,没有他,前方照样打仗。”
  “这些话少说,你先说说看,他提了哪些条件。”奕劻道。
  “没法说,我也不敢说。”
  “你说吧。”载沣道。
  这时,徐世昌才假惺惺地说道:“袁世凯提出了六个条件:“一、明年召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开放党禁;四、宽容武汉起义人物;五、授以指挥前方军事全权;六、保证饷精的充分供给。这些条件,如何能答应!”
  奕劻也气得直打颤,更不用说载沣了。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皇族将无一点权力,连奕劻也要下台。摄政王成了一个空架子,皇上成了一个摆设。军权又落在他手中,大清不就名存实亡了吗?
  载沣来到毓庆宫,走进书房,见小皇上正聚精会神地背着书:
  “博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貂。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日配天。”
  童音朗朗,字字清晰。载沣不忍再听陈师傅的讲解,急转出门,眼泪刷刷而下。他的心如刀割一般:几百年的基业,败在自己手上,皇帝此时正值冲龄,刚刚开蒙,真是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更无颜面对皇帝。
  不料,陈宝琛尾随出毓庆宫,问道:“摄政王,想必又是武昌乱党的事让您伤心了?”
  “陈师傅,仅乱党还罢,连袁……袁世凯也要要挟皇上。”
  “以老臣看,袁世凯确是王莽之奸,曹操之志,此等人万不可用。即使天下分崩离析,也不可用这种奸邪顽劣之人。若邦分崩离析,凭皇上聪颖,励志图新,还可缓图大业;若让袁凶入朝,则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则皇上危险之至,请摄政王三思!”
  “陈师傅,你费心了,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载沣来到太后宫中。隆裕太后这些天来消瘦得如同枯草一样,他万没有料想能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见载沣来了,忙问:“荫昌的军队进展如何?”
  载沣道:“三军徘徊不进,山西又闹独立,京畿危在旦夕,特向太后禀奏。”说罢,已泪如雨下。
  “不是让徐世昌召袁世凯赴任吗?情况如何?”
  “袁奸提出六项条件,实在目无皇上。”
  “哪六项?”
  待载沣说出六项条件,隆裕太后垂泪道:“这不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
  “都是我等无用,落到这……这……”载沣已泣不成声。
  “皇额娘,我下学了。”溥仪走了进来,把“红模子”递与隆裕太后检查。
  隆裕太后拿在手里,看着端正秀直的字体,说道:“好,写得好……”话没说完,眼睛一红,就要掉下泪来。
  “溥博渊泉,时而出之……”小皇上又背起书让太后检查。每天,他下了学堂都必须向隆裕大后汇报学习的情况,让隆裕太后检查一遍,可是今天只读了几句,隆裕太后说道:
  “让摄政王给检查一下吧。”
  说着,隆裕太后转过头去。
  溥仪面对摄政王载沣继续读着,可是摄政王却跪了下来,头埋在手里,贴在地上,始终没有抬头。溥仪见王爷浑身乱抖,看样子是伤心地哭了。
  隆裕太后转过脸来道:“皇帝出去吧。”
  溥仪鼻子发酸,道:“皇额娘、王爷,是那个魔头孙文和妖怪黎元洪要夺我的天下吗?”
  “呜——”摄政王哭出声来。
  “皇帝,你说的对,那些革匪想共和咱的天下。”太后道。
  “‘革匪’是谁?”
  “就是那魔头带的虾兵蟹将,小喽啰。”
  “那为什么不派天兵天将去捉拿?”
  “正派着呢,皇帝下去吧。”
  皇帝谢过出去。
  隆裕道:“载沣,你太没出息了,在孩子面前怎能这样!你给皇帝留下什么印象。”
  “奴才无用,奴才有罪。”载沣这时才抬起头来道。“奴才实在是无脸见他。”
  隆裕叹了一口气,问:“若答应袁世凯的条件,皇帝又在冲龄,以后如何是好?你可有什么法子吗?”
  “奴才觉得,不如至承德别宫暂避,效咸丰帝秋狄木兰。”
  “那就这样吧,暂避一下也好,回老家养精蓄锐,可以卷土重来。”
  “要学习越王勾践的精神。”
  摄政王和隆裕太后要避居承德的话传出后,徐世昌急忙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袁世凯,袁世凯急电徐世昌和奕劻,让他们阻止皇上北上。
  太后和皇帝的太监忙乱成一片,大家都在收拾细软。
  溥仪道:“这样收拾东西是要干什么?”
  一个太监道:“到木兰围场打猎。”
  “我也去吗?”
  “就是侍奉万岁爷一道去的。”
  “太好了!太好了!”溥仪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
  可是太监一点也不高兴,溥仪觉得气氛不对,问道:“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你们不喜欢打猎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小皇上心里悻悻的。
  “皇上。”一个声音道。
  溥仪转过身,见是那个白胡子三角眼的总理大臣,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求见太后。皇上,可不能到东北行猎,去了就恐怕回不来了。”
  “为什么?”
  “皇上走了以后,革匪可能就乘虚占着北京。”
  “我有天兵天将扫荡妖魔。”
  “是的是的,皇上天威,定能扫荡群魔,可是若离开京城就办不到了。”
  “那我就不走了。”
  “好!皇上有气派。”
  奕劻谢过皇上,来到养心殿的西暖阁。
  奕劻跪禀道:“太后,去承德万万使不得。如今和当年咸丰帝不同,天下百姓皆眼望帝京,若皇一上动,则天下必人心惶惶,如此退出关外,则大清江山再难恢复。且京畿已有革命党活动,东北三省也有革匪图谋举事,如果现在鸾驾起行,路上难保不出意外。”
  隆裕被他说得任在那里半天,许久,她才说道:“你说如何是好?”
  “只有让袁世凯出来收拾局面。”
  “他就能收拾得了吗?”
  “北洋军养精蓄锐这么年,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军力不知超出革匪多少倍。北洋军至,则革匪必除,革匪既除,即可图振兴清室大业。而要北洋军奋勇杀敌,非袁世凯统领不可。”
  “我也觉得舍了这宫,也不安全。可是袁世凯那六条条件,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今,荡灭革匪要紧,况且,袁世凯对皇上对太后还是忠诚的。”
  这时,站在一旁的小德张说道:“老佛爷,走出京城,不安全。咸丰帝和当年老佛爷出京是为了避洋人,可现在,说不定就从什么地方冒出个革命党来向你扔炸弹,太可怕了。”
  隆裕太后道:“那就停止收拾东西。庆亲王,你去和摄政王商量一下。”
  “那好,可是太后心里一定要有底呀。”
  “我知道了,”隆裕转过身对小德张道,“叫他们把东西搬回去。”
  “嗻——”
  小德张传了太后旨意,又是一阵搬东西的声音。
  这时溥仪进来,问:“皇额娘,不去打猎了吗?”
  “不去了,路上不安全。”
  “是有妖怪吗?”
  “是的。”
  “我不怕,皇额娘,我要带天兵天将扫荡他们。”
  奕劻心里一怔,隆裕心里一喜。
  奕劻派他的儿子载振到了彰德洹上村,今天,载振回来,说了袁世凯要拥戴他做皇上的事。奕劻心想:这事并不是不可能,若袁世凯果真平定了革匪,凭他的威势,结合自己总理的位子,改立皇上是可能的,那自己就成了太上皇。现在听小皇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怎能不吃惊?岂不知,这话都是平时太监们讲狐仙鬼怪的故事培养了皇上的“豪气”。
  隆裕太后为载沣的孱弱而伤心,见皇帝竟有扫荡妖魔的气魄,心里感到安慰,想:大清的将来还是有指望的。第二天,隆裕太后下旨:“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所有赴援之海陆军并长江水师、暨此次派出各项军队统归该大臣节制调遣。对此次湖北军务,军谘府、陆军部不为遥制,以一事权。拨内帑银一百万两为湖北军费。第一军由冯国璋任统率,第二军由段琪瑞任总统。”
  袁世凯存心想让清廷现在就亡,也不能让皇上北移,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所以,当得知山西等地要进军北京及皇上要避居承德的消息后,也特着急起来,急电徐世昌、奕劻等阻止皇上北上,又许拥立载振为未来的皇上,同时,又派袁克定回京送巨资与小德张,让他从中做隆裕太后的工作。这一切形成合力,得来隆裕的懿旨,隆裕的谕旨一到,虽然没有满足袁世凯全部的要求,但他早也等不及了,他不想让局势发展得难以控制,当即回电表示即日赴湖北督师。
  袁世凯走马上任了,立即电令冯国璋急速开赴前线,向革命党猛攻。令王士珍襄办湖北军务,招募新兵一万二千五百名,编为湖北巡防营进占皖北,保证北洋侧翼安全。
  冯国璋接到袁世凯的电令后猛扑汉口,击退民军,纵火焚烧汉口华界。接连三天,烟尘蔽天。清军在城中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见到有姿色的妇女,就拖曳而去,有的竟轮奸至死;有的强逼不从,用刀刺毙。那些迁徙的百姓,哪怕有一点儿财产,都被他们抢光。百姓恨政府军入骨,革命军一来,都夹道欢迎。所以革命军人数虽少,却众志成城,受百姓全力拥护。政府军虽然夺下汉口,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袁世凯又命令向汉阳进军,汉阳眼看就要拿下。
  正在此时,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第三镇协统卢永祥,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慰,第十九协协统伍祥祯,四十协协统潘榘楹等,打电报向政府提出最后通牒十二条,要求在本年召开国会,由国会起草宪法,由国会选举责任内阁,皇族不得充当国务大臣。
  载沣见局势危急,只得照办,于是急令资政院起草宪法,同时下了一道罪己诏,下令释放一切政治犯,并下令嘉奖张绍曾,以图缓和局势。
  资政院神速地制定好了宪法。
  溥仪刚刚吃过嬷嬷的奶,摄政王便让人把他请到养心殿。
  载沣向溥仪叩了三个头,道:“禀皇帝,摄政王无能,以至国家到此地步,现在国家宪法已定,请皇帝原谅我这无用的王爷。”说罢掉下眼泪来。
  溥仪见他哭得伤心,道:“王爷,我什么时候说你无能了?你怎么无能?”
  “皇帝,今天我要到太庙宣誓实行宪政,宪法定了十九条,皇帝……皇帝……”他又哭了起来。
  小皇上道:“王爷,这‘宪法’是魔鬼的咒语吗?”
  载沣不知说什么才好,道:“是的。”
  “我杀了孙文和黎元洪,咒语就破了,王爷不用害怕。”
  “皇帝,到了上学的时间,你去吧。”隆裕太后进来道。
  于是溥仪谢过皇额娘走了出去。
  隆裕道:“载沣,你还不如个孩子,倒要孩子来安慰你,皇帝这样年幼,也没像你这般怯懦。你这是干什么?整日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这是监国摄政王的样子吗?”
  “我……我实在难过……”
  “唉——”隆裕长叹一声。
  当日,摄政王率诸大臣到太庙中,焚香燃烛,叩头宣誓实行宪政,誓文曰:
  “维宣统三年十月十六日,监国摄政王载沣,摄行祀事,谨告诸先帝之灵日:惟我太祖高皇帝以来,列祖列宗,贻谋宏远,迄今垂三百年矣。溥仪续承大统,用人行政,诸所未宜,以致上下暌违,民情难达,旬日之间,寰逼纷扰,深恐颠覆我累世相传之统给。兹经资政院会议,广采列邦最良宪法,依亲贵不与政事之规制,先裁决重大信条十九条,其余紧急事项,一律检人宪法,迅速编纂,且速开国会,以确定立宪政体。敢誓于我列祖列宗之前。”随即颁布宪法信条十九条:
  一、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
  二、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三、皇帝之权以宪法规定者为限;
  四、皇帝继承之顺序,于宪法规定之;
  五、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皇帝颁行之;
  六、宪法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
  七、上议院议员由国民于法定制别资格中公选之;
  八、总理大臣由国会公选,皇帝任命之,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推举,皇帝任命之,皇族不得为总理大臣、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长官;
  九、总理大臣受国会之弹劾时,非解散国会,即内阁总理辞职,但一次内阁,不得二次国会之解散;十、皇帝直接统率海陆军,但对内使用时须依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
  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紧急命令外,以执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为限;
  十二、国际条约,非经国会之议决,不得缔结,但宣战、媾和,不在国会期内,由国会追认之;
  十三、官制官规,以法律定之;
  十四、每年出入预算,未经国会议决,不得适用前年度预算;又预算内规定之岁出,预选案所无者,不得为非常财政之处分;
  十五、皇室经费之制定及增减,依国会之议决;
  十六、皇室大典,不得与宪法相抵触;
  十七、国务裁制机关,由两院组织之;
  十八、国会之议决事项,由皇帝宣布之;
  十九、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第十八各条,国会未开会之前,资政院适用之。
  袁世凯见汉阳即日可下,正在作进一步筹划,却接到“兵谏”朝廷当年召开国会实行宪政的消息,不禁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正好利用这个意外事变作为压迫清廷接受他的全部六项条件;惊的是,他担心清廷会垮得太快,将使他失去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而且“兵谏”脱离了他的政治阴谋,如果他不能控制“兵谏”的军队,则陷于腹背受敌的地位。于是袁世凯迅速采取了措施。
  首先,他派赵秉钧勾通奕劻,调姜桂题所部毅军进驻北京,把守九门要冲。赵秉钧代满人为民政大臣,强令商户开业,减免捐税,以安人心。
  其次,派人暗杀吴禄祯,因为吴禄祯准备在石家庄起义反清。
  再次,暗杀吴禄祯的计划得逞后,通过徐世昌逼迫张绍曾离开第二十镇。张绍曾听说吴禄祯被暗杀于是匿于天津租界。
  北方稳定后,正接到朝廷宣告解散“皇族内阁”,将授他为内阁总理大臣的电报,于是便率精锐卫队北上京师。
  段琪瑞道:“大帅此去,会不会有不测之事。”
  袁世凯道:“量朝廷也不会有什么不意的举动,不过,极个别的人不能不防。”
  冯国璋道:“大帅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吗?”
  “你们要打打停停,看看打打。革命党目前一下子打不完,可以留有余地,以利和谈,国璋可主战,琪瑞可主和,你们要把这出戏唱好。”
  冯国璋道:“我们明白大帅的意思。”
  袁世凯道:“让国璋受了一些委曲,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懂,这是为了安抚舆论,是为大局着想,大帅尽管放心去做。”
  此前袁世凯曾指冯国璋通饬各营,整顿纪律。
  “你们能这样放眼天下,不拘泥于小事,我就放心了。”
  袁世凯于是乘火车北上京师。
  隆裕太后带着溥仪在养心殿接受了袁世凯的拜谒。
  袁世凯膝行至宣统帝前,泪流满面道:“皇上如今已经长大,可这几年我却远在江湖,没尽臣子之责,请太后皇上恕我罪过。”
  说罢伏地不起。
  没想到溥仪说道:“如今国家纷乱,你应尽心治国,不可有丝毫懈怠。你是我的天兵天将,应尽快扫清妖魔。”
  前一句是陈宝琛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后一句是这几天小德张常讲的。小德张告诉皇上,有袁世凯做皇上的天兵天将,正捉拿妖魔,妖魔鬼怪猖狂不了几天了。
  听了宣统帝的话,袁世凯心内一震,没想到皇上小小年纪有如此的口才见识,说话从容镇定如此,莫非又是一个光绪帝?看来下手不应迟缓。袁世凯这样想着,脸上仍是泪挂双腮,听了溥仪的话,又匍匐于地,说道:“臣若不肝脑涂地以待皇上,天地不容,人神共鉴。”
  听到袁世凯的誓言,隆裕太后略感宽慰,道:“我们孤儿寡母全靠你了。”
  袁世凯又是一番发誓。
  走出紫禁城,袁世凯来到东交民巷,拜访各国公使,发表政见道:“余之主意,在留存本朝皇帝,即为君主立宪政体,以前满汉歧视之处,自当一扫而空之。尤有重大之问题,则在保存中国。此不能不仰仗于各党爱国者牺牲其政策,扶助我之目的,以免中国之分裂及以后种种之恶果。故为中国计,须立刻设立坚固之政府,迟延一天,即生一天危险。”
  袁世凯和英国大使朱尔典,《泰晤士报》记者莫理逊已有几十年的交情,此次拜访英使馆时,袁世凯邀请朱尔典、莫理逊到袁世凯临时下榻的外交部一叙,二人欣然答应。袁世凯摆了一席丰盛的筵宴。
  袁世凯道:“为我与大使先生、记者先生多年的交情,为我国与大英帝国的百年和好,干杯!”
  “干杯!”朱尔典和莫理逊一饮而尽。
  徐世昌、杨度、赵秉钧、袁克定在座,一起干杯。
  袁世凯道:“在下有许多事情烦诸阁下帮忙,远望二位老朋友还像以往一样全力支持。”
  朱尔典道:“我们定会全力支持。”说着,他拿出一张纸道:“这是本国外相格雷昨日复我的电报。”说罢递与袁世凯。
  袁世凯见电文上写道:
  “复你十二日电。我们对袁世凯已发生了极友好的感情和崇敬。我们愿意看到一个足够有力的政府,可以不偏袒地处理对外关系,维持国内秩序以及革命后在华贸易的有利环境。这样的政府会得到我们所能给予的一切外交援助。”
  袁世凯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感到腰杆一下硬了许多,道:“在下就要成立新的内阁,新政府将承认前政府与各国所签订的一切协议,保护各国的在华利益,即使是铁路问题,本人也会向国人极力解释,维护原订条约。”莫理逊道:“我国在长江流域的传统地位,还望老朋友能倍加注意维护。”
  “这个请放心,南方稳定之后,两国之间在此的各种往来,定会有大的发展。所以我们与革命党之间的和谈问题,还请贵国多帮忙。”朱尔典道:“我已通知武汉、上海领事馆,为你们提供一切方便,对你邦倾力帮助。”“这就太好了。既然老朋友我们这样友好,既然我们两国达成如此之信任,既然贵国对我国有如此的诚意,我们也应投桃报李。这是本人拟就的新政府内阁成员名单,请指教。”朱尔典道:“阁下的政府必将是与各国合作的政府,特别是对英国怀有深厚感情的政府,所以,总理阁下的安排,必然妥当,在下就不看了吧。”
  袁世凯道:“老朋友了,与别人不同,请不吝指教。”
  徐世昌便把一个名单递与朱尔典,朱尔典见上面写着:
  外务大臣梁敦彦,副大臣胡维德;民政大臣赵秉钧,副大臣乌珍;度支大臣严修,副大臣陈锦涛;陆军大臣王士珍,副大臣田文烈;海军大臣萨镇冰,副大臣谭学衡;学务大臣唐景崇,副大臣杨度;司法大臣沈家本,副大臣梁启超;邮使大臣杨士琦,副大臣梁士治;农工大臣张骞,副大臣熙彦;理藩大臣达寿,副大臣荣勋。
  朱尔典看罢,道:“连梁启超也在名单之列,袁总理真是胸怀坦荡。这个政府,我国一定会支持的。”
  中国通莫理逊接过看了看,心想:其中的一些人是摆设,而且有的肯定不会赴任,但这却能体现出袁世凯的胸怀姿态——袁世凯真是奸猾之极。
  徐世昌对朱尔典、莫理逊道:“若南北交战不休,对英国的在华利益也有损伤,当然对中国更是有害无利,为免生灵涂炭,还请贵国能传达我们的意思给南方革命党,使战火消弥。”
  朱尔典道:“我刚才已经表明了态度,诸位请放心,我们一定提供帮助。”
  袁世凯急于与南方讲和,他想,革命军是杀不完的,若是与南方这样打下去,也许会取得一时或局部的胜利,但最终凭军事消灭南方革命党,要花费很大力气,甚至是不可能的,而北方的局势也有随时变化的可能,这样的话,对他个人的前途就大为不利了。如今,清廷的权力已握在自己手上,清廷的灭亡是一蹴而就的事,如果能和南方讲和,再顺手推倒清廷这棵朽败的大树,那么,全国有实力的,就只有他自己一人,天下就姓袁了。
  袁世凯通过英国在武汉的领事馆,二次派使者往见黎元洪,结果都是无功而返。袁世凯见二次前往谈判的人都受辱而回,便下令段、冯二人猛攻汉阳。此时黄兴已到武昌,做了革命军的总司令,虽然在他的指挥下革命军奋勇顽强地抵抗,但是仍然溃败回武昌,汉阳失守。关键时候,黄兴又回到上海。冯国湾的大炮猛烈轰击,武昌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武昌指日可下,袁世凯却又重新打起了他的算盘。原来,革命军虽然失去汉阳,但得到了比汉阳更重要的广大地方。
  11月3日,陈其美率众起义,上海县光复。同日,革命军成立贵州军政府。
  11月4日,蒋介石率敢死队百余人起义攻打杭州督抚衙门,占领杭州,浙江光复。同日,苏州新军起义。
  11月5日,江苏巡抚程德全宣布江苏全境光复。
  安徽、广西、广东、福建等相继独立,驻守南京的张勋向北逃窜。
  至此,津浦路之宿县以南全为革命军占领。
  袁世凯看到,虽然取得汉阳局部的胜利,但自己已处在包围之中。于是他采取果断措施,通过英国大使朱尔典,用欺骗的方式和施压的手段,迫载沣退居家中,让他交出精锐的禁卫军;同时,令段琪瑞发表声明希望南北休战。
  朱尔典来到养心殿,拜见隆裕太后,摄政王载沣和新任内阁总理袁世凯。
  载沣道:“大使今日何事造访?”
  朱尔典直截了当的道:“今天我是以老朋友的身份来奉劝亲王殿下回藩休养的。”
  载沣并没有像朱尔典和袁世凯事先预料的那样有异样的神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载沣道:“既是君主立宪政体,如贵国一样,就有皇帝在。而现在皇帝幼冲,我为摄政王,难道有何……何不妥吗?”
  朱尔典道:“我国有女王殿下,贵国有隆裕太后。皇上虽小,自有太后照顾;可是殿下既为‘监国摄政王’,那么既监国又摄政,内阁恐为影子或摆设,我们国家没有如此的政体。”
  袁世凯道:“大使这样说倒使我汗颜惭愧。我养病多年,不谙国务,还要亲王主脑筹划,我好尽犬马之力,亲王若退藩休息,我如何能担当治国重任,大使之言有欠考虑。”
  朱尔典道:“我不仅是从通常的政体出发谈这件事,若实行立宪,就应权归内阁,而且,从贵国实情及维护皇权来说,若不彻底实行立宪,恐负贵国国民之殷望,勘乱无从谈起。”
  载沣道:“我若下……下野,能使国家安宁,难道我倒贪恋这个位子不成?只是革命党之目的,必欲颠覆皇位,我若下野,于事无……无补。”
  朱尔典道:“如果亲王作出姿态,为使人民安乐而退藩让权于内阁,那么我大英帝国对危害立宪政府的一切力量都不能坐视而不加裁制。”
  载沣道:“如果贵国能武力干涉革命党,我就退……退藩。”
  朱尔典道:“亲王放心,我们一定会出兵维护与我们友好之政府,我已得到本国政府通知,大英帝国的军舰即日已开赴武汉。”
  载沣跪向隆裕太后道:“以后全仰仗太后了,我把摄政王印交于太后。”
  隆裕太后对朱尔典道:“还望大使不要食言。”
  朱尔典道:“太后陛下,我见您如见我大英帝国女王,岂有食言之理?”
  袁世凯听出了朱尔典这句话的味道:朱尔典以“我”许诺,并没有带出“英国”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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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载沣交出了摄政王印,转身就要走。
  “摄政王,”袁世凯跪在载沣面前道,“摄政王代皇上行大元帅职,我谨请王爷在京留守,本总理再赴前线。”
  载沣道:“我既然不是摄政王,代皇帝行大元帅职自……自然取消,又怎能代你留京?”
  袁世凯道:“那么还请亲王转告军谘府大臣贝勒爷载爷和毓朗贝勒留京,我到前线。”
  隆裕道:“内阁刚刚成立,首脑怎可离京?”
  袁世凯道:“臣恳请贝勒爷亲率禁卫军奔赴前线,扫除革命党,如今南方已遍是革命天下,若无天威皇族之风,恐怕难以平定。”
  隆裕太后道:“传旨让他仍来议事。”
  载涛、毓朗哪敢带兵打仗?于是乖乖地辞去了军谘府大臣的职务。
  一切都在自己的预先安排之中,进展顺利。袁世凯便任命徐世昌为军谘府大臣,电令冯国璋回京为禁卫军军统。袁世凯还是对禁卫军不放心,于是让冯国璋把军队带到城外驻守。同时,袁世凯加强了自己的卫队,把它编成了拱卫军,令他的干儿子段芝贵任拱卫军领领。
  袁世凯想:此时若和南方议和不成,也能凭据此方,占据半壁江山和他们周旋了。
  后方巩固后,袁世凯任命段琪瑞为湖广总督主持南方军事。段琪瑞深知袁世凯的用意,立即停止对武昌的轰击,并发表政见,说他也不反对共和,他认为和他鄂军有许多共同点。此议一出,北京一片恐慌,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南方得到这个口音,便有人鼓动起议和来。
  袁世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谋划。他叫来杨度道:“早先赵秉钧建议我国汪精卫在京委以大用,克定也与他拜为义兄弟,你看汪精卫此人如何?”
  “我在东京时,就曾和他交往,此人志大才大,非等闲之人,绝不甘于人下。”
  “你看他能为我所用吗?”
  “可以。”
  “请道其详。”
  “此人志大,不甘人下;其才高,更自视才高,更不愿在人之下。所以,若能满足其一己之欲望,特别是权力之欲望,他无所不做。而今袁公主持国家军政,若吹之以风,他必借风扬帆,济海酬志。”杨度停了一下又道:“凭袁公之腕,还不是不怕他翻到危险的地位的。”
  袁世凯道:“不过,他又为何冒险刺杀载沣?我曾看过他的‘绝命书’,他对共和似乎真的心意笃深。”
  “那也是为了一己之欲。”
  “杨兄说得这么肯定,不妨你们联手,为南北团结的事出点力。”
  袁世凯又专门请江精卫长谈了几次,汪精卫有一点受宠若惊的味道。杨度对汪精卫道:“你我在东京就是知己的朋友,我也不瞒你,袁公曾屡次夸你人才难得,说你将来是总理的前途,兆铭你从今以后可能就是春风得意的日子了。”
  汪精卫道:“我只是想为国为民多出点力,并没有为个人打算的意思。”
  “那么为使国家不致分裂,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你我应为南北走向一体倾以全力,你以为如何?”
  “我也是这样想。”
  汪精卫和杨度便一起成立了“国事共济会”为调和南北而奔走。
  上海英租界。
  黄兴接到英领事馆的信,信中表述了英国愿调停中国内战的愿望。黄兴正为这事思虑,又接到黎元洪的电报,电报说:弟以为革命军须建立统一的临时中央机构,以协调革命行动。其实,各革命军都表达了相同的愿望。这几天,革命军各省区的代表已陆续到达上海,黄兴把英领事馆的信给大家看了,并说:
  “革命义士汪精卫及我党的老朋友杨度在北京成立了‘国事共济会’,以调和南北矛盾。汪义士称,袁世凯有意要和我方讲和,并云袁真心赞成共和政体,颇有诚意。对此事,诸位有何看法?”
  一位代表说:“袁世凯曾几次派代表到武昌,现在我们对袁的表示不能再回避了,应有明确的回答。”
  另一位代表说:“段琪瑞停止了对武昌的轰击,并公开表示支持共和,由此看来,袁氏对共和确有诚意。”
  另一位代表说:“清政府已名存实亡,现在的问题不在于革命军与清政府之间,而存在于革命军和袁世凯之间,为避免更多的流血,应当说服袁世凯以一举手之劳推翻清政府,建立共和国。如果袁世凯愿意接受这个条件,革命军应当推选他为临时总统以促其成。”
  另一位道:“是的,若和袁世凯兵戎相见,全国实行共和之期恐怕遥遥不可测。”
  于是会议任命伍廷芳为南方议和代表,并通过了“虚临时总统之席以待袁君世凯反正来归”的决议案。
  袁世凯接电后,派唐绍仪为代表到上海与任伍廷芳谈判,谈判地点由上海英领事馆提供。经过舌战,双方签署了五条草约:
  
  一、确定共和政体;二、优待清皇室;三、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四、南北满汉出力将士各享其应得之优待;五、同时组织临时议会恢复各地之秩序。

  《民立报》以《战乎?和乎》为题发表社论,反对以“口舌之力结此大革命潮流”。北方革命协会各团体在天津集会,一致议决吁请孙中山制止各省代表与袁世凯中途议和,以贯彻全国彻底革命的初衷。
  在这时,孙中山由美国回国。
  1911年12月25日。早晨,上海外滩金利源码头挤满了人群。随着一轮红日从海面上跃出,一艘客轮停靠码头。一会儿,航舱里走出一位精神抖擞的中年男子,手挥礼帽向人们致意。
  “中山先生!”
  “热烈欢迎中山先生回国!”
  人群响起如潮的欢呼声。
  中山先生健步走向岸边,记者们围拢上去,争先恐后地拍照,争先恐后发问。
  一位记者问:“先生这次回国带回多少钱?”
  中山先生答:“我不名一钱,我所带回的是革命的精神。”
  《民立报》记者问:“先生对未来的形势有何看法?”
  中山先生道:“来日大难尤甚于今,革命同志应该持一种真精神、真力量去战胜困难。”
  有记者问:“如今南北和谈,先生看法如何?”
  中山先生道:“我认为,革命正如火如茶,革命应扫荡一切封建之残余。和谈应建立在推翻满清政府的基础之上,建立在扫除犁庭、彻底打败封建义的前提之下,建立在构筑共和政体大厦的精神基础之上。”
  当天,《民立报》以《欢迎!欢迎!》为题发表了专题评论,独立各省的欢迎电报如雪片似的飞往上海。
  26日,黄兴单独拜见了孙中山。
  黄兴道:“先生回国,举国沸腾,革命成功在望,弟实感欣慰,我党牺牲之同志地下有知,也足当含笑九泉。”
  孙中山道:“弟在国外奔走,国内之事,全赖黄兄。革命党人前仆后继,至有今日之形势。黄兄筹划之功,不可没也。弟此次回国,实为推波助澜,为革命潮流中之一浪花耳。只是弟以为,‘革命成功在望’之说,或有疑惑,须知满清鞑虏已有几百年根基,而封建思想几千年来铜桂人心,中国民众之觉悟尚待提高,所以共和国体一时恐难建立,共和之思想也未必已真正深人人心。”
  “逸仙兄思虑太过。先生回国前,伍廷芳与唐绍仪之南北和谈已取得成效,达成五点共识。召开议会,确定共和政体更是为双方所确认。以袁氏之力量推翻清廷当不在话下,而其赞成共和政体之心迹,也一再表露。我以为,共和国家已呼之欲出。”
  “袁氏为人如何?就我所知,当年他曾反对立宪而向西太后告密,今日共和思想何来之迅之速之突然?恐为一时之思亦或遮人耳目而达个人之目的。”
  “袁氏之韬略,我们确是难以窥见,但其推清廷之志,无可怀疑。其赞成共和的举动,若果真另有所图,也不足虑,因为国家宪法、共和政体可以约束之。”黄兴站起身,踱步接着说道。“若其真敢欺世枉法,天下必共讨之。其政治生命亦必终结,这一点恐怕袁世凯自己也深知。逸仙兄曾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袁氏不是不明白共和乃世界之潮流这一道理,以现在之形势,他也应有足够之教训。”
  孙中山道:“既然如此,当继续与北方和谈,务必使其表示明确态度。同时,为防止其另有图谋,中华民国成立之日,当宣布约法,以法律约束之,以国会约束之。另外,国都宜建于南京,以此控制他。”
  “目前,各省革命代表已集南京和上海,成立中央政府已为大家共愿。先生众望所归,共和国政府之首脑必为先生担任。只是伍廷芳和北方代表已拟定推翻清廷者为民国大总统,各省代表及都督也都支持这一看法,先生以为如何?”
  “既然民国成立已刻不容缓,就不可延待。至于大总统职.是为临时,若袁氏果真推翻帝制,实现共和,临时总统即辞去职务。”
  黄兴道:“如此甚好。”
  孙中山与黄兴谈话的当晚,汪精卫从北方乘火车赶来,孙中山亲到门口迎接。二人相见,紧紧拥抱,清精卫流泪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孙中山道:“义士当年之举,震动天下,激励革命党人不怕牺牲奋勇向前。今日革命之形势,兆铭功不可没。”
  “先生谬赞了,真不敢当,兆铭不过一马前率耳。”
  二人谈至深夜,孙中山问及袁世凯之事,汪精卫一力称赞。孙中山踌躇满志。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袁世凯真的倾向革命,共和国真的如躁动于母腹中的十月婴儿,就要诞生了。
  孙中山道:“天下为公。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若袁世凯推翻清廷,赞成共和,即推举其为大总统。”
  孙中山给袁世凯去电说:
  “革命代表已集会议,临时中央政府之成立已刻不容缓。若代表举吾为总统,吾不可拒诸君之意,但文虽暂时承之,而虚位以待之心,终可大白于将来。望早定大计,以慰四万万人之渴望。”
  12月29日(十一月初十日),革命军十七省代表在南京举行会议,推定汤尔和、王宠惠为正副议长,旋即进行临时总统选举,孙中山以16票当选,其余一票为黄兴。
  1912年1月1日上午10时,孙中山乘沪宁铁路专用花车离沪前往南京,同行者有南方各省代表临时会议议长汤尔和、副议长王宠惠和孙中山的军事顾问荷马李等数十人。上海各界万余人在车站送行,礼炮齐鸣,欢声震天。下午5时,火车抵南京下关,礼炮雷鸣,军乐齐奏,停泊在长江江面的军舰发炮21响。各省代表和驻南京的各国领事均至车站迎接。居民夹道欢迎,铁路沿线及街道商店遍悬灯笼旗帜。
  临时大总统府设在南京城内旧两江总督衙门内。下午6时15分,孙中山先生乘马车去总统府,由黄兴和海陆军代表等迎入内阁。
  1912年1月1日晚11时,南京孙中山大总统受任典礼举行。孙中山先生首先宣读了誓词,誓词曰:
  
  大总统誓词
  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孙文

  同时宣读了《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全文如下:
  “中华缔造之始,而以不才膺临时大总统之位,夙夜戒惧,虑无以副国民之望。夫中国专制政治之毒,至二百余年而滋甚,一旦以国民之力,踣而去之,起事不过数旬,光复已十余行省,自有历史以来,成功未有若是速也。国民以为于内无统一之机关,于外无对待之主体,建设之事,刻不容缓,于是组织临时政府之责相属。目推功让能之观念以言,文所不敢任也;自服务尽职之观念以言,文所不敢辞也。是用邑勉从国民之后,能尽扫专制之流毒,确定共和,普利民生,以达革命之宗旨,完国民之志愿,端在今日。敢披肝沥胆,为国民告。
  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如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届族之统一。武汉首义,十数行省,先后独立。所谓独立者,对于满清为脱离,对于各省为联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动既一,决无歧趋,枢机成于中央,斯经纬周于四至,是早领土之统一。血钟一鸣,义旗四起,拥甲带戈之士,遍于十余行省,虽编制或不一,号令或未齐,而目的所在,则无不同。由共同之上的,以为共同行动,整齐划一,夫岂甚难?是日军政之统一。国家幅员辽阔,各省自有其风气所宜。前此清廷强以中央集权之法行之,以遂其伪立宪之术;今者各省联合,互谋自治,此后行政,期于中央政府与各省之关系,调剂得宜。大纲既挈,条目自举,是曰内治之统一。满清时代,借立宪之名,行敛财之实,杂捐刻细,民不聊生。此后国家经费,取络人民,必期合于理财学理,而尤在改良社会组织,使人民知有生之乐,是日财政统一。以上数者,为行政之方针,持此进行,庶无大过。
  若夫革命主义,为吾侪所倡言,万国所同喻,前次虽屡起屡踬,外人无不鉴其用心。八月以来,义旗飚发,诸友邦对之,抱平和之望,持中立之态,而报纸及舆论,尤每表其同情。邻谊之笃,良足深谢。临时政府成立以后,当尽文明应尽义务,以期享文明国应享之权利。满清时代污辱之举措,及排外之心理,务一洗而去之。持平和主义,与我友邦益增亲睦,使中国见重于国际社会,且将使世界渐趋于大同。循序以进,对外方针,实在于是。
  夫民国新建,外交内政,百绪繁生,交顾何人,而克胜此。然而临时政府,革命时代之政府也,十余年来以至今日,从事于革命者,皆以诚挚纯洁之精神,战胜其所遇之难。即使后此之艰难,远逾于前日,而吾人惟保此革命之精神,一往无阻,必使中华民国基础确立于大地。此后临时政府之职务始尽,而吾人始可告无罪于国民也。今以与我国民部相见之日,披布腹心,惟我之四万万同胞鉴之。”
  宣言毕,孙中山接受大总统印,由秘书长将其盖于宣言上。
  之后,孙中山下令定国号为“中华民国”,同时改用阳历,以1912年1月1日为中华民国建元的开始。
  1月3日,代表又依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举行副总统选举会,黎元洪以17票当选。
  临时政府组织成员如下:
  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副总统黎元洪;外交部总长王宪惠、次长魏宸祖,陆军部总长黄兴、次长蒋作宾,海军部总长黄钟英、次长汤芗铭,内务部总长程德全、次长张居正,财政部总长陈锦涛、次长王洪酞,司法部总长伍廷芳、次长吕志伊,教育部总长蔡元培、次长景耀月,实业部总长张春、次长马君武,交通部总长汤寿潜、次长于右任,参谋本部总长黄兴,秘书长胡汉民,法制局长宋教仁,印铸局长黄复生。
  袁世凯得到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担任临时大总统的消息后,惊慌万状,恼怒异常。可是他又不能悍然和临时政府对抗,虽然他保有军事上的优势,因为现在还是革命浪潮汹涌澎湃的时候,任何人想和革命作对都会被这浪潮所冲毁。袁世凯认为,最好的方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用谈判的方法达到在军事上所不能达到的目的。
  袁世凯仔细地分析了南方政府的成员,一半是革命党,另一半则是立宪派或被革命浪潮裹挟进去的清廷封疆大吏。至于各省首脑,更是以立宪派和清廷旧官吏为主。这些立宪派和清廷旧官吏都是投机革命,窃取革命果实,在政府和地方上占据要害位置,握有实权。策动立宪派和变节的清廷官员向革命的中坚人物施加压力,是完全可能的。即使是革命者,有些人迭遭失败,已经害怕流血,害怕革命胜利遥遥无期。这些人想通过妥协、通过他袁世凯的政变推翻清政府,走革命的捷径。
  绝不让南方的临时政府站稳脚跟,形成气候,对南方的行动已刻不容缓。
  袁世凯首先指使姜桂题、冯国璋、张勋等将领联名致电内阁,主张君主立宪,反对共和。
  北方又组织了“君主立宪维持会”,推举冯国璋为会长,反对共和。
  在一片喧嚣声中,袁世凯宣布解除唐绍仪北方谈判代表的职务。声明唐绍仪签订的关于国民会议的各项办法逾越权限,北京内阁政府概不承认。以后的谈判事项由袁世凯自己和伍廷芳直接电商。
  袁世凯自己致电伍廷芳质问道:
  “乃闻南京忽已组织政府,并孙文受任总统之日,宣誓驱逐满清政府,是显与前议国会解决问题相背。特诘问贵代表,此次选举总统,是何用意?”
  伍廷芳回电道:
  “南京临时政府与国民会议解决国体决不相妨。现在民国光复十余省,不能无统一之机关,此为内部组织之事,为政治上之通例。若以此相洁,请还问清政府于国民会议未决之前,何以不即行消灭?”
  袁世凯见伍廷芳措辞强硬,心里惊慌。恰在这时,却接到孙中山要他推翻清廷、实行共和的电报。电报称,只要袁世凯能做到推翻清廷实行共和,孙中山就把大总统的位子让给他。
  袁世凯不肯相信孙中山的话,怕其中有诈,复电孙中山道:
  “君主共和的问题,现在正应付于国民公决,所决如何,无从预揣。临时政府之说,未敢与闻。谬承奖诱,惭悚至不敢当。”
  袁世凯急切之中又请来了英国公使朱尔典和《泰晤士报》记者莫理逊。
  见到袁世凯沮丧的神色,莫理逊道:“袁先生东山再起,正是收拾残局的大好时机,怎么露出这样为难的样子?”
  袁世凯道:“实不相瞒,南方革命党人义气用事,实不了解中国复杂内情,执意共和,和谈似无诚意。中国有分裂的可能,内战在即,所以我特别焦心。”
  朱尔典问:“难道总理真的不赞成共和?”
  袁世凯道:“‘共和’、‘立宪’,名称不同而已。立宪即设君主,共和即为大总统,只不过立宪以首相行政府职权而已。共和、立宪,又各有国会,我也没有什么不赞成的,只是南方那些浮躁的革命党人,不知我国国情,煽惑人心。贵国不也是君主立宪政体吗?有何不妥?不过,我也不是反对共和,只是觉得中国应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才能阻止中国的分裂。”
  朱尔典道:“如此看来,是立宪还是共和并不是总理阁下最关心的,阁下最关心的是政府本身是否坚强有力,政府首脑是否有统治中国的威望。”
  袁世凯答:“正是。”
  莫理逊道:“现在中国最有实力者还是袁总理,这是我们共同的看法。袁先生放心,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袁世凯道:“正如莫先生所说,我们都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我在练兵时,贵报就曾报导过我军军威;在下的许多危机,都是靠二位兄弟的帮忙才得以化解的。此次恳请二位兄弟帮我度过这一难关。当然,如果南北为一,中国有强有力的政府,贵国的在华利益才能有保障。我们都是朋友,所以我就明说了。”
  朱尔典道:“我国政府获悉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重申大英帝国的铁路投资及其他通商事宜,理应受到贵国的保护,同时声明绝不会对中国混乱无序的局势袖手旁观。”
  莫理逊道:“我国政府希望在贵国山东、河南、河北、山西诸省亦应有很好的商机,特别是铁路矿业方面。同时,我国欲组织对西藏的民情地理考察,纯属科学考察,还请贵政府提供方便。”
  “老朋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不过孙中山可不一定答应。”
  朱尔典道:“我们会敦促南京临时大总统信守诺言,在袁总理作出行动后,让出大总统一职。”
  袁世凯与朱尔典、莫理逊一番谈话后,心里更踏实了一些。于是指示梁士治致唐绍仪密电:“清廷正商筹退位之方,此后如何推举,苟不得人心,则祸变益巨。前云孙君肯让袁君大总统一职,有何把握,乞速详示。”
  原来,唐绍仪的代表身份只是表面上被取消,却做了袁世凯的秘密专使,这样,袁世凯无论是对清廷还是对革命党,都可进退自如。
  孙中山接待了唐绍仪。之后,同盟会中坚人物又在会议南北议和之事。
  宋教仁道:“先生如今怎么少了锐气,难道惧怕袁世凯不成?革命取得的成果难道能拱手让给他人?”
  孙中山并没有回答宋教仁的话。
  片刻沉默。
  胡汉民道:“袁世凯要是做了总统,怎能保证共和政体的实行?恐怕共和会有名无实。袁世凯乃一武人,他的政府必定是军人政府;他的统治,必定是军事统治。名义上他是大总统,实乃又是一个皇帝耳。”
  宋教仁说:“胡兄的看法正是我想说的,袁世凯凭军事而建政府,一定是独裁政府,强权政府,孙先生决不能让大总统一职。”
  黄兴说道:“多年来我奔走各地,多次赴死地而后生,今日之局面得来不易。若再陷人混战,我党又必遭重大牺牲。当然,我们并不惧怕牺牲,可是,诸位有没有想到,此战一开,四万万同胞又要涂炭于炮火,国家亦可能而分崩离析。中国贫弱已极,应有稳定之局面。所以,和谈成功,国家免受劫难,走向和平治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前,袁世凯一再表示赞成共和,若其反悔,岂不是自毁前程?我以为他不会做此傻事。逸仙兄曾言,逆历史潮流在亡,袁世凯不会自取灭亡吧。”
  汪精卫道:“我曾身陷囹圄,早把生死置之度外,难道怕与袁世凯打仗不成?只是我亲见袁世凯对共和确有诚意,中国不可丧失此和平发展之良机。”
  谭人风道:“老夫看,袁世凯数次出尔反尔,奸诈凶顽,此人最不可信。若孙先生让大总统一职,袁氏主持国政,恐怕中国永无宁日。到那时再采取行动,恐怕正如孙先所言:‘艰难远逾前日。”
  老人白须飘飘,长叹一声。
  汪精卫愤然起立,说道:“这些都是揣测之辞。如今应该看袁世凯的具体行动,他若真的推翻清廷,毁数千年封建帝制,诸位同志又有何话说?同志们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在首先应该看到民军有无能力扫荡清廷,应该看到民军乃至天下百姓是拥护还是反对和谈,应该看到袁世凯是否真的愿意推翻清廷,袁世凯的行动是否能达到我们的革命目的。他若能实现我们多年来为之奋斗之目的,我们的疑虑是不是多余?”
  宋教仁道:“我看汪兄的话更多揣测之词。”
  谭人凤道:“大家别争了——孙先生,你是什么看法?”
  孙中山一言不发。
  汪精卫急了,道:“逸仙兄,你不赞成议和,难道是舍不得总统这个位子吗?”
  孙中山奋然道:“我三十多年来为革命奔走,信奉并倡导‘天下为公’,难道会贪恋总统的职位?你要知道白谭等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中国承几千年专制之思想,百姓开化不够,袁世凯利用这一点,又凭手中军队,从而走向独裁,就会毁革命成果于一旦,难道同志们对此事能急切地下结论吗?”
  同盟会内对袁世凯的态度不一,对南北议和意见分歧,难于统一。孙中山便让政府和议会讨论,政府和议会中的立宪派和旧官僚乘机而起,桴鼓相应,汪精卫、黄复生等也朝夕鼓噪。
  《泰晤士报》发表评论道:
  “我们认为,南方临时政府非常缺乏管理国家的经验,临时政府的组建过于匆忙。目前,中国南北分裂的局面应当结束,中国应实现统一之政府。放眼中国,有能力实现统一的,仅袁世凯一人耳;收拾局面,非袁不可。”
  英美各国则不断宣称,如果中国内乱不止,将果断地进行武力干涉。
  司法总长伍廷芳早年在美国留学,在美国有很好的声誉,作为和谈的南方代表,他致电美国公使,希望其劝告清廷退位。但是电报一去,如泥牛入海。
  外交总长王宠惠和伍廷芳一样,曾留学美国,知名度很高,他电请美国政府承认中华民国,但美国政府置之不理,结果和伍廷芳一样。
  天上飘下雪花来,可人们并没有感到寒冷,却觉到了温润的春天的气息。谭人凤的卧室里却升起炉子,他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他亲密的战友宋教仁。
  谭人凤道:“事情已露端倪,袁世凯主政的日子不远了。我又见袁氏,他执政不过一年,就会走向独裁,国会议会都会形同虚设,共和的事业现在已经……失败。”
  “老谭,如何才能挽此颓局呢?”
  “唯有建立坚强之政党、坚韧之政党。”
  “您是说同盟会不够坚强坚韧?”
  “同盟会已鱼龙混杂,须改组更新。不然不能承当共和之事业。实现共和,必须使民主共和之思想灌输给天下百姓。几千年来,专制之帝王及其思想家,毒害百姓,使我人民养成受专制之奴役的习惯,要改变这种状况,非十年八年之事,恐怕也不是三十年五十年所能解决的。须知文化的惰性,须知国人的惰性,这一点看到了,就不会浮躁。故云,没有坚强而有韧性之政党不能负此重任。”
  “我一定牢记你的话,作长期革命的打算”。
  “可惜……我已不能与你并肩作事了。”
  “老谭……”宋教仁流出了眼泪。
  停了一会儿,宋教仁道:“美法等皆民主之国家,为何我实行共和政体,其国态度冷漠若斯?”
  “共和乃富国强邦之本,各国各怀霸心,难道会让中国走向富强?英美为自己的利益,不会支持临时政府,而会支持袁世凯?”
  “其各国各怀鬼胎却又为何惧怕南北分裂?”
  “美英各国利益皆在南方,当然希望有统一的政府保护他们的利益,战乱也会损害他们在华的巨额投资。”
  “老谭对各国的动向有何看法?”
  谭人凤喘了一会儿,喝了口水,道:“东边台湾港澳,北边满蒙,西边藏疆,必是各国互斗,势力消长之地,也是肢解中国的要地。日俄多们满蒙藏疆,日本在满蒙藏疆的活动频繁,这是日本首先要谋取的地方,一来可阻俄南下,二来可由外到内,并吞中国或蚕食中国。台湾港澳为西方和日本势力消长之地。控制了台湾就控制了中国的上海。若日本占有台湾,就可长驱南下,若美英控制了台湾,也就扼住了日本南下的势头。我注意到,英国人在西藏活动频繁,英国人现在没有能力占领中国,将来就不可说了,就我看,英国是东据港台,而西伏下西藏的乱种,台港、西藏,犹如钳子的两片铁钢之牙,可以钳制中国,英国人的苦心在此。”
  宋教仁道:“老谭你好好养病,我们少不了你。”
  “可惜,我将不久于人世。中山先生的思想,何时才能在中国实现……”
  孙中山受到多方面的压力,内外交迫,于是致电伍廷芳转告袁世凯:
  “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
  当天,汪精卫去电袁世凯:
  “若袁公迫请帝退位,实行共和,则临时大总统退职,已成定局,不必怀疑。”
  袁世凯确认自己在推翻清廷后能坐上大总统的宝座,便迅即采取了迫清廷退位的措施。他认为此事越快越好,如果南方国民大会成立,将终为其要挟而难以摆脱。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专对清室动手,同时又要避承担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大权的恶名。
  这一天,他见到了庆王,惊慌失措地道:“全国大势都已向着共和,民军势力一天比一天利害。听说孙文这回从海外回来,携有大宗款项,还有西洋海陆军数十人,都愿帮助效力。对南京政府,各国都已表示亲近的态度,倘若我们的战事再拖延下去,胜败不必论,试问饷在哪里?枪炮在哪里?如果兵临城下,不但皇位不能保全,就连这些贵族也都无望了,岂不是后悔嫌迟吗?”
  庆亲王奕劻只愁得捶胸顿足,被袁世凯的话吓得六神无主,便道:“袁宫保就没有什么最后的办法了吗?”
  袁世凯犹豫了半天,长嘘短叹了半天,才说道:“只有趁这个时刻,请皇太后俯从民意,肯把政权让出来,再由我们切实商量,哪个还敢亏待皇上和宗室贵族?就是后世谈论起这件事来,晓得朝廷为保民不私天下,自然人人感恩戴德。这样做,既有了体面,又享受了实惠,岂不很好吗?不过,这话臣下不好说,请王爷把这话转奏圣听,若被采纳,功劳也不小呢。”
  庆王叹息了一会儿,觉得若能保住他上亿的家产,做寓公也还快活,就道:“别无他法,也只好如此。”
  袁世凯离开后,庆王奕劻不敢迟延,进宫去了。
  隆裕太后在东暖阁里接见了庆亲王奕劻
  太后道:“你来的还好,奏报说匪首孙文做了临时大总统,竟到了这种地步,你看怎么办?”
  奕劻道:“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革匪看样子还要往北发展。”
  “你看咱们的军队能阻止他们吗?”
  奕劻道:“很难。”
  “那如何是好?你在朝中几十年了,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唉——,”奕劻叹了一口气道,“不如让袁世凯和他们谈判,看能谈出什么结果来。”
  “不是已经在谈了吗?你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吗?”
  “皇族不干涉内阁的事,我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
  “你看袁世凯可靠吗?对大清忠诚吗?”
  “这个,太后放心。”老实说,我今儿个来,就是请太后放心地让袁世凯和南方谈判,也许能谈出对咱有利的结果。我看,现在的革匪和当年的洪贼不同,杀是杀不完的,压是压不下去的,不如满足些革匪的条件,或许可以消弥兵祸。”
  “与贼匪谈判,答应他的条件,朝廷脸面何在?”
  “太后,当年徽宗收服梁山草贼,也是满足了草贼的一些条件的。”
  “你是说现在只有和匪贼谈判这一个法子了?”
  奕劻道:“我看是的,还请太后放心地让袁世凯去谈,他会为咱尽力争取一切的,太后心里要先有个主见儿。”
  奕劻并没有向隆裕提出退位的事,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见太后对袁世凯谈判的事已很信任,就谢恩出宫了。
  奕劻刚走,外务副大臣胡惟德求见。因为正大臣根本就没有到任,所以外交部的工作由胡惟德主持。
  胡惟德跪在地上启奏道:“太后,臣接到以驻俄公使陆征祥为主的驻日、美、英、德、荷、法等国会使的电报,此事重大,特来禀奏太后得知裁夺。”
  “是什么事,就说吧。”
  “他们一致要求皇上退位……”
  “什么!”
  隆裕太后惊得瞠目结舌,脑子嗡嗡作响。
  小德张把胡惟德的电报交给太后,隆裕定了定神,接过电报,当看到“实行共和,乃世界之潮流,皇上退位为大势之所趋”时,几乎昏晕过去,眼前直发黑。
  “主子没有事吧?”
  小德张连忙扶着太后。
  “没事……”太后有气无力地说。
  过了许久,隆裕太后问道:“内阁对这怎么看,你们有什么说法吗?”
  胡惟德慌忙说道:“臣等不敢评议此事,只等太后和皇上定夺。臣这就告退。”
  胡惟德走出殿门,隆裕太后急得哭起来,只说同样的一句话:
  “这事如何是好?”
  胡惟德出去没有多久,国务大臣兼民政大臣赵秉钧进来奏报道:
  “太后,全体国务员上奏太后,臣觉得此事重大,不敢声张,特秘密奉太后知闻。”
  隆裕太后接过密奏,上面写道:
  “臣等国务员全体恭奉奏太后陛下:南方革匪气焰熏天,北方党贼蠢蠢欲动。孙文就临时总统,各国表亲近之态。孙文挟海外之资,延外国之将,领十余省之众,欲北伐清室,扬言要‘扫穴犁庭’。我方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之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
  隆裕头如炸了似的,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小德张连忙扶住,掐了太后人中,揉了太后胸脯,太后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失态,看那赵秉钧时,只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并没抬头。太后又定了定神,让御前太监捧来茶水,啜了几口,方才又看那密奏,不看便罢,看后更是如五雷轰顶:
  “……东西友邦,有从事调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争持,则难免干涉。而民军亦必因此对于朝廷,感情益恶。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孙,靡有孑遗也……”
  太后又是眼前一黑,一头栽下。
  赵秉钧再不好装下去,便起身与小德张一起扶住太后,小德张又是一番舞弄,太后醒来,不一会儿御医也赶到,太后摇了摇手,示意御医出去,御医看了看小德张。
  小德张道:“主子还是看看吧。”
  隆裕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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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赵秉钧道:“太后还是让医生看看吧,太后别有什么不适。”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太后道。
  赵秉钧道:“既然没有什么,那臣就告退了。”
  说罢,赵秉钧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隆裕太后似乎才有了说话的气力,道:“叫皇帝来。”
  一会儿,宣统帝来到,由于走得太急,小脸红扑扑的。看到皇帝,隆裕太后又是一阵心酸,眼泪又如泉水般涌出。
  宣统帝急忙跪下,道:“皇额娘怎么啦?是儿臣不好吗?”
  太后擦去眼泪,道:“不是,你起来,咱们娘儿俩说一会儿话。”
  小皇帝起来,侍立在太后身旁。隆裕太后道:“坐下吧,坐在这儿。”
  小皇帝也坐在炕沿上。
  隆格太后问:“皇帝,你知道我们现在的这个殿叫什么殿吗?”
  小皇帝心内疑惑,这个谁不知道?于是应答:“回皇额娘,这不就是养心殿吗?”
  “是啊,从雍正皇帝到现在,许多代皇帝就住在这儿。不久,你也要住在这儿,你觉得这儿有什么不同吗?”
  “回皇额娘,我是皇帝,只有我才能住在这儿。”
  “如果有人不让你住在这儿呢?”
  “什么?——皇额娘要住在这儿吗?”
  “不,这是皇帝的。”
  “那谁敢不让我住在这儿?我是皇上。”
  “有一批乱臣贼子,革匪,他们想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皇额娘说的就是那个大魔头孙文和妖怪黎元洪吗?”
  “是的,他们手下有许多坏人。”
  “不是派天兵天将去镇压他们了吗?”
  “革匪太厉害,没有镇压住。”
  “皇额娘别怕,许多人说了,所有的妖怪魔头都是怕我的,我一定会扫灭乱贼子,会扫灭那些革匪。”
  隆裕心理欣慰了许多,道:“皇帝,你就要有这个志向,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祖宗留下的东西,你要保住。”
  “儿臣记住了。”
  “我们坐的这个炕叫‘明窗宝座’,你看,”隆裕太后指着对面道,“那个你平时会见王公大臣的座位叫宝座。”
  隆裕站起身来,溥仪也随之站起。隆裕牵着皇上的手,来到西暖阁,这里有许多套间,隆裕太后一一地介绍着,说“这是康熙圣祖帝批阅奏折的地方”,“那是世宗雍正皇帝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那间是乾隆帝……”。最后,他带溥仪来到一幅画前,揭画,露出一道暗门,溥仪吃了一惊,隆裕道:“若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可以从这里逃走。”
  小皇上不解地问:“皇额娘,我们逃走干什么?”
  隆裕太后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再也不说一句话。
  下午,太后并没有叫溥仪到毓庆宫去上学,而是让他接见大臣,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他也最不喜欢和隆裕太后一起接见大臣,他惧怕她,不敢说“内紧”,不敢随意地乱动。但是既然隆裕太后命令了,那是不可更改的,也只有和她一起到东暖阔了。
  溥仪觉得很奇怪,往常接见王公大臣,总有很多人,你争我吵,有时很有趣,很热闹。可是今天,殿里就三个人:太后坐在炕沿上,溥仪坐在太后的身后。炕前的红毡子垫上,则跪着一个粗胖的老头子。老头子满脸泪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溥仪定睛看他,是认得的。这个人是总理大臣。溥仪很纳闷,好长时间,太后和那老头也不说一句话,见太后不住的擦眼泪,那粗胖老头则不住地拧鼻涕,有时那胖老头子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那胖老头子终于说话了,说了一些什么“共和”、“退位”。“条件”,溥仪全然不懂,只是太后所说的“孤儿寡母”,溥仪觉得就是说太后和他自己。有句话,溥仪似乎更明白一点,那胖老头子说:“我已经六十岁了,满身是病,但是为了太后和皇上,我哪能顾得自己?月余以来,操劳国事,病体更不行了。可是生怕有什么太乱,所以拼死命效犬马之劳,报大清对我的恩德,可是……可是……臣无能啊……无脸见太后和圣上,……呜……呜
  溥仪从来也没见人哭得这样伤心,也被煽情得掉下泪来。溥仪的心灵深处隐隐地升起一股阴云,冒起一股凉意,他意识到,那孙文和黎元洪肯定厉害无比,将要对他皇上不利,他自己已经处在十分危险的境界之中了。魔头张开了血盆大口,妖怪伸出了二尺长的舌头,露出血灿灿的獠牙……
  “唉……唉……”溥仪号啕大哭起来。
  袁世凯从宫中出来,非常得意,想:我让梁士诏在幕后策动各驻外使节联名致电清清帝退位,这一招果然很灵;赵秉钧的戏看样子演得也不错。袁世凯决定再到外务部新衙门去一趟,让胡惟德再和各国联络一下,对隆裕太后施加压力。
  马车出了东华门,刚走过丁字街三义菜馆门口,突然,一颗炸弹从酒店里扔出来,袁世凯的马车驰得飞快,炸弹没有打中。马车已经走到祥宜坊酒店门口了,袁世凯被刚才的炸弹吓得惊魂未定,忽然又听得轰隆一声,又是一颗炸弹飞来,但却又没有打中马车,只炸死了袁世凯的卫队管带袁金标以及排长一人,亲兵二人。袁世凯的马车被震翻在地,袁世凯从覆车中爬出来,臃肿的身体此时竟匪夷所思地灵巧,他急忙跃上一匹马,加鞭急驰而去。
  袁世凯拣了一条老命。
  当晚,捕得杨禹昌、张培、黄之萌等,三人供认是北方革命党“共和会”会员。
  自此,袁世凯再不上朝,把这件坏事变成了对他有利的好事——他找到了不上朝的绝好的托辞。
  载沣的王府里聚满了皇族满人大臣。恭亲王溥伟、肃亲王善耆、镇国公载泽、原民政大臣桂春、原陆军大臣铁良、原禁卫军统领良弼以及贝勒载涛和载洵,不约而同地来到载沣这里。
  桂春道:“我已经把我们满人的警察集中了起来,贵胄学堂的学生也都义愤填膺,汉人和我们满人过不去,我们满人也要报仇雪恨。”
  良弼道:“我们已组织了宗社党,又成立了敢死队、暗杀队,革匪会暗杀,我们难道就不会?我们的拼劲哪里去了?”
  前些天、良弼、铁良、博伟、善耆等人成立宗社党,他们宣布绝不和革匪妥协,绝不和袁世凯一气。
  载泽道:“现在不是讲暗杀的时候,如今袁世凯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已经动手了,想让皇上退位,我们怎么办?”
  “绝不能答应!”良弼道。
  世续说道:“前天,我见到袁世凯,我指着头上的辫子问他:‘你对这个打算怎么办?’他还回答:‘大哥你放心,我还很爱惜它,总要设法保全他。’没想到他今天,就当起曹操了。”
  “我早就说过,袁世凯是绝对不能相信的,奕劻那时不能做总理大臣,可是如今……”善耆这是在埋怨载沣,立刻,他又老羞成怒地说:“我们瞅机会把袁世凯干掉!”
  良弼道:“袁世凯虽然派了冯国璋到禁卫军,但禁卫军仍在我的手里——牢牢地在我的手里控制着。我们不如就在北京和袁世凯拼了!”
  载沣道:“可……可是拼掉了袁世凯,革命党……怎么办?”
  “我看冯国璋和袁世凯不同,他对大清还是满忠诚的。”良弼道。
  ‘算了吧,”溥伟道,“他和袁世凯一个样,最后哄骗,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明里对你笑,脚底下却使绊子,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相信。”
  善耆道:“不如让外国人帮我们。”
  “谁肯帮……我们?”载沣问。
  “日本国。”善耆道。
  “外国人的话,是绝不能信的,他们总是拿中国人当工具使。”载涛道。
  善耆不以为然地道:“若日本人真的愿意出兵呢?”
  桂春道:“若真的愿意出兵,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的管家川岛速浪不是和日本军部有联系吗?不妨试试看。”
  大家乱糟糟的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还算是形成了比较一致的意见:让善耆和川岛浪速商量一下,看看日本人的态度如何。
  善耆回到肃亲王府,把王公们的话说与川岛速浪。川岛速浪当即把袁世凯策划提出的清帝退位的情况报告了日本政府,恳请日本政府干预中国事务。
  次日黎明,川岛浪速接到日本驻华公使转来的日本政府的意见:若清政府愿意割让满蒙,日本就即刻出兵。
  日本本来以为革命党要夺取政权,却眼睁睁地看到受英国扶植的袁世凯要窃取天下,日本被挤出了这场斗争之外,绝不甘心。于是,日本想以保护侨民为由出兵北京,可是遭到美国的强烈反对。日本与英国是盟国,正在对德作战,不敢一意孤行,所以出兵之事,只好作罢。但是,日本要向中国表明,他不能被排除在解决中国的事情之外。
  日本政府发表声明:日本决不承认中国改建的共和国。
  也就在这一天,隆格太后下旨召开御前会议,宗室亲贵,满蒙王公都参加了。隆裕太后给大家看了国务员的密奏,各驻外使节的电文,又把袁世凯不能左右形势的危言给大家说了。
  铁良道:“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有投降革匪的道理。”
  和昨日在摄政王府的情况一样,良弼、桂春等都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奕劻道:“太后,我以为袁世凯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革匪猖狂,连袁世凯也差点被炸死,北京城内到处都是乱党,就如一个火药桶,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炸,若不实行共和,恐怕会有李自成进北京之祸。”
  “放屁!”良弼道,“大清的天下都是你败坏的,你贪默不算,这些年一心护着袁世凯,到现在还替袁世凯摇旗呐喊。好!看看你的袁世凯,他在干着什么,他的军队在前方和共和军假打,却假惺惺地说打不过人家,他是想要大清的天下。他经营了这么多年,一步一步地实现了,这都是你——”良弼说着往奕劻身前凑过去,旁边的人连忙把他拉住。
  奕劻辩解道:“不管怎么说,袁世凯也没有通匪,昨天被革命党炸了就是明证。他先哄一哄革命党,在皇上退位后,再恢复大清,这种图谋也是可能的——以退为进嘛。”
  溥伦道:“袁宫保可能就是这种打算。”
  载泽愤怒地道:“你们到现在还护着袁世凯,是何居心?袁世凯又给了你们多少钱?又许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袁奸虽然被炸,但他和革命党讨价还价是事实,他要挟大清是事实。”
  肃亲王善耆道:“滚吧,你们现在就到袁世凯那里去。”
  “滚!”良弼也怒斥道。
  铁良等一肚子怒气正无从发泄,这时犹如找到了出气筒,齐声骂起奕劻来。奕劻的老脸拉得更长了,两只羊眼闭起来,任由人骂,一声也不吭。
  溥伦也低着头,冷汗直流,生怕愤怒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
  “皇上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除隆裕太后外,屋里的人齐刷刷跪下来,不敢抬头。
  “你们不要吵了,你们有哪一次不吵?你们不去捉拿魔头妖怪,在这吵什么?”溥仪走到隆裕太后前,给太后请了安。
  人们听到皇上的话,那像是六岁小孩子说的,心里有愧,更不敢抬头了。
  载沣见皇帝来了,心如刀割,自己的儿子做了皇上,可看样子退位是难免的了,大清的天下就要在他这一代结束,不由悲从中来,失声哭出声来。听了载沣的哭声,大家不由想到大清就要灭亡,想到自己以后不知是什么结果,内心的悲哀再也抑制不住,也都不禁失声痛哭。顿时,养心殿就像停棺举丧一样。
  良弼道:“这是干什么,当着皇上的面。我们满蒙的后人就这样无能吗?”
  溥伟道:“大不了拼却一死,大家怎么这样气馁。”
  这样一说,有几个人更觉前途无望,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肃亲王叫道:“这像什么话,皇上在此,我们不能为他分忧,竟这样没出息,手足无措,我们是满蒙的后代吗?”
  载泽问道:“听肃亲王的口气,好像日本人有了回音?”
  听了这句话,大家止住了哭声。
  善耆道:“日本政府今天不是已发表声明不同意共和了吗?”
  载振道:“可是眼下已黑云压城,势如累卵,这个声明又有何用?何况英美等国都一起护着袁世凯。”
  “日本说可以出兵,不过,它仍有条件。”善耆道。
  “什……什么条件?”载沣道。
  “这……不说也罢。”善耆欲言又止。
  载沣道:“你……就说吧。”
  善耆道:“日本人说,如果割让满蒙,他们马上就出兵。”
  “这……这不是出卖祖宗吗?”载沣还以为有什么好消息,听到这里,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大殿里又陷入了沉默。
  听大家一言不发,善耆以为大家也许可能同意这个观点,于是说道:“祖宗历尽艰辛创下基业,确实是不容易;可是也不能因小失大。当年把青岛租给了德国,把香港租给了英国,就保全了宗庙社稷。如今的北京城又多乱党,南方已成立临时政府,扬言北伐,而袁世凯又以革命党来要挟我们,说实在的,我们除了向外国求救,别无他法。当年申包胥哭秦廷而保存了楚国,重耳借秦穆公的军队入主了晋国。他们也曾向外国许过什么,可是后来不都是很强大吗?日本与我国最近,它若派兵来救,我们必能脱离眼前的危难。脱离险境后,再图恢复,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载涛却道:“此事万万行不得。如今民心浮动,革匪打的也是救国救民的旗号,若是把满蒙让于外人,小民更会蜂拥而起,那时使真的遍地是革匪,丧尽民心,我们更无可措手,更难恢复了。”
  载沣也道;“此事行……行不得。”
  善耆仍不死心,道:“宁与外邦,也不给家奴。若让革匪或袁贼得势,则真的会像法国路易十六……”善耆见皇上正看着自己,不敢再说下去。
  “宁与外邦,不给家奴。”这几句话在溥仪的脑海中留下强烈印象。
  奕劻这时却说道:“袁世凯正在与革匪谈判优待条件,如实行共和,我们还有优待条件,袁世凯会保护我们的……”
  “闭上你的臭嘴!”良弼气炸了肺,怒不可遏。
  其他的人也对奕劻怒目而视,显然,奕劻所说的袁世凯保护大家的说法是欺人之谈。
  奕劻再也不敢开口。
  良弼道:“日本人提的条件也太苛刻,看样子,日本人的心思不一定是只想看满蒙。恐怕到时它会得寸进尺,比袁世凯更凶恶可怕。”
  “唉——”隆裕太后长叹一声,“摄政王看怎么样?”
  载沣哭了起来,哽咽着道:“我们的祖宗在那里,怎能拱手让……让给外人。”
  “罢了。”隆裕太后道,“说什么满蒙也不能割让给外邦,这些地方不同于青岛和香港。”隆裕太后又看了看大家,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继续商议,你们回去以后再多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隆裕太后屡诏袁世凯进宫,可袁世凯只推说自己惊魂未定,伤体未愈,革命党时刻在筹措着杀他,走在街上太危险。袁世凯再也不到宫中,再也不给隆裕太后面见。
  毓庆宫中。
  溥仪的书案上放着三个布人儿,布人儿的胸上都插了钢针。
  陈宝琛道:“皇上,这三个人是谁?”
  “孙文、黎元洪、袁世凯。”
  “这是谁让皇上这样做的?”
  “是张谦和及宫女让这样做的,他们说这样就可以把他们咒死了。”
  “皇上,关键的是要学会治理国家,做一个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人,这样这些妖魔就不敢在世上横行了。”
  “陈师傅,为什么妖魔现在这样猖狂,没有谁能降伏他们?”
  “皇上年龄还小,有些道理还不懂——不过,老臣就说给你听听,不懂也是有益处的。此事都是由于先朝老佛爷——就是慈禧太后,不恤百姓疾苦,搜刮百姓,赋敛过重,失了民心。朝中纲纪混乱,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政府腐败糜烂不堪。而此时,列强虎视中国,企图瓜分,可是政府虚怯无能,一味屈膝,致主权一再受辱,国土被租让割去许多。先帝光绪,奋起改革,欲除弊病,可是慈禧太后、荣禄和现在的袁世凯一起,囚禁了先帝。自此以后,政府腐败更甚,乱党便乘机而起;可是朝中兵权为袁世凯多年前所谋取,他虽下野,但旧部仍在,仍在暗中控制一切。以致于现在朝中无兵,国家无银,而百姓又多向着乱党,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溥仪没有听懂几句,只是意识到先太后做了坏事,便说道:“先太皇太后囚先帝,就没有人反对吗?”
  “皇上,有人反对,可老太后势力太大。”
  溥仪看了看案上的三个人,把他们推到旁边。他虽听不懂陈师傅的话,似乎觉得这三个人并不是罪魁祸首。
  第二次御前会议又在东暖阁举行。
  隆裕太后问道:“你们看是君主好还是共和好?”
  有几个人立刻回应道:“奴才们都是主张君主,没有主张共和的道理。”
  这次会议,奕劻和溥伦都没有参加,对共和,没有赞成的。
  铁良说:“奴才恳请圣断,坚持君主政体,决不要被奕劻之流所迷惑。”
  太后叹道:“我何尝要共和,共和的话,都是袁世凯和奕劻二人说的。他们说革命党太厉害,咱们无饷可筹,兵不敷遣,没枪没炮,打不了这个仗。我说:‘不能找外国人吗?’他们说去问问,过了两天说问过了,外国人说摄政王退了位他们才帮忙,载沣你说是不是这样?”
  载沣点了点头道:“朱……朱尔典是这样说的。”
  隆裕道:“昨几个日本人要帮忙,可又提出了那样杀人的条件。这外国人,都没安好心。”
  溥伟忿忿地说道:“英国人最可恨,摄政王不是退位了吗?怎么他还不帮忙?这都是奕劻、袁世凯欺君罔上。”
  那彦图接口道:“太后以后别再听奕劻的了,袁世凯更不是好东西。”
  载泽道:“乱党并不可怕,只要出军饷,就有忠臣去破贼杀敌。冯国璋说过,发三个月的饷,他就能把革命军打败。”
  “内帑已经给袁世凯全要去了,我真的是没有钱了。”太后摇头叹气,长吁短叹。
  溥伟道,“当年日俄战争的时候,日本帝后曾用首饰珠宝犒赏军士,日本军个个争先,把俄国打败了。奴才恳请太后,把宫中的珠宝玉器都拿出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善耆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那些东西留在宫中,保不准会被乱党和袁世凯拿了去,不如犒军。”
  隆裕道:“这样打仗,胜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也没有了,这不是两头都落不着吗?”
  “优待条件不过是骗人之谈,”溥伟道:“就和‘迎闯王、不纳粮’的话一样,那是欺民,这是欺君。即使这个优待条件是真的,以朝廷之尊而受臣民的优待,岂不贻千古笑谈!贻笑万邦?”说罢他就地碰起头来。
  太后心事重重地说:“就是打仗,只有冯国璋一人也不行呀!”
  溥伟道:“奴才恳请太后和皇上赏兵,让奴才报效国家。”
  善耆道:“我们有的是忠勇之士,只要给我们饷,我们一定能有军队,效命疆场。”
  太后回头问载涛道:“载涛你是管陆军的,你说说咱们的军队怎样?”
  这些人中,数载涛对时局看得雪亮:大清已绝不能挽救,潮流所至,将荡涤一切。于是他碰头说道:“回太后,奴才练过兵,没打过仗,不知道。”
  良弼叫道:“禁卫军实际上还在奴才手里,奴才要和他们拼一拼。”
  载洵道:“我看,咱们可以化整为零,将王公封藩,分到各地去抵抗。”
  这是废话,众人想,现在自己的封地都保不住,说什么抵抗,谈什么分藩!
  太后停了一会儿,说道:“你们下去吧,明日再议。”
  善耆向太后叮嘱道:“一会儿国务大臣们就觐见了,太后要慎重降旨。”
  太后摇头叹息道:“我真怕见到他们。”
  溥伟道:“他们要是问皇上退位的情况,太后就把它推到国会身上。”
  说着,众人都退了出去。
  国务大臣赵秉钧觐见太后,跪在地上道:
  “臣叩见太后,不知皇族对退位的事商量得如何了。”
  太后道:“王公们都说,退位的事他们不好做主,还是让国会开会决定吧。”
  赵秉钧不禁佩服袁世凯的先见之明,临来皇宫,袁世凯曾对他说,隆裕太后必定会拿遥遥无期的国会搪塞退位的事。
  现在赵秉钧见太后果然以国会搪塞,于是就按事先准备好的话回答道:“这个事儿若让国会讨论,大伙儿态度可就不会一致了,有没有优待条件可就说不准了。国会的那些人,可不像袁世凯那样对待太后和皇上,可不会像袁世凯那样处处为皇上和太后着想。太后试思,将来被选进国会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激进想法没有?让他们讨论,袁宫保为太后和皇上争得的优待条件,必定会化为乌有。”
  隆裕太后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让王公们再议一议吧。”
  赵秉钧道:“太后可要早日定夺,连袁世凯的马队都被炸翻了,这说明革命党人已遍布京城。听说他们组成了敢死队,手里腰上都是炸弹,有的手里端着枪,说不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攻打皇宫的事也说不准。”
  袁世凯并不以攘夺南京临时政府为满足,而企图于清帝退位后不经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选举,自己在天津成立一个由他一手包办的政府,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英使朱尔典,朱尔典欣然同意了。
  于是袁世凯派赵秉钧催隆裕太后早日定夺,隆裕太后又召开了第三次御前会议。这次会议,袁世凯派赵秉钧、梁士詒、胡惟德为代表列席会议。
  与前两次会议一样,王公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提出了各种办法,但各种办法又都不是怎么太好。争论了一二个钟头,也没有明确的意见。
  这时毓朗贝勒说:“我们不要这样争论来争论去的,大家乱糟糟的。太后要拿出决断,要战,即效命疆场,责无旁贷。要和,也要早定大计。”
  一旁的胡惟德、赵秉钧、梁士詒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听了毓朗的摸不着头脑的话,更是火冒三丈。
  赵秉钧腾地站起来,道:“我说明白点吧。现在与南方和谈的结果是,双方基本上达成了协议,此协议列国政府也是支持的,那就是南北政府同时取消,另在天津组织临时政府。经过袁总理的多方努力争取,对皇室、皇族、满人的优待条件列为八条和七条,你们看这些条件行不行?”
  说着赵秉钧把优待条件逐条念了一遍。
  赵秉钧的话讲完后,年老的王公们个个默默不语,良弼等少年亲贵则坚决反对,表示决不于革匪妥协,要和他们决一死战。
  赵秉钧又站起来大声叫道:“今天开会,明天开会,议来议去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内阁只有全体辞职!”
  良弼霍地站起道:“你们辞职就辞职,我们可以成立皇族战时内阁,就派铁良统兵南下,这有什么不可?”
  赵秉钧道:“你们不要丧失良机!”说罢满面怒容地走出去,署理外务部大臣胡惟德和署理邮传部大臣梁士詒也跟着走出。
  隆裕太后吓得脸色焦黄,哭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良弼道:“太后,太后!”良粥跪下,五体投地,泪流不已,道:“我们绝不能实行共和,大清的几百年基业不能就这么完了.我们宁愿战死,决不愿苟活。”
  其他几个年轻亲贵也表示了这样的看法,立下誓死决战的誓言。
  其他年老的亲贵,再也不说一句话。
  袁世凯想把他取得天下的设想必须出于众口,可是众人就是不肯开口,特别是良弼,誓死也不愿让位。袁世凯急躁起来,这良弼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禁卫军的实权仍然抓住良弼的手里,他又最恨袁世凯。袁世凯派冯国璋入主禁卫军。冯国璋为了摆脱自己是袁世凯的心腹的关系,竭力表示与袁世凯的政见不同,声明坚决与反叛朝廷的人斗争,反对与反叛朝廷的匪军讲和,主张组织力量对“革匪”大加挞伐。这一些行动,迷惑了一些亲贵。载泽、溥伟乃至良弼等人都认为冯国璋与袁世凯不同,认为他与袁世凯采取的路线迥异。于是这些亲贵就竭力拉拢冯国璋,以图分化袁世凯的力量。
  冯国库禀承袁世凯的精心安排从容地打入皇族,从这一线索里,袁世凯源源不断地准确地获取了皇室的情报。袁内阁以辞职要挟清廷接受退位条件,袁世凯获知,正是良弼主张批准袁内阁辞职,另组皇族内阁,派铁良统率讨伐军,南下与革匪决战。
  “必杀良弼!”
  袁世凯在室内徘徊着,良弼成了他收拾清廷的最大障碍。
  可是怎么杀良弼呢?袁世凯想,他自己不能直接出手做这种事,不然,他要落一个使他永远洗不清的“活曹操”的恶名。
  “借刀杀人!”
  袁世凯心里盘算着。他让大儿子袁克定给汪精卫去了电报:
  “义弟兆铭:良弼已成共和之大碍,唯戕除良弼,皇室才能就范,则共和可成,望义弟速办此事,建共和开国之功。义兄克定谨。”
  汪精卫已是北方同盟会的部长,此前革命党人炸了袁世凯,没有向汪精卫汇报。汪精卫连忙去电慰问袁世凯,袁世凯则回电严辞责问,汪精卫便硬说那是匪徒所为,不是革命党的举动。此次袁克定来电要除了良弼,汪兆铭下定决心要实现这一计划,一者可以在革命党中再树威名,二者可以向袁氏父子有个圆满地交待。袁世凯这棵大树,汪兆铭是搂定了。
  汪精卫乘火车来到天津,正遇着黄复生。黄复生已是南京临时政府印铸局局长。
  黄复生与汪精卫相见拥抱之后,道:“兆铭兄如今主持北方同盟会工作,北方革命形势定会有大的改观。”
  汪精卫道:“精卫能力有限,黄兄在北方多年,诸事都要蒙黄兄指导配合,请多帮助愚弟做好工作。”
  “这个自然,你我是同生共死的同志,为革命事业,哪敢有丝毫的怠慢。”
  “既是为此,我就直说了,我特来拜访你,是想请黄兄帮我一个大忙。”
  “那就说吧。”
  “良弼实为革命路上的绊脚石,他是反对清帝退位的中坚分子,是个顽固的封建君主主义者,他的存在大大影响了革命的进程。总部决定除掉良弼,迫清帝退位,以成就共和之宏伟大业。前次我们兄弟谋炸载沣时,我固知兄之肝胆气节,所以特来与你商量。”
  “汪兄可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
  汪精卫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道:“这是奉天讲武堂总办崇恭的名片。拿了这个名片,就可以冒充崇恭去见良弼,这样就可以见机行事了。”
  黄复生就是黄树中,自获特赦后,改名黄复生,他岂肯再入死地?
  黄复生道:“我极赞成铲除良弼,也极愿意去执行这项工作。可是临时政府已委任我为印铸局局长,催我即刻赴南京任职,涉及国家金融财政及诸多大事,所以此次我就不宜前往北京了。不过,黄兄可以把名片放在这儿,我可以为你物色一个人将此使命完成。”
  “黄兄豪气干云,我极为佩服,名片就留在这里。我就告辞了!”
  两人拥抱而别。
  汪兆铭从黄复生家里走出的第二天,黄复生的门房说有一位老乡叫彭家珍来访。黄复生一拍大腿,道:“大事成矣……”
  黄复生迎到门口,见了彭家珍握手拥抱不止,说道:“你我弟兄一别竟是十几年,今日一见恍如梦中。”
  彭家珍被黄复生的真情所打动,道:“黄兄名震天下,弟早想来拜访,但是,一来我萍踪无定,二来黄兄为革命事业奔走天下,也是家无定所,所以我总不能如愿。今天得见老兄,实在是圆了我多年谒思之梦。”
  二人进堂落座,黄复生道:“彭兄这么多年来都在忙些什么?”
  “我前些年在东北军中做军需,武昌义举,天下响应,我向往革命之心很久,就弃去官职只身南来,到了南京,听说咱老乡程德全也做了革命党人并做了江苏都督,于是我又转而东向,到了苏州拜见了程都督。程都督把我介绍进革命党,我入了同盟会。这一次,总部派我为“东北招讨使”,命我回东北策动军队响应革命。我从南京到此,听说黄兄在这里,不愿失之交臂,特来拜访。”
  “你我是同乡又是同学,现在又是同志,更是一家人了。现在有一项伟大的任务,不知你是否愿意承当,此事关系到革命的进程,关系到共和国体能否顺利实行。不过,要完成这项使命,有可能要牺牲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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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彭家珍霍地站起,道:“我为革命的事业,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我既然成了革命党,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有什么任务就直接说罢。”
  黄复生把汪精卫的话又向彭家珍说了一遍。
  彭家珍激动地说:“黄兄把名片交给我吧。为了中国有光明的前途,我个人的牺牲算得了什么,我乐意接受这项任务。”
  彭家珍怀着为共和事业贡献自己的一切的精神,怀揣名片,由天津到了北京,找到了良弼的住处——光明殿胡同的一座宅地。
  1月26日,良弼退朝回来,自称是天津讲武堂总办崇恭的彭家珍迎了上去,到了良弼的跟前,良弼还没看清他的面目,彭家珍袖中的炸弹已经爆炸,彭家珍当场牺牲,良弼的一条腿飞上了天。
  第二天,良弼一命呜呼。
  袁世凯拍案狂笑:“好、好、好!”
  满清王公始终怀疑“北京城内到处是革命党”是袁世凯散布的谣言,良弼被炸以后,个个吓得心惊胆颤,纷纷地逃离北京,往大连、天津、青岛的一些租界里去逃难。在京的,一部分住进了东交民巷,没有离开府第的,都纷纷请袁世凯派兵保护。
  袁世凯乘机调曹锟的第三镇北洋军进驻北京,特别是在东城及天坛一带派了重兵,留守的满清大员完全在他的军事直接“保护”之下。
  隆裕太后急诏王公宗室再开御前会议。可是除了载沣兄弟和溥伟、善耆、世续等外,再没有别人。
  大家在一起,早也打不起精神,隆裕和载沣只是以泪洗面。
  正当大家都在悲痛无奈之时,赵秉钧又呈来一封电报,道:“太后,看看这封电报吧。”
  隆裕太后和大家传看着电报,面如土色,电文全文如下:
  “内阁军谘陆军并各王大臣钧鉴:
  为痛陈利害,恳请立定共和政体,以巩皇位而奠大局,谨请代奏事:窃惟停战以来,议和两月,传闻宫廷俯鉴舆情,已定议立改共和政体。其皇室尊荣及满、蒙、回、藏生计权限各条件,日大清皇帝永传不废;曰优定大清皇帝岁俸,不得少于四百万两;曰筹定八旗生计,蠲除满、蒙、回、藏一切限制;曰满、蒙、回、藏与汉人一律平等;曰王公世爵概仍其旧;曰保护一切私产。民军代表伍廷芳承认,列于正式公文,交万国平和会立案云云。电驰报纸,海宇闻风。率土臣民,罔不额手称庆,以为事机至顺,皇位从此永保,结果之良,轶越古今,真国家无疆之体也。想望懿旨,不逞朝夜。乃闻为辅国公载泽、恭亲王溥伟等一二亲贵所泥,事遂中阻,政体仍待国会公决。琪瑞自应力修战备,静候新政之成。惟念事变以来,累次懿旨,莫不轸念民依,惟国利民福是求,惟涂炭生灵是惧;既颁十九信条,誓之太庙,又允召集国会,政体付之公决,又见民为国本。宫廷洞鉴,具征民视民听之所在,决不难降心相从。兹既一再停战,民军仍坚持不下,恐决难待国会之集。始无论牵延数月,有兵溃民乱、盗贼蜂起之忧,寰宇糜烂,必无完土;瓜分惨祸,迫在目前。即此停战两月间,民军筹饷增兵,布满各境;我军皆无后援,力太单弱,加以兼顾数路,势益孤危。彼则到处勾结土匪,勒捐助饷,四出煽扰,散布诱惑。且于山东之烟台,安徽之颖寿境界,江北之徐州以南,河地之光山、商城、固始,湖北之谷城、襄樊、枣阳等处,均已分兵前退,而我皆因守一隅,寸筹莫展。彼进一步,则我之东皖豫即不自保。虽棋瑞等公忠贞自励,死生敢保无他,而饷源告匮,兵气动摇,大势所趋,将心不固,一且决裂,何所持以为战?深恐丧师之后,宗社随倾。彼时皇室尊荣,宗藩生计,必均难求满志。即拟南北分立,勉强支持,而以人心论,则西北骚动,形既内溃;以地理论,则江海尽失,势成坐亡。琪瑞等治军无状,一死何惜?特捐驱自效,徒殉愚忠,而君国永沦,追悔何及!甚非所以报知遇之恩也。况召集国会之后,所公决者尚不知为何项政体,而默察人心趋向,恐仍不免出于共和之途,彼时万难反汗。是徒以数目水火之患,贻害民生,何如预行裁定,示天下以至公,使食毛践土之伦,歌舞圣明,零涕感激,咸谓唐虞至治,今古同揆,不亦伟哉?琪瑞受国厚恩,何敢不以大局为念,故敢比较利害,冒死陈言,恳请涣汗大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以现在内阁及国务大臣等,暂时代表政府,担任条约国债,及交涉未完各事项,再行召集国会,组织共和政府,俾中外人民,咸与维新,以期妥群生,速复地方秩序,然后振刷民气,国图自强,中国前途,实维幸甚。不胜感激待命之至,谨请代奏。”隆裕太后等再看后面立名的,乃是一大串人,个个灸手可热:
  第一军总统官段琪瑞,及——古北口提督毅军总统姜桂题,护理两江总督张勋,察哈尔都统陆军统制官何宗莲,副都统段芝贵,河南布政使帮办军务倪嗣冲,陆军统制王占元、曹锟、陈光远、吴鼎元、李纯、潘渠楹、孟恩远,河北镇总兵马金叙,南阳镇总兵谢宝胜,第二军总参议官靳云鹏、吴光新、曾毓隽、陶云鹤,总参谋官徐树铮,炮台协领宫蒋延梓,陆军统领官朱泮藻、王金镜、鲍贵卿、卢永祥、陈文运、李厚基、何丰林、张树元、马继曾、周符麟、萧广传、聂汝清、张锡元,营务处张士钰、袁乃宽,巡防统领王汝贤、洪自成、高文贵、刘金标、赵倜、仇俊恺、德启、刘洪顺、柴德贵,陆军统带官施从滨、萧安国。
  隆裕太后等看到有这么多的将领联名具奏请求共和,个个呆若木鸡,载泽、溥伟见自己的名字列于其上,成为将军们的靶子,不免心惊肉跳,铁良、世续等也不再说话,载沣、载涛、载洵三兄弟一向怯懦,只有长吁短叹。
  隆裕太后道:“看样子咱没有什么路可选择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就尽快说。”
  溥伟道:“奴才只等拼却一死了。”
  铁良道:“誓死也不共和。”
  善耆道:“我也是这样。”
  载沣兄弟只是闷坐,并不说话。
  隆裕太后道:“回去吧。”
  众人散尽,隆裕太后在小德张的搀扶下回到寝宫。
  隆裕太后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这些天来,在小德张的一再解劝下,她只勉强喝了些牛奶,吃了些葵花籽。
  小德张道:“主子,这许多天来您可辛苦多了,国家的一切都压在老祖宗您的肩上,他们只是轻一句重一句地乱说,到底还是一点法儿也没有。照奴才看来,共和也罢,君主也罢,老主子您还是一样。讲君主,老主子管的事不过是用宝;讲共和,太后也还是太后。不过,这可得答应了那‘条件’。要是不应啊,革命党打进了北京城,那就全完了。”
  小德张这些年已经被袁世凯喂得肥肥的。昨日赵秉钧进宫就曾向他简短地交待了几句话。小德张把赵秉钧的话记在心里,今天看准时机就吐了出来。此时,见隆裕太后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便又进一步说道:“老佛爷,只要革命党人答应不伤害老佛爷和皇上,不动老佛爷和皇上的位子,老祖宗您还是答应了吧。老主子这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奴才看了心疼啊。”说着,小德张抱着隆裕哭了起来。
  这几年,隆裕太后与小德张过着形同夫妻的生活,对小德张的话,她是言听计从。所以听了小德张的话,隆裕太后的心里早已被说动了。她躺在小德张的怀里,说:“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啊?”
  第二天,隆裕太后刚一到养心殿,便有人起奏说段琪瑞又来了电报。正好内务总管世续在,隆裕道:“世续啊,你把电报的内容大致说一下就行了。”
  太后已不敢看段琪瑞的电报。
  世续“嗻”了一声转述道:
  “段琪瑞历数皇族之败坏大局罪状,说‘事至今日,乃并皇太后皇上欲求一安福尊荣之典,四万万人欲求一生活之路而不见许’,段琪瑞说‘他们不忍字内有此败类,岂敢坐视乘舆之危而不救’,他要率领全军将士人京,与王公剖陈利害,已挥泪登车,昧死上达。”
  隆裕太后被段琪瑞吓得直哆嗦,惊魂未定,赵秉钧又来觐见,道:
  “启禀太后,本国务大臣收到署直隶总督张镇芳领衔,署两江总督张勋、署湖广总督段琪瑞、安徽巡抚张怀芝、山西巡抚张锡鸾、河南巡抚齐耀林、吉林巡抚陈照常、署山东巡抚张广建等联名电奏,奏称他们一致恳请太后速降明谕,宣布共和。这是电报稿。”
  赵秉钧把电报放在几案上,跪拜后转身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北方各省谘议局,驻国外的公使又来电恳请朝廷实行共和政体。
  隆裕太后昨晚已被小德张说动,见到如雪而来的电报,诏来载沣道:“我看,就让袁世凯全权和革命党谈判吧。”
  载沣含泪点了点头道:“全凭太后安……排。”
  于是隆格太后通过赵秉钧降下谕旨,旨日:
  “国务大臣奉太后懿旨:兹授袁世凯全权与南京临时政府磋商退位条件。钦此。”
  袁世凯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于是便迅速地落实早已着实做好的工作,首先落实《退位诏书》。清帝退位诏书由张謇起草,参议院通过后交唐绍仪电达袁世凯转清廷颁布。袁世凯在诏书中添人“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一句,以表示其权力得自清廷,而不必受革命政府约束,同时又由此造成一种“北洋正统”的观念。
  袁世凯把诏书交给赵秉钧,赵秉钧交给了内务总管大臣世续,世续来到坤宁宫,泪如雨下。太后在昏晕之中,也不看这谕诏的内容,只是两手抖动着铃印御宝。盖过铃宝,泣不成声,哪能站得住,几个宫女扶着她入寝宫去了。
  世续把铃印御宝的诏书交于赵秉钧,赵秉钧把诏书又送给袁世凯,袁世凯嘿嘿一笑,也在上面署了名,盖了章,然后颁布天下。
  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即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清帝退位诏书颁下,共有三道谕旨。
  第一道谕旨:
  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各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人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分,即由袁世凯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晏安,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钦?钦此。
  第二道谕旨: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固苦,特饬内阁与民军,商酌优待皇室各条件,以期和平解决。兹据覆奏,民军所开优待条件,于宗宙陵寝,永远奉祀;先皇陵制,如旧妥修各节,均已一律承担;皇帝但卸政权不废尊号;并议定优待皇室八条,待遇满、蒙、回、藏七条,所奏尚属周到。特行宣示皇族、暨满、蒙、回、藏人等,此后务当化除昣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予实有厚望鸾,钦此。
  甲、关于大清皇帝辞位之后优待之条件今因大清皇帝宣布赞成共和政体,中华民国于大清皇帝辞退之后,优待条件如左:
  第一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处国君主之礼相待。
  第二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岁用四百万两俟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
  第三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 大清皇帝辞位后,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
  第五款 德宗陵寝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并由中华民国支出。
  第六款 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人。
  第七款 大清皇帝辞位以后,其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
  第八款 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
  乙、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
  一:清王公世爵,概如其旧。
  二、清皇族对于中华民国国家私权及公权,与国民同等。
  三、清皇族私产一体保护。
  四、清皇族免当兵之义务。
  丙、关于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条件
  一:与汉人平等。
  二:保护其原有之私产。
  三:王公世爵,概仍其旧。
  四:王公中有生计过艰者,设法代筹生计。
  五:先筹八旗生计,于未筹定之前,八旗兵弁俸饷,仍旧支放。
  六:从前营业居住等限制,一律蠲除,名州县听其自由入籍。
  七:满、蒙、回、藏原有之宗教,听其自由信仰。
  第三道谕旨: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养人者害人。现在新定国体,无非欲先弭大乱,期保晏安。若拂道多数之民心,重启无穷之战祸,则大局决裂,残杀相寻,势必演至种族之惨痛,将至九庙震惊,兆民茶毒,后祸何忍复言?两害相形,惟取其轻者,正朝廷审时观度,铜瘝吾民之苦衷。尔京外臣民,务当善体此意,为全局熟筹利害,勿得挟虚矫之意气,逞偏激之空言,致国与民两受其祸。着民政部步军统领姜桂题、冯国璋等,严密防范,剀切开导,俾皆晓然于朝廷应天顺人,大公无私之意。至国家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内列阁府、部、院,外建督府、司、道,所以康保群黎,非为一人一家而设。尔京外大小各官,均宜惜念时艰,慎供职守,应即责成各长官,敦切劝诫,毋旷职守,用副夙昔抚庶民之至意。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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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亲王的十四格格显(王子)成了川岛浪速的义女川岛芳子。当她住进异国情调的日式闺房的第一夜,她的义父就来占有她如玉的肉体。川岛芳子踢打着、撕咬着,可是,那日本浪人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停止了一切抵抗:“只有我们大日本,才能帮助大清复辟。”……
  看着国务院总理赵秉钧七窍流血而死的照片,溥仪浑身哆嗦着。他战战兢兢地问老师陈宝琛:“他真是让袁世凯害死的吗?”陈宝琛点了点头,溥仪明白了:“袁世凯比孙文还要狠毒千百倍!”……
  三大殿搭起了脚手架,清宫的仪仗也被借了去,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洪宪皇帝的登基大典。溥仪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国贼袁世凯,看你这个假皇帝能有几天闹头!”……

  退位诏书颁罢,载沣回到家里,瓜尔佳氏早迎上来,道:“今天的事情怎样?”
  “我……我可轻松了,这一次是真的什么事也不用做了。”载沣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瓜尔佳氏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会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退位了。”载沣好像没事儿似的道。
  “什么?”瓜尔佳氏哭了起来,“你……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竟显出这种嘴脸,亏了皇帝还是你的亲生儿子!”
  瓜尔佳氏身上流着荣禄的血,她绝不甘心儿子的天下就这么完了,她咬牙切齿地道:“孙文,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得好死!”
  这是,溥杰进来道:“额娘,阿玛,你们看这是不是孙文?”他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报纸,报纸上登着一张大照片。
  “就是他!这个匪首。”瓜尔佳氏道。
  溥杰听说他真的是孙文,证实了他所认的照片左边的两个字。于是他找来剪刀,狠狠地扎像片上孙文的眼睛。
  瓜尔佳氏道:“好儿子,你是额娘的好儿子!你决不要像你阿玛那样没有出息,将来你长大了,你一定要做你哥哥的左膀右臂,帮你哥哥恢复祖宗的大业。”
  诏书发下后,善耆找到溥伟,道:“当年申包胥哭秦廷救了楚国,我们两也学他救救我们满清。”
  溥伟道:“你找日本人,我找德国人,大清绝不能就这么完了。”
  “是的,宁与外邦,不给家奴!”善耆愤愤地道。
  从溥伟家里出来,一路上,善耆仔细地观察着街上的情况。这位做过警察头子的人,一眼就看出了满街的便衣,显然,除了曹锟大批的军队外,袁世凯增加了警务力量。
  善耆是宗社党人,宗社党是反对清帝退位的中坚力量。在颁布退位诏书的当天,袁世凯就宣布宗社党为非法,下令在北京城实行戒严,特别是防止王公和宗社党人逃跑。肃亲王是铁杆的反袁派,是宗社党人的中坚,更是在袁世凯军警的严密监视之下。
  回到王府,川岛浪速已经迎了出来。
  川岛浪速道:“我已经把这里的情况向本国政府做了汇报,大使先生还在和外相研究中国的局势。”
  善耆道:“许多事情教我们懂得,只有日本才真的帮助我们,英美都是势利小人。”
  川岛浪速道:“我们日本人对满蒙有着特殊感情,这种感情是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考验的。我一定尽力向政府说明这里的情况,我也相信我们大日本帝国绝对不会坐视袁世凯和美英勾结,损害我们日本在大东亚的利益。”
  二人走进书房,川岛浪速进一步地说:“如今要骤然复辟清室,已不现实。”
  善耆道:“看来,只能做长远打算了。”
  川岛浪速看定善耆道:“不如先图满蒙,然后再一步步地恢复大清天下。”
  善耆道:“我赞成满蒙独立,我也希望贵国政府能给予支持。”
  “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老朋友。”
  从肃亲王府第出来,川岛浪速回到自己在北京买下的豪华宅第。他写了一篇文章的提纲,准备文章完成后迅速交于政府。文章提纲如下:
  题目 对支那管见
  内容
  1.保持相应势力,抗击俄国的东渐南浸,抗击英美等在支那的主导地位。
  2.最终解决支那目前的问题,同时涉足大陆,为确立大日本帝国在亚洲的领导地位奠定基础。
  3.先促使满蒙独立,在大日本的保护下建立满蒙政府,然后由满蒙而向大陆腹地发展。
  4.用向大陆移民的办法巧妙处理日本内地的人口过剩,保持该地区同母国的密切关系,可以避免像英国那样因殖民地与本土远隔而给将来造成困难和悲剧。
  5.以大陆未开发的资源弥补日本本土资源的贫乏。
  次日,川岛浪速来到日本驻华的使馆,向武官高山公通大佐递交了他的文章,高山公通看后大加赞赏,道:“东条英机大住在天津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多次到过中国,和先生一样是个中国通。我本人很敬重你对大日本帝国的忠诚,为维护大日本帝国在中国的利益做出的杰出贡献。”
  第二天,在日本使馆,高山公通大佐召集了多贺宗之少佐、松井清助和木村直人大尉与川岛浪速一起聚议,讨论川岛速浪提出的满蒙独立计划。
  会议制定了具体的军事行动,这个行动包括:由肃亲王以家产为抵押筹集款项;松井清助和肃亲王的五妹夫喀喇亲王一起逃离北京,去蒙古组织一支蒙古人的队伍;木村直人和内蒙的巴林王去巴林负责训练军队;多贺宗之负责在满洲置办武器,并把这些武器交付松井清助。川岛速浪负责善耆的活动并联系东北土匪薄益三,通过他运送武器。
  川岛浪速带着计划来到肃亲王府,善耆听罢川岛速浪的计划后,立即血脉贲张,兴奋起来,道:“到时我们接皇上和太后,建立我们的政府。”
  善耆摆宴庆贺川岛浪速的成果,把他的儿子、女儿们都叫了来,围了两桌。
  席上,川岛速浪忽然心内愀然,叹起气来。
  原来年已花甲的川岛浪速至今还没有儿女,他是个不能生育的日本浪人,对此他总感遗憾万分。另外,他出身低微,虽然屡经奋斗,在浪人中出了名,在日本政府中也有了知名度,可是人们对他总是不屑:他的出身太低。现在和肃亲王的家人一桌,虽然肃亲王已是退藩休息,但儿女满堂,很让人羡慕;特别是亲王的威势虽难以和往日相比,但气派仍在。川岛浪速心里埋着种子,这里种子已埋了多少年了,今天,就要发芽了,就要出土见天日了:他想以肃亲王来抬高自己的身份,而手段就是……
  肃亲王见他表情有点凄怆,道:“川岛先生莫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川岛浪速挠了挠秃头,道:“我已年届花甲,膝下凄凉,今日见亲王儿女满堂,故悲从中来。”
  肃亲王笑道:“我道什么事,这有何悲伤的,我早有想法,我这么多儿女,你看哪一个好,你喜欢哪一个,就认为义子好了。”
  川岛浪速听了这话既高兴,又遗憾,遗憾的心情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万分欣喜地道:“亲王真是我的生死之交,我不枉和你想处了十几年。我……就就认显(王子)为义女吧,亲王允否?能割爱吗?”
  “哈哈哈……好!好!好!”善耆道。“明天——不,今天,就完了礼节,我把我最爱的女儿送给你了。”
  川岛浪速激动地流出泪来,道:“谢亲王的关爱……”
  肃亲王打断了他的话,道:“以后就是一家人,就甭客气了。”
  川岛浪速问惊讶得张口结舌的显(王子)道:“你同意吗?”
  显(王子)道:“我太高兴了。”
  当天,在肃亲王府举行了仪式,显(王子)成了川岛浪速的义女,川岛浪速给他起了一个日本名字——芳子。
  川岛浪速带着义女川岛芳子来到自己的宅第——从此,川岛芳子就与川岛浪速生活在一起。
  到了川岛浪速的家,川岛高兴地叫来老婆道:“我们有女儿了!”
  “什么?”
  “我们有女儿了!肃亲王的女儿显(王子)已经给了我们,今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川岛芳子向义母行礼,义母装点出笑容,给了川岛芳子一挂项链。
  川岛府中大摆筵席庆贺,合宅中人都为川岛认了义女而高兴。消息传得很快,日本使馆武官也打电话向他庆贺。
  仆人们早已为川岛芳子收拾好了闺房。已很晚,川岛浪速带芳子来到她的卧室,卧室很雅洁,川岛芳子似乎很喜欢房间日本式的摆设道:“父亲,日本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吗?”
  “芳子,你别叫我父亲,也像你们满人一样叫阿玛吧。你刚才问这房间,是的,日本的闺房就是这样的。”
  “我很喜欢,阿玛。”
  “你今后就是我的人了。”说着川岛浪速走向芳子,搂着她的腰。芳子也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平时川岛做“师傅”时,经常这样搂她,摸她。不一会儿,芳子觉得今天似乎和以前不同,她看到了川岛那令人惊恐的充满邪恶的目光,又感觉到他的手在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摸着。
  “阿玛……”
  “什么。”
  “阿玛回去歇息吧,已经很累了。”
  “是的,我已很累了。不过,我的乖乖,今天,我就在这住下了。”说着他紧紧地搂住芳子。
  芳子惊恐地叫道:“阿玛——你是我的阿玛!”
  “嘿嘿……”川岛淫荡地笑着,“我本想娶你为妻,一来抬高我的身份,我成了驸马,二来还可以生子。可是你父亲却把你许给我做了女儿。不过,也没什么,今后再改过来就是。”
  川岛芳子挣扎着,道:“哪有父亲……和女儿……”
  “哈哈哈,我的芳子、显(王子),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在西山围猎,你的姐姐大格格保书舫当时要非礼你,多亏了树林中有响声。我当时看得很清楚,大格格和宪七那动作可是够新鲜刺激的,难道你没看见?”
  川岛芳子被他说得胜目结舌,川岛浪速趁势把她抱到床上,解开她身上的带子,在芳子惊魂未定之时,那只手准确地插进她的玉腿,手指直摸向她最神圣的地方。
  芳子意识到,噩梦开始,一切都不可改变,于是任由川岛浪速施为。
  川岛芳子平时被她姐姐保书舫触摸过许多次,早就向往那惬意地生活,甚至在梦中梦见哥哥像对她姐姐保书舫那样与她做着那事,在梦中,渴求的那事,总是在即将开始时化为泡影。现在,对这个老头,她虽感惊讶,也没有什么不太情愿的,只是觉得太违背天位。
  川岛浪速摩挲着义女川岛芳子,芳子的身体很快燥热起来,呼吸逐渐变粗,一会儿呻吟起来,细腰不由地扭动。川岛是个老手,他细细地欣赏着芳子的身段,淫邪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部位。他的双手抚摩着,摸摩着她身体的全部,他要尽情地享受。……
  第二天,川岛的脸色很难看,他恼恨自己的无能,芳子的脸色透着疲惫,眼光露出失望。而川岛的老婆,脸色像铁一样冰冷,见了芳子,啪地一巴掌打过去道:“在这儿,不要摆格格的架子了,干活去吧。”
  “啪”,川岛甩了他老婆一巴掌,他正一肚气,这时有了发泄的地方,“你这个没有崽的猪,不下蛋的母鸡,你死吧!”
  用过早饭,川岛浪速拧了一把芳子的乳房,道:“我要到亲王府去了,有大事要办,你不要理那个黄脸婆子。”
  川岛浪速很晚才回来,直接到了川岛芳子的房中,道:“我明日就要和你阿玛逃离北京,我们会接你及你家人出去的,你放心,我们正帮助你们恢复大清。”
  川岛芳子最痛恨革命党,以前,她家的威势,跺一跺脚北京全城都颤动,可是现在……她恨孙文,她恨袁世凯,她留恋失去的一切,她向往像她姐姐一样在北京城内外呼风唤雨,过那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生活,那种任性放肆的生活。想到这些,她也觉得失身川岛是值得的。她知道,中国人怕外国人;她知道,这个叫川岛的日本人正帮父亲恢复失去的一切。
  第二天,川岛浪速又到了肃亲王善耆的府中。一会儿,他和善耆及善耆的儿子宪德乘着一辆豪华的马车行驶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辆车的后边,有两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川岛浪速和善耆在车里说笑着,似乎根本不在意或者没看见那两辆跟着的马车,他俩放荡地笑着,放肆的笑声从车里传出来,引得路边的行人和军警侧目而视。
  过了几条街,马车突然急驰起来,拐进一个胡同。胡同里早就等着两辆破旧的马车,川岛浪速、善耆和宪德以神速的动作从豪华马车里跳下,钻进那两辆破旧的车子中的一辆,车夫随即扬鞭,马车绝尘而去。原来的那辆豪华马车减缓了行驶的速度,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上的“川岛浪速”、“善耆”和“宪德”仍在那里坐着,只是再也不发出一点声音。这辆豪华马车从容地驶进了川岛浪速的家里,那两辆尾随的马车也就在周围徘徊着。
  善耆、川岛浪速和宪德所乘坐的破旧马车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驶进火车站,火车站早已部署了日军的警备队。
  他们正要登上火车,突然,一位日本人报告说前面的铁路已被袁世凯派人破坏,于是他们当即决定从秦皇岛登上海轮出逃。他们又在日本军警的保护下驰向秦皇岛,登上“勃海风’号航行到旅顺。
  与此同时,溥伟也逃到了青岛。
  奕劻和善耆、溥伟不同,多少年前,他就在天津英租界里盖了房子,修了花园,准备了后路。辛亥革命风起,他就想,他有上亿两白银的家产,即使大清覆灭,他躲到英租界里,也可以安度晚年。现在,他早已到了天津他的王府里,在这里的生活,并不比在北京庆王府的差什么。他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这种寓公生活私毫没有使他有什么失落感,倒感到很庆幸。他感到气恼的是,他的儿子孙子们为分家产如斗架的公鸡一样,闹得不可开交。
  “皇帝,一切都过去了。”
  “皇额娘,是‘什么’都过去了?”
  隆裕太后一时语塞,焦黄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溥仪看太后脸色很难堪,于是道:“是孙文的革匪和袁世凯奸贼这些事情过去了吗?”
  “是的,皇帝,一切都解决了。”
  “这些大魔头、大坏蛋、大奸贼都被镇压了吗?”
  “不,是解决了。”
  溥仪也不好再问,“解决”看样子不是被镇压,但那些妖魔好像是不会再扰乱宫中的生活了。
  果然,过了几个月,宫中变得越来越平静,生活和原先没有任何不同。太后还是太后,太妃还是太妃,万岁爷更是万岁爷,总管仍是总管,太监仍是太监,宫女仍是宫女。
  除掉几个总管和御前太监,奴才们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紫禁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彩;宫殿高大、巍峨,仍然震慑着人们的灵魂。
  对于紫禁城来说,惟一变化的,是东西长安门及天安门广场正式开放通行,后来,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又分了出去,“皇宫”便只有乾清门到神武门那块地方了。而中南海也变成了总统府,成了袁世凯的民国的。这些变化,对于溥仪来说是丝毫也感觉不出来的,因为在没有退位以前,除在登基时到过中和殿和太和殿外,他的活动范围也就是乾清宫后面的那块地方。
  这些天是溥仪最快乐的时候。民国已经成立了一年多。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太后太妃身体都不怎么舒服,很少问事;而师傅们也不怎么问皇上的事。皇上早把“大魔头”、“妖怪”、“奸贼”扔到九霄云外。这一年来,溥仪屁颠屁颠地跑到这,溜到那,一刻也不闲着,好不快活。
  这一天,下了点薄雪。早上吃过点心,又吃了几口嬷嬷王焦氏的奶,他就嚷着要到御花园去。
  听了皇上的吩咐,敬事房的太监忙“吃——吃——吃——”在前开道,两名总管太监靠路两侧鸭行鹅步地前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方阵,方阵的中心是一顶明黄色轿子,小皇上就坐在上面。两名御前小太监在两边扶着轿杆随着轿夫的脚步往前小跑着。轿的后边,一名太监举着一把黄罗伞。伞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大群太监,有的空着手前行,更多的则是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捧马扎的,以便万岁爷随时休息;有捧衣服的,以便万岁爷随时换用;有拿着雨伞旱伞的,为着皇上出轿子的时候给他避雨或遮阴。御前大监后面,是御膳房的太监,有的捧着装着各种点心茶食的食盒,有的捧着热水壶,有的捧着茶具。这一组人的后面,是御药房的太监,挑着担子,内里面装着各类常备小药和急救药,里面有灯心丸、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竹茹水;还有什么藿香正气丸、六合定中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云南白药、三仙饮,等等。这一群太监的最后面的二位,是带大小便器的太监。
  这个队伍“刷、刷、刷、刷”地走着,只闻衣袂之声、脚步之声,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停!”
  小皇上突然一声喊叫,这个肃然前行的“连队”即刻整齐地停了下来。
  张谦和与阮进寿回过头来,见万岁爷向他们做着不要乱动不要出声的手势。特别是敬事房“吃吃”的太监,更看到万岁爷呲呀咧嘴,手指放在嘴上,不让他再出声。
  太监像幽灵一样在原地站着,不敢有丝毫的动作,更不敢出声,有个想打喷嚏的,连忙用袖子捂住嘴,憋在那里。
  小皇上猫着腰悄然而迅速的往前小跑,一会儿慢下来,蹑手蹑脚的前行。这时,太监们才看明白了,原来前面的空地上落了一群麻雀在觅食:小皇上是想抓麻雀。他悄悄地靠近、靠近,麻雀就在他的脚边。于是他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可就在他一伸手的刹那间,“扑楞楞”,几个麻雀一起打着旋飞起来,但飞得不远,又落到前面,而其余的麻雀到原地蹦着找食,晃动着脑袋,睁大狡猾的眼睛时不时地瞄着皇上。小皇上便又猫腰悄悄地跨过步、挪过步去,一伸手,结果和刚才一样。这样反复做了多少次,皇上再也耐不住性子,突然叫道:“这些该杀的麻雀!”
  太监们听了,心里一阵抽搐:“皇上要处死这些麻雀!”
  小皇上跑回来,总管太监张谦和道:“万岁爷是要抓那些麻雀吗?”
  “当然是的,你能抓到吗?”
  “奴才也抓不到。”
  “废话!抓不到瞎说什么!——谁能抓到?给我抓一个!”
  太监们一哄而上,麻雀一哄而起,全部飞走了,反而一个不剩。
  小皇上噼噼啪啪打了几个太监的耳刮子,道:“你们抓不到,还逞什么能?吓得麻雀连一只也没有了!”
  说罢,气哼哼地又揍了几个。
  张谦和道:“万岁爷,奴才有个办法能抓住它们。”
  “快说,什么法子?”
  “用饭引它们吃,就抓住了……”
  “传膳!”没等张谦和说完,小皇上高喊一声。
  张谦和想继续说下去,皇上已经进入轿子,又叫道:“传膳。”
  皇上的话是绝对不能违的,张谦和也就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完,也只好命令道:“传膳。”
  “快”!小皇上让抬轿的太监快跑。
  小皇上已从太后的长春宫分出来,自己住进了养心殿。来到养心殿,张谦和又叫了一声“传膳”,养心殿门前的一个太监跟着急忙叫了一声“传膳”,便传达给了候在西长街的御膳房太监。
  不一会儿,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了,这是由几十个穿戴整齐的太监组成的“连队”,抬着太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漆盒,直奔养心殿而来。来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头的小太监把漆盒接过,在东暖阁摆好。所有的食具都绘着龙纹,并写道“万寿无疆”,一律的银器,下托以盛有热水的瓷灌,六桌菜淆之外,另摆一桌大锅。
  尝膳的太监—一尝过之后,一个小太监叫道:“开膳。”
  小皇上今天却不坐在座位上用膳,而是看着张谦和道:“罕达,饭来了,怎么用饭抓麻雀,我们抓去?”
  张谦和手足无措,他早已意识到皇上的话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这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这桌上的饭菜都不行吗?”溥仪道。
  这桌子上摆的是:
  口蘑肥鸡 三鲜鸭子 五绺鸡丝 炖肉 炖肚肺 肉片炖白菜 黄焖羊肉 羊肉炖 菠菜豆腐 樱桃肉山药 驴肉炖白菜 羊肉片川小萝卜 鸭条溜海参 鸭丁溜葛 仙米 烧茨菇 肉片炯玉兰片 羊肉丝焖 跑哒丝 炸春卷 黄韭菜炒肉 熏肘花小肚 卤煮豆腐 熏千丝 烹掐菜 花椒油炒白菜丝 五香干 祭神肉片汤 白煮塞勒 烹白肉
  张谦和又看看粥、点心和火锅,发现没有哪一样能作麻雀的饵食,苦笑道:“万岁爷,这些都不行。”
  “什么?那你为什么说用饭可以抓麻雀,你这不是欺君之罪吗?”小皇上吼声震天。
  张谦和心惊肉跳,跪在地上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便打自己的嘴巴,打出鲜血来。
  小皇上道:“用什么‘饭’能抓麻雀?”
  张谦和道:“回万岁爷,几把小米就够了。”
  “快拿小米,抓麻雀,抓不到,我让敬事房打你板子。”
  “嗻——”
  张谦和让洒扫太监找来萝筐和绳子,又令一个小太监到御膳房拿来一包小米,又通知其他地方的太监把麻雀赶到这儿来。于是在养心殿门前的空地上撒了小米,支了萝筐,一条长长的绳从筐下的支棍处一直接到养心殿门内。张谦和抱来团毡,小皇上趴在上面。
  果然不一会儿,一群麻雀飞来。
  小皇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麻雀,眼见一个麻雀进了筐下面,小皇上一拉绳子,筐子盖了地上。
  “抓住了!”
  小皇上蹦跳着欢呼,随即飞奔向萝筐,几个太监帮助他,揭开筐子,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张谦知道:“万岁爷太性急了,那麻雀好像进去了,一拉的片刻,它就飞了,万岁爷沉住气,待进多了再拉。”
  小皇上又回到养心殿门内,趴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筐下。不一会儿,一群麻雀又飞来了,这一次,小皇上耐住性子,看有许多麻雀进到筐子下面,且都争先恐后地啄食着小米,便一拉绳子,筐又盖了下来。
  “万岁爷,这一次准抓住了。”
  小皇上又是一跃而起,奔向筐子,手往里一伸:“抓住了,抓住了!”他的手碰到了麻雀温柔的毛,几个麻雀在里面扑楞楞地乱撞。
  “抓住了!——唉哟——”小皇上的手被麻雀啄了一下,手忙从筐里缩回。这一口咬得不轻,张谦和忙把皇帝的手拿起在口中吮着。
  “呸!这小麻雀,竟敢咬万岁爷!”张谦和令人拿来绸布做网子,罩住了筐的一边。
  果然抓住了几只麻雀,早有太监找来笼子,把麻雀放在里面。
  笼子就挂在帷帐里,小溥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起初,麻雀仍还在笼子里撞飞个不停,可是不久,就蜷伏着不动了。
  张谦和道:“万岁爷,这是野鸟,养不活的,看样子连明天都活不到。”
  “胡说,不是好好的吗?”
  这时,奶妈王焦氏也走来,道:“万岁爷,张罕达说的对,这些鸟,野性大,养不活的。不像那些家养鸟。”
  小溥仪最信王焦氏的话,看着麻雀在笼子里不动,道:“嬷嬷,就真的没有什么法子养活它们吗?”
  “没有,除非把它们放了。”
  “可我不愿放。”
  “那就养一夜试试吧。”
  溥仪又躺在王焦氏的怀里吃着奶,张罕达给他又讲了几个故事,小皇上便睡着了。
  第二天,小溥仪一睁眼,就检视他的鸟笼子,可是有两只麻雀已硬直了身子,死在笼子里。顿时,他伤心地大哭起来。值夜的太监惊恐万状,忙掀开帐子,见皇上是为两个麻雀在号啕,心里才轻松下来。
  “是我害死了你们,鸟——”
  太监仍没想到万岁爷这么伤心,齐来解劝,可这反而使他哭得更历害了,更伤心了:
  “是我害死了麻雀——”
  哭声传道殿外,早有多事的太监报到太后的长春宫。
  隆裕太后道:“早知道也不让他这么早就搬出去,看来对皇帝的管教太松了。兰德——”
  小德张应声道:“嗻——”
  “你传话过去,让养心殿的太监规矩点儿。”
  “嗻。”小德张应声去了。
  万岁爷正在宫门口,抽抽噎噎,把剩下的麻雀放了,可几个翻着肚子躺在那儿,翅膀下起着个泡泡。
  张谦和道:“这麻雀性子野,这些泡泡就是气的。”
  “是吗——”小德张道,“看你们做了什么,老祖宗生气了。”
  张谦和与张兰德是拜了义兄弟的,忙笑脸迎了过来,可是正要张口,小德张道:“张谦和——”
  张谦和的笑僵在脸上,忙拜下去听张兰德地吩咐:
  “张谦和、阮进寿,奉老祖宗旨意,各打你们二十大板,到敬事房领赏去吧。”
  “嗻——”
  世续、绍英等内务府大臣和几位师傅也受到斥责,对皇上的管教又像以前一样走入了正轨。
  可是没过两天,一向慈祥的陈师傅的脸突然阴沉起来,讲课也没有了兴致。过了一天,陈宝琛的脸变成了灰黑色,有时煞白。终于他在讲着大学的一段之后忍不住了:“摄政王太懦弱,太后也太宽容。”
  “陈师傅,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老臣不该惊动皇上,请皇上谅解。”
  “是什么事?陈师傅。”
  “咳,皇上说的大魔头孙文、黄兴、还有陈其美……我也说不清还有谁,到北京来了!”
  “什么!”
  小溥仪惊恐起来,向来,宫中的人是谈“魔”色变的。
  “皇上,孙文、黄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孙文已辞去总统的职务,黄兴也不再是什么‘部长。’
  “陈师傅,什么叫‘总统’、‘部长’?”
  “都是些匪贼的番号,称号。”
  “听说袁世凯也是总统。”
  “所以袁世凯也是匪贼。”
  “这么说,袁世凯就成了大魔头了。”
  “是的。”
  “那么,孙文和黄兴到北京来,为什么不捉拿他们?”
  陈师傅叹了一口气,道:“孙文和袁世凯匪贼结合,不好捉拿的。可是,太后、摄政王也太……”
  陈宝琛不愿再说下去。
  博仪道:“皇额娘和王爷怎么了?”
  “孙文到摄政王府里拜见了摄政王。”
  “他到了王爷府上?”
  “是的,”陈宝琛气哼哼地道,“他们到了王爷府上拜见王爷,王爷应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到宫中拜见太后,皇上。——可是,王爷却受到了孙文的蛊惑,好像自己存什么不是似的。摄政王对他还很友好呢。”
  博仪听了陈师傅的话,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他以为孙文这些魔头到京城、到王府要吃人,要喝血,可是他们到了王府,和王府的人反而友好,博仪就觉得陈师傅的气愤没来由。
  陈师傅又道:“那孙文还称赞摄政工能看清历史潮流呢,临走还给了摄政王一些亲笔签了名的像片。”
  小皇上脸上露出笑容,道:“魔头还是怕天上下凡的贵星的。星君要是发怒,那魔头可就害怕了。”
  “是的,那孙文是匪贼,堂堂真命天子的摄政王怎能对他这么客气。”
  溥仪笑道:“那魔头又不害人,赦了他。”
  “该剥皮抽筋。可是摄政王在下午还到孙文的行馆去回拜。”
  溥仪不笑了,道:“那有星君去回拜妖魔的。”
  “就是。更可气的是隆裕太后还降旨要摄政王宴请孙中山。”
  “孙中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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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就是孙文——宴会是在金鱼胡同那宅第内举行的。”
  “皇额娘和王爷是不是要收服这些魔王妖鬼?”
  “不是。
  博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陈师傅为什么生气了。
  陈师傅又道,最可恨的是那个博伦,在宴会上还为孙文、黄兴、陈其美那些人作颂词,说他们‘革命’是保证国家进化的‘应有之举’,居然说孙文、黄兴及其他革匪有什么远见卓识,还胡说什么他们的光辉业绩堪与华盛顿的功勋并论。真是一派胡言。
  “华盛顿是谁?”
  “美国的一个总统。”
  “那他也是一个贼匪了。”
  “都不是好东西。”
  博仪的心里有点沉甸甸的,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如发生了可怕的瘟役,紫禁城里的人们个个唉声叹气,脸上显出紫灰色。太后又不断地抹眼泪,陈宝琛师傅讲课的语气总是非常低沉,内务府大臣世续则整日缩头缩脑,总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
  “又跑了一个太监。”
  张谦和念叨着。
  博仪心里不明白,太监为什么总是逃跑,于是问道:“有谁打他们了吗?他们跑什么?”
  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万岁爷的话。
  有一天,放过学后,小皇上照例到长春宫向隆裕太后汇报了上学的情况,出长春宫后,溥仪对在身旁的阮进寿和张谦和道:“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好的。”张谦和心里也郁闷,巴不得皇上说这句话。
  他们来到西二长街,看见成群的太监在搬动体元殿的自鸣钟和大瓶之类的陈设。
  “这是在干什么”?溥仪问。
  “万岁爷,这是太后叫往颐和园搬的。到了颐和园,还不知怎么样呢。”
  “什么?为什么要往颐和园搬?”溥仪问。
  张谦和愁眉苦脸地说:“这个,奴才们也说不清楚。”
  “你们不是说这紫禁城是我的,这天下都是我的吗?为什么害怕?你们为什么害怕?我不要往颐和园搬!”
  “万岁爷,可这确实是老祖宗是太后要搬的呀?”张谦和道。
  “皇额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阮进寿道:“万岁爷,这也没有什么好瞒的。太后这样做,是因为了那个什么‘条件’,什么……诏书……”
  “我明白了,”小皇上愤愤地说,“这肯定都是因为孙文和袁世凯,是不是?”
  “万岁爷英明,的确是这样。”阮进寿道。
  张谦和接着说:“听说袁世凯要搬到这里住,太后才不得不命人把东西往颐和园搬。”
  阮进寿道:“人们都纷纷地说,到了颐和园大伙都活不成,所以才纷纷逃跑的。”
  “我要杀了袁世凯!”小皇上恨恨地道。
  “万岁爷,我们都是老爷子的好走狗,万岁爷到哪儿,奴才跟哪儿保驾,决不像那些胆小鬼。”
  张谦和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英勇,他的脸整日阴沉着,拉得很长,偶尔挤出笑来,比哭还难看。每天早晨,他在小皇上的“龙床”旁替万岁爷念书,总是如秋的蝉鸣一样,有气无力。
  北京的天空也如紫禁城一样凝重。就要进入隆冬,是京城死人最多的季节,人人在大街上惊慌失措地行走,就如大雨即将到来。风已经旋起时的蚂蚁。可是惊慌之中,京城也显出一些新的气象来,大街小巷多了五色旗——这是民国的国旗,多了一些彩灯。这是民国二年元旦即将到来时所显现的新气象。
  老百姓虽然对这些新气象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在紫禁城内,慌恐的气氛渐渐被欢欣和微笑冲淡了。
  阳历除夕。小皇上到了毓庆宫,见陈师傅已坐在那里。他见皇上来了,忙起身躬立,待皇上坐定后,他也坐下,但一反常态,并没有拿朱笔图书,却微笑着瞅着皇上,皇上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道:“陈师傅有什么高兴的事,这样情不自禁的?”
  “是这样,”陈宝琛的脸上溢满了笑意,“明天是阳历元旦,民国要来人给皇上拜年,是他们那个大总统派来的。”
  “他们都是妖魔鬼怪,我才不接见他们呢!”
  “皇上,”陈宝琛道,“收服妖怪也要讲方法方式的,明天皇上还是见的好——这说明,皇上还是真命天子,妖魔鬼怪是改变不了什么的,这是天意。”
  “那我也不想说话。”
  “皇上可以什么话都不说,由内务府大臣安排一切就行了。”停了一会儿,陈宝琛的脸像绽开的一朵花,道:
  “优待条件载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连他总统也不能等闲视之。”
  这一天早早地放了学,皇上到了太后那里,太后的长脸也露出笑容,这是非常难得的。
  太后道:“皇帝,明天大总统就要派人来给皇帝拜年,皇帝可要显示出天子的尊严来。”
  “说实在的,我真不愿见他们。”
  “嗯——”太后道,“这说明我们的地位还是无比尊崇的,皇帝就是皇帝。”
  第二天,张谦和等人忙里忙外,张兰德更是威风八面,春风得意。小太监们或洒扫,或摆设,或购置东西,个个脚步轻快,脸上褂满了笑容。
  内务府大臣指挥着太监,给皇上穿上金龙袍褂,戴上珠顶冠,挂上朝珠,皇上顿时显得威严了许多。
  人们簇拥着皇上来到乾清宫,皇上稳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两边侧立着御前大臣以及御前行走如带刀的御前侍卫们。
  溥仪坐在高高的龙座上,目视前方:这里的一切仍就是我的,我是天子!天下是我的!
  总统派来的礼官朱启铃走进殿门,遥遥地皇上鞠了一躬。皇上定睛望去,那是个面目白皙的小个子,这就是妖怪吗?博仪见他又走前几步,不敢正视龙座,向前几步立定,再鞠一躬。博仪盯着总统的特使,见到他来到龙座前了,他看到朱启铃的目光刚和他一接触就回缩低眉,九岁的博仪心内、声冷笑,眼光更锐利地如同刀子,他见朱启铃又深深地向他鞠了三躬,然后致贺词。至于这位特使说了什么,皇上一句也没听到,他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地位最尊宠的。
  绍英走上台,跪在皇上的面前,小皇上把面前龙案上的黄绢封面的匣子打开,取出事先写好的答辞,交给了绍英。绍英接过,站起来向朱启铃念了一遍,念完了又还给皇上。这时朱启铃再鞠躬,后退,然后转身走出殿外。
  紫禁城充满了笑声,彤云密布的冬天,似乎比秋高气爽的季节更加美好。
  张谦和驼背这些天也直了,胸脯挺得高高的,晚膳后,他又给皇上讲起了故事。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眉飞色舞,他道:
  “万岁爷的家族是最显赫的,是最尊宠的,是天神的后代。”
  “是吗?我好像也听说过,你再讲一遍我听听。”
  张谦和更来了精神,道:
  “在此边的山海关外面,盛京的东边,有一座长白山。这山形势险峻,气象雄伟,绵延几千里,它有一条山脉,叫布库里山,布库里的山头,有一个碧蓝碧蓝的湖水叫天池。天池的清明犹如秋天的天空,犹如刚擦拭过的镜子。这一年的春天,艳阳高照,春风和煦。满山桃红柳绿,碧草如茵。空中有山鹰盘旋,林间有黄莺歌唱。突然,山坳里传来黄莺般的笑声。说话声,有三个美丽的女子从山花烂漫中走来。原来,在这天池旁降下三位仙女,大姐叫恩古伦,二姐叫正古伦,小妹叫佛库伦。仙女的美丽是不必要形容的。她们三人被这长白山,被这天池的景色所陶醉,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们都要光顾这里。她们被天池的碧水所陶醉,来到湖边,三人在湖水中望见自己美丽的倩影,四望杂花生树,两个姐姐不禁说道:‘如此美好的季节,美好的风景,澄澈的湖水,我们不妨到湖里去畅游一番。’佛库伦说“好,好,这正是我所想的。于是姐妹三人就在这天池中澡浴,姐妹三人心情舒畅,说笑嬉闹,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有三只灵鹊飞来,口含红果落在三姐妹身上,可是只有小妹佛库伦接到了果子,勇敢地吃下,只觉香气透鼻,甜脆无比。不久,佛库伦便觉身体有异,与两位姐姐说了,两位姐姐大喜,说这是受了神孕。十月怀胎,佛库伦生下一男婴,这婴孩生下来就会说话,见风就长,不一会儿便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汉,一身的神力。佛库伦便给这个男孩取名叫布库里雍顺,姓爱新觉罗。这时,神鹊又飞来说:‘布库里雍顺,上天生下你是让你平定乱世的。从此,爱新觉罗氏便是天下的主人。”
  听完张谦和的故事,小博仪的眼里放射出熠熠光芒。这使他坚定地认为,他是天下的主人。
  第二天清晨,龙床帐外张谦和书声朗朗,金声玉振。隆裕太后在膳后笑眯眯地道:“皇帝你要用功,多学点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毓庆宫中,陈宝琛微笑着捻那一撮雪似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道:
  “优待条件就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连他总统也不能等闲视之。”
  不一会儿,他又点头道:
  “天子就是天子,真命天子吗!”
  北京又下了一场小雪。虽是正月里,北京的街头也看不出有什么节日的气象。
  一个面馆已经开业,照例,门面前的雪已扫得很净,照例,几个拉车的扯着绽出棉絮的袖头正擦鼻涕,揉眼睛。
  一群麻雀飞来觅食,没有人去管他们,而这些麻雀,胆子也特大,蹦着蹦着,就蹦到了几个跳绳的小孩前,晃动着脑袋在看小孩跳绳。几个孩子边跳边道:
  “总统大,大总统
  总统皇帝一笼统
  一笼统,一笼统
  国会内阁只虚名。”
  人们似乎都没有听见孩子的儿歌,孩子们也自顾自的随着绳圈的节奏而反复地念着。
  突然,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店前走过一个穿袍褂的人。这目光中有惊讶,更有羡慕。不一会儿,人们更惊异起来,店前居然走过一位拖着长辫子的人。
  一位拉车的道:“这些天,穿蟒袍补褂、红顶花翎的人到处都是,很神气呀。”
  另一位道:“就是,连顶马开路,从人骑的仗列也在大街上又兴起来,满人又神气了。”
  一位吃面的道:“自古乱臣贼子都没有好下场,孙文当了几天的临时总统?你看那些人又干了些什么?”
  另一位道:“我看孙中山的话的那意思,还是对穷人有好处。”
  “哧——,假!”
  “不错,袁总统就假,全假!”
  “可别乱说,这里不会——”
  “滚吧,这里有什么外人——我说,改个君儿,唐朝姓李,宋朝姓赵,清朝姓爱新觉罗,民国朝姓袁。我看孙文不是袁世凯的对手。”
  “不过,”老板说,“袁世凯对皇上那么好,给他拜年,明天又准备给皇上过生日,那意思,敢情恢复大清也说不准儿。”
  “假!”那位喝面的道,“这些满人瞎快活,你知道这袁总统给皇上拜年,过生日是啥意思,这年头,说不准。”
  “什么准不准的,不乱就好,要是乱了,连稀面也喝不上了——可千万别乱!”
  这句话,大家都赞同,于是又陷入了沉默。
  紫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气象。
  继正月十四袁世凯派使者为皇上过生日祝寿之后,日子过得飞快,春暖花开的季节,三月,又迎来了太后的寿日。说是“三月”,其实也是民国二年二月。
  15日这一天,正是隆裕太后的万寿节。袁世凯特派了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诏持国书前往致贺,上面赫然写道:
  “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谨致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
  清室也以国书作答,末了是几句典丽的词语:
  “……尧室岁月,付天地之悠悠;禹甸河山,惧风云之忧忧。俯视者苍生待命,但期时和年丰;仰愧者祖宗在天,敢曰河清而人寿。”
  梁士诏走后,国务卿赵秉钧率全体民国国务员,以外国使臣的礼节前往宫中祝贺,乘马车人东华门,在上驷院门外下车,换轿入景运门,在乾清宫下轿,步行至上书房。这时,绍英早已等侯在这里,见国务员们整整齐地来了,忙迎上前去,各自鞠躬行礼后,绍英领着他们人正门向太后行三鞠躬礼。礼成,仍由原路出宫。
  本来,隆裕太后得了厌食症似的,吃什么吐什么,已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全无了血色。可是万寿节如此热闹,使她又恢复了元气,脸上显出红润的色彩。
  “老祖宗,我真是高兴。我早说过,老祖宗您不要过于悲伤,看,现在不一切都好了吗?”
  小德张把太后揽在怀里,动情地说道,眼泪不禁流下来。
  “能活到现在,多亏了你。”隆裕太后在张兰德的怀里犹如一个小羊羔。
  冬天的一束阳光射进长春宫,隆裕太后的心里也如这冬天的阳光一样充满了温暖。她从张兰德的怀里坐起来,道:“张罕达,把皇帝叫来,我总觉着对这孩子关心得少了点。”
  “主子怎么这么说呀,这些年,主子哪天从早到晚不是惦着他,看护着他。”
  “唉——,小小的孩子,生活在这宫中,又碰上这么个年头,虽是皇帝,可是却比人家的孩子受的苦多。”
  “主子对万岁爷可说是操碎了心,奴才看着心疼。主子,现在万岁爷大了,懂事多了,您老人家就宽几天心吧。主子您这几天的身体刚见好,心情刚舒坦了些,就别再多操心了。”
  “张罕达,你去吧,把皇帝叫来。”
  “嗻——”
  不一会儿,博仪来到长春宫,博仪刚行过礼,隆裕太后笑容满面的道:“皇帝,坐下来吧,快坐下来。”
  听了太后的话,小皇上心里如照进了三月的阳光,他如沐春风,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太后是如此的和蔼可亲。
  “皇帝,虽说咱已退了位了,可咱还是皇帝,这记在盟约里。民国的人再放肆,对于盟约,也是不敢小矑的。你年龄还小,本来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退位的诏书是我颁的,虽然当时是没法子,可我也是一时糊涂。皇帝,你体谅这一点吗?”
  “皇额娘,您那样做肯定有那样做的道理,皇额娘就不要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
  隆裕太后舒了一口气,道:“毕竟是皇帝,是天子,天赋聪明,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皇帝,你也读了两年多的书了,虽是少年,可经过的事多,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今天皇额娘叫你来,是说几句要紧的话儿,我觉得你完全能懂的。”
  “皇额娘,我已经长大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天下的事,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就不要太费心了……是这样的,有些事情不要强做,费尽心力也做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勉为其难了。”
  溥仪道:“皇额娘,可有些事情不是我愿意去做,是别人让我做的。”
  “唉——,皇帝,话又说回来,身为爱新觉罗氏,日子就不能往轻松里去过,就得为列祖列宗争光啊。”
  连隆裕太后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对皇上说什么。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皇帝都活得太累,特别是皇帝。她如今觉得,他三岁入宫,就没有过什么快乐的日子,就没有享受人间的温暖,他实在是最无辜、最痛苦的一个,她想为自己、为皇帝解脱痛苦;但是,另一方面,身为太后,身为皇帝,处在被退位避政的地位,又于心不甘:真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
  虽然只是八九岁,博仪已懂得了许多,他大致明白了,太后让他对一些事看开些,活得快活些,让日子过得轻松些;但是太后对孙文、袁世凯这些人夺得了本该属于他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又感到愤懑。
  这次谈话,竟成了隆裕太后和博仪的永诀,这也是博仪真切地感受到母爱的一次谈话。更令博仪感到激动的是,隆裕太后惟一的遗旨、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别难为了那孩子。”“那孩子”就是小皇上,“那孩子”这个亲切的称呼,可以看出来,在隆裕太后的弥留之际,显现出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民国的代表和满清的遗臣说的,这“难为”的含义各有不同。对民国来说,太后希望不要对皇上有什么不善意的举动;对满清的遗臣来说,太后希望他们量力而行,量天意而行,不要让皇帝做超出他能力、超出天意的事。
  人们对太后的逝去并没有显示悲哀,除溥仪一人而外,宫内宫外的满清遗老道少,倒是保有着自旧历年年前时所滋长的喜悦,这种喜悦欢乐的气氛随隆裕太后的死而一天比一天浓烈。虽然满清的遗臣们在太后灵柜前干嚎,虽然太监们发出种种阴阳怪气的哭声,可是人们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欢乐。
  太后是在她的万寿节的第七天去世的。当天,孙文和黎元洪副总统就发来了唁电,那些王公旧臣一片欢喜。内务府马上以“大清皇帝暨王公大臣”的名义复黎元洪的唁电,电文如下:
  “副总统哀悼大行皇后仙驭升逻,情词恳挚,并蒙饬属依制成礼,遣员致吊,足征优待之隆,不胜感纫之至。”
  最为动人的是袁世凯,他自己黑纱缠臂,又通令全国下半旗志哀一天,文武官员服丧二十七天,报丧的电文均由国务院代发。
  2月28日,全体国务员前往宫内致祭,宫内外车轿云集。灵枢前,国务员们采用了新式的志衷方法,随着号令,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齐齐刷刷,煞是好看。
  袁世凯大总统对宫廷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他致书“大清醇亲王”请晋封晋妃的尊号,清内务府和王公道臣们不敢怠慢,忙恭上尊号,曰“端康皇贵妃”。这样,后宫又有了新主子。
  3月19日即阴历2月12日,太和殿举行了国民哀悼大会,主祭的总代表是参议院议长吴景濂。
  阴历初二日是隆裕释服的日子,军界举行了全国陆军哀悼大清隆裕太后大会,领衔的是段棋瑞将军。
  辫帅张勋通电全国,称隆裕大后之丧为“国丧”,电文曰:“……食毛践土,莫非王臣……我国大总统及政府诸公皆清朝二百余年之臣子,即新党人物有崛起草莽,其祖若父亦皆受禄于朝。”
  满族王公大臣赏穿孝服百日;汉人中,陆润库、徐世昌、陈宝琛、袁励雄,也赏穿了孝服。特别令人兴奋的是,徐世昌太傅是从青岛赶来的,在太后的退位诏颁布后,他就寓居青岛,而今专程前来奔丧,而他,又是袁总统至交密友心腹,更是北洋元老,如今特来奔丧,怎能不令清臣王公们兴奋?
  可是也有让人气恼的事儿,做过军机首席,内阁总理大臣的庆亲王奕劻,寓居天津租界,却屡召不来。
  “什么玩艺儿?”
  “还是人吗?”
  “这种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徒,还该活在世上!”
  连北京街头的普通百姓也在骂着奕劻。
  光绪皇帝的崇陵是在他死后才在梁格庄修建的,并不是像以前的皇帝一样在生前已经建陵,在清仪建位时,基础工程尚未及半。当时从京汉铁路高碑店车站起,修建了一条支路,经涞水县、易水城,直达梁格庄,光绪皇帝的样宫即由北京用专车“奉移”到梁格庄行宫内“暂安”。1908年12月,光绪的灵枢奉移至梁格庄行宫,暂安殿的近旁设立了王大臣六班公所,凡现任各部院的王大臣和八旗都统都要轮流值班,守护梓宫,每日朝奠。暂安殿内由清内务府包衣旗人负责,门外由泰宁镇的绿营白昼巡逻,夜间走筹。
  隆裕太后死后不久,崇陵地宫也刚好建成,还好举行光绪帝及隆裕太后的奉安合葬,两宫一起奉安是自古未有的,而奉安是在皇帝退位后举行的,更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
  但是奉安盛况空前,随之而来的是清朝王公遗臣的喜悦欢乐达到了顶点。
  奉安经过的路面都铺上了黄土。隆裕太后的灵车也到了梁格庄。
  4月3日是两宫梓宫的奉移之期,全体国务员及满蒙王公大臣都来向光绪帝和隆裕行最后的大礼。满蒙王公及妃子们在溥仪的带领行跪拜礼,国务大臣及一些政府地方官员和军界代表则在灵前三鞠躬。这些人由赵秉钧率领,赵秉钧脱下大礼服,挽上了清朝的素旗褂。
  突然,正在伏地痛哭的两位老人起来走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前,一位老人上前欠身为礼,道:“敢问先生是哪一国人?叫甚么名字?”
  那位西装革履的绅士道:“节庵,你莫恶作剧呀。”
  “什么东西!”这位老头勃然扳起面孔,“你若是革命党,就不应该来;若是大清朝的官,就应该穿起孝服来。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亏你老着脸站在这片干净土地上。你带信给奕劻那个老东西,最好莫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另一位老头附和道:“问得好。”他指着那西装革履的人道,“就是,这是个什么东西。”
  先前的那个老头又骂了起来:“你忘了你是孙治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来行这样的礼,来见先帝先后,你、你、你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被骂的人面如土色,结结巴巴的道:“好得好,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人们都围拢起来,“西装”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喧嚷的声音传到博仪的耳朵里,博仪正要寻问,陈宝琛师傅笑道:“皇上,这是好事,是梁鼎芬和劳乃宣在骂孙宝琦。”
  接着陈宝琛介绍了孙宝琦是奕劻的亲家,是故山东巡抚,辛亥时曾闹过独立投降孙文的。对这些小皇帝并没有什么大兴趣,可当陈师傅介绍了梁鼎芬的事迹后,博仪激动不已:
  光绪梓宫在暂安殿期间,梁鼎芬经常哭临样宫前,跪地不起;他每日朝奠,风雨无阻。建陵工程竣工后,梁鼎芬见陵园无树,既不美观,又关风水,便设法在这里栽树。他先派人在北京定购了三百只陶瓷酒瓶,然后就率领十几个人往崇陵的“宝城”上将所有的酒瓶都装满了洁白的雪,塞好瓶口,封上红纸签,上书“崇陵雪水”四字,再运回北京他们住所,写了一份告启,说明崇陵栽树的理由。随后他就每天携着从人,用人力车载着雪水瓶,按着道路的远近和预定拜访的先后,到各亲贵和遗臣家一一拜访。到达某一府第后,先报名片并送雪水一瓶为礼,随即开门见山对主人说明崇陵理宜栽树,劝他们拿出几个钱购买树苗,并将捐启递与对方,写明捐款数目。这些人的捐款如与其身份职位相称,他就含笑而别;不然,他就立刻用激烈的语气数落对方,让他难堪。倘若至某府第拜访某君没有谋面,即留言于某日某时再来拜访。这样,梁鼎芬终于在崇陵上栽了树。
  “真忠臣也!”溥仪赞叹道。
  “老臣一定将皇上的赞誉转告梁鼎芬。”陈宝琛道。
  跪拜鞠躬致奠后,辞灵奉安。奉安盛况不逊以前。
  先用六十四人杠小请将梓宫抬至行宫前大道上,换升大杠,谓独龙杠,由128人扛。此时,辊辌辂杖,伞亭旌旛等全副銮驾,已由銮舆卫准备整齐,待命发动。太宁镇绿营马队在最先头开道,一部禁卫军及宪兵沿路警戒。銮舆卫所属的銮驾范围内,最前是32人抬的红漆四方木架,中间装置一根红漆旗杆,上面挂着直幅下垂、黄帛金龙、红火焰、上系铜铃的一架旛杆。旛杆后面,有木制采漆的斧钺棍、熊虎常旗。其后是一班满洲执事,执大门一对、小旂旒八根,形式相同,俱用红漆杆挑着直幅黄帛、金龙、红边的“驱路”。其次是大轿和小轿。随后是采绸扎的影亭,跟着一柄黄缎绣花伞。下面金鼓乐器和笙管笛萧乐器各一班。再次是身穿孝衣的二排人,手托木盘,盘内放着檀香炉,燃着檀香,分左右二班,发出呜呜哇哇的哀声。另有一班身穿孝衣的人沿路向天空和路上撒纸钱,所过的路上都铺得满满的。随后就是由禁卫军步队所组成的仪仗队,官长抱刀,士兵荷枪上刺刀。这一方阵的后面,便是和尚方阵、道士方阵、尼姑方阵、道姑方阵、喇嘛方阵,相连一里左右;他们都穿着本教的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念经。再后就是由皇帝溥仪率领的执拂恭送的王大臣了。王公大臣一律穿着青布袍褂、青布靴子,戴着去掉顶翎的秋帽。杠后一队人全身行猎装束,另有一些车辆和备差员工人等。
  奉安队伍直达崇陵牌楼门。随即换了六十四人杠,抬至地宫门外,按梓宫安放于特备的车上,随着“响尺”有节奏的响声,灵车升堂人殿,移上了石床。之后,钦天监指挥杠夫将梓宫按山向奉安于石床中央的“金井”上面。随后同样将隆裕太后的梓宫奉安于梓宫左傍齐头微低一些的位置。合了葬,奉安礼成,即布置殉葬事宜。人们把石桌、供器、万年灯,册宝以及帝后生前用过的衣被、文玩、金银器皿以及佛经、香料、金玉等贵重镇压品等等运至地宫,布置妥当后,恭送人员先后退出地宫。
  就要关闭石门了,突然,一个老头一瘸一拐地往地宫冲去。人们正骇异无措之时,有人叫道:
  “梁大人要殉葬,梁大人要殉葬!”
  人们明白过来,这是梁鼎芬要随先帝而去,主事人便急命梁的亲随忙把梁鼎芬背出地宫。
  四道石门砰然落下。
  博仪刚回到京城,却意外地接到袁世凯大总统的报告——
  大清皇帝陛下:
  中华民国大总统谨致书大清皇帝陛下:前于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奉大清隆裕皇太后懿旨,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政体,命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合满汉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大中华民国。旋经国民公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受任以来,两稳于兹,深虞险越。今幸内乱已平,大局安定,于中华民国二年十月六日经国民公举为正式大总统。国权实行统一,友邦皆已承认,于是年十月十日受任。凡我五族人民皆有进于文明,跻于太平之希望。此皆仰荷大清隆裕太后暨大清皇帝天下为公、唐虞揖让之盛轨,乃克臻此。我五族人民感戴兹德,如日月之照临,山河之涵育,久而弥昭,远而弥挚。维有董督国民,事新治乱,恪守优待条件,使民国巩固,五族协和,庶有以慰大清隆裕皇太后在天之灵。用特报告,并祝万福。
  大中华民国二年十月十九日 袁世凯
  在养心殿里内务府大臣世续读完袁世凯的报告,道:“我曾问过袁弟,我说:‘你别忘了本啊!’他说:‘大哥,你放心,我是大清的。’从这报告来看,他没忘本啊。”
  瑾皇太妃说:“我们原先是不是看错了袁世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载涛道:“袁世凯是不是曹操?”
  世续道:“项城当年和徐世昌、冯国库、段棋瑞说过,对民军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徐、冯、段这才答应办共和国。也许这是智取?”
  不知是谁在人堆里说道:“我早说过,那个优待条件里的‘辞位’的‘辞”字有意思。为什么不用退位、逊位,袁宫保单写成个辞位呢?‘辞’者,暂别之意也。”
  另一位说:“大总统常说‘办共和’办的怎样。既然是‘办’,就是试行的意思。”
  载涛道:“铁良也从日本回来了,日本人也愿意为我们恢复祖业出力,不过,我对日本人,不是太放心。”
  “铁良回来了!”人们齐声地在养心殿里小声地重复着。
  听了这些,小溥仪不是太懂,铁良回来了为什么会在这些人中间引起震动,他更是不甚明了。但有一点他是非常明白的:这些人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地位,为了他权威。
  世续又道:“咱们想想看,项城的‘政非旧不举,人非旧不用’是啥意思?他的‘优容前清耆旧’是啥意思?他亲自打电报邀请大清老臣来北京委以重任是什么意思?这都说明项城要还政于清。”
  博伦是国务员,是袁世凯身边的红人,他见世续——袁世凯的义兄——滔滔说个不停,不愿落后,也道:“前些天,咱大清的东三省总督赵尔类应大总统邀请之京,做参政,又做清史馆馆长,袁世凯对他说:‘此日所为,皆所以维护皇室,曾商之于世续,谋欲卸肩。世续言无接手之人,故不得不忍辱负重,蹈此浊流。”
  袁世凯给博仪的报告迅速传开。劳乃宣便写了《共和正解》、《续共和正解》、《君主民主平议》三篇文章,并把它们印刷成册,发行各处。劳乃宣把这小册子送给徐世昌两套,托徐世昌把其中的一套转呈袁世凯。袁世凯见上面写道:“项城之心实未尝忘大清”,“实有不可告人之苦心也”。又写道:“转圆之法,唯有还政于清室,定国名为‘中华国’,以‘共和’纪年,大清皇帝封项城为王爵,世袭罔替,所以报项城之勋劳,亦以保项城之身家也。”
  袁世凯测览了一下小册子,摇头大笑:“唉呀,真有这样的读书人,可爱,可爱!”
  王公旧成可是笑逐颜开,情不自禁。皇宫里,人人欢喜,都以为皇上很快就会复辟,很快就会日月重光。王爷载沣、皇叔载涛等往养心殿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王公们到养心殿觐见皇上和太妃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太监宫女们也是个个喜上眉梢。
  宫中最高兴的人是张谦和,隆裕大后殡天后,张兰德便携亿万家财到天津租界去过逍遥日子去了,这宫中的权威,也就数张谦和最高,若皇帝复辟,身为万岁爷宫中的总管、万岁爷的启蒙罕达,其地位之尊崇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张谦和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有时在睡梦中,还能把自己笑醒。他瞅皇上的时候,能盯着看一个时辰都不眨眼,目光中溢满了快意。
  博仪当然也万分高兴,自从人宫,他从没有见宫里人这样快乐过——从没有见宫里人因自己、因他皇上受到大总统的尊宠而这样快乐过。
  陈宝琛依旧是笑眯眯的,仍然是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优待条件载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连他总统也不能等闲视之。”
  待袁世凯向博仪写了报告,陈师傅本该更是满心欢喜,可是脸上却显出凝重的神色。溥仪在毓庆宫见师傅这样,问道:
  “陈师傅,这两天王爷和世续为什么这样高兴?”
  陈宝琛道:“就老臣所知,世续去问了袁世凯,问了他恢复旧业的事,袁世凯说:‘大哥你还不明白,那些条件不是应付南边的吗?太庙在城里,皇上在紫禁城怎好搬进颐和园?再说皇宫除了皇上,还能叫谁住?’世续把袁世凯的这些话和王爷说了,所以王爷这些天也非常高兴,督促皇上的学业更紧了。”
  是的,载沣这些天对儿子的复辟虽有怀疑,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高兴的昏了头,但是他对袁世凯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幻想。
  溥仪却很郑重地问道:“怎么我见师傅的脸色却凝重起来?”
  “这个……”
  “师傅还是觉得我年纪小,不该和我讲政务吗?”
  “皇上虽年在幼冲,但英明过人啊……”
  皇上见陈宝琛又想回避话题,道:“陈师傅有什话就直说,忠君直谏么。”
  “皇上英明。”陈宝琛道。“明天我拿来几份报纸给皇上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陈师傅给皇上带来几份报纸,这在宫中可是禁物。
  “皇上,老臣只是想让皇上明白些时局,别无他意。”
  “陈师傅就放心说吧。”
  “皇上,这份《时报》这样写道:大总统令梁士治、曾彝进转告国民党中的一些人说:‘现在看透孙、黄除捣乱外别无本领。左又是捣乱,右又是捣乱,我受四万万人民托付之重,不能以四万万人之财产生命,叫人捣乱!自信政治军事经验,外交信用,不下于人。若彼等能力能代我,我亦未尝不愿,然今日诚未敢多让。彼等若敢另行组织政府,我即敢举兵伐之!国民党诚非尽是美人,然其美者,吾力未尝不能平之!’”陈师傅停了一下望着溥仪扑闪着的眼睛,又说道:“事后果然平定了孙文的什么‘二次革命’,但他反对平定孙文的‘二次革命’,老臣以为,却是为了他自己的独裁,皇上,你看这份《大陆报》——”
  皇上接过报纸,陈师傅指给他看的是袁世凯接见上海《大陆报》记者弥勒的谈话——
  弥勒问:主张何种政体?
  袁:自以共和政体为主张!盖共和既已告成,而又欲适用他种政体,其愚孰甚!
  弥勒:近有人评论总统并不实心赞成共和,拟复君主制,有是事乎?
  袁:予知此种谣传自不能免;然既为公仆,岂能逃诽谤乎!此种问题当留之以待后人之解决。余既为民国办事,必当尽余之能力,以求民国之成功!倘有破坏之危险,决非自余而生,必由于一般暴徒以破坏国家为主义者也。
  弥勒:有人谓总统欲仿效拿破仑,信乎?
  袁(笑):余欲为华盛顿,非拿破仑也。华盛顿为历史中最有名人物,建造自由国,余何故欲为拿破仑而不为华盛顿乎!
  弥勒:现在中国最要之事为何?
  袁:对内外均以和平。此为最重要之事。——
  陈宝琛道:“由此看来,袁世凯对我们好讲自己是大清旧臣的话,而对外,却总是拥护共和的。而且他说‘最要之事’是‘和平’,可是却用兵对付国民党。虽然是孙文这个匪徒先说要进行什么‘二次革命,武力讨袁’的,但在此之前,中原、山东及江浙贵湘乃至两广云南,袁世凯都已做好了武力统一的准备。我说这些话,不知皇上能不能听明白,就是:虽然孙文之匪理应得到讨伐,但是袁世凯对孙文之徒一向是欺骗着行事的。他对孙文欺骗,对我们也不一定不这样。皇上年纪幼小,不知道袁世凯在先皇时的所作所为,像我们这些老臣,对他,就不能不存有疑心了。”
  “只有陈师傅和我讲一些事,太后、太妃、王爷是从来不讲这些事的。”
  “皇上也应该知道一些这样的事。前些日,陈师傅又拿出几份报纸,指着一个照片说:‘这个人叫宋教仁,是他提出把同盟会改为国民党的。这是他被暗杀的照片,暗杀的人,皇上看这报上说的很明白,是袁世凯指使的,袁世凯指示赵秉均以国务院名义发出的通电上说:‘……沪上发现一种监督政府、政党之裁判机关,宣告未教仁、梁启超、袁世凯、赵秉钧、汪荣宝等罪状,特先判决来教仁之死刑,即时执行。’袁世凯、赵秉钧显然是要混淆视听,可是后来案子越来越明白,赵秉钧再也脱不了关系,皇上想一想袁世凯是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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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皇上摇了摇头。
  “先是两个嫌犯武士英、应桂馨都不明不白的死了,连国务院总理赵秉钧也七窍流血暴毙——显然,他是被毒死的。”
  小溥仪浑身哆嗦着。以前他只是抽象地把孙文、黄兴等当成妖魔鬼怪,还不太令他害怕,今天看了照片,看了报上的这些消息,听了陈师傅的这些解说,心一阵阵地抽紧,真正明白了天下还有这样可怕的事,还有这样可怕的人,他对“人”有了比较具体的认识。
  看着皇上的脸色阵阵发青、阵阵发白,陈宝琛道:“皇上,老臣今天不该讲这些,更不该给你拿这些报纸来看。”
  “陈师傅,今后天天拿这些东西给我看。”
  陈宝琛大吃一惊:“恕臣不奉圣旨,我今天拿这些东西进宫,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皇上怔在那里,陈宝琛也怔在那里,都不说一句话。
  恐怕只有陈宝琛和皇上两个人心神不定地静观时局,紫禁城里的人个个心花怒放。有的传言,不久就会“日月重光”,宣统帝会重登大宝。
  紫禁城外也是一片喧嚣,有的传言铁良回到北京,和日本浪人组成了一个什么“党”,准备在北京起事,扶宣统帝复位。有的说袁世凯大总统见民国共和政体没有一点好处,百姓也看不出民国和大清有什么好的地方,倒是越来越乱,倒不如恢复大清,袁总统便准备废民国恢复大清,扶宣统帝即位,他才不会把这个功劳让铁良那伙人抢去呢。
  一时宣统帝要重登皇位之说充塞了整个北京城。
  这是1914年的11月间。袁世凯在办公室里指着肃政使夏寿康的呈文对他心爱的二儿子袁克文说:“你看看这篇文章,应如何处理。”
  袁克文接过呈文,见文章的题目是《严行查禁复辟谬说》,袁克文把呈文看了一遍,想了一会儿,道:“爸爸,现在是杀一杀这股风的时候了。我以为,声讨复辟之说要大张旗鼓,把它和乱党放在一起讨伐;同时,爸爸要在此时显出在中国中流砥柱的作用。”
  “好,这些事情你来安排一下吧。”
  袁克文到了内务部,当日,内务部把造谣复辟列为“重大内乱案件”,通饬各省及京师警察厅迅速查办,步军统领立即传讯国使馆编修宋育仁,宋育仁成了这股风头的替罪羊。
  次日,参政院召开大会,旗籍参议员荫昌、联芳、宝熙、增韫、赵尔粪五人和其二十多个参议一道要求政府对造谣复辟的即参照刑事内乱罪,从严惩治。
  接着,各省将军纷纷发出通电,声讨清室复辟的邪说是乱党百出之诡计,是孙文、黄兴之流的阴谋,其险恶用心,国人不可不察,而孙文之徒的嘴脸,也已暴露无遗。现在,只有在袁世凯大总统的统帅下,方能保有中国之稳定发展。总统之雄才大略,维持大局可游刃有余;总统之治国,舆论人心,同声悦服,中国之安全,实惟大总统一人是赖之。
  在社会各团体都发出声讨之后,袁世凯才发表讲话,道:“应全国军民的请求,本大总统已下令申禁复辟邪说。此等狂瞽之谈,度倡言者不过谬托清流,好为议论,其于世界大势如何,国民心理奚若,本未计及,逞顾其他。岂知现当国基未固,人心未靖之时,似兹谬说流传,乱党得益肆浮言,匪徒且因以煽惑,万一蹈暇抵隙,变生意外,势必至以妨害国家者,倾复清室。不特为民国之公敌,并且为清室之罪人。惟本大总统与人以诚,不忍遽为诛心之论,除既往不究外,用特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须知民主共和载在约法,邪说惑众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谣言,成著书立说及开会集议以紊乱国宪者,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
  紫禁城又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
  溥仪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并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兴高采烈到极点,但那种良好的气氛是他入紫禁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所以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轻松。可是现在又从那短暂的欢乐气氛中回到惊恐的冰凉的人生,精神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没有陈师傅的那一番话作预防针,今天的傅仪的神经恐怕就难以承受了。
  现在溥仪又有了四个“娘”,同治的妃子瑜妃、珣妃、瑨妃;光绪的妃子瑾妃。因袁世凯大总统的建议,后宫由瑾皇太妃主持,晋升为端康皇太妃。当溥仪向太妃们请安来到永和宫瑾太妃的宫中时,见瑾太妃正哭泣。溥仪走上前道:“皇额娘,儿臣给您请安了。”
  瑾太妃抹掉胖脸上的眼泪,道:“皇帝,你今天别上学了,随我在养心殿吧。”
  “嗻——”
  养心殿里,当端康皇太妃和皇帝溥仪进去时,载沣、载涛、世续、绍英、陈宝琛等已集了一屋子。
  人们都哭丧着脸,瑾妃和皇帝坐下后,载涛道:“如今的事怎么办才好?”
  绍英道:“让世续去问一问袁世凯去。”
  瑾太妃哭道:“你们别再生事了,眼前要紧的是派个人去向袁世凯澄清事实。”
  陈宝琛道:“这样不好吧,皇上对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绍英道:“还是去解释一下吧。”
  瑾太妃道:“王爷你是什么意见?”
  载沣道:“袁……袁世凯不是个东……西。”
  载沣答非所问。
  满文师傅伊克坦道:“派个下面的人去问一问情况。”
  载涛道:“这样可以。”
  于是端康太妃下诏让正蓝旗都统志锐进宫。
  志锐到了养心殿,端康太妃哭着说道:“志锐,你到总统府去力为疏通,解释一下,别有什么嫌疑。”
  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却突然冒了一句:“别失了体统。”
  志锐道:“奴才不敢。”
  陈师傅见皇上发话,心里一喜;其他人则心里一惊。
  志锐来到总统府,袁世凯派秘书阮忠枢接待了他。
  志锐道:“请秘书长向总统转达,复辟的谣言内廷毫不知情,这纯属革匪伎俩。清室非唯不敢存复辟之心,这种邪说连听也不愿听。清室蒙荷大总统优待,铭感万分。”
  阮忠枢道:“将军放心回去吧,大总统素来以保全中国、保全皇室为惟一宗旨。他曾反复说过,对皇室及王公满人的优待是永远不废的。您放心回去吧,你的话我一定代为转告。”
  志锐回到宫中,袁世凯便派内务总长朱启针和司法总长章宗祥来到宫中。世续忙会见了他们。
  章宗祥道:“这次我们来是秉承总统的使命以释民国和皇室的嫌疑的。世总管是大总统的义兄,我们本是一家,这话也就好说了。”
  世续遭:“二位大人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有什么话,我们大家直说。”
  于是几人定出了清室“别嫌明微”的七项办法。
  陈宝琛在毓庆宫中向皇上念着那“七项办法”:“一、尊重民国现行法令,裁撤宫内慎刑司;二、通用民国纪年;三、废止对官民赐溢及其他荣典;四、皇室所用各项执事人等应一律服民国制服……”陈宝琛再也读不下去,把纸摔在地上,道:“这是什么约定,丧权辱国!”
  师傅没有心思教书,皇上也没了读书的心境。
  在英国驻华大使馆,朱尔典干瘪的嘴唇猛吸着雪茄。这几年,中国政局风云多变,让他费尽了心思。先是与美国一道,作南北议和的中间人而扶持袁世凯,又帮助袁世凯让清帝退位。可是,袁世凯上台后,朱尔典觉得他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并没有实现独霸中国政治经济的目的。虽然在袁世凯政府大借款中捞到了一点好处,但是日本和俄国插足进来,这一点让他很难受,也让本国政府很不满意。中国地大物博,若拥有了他,也就拥有了世界的一半了。中国民智低下,政府腐败,文武官员贪黩成性,私字当头,现在正是把它抓在手中的最好时机,若过了段时间,不知道中国会发生什么事。
  “扑——”
  朱尔典吐掉雪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搓着手;又攥了下拳头,手指的关节咯吱作响。
  “大使先生——”一个人进来,
  “你怎么才来,莫理逊。”
  “我的车开得像飞一样,差点碾了几个黄脸儿,你还嫌慢!”
  “哼,这些东亚病夫,死一万、一百万、一万万又怎样,全是一些该淘汰的种类。”
  “我看大使先生今天有点激动。”
  “不瞒您说——您虽是澳大利亚人,但多年做《泰晤士报》的记者,已是我们久经考验的老朋友——不瞒您说,我是有点生气,这个袁世凯,这个大流氓,肯定在背着我们在干着什么事情。”
  “大使的眼光是敏锐的,你看,他让荫昌这个在德国留学的人做他儿子的老师,他自己——这个袁大头,他自己蓄着个德皇威廉二世的胡须,府中人也模仿他的这种八字胡,袁世凯的总统府成了德国的皇宫了。”
  “我和你的看法一样。莫理逊,作为老朋友,你告诉我,这个袁世凯,这个流氓,是不是在做着皇帝的美梦。”
  “你我和袁世凯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他的为人还能骗得了你我,他那鬼把戏,只配耍弄那些胆小怯懦、智商低下的东亚病夫罢了。说实在话,他在娘胎里就在做着当皇帝的梦。”
  “可是这个流氓居然也敢玩到我们面前了,他和德皇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不错。”
  “只知为今之计如何?”
  “不如我们俩去一趟总统府。”莫理逊道。
  朱尔典望着莫理逊,片刻之后,道:“就这样,单刀直入!”
  总统府总统办公室,袁世凯的旁边坐着外交部长孙宝琦,次长曹汝霖及梁士詒。
  “莫理逊先生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好久没有聚一聚,今日特来拜访。”朱尔典道。
  袁世凯道:“朋友之间是应多走动才是。”
  “既然是朋友,”莫理逊笑道,“今天我们就不谈国事,是私人聚会,是朋友间的晤谈。”
  孙宝琦道:“那我们就去通知袁公府上去为二位阁下准备一下,敬备菲酌,让你们开怀畅谈。”说罢站了起来,曹汝霖和梁士詒也随之站起,告辞出去。
  待几人走出总统办公室,朱尔典道:“贵国公布了新约法,又任命徐世昌为国务卿,设政事堂,又设参政院,我们注意到参政院院长是清皇室的溥沦,老朋友此举,莫不是要称帝吗?”
  袁世凯笑道:“哪有此事,我的才德哪能做皇帝,二位老朋友,你们看我这个样,是皇帝的相吗?”
  莫理逊也笑道:“袁总统既已是总统,现在全国已经统一,国民党、共和党都已不成气候,若称皇帝,也是举手蹴足之事。”
  “吾国向往共和,称帝有违民意,二位老友就不要难为我了。”袁世凯笑容满面。
  朱尔典道:“你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大总统若想做皇帝,何必舍近求远,我大英帝国也是极赞成你称帝的。”
  袁世凯依旧笑道:“哪有这些事,若有这等重大的事,哪有不和二位老友商量的。”
  英理逊道:“既是老朋友,我就不得不直说了,我从许多方面获知,贵公子袁克定曾秘密到德国,德皇虽给了总统一封亲笔信,信的内容当然我们不会知道,但是德皇在宴请袁克定殿下时,曾说过中国非帝制不能强大,说‘中国东邻日本,奉天皇为神;西接英俄,亦以帝国为宰制。中国地广人众,位于日、英、俄间,能师从学习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吗?美国也不能远渡重洋,为中华民国之强助。方今民肇执,执政的人都是帝制时代的旧人,革命分子,势力极脆弱。挟大总统之权威,一变中华民国为帝国,这也是英、俄、日的愿望。我德国誓以全力赞助其经营,财政器械,由德国无条件之供给,我德国必恪守诺言。总统先生,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知我的消息是否正确。”
  袁世凯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二位真不愧是我的老朋友,这是我的幸运,用中国话说是命好,我们能这样肝胆相照,亦复何求,人生得一知己足也。”
  妈的,这个臭流氓!——朱尔典和莫理逊在心里骂道。二人对袁世凯回避他们的话题极为不满。
  朱尔典道:“大总统若要称帝,我们可以包办,德国有何能力!我要郑重说的是,贵国对英德之战取中立态度,是不明智的,对贵国的根本利益是有损害的。”
  袁世凯道:“我国百废待兴,实不便加人任何同盟。”
  朱尔典道:“大总统若取消中立的态度,有绝大的好处,目前就有二件。”
  袁世凯道:“老朋友直说吧。”
  朱尔典道:“青岛已为德国占据多年,现在英德作战,英日为盟国,英日派军队夺取青岛就为当然。若中国加入英日联盟,中国可派兵人青岛,名正言顺;如若中国中立,则日本必就近出兵青岛,则德国战败后,青岛又为日本人所有,大总统看是不是这样?”
  “我考虑考虑。那第二个好处呢?”
  朱尔典道:“你们中国很懂得‘好’和‘坏’转化的道理,什么‘泰极生否’又‘否极泰’来,这第二件是好事,也可能会变为坏事,全看总统的运用了。这第二件,我也就不说了吧。”
  莫理逊道:“大使是不是说袁总统称帝的事,英国的实力远在德国之上啊。”
  朱尔典不置可否。
  这时,袁世凯站起来道:“大英帝国是中国的老朋友,德国与我们也无仇恨,大家和睦相处吧——看看,朋友之间说不谈国事的,现在竟说了这么多,走,喝两杯去。”
  “请!”朱尔典也道。
  宴后,朱尔典在其办公室对莫理逊道:“看来,袁世凯确实和德国有交易。”
  “这是肯定的了。”
  “若倒向德国怎么办?”
  莫理逊笑道:“德国已完全没有了这种控制中国的能力。我们今天和袁世凯的谈话,肯定会起作用,袁世凯必催德国兑现他们许下的诺言,德国现在怎有这种能力。袁世凯称帝已急不可待。大使别担心,不出几日,袁世凯必求英国,你就等待好消息吧。”
  果然,没过几天,袁世凯带着蔡廷干来到英使馆,莫理逊已事先得到袁世凯的通知,也来到英使馆。
  翻译和谈话记录由蔡廷干和莫理逊进行,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朱尔典道:“总统先生此来这样郑重,有何大事?”
  袁世凯道:“我早就说过我们朋友之间少一些客套,谈话就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松吗?”
  朱尔典笑道:“好吧,我也就不客气了。君主立宪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吧?”
  袁世凯道:“近年来各省将军、巡按使以及文武各官,都说非实行君主政体不能巩固国基;到了今天,全国一致要求实行君主政体,我只有顺从民意。”
  朱尔典道:“如国中没有内乱可以随时实行,这是中国内政,他人不能干涉。”
  袁世凯道:“内乱不能说绝对没有,但不至于会扩大,我可以担保治安之责。只是对外问题,殊为焦虑,不知东邻日本会如何举动。内地治安,可保无虞;至于东三省及蒙古,实难逆料。这些地方,日本人很多,又有一些移民,如果有日本人被杀,不论是华人为首犯还是日本人为首犯,日本人都可趁此造出借口,这不能不让我忧虑担心。”
  朱尔典道:“日本对你有所劝告,应该是照例文章,至于乘时取利,似乎并不会成为现实。”
  袁世凯道:“大偎伯对我驻日公使说:‘关于君主立宪的事,请袁大总统放心地去做,日本愿意帮忙一切。’由此看来,在表面上,日本似乎不再行渔翁政策,君主民主,本视民意而从违。若仍行共和政体,大总统任满,我可以休息养老;若实行君主政体,则责任太重,恐怕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胜任的。”
  朱尔典道:“遍视现在世界各国,不论君主民主,都没有像你这样权力集中于一人的。英皇就不用说了,就是德皇、日皇、美国大总统,那权力都不及你。”
  袁世凯道:“你的话,很合情理,我现在所处的地位,百分责任,我自担八十分,各部共承担二十分,我确实是集军政立法大权于一身,按理,不应这样,这样做似欠公允。”
  朱尔典道:“这正是你的伟大所在,如果其他的人这样,寝食俱废矣!”
  袁世凯道:“我仔细想,我自己做皇帝,不过只能做几年,我的年龄已很大了,只是与我的子孙有很大关系。中国历史,王子王孙,年深日久,没有不孱弱泯灭的,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
  “哈哈哈——”朱尔典笑道。“你们中国人自己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子做马牛’,即使后一句是不对的,你又何必虑及百年以后的事情呢?如果能善立家法,念其多得学问阅历,则王子亦兴,平民子弟亦兴;若弃家法学问,子孙又怎么能兴盛呢?”
  袁世凯道:“当日提创共和者,不知共和为何物;今日主张君主,也不知君主为何物。我国的人民,不过有汉、唐、明、清之专制君主,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至于立宪君主到底有什么特色,我国民众大多数也梦想中都没见过。虽然光绪年间、宣统年间屡提此事,民众之对共和也好、立宪也好,也还是一派糊涂。”
  朱尔典道:“共和政体,你们华人未尝研究过,只是个别人有一点肤浅的认识;君主政体,乃至君主立宪,或许知道本质或大概。当年辛亥革命之日,华人醉心共和,以此口号,推翻满清。当时大总统以为君主立宪符合中国国情,我与美国公使嘉乐恒,也是持这种主张。南北议和讨论此事时,唐绍仪因为一时激动,未察国家万年之计,主张共和,不可谓不是失策。”
  袁世凯道:“今日改之,可谓亡羊补牢。”
  朱尔典此时笑道:“听说德皇威廉二世曾有亲笔长函劝告大总统,把中国民主改行帝制,德国愿意竭其财力、物力赞助,有这种事吗?大总统既然把实行帝制的诚意向我显示,我当直率地问老朋友这个问题。”
  袁世凯笑道:“德皇确有此函,往来劝助,但现在欧洲大战,他们怎能远渡重洋?青岛且不保,岂可问中国之事?德国意思虽好,终成泡影。”
  朱尔典道:“你现在说话,才是老朋友间的开诚布公,胸无城府。你既然言无隐蔽,我既为你数十年的老友,自然应当竭尽所能支持大总统实行帝制。凡是德国所赞助的,英国都能实现;即使德国没有许诺的,只要你开口,我大英帝国也会慷慨相助。”
  袁世凯道:“我们既是老友,又代表两国政府。公使诺言,必能实现,对此本总统深信不疑,作为朋友,我内心也特别感动。只是,对东邻日本该如何对待呢?”
  朱尔典道:“日本对中国,必不放松。器小易盈,容易打发;日本如果有什么要求,希望大总统能据实无隐,随时告诉尔典,敬献对付之方。”
  袁世凯道:“我这里先谢谢了,一谢贵国政府,二谢老友你的全力帮助。”
  朱尔典笑道:“明年你登上大典,尔典虽为你老友,再也不能随意出人,抱膝长谈了,退进必循君主体制礼节,老友资格,自当降下。”
  袁世凯也笑着说:“我与你数十年的交情,前清以来,屡赖贵使支持我,多次把我从险境拉出。一旦正位,更赖贵国及老友帮助。你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何形迹可以改变的?往来笑谈,一如往常。”
  当晚,英使朱尔典留袁世凯在使馆宴饮,所有的人都心情舒畅,于是开怀痛饮,袁世凯更是灌满了一肚子的洋酒。
  总统的汽车进了新华门,袁世凯一股酒劲翻涌上来,浑身血脉贲张,下边那东昂昂而动,袁世凯攥了攥,道:“把车开到十二姨太那里。”
  转过几个小院,车子在一个湖边的小院停下。司机按了几声喇叭,早有几个仆人来扶袁世凯,刚进了院子,便迎来一个浑身喷香的女人,道:“大总统回来了,又喝了这么多,也不怕伤了身子。”说着便扶袁世凯进了里屋。虽是深秋,但屋子里没有一丝凉意,倒是温暖如春。
  袁世凯急不可耐,到了屋里,一把扯过这女人,道:“梨香,这外国的洋酒劲也太大,我早已受不了了。”
  第二天清晨,从梨香院里出来,袁世凯坐汽车直接到了参政院,去做中国国情的演讲去了。
  秉承袁世凯演讲的调子,美国人古德诺在《亚细亚报》上发表了《共和与君主论》,文章妙笔生花,道:“中国数千年以来,狃于君主独裁之政治,学校阙如,大多数之民众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人民绝不与闻,也没有研究政治之能力。几年来,共和之结果,是中国走向混乱,而中国之将来,也必因总统继承问题酿成祸乱,盖因中国民众没有选举国家元首之能力。这种祸乱如任其滋生,则必败坏中国之独立与完整……”
  古德诺文章一发表,杨度、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严复联名发起成立了“筹安全”。
  杨度发表宣言道:“美国友人古德诺轸念君国,尚且不惜大声疾呼,实行君主立宪,以为对中国的国民的忠告,可我们中国人自己却不思根本解决富国强民之道。我们既是中国人,国家的存亡,就是自己性命的生死,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怎能苟且偷安,漠视国家纷乱而坐待其亡?我国人民民主意识共和意识全无,民智程度太低,共和决不能立宪,只有君主才能立宪,与其共和而专制,不如立宪而行君主制。我国国民无选举之识见,所以必须摒除竞选国家元首之弊端,国家才能安定,否则,国家将永无安宁之日。只有易大总统为君主,使一国元首立于绝对不可竞争的地位,才可以消弥纷乱,保持国家稳定。”
  此后,不断有请愿团涌进北京请求改共和为君主立宪。参政院宣言:各种请愿团充分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意愿。这些请愿团五花八门,如:商会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孔社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不久各请愿团组成了一个“全国请愿联合会”。
  袁世凯于是又发表宣言说:“如国民一致拥护君主制,本总统只有顺从民意。”
  1915年12月11日上午9时,“全国人民意愿的总代表”参政院汇查各省及军队进行的国体投票。各省国民代表共1993人,赞成君主立宪的票数是1993张。各省推戴书上一致写着:
  “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
  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当日,秘书长林长民拿出推戴袁世凯做皇帝的“推戴书”在参政院大会上朗读,读完后,林秘书长道:“各位若同意‘推戴书’,请举手。”
  全体起立,一齐举手,一致通过。
  林秘书长宣布:“袁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获国民代表全数一致通过!”
  哗——,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万岁——”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大厅。
  这响声——拥戴袁大总统做皇帝的欢呼声、掌声,回荡在中南海、北海、紫禁城,震荡着紫禁城的每一个人。
  在紫禁城中,时常能听到外面的市声,大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人们讨价还价的吵闹声,本轮大车的隆隆声,有时连骆驼骡马的喷嚏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宫中的人们把这叫“响城”。自从袁世凯的总统府迁人中南海,随即又把北海、团城划归总统府范围后,紫禁城“响城”中听到最多的是军士们的歌声,仪仗队的喊叫声以及军乐的奏鸣声。
  今天,大家清晰地听到中南海那边传来“万岁”的欢呼声,这声音在紫禁城回荡不息,人们个个心里打着寒战。
  在毓庆宫读书的溥仪也听到了这声音,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袁世凯就要做皇帝了,而自己也是皇帝。自古天无二日,哪有一国之中有两个皇帝的道理,何况袁世凯向来心狠手辣,溥仪虽在幼年,但自己危险的处境,他是十分明白的。
  看着溥仪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陈宝琛的胡须不住地抖动着,手指不住地摩挲着书页,在皇上面前,在年幼的皇上面前,他更要抑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紫禁城的人们又像被大雨淋了的蚂蚁一样,行动纷乱,举动慌恐。人们走路都显出怪异的模样,好像脚下踩着响尾蛇似的。
  小溥仪清晨起来,又听到张谦和那似秋蝉一样有气无力的读书声,道:“你别读了,让我们清静一会儿吧。”
  几个太监伺候溥仪起床,刚穿戴停当,响城的声音又回荡在紫禁城,这是很嘹亮的号声。皇上怔在那里。
  张谦和道:“这是袁世凯吃早饭了。哼!吃饭还奏乐,简直是钟鸣鼎食,比皇上还神气。”
  张谦和的背驼得更厉害了,深陷的眼睛投出怨愤的光芒。
  溥仪瞪眼一动不动……
  袁世凯穿着龙袍,金丝玉坠,志得意满一脸横肉地坐在几个桌子前,送膳的人一队队地走来,一桌子一桌子地摆上去。“哈哈哈……我比慈禧老佛爷摆的还多,比那什么太妃、皇上更多……”袁世凯狰狞着笑脸,那笑脸在变肿变大变肿变大,忽又变小变远变小变远。成群的姨太太在他后面,穿着军服的人站成方阵在为他奏乐,有几个人在为他搧着扇子。“我马上就要登基了……我要封你们,封你们……”袁世凯的脸又突然变肿变大变肿变大,鼻子肿胀起来肿胀起来……
  “万岁爷,你怎么了?”
  张谦和摇皇上,小皇上此时惊醒过来,原是在做白日梦。
  “皇上浑身打颤,莫不是病了吧。”
  张谦和道。
  “没什么。”
  “是不是传膳?”
  “我不想吃。”
  “还是传膳吧。”
  张谦和见皇上没有什么表示,喊道:“传膳。”
  溥仪根本没有心思吃饭,喝了两口粥,便向四位太妃请安,从那里往毓庆宫。正走着,突然听到一声喊:“我看到后宫了!我看到后宫了!”
  紫禁城的人也惊恐起来,太监、宫女,值日的大臣、师傅,一齐向喊叫声望去,原来是保和殿上搭了脚手架,一个人站在那里边往后宫张望边叫喊。
  内务府很快和总统府交涉,原来袁世凯要整修装潢三大殿,在那里举行登基大典。
  虽然那放肆的喊叫声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那脚手架,那脚手架上人们的目光,使紫禁城的人都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脚手架根根扎向他们的心头,那目光直刺在他们心里。
  在养心殿的台阶上,看那脚手架和做工的人们最为清晰。溥仪和太监们每当走到台阶上,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三大殿的整修完成了什么样子,仿佛那东西捆绑着自己的命运似的。
  不久,传来了一些让人们安慰的消息:袁世凯做皇上,不会让皇上搬出紫禁城,他们不会搬往颐和园。
  溥仪绝不相信袁世凯,每天,他都仍然要看一下那些脚手架,一旦竣工,仿佛厄运就会降临。
  一天,溥仪见到世续,道:“袁世凯真的不会住进紫禁城?”
  “万岁爷,奴才去和袁世凯交涉过了,袁世凯同意让皇上仍住在宫中,他是承认优待条件的。”
  “可不能全信他。”博仪道。
  世续道:“万岁爷放心,袁世凯已经写下字据了。要不,万岁爷随我去看看。”
  在南书房,人们也正在看袁世凯亲笔写在优待条件上的几句话,见皇上来了,道:“以后就由皇上收在养心殿吧。”
  博仪见那上面写道:
  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人宪法。袁世凯志。乙卯孟冬。
  溥仪从世续这里回到养心殿,见王爷与四位太妃正在议论什么,见皇帝来了,几个人再不说话。世续跟在皇上的后面,溥仪见父亲载沣王爷和世续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有什么事,大家都在瞒着他。
  溥仪向四妃请安后,王爷载沣道:“皇帝,什么事情都会有王公们处理妥当的,皇帝还是要到毓庆宫好好读书,待会儿我去陈师傅那里再和他说说。”
  溥仪道:“王爷,我是皇上吗?”
  载沣诧异道:“你怎么不是皇……皇帝?”
  溥仪道:“袁世凯做皇帝后我怎么办?”
  世续道:“刚才不是给皇上看了袁世凯的亲笔跋语了吗,皇上还是皇上,他做他的皇上,两不干涉。”
  “他说话一向都是不算数的,王爷你说对吗?”
  面对皇上的质问,载沣道:“他……他喜欢出尔反尔。”
  世续道:“这一次我拿脑袋担保,只要皇上答应了……”世续自觉失嘴,“袁世凯决不食言。”
  溥仪道:“他让咱答应什么?”
  溥仪问王爷。
  王爷载沣看了看四位太妃,四位太妃面面相觑,还是端康太妃心直口快,道:“他要我们的玉玺和仪仗。咱们又派了世续到总统府,表示推戴他为中华帝国的大皇帝。”
  博仪仍狐疑地问着殿里的人们,表示仍不放心。
  载淬道:“我的话皇帝总……总该信了吧,大总统确实不会对皇帝怎样。”
  瑜妃道:“皇帝还是到毓庆宫读书去吧,这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溥仪看问不出什么,就走出了养心殿。
  溥仪刚出殿门,载淬便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四位太妃也跟着哭,哭了一会儿,载拌道:“同意了吧,就同意这……这门亲事吧。”
  端康太妃看着其他三位太妃道:“同意了吧。”
  其他的三位也点了头。
  载沣便对世续说:“还是你去总统府去答应了这……这门亲事。”
  世续道:“这样最好。”
  原来,袁世凯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溥仪作皇后。载沣和四位太妃不愿意,但是见到了皇帝一脸的愁容,一脸的狐疑,恐生不测,他们在博仪进来的那一刻,在心里其实都一致的同意了。
  载沣和世续的话并没有让博仪安下心来,到了毓庆宫,陈师傅的表情和一番话却使溥仪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博仪坐下后,陈宝琛站起来往门外和窗外望了望,见没有人,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神秘地笑了笑。在这种时刻却发出笑容且是会心的微笑,这让博仪很惊奇,道:
  “陈师傅,那纸条上写着什么可乐的事?”
  陈宝琛道:“袁世凯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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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陈宝琛走上前来,把纸条展开在博仪面前的几案上,道:“臣昨天卜得的易卦,皇上看看,大吉大利。”
  博仪看见字条上写着:
  “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皇上,这就是说皇上的仇人袁世凯前途凶恶,不能危害皇上,他连皇上的边也沾不上。不瞒皇上说,老臣还烧了龟背,卜过蓍草,一切都是吉利的,皇上就放心吧,以我看袁世凯百日内就有血光之灾。”
  博仪也振奋起来,脸上显出兴奋的红润。
  陈宝琛见皇上高兴,又道:“现在北京里到处都是执法处和警察厅的警探,茶馆、饭店、旅社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粘了‘勿谈政事,致于严究’的字条。他袁世凯越是这样,越是说明这个独夫民贼就快要完蛋了。他称帝,皇上在这里,皇上您是真命天子,百姓的心向着皇上啊。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袁世凯民心尽失,用刺刀封百姓的嘴巴,他还能长久吗?”陈宝琛又向前靠了靠道:“就是袁世凯的总统府,也是也有人反对他呢……”
  溥仪的眼睛也是亮闪闪的……
  “有一个叫崔启勋的警官,在纸上写道:‘匹夫创共和,孙中山不愧中华先党;总统做皇帝,袁项城真乃民国罪人。’昨天,这个崔启勋被押向刑场,一路上,他在囚车里高呼:‘奉劝诸位同胞,当今之世有子弟者,千万莫教他读书,千万莫教他写字。这就是读书写字的结果。’皇上,那革匪就要和袁世凯狗咬狗了,他们都是乌合之众,不是正统,那是注定要失败的。”
  从毓庆宫出来,溥仪神采奕奕,张谦和等太监很感意外,心想不知道陈师傅给他灌了什么药。
  正走着,见博伦带人来拿仪仗。博伦见皇上在前面,遂走上前请安:“恭请万岁圣安。”
  博仪见他手中的东西,一阵心酸,复又悲愤,道:“你见到袁世凯也是这样的吗?”
  张谦和等露出惊恐的神色。这些天来,他们人人都对溥伦陪着小心。如今溥伦可是袁世凯的红人,他向袁世凯上了劝进表,袁世凯许给溥伦亲王双俸,又让他做了议长。所以这些天,连太妃王爷师傅们也都对溥伦陪着小心,向他做着笑脸。如今太监们见皇上对溥伦这样,生怕溥伦在袁世凯面前说坏话,个个心里惊慌。
  这时,溥伦跪在地上道:“奴才的心永远是向着万岁爷的,奴才为袁世凯做事,也是为旗人着想,为皇室着想,万岁爷您要明鉴此事,莫让奴才做屈死的鬼。”
  “哼,你告诉袁世凯,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袁世凯这个独夫民赋多行不义必自毙!”
  博伦跪在地上满身的冷汗。
  太监们瞠目结舌,手足无措,惊恐得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迸出来。
  溥仪说完,转身走了,张谦和等大监,许久才楞怔过来。
  到了养心殿的台阶上,博仪不由得又向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上的脚手架投去愤恨的目光,但今天,却少了些恐惧。
  这时,张谦和等已跟了来,见皇上今天的神情,心里也受了鼓舞。
  张谦和道:“袁世凯就是作恶多端,正像皇上说的,他是独夫民贼,长不了的。听说他花了二百万元粉刷了三大殿,他说他最喜欢看那上面飞舞的金龙和耸立的朱红柱子。袁世凯还向咱宫中取了龙袍的样子,在咱宫中请了裁缝。据说,袁世凯的两件龙袍花了八十万元,用金丝织成,嵌上宝珠。因为咱的玉玺是满汉合壁的,他就不用大清的王玺了,花了七十多万元做了六颗玉玺。这样的人,在世上是不会长久的,万岁爷您说的对,这样的乱臣贼子,是兔子的尾巴。”
  晚膳,博仪吃得特别香:他觉得他是正统,是真命天子,那些作乱的蝥贼,都不会长久。
  日本。东京。
  首相大偎和加藤高明在大偎的办公室正紧张的布置着。
  大偎道。“在东亚,理应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范围,可是英国却横加干涉,美国也指手划脚,这把我们大和民族置于什么境地?实在令人气愤。如今,英国对袁世凯称帝一手包办,若袁世凯一头倒进英国的怀抱,对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必造成重大威胁,你看应如何处理此事?”
  外相加藤高明道:“我已电令驻华公使日置益回国,调整对支那的政策。在下以为,大日本帝国此次必采取坚决措施,一者驱除英国势力,在英人面前展示我大和民族的雄武及决心;二者给袁氏一个下马威,要让他知道,在东亚,我大日本帝国才是真正的主人。”
  “想必你已有方略了。”
  加藤高明道:“我已对德宣战,与英为同盟,可突然出兵青岛,英国及袁世凯量他也不会有什么说词。据我估计,英人似乎已与袁世凯在青岛问题上有了什么交易。我们的情报部门已觉察到袁世凯有派兵青岛的迹象。所以目前出兵青岛已刻不容缓。”
  “好!”大偎道:“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事实上军队已作好了一切准备。我不仅要占领青岛,还要占领胶济铁路及沿线地区。”
  “好!”加藤高明道。“另外,袁世凯向与日美亲呢,从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出发,应寻找代替袁世凯的实力人物。在下已命令有关人员与冯国璋、段琪瑞、张勋等接触。”
  大偎道:“除此之外,我大日本帝国在此时应对支那采取断然行动,逼袁驱英。”
  加藤高明道:“首相所言甚是。此时英德法俄欧战正急,大日本应乘机扩大在东亚的影响,使大日本帝国成为东方的主人,使大和民族立于不败之地。”
  大偎首相道:“我与有关方面商量,已决定为支那定出条款,逼袁世凯签约施行,把这些条款骤然放到他袁世凯面前,看他有何举动,我们要逼他到进退维谷的境地。”
  “高明,首相高明。不知首相对条款有何指示。”
  大偎首相道:“条款内容大致有五个方面,具体的内容由你负责拟定。这五个方面的内容是:一、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山东省不得租借给他国,准日本修建自烟台至胶济路的铁路;二、日本在满洲南部、东部和内蒙古东部可以租界土地、修建铁路、开采矿产并可以自由居住和经营工商业;三、把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等变成中日合办企业,中国不得自行处理,附近矿山不准公司以外的人开采;四、所有中国沿海的港湾、岛屿不租借或让给第三国;五、中国政府必须聘用日本人当军事、政治、财政顾问,中日合办警察和兵工厂。你负责把这五个方面具体化,也可补充或改动。”
  “谣西——谣西——,这才显出我大和民族的气魄。首相,在下这就回去办理。”
  大偎道:“越快越好!”
  “咳——”
  加藤高明转身走出首相办公室。
  第三天,加高明已经把大偎首相的五项指示具体化为21条并获政府通过和元老们的赞赏。此时,日本军队也已开进了青岛和胶济铁路沿线,动作果断迅速。
  驻华公使日置益回国接受加藤高明训令,带着“二十一条”当天便转回北京。
  次日,日置益大使偕参赞小幡、书记官高尾径直来到总统府拜见袁总统。
  袁世凯在办公室接见了他们。
  日置益大使开门见山地道:“总统阁下既要高升一步,何必舍近而求远呢?难道日本没有能力保障大总统实现宏伟愿望?今天,日本政府对总统表示诚意,愿将多年悬案和衷解决。兹奉大日本帝国政府之命,面递条款,愿大总统赐以接受,迅速商议解决,实两国之幸。”
  说罢日置益递上“二十一条”。
  袁世凯阅览以后,道:“容我们详细考虑,再由外交部答复。”
  “大总统可要像我们大日本帝国一样,拿出诚意来,巩固我们两国传统友谊。”
  说罢,日置益等昂然而去。
  “日本人欺人太甚!”袁世凯愤怒地犹如一头被逗恼的狗,狂叫着。
  当晚,袁世凯紧急召集会议,商讨对策。其心腹文武徐世昌、段琪瑞、梁士诏,外交总长孙宝琦、次长曹汝霖等都参加了。
  梁士詒道:“日本人狂妄无礼,竟开外交恶例,把条款直陈总统而绕过外交部,亘古未有。”
  徐世昌道:“我看这‘二十一条’所用公文程式纸,其上都印着极精良的无畏舰及机关枪的水印文,分明是恐吓。”
  曹汝霖道:“日置益让人传话给外交部,说日本人对我‘远交近攻’的政策早就不耐烦了,由此可能造成恶劣的后果。这虽不是正式的外交召会,可也可能反映了日本政府的真实意图。”
  外交总长孙宝琦道:“这二十一条也太过苛刻,若稍和婉一些也可接受。此等丧权辱国,谁也不愿答应。这分明是日本给中国政府的难堪。”
  袁世凯道:“以我国目前的实力及国内的形势,拒绝日本的要求也是不妥。还是安定重要,各位都想想办法吧。”
  会议开到深夜,大家的思路渐渐统一,即:如何既能保全民国政府的面子,又能满足日本人的要求。
  最后,袁世凯作了人事调整,由陆征祥任外交总长,曹汝霖任外交次长,这一时期专门负责“二十一条”的问题。同时,袁世凯又使出了一些小花招……
  二天后,冯国璋联合十九省将军发通电:要求政府应拒绝日本的无理要求,为保卫国家主权,我军不惜一战。
  同时,国内外反日舆论高涨,民情沸腾。
  外交部总长陆征祥于是接见日大使日置益道:“舆论沸腾,军界异议鹊起,政府答应贵国的所有要求一定有困难,有关条款应当修改。”
  日置益向国内发出报告。
  外相加藤高明电训日置益道:“各省将军之通电,必是袁世凯授以密令;民情沸腾,亦必袁氏有意泄漏有关内容,以此表示其政府接受条款实有压力。这一套玩支那人尚可,对我帝国,毫无影响。只是袁氏借舆论增加谈判砝码的办法,可能有悖于其初衷,中国的民情,可能发展到袁氏所不能控制的地步,望你密切注意。”
  这一夜,袁世凯又是很晚才回去。他沮丧得很。日本人步步紧逼一点也不放松,对条款,不愿作任何更动,不答应看来是不行的,连英国人美国人都没有办法。要做皇上,看样子只有答应了这“二十一条”。可这“二十一条”也太“损”了,把我们国家的体面剥尽了。
  袁世凯越想越烦恼:他本想给国人透露点消息,鼓动一下舆论和日本人讲讲条件,可是不仅日本人不吃这一套。这老百姓也不体谅政府的苦衷,不顾国家的安全稳定,各大城市居然都成立了什么组织,抵制日货,又是游行,又是演讲,越闹越凶。
  袁世凯带着一肚子气来到总统府的家中,老婆于氏拿了张相片高兴地道:“你看,这多神气。”
  袁世凯拿起照片,见是他的几个女儿拿着公主服、老婆于氏穿着皇后服照的相,扫了一眼,道:“好,好,好神气。”
  于氏见他并不十分的高兴,便道:“大总统又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脸耸拉着。”
  袁世凯道:“哪天都有不顺心的事,这如鞋里的沙子,倒掉就行了。”
  “这样就好。”
  突然,五姨太冲过来,她姓杨,是袁世凯从天津妓院买来的,很得宠,生了克桓、克轸、克久、克安五个儿子,又生了季祯、玲祯两个女儿。此时她叫道:“大总统,我的服装呢?”
  “都有都有,正在做,包你们满意。”彭世凯道。
  六姨太叶氏又冲过来,她生子克捷、克有,生女玖祯、璇祯、玑祯,是杨州的一个歌女,她叫道:“我听说大总统称皇帝时封我为嫔,哼,要不封我为妃,我现在就回漳德老家去,孩子也去,我不让孩子认你做父亲。”
  袁世凯又见有姨太太向他围拢冲来,逃也似地跑了,径直跑向梨香院。
  “又向那个骚货那里去了。”
  “人家身子嫩、皮儿自,两个奶子大如锤,你有,就上你那去了。”
  “我撕你的嘴。”
  这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听了这些话,在平时会回头笑骂几句,但今天,没有心情,几步便跨进梨香的院于,转进屋内,一屁股坐在床上,随即又仰面躺下,瞪着牛眼,望着天花板。
  梨香忙走过来,解开他的纽扣,带子,把玉手伸进去,抚着他的胸脯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小日本提的条件太烦人。”
  “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就不答应呗。”
  袁世凯道:“答应了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难哪。”
  梨香解开了自己衣服,用过了水,回来道:“别想那些烦人的事了,你不说过回家不问国事吗。”
  “好,还是你可人。……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当皇帝,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废民国年号,1916年起为“洪宪”元年。次日,总统府改为新华宫,在中南海居仁堂,袁世凯身穿大元帅服,带着后妃,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
  随后按封建爵位,大封有功之人。
  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
  封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为“嵩山四友”,特恩许不称臣。
  封一等公张勋、龙济光、冯国璋、倪嗣冲、姜桂题、段芝贵、赵秉钧(追封);二等公刘冠雄。
  封一等侯汤芗铭、李纯、朱瑞、陆荣廷、赵惆、陈宦、唐继尧、阎锡山、王卢元。
  封一等伯张锡銮、朱家宝、张呜岐、……
  公侯伯子男各爵分封后,受封者向洪宪皇帝三鞠躬,三呼万岁。
  随后,袁世凯作了演讲,道:“为救国救民,为国家稳定,为不负全国人民的拥戴,我做了皇帝。国民趋向君宪,厌弃共和,外邦友人,也谓共和民主不合中国国情,既然举国一心,共赞君王,我又何敢执一己之私见而违背民心?天心即民意,以民意可见天心,民意要实行君主制,我们怎能逆天违民?但是确有宵小之徒,好乱之辈,谋少数党派之私权,违背全国人民之公意,或造谣惑众,或勾结为奸,甘愿卖国为同国之公敌,同种之莠民。这些人在国为逆贼,在家为败子,囊国祸家,众所共弃。对这些违法乱纪、破坏国家安定之徒,予唯有执法以绳,免害良善。特饬令各省文武官吏剀切晓谕,严访密查,毋稍疏忽。”
  之后又宣布在1916年元月元日,举行正式的登极大典。
  紫禁城又发生了“响城”。中南海居仁堂“万岁”、“万岁”。“万岁”的欢呼声清晰地传人紫禁城内,在各宫和殿久久回荡。
  毓庆宫内,博仪听到这喊声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念书,陈宝琛师傅也搁下手中的朱笔。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不久又传来嘹亮的军号声,毓庆宫中自鸣钟秒针的嘀嗒声和它遥相呼应。
  “皇上,不要难过,他肯定是长不了的。”
  陈宝琛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小皇上头耸拉着,十分沮丧。
  见皇上这样,陈宝琛又进一步地说:“皇上,这袁世凯必定不长久,他先骗先皇光绪,后骗先太后隆裕,再又骗民国,又毒死为他效尽犬马之劳的赵秉钧,他已是天怒人怨,他就要完了,皇上只管安心读书。”
  “散学吧。”溥仪道。
  陈宝琛呆坐在那里,呆望着皇上。
  溥仪走出毓庆宫并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到长春宫的一个偏房里去找嬷嬷王焦氏。
  宫女老妈子们见皇上来了,个个躬身敛衽,低首屏气。嬷嬷王焦氏听说皇上来了,忙走出房间接迎。
  “几天不见老爷子怎瘦成这样。”
  王焦氏见到皇上来不及说客套话,惊讶的道。
  小溥仪笑道:“这都怪嬷嬷。”
  王焦氏吃惊地道:“怎么?”
  溥仪道:“我没吃嬷嬷的奶。”
  王焦氏道:“主子说皇上大了,可以断奶了。”
  “我不断。”
  几个宫女和老妈子把笑憋在了肚里,王焦氏道:“好吧,看看万岁爷的这句话是不是金口玉言。”
  王焦氏随着溥仪边走边说来到养心殿,到了台阶上,不由地又往三大殿那里望了一眼——这已成了溥仪的习惯。脚手架已经拆除,袁世凯已经做了皇帝,就要举行正式的登极大典了。
  来到东暖阁,其他的人退了出去。
  “嬷嬷——”博仪扑进王焦氏的怀里,抽泣起来。
  王焦氏也不由地与皇上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儿,王焦氏解开怀,皇上伏在那硕大温暖的奶上吮吸了一会儿,丰富的乳汁滋润着溥仪的五脏六腑,溥仪安静了许多,精神松弛了许多。
  “万岁爷,”嬷嬷这时才说道。“不要难过,袁世凯长不了的。”
  溥仪道:“师傅也这样说,我还以为他故意安慰我。”
  “师傅是有学问的人,看得透,不像奴婢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过就让我说,那袁世凯也确实长不了的。”
  溥仪仰头问:“为什么?”
  “我听说,这袁世凯骗了皇上骗皇后,骗过皇后又骗大臣,骗过大臣又骗百姓,骗了中国又骗外国,一点也不实在,都被他骗一遍了,他也该完了。”
  “这个师傅说的差不多。”
  “就是,我听主子们说,他现在连老婆姨太儿子公主也骗,那他身边就不会有一个人了,不完了才怪。”
  溥仪露出笑脸,紧紧偎在嬷嬷的怀里。王焦氏抱着他,道:“老爷子,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小孩叫王三,家里让他去放羊,羊放在山坡上,过了段时间,他闲得闷了,想:有什么好玩的呢?脑里一热,想出一个主意。于是他喊:‘狼来了!狼来了!’这一喊,喊来了许多人,人们都在附近做着农活,听到喊声急忙赶来,可是到山坡上一看,什么也没有,便告诉王三:可不许这么骗人了,这样骗人,若狼真的来了,人家也不相信。可王三却觉得这样很好玩。过了两天,他又闲闷得慌,便叫喊道:‘狼来了,狼来了!’于是附进正忙着干活的人又急忙跑来,见又受了骗,便大声斥骂这个王三。又过了几天,王三又到山上放羊,放着放着,忽然看见那边来了许多红眼睛大尾巴的狗,他一想,这是狼,于是便惊慌地喊:‘狼来了,狼来了!’可周围附近的人听到喊声,都说:‘这孩子,又在骗人,拿我们开心,别理他。’于是没有一个去帮王三的。傍晚,人们不见王三的动静,觉着不对劲,便急忙到了山坡上。这时王三和羊都让狼给吃了。”王焦氏停了停说:“现在袁世凯就是王三,没有人相信他,就是他说的是真的,人家也以为是假的,他还能长久吗?”
  博仪这才真的放松了。
  过了二天,紫禁城里的人,人人都面露喜色,他们都在幸灾乐祸。蔡锷将军在云南组织护国军的消息像春风一样迅速传遍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一向封锁消息的禁城,却一反常规,哪怕有对袁世凯不利的一点点消息,也会传开。不久,又听说日本不知为什么原因,坚决反对袁世凯称帝,说袁世凯著称帝,大日本帝国只有兵发北京,保护日本的利益,吓得袁世凯急忙取消了登极大典。
  这一消息太让人兴奋了,紫禁城的人奔走相告。
  又过了几日,人们又说,护国军已打到四川,进军湖南湖北,袁世凯的北洋军也在不断地向护国军倒戈……
  陈宝琛师傅这些天只讲《孟子》,说袁世凯“寡助之主,亲戚畔之”,袁氏的灭亡可指日而待。
  好消息不断传来。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
  听到袁世凯取消了帝制,溥仪精神百倍,太监们个个喜笑颜开。
  张谦和道:“袁世凯是什么东西,胆敢僭夺万岁爷的名份。”
  溥仪向四位太妃请安,太妃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
  瑜太妃道:“袁世凯不知羞耻,不知皇帝是天子,‘天子’,那是天命的,哪是凡胎俗子能做的。”
  珣大妃也道:“哪一代皇帝不是秉天命而降?哪一个不是龙种?袁世凯是什么!”
  到了瑾太妃的永和宫,端康大妃道:“这袁世凯,身为臣子,不好好地敬奉主上,倒想起称帝,与其自己称帝,还不如物归旧主。现成的皇上,他又要多事再去称帝,这是违天条的。皇帝你等着,他连大总统也做不长的,他的福份浅。”
  溥仪高高兴兴地来到毓庆宫,陈宝琛师傅已笑容满面的坐在那里,见皇上来了,站起来。皇上坐下后,陈师傅道:“各省纷纷独立,都挂起了护国军的旗帜,要求惩办袁世凯。”他停了停。“皇上,”陈师傅低声地说着,又从拍中拿出一张报纸,道,“皇上看,这上面,都是声讨袁世凯的……”
  博仪拿过报纸,果然,上面都是讨伐袁世凯的文章,见一则海外华侨的通电说:“全国应一致倒袁,组织特别法庭,审判袁世凯。”
  溥仪激动不已,道:“袁世凯真的完了!”
  陈宝琛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袁世凯死了!”
  “袁世凯完蛋了!”
  袁世凯因焦虑急火攻心而病死的消息像春雷炸响在紫禁城的上空。
  太妃们去护国协天大帝关圣帝君像前烧香,毓庆宫停了一天的课。
  溥仪的耳畔响起的都是令他心花怒放的声音:
  “袁世凯失败,在于动了鸠占鹊巢之念。”
  “帝制非不可为,百姓要的都是旧主。”
  “有真命天子在,他袁世凯真不知天高地厚,倒妄想痴心地做起皇帝来。”
  “袁世凯与拿破仑三世不同,他不像拿破仑三世那样有祖荫可恃。”
  “与其听姓袁的当皇帝,还不如物归旧主哩。”
  “本朝深仁厚译,全国人心思旧,应该物归旧主。”
  这一天,溥仪又精神奕奕地走进毓庆宫,却看见师傅陈宝琛的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博仪心里咯噎一下脸色煞白。这几年,陈师傅的脸就如政治晴雨表:那张脸喜笑,虽身处险地,也必有喜事,前途光明;那长脸若忧戚,则必有祸事。博仪心想,又发生什么祸事了?坐在那里,头嗡嗡直响,心扑扑扑直跳,心里面像塞满了棉花,堵得慌。
  “皇上,”陈师傅终于说话了,“陆润库师傅去世了。”
  “嗨……”
  溥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颗悬在半空的心也放落下来,但仍旧突突突跳个不住。
  陈师傅又道:“怎么,内务府没有向皇上禀奏?”
  “没有……”
  “这是不该的,应该马上让皇上知道才是。”
  正说着,王爷载沣、内务府大臣世续、绍英、耆龄一齐来到毓庆宫皇帝的书房。
  载沣道:“陆师傅仙逝了,内务府会议追赠他为太傅,并溢号为‘文瑞’,特来奏请皇上。”
  陈宝琛道:“此事应先让皇上知道的。”
  溥仪道:“是应该早点儿奏报的。”
  绍英道:“这都是奴才们怠慢了,以后改正。”
  世续道:“适才王爷的奏请,万岁爷思准吗?”
  溥仪望了望陈师傅,陈宝琛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溥仪于是说道:“准赐陆师为太傅,谥文瑞。”
  “嗻。”
  世续、绍英、耆龄退去。
  王爷留来,道:“陈师傅,陆师傅故去,你看谁可为帝师?”
  陈宝琛道:“臣看梁鼎芬和朱益藩可。另外,古文功底吗,还是徐坊。”
  载沣道:“那我就禀明太妃,再和王公及内务府商量一下。”
  载沣临走,侍立在博仪身边道:“皇帝,请用功读书,听师傅们的话。”
  溥仪道:“王爷放心吧。”
  载沣退出毓庆宫后,博仪问:“我知道梁师傅,朱师傅和徐师傅我不太了解,陈师傅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陈宝琛道,“朱益藩之父是咸丰年间进士,在父亲熏陶下,朱益藩四岁就能写一手好字,现在他是书法大家。朱益藩于光绪十六年恩科会试中贡士,殿士二甲第九名,赐进士出身。在保和殿御试时,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光绪二十三年大考翰林,取一等第一名,擢翰林院侍读学士,钦命南书房行走,兼经筵进讲大臣,在养心殿为光绪皇帝和皇后讲《贞观政要》。”
  博仪不由对朱益藩肃然起敬,因为在他的心里,光绪帝是非常神圣的。
  陈宝琛接着介绍了徐坊:“徐坊是出名的孝子。其父在光绪年间做山东巡抚,遭诬陷,下刑部狱。徐坊在家则安慰母亲,在外则于狱中伴父。其父被判戍新疆,没出京城就去世了,徐坊扶柩回籍,徒步走泥淖中。光绪间两宫避居西安,徐坊奔赴行在,第二年护驾回京,遂擢国子丞。武昌变起,徐坊曾连上五封书,俱不报。逊位诏下,遂弃官居家。”
  三位师傅不久都相继来到京城,来到毓庆宫,都被赏紫禁城骑马,二人肩舆。可是,博仪却有点失望,觉得这几个人都比不上陈师傅,梁鼎芬和徐坊都已老态龙钟。而朱益藩,讲课也精力不济,眼角上总有眼屎。有一天,博仪打听清楚了,朱益藩好玩牌,玩个通宵是常有的事。
  但渐渐地,溥仪都喜欢上了他们。
  这一天,梁鼎芬师傅把书一放,看了看窗外,溥仪立即兴奋起来,他知道师傅又要讲故事了。
  果然,梁鼎芬看着皇上笑眯眯地道:“皇上,臣就说一段自己的事。”
  “陈师傅就说吧。”博仪急不可待地道。
  梁鼎芬摸了摸稀疏的胡须,道:“臣钦佩先帝光绪的风范,见他老人家崩后境况凄凉,伤心欲死,就发誓结庐守陵……”
  溥仪听他又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虽然有点失望,但已不是怒斥孙宝琦,所以还是希望他讲下去,便往前倾了倾身子。
  梁鼎芬见皇上未了兴致,更是神采飞扬,道:“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灯下读书,忽然,院于里跳下一个人,一身玄衣,蒙着脸,身子像铁塔一样。他闯进我的书房,见我仍读着史书,便拔出匕首,那匕首雪亮雪亮的在我眼前晃了几下,我于是放下书,微笑着道:‘壮士何来?可是要取我梁某的首级?’那位大汉见我这样,道:‘你果真不怕死吗?’我引颈于其匕首上,说道:‘我梁某能死在先帝陵前,于愿足矣,你就动手吧,这正是我所盼望的。’那大汉被感动了,双膝跪倒,道:‘梁大人,请原谅小的鲁莽无知,这都是袁世凯安排的,派我行刺大人。大仁这样临危不俱,轻死重义,我今天真的明白了孟子说的‘舍生而取义’的意思了。’我于是说:‘壮士,你速速去吧,躲得远远的,免生不测。’那大汉道:‘谢大人劝告。大人能这样杀身成仁,我难道还怕死吗?’说着,他转身去了。”
  溥仪被感动得热血沸腾,道:“梁师傅真是大义凛然。”
  梁鼎芬听了皇上的表扬,竟热泪盈眶,说道:“我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矢志不渝。”
  梁鼎芬让博仪激动,徐坊老师也让他快活。
  一天,徐坊老师讲着古文,博仪似懂非懂,晕晕乎乎,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他想,两只脚的脚趾,就是两排仪仗队,于是在桌下演练起来,前后左右开步走,向左向右转,横排纵排,玩得有趣极了。猛一抬头,见徐老师摇头晃脑,正抑扬顿挫地读着书,而那瀑布似的白须和兔子尾巴似的白眉毛,也在摇晃跳动着。徐坊老师的白眉有一寸多长,耷拉在颧骨。博仪好久就对这白眉惊奇,今天见它跳动,心里更是痒痒,于是便向前凑过去定晴地看。这时徐坊老师倒是发觉到皇上向他移近,见皇上盯着自己的眉毛,以为皇上特别欣赏,心里挺得意。不料,溥仪伸出手去,掐住一根,猛地一拔……
  “哎哟——”
  疼得徐老师呲牙咧嘴。
  没过几天,徐坊老师便去世了。
  陈宝琛师傅道:“皇上,徐师傅的那眉毛叫寿眉,怎能拔得呢?拔掉了他的寿眉,他还能活吗?还有阳寿吗?”
  一席话说得皇上低下头去。
  不过没有几天,宫中的人对皇上都刮目相看,皇上博得一片赞誉声。
  一天,在养心殿,世续递来一个奏折,说道“奕劻死了,这是奕劻的遗奏。”
  溥仪把奏折打落在地,道:“别弄脏了我的手!”
  世续把奏折拾起,又递与皇上,道:“无论如何,他是皇室宗亲,何况如今已死,皇上可以原谅他一下,这是遗折,还是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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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张谦和——”溥仪叫道,声音拉得很长。
  “奴才在。”
  “把遗折撕了。”溥仪命令道。
  “这……”
  张谦和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世续,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你敢抗旨吗?”
  “奴才不敢。”
  “那为什么不接过撕了。”
  “这……”
  “敬事房!”溥仪怒喝道,“把张谦和拉下去打十板子,他竟敢不遵旨。”
  “嗻——”
  世续见此,道:“皇上,奴才把它撕了吧。”
  溥仪的举动震动了整个皇宫,也震动了整个满清王公旧臣。
  第二天,博仪正在养心殿准备乘轿去毓庆宫,突然奏事太监报有人求见。
  溥仪来到东暖阁坐定,不一会世续带来一个人,王爷也在后面。
  世续和来人跪拜后,又向王爷行了礼,世续才道:“万岁爷,这位是……”
  “奴才叫载捕,多日不来拜见皇上,请恕罪。”说着捧出手中的锦匣道:“这是奴才孝敬万岁爷的。”
  “有其他的事吗?”溥仪问道。
  载捕道:“奴才实在不好开口,可又不能不说。我是庆亲王奕劻的二子,平时最知庆亲王罪恶多端,所以曾向摄政王举报过,摄政王可以做证的。”
  载沣道:“是……是这样,他和载振有所不同。”
  载捕见载沣这样说,便来了精神,道:“如今阿玛去世了,我们弟兄三人理应分得庆王府家产,各得其一,可是王府的财产,都被载振占去了。不瞒万岁说,在辛亥年武昌变乱的时候,袁世凯就向阿玛和小德张每人报效了三百万两银子。更何况,我们家的家产,只金银珠宝玩物衣饰等项,也有一万万两。我本想多得一点敬献皇上,以救大清之难之急,以济官中的用度,可是大兄载振却一口独吞了家产,请皇上做主!”
  溥仪道;“奕劻贪黩的事,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时候说,分明是有私心。这事,你也不要求王爷,还是交给七叔去办吧。”
  溥仪把此事交给载涛,又是一个明智之举。
  “皇上,”载捕道,“家父虽罪大孽大,可也不能不给个溢号啊。皇上……”
  载捕伏地叩头痛哭,其心哀,其心伤,出于真情。
  载沣道:“皇帝,就……就许了他溢号吧。不然,奕劻已去世他没……没有什么,可后人怎……怎么有脸在世上。”
  是的,身为皇室宗亲,又是位极人臣,若讨不到现今皇上——虽然已逊位——的溢号,那是被认作奇耻大辱的。
  载捕又跪地叩着头,呜呜痛哭。
  溥仪心里烦乱,道:“好吧,就给个溢号。”
  “谢皇上。”载捕又是几个响头。
  第二天,王爷载沣拿来几个溢号,恰巧,博仪这两天感冒,没有师傅在跟前,不好请教,只好自己做主,便道:“王爷,让我想一想,下午再踢吧。”
  载沣道:“那……好吧。”
  载沣刚走,载涛进来。
  溥仪道:“怎么这么巧,王爷刚走,七叔就来了。”
  载涛笑道:“我是怕五哥在身边不好说话,特意等他走出殿门我才进来的。”
  溥仪笑道:“原来如此,七叔有什么话还要避着王爷?”
  载涛道:“五哥向来心善心软,经不住人家的软缠温泡,皇帝可要拿定主意,外面沸腾得很,都是指责奕劻的。皇帝你想,奕劻贪赃枉法,欺君误国,得罪列祖列宗,我大清二百年基业,他一手卖了,我说不能予溢。”
  “可王爷和内务府坚持要给溢,昨天我也答应了。”
  载涛道:“既然答应了,那就给他吧,不过给什么溢号,皇帝心里可要有底。”
  溥仪笑道:“这么,七叔放心。”
  下午,载沣和世续把溢号拿到养心殿,溥仪看了,有几个,什么“文”“穆”,……溥仪把它扔到一边,道:“这怎么行,把那溢法都拿来。”
  世续把二十多个溢字放在那里,溥仪在里面寻索着,他看一个“谬种”的“谬”字,道:“就这个!”
  王爷和世续看了看,互望了一眼,载淬道:“皇帝,还是换一个吧。”
  溥仪又看到一个“丑恶”的“丑”字,就说:“这个吧。”
  载沣又表示反对。
  于是博又挑出个“幽灵”的“幽”字和“乞丐”的“丐”字,道:“就这个了,随你们拣一个,或两个都用。”
  载沣和世续又犹豫了一会,载沣尴尬的笑了一下,道:“皇帝,还是看看在宗宗宗室的分上,另为赐个……吧?”
  “那怎么行?”溥仪理直气壮地道,“奕劻收受袁世凯的钱,欺君卖国,劝太后让国,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断送在他手上,按说不该给溢,看在他是皇室宗亲的分上给了,就只能是‘丑’、‘谬’、‘幽’、‘丐’。”
  “好,好好。”载沣见儿子这么认真,只好道。“那就按皇帝的意思办。”
  停了一会儿,载沣又写了一个字,道:“皇帝,就用这个‘献’字吧,这个字是“犬”旁,这这这个字不好的……”
  王爷不会说谎,说谎就结巴,这个哄人的把戏被皇上识破了,博仪道:“不行,就是不行!”皇上急得竟哭了起来。“我连‘犬’都不给他了,什么也不给了。”
  载沣慌了手脚,忙道:“皇帝别哭,我找南书房去去拟一个去。”
  第二天,皇上的病好了,来毓庆官上课,皇上道:“昨天我和王爷争吵来着。”
  陈宝琛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好!好!争得好,争得对。皇上有主见!有魄力!……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随后,南书房送来一个“密”字。博仪觉得这个字可能也不是个好字,于是道:“就这个字吧。”
  梁鼎芬从偏房里走出来,忙上前看什么字,见是一个“密”字,眉眼笑得如一朵花,直点着头,道:“英明啊皇上!苏询《谥法考》上说,‘追补前过曰密’,奕劻贪脏误国,用‘密’来评定他,说明他本有大罪,天下恨之,死后也要追补其罪过。凡为忠义之臣,能不感泣吗!英明啊皇上!”
  溥仪被梁师傅夸得飘飘然起来。
  溥仪从毓庆宫回来,并不坐轿,徒步走着,迈步格外高远,看那太监,个个都露出敬佩的眼光,看着身边走过的内务府的大臣,觉得他们满心服膺。就是向五位太妃回报学习的情况,也发现太妃们的目光中饱含赞叹。回到养心殿,他的耳畔总响着陈宝琛师傅的一句话:
  “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日本。东京。
  这是郊区的一个小院,很清雅,数间堂屋和厢房掩映在雪松樱花之中。
  川岛芳子闻说有人来见,庸懒地来到前厅,可是当她望见眼前的人,顿时满脸热泪的扑上去:
  “七哥!”
  川岛芳子呜呜地硬咽着,伏在宪七的肩上痛哭。
  宪七道:“哭什么,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芳子道:“你们把我扔下了。我是亲王府的格格啊。”
  “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啊,那是你可是很向往日本的。”
  川岛芳子抬起头,宪七顺势推开她。川岛芳子看了看宪七道:“你们是把我卖了。”
  宪七道:“小妹,我们全家没有哪一天不念叨你,都盼着团圆的那一天,要不是孙文和袁世凯,我们能过着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吗?你现在在这里,也是为了恢复祖业呀?”
  “可是……”
  芳子欲言又止,因为她看到了宪七身后川岛浪速那阴鸷的眼睛。
  川岛浪速道:“一家骨肉团圆,本来是万分高兴的事,就不要想那些说那些令人沮丧的事了。以我看,我们的时机来了,大清复辟的机会成熟了。”
  宪七道:“就是,袁世凯死了,北洋军也显出罅隙,这正是我们恢复祖业的好时机。”
  川岛浪速道:“到里面坐下来说吧。”
  几个人来到正厅,坐下。
  川岛芳子道:“哥哥,阿玛还好吗?奶奶还好吗?”
  宪七道:“父王母亲和全家都好,你就不要惦记了。”
  “七哥怎么现在来了?”
  宪七道:“刚才我说了,袁世凯死了,现在北洋军内部已经起了端衅。我这次来,就是要和川岛先生商量起兵恢复大清的事的。”
  川岛浪速道:“大日本帝国政府已做出决定,支持满蒙的事业,箭已在弦上。”
  芳子道:“哥哥此来,能呆多久?”
  “明天就回旅顺。”
  川岛芳子望着川岛浪速,近于哀求地道:“让我和七哥单独呆一会儿,行吗?”
  “哈哈哈——这当然可以,不过,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席间的氛并不热烈,虽然宪七和川岛浪速显然很激动。川岛浪速的头发几近秃光,两只眼睛凹陷得更深了,六十多岁的人虽然已是老年,可川岛浪速的脸上有的只是皱纹,有的只是干巴巴的皮,样子比同龄人显得更苍老。只是眼光如刀子,如鬼火,显出的野性则超过年轻人。
  晚饭过后,川岛浪速道:“你们兄妹说说知心话吧。”随即走了出去。
  川岛芳子见川岛浪速确已走远,忙奔到宪七面前道:“七哥,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宪七惊讶道:“这怎么可以,你已是他的女儿,阿玛许过的,你也已加人日本籍,又姓了川岛,怎么可以回去呢?除非这是川岛先生的意思。”
  “七哥,”芳子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我求求你了,带我回去吧。”
  “小妹你不要任性,我知道你在这里举目无亲,可能还要受到日本军方的注意或训练,但是,既已走到这一步,又怎能回头呢?说实在的,现在我们已倾家荡产,为的是组建一支军队,现在我来到日本是请求日本的帮助的,日本的一个财团已愿意出钱,大偎首相也签应了支持满蒙的勤王行动。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任性呢?”
  芳子霍地站起:“袁世凯、孙文把你们逼得倾家荡产,可你们却把我卖了。”
  “又说这种无知的话。刚才在川岛先生面前说这话我就非常生气。再说,当初做他的女儿你也是情愿的,现在怎么这样!”
  芳子道:“好!好吧!去吧!去吧!去为你的那大大清国去吧!”
  “小妹,我真的要走了,但愿我们家有团圆的那一天,但愿我们能恢复祖业。”
  芳子见七哥对她一点也不了解,一点也不同情,泪水只有往肚里咽。
  “小妹,我走了,明天川岛先生也与我一同前往,此去凶多吉少,你就别说那些不知高低的话了。”
  宪七告别了川岛芳子,川岛浪速从侧房里迎出来,道:“明天见。”
  “明天见。”于是挥手告别。
  川岛浪速送了宪七,把芳子拥入到内室,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芳子似木头一样呆坐着,好像没有听到义父的话。
  “你们说了些什么?”
  川岛面目狰狞,抓过芳子,芳子道:“我们兄妹已多年不见了,什么话没有?又能有什么话?”
  “兄妹?”川岛奸笑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兄妹都是什么样的,你也知道的,这个老七当年和大格格在湖水边的事……我们俩都是亲见的。”
  “你——”
  “我什么?你说,你们讲了些什么?是不是在偷情?”
  “你个畜牲!”
  “我是畜牲?”川岛狞笑道,“你们家的人才都是畜牲,你想想你家大格格和七阿哥的那动作……那动作……”川岛把芳子扳过来,又搬过去,抱着芳子的屁股,“像狗爬一样。你要不是畜牲,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长了那么高高的奶子,怎么长了那么高高的屁股。十四五岁的年纪怎么出挑的像个熟透了苹果?”
  川岛已经变态,对自己的义女像对待婊子一样;同时,对她又万般的不放心,她不能和男人在一起,连说句话递个眼神都不行。今天,芳子居然要和宪七单独在一起,虽是兄妹,却也引起川岛的无穷猜疑。
  芳子在日本过着非人的生活,多次想以死了之,可最后都没有下定决心,如今听说种岛浪速要到中国去,又燃起了她生的希望,没有了川岛浪速,她的生活中就少了条豺狼。
  川岛浪速搂过芳子道:“我要纳你为妾,这次到支那我就要和你阿玛谈这件事。那时,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再是父女关系,这样碍手碍脚的。”
  在川岛浪速邪恶的灵魂里还有一样盘算:他还不算老,他还有广大的前途,但他出身太低微,如果能做了亲王的女婿,那他就成了贵族,人们就该对他另眼相看了。”
  芳子正眼也不看川岛,这又引起了川岛的恼恨:“我明天就要到你们支那去了——那个破烂地方,有可能就回不来了,可你却这样对你的义父,对待你的未来的丈夫,你个没心肝的。我是多么疼你、多么爱你!你是我的灵魂,我的肝腑,我的心尖肉,我的小乖乖,离开了你的日子我怎么过!可你,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我的火热感化了。”
  川岛浪速搂着芳子,干巴巴的嘴唇抿着芳子的耳朵,吻着芳子耳下那雪白的嫩嫩的香腮,轻柔地道:“我疼你,我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家,为你们能恢复祖业。”
  川岛在大连已组成了二千人的军队,以日本浪人为主,肃亲王在旅顺也组织了军队。川岛浪速一到,他们迅速汇合起来,准备在奉天起事,而担任外围进攻的,是巴布扎布在蒙古的军队。川岛浪速早就派出青柳和木泽两个大慰潜入内蒙。此次川岛和宪七从日本回来后,宪七便在巴布扎布的联络员的引导下,也潜入内蒙古。日本军方帮助肃亲王善耆和日本浪人把子弹包装成火柴盒,把炸弹装在大酱桶里,偷偷地运到内蒙。
  宪七一到内蒙,巴布扎布便扯起:“勤王之师扶国军”的大旗起事。
  潜回到北京的铁良、博伟等人与日本浪人一起,纠合了近二千人,也准备举事响应。
  隆裕太后殡天后,皇上又回到长春宫居住。但他在长春宫的时间很少,只是在那里就寝,他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养心殿和毓庆宫度过的。由于皇上的要求,在陈宝琛师傅的支持下,内务府给皇上了订了几份报纸。博仪觉得这些报纸比那些枯燥的古文经传有趣多了,所以,他天天都要在养心殿看报纸。
  一天,他见报纸上登着内蒙勤工的军队打到了石家庄的消息,他问张谦和,张谦和道:“老爷子,我和您行影不离,您不知道是咋回事,奴才怎么能知道?你还是问问陈师傅吧。”
  在毓庆宫,博仪问道:“勤王的军队是怎么回事?”
  “皇上说的是巴布扎布王爷和肃亲王阿哥的军队吗?”
  “是的。”
  “想必皇上是从报上看的。”
  “是。”
  陈宝琛长出了一口气,道:“巴布扎布已被部下杀死了,军队已经溃散。”
  皇上似乎很失望,长叹了几口气。
  陈宝琛道:“巴布扎布和宪七阿哥是利用日本人搞满蒙独立,只是打着‘勤王’的旗号而已。不过他们心里装着皇上,这倒是真的。依臣看来,利用外邦恢复大清是不明智的,外国人靠不住,他们都是在为自己着想,把中国人当利用的工具。比方说,如果满蒙独立真的成功的话,那它就成了日本的殖民地了。所以皇上也不必为她们的覆亡感到伤心。”
  溥仪道:“我曾听说铁良来到北京,不知道事情如何?”
  陈宝琛道:“这事,臣就不知道了。”
  溥仪心事重重,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心境,居然对宫中以外的人如此牵挂,他带着两个御前小太监,在紫禁城中转悠着,这瞅瞅,那瞧瞧,好像失落了什么,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又到了冬天,又是一个年头,紫禁城又被一场小雪覆盖,溥仪踏在刚刚扫过雪的石板地上,吐出的气息成了白烟,黄色的琉璃瓦被簿雪覆盖,飞起的檐角张望着天空。博仪心想,这檐角想腾空飞去,可是有这下面的条椽牵扯着它,以致于处在这种不飞又不行,欲飞又不能的境地。
  两个小太监回到长春宫,张谦和道:“你们随万岁爷干了什么事?”
  小太监道:“除了走走看看,什么也没干。”
  “万岁爷没说什么话?”
  “只是时常叹气,什么也没有说。”
  张谦和望着二总管阮进寿道:“你发现皇上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阮进寿道:“皇上天天看报,似是对政治发生了兴趣。”
  张谦和点了点头。
  第二天,在养心殿里,博仪在报上又看到一条消息:宗社党人和日本人要暴动,可是被事先侦破制止了。”
  恰好,此时载涛进来。博仪知道,皇室和外界的许多事都靠他周旋。于是问道:“铁良怎样了?”
  载涛诧异道:“皇帝也关心这事了?铁良已回青岛了。”
  “这些都是不可为之事吧?”
  载涛瞪大了眼睛,他觉得皇上突然长大了,于是道:“是的。可是有些事,人们往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大总统那里是怎么打发的?”
  载涛道:“这个,皇帝不必耽心。现在是黎元洪做总统,段祺瑞做国务院总理,我们都已派人去解释打发了。事实上民国的军队在和勤王复辟的军队打仗,我们想脱去干系也不容易。我们派了博伦去拥戴大总统和段总理,现在看来,宫中已经无事,黎元洪把袁世凯拿去的仪仗已还给宫中。我今天来,就是要和皇帝说一下,和内务府商量一下,黎元洪总统和段棋瑞总理在元旦都要派人来向皇帝拜年,我们先把这事安排一下。”
  溥仪在当天没有到毓庆宫,不一会儿,载沣也来了,随后又召来陈宝琛和梁鼎芬两位师傅,几个商量了一下,由陈师傅向总统和总理分别拟了元旦贺词,派内务府绍英以皇帝的名义送去。
  同时,又商定了,在元旦和春节期间的大小节日,载沣就以醇王府的名义向总统和总理赠送礼品。
  元旦那天,紫禁城又热闹起来,总统和总理都派了礼官来向皇上拜贺,总统还特意派了仪仗队和乐队,博仪也破例下旨放进这些人一直到养心殿门口。博仪坐在养心殿的宝座上,听着仪仗队的口号声和军乐队的潦亮的吹奏声,心痒难忍。过去,在响城时经常听到袁世凯总统府和新华宫仪仗的口号和军乐的声响,今天,来到了自家的门口却不能动一动,坐在宝座上,一脸严肃地接受总统派来的礼官的朝贺。而绍英也在念着答词。
  一切完毕后,溥仪来不及换衣服,穿着龙袍戴着帝冕跑到殿外,可是乐队和仪仗队已没有了踪影。
  正月十四是溥仪的生日,溥仪很想大总统再派军队仪仗来,可是总统府和国务院只是派了礼官,这在溥仪心里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可是在遗老旧臣乃至于太监宫女那里,则犹如下了一场春雨,希望的禾苗又茁壮生长起来。满街上都能见到清时的袍褂,时时出现贵族和旧城的顶戴,而王公们的马车则骄傲地滚动着车轮。袁世凯称帝时隐匿的王公大臣,都如荒滩地上的蝗虫一样,从野草里蹦跳出来,他们出人议会、总统府和国务院,出入达官新贵们的私宴和聚会。
  溥仪也忙个不停,内务府不断地来请旨,赏赐谥号,赏赐花翎,赏赐顶戴。
  现在,人们对“优待条件”都深信不疑,对复辟大清都抱有幻想。
  和宫中所有的人一样,四位太妃也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之中,先前在袁世凯称帝时的那种惊慌已荡然无存。
  瑜妃、珣妃、瑨妃聚在太极殿里。
  珣妃道:“三姐,你是有主见的,要拿个主意儿,那胖妹妹天天派小太监到长春宫和养心殿,行着她后宫主人的角色。这样下去,咱们怎么办?”
  瑜妃道:“姑姑不要耽心,只要咱姐妹拧成股绳,她胖妹妹能强到哪儿去。”
  珣妃道:“九姐整日什么事也不问,这本是件好事。可有关咱姊妹们的前途,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瑜妹称为妃为姑姑,其她人则称珣妃为三姐,瑨妃则是九姐。
  瑜妃道:“咱恢复祖业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太后的位子该是谁的呀。”
  珣妃道:“若立太后,说什么也轮不上她瑾妹。那光绪帝是继咱同治帝的,咱在前,她在后。”
  瑜妃道:“可她现在在宫中主持,是王爷同意了的。”
  珣妃道:“那是袁世凯的主意,王爷当时是迫于压力的。”
  瑨妃道:“所以,咱们也不能忘了母育皇帝的责任,我们都是皇额娘。”
  几个女人卿卿喳喳说了半天才散去。
  瑜妃送走珣妃和瑨妃,正要进殿,所前面一片吵闹声,当确定是长春宫的人在吵闹时,便急忙令太监扶自己来到长春宫。
  一见瑜主子到来,长春宫的吵闹声立即停住了。瑜妃令太监老妈子都集中起来,道:“方才我分明听到有打架叫骂声,闹得沸反盈天的,怎么这会儿都哑巴了。”
  “我要告诉万岁爷,哼!”
  瑜妃望过去,见是博仪的看妈张连禄,便道:“你和谁打架。”
  一个太监道:“她整日骂我是猪,我不就胖点儿吗?奴才实在忍耐不住她的讥笑,就还了句口,说她是螳螂,她顺手就给了奴才一巴掌。”
  此时张谦和与阮进寿进来,听到刚才“胖子”的话,看这跪在地上的一群,知道是发生打架的事了,这在宫中,特别是万岁爷的宫中,那还了得。
  张谦和与阮进寿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道:“瑜主子惩罚我们吧,我们愿罚,我们知罪了。”
  瑜妃想,这正是和万岁套近乎的时机,张谦和兼有教育皇上的职责,皇上称之为“罕达”,而张连禄是看妈,对她按宫中的规矩应该驱逐出宫,可是她从小看护皇上,皇上难割舍得了她吗?
  瑜妃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怎敢起来。
  瑜妃道:“我看看妈和胖子也是一时口角玩笑,并没有什么记恨的,是吗?”
  看妈张连禄忙道:“是的,是的,奴婢只是和他口角,并没有什么玩笑之外的意思。”
  “那你刚才还要告诉皇帝哪。”瑜妃道。
  看妈忙说:“主子饶了奴婢吧,奴婢一时在气头上,乱说的。”
  瑜妃道:“既是玩笑玩恼了,也没有什么,比不上真的打架,要驱逐出宫的。但在万岁的宫中,也不能嘻闹如此,这样太放肆了。”瑜妃扫了大家一眼,厉声喝道:“敬事房。”
  “奴才们在!”
  “把胖子和看妈各打三十板子!”
  “嗻——”
  “谢主子,谢主子。”
  看妈和胖子叩头谢恩。
  瑜妃对张谦和阮进寿道:“你们也起来吧。”
  “谢主子。”
  随着张谦和与阮进寿,地上的太监老妈子都站了起来。
  瑜妃走出长春宫,张谦和送她出来,道:“主子的好处,奴才记在心里。”
  长极殿距离长春官最近,于是瑜妃便不时地到长春宫中,对下人特别和气。而瑾妃则成日寒着脸,派来到长寿宫的太监,也颐指气使的,让人厌烦。渐渐地,长春宫的人们都喜欢瑜妃,而一听瑾太妃就心寒。
  一天,瑜妃又来到长春宫,见宫中只有嬷嬷王焦氏,便道:“二嫫(宫中人都这么称王焦氏),宫里的人都到哪去了?”
  “回主子,都到养心殿去了。”
  瑜妃道:“你怎么没去?”
  王焦氏道:“我去那里也没有什么事的——主子您坐下说话吧。”
  瑜妃道:“不了,你陪我散散步吧。”
  说是散步,其实就是在长春宫中来回地走。
  瑜妃道:“二嫫,皇上现在吃奶吃的还多吗?”
  王焦氏笑道:“他有点害羞了,只是现在倒比以前好撒娇了。”
  “嗨,虽说是皇帝,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呀。”
  王焦氏道:“主子您真是通情达理,我看这宫中的人都不这么看。老爷子小小年纪,承受了那么多,怪可怜的。”
  “二嫫,你有个女儿是吗?”
  “是的,比万岁爷大三个月。”
  “想她吧?”
  “想。”
  可是王焦氏不知道,她的女儿已死去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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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瑜妃道:“过些天我让她来会亲。”
  王焦氏跪在地上叩头道:“我谢谢主子了……谢谢主子的恩德。”
  瑜妃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了王焦氏,“二嫫,刚才我不是说会亲吗?既然宫女的父母能来宫中探视她们,妈妈的家人也可到宫中叙天伦,那么皇帝的母亲怎么不能来看看儿子呢?”
  王焦氏激动地道:“主子是说让北府的福晋奶奶来看万岁爷?”
  “是的。”
  王焦氏又扑嗵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道:“我先替万岁爷谢谢主子了。”
  王焦氏站起身,瑜妃又问道:“皇帝说过他想母亲吗?”
  “没说过。只是刚来的时候,整天哭叫着要回家,要娘,有时在梦中还叫还哭……那情景,真让人伤心。”
  瑜妃道:“多亏你啊。”
  “过了几个月,万岁爷也就忘了,只是听说在登基的时候,哭得厉害,硬要王爷把他带回家去。”
  “现在,他可能忘了他母亲了。”瑜妃道。
  “不会吧,过了多少年也不会忘的。说实在的,万岁爷天资聪明,可是我看,万岁爷对人情世故,知道的太少,这太不好了。”
  晚上,溥仪回到长春宫,王焦氏满脸欢容地道:“老爷子,快过来,我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溥仪忙跪过去,扑在她怀里道:“什么喜事?”
  只有在王焦氏这里,溥仪才全忘了君臣之礼,而且在别人面前也不避讳,大家都习以为常,似乎溥仪在王焦氏面前忘掉君臣之礼是天经地义的。
  王焦氏道:“老爷子,瑜主子要安排万岁爷会亲呢?”
  “什么?会亲?”皇上疑感地道。
  “对。”
  “什么是会亲?”
  王焦氏笑道:“就是让北府的福晋奶奶来宫中看皇上。”
  出乎王焦氏的意料,溥仪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激动,而是冷淡地道:“是这么回事。好,好。”
  溥仪的态度,正如内务府告诉他,有总统府的礼官要见。
  王焦氏看着博仪这种表情,这种反应,一阵心酸。
  瑜妃却正在高兴。
  瑜妃叫来列妃和瑨妃,把她想让醇王府的福晋来会亲的事儿说了。
  珣妃道:“这事对我们能好吗?皇帝和她的亲生母亲关系亲密了,那不就疏远了我们?”
  瑨妃道:“三姐这样做是对的,北府的福晋虽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可她却只是福晋,永远也只是福晋,这名份是不可改的。而我们这样做,不仅和皇帝亲密了,和北府也走得近了。”
  珣妃笑道:“还是三姐的脑瓜子好使。”
  第二天,瑜太妃把想法告诉了内务府,内务府又转告了醇亲王载沣,奏明了皇上。
  为慎重此事,在养心殿里,四位太妃、皇上、载沣王爷、载涛贝勒及内务府,齐集一起,专门讨论此事。
  瑾太妃端康道:“二百多年来,对皇帝,大清没有会亲一说。皇帝既入宫,母育的职责就属后妃,如今,我们四位就是皇帝的额娘,北府福晋来会亲,是什么身份呢?”
  瑜太妃道:“‘世易时移,变法宜也。’宫中的礼法也是要随时随事而变的。如今皇上逊位是事实,皇室和王公大臣都不要回避这个问题;这样皇上在读书之余会亲是不影响什么事情的。至于说到二百多年来没有会亲,那是因为先代的皇帝都出自宫中的缘故。北府福晋来会亲后,仍是君臣关系,至于皇额娘,当然只能是我们四位。”
  大家最后都同意了瑜太妃的建议,而会亲的一切事宜,也就由瑜妃主持负责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溥杰一夜未睡,起得晚,刚用过早点,就有太监来报,说是福晋和老福晋都在等着他呢。
  “什么事?”
  那太监道:“肯定是大事,老福晋和福晋都很紧张呢。”
  溥杰随太监快步来到老福晋的信果堂,见老福晋和福晋及妹妹锡媖都已在这里,听老福晋哭泣着道:“这下好了,我们能见着他了。”
  溥杰诧异的道:“怎么了?”
  福晋道:“宫中的瑜主子宣我们进宫会亲,你就可以见上你皇上哥哥了。”
  溥杰一阵激动,母亲平日总是教导自己努力读书,将来辅佐哥哥恢复祖业,说到动心处,常常流泪:“将来大清的事业,就靠你们了。你阿玛是个没主见懦弱的人,可不要学他。”
  现在,就要见上皇上哥哥了,他怎能不激动呢。
  福晋道:“杰儿,你和韫英去迎接天使去,他已从奏事处向这边来了。”
  溥杰和韫英连忙出门到廊外恭迎天使,兄妹两个肃立在那儿,也不敢抬头。不一会儿,天使走来,奏事太监高声道:
  “天使到——”
  溥杰、韫媖随后道:“恭迎天使。”
  那位天使头戴金项,身穿袍褂,踱着方步来到信果堂。博杰和韫媖跟在后面。天使进堂后,站在堂屋中央的东侧。老福晋、福晋带着溥杰和韫媖,对着方桌望空向太妃请安,然后半向左转退到桌子两侧依次而立。
  天使这时正颜肃目朗声道:
  “瑜主子问老福晋、福晋好,传老福晋、福晋带着溥杰阿哥、韫媖大格格进宫会亲。”
  溥杰此时定睛看这位天使,原来是他过去的贴身小太监刘得顺,此时出息了,做了宫中的天使。
  刘得顺说罢将太妃所赐的尺头、玉凤、荷包等物,交于醇王府的太监,太监把这些赐品恭放在桌子上,于是老福晋、福晋、溥杰和韫媖便跪下向北望望磕了三个响头谢恩。
  这时,刘得顺才道:“奴才给主子问安了。”
  于是走到老福晋前磕了三个头,又走到福晋前磕了三个头道:“奴才不会忘记福晋奶奶对奴才的好处。”随后又到博杰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道:“二爷还记得奴才吗?以后就有机会再侍候二爷了。”博杰道:“哪能忘呢,顺儿。”刘得顺笑道:“二爷果然记得。”随后,刘得顺又在韫媖的面前磕了三个头。
  刘得顺由天使的身份复变过在醇王府中做过事的太监,说话就轻松了。他们于是议定了进宫带几个妈妈、几名太监、住多少天。
  刘得顺道:“二爷,主子要赐给二爷花翎,入宫前要准备好。”
  溥杰望了老福晋和福晋。福晋道:“顺儿放心吧,什么事都会圆满的。”
  于是刘得顺又详详细细地交待了一遍,便向老福晋、福晋、阿哥、格格,一一叩头请安而出。
  溥杰和韫媖又把他送到廊下,此时他又恢复了天使的身份。
  老福晋道:“进了宫中就是不一样,看顺儿出息得多了。”
  紧张地准备了几天,傅杰和韫瑛也排练了几天,进宫会亲的日子终于到了。
  老福晋和福晋各乘一顶人抬大轿,溥杰和韫媖分乘在两辆大车内。一行人走在大街上,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观看。到了神武门,轿子继续前行,其余的人继步跟随。到了内廷的苍震门,王府的官员停下来,只剩下看妈和太监随福晋、阿哥和格格进去。福晋和老福晋却换成了二人肩舆,经过御花园,绕过太极殿,来到长春宫。
  老福晋一行人到了西配殿休息,此时,刘得顺过来向福晋道:“福晋奶奶,稍时主子赏二爷花翎时,二爷要碰头谢恩,都准备好了吗?”
  没等福晋开口,博杰道:“我不会碰头,可是翎子我已经带来了。”
  刘得顺笑着道:“二爷先别嚷,翎子还没赏给你呢。”
  福晋瞪了博杰一眼道:“少多嘴!”
  刘得顺道:“待会儿二爷听到主子赏戴花翎时,二爷要立即跪在地上,摘下官帽放在右膝的右前方,再把脑门触地三次,然后戴上帽子再叩三个头,听清楚了吗?”
  溥杰道:“听清了。”
  不一会儿,一位太监过来请福晋到了体元殿。殿内南窗炕沿上,坐着一位头戴昆邱帽,身穿古色长袍的女人。
  刘得顺高喊:“醇王府老福晋太太、福晋奶奶、二阿哥、大格格向敬懿瑜主子叩安。”
  于是老福晋、福晋、博杰、韫媖便向瑜太妃磕了三个头。随后献上贡物八盒点心。
  瑜太妃道:“你们辛苦了。”
  刘佳氏等道:“谢主子赐福,到宫中会亲。”
  瑜太妃道:“赏。
  于是便有小太监捧着一个小方盘,另一个太监从方盘内取出绿玉戒指给老福晋刘佳氏和福晋瓜尔佳氏,取出两枚玉佩分别挂在傅杰和韫媖格格的襟前纽扣上。
  于是老福晋一行人又是磕头谢恩。
  瑜太妃道:“平身——坐下吧。”
  于是老福晋等坐在两边摆好的四把椅子上。
  瑜太妃道:“我看老福晋身体还很硬朗,平时要多保重啊。”
  “谢太妃,蒙太妃的福,我的身体骨儿很结实。”
  瑜妃道:“这就好了。”她又转向瓜尔佳氏,道:“福晋,想皇帝吗?”
  福晋还没有回答,老福晋刘佳氏哭出来,道:“想,怎能不想……不知现在是什么样了。”
  福晋瓜尔佳氏道:“老福晋太太当时哭昏过去了,皇帝当时是她育养的。”
  瑜太妃道:“这都是人之常情,骨肉血脉之间,哪有不想的,所以我这次提出会亲的事,虽然祖宗没定这规矩,宫中没有先例,但于情于理,这样做是对的。祖宗有时,也会赞赏这样做的。”
  刘佳氏道:“谢太妃了,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多,能见一见皇上,也就心愿全满足了。”说着又落下泪来。
  正说着,有奏事太监道:“万岁爷来请安了。”
  太妃道:“皇帝请安来了,老福晋,你们下去歇歇吧。”
  于是,有太监前来把老福晋一行人又引回西配殿,此时,宫女们也都纷纷退去。
  “皇帝,老福晋和福晋及阿哥和格格已经到了,待会儿就在院子中相见。既是家法,你们母子团聚,我就不在场了。”
  溥仪道:“谢谢额娘。”
  过了一会儿,体元殿后门打开,张谦和与阮进寿都穿着官服戴着顶戴,在前开路,后面又是两个领班太监跟随,然后是御前太监,其身后,则跟着一群随用的小太监。
  此时,西配殿也走出老福晋、福晋、二阿哥和格格。
  两个人群相遇在院子中。
  阮进寿铺下一块黄色的拜垫,于是溥仪走上前跪下向老福晋道:“太太安祥。”
  老福晋头一晕,差点跌倒,道:“皇帝起来吧,起来吧,长高了,长高了……”说着差点儿掉下泪来。旁边的瓜尔佳氏扶了她一下,她明白了,便站在那里眼盯着溥仪。
  溥仪又跪下去,道:“给奶奶请安。”
  溥仪站起后,溥杰和韫媖齐齐跪下道:
  “给皇上哥哥请安。”
  溥仪笑了:“起来吧。”
  溥仪心想:“这下好了,有了可爱的弟弟和妹妹来了。”
  那边傅杰和韫媖扑闪着眼睛,心道:“原来皇上还只是个小孩子呀。”
  虽然母亲整日地教导溥杰让他将来辅佐皇上哥哥恢复祖业,虽然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过皇上还很年幼只比他博杰大一岁,但是在溥杰的脑海中,既然是皇上,就是白领飘胸、神情严肃的人,可是现在一见,却只是一个小孩,还冲自己发笑,不禁感到意外,也很感新奇。
  刘佳氏和瓜尔佳氏本来有千言万语,可是此时也说不出一句,本料想见到皇上会多么激动,多么热烈,可现在看到皇上以后,却有一段冰冷的距离感,她们见博仪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会对她们表现出亲热,倒是对弟妹们倒显出高兴的神情,心里一时间酸甜苦辣成什么滋味都有。
  张谦和见大家都傻呆呆地站着,便笑着对刘佳氏和瓜尔佳氏道:“万岁爷平常老惦着老福晋、福晋,也经常念叨,说不知阿哥和格格们长多高了。可是骤一见面,有些认生,过一两天就熟了。”
  刘佳氏道:“是啊,我天天想他,天天想他,今天见了,也不知说啥好了。”
  张谦和道:“就是,乍一见,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吧,老福晋太太和福晋奶奶在这站着,恐怕也累了。万岁爷,不如到太太和奶奶休息的西配殿去坐一会去。”
  “好。”溥仪道。
  一行人进了西配殿,皇上和老福晋一行人落座后,张谦和示意大监们和妈妈们全退去。
  刘佳氏道:“宫中看护的还好吗?我怎么看皇帝还没有杰儿壮实呢?”
  瓜尔佳氏道:“老太太是平时想皇帝想得入迷了,总想着皇帝现在该是亭亭玉立或顶天立地了。如今骤一见,与想象的不同,所以才这么说。我看,皇帝的气色精神很好,个头比杰儿高了半头,很好,很好。”
  瓜尔佳氏的心里也觉得皇帝有点瘦弱,说这番话,既是开导老太太,也是开导自己。
  溥杰此时道:“我还以为皇上哥哥是个白胡子老头呢,今儿一见,才知道和溥杰差不多。”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溥仪心想:“我要是生活在醇王府肯定会更幸福。”于是说道:“我没能生活在祖母和母亲膝下。我想,杰弟弟和韫媖妹妹一定会快乐,”他望着溥杰和韫媖,道:“是吗?”
  溥杰和韫媖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不懂得为什么皇上哥哥却觉得生活在王府比生活在宫中更好。其实,他们年长后又何尝不觉得,生活在王府中还不如生活在一般的平民百姓的家中。
  皇上的话,勾起了刘佳氏和瓜尔佳尔的无限心事。
  刘佳氏道:“我从来就不觉得皇宫里有什么好,可这都是慈禧老佛爷的主意,没办法的。”说着又要掉泪,她想起了载湉黯淡的一生,想起了差点把七儿子过继给别人,要是那人恰好就在老佛爷下令把载涛过继出去时就死去的话。现在,虽然溥仪没有像她当初预想的那样成为慈禧玩弄的木偶,可是已经逊位的惨境,不能不让人心酸。
  瓜尔佳氏觉得婆母不该这么直率,道:“老太太,看您说哪儿去了。我看,这宫中不比咱们对皇帝差,瑜主子不就很体谅人吗?”
  刘佳氏也觉对身为皇帝的孙子说这些话不妥,道:“是的,宫中和家里是一样。”
  溥仪道:“嬷嬷王二嫫时常提起太太和奶奶,太太和我想象的没什么差别,太太和我的想像是有出入的。”
  福晋道:“皇帝想象我是怎样的?”
  博仪道:“我认为母亲就如二嫫一样,很高大,结实。”
  福晋道:“我的个头也不小呀,身子也很结实的。”
  博仪没法说出福晋的神情,眉宇间的气质不似母亲,于是便道:“我以为母亲一见到我就会把我抱在怀里……”
  瓜尔佳氏眼睛一红,道:“我也以为儿子会扑在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脖子……”
  刘佳氏又流出了眼泪,道:“皇帝,过来,让我抱抱吧……”
  福晋道:“太太……”
  刘佳氏道:“有什么,都是自家人。”
  溥仪走过去,刘佳氏苍老的脸绽出春晖般的笑容,那双皮包骨头的手把皇帝抱进怀里。
  溥仪激动万分,觉得他的血已和祖母的流在了一处。老祖母虽然已老态龙钟,博仪却觉得,她一定会和嬷嬷一样健康长寿。
  此时,门口有太监叫道:“主子赐老福晋、福晋、二阿哥、大格格在体元殿和主子同桌用膳。”
  溥仪于是走开。
  老福晋一行来到体元殿。一个太监跪在地上对太妃道:“老爷子进吃的!”
  于是,一队穿着蓝袍的太监在殿中的堂屋里先摆下两个餐桌,又接上一个长腿方桌,随后,一队太监把金镶银盖的碗盘一个个摆到桌子上。
  桌子东头摆着雕木椅,沿着桌边各放了两把普通的椅子。
  “碗盖——”
  随着这声喊,霎时所有的碗盖被取下来,放在提盒内提走。
  “吃的摆齐了。”一个太监跪在地上禀告道。
  瑜太妃便坐在雕木椅子上,坐定后,对老福晋道:“赐您同桌。”
  老福晋便率儿媳和孙子孙女跪下给大妃磕了三个头,道:“谢主子恩赐。”
  太妃道:“往后同桌,就不必谢恩了。都是自家人,老福晋年岁又大,这个礼就免了。”
  这时,老福晋一行坐下来。
  大家正吃饭之间,一个太监跪在地上向太妃道:“万岁爷进了一碗金银米、半个馒头、一碗玉米接粥,进得香。”
  太妃道:“知道了。”
  刘佳尔道:“皇帝吃得还真不少呢,比杰儿吃得多很了。”
  瑜妃道:“这一阵子,皇帝胃口确实很好,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嘛。”
  用罢饭,老福晋一行退到屏风后,早有太监端来漱口盂、热手巾把,漱口、擦手后,太监又端来盘子,里面放着盐炒槟榔、豆蔻、橄榄,都是助消化的东西。
  太妃用完膳,坐在东边的炕沿上,宫女、太监们把她的漱口盂、牙刷准备好,便转身退出来。此时博杰正好奇地往里看,一个太监忙走过来轻声耳语道:“二爷,转过头来,瑜主子是最怕人见了她的假牙的。”
  溥杰便连忙转过头来。
  第二天,老福晋带着一行人依次拜望其他三位太妃,都是照例地磕头、献贡品、受赏又磕头谢赏。只是在瑾妃那儿,端康瑾妃的胖脸如结了霜一样,冷冰冰的。
  从永和宫退出来,瓜尔佳氏道:“再在里面呆一会儿,我就要憋死了。”
  刘佳氏道:“她对咱看样子是不欢迎的。”
  第三天,用过午膳,午膳过后,溥仪在祖母、母亲处说了一会儿闲话后,道:“太太,奶奶,让溥杰和韫媖到养心殿去玩会儿吧。”
  福晋道:“问问瑜主子吧。”
  瑜主子笑道:“你们早该这样了,快去玩儿去吧。”
  刘佳氏心道:瑜太妃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来到养心殿的西暖阁,溥仪把太监都轰了出去。
  溥仪道:“你们在王府里玩什么?”
  溥杰道:“荡秋千、踢毯子、捉迷藏。”
  “你们也玩捉迷藏呀!”溥仪欢喜地道。
  “当然。”傅杰道。
  “你们都和谁玩?”溥仪道。
  溥杰说:“我、大妹、二妹、三妹,还有小太监一齐玩。皇上哥哥,你也会玩吗?”
  “当然。”
  “可是你和谁玩呢?”博杰问。
  “和太监,总是我赢。”
  溥杰道:“那怎么会呢?”
  溥仪道:“我们三个就玩捉迷藏。好吗?”
  “好!”溥杰蹦起来。
  韫媖道:“这里黑洞洞的,我怕?”
  溥仪道:“我们就在这里,不许出这间屋子的,不行吗?”
  傅杰道:“媖妹,怕什么,就这么块点地方,比咱那假山洞亮多了。”
  “那好吧。”韫媖道。
  溥杰道:“皇上哥哥你先找,你这里熟悉。”
  “行!”
  博仪说罢,拿来绸子,蒙住了眼睛,停了一会儿叫道:“行了吗?”
  没有人应。
  于是皇上解开绸子,四下里寻找起来,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真怪。溥仪又一一地仔细寻去,见钟的后面藏着一个人。
  “真会藏。”溥仪心道。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一到钟前,又停下了,想,这大钟后面必是妹妹,心里便想一个鬼点子。他突然叫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啊——”韫媖喊叫着从落地大钟的后面跑出来。
  “哈哈哈……”溥仪笑起来,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皇哥哥犯规,皇哥哥吓人,这次不算。”韫媖道。
  “好,媖妹妹,这次算我犯规。”
  “那下次再吓人,怎么罚你?”
  “什么,我是皇上还罚我?”溥仪道。
  韫媖被溥仪说的一愣,这时,博杰不知从那里溜出来道:“皇上哥哥犯规了也要罚,不然怎么叫规矩?李世民还依法办事呢。”
  “你也学了《贞观政要》——好,谁犯规都罚,可怎么罚呢?”
  韫媖道:“谁犯规了就罚谁当马骑。”
  溥杰一听,道:“媖妹,这行吗?他是皇上哥哥。”
  溥仪却道:“行。
  于是兄妹三个又玩起来。
  张谦和来叫他们吃晚饭,三人才大汗淋漓出来,兴致未减。
  有太监和老妈子给皇上、博仪和韫媖擦洗过,溥仪才道:“传膳。”
  于是“传膳”便一声声地由殿内传到殿外,一直传到御膳房。随后是一队队的太监进到养心殿,把饭菜摆上桌子。
  溥仪龙座上坐定后,道:“赐溥杰、韫媖同桌。”
  溥杰和韫媖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磕过头,谢过赐,这才坐下来。
  于是便有尝膳的太监一一把饭菜尝遍,才有太监喊道:“进膳。”
  溥杰从来也没有见过摆过这么多的饭菜,膳后,问道:“皇上哥哥,你每顿饭都摆这么多么?”其实,在冬天,还要多一桌火锅。
  “什么?”溥仪诧异地道,“你们天天不是这样用膳的吗?”
  他觉得,天下的人都是这样吃饭的,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穷人,有吃不饱的人。
  几天过去了,会亲就要结束了。溥仪对弟妹们恋恋不舍,对瑜妃道:“皇额娘,以后还会亲吗?”
  瑜太妃笑道:“今后来的更多,住的时间再长点。”
  “那太谢谢皇额娘了。”
  溥仪又来到祖母、母亲处见了一面,道:“太太、奶奶常来。”
  刘佳氏道:“会的,会的。”
  “把两个小妹妹也带来。”
  刘佳氏道:“一定一定。”说着就要流泪。
  溥杰和韫媖见祖母流泪,突然想起了“临别必须垂涕”的教导,就用手指醮着唾沫抹眼角,不料被瓜尔佳氏看了,可这小兄妹仍装作没人见到,作着哭腔道:“皇上哥哥,我们走了。”
  回家后,瓜尔佳氏叫过溥杰和韫媖训斥道:“有往眼角上抹唾沫瞎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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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坐在养心殿高大的宝座上,溥仪看着跪着的那个大胖子,心头不禁纳闷:“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辫帅张勋?就是他能让我大清起死回生?”……
  辫子军在京城闹腾了几天,就被段琪瑞的军队给赶跑了。四架飞机盘旋在紫禁城的上空,时不时还扔下颗炸弹来。弄得宫里从皇上到太监都得了后遗症,听见大一点的动静就哆嗦,生怕飞机又回来了。溥仪大哭着,又一次写下了退位诏书……

  国务院。段棋瑞总理办公室。
  段祺瑞问旁边的曹汝霖、陆宗舆道:“若不对德宣战,形势果真很严重吗?”
  曹汝霖道:“我们向日本借了一万万元,议定二千万用之于中日军械同盟,由日本人代我国改善兵工厂,八千万用之于组织参战军,由日本人担任教官。若不对德宣战,这笔款项如何能借到手?”
  陆宗舆道:“此次日本内阁和军界意见较统一。日本参谋次长田中将军保证,将来征讨南方,日本将尽全力支持。”
  段棋瑞武力统一全国的谋略已盘算多年了。南方的陆荣廷、李烈钧盘据南方多年,已渐成气候,对北方威胁很大。张作霖于东北割据称雄,已羽翼丰满,阎锡山在山西已成士皇帝,等等,等等,多如牛毛的军阀,各据一方都在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北洋军内部,也已出现分裂端倪,直系皖系渐有相离的趋势。若能在此时借对德宣战之机扩充自己的实力,那么在中国的舞台上,段祺瑞就可以唱主角。
  此时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合肥魂徐树铮道:“很显然,若不对德宣战,日本人是不愿出资帮助我们的,而这正是大帅大展宏图的良机,不可丧失。再说,府院之争由来已久,此次再也不能后退,否则我们说话的份量就大打折扣了。”
  段棋瑞道:“有什么办法让黎元洪同意呢?”
  徐树铮道:“总理可以以内阁辞职与社会治安为辞,看看黎元洪的反应。”
  “真是憋气,还要去找他——当年若不是树铮你劝我,我早掀翻他了,可他黎元洪真的就拿大起来,哼,满河的鱼鹰,怎能显出他个光腚虫。”
  徐树铮笑道:“他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叶障目,不识泰山,只是自取灭亡而已。老总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段祺瑞来到总统府总统办公室。
  黎元洪忙迎到门口,握手道:“总理今天满面春风,有什么好事告诉我?”
  段祺瑞道:“我听说总统为树铮来盖印的事发了脾气,特代树铮来致歉的。”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黎元洪心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段祺瑞竟向别人道歉,表面上却笑道,“这倒让我不好意思了,反显出我的小家子气来。”
  “总统说哪里话,我可是诚心实意来向总统道歉,取得总统的谅解的。”
  黎元洪道:“那天徐秘书长也太过逼人了,他送公文过来,又是任命福建三个厅长的事,我只是随便问及这三人的履历。”黎元洪看着段祺瑞笑道:“我身为总统,问一问这样的大事,也不为过分吧?”
  “这是总统职权范围内的事,问的理所当然。”段祺瑞点头附和道。
  “可是,徐秘书长却向我说:‘总统何必多问,我很忙,请快点盖印。’我若和他计较,就不盖这个印又如何,可是为国家规定,府院不能起隙,尽管他眼中分明没有我这个大总统,我还是给他盖了章。”
  段祺瑞道:“总统的胸怀真是如蓝天大海一样宽阔,有这等胸怀,府院之隙必能弥合,政府必走向团结,国家必走向繁荣。”
  “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段祺瑞道:“为了国家的强盛,我们应走在一起,方向一致,目标一致才对。所以我今天来谒见总统,特向总统请示欧战的问题。”
  黎元洪道:“我国虽大,但国力瘠薄,参与欧战,是不明智的。”
  段祺瑞道:“欧战已经三年,法国必败无疑。乘此机会参战,则可以提高我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又可收复法国占领租用我国的领土,总统为国家强盛着想,为消弥府院之隙着想,应该同意这种请求才是。”
  黎元洪道:“按照宪法,对别国宣战,应由国会同意才是,此事就由国会决定吧。我本人实在是无权作主。”
  “那么总统个人意见呢?”
  黎元洪道:“自然是以国会的意见为意见。”
  段祺瑞道:“国会鱼龙混杂,良萎不齐,各党各派各据一己之私而不恤国家利益,若把此事交由国会讨论,恐怕会争吵不休,徒然丧失富强国家,提高我国国际地位的良机。”
  黎元洪道:“宪法如此,又如何不交国会讨论呢?”
  “总统若明确表示主张,则国会就会有良好的秩序,我仍认为总统应明确表示立场。”
  黎元洪道:“我对欧战的情况至为模糊,近又传闻德俄媾和,国际局势,诡谲多端,故此我身为国家元首,担一国之安危,不能不慎重,所以我还是听听国会的意见再说。”
  段祺瑞的心里已似倒海翻江,气愤填膺,但仍心平气和地道:“总统,内阁多持参战之意,各省督军也谓我国军队今非昔比,在国际上应有自己的相当地位。如果总统在此事上暖味——恕我直言——恐怕政府会有危机,社会治安也难保证,国家又将陷于混乱纷扰之中。”
  黎元洪道:“虽然如此,我也不能干违法的事。我黎元洪性命事小,国家宪法事大。比起国家宪法,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段祺瑞霍地站起,从牙缝中挤出话语:“总统,你可要承担全部责任,各省督军已厉兵袜马摩拳擦掌,都瞪眼看着总统哪。”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众议院开会的日子到了,国会门前突然涌出蜂群般的请愿者,请愿者有“市民代表”、“陆海军代表”、“五族公民代表”、“政界代表”、“学界代表”、“商界代表”,横幅铺天盖地,人数号称有五六千,其实有二千人左右。这些人人人手中挥舞着传单和请愿书,把众议院包围得水泄不通。
  “议员来了!议员来了。”
  随着一声喊,人群旋风般地围住一个议员,向他塞着传单,念着请愿书。这个议员看来是立场不甚分明的,只顾点头哈腰,装点出笑脸,好不容易钻出人群走进议会。
  “反战派的议员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忽喇喇人群把几个议员围住:“打死他个狗日的反战议员!”
  “打他!”
  “打——”
  于是人们的拳头在议员的身上挥舞,手指甲在议员的脸上抓出血印,唾沫喷了议员们一脸……
  “好了,我们是文明的国民,就放了这些反人民的反战议员吧,他们不文明,卖国,我们不能跟着学他。”
  这个人这样一喊叫,人们才散开一条缝,议员们狼狈地进入议会大厅。
  有些议员往人群中望去,因为刚才那喊话的声音有点熟悉,这一望不要紧,望一眼气炸了肺。那高声在人群中叫喊的人,正是国务院参议陈绍唐,而另一群的核心,正是陆军部谘议张尧卿。
  “公民打得议员,议员也打得总理!”
  “这显然是段祺瑞指使的。”
  本来,参战是可以顺利通过的,不知是谁给段祺瑞出的馊主意,惹恼了议员们。
  “既然要我们讨论,通过不通过应由我们决定。强迫我们通过,这不是袁世凯那次强迫国会选他做大总统和皇帝吗?”
  “是啊!这是正宗的北洋戏法。段祺瑞从袁世凯那里学的真不少,真地道。”
  黎元洪很高兴,本来心里没有底,不知议员们向着谁,可现在,段祺瑞的拙劣戏法帮了他的忙。
  段祺瑞则万分气恼,在国务院的办公室里暴跳如雷:“这些狗屁议员,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段祺瑞又授意“请愿公民团”向国会发动攻势,于是在会议厅周围布满了警察,警察也成了“热切的爱国者”,在请愿团的“感召下”,同情请愿者,允许“公民代表”自由出入议会大楼,而对议员们则只许进不许出。
  请愿的“爱国公民”扬言道:“不通过对德宣战案,你们议员们就甭想出院,我们要把国会烧掉,把你们烧死!”
  一阵摇旗呐喊,有砖头瓦片飞进会场,议员抱头四处乱窜。
  议员们越来越恼怒:“这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做这样的议员,真窝囊。”
  “我们辞职,等新内阁成立再讨论对德宣战吧。”
  议员们在会场拍案狂叫,会场外,请愿的公民们则继续向议会围攻。
  从上午九点钟一直到下午四点,议员们饿极了,而请愿的公民则大咬大嚼手中发下来的大饼油条。
  到黄昏六点钟,段棋瑞给议会打来电话,说他已饬军警解散公民请愿团。而此时,内阁军警大员才来到会场,表示正在驱散请愿的公民。
  而议员们此时则愤激到了极点,一致要求段祺瑞到会场说明今天的情况。段棋瑞想,我还是亲自到议会再加一把火,通过参战决议案算了。于是,段祺瑞刚一人会场,请愿公民代表向议会提出最后通碟:限议员于24小时内投票,倘不通过参战案,即请政府解散国会;倘政府不允所请,即由公民自动将议院拆毁。
  段祺瑞待公民代表读完最后通碟,道:“你们也太急躁了,我代表政府保证,你们的愿望一定受到重视并得到尊重。现在还是请你们平息一下情绪,给议员们一点时间,给政府一点时间,你们要相信政府,要相信议员,要相信大多数议员的心是和你们相通的。回去吧,公民们,你们的爱国热情理应得到保护,但你们的行为要合法、文明,否则,虽然是出于爱国,出于善良的目的,也要受到制裁。”
  “别听他胡说,他是幕后指挥。”一个议员叫道。
  “是的,他让流氓打我们,我们就扣下他。”
  “把他当作押头,切莫放走了他。”
  段棋瑞做梦也没想到议员们会把他包围住。不久,国民党员伍廷芳提出辞职,不再干外交总长了。议员有在政府里兼职的也纷纷递交辞呈。段棋瑞立时成了光杆总理。他见如果再闹下去会对自己更不利,于是派马队驱散了公民请愿团。
  第二天,“京津各界联合请愿团”发表通电曰:
  “为振兴中华,扬我国威,提高我中华在国际中之地位,为收复国土,驱除虏寇,全国人民一致要求对德宣战。昨京津各界组成请愿团前往国会申明人民意愿,表达人民心声,可政府却指挥军警威迫请愿公民,马踏请愿之手无寸铁之民众。此等镇压人民以正常途径表达心声的行为,违背宪法,我京津各界联合请愿团将对政府此种践踏人权的行为依法起诉。”
  伍廷芳看了这个电文,道:“段棋瑞卑鄙如此,真一小人矣!”
  而同一天,《醒华报》登了一篇王合新的投函,段祺瑞的把戏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鄙人来京谋事未遂。前日由同方合肥人陆军部秘书谭君毅甫介绍加入公民请团,当面言定自12点钟起,随大家一起包围议会,每一个钟头给大洋五角,散时立付,并云参加请愿团,即受军警保护,并无安全之虞,又说参加请愿团,即将参加封名册造成具报总理,以后可派一差使。鄙人如时而往,站到八个半钟头始去,去时反被军警击一枪托。当晚寻谭先生领取公费大洋四元二角五分,可是谭却吝啬不给。今早又往索取,谭先生避不见面,由一少年出见,大言恐吓,并说这事已向糟了,总理不肯承帐,恐怕要办凶手,嘱我闭门不出,不许再提此事。鄙人在旅馆中言及此事,有城中杠夫、车夫、无业游民乃至乞丐与我同一遭遇者甚多。皆云,因图铜子二十枚加入了公民请愿团,谁知‘偷鸡不成反折了把米’。我听此言气忿已极,知鄙人已被出卖。为此特请登出,俾知谭之欺人手段。”
  黎元洪在总统府见到这张报纸,拍案叫绝。府院斗争斗到这种程度,是他始料不及的。以他的实力,是不能取得如此的战果的。此时,有几位内阁部长来递交辞呈,黎元洪道:“还是慎重地考虑一下吧。”
  几位部长道:“段棋瑞不是得意而忘形,就是蛮横无理,我们无法和他共事。”
  黎元洪接过他们的辞呈,在每份上写上“交院”两字,道:“你们首先应到段总理那里提出辞呈才合乎手续。”
  几位部长道:“我们不愿见他,他是个十足的小人。”
  待几个部长走后,黎元洪道:“牛秘书。”
  “在。”
  于是从里面转出一位妙龄窈窕的小姐。
  黎元洪道:“跳支曲子吧。”
  牛小姐道:“就跳华尔兹。”
  “刚学恐怕跳不好。”黎元洪高大威猛,但此时却有点扭怩,恰如猪八戒遇到了女人国的国王。
  “我知道总统特别高兴,心情这样愉快,一定能跳好。”
  黎元洪道:“我把这些辞呈派人送到国务院,看他段祺瑞怎么办。”
  “这有点太损了吧,这不是故意找人难堪吗?”
  “怎么,你不会又是段祺瑞派来的吧?”
  “总统——”牛秘书小姐嗲声娇气地道,“你不会是又在吃醋吧。”
  办公室的门窗的帘子早已放下,门关得很严,总统和牛秘书小姐,相搂着,轻快地旋转起来。
  段祺瑞在府学胡同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善后的对策。
  大家面面相觑。
  “总理不如暂时引退。常言道缩回的拳头击出去更有力。”不知是谁这样说道。
  徐树铮道:“不可。”
  虽然就这两个字,别人再也不提反对的意见,因为大家清楚,徐树铮就是段祺瑞的头脑。
  段祺瑞道:“我若辞位,政府瘫痪,国家又陷入无秩序的状态,为维持秩序,我还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好。”
  于是段祺瑞又来到国务院他的办公室,可是各部已辞职一空。他来到国务院里,就见着一个人:镜子中的段祺瑞。段祺瑞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了一会儿,看一看舌头并不太红也不太白,可见自己没有内热也没有内塞,没有阴虚更无阳虚。他又数了数额头上的皱纹,可怎么也数不清,因为他皱眉和不皱眉不同,抬眼和不抬眼又不同。这样看了一会儿,实在觉着无聊,便回去了。
  黎元洪听说段祺瑞还是到了国务院,对牛秘书小姐一笑,道:“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跳舞,恐怕他是在国务院清唱呢。”
  段祺瑞回到家,召来徐树铮道:“还是辞职了吧。”
  徐树铮道:“老总,可以再组织督军团麻。”
  于是第三天,督军们进京,这些各地拥兵骄横的军事首脑一进京,段祺瑞顿时来了精神,黎元洪和牛小姐跳舞的步子躁乱起来。
  牛秘书小姐道:“大总统,别急别躁,一急躁,就不能快活长久了。”
  大总统道:“什么地方都能学到政治,真是万物为一。”
  督军团并不像有些人估计的那样会采取什么过分的行为,却是大摆筵席起来。
  曹锟、李厚基、田中玉欢宴直隶籍议员,张怀芝宴山东籍议员,王占元、赵惆、阎锡山、倪嗣冲分宴鄂、豫、晋、皖各省议员。这些武人此时显得儒雅起来,他们口径一致:请议员以国家为重,维持与国家休戚与共的段内阁。
  过了一天,全体到京的督军又联合欢宴全体国会议员于迎宾馆。
  段祺瑞照样到国务院上班。这一天,他正在研究自己的指甲,看报上说通过指甲能看出身上的毛病,于是他细心地看着,果然见上面有胃病的征象。他想:这几天和小姨太做床上的事总显出无能,在指甲上也许能看出是因为什么毛病,他对照报纸上的条款一一验证,结论是他的性无能是由气血两亏所至。
  段棋瑞正研究得起劲,呼——,门被推开了,他刚想训斥,见来的是倪嗣冲,忙站起来迎接。
  倪嗣冲不待段棋瑞开口,便怒气冲冲地道:“我早讲过,那些酸儒最难处,国家就败亡在他们手里。”
  “怎么了?”
  “怎么了?老总,我们请他喝,请他们吃,甚至还请他们到小姐那儿跳舞,可是这些人他妈的照吃照喝,照玩姑娘,可是也照样地不同意参战,真他妈的迂腐不堪。”
  段棋瑞真的有点急了:“妈拉个巴子,见鬼了。我也说过,对酸儒就是要来硬的,可是树铮还要等一等,这下好了,我们的体面全没有了。”
  “真他妈的不识相。看来,就要使硬的,我真想宰他两个,看看他们那时候的孬熊样。”说着,倪嗣冲递过一个纸片给段祺瑞道,“这是张作霖的电报,他说:‘与其瓦全,宁为玉碎。’我看,我们集体辞职,全不负责社会治安,看黎元洪还能怎样。”
  谁知道,督军们集体辞职的危言并没有动摇国会议员们,而黎元洪给了段棋瑞一个答复——三不主义:不违法,不怕死,不盖印。
  段祺瑞急了,组织了督军们联名签名,要修改宪法,解散国会,否则,可能举行兵誎。
  “兵谏!”
  黎元洪看到督军们联名的呈文,也急了,虽然目前的形势对他很有利,可是他手里没有军队,而段棋瑞纠集的这些人一个举事,却是难以对付的,要真是用枪杆子和黎元洪说话,黎元洪就慌了。
  黎元洪长得高大威猛,在办公室里踱着步,犹如一只北极熊晃荡在冰面上。
  “哟,什么事让一个大男人大总统急成这样?”
  牛秘书小姐娇滴滴地从里间出来。
  “你不知道,这些督军们要实行兵谏!”黎元洪道,“你知道啥叫‘兵谏’吗?”
  “不就是带兵放枪放炮吗,有什么可怕的,急什么。”
  “不在你身上,你不急。”
  “你哪天不在我身上?我怎么能不急?”
  “我没有心思逗笑。”黎元洪示意她进里间去。
  牛秘书小姐仍不走,道:“大总统,我若是给你枪,给你炮,你怎么谢我?”
  “别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是你笨。人们说,人大憨,狗大愣,一点也不假。”
  “你——”
  “我什么?现成一个人你想不起来用,只知干着急,真笨。”
  黎元洪道:“什么人?”
  “这些联名的督军里头却缺少一个最爱出风头又最自命不凡的人。”
  “谁?”
  “真笨!”
  “对,张勋!”
  “就是么,他不就是枪,就是炮吗?”
  “我的小心肝,救了我的命了!”黎元洪快步上来,抱起牛秘书小姐,“我好好犒劳你!”
  黎元洪的胡子扎在牛秘书的脸上,那双大手箍抱得她喘不过气来。突然,他松开了她,道:
  “我和张勋一向毫无瓜葛,和他能走到一条战线上吗?”
  牛小姐道:“没有一定的敌人,也无一定的朋友,你们虽然过去干过仗,但现在却有共同点,骨子里张勋是反袁世凯也反段的,他又反对对德宣战,这不是你们的共同点吗?至于和他联系也不是难事,现摆着一个人。”
  “谁?”
  “李经羲,李鸿章的侄子,那个被袁世凯封为‘嵩山四友’的人,不正是蔡愕和张勋的老首长吗?”
  黎元洪又一下子把牛小姐抱起来,转了几个圈:“袁世凯真是个天才,他收你为秘书,我真的佩服他了。”
  “别放下我!我就喜欢你这粗豪劲,比袁世凯强万倍。”
  徐州。
  安徽督军张勋坐在将军府里,得意地观望着时局。这位安徽的督军坐镇徐州,令冯国璋很不快活,身为江苏总督,曾向张勋提出张应当驻防安庆的要求。但张勋说他是政府任命的长江巡防使,整个长江流域他都可驻防,将军府设在徐州并无不妥。
  张勋从来都没有断绝过复辟大清的梦,以至于现在他的头上还留着辫子,他的军队也都留着辫子,人称“辫子军”,而呼张勋为“辫帅”。
  他对袁世凯称帝背叛大清极为恼恨,恨袁世凯不听自己的劝告扶植小皇上重登大宝。袁世凯的倒台让他欣喜,但黎元洪继任总统恢复国会又让他忿忿不已。所以府院发生争执,他拍手叫好,发展到今天箭技弩张之势,更让他激动不已。他认为现在出面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他复辟大清扶保宣统重登大宝的机会到了。
  正当北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陆荣廷从西南来到徐州。
  张勋把军乐队和仪仗队一直拉到火车站,陆荣廷一下火车,“敬礼!”辫子军便齐刷刷的敬礼,仪仗队端起长枪,而军乐队也随着奏响了嘹亮的军号。
  红地毯铺到了火车的站台,陆荣廷一下车,张勋忙跨上前,又随着跪倒于地,行了前清时的跪拜大礼。陆荣廷深知此兄作风,便和他对拜。
  “老兄弟,老兄弟,咱们多年不见,当年的老同事,就剩下你我了。”
  “是啊,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你我都已老了。”
  张勋道:“老兄弟坐镇西南,一柱擎天,也是事业有成啊。”
  陆荣廷道:“老兄你虎踞中原,为群雄之领袖,更是如日中天,只是……”
  “只是什么?”
  “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今天见到老兄,也如当年鲁肃见吕蒙一般。”
  张勋道:“怎会如此?”
  陆荣廷道:“兄长当年何等粗豪,今天却文诌诌的,果真如吕蒙般用心经史诗文了吗?”
  “狗屁,娘的个熊,都是在这里被那帮人给熏的,今天见了老兄弟,也不自觉的文乎起来。”
  “哈哈哈,还是老样子。”
  回到府上,张勋摆上了最为丰盛的筵席,酒过三巡,张勋道:“老弟,你我是拜把子的弟兄,比不得外人,你说,民国能比得上先朝大清吗?”
  陆荣廷道:“这几年战乱纷乘,百姓怨声载道,对民国是有点失望。至于说到民主,则远远比不上大清时代。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我的看法也是这样。清室厚泽深仁,袁世凯辜负先朝,民国不成体统。你我弟兄分据南北,对国家的这种鸟样子,也该有什么表示,收拾收拾。”
  陆荣廷心内虽不以为然,但口内却只顾应着:“兄弟此次到京,也是一定要拜见皇上的。”
  “这就好了,你我弟兄一南一北,天下可定。若有事发生,可一定要互相帮忙啊。”
  陆荣廷道:“你我是多年的弟兄,当年结义的兄弟呀,正如鲁肃吕蒙,正如刘备、关羽和张飞。我哪有不随哥哥的道理。”
  “好!”
  陆荣廷到了北京以后,第三天拜见了博仪,给官中送了许多广西土产。而令张勋又惊又喜的事,陆老头儿献女为妃的消息。张勋又听说,宣统帝赐给陆荣廷内帑三万元。张勋心道:“这陆荣廷,远在广西做督军,倒比我更接近皇上,咳,还是他有胆量!下次路过徐州,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他。”
  可是陆荣廷并没有途径徐州回去,张勋很失望。
  张勋回想往事,越想越觉得陆荣廷可爱,钦敬自己眼力不差,年轻的时候和他拜了把子。
  “只是,我操,他比我还先走一步,把女儿献给皇上当妃子,他倒成了皇亲国戚了。”张勋自言自语道。
  张勋以为南有陆荣廷的支持,复辟帝制已成功了一半,现在还有一个关健的人物,既是北洋元老,又握有重兵,这就是冯国璋。恰好,此时冯国璋到了。想到这里,张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摸起电话给冯国璋打了个热线。
  “喂,张大帅,有什么急事呀。”电话里传来冯国璋的声音。
  “冯帅,我有一事相求啊,不知冯帅意思如何。”
  冯国璋道:“从北洋初创到现在,我们都是携手共进,相互支持,如今张帅又是督军团盟主,盟主有令,我哪有不执行的道理,说什么‘请求’,这可不是张帅的风格啊。”
  张勋道:“共和确实不合国情,冯帅你也看到了,北京闹得鸡飞狗跳,不成体统,政府不像政府,国家不像国家,一群人在京城中像小孩游戏一样,我实在看不过去。”
  不料冯国璋在电话里道:“搞什么共和,哪里比得上帝制,当年项城称尊,我虽劝他还不如恢复大清的好,可他就是不听,人心思旧主吗。就是当年辛亥革命,我也是主张君主立宪而反对共和的。倒是段祺瑞联合发电拥护共和,闹到现在这种样子。”
  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勋心花怒放,于是在电话中道:“我今天给冯帅打电话,就是要请冯帅在我有所举动的时候能支持我。”
  “是复辟吗?”
  “还是老哥们儿了解兄弟。”
  “放心吧,我一定支持。”电话里,冯国璋的语气很坚定。
  放下电话,张勋一拍大腿,粗短地身子如皮球一样在办公室里转几下:“大事成了!”
  “报——”
  门外的军官高喊。
  “讲。”
  军礼官进来,一个立正敬礼,道:“李经羲先生来访。”
  “好!蒋干过江来了。请。”
  张勋迎出去,见李经羲颤微微地走来,忙道:“拜见老首长。老首长驾临,学生铭感于心,情不能已,不知说什么好了。”
  说着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脑后辫子上下翻飞。
  李经羲被张勋的憨态和诚意打动,忙拉他来,“那时我就常说,张勋是个人才,文武兼备,必有出息,果然。”
  张勋道:“都是蒙老首长栽培。”
  李经羲道:“你不但事业有成,为人又诚实义气,老夫一生之中有二位部下值得骄傲,第一是你,第二是蔡愕,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他可以做你的臂膀的。”
  二人来到将军府,几句闲话后,李经羲问道:“你对大总统看法如何?”
  张勋道:“咱们的大总统真真是一位忠厚长者,咱断断乎不许别人欺负他老人家。说实在的,北京那个闹腾,我早就气炸了肺,他奶奶的,我要带兵打趴下那些不识相的督军,有了两个鸟兵,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大总统如果要和我言语一声,咱们当部下的,难道不能为他出一番死力?”
  李经羲高兴的流出眼泪加眼屎,没牙的嘴巴张开来,待张勋说完,他终于能够插上嘴了,道:“老夫此来,就是秉大总统之意,来请教张帅的。”
  “不敢当,不敢当,老师老首长老前辈您怎么能说这种客气话。你只要有令,咱这二百斤就豁出去了。奶奶的个熊,咱非砸趴下他们不可,老师你说吧,有什么事。”
  李经羲道:“总统只是让我来看看你的意思,只是能得到你的支持就行了,倒没有什么具体的事。”
  “那好吧,老首长,走,咱喝酒去。为老首长,为大总统,您看看咱的表现,大总统是刘备,咱就是赵子龙!”
  北京。总统府。
  黎元洪听说李羲经来了,忙把牛秘书小姐推到暗室,关上暗门,走向门口,边走边道:“请!请!请!”
  门开了,李经羲蹩进来,黎元洪抓起李经羲的手,问:“张勋怎么说。”
  “哎哟,你把我的手攥碎了。”
  “对不起,对不起——张勋怎么说?”
  李经羲走到软沙发那儿,一屁股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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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张勋弯腰问道:“他怎么说?”
  这时,李经羲才慢腾腾地道:“他说:‘黎总统是刘备,咱就是赵子龙。’”
  “好!”有一个女的在什么地方尖声道。
  李经羲迅捷地站起来:“这是谁说话?好像是个女的。”
  没有人应。
  李经羲看黎元洪,但见他两眼如灯笼,瞪着瞪着,好像冒出火来。
  “总统,”李经羲推了他一下道,“我怎么刚才听到有什么人说话?”
  “什么?”黎元洪这才回过神来,张开双臂如老鹰扑兔似的要抢李经羲,李经羲一惊,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这时,黎元洪才彻底清醒过来,道:“李大人刚才说什么?”
  李经羲道:“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个女人说‘好’,声音很尖很大的。”
  黎元洪道:“那是老先生的幻觉,心里是这样想的。老先生,张勋果真是那样说的吗?”
  “我有两位好学生好部下,一个是张勋,另一个是蔡愕,可惜蔡愕英年早逝,不然,他二人一南一北,保你坐稳天下。总统您想,老夫去了,他还能说什么,何况他一向对大总统都是万分敬佩的,说大总统忠厚,段棋瑞是小人。他说了,如果大总统若有什么举动,他是拼死命支持的。大总统就放心吧。”
  “好!”又有女人答道。
  李经羲又惊疑的四望,道:“真是老了。不过,脑子里怎么尽是女子的声音。”
  “哈哈哈哈……”黎元洪捧腹大笑道。“老先生又焕发出第二春了吧!我想老先生现在必想着什么情人,不然怎么会这样!”
  “不好意思的。”李经羲民忸怩起来。
  黎元洪倒是一本正经地坐在总统办公桌的前面,一脸严肃的道:“李老,此次本总统可要委你大任了。”
  “老夫年迈体衰恐难胜任。但不知大总统要让老夫做什么。”
  “总理!”
  “总理?”李经羲站起来。
  “对,总理。”黎元洪道。
  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官运,又谦虚道:“老夫年迈,秉国务之主,恐怕力不从心,大总统还考虑其他人选吧。”
  “唉呀,姜太公八十岁不是建立了不朽的功业吗?曹孟德也说‘老骥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先生正是建功立业之年哪。”
  黎元洪已问过徐世昌,让他这位北洋元老出山,但他敬谢不敏,回绝了;黎元洪又找北洋龙、虎、狗中之“龙”王士珍,王士珍说段祺瑞是北洋三杰中之“虎”,他不好抢了“虎”的位子,但可以帮助黎元洪,他可以做司令或参谋长什么的;黎元洪得到这种保证也就心满意足了;最后,他才想到这个李经羲,如果他和张勋的关系那么近,就让他做总理吧,这对段祺瑞是个牵制。
  现在虽然徐世昌和王士珍不愿做总理,但有张勋的支持,对段琪瑞,也可以下手了。所以他许下让李经羲做总理。
  李经羲是个混混儿,袁世凯时为嵩山四友之一,国会议员们对他绝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们急于赶走段祺瑞,对李经羲也就不能过于挑剔。
  当黎元洪提名李经羲为总理时,在国会顺利通过。
  于是,黎元洪下了总统令,免去了段棋瑞国务院总理的职务,同时,李经羲被任命为总理,王士珍被任命为京津警备总司令。
  段祺瑞在被免去总理一职的当日出京至天津。黎大总统派荫昌到车站送行,又派人送给段棋瑞程仪一万元。
  段祺瑞到天津后,随即发表声明:
  “黎总统免国务总理令未经段总理本人副署,不发生任何效力。将来地方及国家因此发生何种影响,本人概不负责。国务总理段祺瑞。”
  段祺瑞此电一发,第一个响应的是倪嗣冲,他立即在蚌埠发表声明,宣布安徽独立。随后奉、黑、浙、赣、鲁、闽、陕等省也相继独立,张作霖通电说:“吾军已枕戈待命,声讨兵谏中央。望我大总统悔悟。大兵到日,即清君侧,三策士,四凶、五息、十三暴徒都将要绳之以法,以惩其蛊惑总统之罪。”
  黎元洪此时请求王士珍出面,同时电邀张勋作调解人。
  徐州。
  张勋见黎元洪这个憨瓜已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赶走了段祺瑞,而又把自己当成救命的菩萨,便把脸一翻,发表通电说:
  “黎大总统要张某作调停人,张某既为督军团盟主,现即指出调停条件如下:一、修改宪法;二、段内阁复职;三、斥退宵小;四、赦帝制犯人;五、排除议吴中之暴烈分子。限于五日内答覆。”
  随后,张勋以盟主的身份电邀督军到徐州开会。
  张勋的盟主地位是在第一次徐州督军会议上确定的,此次以盟主的身份召集督军们召开第四次徐州会议。张勋的意思是,在这次会议上看看督军们的态度,做到进可攻,退可守,游刃而有余:如果大多数人反对复辟,他也不好勉强为之;如果多数人同意,特别是有实力的人同意,那么他就兵进北京,挟小皇上重登大宝建立不世的功业。冯国璋已经表态,陆荣廷是自己的义兄弟,剩下有实力的有影响的就是段祺瑞和张作霖了,且在这次会议上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
  天津,段棋瑞住在意大利租界的洋房里,他显得很焦急,很火爆。
  “又铮,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率军进京,制一制那个憨大个子。”
  徐树铮道:“当年刘伯温向洪武帝建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如今大帅连几天也等不及了吗?”
  “那黎大个子憨愣愣的死充忠厚,我怕他真的能笼络人心,羽翼丰满,何况他在拉张绍轩那个笨瓜。”
  徐树铮笑道:“在咱中国,枪杆子说了算,他黎元洪没有枪杆子,能成什么气候?至于张勋他那几个辫子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只配做人家的工具。”
  “如今他已成了黎元洪的工具了。”
  徐树铮笑得更开心了,道:“张勋不是提出调停条件了吗?大帅试想,他是在讨好咱呢,比咱们提的条件更毒!”
  段祺瑞道:“他张绍轩到底要干什么?”
  “称帝!是宣统帝重登大宝——这样说更确切些。”
  段祺瑞道:“那么他召集徐州会议的主要目的在此了。我们怎么办?”
  “欲擒故纵,上屋抽梯。”
  段祺瑞道:“三十六计,你连用数计,你好厉害,张绍轩恐怕吃不消了。”
  徐树铮道。“实际上还有一计:借刀杀人。”
  段祺瑞道:“这张绍轩,憨得可爱,愚得可笑。”
  “外表上如此而已。”徐树铮道:“当年袁世凯向他试探,他张勋道:‘袁宫保不辜负朝廷,我何敢背宫保。’就显出他的狡猾,袁世凯称帝,他也是答应了的。至于他在徐州,利用冯帅控制北洋,利用陆荣廷控制西南,不也是他的如意算盘吗?只是他成了工具而不自知,先是袁世凯的工具,后是老总的工具。”
  段祺瑞笑道:“我什么时候把他当成工具?”
  徐树铮道:“老总,利用他遏制冯帅,而取得在北洋领袖的地位,让他扼守徐州,这不是段老总您的意思吗?”
  段祺瑞默然不答。
  徐树铮又道:“他张勋又要成为老总的工具了。”
  段祺瑞道:“这次就由你代表我到徐州吧,万望促成张绍轩的志愿。”
  徐州。
  督军们赞成盟主的见解:恢复大清以强国家,实行立宪以稳定社会。
  他们都在一块黄绫上签了字,没有到会的,由代表签。徐树铮代表段祺瑞签下了复辟清室的盟约。
  十七省结成了同盟!
  张勋捧着黄绫子激动老泪横流。
  “参谋长!”
  “有!”万绳栻道。
  “你把这块黄绫子收好!”
  “是。”
  “参谋长,”张勋道,“以前的那些信件,特别是段祺瑞和冯国璋的,都收好了吗?”
  “大帅放心,都锁在保险里,就是来一个师,也弄不走。”
  “这,我就放心了。”
  张勋锁定的,是他们——段祺瑞和冯国璋——的秘密,他们之间的秘密交易。
  “万一以后两个人若玩什么猫腻——”张勋心道,“这一箱子东西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
  火车从徐州出发向北驶去,车里尽是辫子军。车轮辗动大地,发出隆隆声响。
  天津,张勋和段祺瑞作了短暂的会晤,两人强调了早就达成的共识。
  “绍轩,”段祺瑞道,“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你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吧,我对黎元洪,对共和,对民主,早就烦透了。”
  张勋得到了段棋瑞的亲口保证,他的军队又在段军的人群中顺利穿过,他感到无比高兴。
  面对如蛇的火车向西北爬去,段棋瑞站在那里,在昏黄中,久久不愿离去,直到火车的踪影和喷出的白烟完全消逝,他才转身离去。
  “真是一把好刀!”段祺瑞道。
  “真是利令智昏——本来狡猾至极,却硬往陷阱里跳,看来里面的鹿太肥壮了!”徐树铮意味深长地道。
  “这个瞎熊。”段祺瑞在小汽车里闭目养神起来。
  北京。
  黎元洪把总统府大礼堂粉刷一新。他亲自查看,唯恐有哪一处不好,觉得确实金碧辉煌了,才放心的回到总统办公室。
  “唉——”
  黎元洪叹着气,他本来以为张勋是个救星,可现在看来,张勋比段祺瑞更蛮横无礼。他一张口就要解散国会,现在国会解散了,他又要带辫子兵进京。黎元洪请北洋元老徐世昌说服张勋不要带兵入京,但张勋根本不理他,五千辫子军便上了火车。黎元洪没有办法,命令人在两天之内把大礼堂粉刷一新,准备让张勋住在那里。同时,让王士珍劝说张勋,把辫子兵停在城外,张勋答应,辫子军不入城,黎元洪稍微松了口气,这才检查了一遍大礼堂,生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个瘟神。
  黎元洪估计张勋到了,就派总统礼官到前门车站去迎接张勋,自己则在办公室等他,随时准备出迎。
  代表派出去后,他习惯地推开暗室的门,可是此时已人去室空,黎元洪怅然良久,在室内踱了一圈,又关了暗壁,回到办公桌旁。牛秘书小姐已被他赶走,他气自己为什么会听一个女人的话。此时他觉得,当初袁世凯称帝的馊主义可能也是这牛小姐鼓动的。没办法,现在木已成舟,黎元洪只有听天由命了。他觉得,也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张勋让我解散国会,我解散了;要来北京,我也让他来了;以后他要什么官就给他什么官还不行吗。
  总统……总理……袁世凯……段祺瑞……孙文……黄兴……张勋……牛小姐……他妈的,什么玩艺儿,徐世昌、王士珍、倪嗣冲、李经羲,狗屎狗屎臭狗屎……
  黎元洪在办公室胡思乱想,紧等张勋不来,慢等张勋不来。
  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人通报?张勋又变脸了?我的代表被扣了?总统府被包围了?他妈的张勋,我怎么相信牛秘书那个小屄的话,张勋他是个无赖,自幼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他讲什么信义,我却相信他相信他忠厚老实相信他的信誓旦旦相信他和日本人作对和段祺瑞作对和德国好——婊子养的张勋,现在又在玩什么花样,耍什么无赖……
  怎么张勋还没来!?
  黎元洪心里发毛,头胀起来胀大起来,他觉得天旋地转……
  前门车站。
  核枪实弹的士兵站了一排又一排,刺刀抽出来,寒光闪闪。城楼上、城墙上、卖票的大厅上,站满了士兵,架上了机枪。
  黄士从前门车门站铺开去,一直铺到南池子张宅。
  黎元洪的代表一看这阵势吓得浑身冒汗,两腿发软。看那黄土铺的方向,看样子张大帅是不会到总统府去住的,没有办法,站在这里等吧。
  军士的刺刀把欢迎的人群和火车的站台隔开。军乐队不知疲倦地不断地吹奏着重复着那些让人烦腻的旋律。
  火车像一条灰蛇爬来了!
  人群悄有移动,刺刀的寒光便逼过来,欢迎的人群又回到肃静的氛围。
  轰隆隆的火车开到了,呕瞠眶瞠几声停了下来,吐出一串白烟。
  白烟里,有人打开车门,放下车梯,然后下来一队甩着辫子、挎着大刀、别着盒子枪、端着长枪的几队兵。两队兵雄纠纠地站好,有人高喊:
  “张大帅到——”
  声音如刚才的汽笛长鸣。
  “嘀嘀嗒嘀嘀——”
  随着军乐队响亮的号声,张大帅一身戎装从车上迈下来,圆圆的肚子向前挺着,圆圆的巴掌在空中挥舞着,圆圆的眼睛威武地瞪着。
  “欢迎张大帅!”
  “欢迎盟主!”
  “欢迎军界领袖张大帅!”
  “欢迎民众导师张大帅!”
  “欢迎中国舵手张大帅!”
  口号回荡在蓝天和白云之间,响彻整个北京城。
  口号声中,许多人挤上去和张大帅握了手讲了话。黎元洪的代表好不容易地挤了上去。
  “欢迎张大帅莅临北京。我代表总统代表全国人民对大帅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代表的话,好像张大帅没有听到;代表伸出的手,好像张大帅没有看到。张大帅握手谈话恰好到黎元洪代表停止,他一挥手,头一晃,肚子一挺,转身走向汽车。早有人把汽车门打开,大帅滚了进去。
  汽车的前面有马队踏着黄土威武前行,汽车的后面一串汽车随行,之后又是雄壮威武的马队。
  黎元洪的代表来到总统办公室。
  “怎么了!”豆大的汗珠从黎元洪苍白的脸上流下来。
  “他回南池子他的宅第去了——他妈的,什么狗屁张大帅,是个十足的流氓无赖。他目中无人,狗眼看人低。他浅薄得很,长不了的。”
  黎元洪坐在那里,心里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第二天,黎元洪派代表去请张勋;张勋昂然地来了。前面又是马队开道,后面又是一长串的汽车,汽车后面又是耀武扬威的马队,而两边则是扛着挂上闪闪刺刀的长枪的士兵。
  汽车的顶盖突然退去,里面站起一个人来。
  “辫帅!那是辩帅!”
  随着喊声,街道两边的人流往那个站在汽车上的人望去。但见他头戴瓜皮小帽,帽中央嵌着宝石二方,脑后拖着根辫子,身着纱袍套以无色马褂,镶以韦陀金边,足蹬乌缎鞋。
  张勋车子过去之后,两边路上留下些兵士,这些兵士看着城里的东西很稀罕,都伸手摸摸打打,见好玩的,则往腰里一塞。
  一个兵士来到“猪肝粥李”的馆子前,看了又看,对另一兵士说:“娘的屄,京城的人就是鸟能,猪肝也能熬粥,咱哥们儿看看去。”
  “行!”
  二人进馆,叫道:“来两碗。”
  “好咧,给兵大爷两碗。”
  二碗猪肝粥端来,二人开始啜吸,后大喝。
  一个道:“京城的人就鸟能,这玩艺儿开始苦点,往后就香了。”瞰另一个已经喝完,舔了舔嘴道:“再来两碗。”
  “好咧,给二位兵大爷再来两碗。”
  满屋子的人都瞪着这两个辫子兵,像看怪物一般。两个士兵也感觉不到别人怪怪的目光,自顾喝粥,喝完了,一扬手,拿着大枪就走。
  “二位爷,慢着。”
  “什么?有什么东西我们忘下了?”
  “二位爷,您还没给钱哪。”
  “钱?”一个士兵道,“有,有,给,这就是钱,你拿去吧。”
  士兵摸着辫子给小二。
  后台忙转出来一个人,道:“请二位爷还来不及呢,怎能要钱?”说着拉过小二。
  “就是!”一个士兵咕哝着。
  两个士兵从馆子里出来,相视一笑,摸着辫子。于是二人见好东西就拿,要钱,嘿,凭这条辫子,到营中取去。
  一时间,辫子成了“万能票”,比金子银子还管用,看戏不买票,购物可以赊帐,摸女人也不犯法。在戏馆子里,辫子军摸着花姑娘,吓得女人哗然四散。
  一个士兵正在街上蹓跶,突然见一个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人迎面走来。看了看,这洋鬼子的脖子上吊着他妈一根带子,真可笑。这兵士走上前,拦着洋人,洋人很诧异,可士兵却摸着他的领带道:“你们吊着这玩艺儿有什么用?不嫌碍事吗?”
  洋人这才知道这兵士为什么拦他,于是他摸着士兵的辫子道:“你这辫子有什么用?吊在头上不太好看吧?”
  士兵一时哑然,点头笑道:“说的是,说的是,可现在吗,它是吃饭的家伙。”
  张勋正在总统府唾沫横飞吹胡瞪眼趾高气昂地讲话:“总统,你让老张来,老张就来了,我现在呀,有几件事,要请你给办一下。”
  黎大总统道:“大帅说吧。”
  张勋道:“把优待清室的条件进进宪法,能办到么?”
  “能,能。”
  “把孔教定为国教,奶奶的,现在也没有什么三纲五常了,也没有什么仁义廉耻了,也没有什么诚信忠孝了,他奶奶的乱了套了,就是由于由于这个这个啊——没有什么信仰,所以,本大帅觉得信仰第一,所以要定孔圣人的教为国教,如果都按他老人家说的做了,中国能乱成这样吗?”
  “是,是,把国教定为孔教本总统也有这种想法。”
  “不是,不是……”张勋瞪着黎元洪。
  黎元洪一哆嗦,道:“那是……?”
  “是把孔教定为国教,不是把‘孔教定为国……不不,不是把‘国教定为孔教’。”
  黎总统满身大汗,道:“原谅我语无伦次。”
  “还有一条,”张勋道。“我的军队要加二十个营,军饷明天就拿。”
  “现在就可拨。”黎元洪道。他奶奶的,把国家剩的几个钱都给他吧,至于明天是喝西北风还是西南风,管他呢。
  “报——”
  这一声足足拖有十里长。
  “进来。”黎元洪道。
  “这是我的人,听不出来吗?你让他进他就进了?”张勋斜眼看了黎元洪一眼。
  果然,没有人进。
  “是吧?”张勋又斜了黎元洪一眼,然后双手一拍,“啪——”声音震着人的耳鼓。
  报告的人进来,道:“报大帅,有一个魔术团提出抗议,说有人把辫子当门票。”
  “什么鸟事,看他魔术是为他捧场,他反而不识相,真是
  报告的人没等张勋说完,接着说道:“魔术团是日本人的,日本人提出了抗议。”
  “啥!”
  张勋怔在那里,眼睁得如铜铃,肚子里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一声,天不怕,地不怕,奶奶的就是怕外国人。
  黎元洪在心内道:“都是孬种!”
  南河沿张宅。
  康有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来到这里。
  溥伟从青岛赶来。
  郑孝胥从上海赶来。
  三人骤然间聚集在一起,互相介绍后,都相见恨晚,彼此听到对方的名字都如雷贯耳。
  康有为道:“博亲王组织宗社党,一直在为清室奔波,今天在这里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溥伟道:“康先生名震中外,多年来为君主立宪而奔走呼号,先生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康有为道:“郑先生屡次拒绝民国,不为高官厚禄所诱,隐迹上海,真是高风亮节。”
  溥伟道:“我早听说郑先生诗文为国中一绝,诗比曹子建,字如赵孟颉,早就有一字千金的传闻,今日得见如此道德诗文俱佳的高士,深感大清气脉仍绵延不绝。”
  三人正在闲话,张勋推门而人,叫道:“高人,高人,都是俺日思夜想的高人……”
  话没说完,他便摘下帽子,扑嗵跪在地上,三位“高人”都知道他现在还行前清的礼节,于是都齐刷刷地扑嗵跪在地上还礼。
  互相磕头礼毕后,几个站起,又是几句客套话。
  溥伟道:“大帅已誓师来京,兵屯城外,我以为,现在还是好时机,把民国以来的共和政权一概扫除!”
  康有为道:“要给民国政权以突然打击,不可前怕狐狸后怕虎,打击要迅速猛烈,不给民国以喘息机会,不给他以翻身机会。”
  溥伟道:“要不计成败,敢下决心,即使事有不谐,也可退人蒙古。”
  郑孝胥道:“数年民国祸乱,群丑登场,群魔乱舞,百姓苦民国深点、久点。廓清乾坤,见朗朗之寰宇,荡涤污秽,显清明之世界,锄奸扶正,救国拯民,在大帅之一举。大帅抡臂一呼,则天下云集响应,大帅忠君复辟之事业,即可席卷天下。”
  “好!”张勋道,“今晚我见拜见涛贝勒爷,明天即到宫中叩见天颜,勋以为,拨去乌云见青天的日子到了!”
  人人感奋,复辟胜利在望。
  紫禁城。毓庆宫。
  溥仪刚要坐下读书,见七叔载涛贝勒急匆匆地赶来,后面还随着世续和载拌。溥仪知道必定有什么大事,就站在那里。载涛示意两位师傅到旁边的一间屋里去,于是梁鼎芬和陈宝琛便随载涛、世续和王爷载沣进到一间屋去。不一会儿,陈宝琛师傅和梁鼎芬师傅出来又回到书房,而王爷、贝勒和内务府大臣世续又匆匆走出毓庆宫。
  看着两位师傅合不拢嘴情不自禁地微笑的面孔,浦仪悬起的一颗心放下来,知道是喜事而不是坏事。
  陈宝琛师傅道:“皇上,今天皇上就不要念书了,有位大臣来给皇上请安,一会儿奏事处太监会来奏事的。”
  “谁呀?”
  “张勋。”
  “张勋?是那个不剪辫子的定武军张勋吗?他不是在徐州吗?”
  梁鼎芬笑容可掬,点头赞许道:“正是,正是,皇上记性真好,正是那个张勋。”
  梁鼎芬给溥仪讲过在民国二年,袁世凯扑灭“二次革命”,就是以张勋的辫子兵攻陷南京的。梁师傅又讲过,袁死后,督军们在徐州开会,推了张勋为盟主,而会议声明的第一款就是,尊重优待清室的各项条件。这些,不知为什么,溥仪记得很清楚。
  陈师傅道:“待会儿皇上可以讲一下梁师傅绪皇上说的故事,要夸赞他的忠心,皇上可要记住了,他现在是长江巡阅使,有六十营的军队在徐州、兖州一带,皇上可以问问他军队的事。皇上能记住这些吗?”
  “能。”
  “那好,”陈师傅又叮咛道,“张勋必夸赞皇上禀赋聪明,皇上切记,一定要谦虚答之,这就是示以圣德。”
  “满招损,谦受益。”梁师傅补充道。“越谦逊,越是圣明。上次陆荣廷觐天颜,到现在写信来还不忘称颂圣德。”
  是的,上次陆荣廷觐见,两位师傅也是这样反复嘱咐。
  溥仪于是乘轿前往养心殿,一路上,他都在极力地想象着张勋的模样,可是到了下轿子的时候,在他的脑子里张勋的形象也没有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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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溥仪刚到养心殿,奏事处太监报两江总督兼摄江苏巡抚、长江巡阅使张勋到。”
  溥仪坐在养心殿高大的宝座上,望着前面,见一个矮矮胖胖圆球样的人走来,他穿着一身纱袍褂,黑红的脸色,眉毛粗重,头上还戴着红顶花翎。
  “臣张勋跪请圣安。”
  “张帅平身。”
  “谢皇上。”
  “坐下来谈吧。”
  张勋又跪下:“谢赐坐。”
  张勋坐下来后,溥仪道:“据我所知,张帅曾率军横扫虎踞龙盘之金陵革匪,又在徐州会议上执十几省督军牛耳,宣言尊重优待清室各条件。故我常言,张帅忠心,青天可鉴。前次陆帅来觐见,我曾说,你二人当互为犄角,以成大业。如今还都好吗?”
  张勋道:“很好,我和陆帅北南响应,正在进行恢复大清的事业。”
  “是啊,有了南陆北张两位忠臣,大清有望,中国有救——我时常这样讲。你在现在徐州、兖州的军队如何?”
  “臣驻守徐、衰,军队整肃,个个要报效大清,献身皇上。如今提五千雄兵,进驻京郊,正待皇上指示进退,皇上若有指示,他奶奶……我……臣的几千儿郎,就会为皇上效命,扫荡那些坏蛋!”
  “听说张帅有六十营兵,我皇室当拨出内帑,扩充张帅的军队,以资恢复大清事业。”
  张勋喜不自胜,下来又磕了一个头:“谢皇上。”
  溥仪道:“不必这样多礼,坐下吧。”
  张勋道:“皇上真是天禀聪明。”
  果然这么说了,师傅真是料事如神。于是道:“我差得很远,我年轻,知道的事挺少。”
  张勋道:“本朝圣祖仁皇帝也是冲龄践祚,六岁登极呀。”
  溥仪连忙道:“我怎么能比得上祖宗,祖宗雄视天下,而我逊位闲居于宫,天壤之别。若无像张帅这样的忠臣一柱擎天,形势真乃不堪设想。”
  溥仪见过张勋后,并不喜欢他:这个人如此粗鲁,成不了大事的,师傅说他如曾国藩,看样子是溢美之词。
  张勋听皇上说出这番话,真是五内沸腾,遂觉自己就是郭子仪,是一个盖世的大英雄,于是道:“皇上放心,俺一定会荡平宇内,使皇上稳座宝座。俺张某人为皇上一定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随后,溥仪道:“看赏!”
  于是张勋跪倒在地,皇上赐给他一件件磁器,一幅幅字画,最后又赏他“紫禁城骑马”。
  张勋谢恩后,出养心殿,四太妃又在坤宁宫赐宴为张帅洗尘。
  第二天,在毓庆宫,溥仪刚一出轿子,就见梁师傅和陈师傅已笑容满面的迎上来。
  陈师傅道:“天子就是天子,和那些冒牌货是不同的。张勋夸皇上是真命天子,有天子气魄哪。”
  梁师傅道:“张勋夸赞皇上聪明谦逊,正是君临天下的贤明帝王。”
  陈师傅道:“皇上就要成为真正的皇上了。”
  溥仪疑惑的道:“陈师傅,我以前不是真正的皇上吗?”
  陈宝琛慌恐地道:“臣失言,臣失言。皇上一直是真正的皇上,可是没有治理天下,臣以为,皇上直接治理天下的日子不远了。”
  皇上还想说什么,可兴奋的梁鼎芬这时终于抢着说上了话:“皇上,以后就会走出宫中,君临天下了。”
  溥仪并没有理解梁师傅所说的“走出宫中”的真正含义,但此时听到这句话,让他兴奋不已,模模糊糊中,脑海中又浮现了童年时代在乾清宫接待王公大臣们朝贺的影象:自己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三声鞭响,黑压压的人群,山呼海啸般的“万岁”的呼声……
  从宫中回来后,张勋来到自己宅第,通电各省请其取消独立:
  “入京后折衷各方意见,条举磋商,如组织责任内阁,召集宪法会议,改良国会规则,减少议员额数,赦免政治旧犯,屏退公府金壬等事,均蒙主座批准,则收束军事,亟应实践前言。电到之日,请即取消独立名义,调回军队。勋待部署稍定,亦当率部回徐。”
  督军们见张勋的电报颐指气使,心中不平:“你张勋算老几,当年袁世凯、段祺瑞通电都谦恭下士,可你张勋却独断专行,目空一切,哼,给你点颜色瞧瞧!”
  于是有八省的督军通电反对李经羲内阁,把矛头对准了张勋。这八个督军是:张作霖、曹锟、阎锡山、张怀芝、陈树藩、杨善德、王占元、倪嗣冲。
  “妈拉个巴子!好!”张勋气得暴跳如雷,“反对李内阁就是反对我!反对我就是反对中央,反对中央就是造反,谁造反就要杀头!我对李内阁本来无所谓,但我要维持中央威信,谁造反我就打倒谁!”
  他暴跳一会儿,帽子让他扔掉了,纽扣让他撕开了,辫子让他抖散了,一会儿,头脑由发胀而变得清醒:李经羲虽为我老首长,但这个老儿我一向不喜欢,而那些督军们,却不能不稍稍平息一下,于是又发电文致各督军曰:
  “诸公敦劝聘老(指王士珍),何啻再三,而匪石之诚,竟不可转。聘老不担任,勋不得而强之,犹之仲仙自欲担任,勋亦不得而阻之。仲仙会就职矣,此时无论推举何人,亦谁肯横身插入!勋对此席毫无成心,凡我同胞,当能共谅。”
  督军们接到电报,耻笑张勋不止:“这个蛮子,连老上级都不用尊称,而直称李经羲之字‘仲仙’,真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一个跳梁小丑,不自量力!”
  “一个工具,一个玩物,属被玩而屡不自知。”
  康有为见形势有变,急到张宅。
  康有为道:“大帅,是采取非常手段的时候了。”
  参谋万绳栻却道:“主公,此时举事,恐还不是时候。各省督军出尔反尔,皆宵小之辈。我们的力量恐不足以平定他们。”
  康有为道:“民众乃胜利之本,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人们厌倦共和,厌倦纷乱分裂,若实行君主制,天下为一,张大帅传檄到处,各地当翖然以从,大帅不必多虑。”
  万绳栻道:“虽然民心向背很重要,但最后还是要靠实力的。”
  张勋道:“段琪瑞亲口许过我,又派代表在徐州签了字,都是拥护复辟的,我想,他不作梗,事情就成了。”
  万绳栻道:“段琪瑞的话主公怎能相信呢,各省督军的态度就足以表明段祺瑞的立场,在下以为,段祺瑞在这个问题上有阴谋啊。”
  张勋考虑再三,道:“我再问问冯国璋,他若不作梗,南边有我的义兄弟陆荣廷,其他的人,我老张也不放在眼里。”
  当下,万绳栻向冯国璋发了电报,谁知冯国璋的秘书长胡嗣瑷是宗社党人,一心复辟,而冯国璋的另一幕宾潘博也是宗社党人。胡嗣瑷接到张勋的电报后,接潘博商量,二人不上报冯国球,自从主张,以冯国库的名义给张勋发电日:
  “华帅的意思,复辟是一件应天顺人的事。华帅与张帅的意思完全相同。”
  万绳栻见了电报,犹自狐疑不定,张勋则大喜过望,而康有为见到后,更是血脉贲涌,催张勋道:“建万世之功业,在于今日,大帅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干!”
  张勋决心已定。
  1917年6月30日晚。
  这天晚上,张勋像平常一样,到了江西会馆看戏。戏台上风风火火,张勋在台下喜得手舞足蹈,不时地叫好。张勋看戏的消息照例被黎元洪、王士珍、江朝宗等人打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一些督军的眼线,每天也向自己的首脑们报告着张勋在北京城的一举一动。
  戏一直演到12点才散。
  半个小时后,张勋回到自己的宅第。不久,王士珍、江朝宗、吴炳湘、陈光远这些掌管北京军队和警卫的大员接到张勋的手令,说是有要事相商。同时张勋本人也分别向四人打电话说请他们到府上来商讨有关内阁的事情。四人立即坐车前来,车子到了张公馆门前,但见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辫子兵,隐隐约约的还看到不远处有几门大炮,四人大吃一惊,但已来不及回去,只有硬着头皮进了张公馆。
  到了客厅,众人刚一坐下,张勋站起身来道:“今天晚上恢复清朝,你们赞成不?”
  话说得开门见山,事情来得突然,四人正面面相觑,张勋又道:
  “我这次进京,就是为了恢复清朝。十七省的督军或代表都签字同意的,事情已不可逆转。”
  这时万绳栻拿出了那个督军或他们的代表签字的黄绫子,展开在四人面前。四人见这东西假不了,今天又身入死地,心道:还是保住命要紧。
  江朝宗道:“我也是赞成帝制的,不如也在上面签字。”
  张勋道:“好!”
  吴炳湘和陈光远也争先恐后的道:“我们早就厌烦透了共和,今天有张大帅主持,正是顺应民心,也道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二人也在上面签了字。
  身为北洋之“龙”,王士珍感到有点羞辱,道:“绍轩,若闹复辟,也是可以商量的,突然把我们叫来,事先也不言语一声。这样做恐怕不是我北洋一派的大帅所应有的行为吧。”
  张勋道:“我是觉得我们本是一家,彼此心照不宣,才这样做的,请见谅。”
  王士珍也签了字,写毕后,道:“绍轩,此事你办得急了些,我看未必妥当。”
  张勋道:“内外俱已安排妥当,还是请王大帅支持我,命令守城的卫兵把城门打开。”
  王士珍道:“城门我给你打开,后果由你一人负责。”
  张勋肚子一挺,道:“天塌下来由我一人顶着。”
  王士珍作为警备司令,命令士兵打开城门,同时几人又命令警察维持北京城治安,说北京复辟了。
  辫子军蜂拥而入。
  鸡飞狗跳,辫子军吵吵嚷嚷。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的,是警察砸门的枪托声和叫喊声:
  “起来!快起来!快挂上龙旗!”
  小百姓们揉着眼睛问:
  “怎么了?”
  “复辟了!宣统帝又坐上宝座了。”
  “哎哟,现在什么旗都有,就是没有了龙旗。”
  “娘的,”快去买,天亮了还不挂上,辫子军不毙你龟儿子才怪。”
  “到哪去买呀,深更半夜的。”
  “老子知道你哪去买,到有龙旗的地方去买呗。”
  戏馆的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这里的三角旗被抢一空。
  “辫子!辫子!”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这一声叫提醒了大家,这辫子与龙旗一样重要,辫子也可以表示自己爱国的。
  于是人们又蜂拥着去抢假辫子。
  “对,这袍子……”
  “对袍子!袍褂!”
  戏袍也被抢一空。
  “各位爷!各位爷!你们好歹留下两个子儿,我们救了你们,你们也要救咱呀!”
  “对!”于是抢龙旗、抢辫子、抢戏袍的人都自动丢下钱。
  旧货摊早早地摆了出来,假辫子和红顶花翎成了最抢手的东西。
  戏业场的生意真是财源茂盛,财源滚滚,龙旗做不够卖的。
  一些商店卖起了马尾巴,买不到假辫子的,便去买马尾巴,一时间北京的马尾巴销售一空。
  经过半夜的折腾,到了大天亮,还是有人没有抢到、买到龙旗,怎么办。不知是谁别出心裁,在黄纸上画一条龙,高高的挑起来,谁能说这不是龙旗呢?
  这一招,旋风一样又传遍了北京城。
  7月1日当大阳升起的时候,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各衙门,各府第,各商店,各旅馆旅社,各家各户,都挂上了龙旗,成了旗帜的海洋。
  大街小巷的人都是急匆匆地赶路,脑后的马尾巴颤悠着,不知又在寻着什么东西。
  面茶馆的门前仍然聚了许多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只是没有了跳绳的孩子。
  “怎么今天是改朝换代了吗?”
  “明知故问,警察不是说了么,宣统皇帝又坐了金銮殿了。”
  “你们可要知道,今天已经不是民国7月1日了,是宣统9年5月13日。”
  “中华门又改为大清门了。”
  “嗨,又到了大清了。”
  “这些年,什么旗子都准备了,就是没有准备龙旗。”
  “谁不是呢。八国联军的旗子,哪一国的没有;什么五色旗,就是没有准备龙旗。”
  “那么你也是抢的吗?”
  “是画的。”
  “纸画的龙旗,一捅就破,还能长得了!”
  “什么!”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辫子兵,“你敢恶语攻击复辟,造谣惑众!”
  于是两个大兵把刚才那个说话的拉出来,在大街上你一枪托,我一枪托,你一脚,我一脚地打起来。
  “兵老爷饶命,饶……命……”
  又是几脚踹去,这个多嘴的茶客就被当街打死了。
  “贴上!”两个大兵又拿出大标语,命茶馆老板贴上。面茶馆老板抖抖索索地走过来,接过标语,命人连忙贴上。众人见这标语是:
  “不准谈论国事。”
  当天,北京的《晨钟》、《民言》、《国民公报》,都停了刊。
  紫禁城。毓庆宫。
  陈宝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师傅早早地来到这里,神色庄严。溥仪徒步来到毓庆宫,见三位师傅同时出现,表情又如此的郑重,知道又发生了大事。
  陈宝琛道:“皇上,张勋一早就来了……”
  溥仪道:“他又来请安了?”
  陈师傅道:“不是来请安,是万事俱备,东风劲吹,一切都已妥贴。他是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大清复辟啦!”
  溥仪内心无比激动:我就要做真的皇上,君临天下了!
  陈师傅见溥仪发怔,赶紧道:“请皇上务必答应张勋,这是为民请命,天与人归……”
  溥仪浑身抖动着,面上红光闪射,道:“我要做真皇帝了。”
  梁鼎芬道:“皇上本来就是真皇帝,只不过被蝥贼篡位,现在复位而已。”
  “我,我说些什么?”
  陈师傅道:“皇上用不着和张勋说多少话,答应他就是了。不过不要立刻答应,先推辞,然后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又回到养心殿,坐上宝座,不一会儿,有奏事太监报:张勋到。
  溥仪此时已觉得张勋万分可爱,并末有一点嫌恶,看他进来,情不自禁地一笑。
  “臣张勋叩见皇上。”
  “平身,坐下说话吧。”
  “臣谢皇上赏坐。”
  但张勋并没有坐,而是念起了《吁请复辟折》——
  “湖自亥武昌兵变,创改共和,纲纪隳颓,志成绝迹,暴民横恣,宵小把持。奖盗魁为伟人,祀死因为烈士。议会倚乱民为后盾,阁员恃私党为护符。以滥借外债为理财,以剥削民脂为裕课,以压抑善良为自治,以推折耆宿为开通。或广布谣言,而号为舆论,或密行输款,而托为外交。无非恃卖国为谋,国之官员,借立法为舞法之具。驯致昌言废孔,立召神恫。名为民国,而不知有民;称为国民,而不知有国。至今日民穷财尽,而国本亦不免动摇。莫非国体不良,遂至此极。推原祸始,实以共和为厉阶,以视君主世及,犹得享数百年或数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渊。默察时势人情,与其袭共和之虚名,取灭亡之实祸,何如屏除党见,改建一巩固帝国,政令号一。我皇冲龄典学,遵时养晦,国内送经大难,而深宫匕鬯无惊,近日圣学日昭,德音四被。可知天佑清柞,特界我皇上以非常睿智,庶应运而施其拨乱反正之功。勋等枕戈励志,六载于兹,谨于本日合词奏请皇上复辟,以植国本,而固人心。”
  张勋念完奏折,道:“皇上,当年隆裕太后不忍为了一姓之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办的民不聊生,国家纷乱不止,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社会才能稳定,国家才能富强。皇上,臣张勋谨以万民意愿请皇上复位。”
  溥仪道:“我年龄太小,无才无德,当不了如此大任。”
  张勋道:“皇上谦逊下士,正是德性平明的表现。圣祖皇帝六岁践祚,建立宏伟功业,我皇蒙祖上荫德,德才兼备,正是振兴大清的明主啊。”
  溥仪忽然道:“那个大总统怎么办呢?给他优待还是怎么着?”
  张勋道:“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他的奏请就行了。”
  博仪道:“唔,还是也优待他才好。”
  张勋道:“皇上真是仁如天厚如地,就如皇上所请吧。”
  溥仪道:“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此话一出,康有为、王士珍等五十多人鱼贯而人,张勋便率这些“文武大臣”对皇上行三拜九叩大礼。门外,辫子兵高呼着“万岁!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儿时的记忆只在特定的时候才能浮现脑海,而此时,溥仪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真皇帝”。
  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后,朝贺的礼仪完结。博仪刚在东暖阁的炕沿上坐定,奏事处太监便拿来了一堆上谕。这一天之中,他一共下了九道上谕,上谕多为康有为所写。
  第一道:
  朕不幸以四龄继承大业。辛亥变起,我孝定景皇后至德深仁,不忍生灵涂炭,毅然付托前阁臣袁世凯设临时政府,推让政权,公诸天下。乃国体自改共和,纷争无己,迭起干戈,强劫暴敛,贿赂公行,岁入增至四万万而仍患不足,外债增至十余万万而有加无已。今者复以党争激成兵祸。据张勋、冯国璋、陆荣廷等以国体动摇,人心思旧,合词奏请复辟以拯生灵;又据瞿鸿褍(礻几)军合词奏请御极听政以顺天心;又据黎元洪奏请奉远大政以惠中国。……不得已准如所请,于宣统九年5月13日临朝听政,与民更始。所有应兴应革诸大端条举于下:(一)钦遵德宗景皇帝谕者,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定为大清帝国善法列国君主立宪政体;(二)皇帝经费仍定为每年四百万元,不得增加;(三)凛遵祖制,亲贵不得干政;(四)融化汉满界域,满蒙官缺已裁者不复,至通婚易姓等事,并看有司条议具奏;(五)凡与各国签订条约,已付债款合同,一律有效;(六)废止印花税;(七)废止新刑法,暂以宣统初年颁布现行刑事为准;(八)革除党派恶习,所有从前政治犯悉予赦免;(九)臣民无论已否剪发,悉听其便。内阁议政大臣张勋。
  第二道:
  黎元洪奏称:前因兵变被协,盗窃大位,谬领国事,无济时艰,并历陈改建共和诸弊害,奏恳复临大统以拯生灵,自请待罪有司等话。所奏情词悱恻,出于至诚,从乱既非本怀,归政尤明大义。厥功甚伟,深李朕心,着锡封为一等公以彰殊典,尚其钦承朕命,永荷天麻。
  第三道:
  任张勋为政务总长兼议政大臣,梁敦彦为外务部大臣,王士珍为参谋部大臣,张镇芳为度支部大臣,雷震春为陆军大臣,萨镇冰为海军大臣,朱家宝为民政部大臣,詹天祐为邮传部大臣,沈会植为学部大臣,劳乃宣为法部大臣,李盛锋为农商部大臣,桑诺尔布为理藩部大臣。
  第四道:
  任张勋、王士珍、陈宝珍、梁敦彦、袁大化,张镇芳为议政大臣。
  第五道:
  任万绳栻、胡嗣瑷为内阁阁丞。
  第六道:
  任徐世昌、康有为为弼德院正副院长。
  第七道:
  任张勋为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冯国璋为南洋大臣兼两江总督,陆荣廷为两广总督,曹锟为直隶巡抚,齐耀琳为江苏巡抚,倪嗣冲为安徽巡抚,张怀芝为山东巡抚,阎锡山为山西巡抚;赵侗为河南巡抚,李纯为江西巡抚,杨善德为浙江巡抚,谭延闿为湖南巡抚,李厚基为福建巡抚,刘显世为贵州巡抚,杨增新为新疆巡抚,张广建为甘肃巡抚,张作霖为奉天巡抚,孟思远为吉林巡抚,许兰州署理黑龙江巡抚,刘存厚为四川巡抚,陈树藩为陕西巡抚,姜桂题为热河都统,王丕焕署理缓远都统,田中玉为察哈尔都统,王廷祯为江北提督,卢永祥为江南提督,张敬尧为长江水师提督,龙济光为广东提督,陈光远为直隶提督,范国璋为浙江提督,吴光新为湖南提督,蔡成勋为福建提督,马安良为甘肃提督,马福祥为固原提督。
  第八道:
  授瞿鸿(礻几)、升允为大学士。
  第九道:
  锡封张勋为忠勇亲王。
  溥仪一天发了九道“上谕”,一点也没有觉得累,反觉精神百倍。
  张谦和与陆进寿忙前忙后,忙上忙下。二人走路脚步生风,谈笑神采飞扬。皇上复位了,二位总管也觉得熬出了头。虽然以前在宫中也是威风八面,可现在皇上君临天下,作为皇上宫中主管,威势自然也“红杏出墙”。
  太极殿。
  珣妃道:“三姐真有眼光,让醇王府老福晋福晋和阿哥、格格来会亲,现在皇上复位,宫中能没有太后吗?现在,袁世凯死了,这太后的宝座,说什么咱姐妹也不能让她给夺了去。”
  瑜妃道:“只要咱姐妹们同心一意,咱三人就一定能斗过那个胖子。”
  “主子,内务府来谢恩了。”
  瑜妃道:“让他们回去吧,就说四个宫的主子都知道了,说各位大人辛苦,以后不要谢恩了。”
  刚才奏报的太监刚走,瑜妃又道:“刘得顺,以后每天都给加班的大人赏饭过去,说是主子知道他们。”
  “嗻——”
  刘得顺刚走,四位太妃忙去神佛面前烧香:“菩萨祐咱姐妹!保祐,保祐……”
  醇王府。
  瓜尔佳氏喜极而泣:“这下好了,这下子好了!”
  这个要强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辟大清,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儿子重登大宝。她叫来溥杰道:“你皇哥哥重登大宝了,咱们重见天日了。”
  “奶奶,皇哥哥这么小,能治理那么大的国家吗?”
  “混帐话,以后不许你说这些混帐话,当年圣祖皇帝几岁登上大宝?”瓜尔佳氏拉过博杰严肃地道:“我早说过,你不能学你阿玛,像他那样没用。现在你皇阿哥复位了,你更应努力,多长点心眼,辅佐你哥哥治理天下,若说那些丧气的话,就不是爱新觉罗的后代。”
  “是,奶奶。只是我觉得皇哥哥对那个大总统太客气了,他不是武昌作乱的革匪吗?”
  “你皇哥哥是皇上,心胸是开阔的,心里想的是国家,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那些革匪也该悔过才是。”
  “我长大了一定帮皇哥哥治理天下!”
  瓜尔佳氏一把搂过沌溥杰:“这才是我的儿子,是爱新觉罗的后代。”
  恰在这时,醇亲王载沣回来了,还听到瓜尔佳氏在那里教导儿子,道“哎哟,我烦透了,真不知怎么才好,我的头要炸了!”
  瓜尔佳氏惊讶之后,流出泪来,道:“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皇帝重登大宝了,你还不振作,你……”
  “咳,”醇亲王道,“张勋发了一道‘上谕’,不许亲贵干政,王公们很气愤,都来找我,那个溥伟闹得最凶,你说我怎么办?不复辟天天忙复辟,复辟了又吵闹个不休——第一天就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你真是没用。”瓜尔佳氏又掉了几滴泪,停了停,道:“张勋是忠臣,他这样做也许有苦衷,在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提这事了。”
  “我……我也是这么说,可……可他们非要找张……勋勋理论。”
  “这样做不妥。”
  “不这样做,他们围着我我脱不开开身呀。”
  瓜尔佳氏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勋这样做是有点不妥。”
  醇亲王道:“可不是吗?刚才你还让溥杰帮皇哥哥治理天下,他是亲贵,不能干政,怎么帮?”
  亲王和福晋总觉得这事有点别扭,可又说不出口。
  “卖报卖报,号外号外!”
  报纸,特别是号外,像辫子和袍褂一样抢手,报童满街都是,到处叫喝。
  “号外号外,六个子儿一份!”
  “号外号外,六个子儿买古董咧!”
  一个人走过来,“喂,六个子儿能买什么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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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报童道:“不说清楚了吗,是‘号外’。”
  “这怎么是古董?”
  报童道:“这上边登的都是宣统皇上的上谕,这玩艺儿,过不了几天不就成了古董了吗?买一份吧,六个铜子儿买一件古董可不贵咧!”
  听者瞠目结舌。
  这时,报童子则蹦跳着唱道:“六铜子儿,买古董;没辫子,马尾充;满街上,跑祖宗。”
  报童的童谣肯定没被辫子兵听到,也肯定没有传进紫禁城里。
  载沣还是迫于王公亲贵的压力向皇上禀奏了亲贵们对禁止他们参政的不满。
  不让王公亲贵们参政,溥仪心里也有点不情愿,可是如何处理,却不知道了。恰好,陈宝琛听到了醇亲王载沣到宫中见皇上的消息急火火地赶来。见到了陈师傅,溥仪心里踏实了些,刚想开口启问,陈师傅却先说道:
  “本朝辛亥让国,就是这般王公亲贵干政闹出来的,现在还要闹,真是胡涂到了极点!皇上万万不可答应他们!”
  溥仪道:“我正要找师傅寻问,师傅既然这么说了,我心里就有数了。”
  “现在以稳定大局为重,怎可在刚刚复兴之时就争位争权?这要坏了大事的。”
  此时梁鼎芬急匆匆地来了,陈宝琛忙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梁鼎芬气得嘴歪眼斜,道:“这个贼匪,竟然不答应!”
  原来梁鼎芬和黎元洪是亲家,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所以皇室决定派梁师傅去和黎元洪商量,让他把总统府让出来——总统府本来是皇家的中南海,被袁世凯占了去。现在他们要回来,这在陈师傅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
  陈宝琛听了梁鼎芬的话后,两天来笑眯眯的表情一扫而空,鼻眼拧着,嘴唇铁青,道:
  “他竟敢拒绝,拒不受命,反了!这是造反!”
  朱益藩师傅也道:“这大总统是窃取的,如今已是大清的天下,哪能容他说了算。”
  “赐他死!”陈宝琛道。
  “对,赐他死!”梁鼎芬附和道。
  溥仪道:“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没有什么过分的,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溥仪道:“我刚一复位,就赐黎元洪死,这太不像话。再说,民国不也优待过我吗?”
  陈宝琛开始对皇上进行驳斥了:“黎元洪不但不退,还赖在总统府里不走。乱臣贼子,元凶大憝,怎能与天子相提并论?”
  溥仪道:“无论如何,在复位之初,不可再添什么乱子,还是对黎元洪优待吧。这事,张勋也是同意的。”
  朱益藩道:“不如让梁师傅再到总统府去一趟,劝他让出总统府。”
  陈宝琛道:“就这样吧。”
  溥仪对梁鼎芬道:“不可逼他太甚。”
  梁鼎芬领旨去了,但还没到总统府,就听说黎元洪带着总统的印玺,到日本使馆避难去了。
  陈宝琛仍愤愤不已,对回来的梁鼎芬说道:“真是便宜了他!”
  天津。意大利租界段祺瑞公馆。7月1日上午。
  段祺瑞显得病殃殃的,躺在床上,他在想,他这步借刀杀人、一石双鸟的招数能否奏效。时至今日,半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张勋扶宣统复辟。虽然张勋替他实现了解散国会的目标,但黎元洪还是做着大总统。想到黎元洪,他心里就不痛快:他竟能解除我的职务,妈妈个X,他的总统是怎么干上的?段祺瑞想到这里,就感到窝火,就想提兵冲向北京。可是他还是按捺住了,凡事都要有个时机问题。若现在出师,则名不正言不顺。虽然他搜集了辫子军在北京胡作非为的具体证据,可以以维持治安,惩治扰民祸国之匪为借口讨伐张勋,但是自己的士兵也不是很完美,自己的手下也常干一些劫掠财物女色的勾当。
  段祺瑞思来想去,没有出兵的借口,又恨张勋没有给他驱逐黎元洪,心里焦急,就急出病来,嘴角上起了泡,大便干得要用手指去抠,头疼得裂了似的;晚上失眠,以致于眼角上布满了红丝。
  此刻他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老总!老总!”
  徐树铮急步走进段祺瑞的卧室,高声叫着,看样子有什么急事。
  “老总——”
  段祺瑞仍侧身往里躺着,他有点恼恨这徐树铮给他出的主意。
  “大帅,张勋拥宣统复辟了!”
  腾——,一个狸鱼打挺,段祺瑞已站在徐树铮的面前,鼻尖正贴着徐树铮的额头,道:“他真的这样做了!”
  “看,电报!”
  段祺瑞接过北江的来电,道:“这张勋要完蛋了,会比我们估计的更快地完蛋。”
  “是的他不懂政治,很愚蠢,比我们估计的愚蠢多了。”
  段祺瑞道:“他帮了我的大忙了!”
  徐树铮道:“他也得罪了冯国璋、陆荣廷、张作霖。”
  是的,张勋过高地估计了他自己的力量,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对段祺瑞的判断失误,自不待言,对冯国璋、陆荣廷的判断也是错误的。更要命的是,他不愿与别人分享复辟的成果,他自己是议政大臣,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是亲王,而冯国璋、陆荣廷却只是公爵,冯、陆二人能让他一人独霸天下吗?对张作霖,也只是给了个奉天巡抚的职位,这个不可一世的东北王能满足吗?
  段、徐二人所指张勋的愚蠢当然不仅指于此,但仅这一点,就足以要他的命了。
  “明日马厂誓师!”
  “对,大帅这样雷厉风行是对的,可别让别人抢了个头功。”
  段祺瑞道:“向左近督军发电报的事,就由你亲自办吧。”
  “遵命!”
  “又铮,”段祺瑞抚着徐树铮的肩膀道,“人家说你是我的头脑,果然。有了你这个头脑,我会无往而不胜的。”
  次日,段系几员大将奉命赶到马厂,数千军队,分马、炮、步兵列着整齐的队伍。
  首先,由段祺瑞检阅三军:“弟兄们辛苦了!”
  “保国卫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士兵们整齐地回答,响遏行云,声震大地。
  段祺瑞站在敞篷汽车上在整肃的队列中向士兵们挥手致意,汽车慢慢的行驶着。
  待检阅完军队,段祺瑞发表了讲话:
  “弟兄们!”他的声音传遍到全场每个角落。“弟兄们!本总理,本上将军今天集各军代表于此,为的是誓师讨逆。今天,在这里,讨逆总司令部成立了!弟兄们,军人的职责就是驱除国贼,维护国家安定,保卫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可是张勋这个逆贼,公然带兵入京,废除民国,复辟大清,在京为所欲为,置百姓财产利益于不顾。对这种祸国殃民的奸贼,本上将军决定,再造共和,恢复国家的安定。为此特誓师讨逆,本军即为讨逆军。我军将士,为国除害,为民除奸,当奋勇上前,踊跃杀敌!让共和的旗帜再飘扬于北京的上空,兄弟们,前进!”
  “为国除害!为民除奸!奋勇上前!踊跃杀敌!”又响起了雷鸣海啸般的口号声。
  口号声卷过,大会宣布了讨逆军总司令部的组成及部署。段棋瑞任讨逆军总司令。兵分两路向北京进攻。一路由段芝贵任司令,一路由曹锟任司令。同时任命倪嗣冲为皖晋豫三省联军司令,以作后援。
  誓师会后,段芝贵与曹锟即率部攻击前进。
  与马厂誓师讨逆的同时,上海各界聚会,声讨张勋复辟的罪行;孙中山在上海召集革命党人开会,宣布和复辟势力不共戴天。在长沙万人聚会,要求出师北伐。在江西张勋的老家,人们指责他为孽根祸胎逆子国贼,丢了江西人的脸。在南京,民众声讨的呼声如扬子江的怒涛;冯国璋通电指责张勋包藏祸心,是历史的罪人,民族的罪人,他发誓要与民国共存亡。
  讨逆军很快攻入北京,张勋只剩下天安门和天坛一带。
  满街都是辫子。真的,假的;横着,竖着;结着,散着。
  “快,快!老兄。快割!”
  “别急,别急,我不正在割着吗。他娘的,日他祖奶奶,这德国刺刀怎么这么钝——”
  “哎哟,哎——哟——,你轻点!”
  “你不是让我快点割吗?”
  终于辫子割下来了,那人转身就要跑。
  “哎,我说你他娘的还有点人味不?我替你割了辫子,我的呢?”
  “我还以为你要留着它?”
  “扯蛋!我不要头了!”
  于是另一位士兵便为这个士兵割起了辫子,割完了,一扔:扔下枪,扔下军服,扔下辫子。
  噼噼啪啪,枪子在大街小巷飞舞……
  “干什么!干什么!”
  小巷又传来喊叫声。
  “干什么?我操,看你是不是割了辫子,换了装的辫子兵!”
  “人家是女的?”
  “女的?嘿——别装,弟兄们,撕下他的衣服,看看再说!”
  “救命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里那里,鸡飞狗跳,又是辫子军刚入城时的样子。
  那些王公大臣们再也不往宫里来,宫里只乘下陈宝琛师傅和王士珍。
  王士珍道:“张勋贪功大甚,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可用不可用。”
  陈宝琛道:“快说吧,是什么法子?”
  “给张作霖下一道圣旨,封他为东北王,叫他来救驾,不知他是否愿意。”
  陈宝琛道:“就这样。”
  这时,皇上正在毓庆宫,陈师傅把这计策和皇上说了,小皇上哪有不答应的。于是陈宝琛便拟了封张作霖为东北王的圣旨,命张作霖火速来救驾。圣旨写好了,忙到养心殿拿来印盒。但是印盒抱到,大家却傻了眼。
  溥仪道:“印盒的钥匙在王爷那里,要到王爷那里去取呀。”
  最后的“呀”宇刚一落声,猛听轰隆一声响,有人叫道:“景山上架了大炮和机枪了!”
  陈宝琛此时虽已年近古稀,却如猿猴一般迅捷,如豹虎一般威猛,不知从哪里拿来了根子,狠命地往钥匙孔砸去,只几下,盒子开了,溥仪从里面拿出御宝,盖在了圣旨上,御宝上刻着“法天立道”四字。
  “谁人能送出这份圣旨?”陈宝琛道。
  大家面面相觑。
  “谁能送出这份圣旨?”
  “我!”
  门外一声叫,大家看时,是奉军将领张海鹏,他和冯德麟。汤王麟一起来北京参加复辟。
  陈宝琛道:“好!壮士!疾风知劲草,版荡识忠臣。这个重任就交与你了。”
  “人在圣旨在!”张海鹏跪地接过圣旨叩头起身,昂然而去。
  又响起了大炮的轰鸣声和机关枪的嗒嗒声。
  梁鼎芬的马车在乱兵奔窜的街道上急驰,在子弹缝隙中奔突,终于来到了神武门,令他惊喜的是,平时接他的肩舆还等着他。梁鼎芬从马车里窜出来,坐进轿子里道:“快,到毓庆宫去。”
  “梁师傅,可是……”
  话没说完,景山上一梭子子弹射过来,扑扑扑扑,打得宫墙上尘土飞扬。
  “走,在这个时候怎能不在皇上身边?”
  “可是?”
  轿夫们不好说出来,从这里到毓庆宫,院子里一大片开阔地,那是往死地上去呀。”
  “走!”梁鼎芬命令道。
  恰在这时,宫殿的屋顶上,禁卫军的机枪也吐着火舌,猛烈地向景山方向射去。梁鼎芬便道:“看,咱们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轿夫们只得从命,抬起轿子便跑。子弹像跟他们赛跑似的,打在他们刚经过后的宫墙上,打在他们脚后的石板上。突然砖石灰泥如一阵冰雹砸到梁鼎芬的肩舆上。
  “梁师傅,我们暂时在旁边的殿内避一避吧。”轿夫请求说。
  “走!不可误差事,不可误差事!”
  “这样会送命的,真的要完了!”轿夫道。
  “只顾自己,不顾皇上,特别是身为帝师,这样苟且活了,比死还差劲,那是耻辱!”
  轿夫们被他感动了,再不说话。好像真有什么神在保佑他们,子弹狂暴地崩在他们的周围乃至脚边和手边的杠于上,但几个人却毫发不伤。
  终于到了毓庆宫,轿失道:“我真的信了,皇上是天神保佑的,忠臣也受天神的保佑。”
  另一个轿夫道:“要忠于真命天子……”
  “呜——轰!”
  这个轿夫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炸弹落下来,轿夫的一条胳膊飞上了屋顶!
  “大鸟机……”
  “是飞机!”王士珍叫道。
  “啊——,”溥仪吓得一泡尿撒在绣着金龙的黄袍内呜哇地大哭起来。他的脸色惨黄,嘴唇铁青,浑身抖索着如在狂风中的柳条。
  王士珍毕竟是行伍出身,是北洋三杰中之一“龙”,他道:“护皇上到养心殿!”
  不知他是真的救皇上,还是出于对空袭的无知——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空袭,王士珍就要太监们护送皇上越过一片亮亮堂堂、平平坦坦的开阔地。
  慌忙之中,人们都听从了他的话,可是有的太监早已吓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还是几位师傅和那剩下的一个轿夫胆壮,护着皇上上了轿子,一溜烟往养心殿跑。
  “呜——”飞机在上面盘旋,“轰!”哪里又落下了炸弹。
  到养心殿了。
  “放下雨搭,帘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便放下了雨搭、帘子。
  “到卧室,到卧室!”也不说寝室了,几个太监过来,把溥仪塞到了床下。
  整个宫中惊叫声、哭喊声,机枪声和天上飞机的轰响声连成一片。
  再也没有什么身份了,宫女、老妈子、嬷嬷,看妈和几位太妃一样乱窜;太监和护军们一样魂飞魄散;师傅和皇上一样面无人色!
  轰!又是一枚炸弹,落在了西长街院门的瓦檐上。已经挤进桌子低下的在这里赌钱的太监看到了,于是又一起往里急爬!可是这枚炸弹却没有爆炸,但这些太监早已屁滚尿流。
  人们在极度的恐惧中煎熬着,都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两个时辰过去后,枪声逐渐地稀疏,飞机也没有了踪影,五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报——”
  奏事处的太监在养心殿高叫着,可是没有人应,也不见有人影。
  “报——”
  他又大喊一声,尾音拉得像刚才头顶上的飞机的声音一样长。
  陈宝琛走了出来,问:“什么事,说吧。”
  太监道:“接护军统领毓逖禀报,奏上老爷子,张勋的军队打了胜仗,段祺瑞的军队全败下去了!”
  “段祺瑞的军队全败下去了!”
  不知是谁情不自禁的高喊。
  “段祺瑞败了!张勋胜了!咱胜了!”
  喊声此起彼伏。
  张谦和把溥仪从床下拖出来,瑜太妃也从床下爬出来,瑜妃和瑨妃则从墙角转出。瑾妃胖,只能蹲在桌子底下,听到胜利的欢呼声,她想挪动身子,但两腿两脚早已麻木,太监们见了!把她拉出,抱上了凤床。
  梁鼎芬道:“连轿夫都知道皇上是真命天子,自有天神保祐,是战无不胜的。”
  陈宝琛道:“王士珍还在毓庆宫,不知他怎么看。”
  溥仪的脸腊黄,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时嬷嬷王二嫫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头发散乱,道:“老爷子怎样了?老爷子怎样了?”
  见到溥仪呆滞的目光,她一把把溥仪搂在怀里。
  梁鼎芬道:“怎么这样!成何体统!”
  溥仪仍痴呆着,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张谦和道:“梁师傅,老爷子和王嬷嬷的关系不同一般,从醇王府到宫中,惯了的。”
  梁鼎芬觉着别扭,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陈宝琛道:“皇上受的刺激太大,就这样吧。”
  梁鼎芬问皇上:“皇上没事吧。”
  王焦氏松开溥仪,溥仪望着梁鼎芬,目光还是呆滞滞的。
  陈宝琛也问道:“皇上,没什么事吧?”
  溥仪道:“没什么,你们回吧。”
  张谦和道:“师傅们回去吧,老爷子没事的,放心回去吧。”
  于是陈宝琛和梁鼎芬便告辞回家。
  溥仪虽然仍呆滞着,太监们却个个眉开眼笑。
  一个太监道:“关老爷骑的赤兔马身上出了汗。皇上是真命天子,关帝也显圣保驾了。”
  另一个道:“是的是的,我亲眼看到又亲手摸了摸,赤兔马浑身汗淋淋的。我说那飞机怎么狂了一阵子就没声息了,他怎么也干不过关老爷,怎么飞也飞不过关圣帝的赤兔马!”
  “就是,关圣帝显灵保圣驾,张勋才打败了段祺瑞!”
  张谦和听到这,走到溥仪跟前道:“老爷子听到吗?老爷子什么都不用怕的。”
  嬷嬷王焦氏也道:“天神一定会保祐老爷子的。”
  这时,溥仪才来了精神,张谦和一见,忙道:“老爷子,咱们去看看去?”
  溥仪就是对这些感兴趣,点了点头。
  大家来到钦安殿,殿里已有四位太妃在拜关老爷,她们已听到了关圣爷显灵的消息。此时一个太监正在眉飞色舞的讲着:
  “今早上,”我听到养心殿西暖阁后面有叮叮噹噹的盔甲声,心想,这一定是关圣帝去取那把青龙僵月刀。忙悄然跑过去,果然见一道白光升了天去,一闪之中,我的眼到现在还看不清东西,这是对我的惩罚:关帝爷是能看的吗?”
  溥仪心里更为好奇,便伸手摸了摸神塑像的坐骑,冰凉,并没有什么汗。“也许汗已凉干了!”溥仪心想。
  四位太妃便和皇帝一起向关帝爷叩了头,求他保祐。
  当段祺瑞的四架飞机出现在天空时,张勋就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勇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彻底的完了。剩下不多的辫子兵见了空中的飞机吓破了胆,纷纷逃命,张勋手下的干将们也——离他而去。
  “参谋长,那箱子东西收好了吗?”
  “大帅放心吧,我把他交给了一位法国医生手里,万无一失的。”
  关健之中,张勋想起了那只箱子,那里面的秘密足以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这张牌打到段祺瑞和冯国璋以及其他的督军面前,没有不买帐的;这箱子里多是他们见不得人的来往信件,特别是那些复辟大清的诺言。
  “想不到你想得这么周到!”张勋不由地夸赞了万绳栻一句。
  “不是周到,谁都能想到这一点,这些贵重的东西只有保存在外国人手里才安全,而外国人也甘愿这么做。别的事他们不一定乐意,但有关各实力人物的秘密他们是求之不得的。”
  张勋道:“现在怎么办?”
  万绳栻道:“康有为那个老头儿已经跑到了美国使馆。”
  “这个熊老头儿,道貌岩然,小丑一个,懦夫一个。”
  万绳栻道:“荷兰公使的汽车已开来了,主公,留得青山在,就有绿水长流,咱们也走吧。”
  张勋便和万绳栻躲进了荷兰使馆。
  段祺瑞请荷兰使馆交人,荷兰大使嗤之以鼻地拒绝了。张勋则扬言:“若把老子逼急了,就把那些签字的东西,那些信件、电报都公布出来!”
  段祺瑞总理也就作罢,于是在北京重任总理,并声明国会已解散,新的国会将重新选出。
  而黎元洪则在日本大使馆发表声明“退位”,辞去大总统职务,根据宪法,以冯国璋为代总统。于是冯国璋接电后在南京举行了就任代总统的仪式。
  紫禁城的人们在甜美的梦中醒来。
  溥仪睡得倒也安稳,虽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但是关圣帝保驾的传言让他兴奋,让他又陶醉沉迷在君权神授的说教中。
  一觉醒来,像平时一样洗漱,像平时一样用早点,像平时一样到毓庆宫。
  到毓庆宫坐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师傅们来,溥仪想:“昨天在枪林弹雨中梁师傅还能按时来当差,今天迟来,一定是为昨天的胜利兴奋得睡过了。”溥仪想也许有其他的原因,比如击退段祺瑞后,如何处置段祺瑞,如何处置那些在危急时躲避的王公大臣,等等。
  终于陈宝琛师傅来了,后面还跟着王爷,面上的表情像死了至亲一样难看,溥仪的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又发生什么事了?
  陈宝琛和王爷载沣站在溥仪面前好长时间,突然,“哇——”载沣号陶大哭起来。
  “王爷!”脸色灰黑的陈宝琛道,“王爷,在皇上面前怎能这样。”
  载沣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和陈师傅互望了一眼。
  陈师傅走上前道:“皇上,昨天的消息有误,张勋败了。他已住进了荷兰使馆,康有为则进了美国使馆。”
  “什么!”溥仪差点晕过去,两眼呆直,眼前一片昏黑,过了长时一段时间,才恢复了神志。
  载沣和陈宝琛见皇上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黄一阵黑一阵,心内害怕,但见他两眼还睁着,坐得很稳,没有去扶他,过了一段时间,见溥仪的目光望着他们,这时载沣才道:“皇帝,这这……是……是退退位诏书……”载沣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把退位诏书递给皇上,道:“这这是我我和陈师傅写写的。”
  溥仪定了定神,见上面写道:
  “宣统九年五月二十日,内阁奉上谕:前据张勋等奏称,国本动摇,人心思旧,恳请听政等语。朕以幼冲、深居宫禁,民生国计,久未与闻。我孝定景皇后逊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遗训,本无丝毫私天下之心,惟据以救国救民为词,故不得已而允为所请,临朝听政。乃昨又据张勋奏称,各省纷纷称兵,是又将以政权之争致开兵衅。年老我民疾苦,已如火热水深,何堪再罹干戈重兹困累。言念及此,辗转难安。朕断不肯私此政权,而使生灵有涂炭之虞,致负孝定景皇后之圣德。著王士珍会同徐世昌,迅速通碟段祺瑞,商办一切交接善后事宜,以靖人心,而弭兵祸。钦此!”
  溥仪看罢这诏书,忍不住放声痛哭,瘫倒在几案上。张谦和忙把他扶起,“万岁爷,万岁爷,”不住地叫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载沣就不用说了,陈宝琛也老泪横流。顿时,毓庆宫犹如正在人殓的殡仪殿,哭声连天。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人们才止住了哭声。没有解劝,没有安慰,有的只是痛哭过后的默默无语。
  突然,人们又惊恐地发抖,静静地听去,原来是驯鸽在宫中扇动翅膀的哨音。
  第二天,溥仪在养心殿并没有再去毓庆宫,好像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
  载沣来到养心殿,见儿子这样,心里疼他,眼泪又要往下掉,但他拼命止住了,他意识到,如果再给溥仪一点情绪上的压力,溥仪的精神可能就崩溃了。此时他正好安慰儿子,于是道:“皇帝,不要担心,咱们的优待条件民国还是遵从的。”
  “晤——?”
  载沣递来一张报纸,指着一段道:“皇帝看看这个。”
  溥仪拿报纸,见上面报道说:
  复辟前几天,张勋秘密入宫觐见宣统皇帝。张勋跪请圣安,并奏明其打算。宣统听了摇了摇头,未批准他的复辟计划。张勋问:“皇上能否告知奴才不批准的原因?”宣统回答:“陈宝琛师傅整天没完没了的跟我讲圣诗和孔子,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去注意其他的事情呢?”张勋说:“如果皇上重新登位,要专心于国家大事,就不必花时间去做功课了。”宣统帝听后面露喜色,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重登皇位就可真的放弃所有的功课吗?”张勋称道:“历史上只有马背天子,还从来没有说过有读书天子。”宣统高兴地大声说道:“既然是这样,一切就照你说的办吧!”
  宣统帝看罢,道:“这是假的。”
  载沣却笑道:“这是对咱们有利的。”
  溥仪疑感地道:“这里说我是不实之词,说张勋就更不对了。”
  载沣道:“这报上的文章是说说张勋为一己之私,欺欺骗皇帝,皇帝答应复复位,是受蒙蒙骗的,这不就开脱了宫中对复辟一事的参参参与了吗?”
  溥仪恍然大悟。
  载沣又道:“舆论对咱是有有利的,涛贝勒又和徐太傅世昌、王士珍商量过,徐太傅和王参议又和段祺瑞交换了看法。现在事事情好了,涛贝勒也见了段祺瑞,段政府发了‘大总统令’,咱没没事了。”
  载沣又递给溥仪一张大总统令,见是:
  
  大总统令:
  据内务部呈称:清室内务府函称:本日内务府奉谕:前于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因全国人民倾心共和,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民国共和,并议定优待皇室条件,承资遵守,等因;六载以来,备极优待,本无私政之心,岂有食言之理?不意七月一号张勋率领军队,入宫盘踞,矫发谕旨,擅更国体,违背先朝懿训。冲入深居宫禁,莫可如何。此中情形,当为天下所共谅。著内务府咨请民国政府,宣布中外,一体闻知,等因。函知到部,理合据情转呈等情。此次张勋叛国矫挟,肇乱天下,本共有见闻,兹据呈明咨达名情,合亟明白布告,成使闻知。
  此令!
  中华民国六年七月十七日
  国务总理段祺瑞

  溥仪看罢,向父亲道:“内务府也在说慌吗。”
  载沣道:“这叫金蝉脱脱……壳。”
  溥仪很以为这样做不义、不体面,但又无可反驳,于是道:“咱是真的没有事了。”
  “皇帝,真没有什么事了,放宽心吧。”
  溥仪无法宽心,也无心到毓庆宫去,就向太妃们请假,太妃的心绪比皇上还糟,很体谅皇上,当然准假。
  “老爷子,出去散散心吧。”张谦和道。
  “哪里也不去。”
  溥仪怕见天空,怕见天空上的飞鸟,怕听响城,甚至怕见轿子,怕见轿夫,于是整天呆在养心殿黑暗的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
  张谦和想把万岁爷的情况向主子们汇报。但是四位太妃比溥仪厉害,他们甚至不能听到呼啪的响声,一听到便打哆嗦。所以,太监们拉窗帘放窗帘都不能太响,搬桌子放碗也不能出声。瑨妃最为胆小,一天在马桶里小便,听呼噜噜地响,大叫着跑向床,惨白瘦削的屁股蹶在外面,两手抓着毯子盖着头。宫女们和太监见了,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主子怎么了?主子怎么了。”
  他们把她扶起来,给她穿好衣服,下边湿漉漉的。
  “主子,到底怎么了?”
  “我听到呼呼噜噜的响声,不是飞机又来了吧?”
  “不是,哪有飞机的影子,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宫女道。
  “那是什么声音?吓死我了。”瑨妃松了一口气。
  “可能是主子的幻觉吧?”一位太监道。
  “肯定是的。”一个老妈子附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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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溥仪像荒原中的一头孤狼,面对身背大刀的护军们大声车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可是,那座红漆重裹的神武门,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幕,无情地横在溥仪的面前……
  溥仪拾起剪刀,不顾太监们塌天似的喊叫,几下就把脑后那根大辫子给剪断了。陈宝琛闻讯赶来,跺着双脚哭喊道:“那是祖宗留下来的啊!大清真的没指望了吗?……

  许多天过去了,正是三伏的天气。
  经太妃们的准许,这些天,都由嬷嬷王焦氏陪着肖仪睡觉。只要有嬷嬷在身边,溥仪顿时就安静了许多。朱益藩师傅是精通医学的,说,皇上自诞生即与嬷嬷在一起,已心脉相连,气息相通,胜似母子,所以皇上见到王二嫫,自然而然地就产生安全感。
  王焦氏还为溥仪搧着扇子,忽见他两腿乱蹬,嘴歪眼斜,喊道:“我不要当皇上,我不要当皇上,你们放了我吧……”
  “万岁爷,万岁爷,嬷嬷在这里,嬷嬷在这里……”
  溥仪睁开了眼睛。
  “又做恶梦了,”王焦氏道。“老爷子别怕,嬷嬷在这里呢。”
  “嬷嬷,那么大的飞机是怎么飞到天上的?”
  王焦氏道:“它有翅膀的,和鸟一样。”
  “它还扔炸弹!打机关枪!”
  “鸟也拉屎屙蛋的。”
  “可是……?”溥仪还想说什么。
  “算了,老爷子,什么飞机,就是一个大鸟,老爷子也可以养的。别想这些了,睡吧,主子说明天就要到毓庆宫上学了,不能再有假了。”
  嬷嬷扶溥仪躺下,又给他搧起扇子。
  第二天,溥仪给四位太妃请过安,来到毓庆宫。
  “皇上”,陈师傅开讲了,“张勋失败,是他鲁莽了,其实,他要是和段祺瑞和冯国璋好好商量,不贪功,不傲物,还是可以复辟的。”
  溥仪对这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听到这里,又想起了段祺瑞的飞机,“轰”的一声,一条胳膊飞上了天……
  看到皇上的脸色惨白,陈宝琛知道皇上还没有摆脱恐惧,想了想,道:“皇上,段祺瑞的飞机,其实是飞了一圈给人家看的。皇上想,他若真地想炸人,难道只扔下三颗炸弹?顶多他也只是吓唬人,而且是吓唬张勋的。飞机那玩艺儿,就如一个大鸟,若把它当成大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皇上不也是在养鸟吗?”
  这样说了一会儿,陈宝琛见皇上的表情舒展了些,于是又道:“臣带来两张报纸,现在看来,段棋瑞和冯国璋也是拥护皇上的。”
  这倒引起了溥仪的兴趣,道:“是吗?”
  陈宝琛道:“这报纸是段祺瑞冯国库讨张勋时发的,看电文的日期正是张勋主政的第三天,皇上看看。段祺瑞和冯国璋在一开始就在为皇上开脱,说明他们也不反对复辟,并不反对皇上。”
  溥仪看那被陈宝琛用红笔画出的电文,
  画出的段祺瑞的电文是:
  “该逆张勋,忽集其凶党,勒召都中军警三十余人,列戟会议,复叱咤命令,迫众雷同。旋即挚康有力闯入宫禁,强为推戴,世中堂续叩头力争,血流灭鼻,瑾瑜两大妃痛哭求免,几不欲生,清帝子身冲龄,岂能御此强暴?竟遭诬胁,实可哀怜!”
  溥仪看罢,扑哧一声竟笑了,这是许多天来的第一次笑:“全是假的,怎么假成这个样子啊?”
  “皇上明白了吧,段祺瑞反对的只是张勋,而一心向着皇上呢。”
  溥仪又看标出的冯国湾的电文:
  “张勋玩冲人于股掌,遗清室以至危……国璋在前清时代,本非主张革命之人,遇辛亥事起,大势所趋,造成民国……”
  陈宝琛道:“皇上,如今冯国璋已是大总统,他对皇上难道会有什么不利吗?所以皇上尽管放心,皇上还是天下人心所向,连段祺瑞和冯国璋都这样拥戴皇上,皇上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谈复辟的事了。”
  陈宝琛听了这话,默默地坐在那里,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皇上,我们学一段《孟子》吧。”
  “行。”
  陈宝琛念了起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陈宝琛停了停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师傅,你讲过许多遍了。”
  “那……”
  “我什么都不想听。”
  “那就按皇上的旨意,休息吧。”说实在的陈宝琛也没有讲课的心思。
  溥仪信步来到东跨院,这里有棵桧柏树,粗大的树干两人才能合抱,苍劲的树枝有如虬龙爬向苍穹,树叶遮天蔽日,虽是伏天,在这下面,也感阴凉沁人。
  溥仪坐在树下听着远方的蝉鸣,心里烦躁。忽然,他看见一个蚂蚁爬向他的脚头,正要踩死它,抬起的脚却轻轻地挪到别处。他看这蚂蚁急急地爬行着,爬行着,不知疲倦。忽然,他对身边的太监说道:“快拿饼干来。”
  小太监从书房里拿来饼干,博仪接过,掰一块在那奔忙的小蚂蚁面前,小蚂蚁伸前腿抓着饼干块嗅了嗅,又围着饼干块转了一圈,然后咬着饼干,爪脚扒地狠命地拉了一会儿,拉不动。蚂蚁便丢下饼干向桧柏树爬去,忽然,他碰了个蚂蚁,于是便伸开前爪,那迎面而来的蚂蚁也伸开前爪,两只蚂的爪子互相握着,又互相嗅了嗅,于是那迎面而来的蚂蚁便奔向饼干块,而原先那只蚂蚁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又迎面碰到一只蚂蚁,原来的那只蚂蚁用同样的办法和他打招呼,交谈,握手,于是迎面而来的蚂蚁便又急匆匆地向饼干奔去,而原先那只蚂蚁则继续向桧柏树爬行。用上面的方法这支蚂蚁邀来了众多的同伴,一会儿饼干块旁聚集了一大片,而发现饼干的蚂蚁已经爬到了桧柏树的树干。
  溥仪的眼睛不再叮着饼干旁的蚂蚁,而是聚精会神地看这只爬上树干的蚂蚁继续往哪里爬。在树干上,他也继续向同伴传递着信息,同时继续往上爬行,一会儿,博仪望不到了,他忙喊:“快,快,搬椅子来,搬椅子来——你抱我,你抱我……”
  于是一个小太监飞奔着去搬椅子,而另一个则抱着他。他盯着这蚂蚁,见他仍然继续地爬着。椅子搬来,他站在上边,又加了一把椅子。终于,那只蚂蚁来到一个树疤里的小洞旁不再爬了,而此时,张谦和等也已过来不让再往上加椅子。那只蚂蚁的头只是往洞里一插,随即就出来,而他的身后,却是浩浩荡荡的蚂蚁军——太有意思了!溥仪又盯着这只蚂蚁大军,见他们直往饼干的方向爬去,而此时,已有一些蚂蚁咬破了饼干,扛着饼干屑在往桧柏树上艰难地前行,这些扛着货物的和上面下来的,来来往往,繁忙而有秩序有耐性。
  皇上被蚂蚁迷住了,两个御前小太监也被迷住了,主子和奴才之间从来也没有过如此融洽的对话——
  “蚂蚁太伟大了。”皇上道。
  “是的,他怎么就认得路呢?树这么高?”一个小太监回答。
  皇上道:“还有,他顶着比他的身体大得多的东西却能爬到桧柏树,又从桧柏树的底下爬到那么高的树洞!”
  “他们还会谈话呢!不知声音有多大。”另一个太监道。
  皇上道:“蚊子那么小却能发出那么高烦人的叫声,蚂蚁的声音为什么一点也听不到呢?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好了。”
  太监道:“就是听到了,万岁爷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皇上道:“能猜出来,‘你好,你好,快,快,那里有好吃的’。‘怎么走呀?’顺着我的脚印找就是了。’‘好!’就这样。”
  “可蚂蚁的脚印在哪儿呢?”小太监道。
  皇上想了一会儿道:“是气味,不是脚印,我错了——对,是气味!”
  三人又头碰头地看起蚂蚁来。
  “老爷子,该用膳了。”
  没人理。
  “老爷子,该用膳了。”
  “去吧去吧,不用了。”皇上道。
  “可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万岁爷不是说了吗!叫他去呢!老爷子正忙着呢!别来烦他!”小太监喝斥那个奏事的太监。
  饼干被蚂蚁一块块地啃下,一块块地运往树洞。
  今天的溥仪,比复位的那天还高兴。
  晚膳,溥仪狼吞虎咽。阮进寿道:“今天老爷子真是进得香呀。”
  “老爷子今天睡得真安稳。”王焦氏道。
  许多天了,溥仪睡不着觉或睡得不沉,今天看蚂蚁看得高兴,看得忘掉了一切,所以吃得香,睡得稳,以至半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一点也不知道。
  一觉醒来,雷声滚涌到东边去了,风很轻微,雨却很大。溥仪刚穿了一半衣裳,突然听到外边的大雨声,一骨碌跳下床,飞奔出去。一旁的人来不及反应,溥仪已跑出了长春宫。
  御前小太监忙道:“老爷子肯定是去毓庆宫。”
  “这是干什么?这时去毓庆宫干什么——快,拿伞追老爷子,快!”领班太监急忙命令道。
  于是一群太监飞奔出去,追到皇上,给他撑起伞。果然,皇上是到毓庆宫去。来到东跨院,溥仪道:“搬椅子来,搬两个。”
  大雨中,把两个椅子叠起来,太监们帮皇上爬上去。溥仪见树干上已没有一个蚂蚁,树疤那个地方的蚂蚁洞口也被碎木头沫子堵住了。溥仪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见地上也没有什么死蚂蚁,很高兴地说:“蚂蚁很聪明,会堵住洞口。”
  太监们这才明白老爷子是在关心蚂蚁。
  忽然,溥仪惊叫起来:“蚯蚓也能昂头挺胸呢!”
  不远处,大雨中,一条蚯蚓昂着半截身子,如小蛇一样昂着头。
  他这一说,一群太监也感稀奇,虽说见过许多蚯蚓,但是是否昂头他们却没有注意。溥仪却又一溜烟跑进书房,抱起几案上一个乾隆青瓷花瓶,来到雨中,众太监又急忙跟上。溥仪把凉沁沁的蚯蚓拾起来放到花瓶中,说:“我养只蚯蚓玩。”
  御前小太监道:“老爷子,多养几只,有公有母,还能生小的呢。”
  溥仪道:“什么是公的,什么样的是母的?”
  “那……奴才就不知道了。”
  溥仪又问其他人,其他人也摇头不知。
  “那——我问师傅吧。”
  “老爷子,别着凉了,回去吧。”领班太监道。
  于是,又抓了几只放进乾隆青花瓷瓶里,溥仪又让一位太监挖泥土塞在里面,小心地放在书房的几案上,这才回养心殿换衣服吃早点。
  溥仪急匆匆地给四位太妃请过安,又急匆匆地来到毓庆宫,陈宝琛师傅已经在那里,诧异地道:“皇上今天来这么早?”
  “陈师傅我想想问你一个问题。”
  陈师傅高兴地眯起了眼,心想,到底是天子,马上就从惆怅恐惧失落中解脱出来,又钻研问题,今天起这么早来问问题了。
  “皇上,你说吧,臣尽力回答。”
  “怎么分蚯蚓的公母?”
  陈师傅的笑尴尬在脸上,道:“这,可不是治国安邦的帝王之学呀。”
  “怎么分得清?”溥仪着急地问。
  “臣不懂。”
  溥仪非常失望,真想像小儿质问孔子那样质问师傅:“谁为汝多知乎?”可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坐下。
  溥仪丝毫也没有心思上学,听陈宝琛师傅一阵嘟嘟啦啦,脑袋都要发胀,什么“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什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什么“与民同乐”,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心里早已——特别是复辟过后,对“民”、“君”、“王天下”——感到厌烦不已。他有点明白了,这些遗老们,这些孤臣孽子,那些皇亲贵胄王公,没有一个有能耐恢复祖业,恢复大清,使他成为真正的皇上,他依靠的还是他们自己看不起、厌烦、惧怕的人物。倒是不远处那青花瓷瓶里的蚯蚓能给他无穷的乐趣。
  陈宝琛师傅发现今天皇上的表情非常怪异,听课总是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地瞧着那尊瓷瓶,便发下书本道:“皇上,乾隆朝是大清最值得骄傲的时代,编定了《四库全书》,考据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是瓷器也成就辉煌……”
  听到“瓷器”两个字,溥仪又回过头来,看看窗外,大雨已停,金色的阳光耀眼明媚。“不知蚂蚁们现在怎么样了?”溥仪心里念叨着,不时地望着窗外,“再拿点面包渣喂他们,他们好搬运。”
  “皇上!皇上!”
  溥仪这才听到师傅在叫他,抬头望师傅的脸,阴沉得怕人,于是便低头看起书来,但不一会儿,书上的字都变成了蚂蚁,在不停地奔忙,在匆忙地搬运着食物……
  陈宝琛见没有办法,于是任由皇上在那里悬想,过了一会儿,见皇上仍没有回到书本,还在愣愣地看着那永不翻动的一页,便对旁边的太监道:“就放学吧,皇上的精力不能集中。”陈师傅到旁边的房间去了。
  值日的太监见陈师傅走出了书房,推溥仪道:“老爷子,老爷子,陈师傅说下学了。”
  “是……是吗?”溥仪的“蚂蚁”队变成了字,醒过神来。
  于是溥仪便小声地道:“搬椅子过去!”
  溥仪来到桧柏树前,见树上地上还没有蚂蚁,便让太监把椅子叠起来,溥仪便在太监们的搀扶下爬上了椅子,往那树疤里一看,见碎木头屑子在动,不一会儿,木头渣子落下一点点,露出针尖那么大的一个小洞,一个蚂蚁的头便从里面往外伸,伸了几伸,终于洞口被冲大了,蚂蚁爬来,便回过身啃那洞口的木屑,而里边的,则往外顶,不一会儿,洞口全冲开了,蚂蚁们又三三两两地出了洞口,顺村干往下爬,来到地面,又四散地爬开去。
  “皇上在看蚂蚁哪。”
  “朱……朱师傅。”溥仪不知道朱益藩什么时候已站在“椅山”旁,便从椅子上下来。
  “不会再阴天了,至少明天是这样。”朱师傅道。
  “为什么?”
  “因为蚂蚁开了后门纷纷出外觅食。”
  皇上睁大了眼睛:“蚂蚁还有后门?”
  “有,要阴天了,就堵正门开后门,晴天了,就开正门堵后门——正门是直的,后门是斜的。”
  “我可没看到他的后门——”溥仪又往树上看去。
  朱益藩道:“后门在树皮的缝中,很难发现的。”
  “朱师傅真有学问!”溥仪由衷地佩服朱师傅,先前对他的恶感一下子消除了。
  朱益藩道:“农人利用蚂蚁预报天气,我在家闲居时跟他们学的。不过,这可都是旁门左道的学问,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这话说的让溥仪有点失望,他心理明白,朱师傅所说的正经学问,和陈师傅的一样,是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学问。
  溥仪忽然问道:“朱师傅,蚯蚓怎么分清公母?”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农人知道吗?”
  “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这与农事无关。”
  二人谈过话后,是朱师傅的习字课。这一节课,溥仪上得很认真——在朱师傅的印象中,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学习过他的书法,每一笔,每一个姿势都问得清清楚楚。
  陈宝琛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旁边看着,见皇上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心里疑惑不已:我哪件事做的不合皇上心意了?
  随着伏署渐渐消去,溥仪瓷瓶里,竟生生出密密麻麻的小蚯蚓,溥仪万分高兴,便找来更多的盆盆灌灌把蚯蚓分出去,这时陈宝琛才明白溥仪上课时为什么总爱瞅那个花瓶。令陈师傅担心的是,溥仪对他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以前,溥仪虽然有时不爱听那些经书的讲解,但当陈宝琛讲解时事时,皇上总是显出浓厚的兴趣,而且爱看报纸。可是现在不行了,溥仪不仅不爱听陈师那些对经典著作的讲解,也不愿听那些时事消息与评说,陈宝琛给他讲那个贼首孙逸仙又在广州成立了“伪政府”,当什么“大元帅”,溥仪道:“那就让他当呗。”陈宝琛师傅给他讲冯国璋解除了段祺瑞的职务,王士珍当总理了,溥仪道:“谁当都是一个样。”不久陈宝琛又说:“段祺瑞又作总理了,王士珍又下了台。”这时,溥仪似乎倒是有点兴趣:“我听说过,他们是北洋三杰,是什么‘龙’、‘虎’、‘狗’三将军,本是一家,怎么互相之间干起来?”陈宝琛道:“哪有永远的朋友,人都是不可全信的,忠诚的人能有几个。”溥仪便不再说话了。
  陈宝琛发现皇上以前爱看报纸,现在却不看了,于是问:“皇上,怎么现在不看报纸了?”溥仪答:“都是假的,假的可笑。”
  可是陈宝琛却发现,除了对蚂蚁、蚯蚓感兴趣之外,溥仪又养了蛐蛐,又养了狗,而且非常喜欢骆驼。有一天陈宝琛远远地看见皇上拿根细草在撩拔着骆驼的鼻子,旁边五六个太监在牵制着骆驼,骆驼在皇上草茎的撩拔下,扑扑扑扑地打着喷嚏,皇上笑得前仰后合,陈宝琛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上了骆驼。
  养心殿。四位太妃,载沣、载洵、载涛,内务府大臣世续。绍英,师傅陈宝琛、粱鼎芬、朱益藩。
  陈宝琛道:“情况就是这样,现在皇上太贪玩了,对一切正经事都没有了兴趣。”
  梁鼎芬已重病在身,此时也来到养心殿,道:“我已不能当差。从陈师的话看,皇上贪玩也太过分了。我认为,虽是皇上,我们做师傅的,该严加诤谏的时候,也不能放松或顾忌什么。”
  载沣道:“是……是该这样,是君臣也是师徒,不要顾忌什什么。”
  四位太妃态度一致,也认为既是老师,就有老师的责任和威严。
  瑾太妃端康道:“这一阵子,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们觉得皇帝也和我们一样,于是就疏于过问了。我既为后宫之主,负有母育皇帝的重任,这是首先是我的不对,今后我每天都要派人去看管着他,对他严些,这样必定会好些。”
  瑜妃、珣妃、瑨妃一个翻眼,一个歪嘴,一个吸着鼻子。
  珣妃道:“我们是皇帝的额娘,对皇帝的爱护少了些。今后我也会派人天天去关心他的。”
  瑜太妃突然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帮皇帝把心思用在读书上。”
  瑾妃斜眼看着她。其余的人都想知道她有什么法子,催她快说。
  瑜太妃道:“皇子、皇帝都有伴读,如果皇帝一个人孤学,我看北府的溥杰阿哥很机灵,就让他作皇帝的伴读好了。”
  大家一致赞成,齐声说好。瑾妃心道:这个狐狸精,专会讨好。于是说:“我先前也这样想过,只怕他们会玩到一起去呢。”
  瑜太妃道:“对二阿哥说清楚就是,又有我们作额娘的时时看着,不会玩在一起的。何况,就是闲时玩耍,也是人之常情。先祖康熙帝也有许多玩伴的。”
  载涛贝勤道:“该有伴读,祖宗都是这样做的。我看,除二阿哥外,还应加一个毓崇才是。”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才一齐说好。大家都知道载涛的良苦用心:毓崇的父亲博伦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和民国及外国人都有很好的关系。陪读对于亲贵子弟来说是最高的荣誉了,让毓崇人宫,也就有笼络溥伦的意思;另外,陪读有代皇上受罚的规矩礼法,若让溥杰受罚,也不妥当,而让侄子辈的毓崇代皇上受罚就理所当然了。
  载沣把伴读的事给皇帝说了,溥仪高兴地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
  于是赏溥杰、毓崇紫禁城骑马,赐御书房行走伴读。
  毓庆宫。书房。
  溥仪已坐北面南坐好,此时,陈宝琛、粱鼎芬、朱益藩、伊克坦四位师傅才进来,溥仪站起身,四位师傅向皇上作揖,于是皇上和师傅同时落座,四位师傅坐在中间书桌的东面。今天,满文教师伊克坦也来了,虽然溥仪平时并不学什么满文。
  四位师傅背东面西坐定后,书房里便依次进来载沣、溥伦。溥杰和毓崇,载沣向皇帝作揖,溥仪起立,载沣便走过去立于溥仪的右手位置,溥仪坐下。溥伦便向皇上磕了三个头:“谢万岁爷对奴才父子的恩典。”之后又向四位师傅作揖,此时四位师傅已起立。溥伦退过一旁后,溥杰和毓崇过来,向皇上叩三个头后,又向四位师傅叩头行拜师礼。行毕,背南面北坐下。
  载沣道:“请师傅们对他们严加管教。”
  陈宝琛道:“我们一定尽力而为,恪尽职守;恐才疏学浅,难胜大任。”
  载沣道:“诸位师傅乃学界泰泰斗,不必过谦;皇帝、阿哥都要勤奋努力,不可‘荒于嬉’,不可‘毁于随’。”
  溥仪道:“王爷说的是。”
  溥杰道:“遵从王爷教诲。”
  毓崇道:“谢王爷教诲,一定勤奋努力,专心致志。”
  于是载沣和溥伦行礼告辞而去。
  开头几天,三位学生神情庄重,专心致志,确实用功于学问。特别是溥杰和毓崇,在来皇宫前都被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们这是无上的荣耀,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守规矩。特别是溥杰,当他母亲瓜尔佳氏听说要他到宫中伴读时,竟喜极而泣。她语重心长地对溥杰说:“和你皇哥哥一道用功去吧,这下好了!你们互相帮着,将来恢复祖业。”所以,溥杰和毓崇每天准时来到书房,丝毫不敢造次,从八点多到十一点多的整个上午,心无旁鹜。
  溥仪见有两个伴读的到来,一个是弟弟,一个是侄辈,坐在那里一丝不苟,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乱动,也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读书,听师傅讲课。
  师傅们发出会心的微笑,太妃和王爷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可是这种情况仅仅就那么几天,互相间便挤眉弄眼。
  一天,放了学,溥仪赏他们和自己一起用膳。溥杰、毓崇虽然天天中午在宫中吃午饭,但和皇上在一起用膳还是第一次。二人非常兴奋,见摆了几桌子几十道菜,毓崇道:“谢万岁爷,特办了这么多菜。”
  溥杰道:“你知道什么,皇哥哥天天都是这样的。”他已进宫一次,便向毓崇解释。
  毓崇瞪大了眼睛,道:“万岁爷,人们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果然;宰相都这样,皇上更是像大海一样的肚子——不然,这么多饭菜怎么用了。”
  溥仪和溥杰都大笑起来,溥仪则更为高兴,从溥杰和毓崇的话里,从他们的行为里,他感到在同龄人中的那种优越,这种心理的满足,是在复辟那些天接见数不清的大臣时也没有过的。
  溥杰道:“皇上怎么能吃这么多,虽然皇上是天下第一位广大胸襟的人,肚肠却是和我们一样的。”
  毓崇道:“我还以为皇上能呼风唤雨,能日行万里,能一顿吃下这许多饭呢。”
  张谦和道:“万岁爷虽不能自己呼风唤雨,却可以命令仙家的。过去女皇帝武则天令百花齐放,那百花仙子都不敢不从的,天上的玉皇大帝可以听到万岁爷的话,万岁爷说什么话,他都是维护的。所以皇上总有百灵相助,要呼风唤雨,也能做到的。”
  溥杰和鳘崇一点也没有怀疑张谦和的话,溥仪则飘飘忽忽,如飞到了天上一般。
  用罢膳,洗漱毕,毓崇战战兢兢地走到溥仪前,道:“万岁爷,我……奴才能看看看看吗?
  “看什么?”溥仪问。
  “看看万岁爷的肚子。”
  旁边的太监吓坏了。“如此冒犯天颜,真是太不懂规矩了!”御前太监李长安喝道。
  毓崇魂飞魄散,扑踊跪倒在地:“奴才绝不是这意思。”
  溥仪哈哈大笑,道:“你为何要看?”
  “奴才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奴才听说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既是真龙,那身上该该该有龙鳞吧?”
  溥仪又是一阵大笑,一把掀开了肚皮,毓崇瞅去,光光滑滑,白白嫩嫩,和他自己的一样。
  张谦和道:“说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是说万岁爷是真龙所化,化为人间人形,来统治人间的,就如玉皇大帝统治天上一样。即是‘天子’是说万岁爷是秉承天命降在人世,统治人间,是人间之主。”
  今天的事,今天的话,对溥仪来说,刻骨铭心。虽然平时这样的话听过千万遍了,但是在同龄人跟前听到这样的话,使他觉得,他就是和别人不同,这种感受很具体,很真切。这种感受沉淀到他灵魂的深处。
  “阮进寿,告诉师傅们今天放假。”溥仪命令道,然后转身对溥杰和毓崇道,“走,看我养的蛐蛐和蚯蚓去。”
  几十个盆盆和花瓶摆在毓庆宫东跨院,让溥杰和毓崇大吃一惊,真切地感到皇帝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三个少年在蛐蛐盆前欢呼,为蛐蛐的神勇、斗架姿势的矫健优美而叫好;他们在盆灌前跳跃,为蚯蚓的繁殖力而惊奇不已。
  溥仪又让他俩参观了他的蚂蚁洞,洒扫处太监替万岁爷专门养了些蝗虫作为蚂蚁的佳肴。贴身太监张长安把蝗虫递与万岁爷,万岁爷把他轻轻地踩死,道:
  “你们看,待会儿你们看我的蚂蚁大军!”
  溥仪把死蝗虫放在桧柏树根处,不一会儿一个蚂蚁嗅到了蝗虫的味儿,转了一圈。
  溥仪道:“他就要去报信了,看,看,看,他去报信了——搬桌椅来!”
  桌子摆好,又放上两把椅子,溥仪便让溥杰和毓崇看蚂蚁是怎样搬兵的。
  果然,蚂蚁从树疤处的洞穴里浩浩荡荡地出来,薄杰和毓崇惊奇、赞叹不已——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雄壮威武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
  有这样的蚂蚁大军,是蚁仙指挥的吧——皇上可以命令大仙呀。
  溥杰和毓崇的灵魂在惊叹。
  红日没人了宫墙,三人仍兴致盎然,张谦和催他们,薄杰和毓崇连忙拜辞皇上。
  溥仪道:“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若能答出来,就重重有赏。”
  “什么问题?”溥杰和毓崇几乎同时说,他俩都希望自己能解答皇上的问题。
  溥仪道:“怎么能分得清蚯蚓的公母呢?”
  二人都摇头不知。
  “你们回去想想、问问,答出来,重赏。”
  大家这才分开。
  第二天,溥仪到的早。照例,又是陈师第一个作为老师到了书房,见皇上已经在那里,很意外,也很高兴,于是站在那里向皇上作揖,皇上站起身算作答。落座后,陈师傅就要开讲,皇上道:“溥杰他们还没来呢。”陈师傅只好等一下,不一会儿,溥杰和毓崇到了,向皇上行了跪礼后,坐在南边的位子上,侍奉的太监过来接过帽子,放在帽筒上。溥仪便向溥杰和毓崇挤眉弄眼,指手划脚。溥杰看了一会儿皇上,没敢吭声,毓崇则头也不抬。见是这样,皇上的手脚比划得更厉害了。陈宝琛开始假装没看见,就讲他的课,讲了一会儿,见皇上的动作越做越大有增无减,便书猛地往毓崇面前一拍道:“你安静点,指手划脚地干什么?”
  皇上果然安静了,毓崇惊恐地睁着眼睛,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分辩,头更深地低下去。
  陈宝琛见大家都安静了,于是开讲《孝经》讲“始于事亲,经于事君”的道理。对这一段,溥仪听得很耐心,很顺耳,“君叫臣死,臣不可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可不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陈宝琛接着又讲了一些历史上的故事。
  一个小时过去后,溥仪耐不住了,再听陈宝琛的话,虽然还是吹捧君主无上的权威、绝对的权威,但溥仪感到索然无味,不自觉地脱掉了鞋,退掉了袜子,几个脚趾头又在像孙子训吴妃一样列队布阵起来。
  陈宝琛又一巴掌打在毓崇的面前:“你不懂得‘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的道理吗?忘了王爷的话了吗?”
  陈宝琛的声音如打雷一般,震得皇上耳鼓轰鸣,他连忙把脚并在一起,眼光转到书上。毓崇则又是大吃一惊,还是敢怒而不敢言。
  终于放学了,溥杰和毓崇向老师行礼,陈师傅转身走出去。
  “快过来!”
  溥杰、毓崇和侍立的太监都急忙过去。还是太监熟悉情况,立即蹲下给万岁爷穿鞋袜。
  “老爷子,如今不比平常了,师傅要发火的。”
  溥仪嘟囔道:“一半天发了两通火,真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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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溥杰见毓崇神情沮丧,安慰他道:“这是陪读的规矩,这叫代君受过。皇哥哥是君,陈师傅虽然是老师,但他是臣,不好直说皇哥哥,于是就说你、训你,其实是——”
  “胡说什么溥杰,打烂你的嘴!”溥仪道。
  溥杰一巴掌打在自己嘴上,道:“溥杰错了,溥杰错了。”
  倒是侍立书房值班的太监笑了,问:“老爷子,上课时那样是干什么呀?”
  溥仪道;“我是想问溥杰和毓崇,问清楚了那件事没有。”
  “什么事呀?”溥杰道。
  “就是怎么才能分清蚯蚓是公母的事。”
  毓崇道:“我回去问了,大家都不知道。我阿玛见问,道:‘蚯蚓是地龙,皇上是天龙,问这个问题,皇上难道要了解天地合一的事吗?’我问:什么叫‘天地合一?’他笑了笑没回答。我又问他:‘怎么才能分清蚯蚓的公母?’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了其他人,其他人也都说不知道。”
  “毓崇看样子是真的问了,溥杰你呢?”
  溥杰道:“我问了老妈子和太监,他们都不知道。我没问阿玛和奶奶。”
  溥仪道:“这样的事,就不要问王爷和福晋了。”
  “你们都没有欺君,这事就算了吧。”
  可是只是嘴上这样说说而已,溥仪对这事,总是疑问重重:张谦和说过,万物都有阴阳,可他却分不出蚯蚓的“阴阳”,——他连麻雀也能分得清的。
  “杰弟,我只见过大格格,另外两个妹妹好吗?”溥仪问。
  溥杰答:“都很好。”
  溥仪道:“只我们三个人玩,没意思,你把格格们都叫来吧。”
  溥杰道:“三妹还要让人抱呢,怎么来呀。”
  “这么小。”
  “五岁吗。”
  “最好玩,让她来吧。”
  溥杰道:“这要请主子恩准吧。”
  溥仪道:“就说是我的旨意。”
  张长安道:“本安老爷,小的今儿个听万岁爷和二爷谈话来着,万岁爷的意思,想让三位格格一块儿来宫中玩呢。”
  张谦和道:“你做的对,我知道了。”
  太极殿。
  “主子,老爷子和二爷说,想让三位格格一块儿来宫中玩,很迫切的呢。”
  瑜太妃道:“谦和你今儿个就和我一块儿用膳吧,得顺你多陪陪他。”
  “谢主子。”张谦和于是和太妃一起用膳,刘得顺不住的为他夹菜,道:“张爷,咱是一家子,别客气。”
  张谦和道:“本来就是,奴才在这儿,与在长春宫、养心殿一样。”
  膳罢,张谦和告辞谢恩。
  瑜太妃道:“得顺儿送一下大总管。”
  “嗻。”
  “停!”瑜太妃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听说谦和身体最近不太好,有点喘,我这里有点红参,拿去补补身子吧。”
  “还是主子留着自己用吧,时常蒙主子恩赐,奴才过意不去的。”
  “别客气,拿去吧。”
  张谦和打转身跪地谢恩,刘得顺把一盒红参递与了张谦和。
  太极殿,溥仪来向太妃请安。
  “皇帝,北府的老福晋、福晋好长时间没过来了,天也凉了,再过几天就进腊月了,我想,就趁这时让老福晋、福晋再来宫中住一阵子。另外,这一次,就让二格格、三格格和二阿哥、大格格一同来吧。皇帝你看怎样?”
  “谢皇娘。皇儿全听皇娘安排。”
  “我这就让内务府准备,让刘得顺再去北府接他们,你准备一下吧。”
  “嗻。”
  出了太极殿,溥仪高兴得一蹦三跳的,贴身太监李长安道:“老爷子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皇额娘又安排会亲了,这一次,阿哥和格格们都来!”
  李长安道:“瑜主子真通情达理呀。奴才平时见了她,总觉得她慈眉善目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奴才不敢说。”
  “但说不妨。”
  “奴才怕得罪老爷子。”
  “恕你无罪,你说吧。”
  李长安这才压低声儿道:“奴才一见到瑾主子就害怕,她那下巴下面的胖肉瘤就够吓人的了,再一寒脸,一瞪眼,奴才就直打颤。”
  溥仪一声不吭——这正是溥仪见到端康瑜太妃的感受。
  长春宫。体元殿。
  溥杰、韫媖、韫和、韫颖向皇上跪拜后,瑜太妃道:“三格格年龄虽小,但倒是满懂规矩的,真是讨人喜欢。”她居然走到韫颖面前,“来,让我抱抱。”
  “谢主子。”韫颖细声细气地道。
  “好!真乖,真懂事。”
  敬懿瑜太妃刚一伸手,溥仪忙走过来道:“皇额娘,让我抱抱他。”
  敬懿太妃笑道:“倒底是一母同胞,看皇帝把妹妹疼的。”
  这一句话,这场景,使老福晋激动地掉下了泪,福晋的心里也暖融融地。
  “皇哥哥——”韫颖向哥哥张开双臂,溥仪忙把她抱在怀里,心里涌出无限的幸福感,不由地把妹妹亲得格格直笑。
  瓜尔佳氏道:“应叫皇上的,怎么叫起皇哥哥了?”
  溥仪道:“就这么叫好,溥杰就是这么叫的。”
  瑜太妃道:“就这么叫吧,本就是一家人,怎么亲就怎么叫,礼缘人情吗。”
  瓜尔佳氏道:“主子真是母仪天下的榜样,有主子教导皇上,就都放心了。”
  养心殿从来也没有这么热闹过,溥仪兄妹在这里玩得热火朝天。
  韫媖道:“可不许吓人,二妹三妹还小。”
  “放心吧。”溥仪道。
  “不许把帘子放下来。”韫媖道。
  “不许说‘不许’,应说‘请’。”溥仪训斥妹妹。
  “嗻。”韫媖顿时低道。
  “皇哥哥这么好训人呀。”韫颖细声细气地道。
  溥仪笑道:“我闹着玩的,吓唬她。”
  溥杰、韫媖才轻松起来。
  溥杰道:“还玩捉迷藏吗?”
  溥仪道:“行。让你们先藏,我来找。”溥仪觉得,这里的每个地方他都熟悉,准能找到他们。
  溥仪转过脸去,韫媖用一块黄绸子蒙住他的眼睛,于是众人分头就藏起来。
  “好了吗?”溥仪喊。
  “好了。”韫颖道。
  溥仪放下绸子,一眼就看见韫颖把半截身子钻进一个桌子搭下的黄布里面,屁股蹶在外面。溥仪也不去抓她,向别的房间走去,还没走多远,就听韫颖喊:“皇哥哥,我在这里。”
  咯咯咯,韫和不禁笑出声来:她为小妹的憨态忍俊不禁。溥仪寻声找去,一把拉出二妹喊道:“出来吧,我找到二格格了。”
  二格格笑得满脸通红,道:“都是小妹坏的事。”
  溥杰道:“是你自己忍不住,不要怪别人。”
  兄妹几人又笑又嚷,又争又吵,越玩越高兴。一个时辰过去了,大家都玩累了,于是就爬到炕上去休息。张长安忙和小太监拿点心和茶水。
  休息一会儿,溥仪道:“还玩什么?”
  溥杰想了想,道:“玩老鹰抓小鸡。”
  “我不会玩的。”
  溥杰道:“我先当老母鸡,你做鹰,一下子就会了。”
  兄妹几个人下炕,溥杰的身后,依次地站着韫媖、韫和、韫颖,依次地牵着前边那个人的后襟。站好了,溥杰道:“我就是母鸡,后边是小鸡,你是老鹰,来抓吧。”
  于是溥仪扑过去便抓“小鸡”,“老母鸡”咯咯地叫着护着身后的“小鸡”,“小鸡们”犹如溥杰的尾巴,左右甩动,溥仪怎么也抓不住,一次次地扑击要么是被“小鸡”躲过,要么是被“老母鸡”挡住。
  “抓住了!”溥仪兴奋地大叫,他抓住了行动缓慢的韫颖,可溥仪已满身大汗。
  稍事休息,溥仪道:“我要是做老母鸡,杰弟你怎么也抓不到小鸡。”
  “我不信!”
  “试试看!”
  “来吧。”
  于是溥仪这个“老母鸡”的身后又依次地站着三个“小鸡”。
  溥杰“扇动着翅膀”,做着扑击“小鸡”的动作,刚转了几圈,溥仪突然大叫“停下来!”
  兄妹们便都不动。
  溥杰见皇哥哥脸阴沉道,问:“怎么了?”
  溥仪看见博杰的袖口里的衣里是明黄的颜色,他把溥杰的袖口翻出来,道:“溥杰,这是什么颜色,你也能使?”
  “这,这这是杏黄的吧。”溥杰已懂得亲王之家只能用杏黄,帝王之家才能用明黄。
  “瞎说!这不是明黄吗?”
  “嗻、嗻、嗻……”溥杰垂手立着,脸上汗珠直滚,不知是刚才玩累的,还是惊吓的。韫媖、韫和忙溜到溥杰身后,真的如见到老鹰的小鸡,吓得哭出来。
  “这是明黄!不该你使的!”溥仪吼叫着。
  “嗻!”
  哇——,韫颖吓哭了。
  溥杰、韫媖、韫和站在那也不敢动,不敢去哄她。
  溥仪见小妹哭了,便转过身道:“小妹,别哭,别哭。”
  “二阿哥为什么不能用明黄……”韫颖哭道。
  没有人回答她。
  上海。英租界。一个剧院里。
  剧院并不太大,挤满了人,这是革命党和各界群众在集会。
  人声嘈杂。
  “静一静,静一静,请中山先生讲话。”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全场翘首注视着台上的孙中山。
  孙中山道:“同志们,各位代表,段祺瑞玩弄伎俩,借张勋解散国会、赶走黎元洪,又自诩‘再选共和’赶走了张勋。现在他公然推出一己卵翼下的新国会,废除《临时约法》,这是一笔勾消辛亥革命的成果啊。没有了能真正代表国民意愿的国会,没有了保障民主与共和及人民权利的《临时约法》,还叫什么共和国?段祺瑞是另一个张勋,新的国会是他强奸民意的工具而已,段祺瑞是假借共和的名义,做他的君主啊!……”
  “他的共和国,一个招牌而已。”
  “冯国璋也仅是个摆设。”
  “他实际上就是皇帝。真正的专制政府,哪来的民权、民生,哪来的民主、共和。”
  下面,人们不断地议论着。
  “让中山先生继续讲完,同志们,代表们,大家静一静。”
  会场又静下来。
  “我已给陆荣廷和广东、广西、湖南、四川等省都督发了电报,希望他们行动起来,打倒假共和,建设新共和,协商成立新的民国政府,已得到广泛响应……”
  台下又是议论——
  “好!要进行新的革命!”
  “进行北伐。彻底打倒专制政府。”
  “事情不这么简单……”
  “拿出革命的豪气来!”
  孙中山出会场坐汽车住进租界内的一座洋房,他很疲劳,但仍然连一杯茶也顾不上喝,又拿起狼毫……
  “先生,海军程壁光总长来了。”
  “快请。”
  “不用请了,先生,恕我冒昧,我已进来了。”
  “欢迎,欢迎,革命同志对总长的支持倍感欣慰,在这种形势下,总长能看出时代潮流,毅然支持共和事业,文感佩之至。”
  “先生几十年不辞辛苦、不畏艰险、不惮牺牲,为中国之民主共和事业,为中国之富强而奔走,而呼号,前仆后继,我这算什么。”
  “坐下谈吧,请坐。”
  “先生注意身体呀,你的眼睛红得……”
  “红得像狼。”
  二人大笑。
  “总长来得正好,陆荣廷等已电邀我去广州,可我若是光杆司令,到那里有什么作为呢?所以要找总长在武装方面商量一下。”
  程壁光道:“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先生胸怀磊落,坦荡做人,往往不计小人之诡诈。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何况,正如先生所说,没有自己的武装,说话是没份量的。所以我全力支持您,把军饷全给您使用,海军第一舰队也由先生调遣。”
  孙中山先生霍地站起来,激动万分,好久,才说:“民主共和事业虽艰难危险重重,但必将成功。”
  舰队在碧蓝的大海上划出银色的浪花。
  中山先生站在舰首,心潮逐浪,仰天俯海,蓝天与碧海辉映。
  广州。
  各界为孙中山的到来举行了欢迎会。
  中山先生道:“同胞们,共和已六年,人民却没有得到共和的丝毫好处,这实在不是共和不好,不合我国国情,而是被一些军人所利用,建立了军人政府,实比封建王朝更专制,更自私。他们打着共和的旗号,实行真正的专制,欺世盗名,混淆视听。今天,我们维护约法,恢复国会,就是要打倒假共和,实行真共和。”
  广州。
  从北京南下的国会议员在开会。会议决定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孙中山为大元帅,陆荣廷和唐继尧为元帅。
  孙中山、唐继尧、陆荣廷检阅军队。“维护约法!”“打倒假共和!”口号震天。
  陆荣廷宣布护法军成立。
  孙中山大元帅命令护法军北伐。
  护法军兵向湖南。
  南京。
  冯国璋虽身为总统,但总是在老巢南京。他深感自己年纪已老,病体缠身,力不从心。南面有陆荣廷、唐继尧,北面混杂着段祺瑞。如今北洋分裂已成定局,老段独断专行,一心一意扩大自己势力,冯国璋很为气恼,于是利用和护法军开战的失利,接受了段祺瑞的辞职,而任命了王士珍。可是段祺瑞的干将们硬是瞎起哄,日本人又横加干涉,冯国璋不得不再次任命段祺瑞为国务院总理。段祺瑞一复出,急命曹锟出战湖南。曹锟是冯国璋的老部下,便坐火车到南京,向老首长请示机宜。
  冯国璋道:“如今南方势力渐近长江,虽然老段的命令有其私心,但是为保住我们的势力领域,你还是应全力打击南方。但是,要打打看看,以免果实被段祺瑞窃取,段祺瑞从袁世凯那里学到的东西最多,最会渔翁得利。”
  “可是我离了直隶,段祺瑞会不会乘机入内?”
  冯国璋道:“直隶军队不动,调你的手下吴佩孚去。南方军声势强大,但战斗力虚弱。他们离心离德,不能凝成拳头。所以初一交战,要全力投入,不要有什么顾忌,南方必溃散。”
  “我亲自去督战,先发制人!”
  冯国璋道:“我已年老体衰,代总统任期将满,今后直系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主公身体健康得很,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国璋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不能让段祺瑞做总统,目前,大家可以接受的人选就只有徐世昌了。以后,你扼住北京,稳守中原和江苏,严防东北张作霖和西南陆荣廷、唐继尧,当可寻机而夺取天下。老段的意思,是武力统一中国,其意直露,其敌也多,其信已失,但其力尚强大为中国第一,故当稍避其锋,而托其肘腕,暴露其胸,咱能则击之,不能则削之,以保护自己为上策。”
  曹锟领命去湖北,干将吴佩孪领军直进湖南,势如破竹。大军将要向两广挺进时,曹锟道:“不可再冒进了,再往前,陆荣廷和唐继尧其云贵之众就会形成合力,拼死抵抗了。”
  吴佩孚道:“我看南方徒有虚名,不是咱的对手。”
  曹锟道:“这是湖南的情形,再往前,就不同了,还是按兵不动吧。”
  吴佩孚则想继续争辩,忽然一封电报送到曹锟手里,曹锟又把电报交于吴佩孚,吴佩孪看罢,破口大骂:“他妈拉个巴子,这段祺瑞把我们当张勋了。”
  原来,段祺瑞任命了皖系的张敬尧做了湖南的督军。
  吴佩孚气还没消,骂不绝口,“咱这里拼命死人,他倒好,坐收渔利。”
  曹锟道:“这是老段的故伎,不要以为他会任命你为湖南督军。”
  吴佩孕也不是等闲之辈,顿时明白了曹锟的意思,领会了曹锟这样做的战略意图。但是吴佩孚还没有疑虑,道:“冯帅怎么看?”
  “没打湖南之前,冯帅就料到了今天的结局。”
  于是吴佩孚便按兵不动,发通电声明应与南方和平解决争端的主张,暗地里,冯国球则早就和陆荣廷、唐继尧沟通了意见。
  广州。
  陆荣廷在非常国会会议上说:“既然讲民主,讲共和,就不能独裁,特别是军政府,更不能让权力过于集中。不然,就会像北方政府一样出现一人说了算的家长制。我提议,取消大元帅一专制,改为七总裁合议制,由岑春煊做主席。以上是鄙人个人见解,请议员们讨论。”
  于是即刻有议员上台道:“陆公所言切中假共和假民主要害,要民主要共和就不能实行一人说了算的家长制。我同意陆公的见解。”
  虽然没有发表不同的意见,但表决通过时,陆荣廷的提议被否决。
  第二天,海军总长程璧——孙中山大元帅的有力支持者,在广州被暗杀。
  之后,孙中山的警卫部队的官兵接连不断地失踪,有一位卫队连长的尸体在江中发现——他被装在麻袋里,渔人们无意中把他打捞上来。
  非常国会再议陆荣廷的提议时,则顺利地批准了。
  孙中山伏尸痛哭,面对程璧光和他警卫连长的尸体,道:“这会更坚定我的意志,我将更奋勇的为民主共和的事业奋斗。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你们的血也教育了我,教育了中国的民众,只有打倒军阀,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实现真正的共和国。”
  孙中山辞去了大元帅职务,又走上探索的道路。
  紫禁城毓庆宫。
  梁鼎芬身体不好,已多日不来上课,令大家惊奇的是,多日不见、请了病假的梁师傅又在宫中出现时,精神焕发,满面红光。
  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溥仪、溥杰、毓崇以为他又要讲故事——他最好讲他自己的故事。可是他却说道:“孙中山完蛋了。”
  三个学生特别振奋,他们觉得孙中山是万恶的根源,是导致皇上退位的罪魁祸首。特别是溥杰,比溥仪还恨他,曾抠了孙中山像片上的眼睛。瓜尔佳氏经常对溥杰说,孙文比袁世凯更可恨,没有孙文,袁世凯也不会复出。
  “他真的死了!”溥杰道。
  “不是死了。”
  三个学生有点失望。
  “那怎么说他完蛋了呢——他不早就下野了吗?”溥仪道。
  梁鼎芬道:“他又被南方的国会、南方的军政府赶走了,他真的成了没有窝的兔子,这个奸贼,再也没有什么作为了。”
  心里虽然没有原先高兴,可是这也让他们解恨。
  “还有更好的消息呢。”梁鼎芬道。
  “是什么?又有人保皇哥哥复位吗?”溥杰高兴地问。
  “差不多——徐太傅要做大总统了。”
  几个学生都了解,张勋复辟,首先就是由徐士昌劝说的。他在袁世凯称帝时,曾辞官在天津租界闲居,后来一直没有出仕,以致于连王公大臣家中的孩子也知道他主张复辟,现在听说他要做大总统了,心里也确实兴奋。
  溥仪对复辟虽然一度十分厌恶,但不知为什么,自从伴读的来了以后,他忽然又对重登大宝神往起来。
  梁鼎芬讲课也更为卖力,三个学生听课也更为用心,而溥仪在溥杰和毓崇心中的地位也更为神圣。
  消息传得很快,紫禁城重又洋溢着喜悦,人们把这消息不厌其烦地奔走相告:
  “徐太傅要做大总统了。”
  “是啊,报上不是早就说过么,‘若是徐太傅主持复辟而不是张勋,那么北洋各将军就俯首称臣了’。”
  “你也看过这份报纸啊,我也看过的。”
  北京的一座简朴、幽雅的院落,紫竹森森,老滕虬曲。徐世昌到北京后就住在这里。他声明说,就是大总统的提案通了,他也不会住进现在的总统府,他要把总统府交还给“上边”。有记者问,何为“上边”?徐世昌答,就是现在宫中的皇上。所以一到北京,他就住进了一个普通的院落。
  世续和载涛来到徐世昌的府上,徐世昌出迎到大门:“世中堂大人和贝勒爷大驾光临,我真是既高兴,又觉惭愧。”于是倒地就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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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涛贝勒把他扶起,道:“徐太傅当年劝袁世凯不要妄自称帝,要还政于清,大家都知道的。至于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事,也不是太傅所能左右的,太傅若要自责,则令我们不安了。”
  三人在客厅坐下,世续道:“大哥,你我和袁世凯都是曾结为义兄弟的,如今看来,还是忠义之人常在啊。”
  “慰亭那里我有责任,我深感羞愧,真不敢面对你们啊。”
  载涛道:“我刚才说过徐太傅不要自责,就休提旧事了吧。”
  世续道:“大哥这次出山,有何抱负?”
  徐世昌慨然道:“慰亭当年扫灭孙文的‘二次革命’是恢复本朝大清的好时机,可惜错过了;后来更不应该搞什么洪宪。张绍轩在丁巳又太卤莽灭裂,不得人心。咱们这次出来,不过是为幼主摄政而已。”
  载涛道:“太傅之忠心,真是鉴日照月。可是,先太后已有懿旨,与民国有约,皇室也不图什么,仅是遵循而已。”
  徐世昌道:“周公之心,定会大白于天下。我就写一幅对联,送给世相和贝勒爷吧。”
  世续来到八仙桌旁,铺开纸挥笔写下一联:
  捧日立身超世界,拨云屈指数山川
  世续赞道:“好!好!把我的名子也写进去了,我一定与大哥共勉,实现‘拨云见日’之志。”
  “大家共勉?”徐太傅郑重地道。
  世续也郑重地说:“大哥,大家既是同志,也就不分彼此,不说外话了。听说大哥现在手头拮据,我们可以解决一二的。”
  “我生性简朴,对金钱向来看得低,世兄弟就别为我操这个心了。”
  载涛道:“若为个人,我们定不会这么做。现在太傅虽为总统提名,但国会那里若不打发,也不能保证就通过了。现在的时势,意外都是存在的。所以我们决定为太傅选举总统筹一笔款子。”
  世续道:“议长王揖唐已和我说过选举的事。身为议长,他是知道内情的。大哥你就不要推辞了。”
  “实在惭愧,我……”徐世昌嗫嚅着。
  “为国家大事,就不必推辞了。”载涛道。
  世续道:“内务府为大哥准备了三百六十万优字爱国公债券,就拿去做活动经费吧。”
  “我若不收下,反而会误认为我对本朝不能有所作为——好吧,我写个字据,就借下这笔钱。”
  世续道:“免了吧,不要节外生枝。你说写字据,若存在我和贝勒府里,这事就成了私事;若存在内务府,恐怕此事要张扬出去。‘大行不顾细谨’,不要写什么字据了。”
  世续和皇叔载涛走后,王揖唐从里面转出来,道:“大事成了。”
  徐世昌道:“给议员的礼金,就由议长去办了,拜托你了。”
  “老师说哪里话,我能有今天议长的位子,还不是靠老师您的提携?今天为您办这点小事,若办不好,不是辜负老师的栽培了吗。”
  徐世昌道:“你可以向他们说明,大总统可以对他们委以顾问、谘议,干薪可以定在千把元。”
  王揖唐议长召集参众两院联合选举委员会于1918年9月4日投票选举总统。选举前,王揖唐议长除在背地里赠以重金外,又预发了一笔出席费,同时送发由徐世昌题名的照片。选举开始了,到会议员436人,徐世昌总统得425票,顺利当选。
  1918年10月10日,徐世昌正式就任大总统。刚一就任,就宣称他不能进占“本朝”的中南海。有记者问:“何为‘本朝’?”大总统答:“大清。”
  不久,又做了几件让世人侧目的几件大事:赥免张勋,他可以在北京不受干涉地活动和居住;提倡读经、尊孔,举行郊天大礼;安排毓郎——前清军咨府大臣——做了议员,授载涛为“将军”。
  徐世昌做了总统,最高兴的是紫禁城里的人们,满清宗室遗臣和前清余孽,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徐世昌是主张复辟的,报纸上也连篇累牍地登徐世昌和前清的关系,登徐世昌如何如何地准备复辟。本来,宫廷中最不太喜欢报纸的,现在却一反常态,连最保守的内务府,四位太妃也订了报纸。他们每天都在报上寻索着徐世昌准备复辟的那些令人振奋的消息。紫禁城和各王公的府上,天天有如过大年一样高兴。
  端康瑾太妃斜躺在软榻上,二首领穆海臣在给她梳着头,大首领刘承平则为她读着报纸。
  穆海臣道:“老主子,王子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今天让奴才梳头?”
  王子安是端康的贴身太监,俗称“梳头太监”,平时起居梳头等事,多是王子安去做。
  “忘了给穆老爷说了,”刘承平道,“我安排他到万岁爷宫中去站班了。”
  穆海臣道:“应该这样,主子对老爷子也该管严一点,说不定哪天就复了位,天子也应有个天子的风范。奴才看万岁爷有点太随便了。”
  刘承平道:“所以主子才让我把王子安调过去站班。”
  “有什么好新闻吗?”端康太妃道。
  “哟,只顾说话,忘了给主子念报了。”刘承平拿着报纸,搜寻了一会儿,道,“有,有,天天都有。这不是,有一段,我念给主子听听,‘如今乡下若是见到有知识的人或从城里来的人,总是问:如今是谁在龙廷哪?听说刚选上的大总统没有进衙门,留着让宣统皇上去住,这是真的吗?’主子听听,这是人心思旧啊。”
  瑾太妃终于心满意足。
  “老爷子呐……”,突然,一个小孩哭喊着跑进来。
  端康太妃立时坐起来,一点也不显得臃肿,道:“小七儿你怎么了。”
  小七儿已跑到她的跟前,端康一看,疼得她掉下泪了:“小七儿哎,我的小乖乖,是谁这样手狠呀,打得你鼻清脸肿的?”她把小七抱进怀里:“告诉我,是谁欺负你的?”
  “老爷子,我忘了是谁了。”
  “哪个宫的?”
  “奴才也不记得了。”
  “哎哟,小七儿,那些该杀了,我要查到了,定饶不了他!”
  小七儿是个七八岁的太监,端康太妃视他为心头肉。
  刘承平道:“主子,奴才看,准是其他主子宫里的,别的人,敢吗?”
  穆海臣道:“奴才也是这样看。”
  刘承平道:“主子,那几个主子对咱可没有什么好心哪,特别是瑜主子,对万岁爷用尽了心思,连对万岁爷宫中的总管和首领,也是笼络的,也不怕失了体统,丢了体面。看他们的首领和万岁爷宫中的总管、首领的那种热乎劲,真让人恶心哪。”
  穆海臣道:“是啊,这后宫的主管交给了咱主子,她们不服呀。主子您也得提防着,万岁爷重登大宝是咱们来不及反应的事,若事先不准备着,万岁爷复位后,后宫的太后是没准儿的事。”
  端康太妃被他两个左一句右一句说得气忿难当,怀里的小七儿还在抽泣,于是她恨恨地道:“咱娘们儿也不是好惹的,我现在是后宫的主儿,封印俱在的,她们,哼!别想!”
  正说着,王久安来了,“回主子,奴才回来了。”
  “皇帝还用心读书吧?”端康问。
  “万岁爷今天骑了一整天车,叫什么‘自行车’、‘脚踏车’,万岁爷迷上了。”
  “你下去吧。”端康对王久安道。
  不一会儿,溥仪来了。
  “皇额娘吉祥。”皇上道。
  “我很好。皇帝,今天学的什么?”
  “我今天身子有点不适,放了假。”
  端康脸一寒,道:“你的头上明明冒着汗,脸色潮红,分明是说假话,什么身体不适?”
  溥仪心里凉了半截,只顾看着脚尖,不敢抬头。
  “到底干什么去了?”
  “皇额娘,皇儿骑自行车来着。”
  “你是皇帝,骑那洋车有什么用?皇帝不用心治国的学问,倒去学那洋玩艺,对得起祖宗吗?你已经不小了,居然还说谎,这是皇帝应做的吗?”
  “皇额娘,我错了。”
  端康道:“把张谦和、阮进寿叫来。”
  不一会儿,张谦和、阮进寿来到永和宫,跪在太妃面前,端康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最后说:“若以后再发现你们怂恿皇帝不用心读书,导他学坏,打断你们的狗腿。”
  溥仪被端康一顿训斥,内心愤懑不已,怏怏地回到长春宫。
  第二天,溥仪刚到毓庆宫没有多久,端康大妃和王爷、世续来到书房。太后传令几位师傅都过来,于是几位师傅从别的房间来到彻书房。溥仪请太妃坐下,太妃道:“我不坐了,今天我是来看你养的那些蚯蚓和蛐蛐的。”
  几位师傅和伴读的学生头嗡地一下全吃了一惊。
  端康道:“都到院子里去。”
  于是众人都随太妃到了院子中,世续已派人把那些盆盆缶缶花瓶罐子集中到院子的空地上。
  太妃道:“虽然这都是皇帝宫中的太监导皇帝学坏,可师傅为什么也不问?”
  陈宝琛道:“臣愿受罚。不过此事臣曾向太妃、王爷和内务府都说过。”
  太妃道:“是说过,所以来了伴读的。但皇帝继续养,为何不阻谏?”
  陈宝琛道:“臣疏于督导,请太妃治罪。”说罢跪了下去。
  “起来吧,此事你们做师傅的虽有责任,但拘于君臣之礼,不好过问,引以为诫就是了。你起来吧。”
  “谢太妃。”陈宝琛退过一旁。
  端康太妃道:“不过,张谦和与阮进寿不可饶恕,就扣去你们二个月的俸银。”
  “谢主子赐。”张阮二人跪地谢恩。
  “把皇帝的两个御前太监各打二十板子,敬事房去做吧。”
  “嗻。”敬事房的太监把溥仪的两个御前小太监拖了出去。
  端康转向载沣道:“醇亲王看那些盆击花瓶怎么办?”
  “全全凭凭主子处理。”
  “砸了!”太妃大声命令道,“把那贵重的花瓶留着。”
  “嗻。”
  顿时,院子里砰砰啪啪,那棍子如同砸在溥仪的身上,他看那柔弱的蚯蚓有的被打烂,有的被踩断,伤心已极,涕泪横流。
  溥杰和毓崇受到了载沣和溥伦的严厉训斥。
  紫禁城内又少了少年天子的欢声笑语,他总是神情忧郁。在毓庆宫书房中虽然没有了平时挤眉弄眼的小动作,但那呆滞的神情,书房中凝固的表情、凝固的空气,更让人仍感到窒闷。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太极殿的刘得顺见了溥仪,道:“我师傅是伺候醇王府五爷的,据师傅说,五爷前面的几位爷因老福晋疼孩子,把他们给耽误了。其中四爷在五岁的时候,老福晋信养生之道,总不给孩子吃饱,一只虾也要分三段吃,结果四爷因营养不良而仙升了。到了五爷,饮食上好些了,但管教却更严了。五爷的口吃结巴,就是惊吓不敢说话养成了习惯。五爷平时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就是笑出来,也受训斥。奴才的师傅说,老福晋好训斥五爷:‘笑什么?没个规矩。’奴才自幼在醇王府,六爷七爷也是这样长大的。奴才又侍候过溥二爷,福晋管溥二爷更是严得出名,他在毓庆宫伴读,回家后,王府的师傅和福晋对二爷的学业又是一番训导。奴才说这些话,是劝老爷子不要把许多的事放在心上,过几年长大了,也就好了。”
  溥仪道:“她若是像福晋对溥杰弟那样,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只是她太专横了,我动辄得咎,对我远不如对小七儿。”
  刘得顺道:“宫中和宫外,都以为复辟在望,对老爷子各有所图,奴才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们都是在为自己呢。”
  见有人过来了,刘得顺忙收住话,道:“老爷子,快活些,再寻些乐子。”便转身走了。
  李长安走来,道:“老爷子,别整天苦闷闷的,有啥呀,就像刘首领说的,快活些。”
  溥仪对李长安只是苦笑了一下,道:“让嬷嬷来。我和她散会步儿。”
  “嗻。”
  溥仪和王二嫫二人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慈宁花园。柳叶已经落尽,池水倒更清澈,柳枝便在池水中画出自己疏朗有致的影子。
  “嬷嬷,你想家中的女儿吗?”
  “怎么不想?”
  “她若是整日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做?”
  王焦氏道:“不时地抱她,给她烙饼吃,烧绿豆稀饭喝。”
  “别的呢?”
  “别的还有什么,随她吧。”
  “不让她念书吗?”
  王二嫫笑道:“别说是女孩儿家,就是男孩子,在我们家,也很难能读书的。”
  “想读书吗?”
  “做梦都想。”
  “读书为啥?”
  王焦氏道:“读书了,不是睁眼瞎子,知道的事多。长大了有口饭吃,不受人欺侮。”
  溥仪道:“我就不知道我为啥读书。虽然太妃、王爷、师傅整日地给我讲为什么读书的道理。”
  “老爷子,”王焦氏道,“说句不知天高地厚,不该我们奴才说的话,他们都是为自己罢了,他们从来也不问问老爷子你怎么想。”
  “我真想跑出宫去。”
  “我虽是奴婢,在宫中这许多年,也学了不少,知道了不少。过去的有本事的皇上,没有一个是整日里只待在宫中的。单从书本上,能知道多少啊。外面的事情,听人家说的,和自己看到的,就是不一样。有些事情,在外肯定不是我仍在宫中听说的那样,我能感觉到的。”
  神武门内的护军们站长了两排,个个威猛。背上的大刀,寒光闪闪。
  “这不是万岁爷吗?”一个首领突然认出了只身来到神武门的溥仪。
  溥仪并不理他,直往大门走去,就要出门了,这时护军卫队首领才明白皇上要干什么。
  “快关门。”
  一队兵横在皇上面前,大门关上了。
  “开门!我要出去!”溥仪吼道。
  “万岁爷,请回吧,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溥仪像荒原中的一头孤狼在仰天长啸!他撕打着护军们,咬着他们,踢着他们,声嘶力竭,这时,内务府官员和万岁宫中的太监才跑来,忙把皇上“请”回养心殿。
  “敬事房!”
  “嗻。”
  溥仪指着扶他回来的太监阮进寿和一个御前太监道:“给我打!”
  敬事房的太监懵了。
  “怎么?敢抗旨吗?打!打五十板子!”
  敬事房太监只有遵命,阮进寿和御前太监被打得皮开肉绽。
  打完了,溥仪仍然吼叫着,夺过敬事房太监手中的竹鞭,往敬事房太监身上抽去:“打!打!打!”忽而,他又往其他的太监身上打去,“打!打!打!”边吼叫边打,打个不停。
  四位太妃闻讯都赶来了,端康太妃命令道:
  “张谦和!”
  “奴才在!”
  “带人挟住皇上!”
  张谦和犹豫了一下。
  “耳朵聋了吗?”
  张谦和双腿一跪:“嗻——”随即起身,带着太监把溥仪抱住。
  “皇帝心里有火,让他去喝一喝败败火吧。”
  瑨妃还要说话,瑜妃忙示意她不要开口。
  “嗻!”
  张谦和应声带几个太监把溥仪捉住,把他挟到毓庆宫里放马桶的一间屋子里,从外面把门锁上。
  这是皇家对子弟管教的一种方式,隆裕太后在时,对溥仪也使用过一次的,所以这一次端康太妃一说让他败火,他早吓软了,但心头的火气还盛。
  溥仪被禁闭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心里害怕,心里焦急,心里愤怒,狂喊:“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嗓子哑了,脚跺麻木了,拳头捶烂了,可是并没有一个理他。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在臭哄哄的马桶堆里,他觉得,他哪里比得上门外院子里的那小蚂蚁呀!
  好久没有声息了,张谦和报告了太妃,太妃才命他打开门。
  屋内,溥仪躺在地上,衣服早已撕得破烂不堪,帽子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头发散乱,他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身上湿漉漉的尽是凉汗。
  张谦和道:“快,快背万岁爷到养心殿,叫太医和朱益藩师傅给老爷子看看有没有问题。”
  溥仪生病了。
  按太医和朱益藩师傅合议的药方,张长安在永和宫药房里拿了药。这个药房是原来隆裕太后的,由端康太妃继承了。她听说李长安来取药。道:“我过去看看皇帝去。”
  端康来到长春宫溥仪仪的卧室。溥仪躺在床上,见太妃来了,忙要起身。
  “躺着吧,皇帝。”
  于是溥仪又躺下,道:“谢额娘来探望。”
  “皇帝好些了吗?出汗了没有?”
  “刚吃了药,还没出汗呢。”
  “那我们就走了。”
  一群太监一出屋,溥仪顿时感到屋子里的空气清新了许多。
  端康太妃刚走出不久,瑜太妃来了,道:“皇上好些了吗?出汗了没有?”
  “刚吃了药,还没出汗呢。”
  “那我们就走了,让皇上出出汗吧——端康也有点过份了,在那屋子里,哪有不着凉的?”说罢走出去。
  一群太监出去后,溥仪又感到空气一阵清新。
  没过多久,又是一群太监进来,后面跟着对太妃,空气顿时污浊起来。几分钟后,珣妃刚走,瑨妃又来了。
  四进四出,气流变了四次。
  傍晚,卧室里安静了许多,溥仪很疲劳,沉沉地睡去了。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见嬷嬷王焦氏正在床头看着自己,忙要坐起。
  “老爷子快躺着吧。”
  “我感到好多了。”于是还是坐了起来,”二嫫,你哭了。”
  “都是我说的话害了万岁爷,奴婢对这宫中的规矩、宫中的人,实在不懂,弄不明白。”
  “就像下棋一样,将帅在宫里,是最没有用的。”
  “我不会下棋,只是从旁看过,对那棋的走法,奴婢实在也弄不明白。”
  第二天,溥仪的病就好了。太妃们又来探望。第三天,溥仪休息。第四天,溥仪向太妃们请安。
  端康道:“皇帝今后可不能再任性儿,要守祖宗定下的规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安心在毓庆宫读书吧。”
  “谢皇额娘教诲。”
  “回去吧。”
  溥仪来到太极殿。
  瑜太妃道:“皇帝的心思要用在学习治国的道理上,恢复祖业就指望皇上哪。”
  溥仪道:“皇额娘的教导,皇儿牢记心中。”
  “今后,”瑜太妃爱怜地望着溥仪道,“皇帝可不能在端康太妃面前太任性,就是有她宫里的太监在,也要收敛一下。”
  溥仪又依次向殉太妃、瑨太妃请安,两位太妃的话是一样的。
  “皇上的病好了,额娘就放心了,下去吧。”
  给四位太妃请过安,在回长春宫的路上,二嫫迎面走来:“老爷子,也不能全听主子的话,该活动活动筋骨儿时,也不能闲着。老爷子自幼身体虚弱,老闷着读书,闷在屋里,也不好。奴婢觉得,骑车子倒是很好的,我见到王爷和总管们,会向他们求情,让他们向端康主子请旨的。”
  溥仪道:“今天皇额娘们没有说什么。”
  “这就好,”二嫫说,“我还以为主子们又是一番训话呢。”
  果然,有一天,端康太妃道:“皇帝,你的身体自幼很弱,可以多活动活动的。我也不是说你不能骑那洋车,可不能迷上了,玩物丧志,平时骑骑还是可以的。另外,我宫里及南房子里有太监戏班子,你可以跟他们一起练功的。各宫中也都有武功高强的好手,皇帝也可以跟他们练,强健身体。”
  车子,溥仪是没有什么心思骑了。可端康太妃给他说的练功,还真的吸引了他。于是他找到那些练功的太监,天天也打起砂袋,玩起吊环来。看着几个和他一样大小的太监能翻出好多又高又飘的跟头,溥仪惊羡不已。溥仪也想学,练功的太监说:“老爷子须先练身子骨儿,身子骨子硬朗了,有了气力才可以。”
  溥仪渐渐地又有了笑色,又活泼嬉闹起来,这个少年和他的同龄人一样,对不快,是很容易忘记的,但这些不快也很容易沉淀下来。
  不久,溥仪还真能使出几招,走一趟拳脚。太监们夸:“老爷子天赋资质高,领悟力不是凡人可比的。现在使出的架势、招数,真是虎虎有威。”
  溥仪听了高兴,就在毓庆宫的跨院里也走出几招,连陈师傅也夸赞:“皇上读书练武,这正是有志天子所为。能复兴的皇帝,哪一个不是文武双全。”
  师傅们进而又夸赞端康教导得好,这话很快就传到端康的耳朵里,端康很高兴,一天,溥仪放学向她汇报学习情况的时候,端康笑着道:“皇帝,听说你最近读书练武两样都很好,连师傅们都连连夸赞,这就好了。皇帝啊,你虽然年纪少,但身负恢复祖业的大任,就该这样啊。”
  当天,端康太妃让皇帝下旨召来载沣,并赐他和皇帝与她一起用膳,听了太妃的夸赞,载沣很激动,心里很舒服,道:“皇帝能这样,都是太妃教导得好,师傅们也向我提起过的,大家都在感谢太妃呢。”
  端康飘飘然起来,伊然隆裕太后,对皇上的过问更勤了,见了瑜太妃们,鼻孔朝天,眼斜着,没有把她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别高兴得太早了。”瑜太妃心道。
  端康太妃夸赞皇上练武,万岁爷又迷上了武术,张长安看在心里,记在心里。
  一天,张长安找来皇上的御前太监李延年道:“张总管身体不好,年龄也大了,干不长的。咱俩也该往上提一提了,可现在要用点心思,讨老爷子的喜欢。”
  “就是,张老爷当年不是也喝过老爷子的尿吗?”
  二人一合计,决定给万岁爷买一身衣服穿。
  一天,溥仪从毓庆宫回来,张长安道:“老爷子,奴才给您老人家买了件宝贝,老爷子一定喜欢。”
  “什么呀,快拿来看看。”
  于是李延年便提出两个包袱,解开一看,溥仪真得乐了,原来是民国将领穿的大礼服,帽子上还有个像白鸡毛撢子似的翎子呢。溥仪连忙穿上,就要到镜子前。李延年道:“老爷子,还有皮带和军刀呢。”于是溥仪又勒上皮带,挎着军刀,学着仪仗队的样子走起步来。
  “好!真威武!真神气!”
  “万岁爷真是文武双全!”
  溥仪得意洋洋,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越看越高兴。于是,他又走出养心殿炫耀起来,引来人们的一片赞叹。
  早有在养心殿站班的永和宫大监把看到的事向端康作了报告。端康大怒,忙谕令内务府查抄长春宫和养心殿。搜查了一番,又找到一双洋袜子。
  端康大为震怒:“反了!反了!是谁给皇帝做的这些东西?是内务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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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世续吓得脸发黄,跪地禀道:“内务府不知此事。”
  “是总管太监干的吗?”
  张谦和与阮进寿道:“这个月老爷子做了皮袄十一件,皮袍褂六件,皮紧身六件,棉衣裤和紧身三十件。共计五十三件,另外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这都是“回执事库”写明的,并无民国礼服。”
  “是谁?”端康大怒。
  “是奴才。”
  张长安和李延年知道,若是查出来而不是自首,罪加一等,所以连忙跪地承认了。
  “敬事房!”端康喊道。
  “嗻。”
  “打二百大板。”
  “奴才们遵主子谕旨!”
  呼啦,敬事房一群太监围过来;呼啦,竹板从口袋里倒出来;噼啪,张长安、李延年被放倒在地,双手和两腿分别被四个太监按住;刺的一声,他两人的裤被扒下,露出屁股。然后执刑的太监便狠命地向李延年和张长安的屁股打去,一会儿,竹鞭上的水和血飞溅四处。
  “饶了奴才吧,下次再也不敢啦……”
  “饶了奴才吧,饶了奴才吧。”
  宫中的规矩,被打的时候,必须喊求饶,若不喊,就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你求饶,若到底不求饶,那就把你打死。
  二百竹板打过,太监们把他俩架到端康太妃前,二人磕头谢恩。二边的太监正要把他俩拖出去……”
  “慢着。”端康道。
  张长安和李延年魂飞天外,不知太妃又要干什么。
  “罚他们到洒扫处,永不得更换。”
  一下罚到最低层做苦役去了。
  “皇帝随我来。”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太妃屏退了所有的太监。
  “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这里是祖宗们接见大臣处理天下大事的地方!你再看看,看看吧。”
  “皇儿知错了。”
  “大清皇帝穿民国的衣裳,还穿洋袜子,还像什么话?你不是爱新觉罗的后代?你不把祖宗放在心上了!”
  待太妃训完了走出养心殿,溥仪已瘫在那里,裤裆里已湿了一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尿的。
  溥仪的心情如秋天的天气,一天凉比一天;但徐进昌总统给祈望辟的人们却带来阵阵热浪。又是元旦,又到了皇上的万寿节,徐世昌总统对“上边”,比历代总统都更为尊宠,以至于溥仪的节日几乎成了全国的节日。北京城里的袍褂皂靴又多起来,王公们的马车又多起来,王公们带着成群的奴仆招摇过市,民国的官员乃至将军们以能够与这些地位尊显血统高贵的人交往而感到无比荣幸。
  一天,溥仪根据只要不入迷就可以骑车的太妃谕令,在御花园的僻静处骑自行车,车速很快,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前面突然闯出一个人,溥仪的车子差点撞着了他。要是在前些日子,这个不被打个半死才怪,可是今天,皇上却没有理会他,车子打了个圈准备绕过去,可是那个人却又对着车头跪下去,道:
  “小的给万岁爷请安!”
  皇上看这个人,穿着紫色的坎肩,和太监穿的一样,溥仪骑着车打着圈子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小的是管电灯的。”
  “噢,你是干那玩艺儿的。刚才没摔着,算你运气。你干么老是跪着?”
  “小的运气好,今天见着了真龙天子。请万岁开开天恩,赏给小的个爵儿吧。”
  皇上听了他的话,比听到民国总统代表政府和全国人民给皇上的元旦贺词和生日祝语还高兴。于是皇上想了想,忽然想起早几天太监给他讲起的北京街头蹲在桥上候人乞讨的要饭的人的浑名,就道:“行,封你一个‘镇桥侯(猴)吧!哈哈……”
  那人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的去了。
  第二天,溥仪早把这事给忘了,忽然有内务府的官员来到毓庆宫道:“万岁爷,有个人在内务府要‘官诰’,说是万岁爷封了他个‘镇桥侯’是真的吗?”
  溥仪哈哈笑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他竟认真起来了。”
  “小的也是这么说,可那人却说,‘皇上金口玉言,你们倒敢说是笑话,不行’,气势很凶,不达目的不愿罢休的。万岁爷看怎么办?”
  陈宝琛师傅听了,道:“那人说的是对的,皇上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不能改的;不然怎能取信天下?这个封号就给他,一‘桥’之侯,除封号外,其余的内务府根据情况处理就是了。”
  溥仪道:“就按陈师傅说的办吧。”
  内务府官员走后,陈师傅道:“我们做师傅的几乎天天都遇到来求我们的皇上讨个封号、谥号或墨迹什么的人,王公及皇上身边的太监都会经常遇到,但没有一个轻易答应的。皇上赏的封号、谥号,皇上的墨迹,能是随便给人的吗?拿这开玩笑,就更不应该了。”
  陈宝琛师傅是不训人的,特别是对皇上。今天却说了这么多,溥仪很感意外,也更感到在宫中是绝对应该“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
  天性好动而又正值少年的溥仪,在各种规矩中,特别是在几乎人人都以为徐世昌将扶宣统复位的形势下,不得不由动入静,在养心殿看报的时间多了起来,在这种时候,看报是不会引起人们的非议了。
  一天,在《华北每日邮报》上看到了一篇题儿为另一场复辟是否近在眼前?的文章,内心激动不已。文中写道——
  民国的经历绝不是幸运的。今天,我们又发现南北两方正剑拔弩张。由此而得出的惟一结论就是,人们已经在中国试验过共和政体,但发现在中国实行共和制尚缺乏某些条件。商人、绅士以及地主阶级对于这种自相残杀的斗争感到厌烦。我们确信,对于能够保证18个省份和平的任何形式的政府,他仍都会给予其热诚的支持。
  不要忘记,那里有一个由亲帝制的人们形成的强大的社会势力。这些人从来对共和制的政府表示顺从,但他们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而在最近的几年中保持沉默。他们同情日前军人们的行动自不待言,他们当中的一些知名人士来往于各类人所共知的官员们聚会的场所,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这些人私下赞成帝制,盼望以前的皇帝能够成功地重登皇位。他们认为,拥护共和政体的人正在毁灭国家,无论采取多么激烈的措施,也必须恢复从前的繁荣和平静的局面。恢复帝制绝不意味着会为各方面所欣然接受。相反,它可能会遇到来自不止一个公使馆的大量的外交方面的抵制。但即便是这种抵制,也注定会在一场成功的政变发生之后消失,因为众所周知:一事能成,则事事皆成。
  ……
  溥仪明白了,现在在紫禁城中,为什么人们有时互相问候时也说“你看报了吗”,原来报上透露出许多复辟的消息。
  “一事能成,则事事皆成。”溥仪回味着报上的话。那上边虽然说的是只要复辟成功了,内政外交的各项事情也就好办了;但是溥仪想的却是,只要复位了,他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严格的束缚了,他就有权作出自己的决定了。从这个意义上,溥仪对复辟特别神往起来,经常寻问徐太傅的事。
  “万岁爷,现在世界大战结束了,协约国打赢了,大总统是参加了协约国的,乘着这股春风做事,友邦一定会支持的。”
  连太监们对国事也诸熟如此,溥仪的希望之火越燃越烈。
  一天,在毓庆宫里,溥仪见教汉文的三个师傅都在,便问:“报上整日说复辟,以前师傅也好说,怎么这些天师傅们却不说了?”
  梁鼎芬道:“我的挚友劳乃宣和徐世昌关系很好。据劳乃宣说,徐太傅早有复辟之志,只是一时控制不住局势。现在世界大战之事已了,直奉之间,直皖之间,南北之间,都没有什么大的摩擦,虽然有人说这是大战大乱前的宁静。臣以为,宁静则局势稳定,徐太傅会实现他的素愿的;若是大动乱的前兆,则国人会认清民国的罪恶,在渴求统一集权的呼声中,徐太傅也易于复辟。”
  朱益藩笑道:“今天皇上主政了,召开了御前会议。”
  陈宝琛道:“徐世昌的态度到底如何,我们是全然不晓,这都是王公们和他联系的,对梁太保的话,我是有保留的。”
  溥仪道:“我把世续传来不就清楚了吗?”
  几位师傅互相看了看,陈师傅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
  于是溥仪传旨让世续到毓庆宫。
  世续很快就到了,着急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师傅们笑了。朱益藩道:“不是一到这儿就会发生什么事的,今天到这儿来,是皇上有些话要问。”
  溥仪道:“你们和徐世昌联系过复辟的事吗?”
  世续一听乍一怔,思忖了一会儿,道:“万岁爷还是努力学习为好,奴才以为,这事,万岁爷就不必问了。”
  陈宝琛道:“世续必有难言之处。不过,皇上已读书数年,经史谙熟,国学优秀,对时政也有成熟的判断;我以为,皇上可以知道一些事情。何况,皇上知道真相,知道实情,是更有好处的。”
  世续道:“陈太傅所言极是,万岁爷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对万岁爷自己确是有好处。不过……”
  陈师道:“我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他转向博仪道,“皇上,老豆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徐世昌竟有浙。豫。直隶三籍,先随袁世凯水涨船高,为袁出谋划策;后与孙宝琦、钱能训论乡谊,又同冯国璋、曹锟套祖籍:其人游滑可知。当初竟然主张以汉大臣之女为皇后,是何居心?其实以清太傅出任民国国务卿,早已可见其人。以我看来,他放出言论,同时又逢迎直、皖、奉、南,只是为他的大总统位子而已,这样,不是说不可以复辟,若形势走到复辟,他也可以顺水推舟。可见,徐世昌是要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啊。”
  世续道:“陈太傅虑事缜密深远,洞灼人情,所说都是实情。”他也面对皇上道:“万岁爷,奴才就依陈太傅,向皇上说实情。奴才对徐世昌抱有很大幻想,在他为总统提名人的时候,就与他接洽疏通,很后悔许多事没有向万岁爷禀陈,未与师傅们商量,做出一些现在看来有点愚钝的傻事——也是复辟心切吧。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泡影。徐太傅对大清绝无忠心可言,有的只是他自己的地位,他自己的利益,他自己的野心。正像陈太傅所说的,他八面玲珑,正是要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啊。”
  溥仪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但他还是坐稳了,面色虽惨白,但表情却还镇定。虽然他不分解世情世故,但从世续的表情和话语看来,他肯定被徐世昌骗得不轻。
  梁鼎芬愤愤地道:“真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没有一点忠义廉耻了。”
  世续叹道:“像梁太保这样的忠臣能有几人?辛亥乱起,清臣乃至一些王公,不是两面讨好,就是落井下石。娼妓只出卖肉体,他们是出卖灵魂呀。”
  朱益藩道:“这些跳梁小丑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奸猾如袁世凯者已至极致,但其下场又如何,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世续道:“万岁爷幼龄已过,正如陈太傅所说,应多让万岁爷知道真相才是,我们也应向万岁爷说真话——还是陈太傅虑事周到些。我今天就把话都说出来。我看,就算复辟成功,对万岁爷也没有什么好处,那些不知好歹的年轻王公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就算王公出不了乱子,万岁爷自己也不保险,说不定给自己会弄个什么结局。”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头冰凉,大家都默默无声。过了一会儿,世续才道:“当着万岁的面,我说几句不知进退的话。我觉得,还不如让万岁爷和蒙古王公结亲,必要时,可以到那里去的。”
  溥仪看到,他现在的生活只是泡沫;他的眼前是万丈深渊。
  可是,除了这仅有的几个人之外,紫禁城中的人们,那些城外的王公们,那些前清的遗臣们,仍然沉醉于复辟的美梦之中。
  永和宫。
  大首领刘承平道:“主子,现在万岁爷见了咱,可是一点笑脸也见不到啊。”
  王久安正给端康梳头,道:“是的,刘老爷说的,我也想向主子说呢。”
  端康太妃道:“不是你们讲要管得严点吗?”
  王久安道:“主子应恩威并重。”
  “怎么恩威并重呢?”
  一太极殿的那位,很有些手段,让老福晋、福晋和阿哥、格格来会亲,奴才的主子也可以这样做吗。”
  端康太妃道:“让我想想。”
  载涛已经到宫中来向端康太妃请安,二人宫内宫外互为依重,所以端康太妃就问起载涛复辟的事。令太妃大感意外的是载涛却极为沮丧,说徐世昌自顾不暇,复辟的事,没有一点定算。载涛走后,端康如同坠到冰窖里,浑身僵硬,一点也畅快万起来,感到前途无望,把一切也看得轻了,所以最近对皇帝并不怎么管束。现在听了太监们的话,也懒得去办。说是“想想”,其实心里已有了想法。
  “穆老爷回来了。”奏事太监报到。
  “快让他进来。”端康道。
  穆海臣跪地给端康请安,又向刘承平、王久安行了礼,这对道:“奴才想主子和各位老爷,在家里呆不住。”
  “我说呢,正要问你来得这么快的缘故,你倒先嘴甜,说出来了。”端康笑道。
  “主子,这次来呀,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复辟的事,在咱老家沈阳,人人都谈这事。这次回京,就是和袁得亮将军一起回来的。袁得亮说,他们在奉天会馆,天天谈论最多的是复辟的事。据他说,奉军大都是拥护复辟的。另外,他还托我请主子恩准一件事儿,他想请主子让万岁爷赐给奉军将领一些对联字幅什么的。”
  端康道:“你说的这个袁得亮是个什么人呀?”
  穆海臣道:“是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他是醉王府的常客,因为荣禄是他过去的首长。”
  端康又问:“奉天会馆是怎么回事?”
  “这是奉军将领在北京聚集论事的地方,袁得亮常去和他们交往的——都是同乡嘛。”
  “袁得亮真的和奉军的将领很亲密?”端康来了兴趣。
  “当然,”穆海臣道,“他和张作霖也有交往,这次他回老家,也拜望过张作霖的。”
  东北是大清的发源地,人们一向对大清忠诚。端康记得,当年张勋复辟,东北的三位将军——张海鹏、冯德麟、汤玉麟——都亲身参加了复辟。张海鹏又在极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为皇上送信,虽然信最终没有送出去,但他是冒死尽力的。
  一个念头直在端康的脑子里打转转,她想,她现在是后宫之主,隆裕死后,她是继承人,皇上幼小,她应尽她应尽的责任。既然载涛说黎元洪那里已没有了什么希望,在东北的将领那里,是不是能寻到勤王的人呢?是不是能把张作霖拉过来呢?若能实现这个计划,她对大清有再造之功啊。
  既然北府和奉军已有联系,既然袁得亮是荣禄的部下,那么就让福晋到宫中会亲,商议一下这件事。
  于是端康太妃传谕让老福晋、福晋、阿哥和格格都到宫中会亲。
  “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瓜尔佳氏道,“要不就是冷锅里冒热气。”
  “我不去!”溥杰叫道。
  “我想去见她吗?可她是太妃呀。”福晋道。
  老福晋道:“不会是皇帝又做出什么事儿来吧?”
  “不会,要是皇帝做了什么事,她都是诏王爷的。”福晋道。
  福晋一行只得在永和宫住下。端康以隆裕自比,排场也尽量地模仿她,所以,一顿饭竟上了上百道菜,福晋瓜尔佳氏心里虽不以为然,但脸上却始终挤出笑来;而阿哥和格格们个个唬了一跳,过去几次在瑜太妃的太极殿里他们就已经很惊讶了。
  中膳过后,端康太妃道:“让老福晋和阿哥、格格们去休息去吧,我和福晋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拜谢退去后,福晋道:“不知主子叫奴婢在此,有何吩咐。”
  端康笑道:“我在宫中一心扑在皇帝的身上,福晋在府上,日日惦念的,肯定也是皇帝。你是他的生身之母,我是母育他的额娘,咱们的肩头,泰山压着呢。”
  “让主子费心了——皇帝又有什么不是吗?”
  “福晋不要太担心,皇帝现在很守规矩,成熟多了。”
  “这都是主子教导的好。”
  端康道:“福晋,既然我们都是母亲,我们就要全心全力为皇帝着想,为恢复祖业着想啊。”
  “我何尝忘过一天,我们和民国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咱都是一个心思儿,今天让福晋来,就为的这事儿。”
  “主子有什么安排?”
  端康道:“我看,徐太傅看样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恢复祖业的事全靠他,恐怕终是泡影。”
  “我也这样想,”两个女人之间的距离骤然间贴近了,“冯国璋对大清虽然有点感情,但到底还是赞成民国的,他手下的曹锟、吴佩孚就更说不准了;至于段祺瑞,完全和袁世凯一个样。徐世昌只听这些人的,怎能复辟呢?我原以为主子对他全然放心的,没想到主子虑事这么深远。”
  “所以,咱不能只指望他一个人,还要找其他忠心大清的人。”
  “主了肯定是有什么安排了。”
  “本宫想,东北对大清有特殊的感情,我们应和东北的将领取得联系,得到他们的支持。”
  福晋激动地说:“主子真有眼光,奴婢也曾这样想过,醇王府和奉军也有些接触。”
  “这就好。不过,复辟大业不是一人一府的事,是国家大事,大家都一齐出力,事情就能办成。我是这样想的,通过袁得亮,咱们和奉军建立上关系,让他们知道皇上的恩典。”
  “太好了,太好了。”瓜尔佳氏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让皇帝给东北的将领们写了些字幅儿,又准备了一些珍玩字画,都是我宫中的名贵东西,你回去后,把这些交给袁得亮。另外,我还要再多问一句,袁得亮这个人靠得住吗?”
  瓜尔佳氏道:“他是臣妾父亲的部下,一向忠于大清,又时常到我们府中,我是了解他的,没有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得到奉军方面的回音后,我再让内务府直接和张作霖联系,给他以恩典,赏赐他些什么。这样明暗两条线,好办事情。”
  “主子这样苦心孤诣,臣妾还有什么好说的。失掉的东西,一定要追回来!推翻民国,恢复祖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瓜尔佳氏的牙紧咬着。
  “不归政皇帝,咱心不甘呀!”端康太妃想;“我应该做真正的太妃,真正的太后啊!”
  瓜尔佳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向老福晋说道:“咱们平时错怪端康太妃了,仔细想一想,她对皇帝严一点,也是为了恢复祖业啊。”
  溥杰道:“我看到她总是不舒服。”
  瓜尔佳氏训斥他道:“以后不许说太妃的坏话,要听她的话,告诉皇帝也要听她的。”
  老福晋和溥杰都很惊讶,不知道端康太妃和福晋说了什么,一席话就让她对端康的态度彻底地转变了。
  第二天,老福晋一行人到太极殿向瑜太妃请安,瑜太妃的表情显然很不自然。
  老福晋道:“太妃有命,按规矩我们都要遵旨的。”
  瑜太妃道:“老福晋多虑了,这是出于你们主子的好意,好在哪里都一样。”
  自此以后,瑜太妃就不怎么召福晋们来会亲了,倒是端康太妃三天两头传谕福晋进宫。
  距上次会亲没过多少天,正是端康大妃的千秋日,端康太妃又传醇王府福晋到宫中,这一次,老福晋没来,相随的是溥杰和三位格格。令紫禁城以及师傅和王公们惊讶的是,奉军副总司令张景惠和奉军王牌师长张宗昌也来向太妃祝贺,以至于直系和皖系知道消息后,忙发来迟到的贺词。
  张景惠和张宗昌被赏紫禁城骑马,二人在养心殿拜见了皇帝,行跪礼;之后,又与端康太妃及醇王福晋一起用膳。
  毓庆宫里,陈师傅问:“皇上,事先知道张景惠到宫中的消息吗?”
  “不知道。”溥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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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师傅道:“我问过世续,他也不清楚此事,说‘这是醉王府和奉军联系的结果,但能来为端康主子拜寿,则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
  溥杰道:“这必是奶奶和端康主子筹划的。这些天,奶奶和端康主子一说就是大半夜,有些话,我也能听到,什么‘奉军将领’,什么‘张作霖’,每次谈话,奶奶总是很兴奋。”
  溥仪道:“难怪福晋上次会亲后,总是在我面前夸赞端康皇额娘,要我听她的话,恢复祖业。”
  陈师傅道:“这事就确实是太妃安排的了。”
  溥仪优虑地道:“他忠心吗?他能帮咱恢复祖业吗?”
  陈师傅道:“他在关内根基不深,威信不罕,扶皇上而令中国,倒是一策。但此人土匪出身,什么荒唐的事他都做得出,他的事,难以遇料。”
  希望只是一点火星,在溥仪面前一闪就灭了。
  可是端康太妃却高兴极了,瓜尔佳氏也满怀着喜悦。
  端康太妃在永和宫前搭了戏台,请来了京城名角杨小楼,唱了一天以后,太妃意兴未尽,又令南房子的太监戏班上演。
  这一天,溥仪也被召来,瑜太妃给他放假一天,让他陪母亲听戏,阿哥和格格们则不许观看。
  戏开场了,锣鼓声响起来,场上龙旗飘扬,帅旗飞舞。一会儿,舞台上又是串串的跟头,这些人,溥仪是熟悉的,看得也很热闹。可是,一阵花枪挥舞之后,戏停下来,让端康主子点戏,她笑眯眯地,点了一出《双沙河》。
  一阵锣鼓响,一个小太监走上台,袅袅婷婷,斜盼流眸,比真正的女孩儿家还俊俏,极声一停,胡琴一响,唱道:“昨夜晚进了红罗帐。”另一个扮花脸的小太监道:“明呼战得显神通。”青衣道:“娇弱花蕊不堪摧。”花脸道:“初试枪法路不熟。”青衣道:“香慵玉懒春意浓。”花脸道:“筋疲力尽意难逞。”
  二人在台上一来一往,做出种种动作,引出台下一片叫好,溥仪和福晋则紧皱眉头。
  突然,小花脸倒退着撅起屁股,青衣道:“好大的脸蛋子呀,奴婢第一次见到。”她又向前仔细瞅了几瞅,道:“哟——,白是挺白的,可惜只是一个独眼,又没眼珠……”
  端康笑得前仰后合,瓜尔佳氏闭上了眼睛,皇上则仍是皱着眉头,面无表情。
  戏后,皇上对福晋道:“我不信端康皇额娘有什么见识。”
  瓜尔佳氏道:“皇帝可别这么说。端康主子可是一心扑在恢复祖业的事情上。”
  恢复祖业,恢复祖业!都是泡影。这些人都是为自己打算,哪一个真的是为了皇帝。溥仪离开永和宫,这样想着,没有一丝儿好心绪,周围的太监,则又说又笑,仍然沉浸在刚才戏剧的情节里。这笑声是这样的刺耳,这笑声使他的心胸里感到憋闷。
  “别笑了!”
  溥仪脸色惨白,嘴唇发青。
  太监们知道皇上性情怪异,立即惊恐万状,身子发抖。他们熟悉万岁爷的表情,当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两手颤抖的时候,他可能就要使出种种的手段来“虐待”人了。
  但是皇上今天似乎与往常不同,他闭目站了一会儿,神色缓和下来,只是冒出一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然后就继续回长春宫。
  溥仪觉得:什么“劲草”,都是东西摇摆的品性;什么“忠臣”,都是怀着个人的功名利禄、个人的野心。突然,他看前面又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狗屎。
  “停!”
  溥仪命令人们停下。众太监低首敛气地站在那里。
  “你对万岁爷是忠心的吗?”他指着一个太监问。
  “奴才绝对忠心。”
  “你绝对服从万岁爷吗?”
  “绝对服从。”
  “好!你把那堆狗屎吃了!”
  “老爷子,那……那可是狗屎啊……”
  “赐给你吃了!”
  太监苦笑着道:“万岁爷,那东西……”
  “怎么?你不忠不义吗?”溥仪喝道。
  太监跪倒于地,道:“谢皇上恩赐。”
  那太监跪在狗屎前,拿起来闭目往嘴里塞啊,塞啊,狗屎一点点地被他用手指捣进喉咙内。
  “吃!吃!吃!”溥仪不停地叫着,鼻尖上冒着汗,瞪着眼睛,眼珠似乎都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
  溥仪体验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
  第二天,溥仪来到南房子,传旨:让昨天演青衣和花脸的那两个太监来见。
  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急忙跑来跪在溥仪的面前:“谢老爷子传唤奴才。”
  溥仪见二人如粉雕玉琢的一般,问:“你们真的是净身的,不是小姑娘。”
  二个小太监道:“我们都是净了身的。”
  “还真有比姑娘更像姑娘的人。”溥仪对那个扮花脸的道。“你拖下裤子让我看看。”
  那太监道:“这……恐怕冲撞了老爷子。”
  “脱!没事儿的,脱吧。”
  那“花脸”只得脱下裤子。
  “噘起屁股。”溥仪走上前去。
  那花脸就蹶起屁股,溥仪瞅了瞅,道:“还真的很白,可惜只有一个眼睛,没有眼珠。哈哈哈……。”溥仪狂笑起来,又用一手一摸屁股,滑滑腻腻,唤起了他身体内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他不再笑了,不知为什么,他立刻命令道:“快穿起来,以后绝不许示人,若不然,以抗旨治罪。”
  “奴才不敢。”那太监急忙提起了裤子。
  “万岁爷!万岁爷!您老人家这儿呀,奴才好找。”溥仪的奏事处太监急急地跪来。
  “什么事?”
  “内务府说梁师傅快不行了,让万岁爷去看看。”
  溥仪急步回到养心殿,轿子已经备好,陈师傅、朱师傅及内务府的绍英已等在那里。见皇上来了,简单地行礼后,都坐进了轿子。
  溥仪想,这一下我可以出宫了,可要好好看看宫外是什么样子。可是出了神武门,刚转过景山,就到了梁鼎芬的家。这是一个很小的四合院,这足以让溥仪惊奇:原来宫外的房子这么小。
  听说皇上来了,梁鼎芬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好坐着。溥仪进来后,他就坐在床上给溥仪磕了三个头:“皇上……”说着老泪潸然而下。
  “师傅,好好养着吧,会转好的。”溥仪在病榻前抚着梁鼎芬的手道。
  “皇上,老臣没想到……在弥留之际皇上亲到老臣榻前……别灰心懈气……恢复大清……”
  说着,布满泪花的脸上绽出笑容,定定的看着皇上,突然,目光失去了光彩,笑容也就凝固在脸上。
  有皇上伴着走完人生之旅,足以慰藉梁鼎芬的在天之灵。
  又一个忠于自己的人去世了,溥仪无限悲伤。他有时能定定地望着陈宝琛好长时间,看他也已是风烛残年,心内又是一阵悲怆。
  涛贝勒府在龙土井胡同,过银安殿,再从九间正殿往西走,回廊曲直依势,直通后面的小山,小山旁楼房数幢,载涛的书房就在这里。树木包围的一片空地上,载涛正打着踺子,翻着跟头。载涛和著名武生杨小楼同师,又是名角“猴王”的师傅。其京戏的造诣绝不在那些名角之下。
  载涛又是一串跟头,又高又飘,其劲健潇洒的样子,犹如龙腾虎跃。
  “好!”一位白发皓首的老者拍手叫道。
  载涛收住跟头,望见老者,高兴地走上来握手,道:“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往常可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过。”
  老者叫李经迈,是李鸿章的儿子,当年溥仪登极,载涛是军咨府大臣,到欧洲考察军事,李经迈是他的首席随员。辛亥革命后,李经迈寓居上海租界,但是他每年必到涛贝勒府两趟,问侯贝勒爷。但是今年来的比往年早了些。
  “提前给贝勒拜年不好吗?”
  “好!好!”载沣道,“你先到书房去坐,我随后就来。”
  “贝勒爷肯定还没用过早点,不如赏我一顿早膳。”
  “这样更好。”
  用早膳了,桌子上摆了一些西式点心。
  李经迈道:“贝勒爷还没有改变那些年在欧洲养成的习惯。”
  “西方的许多东西,是很好。比方说这牛奶、汉堡包,就很省事。”
  “连咱这共和也是学西人的,这东西也好吗?”李经迈意味深长地望着载涛道。
  “说起来,共和是好,选举有本事的人管理国家。可是咱们这儿,画虎不成反类犬。所谓的选举,只是块遮羞布,连一些小流氓也能围攻议员,国家不成体统。”
  “那么君主立宪就好吗?”
  “英、日等国都是君主立宪,也不能说不好。”
  李经迈说:“几千年了,中国人心中有一皇帝在,皇帝可以规范其精神行为,这是自发的、自然的习惯。有了皇帝,在皇帝的监督下再实行选举,或者皇帝是国家的象征,是人们的精神支柱,是各派各党的纽带,这也未尝不好,中国人好一窝蜂地去干什么事,好走极端,好有不切实际不切国情的幻想。就看,如今的共和已失去民心。”
  载涛叹道:“可是君主立宪也是难以实现啊!”
  “这都是袁世凯的罪过。当年如果他不秉个人野心,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是啊,若有令尊李鸿章那样对大清忠心而又有实力的人,也不会出现如今天下分裂的局面。”
  “如今,也是人心难测啊。徐世昌其人,一向追随袁世凯,他的话也不能全信啊。”
  载涛笑道:“你这次来肯定有大事,不然不会在早餐桌旁就谈起国事。”
  “还是贝勒爷了解我的肚肠。我是为皇上而来的。”
  有太监捧来热水,载涛洗漱毕,道:“到外边边走边说吧。”
  二人走在树林密翳夹道的鹅卵石上,都有失落感。
  李经迈道:“南北军阀,多如牛毛,混战不休。喧嚣杂沓之声,不会不传到这小山湖池之畔吧。”
  “经迈是怎样看待这事的?”
  “两个极端。要么皇上及贝勒爷在京城呆不下去,要么是皇上重登大宝。”
  载涛道:“是的,我也时常这样想。民国之外又有皇帝皇族之特权,必不能长久;但另一个极端可能吗?”
  “天下总是四分五裂,打来打去,人们就会思念君主,君主立宪也是可能的。”
  载涛道:“对这两种极端,我们怎么办呢?”
  “我这次突然来此,是因为在上海一个人突然拜访了我。”
  “谁?”
  “贝勒爷不认识他,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英国人,中国通,叫雷湛奈尔德·约翰·弗莱明·庄士敦。”
  载涛知道,当年清廷向英国借款,都是由李经迈从中磋商,而每次他所得到的回扣,都在百万两以上,他是个两面揩油的人。如今他在上海有许多辆汽车,又有专用的轮船、汽艇,是个豪富寓公。他认识许多英国人,自然在情理之中。于是载涛道:
  “你精通英文,有许多英国朋友,我是知道的;不过这个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李经迈道:“刚才不是说过吗?形势的发展难以逆料,要么皇上可能不能久居宫中,要么是国家实行君主制。若是皇上不能久居宫中,那么,就必须让皇上学习一些新知识,特别是外文,日后一旦有变,或出国留学,或到海外作寓公,都是有益的。若是实行君主制,那么皇上也应学习一些欧洲的政治制度,特别是英国君主立宪制的有关知识。”
  载涛大喜,道:“这正合我意,你是说,要给皇上请一位英文师傅——这太好了。”载涛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外国人在紫禁城,有如皇上的保镳,惧怕外国人的军阀们也会惧怕这位外国人的。
  李经迈道:“这正是我在春节前提早到北京的原因。我想,这事可以交给徐世昌去办。一者,既请英文老师,最好是英国人,徐世昌又是协约国的人,向英国请教师也就顺利成章;二者,这样做,也避除了民国政府的疑虑;三者,宫中也可减少一笔开销,贝勒爷是这方面的行家,徐世昌口口声声称皇上为‘上边’,贝勒爷出面与他交涉,请教师的钱,也就由他出了。”
  “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这庄士敦也必定是德才兼备的人了。”
  “这个,贝勒爷尽管放心。他出生于英国苏格兰,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就专门研究东方古典文学和历史,毕业后先被派到香港任英国总督的私人秘书——在那里,他和醇亲王爷有过交往——后又被派到山东任威海卫行政长官。最初他只能讲广东话,现在则威海卫话和官话都很流利了。他写过《大地众生佛》,崇尚东方的儒、释道哲学,这本书我也带来了,改日奉给贝勒爷看看。”
  载涛来到醇王府,道:“五哥,我觉得还应该为皇上请一位老师才行。”
  载沣道:“梁鼎芬虽然去世了,可也没有再请师傅的必要,有陈师傅和朱师傅教他们汉文就够了。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找像现在几位师傅这样的人。”
  载涛道:“我想,皇上应有一个外文老师才行。”
  “什么!”载沣惊讶得瞠目结舌。
  “我想给皇上请一位英国老师。”
  “这这……恐怕有违祖宗的规矩礼法吧。”
  这个事情要不是七弟载涛提出来,载沣非痛骂他一顿不可。可是,七弟一向虑事周密,更是骨肉至亲,所以也就没暴跳起来。
  载涛平心静气地把他和李经迈的想法详细地向载沣说了,最后道:“要顺着时势来,凡事不能尽往好处想,要居安思危啊;何况,就是皇上复位了,也是立宪,若皇上对立宪一点也不懂,天下也不能坐稳哪。”
  载沣被七弟说动了,道:“有一个洋人在宫里在皇帝身边也好,免免免得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人做意外的事。”
  “就是,”载涛道,“这样,咱们和外国人打交道也就不用背着谁了,英国和皇上自然地就亲近了。”
  瓜尔佳氏听到了载沣和载涛要为皇上请外国人的消息,破口大骂:“老七安的是什么心思?学什么洋文!祖宗家法都不要了!”
  载沣结结巴巴地给她分析了形势,瓜尔佳氏还是怒气不消:“都是你没用,逊位让国,弄到今天这种地步。做什么寓公?留什么学?那咱大清不就彻底完了!”
  载沣和载涛到毓庆宫找到陈宝琛和朱益藩,两位师傅也是一番反对。
  陈宝琛道:“这样不只是把大清彻底的丢了,连几千年的祖宗也丢了。中华泱泱几千年文化,什么没有,还要学那洋玩艺么。”
  朱益藩道:“洋人向来都对中国不怀好意,让洋人做皇上的老师,恐怕是很危险的。”
  载涛又苦口婆心地把他和李经迈的想法详细向两位师傅说了,两位师傅见载涛和载沣的态度都很坚决,也就不在说什么。陈宝琛说:“这些都是皇上的家事,按说我们是不能干涉的,如果王爷和贝勒爷觉得这样对皇上好,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二位爷还是问问皇上和太妃为好。”
  四位太妃分为两派,同治一家坚决反对,光绪的瑾妃起初反对,但一看是载涛的主意,是载涛坚持的,也就同意了。
  至于皇上,并没有什么主见,完全听从王爷和贝勒爷的安排。不过,他对洋人是没有好感的,过去太监们给他们讲过,外国人的腿是直的,所以有人向慈禧太后建议用竹筷子子戳洋人的腿弯,他们一倒,就能打败他们了。又有太监说,外国人手里总是拿着棍,这些根是专用来打人的。特别是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更让人厌恶。但是,最终皇上还是听从了父亲和皇叔的安排。因为皇叔的话很有力,他说:“目极太妃群臣,当年世祖章皇帝和圣祖仁皇帝都请过洋师傅,学习历法、天文;顺治皇帝向德国人汤若望请教过望远镜、天象仪等知识;康熙皇帝向比利时人南怀仁学习过算学,向法国人白晋、张诚请教过几何、地理、天文。这样看法,请洋师傅,正是效法祖上。”端康太妃也支持载涛:“当年德宗景皇帝也想请个洋师傅学洋文,可是愿望没有实现。”
  宫中和王公们的意见大致统一后,载涛和世续才去找大总统徐世昌,正如李经迈预料的那样,徐世昌反而以此事向英国人讨好,说请英国人做退位皇上的老师。英使馆早已和皇室通了气,于是庄士敦顺理成章地成了溥仪的老师,而薪俸,则主要由大总统来付。
  庄士敦的家在安定门外张旺胡同,是一个有三十多间房的大宅院。除了佣人仆人外,院子里就再没有别人。庄士敦是个独身主义者,他以为结婚以后就要殷勤地伺候妻子,要受约束,实在麻烦。他的“妻子”是书,庄士敦时常对人讲:“它们就是我的妻子,能和我作无声地谈话,我也不必伺侯它。”
  今天正是五月四号,庄士敦已经和载沣、载涛、载洵会过面,又曾拜访过陈宝琛、朱益藩和伊士坦。绍英和耆龄这两个内务府大臣则来到庄士敦的宅院,向他表达过问候,为他举行过宴会。今天,五月四号,庄士敦很早就起来,刚用过早点,由护军开道,内务府大臣率领的一班人马就来到庄士敦家。
  大门打开,庄士敦迎了上来,和内务府大臣鞠躬致礼毕,万岁爷宫中副总管阮进寿作为皇帝的使者道:
  “庄士敦接旨。”
  庄士敦并没有跪地,而是鞠躬侯立。阮进寿念道:“内务府奉皇上谕旨:特赏庄士敦头品顶戴、毓庆宫行走、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即日进宫。”
  庄士敦换上中国的袍服顶戴后,随宫中护军和内务府官员前往宫中。一行人走得很慢,路口的人渐渐多起来,到了天安门附近时,街上人群拥动,庄士敦这行人只好且停且行。
  大街上响起了响彻云霄的口号声:
  “誓死争回青岛!”
  “还我山东!”
  “惩办卖国贼曹陆张!”
  一张传单塞进庄士敦的马车,庄士敦见上面写着:“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同胞们,起来吧,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在此一举了!同胞们,起来呀!”
  游行的人转向东交民巷的时候,才过午门。
  溥仪坐轿来到毓庆宫,周围是王爷、贝勒爷和师傅们,镇国公载泽和在民国做议员的溥伦也站在溥仪的旁边。
  不久,庄士敦来了,走进毓庆宫,向皇上三鞠躬,皇上便起立,从座位上走下来和庄士敦握手。
  “辛苦了。”皇上道。
  “臣愿为皇帝陛下效劳,以后侍奉左右,定当竭尽弩钝。”
  这个中国皇帝并没有拘于礼仪而走下来和庄士敦握手,给庄士敦留下强烈印象。皇帝体格强健,发育良好,风度翩翩,又谦逊平和。
  庄士敦的官话让溥仪大吃一惊,他以为洋人都是吐史噜噜的难懂的话,可是眼前的这个洋人的话,比朱益藩师傅的土官话好懂得多了。
  溥仪微笑道:“你是苏格兰人,在英国最著名的牛津大学毕业的,是吗?”
  庄士敦道:“回陛下,是的,臣对皇帝陛下崇敬已久,皇帝陛下对微臣如此关怀,臣铭感于内,谨谢皇帝陛下圣恩。”
  “我想你是个学问渊博忠于职守的人。”
  “臣一定恪尽职守。”
  “你下去吧。”
  庄士敦退了出去,溥仪换下朝服,又在原来的位子坐下来。这时,庄士敦又走进书房,站在中央,溥仪则起身离座,向庄士敦鞠了一个躬,道:“秉承师傅教诲,我定当兢兢业业!”
  “回座吧。”庄士敦道。
  庄士敦拜皇帝以及溥仪拜师礼毕,众人退去,朱益藩陪坐在庄士敦的旁边,于是庄士敦开始了他在皇宫中的第一节课。
  许多天日子过后,人们顿时改变了对洋师傅的看法。
  陈宝琛有一天惊喜地对皇上道:“没想到庄师傅学问如此渊博,对中国的经史子集了如指掌,其人品也称得上是彬彬君子。”
  有了陈师傅的这种品评,王公们很高兴,都认为载涛极富眼光与远见,而端康太妃在宫中的地位则更突出了。
  溥仪渐渐地发现,这位高大挺直的师傅并不是像原先人们描述及自己想像的那样令人害怕。他手里并不拿什么“打人的棍儿”,也没有什么“八字胡”。让溥仪感到不舒服的,是时常盯着溥仪的那双蓝眼睛。
  庄士敦师傅腰板挺直,胸脯始终挺着。溥仪真地怀疑庄师傅的衣服里有铁架撑着,于是有一天,不自觉地盯着他的腰板和胸膊看了好半天。
  “皇上,我穿这袍褂不合体吗?”
  “不不不,庄师傅。”溥仪连忙道。
  “那么是我这外国人穿这身衣服很滑稽,是吗?”
  “不不不,庄师傅。”
  “可是皇上已盯着这身衣服看了老半天了。”
  溥仪笑道:“庄师傅,你们衣服里有铁架子吗?”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庄师傅的腰板为什么总是这么直挺呢?”
  庄士敦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道:“这是我们英国人所要求做到的‘风度’。在英国,对男人的昂首挺胸的要求,就如你们中国对女人行不摇裙,笑不露齿,总是要含胸低眉的要求一样。”
  溥仪笑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们洋人的腿总是直的,你来了以后,才知道你们的腿也是能弯的。”
  庄士敦忽然不笑了,一脸严肃,道:“皇上,臣以为你们中国在科学上是愚昧的,不愿意向外国学习是现在落后的根源。比如你的看法,在英国,连小学生都不会有,因为他们知道人体的结构,知道这些结构、功能,全人类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们挺直的身子和中国人就是有所不同。”
  “皇上,这是由中国的文化、中国的礼教给中国人造成的行为习惯。我是崇拜中国文化的,但是中国文化对人们思想的禁铜,对人们行为的束缚,是可怕的。这种可怕的致命之处在于,这种文化的毒素犹如空气一样,无臭无味,人们看不到,而每天都呼吸着它。”
  “空气有毒吗?”
  “皇上,臣不是说空气有毒,而是说文化的形态犹如空气一样,能呼到它,却看不到它。”
  “空气是风吗?”
  庄士敦道:“空气不是风,风是空气的流动。皇上,对宫中及王公子弟的教育,臣是极为赞成的。现在你们中国,也开办了许多学堂——这是先帝光绪极力主张的,学堂里有代数、几何、物理、天文、地理,等等知识,可是这些最重要的知识,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在皇上这里和王公们的家中,则根本就不加理睬,这是非常错误的。”
  “我在报上也知道有这些知识,也看到报上有呼吁学习这些知识的文章。我很想学习这些知识,我更想到宫外的学堂里去,可是……”
  “我能理解,”庄士敦道,“传统杀人,我记得有一篇小说叫《狂人日记》,表达过中国传统文化‘吃人’的观点,皇上虽贵为天子,可是却无可奈何,甚至更受到传统文化的桎锢。”
  “庄师傅能教我那些学堂中的知识吗?”
  “我是赞成这样的,呼吁这样的,——我尽力而为吧。说实在的,这些知识,我一个讲起来,就不怎么能深入下去,也不会全面。”
  庄士敦对皇上渴求知识的精神极为钦佩,他想,这个少年就要进入青春期,在愚昧和庸碌气氛的包围中,在充满虚假、自私、盲目自大的环境中,在那些太监、王公们的畸形人格的影响中,紫禁城的这个孩子的心灵能不受污染吗?他的人格会不受侵蚀吗?
  显然,皇帝的身心都已开始受到损害。
  庄士敦认为,皇帝最应该摆脱的,是他身边的成群的太监——这些畸形的人,这些令人作呕的人,这些人几乎成了皇上的惟一同伴,那么皇上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
  这样想着,猛然回头,正看着一个太监站在身后看着自己,脑后拖了一个黄巴巴的辫子,庄士敦嫌恶到了极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涨红了脸,忿忿地对溥仪道:“皇上,内务府这样对待我是很不礼貌的。为什么别的师傅上课没有太监,唯有我的课要一个太监站在那里?我不喜欢这样!”
  刚才还是和风细雨,突然之间雷电交加,溥仪对这个外国人又害怕起来,道:“内务府这样做是为了照顾师傅,这样怎会妨碍师傅呢?”
  “他在我后面老是盯着我!这是对我的不信任!我要向徐世昌总统提出来!我是徐总统请来的!”
  第二天,王爷和内务府商量了一番,又问了几位师傅,几位师傅肯定了庄士敦的人品,于是内务府便把站立值班的太监撤掉了。
  陈师傅道:“既然汉语课有陪读,英文课为什么没有陪读呢?有了陪读,不必设一个太监站在那里好吗?”
  大家一致同意这个看法,最后议定让载涛的儿子溥佳作陪读。
  这一天,宣统皇帝下了一道上通:“著溥佳内廷行走,伴读英文,赏在紫禁城内骑马。”
  载涛带着溥佳前往宫中,一路之上,还忘不了千叮咛,万嘱咐。载涛领着溥佳先到尚书房,又到了妻事处,再由内务府带到了养心殿。溥佳侧身进入殿内,向宝座上的皇上行了一个跪安礼,接着又跪在地上。
  载涛道:“皇上,奴才带领溥佳叩谢皇上天恩。”
  说罢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溥佳也照父亲这么做了。
  “伊力。”溥仪道。
  于是载涛、溥佳戴好官帽,侧身退出养心殿。之后,溥佳又在父亲的带领下到四位太妃处谢了恩。
  第二天,溥仪照样坐着金顶明黄的轿子来到毓庆宫,“吃吃吃”的声音过后,仍然是一大群太监的簇拥。
  听到“吃吃吃”的声音,溥佳退过一旁,溥仪则进入书房,坐北面南,庄士敦向他行了鞠躬礼,溥仪起立注目,这就算是回礼。君臣师徒两人坐下后,溥佳才进来。
  溥仪这才仔细地看溥佳,见他穿长袍马褂,戴官帽,脚上是粉底皂靴,腰间系一根带子,是杏黄的。溥佳向他皇上请了跪安,然后背南面北而坐。有太监过来,接过溥佳的帽子,溥仪顿时大吃一惊:溥佳留着一个和庄士敦一样的分头,辫子则是假的,挂在官帽上。
  庄士敦已经念起了英文,溥仪也就把目光收回来,溥佳则觉得皇上的脸如木刻似的,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变化,内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连ABCD也记不住了。“快点下课吧!快点下课吧!”溥佳在心里不断念叨着。
  终于下课了,庄士敦道:“溥阿哥的头就是好看,比那些‘猪尾巴’好看多了。”
  溥仪脸一红,庄士敦觉得自己失了口,忙道:“我只是看着那些人头上的辫子别扭,至于有些人,比如皇上,辫子乌油油的,很密很健康,却是很好看的。”
  “庄师傅别说了,不要掩饰你真实的想法,你不是说中国人说话没有西方人说话直率吗?为什么你今天说话却拐弯抹角,怕是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了吧?”
  庄士敦张口结舌,第一次在皇上学生面前露出窘相。
  “庄士敦师傅,这辫子有什么作用?”溥仪严肃地道,“你作为旁观者,可以毫无讳言的谈一谈。”
  “皇上,留发式只是表明个人的风格。像中国这样,把辫子当成一种思想的标志,当成大清的标志,是荒唐的。我不否认,为了保持个人的某种喜好、个性而留辫子;但反对将它作为时代或思想的标志,就是这样。”
  许多天来,庄士敦的魁力深深地影响了皇上。溥仪觉得庄士敦的一切都是好的。溥仪深信,西洋人才是最聪明、最文明的人,而庄士敦又是西洋人中最有学问的人。庄士敦身上的毛呢料使溥仪对中国丝绸的价值发生了动摇,庄士敦口袋上的自来水笔竟使溥仪因中国人用毛笔宣纸而感到自卑。溥仪有一点嗅到了庄士敦身上的一种味,道:“庄士敦师傅,你这衣服是用什么熏的,好香啊。”
  庄士敦嗅了又嗅,不禁笑道:“这是樟脑味,不是香味。”
  现在,溥仪为自己脑后的辫子而烦恼,“这个‘猪尾巴’,我剪了它算了。”这样想着,命令道:“溥佳,今天赏你在养心殿用膳。”
  “嗻。”
  膳后,溥仪道:“溥佳,街上的人都是什么发式啊?”
  溥佳道:“回皇上,街上都是短发,没有辫子。”
  “那涛贝勒的辫子也像你的一样,是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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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溥佳道:“是的。”
  “学生都留什么样式?前些天我在响城中听到喊口号的声音,让太监到外面看了,说是学生们在和政府闹着呢。你看他们都留什么发式?”
  “都像我这样的分头,女子多是齐耳短发。”
  溥仪神往地说:“我要是能留着这样的头,和他们一道走在大街上,喊着‘内惩国贼,外争主权’的口号该多好啊。”
  溥佳大吃一惊,没想到皇上竟有这种作乱闹事的想法。
  “皇上竟以为学生们的闹事是对的吗?”
  “学生们当然是对的,民国政府丧权辱国。报纸上的报道也是对的,学生们须要声援。只是我却不能出宫,整日困在这里。”
  皇上竟不愿在宫里,这也是溥佳意想不到的。第一天伴读,就碰到了许多令人疑惑不解的问题。
  第二天,溥仪命令剃头的太监道:“给我剪发!”
  “好的。”
  剃头太监于是抖落起自己的东西,给皇上理发编起辫子。
  “我是让你剪发!”
  “万岁爷,这不是剪好了吗?有什么地方不满意,老爷指出来,奴才再理就是。”
  “我是让你剪掉辫子!”
  “什么!”太监手里的家伙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惊吓得浑身哆嗦。
  “怎么,你敢抗旨吗?我是让你把我这辫子剪掉。”
  “杀了奴才吧,奴才死也不敢剪万岁爷的辫子。”
  御前太监早吓得魂飞魄散,忙报告了首领太监,首领太监则飞报总管太监,张谦和与阮进寿忙令太监们分头飞速把这事报告太妃和内务府及师傅们,弄不好,这是杀头的罪儿啊。
  养心殿里,溥仪气得发抖:“你竟敢抗旨,不给朕剪辫子,好!打死你!来人啊!敬事房,拖出去打!”
  “谢老爷子恩赐。”理发的太监好像得救了似的。
  “打!怎么不打!”溥仪吼道。
  于是敬事房太监一齐上前,将剃头太监掀翻在地,竹板子带着风声,溅着水,往下甩过去。
  “你们谁给我剪发!”
  众太监跪了一地,都道:“杀了奴才们吧,奴才们绝不敢剪老爷子的辫子。”
  “那么好吧,我自己来!”
  于是溥仪拾起地上的剪刀,自己脱去帽子,嚓嚓几声,辫子齐齐地被剪下。
  太监们惊呆了,个个感到大祸将要临头,人人魂飞天外。
  师傅们最先赶来,见皇上已经剪去了头发,犹如天要塌下来一样,个个面色灰黑,愣怔在那里。
  “天要亡清。”陈师傅的心里没有了一点暖意,没有了一点希望的火光。
  “气数真的尽了。”朱益藩的意识中,地狱的冷气弥漫开来。
  内务府大臣到了,个个如开水烫过的死鸡,僵硬木然。
  太妃们赶到了,见了皇帝的头发,失声痛哭,犹如见到了阴间的无常。
  紫禁城的人们个个神情怪异,都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可是,第三天,溥杰和毓崇也剪去了辫子,说是“奉旨理发”。又过了几天,宫中的一千多条辫子都不见了,宫中的辫子只剩下三条:陈宝琛、朱益藩和伊克坦。
  陈宝琛和朱益藩整日面色阴沉。一天,陈宝琛见了他的几个光头弟子,怔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对毓崇冷笑一声,说道:“把你的辫子卖给外国女人,你还可以得到不少银子呢!”
  虽然紫禁城里的人已剪了辫子,可是看到庄士敦,犹如避开瘟疫一样躲着他,他们仍然认为剪去辫子是不幸的,而这个运数,是由庄士敦引起的。几位师傅本来已对庄士敦有了好感,可是经过剪辫子的风波,他们从来也就没有给庄士敦一个笑脸。
  庄士敦仍然微笑着,有一天,他终于让陈宝琛师傅坐在了他的身旁,道:“陈师傅,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向受到肯定。这头发的样式和服装的样式本是一个道理,人们看怎么好看,怎么实用,怎么方便,也就怎么选择。胡服骑射使赵国强大;同样,剃掉了头发,也绝不意味着皇上有什么不好的命运或什么不好的气数。东方人好拘泥于形式上的东西。唐朝时李隆基扑杀蝗虫,有的人据此断定必有大祸,而事实上,这却给开元年间带来了稳定。使李隆基走向衰落的是他的昏庸。可见,最关键的是君王德才,我们普通人的命运也是这样。中国有句古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又说‘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可见,‘德’是最重要的;其次还有才,即人的智慧。这样看来,皇上的命运如何,要看他的‘德’和‘才’,而不是看他是否留头发,陈师傅以为如何?”
  陈师傅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庄士敦的话似的,道:“凡事都有气数。恐怕皇上剪发也就是命定的气数,天定的机运,不可避过的吧。”
  “阿瑟(溥佳),快给我把Pencil削好。”溥仪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会了一些单词。
  “Yes!亨利(溥仪)陛下,都削好了。”
  “好!放在desk上。”
  恰好,溥杰进来了,溥仪忙道:“威廉姆(溥杰),today下胸叫莉莉(韫颖)他们来,hear外国音乐!”
  陈宝琛听着这些对话,像吃了苍蝇似的,皱眉闭目,他只是厌恶,却无可奈何。
  下午,庄士敦果然把英国兵营里的军乐队请来了。乐队变换着队形,迈着整齐的步子,在养心殿前前后左右不住地走动着,不住地吹奏着。
  “怎么样,三妹,比咱们丹陛大乐威严吧?”溥仪道,“咱们的管弦,不堪入耳。”
  韫颖道:“我倒觉得这像鸭子叫似的,不如咱们的萧笛悠扬,也不如咱的二胡琴筝宛转动听。”
  “三妹长大了,说出这般话来。不过你年龄还是小了点,又是女孩家,听不出这里的雄壮。”溥仪本想让韫颖叫好,可她却说了一番让他失望的话,便表示出对三妹的不满。
  三妹道:“西洋的钢琴倒是好听的,姐姐正在学呢。”
  “是吗?”溥仪转身向庄士敦,“钢琴比这好听吗?”
  庄士敦道:“当然,钢琴是乐器之王。”
  庄士敦道:“皇帝陛下是知道的,事实上,与德国的战斗、战争,民国政府并没有真正地参与,而胶济铁路沿线则是日本出兵占领的。”
  溥仪道:“我没有想到庄师傅是这种看法。真正的事实是,日本出兵这些地方并不是要和法国开战,而是要占领这些地方,并以此为跳板,向中国内陆发展。日本在中国是有野心的。”
  “那么,做为某种条件,中国应该给日本些好处才对。”
  “但是主权不应当丧失,庄师傅不是这样看吗?”
  庄士敦道:“皇上能看出日本人的图谋,是臣绝没有想到的。”
  溥仪道:“报纸上尽是这样的文章,这并不是我个人的观点。”
  “在中国,目前是观点、主义会聚冲突的地方,皇上是否接受了某种思潮?”
  溥仪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非常不同的思潮,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两种。”
  “皇上对这些明白吗?”
  溥仪道:“我正要问庄师傅呢。”
  庄士敦想了想,道:“共和制吗,就是国家首脑是普选的;而君主制吗,国家首脑则是继承的,这君主作为国家首脑只是种象征,并不行使国家的权力。”
  溥仪又问道:“那么同是君主制,君主专制制度与君主立宪制度有什么不同呢?”
  庄士敦笑道:“所谓不负责任的专制,就意味着君主操有这样的权力——他一时性起,就可以立即下令处死他的任何臣民,或者把这种生杀予夺之权委托给他的宠臣。”
  “那么,我的列祖列宗就全都是专制君主了。”
  “是这样,”庄士敦笑道,“在专制君主制度那里,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命运寄托在君主是否开明上,这种制度显然是有弊病的。”
  “所以先帝力主实行立宪制,可惜老太后不同意。”
  “在中国,总是传统占上风,改革历来都是艰难的,中国人宁愿在习惯中麻木而死,也不愿在改革中获得新生——安于现状,害怕动乱、流血,乃至极小的奉献也不愿履行,个人所承担的社会责任、社会义务,他们根本不闻不问。在过去,似乎只对君主即皇上负责,皇上就是一切,现在,实行共和了,他们反而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何在。”
  溥仪道:“从庄师傅的话音里,我听得出你是赞成共和的。”
  “不是!绝对不是!但也绝不是反对共和。相反,就中国的现在的情形来说,倒是君主制——君主立宪制更受到人民的欢迎。”
  溥仪的眼睛瞪得很大,很亮,他神情专注,道:“我想听你详细地解释一下。”
  庄士敦觉得,这个困在紫禁城里的羽毛未丰的龙,其精神世界里,仍然是他的复辟的梦想,也许在理智的世界里他觉得复辟的可能很渺茫,但绝不会放弃,绝不会甘心沉蛰于这高墙围困的宫内。庄士敦觉得,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只是为复辟而活着,或是认为复辟必然能成功,那么,对于眼前的这个学生,这个十四五岁的皇上来说,复辟成功与否,都是悲剧,于是庄士敦道:
  “人们对君主制的感情,并没有像目前舆论界所说的那么深厚;人们并非真正地欢迎君主制。人们现在对共和制的不满,是因为从君主制向共和制的转变,遭到了灾难性的失败。人民大众所渴望的,是一个像样的政府。大多数有思想的中国人民希望的,是一个稳定的政府。它应该有足够的力量,根除那些现在正出没于中国各地的武装强盗团伙;它应该有足够的勇气,遣散或者控制驻各省的各种‘军队’,这些‘军队’在老百姓看来比土匪更坏;它应该有充分的本领,使国家免遭外国人的纠缠,并把国家从国际财阀的暴虐压榨下拯救出来;它应该有充分的诚意,监督其官员忠实可靠地尽职尽责,并制止他们用腐败堕落的手段损公肥私。我认为,今日中国人民所倾心关注的问题,并不是‘要共和制还是君主制’的问题。他们会谢天谢地地接受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这个政府表明自己愿意并有能力进行统治。”
  “唉,袁世凯真真正正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贼。若是南北讲和,实行君主立宪;或是武力统一南北而实行君主立宪,都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样子。孙文有一句话是对的;不打倒军阀,则中国一事无成。”
  庄士敦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难以置信小小年纪的皇上会有这样的见识——假如不是面对面和他讲话的话。
  庄士敦神情庄重地道:“皇上,尊敬的皇帝陛下,若在专制的时代,陛下会成为一个开明的君主;若在立宪时代,陛下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君王。因为陛下的胸襟是开阔的,连孙文这样的人,皇上也能看出他的优点。”
  溥仪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说,而是又问道:“若是在共和时代,我会怎样?我难道永远是一个宫中皇帝?”
  庄士敦道:“这正是我们大家都共同关心的问题。大家都不愿意让皇上只做宫中的皇帝,而和大墙外面的世界处于隔绝的状态。但是如何走出宫,怎样走出宫,大家的看法就不同了,甚至是对立的。”
  “我不复位,又怎能走出宫去?”
  庄士敦道:“我也不知道。”
  溥仪对庄士敦以这样的话结束今天的谈话,很感失望,道:“庄士敦师傅,你一向抨击中国人说话太假,太矫情,如果你有什么话而不直说,那么你的形象又是怎样的?”
  庄士敦呆呆地看了皇上好长时间,道:“有些话还不是说的时候——也许我的这种看法是错误的。”
  庄士敦的几十间屋子组成的院落,很像一座清朝遗老的住宅。一进门,在门洞里可以看见四个红底黑字的“门封”:一边是“毓庆宫行走”、“赏坐二人肩舆”;另一边是“赐头品顶戴”。“赏穿带膆貂褂”。
  载涛站在门前,看到这些,对身边的随从道:“看到了吗?这洋人和中国师傅没有什么两样,他是个洋书呆子,也以皇上的赏赐为荣。”
  这话还没说完,庄士敦已迎了出来,道:“贝勒爷说的是对的,我被‘中化’了。”
  “你现在是不是让皇上‘洋化’呀。”
  “怎么,有人这样看吗?”
  “不要过敏,只是随便说说。”
  载涛随庄士敦来到书房,见这五间宽大的书房里书架直到房顶,书架上摆满了书,大概有二万册的样子。载涛特别惊讶,道:“早听说庄师傅一心只在学问上,学贯中西。果然,果然。”
  “这是我最大的嗜好了。”
  是的,除在宫中教书外,庄士敦剩下的时间,除了必须的应酬外,全是在书房度过的。”
  载涛见庄士敦的书桌上的墙壁上挂一幅巨大的像片,像片上的庄士敦戴头品顶戴,穿着袍褂,腰间还有带子。像片的背景是、座别墅,别墅的匾额被特意地突显出来。匾额上写着“东静山斋”四字。
  载涛道:“这样看来,庄师傅既像隐居的高士,又像朝中的主政大臣。”
  庄士敦笑道:“那匾额上的四个字是皇上亲笔题写的,仅此而已。说是‘高士’,我的精神没有修炼到于自然合一的境界;说是主政大臣,则与事实出入太远。贝勒爷,你应不折不扣地把我当成皇上的师傅——本来就是这样,而仅此也就足以自豪了。”
  “看样子皇上给庄师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是的。贝勒阁下光临敝舍不只是为了谈论我的住处和穿着吧。”
  载涛道:“庄师傅从报纸上也有看到,内乱将起,直系和皖系免不了要打仗,东北和南方的态度又不知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到这里来,是想请庄师傅和贵国公使说一下,万一有什么意外,还请贵国帮助。”
  “我想,这种战争,各方都不太可能想到皇上,因为有一个中立的徐世昌总统。不过,我一定会和大使商量此事的。”
  载涛道:“要作到万无一失。”
  “庄老爷,有人来了。”仆人道。
  “谁?”
  “皇宫中的太监,说是万岁爷差来的,要面见老爷,亲自送给老爷几件东西。”
  “快让他进来。”
  太监进来,见涛贝勒也在这里,忙跪下去:“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载涛道:“你应该先办万岁爷的事。”
  “谢贝勒爷教训奴才。”于是又叩了三个头,这才起来。
  “万岁爷赐庄士敦手杖。”太监举起一把闪亮的手杖。
  见载涛在跟前正看着自己,庄士敦便鞠了三个躬:“谢皇上恩典。”
  接过手杖仔细一看,把手处有机关按纽,庄士敦一旋按组,抽出一把剑。
  太监又道:“万岁爷赐庄士敦师傅一封信。”
  庄士敦又鞠躬接过。
  太监道:“这剑是万岁爷叫奴才送来的,万岁爷还让奴才告诉庄师傅,授予庄师傅先斩后奏的权力,您可以随便杀人。”
  太监走后,载涛道:“皇上这是干什么?”
  庄士敦笑道:“这是皇上在开玩笑,我们今天谈论了专制和立宪的问题——皇上极富幽默感。”
  载涛道:“虽然这只是个玩笑,但我仍然想知道,庄师傅以为,他真的能成为国家的君主而不仅仅是宫中的皇上吗?”
  庄士敦道:“我非常坚定地认为,目前,这个问题是次要的,甚至是应该把它丢在一边的。目前最主要的是使皇上摆脱他目前的生活环境。在我看来,皇上所过的那种极为不自然的生活,必定要损害他的身心健康和竭力发展。为着皇上着想,我真诚地希望想出某种办法,使他能够生活得更自然,更合理。他虽然是一个帝王——一个宫中的皇上,但他仍然是一个孩子。假如忽视这一事实,尤其是在他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龄这一事实被忽视,对皇上来说,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假如继续把他作为一个在本质上与一般人根本不同的人来对待,那么,他作为一个人,几乎肯定将是失败的,而且也很难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君主。假如伴随他成长的完全是对于王位的憧憬,当他恢复王位的最后一线希望也逐渐消逝时,就很难指望他会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发挥一个人的作用。然而,假如他被培养成一个思想解放的爱国者或有教养的上流中国人——一个真正的君子,无论是作为一个君主,还是一名普通的公民,他都将使任何一个历史要求他扮演的角色为之生辉。所以与其整日地为他做复辟的准备,还不如培养他的能力,保护他的身心健康更重要。没有能力,即使恢复帝位,情况也可能变糟;而只要具备了能力,他说不定会在竞选中获胜,成为民选的大总统。”
  “庄老师的话真是震聋发聩,可是要改变这皇上的环境,可比登天还难。你懂中国象棋吗?”
  “懂。”。“象棋中的‘帅’和‘将’,就是‘皇上’的化身,他被一切重重包围着,他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其实只是一种——出宫,要么对方的‘皇上’和他‘对脸’,要么是杀棋,他自己被杀。可是规则既已定下,谁都没法改变了。”
  “如果在现实人生中也没法冲破这种规则,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庄师傅,我会尽力而为的。”
  第二天,庄士敦带了一本画报,在上课之前拿给溥仪看。
  “这太好了!太好了!还有这样的杂志!”
  溥仪很快地翻着,几幅画面吸引了他。庄士敦见他停止了翻动,问:“皇上看见了什么?”
  溥仪把画报摊在桌子上。庄士敦见那上面是坦克、飞机和协约国的战士的相片,便说:“坦克是用铁甲钢板做的,上面那是炮筒,下面还有机枪,跑起来像汽车一样快,而里面的人却很安全,因为没有什么炮和枪弹能穿透它。”
  “那么就没有办法对付它了吗?”
  “当然有。它的履带可以炸断,它上面的盖子也能打开。”
  “但是等到靠近它,早已命归黄泉了。这种东西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飞机,它可以往下扔炸弹,也可以用机枪扫射。”
  “别讲了,这个我知道。”
  “皇上,一个国家要强大,要不被人欺侮,就要有这种东西。”
  溥仪神往起来,他要是拥有这一切,那该是什么样子呢?
  溥仪正在出神,庄士敦给他一包糖果,糖果的纸张绚丽多彩,上面印的图案非常精美。而剥开纸后,更让人惊奇,各种形状都有,特别是一种透明的糖果,里面逐包藏着一点碧绿的细花。
  溥仪把糖果放进嘴里,香甜满口,道:“洋人就是聪明。”
  庄士敦道:“这都是中国的教育造成的。中国的学校到现在才开始有各种课程,而在二十年前,则只读四书五经,怎么会有发达的工业呢?没有工业,也就落后了。这小小的糖果,要制成它,须有很多的知识,比如这盛糖果的轻铁盒子,没有冶炼及机械制造技术,是造不出来的;这精美的包装纸,没有高超的印刷术是印不出来的;而这水果味道,是用化学方法……”
  “停一下,”溥仪打断了庄士敦的讲解,道,“随我来。”
  庄士敦疑惑地跟着他。溥仪来到院中的桧柏树前,放了一块糖果在树根旁,一会儿,蚂蚁滚成了疙瘩。
  “连蚂蚁也爱吃这样东西。”
  庄士敦笑道:“那当然,这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忽然,溥仪问道:“庄师傅,蚯蚓怎么分公母?”
  庄士敦道:“若在英国的中学,这是要学习的一种知识,蚯蚓是雌雄一体的,非常特殊。”
  溥仪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庄士敦感到莫明其妙,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溥仪便介绍了他当初养蚯蚓而被制止的事。
  “在西方,你会成为生物学家的。不能成为达尔文,也能成为布封。”
  “他们是谁?”溥仪擦干泪问。
  “这个以后再说。中国,除了修身、治国、平天下外,一切其他的知识都被压抑了。而修身,则是服从专制,盲目地崇拜专制;治国,则把国家和皇帝混为一谈,爱国也就成了爱皇帝,忠于专制政府;平天下,也就是自己获取最高的权力——这是帝王,或替帝王打天下,自己取得更高的特权。在你们国家,帝王学习的知识被限定死了,就是普通的人,其所谓的建功立业之‘功业’,也就是帮助专制统治而获取的特权。权力高于一切,权力奴役一切。皇上,其实,人生可以有很多追求的。”
  “可是我能追求什么呢?”
  庄士敦一时语塞。
  溥仪道:“我和其他师傅说一下,明天放假,你到养心殿来,带一些你的杂志——特别是画报。”
  这还是庄士敦第一次到养心殿,太监把他引到养心殿后殿,他大吃一惊,见溥仪还在那里贪婪地看着报纸,对庄士敦的到来毫不察觉,对太监的屡次奏报听而不闻。偌大的房间,里面全是报纸,有中国的,外国的;有上海的、天津的、北京的,也有广州的、长沙的,洛阳的;有教会的,也有租界的;有政治的,也有文学的、商务的。
  庄士敦问身边的太监道:“皇上天天在养心殿做什么?就埋在这些报纸堆里吗?”
  “是的,万岁爷除了看报纸,就是喂狗,逗狗。”
  “是吗?他逗狗我倒没有见到过。”
  太监道:“自从主子及王爷不让万岁爷养蚯蚓、蛐蛐,万岁爷就逗骆驼和狗。”
  “为什么他们不再管皇上了呢?”
  “这个,庄师傅有所不知。咱大清朝从关外人关内,靠的是马上得天下,而勇武的体格习性,来自狩猎。在前代许多皇帝、特别是康乾时代,特别注重打猎,以此训练八旗子弟。对皇室子弟,要求的更严格,都是严旨让他们练习鞍马,不废狩猎。所以,至今宫中还有许多马匹及骆驼,至于狗,也是打猎必备的。玩狗是祖宗留下的传统,所以老爷子如今无论怎样玩,也没人过问。”
  庄士敦道:“满清尚猎的风习我是知道的,至于养狗我倒是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在这养心殿里还养着狗——多吗?”
  “一百条多一点。”
  “什么!”
  庄士敦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充其量也就十几头罢了,没想到竟有一百多条。
  “庄师傅来了。”溥仪从报纸堆里站起身来,“庄师傅,你刚才喊什么?”
  “臣并没有喊什么呀——噢,是我惊讶于刚才这位太监所说的皇上养狗的事。”
  溥仪道:“养狗和养鸟是旗人的嗜好,待会儿我带庄师傅去看看。”
  “平时这些狗不放出来吗?”
  “放出来。平时我带他到养心殿外时,庄师傅已出宫回家了。今天在养心殿,因为庄师傅要来,怕吓着你,特意让圈起来了。平时这后殿,从走廊到卧房到这书房,都满满的。”
  庄士敦道:“皇上刚才看的是什么?”
  “我已看了好几份了。庄师傅,你看这一份——”
  庄师傅见这是一张《字林西报》,皇上指的那段文字是一位传教士记者写的关于中国极西部甘肃省的形势报道——
  “捐税增加,官员的腐败,促使人民渴望恢复清朝的统治。他们认为,尽管清朝的统治不好,但民国要比它坏十倍。我们不仅在这个偏远的角落听到了对清朝的怀念之辞,在其他省份,我们也了解到,那里仍然存在着希望清朝得以重建的情绪。”
  溥仪原以为庄士敦会显出高兴的神情,没想到庄士敦会把报纸放在旁,脸上尽是不安的情色。
  “庄师傅不同意报上的看法吗?”
  庄士敦看着溥仪,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皇上,你看过《新青年》、《改造》、《曙光》上的文章吗?皇上知道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这些人物吗?”
  “这些人是新文化的提倡者,我看过胡适的诗,李大钊的关于俄国的文章及陈独秀对中国传统的批判和对现实的分析。”
  “皇上看出什么来了?”
  溥仪笑道:“我记得有人问胡适:‘青年中国需要无政府,老年中国需要君主制,这种说法是否准确?’胡适答:‘无论哪个中国,都需要‘太监’。”说罢溥仪大笑起来。
  庄士敦道:“这些人提倡的东西,肯定会对未来的中国有很大的影响,皇上应多思想一下这些人的观点。”
  溥仪道:“那当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一份报纸道:“这是《曙光》,是他们的报纸,庄师傅看看上面的文章。”
  庄师傅接过报纸,见皇上用朱笔描下的部分写道:
  “中国农民十之八九不识字,愚蠢得和鹿豕一样,真是可怜。什么自由、权利、政治,他们哪里懂得?他们就晓得把钱粮纳上,一边过他的苟且日子罢了。有时遇见城中人还要问问:‘宣统皇帝如何?’‘现在是哪一个坐在皇宫里?’往往也叹息痛恨地说:‘这样年头怎么得了!等出了真龙天子就好了!’
  “你想,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张勋复辟,才能得农民们的心;只有张勋招义勇兵,他们还踊跃上前。若是给他们读什么新思想,哪还能够理会?所以我们要想种种社会运动都得农民的援助,就要先促起他们的觉悟。”
  庄士敦放下报纸,见溥仪正得意地微笑着看他。
  “皇上,你看到这样的文章很得意吗?”
  “当然。”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只是在宫里做着皇上,很遥远的人也在想念我,仍称我为皇上,仍把我当成皇上。”
  庄士敦站起来,走到皇上面前道:“臣没有想到皇上会这么看这种报道,皇上应看到那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要想种种社会运动都得农民的帮助,就要先促起他们的觉悟。’新文化的倡导者们已经向农民们灌输民主、科学的思想,他们是要改变农民的思想,这一点皇上没有看到,却看到了自己仍在农民的心目中,皇上这样看问题,不是很可怕吗?这样,皇上会很危险的,会一步一步地走向对自己不利的境地。”
  溥仪的脸上早没有了笑容,面色惨白,瞳孔突出,双手在不住地抖着。
  “庄师傅是说我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这些新文化的领导者会从根本上摒除我?”
  “是的。”
  “我完蛋了!完蛋了!”
  “皇上一向文雅,说出这种词汇,我非常惊讶;皇上应处事稳重,有高贵的血统,有坚韧的意志,刚才还满怀希望,突然间就认为自己完了,我感到很痛心,痛心皇上是这种意志薄弱的人,见识短浅的人。”
  “我们不是完了吗?”
  “我必须直率的说,复辟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皇上自己并没有力量,仅能靠那些军阀,而军阀的态度是最不可靠的,他们仅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土匪。但是,皇上不能据此就说自己完了。皇上仍然有实现自己伟大人格的道路可走,而目前,首先要使自己具备非凡的能力,皇上从报纸上看那些——搜寻那些复辟的消息是徒然的浪费时间,皇上的精力应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就是从复辟的这意义上说,皇上埋首于报纸中也无作用,陈太傅曾说,皇帝陛下圣德日新是最重要的。就是不复辟,皇上也可能以公民的身份竞选总统,就是竞选总统失败,也能靠自己突出卓越的才智品德,做出另一番事业,使自己成为历史上优秀的人物。可是皇上却总是走极端,要么在复辟希望的峰巅,要么在复辟梦破的谷底,这是很危险的。”
  溥仪道:“庄师傅说,能力是最重要的,圣德日新是重要的,我如何做到这一点?”
  “皇上要破除君权神授的观念,中国也有句古话: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皇上要获得生存的才能,获得超越时代的思想品德,必须走出宫中。我们大英帝国的威尔士亲王是我牛津时的同学,他的生活,与我的、所有牛津大学的同学的生活,都没有什么不同。战争期间,他成了一名年轻的中下层军官,和别的军人一样为国家服役,军旅生活与其他军人没有什么不同,这样,他才具备必要的能力。可是皇上却被腐败庸俗的官吏、仆人、太监们包围着,而每日里都在憧憬着复辟的美梦,这能够获得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多少知识能力呢?皇上让我带来的画报我带来了,臣请皇上坐下来看这些画报。”
  溥仪坐下来,庄士敦拣出几页皇室生活的照片,特别是王子的。
  “皇上看这些大英帝国的王室成员,他们是和平民和睦相处的。而作为王子,从小要过和平民一样的生活的。”
  庄士敦对那些照片一张张地解释着,一会儿谈话轻松起来,不时地发出笑声。
  “王子若是和哪一个年轻女郎稍一接触,马上就有记者拍出照片,写出文章。这些记者是无孔不入的。”
  半天过去了,溥仪觉得他获得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指导,便留下庄士敦,赐宴御花园。
  庄士敦道:“这画报上还有一样好东西皇上没有看到呢。”
  “什么?”
  庄士敦翻开一页,溥仪看去,惊喜得跳了起来:“竟有这样玲珑漂亮的小狗!庄师傅无论如何要给我弄几头来。”
  “让我先看看皇上的狗吧。”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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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溥仪带庄士敦进入一个大房子,一见,惊呆了,里面各种各样的狗无所不有。
  “虎子,豹子,过来,见过师爷。”溥仪一招手,两头狗纵过来,一头如狮子,一头如豹子,高大威猛。庄士敦吓得心里冰凉,可脸上却装出镇定。“虎子”一抬前腿,爪子扶在庄士敦高高的肩上,舌头舔着庄士敦的颈项;而“豹子”,则围着他的腿嗅来嗅去。
  “皇上,它们亲热够了吧。”庄士敦战战兢兢地道。
  溥仪一摆手,两头狗围着他转起来。溥仪道:“也赏他们一起去御花园吧。”
  溥仪带着两条狗和庄士敦一起去御花园,刚走到门口,溥仪道:“庄师傅,我让你看一出惊心动魄的好戏。”
  “什么好戏。”
  溥仪一笑,用手一指,道:“上!”
  只是轻轻的一声,两头狗真地如虎似豹的向路过养心殿门前的太监猛扑过去,待庄士敦明白过来,太监惊恐的喊声刺破了天空似的:
  “救命呀!救命呀!……”
  这声音,犹如在黑夜里突然见到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这种恐怖的叫声,连听到的人也吓得半死。
  “虎子”已是前爪搭在那太监的肩上,“豹子”的长舌则正好搭拉在那太监的鼻子上!
  “哈哈哈……”
  溥仪笑得前仰后合。
  “皇上!皇上!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待庄士敦明白过来,竟愤怒得如虎子、豹子一样,一把推出皇上很远,“快停下来,这种恶作剧是有失身份的!”
  从来也没有人敢对溥仪这样,溥仪愤怒地望着庄士敦。
  “老爷子,您这是干什么?还不把狗唤回来。”
  溥仪一挥手,狗迅速地跑回来,那太监已是满脸血迹,倒在了地上。
  “老爷子,这确是老爷子的不是了,庄师傅是为老爷子好才这么做的,就是我,也必然这么做。”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庄士敦已经知道她是二嫫。令庄士敦惊讶不已的是,她竟敢指出皇上的过错,而皇上对她却非常恭顺。她也只是个下人呀!
  溥仪看庄士敦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庄师傅觉得,对这个一向在宫中无人敢冒犯的皇上来说,他做得是过分了点,于是道:“请皇上恕臣刚才的鲁莽,我在那瞬间的感觉是在英国。”
  “我恕你无罪。”
  王焦氏道:“老爷子对庄师傅可不必因这件事有什么成见。”
  溥仪道:“这是原轸在朝廷上唾晋襄公,是忠心的表现,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皇上的大度臣又一次感受到了。”
  宴会的席间,庄士敦道:“皇上,在你的躯体里有两个皇上,而不是一个皇上。除非皇上能令两个皇帝角色中的那个好的占上风而使另外一个永远处于恭顺的臣仆地位,否则,皇上就绝不可能为了皇上自己、也为皇上的祖宗,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溥仪道:“如何才能做到呢?”
  “还是那句话,离开紫禁城,离开身边这些庸俗的官吏、仆人和太监,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
  “唉,可能真要做个普通人了,眼见的战乱将起,不知直皖两家最终谁赢,而无论谁都有可能利用我、利用优待条件来粉饰自己;他们都标榜自己代表着进步,代表人民的利益。”
  “皇上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涛贝勒爷已和我谈过此事。刚巧,大英帝国的海军司令将到中国北方,我会让他来觐见皇上的,这样不仅可以保证皇上的安全,也可以让皇上多了解些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物。”
  溥仪笑道:“这个行动本身是否意味着你也没有把我当成个普通人?”
  庄士敦笑道:“刚才的那一推,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是的,”溥仪反驳他道,“你后来向我致歉的话,说明在你的灵魂深处,你仍然把我当成皇上。你都是这样,我要做个普通人,能吗?”
  炮声在北京的一些郊区响起,从紫禁城中听去,犹如天边响起的闷雷。正如震响闪雷的天边阴云密布,电闪雨急,而自己头上的天空却晴朗灿烂一样,曹锟、吴佩孚的军队和段祺瑞军队的血战并没有影响紫禁城的生活,紫禁城的人很安然,王公们也没有一丝儿慌乱。这在某种程度上归于庄士敦的安排。在前后相隔不长的时间里,在英国公使的陪同下,英国海军司令和香港英国总督接踵访问紫禁城,他们对溥仪彬彬有礼,称溥仪为皇帝陛下。随行的英国记者对这两次访问作了详细的报道。不几日,直皖两家都声明自己一向对紫禁城是尊重的,也会继续尊重“优待条款”。
  溥仪对庄士敦在那天中午推他一跤的不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英国海军司令及香港总督的来访使他找回了自尊,内心里充满了自豪,同时也对庄士敦由衷地感激。而那些王公们,太妃们、宫中的仆人太监们,虽然一向恨庄士敦,讨厌庄士敦,但他在宫廷可能要遭危难的时候,作出了巧妙安排,令这些平时憎恶他的人们有了许多好感,也多了几分敬畏。人们也更真切地理解了载涛给皇上请英文师傅的良苦用心。
  不久,喜讯从天而降——奉军参与了战争,与直系联手打败了皖系,段棋瑞辞去了总理的职务,张作霖进北京来了!
  与此同时,从沈阳传出的登在《北京导报》上的长长的一段话,禁城的人们互相传阅,几乎人人能背下来——
  “最近几天来,在当地的各个阶层中,尤其是在张作霖手下的军人中,盛传一种传闻,声称清朝的君主制度不久将在北京重新建立,以取代现存所谓的中国共和制政府。按照通行的说法,此次发起重建君主制的,是张作霖将军。他将与中国西北的某些拥护君主制的和军界的领导人合作。曾经在1917年7月,实际上把年轻的满洲皇帝扶上帝位达12天之久的张勋将军,将在重建君主制度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传闻还说,目前重建君主制的惟一重大的障碍,就是段祺瑞元帅和西南地方的某些领袖。由于现在国家政局动荡以及来自外部的危险,即使是徐世昌总统和前总统冯国璋,也倾向于同意恢复帝制,而不对其表示强烈的反对或不满。至于曹锟、李纯以及其较次要的军界首领,据说,只要允许他们掌握他们现在各省享有的职权,再让他们当上亲王、公爵或侯爵,他们就会满意了。在中国的官员们中间流传着这样可信的说法:假如恢复帝制的方案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事实,那也是因为国内的和平谈判陷入可悲的境地,以及国家缺乏统一,形势比清朝统治时期还要糟糕等等原因所造成的。这一方案将把满族的统治者名义上置于中国政府首脑的位置上,而所有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的权力,则仍将留在中国总理的手中。而且,国家的名称也只会发生小小的变动。就是说,世界各国那时将称中国为‘中华帝国’,而不是‘中华民国’。那时中国政府的形式,将是‘君主立宪’的,即仿效大英帝国的形式,由一个名义上的国王或皇帝来领导政府。”
  “看哪,国名都定好了。”
  “是呀,不叫‘大清国’了,而叫‘中华帝国’,不知咱万岁爷可同意呢。”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咱皇上是真的皇上了,这是不变的。只不过把国名改一下,无所谓的。”
  太监和苏拉们在议论着,毓庆宫书房中的溥仪和陈宝琛听得清清楚楚。
  溥仪无比地兴奋,哪里还能听进陈师傅的讲课,情不自禁地不时地发出笑声。溥仪从心底里感到欣喜。
  “皇上,”陈宝琛道,“宫中的人一夜之间都会英文了?是皇上教的?”
  陈师傅怎么问出这样的话,宫中除我之外还有谁会英文?我也从来没有教谁学过英文。”
  “可是太监、苏拉们却都会英文了。”
  “陈师傅也开起玩笑来了。”溥仪乐了。
  陈宝琛严肃地道:“《北京导报》是英文报纸,而在宫中人人传阅,都读懂了里面的意思,他们不会英文,怎么看懂的?”
  “噢,是这么回事。报纸是庄士敦师傅带来的几张,念与我听,我又照着翻译给太监们的。”
  “没翻译给太妃们吗?”
  “当然翻译了,可当我翻译的时候,皇额娘们自个儿早知道内容了。后来我要让庄士敦师傅又买了一些,送给皇额娘人手一份。”
  陈宝琛道:“太妃们肯定如获至宝。”
  溥仪道:“听陈师傅的口气,好像对这件事很不满意似的。”
  陈宝琛道:“皇上,可要记住,张作霖是个土匪,从赌局混出来的,这样的人靠不住,他说的话,皇上只当耳边风。这外国人,有时故意把水搅混,让中国乱糟糟的,他们的话,也不可相信,至少也不能全信。”
  “外国人不会别有用心吧?”
  “皇上,确实,我和庄师傅的观点虽有不同,但我肯定庄师傅是个好人,是个正派人,但他身后的人,其他的洋人就不一定了。皇上还是要记住庄师傅的话,不要一天到晚泡在报纸里,一天到晚沉醉复辟的事中,还是让别人去做这些事,而皇上现在最当紧的,是圣德日新,是处事的能力,庄师傅叫什么身心健康。这个主张是对的,虽然他说的途径并不恰当。皇上,还是从报纸堆中走出来吧,一还是不要被身边的琐事困住了身心。”
  溥仪笑道:“陈师傅连说话的语句样式都像庄师傅了。不过,我关心的天下大事,也是厉练才能,像报上说的事,怎么能是身边琐事呢?”
  陈宝琛觉得自己难以说服皇上,道:“皇上还是问问庄士敦怎么看。”
  “万岁爷,王爷、贝勒爷和庄士敦师傅来了。”值班太监在门前奏道。
  “来得正好。”溥仪和陈师傅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几位全部坐下以后,王爷载沣道:
  “这几天,张景惠要来进宫觐见皇帝,并为端康主子千秋行礼,依我看,张作霖也可能要来宫觐见皇上。”
  溥仪特别振奋,道:“刚才我还在和陈师傅谈论张作霖,陈师傅对他非常不信任。庄师傅,陈师傅让我问问你,你对此事怎么看。”
  庄士敦道:“中国的军阀是没有什么好角色,但是也不否认张作霖拥君钓誉作人中原准备的可能;因为,张作霖做国家首脑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一点他自己是很清楚的。”
  载涛道:“我看张作霖对清室虽不能复辟,也不会有恶意。五哥和他打过许多交道,可以给皇上和师傅们说一下。”
  载沣道:“我我我曾托张作霖代售皇产庄园,款子是张作霖派人送与我的。我便去函致谢,又让内务府选出两件古物,一件是《御制题咏董邦达淡月寒林图》画轴,另一件是一对乾隆款的瓷瓶,我派唐铭盛为专差送往奉天,张作霖又派了副总司令张景惠随唐铭盛回谢。前几年,醇王府和奉军师长张宗昌有来往,他父亲在北京过八十大寿,我曾亲往祝贺,我们府的总管张文治和张景惠也成了拜了把的兄弟。”
  载涛道:“奉军的将领都拥护君主制,这一点似乎没有疑问。”
  庄士敦道:“以我之见,张作霖在幕后支持复辟是比较明显的。问题是,他在幕后能否走到前台?他的政治伙伴能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他。”
  溥仪道:“他若是来到宫中,不就是走到前台了吗?”
  庄士敦道:“是这样。”
  连庄士敦都对张作霖抱有如此大的希望,陈宝琛的心里也开始认为张作霖有可能去实行复辟,不过他仍是疑心重重,道:“对张作霖这样的人,仍然要多加小心,这样的人,土话叫做‘有奶便是娘’。他那态度,就像风车一样。”
  但是,所有的人都把陈宝琛的警告当成是老年昏聩迂腐,连庄士敦也认为他有偏见,因为,张景惠已经进宫来了。
  张景惠在养心殿的第一件事就让紫禁城的人及王公仍感到高兴;他觐见皇上行的是跪拜礼。
  溥仪道:“听醇王府王爷说,张将军是个仁义君子,今天一见,果然。”
  张景惠道:“臣一向心系大清,仰景皇上;我们主公张作霖帅,与我同执此心。今天我能有幸先瞻皇上,拜皇上膝前,实感安慰。”
  溥仪道:“张元帅顺天爱民,其鸿图大志定能实现。”
  张景惠道:“张元帅和前张勋亲王是一个心思,正待机保皇上复位。今天得见皇上天颜,天赋神智,回去后禀报大帅,大帅必更坚定复辟之心。”
  溥仪道:“我只希望天下干戈平息,四海归一,百姓能安居乐业,至于复辟归位,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也无力无能担此大任。”
  张景惠道:“如今的事业正如日高升,皇上一定准臣等奉将所请,不然,我们奔走辛苦的动力,就消退了。”
  溥仪心花怒放,但表面纹丝不动,道:“看赏。”
  于是赏张景惠一柄玉如意,一轴古画。
  张景惠留在宫中,又参加了端康太妃的千秋节贺典。与大家一齐跪拜之后,端康太妃单独召见了他。
  “将军前次就风尘仆仆从东北赶来为我祝寿,现在战事刚弥,就又来宫里,将军的节操,真堪照日映月。”
  “臣前次是奉大帅之命特来拜谢娘娘的赏赐,而此次主要是为娘娘拜寿并拜见皇上以议国家大事。”
  太妃道:“我多次从宫中馈赠给巡间使一些东西,也曾给张将军你些许,你们都还满意吧。”
  张作霖曾为东北巡阅使,太妃所说的赠送礼品的事,大概都让张作霖一人占去了,张景惠心中有气,但在这里又不好发作,只得笑着说道:“娘娘所赠礼品,臣实在是没有收到,也许是在大帅那里。”
  端康大吃一惊,道:“这事你回去以后一定要问个明白,我宫中的珍品,多赠送给你们了。”
  张景惠也暗吃一惊:这样说来,这位娘们儿一定给了大帅不少国宝。于是道:“我回去后一定问个明白。”
  张景惠回去了,宫中却忙活起来,以为张作霖将要进宫拜见皇上。内务府忙着准备给张作霖的赐品,特意在醇王府里商议如何接待张作霖,结果决定,除一般品目外,加上一把古刀赐给他。
  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十几天后,张作霖还没有来。
  来了!——原来是张作霖的特使,持着张作霖的亲笔信,说是要把信务必交到端康太妃手中。就这,内务府的人也是一番高兴,送走特使后,绍英打开了信,见信上写道:
  “东北巡阅使作霖顿首娘娘足下:前次张副司令到宫中代表我向娘娘恭千秋永福,并向皇上请安,受到特殊礼遇,我在此深表感谢。但是太妃谓曾向我及部将多次赏赐礼和宫中珍品,恕作霖直鲁,但却不敢隐瞒不报,我及部将确实未曾收到,只是在几年前收到过一次,我已令景惠到宫中致谢。虽然,我仍叩首向娘娘千岁谢恩。我试想,太妃娘娘必受下人蒙蔽,珍宝途中辗转,必被奸人巧取。于是派人查寻,近日在地安门捕获一人,售永和宫中之物,鞠向之下,言与醇王府相晋之大监及护军首领袁得亮有关,此后我不再下问,因此是娘娘家事。但知情不可不报,特去函陈情。作霖再拜。”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明白了端康太妃为何一再召醇王福晋入宫,原来是密谋复辟大事,与奉军建立联系。可惜两位毕竟是不出宫的女流之辈,此事必有人从中牟利了。
  端康接到张作霖的信以后连气带怒,病在床上。醇王知道消息后忙向福晋爪尔佳氏说了,爪尔佳氏如被冰霜顿时呆了,待省悟过来叫身边的太监,那太监早已逃走,不知去向。
  二十多天过去,张作霖没有到宫中来,一个月过去了!张作霖没有到宫中来,二个月过去了!张作霖回到奉天!
  紫禁城里的人们,王公大臣们,个个都如失了魂一般。
  “小七儿,现在就只有你了,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端康太妃歪倚在上道。
  “老爷子呐,小七儿永远不离您的左右,奴才要侍候老爷子一辈子。”
  “我的小心肝儿,刘承平和穆海臣都不是东西,他们和醇王府的太监吃在一块儿,不知钻到哪个老鼠洞里去了,可是老天爷有眼,他们是逃不出老天爷的惩罚的。”
  “老爷子,您放心吧,张作霖不会与他们拉倒,就是其他的人也不会放走他们,知道他们身怀不义之财,又是宫中的珍宝,谁能放过他们,他们是自取灭亡!”
  “是的,他们肯定会不得好死!只是人心难测,如今只剩下小七儿你了。”
  “主子,怎么把奴才也忘了?奴才这么多年做的哪一件事儿不顺主子的意呀。”
  进来的是梳头太监王久安。
  端康道:“不错,还是好人多。”
  王久安道:“像刘承平那样忘恩负义的就有几个。”
  王久安又给端康捶起腿来:“主子的病好些了吧。”
  “好多了,只是心里还憋得慌。”
  “犯不上和那些小人一般见识,就别生气了——让奴才给您揉揉胸脯吧。”
  “好咧。”
  端康仰面躺着,王久安柔若无骨的手推着揉着,一会儿端康哼卿起来,眯逢着眼道:“小七儿,玩儿去吧。”
  “好咧,老爷子。”
  王久安的手在端康的身上游走着,道:“主子的心里只有小七儿,奴才心里真酸酸的。”
  “你还不懂吗?小七儿好比我的心肝,是我的宝贝,可你则是我的……我的……”
  “什么呀?奴才是什么呀?”
  “你说张兰德是隆裕皇后的什么?李莲英是慈禧太后的什么?”
  “奴才明白了。”
  “这么些年不都是这样吗?以后的首领就是你了——你一个人独当吧。”
  “谢主子!”
  “用劲点,再用些力。”
  “好的,主子。”
  “你原来唱戏的时候和赵荣升很熟吧?”
  “是的老爷子,奴才是旦角,他是武生。”
  端康太妃道:“就调他到这里来吧,戏就别让他唱了,要唱,就在这里唱。”
  王久安道:“主子嫌奴才了吗?”
  “你千万别误会了,你做了首领,宫中的事你一人独当,其他琐碎的事儿也要有个人帮着你。”
  王久安抽泣起来,头伏在端康的胸前,两手搂着她的脖子。道:“主子,奴才可是一心一意呀,这些年主子哪一点不可心呀?”
  “看,这不就误会了?你不让他来,就不让他来好了。”
  “奴才哪能这么小心眼儿,奴才只想让主子的疼爱都放在奴才一人身上,奴才虽知道这是荒唐的,是不应该的,但奴才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放心吧,没有谁能代替你在我这里的地位的,特别是我心中的地位。”
  王久安又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老太妃决心要享受人间的一切,如慈禧和隆裕一样,既然不可能像她们那样拥有权力,但是拥有其他还是能办到的。“享受生活吧!”端康心里这样鼓励自己。
  “长安啊,我疼你呢,哎……哟……我疼你呢……快……来吧……”端康的脑海里出现了赵荣升那挺拔壮实的身影,“真有劲……真帅……来……加劲……”
  赵荣升这个戏班里的武生,成了端康的梳头太监,她的心情显然好了起来,但对溥仪的管束也越来越严了。每天又加紧了对溥仪的看管,到溥仪那里站班的太监严格地执行着端康的指令,溥仪动辄得咎,端康太妃好像要把对醇王福晋的不满都撒在他身上似的。
  “皇额娘,我想到颐和园去。”一天,溥仪在向端康请安后问道。
  “什么?这真是异想天开。还记得当年隆裕太后在日,大家都曾担心被赶到颐和园,你当时也曾吓得不轻,怕离了皇宫,如今怎么忽然想到颐和园去住了。”
  “回皇额娘,我身边的太监都是庸俗的,不忠实的,在他们的包围中,我不会有什么好的进展,到了颐和园后,我把太监留在宫中,只带少许的几个仆人在那里,读书锻炼身体都有好处。”
  “这肯定是那个洋师傅给你这么说的,不能去,那里不安全。再说,你到那里自己单独生活,人们一定会议论我的不是,说我没尽母亲的育养之责,放任皇帝。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溥仪回到毓庆宫,把端康的话向庄士敦师傅说了,道:“皇额娘怎能会让我离了皇宫呢?”
  庄士敦道:“她们这样做会害了皇上一辈子,真不知他们是何居心!”
  “我要闷死了!我要自己说了算!我长大了!还要什么人管我干什么!”
  “皇上这些话可以和王爷说说。”
  溥仪让王爷进宫。养心殿里,溥仪对王爷道:“王爷,圣祖皇帝是几岁亲政的?”
  “这……”载沣不想回答,他分明知道溥仪要拿话套他。
  “像我这么大,圣祖康熙帝已亲政几年了。现在我返位于宫中,虽不能亲政治理天下,但在宫内也该‘亲政’了吧?也该说话算数了吧?”
  “这……这个当然。”
  “那好,我想到英国去留学,你同意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亲政!”
  载沣的嘴巴张开了半天,怎么也合拢不上,半天,才道:“这……这不一切都完……完了吗?”
  “这么说你是不同意了。”
  “怎么能能去留学呢?不行……不行。”
  “那好,我到颐和园去住,怎么样?”
  载沣道:“这样民国政府会会会趁势收去皇宫的。皇帝,我不懂,那里怎怎能比比得上这儿呢?”
  “我厌恶身边的太监,身边的这些人!你若不同意,我就把太监们赶走!”
  “好吧……我再想想,再商量商量。”
  所有的人,太妃们,王公们,除了庄士敦的师傅们,都反对皇上到颐和园,对皇上要去留学,更认为是皇上年少不更事。
  “庄师傅,我要困死在宫中了。”溥仪几乎要哭出来。
  “他们不是怕皇上出去,而是怕丢掉优待条件和这皇宫。丢了‘优待条件’,就丢了他们的一切,他们都靠‘优待条件’而活。这些人都是废物,都没有自谋生路的能力,又都过惯了奢华的生活,一旦没有了‘优待条件’,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可是这群人的可恨之处是,他们自己是废物,为了自己的私利也要把皇上变成废物,他们哪里是忠于皇上,他们是在‘吃’皇上!”
  溥仪被庄士敦说的惊心动魄,瞳孔张大,眼球突出。
  庄士敦突然道:“皇上,我忽然发现皇上的眼睛有问题,我怎么早先就没有注意呢。”
  庄士敦于是拿了个小钟放在皇上面前,道:“能看到钟上的秒针吗?”
  溥仪摇了摇头。
  “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庄士敦即刻找到了载沣、内务大臣们和几位汉文师傅。
  “有一件大事情,我原先没有注意到。”庄士敦对几位道。
  “什么?又发生什么事了?”载沣惊慌地道。
  “皇上的眼睛有病,他看不到小钟上的秒针。”
  这些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还以为又有什么军阀要开进紫禁城呢。
  庄士敦看见他们的表情非常惊愕,道:“你们怎么能对这事无动于衷呢?这可是关系到皇上健康的大事?”
  “没有什么,”载沣道,“许多人都这样,无碍身体健康。”
  庄士敦对这句话感到莫明其妙:“王爷,这本身就是健康问题吗!”
  朱益藩道:“与身体无碍,王爷说的是对的。”
  庄士敦对这种把眼睛和身体分开来的说法非常恼怒,但他也知道一时难以说得清楚,难以说服他们,就说道:“还是请一位医生检查一下,最好是让外国的大夫用科学的手段检查。”
  “这没有什么,”朱益藩道,“庄师傅不要小题大作。”
  “什么!这是什么话!”
  内务府的绍英道:“确实没有什么。”
  “皇上要配镜子!不然皇上的眼有可能瞎的!”
  不说配镜子还好,一说配镜子,这些人更不同意让皇上检查眼睛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批评了庄士敦一番。
  “我坚决要求给皇上检查眼睛!”庄士敦霍地站起身来,非常恼怒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竟为此开了御前会议,四宫太妃全到了,内务府官员和师傅们更不用说,载沣、载涛、载询是必到的,连载泽、溥伦等王公也来了。
  大家一致反对为皇上检查眼睛,连四位太妃平时互相攻讦,这时也高度的一致。
  端康太妃道:“这没有什么。”
  敬懿太妃道:“皇帝的眼睛无比高贵,外国人不能随便乱检查的。”
  端康太妃又遭:“让外国大夫检查,一定要配眼镜,这有损皇帝的形象,把皇帝变成妖怪了。再说,历来的皇帝都没有戴过眼睛。”
  一向不说话的瑨妃也说:“皇上的眼珠子,是神光灵火,还能叫外国人看?”
  珣妃道:“皇上还当春秋鼎盛,怎么就像老头一样戴上镜子?”
  溥仪道:“我倒觉得庄师说的是对的,不是你们的眼睛有病,你们当然不着急。”
  “皇帝怎么说出这种话!”载沣道。“皇帝的眼睛能是外人随便便便看的吗?”
  几位太妃又是异口同声地反对检查。
  庄士敦的肺都要气炸了:“真是不可理……懈——”不可理喻的“喻”临时改变了。他道:“如果不给皇上检查眼睛,我就辞职!”
  这句话把大家都吓懵了,他们知道庄士敦的后面是英国政府,他若辞职,不仅和英国人失和,大总统徐世昌也没了面子——因为名义上庄士敦是徐世昌请来的。
  陈宝琛道:“庄师傅说的是有道理的,眼病也是病。圣祖康熙帝很喜欢外国人的望远镜,其实,眼镜和那没什么本质的区别,皇上可以戴的。”
  载涛见陈师傅这么说,也道:“还是检查一下看看吧。”
  但是绍英和耆龄立即提出反对,道:“庄师提出辞职,未免太过份了,这配眼镜,本是小事,庄师傅却大做文章,是不是要干涉皇家的事务!”
  溥仪一看内务府的态度明显带有火药味,忙说:“这件事不要再讨论了,这件事就交给庄师傅去办。谁反对他,就是反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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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皇帝的话过分了!”端康道,“这样大的事,要大家说了算的。”
  陈师傅却道:“这样的事——再大的事情,皇上说了,就算,皇上可以决定一切的。”
  内务府对庄士敦已恨之入骨,他们知道庄士敦除痛恨太监外,其次就是他们了;而且现在居然管到内务府的财务上来了。至于陈宝琛,觉得庄师傅的人品还是中正的,尽管皇上戴眼镜他也认为有违祖制,但对皇上的眼睛终归是好的,所以既然皇上自己也愿意戴眼镜,这事就无可厚非了。至于端康太妃说皇上对有些事不能说了算,陈宝琛是非常反对的,皇上年纪已大,可以亲政了,皇上的话怎能不算!何况后妃干政,是他坚决反对的。
  庄士敦并不理会那些反对的意见,于是给北京协会医院的眼科主任霍华德教授写了一封信,请他到紫禁城来作一次业务访问,为皇帝检查眼睛。
  “皇帝陛下,”霍华德教授和其助手李景模大夫检查完溥仪的眼睛对溥仪道,“皇上患有严重的进行性近视,又有其他眼病,应抓紧治疗,不然后果非常严重。”
  他为溥仪配了眼镜,道:“这是有关保护眼睛的小册子,改日我还会送来关于眼睛构造方面的图形说明,看来皇帝陛下这方面的知识是缺乏的。在美国,小学生都知道样保护眼睛,在中国,大部分的学堂也都有这方面知识的介绍。”最后,霍华德说:“过一段时间后我们会来复查。”
  溥仪笑道:“教授大概不会知道,为给我配眼镜,大家争吵得天翻地覆。”
  于是庄师傅向霍华德教授介绍了为皇上治眼而争论的大致情况。
  霍华德和李景模非常惊讶。
  “真是难以置信。”霍华德道。
  “这宫中和偏远的山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不会相信在宫中是这样的。”李景模道。
  这句话深深地刺向溥仪的心里。
  一连许多天,溥仪都闷闷不乐,虽然时而有人还在说起张作霖图谋复辟,虽然报纸上仍在登着张作霖要复辟并筹建“满洲国”的消息,但是溥仪的脑海中,全被先前陈宝琛师傅的话占据了。张景惠曾亲口向他说过“大帅”要到宫中向皇上“请安”,可是,结果怎样?张作霖还是没有作任何解释地退回关东去了。
  溥仪感到生存的危险,现在已经被暗夜,已经怕黑影,不敢一个人单独走动。现在已经怀疑每个人的忠心,怀疑每个人都是在利用他,甚至怀疑有人时刻要谋害他。
  可是,他又跳不出皇宫,不能走出这高墙一步。
  “溥杰,你真幸福,我们是一母同胞,你就能到其他的地方去,可是我却不能。”
  看着皇上忧虑的样子,师傅们都很担心。
  一天,庄士敦突然说:“皇上,可以有一个不出宫就和外界联系的办法。”
  溥仪高兴地说:“快讲,是什么办法。”
  “在宫中安电话。”
  “对,”溥杰也说,“安上电话,就可以和宫外的人通话。”
  “真的?”
  “和对面说话一样!”溥杰道,“我有时也和外面打电话,只是很少而已。”
  “安!马上安!”溥仪道,“传内务府绍英来。”
  此时世续已久病卧床不起,没有非常重大的事,是不到宫中来的,内务府的事,就由绍英和耆龄一起管了。
  绍英来到毓庆宫,道:“万岁爷唤奴才来有何吩咐?”
  “给我安个电话,就安在养心殿里。”
  绍英立时变了脸色,但是并不敢顶撞皇上。
  “嗻。”
  绍英退出毓庆宫,找到陈宝琛和朱益藩,说:“皇上要安电话,我是不可能功谏皇上的,我想还是两位师傅劝说一下,你们的话,他总是听的。”
  师傅们并不明白绍英让他们劝驾的真正用意。内务府最怕的不是冒犯天颜,而是怕皇上经过电话和外界有更多的接触从而知道内务府腐败贪黩的黑幕。北京的报纸上每月都有内务府辟谣的声明,不是否认清室和某省当局或某要人有来往,就是否认清室最近又抵押或变卖了什么古物。皇上在庄士敦提醒下屡次询问那些抵押和变卖的事。有一次,宫中修了一段路,内务府拨了八十万元,可是到了施工队的手里,只有八万多元了。溥仪问:“其余的钱哪里去了?”内务府的官员们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内务府的人们觉得,有报纸和庄士敦作溥仪的耳目,已经弄得他们手忙脚乱,若是再添上个电话,内务府岂不是防不胜防?
  师傅们并不知道这些情由。陈宝琛向溥仪说道:“听说皇上要安电话,这是祖制向来没有的事。安上电话,什么人都可以和皇上说话了,祖宗也没这样干过。这些西洋奇技淫巧,祖宗是不用的。”
  溥仪道:“陈师傅,我身后靠墙站着的是什么?”
  “自鸣钟。”
  溥仪又一指天花板道:“那是什么?”
  “电灯。可是……”
  “陈师傅别说了,宫里的自鸣钟、洋琴、电灯都是西洋的玩艺,祖制里没有过,不是祖宗也用了吗?”
  陈师傅道:“外界随意打电话,冒犯了天颜,那岂不是有失尊严?”
  “外界的冒犯我从报上也看到了不少,眼睛看和耳朵听不是一样吗?”
  陈师傅见自己说不过皇上,道:“还是由皇上自己决定吧,老臣实在担心外界对皇上的干扰太大。若是真地安了电话,皇上可要慎用,不要随便和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通话的。”
  “这个陈师傅放心。”
  陈师傅退出后,庄士敦道:“皇上现在的口才师傅们是轻易驳不倒的。”
  “他们并不敢辩驳,总是一再地陈述理由,辩驳的是我。”
  “反正都一样,”庄士敦道,“陈师傅明显是受内务府的鼓动才劝谏皇上的。估计王爷马上就要到了。说句不该说的话,王爷也成了彻底的维持现状派,只要皇上能老老实实地住在紫禁城里,每年他照例能拿到他的四万二千四百八十两岁银,他便一切满足了。他生怕有任何乱子,所以最容易受内务府摆布。这样说王爷,皇上不会怪罪我吧。”
  “庄师傅的话句句在理,我有什么可怪罪的。不过,只要只是王爷自己,我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王爷来了。
  溥仪道:“只王爷留下,其余的人都退下去吧。”
  庄师傅看着跟王爷来的内务府总管和几位王公,道:“走吧,皇上已经命令了。”
  众人退出后,载沣道:“听听听说皇帝要安电话?”
  “王爷府上不是早安上电话了吗?”
  “那是……那是,可是……可是跟皇帝并不一样。这件事还是过两天再说……”
  没待王爷的话说完,溥仪大声道:“王爷早早地剪了辫子,却不让我剪;早安上电话了,却不让我安;前次不让我买汽车,可自己早买了。你在府上接待过孙文,若是我邀请孙文,王爷恐马上就会同意的,是不是?”
  “是。不是,不是……”
  “皇帝怎么不一样?我就连这点自由也没有了?不行!我就是要安!”溥仪回头叫太监,“传内务府,今天就给我安电话!”
  “好,好!”载沣连忙点头,“好吧,好吧,那就安……”
  电话安好了,随电话机,电话局送来了一个电话本。溥仪高兴极了,又蹦又跳,乐了一阵子,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他见电话号码上有个名子很怪,叫“徐狗子”,往下看,原来是个杂技演员的绰号,于是便拨通了电话。
  “喂,”对方问,“你是哪一位呀?”
  “徐狗子!”溥仪大喊一声,连忙扔下电话机,跳下桌子蹦跳着,许多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卷了一圈,觉得满好玩的,又在翻弄那电话本,见有响满京城的京戏名角杨小楼的名子,于是拨了电话。
  “喂。”对方答。
  “来者可是杨小楼啊。”溥仪学着京剧中道白的腔调念道。
  “是啊,我是。您是谁呀?哈哈……”
  不等杨小楼说完,溥仪又把电话挂上了。
  溥仪开心极了,仍觉不过瘾,又给东兴楼庄打电话,冒充一个什么住宅,叫他们送上一桌上等酒席。
  这样玩了一阵,溥仪突然想起庄士敦平时经常提起的胡适博士。庄士敦选了一些胡适写的中文文章以及胡适及其友人经常为之投稿的一些报纸送给溥仪阅读,又给皇上带了一本《尝试集》。溥仪觉得这些诗很好笑,什么“匹克尼克来江边”也能入诗,文不文,白不白,洋不洋。看这博士用什么调儿说话!溥仪在电话簿上找着胡适的名字,果然找到了。
  “喂。”对方道。
  “哈啰,你是胡博士吗?”溥仪拿腔摄调地说。
  “耶丝,您是谁呀?”
  “你仔细听听,猜我是谁?”
  “您是谁呀?我怎么猜不出来呢?”
  “哈哈,别猜了,我说吧,我是宣统啊!”
  “宣统?……是皇上?”
  “Yes!我是皇上。胡博士呀,你说话的声音我听到了,可是你是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你有空到宫里来,让我瞅瞅吧。”
  宣统帝本是个无心的玩笑,胡适可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找到了庄士敦,他们都是“文友会”的会员,第一任会长是庄士敦,第二任会长是胡适。
  “皇上打电话要我到宫中,进宫都有哪些礼节呀。”
  “博士不要担心这个问题,相互鞠躬握手就行了。”
  “真的不要行跪拜礼?”胡适如释重负地说。
  “根本不需要,宣统帝是很开明的。”
  胡适道:“皇上对我了解吗?”
  “你的中文文章他大都看过,你的许多诗他也读过。我曾送给皇上一本《尝试集》,他对你的诗可是有点感觉。”
  “可以理解。这样看来,电话真的是皇上打的,我还怕是谁开玩笑呢。”
  胡适到了神武门,和护军们发生了争执。
  “我是皇上约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放我进去。”
  “连内务府都不知道,没有告诉我们有人要见皇上;皇上自己也没有通知我们,你怎么可能是皇上约来的?”
  “皇上是打电话约我来的,我和庄士敦是老朋友,我怎么可能说瞎话?我是说瞎话的人吗?”
  护军道:“胡先生的名子我们都知道,不过,这事确实没有谁关照我们一声。”
  “现在可以再问皇上吗。”胡适道。
  护军们半信半疑,让奏事处寻问皇上,奏事处太监来到养心殿,道:“万岁爷,外边有个叫胡适的人纠缠着要进宫,说是万岁爷约来的,有这个事吗?”
  “嘿,他还真当真了——我早忘了。好吧,有这回子事,让他进来。”
  溥仪便在东暖阁里坐好,坐正了,想了一些词儿,等着他。
  太监一掀厚厚的门帘,胡适进来了。皇上看这胡适,西装革履,身体笔挺,有如庄士敦平时的穿戴。戴副眼镜,镜片后大大的眼睛透出深邃的目光。脑门又高又大,头发梳理得丝纹不乱。
  溥仪从宝座上走下来,不急不缓地迈向胡适,道:“欢迎,欢迎,欢迎胡博士光临。”
  胡适向溥仪恭恭敬敬的鞠过躬,道:“荣幸荣幸,得蒙皇上召见,真是三生有幸。”
  “坐吧。”溥仪指着一个铺着蓝缎子的大方凳子说。
  “谢谢。”
  “博士提倡的语文,能说说白话文的好处吗?”
  “当然可以。今日白话是一种话的语言,文字却是半死的文字。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文言有时不能达意的,白话却可以说得很优美。比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很形象生动,若是译成文言,更有何趣味?白话文并不是文言文的退化,乃是文言文的进化,其进化之的轨迹略如下述:(1)从单音进而为复音,(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3)白话表义明确,语法严密。以‘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成白话,就没有歧义了。白话文可以产生中国第一流的文学,诗经,乐府都是。小说、戏剧、语录,就更不用说了。另外,文言的文字可读而不可听。演说、讲笔、笔记,文言绝不能应用。总之,文言已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东西。”
  溥仪道:“是的,书面语和平时的说话应该是统一的,不统一,弊病就多了。”
  胡适大喜道:“皇上竟有这样高明的看法,在下实未料到。”
  溥仪道:“我读过博士的《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远,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是非常寂寞的感受,犹如我深锁宫中的心情。只是博士的‘匹克尼克来江边’有点莫名其妙——这样说,博士不会介意吧?”
  “皇上批评的很恰当,我对于白话诗,只是在尝试之中。”
  溥仪道:“外国的东西、古代的东西都要吸收,大家都这样看,但这要纳入新的体系中,如‘匹克尼克’,就要符合白话文的规范,否则就是不伦不类,是这样吗?”
  “高明!皇上高明啊!皇上的观点,比现在社会上腐儒高明多了。——没想到,绝没想到在深宫之中,有这先进的见解。”
  “咳,”溥仪道,“我梦想冲出宫中,翻出高墙,可是……我并不在乎什么优待条件,我渴望进新的学校,到外国念书,做个有为的青年,可是,我,与博士不同,我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胡适听了这一番话,大为感动,站起来道:“这里是封建意识最集中的地方,皇上的苦恼我能想像得出。”
  “不过我在宫中也能读到许多新东西,“溥仪指着炕上放着的《新青年》道,“这种杂志,也能看到。”
  “皇上真是开明,真是开明!前途有望,前途有望!”
  二十分钟的会见结束了。
  不久,庄士敦接到胡适的信:
  “……当我应召入宫时,皇帝对我非常客气,且以礼待之。我们谈到新诗和新的青年诗人以及其他文学等问题。因在神武门的耽搁,消耗了原拟在宫中停留的一部分时间,再加上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约会,没有多久我便向皇帝陛下告辞了。我本来不打算让新闻界知道这次会晤的事,但是不幸的很,一些我并不经常读的报纸却把这件事报道了出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有着重要的新闻价值。我必须承认,我为这件小事而深受感动。当时坐在我国末代皇帝——历代伟大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的,竟然是我。”
  胡适这样的新派人物竟被皇上召进宫内,引起宫内外的一片非议。端康太后趁王爷、内务府乃至师傅们对溥仪这一做法的普遍不满,对皇上重又加强了控制。每天,她又派两个太监去“侍候”皇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端康的严密监视。
  “皇帝,你又到御花园去了,到那里去干什么?”
  “回皇额娘,这只是去玩儿,平时去的很多的。”
  端康脸一寒,道:“这是什么话!平时都是这样的,难道就对了吗?过去你年龄小,现在年龄大了,也能私自召见像胡适这样的鼓吹邪说的人了。你的做法要检点些,玩儿也和以前要有所区别。”
  “是,谢皇额娘教诲。”
  又有一次,端康坐着肩舆,来到上驷院,在肩舆上哈哈地乐着。原来他看到小七儿在骆驼上那俊俏的样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恰在这时,溥仪也来到这里。溥仪本来不想看见她,但此时已躲闪不及,只得上前给端康请安。见到了溥仪,端康顿然变色,道:
  “皇帝不好好在御书房读书,到这里来干什么?”
  “皇儿来这里骑骆驼骑马。”
  “你该检点一下,不该这么做的。”
  溥仪道“祖宗们都会骑猎,我到这里有什么不检点的呢?”
  端康见溥仪顶嘴,怒道:“你也能去打猎吗?能有祖宗那样的本事吗?这个时候提起祖宗了。配眼镜时为什么不提起祖宗?安电话怎么不提起祖宗?”
  溥仪气得脸发白,见小七儿在骆驼上的那自在样儿,更是忿愤已极。
  “您疼小七儿,比对我还强呢!”溥仪一甩袖子走了。
  人们又听到了皇上的这句话,不禁也替皇上抱不平,又多了许多猜疑。
  张谦和道:“她只不过是个姨太太,大字不识一萝筐,何德何能也学起慈禧老佛爷对光绪老爷子的那种样儿来?”
  阮进寿道:“她对小七儿那么疼爱,不知安的什么心眼儿,一个小奴才,难道比皇帝万岁爷更重要吗?”
  永和宫的太监在皇帝身边值班,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向端康报告,久而久之,陈宝琛师傅也大为不满。现在见端康瑾妃竟然宠爱一个小太监而不让皇上去骑马骑骆驼,也忿忿不平。
  毓庆宫书房里,陈宝琛看皇上咬牙切齿的样子,道:“自古后妃不得干涉国政,不然,必出事端,初汉初唐就是明证,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之间也是如此。皇上已面临亲政年龄,她去更加紧密地监管皇上,其居心是不良的。自古嫡庶分明,她一个偏妃就这样束缚皇上,是不合祖制的。”
  一席话更激起溥仪心中的怒气。
  不久的一天,在毓庆宫中,溥仪上过陈宝琛的课,接下来是朱益藩的,朱益藩看了看溥仪道:“皇上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吗?”
  溥仪说:“看了。”
  “谁?”
  “范大夫。”
  “这我就放心了,太医院里数范大夫高明。不过他是专给端康娘娘看病了呀。”
  “是我偶然遇见了,他也像朱师傅这样说,于是我便让他把了脉,开了药。”
  “噢,是这么回子事。”陈益藩于打开书本。
  站立一旁的太监却道:“万岁爷说的是主子宫中的范一梅大夫吗?”
  溥仪道:“正是。”
  “他昨天被主子辞了。”
  溥仪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这个,奴才就不晓得了。”
  “千真万确吗?”溥仪又问道。
  “张老爷也是知道的。”那太监道。
  溥仪传张谦和过来,张谦和道:“范大夫是被辞掉了。”
  陈宝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道:“身为太妃,专擅未免太甚!”
  张谦和道:“万岁爷这不就成了光绪爷了吗?再说,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呀,连奴才也看不过去。”
  溥仪的怒气腾地冲上来,他一转身跑到永和宫,见端康正与赵荣升、王久安等几个人正在打牌,他也不打招呼,高声叫道:“反了!反了!”
  牌桌上的一群惊讶地望着皇上。
  溥仪指着端康道:“你,你凭什么辞掉范一梅?你太专擅了!难道我不是皇帝?这宫里谁说了话算数?真是专擅已极!……”
  “范一梅是我宫里的,他专为我看病,我辞了他,与皇帝不相干的……”端康气得脸发白,在那里争辩。
  溥仪一点也没有听到端康太妃说了些什么,只顾大嚷大叫:“……你想学武则天吗?你想学学……”——“想学慈禧老佛爷”的话未说出来,溥仪一甩袖子跑了。
  回到毓庆宫,几位师傅正在那里学着他,听了随侍太监的报告,师傅们赞不绝口,齐把皇上夸了一阵。
  陈师傅道:“太妃肯定还会找王爷和内务府的人,这个皇上别怕。”于是教了溥仪几句。
  果然,端康把载沣、载涛、载泽、溥伦和内务府的大臣们都叫了去。
  端康的肉脸上挂满了泪水,她嚎叫着:“他说我反了?我为了什么?到底是谁反了?”她哭喊了一会儿,道,“你们拿个主意吧,看这事怎么办?要不把我的名号撤了。”
  王公和内务府的总管们伏在地上,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敢给她出主意。
  “怎么?皇帝是你们指派看来的,是不是?都不说话了?载沣,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不,没没没有……”载沣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载沣、载涛,你们俩说怎么办吧。”端康点出他两人来。
  “皇上是有点过份了……”载涛道。
  “那——怎么办吧。”端康道。
  怎么办?——大家都闭口不言。
  停了一会儿,端康哭道:“你们都合伙欺负我,我……我……还不如随先帝去了……”说罢转身回寝宫去了。王公们吓坏了,忙令太监好好服侍太妃,便出去。
  他们个个束手无措。
  溥仪知道了消息,却先一步把他们召到上书房,训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妃。本朝历代从来没有皇帝管妃叫额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叫,怎么溥杰不管王爷的侧福晋叫一声呢?凭什么我就得叫她,还要叫他的呢?”
  说得大家张口结舌。
  “王爷,你说是不是?”溥仪问。
  “是……是……”
  “皇叔贝勒,你希望我像光绪帝那样吗?”
  载涛本来要为端康说句话,见皇上这样问,满头汗,只是缄口不言。
  其余的人也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回到养心殿,敬懿太妃来了,道:“皇帝可要小心,听说永和宫要请太太、奶奶来,皇帝可要留神。”
  永和宫正殿。
  “皇帝就是这样对待我的!”端康太妃哭着嚷着,“他说我反了,说我专擅,我……我……怎么做人!”
  刘佳氏和瓜尔佳氏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都吓坏了。跪在地上。
  刘佳氏脸色焦黄,哆嗦着,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瓜尔佳氏把头也嗑青了,道:“主子,奴婢们一定要让皇帝向主子赔不是,主子息怒。”
  端康仍哭叫个不停,听到瓜尔佳氏的话,道:“他能听你们的吗?王爷的话他都不理。”
  瓜尔佳氏道:“他要不听,奴婢就碰死在他的跟前。”
  “试试看吧!看看这个把胡适都叫进宫里来的皇帝!”
  溥仪随醇王府和永和宫的太监来到永和宫的配殿,听到在正殿里端康太妃仍在叫个不停。
  “我倒要去听听她怎么说。”溥仪要往正殿去和端康争吵。
  “皇帝,看在我们的面子上,说什么也别去了。”
  瓜尔佳氏泪流满面,拉着溥仪。
  “皇帝,老身一大把年纪了,就求你这一次,别去了,若去的话,给她赔个不是。”
  “听老福晋的话,去给她赔个不是。去吧,要是不去,老福晋会生出病来的。”
  经不住祖母和母亲的苦苦哀求,溥仪答应了她们。
  溥仪来到正殿,走到端康面前,看也不看端康一眼,给她请了安,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道:
  “皇额娘,我错了。”
  端康抽泣着,耸动着肩膀,也不答话。皇上见她不吱声,也没有说第二句,就出来了。毕竟有了面子,端康停止了哭泣,可是见到溥仪那态度,心里还是气恼。
  配殿里,瓜尔佳氏见溥仪这么快就回来了,道:“皇帝,怎么回来这么快?没向她赔个不是吗?”
  “道歉了。”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
  “可皇帝怎么就回来了!”瓜尔佳氏道,“虽然她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可却有养育之恩啊。太后故去后,她就抚养你,对你讲过多少纲常大义!说你几句,管的紧点,还不都是为了皇帝好。我知道,她心里有气,多半是因为我。她宫中值钱的东西都送了奉军,还不是为了使皇帝复位?至于不让你和胡适见面,我也会这么做的,王爷和师傅也会这么做的,这些人你都记恨吗?无论如何,她是你的长辈,以后要尊敬她。在宫中,要尊敬任何人——王爷、师傅和主子们,千万要听他们的话,啊——凡是要三思,不要莽撞。”说着说着,瓜尔佳氏流出了眼泪,“皇帝,无论如何,记住,要恢复祖业。帮你的人少,又有许多奸诈的人,皇帝你要处处小心,到处都是陷阱……溥杰整日在你身旁,要好好教育他,看待他。几个妹妹,也要经常教诲。王爷懦弱,办事没主见,凡是多请教你七叔。七位师傅,连庄师傅在内,都是中正高洁的人,多听他们的话,他们都是忠心的。只是庄师傅是洋人,他虽秉忠心,但是做事都是他们的那种思路,和咱的实际是有出人的,皇帝要慎重选择行事。”
  瓜尔佳氏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端康已派人传她过去,让老福晋休息。
  瓜尔佳氏来到端康面前,给她请了跪安。道:“皇帝年少无知,气盛浮躁,主子以后仍要多加管教,奴婢在这里先谢过主子。”说着,跪在地上,咯咯咯不知嗑了多少个响头。
  端康道:“看样子,他是不会听我的话了。唉,当初,要是咱的珍宝都真的能送到张作霖和他手下的手中,他也不会不到宫中来一趟吧。”
  “这都是奴婢的疏忽。”
  “……唉,不然,复辟虽不一定已经实现,可能也就在眼前了。可是现在……若是再与奉军联络,已有了猜疑。”
  “这都是皇帝福浅。”瓜尔佳氏道。
  端康听了这话,又来了气——“福浅”,我的福也浅了!于是端康道:“咱娘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可是咱交你拿去赏张作霖的字画,怎么在地安门古玩铺卖出去了?咱知道你会花钱,醇王爷也没法子,可是……”
  端康还说了些什么,瓜尔佳氏再也没有听到,她的脑子嗡嗡作响,犹如五雷轰顶。
  回到醇王府,坐在寝室中,瓜尔佳氏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籁籁不住地落下来。
  炕几上放着慈禧太后、荣禄、载沣、溥仪和溥杰的照片,泪水溅在照片上。她对着荣禄和慈禧的照片磕了几个头,道:“大清已经退位了,复辟无望,宫中又人心不齐。不是你们的女儿无用,是我太无能为力了。”
  她又把溥仪和溥杰的照片揣在怀中,望宫拜了几拜,又脆地磕了几个头:“上天保佑他们平安!不能复辟也罢,他们小小的年纪,上天就不能保佑他们平安吗?”
  瓜尔佳氏吞下鸦片,又喝了酒,然后躺在了炕上。
  溥仪终于走出了紫禁城,可却是去参加亲生母亲的丧礼!
  民国和护军的马队走过,是警察署的汽车,随后是溥仪租来的汽车。汽车来到醇王府前,府前的人们跪了一地,高高的牌坊耸立着,上面扎满了白花和蓝花。
  溥仪在两边跪拜的人前走过,走向府门,溥杰在那里跪接、磕头,溥仪把溥杰扶起,四目相对,二人抱头痛哭……
  长筒喇叭和唢呐的声音撕扯着铅云,直入云霄。
  溥仪来到银安殿,载沣站在殿前,早已泣不成声。
  溥仪在母亲的灵前磕了四个头,站起来,亲眼见母亲的遗体被盖上陀罗经被……
  “娘……”
  刹那间,溥仪似乎回忆起十年前离开醇王府的情形,当时老福晋哭昏了,瓜尔佳氏紧紧地抱着溥仪不愿放下,而溥仪只知哭叫,哭声和搅天的大风混在一起。
  下午,溥仪回宫,尽管自己仍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但是他都贪婪地望着街上的一切。沿街布满了警察和民国的军队,尽管如此,街上还是挤满了人,人们都引颈看着这个年轻的已经退位的皇帝,眼睛的表情是怪异的,想诉说什么,溥仪一点也看不懂。街上的人们只是观望着,寂静无声,侍从们的小汽车有时按着喇叭,溥仪讨厌这种声音,讨厌这些围着自己的小汽车,心想,要是能和街上的人们说上几句话该有多好。可是,鼓楼到了,景山到了,神武门到了,溥仪不得不走下汽车,回身仁立良久,望着神武门外发呆。
  端康已痴呆了许多天,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瓜尔佳氏会服鸦片自尽。虽然有许多人来劝解她,可是瓜尔佳氏的死去与她有关这是肯定的,直截了当的。
  “主子,别这么自责了,”赵荣升眉斜人鬓,目如朗星,唇红如润,按摩着端康的颈项道:“主子试想,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奉军身上,结果奉军不能帮她圆复辟的梦,以她的个性,她能坚持得住吗?何况与奉军联络的,又是荣禄的部下,这种对她的背叛,对她的刺激已经够大的了。”
  端康只是长叹,她也看到了灰暗的前途。今天瓜尔佳氏死了还有这么隆重的丧礼,他年端康将会有什么结局呢?
  “荣升……”端康躺在赵荣升的怀里。赵荣升似乎看透了端康的心思,道: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不定,还是寻着乐子,享受今日,莫问明天——把烦恼都丢开,也不要去硬争什么,什么都是命,争不来的。”……
  从此,端康日日和赵荣升、王久安在一起,再也不问溥仪的事了,对宫中的一切人,除了笑脸,还是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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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溥仪看了新娘子一眼,只见婉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盈波,心中一动,这位大婚前的少年天子,竟也未能脱俗,周身不由自主地热燥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溥仪猛然回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烈焰冲天而起。那正是宫中藏宝最多的建福宫!溥仪心头一紧,这场火,将烧掉多少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望了最后一眼紫禁城,溥仪低头钻进了汽车。是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取消了皇帝尊号的他,还能再成为那团龙金椅的主人么?……
  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快满16岁的溥仪终于冲破了束缚他日常生活的一些习俗和礼节。什么时候学习和什么时候玩耍,都可以由他自己来决定。他宁肯自己从宫中的这座庭院走到那座庭院,或者是从这条长街跑到那条小巷,也不愿坐那顶大黄轿。在宫中的官员们看来,宫廷礼仪,接见礼节和庄严的周年纪念仪式乃是皇上生活的全部内容,而溥仪对这许多事情却漠然置之,不屑一顾,其左右无不为之震惊。溥仪完全理解自己这种名不符实的皇帝地位,他不愿把自己看成是真的皇帝,也不愿把身边的王公大臣看成是真皇帝的左右,这使他身边的王公朝臣们非常烦恼。溥仪对那些赤裸裸的阿谀奉承深恶痛绝,又对那些对他稍有不恭的人大打出手,身边的太监时常被他打的皮开肉绽,而有时,却被他疼爱得死去活来。
  他从庄士敦的画报中看到了许多洋狗,于是,养心殿简直成了狗窝。随他出行的,太监少了,代替太监的是形色各异的狗。
  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他认为人们都是虚伪的,都在骗他,只有那些狗对他忠实,他喜爱这些狗,绝对超过了身边的那些太监及宫内外的王公大臣们。
  这一天,7点多钟,天已黑了,溥仪带着一群小哈叭狗溜跶,突然,见前面有一个黑影,溥仪一跺脚,一群哈八狗汪汪汪直奔黑影而去。
  “娘的个操!敢咬老子!”那黑影手中有个扫帚,便舞弄起来,狗叫的声音不再是“汪汪汪”而是“昂昂昂”。
  溥仪迅速地赶到,一声口哨,狗停了下来,围在溥仪的脚边。溥仪看前面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便道:
  “你为什么打狗!”
  “这真是怪话,哪有狗咬人不许打的。我不打,就让他咬死啦!”
  那小太监有挥舞着扫帚,小狗们直往溥仪身后躲。
  “你你这叫冲撞皇上!”
  那太监把扫帚一扫,扑嗵跪地:“俺的娘,你你是万岁爷呀……”咚咚咚就是几个响头。
  “明儿个听信,你走吧。”溥仪刚转身要走,想起了还没问对方名字,“你叫什么?”
  “俺叫春喜儿,河间府的。”
  春喜回到住处,一群太监围着他,七嘴八舌,都以为他要大祸临头。
  春喜儿哭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道圣旨下来,他却成了皇上的御前太监,大家都为他庆幸,庆幸他因祸得福。
  春喜儿奉旨来到养心殿,离殿门还有老远,就见一群狗汪汪汪地跑来,这下春喜可吓坏了,转身就跑,旁边一个太监大叫:“不许跑,万岁爷的狗撵来了,能跑吗?”春喜儿面如土色,站着不敢动了。又听见一声口哨响,围他汪汪直叫的狗又回了养心殿。
  “喜儿,过来吧。”
  春喜回头,见溥仪和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少年正站在殿前,微笑着看他。
  春喜儿走上前,给万岁爷请了安。溥仪道:“给二爷请安。”
  春喜又脆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给溥杰请了安。
  “春喜儿,把包裹放在这儿——帮他拿进去,”溥仪回头叫了一声,有太监躬腰跑过来,拿过春喜的包裹,溥仪道,“随我们来吧。”
  走了没有几步路,溥杰问道:“你来宫中多长时间了?”
  “一年。”
  “原先在哪里?”
  “在贝勒爷府上。”
  “在哪里几年?”
  “也只两年。”
  “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会净身呢?”
  春喜道:“待净过身,才知道早已是民国了,宫中府中不收太监。好不容易托门子到了贝勒府干了两年,可府上用度不够,就到了宫里,在这里,我是‘黑户几’,内务府中名册上没有名儿的。”
  “在宫中干啥?”
  “别人叫干啥就干啥。在景仁宫干的活最多,总是为他们加火买烟,有时也帮他们打扫,那里总是一天赌到黑,两天赌到晚。”
  溥杰道:“皇哥哥说的对,这宫中的太监,是祸害的根源,开赌局,开鸦片烟店,偷东西,什么事都干,确实是该整顿一下。”
  溥仪对春喜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到身边吗?”
  “奴才不知道。”
  “我看你憨直,才这样的,我最喜欢直来直去,忠心事主的人。”
  溥杰道:“不许把万岁爷的话往外说。”
  “奴才知道了。”
  说着话,溥仪兄弟、春喜儿和一群狗已经来到御花园,溥仪兄弟站在假山上,久久地望着喧嚣的街市。
  溥仪忽然道:“有人说站在这里能望见对面景山上朱由检上吊的地方,你说能吗?”
  溥杰迟疑道:“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溥仪走下假山,道:“历代最末一个帝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像我活到现在,又是这高墙之内的主人,真是个奇迹了。杰弟你说,这能久长吗?”
  溥杰道:“即便能久长,还不是龙落池塘遭蝦戏,总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好。”
  “出去怎样最好呢?”
  溥杰道:“出国留洋最好。”
  “我也早就有这种想法,我总不想困死在这紫禁城。”
  “咱们试试看吧,皇哥哥先和阿玛商量一下。”
  第二天,在东暖阁里,皇上单独召见了王爷,旁边,只有一个春喜。
  “阿玛。”
  载沣愣了起来。
  “阿玛。”
  载沣张口结舌,只是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不是我阿玛吗?难道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皇帝,”看着溥仪已滚出泪花,载沣早已泣不成声,“皇皇帝,我知道我无无能,没有守住祖业,可是,大义不能改改呀。皇帝有什么话就说吧。”
  溥仪道:“咱放弃那优待条件不行吗?”
  “那怎么行?帝王的尊号如果不在了,祖业还还怎么恢复?”
  溥仪道:“总是恢复祖业,恢复祖业,可是报纸上登的消息明摆着,奉系与直系已水火不容,刀兵相见的日期不远了。政局如此不稳,当局会不会加害于我?哪里还能谈什么优待条件,不是早已过时了吗?”
  “优待条件载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不不可能不承认的。”
  溥仪道:“庄士敦师傅告诉我,中国一切政局的变化,没有一次不是列强在外面起作用。如果有一个和我势不两立的人登了台,再去想办法,怎么能来得及?成汤放夏桀于南巢,商纣自焚于鹿台,幽王被弑于骊山之下,就是离咱最近的朱由检,就吊死在对面的煤山上。历代的纷乱时期的君主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吗?既然外国人能左右时局,何不直接去找外国人而在这里坐以待毙呢?”
  一席话说得载沣战战兢兢,毛骨耸然,他道:“皇帝要怎怎怎样呀?”
  “我要出洋留学,和溥杰一起。”
  犹如晴空打了个霹雳,载沣差点昏倒,半晌,才说道:“完完了,这样一切都完了。”
  “我和溥杰是你的亲生儿子,出了洋,就有了外邦的支持,我们自己的安全就有了保证,我们就能学到各种知识,获得各种能力,就是不能恢复帝位,也能竞选总统。就是不能做总统,也能有什么别的方面的成就。可是在这里,我们能学到什么?得到什么?我们手里有什么呀?你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我我我在和别人商量一下。”
  “你自己怎么看?”
  “我我……”
  溥仪见情理都打动不了他,一股悲愤从心底升起,道:“我早已没有了父亲。”说罢甩手出去了。
  载沣号陶大哭:“为什么要选我的儿子当皇帝?为什么要选我的哥哥当皇帝?老天爷啊!你你你捉弄人,我们犯了什么错?”
  溥仪来到毓庆宫,眼泪仍在流着,见了庄士敦,道:“王爷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怎么了,皇上!”庄士敦吃惊地道。
  “他什么事都犹豫不决,在我出洋留学的事上,一点也不通人情。”
  “存天理灭人欲,已成中国的信条;这且不说,即是从人情上,在王爷看来,在宫中总是安全的,这样过安稳的日子,在他看来是再好也不过的了。一般的中国人都总是安于现状,何况像王爷这样处在动乱危机之中的人。”
  “嗨,难道眼睁睁地就这么完了?”溥仪停了一会儿道:“庄师傅,你是真心对我吗?”
  “皇上,臣是绝对忠心的。”庄士敦连忙说道。
  “我不是皇上,我现在是你的学生,对你的学生,你难道不全力帮助吗?老师,是天下最伟大的人;老师为学生,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不是吗?”
  “当然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助我出洋呢?”
  “这,”他望着溥仪渴望的目光,“这当然也是可以的。”
  “庄师傅!”
  溥仪扑到庄士敦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二人的心跳在一起。
  第二天,毓庆宫中来了许多人。师傅们都来了,内务府连世续也来了,他喘得很厉害;王爷不用说,其余是载泽、载洵、载涛、溥伦;三位太妃也一齐来到——庄和太妃已卧病在床。
  世续先说道:“万岁爷,只要您一出城,就等于是……放弃了……优待条件。既然民国都……没有取消,您又何必自己……偏要放弃而出洋呢?”
  世续说完话,差点憋了过去,再看其他的人,个个脸色凝重。
  溥仪看到这种阵势,知道再解释也没有用,于是不再说在养心殿东暖阁与王爷说过的话,道:“我不要什么优待,我要叫黎民百姓和世界各国都知道,我不希望民国优待我,这倒比人家先取消优待的好。”
  陈宝琛道:“优待条件载在盟约,各国公认,民国倘若取消,外国一定帮助我们说话。”
  “外国人帮我们——那么我直接到外国去不更好吗?难道他们见了我本人不更帮忙吗?”
  载泽道:“孙文的党徒遍布世界,皇上出去,必定危险得很,我们在座的有几位都遭到过暗杀,只是上天保祐而躲过劫难。那么,只身走出宫墙,汇入不可知的人流,后果不可想像。外邦就是想帮助,但对他们的暗杀手段,又能怎样呢?”
  这时,三位太妃高度团结,齐声较言相劝。
  “我……不会走的。”溥仪差点窒息了,两眼失去了光彩。
  众人退去了,好久,溥仪才觉得心情舒畅些。
  庄士敦瞅室内无人,悄声对溥仪道:“皇上,载贝勒倒像是开明一点的,不如探探他的口风。”
  “好吧。”
  养心殿东暖阁里,溥仪又屏退众人,只和载涛对面坐着。
  “皇叔,我愿做你的侄儿,不愿做你的皇上。”
  载涛脸色大变,忙跪倒在地上:“奴才做错什么了!”
  溥仪却摇头笑着,拉起了载涛,道:“我真是这样想的,皇叔不要惊慌。”
  载涛的心仍在突突地跳着,疑惑地看着溥仪。
  溥仪道:“直奉交战在即,南方孙文势力又起,我在这宫里真的很安全吗?”
  “皇上,奴才愿效犬马之劳。”
  “皇叔——”溥仪道,“快起来坐下,快——难怪庄士敦师傅说,中国的礼法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实,真的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把人都弄得生分了。我们多点亲情不好吗?”
  载涛这才觉得溥仪今天是有什么事要和他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才稳下心,擦掉头上的汗。
  “皇上真把我吓死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乱说了。”
  “好吧,”溥仪道,“我在这安全吗?”
  “要是很安全,当初我怎么给皇上请洋师傅呢?”
  “与其请洋师傅,不如让我走出去。”溥仪定定地看着载涛。
  载涛道:“我也这样想,可除我之外,就再没有别人了——皇上叫我来,原来是为了这事呀。”
  “是的。皇叔能帮助我出洋吗?”
  “我起不了作用。这事还是请洋师傅,他们也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所以一说就通了。可是要皇上出洋,就是放弃了优待条件,就等于宫内外的人都没有了生存的依靠,他们怎么活下去?所以肯定说不通。”
  溥仪道:“我也知道说不通。”
  “那——怎么帮呢?”
  “帮我逃出去。”
  载涛坐在那里,如木刻一般,半天,才说道:“是可以试一试,可是出洋要钱,皇上要先筹钱。另外,这事,别走漏了风声。不然,我——”
  “我知道,这个你放心,没人知道你参与这事。”
  “好吧。”
  不久,溥仪、溥杰兄弟又在御花园的亭子议论了半天。溥杰道:“七叔说可以先在天津的租界买房子,以备急用。”
  “他想的很周到。他有没有提让溥佳和我们一起干?”
  “我这样和他说了,他说不行,若是溥佳参与进去,人们一定会疑心的。”
  他们决定,第一步筹措经费,把宫里最值钱的字画和古籍,以皇上赏赐溥杰为名,运出宫外,把这些东西存到天津的房子里,然后卖出。之后,想办法逃出宫。
  于是,载涛去了天津,不久,溥杰告诉溥仪,房子已准备好了,绝对可靠。
  溥仪、溥杰和他们的七叔载涛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一天,太妃有谕,让皇帝不要上学了,在养心殿东暖阁里有大事要说。溥仪心里忐忑不安:怎么,我们的行动被别人发觉了?
  这一天,东暖阁里除了太妃、王爷、师傅、内务府、宗人府的大臣外,另有十位王公也来了,看见这阵势,溥仪的心里有些发抖,停了一会儿,心想,他们如果真的发觉了我们的事,我将和他们大吵大闹,看他们能怎么办!
  可是,端康太妃的话却打消了他的顾虑。端康太妃道:“皇帝已到了大婚的年龄,今天让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商议这个事的。”
  敬懿太妃道:“是的,皇帝春秋已盛,宜早定中宫。”
  大家一致同意,纷纷说这事确实应该办了。
  原来,太妃和王爷见溥仪三番五次地要出洋留学,又要做一些其他出格的事,觉得不如为他筹备婚事,结了婚,皇帝大概就老实了。几位太妃意见一致,和王爷一说,一拍即合。太妃、王爷又把这事和陈宝琛师傅商量。陈宝琛认为,皇上大婚后就可亲政,太妃就不会再干涉皇上的生活。皇上成人了,思想也许会有所转变,所以也督促早定大婚之事。今天的聚会,是在已酝酿的差不多了才召集的。
  溥仪心想,这个时候怎么能谈大婚的事情呢?便说:“虽说我年龄已大,可离结婚的年龄毕竟还差了一些,这时议这事情,未免……”这时,他看到载涛在向他示意,在摇头,便继续道,“未免早了些。”
  陈师傅道:“有典可查的,一点也不小,何况这中间还要有段时间。”
  “那……就这样定吧。”溥仪道。
  于是大家便激烈地议论起来,最后观点比较一致的是,像祖宗那样选秀女是不可能进行的了,那么就通过看照片来进行。请示了皇上,溥仪点头道:“可以,就这么办。”
  会议散了,溥仪留下载涛,道:“皇叔,现在怎么能办这事呢?”
  载涛道:“这样,大家便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大婚上,有谁还会注意皇上,这不正有利于咱们的行动吗?”
  “好!好!”溥仪也乐起来。
  第二天,见到了庄士敦。庄士敦道:“皇上应该同意大婚。在中国,皇帝大婚了,就等于成年了,自己就能主政了。那么王爷和太妃对皇上的管束也就自然地解除了。”
  “这太好了!”溥仪还不知道大婚有这么多的好处。
  一天,放学了,毓庆宫书房里只溥杰和溥仪两个人。
  溥仪给溥杰系好包袱的带子,道:“我今天赏你的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墨迹《曹娥碑》和《二谢帖》,还有阎立本的一卷画轴。”
  溥杰笑道:“谢皇上恩赏。”
  溥仪道:“东西都很安全吗?可别像太妃和福晋那样把东西都丢失了。”
  “放心吧皇哥哥,这些都是我和七叔亲自办的,都亲自存放在天津租界里,万无一失,谁也不知道。”
  “这就好,这就好。”
  “还有好事呢。”溥杰诡秘地笑了。
  “什么事?”
  “外面对皇哥哥大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阿玛和七叔那里有两位特漂亮特俊俏的两张姑娘的照片,皇哥哥看了,一定心花怒放。”
  “别开玩笑了,这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要是说出这两个姑娘父亲的大名,你肯定就有兴趣了。”
  “还能有谁?”
  “皇哥哥肯定猜不出,你猜是谁?是徐世昌总统和张作霖将军的女儿?”
  “什么?”溥仪哈哈大笑,“我都要了,有了这两位岳父,还怕什么。”
  “皇哥哥当真吗?”
  “笑话!他们算什么东西!”溥仪恨恨地道,“真是天道变了,像这样的政治流氓和土匪军阀也配和真龙天子结亲!”
  溥杰流泪道:“皇哥哥有所不知,他们还想让我也娶张作霖的女儿呢。皇上可能挣脱掉,我就不一定了。”
  “那,咱就快一点。”
  溥杰又破涕为笑,道:“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忙我们的。”
  溥仪道:“这样最好,再没有谁注意我们。”
  这样,溥杰每天放学回家,必带一个大包袱。运出的字画古籍,都是出类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王羲之、王献之的字不必说,有钟繇、怀素、欧阳洵、宋高宗、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等人的真迹,有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的原稿,有王维的人物,马远和夏珪、马麟等人画的《长江万里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还有阎立本、宋徽宗等人的作品。古版书籍方面,乾清宫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明版书的珍本,都被溥仪和溥杰兄弟偷运出去了。运出的手卷字画、挂轴册页、古版书籍,不计其数,而且还在继续偷运着。
  在溥仪、溥杰偷盗正忙的时候,北京城外,炮火连天。吴佩孚、曹锟要建立亲英政府,张作霖却要建立亲日政府,最后只有用枪炮说话。张作霖很快退回关东,北京政府完全控制在直系手中,徐世昌总统见左右不了形势,仓皇出逃。而庄和太妃也在此时升天。
  这一夜,月色特别好。
  “万岁爷,不如出去散散步,闷在屋子里许多天了,对身体不好。”阮进寿这样劝着皇上。现在溥仪特别害怕暗夜,就是在一群狗和一大群太监的护卫下也不敢出去。许多天过去了,连白天溥仪也蜷在养心殿里,很少到毓庆宫去读书。
  听了阮进寿的话,溥仪往外面看了看,月光如水,苍天澄明。便说:“好吧,去去就回来,不要走远。”
  溥仪带着他庞大的狗的队伍,又在一大群太监地簇拥下才走出养心殿。穿过月华门,眼前骤然开阔,溥仪的心里也舒畅起来。不知不觉穿过日精门,信步来到景仁宫旁。
  突然,啪地一声脆响,随后是一句:“我要杀了你!”
  “啊——”溥仪大叫着,抱头就往回跑,一群狗汪汪汪地叫着,太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随着跑,一气跑到上书房,溥仪脸色青紫,嘴唇发黑,阮进寿见皇上恐怖成这样,问:“万岁爷到底看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溥仪才说道:“我听到有声响,随后是一个人喊‘杀’,要谋害我。”
  阮进寿明白了,那“啪”的一声,必定是麻将的声音,随后的“杀”则是“通吃”的意思,万岁爷耳朵尖,恰恰就听到了。
  阮进寿道:“直奉开战,徐世昌出逃,万岁爷可能受了刺激。今晚上听到的,是万岁爷的幻觉,万岁爷,没有什么,休息去吧。”
  “我明明听到的。”
  “到现在宫里不安静的很吗?绝不会有什么的。”
  “他们藏在暗处,要谋害我。”
  “万岁爷多虑了。曹锟、吴佩孚和英国人好,庄师傅又是万岁爷的老师,他们能不千方百计地保护皇上吗?别多心了。”
  这句话却真地消减了溥仪的恐惧心理,但嘴里仍喃喃地道:“我明明听到的。”
  在上书房停留了一个时辰,乾清宫到养心殿站满了人,溥仪才走出上书房。乾清宫前的广场更显得空荡荡的,溥仪越是不想往四周看,可是眼睛却越是不听使唤,尽看一些他不愿看到的东西。
  突然,又是一阵稀哩哗啦,乒乓啪啪的声音破空传来,夹杂着叫骂声,争吵声。溥仪心里发紧,也不吭声,回到养心殿,也不再愿去长春宫。
  第二天,他找来绍英,问:“昨天晚上的叫骂声是怎么回事,你快查清楚。”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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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一会儿,绍英回来报告道:“是庄和主子宫中在分东西。”
  “分东西?分什么东西?”
  “这……一向都是这样的,如果哪一宫的主子升仙了,她宫中的人就会分她的东西。”
  “岂有此理!”溥仪嚎叫道,“严办!严办!”
  “嗻,嗻。”
  可是几天过去了,并没有对那些抢东西吵嚷的太监进行处理。
  “春喜儿,你和虎子、豹子就睡在我的床边,不要到哪儿去。”
  溥仪对太监厌烦透了。
  这天,在养心殿里,溥仪无心看那些报纸,心里烦燥得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牙一咬,给庄士敦打了个电话。
  “喂,是庄师傅吗?”
  “皇上!皇上有什么事吗?”
  “你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养心殿来见我。还有,你准备两部汽车,在东华门外等候。”
  “有什么事情吗?为什么带两部车子?”庄士敦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非常疑惑。
  “这个你别问,来了就知道了。不过,这件事,绝对不准向外人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
  “好吧。”
  下午,庄士敦按溥仪的吩咐开了两部车进宫,两部车子都停在东华门外。
  庄士敦骑马来到养心殿,东暖阁里只有溥仪和他,没有第三个人。
  “皇上,出什么事了。”
  “庄师傅,我已下定决心冲出这牢笼,你现在就带我到英使馆去,从那里我出洋留学。”
  庄士敦惊讶万分。
  溥仪又道:“一旦到达使馆,我就通电全国人民,说明我对继续留在无所事事、只领国家津贴的这个位置上感到羞耻,我要放弃民国政府的每年四百万元的津贴,我要放弃帝号包括占据皇宫的一切特权,声明后,我请庄师傅与英国政府疏通,安排我出访欧洲。在出国施行的必要事项还没有办妥之前,还得麻烦英国公使予以接待。”
  溥仪静静地望着庄士敦,见他不说话,便急起来,在里面转着圈子。
  “皇上,此时不能走。”
  “什么?”溥仪听了庄士敦的话很惊讶。
  “皇上此时不能走。”
  “你,你不是整日地劝我离开这宫中,离开这庸俗的人群,腐败的环境吗!今天我作出了决定——这也是你平时督促我的——你怎么竟然不同意我走出去!”
  “皇上,让我慢慢讲,不错,我时常劝皇上早下决心,毅然离开这扼杀生机的宫廷,但是现在的时机却不好,现在徐世昌总统刚刚逃离北京,皇上在这时出去寻求外国的庇护,那么,这两件事情将会自然而然地被新闻界和舆论界看作是一种默契,即皇帝和总统的命运乃是神秘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对徐世昌总统的谴责乃至攻击,就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或更多地指向皇上。还会有人认为,徐世昌总统在和皇帝一起搞什么阴谋,皇帝的逃离是由于内心受到谴责,心虚才这样做的,另外,皇上放弃帝号也不会消除舆论界的怀疑,只会证明皇帝之所以作出自愿放弃不久以后无论如何将被迫减少的权利的表示,只是为了保全面子而已。”
  “我……我不是这样的,你是明白的,我的这种帝位让我感到耻辱,我的臣民是谁?是谁?我不愿要这个帝号了。我也清楚我的臣民都是在靠我的四百万生活,他们附在我的身上,如同一群蚂蚁叮在一块香糖上,他们关心的肯定不是我——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而只是关心他们自己。他们把我当成摇钱的树,挣钱的幌子。庄师傅,我要离开这里,何况,这些军阀们,在一夜之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荒唐不测的事情来。”
  “皇上若现在真的逃出宫中,皇上的初衷是肯定会被误解的。至于皇上的安全,我可以向大使先生提出要求。”
  溥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庄士敦,仿佛万念俱灭。
  看见溥仪这样,庄士敦也惊慌起来,劝溥仪道:“皇上不要耽心,我这就到使馆去。”
  溥仪神情痴呆,也不回答,庄士敦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似乎也不知道。
  庄士敦来到英国使馆,办公室里,比尔比·阿尔斯顿爵士和他握手坐下。
  庄士敦道:“大使先生,如果中国政局混乱,发生了危及我的学生——中国已退位的皇帝——的安全的话,爵士可以给他提供安全的地方吗?大使馆会不会接待他?”
  阿尔斯顿笑道:“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的学生来这里居住当然是可以的。就英国政府来说,对逊帝宣统并没有恶感,甚至非常同情。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其政治的倾向并不明显,所以我们可以庇护他。”
  “太谢谢爵士先生了。”
  比尔比·阿尔斯顿爵士道:“不过,此事要能确认皇帝有危险才能这么做,我们不愿为中国的政局再节外添枝。另外,避难的方式也是要注意的。庄士敦先生你可以在大使馆这里拥有一间房子——即我们给博士先生在这里提供住处。万一有事发生,你的学生到老师这里来听课,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爵士先生考虑得太周到了,谢谢,谢谢。”
  庄士敦把在英国使馆的谈话告诉了溥仪和陈宝琛,二人都很高兴,溥仪的恐惧心理略微减弱了一些。
  溥仪除了忙于偷运那些古籍字画外,平时闲来无事。在养心殿里,除了逗逗狗,就是看报纸了。忽然他看见一份报纸上写道:
  “襄岁本有人提议,以今大总统徐东海之女公子许配宣统,以东海名门与全国惟一无二之老世家,结秦晋之欢,本属门当户对,乃荏苒敷年,尚无定局。”
  溥仪洒然一笑,心道:看样子我还有点价值,还能成为新闻的热点;不过这位记者也太迟钝了。
  溥仪之所以觉得那位记者迟钝,是因为徐世昌也好,张作霖也好,已绝对不可能和紫禁城结为亲家。一个逃离京城躲到租界,一个退到关东,哪里还有可能与退位的皇上结上连理。
  一年多来,为后妃的事宫内外你争我斗,热闹非凡,溥仪觉得可笑,就由着他们去斗去吧,他自己干着他早已准备的事情。
  但是,漩涡最终还是要卷来,溥仪还是要成为漩涡的中心。还在他庆幸能置身事外的时候,一向不太交往的载洵来了。
  “六叔还认得养心殿的门哪。”溥仪笑着对载洵道。
  “皇上,六叔我不中用了,就如当年的海军一样。可我该‘放炮’的时候也要‘放一炮’。”
  “皇叔有什么‘炮’放。”
  “还不是那件事,我说皇上,端恭的女儿有哪点不好?虽说家境贫寒了点,可最重要的是人品哪,皇上说是不是?”
  “是,是。”
  “那就选她吧。”
  “这——我哪能说了算。”
  “这事,就得皇上说了算,别人不应多说,多插嘴。”
  载洵在这里纠缠了一会儿,临走时,仍然念念不忘:“皇上,可要有个主心骨儿,这事儿,皇上自己做主!”
  六叔载洵前脚刚走,七叔载涛后脚进来,道:“皇上,我看还是选荣源的女儿要好一些,荣源家境殷富,在这种时候,是起大作用的。”
  “七叔,咱们正进行着那事,若是成功了,这选后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事就放下吧,还是我们和溥杰干的那事当紧。”
  载涛道:“两件事都要紧,都是一生的大事,绝不可轻率的。”
  溥仪笑道:“你们‘陆军’真的和‘海军’干起来了,当年在摄政王面前一个强调陆军,一个强调海军,大概就像今天这样吧?”
  载涛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大事情,不可草率的。”
  载涛和(王董)太妃一派,载洵和敬懿璟太妃一派,两位太妃互不相让,两位皇叔也是一争到底,而溥仪根本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荣源和端恭的家属都住在天津的租界里,于是载涛和载洵连日仆仆风尘于京津道上,匆匆忙忙出入于永和宫和太极殿。
  两派争持不下,载沣出了个主意:拿照片让皇上钦定。大家都同意,于是送过来四张照片在溥仪面前。溥仪看这照片上的人,四个人都是一个模样,身段都如纸糊的桶子。每张照片的脸部都很小,实在分不出丑俊来。选谁呢?怎么比较呢?溥仪看了半天,突然有了主意:比一比旗袍的花色,看谁的特别些。他见一张照片上的旗袍不是大花而细碎的小花,觉得新鲜、素雅,便拿起铅笔,在这张照片的背面上画了记号。
  皇上选的是满洲额尔德特氏端恭的女儿文绣,又叫蕙心。这一下敬懿太妃和载洵心花怒放,而端康太妃和载涛则十分沮丧。端康太妃更是不满意,叫来载沣道:“必须选荣源的女儿。”
  载沣道:“可是皇帝已经圣裁过了,怎能再改?”
  “那是皇帝随便了一些,没有慎重。皇帝是咱们家的孩子,不同别人,选后的事,是不能草率的。”端康以载湉妃子的身份出现,和这位五弟说话,自然要主动一点。她继续劝道:“王爷,婉容这孩子是出名的大家闺秀,旗人中闻名遐迩,相貌举止,谈吐仪态,都是有口皆碑的。就才气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教养,懂闺范。皇帝年轻,不知道哪些东西是重要的,就随心轻率地作了记号。别的事可以同意,这事却不可。”
  载沣被他说动了,载涛又来加把劲。载涛道:“五哥,这荣源的祖父曾是吉林将军,荣源自己也一直管理着祖上的房地产,在北京的宅地五哥是能看到的,就是在吉林,也有三千垧地。荣源的夫人又是毓朗贝勒的次女,婉容的身上流着咱皇家的血,她若为皇后,这是亲上加亲,哪一点不比文绣好?”
  载沣和载泽商量道:“大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七弟说的也有道理,文绣是太小,婉容的年龄合适些。从家境到个人条件,还是荣源的女儿好一些。”
  载沣说:“那就荣源的女儿吧。”
  于是载沣和端康太妃又找来溥仪,把婉容的好处说了一遍。溥仪本来对这事无所谓,也就同意了。
  敬懿太妃在载沣面前大叫起来:“你和永和宫是叔嫂,我们远了一些。可这事也不能做得这样没有道理,分明是掩人吗!”
  “这……这……我……”载沣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荣惠太妃道:“这样吧,既然皇帝圈过了文绣,她是再不能嫁给臣民了,可以把她纳为妃子。”
  “好!好!”载沣道。
  敬懿太妃见闹不出什么,也就不再吭气,默认了荣惠太妃的说法。
  话传到溥仪这儿,他又不愿意了:“什么时代了,还要纳妾,我不干!”
  他想,一个老婆他都不想要,怎么一下子还要两个呢。
  载沣和载泽来到养心殿,载泽道:“皇上哪有没有后妃的?有后必有妃。再说,文绣是皇上圈过的,怎能再嫁别人?皇上就答应了吧。”
  载沣道:“皇帝也要看看在六叔和太妃的面子上。敬懿太妃已经说我们有有厚此薄彼的想法了。”
  溥仪不想为这事操心烦恼,道:“好吧,就一后一妃,婉荣为后,文绣为妃。”
  “皇上,你真的想在这宫中过安稳日子了?”庄士敦在讲完课后问溥仪。
  “是这样——还有什么办法?”
  “皇上,我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如果皇上有决心,我可以帮助想办法。”
  溥仪一蹦跳了起来:“你是认真的吗?”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吗?”
  “庄师傅认为怎样做才好?”溥仪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
  庄士敦却笑道:“皇上既选后,又定妃,我以为真的要过安稳日子了呢。”
  “别打叉,你有什么安排?”
  “我觉得皇上应该和公使团的首席公使荷兰的欧登科联络好,让他事先有所准备,事情就好办了。”
  “那好吧,你先给公使先生捎个信,这样会稳妥点。不然,我贸然地和他联络,会有误解的。”
  “就这么办。”庄士敦说完就走了。
  溥杰走进书房,溥仪高兴地道:“时机来了!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出洋。”
  “怎么回事?”
  “庄士敦答应帮助我们,他愿意先和公使团主席荷兰公使欧登科联络一下,此事若能成功,我们许多的心血还是没有白费的。”
  溥杰道:“还是和七叔商量一下,把天津的东西卖一部分,好筹一笔经费。”
  溥仪道:“好的,就交于你了。”
  溥仪、溥杰异常兴奋,待到重又展开黄色的包袱,溥仪道:“今天多带一些,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
  这一天,溥仪一下子就“赏”了溥杰十本宋版书:
  毛诗 四册
  韵语阳秋 一套
  玉台新咏 一套
  卢户部诗集 一套
  五经 一匣四套
  篡图互注南华真经 一套
  和靖先生文集 一套
  御题尚书详节 一套
  帝学 一套
  孙可之文集 一套
  包袱不行了,就装满一箱子。溥杰兴高采烈地带走了。
  “从你说的情况看,我本人对这位皇帝深表同情,我觉得,我们可以接受他到这里来。如果情况需要,我甚至愿意陪他去天津。”
  听了欧登科的话,庄士敦非常高兴,道:“大使阁下这样做,是拯救了一个人,体现了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皇帝陛下会亲自给你联络的,一些细节问题就由你们决定吧。不过,此事我还是在幕后为好,我与大使阁下联络的事,还请大使先生保密。”
  “可以。不过,这要皇帝本人到公使馆来并发表声明我们才好接受他的要求,不然我们的美意会被别人误解的。”
  “那么,我回去把今天的谈话告诉皇帝,看他有什么具体的步骤。”
  庄士敦离开荷兰公使馆,来到毓庆宫,溥仪已等得非常焦急,见庄士敦来了,忙问:
  “事情如何?”
  “他愿意帮助。”
  溥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养心殿里,溥仪拨通了欧登科的电话,说道:“大使先生,你的美意庄士敦师傅已向我说了,对此,我深表谢意。”
  “庄士敦博士向我们详细地描述了皇帝的生活环境,也介绍了皇帝的性格,我们觉得有义务,有责任帮助皇帝陛下过高尚的生活,过有意义的生活,过自由的生活。”
  “大使先生,我和弟弟出逃宫禁的目的是要留学西洋,获取新知,增强能力,这些都请大使能提供帮助。”
  “可以,我可以完全负责。不过,皇帝陛下如何才能出紫禁城?出城后的经费如何办理?这些都有准备吗?”
  “这些问题,就让溥杰殿下到大使先生那里去详谈,在电话里说不方便,也说不清楚。”
  “那么我就恭候溥杰殿下的到来。”
  第二天,溥杰到了荷兰公使馆。
  “我本人,也代表皇上,向大使阁下表示由衷的谢意。出洋留学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大使先生是知道的,我们这种合理的愿望却根本就不会被理睬,更不用说得到理解和支持了。大使先生能把我们拉出火坑,我们一定会使大使先生因有这一义举而自豪。”
  “这是我们应负的道义上的责任。怒我直言,你们的经费解决了吗?”
  “这个大使放心,我们在天津已有筹备好的款项,足以应付各种费用。”
  “我对此表示怀疑。皇帝陛下不出宫,而殿下出入也引人注意,又不常到外面走动,能筹下这么多的款项吗?”
  溥杰笑道:“事实上还有一位亲王支持我们,对大使先生也没有什么保留的,这个人就是七叔载涛。”
  欧登科这才释然一笑:“这就合理了。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皇帝陛下自己如何离开紫禁城了,只要能溜出那个大门,那就一切不成问题,从皇帝陛下第一天的食宿,到皇帝陛下脚踏英国的土地,进入英国学校的大门,我都可以安排好,我全部可以负责。”
  于是二人计议,由欧登科把汽车开到神武门外,溥仪设法溜出神武门,只要是进了欧登科的汽车,一切就都完成了。
  于是他们定下了出宫的具体的日期和钟点。
  御花园里,在一群狗的包围中,溥仪和溥杰站在亭子里计议着。
  溥杰道:“我身边有一群太监,各宫门有各宫门的太监。你看,宫廷外围是护军的各岗哨,神武门外,还有民军步兵统领指挥的巡逻卫队,我们怎么走出这重要的包围呢?”
  溥杰道:“我看,最关键的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和宫门太监,只要这几关打通问题就不大了。皇哥哥有什么办法打通关节吗?”
  “有!他们爱财,花点钱就行了。”
  “不一定吧。”
  “我最了解这些太监,他们为的就是钱。以前还想着地位,想着权力,以此找回男人的尊严。可是现在,我是个逊位的皇帝,他们追求的就只有金钱了。”
  计议已定,溥仪便在太监们的身上大把大把地花起钱来,拿到钱的太监都欢天喜地地谢恩,表示绝对忠于万岁爷。溥仪内心暗自高兴,认为万事俱备,万无一失了。
  约定出宫的日子到了,溥杰早早地来到宫中,进了养心殿。溥仪通知师傅今天放假,于是兄弟二人躲在养心殿里焦急地等着那一时刻地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钟摆地晃动是如此地缓慢,秒针的嘀嗒声,声声敲打在二人的心上。
  到了!时间到了!
  溥仪、溥杰往养心殿外走去。
  “万岁爷,二爷请留步,王爷下了严令,叫奴才们不让万岁爷、二爷离开殿一步,令各宫门一律断绝出入,紫禁城全部进入戒严状态。”
  “胡说,我是皇上都不知道,哪有这样的命令!”
  “万岁爷看殿外面,护军已到了内延了,这是王爷刚下的命令,还没有一分钟呢。”
  完了,全完了!溥仪、溥杰一下瘫坐在椅子里,面面相觑。
  过了不大功夫,载沣气急败坏地来了,到了皇上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听听听听说皇帝,要要走走……”
  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做错事的倒像是他,溥仪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有那么回事。”
  “这可不好,这可怎怎么好好……”
  “没那回事!”溥仪矢口否认。
  载沣把目光移向溥杰,溥杰吓得连忙低下了头。
  “随我回回府去。”
  溥杰低着头,跟载沣走了。
  “你们,你们是谁把事情泄露出去的?”溥仪暴跳如雷。他从敬事房拿来竹鞭,疯狂地打向他们:“拿了我的钱,还要坏我的事!可恶!可恶!是你吗一是你吗!”他一一问去,一一打去,没有一个太监吭一声,任由他打。“我我要是查出来是谁告的密,我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割他的舌头!挖他的眼珠子!”
  他不可能查出告密者,他对太监又多了层恨。
  “监狱!监狱!监狱!”
  他诅咒着,从此以后,最怕看见高墙。
  本来溥仪只是晚上在长春宫就寝,而且近年来有时晚上也在养心殿居住,可是现在,他却躲在长春宫里不愿出来了。以前,白天的时间都是在养心殿和毓庆宫书房度过的,现在他却不愿到养心殿去,对那些报纸他也失去了兴趣,只是那一百头狗,他带了几十头在长春宫。
  所有的太监都怕见到他,他一会儿能把你疼死,一会儿能把你打死;他疼你的时候,你是心惊肉跳地笑,他打你的时候,则是忍着剧痛去笑。连张谦和与阮进寿也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总是躲着皇上。
  张谦和向内务府说了,绍英和春龄一声不吭,不得已,张谦和又把这事向瑜太妃禀报,敬懿太妃道:“还是找永和宫吧,这年头,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张谦和又硬着头皮来到永和宫。
  “奴才给主子请安。”张谦和跪在端康面前,赵荣升正在给端康挖耳朵,端康太妃正在自在,见到张谦和,很感讨厌,道:“什么风儿把大总管给吹来了呀?”
  “主子,现今万岁爷脾气大得很,养心殿长春宫的人被他打了一遍了。”
  “连你这位罕达他也敢打吗?”
  “回主子,奴才的手指都被他打劈开了。”
  端康坐正了身子,道:“你怎么不到太极殿去呀,你不是一向都是把话往那里说的吗!”
  “主子的话好像巴掌扇在奴才的脸上,奴才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主子尽管打就是。”
  “你年纪也不小了,谁也不会计较你,你以后走正道就行了。”
  “奴才谨听主子吩咐,奴才的心可以掏给主子。”
  端康道:“好吧,皇帝闹得很厉害吗?”
  “确实是有点过分。”
  端康道:“这话,也只有你敢说了。不过如今我不大好管皇帝的事,这你是知道的。自从福晋仙升后,我内心愧疚,皇帝的事,不再好过问。现在皇帝正在气头上,就让他闹去,让他败败火,他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张谦和道:“主子总要想个法子给万岁爷败败火才好。”
  端康道:“总不能像他小时候那样关他禁闭。他的脾气,你们最晓得,有什法子你们不好做,可以禀告我——这法子终归你们想。”
  张谦和见端康又把球踢给了自己,叩了头,回养心殿去了。
  赵荣升道:“这老儿,也该受点打才能乖。”
  端康笑道:“升你为大总管;到皇帝身边去吧。”
  赵荣升搂着端康道:“就是主子舍得我,我又总能舍得主子呢。我要服侍主子一辈子。”
  “你呀,就是嘴甜。”
  “奴才的嘴还香呢。”
  “什么法儿。”
  “只怕说出来主子会治奴才的罪。”
  “说出来看看,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赵荣升道:“万岁爷既然不喜欢太监,宫女也许喜欢,旁边安几个宫女不是很好吗?”
  “这,可是有违祖制的呀。”
  “皇上做了多少有违祖制的事呀,何况平了皇上的怒气,宫内宫外都会说主子的好处,谁还会怪主子不成?”
  “行,就这样试试看。”
  赵荣升出来,来到侧殿,一打帘子,里面出来一位宫女,袅袅亭亭,燕声玉润:“怎么这么长时间啊?你和主子干得好事。”
  赵荣升一把把她搂过:“晴儿,我的心肝,我不侍候好她,能有咱们的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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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绍英回来报告道:“是庄和主子宫中在分东西。”
  “分东西?分什么东西?”
  “这……一向都是这样的,如果哪一宫的主子升仙了,她宫中的人就会分她的东西。”
  “岂有此理!”溥仪嚎叫道,“严办!严办!”
  “嗻,嗻。”
  可是几天过去了,并没有对那些抢东西吵嚷的太监进行处理。
  “春喜儿,你和虎子、豹子就睡在我的床边,不要到哪儿去。”
  溥仪对太监厌烦透了。
  这天,在养心殿里,溥仪无心看那些报纸,心里烦燥得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牙一咬,给庄士敦打了个电话。
  “喂,是庄师傅吗?”
  “皇上!皇上有什么事吗?”
  “你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养心殿来见我。还有,你准备两部汽车,在东华门外等候。”
  “有什么事情吗?为什么带两部车子?”庄士敦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非常疑惑。
  “这个你别问,来了就知道了。不过,这件事,绝对不准向外人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
  “好吧。”
  下午,庄士敦按溥仪的吩咐开了两部车进宫,两部车子都停在东华门外。
  庄士敦骑马来到养心殿,东暖阁里只有溥仪和他,没有第三个人。
  “皇上,出什么事了。”
  “庄师傅,我已下定决心冲出这牢笼,你现在就带我到英使馆去,从那里我出洋留学。”
  庄士敦惊讶万分。
  溥仪又道:“一旦到达使馆,我就通电全国人民,说明我对继续留在无所事事、只领国家津贴的这个位置上感到羞耻,我要放弃民国政府的每年四百万元的津贴,我要放弃帝号包括占据皇宫的一切特权,声明后,我请庄师傅与英国政府疏通,安排我出访欧洲。在出国施行的必要事项还没有办妥之前,还得麻烦英国公使予以接待。”
  溥仪静静地望着庄士敦,见他不说话,便急起来,在里面转着圈子。
  “皇上,此时不能走。”
  “什么?”溥仪听了庄士敦的话很惊讶。
  “皇上此时不能走。”
  “你,你不是整日地劝我离开这宫中,离开这庸俗的人群,腐败的环境吗!今天我作出了决定——这也是你平时督促我的——你怎么竟然不同意我走出去!”
  “皇上,让我慢慢讲,不错,我时常劝皇上早下决心,毅然离开这扼杀生机的宫廷,但是现在的时机却不好,现在徐世昌总统刚刚逃离北京,皇上在这时出去寻求外国的庇护,那么,这两件事情将会自然而然地被新闻界和舆论界看作是一种默契,即皇帝和总统的命运乃是神秘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对徐世昌总统的谴责乃至攻击,就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或更多地指向皇上。还会有人认为,徐世昌总统在和皇帝一起搞什么阴谋,皇帝的逃离是由于内心受到谴责,心虚才这样做的,另外,皇上放弃帝号也不会消除舆论界的怀疑,只会证明皇帝之所以作出自愿放弃不久以后无论如何将被迫减少的权利的表示,只是为了保全面子而已。”
  “我……我不是这样的,你是明白的,我的这种帝位让我感到耻辱,我的臣民是谁?是谁?我不愿要这个帝号了。我也清楚我的臣民都是在靠我的四百万生活,他们附在我的身上,如同一群蚂蚁叮在一块香糖上,他们关心的肯定不是我——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而只是关心他们自己。他们把我当成摇钱的树,挣钱的幌子。庄师傅,我要离开这里,何况,这些军阀们,在一夜之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荒唐不测的事情来。”
  “皇上若现在真的逃出宫中,皇上的初衷是肯定会被误解的。至于皇上的安全,我可以向大使先生提出要求。”
  溥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庄士敦,仿佛万念俱灭。
  看见溥仪这样,庄士敦也惊慌起来,劝溥仪道:“皇上不要耽心,我这就到使馆去。”
  溥仪神情痴呆,也不回答,庄士敦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似乎也不知道。
  庄士敦来到英国使馆,办公室里,比尔比·阿尔斯顿爵士和他握手坐下。
  庄士敦道:“大使先生,如果中国政局混乱,发生了危及我的学生——中国已退位的皇帝——的安全的话,爵士可以给他提供安全的地方吗?大使馆会不会接待他?”
  阿尔斯顿笑道:“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的学生来这里居住当然是可以的。就英国政府来说,对逊帝宣统并没有恶感,甚至非常同情。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其政治的倾向并不明显,所以我们可以庇护他。”
  “太谢谢爵士先生了。”
  比尔比·阿尔斯顿爵士道:“不过,此事要能确认皇帝有危险才能这么做,我们不愿为中国的政局再节外添枝。另外,避难的方式也是要注意的。庄士敦先生你可以在大使馆这里拥有一间房子——即我们给博士先生在这里提供住处。万一有事发生,你的学生到老师这里来听课,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爵士先生考虑得太周到了,谢谢,谢谢。”
  庄士敦把在英国使馆的谈话告诉了溥仪和陈宝琛,二人都很高兴,溥仪的恐惧心理略微减弱了一些。
  溥仪除了忙于偷运那些古籍字画外,平时闲来无事。在养心殿里,除了逗逗狗,就是看报纸了。忽然他看见一份报纸上写道:
  “襄岁本有人提议,以今大总统徐东海之女公子许配宣统,以东海名门与全国惟一无二之老世家,结秦晋之欢,本属门当户对,乃荏苒敷年,尚无定局。”
  溥仪洒然一笑,心道:看样子我还有点价值,还能成为新闻的热点;不过这位记者也太迟钝了。
  溥仪之所以觉得那位记者迟钝,是因为徐世昌也好,张作霖也好,已绝对不可能和紫禁城结为亲家。一个逃离京城躲到租界,一个退到关东,哪里还有可能与退位的皇上结上连理。
  一年多来,为后妃的事宫内外你争我斗,热闹非凡,溥仪觉得可笑,就由着他们去斗去吧,他自己干着他早已准备的事情。
  但是,漩涡最终还是要卷来,溥仪还是要成为漩涡的中心。还在他庆幸能置身事外的时候,一向不太交往的载洵来了。
  “六叔还认得养心殿的门哪。”溥仪笑着对载洵道。
  “皇上,六叔我不中用了,就如当年的海军一样。可我该‘放炮’的时候也要‘放一炮’。”
  “皇叔有什么‘炮’放。”
  “还不是那件事,我说皇上,端恭的女儿有哪点不好?虽说家境贫寒了点,可最重要的是人品哪,皇上说是不是?”
  “是,是。”
  “那就选她吧。”
  “这——我哪能说了算。”
  “这事,就得皇上说了算,别人不应多说,多插嘴。”
  载洵在这里纠缠了一会儿,临走时,仍然念念不忘:“皇上,可要有个主心骨儿,这事儿,皇上自己做主!”
  六叔载洵前脚刚走,七叔载涛后脚进来,道:“皇上,我看还是选荣源的女儿要好一些,荣源家境殷富,在这种时候,是起大作用的。”
  “七叔,咱们正进行着那事,若是成功了,这选后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事就放下吧,还是我们和溥杰干的那事当紧。”
  载涛道:“两件事都要紧,都是一生的大事,绝不可轻率的。”
  溥仪笑道:“你们‘陆军’真的和‘海军’干起来了,当年在摄政王面前一个强调陆军,一个强调海军,大概就像今天这样吧?”
  载涛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大事情,不可草率的。”
  载涛和(王董)太妃一派,载洵和敬懿璟太妃一派,两位太妃互不相让,两位皇叔也是一争到底,而溥仪根本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荣源和端恭的家属都住在天津的租界里,于是载涛和载洵连日仆仆风尘于京津道上,匆匆忙忙出入于永和宫和太极殿。
  两派争持不下,载沣出了个主意:拿照片让皇上钦定。大家都同意,于是送过来四张照片在溥仪面前。溥仪看这照片上的人,四个人都是一个模样,身段都如纸糊的桶子。每张照片的脸部都很小,实在分不出丑俊来。选谁呢?怎么比较呢?溥仪看了半天,突然有了主意:比一比旗袍的花色,看谁的特别些。他见一张照片上的旗袍不是大花而细碎的小花,觉得新鲜、素雅,便拿起铅笔,在这张照片的背面上画了记号。
  皇上选的是满洲额尔德特氏端恭的女儿文绣,又叫蕙心。这一下敬懿太妃和载洵心花怒放,而端康太妃和载涛则十分沮丧。端康太妃更是不满意,叫来载沣道:“必须选荣源的女儿。”
  载沣道:“可是皇帝已经圣裁过了,怎能再改?”
  “那是皇帝随便了一些,没有慎重。皇帝是咱们家的孩子,不同别人,选后的事,是不能草率的。”端康以载湉妃子的身份出现,和这位五弟说话,自然要主动一点。她继续劝道:“王爷,婉容这孩子是出名的大家闺秀,旗人中闻名遐迩,相貌举止,谈吐仪态,都是有口皆碑的。就才气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教养,懂闺范。皇帝年轻,不知道哪些东西是重要的,就随心轻率地作了记号。别的事可以同意,这事却不可。”
  载沣被他说动了,载涛又来加把劲。载涛道:“五哥,这荣源的祖父曾是吉林将军,荣源自己也一直管理着祖上的房地产,在北京的宅地五哥是能看到的,就是在吉林,也有三千垧地。荣源的夫人又是毓朗贝勒的次女,婉容的身上流着咱皇家的血,她若为皇后,这是亲上加亲,哪一点不比文绣好?”
  载沣和载泽商量道:“大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七弟说的也有道理,文绣是太小,婉容的年龄合适些。从家境到个人条件,还是荣源的女儿好一些。”
  载沣说:“那就荣源的女儿吧。”
  于是载沣和端康太妃又找来溥仪,把婉容的好处说了一遍。溥仪本来对这事无所谓,也就同意了。
  敬懿太妃在载沣面前大叫起来:“你和永和宫是叔嫂,我们远了一些。可这事也不能做得这样没有道理,分明是掩人吗!”
  “这……这……我……”载沣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荣惠太妃道:“这样吧,既然皇帝圈过了文绣,她是再不能嫁给臣民了,可以把她纳为妃子。”
  “好!好!”载沣道。
  敬懿太妃见闹不出什么,也就不再吭气,默认了荣惠太妃的说法。
  话传到溥仪这儿,他又不愿意了:“什么时代了,还要纳妾,我不干!”
  他想,一个老婆他都不想要,怎么一下子还要两个呢。
  载沣和载泽来到养心殿,载泽道:“皇上哪有没有后妃的?有后必有妃。再说,文绣是皇上圈过的,怎能再嫁别人?皇上就答应了吧。”
  载沣道:“皇帝也要看看在六叔和太妃的面子上。敬懿太妃已经说我们有有厚此薄彼的想法了。”
  溥仪不想为这事操心烦恼,道:“好吧,就一后一妃,婉荣为后,文绣为妃。”
  “皇上,你真的想在这宫中过安稳日子了?”庄士敦在讲完课后问溥仪。
  “是这样——还有什么办法?”
  “皇上,我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如果皇上有决心,我可以帮助想办法。”
  溥仪一蹦跳了起来:“你是认真的吗?”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吗?”
  “庄师傅认为怎样做才好?”溥仪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
  庄士敦却笑道:“皇上既选后,又定妃,我以为真的要过安稳日子了呢。”
  “别打叉,你有什么安排?”
  “我觉得皇上应该和公使团的首席公使荷兰的欧登科联络好,让他事先有所准备,事情就好办了。”
  “那好吧,你先给公使先生捎个信,这样会稳妥点。不然,我贸然地和他联络,会有误解的。”
  “就这么办。”庄士敦说完就走了。
  溥杰走进书房,溥仪高兴地道:“时机来了!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出洋。”
  “怎么回事?”
  “庄士敦答应帮助我们,他愿意先和公使团主席荷兰公使欧登科联络一下,此事若能成功,我们许多的心血还是没有白费的。”
  溥杰道:“还是和七叔商量一下,把天津的东西卖一部分,好筹一笔经费。”
  溥仪道:“好的,就交于你了。”
  溥仪、溥杰异常兴奋,待到重又展开黄色的包袱,溥仪道:“今天多带一些,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
  这一天,溥仪一下子就“赏”了溥杰十本宋版书:
  毛诗 四册
  韵语阳秋 一套
  玉台新咏 一套
  卢户部诗集 一套
  五经 一匣四套
  篡图互注南华真经 一套
  和靖先生文集 一套
  御题尚书详节 一套
  帝学 一套
  孙可之文集 一套
  包袱不行了,就装满一箱子。溥杰兴高采烈地带走了。
  “从你说的情况看,我本人对这位皇帝深表同情,我觉得,我们可以接受他到这里来。如果情况需要,我甚至愿意陪他去天津。”
  听了欧登科的话,庄士敦非常高兴,道:“大使阁下这样做,是拯救了一个人,体现了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皇帝陛下会亲自给你联络的,一些细节问题就由你们决定吧。不过,此事我还是在幕后为好,我与大使阁下联络的事,还请大使先生保密。”
  “可以。不过,这要皇帝本人到公使馆来并发表声明我们才好接受他的要求,不然我们的美意会被别人误解的。”
  “那么,我回去把今天的谈话告诉皇帝,看他有什么具体的步骤。”
  庄士敦离开荷兰公使馆,来到毓庆宫,溥仪已等得非常焦急,见庄士敦来了,忙问:
  “事情如何?”
  “他愿意帮助。”
  溥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养心殿里,溥仪拨通了欧登科的电话,说道:“大使先生,你的美意庄士敦师傅已向我说了,对此,我深表谢意。”
  “庄士敦博士向我们详细地描述了皇帝的生活环境,也介绍了皇帝的性格,我们觉得有义务,有责任帮助皇帝陛下过高尚的生活,过有意义的生活,过自由的生活。”
  “大使先生,我和弟弟出逃宫禁的目的是要留学西洋,获取新知,增强能力,这些都请大使能提供帮助。”
  “可以,我可以完全负责。不过,皇帝陛下如何才能出紫禁城?出城后的经费如何办理?这些都有准备吗?”
  “这些问题,就让溥杰殿下到大使先生那里去详谈,在电话里说不方便,也说不清楚。”
  “那么我就恭候溥杰殿下的到来。”
  第二天,溥杰到了荷兰公使馆。
  “我本人,也代表皇上,向大使阁下表示由衷的谢意。出洋留学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大使先生是知道的,我们这种合理的愿望却根本就不会被理睬,更不用说得到理解和支持了。大使先生能把我们拉出火坑,我们一定会使大使先生因有这一义举而自豪。”
  “这是我们应负的道义上的责任。怒我直言,你们的经费解决了吗?”
  “这个大使放心,我们在天津已有筹备好的款项,足以应付各种费用。”
  “我对此表示怀疑。皇帝陛下不出宫,而殿下出入也引人注意,又不常到外面走动,能筹下这么多的款项吗?”
  溥杰笑道:“事实上还有一位亲王支持我们,对大使先生也没有什么保留的,这个人就是七叔载涛。”
  欧登科这才释然一笑:“这就合理了。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皇帝陛下自己如何离开紫禁城了,只要能溜出那个大门,那就一切不成问题,从皇帝陛下第一天的食宿,到皇帝陛下脚踏英国的土地,进入英国学校的大门,我都可以安排好,我全部可以负责。”
  于是二人计议,由欧登科把汽车开到神武门外,溥仪设法溜出神武门,只要是进了欧登科的汽车,一切就都完成了。
  于是他们定下了出宫的具体的日期和钟点。
  御花园里,在一群狗的包围中,溥仪和溥杰站在亭子里计议着。
  溥杰道:“我身边有一群太监,各宫门有各宫门的太监。你看,宫廷外围是护军的各岗哨,神武门外,还有民军步兵统领指挥的巡逻卫队,我们怎么走出这重要的包围呢?”
  溥杰道:“我看,最关键的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和宫门太监,只要这几关打通问题就不大了。皇哥哥有什么办法打通关节吗?”
  “有!他们爱财,花点钱就行了。”
  “不一定吧。”
  “我最了解这些太监,他们为的就是钱。以前还想着地位,想着权力,以此找回男人的尊严。可是现在,我是个逊位的皇帝,他们追求的就只有金钱了。”
  计议已定,溥仪便在太监们的身上大把大把地花起钱来,拿到钱的太监都欢天喜地地谢恩,表示绝对忠于万岁爷。溥仪内心暗自高兴,认为万事俱备,万无一失了。
  约定出宫的日子到了,溥杰早早地来到宫中,进了养心殿。溥仪通知师傅今天放假,于是兄弟二人躲在养心殿里焦急地等着那一时刻地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钟摆地晃动是如此地缓慢,秒针的嘀嗒声,声声敲打在二人的心上。
  到了!时间到了!
  溥仪、溥杰往养心殿外走去。
  “万岁爷,二爷请留步,王爷下了严令,叫奴才们不让万岁爷、二爷离开殿一步,令各宫门一律断绝出入,紫禁城全部进入戒严状态。”
  “胡说,我是皇上都不知道,哪有这样的命令!”
  “万岁爷看殿外面,护军已到了内延了,这是王爷刚下的命令,还没有一分钟呢。”
  完了,全完了!溥仪、溥杰一下瘫坐在椅子里,面面相觑。
  过了不大功夫,载沣气急败坏地来了,到了皇上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听听听听说皇帝,要要走走……”
  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做错事的倒像是他,溥仪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有那么回事。”
  “这可不好,这可怎怎么好好……”
  “没那回事!”溥仪矢口否认。
  载沣把目光移向溥杰,溥杰吓得连忙低下了头。
  “随我回回府去。”
  溥杰低着头,跟载沣走了。
  “你们,你们是谁把事情泄露出去的?”溥仪暴跳如雷。他从敬事房拿来竹鞭,疯狂地打向他们:“拿了我的钱,还要坏我的事!可恶!可恶!是你吗一是你吗!”他一一问去,一一打去,没有一个太监吭一声,任由他打。“我我要是查出来是谁告的密,我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割他的舌头!挖他的眼珠子!”
  他不可能查出告密者,他对太监又多了层恨。
  “监狱!监狱!监狱!”
  他诅咒着,从此以后,最怕看见高墙。
  本来溥仪只是晚上在长春宫就寝,而且近年来有时晚上也在养心殿居住,可是现在,他却躲在长春宫里不愿出来了。以前,白天的时间都是在养心殿和毓庆宫书房度过的,现在他却不愿到养心殿去,对那些报纸他也失去了兴趣,只是那一百头狗,他带了几十头在长春宫。
  所有的太监都怕见到他,他一会儿能把你疼死,一会儿能把你打死;他疼你的时候,你是心惊肉跳地笑,他打你的时候,则是忍着剧痛去笑。连张谦和与阮进寿也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总是躲着皇上。
  张谦和向内务府说了,绍英和春龄一声不吭,不得已,张谦和又把这事向瑜太妃禀报,敬懿太妃道:“还是找永和宫吧,这年头,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张谦和又硬着头皮来到永和宫。
  “奴才给主子请安。”张谦和跪在端康面前,赵荣升正在给端康挖耳朵,端康太妃正在自在,见到张谦和,很感讨厌,道:“什么风儿把大总管给吹来了呀?”
  “主子,现今万岁爷脾气大得很,养心殿长春宫的人被他打了一遍了。”
  “连你这位罕达他也敢打吗?”
  “回主子,奴才的手指都被他打劈开了。”
  端康坐正了身子,道:“你怎么不到太极殿去呀,你不是一向都是把话往那里说的吗!”
  “主子的话好像巴掌扇在奴才的脸上,奴才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主子尽管打就是。”
  “你年纪也不小了,谁也不会计较你,你以后走正道就行了。”
  “奴才谨听主子吩咐,奴才的心可以掏给主子。”
  端康道:“好吧,皇帝闹得很厉害吗?”
  “确实是有点过分。”
  端康道:“这话,也只有你敢说了。不过如今我不大好管皇帝的事,这你是知道的。自从福晋仙升后,我内心愧疚,皇帝的事,不再好过问。现在皇帝正在气头上,就让他闹去,让他败败火,他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张谦和道:“主子总要想个法子给万岁爷败败火才好。”
  端康道:“总不能像他小时候那样关他禁闭。他的脾气,你们最晓得,有什法子你们不好做,可以禀告我——这法子终归你们想。”
  张谦和见端康又把球踢给了自己,叩了头,回养心殿去了。
  赵荣升道:“这老儿,也该受点打才能乖。”
  端康笑道:“升你为大总管;到皇帝身边去吧。”
  赵荣升搂着端康道:“就是主子舍得我,我又总能舍得主子呢。我要服侍主子一辈子。”
  “你呀,就是嘴甜。”
  “奴才的嘴还香呢。”
  “什么法儿。”
  “只怕说出来主子会治奴才的罪。”
  “说出来看看,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赵荣升道:“万岁爷既然不喜欢太监,宫女也许喜欢,旁边安几个宫女不是很好吗?”
  “这,可是有违祖制的呀。”
  “皇上做了多少有违祖制的事呀,何况平了皇上的怒气,宫内宫外都会说主子的好处,谁还会怪主子不成?”
  “行,就这样试试看。”
  赵荣升出来,来到侧殿,一打帘子,里面出来一位宫女,袅袅亭亭,燕声玉润:“怎么这么长时间啊?你和主子干得好事。”
  赵荣升一把把她搂过:“晴儿,我的心肝,我不侍候好她,能有咱们的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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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荣源的府第在帽儿胡同,本来就很大,现在更是经一番整修、扩建,面貌一新,帽儿胡同也热闹起来,来这里的人们络绎不绝。帽儿胡同的人们,也似乎忘了自己的胡同叫“帽儿”,自荣源被封为承恩公后,胡同的人都说:“咱住在‘荣公府’胡同。”
  胡同的马路也已整修一新,几间太破的房子也整修了,这几日,胡同的人们正在为一家作坊发愁呢。
  原来,帽儿胡同12号是一家炸麻花的作坊,每日不分昼夜地工作。有一天,一位外地的来到胡同,看到作坊,说:“我们是专程来看皇后娘娘的府院的,一切都好,就是这家作坊不好,那里天天冒烟,油烟到处乱飞乱熏,弄得这一带气味难闻,皇后娘娘闻了,不知是什么样儿呢。”
  帽儿胡同的人平日很和气,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根烟囱,经这位好事者一说,顿觉那烟囱扎眼,烟味刺鼻。
  “让他搬走。”街坊们议论道。
  “可不行,住了几辈子了,说搬就搬了?”
  “你不嫌难看?”
  “那倒是,是难看难闻。”
  “这不就得了。”
  “可怎能叫人家搬走呢?如今约法上是保护人们的居住权的。”
  “哟,你还真听了许多人的宣传了呢!你太那个了吧!”
  立即这个人遭到围攻,也就不说话了。
  胡同里的人便为这烟囱整日地发愁,眼见就要行各种典礼了,这不影响咱帽儿胡同的形象吗?
  这事不知怎么让溥仪知道了,他想,要是烟真的熏了皇后的头脑怎么办?于是密谕内务府,令优给麻花作坊迁移费,劝其另处营业。结果两家欢喜。帽儿胡同的居民也非常高兴,自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到了外边,道:“咱是荣公府胡的,胡同可繁华了,皇后可漂亮了,全北京城谁能得上!”
  其实,皇后是住在天津的洋房里。自辛亥革命后,北京的王公及满蒙汉大臣有家业的,除了少有的几家外,多居在青岛、天津、上海和其他地方。婉容在天津已经住了整整十年了,在那里,跟外国人学了钢琴和舞蹈,又跟中国老家学了诗词文章和书画。她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琴棋书画全能的才女。
  如今她要搬回北京了,因为不久就要进入大婚的程序。
  进入北京,回到帽儿胡同的这一天,她乘坐的马车所到之处,观者如潮。
  “她就是皇后!”
  “听说美如天仙!”
  “看!看!那影儿!”
  “你能看见吗?啊!什么眼呀!”
  一阵哄笑。
  帽儿胡同更是水泄不通,家家户户全体出动,迎接给他们胡同带来无上荣耀的人。
  一下子,全北京乃至全国都知道了帽儿胡同。帽儿胡同的好事一桩接一桩。婉容回府不久,是她的生日,因是皇后,所以生日就成了“千秋节”。虽未入宫,但礼节如同入宫之后的皇后,荣公府门前当然车水马龙,许多天,帽儿胡同的人奔走相告:“余叔岩、杨小楼来唱戏了!”
  “还有呢,尚小云、梅兰芳也来了!”
  真正大婚的典礼项目开始了!北京人真的开了眼界。
  因为清朝选储的制度及晚清特殊的立君方式,整个清朝,真正行大婚之礼的就几个皇帝。有些皇帝在做皇帝前早已成婚,有的则不是。溥仪虽逊位,但帝号不废,所以能以皇帝身份成大婚礼。
  1992年10月21日(九月初二),是纳采礼的日子。
  上午10时,正使礼亲王诚堃、副使睿亲王中铨由乾清宫出发,城堃骑马在先,中铨徒步持“节”在后。仪仗队手持黄缎龙旗两面以及木牌、木棍等分两边随行。中铨的后面随黄伞一把,白马、黑马各两匹,都是雕鞍锦辔,鞍上盖着一块黄色绒毯。
  队伍的后半部分是采礼。先是黄绸围裹的木亭八座,里面放着玻锦匣,内置金银锞子、各色宫缎、金珠头面和金银花瓶,另有其他珍宝,后随绍兴酒四十坛,干鲜果品、喜饼若干,分装了一百抬。最后是全身染成了红色的绵羊四十只。
  浩浩荡荡的行列走到神武门,步军统领衙门和保安队的三名骑马队在前开路;宗人府与内城守卫队的三起乐队随行演奏。
  所经街道临时戒严,地安门正门此时大开。
  街两边围观的人如堵如潮。
  一个学生道:“真是奇观,二十世纪的中国还有这种东西。”
  另一个道:“这正是百姓们所渴望见到的,他们的高兴劲儿肯定超过了那个皇上。”
  一个外围记者道:“请你们介绍一下这队伍的穿戴服装和仪仗用品好吗?”
  两位学生可被难住了,也被逗乐了;他们也无法描述这倒底是什么样的一支队伍。只见卫队和乐队,全是民国的礼服,扛着洋枪,吹打着洋号洋鼓,后面跟的正使、副使,仪仗队以及一应执事人等,则全是清朝的服装,龙旗飘扬,黄伞招摇,还有一些东西,两位学生也说不出是什么。
  帽儿胡同礼炮响后,爆竹齐放,人群和这火药味儿充塞了整个胡同。
  好不容易正、副使通过了胡同来到荣公府门前,早有荣源带着长子润良在大门外跪迎天使。正副使进了大门,荣源父子又跪迎一次,正副使这才进了大厅;执事人等忙搬进采礼,放在早就准备好的几条长桌子上。荣源父子复又叩头谢恩,然后设晏款待天使。“天使”仅稍坐一下,并不动箸,即起身回宫向溥仪“复命”去了。
  第二天,溥仪就看到了京津两地报纸连篇累续地报道纳采礼的盛况。
  一下子成为全国注目的中心,溥仪兴奋异常,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从来没有见过民众对他仍这样关心——他还以为那样浩浩荡荡、奢华招摇的队伍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呢。
  兴奋之余,宣统帝摇起了电话。
  “喂,是荣公府吗?”
  “是,您是哪一位呀?”
  “我,是宣统。”
  “皇上,万岁爷,您老好!好!”
  “你是谁呀?”
  “我是润良。”
  “噢,是国舅啊,家里都还好吗?”
  “好!都很好。”
  “府上还富裕吧?”
  “谢万岁爷关怀,我们家境一直很好。”
  “那就好,如今花费很多,也要节约点。”
  “是,是。”
  “皇后呢?”
  “她在闺中呢。”
  “能接下电话吗?”
  “行,我就去传旨,就去传旨。”
  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如春天中黄莺的歌唱的声音:“喂,是皇上吗?”
  “是,是皇后呀。”
  “就算是吧。”
  “怎么?如今已是了么。”
  “奴婢就算是吧。”
  “不要用‘奴婢’这样的字眼,这太陈旧了。你是进过新式学堂的,思想比我先进,知识比我丰富,该知道这时‘奴婢’二字的称呼已过时了。”
  “那就你我称呼吗?”
  “好!这样最好!”
  “我也较喜欢那种新式的夫妻关系,喜欢那种新式的夫妻制度。不过,在婚姻问题上,还是传统点好,皇上——你以为如何呢?”
  “我也是这样看,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嗯嗯……”
  听着电话里不好意思的声音,溥仪大笑起来,道:“I love you。”
  “你说什么?”
  “你不是也有洋师傅吗?怎么不会这句话?”
  “我没学过英文,皇上——你说的是英文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啊——是‘我爱你’。”
  “哟,你……”
  两个人虽未谋面,犹如熟人一般,卿卿我我地说了一半天。
  终于说完了,婉容一旁站着的润麒调皮地道:“姐姐,和谁说得这样热乎呀,羞不羞呀。”
  “听人家说话,看我不撕你的嘴。”
  婉容向弟弟撵去,润麒灵巧地躲闪着,待婉容已是满头大汗,润麒一闪身,钻进了婉荣怀里,道:“姐姐,我下次不听了。”
  “你个小不点,懂得什么呀。”
  电话马上安在了婉容的闺房。三天两头,溥仪总要打电话和婉容聊很长时间。
  大婚的第二项——大征礼——开始了,这是宣布成婚日期的日子。
  大征礼在11月12日(旧历9月24日)举行。睿亲王中铨和郑亲王昭煦任正、副使,礼亲王诚堃持节。和上次纳采礼节一样,几百名马队之后是正副使,然后是执事人等,礼物大致相等而略有不同:黄绸围裹的木亭增加为12座;锦匣中放的除了金银绸缎外,还有皇后所穿的衣冠和珠宝;另加鹅四十只,也都涂成红色。
  众人到了荣公府门口门内,又是一番行礼,礼物放下后,又有一匹马飞驰而来。荣源迎到门外,跪下。来人是庆亲王载振,载振下马,随荣源进入门内,到了院中,载振展开谕旨,荣源跪地接旨。载振朗声道:
  “宣统皇帝奉端康太妃、敬懿太妃、荣惠太妃谕旨:特于旧历十月十二日、新历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迎娶皇后进宫。钦此。”
  “臣接旨。”
  荣源接旨后,又是设宴款待。如上次一样,“天使”们席不暇暖,即告辞复命去了。
  婚礼的日期分布后,礼品源源不断地滚滚流入紫禁城,满蒙的王公旧臣不必说是非送不可的,活佛和高级喇嘛也是长长的一串名单,就是民国和其要员,也都纷纷送礼。
  三落而又三起的黎元洪大总统特从关税中拨出10万元,8万元作清室优待费,2万元算作民国贺礼——这是国礼。黎元洪个人则送了如意、金瓶和银壶;曹锟送来如意和衣料;吴佩孚送来衣料和银元7000元;冯玉祥送来如意、金表和金银器皿;张作霖送来如意和衣料。
  前总统徐世昌送了2万元现金和许多贵重礼物,包括28件瓷器,华丽的龙凤中国式地毯一件;张勋送来1万元;王怀庆送来九柄金如意;康有为除送来磨色玉屏、磨色金屏、拿破仑婚礼时用的硝石碟和银元1000元外,还有他亲笔写的一副对联:
  八国衣冠瞻玉步
  九天日月耀金台
  许多省的要员,许多驻外使节如蔡廷干、颜惠庆、胡惟德等,许多前大臣也都送了礼。像上海的犹太人大资本家哈同、香港的英籍大资本家何东都送了重礼。至于靠清朝发了大财的富豪如陈夔龙、李经迈等,更送来了价值连城的钻石珠翠。
  礼物琳琅满目,上书房、毓庆宫、养心殿都堆积如山。溥仪看着礼单上数不清的名字,看着堆积如山的礼物,逃跑不成后的烦恼、痛苦、恐惧似乎全没有了,他心花怒放,他手舞足蹈:就在这紫禁城中过下去吧,有如此多的人对我仍存尊敬,我怕什么!
  溥仪下令把这些礼物都放进建福宫中,那里有乾嘉两朝堆积如山的宝物,都没有开封,放在那里,保险得多了。
  礼物仍继续的送着,大婚进入第三项——册封。
  11月29日,先册封“淑妃”。说是“册封”,其实也是为文绣进宫举行的一次仪式。这次仪式,既无纳采,也无大征,也没有仪仗乐队。郑亲王昭熙和内务府大臣绍英骑马把册封“宝册”送到端恭家里,册封礼就结束了。第二天,即30日凌晨之时,备了黄围轿车一辆,悄悄地把文绣接到了养心殿。
  载涛福晋扶文绣来到养心殿,养心殿红灯高照,红毯铺地。宝座上,溥仪走下来,迎文绣而去。
  载涛福晋道:“皇上怎么迎来了。”
  “应该的吗。”溥仪笑道。
  文绣跪下磕了头,站起,溥仪就要去揭盖头,载涛福晋道:“皇上别急,过了明天再说。”
  溥仪道:“这是老规矩,就免了罢,过了明天,就是后天了,那也太漫长了。”
  “那好吧,到西暖阁再揭。”
  载涛福晋把文绣扶到西暖阁的床上,文绣坐下,不一会儿,溥仪来了,福晋退出,溥仪揭下文绣的盖头来,笑道:“你这么小呀!”
  文绣扑闪着眼睛,看着溥仪:“原来皇上也这么小呀!”
  “你不知道我刚满17岁了吗?”
  “皇上不知道我才12岁吗?”
  二人相视,都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在搞什么明堂。
  “早知你这么小,我……”
  “是呀,你选我干么?本来是选我为后的,又来又成了妃了。不选就算了吗,我也和父亲说过的,可就是没人听。”
  “你的年龄太小了,不过,这正是天真活泼的时候,我喜欢!”
  “哼,别说得太早了,明天那位一来,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过,听说皇上是很开通的,我倒放心了。”
  “明天迎皇后的事,你就不去了,什么‘后’呀。‘妃’的,都一样。”
  “说过的话可不能更改!”文绣歪着头道。
  “当然。”
  溥仪倒是很喜欢这种率直劲——任何人也没有想到皇上和他的妃子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这种谈话。
  11月30日,是册封皇后的典礼。礼亲王诚堃和怡亲王毓麒为册封正、副使。上午10时,正副使从乾清宫内捧出“金宝”、“玉册”,分置于两座黄亭之内,然后上马前行,后面是伞棍旗牌,与以前一样。而后是凤舆一顶,金顶黄轿车一辆。舆车之后,还有黄伞六对,雉尾扇五对,金瓜二对,节一对,黄黑色龙旗各一对。出神武门,除马队外,又加上许多宪兵随行护卫。到了荣公府门前,凤舆只是放在大门之外,并不使用,谓之“亮轿”,车子倒是进到府内。还是脆迎跪送,婉容也到了大厅向“宝册”谢恩。
  大婚典礼的前三项算是“序曲”,真正热闹的大婚礼开始了。
  1922年12月1日零时,乾清宫。
  这里,宫内外,丹陛上下早已站满了人。溥仪坐在宝座上——是第几次坐在这里他已记不清楚了,可是,这一次,是他成年后坐在这里,真正感觉到了权力的魔力。虽然他是个退位的皇帝,由于优待条件在,皇帝的名份在,才有今天大婚的辉煌!
  这是在梦中吗?肯定不是!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吗?也许!
  溥仪的心里忽然涌动起从来没有的对权力的渴望,对权威的渴望!
  那么多的人出生入死!那么多的人血溅疆场!想得到的是什么?就是坐在这里傲视天下,驱使群雄;父子相害,兄弟相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的什么?为的就是坐在这里享受泼天大的荣华,体会万人之上的精神愉悦。
  突然间,他最终明白了为什么身边的人们对孙文、袁世凯这些人是那样的愤恨,突然间他从骨子里对革命深恶痛绝。若不是革命,他今天可能早已主政!可以治理天下,这殿内外站立的文武百官就要听从他的使唤——“我会把国家治理好的!”溥仪在心里念叨着,“我不会像现在的黎元洪,以前的徐世昌那样,我知道人民的重要性,我会干好的!可是——”溥仪不愿再想下去,一抬头,见载涛正看着自己,回首看左边的王爷,正对他说着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不过,他看了看手边的纸,明白了今天的事情,于是一举手,旁边的御前大臣一声高叫:
  “静——”
  于是,整个乾清宫像没有一人的森林一样,静得只有风声。
  溥仪道:“庆亲王载振,郑亲王昭煦。”
  “奴才在。”
  “命你二人为正副使前去迎娶皇后。”
  “嗻。”
  “衡永等。”
  衡永和八个御前侍卫齐声道:“奴才在。”
  “命你们与正副使随行。”
  “嗻。”
  “那彦国亲王,贡桑诺尔布群王,镇国公载泽、贝勒溥信。”
  “奴才在。”
  “你们几位在宫中照料一切。”
  “嗻。”
  “唔唔……”载沣在旁边哭了起来,载涛急步上前把他拉到柱子后面道:“五哥,怎么在这大喜的日子哭起来了?”
  “我我……要是福晋还在该多好呀!”载沣还有半句咽进了肚子里:“要是皇帝没有退位该多好啊。”
  “五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皇上大婚了,咱家会走向兴旺的。”说着也滚出了热泪,马上他拭去泪痕道:“走吧五哥,到前面去,要满面春风,让天下人看看我爱新觉罗氏今天仍风风火火。”
  载沣来到御座边,拿着一柄如意递给溥仪,溥仪把它递与迎娶正使载振,载振派人把如意放进丹墀之上的凤舆里。
  凤舆三天前就已摆在这里了,銮仪卫在乾清宫的院子里抬着它已练了三天。这是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轿顶涂金,正中有一只很大的金凤凰,凤背上有一个小金顶,金顶周围有九只小金鸾,金鸾嘴里都衔着长长的黄丝穗子。轿围是鹅黄色缎子底,上边绣着蓝色凤凰,抱着红色双喜字,绣工极精致。这是光绪帝结婚时在杭州定制的,这次又重新进行了釉饰。
  迎娶用的是全副卤薄仪仗。伞、棍、旗、牌、金瓜、钺、斧、节、扇,样样俱全;之外又加牛角和大鼓各一百余对。
  迎娶的队伍走向神武门,即风舆发走之后,载涛福晋姜氏与增崇之妻带福晋命妇二人率领女宫来到坤宁宫东暖阁,铺设龙凤喜床。床上的被褥也是从杭州定做的,上绣“龙凤呈祥”图案。铺设完毕,正中又放上宝瓶,瓶内装着珍珠、宝石、金银钱与五谷之类;之后又在四角各放一柄金如意。接着她们又连夜赶往皇后家里,在迎娶的队伍前到达荣公府,在那里给婉容梳好双髻,戴上双喜如意,穿上“龙凤同合袍”,头上盖上绣有龙凤的盖头,手里拿着一个金苹果。一切完毕后,只等迎娶的队伍到来了。
  此时,迎娶的队伍早出了东华门中门、神武门、景运门、乾清门。这些门上皆有门神贴着,彩饰门首扎一大彩场,场柱以黄绸扎作龙形,左柱悬一红纸牌,上书“观礼、庆贺人员均由神武门出入”字样。门之左右,装水月电灯四个,并有军警两排在此守卫。——此时,队伍已走在街上,出东安门北向,往西北进三座门,过景山东街,出地安门中门,正北行走。
  此时大街上的队伍,与紫禁城中的不同,队伍浩大了许多。
  首先是步军统领衙门的马队,其次是警察厅马队,再次是保安队马队。马队之后是军乐两班,往后便是黄缎银轿顶一顶,黄缎银顶车三辆,鸾驾七十二件,黄亭四驾,宫灯六十个。清室官员和民国军警方面照料的人员也在这些仪仗中行进。这些之后,又是警察保安队,步军统领队,又有军乐两班。这些人之后,是正副天使,载振手捧圣旨,昭煦捧着圣节。二人身后,则是三十二人抬的凤舆,凤舆前后左右围着民国军警护卫,更有清官官员三十二名随从。
  队伍进了帽儿胡同了,这里街面狭窄,人群拥挤得厉害,好不容易行到了荣公府。荣公府前,早已扎了彩场。荣源和儿子润良、润麒跪迎大使。
  载振、昭煦进府门后,荣源父子又跪在地上,载振读圣旨迎娶皇后,荣源谢恩领旨,进了大厅,圣旨传进内室。
  十多分钟,福晋姜氏等四人扶皇后婉容踏上凤舆,然后姜氏等各坐进自己的轿子随大队一起向紫禁城进发。
  队伍出帽儿胡同东口,走南锣鼓巷向东,经北皇城根宽街,南行过大佛寺、马市大街,到丁字街向西,进东安门大街渡桥入东华门。其时为下午三点四十分。
  听鞭炮声响,军乐声响,四点钟左右溥仪穿龙袍褂,在乾清宫等候。不久凤舆到来,正副使及衡永等八名侍卫仍带着凤舆来到乾清宫檐下,越过一个大火盆,待凤舆也越过火盆后,溥仪率王公前行来到坤宁宫,凤舆后行,随到坤宁宫前又越过一副马鞍。
  风舆停下,王公轿夫等各退。
  福晋姜氏率四人走到凤舆前,扶婉容下轿。溥仪此时非常高兴,按规矩,新娘下轿时,他要向新娘头上连射三箭。溥仪接箭在乎,就要举箭,福晋姜氏连忙走到皇上面前道:“皇上,你今天没带眼镜就不射了吧。”
  溥仪笑道:“这不是破了规矩吗?”
  “规矩重要还是皇上的皇后重要啊。”
  “好吧,不射了。”
  福晋姜氏又折回,走到皇后跟前,接过皇后手中的金苹果,又递一个宝瓶给皇后。然后,搀扶皇后,前有女宫执珠灯导引,由交泰殿到坤宁宫东暖阁内。
  福晋等又从皇后手中接过宝瓶,把宝瓶、苹果放好。早有人拿着杆秤递与溥仪,溥仪接过,就要去挑盖头。
  “皇上,还是用手吧。”载涛福晋从皇上手中拿下称杆。
  溥仪摇了摇头,任由姜氏摆布,然后用手揭下婉容的盖头。
  “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女子!”溥仪脱口道。
  福晋等人轻声笑了起来。
  溥仪见婉容黑发如云,玉肌冰莹,婷婷玉立,不由又道:“报纸上说的果然不是夸饰之词。”
  载涛福晋姜氏道:“别只知说话,坐吧。”
  于是领溥仪坐喜床左边,婉容坐喜床右边。此时宫女端来金盆,金盆内盛子孙饽饽。
  姜氏道:“请皇上和娘娘同食。”
  溥仪拿起吃了一块,婉容玉手捏一块,抿了一下,即放下了。
  然后,福晋等请皇后梳妆上头,仍戴双喜如意,加添扁簪及富贵绒花,戴朝珠。
  有命妇端起酒杯,福晋姜氏道:“皇上和娘娘请饮交杯酒。”
  溥仪和婉容拿起酒杯,四目相对,溥仪心内又是一喜,见婉容眉细如蝴蝶之须,但清雅黛墨,眼波如秋湖之水,闪闪含情。此时,婉容也嫣然一笑,更令溥仪心花怒放。
  窗外,一对结发的待卫夫妇高声唱着交祝歌。
  歌声停止。女宫撤宴桌,福晋、命妇请皇上、皇后坐御龙凤喜床上,向东南方行坐帐礼。一会儿,女官又设金盆在喜床上。姜氏道:“请皇上和娘娘进长寿面。”
  二人吃面毕,福晋姜氏道:“皇上、娘娘,奴婢们这就告退了,祝皇上和娘娘千秋永和,百年谐老。”
  于是,福晋命妇们退出坤宁宫。
  没有了福晋命妇们的笑声,没有了窗外待卫夫妇的歌唱,只剩下的他和眼前的婉容,婉容低眉垂目而坐,溥仪忽然感到异常地窒闷。他又看了新娘子一眼,她仍低着头,好像没有什么表情。看着看着,溥仪只觉眼前一红——一片片全是红:红帐子、红褥子、红衣、红裙、红花朵、红脸蛋、红窗帘、红地毯……好像一摊溶化了的红蜡烛。此时四位宫女进来,轻步止前,悄无声息,一声不语,两个伸手为皇后娘娘去钗解带,两个宫女要为皇上脱鞋去帽。溥仪一阵眩晕;红、红、女红,红……他腾地站起来,推开门,奔往养心殿。
  宫女大惊,没有人敢在此时说话。
  养心殿太监大惊,谁也不往皇上身边去,装作没看见。
  溥仪坐在养心殿东暖阁,还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他充满了对宫女的厌恶,充满了对红的厌恶,充满了对女人那种事的厌恶,他感到恶心,他感到头晕,他感到胸闷,他不能想起与女人间的那种事。好久他才平静下来。
  一抬头,他看到了墙上挂满了写着送礼人名单的绸子,第一位是黎元洪,上书:“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赠宣统大皇帝。”下面是礼品的记录,他近视,便看不清了。他一个一个地望过去,难以记数,脑海中又浮现出许多场面:
  民国派来总统府侍从武官长荫昌,对溥仪以对外君主之礼正式祝贺。他溥仪鞠躬后,忽然宣布:“刚才那是代表民国的,现在奴才自己给皇上行礼——奴才永远是皇上的奴才。”说罢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他又忆起报纸上的评论:遗老们如蝗虫一般成群地飞向北京,带来他们自己和别人的现金、古玩等等贺礼。这种浩大的声势,极易引起人们的联想,现在宣统的号召力有多大,他在民众,在政治势力中的地位到底如何?
  “如果不是革命,我就开始亲政了。”溥仪站起来,在殿里盘桓着,什么新婚,什么后妃,他全都抛到脑后去了,“我要恢复我的祖业户走着走着,他在一串外国人员名单前停下了。十几年了,紫禁城内开始有外国人——这么多的外国人向皇帝表示祝贺,尽管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但毕竟是外国的官员。这些外国官员本来不应该接待的,内务府几次拒绝都没有让这些外国人灰心,他们执意要送礼,要来参加婚礼,请求要到宫中向溥仪祝贺,在这种情况下,王公们答应了外国人的要求,成了一个招待处,由庄士敦师傅和前外交总长梁敦彦任总招待。
  溥仪踱到炕前,注视着这已几二百多年的炕,心情更是激动:“我一定要恢复祖业?要不是革命,我该亲政了!要不是革命,我为什么非要逃出宫中呢?”
  他心里这么想着,随后高叫:“来人。”
  有太监小跑过来。
  “万岁爷,奴才在。”
  “我今天就睡在这里——没有多少时间了吧?”
  “是的万岁爷,快该和新主子进香了。”
  “那朕今天也要在这儿睡一会儿。”
  “嗻。”
  这太监很少听万岁爷说“朕”,今天这时听到这字,一阵心惊肉跳,忙去张罗去了,片刻,几个太监过来,侍候皇上就寝。
  太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什么,在这种时候,说多了会掉脑袋的。
  清晨,福晋和命妇来到坤宁宫东暖阁,向内监执事人等问道:“皇上、皇后梳洗好了吗?”
  领班太监道:“回福晋,老爷子还没回来呢。”
  “什么!”载涛福晋大惊,“万岁爷到什么地方去了?”
  “恕奴才多嘴,老爷子昨儿夜里一宿都在养心殿,到现在还没回来。”
  福晋和几位命妇呆在那里,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新婚之夜,帝后分床,不宿一处,这,是什么兆头啊!
  姜氏道:“快去叫万岁爷,此事不准声张,若声张出去,斩首是问。”
  “嗻,奴才死也不敢说。”
  一会儿,皇上来了,福晋姜氏是个精明的人,也不问皇上为什么,只道:“快进去,和皇后娘娘一起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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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边,又命内监和宫女进去。姜氏和命妇们便坐下来。
  内监来报:“奶奶,万岁爷和娘娘千岁梳洗好了。”
  载涛福晋姜氏便带命妇来到东暖阁帝后的龙凤喜床前,呈进果茶。福晋和命妇看那婉容,早没有了昨日情不自禁的欢容。待用果茶毕,福晋和命妇便率女官伺候皇后冠服,然后出东暖阁,请皇后捧柴,由福晋交结发给萨满收存。
  捧柴收结发过罢,溥仪着龙袍龙褂。这时,内务府早已摆放好天地桌,上面陈设着如意,供着香烛、香斗、苹果;在这明殿内,向北又摆放着喜神桌,向东北方喜神方位如意供香烛香斗。桌前都有拜褥。福晋、命妇伺皇上、皇后到天地香案前上香,福晋递香。
  上香毕,皇上同皇后向天地案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到喜神桌上香,同行三跪九叩大礼。
  拜过天地和喜神,福晋和命妇侍候皇上、皇后到东暖阁稍坐。内监把香案撤去,另设灶君香案,上设香炉,又请皇上皇后同到案前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样就拜过了灶神爷。
  这一切完了之后,内茶膳房预备团圆膳桌于坤宁宫殿门外,女宫恭进膳桌。福晋、命妇请皇上升东暖阁北床上居左,皇后升东暖阁北床上居右,平座,共进团圆膳,到此,第二天的婚礼也就结束。
  “万岁爷,我们走了,可别像昨天了,洞房花烛夜,正是人间最美的事。”载涛福晋对溥仪交待了几句,其余的人便退去了。
  “皇上,人生哪三件美事呀?”婉容道。
  “刚才福晋说的就是一件。”
  “可是昨夜洞房花烛,皇上哪里去了?”
  “我……到养心殿去了。”
  “奴婢不称皇上的意吗?”
  “不不不,皇后想到哪儿去了,皇后比传闻更漂亮万倍,风神不说绝代,也是国色天香呀。”
  “可是昨夜……”
  “这事以后详说,一言难尽。”
  婉容道:“皇上经常与我打电话,你我虽未谋面,彼此早已熟悉了,昨夜洞房孤冷,确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你该不会是跑到淑妃那里去了吧。”
  溥仪慌张起来:“绝不可能的事,绝不可能的,皇后不要多疑了。”
  “我在电话经常听皇上说喜欢新规矩,新习惯,可是一夫二妻可是旧得很哪。”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电话里说过的,我实在拗不过太妃和王公们,只得答应纳妃。”
  婉容道:“可是我进宫的时候,是没有见到她来拜见我呀。”
  “你不是学堂走出来的吗,我以为你是赞成这事的,所以就下旨取消淑妃的跪接皇后的礼节。”
  “待回儿拜见太妃我也不去了。”
  “太妃是我们的额娘,怎能不去呢?”
  “那都是旧规矩。”
  “天地父母夫妻的规矩是永远不废的。”
  “我可主张男女平等,你不要有些依规矩,有些不依规矩,这个,谁能适应得了。”婉容说罢,把头扭向一边。
  二人相对独坐了一会儿,渐渐又到天黑更深。
  婉容道:“皇上昨夜既不在这儿,今夜就也到别处去吧。到处都有温柔甜蜜的地方。”
  溥仪于是起身又回到养心殿。
  次日是婚礼的第三天,也是最热闹的一天,婉容作为皇后身份第一次与外界见面的一天,是要举行“受贺礼”的一天。
  景运门外早已搭好了两座大席棚,一二百张大圆桌摆放在那里,由北京饭店定购的丰盛的冷食、糕点和法国香槟酒已经摆好,另外一些食品佳肴正在准备之中。同时,这里临时准备了一百余台二人肩舆,供外围观礼者及民国、王公大臣祝贺婚礼者乘坐。
  乾清宫外,陈列着静鞭和各种乐器,临搭了一个大牌坊,上面挂着各色彩绸。
  上午10时,乾清宫门外一声鞭响。宫内外黑压压的人群静下来。
  有御前侍卫高叫:“受贺礼开始。”
  由于考虑到溥仪是退位的皇帝,所以接见外国人来祝贺这一礼节并没有安排溥仪坐在宝座上,而是在西暖阁进行。
  英、美、法、意、荷、比等国公使及官员侨民三百多人早已等在门外,听到宣叫,便依次走进乾清宫。
  在光线稍嫌暗淡的大殿之内,横摆着长长的西式几案,上面陈放着美酒佳肴。在大殿的右侧,有一面非常高大的镶嵌着明镜的朱雕屏风,参加贺礼的人们便由这屏风后鱼贯徐行,进入西暖阁。房间里并没有多少华丽的陈设,只有临窗的炕上摆着黄色的坐褥。
  溥仪和婉容向门而立,四五位王公站在他们身后,庄士敦师傅今天是特别显赫的人物,他身着阿斯福大学硕士服,站在皇帝的身旁,介绍着来宾的姓名和身份。
  溥仪身穿白色锋毛的红青袍褂。与溥仪的龙袍相比,婉容的旗袍和两把头高髻更受到外宾的称赞。外国人当众当面称赞着皇后的美丽,服饰的典雅高贵。
  外宾一一向皇帝、皇后鞠躬。当溥仪看到向自己鞠躬的一个人正是给自己看病的医生时,高兴地招呼:“狄医生。”他用的是英文,声音虽不大,似乎全场的人都听到了,人们都注目这位狄医生。当一位女士来到皇上皇后跟前时,皇后微笑着叫一声师傅,这是她在天津时的女教师英格兰女士。
  外宾们小声地议论着皇上、皇后所受到的高贵教育,议论着他们渊博的知识和杰出的才能。
  有一句话溥仪和婉容都听到了,尽管声音很小:“他们俨然是一对在位的皇帝、皇后,也应该是。高贵的风度远远超过了那些军阀式的总统总理们。至于皇后,那更是那些政客们的夫人所无法相比的。”
  外宾一一鞠躬后,梁敦彦用英语说道:“皇帝陛下将要向诸位先生致辞。”
  随后,溥仪率领王公和侍卫来到大厅宝座前,从衣内拿出纸张,用英语读道:
  “朕见各国代表威集于此,甚为欣悦,热烈欢迎女士们先生们光临紫禁城。朕祝各位女士先生同享健康与幸福!”
  说完,举起斟满香槟的高脚酒杯,对宾客们致意。
  接见完外国使节,溥仪又坐上了宝座,首先接见了黎元洪大总统的致贺专使黄开文。黄开文读着贺词,溥仪五内翻腾:“我若不退位,任何人——外国人除外——都应是跪着说话!黎元洪又怎能只派一专使前来!”
  王公们见总统专使前来鞠躬致辞,欣慰了许多,与溥仪想法不同:优待条件载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谁也改变不了——这种陈宝琛的腔调,已深入王公们的心中。
  黄开文退出,接着是接见北洋政府文武官员和各省军阀代表。有颜惠庆、孙宝琦、吴毓麟、王怀床、聂宪藩、李准、王廷桢、哈汉孪、袁金凯等共四十多人。之后,是张作霖的代表张景惠。再后,是曹锟及吴佩孚等人的代表。礼毕,是满蒙王公、旧臣遗老的拜贺。这些人黑压压地跪满了殿内外,向溥仪行三跪九叩大礼——
  “噼啪——”响亮的鞭声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
  御前侍卫高叫:“跪——”
  黑压压的一群跪下去……
  “起立——”
  黑压压的一群又起来……
  “跪——”
  一阵衣袂之声……
  “起立——”
  紫禁城在为之倾斜。
  “跪”“起立”,简单的词汇,勾起溥仪朦胧的回忆:天寒地冻、冷风呼啸、紫禁城万分肃穆,比这更庞大的文武百官队伍“起立”又“跪”下,“跪”下,又“起立”,之后又是……
  “我要恢复祖业,我结婚了,要不是革命我该亲政了!”
  王公道臣们拜贺后,受贺典礼结束。
  所有的驻华使节、王公旧臣和遗老遗少等,一齐来到景运门外那两座大席棚内,一二百张大圆桌全被挤满。
  人们大吃大嚼之后,还有更精彩的享受:即日起,紫禁城内演戏三天。
  京津沪所有的名演员全请到了:陈德霖、田桂凤、王瑶卿、王凤卿、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侯俊山、尚小云、余振庭、龚云甫、裘桂仙、钱金福、王长林、马连良、李万春、盖同香、侯喜瑞都请来了。
  太妃、皇后、淑妃、福晋、命妇等,都坐在漱芳斋的屋内看戏;溥仪、溥杰、溥佳、毓崇几人坐在廊内,满蒙王公、旧臣遗老、北洋政府的大员和各省代表坐在院内搭的一座暖棚内。
  溥仪入座,台上首先演了一出《万年欢》的曲牌,然后开锣,上演马连良、茹富云的《借赵云》。随后是杨小楼的《状元印》、梅兰芳的《汾河弯》。之后是许多演员反串的《八蜡庙》,梅兰芳演黄天霸,杨小楼演张桂兰,余叔岩饰朱光祖,王凤卿饰关太,十一二岁的李万春演贺红杰。
  演到精彩处,载洵一声高喊:“好!”大家齐齐看去,见是皇上的六叔,也就不说话了。不一会儿,溥仪看到高兴处也鼓起掌来。宫里规矩,看戏不准喊好,不准鼓掌,有些人急得早已难耐,见皇叔和皇上带头喊“好”鼓掌,于是其他人也敢高声叫好,也敢鼓起掌来。
  已经很晚了,过了十点,可是所有的观众都不愿离去。开戏第一天,宫里的人也想多看几出,毕竟,这样的繁华在紫禁城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了。
  有人道:“听说梅兰芳、杨小楼新排了一出《霸王别姬》,不知怎么样。”
  此言一出,大家心痒难熬,都想先睹为快。
  可是有人道:“皇上大喜的日子,怎能演这出戏呢。”
  人们也就遗憾地叹气:“那就以后再看吧,不过,不知道是否有机会看得上呢!”
  大家的议论被溥仪听到了,溥仪传话过去:“这出戏可以上演,没关系。”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面“万岁!万岁!”响彻云天。
  本来这是大家庆贺自己终于能看到梅大师和杨大师两位绝顶高手联袂出演而一饱眼福,可是这喊声听在溥仪耳里,却不同了,他感觉到人们对他的感恩,对他的崇拜,对他的爱载。
  舞台上锣鼓喧天,两位大师演得真切动人,演到虞姬自刎的场面,婉容和淑妃都流下了眼泪。
  戏终于散了,政府大员和各省代表满意而去,而王公大臣,遗老遣少则仍沉浸在《霸王别姬》的剧情中久久不能平静,这种悲凄的心情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去。
  “唉——”
  许多人长叹着离开皇宫。
  戏,只是开始。在紫禁城里,热热闹闹地演了三天戏。三天后,所有的大婚典礼结束了,紫禁城又归于平静。
  不久,宫门抄上登出上谕:赏载洵、载涛穿亲王补服,赏溥杰、溥佳、溥侁、毓崇穿辅国公补服,陈宝琛赏加太师衔,朱益藩赏加太傅衔,庄士敦赏穿带膆貂褂……
  冬天到了,雪花纷纷地飘着。
  溥仪近来心情很好,很少见地把窗帘打开,养心殿里在洁白的雪光的反照下,显得很明亮。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爱好,仔细地品味着每张报纸。虽然许多天过去了,但报纸仍把大婚作为吸引读者的话题,像数头发似的一一理得清清楚楚,不漏掉一点细节,不漏掉一点事情。报上也登了北京乃至普天之下的人仍都沉浸在皇上大婚之中的短评,对北京街头袍褂又流行起来、甚至龙旗又打出来也作了正面的评论。
  除了皇上的大婚,就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报导了。所有的报纸都在讲述着百姓凄惨的生活,所有的报纸都在揣测着中国时局的变化,所有的报纸都在攻击着道德的堕落沦丧,似乎只有溥仪的大婚才是报上惟一的亮色——可也是过去了许多天后的袅袅余音!
  报上登着孙中山和宋庆龄在上海的消息;登着绿林攻陷阜阳、把全城洗劫一空、知县和各界被绑架数百人的消息;登着中共代表陈独秀、刘仁静等出席共产国际大会的消息;还登着滇、粤、桂联军誓师讨伐陈炯明的消息;还登着各地工人大罢工、向警予号召大学生支持工人罢工的消息;还登着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是否变节的讨论……
  “唉——”溥仪长叹了一口气,一股白烟从他嘴里冒出,飘散了许久。溥仪看到这些报道,只觉得中国在凄风苦雨的笼罩之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真是群魔乱舞。中国纷乱如此,真是国将不国。若是……”他又叹了口气,心想,“只有朕才以天下苍生为念,只有君主制才能结束中国的分裂纷乱。若是……若是自己没有退位,现在亲政,怎么会发生这些事情!罪魁祸首仍是革命,仍是孙中山。”
  溥仪在养心殿里自言,不由想起早些天孙中山和宋庆龄在日本结婚的消息,他又拿出刚才登孙中山携宋庆龄到上海的报纸,看了看那上面登的孙中山和宋庆龄的照片——
  “人长得还是较方正大方端庄,只是孙文你标榜新思想,标榜革命,都这么大年纪要一个像婉容那么大年龄的姑娘——这,难道就是革命新思想的体现吗?”
  蛊惑人心!
  溥仪给孙中山的学说下了四字评语。
  “皇上在说什么?”
  “庄师傅,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来了多时了,见皇上聚精会神,就没有打搅。”
  “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收到了吗?”
  “谢皇上恩赏,我收到了。”庄士敦脸色一变,又说道。“只是别让那些穿着长袍、坎肩、搭包的人给我送东西。在今天的世界里,大概只有紫禁城内还保留着中古时代的太监制度。我看到unuch的动作和那种穿戴,心里就感到厌恶。”
  “万岁爷,二爷们来了。”御前太监在门外叫道。
  “我们到前殿去吧。”溥仪道。
  到了前殿的明殿,见溥杰、溥佳、毓崇几个伴读的走来。
  溥仪道:“圣诞快乐!”
  其他三人也道:“圣诞快乐!”
  几个太监平时跟皇上也学了不少东西,听到圣诞节到了,便走到庄士敦面前叩头。
  “祝庄师傅圣诞快乐!”
  庄士敦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溥仪解围道:“庄师傅知道了,下去吧。”
  不料,一会儿,溥佳道:“庄师傅,几个太监托我向师傅要‘节赏’呢。”
  “什么!”庄士敦大发雷霆,大骂道。“太讨厌了!你告诉他们,我并没有叫他们给我叩头,我不能给他们钱。”
  美好的圣诞节是这样开始的,却令大家十分沮丧。
  不一会儿,溥仪订做的圣诞树搬进了养心殿,电工太监把彩灯接亮,五彩灯光,斑斓耀眼,溥仪和大家齐声赞好,心情又好转过来。
  “夜晚肯定更好看。”溥杰道。
  “那就关上开关,到晚上再打开。”溥仪说完,赏赐给了溥杰、溥佳、毓崇三个人圣诞礼物。三人叩头谢赏,又拿出了自己的供奉。
  庄士敦道:“我给皇上带来一件礼物。”说罢,打开身边的大盒子,盒子打开,大家欢呼起来,原来是一件圣诞老人的全套服装。
  溥仪兴高采烈地急忙穿上,拿起英文画报,走到大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看画板上的圣诞老人,高呼:“太好了!太好了!太像了!太像了!”
  溥杰等也为皇上的打扮而开怀大笑,围着他舞蹈。
  “这是啥呀?”
  “咱也不知道,万岁爷怎么像扑克牌上的那小丑呀?”
  “不是,你不听几位爷还在说是圣诞老人吗?”
  “圣旦?还是圣诞?可能是西洋的皇帝?玉皇大帝?”
  几位太监看着猾稽,低声议论着。
  庄士敦师傅和几位学生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订购的大蛋糕已插满蜡烛,圣诞树灯光齐放。此时天气已黑,烛光灯光辉映,养心殿明殿一片灿烂。
  太监们从来没见到这种五彩绚丽的灯光,而且一一地结在松树上。高大的松树直达屋顶,那光辉也就由大树放射出去,照亮了大殿的每个角落。太监们也欢呼起来,远远地围着观望,几个御前的太监感到无比的自豪,烛光灯影中似乎自己也亮丽了许多。
  溥仪等人正吃着蛋糕,庄士敦忽然说道:“这在中国叫‘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皇上,为什么不与皇后共享此宵呢?”
  其他的几位学生一怔,互相看着。溥杰道:“是啊,皇上,我们离去了,此时此刻,该是和皇后和淑妃娘娘共度的时光。”
  溥仪道:“那么,我让她们来,你们留在这儿。”
  溥佳道:“还是我们走了好。”
  于是庄士敦和溥杰等向皇上谢恩告辞而去。
  溥仪也觉得这样的蜜月时节有点太冷落了皇后和淑妃,于是便派人传旨接婉容和文绣到养心殿。
  不一会儿,倒是文绣先来了,见了溥仪,并没有跪拜,欠身道:“奴妾给皇上请安。”
  “文惠,看我穿一样东西给你看。”溥仪说罢,穿起了圣诞老人的服装,文绣笑个不住,道:“皇上,这真像扑克牌上的小丑,这是什么服装啊?”
  “这是圣诞老人!”
  “什么是圣诞老人?”
  “随我进殿吧。”
  文绣跟他进了大殿,见一株大松树上缀满了五彩的灯泡,灯光闪烁不定,如同神话中的境界,不禁惊异道:“噫,这里真如仙境一般,我懂了,圣诞老人是位神仙。”
  “说的也对,”溥仪道,“你有什么要求吗?”
  “什么意思?”
  “今天是圣诞节,你若需要什么东西,圣诞老人会答应你的。”
  文绣扑闪着眼晴,脸上现出阴郁的神情,道:“皇上说的当真?”
  “那是一定的,说罢,要什么?”
  文绣想了又想,手指在嘴唇上摩挲不停。
  溥仪学着老人的声音,拉着粗粗的嗓子道:“我的孩子,我是圣诞老人,在这美好的夜晚,孩子,你有什么心愿,请对我说罢,我一定会满足你的。”
  “神仙老爷,”文绣双手合十,神情凝重地道,“臣妾只愿皇上能多去我的身边。”
  “这……”溥仪回到原来的腔音。
  “怎么,神仙老爷,不能答应吗?”
  “会的,他一定会的,我的孩子,你放心吧。”
  “神仙老爷,谢谢你!”文绣扑向“圣诞老人”,抱住了他。
  旁边的人无不咋舌!
  恰在这时,婉容进来了。见文绣抱住扮作圣诞老人的溥仪,心里酸酸的,俊面含霜,来到溥仪面前。
  “皇上,圣诞快乐!”
  文绣和溥仪顿时松开,转向皇后。溥仪高兴地道:“伊丽莎白,你也知道圣诞节呀——我晓得了,你在天津也有过洋老师教钢琴的,你曾进过学堂的……”
  “奴婢见过皇上。”溥仪还没说完,婉容跪在地上行起礼来。
  “说得好好的,行什么大礼呀,亏你还是上过新式学堂的。以后这么重的礼,免了!”
  “圣诞老人,给我们准备的什么礼物呀?”婉容起身笑着对溥仪道。
  溥仪又学着老人的腔调道:“孩子,你的心愿是什么,告诉我吧。”
  “我……圣诞老人,我想让皇上……”
  “常留你的身边——我知道,我会让皇上那样做的。”
  “皇上……”
  婉容情不自禁地靠近“圣诞老人”,圣诞老人轻轻地握了一个她的手,又轻轻地搂了一下她的腰肢。
  一股暖流涌上婉容的心头,她喃喃地说道:“圣诞老人,在这大雪飘飞,宇宙洁净,圣诞树大放五彩的时节,请您帮助我,请您满足我,让我实现我的愿望吧。”
  “老爷子,”一个太监进来报告,“看,是什么东西抬来了。”
  众人望去,见四个人抬一大块蛋糕进来。蛋糕比圆桌还大。
  溥仪惊喜地问:“这是谁送的?”
  太监报:“是刚走不久的庄师傅及几位爷特地用大车送来的。”
  “太好了!快,快插蜡烛。”
  婉容拿起红红的蜡烛插起来,她兴奋异常,竟唱起圣诞歌来。
  溥仪大喜过望:“伊丽莎白,你会用英文唱吗?”
  “当时师傅曾教过,没有学会,只会用汉文。”
  “我给你请英文教师,”他一转身,忽见文绣一个人木然地呆在那里,道:“惠心,快过来呀。”
  文绣还愣站在那里,她被刚才皇上和“伊丽莎白”的亲热劲惹生气了。
  “过来呀。”溥仪拉她到大蛋糕旁,递给她蜡烛。文绣有了面子,嫣然一笑,就插起蜡烛来。
  那边的婉容见了,心道:“好亲热,叫什么‘惠心’,可叫我总是‘皇后’,用官称,我的‘慕鸿’他就从来不叫。”
  两位御前太监也帮着插,高大的蛋糕上顿时层层地烧起红烛。
  “真像童话般的世界。真如神仙般的境界。”婉容拍手叫道。
  “惠心刚才说过了。”溥仪道。
  笑容僵在婉容的脸上。
  文绣笑道:“皇上,对着这五彩的灯,对着这圣洁的烛光,你没有什么心愿吗?许下个心愿吧。”
  溥仪脱去圣诞老人的衣服,道:“惠心说得对,我应许个心愿。”
  溥仪双手合十,二目微闭,神情庄重,真地表达了他的意愿:
  “圣诞老人,帮我恢复祖业吧!我要的礼物就是这。”
  婉容道:“皇上,许的什么愿哪,说给我们听听,要的什么礼物,快说说看。”
  溥仪道:“心与神通,说便不着。”
  “那我刚才……”
  婉容和文绣同时说出“那我刚才”,见说的一样,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满是失望。
  溥仪观察到两人的表情,笑道:“我就是圣诞老人,我说的话当然算数,你们的心愿,定能满足,至于我——是皇上,许下的心愿,当然不能轻说了。”
  婉容与文绣见他这样解释,也就轻松了一些,脸上又浮现出笑容。
  “慕鸿,让我们一起教惠心唱《圣诞歌》吧。”
  “好!”婉容听到“慕鸿”二字,心里高兴,拉起文绣的手道:“淑妃,很好唱的,你的琴弹得那么好,肯定听一遍就会了。”
  果然,文绣听了一遍便全学会了。
  一夫二妇,在歌声中,在烛光和彩灯的梦幻中,过了一个欢乐的圣诞夜。
  只是,快近天明的时候,一宿养心殿,一宿储秀宫,一宿重华宫。
  溥仪一觉醒来,正是11点多种。梳洗穿戴已罢,开窗望出去,紫禁城被白雪覆盖,成了银白色的世界。
  用膳毕,溥仪浏览完几十份报纸,见内容与过去大同小异。突然,一张报纸的标题引起他的注意: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溥仪看那文章写道:“看来东方的神和西方的神都接受富家豪绅的贿赂,他们享用了丰厚的祭品后,都不再保祐穷人。西方人过圣诞节,在这节日到来之际,北京街头饿殍横陈。中国传统的春节将近,相信有更多的会倒卧在冰雪之中。可是这些时候,在官绅富人家里,却是红烛高烧,华灯照耀,肉酒泼洒,笑语盈室。真还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呀。”
  于是溥仪留心起报纸的拐拐角角,发现那些地方登了许多贫民衣食无着的消息,他心里一动,想:这报纸传播的消息这么快,由报纸而影响舆论,作用肯定很大。
  于是溥仪来到毓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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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溥仪成婚后,就算已经成人,已经“亲政”,虽无“政”可“亲”,但是到毓庆官学习的时间就已非常少了。在这大雪天气,天寒地冻,皇上还跑到毓庆宫,令陈宝琛师傅大为感动。
  陈师傅道:“皇上,自古成大事者,都有不可夺之志,懈怠者一事无成。皇上在这种天气还到毓庆宫读书,足见皇上毅坚志远。”
  溥仪道:“志当存高远,士不可不弘毅。我如今也真地体会到‘有不可夺之志,则事无不成矣’的道理。可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何才能做到‘人和’呢?”
  陈宝琛道:“皇上心里一定有了成见,孟子说‘得道’即可‘人和’,这是皇上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
  “什么叫‘得道’?怎样才能‘得道’?”
  陈宝琛道:“施行仁政,与民同乐。这些道理,皇上也是知道的呀。”
  “陈师傅,舆论的作用很重要的,是吗?”
  “皇上,《史记》上讲,‘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当然重要了。”
  “如果夸某个人,大家一齐说,必然起到很好的作用。”
  陈宝琛道:“皇上,咱没有一张报纸,这对咱是不利的。皇上若能利用报纸宣传播扬圣德,对恢复祖业是大有益处的。外国总统议员竞选,凭的不就是报纸吗?”陈宝琛激动地道,“庄士敦师傅肯定也这么认为。”
  “陈师傅,这种事庄师傅不知道也罢。”
  “皇上”,陈宝琛站起身来,“恢复祖业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民国已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皇上是真命天子,心存社稷,心存黎民百姓,若振臂一呼,必云集响应。只是在现在这种艰难的形势下,要审时度势而已。”
  溥仪望着陈宝琛坚定地道:“陈太师,朕一定要恢复祖业!”
  听皇上叫自己“太师”,听皇上称“朕”,听到皇上说出这样铿锵有力的话,陈宝琛老泪纵横,道:“这是老臣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悦耳的一句话了,皇上……”
  陈宝琛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于是已“亲政”的溥仪采取了他的第一个措施:利用舆论做宣传——这也是他为“恢复祖业”悄悄地、单独采取的第一个措施。
  不久,在北京报纸的社会版上,差不多天天都有“宣统帝施助善款待领”的消息。根据报纸登载的贫民的消息,溥仪派人把一些银元送到报社代发。有时,他也派人把钱直接送到那些贫户的家里。无论是哪一种做法,过一两天报上总是有这样的新闻
  “本报前登某某求助一事,荷清帝遣人送去×元……”
  这样,既表彰了宣统帝,又宣传了“本报”的作用。为了后者,几乎无报不登吸引溥仪注意的贫民消息,溥仪也乐得让各种报纸都给他做宣传。
  有一天,溥仪看到《平报》上登出一篇署名“秋隐”的文章:
  
  时事小言 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乃君主时恭维皇帝的一句普通话,不意改建民国后,又闻有皇恩浩荡之声浪也。今岁入冬以来,京师贫民日众,凡经本报披露者,皆得有清帝宣统之助款。贫民取款时,无不口诉皇恩之浩荡巴。即本报代为介绍,同人帮同忙碌,然尽报纸之天职,一方替贫民之呼吁,一方代清帝之布恩,同人等亦无不忻忻然而云皇恩浩荡也。成日清帝退位深宫,坐拥巨款,既无若何消耗,只好救济贫民,此不是为奇也。我要反复强调的是:民国之政客军阀无不坐拥巨款。且并不见有一救济慈善者,于此更可见宣统帝之皇思浩荡也。

  溥仪看罢此文,高兴得手舞足蹈。再看其他报纸,又有对皇后婉容歌颂的文字。溥仪机灵地想:若是在这些赈济中再加上皇后,不更是有宣传的效应吗?
  “哈哈,我是个伟大的政治家!”溥仪蹦跳起来,“备轿,到储秀宫。”
  储秀宫是过去慈禧住过的地方,后殿的景丽轩是同治皇帝的出生地。成为太后以后,慈禧把体和殿和翊坤宫也划入储秀宫范围,这样储秀宫就成为西六宫中最大的宫殿,而慈禧也因此而被称为‘西太后”。
  轿停储秀宫,早有太监报告:“皇后主子,万岁爷到了。”
  溥仪下轿,来到储秀宫。今天,他郑重地、神情严肃地看了门楣上的大字:大圆宝镜。那下边的落款是慈禧的印章。
  溥仪看这院子,几株梅花在雪中已傲然开放,暗香浮动,满院因之而显得富有生机。
  “皇上吉祥。”
  婉容已笑盈盈地从屋内走去,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与这梅花白雪相映,能使梅较雪逊,溥仪不禁看得呆了,身上不由涌起一股热流。
  “皇上,看什么呀,这种眼神。”
  “慕鸿,你真是欺雪傲梅,不知馨香是否胜过梅花。”
  “皇上又突发奇想,要么是过饰之词。”
  “心里话,绝对是心里话。”
  “皇上,外边寒冷,别冻了身子,回屋去吧。”
  二人相继进屋,一进外间,见屋正中的皇后宝座上设了罩子,溥仪道:“这罩子看样子从来没取下来过。”
  婉容道:“取下黄罩子,行人要对它行礼,不方便,所以就没有取下来过。”
  “你倒会体贴人心。”
  二人进了东侧间,这是婉容的寝宫。西侧间两个太监坐在那里,是值班太监。到了东侧间门首,则有两位宫女站在那里。皇上、皇后进来,宫女随手举起帘子,溥仪、婉容先后进去。
  帘子刚一放下,溥仪搂着婉容亲了一口,道:“你真的漂亮极了,绝胜过梅花的风韵,我要闻一闻你身上的香味。”
  婉容情不能已,就势倒在床上,星眼流波,朱唇溢彩,娇喘微微,任由溥仪摆弄。
  溥仪往婉容脖子的颈口下嗅去,那温热的气息吹得婉容浑身都酥了。
  “皇上,怪痒痒的,婉容要受不了了。”婉容扭捏着,脖子往下缩,丰满的胸脯起伏剧烈。
  “似幽兰,又似荷花,也如桂花怡人,只是不似梅花。”
  皇上说着,竟坐了起来。而婉容的欲火却还在升腾。
  “皇上……皇上……”
  婉容轻声地唤着,玉手搂住了溥仪的脖子,婉容的手沁凉滑柔,软软绵绵。刚才在院子里突然升腾的一股热流此时又在溥仪躯体内滚涌。
  “慕鸿……”
  溥仪的双辱吻向婉容的小口。
  “皇……”
  “上”字没说出口,婉容终于等来了溥仪热烈的响应——可这已是一个多月的日子过去了。
  “皇上,”婉容的嘴唇从溥仪的唇下挪出来,“叫宫女们吧,咱们解衣宽带。”
  “什么!”溥仪一下子热情全无,浑身冰冷,推开婉容坐起来。
  “怎么了,皇上?”
  “这……大白天的,咱们,……咱们……”
  婉容很理解溥仪,道:“皇上,那么晚上皇上为什么不来呀,这天寒地冻的,两个人在一块……不更好吗?”婉容的脸上红云彤彤。
  “好……好的。”溥仪敷衍道。
  “皇上,既是夫妻,夫妻间的事做……做……总得做的吧,皇上。”
  溥仪流出些汗来,下意识地让自己的阳物动了动,可它软软的,根本没有坚强的意思,不由得自卑难当。
  “皇上,当然,时间有的是,也不在乎哪一日。”
  婉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
  “慕鸿,你既名份为皇后,就该是天下之母。可是如今我已退位,囿于宫内,你也……”
  “没有什么,我不还是皇后吗?”
  “可是大有不同。”
  “皇上应极力恢复祖业才是。”
  溥仪激动地道:“皇后真是明大义、识大礼的人。皇后尚能如此勉励我,我怎可有丝毫懈怠。”
  婉容道:“可惜我不能为皇上分担忧愁。”
  溥仪道:“谁说不能?眼下就为我做一些大事。”
  “什么事?”
  “赈济贫民。”
  “这也是大事?”
  溥仪道:“与民同乐,施行仁政,为治天下之本,难道不是大事吗?”
  “我懂了。”
  二人说了一个下午,溥仪在此吃了晚膳,婉容以为溥仪今晚肯定会留下来,谁知用过膳还没洗漱就“拜拜”了。
  婉容心里升起无限的惆怅。
  可是,在孤寂中,她有了事做。溥仪让她赈济贫民,就使她从孤寂中解脱来,而且得到了快乐和满足。
  在溥仪的开导下,她每天阅读报纸,留心时事,以至在春节期间,皇后成了救世善人,成了人间的观音菩萨。
  每天,只要她见有登载贫民求助的消息,或因无米为饮,或因病无钱就医,或因亲丧无力安葬,她一定要指示派人送去捐洋。贫者感恩,路人钦佩。
  一天,婉容看到了一篇文章,简直比溥仪留宿储秀宫还令她高兴:
  
  帝后之善举
  北京临时窝窝头会举办以来,年中蒙各大善士热心捐助,穷苦贫民受惠良非浅鲜。本年贫民十倍于前,拯济之法,仍赖各慈善家大发恻隐之心,协力救助,庶啼饥号寒之贫民,得以果腹谋生,不致冻馁伤生也,此该会成立之本旨,亦为各慈善家热心济贫之同情也。清帝宣统关心贫民,已于昨报言之。乃昨日帝后亦派人持洋六百元,捐入窝头会,足见帝后之恻隐之心。皇后居深宫而能想及百姓苦难,更是令人感动,让政客汗颜。帝后之热心为善不让宣统帝,民间呼为“菩萨”,信夫!略志数语,谨代贫民致谢热忱。

  养心殿里,陈宝琛和朱益藩两位帝师高兴地读着。
  “皇上亲政了,真的亲政了。”陈宝琛眯着眼,就是在大婚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高兴过。
  “是啊,树大自直。今天的皇上,使人难以想像昨天的性情。”
  “其实,皇上的心中始终有着大清的祖业,如今看来,就是要逃出宫去,也还是为着以后的腾达吧。”陈宝琛意味深长地道。
  “陈师傅说得有道理,如今人心不古,忠义礼知信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深宫中,很难有忠诚——有实力的忠臣——来恢复帝制。到处是群魔乱舞,哪管生灵涂炭。”
  “真是惭愧,眼见皇上振翅欲飞,我们却不能够给他一点风力。”
  “真是惭愧。”
  陈宝琛道:“我已是风烛残年,黄土埋到了脖颈。唉——皇上要有更多的人辅佐啊。”
  “我也想过这些问题,王公们的目光是短浅的,见识是浅薄的,宫中是该有新人辅佐皇上,宫外也要有人赞助才行。”
  “万岁爷到——”有太监叫道。
  陈宝琛和朱益藩来到书房向皇上行礼。
  溥仪道:“今年的春节过得还是挺热闹的,虽然没有大事张扬,但报纸上还是连篇累牍地报导皇宫中的事情。”
  陈宝琛道:“这都是皇上能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能与民同乐,对贫弱无力者施以援手,才赢来了一片赞美声。”
  溥仪道:“我这样一家家一户户的救济,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心里不安哪。”
  朱益藩和陈宝琛对望了一眼,朱益藩说道:“刚才我还和陈太师议论过皇上势单力薄的事。先不说宫外,就是宫内,也要遴选些有才识有道德的人进来,我和陈师傅年事已高,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这件事已迫在眉睫。”
  溥仪道:“你们若有人举荐,我定当重用,只是……只是到了这里,前途堪虞,不是十分忠心坚韧之士,都不能保持完节呀。”
  陈宝琛道:“我们会尽快地为皇上物色人才,只是在外面,有实力而拥戴皇上的,放眼天下,没有几人哪。”
  “那些军阀——所有的军阀都是靠不住的。我最恨孙文,但孙文有句话我是同意的,军阀是中国灾难的罪魁祸首,这些人全为自己的权利打算,绝无信义可言,恢复祖业,绝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那么,皇上,咱们哪有恢复帝业的实力呢?”
  一句话把溥仪问住了。
  朱益藩道:“如果能够多筹措些钱,有了经费,皇上在外界的影响也就大了,在外面也能招到忠勇之士。”
  溥仪道:“就依两位师傅所言,先从紫禁城内抓起,稳固了根基,有了人才,再逐渐取得外势。”
  陈宝琛忽然道:“想筹钱也不难,这宫中的财宝早已闻名世界,只说古玩字画,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可是……”
  “陈师傅,可是什么?直说么。”溥仪道。
  “可是这些东西大都没有数目,就是有数目的,也没有人去检查,宫里偷东西的肯定不少。”陈宝琛说出了他极不愿说的话。
  溥仪道:“我也了解偷盗之风的盛烈,可以说是无一不偷,而且是放胆地去偷。我想,在紫禁城内,我就先抓这件事情。”
  陈宝琛道:“皇上抓这件事,老臣极赞同,不过,皇上要慎重小心,对有些事情,也不可过于认真。”
  朱益藩道:“说什么也要采取措施,杜绝盗患。”
  下午,庄士敦师傅到了养心殿,道:“听陈师傅说皇上要清点宫中宝物,杜绝盗患?”
  “是的,庄师傅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我不是早就劝皇上作这项工作了么,好!做得好!皇上知道吗,内务府的人肥得流油,一些太监也富甲天下,他们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是皇上发给他们的几十块、几百块钱的新水?No!是偷盗,是吃回扣!我住的地安门街上,又新开了许多家古玩铺,听说有的是太监开的,有的是内务府官员开的,而有的则是他们的亲戚开的。陈师傅和朱师傅说的绝对正确,应该清点一下宫中的财物!”
  溥仪于是找到了王爷和内务府官员,道:“我要清点宫中的财宝,绝不能再让这些东西流失!这是恢复祖业的血本!”
  没有一个说话,他们只是“嗻嗻”了两声。王爷见绍英和耆龄不说什么,也就嘟嘟嚷嚷地道:“那那就清点吧。”
  没想到溥仪要清点宝物的打算刚一说出,偷盗更多了。
  这一天,溥又来到毓庆宫,刚坐下不久,一个护军急忙跑来跪地急报:“万岁爷,毓庆官库房门锁被人砸掉了!”
  “偷到我的眼皮底下来了。”
  溥仪起身向库房走去,此时几位师傅已围在库房门口,见皇上来了,急忙闪开。溥仪来到门前,见门上的油漆被硬物砸得剥落一地,厚厚地门板被砸出几个大坑,锁被扔在哪里已不知道,锁环被砸得七扭八歪。
  溥仪气愤已极:“查!查出来拧断他的脖子!快查!”
  “报老爷子,乾清宫的后窗被人打开了,里面少了不少金器!”
  溥仪暴跳如雷:“成了贼窝了!”
  护军和太监们追查着盗案,但新的盗案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寿皇殿丢了金钟两个,每个都有一百多斤;宁寿宫丢失了铜器、金器玉器数十件;一天,溥仪发现他刚买的大钻石也不见了。
  端康太妃也怒不可遏:“叫敬事房!”
  敬事房首领太监即刻赶到:“主子有何吩咐。”
  “别的不说,皇帝的新钻石也敢偷,太不像话了,要不查出来,你就走人吧。”
  敬事房都领待组织九堂总管,会审当事太监,动了大刑,以死相威胁,可是一点也没审出来,一点线索也没有。
  一个太监被打急了,道:“我临死之前说句痛快话吧。几个主子哪位不偷?偷了递给她们娘家人,哪个娘家人不富比王侯?就说端康主子,除了赠送奉军的被人骗了外,她宫中还有贵重东西吗?——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偷,其余的人也偷。”
  不久,这太监死去。若是他知道了溥仪、溥杰也在偷,他一定会指出来,死个痛快淋漓。
  “皇上,罪魁在内务府,他们比太监还坏,若去了太监,又整顿了内务府,宫中就太平了。”庄士敦对连续的偷盗行为作了总结。
  “我早就注意了内务府,过去李经迈的亲戚在这里干了几天就借故不来了,可能里面有些黑得太历害了吧。”溥仪道。
  大婚之前,在庄士敦的一再要求下,溥仪曾派人清查内务府的帐目,溥仪总觉得现在的开支比慈禧老佛爷那时的内务府开支还大,实在是舞弊到了极点。他想让李径迈来帮他清点,可是李径迈不愿来就推荐了他的一位亲戚,可是那位亲戚在内务府干了几天就请长假不来了。
  “今天我亲政了,我要彻底地整顿!”
  “对,皇上,您有多钱您自己不知道,只有问这些管家,甚至不得不求这些管家,否则就一个钱也拿不到,这样别说恢复故物,就说手里的这些珍宝吧,如果不整顿好管家,也怕保不住。太监放心大胆的偷,就是由于他们是和内务府吃一块的!”庄士敦越说越激动,大声地道:“内务府有个座右铭,这就是——维持现状!无论是一件小改革还是一个伟大的理想,碰到这个座右铭,全是——Stop!”
  “庄师傅,能给我推荐个人才吗?”
  “能,在皇上大婚贺礼的名单上挑就是了,我看郑孝胥最好!”
  “郑孝胥?”
  “对!我在中国二十年最佩服的就是这个人,道德文章,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他在哪里?”
  “在上海,卖画度日。”
  “请陈师傅来。”溥仪对太监叫道。
  陈宝琛一会儿的功夫,从隔壁来到书房。
  “皇上,何事叫老臣?”
  “你知道郑孝胥吗?”
  “怎么不知!”陈宝琛高兴地道,“他是我的同事,他在本朝做过驻日本神户的领事,又做过一任广西边务智办,他的才干和魄力,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真正是子房、孔明之才。郑孝胥在辛亥时辞官,从此多次拒绝民国的高官厚禄,卖书鬻画为生——不过,其字一字千金,其画一笔连城,在上海,又是同光派诗人的后起之秀,红火得很!”
  “他能到宫中为我所用吗?”
  “皇上,老臣以为这样的忠义之事绝不会忘记旧恩,他一定会来的。”
  “那,就替朕邀请一下。”
  “好!”陈宝琛道,“真是风云际会。”
  庄士敦道:“他一人不行,陈师傅,你对忠于皇上的人最清楚,还有什么人可以招徕吗?”
  陈宝琛道:“我已为皇上物色了一些人……”
  “哪些人?”溥仪急不可耐地道。
  “比如罗振玉、朱海珍、王国维、景方旭、温肃、柯劭忌、杨钟义、商衍殿等人,都是忠于大清的。”
  “这些人我都了解的。特别是罗振玉、王国维,对大清的忠诚,绝对超过了满人!”
  陈宝琛道:“他们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这些人集合在皇上的周围不是很好吗?”
  “师傅想的周到!”
  庄士敦道:“不如就让在京的罗振玉、王国维、朱海珍等先清点古玩字画,这些人都是国学大师,必能胜任皇上所给的任务。”
  陈宝琛道:“老臣以为,待时来运转再整顿内务府也不迟,老臣耽心的是会越整越乱,越整越糟——在这种情势下,确是不能再添乱子了。”
  “我整顿内务府、太监的决心已定,不可动摇!”
  几个人还说着话,溥佳上前递来一个信封道:“恰好我这里有一位有识之士的奏折,他托我奏与皇上,我刚好听了师傅和皇上的谈话,我觉得这奏折来的正是时候。”
  溥仪展开奏折,见上面写道:
  奴才金梁顿首于万岁爷膝前,奏事陈表奴才一片忠心。
  臣意今日要来,以密图恢复为第一。恢复大计,旋乾转坤,经纬万端,当先保护宫廷,以固根本;其次清理财产,以维财政。盖必有以自养,然后有以自保,能自养自保,然后可密图恢复,三者相连,本为一事,不能分也。今请次第陈之:
  一曰筹清理。清理办法当分地产、宝物二类。一、清地产,从北京及东三省入手,北京如内务府之官地、官房,西山之园地,二陵之余地、林地;东三省如奉天之盐滩、鱼池、果园,三陵庄地,内务府庄地,官山林地,吉林黑龙江之贡品各产地,晴请楧愕林,汤原鵰棚地,其中包含有煤铁宝石等矿,但得其一,已足富国。是皆皇室财产,得人而理,皆可收回,或派专员放地招垦,或设公司合资兴业,酌看情形,随时拟办。另一、清宝物。各殿所藏,分别清检,佳者永保,次者变价……
  二曰重保护。保护办法当分旧殿、古物二类。一、保古物,拟将宝物清理后,即请设皇室博览馆,移置尊藏,任人观览,并约东西各国博物馆,借赠古物,联络办理,内外一家,古物公有,自可绝人干涉。另一、保旧殿……
  三曰图恢复。恢复办法,务从慎密,当内自振奋而外示韬晦。求贤才、收人心、联友邦,以不动声色为主。求贤才,在勤延揽,则守旧维新不妨并用。收人心,在广宣传,则国闻外论皆宜注意。联友邦,在通情谊,则赠聘酬答不必避嫌。至于恢复大计,心腹之臣运筹于内,忠贞之士效命于外。成刚国家蒙其利,不成则一二人任其害。机事唯密,不能尽言……此密图恢复之大略也。
  溥仪跳行看完信件,只党字字珠玑,都说在自己心坎上。他把信塞进袖中,待回去慢慢细看。
  溥仪道:“金梁来奏,也是谈清理宝物之事,可见人心所向,势在必行,刻不容缓,明天就开始吧。”
  当天,溥仪传谕罗振玉、王国维等人,让他们到宫中清点宝物,他们都欣然领命,次日他们齐到紫禁城,溥仪的上谕也已发下,任命他们为“尚书房行走”和“懋勤殿行走”。
  清点工作正式开始了。
  溥仪道:“庄师傅,建福官的财宝堆积如山,有的府库从来没有开过,咱们去看看”
  溥杰和溥佳道:“我们也去。”
  毓崇在旁边一声不吭,溥仪道:“毓崇,咱们一起去。”
  毓崇高兴地道:“谢谢皇上。”
  几个人来到建福宫,庞大的建福宫内有许多殿屋和府库。
  溥仪一行人来到一座库房门前,叫太监打开。库门封条很厚,至少有几十年没有开过了。走进大库,见满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有嘉庆年的封条,里面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上来。
  “打开一个箱子。”溥仪对太监道。
  “嗻。”
  一个箱子打开了,众人惊异地看着里面的物品,原来全是手卷字画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
  “我晓得了。”溥仪道,”这是当年乾隆帝自己最喜爱的珍玩。乾隆驾崩后,嘉庆帝下令把那些珍玩全部封存,装满了这福建宫一带的许多库房,我们发现的,只不过是其中一库。”
  庄士敦道:“真是骇人听闻,我若不是亲眼看到,真是不敢相信。这里是世界上藏宝最多的地方了,法国的卢浮宫,也难忘其项背。”
  “我们再到其他库看看。”溥仪道。
  “太好了,让我这个外国人饱饱眼福!”
  一行人走了许多库,有的库全是彝器,有的库全是瓷器,有的库是许多金银制品,有的库是钻石宝石制品。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库中,里面全是名画。
  庄士敦完全被眼前的景物震骇了;满满一库的世界珍品竟都躺在蛛丝网中?
  他们翻看了几幅,只见郎士宁给乾隆画的许多画图。这些写实的图画,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代帝王的生活——这绝对是珍品!
  庄士敦灵机一动,道:“皇上,不如把清朝历代皇帝的画像和行乐图取出拍照。这样既可以显示清朝历代皇帝的丰采,又可有一笔丰厚的收入。社会影响和经济收入全有了,为什么不做呢?”
  “太好了!”溥仪还苦于无所消遣,听了这个建议当然高兴,“就交于你办这事情。”
  于是第二天庄士敦便带一位美国摄影师,就在养心殿里拍照,每天拍十来张,拍时到建福宫中去取。
  溥仪跑前忙后,立即和摄影师成了好朋友,摄影师送了他两架照相机,溥仪如获至宝,每天学着拍起照来。
  一天,当摄影师看到乾隆行乐图中的《万国来朝图》时,赞叹不已,对溥仪道:“这真是绝世珍品,皇帝陛下的祖宗在当时的世界上真是威风八面,这种气势,这种宏伟的气象是现在的英国也无法比拟的。”
  几句话把溥仪说得愣愣的。他又看了看其他几幅,是《乾隆赐宴图》、《乾隆南巡图》、《英国使臣马戛尔尼晋见乾隆图》、《乾隆太和殿筵宴图》……
  祖宗的功业多么辉煌啊!可是如今江山已属他人,就是这宫中的宝物——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宝物——也面临劫难!
  看着溥仪怪异的神情,摄影师道:“皇帝陛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溥仪急忙道:“没没有,你继续拍吧。”
  “我这也是为皇帝陛下做宣传呢。以皇帝陛下的家世,在西洋,那肯定是万人仰慕的,即便不是君主立宪的国家:像皇上的家族,在西方也必是金鼎玉食——用通俗的话说,也必然是名声显赫,财富盖世。”
  几句话说得溥仪神往了许久:“我要恢复祖业,我要恢复故物!”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
  但是溥仪是健忘的,一会儿,他找来溥佳道:“我忽然想起来这后殿的库房里有许多东西没有动过,不知是什么,走,看看去。”
  二人到养心殿后面的库房里,在里面翻找着,忽然,发现里面有许多很有趣的“百宝匣”。
  “这又是老祖宗乾隆帝的玩物。”溥仪道。
  他们搬出几个出来,见这种百宝匣用紫檀木做成,外形好像一般的书箱,打开了像一道楼梯,每层梯上分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是一个玩物:宋磁小瓶、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书、一个精刻的牙球、一个雕着古代故事的核桃、几个刻有题诗绘画的瓜子、埃及古币、阿拉伯红宝石,等等,无奇不有。
  一个小型的匣子里有几百种珍奇宝物,一个大型的匣子里有更不下上千种。名为“百宝”,举凡字画、金石、玉器、铜器、漆器、瓷器、竹器、牙雕等等,无一不备。
  “我们把他搬到养心殿去!”溥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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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对!搬到养心殿去,这些东西千万别丢了!”仍在惊讶中的溥佳附和道。
  搬了二天,这四五匣东西都搬到了养心殿里,溥仪和几个伴读终日的“清点”着,沉迷于其中,几天的时间,便玩腻了。于是又叫溥杰、溥佳、毓崇几个伴读的学生到各处游玩。
  一天,几个人看罗振玉、王国维等在整理建福宫中的古物和字画。
  罗振玉道:“看来宫里丢失的珍品不少,有些东西让他们拿来就拿不出来了,而有些东西显然是配套的,却残缺不全。”
  早在十年前,罗振玉就为抢救清室的档案出了名,最近,又倾全家之财花了一万多元把民国博物馆卖到造纸厂的珍贵档案抢回来,他对这些档案的抢救,他的考证,早已轰动海内外。他的话带有权威性,溥仪听到后道:“我这就找内务府,让他们严加盘诘,若再有丢失,让他们自己赔偿。”
  于是溥仪即刻召见内务府大臣和建福宫总管黄进禄道:“若建福宫再有丢失,就拿你们是问:用你们的东西来赔!朕是铁定了心要清点,要防盗,若是有谁敢顶风作案,定斩不饶!”
  说罢,让他们下去。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皇上清点财物的决心,那些内务府的上下层官员,一些中上层太监、一些护卫慌了神。有些东西早在几年前就偷到宫外,有的虽是最近偷盗到宫外的,但是要运回来,那是太难了,何况他们偷出宫去的东西怎能忍心再弄回来?怎能甘心再运回来?更不甘心的是,溥仪这样做,断了他们泼天大的富贵。那些靠紫禁城发财的人整日在思量——
  怎么阻止皇上的清点、整顿呢?
  溥仪发号施令以后,就去玩自己的。结婚以后,到毓庆宫读书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几个伴读的学生,实际上成了他的游伴、玩伴。他们到处游玩,玩厌了,溥仪又叫太监把各宫收藏的古物搬到养心殿玩赏。
  一天,一个太监拿来一个能写“天下太平”的机器人和一个珐琅银质小盒,一按机簧,从盒内跳出一个小鸟展翅而鸣。
  “太奇妙了!”溥仪道,“这宫中不知道有多少稀奇的东西呢!”
  又有一次,几个太监抬来一张八仙桌。这个桌子,由桌面到桌腿全是大小抽屉和门,拉开之后,里面全放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和铜器,都是古代的稀世珍品。
  溥仪常想:我究竟有多少财宝?我能看到的,我拿来了,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库整院的珍宝怎么办?被人偷去了多少?怎样才能制止偷盗?——再也不能让那些内务府的人、那些太监,那些护军偷盗我的东西了!盘查要快!清点要快!整顿要快!
  他又接连下了几道谕旨。
  “溥杰,咱们到永和宫玩儿去吧。”溥仪下过圣旨以后,玩心又起。
  “对,咱们到那去玩儿去。”端康最喜欢溥佳,听皇上说到永和宫去玩儿,溥佳自然非常高兴。
  溥杰却道:“我……我……还是不去吧。”
  溥仪道:“怎么,怕在那里见到媳妇呀!”
  众人大笑起来。
  原来,端康把他最疼爱的侄女唐怡莹许给了溥杰,对这个大自己三岁的女子,溥杰虽说不上不情愿,但也觉得不太能合得来。可是,既是太妃指婚,醇王府也不太好再说什么,便定下了这门亲事。
  溥杰见溥仪和溥佳笑他,红着脸,倒不好意思不去了。“要真的能见上她……”溥杰心想,真的在永和宫见到唐怡莹怎么办?他心里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最后说:“咱们去吧。”
  溥仪道:“唐怡莹经常在永和宫,说不定溥杰能误碰到她呢。”
  正说着,外边有太监报:“老爷子,荣公府的二爷来了!”
  “快!快让他进来!”
  原来溥仪最近喜欢上了婉容那个十岁的弟弟,他那种调皮劲儿、那种无拘无束的脾性,总能让溥仪开怀大笑。
  一会儿,蹦跳着进来一个小孩,见了溥仪,一躬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道:“万岁爷吉祥。”
  “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到永和宫去玩呢,你顺便到永和宫向太妃请安。”
  “那好吧。”
  皇上的小舅子望了望这几居室里的西式地板上空荡荡的道:“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有,”溥仪道,“从永和宫回来后,我带你看百宝匣。”
  “百宝匣?是不是想变出什么就能变出什么的匣子?”
  “差不多哩。”
  “那我现在就看。”
  溥仪道:“有的是时间,回来再看吧。”
  润麒道:“姐姐不要我在这儿长过,这次来,要不是万岁爷想的法儿,奶奶还不放我来呢。”
  原来,溥仪很喜欢这个内弟,可岳母却不放润麒过来,一来怕他顽皮,惹事;二来怕耽搁了他的学业也耽误了皇上的事情。而溥仪则想了法儿:赏赐给荣府几匹马,按礼仪被赏的人必须到宫中谢恩。所以润麒才能被允许来到宫中。
  当下听了润麒的话,溥仪道:“端午节到了,我留你在宫中,再让皇后会亲,你不就留在宫中了吗?”
  “好!还是万岁爷有法子。”
  “走,咱们到永和宫去吧。”
  众人来到永和宫,见端康太妃正在一群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下正在骑自行车呢。端康胖胖的,骑在车上像一个肥肥的老母熊,笨拙得可爱。
  “皇额娘吉祥。”
  “主子吉祥。”
  “哟,都来了!好!好!今天永和宫可热闹了——快,拿东西给他们吃。”
  自从醇王福晋去世后,端康有如变了一个人,对溥仪对下人都和气了许多。今天见皇上来了,自己的侄女婿来了,自己最喜欢的溥佳来了,又来了个顽皮的小润麒,可把她乐坏了——她平日最喜欢10多岁的小孩,见润麒也跪在那里请安,忙道:“快起来吧,哪有这么多的规矩,到这儿来,不是到其他的宫中,都不要拘束。”
  她拉着润麒的手,道:“我这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时常来玩。”
  他们来到大殿,早有太监捧着一盘子东西过来。
  太妃道:“随便挑,这是赏赐你们的东西。”
  “皇额娘真疼他们,这些年来什么时候让我随便挑过东西啊。”
  端康道:“怎么,皇帝也和别人争什么来看,那好吧,从今以后,就多弄几件,你们随便挑。”溥仪道:“这样,我还是沾了他们的光。”
  “别逗嘴了,挑吧。”端康道。
  几个人挑过东西,端康太妃看了看道:“还是麒儿会挑,别看他年纪小,还真有眼力,那块彩墨,是乾隆年间的,整个宫中也找不出几件了。”
  润麒笑道:“还真被我误撞上了,有万岁爷在这里,又有几位爷在旁边,我原以为找件最不值钱的,原来这宝贝比那金玉还值钱!”
  “原来如此啊,这是你命好——心好命就好。”端康道。
  正说着,一位宫女捧来燕窝银耳汤,道:主子,该用汤了。”
  端康道:“溥杰呀,在这里我又没有扳过脸,你怎么那么不自在啊,去,活泼点,一块去玩儿去吧。”
  溥仪道:“等到他洞房花烛之后,可能就自然了。”
  端康道:“杰儿太老实,我怕怡莹到时候太活泼。杰儿啊,别怕,什么年代了,我也从报纸上学了许多新的东西,也是‘新派’人物,你就放开点。”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溥仪道:“皇额娘,他们的婚事还是早点办了吧。”
  “正合我意——今年尽快办。好了,你们随便玩去吧。”
  溥仪等人来到东配殿,这里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在这三间大殿里,无论桌椅还是上面摆的瓶盘盆景,以及其他所有的陈设,无一不镶有各种大小不同的钟表。座上所摆的座钟更是可爱,却装饰着各色花鸟人物,钟内也都装有花鸟、人物或音乐许多玩意儿。每当报时的时刻到来,小人翩翩起舞,小鸟展翅而鸣,使人眼花缭乱。
  溥仪、溥佳、溥杰等人来过许多次,犹还兴味盎然,润麒第一次见到,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无法想像宫中竟有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有这么巧妙的东西。
  “万岁爷,你的百宝匣有这好玩吗?”润麒不由地想起溥仪说过的百宝匣。
  “各有千秋。”溥仪道。
  正在这时,外殿有太监道:“主子,三位格格来了。”
  端康在外殿道:“今天真是少有的热闹——你们就甭行礼了,皇帝、溥杰他们都在东配殿呢,去玩去吧。”
  里面溥仪听得清楚;“喂!喂!”他小声叫道。
  其余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他,润麒道:“万岁爷,什么事。”
  “你们都不要出声,躲起来!”皇上指了指外殿。
  “太好了!”润麒看出来这是要吓三位格格一下,于是先藏起来。
  溥杰道:“别真的吓着她们。”
  “说什么,快蹲下。”溥仪着急地道。
  于是几个人都躲了起来。
  三位格格进了殿里,见里面空无一人。二格格一向性格外向,道:“主子不是说皇上和二哥都在这儿呀?怎么没有人?”
  韫媖道:“不会吧——皇上别是和我们捉迷藏。”
  “哇——!”溥仪大叫。
  “啊!”三格韫颖吓得钻进了韫媖的怀里。
  溥仪大笑。
  二格格韫和道:“皇哥哥吓不倒我!我一点也不怕。”
  这时溥杰和溥佳都站起来。溥佳道:“二格格就会说大话。”
  溥仪道:“不错,二妹,咱们赌一件东西。你若不怕,我就把今天皇额娘赏我的东西送你;你若怕,就把赏你的东西给我。”
  “行!在这儿有什么好怕的。”二格韫和道。
  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呜哇——”一声,一个老虎冲过来。
  “救命啊!”
  韫和大叫着奔跑。
  哈哈哈……大家都大笑起来。
  韫和跑到门口,只道是受了捉弄,回头一看,大骂道:“又是润麒个小不点儿,哪一次看我不好好的整他一顿。”
  众人又是大笑,韫颖胆怯地看了看润麒,心想:我可要好好地躲着他!
  溥仪道:“我带你们照相去,我跟美国的一位摄影师学的本领,今天露一露给大家看看。”
  “皇上,也教我照相吧。”润麒道。
  “教!一定教会你!”
  此时,端康传谕道:“难逢今天这么热闹,大家聚在了一起,就在这儿用膳吧。”
  用膳后,溥仪带着大家在御花园照相,摆够了姿势,大家又爬假山玩,一会儿又累了,三位格格要回去,溥杰、溥佳也向皇上告辞。
  溥仪道:“天天这样多好!大家都住在一起多好!玩得正高兴,又要分开了。”
  溥佳道:“这又有什么?黑夜过去是白天,月有阴晴圆缺,这是自然之理。明天我们就又聚到一起了么。”
  众人走尽,溥仪道:“润麒,走,看我的百宝匣去。”
  润麒却道:“万岁爷,我还没给皇后主子请安呢。”
  “是……是的,你该到皇后那里去了。”
  “皇上不去吗?咱们晚膳就在那儿吃吧。”润麒觉得皇上姐夫和姐姐在一起吃饭是天经地义的。
  “走,到储秀宫去。”
  正是初夏,柳丝轻拂,杨叶撑圆。储秀宫内,月季吐香,兰草摇翠。婉容挽着高髻,抚着古琴,对着红花翠兰,正在高歌: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皇后主子,”润麒道,“我听这声音透着那么多的悲伤,是怎么回事?”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突然到了这里?”
  婉容拉着弟弟,刚才抚琴清歌时的愁绪一扫而空。
  “我和皇上及格格及皇上伴读的几位爷在御花园爬山玩呢。”
  “你自己到这儿来的吗?”
  “不,皇上已进屋里去了。”
  “你们来了多时了?”婉容惊讶地问。
  “是的,听到皇后主子在唱歌弹琴,皇上说不要打搅,他就进了屋里去了。”
  这时有宫女送来毛巾道:“二爷擦把脸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婉容问。
  “上午就到了。”
  “到这时才来——还是和皇上玩呀,上次你骑在皇上身上玩,却被谁拍下照片来了。你看,这成何体统,以后不许这样,不然,就不让你到宫中来了。”
  润麒接过几张照片一看,笑道:“这有什么,这不也有皇上骑在我身上的照片吗?”
  “唉——我说什么你才能明白,不管怎样,对皇上这样不恭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是,皇后主子。”
  “这‘皇后主子’听了真不是味儿,叫姐姐不好吗?”
  “临来阿玛和奶奶说,如果我要是把皇后主子叫‘姐姐’,就撕了我的嘴,我怎敢叫?”
  “看把你热的,待会儿好好洗个澡。”
  二人进屋,溥仪笑道:“姐弟情深呀,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把皇上也忘了。”
  “皇上吉祥。”婉容向皇上行礼,好像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皇后,今儿个润麒来了,弄点好吃的,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吗?”溥仪问。
  “总是那几样,没什么新鲜的。”
  “传御膳,今儿个储秀宫多备些菜肴。”溥仪对门外喊。
  “嗻。”门外一声应答,有人到御膳房去了。
  “皇上什么时候教我照相,这比吃饭有趣多了。”润麒道。
  “什么?皇上教你照相——我也想学。”
  “那就一起教。”溥仪道。
  “现在就给皇后主子照一张吧。”
  “相机拿到养心殿去了——明天吧,明天我给皇后照几张。”
  溥仪向婉容看去,见她穿着素花旗袍,腰肢窄窄,更衬出她的窈窕与娇美,那眼中也就柔情万种。
  “皇后,刚才的曲子有点太悲伤了。初夏的时节,万物勃发,一派欣欣向荣,皇后怎么选唱那种曲子,那种词。”
  婉容道:“皇上没看见那藤下柔弱的纤黄的小草,只见到花红柳绿,那纤弱的小草整日得不到阳光的抚慰照射,哪来得生机勃发呢?臣妾看到那不得阳光抚照的小草,有感而发,又值黄昏来临,故起凄凉之声。”
  溥仪道:“皇后,你是那怒放的月季,是那饱绽的牡丹,怎能说没有阳光的照射呢?皇后不会自认为是小草——藤下的小草吧。”
  婉容道:“就是那牡丹,月季,更需阳光的抚照,雨露的滋润,不然,别看它今日尽展风采,明日它就会枯萎的。”
  润麒大致听懂了他们的谈话,道:“皇上、皇后,进膳吧,阳光总会……总会……我不说了,我说不上来。”
  晚膳很快进完,润麒调皮地道:“皇上,我到养心殿去了,皇上就留在这儿吧。皇后主子,如今有了皇上了,我自然……自然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了——我懂,我还是早早地走开吧。”
  “说什么呀!看打!”婉容嗔怒道。
  润麒走了,溥仪携婉容进了内室,一歪倒在了炕上。
  “来,来,过来皇后。”溥仪柔声唤着婉容,婉容走到炕边,坐下,溥仪一把搂过她,在她唇上、耳边、项上狂吻起来。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婉容高兴地流出了眼泪,她今天是如此的幸福!
  皇上在她的身上摸着,吻着,一会儿,又紧紧地抱着她,抱得她喘不过气来:“慕鸿,我的慕鸿,我的皇后,我今天让你受到阳光的抚照,雨露的滋润。”
  几个宫女悄声进来,拔去了婉容头上的簪子,脱掉了溥仪的皮鞋,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纽扣带子……
  火山爆发了,岩浆喷涌而出,四处溢流……
  溥仪的身体好让他羞愧、自卑的阳物一样疲软了,如一滩烂泥伏在婉容香汗淋漓、玉洁丰腴的胴体上。
  “怎么了,皇上……”
  婉客吸泣起来。
  此时,侧房守夜的四个宫女在听到了老爷子和主子的种种声音后,正在相拥着,欢乐地呻吟……
  第二天一清早,令宫女们诧异的是皇上和皇后——特别是皇后,并没有像她们想像的那样很高兴,反而神情沮丧,脸色黯然。宫女们为皇后和皇上穿戴,看着他们俩木然的神情,疑惑不已,当收拾床铺,发现昨夜特意放的白绸子仍光洁而无一点血红时,更是满腹狐疑。”
  宫女们侍侯皇后、皇上穿戴好,退了出去。
  婉容道:“皇上,说什么也要在这里吃早点,我们不要让内监和宫女们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皇后,”看不出溥仪那茶色近视镜片后的眼光,但可以充分体会到他的羞愧,内疚,他说道,“我教你学拍照。”
  “皇上,以后吧,今天皇上不会有什么好情绪——不过,我不希望这样。我们都是有新思想的人,我也进过学堂,我们都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下次我们再试试看——皇上要好好保养身体。”
  回到养心殿,溥仪不想见到润麒,怕又想起昨夜的尴尬,他便一步不停地又到了毓庆宫。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美意。毓庆宫中,陈宝琛师傅居然也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皇上,人之常伦是不可废的,是要遵守的,不然,万物怎能生生不息呢?孔圣人、孟圣人都赞同天地一家春,乾坤合一,阴阳交配的。”
  溥仪更加慌恐:我在储秀宫中过夜的消息真的就这样不翼而飞不胫而走,传得这样快!
  朱益藩师傅进来道:“皇上,臣给皇上配一种药,今天奉给皇上。皇上的身体有点虚弱,要补一补的。”
  “上课吧!”
  溥仪脸色蜡黄,低着眼睛道,声音凉得如天山上的千年冰雪。
  陈宝琛和朱益藩面面相觑,朱益藩知趣而疑惑地离开了。
  下午是庄士敦的英文课,见溥仪来到了毓庆宫,说道:“今天皇上来上课了,为什么不到各处督促清点到处盘查盘查?”
  “一切都安排好了,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我还是来上课的好。
  “皇上可不能大意,不要以为万事大吉了。今天我经过神武门,见一个护军审问一个拿椅子的太监问他拿椅子干什么去,那太监说是拿到宫外去修。可能护军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就过来拿起椅子检查,结果椅子的坐板有夹层,里面藏了许多珍宝。”
  “什么!大天白日里偷盗,也太大胆了!我亲自看看去!”
  “把他叫到这儿来审问得了。”庄士敦也想参与审问,于是建议皇上把太监提到养心殿。
  太监被敬事房的众太监押到养心殿的院中,溥仪命令把他捆在松柏树上。
  溥仪道:“今天朕问你问题你要照实答,不然,打得你半死,让你在这里喂蚂蚁——看到吗,这里的蚂蚁可厉害了。”
  “万岁爷饶命,奴才再不敢了。”
  “那要看你说不说实话了。”溥仪道。
  庄士敦道:“如果你说了实话,我担保你的生命安全。”
  溥仪问道:“你知道还有哪些在偷?怎么偷?怎么把偷的东西运到宫外的?”
  “奴才家有老母,病得厉害,昨天弟弟从老家到京,说了母亲病重的事,我一时无奈,今天就做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别的人是不是偷,奴才确实不知。”
  “打!”溥仪一声令下,竹鞭如雨一样抽在那太监身上。
  蚂蚁闻到了血气,成群地爬到那太监身上,在血流得多的地方,黑压压的竟滚成了疙瘩。
  “你不说实话,就这样让蚂蚁慢慢地把你吃掉!你知道‘蚂蚁啃骨头’的俗语吗?这些蚂蚁会把你的骨头都啃光的!”
  溥仪恶狠狠地盯着他,拿起竹鞭往他身上猛戳了几十下,那血,更泪泪流出。
  庄士敦道:“皇上,别打了。”他转向太监问道,“你说建福宫库房的门都是锁着的,你是怎么把里面东西偷出来的?”
  “我……”太监又闭上了嘴。
  庄士敦向溥仪使了个眼色,溥仪会意,向其他的太监说道:“你们都回去吧,我和庄师在这里就行了。”
  溥仪和庄士敦目送着太监走出养心殿的院子,突然,树上的太监啊地一声惨叫,溥仪和庄士敦回头一看,见那太监的嘴上满是鲜血,溥仪吓得脸色惨白,大叫“护军!”
  有几个侍卫跃进院子,道:“万岁爷,怎么了?”
  庄士敦道:“看看那太监的嘴怎么了。”
  一个侍卫走上前,用手指拭了拭那太监嘴上的血,道:“这个人不能说话了,他的牙和舌头都被石头子儿砸得稀烂——他也活不长了。”
  溥仪吓得两眼发直,庄士敦骇异得毛骨耸然,道:“怎么可能?刚才院子里空无一人,哪里来的石子这么厉害。”
  庄士敦不太相信护军,大胆地走上前一看,更为骇异,这人的嘴伤得比他想像的要厉害,而一个石子,棱角分明锋利,还在那人的嘴里呢,而地上则掉了几颗牙齿。
  “中国的功夫庄师傅是不懂的。特别是在这大内,更是有许多高手。”侍卫道。
  庄士敦相信了,但是他道:“无论如何,我想,皇上清理宝物的决心是不会变的,对偷盗的盘查会进一步展开——对吗,皇上?”
  “对,我一定要一查到底,一清到底!”溥仪道。
  几天过去了,内务府和罗振玉、王国维等十几人继续清点着建福宫的珍宝,发现丢失的越来越多,本来,这里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清点过,到底有多少宝物,谁也说不清。那么,这里到底丢了多少宝物也说不清。
  一天,溥仪正说着建福宫的事,二嬷王焦氏走来,道:“老爷子已经大婚了,怎么到储秀宫去的日子不多呀。不然,也应去重华宫的。”
  二嬷在前二年曾回家去了,出宫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只活了三个月就已去世。痛哭之余,只叹自己的命苦,便与哥哥在一起过了两年。哥嫂恩爱,二个侄子活泼可爱,令王焦氏心里略微宽慰了些。溥仪大婚时,她知道消息,想到宫中看看,在她的心目中,溥仪虽是皇上,可也是她的乳儿。令她欣慰的是,溥仪在自己大婚的日子没有忘记她,专门派车把她接到宫中,一过就是几个月。大婚的前前后后,王焦氏见溥仪很忙,除了几次短暂的谈话外,没有长时间在一起过。可是渐渐地,王二嬷发现皇上与后妃的夫妻关系不正常,三个人各处一殿而极少在一起,至于到后妃的宫中去过夜那就更是罕有的事。所以,王焦氏见到了溥仪就提起了他应去后妃宫中的事。
  “二嬷,”溥仪道,“如果你那时仍在长春宫,不曾回家去,我也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溥仪说着掉下泪来。
  王焦氏大惊:“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呀!”
  溥仪抽噎起来;“嬷嬷……我……我在你离开的那年,宫中……宫女……宫女……从此以后,我……就不能行人道了。”
  “啊!”王焦氏听了这话,骇异地如同晴天里打了个霹雳。
  “这话我只向嬷嬷一人说过,就是对皇后也难以启齿。”
  “老爷子,这是后天的病,能治好的,老爷子不妨和医生说一下,和朱师傅说一下也可以……”
  “千万别……千万别说出去!”溥仪惊慌的道。
  “二嬷暗地里留意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千万别走漏了什么!”溥仪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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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不会的——不过,老爷子还是要经常到主子们的宫中去,正是年青的时候,就是不能做什么,说说话,玩一玩也是好的。”
  在这宫中,能够完全让皇上照着所说的话做的人,就只有王二嬷了。
  “老爷子,”王二嬷又道,“我在这宫中过的日子不短了,也该回家了。”
  “再过一段吧,过了夏天再回去。”溥仪道。
  “家里还有婆婆没人照应,在这里不太好,再说皇上已大婚过了,我在这里也不太合适。”
  “我也想到这事了,所以才让你过了夏天再走,不然,我就让你留在宫中了——不过,侍奉完婆婆,还是要到宫里来。”
  “好的。”
  溥仪觉得,只有和他的奶妈说话才没有矫情,才能直率到单纯的地步。
  这次谈话后,溥仪给婉容安了台电话,不时地和她通话,对于溥仪来说,这也算是对婉容的一点补偿吧。
  一天,王焦氏来到养心殿,溥仪笑道:“这个时候你一向不来的。”
  王二嬷示意溥仪把太监们斥去,溥仪道:“你们都退去吧。”
  暖阁里只剩下二嬷和溥仪二人,二嬷道:“万岁爷,我在外面讨了点药,说是很灵验的,万岁爷吃吃看。”
  “好吧。”
  午膳时,溥仪真的吃下了药,十分钟后,只觉得浑身燥热,血脉鼓涨,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地渴望。“也许真的行了!”溥仪高兴地感觉着自己的身体上所起的变化。当他那圣物昂昂而起时,他确认自己是确实可以的——因为当年就是这种感觉。
  “喂——”
  “皇上吗?”
  “是我,伊丽莎白,我要到你那去。”
  “我已午睡了。”
  “好!最好!你等着我。”
  溥仪放下话筒道:“备轿!快!到储秀宫。”
  溥仪在储秀宫门前下了轿子,三步两步进了内室,两边太监宫女的问候他全没听见。
  “皇上——”
  婉客坐起来,黑发如瀑布倾泻在那白玉般的肩背上,玉胸半露,乳沟分明而曲线柔和。
  溥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热血奔突,一下扑到婉容身上,在她耳畔道:“我今天行。”
  “皇上!”婉容看着溥仪红得如鸡冠似的脸,也觉得皇上今天肯定是行的,于是道:“亨利,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可是别急,慢慢来。”
  溥仪的舌尖轻舔着婉容的玉胸,婉容嘤咛一声,唤:“给皇上宽衣……亨利……亨利……”
  有宫女进来,利索地给皇上脱下鞋子,解去纽扣和带子,溥仪急不可耐地挣掉身上的衣服,向婉容压去……
  可是就在这刹那间,溥仪的胸海里一片血红,骤然间热流从下体喷涌而出。
  婉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她呻吟着,脸上泪水和汗水融在了一处。
  “皇上,以后别这样了,这样我怎么受得了……”
  溥仪没有在储秀宫用晚膳,他回到了养心殿,可是又坐立不安,便走出去。
  “万岁爷,不进膳了吗?”
  “我不想吃!”
  他带着几头狗,走出殿,此时一轮明月皎皎洁洁地挂在空中,碧蓝的天空显得更加深邃。
  一阵风吹过,显得凉爽怡人,远处近处,不知名的虫儿在唧唧地叫着。
  溥仪仰望苍穹,寻着牛朗、织女星座。星光在皓月里很稀、很淡,以至银河都成了一条淡淡的光带。
  溥仪的目光又凝聚在那轮圆圆的皓月上,见她上面的阴影清晰可辨。他知道月亮是一个石头球,那些阴暗的部分是沟,是壑,是谷。可是他仍觉得那上面有桂树、有玉兔,有寂寞的嫦娥。
  溥仪流下泪来,他想起苏东坡的句子;“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溥仪暗恨自己在人间的无能,甚至连一个男人应该能做的最起码的事都不能做——这人间的意味在什么地方?在我恢复祖业恢复故物的努力之中吗?而那也可能是虚无缥缈的呀。
  “起火了!”
  “救火啊!”
  “快救人啊!”
  几声喊犹如旷野中的狼嚎,使得这月朗星稀的夜晚顿时变得恐怖起来。溥仪猛然回头望去,见西北方向烈焰冲天而起!
  “那是建福官!是建福宫!”溥仪叫道,心里一阵阵抽紧,两头发软,两眼发黑。
  御前的小太监忙跑过来扶住皇上,溥仪一阵惊恐后,清醒一些,道:“快!快扶我回养心殿。”
  众人急忙过来把皇上架到养心殿。
  “电话……电话……”
  太监们又把他架到电话机旁。他摇起电话。
  “喂……贝勒爷在吗……我是皇上……宫中失火了……什么?去看戏去了。”
  他啪地放下话筒又摇到醇王府:“王爷吗……快来快来,建福宫起火了……是,是建福宫,那可是宫中藏宝最多的地方。”
  他啪地又放下电话,又摇到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的家里。
  “喂,王司令吗……宫中起火了……我是谁,我是宣统,我是皇上……建福宫可是整个宫中藏宝最多的地方。”
  溥仪没有糊涂,他又摇通了警察总监薛之珩、步军统领聂宪藩的电话。
  最后,他忽然想起储秀宫离建福宫很近,急忙打电话过去。
  “喂,是皇后吗?快过来!快过来吧!”
  “谢皇上,我就过去!”婉容觉得在这种时候皇上能想到她,皇上对她还是充满了爱意的。
  烈焰冲天!
  全城的消防车很快全调来了!
  专供宫内照明用的发电厂停止了发电!
  载沣赶来了!载涛赶来了!其他的王公也赶来了!
  王怀庆来了!
  “皇上,”王怀庆来到养心殿旁的空地上对正看着火势的皇上叫道,“宫中没有自来水,又没有多少水井,我把全城的消防队员都带来了,把所有的消防器材都带来了,可是没有办法使用啊!”
  “走!过去看看!”溥仪忽然显出临阵统帅的风度来。
  “皇上,危险,就呆在这儿吧……”
  “不!我要过去。”
  烈焰冲天,人们只好看着大火蔓延。
  溥仪一行人来到长寿宫西门,火就在眼前,烤得人脸上焦痛。
  “吸御河里的水!”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王怀庆下令赶紧把所有的水龙都接到一起,这样真的把紫禁城外的御河水吸引过来了,可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烈焰冲天,映红了半个北京城……
  眼见着大火由静怡轩一直烧到延寿阁。延寿阁宏伟高大,倒塌时又把正在燃烧的椽梁倒在别的宫殿上,把周围的宫殿一起燃烧起来,顿时建福宫真的成了火的海洋。庭中数百年的参天松柏,此时变成了一棵棵的火炬!一棵棵冲天的火把!
  “这里有人纵火!皇上!”庄士敦大喊大叫地走来,灰头土脸。
  “肯定是有人纵火!分明是看守自盗的人怕暴露在纵火!”溥仪道。
  “不能就这么烧呀!这会连西六宫都烧光的!”庄士敦道。
  “可是确实是没有办法!”王怀庆的头脑衣服都烧焦了,“我们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
  火焰冲天,映红了半个天空……
  老百姓也来了!城内的,城外的,商人、学生、贩夫走卒、拉车的卖唱的,等等,等等,都来了,端一盆水,挑一担水,洒进去,如火上浇油,所有的人都乱叫着,进进出出,沸沸一片。
  “意大利的消防队来了!”
  “意大利兵来了!”
  人们叫喊着,溥仪心里一阵振奋。只见意大利的消防车到来之后,一阵喷射,一片白色的烟雾升起,封住了火道,庄士敦过去了,溥仪也跟着过去了,王公们也跟过去……
  “保护皇上的安全!”载涛对侍卫们命令道。
  “放心吧贝勒爷。”侍卫们紧随溥仪,寸步不离。
  载沣则吓得浑身乱抖,哪里还能说出一句话,哪里还能移动半步!
  “拆除房屋,隔断火道!”意大利人高叫着,溥仪和庄士敦翻译着,于是随着意大利的士兵,中国的军人也奋勇争先,爬上屋顶。可是到底比不上意大利消防员个个训练有素,身强力壮,他们个个如龙腾虎跃……
  “中国的士兵若有洋人的一半见识、一半英勇……也不至于受外人鄙视。”溥仪在心里念叨着。
  很快,一条空道被开辟出来,火道被封死。
  这时,一个外国女人扬拳向一位中国消防队员打去,正打在那队员的鼻子上,血立刻溅到那女人的扇子上,那女人仍在高叫:“你敢趁火打劫!你是军人,怎能打劫国家的宝物!”
  “你不也是在偷东西吗?”那消防队员辩道。
  又是一拳,正打在那队员的胸脯,那队员不敢和外国人理论,转身走入人群中。
  那太太来到溥仪面前道:“要制止偷盗趁火打劫!”她伊哩哇啦的叫着,溥仪随即把这位太太的话变成了命令,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现场乱成了一团,正如一个蜂窝被谁用石子砸掉了一样。
  也就是在这时,溥仪才发现,里面有许多外国人,甚至许多外国太太,她们有的居然坦胸露脯,披散着头发,在那里忙着救火。
  “除了救火,她们还忙着干什么?只有天晓得!”溥仪在心里嘀咕着。
  “皇帝陛下,我这溅血的扇子还请陛下能为我题诗……我和庄士敦是最好的朋友,皇帝陛下拿去,我会向庄士敦师傅要的。”
  溥仪只有接下她的扇子。
  “这像不像桃花扇的故事?”那外国太太还在聒噪着。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至次日凌晨七点,大火才被扑灭,只剩下股股黑烟向冲中盘旋。
  建福宫一带,包括静恬轩、延寿阁、慧蠗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花池、积翠亭、广生楼、凝辉楼、香云亭等都变成一片焦土!近四百间房屋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这些楼阁建筑都非常宏伟壮丽,里边除供有金佛、金塔,各种法器和藏文经版外,还有清代九位皇帝的画像和行乐图,历代名人字画,古铜、古瓷等稀世珍宝。另外,为了修饰储秀、长寿两宫,这两宫的珍玩也挪过来不少。溥仪结婚时所收的全部礼品,也都储藏在这里。
  这里的奇珍异宝堆积如山!这里是清宫存放珍宝最多的地方!
  调查起火原因和清理火场同时开始。
  溥仪、溥杰、溥佳、毓崇几个走在火场的灰烬上,心如刀割。
  “太监的看守自盗是分明而毫无疑问的了,”溥佳道,“据消防队员说,他们初到火场时,清楚地闻到煤油的气味。”
  许多天来,拘拿审问了许多太监,可是毫无所获。
  溥仪道:“这些可恶的太监!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溥杰道:“损失已无法挽回,外界的报纸也在指责甚至攻击宫里,把国宝先是丢失,后是付之一炬!”
  溥仪的心在哆嗦,溥仪的心在滴血。他颤抖着道:“我对不起祖宗,祖宗留下的宝物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化为乌有了,别有用心的人又拿这作文章打压我们,这……这一切都是这些可恶的太监造成的!”
  几个人愤怒而伤心地谈论着,走在火场上。这里已被内务府派护军严密看守,有内务府大臣轮流到场监视,以防有人把烧残的金银带出宫去。
  溥仪和伴读的学生走在这残垣断瓦上,不时发现有未烧完的珍本书籍及大堆烧得毫无光泽的宝石。他们捡拾着,带到了养心殿。那些金佛、金塔等等,都被烈火熔化,有的成了碎块,有的化成金水流入土中,结成板块。溥仪同几位伴读学生捡拾着残存的书籍,一会儿,不忍再看,便走出火场。
  绍英迎向前来道:“书籍和字画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了。敬慎斋所藏的明景泰年间刻制的大藏经版数千块,中正殿雍正时的全藏真经和历代名人书画都烧了。”
  溥仪道:“问出什么来了吗?”
  绍英道:“那些个太监打死了也不吐露一字,到现在什么也没审出来。”
  溥仪道:“无论如何要犒奖那些在救火中表现英勇的人。”
  “当然,我正想为此事找皇上商量。这里烧过的碎块金子不如重新熔化成金块,再卖给金铺,以作为火灾后的善后开支。”
  “好吧,就这么办吧。”
  后来,内务府拣的碎金块一共化了四百斤黄金。之后,内务府把北京各金店找来投标,一个金店以五十万元的价格买到了灰烬的处理权,从中又拣出金片金块一万七千多两。金店把这些东西拣走之后,内务府把余下的灰烬装了许多麻袋,分给了内务府的人们。许多年后,一位内务府官员告诉皇上,他叔父那时施舍给北京雍和宫和柏林寺每庙各两座黄金“坛城”,直径高度都在一尺上下,就是用麻袋里的灰烬提制出来的。
  “亨利”,婉容在电话里亲热地叫着溥仪,“到我这里吃晚饭吧,娘家送来一些新鲜的蔬菜,都是自家种的,来吧。”
  “好,我就过去。”
  溥仪忙于处理大火的事情,好长时间没有到储秀宫里去,今天婉容打来电话,哪有不去的道理。
  溥仪带着几条狗来到储秀宫,婉容迎出来,手里也拿着狗链子,哈巴狗在溥仪前摇头摆尾,这里嗅嗅,哪里舔舔,亲热得不得了。
  “你也喜欢上狗了?”
  “喜欢极了,寸步不离。”婉容还没有说出:虽然她自己不会洗澡,却会给小狗洗澡;虽然她不会自己解衣宽带就寝,却会侍候小狗入睡。
  溥仪道:“你们府上还会种菜?”
  婉容笑道:“我到了宫中,真的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在天津时,我的外国老师的家里就种了许多菜,我到了她家的院子里,真如走进田园的感觉。她说,在西方,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家都有花园,更不用说贵族了,而且人人都会种花、养花。至于种菜,她说,菜很美,可怡情消遣美化环境,又可食用,实在是一举数得。听了她的话,我也就有了一些种花种菜的知识,在天津种过,回到北京种了一点,辟的园子,现在就结出许多新鲜的菜蔬了——不过,这次送来的当然不是我自己种的了。”
  “是什么蔬菜呀。”溥仪流出了口水。
  “是青椒黄瓜。”
  “做过了吗?”
  婉容道:“别急,亨利,我早已吩咐膳房了。”
  “‘夜西剪春韭’,好清新的诗句,种菜确是一种怡情的好方式。”溥仪忽然道:“伊丽莎白,你好吃西餐,不知会不会做。”
  “当然会做了。怎么,亨利,你想学吗?”
  “太想学了。我想,过几天,专门办一个西餐膳房。”
  “亨利,你真的会体贴人,我就是喜欢西餐。”说着,伊丽莎白握起亨利的手。
  溥仪道:“你的英文学得怎样了?这洋师傅你还满意吗?”
  “很满意。”婉容用英文道。
  “果然学得不错,将来,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到英国留学呢。”
  “亨利,你说的当真!”婉容跳了起来。
  “当真!我就想着到英国留学,曾逃跑过,可没逃成。现在我成婚了,亲政了,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做主了!”
  “我亲爱的。”婉容用英语说着,搂着他亲了一口。
  “达令”,溥仪道,“我们永远在一起。”
  二人如胶似膝。一会儿,菜还没有端来,溥仪道:“这半天了,怎么菜还没有端回来,怎么回事?”
  “亨利,急什么,再等一会儿吧。”
  谁知,又等了一会儿,菜仍没有端来,溥仪急了:“这是干什么,这么拖沓!”于是他出内室走出房门,来到院子中。正好,一位太监端着菜盘子走来:“万岁爷,这不就好了么?”
  “什么?好你个奴才,端菜连盖儿也不盖,树上的蝎虎子尿尿怎么办?”
  溥仪还没等那太监反应过来,夺过盘子,狠命地向那太监头上砸去,顿时那太监的头上开了花,血泪泪而出。
  满宫的人都没有想到刚才还是风和日丽,转瞬间却是雷电交加。
  婉容奔出屋子,见太监已瘫在地上,忙道:“快!快扶他看医生。”
  几个太监忙过来把那太监抬走了。
  “进屋去吧,皇上。”婉容凄凄地道。
  溥仪转身想走,可是既然婉容开了口,他又折回身,走到屋内。
  婉容道:“看他伤势不轻,别出什么人命来。”
  “你别吓我,哪有那么严重。”
  “狠命地那么一砸,又是要害部位,他已不省人事,说不定会出事的。”
  这一下溥仪倒怕了,虽然他是宫中的皇帝,可是毕竟现在已是民国,何况又是多灾多难之时,万一太监真的完了,外边人知道,不知又会做出什么文章,造出什么舆论出来。
  一会儿,婉容对太监道:“快去看看刚才那人的伤势怎样了,马上回来禀报。”
  “嗻。”
  太监走后,婉容道:“皇上的脾气可真大,不会是对我有什么吧?”
  “不!不!伊丽莎白,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这些天,看到太监就头疼,我心里有气,我心里有恨呀!他们偷盗还不算,竟然纵火,一把火烧掉了祖宗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宝物——这,我如何面对祖宗,对百姓我又如何交待!”
  婉容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反倒宽慰了一些,她以为皇上的温柔,皇上对她的爱情是做出来的,是在敷衍她。如今看来,他真的是对太监有气。
  此时,门外太监报告:“回万岁师、皇后主子,刚才被砸的那位爷没事儿了。”
  溥仪长出了一口气,道:“叫总管来?”
  “万岁爷,是养心殿的总管吗?”
  “不,是宫中大总管。”
  不一会儿,张谦和到了,他已由养心殿总管升为整个紫禁城的大总管,终于混到了当年李莲英、张兰德的位置。
  “万岁爷,奴才到了,有什么事?”张谦和道。
  “赏那位……那位受伤的太监一百块大洋,让他好好调养一下。”
  “嗻。”
  张谦和退出后,婉容道:“皇上还在这里用膳吗?”
  “在,就在这里。——晚膳后,我就不回去了。”
  “亨利——可是……”婉容露出尴尬的神情。
  “伊丽莎白,我只是在这里留宿,我现在反倒觉得这里很好。”
  溥仪现在觉得太监都是拐骗坑蒙、无恶不做的人,而养心殿里除了狗之外,就是太监。而这里,门外站着的都是宫女,虽然她们……他们也让溥仪讨厌,但总是要安全些。那些太监,既然能放火烧了建福宫,既然能用石子作暗器砸烂自己同事的牙齿和舌头,那么,他们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还是住在宫女的圈子里安全些!
  可是刚用过膳,养心殿的太监赶到储秀宫报告:“老爷子!打起来了。”
  溥仪吓得脸色煞白,他以为又有谁打进紫禁城里来了,顿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见溥仪吓成这样,婉容莫明其妙,问道:“谁打起来了?”
  “大总管和二总管!”
  溥仪听了这话,轻松下来,但又气上心头,道:“哪个大总管二总管?是原来的还是现在的?”
  “是现在的,阮爷和陆爷。”
  原来是阮进寿和陆喜福打了起来!
  “在什么地方打的?”溥仪问。
  “在阮爷的住处。”
  溥仪又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是在养心殿里打的。
  “我亲自去看看。”溥仪起身随那御前太监走了。
  阮进寿升为大总管后,势力大了,派了二十来个太监服侍自己,又有专门的厨师,在紫禁城外的胡同里,又娶了媳妇,娶了妾,认了干儿子,香火也有人继承了,不免有点太得意了。陆喜福刚升为万岁爷宫中的二总管,也想摆点谱儿,二人闲来无事,在赌钱的时候互不相让,于是发生口角,最后动起手来。都是宫中有体面的人,下面的太监没有人能劝住架,便有太监来告诉了万岁爷。可是大家谁也想不到,万岁爷竟叫了侍卫,亲自到他们的住处来了。
  这是一个小院,虽比不上李莲英、张兰德的住处——现在由张谦和住着——但这里,假山嶙峋,绿柳婆娑,花枝摇曳,四廊连亭,如同豪门的别墅一般。
  溥仪进了正屋,见八仙桌上放着许多烟土,一些赌具零乱地摆着。
  阮进寿、陆喜福大吃一惊,急忙跪在地上,道:“万岁爷饶了奴才吧。”
  “阮进寿,叫我怎么饶你,你这里烟灯、烟枪俱在,赌具一应俱全,又带头打架,成何体统!”
  阮进寿道:“万岁爷息怒,这些东西多是陆喜福从景仁宫带来的,他在那里开赌局,卖烟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随万岁爷,哪里会……”
  “阮进寿!你不要血口喷人!”陆喜福道。“你不但自己开赌局,办烟馆,你还做景仁宫中赌局的保人,整个宫中,哪一处的烟馆不向你交保护费?这还不算,我有证据证明你冒领官款,你身穿的绫罗绸缎哪一种不能养活北京人一家子一年的生活,钱从哪里来的……”
  “陆喜福!你个婊子养的!恩将仇报,你难道没抽烟馆的租税吗?你……”
  “够了!”溥仪喝道,“你们简直简直是土匪!是流氓!是……”
  溥仪气歪了嘴,道:“走!随我到养心殿去,慢慢说。”随后他又道,“多叫侍卫过来。”
  溥仪觉得这里太不安全了,他看到有许多太监睁着绿莹莹的眼睛在望着他。
  到了养心殿,溥仪一眼瞥见墙上康熙大帝用过的那把宝刀,于是取下来,照阮进寿的头上砍去,谁知不知是由于溥仪胆怯,还是由于什么原因,阮进寿没敢动,溥仪这一刀竟然砍歪了。一下砍在阮进寿的肩胛骨上。
  “老爷子饶命!老爷子饶命!”阮进寿就势躺在地上。
  “万岁爷住手,万岁爷不能这样!”不知什么时候王焦氏跑进来。
  溥仪把刀放下来,仍然气冲牛斗。
  “老爷子,让他们下去吧,明天再问,天也很晚了。”二嬷劝皇上。
  此时电话铃响了。
  “万岁爷,接电话。”
  溥仪走到话机旁,拿起话筒,里面是婉容的声音:“皇上,晚上还在这里住吗?”
  “不了。”
  “听你的声音气得很厉害——别那样生气,和那些太监,值得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好。”
  “千万别动气,皇上,要忍着点,答应我,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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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答应你。”
  “那好吧,祝你晚安,see you!”
  电话挂断了,溥仪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去,王焦氏也要走。
  “二嬷”,溥仪急忙喊,“住在这儿吧,今晚已经很晚了。”
  王焦氏看了看他惊恐的样子,道:“好吧,万岁爷,我就睡在你的房门口。”
  “快!”快给嬷嬷拿铺盖过来。”
  溥仪又看了看走廊,从他的寝室到抱厦,都有值更的太监打地铺睡着。“有谁要是对我不怀好意,岂不太容易了吗?”
  溥仪越想越怕,道:“把我的豹头、虎子牵来放在门前——嬷嬷,你在豹头、虎子的里面睡。”
  “放心睡去吧,万岁爷,没有什么事的。”二嬷道。
  溥仪进了寝室,又翻起了《圣训》——这是皇帝每天必做的功课——大清历代皇帝都是如此。他翻了雍正帝的《硃批谕旨》,见上面写道:“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已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又见雍正帝在亲信大臣鄂尔泰的奏折上批道:“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即经历几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犹当留意观其将来,万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他又翻了几页康熙帝的圣训,见上面写道:“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遽信。”又道:“朕观古来太监,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渐,慎之于始。”
  溥仪看罢,心道:“圣训说得对,这世上谁人可信?袁世凯?徐世昌?张作霖?外邦?最不可信者是内务府和太监们。圣祖说太监良善者少,其实太监多是邪恶之徒,无所不为之辈!雍正帝告诫人们要‘察察为明’,我明天就去调察。”
  溥仪差不多是一夜没睡,他怕太监在为他解衣宽带时对他不利,便让二嬷在一旁站着,早上穿戴也是如此。
  第二天,他套问身边的小太监道:“昨晚上大总管和二总管没有向你们交待事情吗?”
  “回老爷子,没有。”
  “也没和别人说什么吗?”
  “没有。”
  溥仪又进一步问道:“我怎么经常发现他们那几个在扎堆儿议论,都说些什么呀,晚上不耽误别人睡觉吗?”
  “很少扎堆儿,除非是赌一把,奴才并没听到他们议论什么。”
  溥仪道:“我最喜欢你们几个,所以把你们挑到朕的御前,跟随朕的左右。朕也觉得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你们不要怕,你们若是净谏,朕是绝不怪罪的,要是有别人诤谏,你们也可以转达,我会赏赐你们的。”
  从小太监那里,溥仪并没有套问出什么,于是他就自己去偷听。
  一天,他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下,听到里面几个人议论着
  “皇上的脾气也太坏了,动不动举手就打,今天我又挨了十几竹鞭,真冤枉。”
  另一个道:“万岁爷恐怕现在不相信咱们,走路也疑神疑鬼的,我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万岁爷脾气不好的时候撞上我。”
  “这日子真是难过。”一位太监狠狠地道。
  “若能混到上面,就享尽荣华富贵了。”
  “是呀,看阮爷,还不是被革了顶戴,陆爷不也是挨了几十板子。”
  溥仪越听越怀疑:他们这样怨恨我,对我还能有什么好的打算吗?
  这样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地小了,他就蹑手蹑脚的回来,忽然,他发现无逸斋的窗户上有一团火,他大吃一惊,急忙喊:“起火了!起火了!”
  太监们被惊动起来,有的拉起了火警。一会儿养心殿被围得水泄不通,而窗户上的那团火也被扑灭。
  “万岁师,这是一团刚浸过油的棉花,刚烧着,幸亏发现的早。”首领太监报告道。
  不久,王公们和内务府的大臣们也赶来了。他们看着那团浸过煤油的棉花,骇异得张口结舌。
  “谁谁先发现的。”载沣道。
  “是我最先发现的——亏得我无意间到了东套院,不然……我……我可能也葬身火海。”
  人们又是一夜没睡,又到了晚上,溥仪自到太监窗下去偷听
  “万岁爷到东套院干什么?”
  “就是,半夜三更的。”
  “喂,”一个太监的声音很小,但溥仪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说,那棉花团说不定是万岁自己放上去的。”
  “你这么一说,我看这极有可能。是万岁爷自己首先发现的,又是在东套院——有可能!有可能是皇上自己要放火!”
  溥仪在外面听得惊心动魄。这些太监,不想谋害我是在干什么?这样居心叵测!
  溥仪如幽灵一样地溜回来。
  “不行,今晚要挑几个忠心的睡在这过道里值班——他们要谋害我也太容易了。”
  挑来挑去,溥仪一个太监也没挑倒,最后他拿起电话。
  “喂。”
  “亨利,现在来电话干什么?”
  “到我这儿来睡吧。”
  “我已经睡下了。”
  “无论如何你也要过来——对了,经过长寿宫的时候,叫二嬷也过来。”
  “非要这样吗?”
  “十万火急!快来吧。”
  “好吧,我就去。”
  溥仪在寝室里等着,一会儿,急得直跺脚,“怎么还没有来!怎么这么磨蹭!”
  婉容终于到了,溥仪已急得冷汗淋漓,他脸色苍白,瞪着眼睛,刚要发火,二嬷道:
  “老爷子,甭发火,我们来得就够火急的了,是老爷子自己心急,您看看表,还能比皇后主子来得更快吗?”
  “是是,来得够快了。”
  “叫我们来干什么,有什么急事?”婉容问。
  “没什么急事,我咽得厉害,头脑昏沉。我是让你们来为我守夜的。我躺下后,你们若发现有什么动静,随时喊醒我。”
  婉容惊得睁大了眼睛,刚要说话,王焦氏向她使了个眼色,婉容道:“亨利,放心睡吧,绝不会有什么事的。”
  有宫女为溥仪宽衣解带,很快,溥仪睡下了。
  “皇后主子,”二嬷道,“一连串的事搅得皇上的心里净是阴影,他这样做,是对皇后娘娘的信任,奴婢倒满高兴的。”
  “我懂。这么多的事情,大事小事,让皇上相信谁呢?”
  是的,在这宫中,溥仪似乎只相信他的乳母和妻子。
  第二天,溥仪正庆幸自己昨夜睡了个安稳觉,但是一个凶案又耒至他的面前——
  有个太监因为被告发了什么过失挨了总管的责打,于是他怀恨在心,在今天早晨,他趁告发人还没起身,拿了一把刀,抓了一把石灰,进了告发人的屋子,先撒石灰在那人的脸上,迷了他的眼,后用刀戳那人的脸,那人的脸被戳了十几刀。行凶的人逃跑了,受伤的人被送进了医院,生死未卜。
  溥仪更是胆颤心惊,养心殿里放了狼狗,一只大狼狗佛格也从德国运来了。狼狗一来,一直跟溥仪而去,溥仪见这狗如一头毛驴一般,见了自己亲热得不得了,高兴万分。原来,他早就听说德国的军犬是世界上最勇猛、受训最好的,于是便花了几千块钱从德国买了一头,他把自己的一双袜子交给买狗的人,让那狗在德国嗅一嗅,看它到紫禁城后能否找到主人。如今,这头军犬准确地找到他,而且让他趴下就趴下,让它跳跃就跳跃,让它冲锋就冲锋。
  “太好了!太及时了。”
  于是他的床边,又多了这头佛格。婉容自然也是留在他身边,门外仍旧是二嬷。
  一连几天,婉容也没睡好觉,特别是身边有几只高大威猛的狗,早把自己的小狗吓得夹着尾巴不敢露头,而婉容自己在这些狗面前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它们一时性野咬了自己,哪能睡着觉?
  一连几天过去了,婉容已筋疲力尽,眼睛红红的。看到这种情况,溥仪想:狗和婉容再加上二嬷终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这样天天让皇后陪着,与狗同眠,究竟不是个最终解决问题的方法,须采取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方行。
  “遣散太监!”溥仪在心里恨恨地道,“早该如此!”溥仪在养心殿里踱着步,作出了决定。他又思忖了好久,想好主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计划:“我要让王爷措手不及,我要让内务府措手不及,我要让太监们措手不及!”
  溥仪拿起电话,先把溥杰和溥佳找来。
  溥杰和溥佳接到电话急忙赶到养心殿溥仪的寝室,这里就他们三个人——除掉那几头狗之外。
  “皇上,有什么急事?”溥佳问。
  “我要做一件大事!惊天动地的大事!”
  “是要逃跑吗?要不要带上皇后?”溥杰问。
  “No,我要裁撤太监。”
  溥杰和溥佳愣了一会儿,之后,又高兴起来。
  溥杰道:“皇哥哥英明,早该裁了他们,要是早这么做了,建福宫也不会被烧了。”
  “这样皇上身边就少了许多讨厌的人,少了那些‘狗腿’。不过,这事王爷、太妃主子、内务府能同意吗?”
  “我已有了详细的计划。”于是溥仪说出了他的计划。
  溥佳道:“好!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准能成功。”
  溥佳道:“中外的舆论一定会颂扬皇上的,太监制度早该覆灭了。”
  溥杰的话正说到溥仪的心上:他正是要通过此事,树立他顺应历史潮流,革除腐败制度的崭新形象。
  “咱们拟圣旨吧。”溥仪便和溥杰、溥佳在这里拟好了各种圣旨。
  一切准备妥当,溥仪命令御前太监:“通知护军,我要到醇王府。”
  于是几辆汽车准备好,溥仪坐进了自己的汽车,一会儿,汽车驶进醇王府。
  “皇帝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载沣急忙走到院里迎接,见溥杰也在身后,斥道,“你你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这是我的主意。”溥仪来到书房,刚刚坐下,载沣喘息甫定,溥仪突然道:
  “王爷,我要裁撤太监。”
  “裁撤多少?”
  “所有的,把所有的太监都裁掉?”
  “怎怎么能这样做!祖制万不可违呀!”
  “祖制!康熙圣祖就说过最不可信者是太监,现在这些太监在宫内杀人放火,偷盗都算是家常便饭了。如果再不撤裁太监,难道要把整个紫禁城都推入火海吗?难道连朕也要殉于火海之中吗?”
  载沣又惊又急,更加结巴。溥仪就是看准了他这一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让他和内务府的人和其他的人商量。
  “皇皇帝,这些人在在宫宫中多年,小心当差,绝不会图图谋不轨的。”
  “那么,建福宫失火是怎么回事?养心殿东套院无逸斋上的浸油棉花团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要害朕!可是王爷却看着不管,眼睁睁地让谋害我的人,让破坏大清祖业的人在宫里胡作非为?”
  “不不不,皇帝,这这这……”
  “不是这样吗?王爷要是不准备看到整个紫禁城都变成建福宫,就同意裁撤太监吧。”
  “这这这也是慢——慢慢商量,皇帝先回宫,过两天……”
  “什么过两天,王爷不答应。我从今天起就再也不回宫了!”
  载沣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抓头,又挠腮,直在地上打转儿,桌上的一瓶汽水给他的袖子碰掉了,砰地一声炸了。瞅他这样,溥仪心里直乐,表面上一脸镇静,从容不迫地打开桌上的一本书,装作决心不离开醇王府的样子。
  “我我我同意。”
  “那么好吧,既然王爷同意了,就赶快叫王公们和内务府及王怀庆叫来,马上把太监撤出,撤出后我再进宫。”
  载沣便向贝勒府和内务府打了电话,又给王怀庆通了话。
  不一会儿,载涛和内务府大臣绍英、耆龄赶到了,听说要裁撤太监,都大吃一惊。溥仪先发制人,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读道:
  “此令将宫内太监全部裁撤,立即出宫。钦此!”
  过了好一会儿,载涛道:“这是祖制,怎么一下子就废了。”
  “宫里如果再发生第二次大火,你负那个责任?王爷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载涛和内务府大臣默无一语,再也无话可说。
  溥仪道:“载涛。”
  载涛怔了一下,随即道:“臣在。”
  “朕命你到宫内向太妃说明原委,现在就去吧。”
  “嗻。”
  “绍英、耆龄。”
  “奴才在。”
  “朕命你们调集全部护军,把太监迅速集合,令他们出宫,出宫后再依次回来认领东西。此事要做得不漏风声,迅捷干脆,若有什么差失,唯你二人是问。”
  “嗻。”
  一会儿,王怀庆来了。见了溥仪,跪下道:“臣见过皇上。”
  “王将军快起,我早已退位,你是民国的大员,怎能行这种礼节。”
  王怀庆道:“我永远忠于大清,在皇上面前,我永远是臣子。”
  “王将军真忠臣也。”
  “皇上此时召臣来有什么事吗?”
  “我要裁撤宫内太监,把他们都赶出宫去。将军明白,上次大火,若不是你们倾力相救,紫禁城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可是那场大火就是太监们纵火造成的。所以,为保全紫禁城,才做了这个决定。”
  “皇上英明,臣赞成此事。皇上的果断,必定会赢来中外的一致赞赏。”王怀庆道。
  “这次让将军来,就是让你抽调一支训练有素的而且是信得过的军队进驻紫禁城,帮助内务府遣散太监。”
  “臣遵命。臣保证不会出任何乱子。”
  王怀庆行礼后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载涛回到醇王府,见到溥仪报告道:“奴才到主子们处,开始她们不同意,力争不愿裁撤,后来知道皇上已降了旨,也就同意了。不过,她们要求留下若干名。臣以为主子和皇后的宫中,总不能不留一些太监吧。”
  “那好吧,”溥仪道。“太妃宫中各留下十几名,皇后和淑妃宫中,由她们选几名留下就行了,其余的,一律裁撤。”
  “嗻。”
  一会儿,王怀庆带着警察总监薛之珩又回到了紫禁城。
  王怀庆道:“皇上,太监出宫以后看样子圣上也已想好了。”
  溥仪道:“待他们集合后,发往遣散费,让他们有家的回家,有亲的投亲,也可以去寺庙,无路可去的,可暂住紫禁城外的雁翅楼内。”
  王怀庆道:“这就好,我们就好执行了。”
  “集合了!集合了!所有奴人都到神武门内集合。”
  各个宫内都响起了护军的叫喊声,各个宫内的太监都被驱赶着急匆匆地奔向神武门。
  还是黄昏的时候,太阳已落下山区,夜幕越拉越紧。
  太监们黑压压的集中在神武门内,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肯定不是好事。”
  “不会杀谁的头吧?”
  “那说不定就是杀你的头呢。”
  “你也一样。”
  每个太监的心里都冷溲溲的,都预感到灾难的降临。
  “大家都下来!”
  有人在城楼上高叫,在这黄昏的紫禁城中,那声音,犹如猫头鹰的叫声一般凄厉。
  绍英宣读了皇上的圣旨:
  “宣统皇帝诏日:兹将太监全部裁撤,立即出宫。钦此。”
  全场一时间鸦雀无声,静默的如同微风不起的大草原。
  一会儿,这静默的草原变成掀起怒涛的大海。
  “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我们怎么活呀!”
  “让我们到哪儿去呀!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
  “我们的家就是紫禁城,我们这种人,到了外面,怎么活呀?”
  “皇上不得好死!他不是我们的万岁爷!”
  “他不会有好报的,皇上不会有好报的!”
  惨号声和咒骂声让天地为之变色。
  城楼上架起了机枪。
  神武门内外除了护军外,王怀庆的军队已经赶来。
  城楼上又响起了声音:“限你们两小时出宫,出宫后,再依次认领自己的东西。胆敢违抗者,枪子儿给你说话!”
  人们开始走出神武门。
  扑嗵——
  “救人啊,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扑嗵!扑嗵!扑扑嗵……
  许多人跳进筒子河自杀了。
  “留一点印记给皇上,让他不得好死!”一个太监忿恨地叫着,一头撞向神武门,顿时鲜血飞溅……
  溥仪在王爷和溥杰、溥佳的陪同下在书房里正等着消息。
  九点钟过一刻,绍英打电话报告:“太监除留下的以外,全部出宫了。”
  “我们可以回去了,”溥仪道,“溥杰和溥佳随我住在宫中。”
  溥仪的汽车在神武门前停下,车再也开不进去。门内,太监们的行李和物品堆积如山。
  溥仪随侍卫徒步走过去,见有的太监还在摸黑找自己的东西。
  紫禁城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一行人走到养心殿前,高大的宫殿前只有三名外随侍,他们举着半明半暗的蜡烛把皇上和他的兄弟引进去。
  兄弟们走在其中,犹如身人古庙一样,顿觉凉从心起,似有阴风在这“庙”内盘旋……
  “啊——”
  溥仪一声凄厉的长叫,犹如见到了恶鬼一般,一头栽下。溥杰、溥佳连忙把他扶起,见他已昏晕了过去。
  “快!快按胸口!”
  溥佳学了点急救,坐在溥仪的腹上按着他的胸脯,溥杰掐他的人中。
  “哇——”一口浓痰吐出,溥仪醒了过来,此时医生已经赶到。
  “怎么了,皇上?”御医问道。
  “那……那地方伏着个人。”
  溥仪指着房梁,众人望上去,哪里有什么人在?”
  此时载涛、载沣已闻迅赶来,听了溥仪的话,载涛道:“这分明是皇上心里恐怖,产生了幻象,那上边哪有什人影,看——”说着,他一踩一个侍卫的肩头,一个跟头翻了上去,“皇上,这上面什么也没有。”
  溥仪这才放下心来,道:“皇叔的轻功真不错。”
  “猴王的师父,还还能差了。”载沣道。
  此时婉容已来了:“皇上怎么了。”
  “我……我没什么。”
  “我吓死了,有人说皇上昏过去了。”婉容随溥仪走向寝室,溥杰和溥佳停下了脚步。
  “你……你们也去!”溥仪向两兄弟命令道。
  溥杰、溥佳互相望着,很为难。
  溥仪道:“还站着干什么?走啊。”
  载涛道:“你们都过去吧。”
  当晚,载涛召集了在京的所有王公,让他们全住在宫内当溥仪的侍卫。载涛对王公们道:“大家分两班,轮流在宫内值宿,以后就这样了。”
  “皇上,听说有什么身穿朝服的殿王爷每夜在这宫中走来走去,是这样的吗?”溥杰听过许多关于殿王爷的故事。比如,太监们晚上往外泼水要叫一声,“殿王爷,我泼水了。”又如,太监们晚上每到一殿,总要大叫一声,免得撞上了殿王爷。今天住在这空荡荡的宫中,溥杰害怕,所以就提出上面的疑问。
  溥佳道:“瞎说什么,太监们的话,哪有真的。”
  溥仪打开抽屉,拿出两把手枪,道:“你们一人一把,这玩艺儿,你们都会用吧?”
  “会!”溥佳伸手接过。
  过一会儿,婉容走到溥杰前悄声说:“二爷,你怎么净说些不得体的话,皇上正怕着呢,你怎么又鬼呀神的说起来。”
  人们担惊受怕的地过了一日又一日,养心殿里又增加了十几名外随侍,可是仍感生活不便。摆饭桌,提马桶、洒扫,等等小事,大家忙不过来。于是过了不久,溥仪不得不又召来一些太监,再加上护军,宫内的生活也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又要选总统了,吴佩孚从老巢洛阳赶来。
  原来徐世昌逃跑后,曹锟和吴佩孚打着“恢复法统”的旗号,又把黎元洪请到北京当上了总统。黎元洪和以前一样,上台后就拿起鸡毛当令箭不甘心曹锟、吴佩孚的摆布,时常磨擦,弄得曹、吴二人非常恼火。黎元洪见自己无职无权整日受别人的气,不愿做受人玩弄的傀儡,也逃出了北京,到天津租界里去了。
  大总统没有人做,便要重新选举,所以为着总统人选的大事,吴佩孚赶到北京。
  “大帅,这个总统的位子你就自己做了吧,别人怎能有这种道德威信呢。”在曹锟的客厅里,留着八字须的吴佩孚劝着曹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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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做总统是曹锟梦寐以求的事,今天这话从吴佩孚嘴里说出来,他感到特别熨帖,道:“恐怕我没有这威望,你做比较合适。”
  “别推辞了,”吴佩孚道,“具体的方案我都想好了,又带来一些费用。我想,大帅在上面的花销肯定不少,就收下吧。”
  曹锟矮胖的身子挪了挪,道:“南方孙中山接收了共产党,都是一群激进分子,‘革命’的口号提得震天响,又口口声声要‘北伐’。东北张作霖对我仍虎视眈眈,皖系的孙传芳志向也不小,他握有数省,占据中国最富的省份,我若做了总统,恐不是什么民国总统,而是火药桶。”
  “这个大帅放心,咱们的实力目前还是雄视天下的,我会在外围把南北的力量都抵挡回去。大帅就放心的做总统吧。”
  曹锟、吴佩孚派人找到国会议员们,找到了五百多位,许他们一张选票一万元。议员们接到选票和银元票,道:“这比袁世凯和段祺瑞进步多了。那时候,他们是派军警包围议员、饿议员、雇佣流氓围攻议员。现在,中国的民主有了长足的发展,曹锟毕竟知道还是选上的总统有面子,毕竟知道逼出的选票不光彩,用上了贿赂的法子。”
  “是啊,哪一届总统不是选出来的?谁说中国不是共和国?谁说中国没有民主?”
  1923年10月,曹锟就任民国大总统。
  全国舆论一片哗然,人们看清了政府的腐败,讽刺着曹锟式选举的“进步”,反直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东北的张作霖看到有机可乘,扬言要再与直系决一死战。一时间,内战的阴云,密布中国的上空。
  溥仪看着报纸,他惊喜地发现,报纸上都是攻击政府腐败的文章,而惟一颂扬的,却是他这个退位的君主。报上称宣统帝裁撤太监是伟大的壮举,说宣统帝才真正是和旧势力勇敢作战的人。报上仍然在宣传着宣统帝的种种美德,特别是赈济灾民、体恤百姓的美德。报上的许多评论说,宣统皇上的这种美德正是那些野心无限膨胀的军阀们所缺少的,军阀们只会把百姓推向水深火热之中来满足自己的权势欲望。
  庄士敦走到皇上跟前道:“如今的形势对皇上很有利,各军阀忙于争夺权利和地盘,不会留心紫禁城,如果皇上外示韬晦,内事改革,必然大有作为。”
  溥仪大惊,对庄士敦,他总是隐藏自己恢复故物,恢复祖业的志向,没想到他早看出来了。
  “改革不是正在进行吗?”
  庄士敦道:“力度不够。有一个腐败的内务府在,皇上想实现自己的志愿是不可能的。”
  溥仪道:“上次说的郑孝胥,不知是否能来?”
  “陈师傅已去信邀他,皇上可以问问陈师傅。”
  溥仪叫来陈宝琛道:“陈师傅,你和庄师傅都极力夸赞郑孝胥,听说你已去信邀他,不知情况如何。”
  陈宝琛道:“他就要到北京了。”
  “再写信问一问,看他是否有志来紫禁城,若他有什么不情愿的地方,千万不可强求。”
  “皇上,郑孝胥可不是随波逐流的浅薄之辈,绝不是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他一定会到紫禁城来为皇上效忠的。”
  溥仪听从了庄士敦的建议,在郑孝胥没来之前,就大刀阔斧的对内务府进行了改革。
  首先,上次给他陈奏的做过张学良老师的镶红旗蒙古副都统金梁被任命为内务府大臣,不久,又任命他的岳父荣源为内务府大臣,不久又任命宝熙为内务府大臣。在短短的十多天里一连加任了三个内务府大臣,这在有清以来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溥仪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内务府大臣们能够互相监督。
  金梁刚上任没有几天,面见皇上道:“皇上,内务府中饱舞弊的事若不刹住,皇上难成大业。臣仅上任几日就发现,内务府今年已抵押了古银古玩现款达五百多万元,可是内务府现在已空无分文,又要抵押。试想,民国的政府答应给清室的优待款是每年四百万两,虽然他们一分未付,可可是内务府的开支却已经突破了五百万块银元。皇上,五百万块银元的开支啊!皇上见到内务府干什么了?这些惊人的开支、惊人的抵押如果让报界知道了,皇上的清誉将毁于一旦!”
  “真的开支这么多吗?真的抵押了这么多的珍宝吗?”溥仪的眼球突了出来,他吃惊的程度是难以形容的。
  “确实是这么多。拿出一半的钱来,可以装备两个师了。”
  “金都统,你就大胆的整顿吧,朕支持你,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不要顾忌什么!”溥仪勉励金梁。
  金梁道:“臣已是风烛残年,又蒙皇上眷顾,委以重任,这种恩遇,老朽将以整个生命作为报答。”
  果然,又过了几天,金梁密奏溥仪道:“皇上,臣有件事不敢说。”
  “什么事你就只管说。”
  金梁道:“有关皇上的亲戚,皇上能听得进去吗?能饶我的过激言词吗?”
  溥仪道:“我最欣赏的文章是武侯的《出师表》,里面最令我难忘的句子是亲贤人远小人的说法。朕难道是阿斗那样的昏君吗?”
  金梁流泪叩头说道:“吾主英明如此,处退位之地,臣真是痛心疾首。为吾主能早日复位,我也顾不了其他了。”
  据金梁密告,溥仪岳父上任没几天,就和内务府大臣绍英、耆龄一起办了一次抵押。内务府的签字人是绍英、耆龄、荣源,另一方是北京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抵押品是金编钟、金册、金宝和其他金器,抵押款数八十万元,期限一年,月息一分。合同规定,四十万元由十六个金钟——共重11万1千4百39两——作押品,另四十万元的押品则是:八个皇太后和五个皇后的金宝十个,金册十三个,另外加上金宝箱、金印池、金宝塔、金盘、金壶等,计重一万零九百六十九两七钱九分六厘,另外还有不足十成的金器36件,计重八百八十三两八钱,另加上嵌镶珍珠一千九百五十二颗,宝石一百八十四块,玛瑙等珍品四十五件。
  “皇上,”金梁流泪陈奏,“只这最后一笔的四十万元抵押来说,就等于把金宝、金册等十成金的物件当成荒金折卖,其余的则完全是白送,更没有计算其无可估量的艺术价值。皇上,这是什么抵押啊!这与偷盗皇上的财物有何不同?皇上想一想他们中饱私囊到了何等程度!”
  “这这这真是欺君枉法到了极点!”溥仪气急败坏,对侍卫叫道,“叫荣源来!”
  “皇上,老臣告退了。”金梁慌张地道。
  “好,下去吧。”
  不一会儿,荣源到了养心殿,跪在皇上面前。许久,溥仪并没有说话,只是气哼哼地坐在那里。
  “皇上,找臣来有事吗?”荣源小心翼翼地问。
  溥仪道:“我明白了我的内务府的开支为什么超过慈禧老佛爷内务府开支的最高记录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皇上说的这事,臣确实不了解。”
  溥仪道:“慈禧老佛爷的内务府每年开支不过三十万两,就是在老佛爷的七十大寿时,也不过是加到七十万两,可是现在,我的内务府每年的开支却达到六百万两!这是为什么!”
  “皇上,咱们的开支有这么多么?”
  “别装糊涂了!”溥仪拍着桌子道,“我让你到内务府,就是让你帮朕整理家产,以期恢复祖业。可是,你到内务府不久就与他们吃在了一处,现在见到了朕还装糊涂,你可以对不起朕,你也可以对不起皇后吗!”
  “皇上”,荣源知道了他的事被皇上发觉了,磕头道,“皇上,臣再不会做第二次了。这一次,是臣初入内务府,不知其中的关节,上了套子被套住了。皇上,下次决不会再犯了。”
  “起来吧。”
  “谢皇上,饶了巨,臣实在是不懂其中的关节,才贸然签了字。”
  溥仪道:“我就相信你这一次,下一次再犯,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臣绝不会再犯了。”荣源又跪在地上碰起头来。
  一天,溥仪正在看金梁送来的内务府账薄,庄士敦师傅和陈宝琛师傅两人进来。溥仪抬头看过去,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人,这人扫帚眉毛,二目深陷,鹰钩鼻,薄薄的嘴唇旁是几绺山羊胡须。来人没等庄士敦和陈师傅介绍,进门三步即跪倒在地,口称:
  “臣郑孝胥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溥仪心里一惊:这个刀棱脸就是陈师傅和庄师傅夸上了天的郑孝胥!
  “你果真是郑孝胥?”溥仪问。
  “臣正是郑孝胥。”
  “起来!快起来吧,庄师傅和陈师傅整日夸赞你,我也渴思许久了,今天终于如愿。”
  “臣息影闹世多年,混迹红尘数载,没想到卑微之躯竟能蒙皇上关心。臣今得睹天颜,如见日月行天,江河经地,吾主定能建万古不废之宏业!”
  郑孝胥起身后,溥仪赏坐。郑孝胥行礼后坐下,便滔滔不绝的谈论起来。他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谈到未来的大清中兴。谈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谈到激昂慷慨处,则声泪俱下,捶胸顿足。溥仪大为倾倒,道:
  “先生就留下来,在这里是能够施展自己的报负的。此地虽小,但可积土成山;源流甚微,但可积水成渊。先生在此,可以帮朕兴风雨,腾巨龙;先生在此,让朕有‘鱼之有水’之感。留下来吧!你定会作出一番伟业!”
  溥仪说得豪情满怀,郑孝胥更是意兴勃发,见桌有纸笔,提笔展纸,挥手写下诗句,曰:
  君臣各辟世,世难谁能平?
  天心有默名,惊人方一鸣。
  落落数百言,肝脑输微诚。
  使之尽所怀,日月悬殿楹。
  进言何足异,知育乃圣明。
  自意转沟壑,岂知复冠缨。
  独抱忠义气,未免流俗轻。
  须臾愿无死,终见德化成。
  郑孝胥写罢“纪恩诗”道:“皇上对微臣如此器重,微臣敢不竭尽弩钝?臣以为,为今之计,要成大业,必聚财播德。皇上若使复辟具财政上的保障,必先整顿内务府;若使圣德远扬,必利用舆论以造声势。臣有详案,条分缕析,不揣鄙陋,今天就献于皇上。”
  说罢,郑孝胥递上一本自己以小棣书写的奏陈。溥仪初翻一下,里面正是详细的整顿计划,心里大喜。
  郑孝胥等人退去后,溥仪展开条陈,如饥似渴,废寝忘食的看起来,里面开源节流之法,条条详细;扩张外势之略,语语中的。
  两天后,溥仪破格授郑孝胥这位汉人做总理内务府大臣,让他掌管印钥,为内务府大臣之首席。同时,加郑孝胥太子少保衔,赏他紫禁城骑马。
  毓庆宫中,郑孝胥流泪道:“陈师傅、庄师傅,谢谢二位恩公的举荐,皇上对在下如此重用。”
  陈宝琛道:“这是你自己的道德才能感动了圣上。不过,有清以来,还没有谁享受皇上这种一天三道谕旨的殊遇,你可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郑孝胥道:“深感皇上一日九迁之恩,在下一定要彻底整顿内务府!”
  庄士敦道:“郑大人,整顿内务府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比做一国的总理更容易,你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圣上除了这块心病的”。郑孝胥说完往内务府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陈宝琛叹道:“郑孝胥才高八斗,但见识未必很深。从他的谈论和表情看,他对内务府,显然不够了解。”
  庄士敦却道:“紫禁城就是缺少像郑先生这样德才兼备而又雷厉风行的人。我倒以为整顿会有圆满的结果的。”
  陈宝琛不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心道:“看来我向皇上引荐此人可能是个大错误。”
  一会儿,庄士敦走了,朱益藩道:“适才我听见陈师傅一声长叹,似乎是为郑孝胥而发,能把内心的话说给我听听吗?”
  “我倒不是叹他整顿内务府是否会成功。”
  朱益藩道:“那么陈师傅必定是叹自己所举非人了。以我看来,此人鼠目豺声,好利贪名,夸夸其谈,今后可能会把皇上引入歧图。”
  “我所担心的正是此事——我真是老糊涂了。”
  “陈师傅不必多虑,一切都是天意。”
  庄士敦离开毓庆官来到养心殿,见到溥仪说:“皇上,有郑孝胥为皇上整顿内务府,皇上可以放心地悠闲此日子了,何况皇上的身体也须锻炼锻炼。我以为可以在建福官的大场废墟上建一块网球场,这样既可恰情养性锻炼身体,又可示外人以韬晦,何乐而不为呢?”
  “太好了!庄师傅,这事交于你了,快布置修建吧,越快越好。”
  庄士敦请了英国的一个工程师,工程师又带了几位技师,几个人画了图纸,在宫中一边游览,一边指挥施工,很快,一个球场建好了。自然,庄士敦又受命买了相应的整套器具。
  溥仪来到重华宫,他很少到这儿来,只因为荣源吃回扣吃得太急太过分了,溥仪迁怒婉容,才与文绣接触得多了。
  “万岁爷来了。”有太监道。
  “万岁爷来了。”宫女又向文绣传达着。
  可是文绣仍坐在那里抚琴,连头也不抬一下。
  “惠心,”溥仪走上前抚着文绣的肩道,“我真羡慕你这种生活,整日沉浸在高山流水之中,把玩书画,无事又手谈数局,真神人也。”
  “是啊,我真的成了神人。我似乎不是生活在人间。”
  “所以你这琴音才没有尘世的俗响,这正是你胸无尘世渣滓的体现。”
  文绣道:“皇上真的成了我的知音了。”
  “现在英文学得怎样了?”
  “‘亨利’,‘达令’,我还是会说的,但是既是神仙中人,怎可说此尘世中的话语呢。”
  溥仪道:“文绣,我的心中,你和婉容并没有区别。至于大婚礼,皇后的生日礼,包括婉容的家人来宫中会亲,等等这些事情,全是旧礼法使然,我欲革除,可是阻碍重重。不过,待我在宫中的其他重要的改革胜利后,我会顾及到其他的方面的。我说这些,主要是想表明后妃是平等的,都是我的妻子。”
  “改革家,你想改掉我神仙似的地位吗?”
  “是的,文绣,我今天来这里,就是请你去学打网球的。”
  “哟,球场建好了?”
  “是的,刚建好我就来这里了。”
  “皇后可是在天津进过新学堂,请过洋师傅的,网球场是为她建的吧。”
  溥仪道:“文绣,你是我第一个邀请的人,我请的老师是庄师傅,如果你需女教师,我可以让庄师傅再请。”
  “我要一位女教师!”文绣终于站起来,面靥如花,“亨利,咱们比赛,看谁打得好!”
  “一定,不过肯定是你输!”
  “才不会呢!我的劲比你大,不信,咱们推推手看。”
  二人站立,推起手来,溥仪一用劲,文绣轻巧地闪过,溥仪一个踉跄,文绣笑道:“怎么样?你输了吧!”
  “你耍滑头,咱们再比!”
  文绣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体会到在皇上的心里,她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已是初冬的天气,院子的枫叶树仍是红红的装束,柏树郁郁,松树青青,几竿细竹,碧绿如玉。
  文绣和溥仪相偎着在院中踱步,见到这院中红红翠翠的一片,溥仪道:“人们说松竹梅为岁寒三友,你这院子中的枫树也红一整个冬天,很少见的。”
  文绣好像刚发现了日月相伴的院中的风景道:“这种枫树有特殊的品质,她非要在这寒冷的冬天显示她的美丽,和松竹梅争姿,不知她是怎样耐得住那风刀霜剑的。”
  溥仪道:“你看她长得枝矮叶小,不比其他的枫树枝长叶大,在这宫中又有宫墙殿宇的呵护,所以在严冬也能展示她的红艳。”
  “只怕这宫墙殿宇不是呵护她而是囿圈她的呢。”
  “文绣,”溥仪把她拥在怀里,“你是我娇小的妻子,即使囿圈了你,那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意,你能理解吗?”
  “我尽量地习惯吧。”文绣道。
  二人踱回到室内,文绣牵着溥仪来到炕上,她的小脸红朴朴的,胸脯起伏着,溥仪分明地感到她的眼光里流放出强烈的欲望。
  “惠心,你还小……”
  “皇上……小荷出水,含苞蕴羞,非要她绽放吗?”
  说着,她钻进了溥仪的怀里,自己拔下簪钗,散下满头的乌发,那双娇小的手,解开了皇上的纽扣。
  文绣的大胆、热烈让溥仪吃惊,她远远不是那种含羞的荷苞的样子,她推倒溥仪,热烈地拥抱着他,香舌自然地滑进溥仪嘴里,搅扰着,溥仪吮咂着她的香舌,感受着她身上青春的热力,一会儿,这热力点燃起自己身上的烈火。……
  溥仪一阵头晕,一阵恶心,眼前一片血红,腾,他坐起来,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早先宫女们在他床上的形象,一个在他身上骑着,而另一个、另一个却拿着他的手、拿着他的手……
  锦被中,文绣一身冰冷,她的屁股下压着那粘粘的一片,她感到无比地恶心,挪过了身子,眼泪流下来。
  溥仪起身走了,没说一句话,坐在养心殿里,他睁着失神的眼睛,道:“女人……女人除了淫欲,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他以为文绣小小的年纪不会像婉容那样有强烈的欲望。他与文绣接触得多了,这也是一个原因。他想,又有少女的温情温馨,又没有了那女人的欲火欲望,和文绣相处,该多好。可是没想到文绣小小的年纪,比婉容更热烈,更大胆,要求、表达也更直截了当,犹如犹如那些宫女一样。
  天下的女人除了淫欲什么也没有!
  溥仪下了这个结论。
  次日晨,婉容和文绣进行着她们每日必做的事:到养心殿向皇上请安。
  很巧,二人在养心殿门口相遇。
  “淑妃,一夜销魂,今天的步子也慵懒得多了。”
  “不似你,整日受阳光的抚照,雨露的滋润,神气得很。”
  一句话戳到了婉容的疼处。
  “你!”婉容一脸的气愤与羞愧进了养心殿。
  文绣走到溥仪面前,只是低下头请了个蹲安,便转身走了。
  婉容每天必请跪安,此时见文绣走了,她才站起,见屋里没有了别人,道:“皇上在我那里不行,在淑妃那里倒很惬意呀——难怪整日不见了皇上的影儿,原来是到重华宫销魂去了。”
  “你!无聊透顶!”
  “是,我无聊,我无聊……”婉容哭起来,泪水如断线的珠子。
  “你,你们女人整日除了那种事,难道就不能想到别的事吗……淫……”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夫妻间那种事不是最自然的吗?不是最人道的吗?”
  这是婉容第一次顶撞皇上,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戮疼了溥仪灵魂深处的伤疤,他顿时呼吸急促,脸色苍白,一头栽倒了。
  婉容吓坏了,大叫:“来人!”
  刚好溥杰、溥佳在外面,便急忙跑进来。溥佳急忙按溥仪的胸口,一会儿溥仪又是一口浓痰喷出,长吸了一口气。
  “谁吓着皇上了?”溥杰问。
  “没有人吓着。”婉容道。
  “那怎么会……”溥佳疑惑地看看溥仪。
  “下去吧。”婉容对溥杰、溥佳道。
  二人下去后,婉容道:“是臣妾错了,臣妾再不会……”
  “别说了,”溥仪道,“咱们学打网球去。”
  “真的!”婉容最喜欢新鲜玩艺儿,对西洋的东西,更是向往崇拜,听说要学网球,刚才的不快早已烟销云散。
  整个冬天,网球场上充满了笑声,婉容、文绣及她们的英文老师都以宫中有了这个网球场而感到万分惬意。
  打网球更是溥仪和庄士敦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网球场上的欢乐早已湮没了往日那场大火的惊恐和痛心。
  雪花漫天飘下,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多少年了,人们说不清楚,只记得每年的冬天,北京的街边、檐下,到处都倒卧着尸体。
  溥仪和婉容又成了这冬天里最耀眼的新闻人物,他们简直成了这冬天给人带来温暖的太阳,他们成了慈善家,他们的名字成了善的化身。而此时,南方的桂军,中东部的皖军,中原的直军,东北的奉军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直奉的争执越来越白热化,真的没有哪一个军阀太注意紫禁城,曹锟政府也无暇看一眼鼻尖上的紫禁城,于是溥仪的文章越做越大,上海武汉的报纸上也频频出现皇上和皇后的照片。
  春节又到了,这是华夏子孙最隆重的节日,紫禁城更不会放弃这一宣传的绝好机会。
  同时,许多好消息不断地传入宫中。
  庄士敦道:“康有为和他的弟子徐勤、徐良父子成立的中华帝国宪政党,目前在国内外很有声势,据徐勤说,他们在海外的党员已有10万之众,拥有5家报纸。皇上的事业看来已走入正轨。”
  溥仪欢欣鼓舞,站起来道:“现在就缺少首倡之人了,哪怕是陈胜、吴广之类也好。”
  庄士敦道:“徐良来信说他在广西的活动收获很大,陆荣廷、林俊廷、沈鸿英据说都与中华宪政党同宗旨,他日有事必会相助。”
  “孙文在南方看来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共产党则如夜行的蝙蝠,也不能形成什么声势。问题就在长江、黄河两岸了。”溥仪觉得他帝国的影子已经浮现。
  庄士敦道:“皇上的分析很正确。东北的张作霖相信对皇上还是有特殊的感情的,确实如皇上所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长江、黄河两岸,不过,皇上,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什么?快讲。”
  庄士敦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我刚接到的康有为的来信,皇上看看。”
  溥仪看着庄士敦用红笔标出的部分,上面写道:
  “……经年奔走,近春节,乃归,幸所至游说,皆能见听,亦由各方厌乱,人有同心。陕西、湖北、湖南、江苏、安徽、江西、等省我已说通,有些省,则一说即通。更可倚重者,吴佩孚也,吴洛阳忠于曹锟,然曹氏已重病,如一旦有不测之耗,则传电可以旋转。湖北萧耀南忠于帝制,庆师傅可请皇上在其生辰赏之。至于吴洛阳,更可先去联络,在春节期间犒赏恩赐。”
  溥仪看罢信,道:“我现在就指示郑孝胥对吴佩孚等加以赏赐。”
  于是内务府以皇上的名义给吴佩孚送去新年礼物,给萧耀南送去寿礼,并赏了“福”字。
  春节到了,紫禁城内一扫数十年来过春节的灰色气氛,变得红红火火。过去,宫中只是挂上一些春联,并无其他点缀,外面的人也不得到宫中去。可是今年的春节,溥仪的心情高兴万分,便买了大批各式的纱灯和花炮、烟火,又把载沣及载洵、载涛及他们的福晋、侧福晋及子女接来,婉容和文绣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们也被接进官内。这是一个大团圆的节日。
  年三十下午四点钟,养心殿内外已悬挂好纱灯,养心殿已经临时搭了戏台,戏台前的棚下,桌椅已摆好。太妃、皇上、皇后、淑妃、王爷、贝勒爷、公及福晋命妇、格格们依次坐好,溥杰、溥佳和毓崇三位伴读则坐在最后——在这,毓崇可算是特殊的一人了,他是单独被召进宫中的。
  镁光灯闪过,大家合了影,载沣激动得流泪来,道:“这这真正是一张全家福。”
  溥仪道:“王爷,紫禁城就如这过了三十的天气一样,春天就要到了。”
  今天大家都非常高兴,戏台上演出的,首先是载涛的猴戏,台下是阵阵的喝彩欢呼,随后,载洵、载涛上台,联合上演一出武戏,由载洵演武松,载涛演时迁。溥仪最喜武戏,刚才七叔的猴戏已使他兴奋异常,六叔和七叔的合演更是扣人心弦。早已没有不叫喊的规矩,溥仪带头高叫,连身体欠佳的端康也叫好连声。
  端恭对荣源道:“早就听说贝勒爷是猴王的师傅,他的戏在京城中是数一数二的,今日见了,才真的相信。”
  “是啊,这种功夫在京城中确是数一数二的了。”
  说话间载涛、载洵已下台换上了便装,台上走上焦德海。焦德海上台来首先给太妃、皇上、皇后及其他在场的人拜年,那滑稽的动作早已引得人们的捧腹。随后便说起单口相声,场子里,数端康太妃的笑声最高,一曲演罢,她捂住肚子道:“我的病也笑好了,皇帝,赏他,让他再演几场。”
  于是有随侍拿着包好的二百块银元送到了后台,一会儿焦德海上台,跪在地上谢了赏,又演了二段。端康远没有听够,溥仪道:“皇额娘,后面还有戏呢。如皇额娘特别喜欢,改日再让他进宫就是。”
  接下来上场的是著名的曲艺演员徐狗子和荣剑尘,大家又是一阵捧腹。
  二位下台后,是京城中有名的魔术大师韩秉谦、张敬扶上台表演魔术,两个人的助手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后生,剑眉斜鬓,二月如朗星,鼻直方唇,身材笔挺,显得万分英俊。
  婉容的眼睛长在他身上,目不转睛,忽然间,这后生也向前台看了一眼正与婉容目光相接,婉容顿觉脸火辣辣的,随即低下头,而她却自觉着那后生仍不时地在看着她。
  台上的表演让台下的人眼花缭乱,惊异万分。溥仪道:“皇后,你看出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了吗?”
  一连问了几声,婉容才回过神来,脸一红道:“我没有看清。”
  他又问文绣,文绣道:“我要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就丢了饭碗了。”
  “我要学魔术,我要让那在旁作帮手的后生作我的随侍,让他经常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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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一句话说得婉容心里突突直跳。
  文绣道:“他那把年纪能会什么,皇上是看上他的英俊了吧。”
  “胡说什么!”溥仪瞪了文绣一眼。
  魔术演完了,已是六点,天黑下来。御膳房摆上筵席,大家吃过饭以后,溥仪道:
  “咱们先看灯,再去看花炮和烟火。”
  殿内殿外,人们欣赏着形态各异,图案纷呈的纱灯,啧啧赞叹。
  之后,他们去网球场看花炮和焰火。
  网球场上搭好了一排排的架子。有女眷在低声说:“这就是失火的建福宫吗?”
  “正是。”另一个小声地答。
  “万岁爷,可以放了吗?”有护军叫道。
  溥仪看了看周围的人,道:“可以了。”
  “放花炮、烟花了——”
  一个护军走近一个架子,火芯点燃,突然间,一声爆响,声如炸雷,一片红光腾空而起,五颜六色的火花在空中飘散开来。
  又一架点燃了,千万条红鱼、跃上空中,紫禁城在这红光之中,显得绚丽多彩。
  一架架的烟花燃起来,空中不断地变幻着五彩的图案。
  城墙外面,人们也翘首观望。溥仪分明地听到墙外人们的赞叹声、欢呼声。
  “这是个辞旧迎新的夜晚,明年,我们的事业将如这时的天空一样辉煌!”
  溥仪在心里默念着,踌躇满志。
  正月十四是溥仪的万寿节,养心殿内外,又大张筵宴,网球场上,又是一夜的烟花焰火。
  宫里人喜笑颜开:几十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在这美好的春天里,溥杰和唐怡莹结了婚,婉容的哥哥润良则和溥仪的大妹韫媖结为连理——这真是亲上加亲。
  可是,郑孝胥的改革却碰了一路的钉子。
  内务府总理大臣的办公室里,郑孝胥的三角眼黯淡无光,眼皮松弛。
  绍英道:“总理,您看这内廷的开支如此巨大,现在连庄师傅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主催的又厉害,怎么办?”
  内务府空空如也,春节期间皇上的铺张和几个婚事,更是把内务府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钱是拿不出来,可是若抵押的话,一来皇上不情愿,二来国会议员刚致函民国内务部,让他们制止清宫的抵押,内务部转来的议员们的函件就在郑孝胥的桌子上,而且,外边还盛传北洋政府拟派冯玉祥、李石曾等起草保护清室文物古物的法案,这个时候若是再事抵押,肯定会引火烧身的,怎么办?
  郑孝胥道:“庄师傅的房租,民国政府也有份,和房主说清楚。”
  绍英道:“那时是徐世昌做总统,他说的话,在今天还算数吗?”
  “那么——”郑孝胥道,“把宫内安吉所的房子修理一下,让庄师傅搬到宫内住吧。”
  “这——合适吗?”
  “有何不可?”郑孝胥拿出不容否决的姿态。
  “好吧。可是内务府各级人员的薪俸,欠了这么多,现在正是新春过后,青黄不接,他们嚷着要补发,怎么办?”
  这是最让郑孝胥头痛的问题,内务府欠其官员的薪俸,多得无法计算。
  “为了大清的事业,让他们多奉献,顾全大局,何况他们都是世代受大清的荫庇,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让他们讲点奉献,总不为过罢。”
  “可是现在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差不多只剩下我们几个内务府大臣了——下边的司员上班的也寥寥无几。”
  原本郑孝胥要裁减冗员,现在,他还没动刀子,内务府的人走了大半,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他在皇上面前的大话,就要破灭了。
  可是,郑孝胥心一狠,道:“既然他们不来上班,就永远不要来了,而且,对奉宸宛、武备院、上驷院、银库、灯库、皮库的人,我都要裁减;另外,上赏、津贴等名目一律取消,所有薪俸改为月薪,这样,内务府的开支就大大减少了。”
  绍英心里一惊,他原以为他说了那些话郑孝胥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反而更进一步,如果真的这样裁减,他们过去建立的网络就要被破坏,想了一想,绍英道:
  “总理,若是减撤人员,就必须首先补发欠薪,其次还要发遣散费,不然,他们先上法院,咱们怎么应付?”
  是啊,你要裁人家,就必须首先把欠人家的付清——如今是民国,如果不这样,他们真的告上法庭怎么办?
  郑孝胥又看了一眼所欠内务府各级人员的薪俸,眼前一黑,这是无论如何也偿付不起的,他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
  绍英暗笑。
  郑孝胥突然来了精神,似打足了气的皮球被谁猛拍了一下,他一蹦,站起来,道:“将内务府的官房租库裁撤,把房产、土地全部拍卖,这样,经费不就解决了吗?”
  绍英不慌不忙地道:“总理到内务府不久,不知实情。内务府所管的房地产确实不少,在官房租库里,光契纸和租约就堆了三间库房,多少年来,从没有人动它一动。可是,辛亥革命乱匪猖蹶,建了民国。这些年来,大部分的地产房产被民国政府接管、盗卖的也不再少数。房产就说不清楚了。总理,我问一句话你就明白啦,您说,这紫禁城的房产属于谁?”
  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郑孝胥又瘫到椅子上。
  绍英心里又是一阵冷笑:你这个毛头小子,能动得了内务府吗?
  许久,郑孝胥才有气无力地道:“还有一个办法。我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多年,那里的人我很熟,如果把文渊阁所藏的《四库全书》运往上海,由商务印书馆影印出售,在国内外都会有很大的市场,肯定能获得一笔厚利。”
  绍英心想:你与商务印书馆熟悉,肯定也能发一笔横财!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绍英也不再说什么,道:“这个办法可以试试,咱又不损失什么。就是不知道皇上那里怎么样。”
  “皇上那里,我去说说看。”
  郑孝胥来到养心殿,见罗振玉正和皇上说得亲热,心里不免厌恶。
  见郑孝胥来了,罗振玉起身告辞,向郑孝胥举一举手,走了。
  郑孝胥道:“皇上,罗振玉的散氏盘、毛公鼎的古铜器拓片,佟济煦的珂罗版的宫中藏画集都卖了大价钱,轰动了中外。像这样的清点,为公为私是说不清楚的,所以,臣以为,罗振玉此人不可太信他。”
  “唔——”溥仪道,“怪不得有人上奏说罗振玉等人清点古玩字画是越清点越少,看来决不是空穴来风,你也要多加注意!”
  “是,皇上。不过,我从罗振玉的拓片得到启示,如果把文渊阁的《四库全书》拉到上海印书馆影印,既可得一大笔钱,解决宫内紧缺的经费,又可展示大清在文化上的伟大贡献,扩大皇上的影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溥仪大喜,道:“好!这又不是抵押,只是影印,东西还是咱的,这个法子好!”
  “犹如那拓片一样,是从宫中的样本拓取的,卖了好价钱,也应归入宫中才是。”
  “这倒提醒了朕,以后的拓片、影印、翻录、抄录都必须经过朕的批准,收入归内务府,违犯的,按偷盗治罪。”
  “那么影印《四库全书》的事……”
  “就交与你了,你全权处理此事,去办理吧。”
  郑孝胥刚一退出,侍卫报:“魔术师韩秉谦师徒来了。”
  “快进。”
  韩秉谦带着徒弟进了东暖阁倒身下跪,口称:“皇上吉祥。”
  “起来吧。”
  “谢皇上。”
  “这就是你那徒弟,不错,是英俊逼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李玉亭。”
  “果然如玉树临风,虽是小小年纪,举止倒很老道。”
  韩秉谦道:“江湖中人,从小历练,比不得一般人家子弟。我这徒弟虽然不是十五岁,但学艺已有八年了,出入的场所场面,见到的世情世面都是极丰富的。”
  溥仪道:“这就更好了。”
  韩秉谦道:“不知皇上叫小的师徒来要表演什么节目。”
  溥仪笑道:“却不是表演节目。”
  “那么是……”
  “你这徒弟身上的功夫如何?”溥仪做了几个架势。
  韩秉谦道:“身手倒是出类拔萃的——玉亭到梁上去。”
  李玉亭一个跟头翻上去,如紫燕打了个翻身,轻轻地落到梁上,没有一点声息。
  “好!”溥仪赞叹一声,道,“我让你们来,不好说出口的,想让玉亭作我的随侍。”
  “玉亭,还不快谢谢皇上恩典!”
  李玉亭听师傅这一吆喝,便倒身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朗声道:“谢万岁抬举。”
  “玉亭,真是你的造化!从今以后,你就可有出息了!”
  “看赏。”博仪一声叫,有太监捧出盘子,盘子上是满满的珠玉金块,韩秉谦也不推辞一句,跪地磕头谢恩,把东西装进了包裹。
  得了玉亭,溥仪整日沉浸在魔术之中,按李玉亭的指点,他买了许多变戏法的道具,经常练习,一个月下来,身手灵活,也能玩几种戏法,于是便把溥杰、溥佳及几位妹妹叫进宫,在他们面前卖弄,这自然博得了许多夸赞,溥仪更是高兴万分。
  溥仪想:皇后和淑妃看了我的戏法,也一定拍手叫好,哪天玩给她们看看。
  溥仪忽然觉得,这些天来他几乎天天都去看婉容骑自行车,却好长时间没有到文绣那里去了,于是他便来到重华宫。
  “万岁爷来了。”太监在院子中传报。
  溥仪做了手势,让他们不要声张,他要和文绣开开玩笑。于是他走到文绣的窗前,敲了敲窗,里面没有人应,又敲了敲,里面还是没有人应。溥仪的热情不免减下来,他知道文绣酷爱读书写字弹琴,她的学问,早超过婉容。可是这会儿并没有读书声和琴声,若是在写字,她应该听到的。溥仪疑惑之中又敲了一下,仍是没有人答理。他快快地折回到门口,进屋里去了,见桌子上和琴架上并没有人影,便往里去,见文绣侧身睡着,他又轻步上前,拽了根自己的头发,插在文绣的耳眼里,搌了几下。
  文绣这才翻身坐起,笑道:“痒死人了,你干什么。”
  “干什么,献你一朵花。”
  “哼,还不是献给你的什么伊丽莎白,她是女王,咱是什么。”
  “看!”
  忽然,溥仪的手中长出一朵玫瑰,文绣大喜,道:“这是怎么回事!”
  “看。”
  随着溥仪的手一转,他的胳膊上,已站着一只鸽子,红红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戏法!皇上什么时候学的变戏法!”
  “这你也不知道?学了一个多月的,是韩秉谦那个大徒弟李玉亭教的。”
  文绣撒着嘴道:“咱哪里知道皇上整天在干什么。”
  “我不是来了吗?”
  “就是,这倒很稀罕,你今天没去看人家骑车,不怕人家说你呀。”
  “哪里的话!你要是想学车,我也送你一辆。”
  “哼!就这么想着我!今天到这里来,说不定是想表现自己呢。”
  溥仪最怕人家说中他的心事,常言说,雨不大,湿人;话不多,伤人。而文绣的话又正把溥仪自觉不自觉的隐秘说出,溥仪很气恼,来时的盎然兴致早已化为乌有,可他想毕竟自己已一个多月没来这里了,倒是天天去婉容那里,她心里难受,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溥仪道:
  “你也别生我的气,我觉得你年龄还小,待你再长大点,我就会天天带着你。”
  “哟,那把皇后放哪儿呀,人家是‘后’,咱是‘妃’,你这样说,不怕舌头长疮呀!”
  “你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好吧,无论你怎么说,在我临走的时候,我还是要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溥仪一伸手,手里多了一朵黄花,把黄花展开,原来是一方块丝绢,上面还有一首词,文绣看去,见是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簾幕无垂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向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文绣看罢此词,正说中自己心事,不由得双眼涌泪。溥仪见此,才猛然悟起不该题上这么一首词,后悔也已晚了。便道:“淑妃,转眼间是夏天,万物竟相勃发,不是更好吗?待你稍长一点,我会日日在你身旁的。”
  又说一遍自己也觉怆的话,溥仪便起身告辞。
  他快步来到储秀宫,见婉容正在骑车,她已经骑得非常熟练,拐弯抹角也不用别人去扶了。
  “达令。”溥仪叫道。
  “嗨。”婉容和他打着招呼,鼻尖上冒着汗,脸白里透红,鲜丽如花。
  “下来吧。”
  “不,我正骑得高兴呢——亨利,你今天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在给你准备礼物,快下来吧。”
  婉容又绕了一圈,在溥仪面前停下来,道:“你别是哄我玩儿吧?”
  “My dear,you see!”
  一支鲜红的玫瑰伸到婉容的鼻子底下。
  “啊!我太幸福了。”婉容接过玫瑰,嗅了嗅,又吻了吻,道:“皇上就是为我送这礼物呀,我太幸福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功夫还不错吧,若是在宫外,做个魔术师还是可以的。”
  “那个叫什么什么亭的该走了吧?”婉容不经意地问道。
  “为什么要走呢?”
  “皇上的本领学到家了么。”
  “我不会让他走的,他的武功很好,就留在我的身边做随待了。”
  玉亭不走了——婉容在心里念叨一句,笑道:“皇上还能变出什么来?”
  “看!”
  溥仪又变出一只白鸽。
  “好可爱的鸽子!”婉容捧着鸽子,用腮摩挲着它。
  用过晚膳后,溥仪又和婉容闲话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又回到了养心殿。
  而婉容,又是一番惆怅。
  池塘里的荷叶铺展开来,柳丝儿也越抽越长。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
  溥仪这些天却异常烦躁,因为宫中偷盗的事情又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了,最让溥仪气恼的是,有一天祭祀他去拿凤冠,可是上面的钻石珠宝全被人换成了膺品!
  许多宫中古旧的珍宝又出现在北京的街头,出现在珠宝店里,舆论又是一片谴责声,报纸上登了许多文章,呼吁保护国宝,敦促政府对清宫采取措施,以防文物字画再被盗卖。
  在这种呼声中,民国内务部颁布了“古籍、文物及古迹保存法草案”,“草案”很快在议会通过,内务部把它交给了清宫内务府,与此同时,内务府也被告知:不许把四库全书运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清室无权这样做!
  清室的内务府几近瘫痪,绍英、耆龄袖手不问,荣源因为卖国宝的事受到皇上的斥责而不敢露头,金梁以为所上的条陈里有让皇上劝醇亲王退休的话被醇亲王载沣大骂了一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剩下的郑孝胥已是灰头土脸,他的内务府改革计划已成泡影。
  于是郑孝胥写了辞职书递到溥仪桌前,恰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溥仪拿起话筒。
  “是皇上吗?”
  “是。”
  “给皇上请安,我是王怀庆。”
  “噢,王将军,有什么事吗?”
  “皇上,我在外面听说郑孝胥在宫里闹得很不像话,他这样问下去民国政府可能会采取新的举动,我也不太好帮皇上的忙了,皇上还是酌情过问一下内务府的事情。”
  “好的,王将军费心了。”
  “为皇上效命,应该的。”
  放下话筒,溥仪对郑孝胥道:“朕就准你所请,但仍是懋殿行走,我早晚间都要请教问题的,希望你不要懈气。”
  “是,皇上,臣一定尽犬马之劳。”
  此时,庄士敦进来了,问:“听说郑先生要辞去总理内务府的职务?”
  溥仪道:“我已经准其所请了。”
  “皇上,内务府不改革就无法稳定后方,郑大人的改革之所以失败,是由那些既得利益的官僚造成的,若就这么算了,以后对内务府就再也没有什么约束力了。”
  郑孝胥道:“是我无能,我别无话说。”
  溥仪道:“郑孝胥暂且离职,待情况有所缓和,郑孝胥对内务府再加了解后,可以再掌印钥。”
  庄士敦见势态已无法挽回,转而说道:“皇上,如今外面对紫禁城的议论不好,为挽回影响,皇上可与皇后一起做些善事,也可在城内城外走一走。”
  不知道这外国老夫子怎么想出这种法子,在他的眼里,皇上和皇后总是高贵的,必然受到公众的拥戴,走到哪里,肯定会成为公众注意的中心,在为新闻的焦点。
  庄士敦有的看法是对的,有的看法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皇上早应到外面玩玩的想法,只是苦于无法开口,庄士敦给他找出这么一条理由来,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无意间,溥仪游景山的消息让报界知道了,报纸预先登出了消息。
  游山那天,景山周围遍布军队和警察,但这丝毫没有减损百姓们瞻望皇上、皇后丰采的热情。
  婉容身着素花旗袍,显得朴素而又典雅,优美的曲线又得以巧妙的展示;她脚上是一双高跟花盆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如风摆杨柳;头上钗簪闪耀,又戴着九龙四凤的珠翠凤冠,高贵的身份由此显示出来。
  皇上、皇后出神武门了!
  围观的市民引颈张望,渴望能看得更真切些,便如潮水般往前拥,城防守卫队的士兵和护军们把人流往回推,大枪的刺刀闪闪发光。
  忽然,婉容向市民们作了个优雅的手势,挥起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个柔美的弧线。人潮中立即响起欢呼声。溥仪见此,也举手向百姓们挥手致意。
  溥仪的前面是护军开道,后面是婉容,再后是溥杰,然后是随身侍卫。荣源及部分王公和内务府大臣则在侍卫的后面,最后又是护军。
  众人从正门进园,五座山峰如青螺一般摆在面前。溥仪、婉客带着人们首先来到寿皇殿,向着历代的祖宗遗影、遗物跪拜了一番。然后从绮望楼沿山路东走,到达红墙,溥仪已气喘吁吁。
  婉容道:“皇上,以后要多出来走走,这样极有利身体健康。外国人都是度周末的,他们爬山、骑车、看比赛,日子紧张而又多姿多彩。就是总统也过周末,时常携夫人到海边度假。咱们离景山这么近,如同后花园,到这里多走走总是可以的吧。”
  溥仪已经发现婉容喜欢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便道:“以后我们不仅来游这媒山,还要去游颐和园,登香山呢。”
  “啊——这才是生活,”婉容高兴地摆了一个舞姿,转了一圈道,“在天津的时候,我时常出去玩,还去逛市场商店呢,我真想故地重游。可是如今……皇上,咱们也能到天津、上海去游历一番吗?我的老师就到过许多国家呢。”
  溥仪知道,洋师傅对婉容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中国师傅,便道:“洋人总是自由自在,周游各地,活得确实是轻松,可是那也只是少数的几个国家的洋人。如今咱们还没有得到那样的条件——不过,我想,我们总有走出紫禁城,走出北京的那一天。”
  “亨利,我们遨游世界!”
  “作为高贵的皇后。”溥仪补充的这话,正是婉容心里所想的。
  “亨利,走,我扶你。”
  婉容扶着溥仪,像外国贵妇人一样挎着溥仪的胳膊。曲曲折折地转了几处山道,来到一处矮墙前,这里,一颗老槐树虬枝翠叶,十分茂盛。人们驻足凝神,呆望着它。溥仪心道:这必是崇祯帝上吊的那棵树了。婉容从众人的神情中也意识到这一点,便道:“一棵老树,有什么看头,走。”
  他们顺着山路往上攀登——其实山路极平坦,经过了两座古雅的亭子,来到景山中峰的最高处——万春亭。溥仪、婉容进入这垂檐的绿琉璃瓦的亭子,溥仪道:“这是乾隆帝修建的,与这个亭子一起修建的还有四座。”
  溥仪让绍英介绍其余的四座亭子,绍英道:“刚才已经见过两个了,就是富贤亭、辑芳亭。东边山峰的两个亭子是周赏亭和观妙亭。”
  溥仪站在山顶,见紫禁城方方正正的摆在面前,黄色的琉璃瓦闪闪烁烁。“这座宏伟的宫殿绝不能让它落入到别人的手中!”溥仪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他的目光又向远处望去,整个北京城进入视野,虽然远处浑饨茫茫,但大致的轮廓已然清晰。望近处,则市井人物历历在目。
  毕竟时代不同了,街上的风物人流也尽透出现代的气息。溥仪想,要恢复祖业,绝不能囿于紫禁城中,要把祖宗的功业纳入现代的氛围中才能发扬光大。
  婉容抚着溥仪的肩道:“亨利,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咱们要是能走在大街上该如何如何的事吗?”
  “别想这些,现在不可能。”
  “皇上,你看,那些女学生的服装,那齐耳的短发,是我在学堂里最喜欢的。”
  “是吗!哪天穿给我看看。”
  “一定穿给你看,只是头发——皇上,看那种卷头发——看,在那儿,在那儿,看到了吗?多时髦。”
  “那像绵羊的屁股,有什么好。”
  “哼,什么眼光,我看要让王国维给你讲讲美学才好。”
  “看来你是比我懂得多,不过,王国维可讲不出现代时髦的美学观点来。”
  二人在山上惬意地谈着,犹如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终于回到了山林。
  此时此刻,文绣正在御花园中踽踽独行。
  下午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了些,不远处,是像她那孤独的影子一样的假山洞,洞口的上方,长着一株曲曲弯弯的松树,松树旁有几棵瘦弱的小草。
  文绣又到了一个篱笆前,里面旱莲开放,月季正红,芭蕉翠叶如盖,铁树绿意袭人。看着这生机一片,文绣来到一方池旁边。池中莲叶田田,莲花吐艳。文绣望着池中自己的影子,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不免掉下泪来。泪水落入池中,几头红鱼游来,摇头摆尾中,涟漪远荡,池中的影子也随之破碎。
  突然,她听到一声鸣叫,知道那是苑中的鹿鸣,便走过去。梅花鹿见一丽人走来,悠然相迎,文绣伸出素手,梅花鹿伸首细吻。文绣道:“你在这圈中,消磨年华,不枉负了自然造化的造就吗?”
  梅花鹿默默地看着她,舔着她的手指……
  文绣回到重华宫,隐隐约约地听到宫墙外的欢呼声。想必是皇后回宫了,于是坐在琴旁,可是十指零乱,难以成曲。文绣起身走到桌前,提笔写出一篇短文:
  哀苑鹿
  春光明媚,红绿满园,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倚树稍息,忽闻囿鹿,悲鸣宛转,俯而视之,奄奄待毙,状殊可怜。余以此鹿得入御园,受恩俸豢养,永保其生,亦可谓之幸矣。然野畜不畜于家,如此鹿在园内,不得其自由,犹狱内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庄子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写罢,文绣仍是无所适从,郁不能发,便捧起《红楼梦》来。随意一翻,竟是这样的一段——
  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浙浙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暗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各其词曰《秋窗秋雨夕》。其词曰:“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文绣不觉抚着桌上的那本《乐府杂稿》,哪里还能止住眼泪。
  溥仪、婉容和众人进了神武门,大家分散。
  溥仪对身边的随侍道:“你们回养心殿,我到储秀宫去了。”
  “奴才送万岁爷一程吧。”
  说话的正是李玉亭,婉容望了他一眼,恰好正遇上李玉亭的目光,二人都急忙掉过头去,婉容的脸如火烧的一样,听到溥仪道:
  “那么你就送我们到储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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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到了储秀宫门首,李玉亭行礼道:“万岁爷,奴才回去了。”
  婉容不觉又一回头,玉亭已掉头走了,看他带着风声的脚步和宽阔的双肩,婉容不觉愣了。
  “伊丽莎白,还陶醉在游山的欢乐中啊。”
  “是啊,”婉容笑道,“真是虎虎有风气。”
  “我却累坏了。”
  “所以皇上应该整天爬。”
  二人相携着进厅,有宫女端上来汽水和水果,又有冰镇西瓜。
  “皇上,吃我的西瓜冰淇林。”婉容递给溥仪一小碗搀冰的西瓜,西瓜全去了籽,吃在嘴里,立时就化了,那股沁凉一直透到心底。
  “这是怎么做的?让我宫中的人学一学。”
  “这是很简单的,我这是土法子,洋人的高级多了。”
  “还是你吃的东西多。”
  “亨利,今天咱们就吃西餐。”
  “好吧,准备了吗?”
  “我就晓得皇上要点西餐,所以早让他们准备了。”
  一会儿,一桌西餐摆上来,婉容教溥仪如何运用刀叉,溥仪的手倒灵巧,一会儿学会了。
  婉容笑道:“魔术师的手学什么都快,当年我吃西餐的时候,练习了好多天才习惯刀叉。”
  提起魔术师,婉容的眼前又浮现出李玉亭矫健的身影,脸不由又是一红。
  溥仪道:“你今天真兴奋,也最美丽。”
  婉容抿嘴凝眸一笑,并不说话。
  膳罢,溥仪道:“以后我经常到这里来吃西餐。”
  洗完澡并不穿衣服,而是在那里静静地坐着,这已成为婉容的怪癖。
  几个太监实在熬不住,往里望着,那玉白的身子莹洁无比,细细地腰肢下,双臂圆圆地隆起……
  “去!该杀的。”
  一个宫女打向一个太监,太监们急忙走过去。一个太监情不自禁,问那宫女道:“皇后主子的身子可真叫绝了,你知道吗?”
  “我咋不知道,我每次给她搓澡、洗身子,由不住人地想多搓几下,多看几眼。”
  太监道:“我要能为主子服务一下……”
  “呸!烂舌头的!不怕雷打呀!”
  “这有什么?过去哪个老佛爷,哪个主子没有梳头太监。”
  宫女不说话了,小院子的议论可更热烈了。
  “皇上是怎么了,这么个大美人让她闲着。”
  “反正有问题。”
  “不知道重华宫怎么样。”
  “那更是个闲主子,连皇上的影儿也望不到。”
  “真怪了!”
  溥仪从储秀宫出来,头脑昏昏沉沉,他的欲望已被婉容撩拨起来了。
  虽然他无能,但十九岁的他,欲望却与正常人一样。溥仪感到体内流动着野兽的血,那血冲荡着他,那血在体内燃烧。
  走到太极殿,就要到养心殿了,随着“吃吃”的声音,前面一个人面壁而低首而立。溥仪无意间嗅到一股让人亢奋的香味,那香味正是从那面壁的人那儿散发出来的,可是溥仪看他的衣着却是太监,便停下了脚步,对御前太监道:“把那人叫过来。”
  “嗻。”
  御前太监一声叫:“万岁爷让你过来呢。”
  那人转过身,袅袅婷婷地来到溥仪面前,双膝跪下,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声音如莺啭燕喃。
  “你—你是宫女还是太监。”
  “回万岁爷,奴才是敬懿主子的内监。”
  “我怎么没见到过?”
  “奴才是戏班的,万岁爷裁撤太监,戏班散了,敬懿主子却特地把奴才留下来。”
  “你必是唱旦角的了。”
  “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人们都叫奴才王三儿。”
  “随我到养心殿来。”
  “嗻。”
  到了养心殿,穿过走廊,到寝宫前,溥仪对内随传道:“你们今天累了,回去歇息吧,这王三儿就留在这里值更了。”
  太监们还真的累坏了,听了这声命令,赶忙走了,怕走得慢了皇上反悔。
  到了寝宫,溥仪斜眼望着他道:“你真是比女人还女人,细细白白的——身上怎么有女人的香味?”
  “回老爷子,这是奴才的廦好。”小王三儿娇嘀嘀以戏台上的旦角声音道。
  “我的小乖儿,爷就喜欢你这样的,从今以后就留在这儿吧,我给你起个名儿,叫王凤池。”
  王凤池跪下,道:“谢万岁爷。”便磕了几个头。
  溥仪拉他起来,一触他的身子,滑腻异常,直让人骨头痒痒。
  “小乖儿,”溥仪道,“给爷宽衣解带。”
  “嗻。”
  王三儿给溥仪解着纽扣,细嫩的手指纤纤柔柔。溥仪哪里还能禁得住自己,一把搂过他,胸膊贴在王凤池的脸上,王凤池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早已是行家里手,香舌在皇上的胸膊上游动,这当儿,也已褪下自己的衣服,便于溥仪搂作一处。溥仪紧紧地抱着他,看他肌肤和腰肢,比婉容更有另一种风韵,便恣意颠狂,谁知他那玉柱,在王凤池双股间,无论怎样,竟是不倒……
  溥仪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从此,王凤池便成了溥仪的御前太监,二人形影不离。
  溥仪渐渐地来得稀了,婉客坐在那里又在欣赏自己的曲线。
  外面的议论又隐隐约约的传来:
  “真不是爷们儿,还不如咱们,不走‘水路’走‘旱路’。”一个太监道。
  “就是!咱皇后主子国色大香,他却走‘旱路’,造孽!”
  “小声点,可别让别人听见了,这可是杀头的事呀——”
  婉容就想听他们或她们的谈话,她总不能像溥仪那样偷听,也不是为了探别人的秘密和内心而偷听,而是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需要而偷听。有时,甚至本来就是,她更喜欢男人们,哪怕是太监和宫女看她、欣赏她、议论她,所以洗澡的时候,并不卷帘子。
  今天她忽然听到太监们议论“水路”和“旱路”,她一时没有弄明白。突然间,她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对了!那个王凤池……
  “哎哟——”婉容一声惨叫,宫女们忙跑过去,给她穿上衣服,小太监们也跑进来。一个太监道:“主子,要请假吗?”
  原来,这个太监对婉容的例假摸得很准,就天气预报一样。昨天他就曾说过:“等着吧,明儿个,我要去给主子请假了。”
  婉容每次来例假,都要派太监向皇上请假——这是宫里的规矩。
  “哎哟——”婉容疼痛得厉害,打起滚来。
  一个宫女道:“你别去请假了,去叫太医吧。”
  婉容的疼经病是早就有的,可是近来却一次比一次厉害,这一次,医生开的药几乎不起作用,婉容一夜中竟休克了两次。
  “给她点大烟吃吧。”溥仪次日上午来到这里,见婉容已疼得不成人形,向医生建议道。
  “这东西若是上了瘾,可是害处太大了。”医生道。
  “可皇后疼成这个样子,会发生意外的。”
  此时荣源和润良夫妇也已赶来,韫媖道:“还是服点吧,这病不久就能治好的。”她看了溥仪一眼,意味深长。
  听了妹妹的话,溥仪道:“荣公你说怎么办?”
  “快服鸦片,快!”荣源心知女儿的病不仅在身上,更在心里,便支持溥仪和韫媖的看法,且急不可待。
  婉容服了鸦片,平静下来,众人也长出了一口气。
  韫媖道:“这个病好治的,原来我也是这样,现在……结过婚后应该就好了。”
  婉容一听这话,肚子又隐隐地疼起来,说道:“咱们俩不一样,我这病却治不好。”
  韫媖吃惊万分,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天,储秀宫中只有皇后和荣源。
  婉容道:“爸爸,我这病看样子只能靠鸦片治好了。若是在天津过下去,不到这里来,恐怕就是另一番样子了。怎么会得这种病?”
  荣源道:“快别说这种话,你做了皇后,是我们家的天大光荣,是光宗耀祖的事。要说你这病,也算不了什么,就别胡思乱想了——当初你不也是为做皇后而高兴万分吗?”
  是的,当她在天津听到自己已被选作皇后时,那真是喜从天降,她那时所憧憬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爸爸,”婉容并不和其他满人一样用满族的古老叫法,她道,“吸大烟会有多大的危害呢?”
  荣源道:“正如喝酒一样,少则有益健康,酗酒就有伤身体了。”
  “要是再戒了那种瘾,容易吗?”
  “这也如喝酒一样。”
  荣源要极力维护他的地位,极力保住皇后的名份,他知道,只有用鸦片才能麻醉婉容那痛苦的灵魂。
  婉客吸上了瘾。每天她都要吸上几口,有专门的太监管着她的烟具,伺候她吸烟。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一个太监跪在地上给她点着,四个烟泡过后,婉容翻过身去,那太监便又跪在另一边侍奉她。
  “给我捶捶背、揉揉腰吧。”有一次,吸完鸦片,婉容对那太监道。
  “好咧,主子。”那太监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婉容轻松了许多。
  从此,婉容也有了梳头太监,陪她说话,给她捶腿,给她做着一切。
  庄士敦在御花园的房子修好了,但他只是把部分书籍搬进来。溥仪给他的这位洋师傅的房子是郑孝胥建议的,位于御花园西南角,是一座二层的亭阁,名字叫养性斋,从养心殿到这里只需几分钟。按照溥仪的吩咐,房间里布置了一些欧式风格的家具。庄士敦对紫禁城在如此困难的时期仍这样慷慨大方非常感动,决心为溥仪作出更大的奉献。
  首先,江亢虎和胡适又访问了紫禁城,令溥仪万分高兴的是,他们明白地叫自己“皇上”,与第一次会面有很大的不同。不久许多中外报纸都报道了溥仪和胡适的这次会面,并登出了他们在御花园宴饮的照片。在英文报纸的报道中,胡适称溥仪为“His majestiy”(陛下),这在社会上立即引起了轰动。溥仪自然万分高兴。
  之后,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英国著名作家伊连赫尔、英国著名记者戈林,都成了溥仪的客人,溥仪在御花园中招待他们并合影留念。
  一个轰轰烈烈的夏天过去了,长空雁叫,白霜降临,北京的天空变得如宝石般澄明,溥仪的心情也如这秋天的晴空一样,豁朗而爽快。
  这一天,溥仪携婉容又来到了养性斋庄士敦的住处。
  庄士敦道:“种种迹象表明,直奉战争将再所难免。这样兵祸又起,百姓必然苦不堪言而思念大清。现在皇上的影响日益扩大,正可趁热打铁,再给百姓以强烈印象。”
  “有什么办法吗?”溥仪问。
  “皇上和皇后加大对慈善事业的赞助力度,必要的时候可以参加一些聚会,现在,可以利用秋高气爽的时节去一趟颐和园,这必然又是轰动的新闻。”
  婉容首先拍起了巴掌,出城去玩,正是她梦魅以求的,而走在大街上受万民瞻仰的感受更是她向往的。
  溥仪自然也非常高兴,道:“我今天就让内务府和民国政府联系,尽快出游。”
  地安门的大门一开,北京的市民们都知道皇上要出游了。
  “看皇上、皇后喽。”百姓们呼唤着涌向街头,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皇上、皇后的出现。
  街道上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又有马队在巡逻,警察则散在各处,监视着人们。
  “来了!来了!”
  二十多辆汽车鱼贯而来,前面的汽车上坐着护军,有一辆的车盖上竟放了一挺机枪。溥仪和婉容坐的是敞篷车,溥仪是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留学生头,戴着茶色眼镜。而婉容也是学生装,头上并无金簪银钗,只是戴了顶小巧的礼帽。
  皇帝和皇后向街两旁的人微笑着,不时地挥一挥手,似乎和其中的哪一位认识似的。那街两旁的市民,人人便都觉得皇上和皇后看到了自己,那高贵的优雅的亲切的挥手是冲着自己的,于是便拼命地跳跃欢呼。
  婉容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溥仪觉得他理所当然的应是万民的领袖!
  颐和园到了,婉容兴奋异常,溥仪对这里却结着感情的疙瘩。他们转过东山的亭、台、殿、阁,来到仁寿殿后面的瀛台。
  婉容只是对仁寿殿、乐寿堂这些慈禧的宫殿羡慕不已,对眼前这么一个小殿——准确的说是小屋——一点也不感兴趣。溥仪却默默地站在那里许久,最后,跪下去磕了三个头,他在心里默念道:“皇阿玛,我会全力以赴实现您的梦想,光复祖业,并发扬光大!”
  婉容并不理会溥仪的怪异举动,笑声飘散在湖面上。
  当登到万寿山顶层的时候,溥仪俯瞰脚下的亭台水谢,游廊画舫,心里恨恨地道:“是老佛爷慈禧败坏了大清的江山!”
  婉容把帽子摘下来,头发在金风中吹散,她有一种要飞翔的感觉,她就在蓝天的胸怀。
  “没有慈禧老佛爷和荣禄,怎么会有袁世凯,怎么会有今天大大小小的军阀!这些像巷蝇一样多的大小军阀,都是喝大清的血长大的,而罪魁祸首就是袁世凯!”溥仪这样想着,更不愿站在这万寿山头,便转身向下走。
  “亨利,怎么了,你?”婉容道,“多美的地方啊,看,两边的山峰在蓝天中勾勒出了多美的画卷……”
  “别说了,下去吧。”溥仪的脸如一把铁锹,硬硬的。
  婉容莫明其妙,不情愿地随溥仪走下山去。
  第二天,京津的报纸都在首版登了两条消息:直奉已经开战;宣统帝和皇后游颐和园。对直奉开战各有不同的说词;对宣统帝和皇后,却是异口同声的赞美。
  养心殿里溥仪和庄士敦正兴高采烈地谈着,笑声弥满了整个殿堂。
  陈宝琛恰好进来。
  溥仪道:“陈师傅,看报纸了吗?”
  “都看了。”
  庄士敦道:“陈师傅,如今的形势对皇上是越来越有利了。”
  陈宝琛道:“庄师傅,我并不这么乐观。”
  庄士敦道:“如今皇上声誉鹊起,影响日大,海内外俯首心折,这不正是皇上的事业已蒸蒸日上的显示吗?”
  陈宝琛道:“中国人和西方的思维方式不同。庄师傅很推崇老庄哲学,但还是没明白‘虚怀若谷’的含义,只有若谷、若壑,才能成其大。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目前而言,如果军阀们感到哪里有什么不利于他们权利的威胁,他们肯定会采取行动的。而目前,皇上的力量还是单薄脆弱的。”
  庄士敦道:“中国人信奉民本的思想,皇上若是众望所归,若是万民归顺,正如孟子所言,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中国古人又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军阀民心丧尽,而皇上众望所归,这难道不是皇上的事业要兴旺发达了吗?”
  陈宝琛道:“恐怕我们看的东西有点片面。——这些都不说了,我已决定署期过,皇上后天开学。皇上,老臣一向没有这样做过事,今天老臣独自确定了开学日期,没和皇上商量。但是,老臣就改改往日的脾性——后天开学,不可更改。”
  说罢,陈宝琛转身去了。
  “我们还准备游香山呢,不听他的,他有点迂了。”溥仪对陈宝琛则万的口气行为很不满意。
  庄士敦道:“由老师定开课的日期也是宫中的规矩,何况陈师傅德高望重,一向无错,对皇上赤胆忠心,皇上就不要拂了他的意——后天开学吧。”
  溥仪一肚子的不快活,可还是照陈宝琛的话做了。
  陈宝琛用开学限制溥仪到外面游玩招摇,并不能让溥仪像大婚以前那样到毓庆宫读书。溥仪满脑子想的这是如何扩大影响收买民心的问题。
  这天看报,突然发现上面登了一条日本东京发生大地震、人员财物损失惨重的消息。他一拍大腿:“这文章要是做到了国外,不是可以引起友邦的关注和好感吗?”
  他拿了报纸找到庄士敦,把想法告诉了他。庄士敦高兴地说:“皇上真是圣心仁慈,此举不仅可以博得日本民众的好评,在世界上,也会引起很大反响。”
  溥仪即刻召来绍英,说了自己的想法,并道:“此次赈灾的款项,绝不能少,不然不能获得应有的影响。”
  绍英说:“可是内务府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能拿钱去赈灾。”
  溥仪搓了搓手道:“那就赠送给日本一批古玩字画!”
  绍英担心地说:“民国政府已有法令,这样做会不会引起民国政府的猜疑?”
  “他们忙于打仗,哪里能管这些。再说现在谁主持政府?还不是乱糟糟的一群。”
  绍英见皇上态度坚决,道:“还是皇上选一些出来,我们对有些东西的价值认识不清。”
  “好吧,就由我亲自选。”
  第二天,溥仪便把选好的古玩字画珍宝放在养心殿,通知内务府和王爷来验看。
  载沣一看,大吃一惊,道:“皇皇帝,这都都是祖宗的珍珍品,哪能送送与外人,万万不能。”
  “王爷,珍宝有价,人心无价。珍宝放在这里又有何用?不如拿它为恢复祖业作出贡献。”
  听了溥仪的话,大家不好再说什么,绍英却道:“皇上,拿一些赈济是可以的,但是这么多的东西,又这么珍贵,恐怕会引起非议。”
  “不要再争论了,就是这些东西,一切都是为了恢复祖业,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
  大家同意后,溥仪拿起话筒,拨通了载涛的电话,载涛领了皇上的旨意,便到了日本使馆。公使芳泽谦吉迎上前来道:“不知殿下光临使馆有何吩咐?”
  载涛道:“皇上听说东京发生了大地震,万分震惊,对受灾的民众,至为同情关切。特派我来通知公使阁下,向日本救济基金会提供捐款。困宫中现款紧缺,皇上决定以古物字画代之,特让我通知贵国使馆派人与我等在宫中交接。”
  芳泽谦吉道:“我对皇上的义举深表谢意,也代表日本人民向皇上表示由衷感谢。只是,既属字画古物珍品,我们不好到宫中去取,还请皇上谅解。”
  载涛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公使阁下派人到神武门外接应,以防万一。”
  “这是可以的。”
  当即商量好了时间。
  当珍玩字画送到日本使馆,芳泽打开几个锦囊宝匣时,惊讶得难以形容,许久,他们没有说出一句话。
  载涛也非常震惊,他不知道皇上竟然捐献了这么多的古玩字画真品。
  芳泽谦吉对载涛道:“这肯定是基金会收到的最大一笔收入了。我有一个建议,不知贵方能否同意。”
  “大使请讲。”
  “这些东西若是散失未免太可惜了,如果从天皇王库中拿出与这批古玩字画珍宝相应价值的钱,就可以把它们完好地保存在东京天皇的收藏品中,不知殿下对这个建议有何看法。”
  载涛道:“皇上只希望能把这些绝世珍品送到基金会的手里,至于基金会如何处理,那就不是我们应管的事了。”
  芳泽谦吉的建议在日本得到采纳,日本对此捐赠举国震惊,朝野耸动。中外的报纸当然更是把它作为热点来报道。
  不久,日本芳泽谦吉专程来宫中拜见溥仪。
  芳泽谦吉道:“我谨代表日本政府和举国民众向皇帝陛下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同时也报告皇帝陛下:我大日本帝国国会代表团将专程来这里,代表日本政府和人民向皇帝陛下致谢。”
  溥仪热血沸腾,若不是芳泽谦吉站在他面前而是宫中的人向他传达这一消息,他肯定会高兴地跳起来。
  整个宫中沸腾了!王公遗臣们也欢欣鼓舞,称赞着皇上的英明决策。
  可是,突然间,天有不测风云,端康太妃去世了。
  可是,整个宫中并没有显出什么悲哀的气氛,人们倒渴望日本国会代表团的早日来临。
  太妃的灵枢停在慈宁宫,王公遗臣及太监们每天轮流在那里守灵,哭出他们公式般的声音。婉容在灵前也流着泪,但脑海里却想像着日本的代表团见到她后会怎样行礼;文绣也流着泪,但脑海里却是那可怜的哀鸣不绝的梅花鹿;溥仪倒很少流泪,他的心里只有振奋,只有欢欣。
  代表团终于来了,宫中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太妃去世,倒是显出异常兴奋的气氛,这种气氛和外国使节来观皇上的大婚礼一模一样。
  溥仪和婉容在御花园的一座楼阁里接见了他们,芳泽公使向溥仪一一介绍着。而日本的那些国会议员们则一个一个地向皇上和皇后行礼,弯腰九十度,毕恭毕敬,神情庄严肃穆。溥仪第一次受到外国如此高级别的使团行这样隆重的礼节,他俨然又成了在位的皇上。婉容更是平添了一种高贵的感觉,她在想,英国的伊丽莎白是不是也像她这位伊丽莎白一样接受像今天这样的敬礼。
  宴饮就在御花园进行,议员们仍是神情严肃,对溥仪和皇后表示出他们天经地义的臣仆身份。这令溥仪和婉容大为感动,这种尊重——这种议员对皇上的尊重,他们第一次感受到。
  宴后,议员们又拜祭了端康太妃,那严肃的神情,鞠躬的深度,如同上午觐见溥仪和婉容一样。
  直系和奉系的上百万军队在山海关一带展开,双方都动用了海军和空军。张作霖亲任统帅率兵25万攻入热河,压向山海关。山海关告急,“讨伐军”总司令吴佩孚率20万大军迎战,但是奉军来势凶猛,吴佩孚深感形势危急,即刻命令驻守北京的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带兵出长城古北口,从赤峰口进攻奉军侧翼。
  冯玉祥接令后,来到总统府。曹锟气喘吁吁,病得厉害,见冯玉祥来了示意让他坐下。冯玉祥笔挺的立着,向总统敬礼,道:“总统,末将要到前线去了,可是这首都也要有重兵把守才好,末将想让十五混成旅旅长孙岳来守城,大帅以为如何?”
  “你是我的爱将,危难之中首先想到首都的安全,我很高兴,那就让孙岳做北京警备副司令吧。”
  “遵命。”冯玉祥又是一个立正。
  “玉祥啊,此次战争,奉军和我们都拿出了老本,能否控制北方并进而统一全国,此役至关重要。而山海关之役又关乎整个战争。你要全力以赴,建功立业,在此一举。”
  “是,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为国家效劳!末将这就奔赴前线,大帅我告辞了。”
  “去吧。”
  曹锟一挥手,冯玉祥一个立正敬礼,转身去了。
  冯玉祥以缓慢的速度前进,三里一回头,五里一徘徊。
  吴佩孚在电话中质问:“你第三军怎么了?婆婆妈妈的磨蹭什么。”
  “总司令,”冯玉祥在电话中道,“部队没打过仗,我让他们先进行作战演习,待部队到达之日,必能旗开得胜。”
  “算了!再慢的话,军法是问!”
  “是,总司令,末将这就全力出击!”
  放下电话,冯玉祥把帽子一摔:“这个暴君,老子就要动你一动!”
  “军长,那边来人了。”副官句他报告,
  “快请。”
  来人是奉军副司令张景惠,冯玉祥大吃一惊,道:“将军不顾性命之危,亲自来此,在下深为感动。在此激战正酣之时,将军亲临幕帐,有何教我?”
  张景惠道:“我就直说吧,我们大帅说了,只要推翻曹吴,他就可以不进关!”
  “事成之后,要请孙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大局,这,你们能同意吗?”
  张景惠道:“大帅已料到冯将军有此一问,这有我们大帅的亲笔信,他反复叮咛我说,他完全同意孙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大局,大帅所反对的是曹锟的腐败政府和吴佩孚残暴的军阀作风。”
  冯玉祥展开张作霖的亲笔信,知道此言不虚,于是便和张景惠定下盟约。
  张景惠走后,冯玉祥召集部将会议,道:“你们跟我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如今国家分裂,战乱频仍,我要有所行动,你们以为如何。”
  “军长,我们跟定军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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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既是为国为民,我们决无二话!”
  部下是一片声的赞同。
  “好!”冯玉祥命令。“兵回北京。”
  冯玉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部火速进京,第二天孙岳已派人监视曹锟的卫队和吴佩孚的留守部队,而同时,冯玉祥的军队在午夜开进北京城,孙岳命令大开城门,冯军旅长鹿钟麟不废一枪一弹,一夜之间占了北京。
  “完了!全完了!”
  曹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已的周围全是冯军。
  当天,冯玉祥通电全国,宣称要召开全国和平会议,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全国统一大计。冯玉祥的军队也改为国民军,经李大钊介绍,苏联驻华大使拉罕派顾问团帮助训练国民军。
  溥仪如惊弓之鸟,冯玉祥在北京政变胜利的消息让他魂飞魄散!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曹锟解散国会、免去吴佩孚一切职务的命令,又看到了曹锟任命曹郛为总理,建立新内阁的消息。
  “这肯定是在冯玉祥的刺刀下签署的命令!”溥仪吼道,“冯玉祥是个暴徒!”
  他急命召开御前会议。
  养心殿里,王公和师傅齐集这里,端康太妃的灵柩前已空无一人。
  溥仪道:“紫禁城内城守卫队已被国民军缴械,调出了北京城,神武门上也换上了国民军的岗哨,景山上也不是守卫队,我用望远镜看过了,那里也是密密麻麻的国民军。冯玉祥一向对大清仇恨,如今如何是好?”
  荣源道:“皇上的耽心是对的,要赶快想办法逃跑。这冯玉祥在张大帅复辟时就参加什么讨逆军,要不是段祺瑞的命令快,他那时就已打进紫禁城。就是这些年,他有时通电要把皇上请出紫禁城,有时又对古物文物议论纷纷,那些有关紫禁城的法案就是他鼓动起草的,现在,没有人约束他了,总统成了工具,他一定会对紫禁城不怀好意的。”
  载沣道:“这这也太过惊慌了,有优待条件在,他冯冯玉祥能干干什么?”
  绍英道:“今天我派人去慰问景山上的国民军,据报他们还是非常友好的,至于调出守卫队,那原是曹锟、吴佩孚的人,冯玉祥调他们也未必是针对咱的。”
  溥仪仍余悸未息,道:“庄师傅,你和公使团联络一下以备有变,我我最不相信这些军阀,他他们心血来潮,什么事也能干出来。”
  “好吧,我和英国公使及公使团团长荷兰公使欧登科联络一下,相信他们一定会保护皇上的。”
  “别耽搁,马上就去办吧——另外,若能现在就出城,就不要等到明天。”
  载沣又道:“优待条件为世界公公认,怕什么,就是孙文来,也也该承认,不要这么慌着要离宫。”
  荣源道:“可是宫城外面的许多王公已经躲进东交民巷去了。”
  载沣道:“都是什么货色,早几天还以皇上为荣,现在却先逃跑了!不过我也以为王爷的话是对的,没有什么可惊慌的。再说,万一有事,庄师傅那里也是有办法的。”
  溥仪略微有点放心,御前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溥仪在众人走后拉着庄师傅的手说:“别听他们的,你先去和分使团联络一下。”
  “皇上放心,我这就去。”
  溥仪又交待了一句:“能逃尽快地逃。”
  黄郛的总理办公室里,会议在连夜进行。
  冯玉祥道:“那个小朝廷,亡我之心不死,图谋复辟,又盗卖国家珍贵的文物,他们竟然把国家宝物当成当然的私有物,妄加处理。特别是近一个时期,沽名钓誉,企图扩大影响,不惜把我中华的珍贵文物拿去作政治贿赂,其拙劣的手段,卑鄙的企图真是令人发指!决不能再让这些贼留在宫中了,不然,紫禁城中的瑰宝将会丧失殆尽!”
  孙岳道:“警备司令部已获悉庄士敦正与英荷公使联络,溥仪有逃跑的企图,所以我们的行动不宜迟缓,应尽快进行。不然,可能造成巨大损失。”
  “那个庄士敦,最不是玩艺儿,甘愿作溥仪复辟的工具。”警察总监张璧愤然道。
  李煜瀛是作为社会知名人士而被邀参加这次会议的,他也愤然道:“他是在淘金!他从溥仪的赏赐中获取了巨额财富。”
  总理黄郛道:“事不宜迟,明天上午就采取行动,今晚就把清室的优待条件修改好。”
  冯玉祥道:“就按总理的布署去办,今晚作好一切准备,明早动手。”
  到了天亮,清室优待条件修改过了。
  黄郛道:“明天由警备总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和李煜瀛先生前往故宫执行新的清室优待条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璧道:“这是一件大事,需要带多少军队和警察?”
  鹿钟麟道:“军士和警察各20名就够了。”
  冯玉祥道:“不要带多少人,20名也就足够了。”
  众人又把细节讨论了一番,便吃了早餐。饭后,太阳已露出脸来。
  鹿钟麟、张璧和李煜瀛来到紫禁城神武门,即刻命令把电话线割断,又对宫外及宫门的国民军作了一番布置。然后率军、警备20名进入神武门。如狼似虎的40名军警,个个拿着德国造20响短枪,每过一道门就缴下值岗卫兵的武器,留下一个监视他们不许走动。一行人一路走到养心殿,绍英已闻知此事,跑到养心殿前,鹿钟麟命令在此停住,向绍英出示了国务院通过的优待条件道:“我等奉大总统和内阁命令,保护逊帝溥仪先生在2小时内出宫!”
  绍英扫了一眼修改的优待条件,面如土色。一会儿老羞成怒,指着李煜瀛道:“你你不是故相李鸿藻的公子吗?何忍做出这种背叛旧主的事来?”
  李煜瀛并不答话,只是一脸微笑。
  绍英又指着鹿钟麟道:“你不是故相鹿传霖的一家吗?为什么这们逼迫我们?”
  鹿钟麟道:“你要知道,我们这是执行总统和国务院的命令,是为了民国,同时也是为了清室,如果不是我们,你们就休想这样从容了,也容不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绍英道:“我大清入关以来,宽宏为政,没有对不起百姓的事,况优待条件尚在,怎么能够这么办呢?”
  鹿钟麟声色俱厉地道:“你这是替清室说话。‘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至今百姓们仍记忆犹新。前次张勋复辟,颠覆民国,这不是明显公然地毁弃优待条件吗?可见是你们先撕毁的优待条件。当时全国军民一致要求严惩复辟祸首,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最近,溥仪先生和太妃及内务府大臣们带头偷盗国家宝物,把宝物视为私有,任意处置,已引起举国公愤。群情激动,要采取极端措施,其势汹汹,就要动手,如果不是我们劝阻,早就有鲜血溅到宫墙上,你看,景山的大炮正张着大嘴巴呢。”
  已有人来报告绍英:“万岁爷不在养心殿,到储秀宫去了。”
  鹿钟麟道:“总管大人,记住:两个小时!”
  绍英气歪歪的走了。
  “达令,北京饭店的西餐真是可口,今天再订一桌吧。”溥仪坐在椅子上,婉容刚刚梳洗好。
  婉容道:“正宗的西餐还是洋人做得好,天津的租界里的比这好多了。赶明儿有机会到天津,我带皇上到餐馆去。”
  “你张口天津,闭口天津,我不免对天津神往起来——今后啊,我一定去天津!”
  此时,一个太监递过来一个苹果,溥仪接手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咬了一口。
  “皇上,皇上啊……”
  绍英带着哭腔跌跌撞撞的进来。
  “怎么了?这么慌张?”溥仪转头看看皇后,见她正准备吸大烟,便有点责怪绍英的意思。
  “皇上,”绍英哭了起来,冯玉祥派军队来了,还有李鸿藻的后人李煜瀛在里面呢?说民国要废止优待条件,拿来这个,叫叫皇上签签字……”
  啪——,溥仪的苹果落到地上,苹果渣子从张开的嘴巴里掉了一地。婉容和其他的人吓得抖成了一团。
  溥仪哆哆嗦嗦地接过绍英手里的公文,见上面写道:
  
  大总统指令
  派鹿钟麟、张璧交涉清室优待条件修正事宜。此令。
  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国务院代行国务总理黄郛
  修正清室优待条件
  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王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
  第一条 大清宣统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亨有同等一切之权利;
  第二条 自本条件修正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并特支出二百万元开办百姓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
  第三条 清室应按照原先优待条件第三条,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居住,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
  第四条 清室之宗庙寝陵永远奉祀,由民国设卫兵妥为保护;
  第五条 清室财产归清室完全亨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公产应归民国政府所有。
                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这个清室条件倒让溥仪宽松地出了一口气。说道:“比我想像的要好多了。”
  绍英道:“他们说要在两个小时内全部搬出!”
  这才打在了溥仪的疼处:东西怎么办?他跳起来道:“这怎么办?我的财产呢?太妃们呢?”他急得直打转,“快打电话找庄师傅,找公使团来干预!”
  “电话线断、断、断了!”荣源这时跑过来答道。
  “去人找王爷来!我早就说要出事!偏不叫我出去!找王爷!找王爷!”
  “出不去了,”宝熙道。“外面把上了人,不放人出去了。”
  “给我交涉去!”
  “嗻!”
  敬懿、荣惠太妃听到了消息,号陶大哭,她们如疯了一般,死也不愿意离开。
  “让我们陪伴端康吧!”敬懿此时竟对端康好了起来。
  绍英来到养心殿门口,道:“端康太妃的灵枢停在那里,敬懿、荣惠两太妃又不愿离开,还是宽延此时日吧。”
  张璧一拍腰间的手枪,道:“恐怕他会急得发火。”
  鹿钟麟说:“你们不要拖延时间,我们是有规定的,溥仪先生和他的妻子们每人所带的东西只能是他们的两个外人所能带得动的,其余的东西,一律不准带!你们赶快把溥仪及他妻子的汽车开到御花园,耽误时间对你们的安全是不利的。”
  绍英道:“已耽搁这么长时间,后妃们的行动又慢,这么短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够。”
  “好吧,刚才的时间算在内,三个小时,”鹿钟麟又把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他随即对外面大喊,“告诉外边,千万要耐住性子,再延长一个小时,事情是可以商量的,先不要开炮放火!”
  鹿钟麟这么一叫,又掏出一块手绢向景山上打了个手势,吓得绍荣等人面如土色,此时溥仪已来到了养心殿,听了鹿钟麟的话,吓得差点又栽到地上。他哆哆嗦嗦地道:“快快收拾东西,快快把印玺交给他们……”
  此时,朱益藩和陈宝琛进来了,让皇上不要慌张,出了宫以后,事情还有商量。
  “庄师傅呢?”
  陈宝琛道:“他们独不让庄师傅进来,庄师傅到大使馆去了。”
  载沣此时也跌跌撞撞地进来,溥仪忙迎上去道:
  “王爷,这怎么办哪?”
  听了溥仪的叫声,像挨了定身法似的,他被定在那里不动了,许久,才道:
  “听听,听旨意,听旨意……”
  溥仪气得一扭身进了里屋。
  “啪——”一声枪响划过紫禁城的上空。
  绍英忙道:“快快,再过二十分钟,景山上就要开炮了……”
  荣源吓得比兔子跑得还快,钻进了御花园的山洞。
  皇后、淑妃们来了,她们都带了两个太监,太监的身上都背了厚厚的包袱。一会儿,溥仪走出养心殿,他的后面,李玉亭和一个随侍也各带了重重的包袱,鹿钟麟见带的东西没有超出规定,便走上前道:“我奉命保护溥仪先生及家人撤出紫禁城,先生,要去哪里?”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鹿钟麟有意无意地摸了一下手枪,又道:“溥仪先生,到什么地方去?先生看哪里最安全?”
  溥仪道:“去北府。”
  “上车!”
  鹿钟麟一挥手,手拿短枪的军警一拥上前,围在了溥仪及婉容、文绣的四周,一行人往御花园行去。
  来不及多看几眼这祖宗留下的紫禁城,来不及多看几眼这朝夕生活过的地方,溥仪钻进了汽车,婉容和文绣,王爷和绍英也上了汽车。
  立时,每位司机旁边钻进一位军警,而车两边的踏板上则各站了两名警察。
  几个满脸污泥,头如鸡窝,衣衫褴楼的太监站在神武门旁,见溥仪的汽车来了,大骂:
  “报应啊!皇上,你也有今天?”
  “报应!报应!”
  溥仪的头扭在一边。
  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一会儿开到了醇王府。
  大家下了车,鹿钟麟道:“溥仪先生,你今后是打算做皇帝,还是要当个平民?”
  溥仪答:“我愿作一个平民。”
  “好!”鹿钟麟道,“那么我们就保护你。”说罢和溥仪握了握手。
  张璧道:“既是个公民,就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将来也可能被选做大总统呢!”
  溥仪连忙道:“我本来早就想不要那个优待条件,这回把它废止了,正合我的意思,所以我完全赞成你们的话。当皇帝并不自由,现在我得到自由了!”
  听了这话,周围的民国士兵们都鼓起掌来。
  溥仪出宫后,对宫内的宫女和太监等均任其自由迁出宫外。同时,国务院下令组成了清室善后委员会,对清宫的历代文物进行清点、登记、整理、保管。故宫归属于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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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寄居在天津张园的溥仪,听着从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又做起了他的皇帝梦。跟重登大宝比起来,什么都是草芥,什么都是尘埃。想到这里,昨夜与皇后过桃源洞口而不入的遗憾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大度地自语道:“虽然不能像黄帝那样夜御一百二十女,但只要重返紫禁城,谁敢说我不是天下最强的男人?”……
  钻出跑车的后箱,溥仪还是没能摆脱黑暗的压抑。唇上粘着的那片日式胡须,让他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他自我安慰道:“不必讲什么君王的威仪了。就算当一回日本军官,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日本人真的能帮我重登大宝,列祖列宗也会原谅我的……”

  对博仪的软禁终于有了松动,在荷兰公使欧登科、英国公使麻克类、日本公使芳泽谦吉的干涉下,摄政内阁总长王正廷答应保证溥仪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但是溥仪和王公们仍然陷在极度的恐惧之中。
  庄士敦终于被获准进入醇王府。在一间大客厅里,挤满了王公贵族。
  溥仪迎上前来,拉着庄士敦的手,流着泪道:“公使们和新内阁磋商得怎么样了?”
  庄士敦道:“我不是让涛贝勒向这里转达了吗?他们已经答应保证皇上的安全。另外,从我所知道的情况看,张作霖和冯玉祥可能要起内讧,而政府很快可能由段祺瑞来接管……”
  大家都静听着庄士敦的消息,可是载沣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皇帝不要害怕,请皇上不要害怕……”他在不停地念叨着,有好几次突然加快脚步,跑到庄士敦的跟前,说了些谁也听不清楚的结结巴巴的话。庄士敦有点厌烦了,当载沣又把唾沫溅到他脸上,又在重复那句“请皇帝不要害怕”的时候,庄士施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
  “皇帝陛下在这里,站在我的旁边,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话?”
  可是载沣听了庄士敦的话只是“唔”了一声,又漫无目的地转起圈子来,不过,这一次,他的口中却是许多埋怨的话:“荣涛到到东交民巷治治什么病去了,载洵也躲躲躲起来了,都都都走了,……”
  正当载沣唠叨个不停的时候,郑孝胥领着两个人进来,他们的手里拎着医用药箱和医用器材手提包。
  “皇上,”郑孝胥指着前面的一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医生道,“这位是日本大使馆的竹本多吉大佐。”
  “嗨!”大佐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这位是副官中平常松大尉。”
  “嗨!”大尉也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溥仪连忙和他们握手,大厅里的王公和汉文师傅们也向日本人作着笑脸,他们顿时感到安全了许多,因为在他们的经验里,还没有哪一届政府不怕外国人的,既然外国人一个接一个的来了,那么他们确实可以松一口气了。不料郑孝胥道:“皇上,我已和大日本帝国的使馆及兵营定好了计策,大日本帝国的朋友们愿意帮助皇上逃走。”
  “什么!往往哪里逃?”
  “去日本使馆。”郑孝胥道。
  “怎怎么去?”
  “假装皇上有病,送皇上去医院,出了这个门,就可以坐进汽车,前往使馆。”
  郑孝胥的话刚落音,大厅里的王公和师傅们便七嘴八舌的坚决表示反对:
  “现在已比较安全了,还逃走干什么?”
  “就是混过了门口的卫兵,但是街上还有国民军的步哨,万一被发现,那就更糟糕了。”
  载沣的嗓门最大:“就就算跑——进了东东交民巷,可是冯玉祥向我我要人,我怎么办?”
  大家一致表示反对,郑孝胥和日本人悻悻地走了。
  竹本多吉大佐回到了日本大使馆,向芳泽大使道:“要那个怯懦无用的皇帝干什么?”
  “啪”,大佐挨了芳泽一巴掌。
  “你懂什么!他在支那有很高的号召力,帝国的战略是先取满蒙,再取沿海,然后进入中国腹地,这个人大大的有用!”
  “嗨!”
  “无论如何,要把他抓在我们的手中,他若真地毫无价值,再扔他也不迟。”
  “嗨!”
  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里,罗振玉点头哈腰地坐在那里,接见他的是司令部的参谋金子。
  金子道:“我们对冯玉祥欺侮寡母孤儿,公然侵犯人权的行为极为义愤,政府已通过大使馆向冯玉祥的内阁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大日本帝国绝不会对这种公然践踏举世公认的优待条件的行为袖手旁观,一定会主持正义。目前,先生可以去找段祺瑞将军,相信他不日将重新在北京执政。”
  罗振玉来到段祺瑞的府第。段祺瑞道:“我们对冯玉祥的行为深感不安,这是对优待条款的公然蔑视,也是对民国政府权威信用的挑战。我们已拟好了谴责冯玉祥逼宫的通电,罗先生可以看一下。”
  罗振玉接过电报稿,明白了段祺瑞马上就要出山,并且和张作霖已达成了某种共识,觉得形势不那么严重了,便向段祺瑞致谢,告辞。
  罗振玉仍不放心,又来到日本军驻屯天津司令部,要他们出面保护。
  仍是金子参谋接待他,道:“考虑到宣统皇帝陛下对本国人民的深情厚谊,司令部已作出了保护宣统皇帝的决定。保护的具体措施你可以回北京问竹本大佐。”
  “太谢谢了,太谢谢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大日本帝国的恩德。”
  罗振玉急速乘火车回到北京,见到了竹本多吉大佐,然后又乘车来到醇王府。
  “皇上,”罗振玉见到皇上来不及下跪,急忙报告,“从今天起日本骑兵将在北府附近巡逻,如国民军有什么异样举动,日本兵营就会采取断然措施。”
  陈宝琛道:“这样看来,还是日本人够朋友。”
  溥仪夸赞罗振玉道:“你辛苦了,大家都要谢谢你。”
  罗振玉这才坐下来,谈了段祺瑞的事情。
  果然如罗振玉所说,段祺瑞不日进了北京,张作霖也只身一人,仅带一名侍卫昂然入关。
  溥仪急忙派郑孝胥、罗振玉到车站迎接段祺瑞,派醇王府管家和张作霖拜过把子的张文治去迎接张作霖。
  没有几天,冯玉祥宣布辞职退隐。
  溥仪、王公及师傅们都欢欣鼓舞,内务府发表声明说:
  “凡以强暴胁迫人者,应负加害之责任,其民法原理凡出于强暴胁迫,欺罔恐吓之行为,法律上均能发生效力。兹特专函声明:所有内阁任意修正之五条件,清室依照法理不能认为有效。”
  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派记者访问溥仪,溥仪借此发表谈话:
  “此次国民军之行动,以假冒国民之巡警团体,武力强迫余之签字,余决不如外间所传之欣然应诺。”
  与此同时,《顺天时报》大量使用了“逼宫”、“蒙难”、“泰山压卵”、“欺凌寡妇孤儿”等等词语;大力渲染和编造了“旗人纷纷自杀”、“蒙藏发生怀疑”等等故事;甚至还编造了“淑妃断指血书,愿以身守宫门,散发攀轮,阻止登车”的惊人奇闻。
  看着报纸,溥仪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陈宝琛道:“政局未稳,皇上不可大意。”
  载沣却从极度的恐惧回到极度的乐观,说道:“我看,皇帝可可以回宫了。”
  “我可不再回去了。”溥仪道。
  “什么!”载沣瞪大了眼睛,“皇皇帝别再添乱乱子了。”
  溥仪还要说话,外面人报:“有个胡博士要见皇上。”
  陈宝琛道:“他比国民军还坏,骨子里坏,是革命党的帮凶,皇上不要见他。”
  溥仪道:“他在报上登了一封谴责冯玉祥国民军的公开信,骂得很厉害,陈师傅也是看到的,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陈宝琛一时语塞。载沣道:“让让他进来吧,他与革命党还是不同的。”
  陈宝琛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到别处去了。
  胡适西装革履地进来,老远就叫道:“皇上受惊了,我来了几趟,门口的大兵不让进,现在看来,冯玉祥的士兵被换下去了。”
  溥仪迎上前去,和他握手:“欢迎胡博士,正如博士所言,冯玉祥的卫兵已被换下去了。”
  “冯玉祥,野蛮人一个,这种逼宫事件,在欧美国家看来,全是东方的野蛮!”
  二人坐下后,胡适问:“皇上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希望过独立的生活,求些学问。”
  “皇上有志气,有志气!我总是在朋友面前说皇上是有为青年。”
  “我想出洋留学,可是很困难。”
  “这有何难。到英国,有庄士敦先生;若到美国,在下也可帮忙。”
  “可是王公大臣们都不放我,特别是王爷。何况民国当局也不一定放我走。”
  “这主要是看皇上的决心,我想,现在的当局恐怕不会阻拦皇上出国留学吧。”
  溥仪想,到海外然后再图复兴,也是一条好路,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做总统,我要做皇帝,要做紫禁城的主人!
  正当溥仪和王公们各自做着自己的美梦的时候,溥仪又陷入了恐惧的漩涡。
  郑孝胥和陈宝琛匆匆忙忙的赶到醇王府,溥仪正在书房里,郑孝胥急步上前,说:“皇上,看报了没有?”
  “看了,没有什么呀?”
  “皇上,看这个标题——《赤化运动之平民自治歌》。”郑孝胥把报纸摊在溥仪的面前,道:“冯玉祥入京后,共产党乘机活动,他和李大钊特别近乎,又请了苏联的顾问团训练军队。苏联,那是把沙皇、贵族全都杀了或流放的呀,我们中国不是来了许多白俄吗?景况凄惨啊!”
  陈宝琛道:“平民自治歌说,‘留宣统,真怪异,惟一污点尚未去。’这是什么意思?”
  郑孝胥不顾溥仪早已吓得嘴唇发青,眼睛发直,又道:“这都是赤化的结果,是共产党的鼓动。什么叫共产党?就是共产共妻?冯玉祥被赤化了,他又要政变,军队已经占领了颐和园,现在正召集他的军官开会,进军北京呢。”
  陈宝琛道:“皇上看报,看这里,就是冯玉祥不来,段祺瑞到底怎样也说不清。”
  溥仪看陈宝琛指着的一条消息,报纸上登载——
  “昨日李煜瀛拜见段祺瑞执政,争论皇室的事情。李忿然道:‘法国希路易十四,英国杀君主,是屡见不鲜的,外交干涉没有什么可虑的。’段执政默而不答。李煜瀛又道:‘非斩草除根,不能了结此事。’……”
  溥仪不再往下看了,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天旋地转。
  “怎么办?怎么办?我要逃走,他们非不让走?今天这怎么办!”溥仪的眼前又出现了鹿钟麟率领的手枪队,一门大炮正张着炮筒对着他……
  “怎么办?”溥仪不断地叫着。
  “庄师傅来了。”有人报。
  溥仪如挨揍的孩子遇到强壮的父亲,哭道:“庄师傅,怎么办?”
  “怎么,”庄士敦道,“你们已经知道了冯玉祥有了新的军事部署?”
  陈师傅道:“看来是真的了,我们还想着如何帮皇上逃走呢。”
  庄士敦道:“如今冯玉祥的军队已布满了大街小巷,新的政变,极有可能。”
  溥仪哭丧着脸道:“他不是宣布辞退隐了吗?”
  “袁世凯也曾隐居在新德,这些人的话,不是胡扯吗。”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行动。”陈宝琛道。
  “我同意,”庄士敦道,“咱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还商量什么,现在就走!”陈宝琛临危的果断劲儿又显示出来。
  庄士敦道:“不带皇后、淑妃了吗?”
  郑孝胥道:“带了她们,连这大门也出不去。现在就走,也不要准备,也不要打任何人的招呼。”
  他们当即决定:先到一家德国医院,然后从那里再到东交民巷。
  “说走就走!”陈宝琛霍地站起来,全不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溥仪抓了一些珍宝,拿了一大包珍珠,庄士敦立即把自己的皮大衣解开,撕开夹层,把它们放了进去。
  “为皇上备车。”陈宝琛道。
  司机立即过来,问:“皇上到什么地方去?”
  “去麒麟碑胡同看皇额娘。”原来,在溥仪出宫的第二天,两位太妃也不得不出宫,住进了一位公主的家里。
  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
  溥仪跨进了汽车。
  王爷突然跑过来道:“还还是让管家张文治给你们一道去吧。”
  “没有必要!”溥仪道。
  “我还是跟着吧。”张文治说着已随陈宝琛钻进了汽车,郑孝胥反而落在了外面。
  郑孝胥向皇上递了个眼色,溥仪道:“开车!”
  汽车开动了,庄士敦坐在司机的旁边,指示着路线。
  大风扬起尘沙,打得车上僻啪震响,街上的人斜行着,把头低在衣领里。
  “老天帮忙。”溥仪和师傅们默念着。
  车速很快,更显大街上是迷茫的一片。
  车停在了德国医院的门前。张文治走上前道:“皇上,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肚子痛得厉害。”溥仪捂着肚子低着头,庄士敦扶着他,进了医院。
  “这家医院行吗?”陈宝琛故意地道。
  庄士敦道:“这里有个医生我很熟悉,快进去,皇上疼得厉害。”
  溥仪呻吟起来。
  庄士敦带他们来到了一个德国医生的房间,用英语和他说着什么,张文治见这根本不是什么看病,赶紧道:“皇上,我去方便一下。”
  不待溥仪说话,他已溜走了。
  溥仪道:“庄师傅,快去使馆交涉,张文治必是回北府见王爷去了。”
  庄士敦向大夫说了几句,转身去英使馆了。
  等了好一会儿,溥仪等得心焦,只觉得心突突直跳,快要憋过去了。
  郑孝胥赶来了,道:“庄师傅呢?”
  陈宝琛道:“到英使馆去了。”
  “不能等,我们到日本使馆去。”郑孝胥伸手来扶皇上。
  溥仪道:“你还是先去日使馆说明一下。”
  郑孝胥转身去了,到了日使馆,竹本大往迎来,不待握手,郑孝胥道:“事急点,皇上已到德国医院了。”
  “好!好!”竹本谦吉道,“快请皇帝来,我们暗中保护。”
  郑孝胥转回医院,见了溥仪道:“快走,走后门乘马车!”——郑孝胥从使馆回来已在那里准备好了马车。
  溥仪和郑孝胥、陈宝琛登上马车,郑孝胥大叫:“再去日使馆。”
  赶车的扬鞭一甩,向使馆驶去。
  此时,风更大了,黄沙蔽天,对面不能见人。
  “怎么走这条街,街上全是国民军!”溥仪惊叫,“他们都认识我。”
  “皇上别叫,这么大的风怎能看见皇上?再说,这样的马车中怎么会有皇帝?皇上别怕,马上就到了。”
  车行河岸上,大风狂怒,沙尘更炽,马车几乎不能前进,溥仪正在焦急,郑孝胥道:“到了!”
  竹本大佐和中平大慰迎上来,溥仪进了日本使馆。
  芳泽谦吉公使夫妇对溥仪的照顾无微不至,把自己的卧室腾出来让溥仪居住。
  “皇帝陛下,我大日本帝国的全体人民对您有深厚的感情,陛下就安心地住在这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太谢谢公使发生了——冯玉祥有没有再发生政变?”
  “政变的可能性仍有,但是不大。不过,孙中山已取道日本前来北京。听说他病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谣传。但是无论如何,北京的形势是难以预料的——这里真是一个大火药桶啊。”
  “还请大日本帝国能对与我有关的人加以保护。”
  芳泽夫人突然道:“芳泽君,咱们怎么忘了一件事,皇后还没来呢,芳泽君应尽快想想办法,让皇上和皇后团聚。”
  “谢谢夫人的关怀!”
  溥仪这才想起了婉容和文绣,这才意识到在北府的许多天里他和她们连一面也没见。
  芳泽道:“我明天就亲自到段祺瑞那里交涉。”
  第二天,芳泽派他的外交秘书先到醇王府,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芳泽拿起话筒。
  “喂,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芳泽问。
  秘书道:“皇后和淑妃已作好了一切准备,可是卫兵却不让离开。”
  “你在那里等着,我这就去找段祺瑞。”
  “大使别放电话,皇后想和皇上说话。”
  芳泽把电话递给溥仪,溥仪拿起电话道:“喂,这是什么声音呀,笃笃笃的?”
  “是皇上吗?呜——”婉容哭了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
  “就是笃笃笃的——好像是踏在地上的声音。”
  “是高跟鞋的声音,我我哪有鞋穿,穿的是唐怡莹的鞋——皇上,你还有心谈这个,快救我们吧。”
  溥仪道:“放心吧,芳泽先生已经去找段祺瑞交涉了。”
  芳泽公便来到段祺瑞的办公室,段祺瑞已老态十足,如同一个去了骨架的老虎,他挪着步,走上前来迎着芳泽与他握手。
  “大使先生有什么事打电报就行了,我知道这些事情是可以解决的。”
  “既然执政知道在下的来意,那么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是强调,大日本帝国政府对这个事情是严肃认真的,态度是坚决的。”
  段祺瑞道:“执政府极愿尊重逊位皇上的自由意志,并于可能范围内保护其生命财产及其关系者之安全。”
  “看来执政阁下想得已十分周到,我们的担心及我的到来是多余的——不过,我的秘书在醇王府接皇后却遭到阻拦,我们对此事确实不能理解。”
  “有这种事吗?如果有,那也是为了皇后的安全考虑,我这就打电话过问此事。”
  段祺瑞打过电话,芳泽道:“大日本帝国对段执政一向是支持的,在此纷乱昏晦之际,大日本帝国对段执政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并寄以更大的希望。”
  “蒙大日本帝国的支持,我们才有今天的形势。我们对大日本帝国的友好态度也决不会改变。我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
  “让我们为日中友谊做出新的贡献!”
  芳泽公使起身向段祺瑞行礼,转身告辞出去。
  婉容已先于芳泽到达日本使馆,而随同婉容前来的,不仅有淑妃,还有罗振玉及其他一些王公,醇亲王听说芳泽公使回来了,便去拜见他,不一会儿,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溥仪这里,没头没脑地道:
  “皇帝,咱们回去吧。”
  溥仪吃惊地道:“回哪里去?”
  “先回北府。”载沣笑着道。
  “这是芳泽公使的意思吗?”溥仪惊慌地道。
  “不不是,是是段祺端的意思,他已完全答应保护皇帝及与皇帝有关系的人。他他说他仍是尊重过去的优优待条件的。”
  罗振玉忙起来道:“不要相信段祺瑞的保证,这是因为皇上进了使馆他才这样说的。何况这北京城犹如一个火药桶,哪一个放一点火星都能炸起来,我们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溥仪道:“我坚决不回去!”
  载沣道:“如果他们答应完全回复到原来的优待条件,让皇上回紫禁城,还是回去的好。”
  陈宝琛这位保着皇上逃出来的功臣,此时也道:“只要有声明让皇上回宫,北京的形势又明朗稳定,皇上还是回去的好。”
  郑孝胥也道:“我和段祺瑞有交情,我去说说看,完全回到过去的优待条件我有把握。”
  “那那就快去。”载沣生怕溥仪又有新的想法。
  众人正在议论,芳泽大使及夫人随婉容和淑妃走过来,大家看到,虽然时间极短,芳泽夫人与皇后和淑妃似乎已成为了知心朋友。
  大家全都站起来,望着眼前的救星,向芳泽及夫人点头哈腰。
  芳泽道:“看来,这三间屋是绝对不够皇帝陛下用的,后面那座楼就送给皇上了。”
  所有的人都被大使的举动感动了,同时也看到了新的希望。
  溥仪于是搬进了后面的一座楼里,他的南书房行走、内务府大臣、几十名随侍及太监、宫女、妇差、厨役等等又各得其所。同时,他的奏事处和值理房又完全恢复了,这真是国中之国的国家。
  溥仪受到日使馆这么高的礼遇,王公、遗老遗少及至蒙古的王公们都活跃起来了,他们纷纷给段祺瑞的执政府打电话,要求恢复清室优待条件;纷纷向皇上密陈复兴大计;纷纷进奉钱财。他们又如蝗虫一样到处乱飞,成群地起哄,似乎天又要变了——有日本人撑腰,还怕什么!
  新年到了,遗老遗少和王公们又如蝗虫一样飞到日本使馆向皇上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其隆重的程度,绝不亚于在乾清宫。
  芳泽夫妇更是热情周到,过了新年没几天,他们请溥仪和婉容、文绣赴宴。筵席之上,芳泽公使道:“在下知道皇上的万寿节就在本月,而且是皇上二十整寿,在下以为皇上应热热闹闹的办一下。”
  溥仪道:“元旦春节已太麻烦了贵使馆,不好意思再有劳贵使馆了。”
  “皇上怎么拿我们当外人了!我们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吗?”
  “不不不,大日本帝国对我们,可以说是至仁至义至亲,关怀是无微不至的。”
  “那么皇上就请在这里放心地过万寿节,不然的话我仍真的难以向大日本帝国的政府和国民交待。”
  盛情难却,溥仪决定在使馆过他的二十万寿节。使馆把礼堂粉涮一新,地板上铺了豪华的地毯,正前方的台上放了一把太师椅作为宝座,室座上铺了黄缎子座垫,椅后一个玻璃屏风上贴了黄纸。
  大寿的日子到了。从全国各地拥来了上千的朝贺者,使馆内到处都挤满了人。
  朝贺开始了。
  溥仪身穿蓝花丝葛长袍,黑缎马褂,走上前台,坐上太师椅。
  “朝驾进拜,第一班,近支王公世爵,载涛领衔。”
  随着御前大臣的叫声,王公们走进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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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跪——”
  齐刷刷的一片影子倒下去。
  “起立——”
  听着这喊声,看着椅子上和身边的明皇色,溥仪悲从中来,一点也没有生日的快乐,“我是一个被驱赶的,寄人篱下的皇帝,是一个被废了名号,正在争取恢复那称号的皇帝,我我还能有所做为,还能回到宫中吗?”
  溥仪差点滚出泪水来,此时,御前大臣又叫道:“蒙古王公、活佛喇嘛进贺,那彦图领衔。”
  红红黄黄的一片进来。
  “跪——”
  又是一阵衣袂之声。
  “起立——”
  照旧是三拜九叩大礼。
  “我的祖宗多么雄武,四方宾服,八方朝拜,今天虽然也有蒙藏的来宾,但是我在他们的心目中到底有多少威严呢?……”
  溥仪愁肠百结,迷迷糊糊中,已是到了第六班。
  “皇上,”御前大臣低声道,“结束了。”
  溥仪清醒过来,眼前这第六班是由庄士敦领衔的外宾,再不会有“跪”和“起立”的呼叫。
  “皇帝陛下,我们由衷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一位英国人用英语向他说着。
  溥仪走下台来,和他们握手:“谢谢光临。”
  “陛下,”一位外宾道,“在这快乐的日子里,你没有什么要讲的吗?”
  “有。”溥仪响亮的回答。
  “那么就对我们大家讲几句,这真是我们的荣幸。”
  溥仪走到礼堂的外面,站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发表即席演说,道:
  “谢谢各位的光临,谢谢。我今年20岁,年纪很轻,不足言寿,更何况蒙难之时,寄人篱下,更有何心祝寿。但使馆主人盛情难却,诸位从远方赶来,我很想利用这个机会见你们一面,利用这个机会和你们谈一谈。照世界大势,我深知皇帝是不能存在的。平日深居大内,无异囚徒。我早有出洋求学之心,只因牵掣太多,没能成行。至于优待条件,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不过,这条件由我自动取消则可,由他人强迫则不可。优待条件有如国际条约,不能由一方撕毁。可是冯玉祥却公然派兵入宫,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让我非常愤慨。就是从民国的角度说,这等野蛮举动,也大失国家体面,失国家信用。我是无权无势无力之人,冯玉祥用如此手段对待我,胜之不武。我出宫时受到种种威胁与恫吓,种种凌辱,一言难尽。他们说了已复辟是破坏优待条件的行为,须知我那时才12岁,有图谋复辟的能力吗!”
  在场的人无不扼腕痛恨,义愤填膺,芳泽却眯起了他的小眼睛。
  大使馆书记官池部已成了罗振玉的新朋友,他和罗振玉煮茶手谈,很是投机。这一天,池部落了几个棋子后,道:“罗先生,你的学问在中国是首屈一指的,你对中国的政局也有研究吗?”
  罗振玉道:“我在贵国十多年,埋首学问,一向不问政治,去年蒙皇上错爱,到宫中也不过是考证古物。只是最近冯玉祥逼宫,我才留心世事,发现中国分裂的局面难以收拾。”
  “你认为谁能统一中国?”
  罗振玉道:“我看军阀割据,寡德薄义,北京城头,旗帜屡换,真的能够使天下顺服的,只有皇上。”
  池部道:“他日中国将更是战火不息,能平定战乱,威服天下的,只有皇帝陛下。皇上宜早日他去,以完成宏图大业。若呆在这里,终不是个办法。”
  罗振玉道:“先生对中国局势洞若观火,我很佩服。皇上早就有出洋的打算,池部君应帮助才好。”
  “我一定效力。”
  于是二人拟定了让皇上到日本留学的计划。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落子,突然,罗振玉惊叫道:“你好会算计,我的一条大龙被你点了眼。”
  “罗君大意了,承让,承让。”
  罗振玉推枰起身来到溥仪的房间,道:“皇上,在军阀中寻求支持的力量,看来已无可能;郑孝胥只会夸口,说段祺瑞的亲信曾毓秀、梁鸿志是他的同乡,王揖唐跟他半师半友,能说动段祺瑞恢复优待条件,看来已没有了结果。臣以为,皇上还是出洋为好。”
  “我早就想出洋,可是庄士敦已到威海做了行政官,一时无从联络。”
  “皇上怎么一时糊涂起来。皇上出洋目的虽为求学,获取知识本领,但最重要的还是联络外邦以图大业。在臣看来,日本是真心帮助咱们的,又与我近邻,皇上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那么好吧,你就联络一下。”
  “皇上,到日本比到英美方便多了,还联络什么?我和书记官池部商量好了,皇上可以先到天津日租界,在那里就可从容准备了。”
  溥仪大喜:“你是做实事的,比郑孝胥强多了。”
  罗振玉喜滋滋地,心想:郑孝胥,你回老家去吧。这样想着,又说:“皇上,我们应该先在日租界找座房子,皇上去了也好有个地方住。”
  “那么你就到天津去给我找房子去吧。”
  罗振玉去了天津,第二天就回来了,他高兴地对溥仪道:“原来驻武昌的第八镇统制张彪有一片20亩左右的园子,他愿把房子租给皇上住。”
  “我才不住他的!关键时候他也会扔下我一走了之的。”
  “皇上,租房子的事是他主动提出的,说是赎罪,我看他是个忠臣,皇上就原谅他吧。”
  溥仪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
  罗振玉道:“现在国民军换防,铁路上只有奉军,正是去天津的好机会,可以立即动身。”
  溥仪去拜见了芳泽公使,道:“我明天想离开这里去天津,从那里到贵国留学,公使以为如何?”
  “我非常赞成,也很支持,虽然我极想让皇上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但是事业为重,我就不留皇上了。另外,我会亲自到段祺瑞那里,让他在沿线保证安全。”
  “这……能保证吗?”
  芳泽道:“皇上放心,我会命令天津的日本警察来京与皇上一同去,同时我们的军队也会做好准备。”
  溥仪这才放心。
  “虽然这样,”芳泽道,“皇后和淑妃还是先留在这里,皇上到天津安顿好了之后,我们再护送她们去。”
  “公使阁下考虑得如此周到,我真是感激不尽。”
  溥仪回到自己的房间匆匆吃了饭,换了一身便装,戴上一顶深深的礼帽——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应急服装。
  溥仪叫过李玉亭道:“咱们今晚出使馆去转转。”
  李玉亭大惊,道:“千万别这样,街上乱得很。”
  “谁能认出是我?”
  李玉亭看了看,确实和以前的皇上判若二人:“是不会有人认出来。”
  “走吧,骑自行车出去。”
  溥仪只带了李玉亭一人,骑着自行车出了使馆直奔紫禁城。到了筒子河边,溥仪下了车子,望着夜色中的紫禁城,望着那里巍峨的大殿,高大的角楼,和雄伟的城墙,望着他能望得到的一切。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乾清宫的宝座,养心殿东暖阁,想起了他的宝座,他的明皇色。顿时,一股复仇的怒火涌上心头,不由得心如火烧。他满含了泪水,跪下去,对着紫禁城磕了三个头。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作为胜利的君王重新回到这里,就像我的祖先那样!”溥仪发过了誓,又伫立在那儿望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声“再见”,转身,骑上了车子,往夜幕中驰去。
  第二天,在日本军警的簇拥下溥仪乘火车顺利地到达了天津。
  张园的面积并不大,有二十多亩,中间的楼房是八楼八底,共三层。在二楼平台的左右两侧,建有对称的角楼。楼前有花园、水池,两端各建一个八角形飞檐的石亭。
  这个园子本来是座游艺场,只因溥仪要住,张彪为了表示对大清的忠心便给了皇上,并不收租金,每天抱把大扫帚为溥仪扫院子。这个园子原本卖票的地方就成了“奏事处”,内务府已不复存在,可是这里却有个“清室驻津办事处”在处理一切。
  不久,婉容和文绣由日本人接到这里,而一些王公和遗老遗少也渐渐辐揍于此。特别是在张勋复辟时出过大力的胡嗣瑗,万绳栻也来到这里。
  一天,溥仪召集御前会议,说道:“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出洋,我出洋后,许多国内事情如何做,你们说说吧。”
  陈宝琛道:“皇上,老臣以为如果皇上现在出洋,是拱手把大好的时机错过了。皇上,目前冯玉祥已成为众矢之的,张作霖和吴佩孚必然联手把他赶出京津,而这二人又都是拥戴皇上的,如果皇上出洋,这种大好的形势不就徒然浪费了吗?”
  胡嗣瑗道:“陈太师说的对。京津乃中国心脑、首脑,别说去日本,在目前就是去上海也是要不得的。当年公子小白奔富就是因为它离齐都最近。现在皇上居津,安全有了绝对保障,而北京形势明显渐驱恶化,万一情况有变,皇上可捷足进京,号召天下,稳定局势。若是离京太远,则反应过慢,大好的形势、机会就可能丧失,请皇上三思。”
  溥仪听他这么一说,心有点动了。
  罗振玉见此,急忙道:“皇上,这几天的报纸是大家都见到的,许多报纸都把矛头直指皇上,北京的学生们和赤党不说,就是天津也成立了什么“反清大同盟”,那是和皇上专门作对的。何况,冯玉祥虽然有被吴佩孚和张作霖夹击的可能,可是他现在毕竟控制着京津。这个人是不怎么怕外国人的,我们虽然在这日租界,旁边有日本的兵营,但是若是冯玉祥发起疯来,这里仍不安全,皇上若没有人身安全,谈何复辟大业!”
  陈宝琛道:“皇上,老臣也不是完全反对皇上出洋,当时在北京,危急之中,臣都能当机立断,这是皇上所知道的。可是,如果出洋是太莽撞了,因为皇上还不明白日本政府对皇上的真实态度。皇上出洋,日本真的会帮助皇上复辟吗?臣看不一定。因为,皇上的天威在这里能显示出来,若离开这里,则如龙离开大海。日本人恐怕也不会帮助一个在中国不能影响局势的人。至于说到安全,冯玉祥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他现在腹背受敌,若再惹上日本人,那是一条必死的路,他绝对不敢在日租界有何举动。老臣以为,还是静观势态的变化,若是形势有利则留,不利则可抽身便走,很方便的,为什么非要现在离开呢?”
  溥仪道:“好吧,我们等等看。”
  罗振玉来到天津的日本军部,军部也说可以等等,他们先和东京联系。这样,溥仪就暂时住了下来。
  每天都有一位日军司令部的一位参谋来为皇上讲时事。这天,参谋金子定一来到张园,向溥仪道:“皇帝陛下,当陛下在北京时,罗振玉先生曾两次来到司令部,都是在下接待他,他可真是个忠臣啊!”
  “是的,如果没有他的努力,我不可能顺利地到这里。”
  “可是在下听说皇帝陛下到这里是为了要到我们日本,不知此事办得怎样了?要不要我们帮忙。”
  溥仪道:“目前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妥,贵国领事馆又通知我们可以在此多逗留些时日,你们军部也是这种观点,所以就滞留于此。”
  金子道:“现在军部已接到东京军部的指示,说皇帝陛下可以到东京,军部愿意帮助皇帝陛下。”
  “还是过几天吧。”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当然尊从皇帝陛下的意见,现在在下就为陛下分析形势,好吗?”
  “进行吧。”
  “在下今天所讲的,是中国内战的问题。中国军队腐败无能,欺压老百姓可以,内战可以,对我们大日本皇军来说,他们如同废物。”
  “当然,当然。”
  “中国的混乱,根本在于群龙无首,只有皇帝,只有宣统陛下您,才是民心所向,也只有您的天威和道德才能使军队驯服,克服军队的腐败无能。”
  “我德才都有待提高,所以想到贵国去留学。”
  “我们也希望皇帝陛下到日本去学习先进的管理办法,回国后重振国威,如果中国强大,日中友好,则我们两国即可傲视世界。”
  金子又为他讲了一会儿,最后道:“后天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的天长节,军部请皇帝陛下去阅兵,这是司令部的请柬,请陛下务必光临。”
  “我非常乐意!”
  溥仪心花怒放。这一夜是非常的漫长,终于到了白天,可天下的太阳总是不肯西移,好不容易熬到了太阳落山。又是一个难耐的夜晚过去,终于,天皇的天长节到了。
  10辆摩托车开道,溥仪就坐在摩托车队的一辆吉普车上,后面是装甲车,上面机关枪黑洞洞的管子在注视着前方。
  阅兵场到了,场上立即响起了军乐声。虽然溥仪觉得这声音里含有丧礼上的曲调,但是他的精神还是异常昂扬。
  司令官植田谦吉骑着一匹高大的东洋战马走向溥仪,到了跟前,抽出军刀,向溥仪行了礼。而全场的日本官兵,见了司令官的这个动作,也一齐向溥仪行礼。
  “欢迎陛下光临,”司令官雪白的手套向上一举,全场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欢迎陛下!”
  溥仪万分激动,他哪里受到过军人这样的礼遇,不觉高呼:“天皇万岁!”
  司令官和在场的所有日本官兵被皇上的这句欢呼震惊了,也激动不已。
  “天皇万岁!”植田谦吉司令官在马上振臂高呼。
  “天皇万岁!天皇万岁!”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天动地。
  随后阅兵开始。日本军队的战车、马队、飞机,都作了表演,最后是士兵的操练。
  溥仪坐在阅兵台上,望着日本军队的这种阵势,心想:中国军队根本不是日本军队的对手,我如果能得到日本的帮助,复辟的大业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第二天,溥仪还沉浸在阅兵的兴奋中,日本驻天津领事馆派人来向溥仪道:
  “皇帝陛下,领事明天请陛下参观我国侨民的一所小学,请陛下光临。”
  总领事吉田茂亲自到张园来接,到了学校,刚一下车,学生们手持小龙旗,夹道欢呼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没走几步,学生高喊:
  “宣统帝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了这样的欢呼,溥仪热泪盈眶。
  吉田茂为溥仪举行了宴会,宴会上吉田茂道:“在我们日本人的心目中,宣统帝不仅尊号仍在,而且犹如在朝临政,我代表日本人民向陛下祝福,祝福皇帝陛下万事如意。”
  很晚,溥仪才回来,罗振玉和陈宝琛还等在那里,见了他们俩,回忆起下午学生们“万岁”的呼声,溥仪又激动地热泪盈眶。
  “皇上,怎么了?”陈宝琛问。
  “日本,只有日本才真对我们好!才真心帮助我们。”溥仪说了他这几天的事情。
  陈宝琛道:“如果日本人真的愿意帮助皇上复位,老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皇上去东洋的事,看来可以考虑。”
  罗振玉道:“就是,皇上到了日本,国内的大臣仍在,国内的事自然有人过问。何况,皇上到了日本,就可以和日本的高层接触,就是天皇,也能见到的,这对复辟大业难道不是最大的帮助吗?”
  溥仪道:“那么罗振玉明天就再去活动一下看。”
  罗振玉高兴极了!
  可是,正在当时,奏事处报:“张宗昌求见!”
  几个人大惊,溥仪忙道:“快传他进来。”
  罗振玉、陈宝琛连忙退避到别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宗昌进来就给溥仪磕了三个头。溥仪忙走上前扶他起来,道:“将军何必行此大礼,以后定要免了。”
  张宗昌道:“臣子哪有见皇上不脆的道理?皇上不认我这个臣子,我就跪倒不起了。”
  “快,起来吧,你真是个忠臣。”
  张宗昌站了起来,如铁塔一样,高出溥仪很多。这人一脸横肉,左腮上一道伤疤反衬的那张黑脸更为狰狞。
  溥仪赏坐,他谢坐,坐下道:“皇上就是不来这里,谅那冯贼也不敢对皇上怎样。我那时不是和皇上说了吗,北京城内也有我许多的弟兄们,特别是醇王府的附近,更是我们精锐,这些人,飞墙走壁,个个都是武功好手,皇上在那里很安全的。”
  原来,溥仪在北京的时候,张宗昌曾化了装进去见了溥仪,表达了对他的忠心。
  “你的忠心可鉴日月,我是知道的——今天深夜到此,有什么事吗?”
  “后天我就要打北京了,皇上要是回去的话,咱扶您上宝座,他娘的有谁敢不服,盒子炮说话。”
  “后天打北京,当真!”
  “那还有假!”
  “张作霖和吴佩孚都准备好了?”
  “都磨(秣)兵力(厉)马了,大伙都等着抄家伙吧。”
  溥仪激动万分,道:“我可不能贸然进京,此事张将军慎重一些,待攻下北京再说吧。”
  “哪就等到打下北京再说吧——皇上能给点军饷吗?”
  “多少?”
  “随皇上的意,赏弟兄们一点,让弟兄们也知道万岁爷的恩德。”
  “好吧,就先给五万块大洋。”
  “谢万岁爷!”
  张宗昌,字效坤,山东人,小痞子出身,在关东做过土匪,在海参崴做过警察,又做过黑社会的老大,后来又当了冯国璋的营长,层层升到师长,后投奔张作霖作了旅长。由此步步高升,做了师长。军长,现在则是直鲁联军司令。
  张宗昌走后,罗振玉和陈宝琛转出来,溥仪把张宗昌的话说了,二人都非常兴奋,陈宝琛道:“老臣早就说过,皇上不能离开京津,如果现在在日本,那么如何能像今天这样得到直奉要攻打北京的消息?”
  罗振玉无话可说,道:“那就先看看再说。”
  果然,第三天吴佩孚和张作霖合攻冯玉祥,北京处于包围之中,奉军张宗昌司令很快进了北京,张作霖和吴佩孚在北京会面。
  一时间,遗老、王公及康有为那样的忠君者纷纷写信给张、吴二帅,要求复辟。
  溥仪的心在澎胀,似乎复辟就在眼前,即使不能复辟,恢复优待条件就更是呼之欲出,他哪里还想出洋。
  这天,荣源高兴地道:“皇上,情况有转机了,皇上,复辟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怎么?”溥仪热血奔涌。
  “张作霖来天津了,他希望能在他的行馆里拜见皇上,并先送来了十万块钱。”
  不料,陈宝琛却道:“此事万万不可,皇上到民国将领的家里,成何体统?何况那里是日租界的外面,很危险的。”
  溥仪道:“这确实有点不合适,也确实危险。”他觉得有失身份——为什么你张作霖不来拜我?
  荣源见太傅在旁,也不再说什么,可是第二天晚上,却突然把张作霖的亲信阎泽溥带来。阎泽溥向溥仪叩了头道:
  “皇上,到大帅那里是绝无危险的,可是大帅却不便走入租界,不然,大帅早来拜见皇上了。”
  溥仪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在他和荣源的反复劝说下,当晚去了曹家花园——张作霖的行馆。
  下了汽车,溥仪被领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身材矮小、便装打扮、留着小八字胡的人。溥仪认出这就是张作霖,可是脚步却放慢了——用什么仪式对待他?正在他犹豫无所适从的时候,那个张作霖却急步走到溥仪面前,趴在砖地上磕了头,道:
  “皇上好。”
  “上将军好。”溥仪扶起他,一同走向厅门。
  客厅里摆的是硬木桌椅、西式沙发、玻璃屏风。刚一坐下,张作霖就点着一根香烟,狠吸了几口,道:“皇上,他妈的巴子那冯玉祥不是个玩艺儿,他打着保护国宝的旗号逼宫,其实他那肠子里藏的是什么屎谁不清楚?他是贪着宫中的财宝!”
  一会儿,烟只剩下了“屁股”,张作霖又点了一支,猛吸一口,吞云吐雾地道:“咱才是真正地保护宝物古物,咱把奉天的宫殿保护得好好的,这一次呀,咱准备把四库全书运到奉天去,在那里才安全!”
  “就是,张上将军是真正的文明人,我早就知道奉天的宗庙陵寝和宫殿都保护得很好,张上将军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皇上要是乐意,到咱奉天去,住在宫殿里,有我在,怎么都行。”
  “张将军真是太好了。对我这个蒙难的皇上还如此热忱。”
  溥仪把话往“皇上”这件事上引,可是张作霖却道:“皇上,以后缺什么就给我来信。”。
  缺什么?溥仪心道:我缺的就是一个宝座。
  一只苍蝇飞来,张作霖一巴掌打过去,苍蝇掉在地上,他又用脚搓了几下。而此时,一个卷发女人的头在屏风后露了一上。溥仪见此,连忙站起来,道:
  “上将军很忙,我就告辞了。”
  “那么好吧,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张作霖送溥仪出来,见溥仪的汽车旁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小矮子,知道那是日本人,是监视溥仪的活动的,便大声道:
  “皇上,要是日本小鬼子欺侮了你,就找咱,告诉我一声,我就会治他们!”
  溥仪从张作霖那里回到张园,罗振玉迎上来。溥仪道:“张作霖给我磕了头,请我到奉天去呢。”
  罗振玉想说什么,但是见了皇上这么高兴,便没有再开口:皇上必定在这里住下去等机会,现在不会再谈出洋的问题了。
  婉容到了天津犹如被抛到沙滩上的小虾又被浪潮卷回了水里。成年后,她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庆幸自己飞出了紫禁城那个笼子。
  溥仪为婉容请了英文教师,是天津英文文法学校的教习任萨姆女士。没过多长的时间,婉容已能用英文阅读并写一些浅近的文章。任萨姆女士在教她英文的同时又用种种动人的词语描述着西方贵妇人的生活。
  “皇后,”任萨姆女士道。“您应当有自由的生活,出入上层社会的聚会,到名贵的珠宝店选择首饰,牵着小狗在沙滩上或绿草地上散步。皇后,您应当出入一些社会性的事业聚会,发表演讲,去剪彩,等等。您还应有一座或几座别墅,在那里度假或度周末,在国外也应有您的住处。噢,尊贵的皇后,您如果是到了巴黎或伦敦,那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呀——皇后,东方最古老最伟大的帝国的皇后,最美丽最有修养又有着高贵血统的皇后,记者们会整日追逐您,您的照片会出现在最有影响的报纸上……”
  婉容在天津获知她选为皇后的时候,就曾梦想过种种高贵的生活,但大多已成泡影。现虽被驱出宫,逃到天津,但是周围的人们,特别像任萨姆这样的西方女士都对她充满了羡慕,她又陶醉在自己的尊贵的名份之中,她现在的生命似乎就是为“皇后”这一名份而存在,不然,无数个‘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夜晚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
  这是园中的一方荷塘,荷花已落,菱香溢漫。婉容漫步池边,忽觉夏去而秋至,不由想起“低头寻莲子,莲子清如水”的诗句,心里一阵惆怅,想到《红楼梦》中的香菱的人名,不觉真地用心去嗅这菱的香味,果然这香味让人神清气爽,倦念顿消。可是一会儿,红尘难舍,忽又想起明天是七月七日的七巧节,这是个美丽的节日,是所有的情人们梦牵魂绕的节日。可是婉容想到自己夜夜都是衾被独卧,夜夜都是种种幻想中了却自己强烈的欲念,便硬是不去想它,她也不再看这荷塘,不再想花落为菱的故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是,那里的荷花总也忘不掉,她叹息了好久,想:荷花落而为菱,那正是她的高贵处、贤德处,她的美德还是众人瞻仰的。她不免更喜欢上了周敦颐的《爱莲说》,自号爱莲,提笔在手,写了一篇《荷花赋》:
  “荷花色艳而娇,迎风欲舞,清气芬芳,俱一种爱美姿态。且其全体皆有宜于人:从其根至其梗、至其叶、至其花、至其实,皆成药品。妒者谤其过艳,知者赞其德纯。多才而色艳,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此非德乎?且其全体皆可入药,此非才乎?收余何福,每当晨起或当夕阳欲堕之时,扶小环,持蕉扇,徘徊于竹阴荷塘前。或歌一曲阳春白雪,或歌一曲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或歌一曲梦里不知身是客……”
  “‘好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下面该是或歌一曲‘轻罗小扇扑流萤’了吧?”
  婉容回头一看,原来是文绣站在自己的身后,道:“哪有偷看人家文章的。”
  文绣道:“我就是不看,也知道皇后写的是什么,我连皇后的心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这文章,开头是李渔的,后来才情发于中,不能自抑……”
  “比不上淑妃才高八斗,有咏絮的文思,有七步的敏捷。”
  文绣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没想到皇后倒计较起来。其实,我们何尝不‘同是天涯论落人’呢?哪一个不是‘深夜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婉容的笔掉在桌子上,一会儿,又哭道:“淑妃,皇上忧国思民,难顾上儿女私情,花前月下,我们都是理解的,等到‘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时候,我想我们会有‘鱼戏莲叶间’的惬意的。”
  文绣看了婉容很久,见她玉白的脸色微微透出青光,明眸中蕴一丝阴凉,却说出上面一番话来,不由心里升起一股凉气,笑道:“皇后,明天是七巧节,咱们到天津许多日子了也没出过这门。明天皇后就带着我们去街上逛逛。”
  “什么!”婉容惊讶的道,“淑妃和皇上说好了?”
  “哪有的事,皇上从来不到我那里去的。所以我今天才来央皇后去请皇上,明天出去看看。”
  “好吧,”婉容道,“这个时候皇上忙,我们晚上再和皇上说。”
  “哪能是‘我们’?而是皇后晚上和皇上说。——我告辞了。”
  第二天,溥仪的心情很好,道:“皇后,淑妃,今天我满足你们的一切愿望。”
  “那么好吧,咱们到义利公司去,在那里以后再去中街。”婉容要当向导。
  “皇上,”日本军部的便衣道,“到义利公司是可以的,我们可以保护皇上、皇后、淑妃的安全,可是中街是天津卫最热闹的去处,为皇上的安全考虑,还是不去那里吧。”
  溥仪看了看婉容,婉容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那就以后再去吧,不过,我们可以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正宗的西餐。”
  “这个可以,在租界里总是较安全的。”那个便衣道。
  “就这样吧,”溥仪命令道,“祁继忠和李玉亭随驾前往。”
  “嗻。”
  婉容瞟了一眼李玉亭,见他已是身材伟岸,剑眉朗目,笔直口方,棱角分明,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在一群日本便衣的簇拥下,皇上一行来到义利公司的珠宝店。
  “皇上,我要这挂钻石项链,”婉容叫道。
  溥仪走过去,一位小姐也已过来,道:“我们经理马上就到,我们知道贵客是皇上和皇后淑妃,全公司都非常荣幸,请皇上和皇后、淑妃随意挑选。”
  “我就要这挂钻石项链。”
  “好,皇后,我替您戴上试试看。”那位小姐为她戴上,笑道,“好像专为皇后定做的似的,别人戴了,真是糟蹋了这项链。”
  “买下!”溥仪道。
  婉容并不取下来,就戴在了脖子上,她的感觉好极了。
  文绣道:“我也喜欢那项链。”
  服务小姐道:“淑妃娘娘真如天仙下凡一般,戴了这项链,越发神光照人。”说着她已给文绣戴上。
  此时白白胖胖的经理已经走来,远远地就说:
  “皇上、皇后、淑妃光临本店,这是本店万年的荣幸。皇上,在下就把这两个翡翠戒指奉与两位娘娘了。”
  “哪能这样收下,我们买就是。”溥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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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就是皇上看不起草民了。”
  那位小姐已给后、妃戴上。
  婉容总觉得自己比文绣要高贵一点,怎能她有什么文绣也有什么?总要再买一样东西才好,于是又在那里仔细看了起来。
  溥仪已为自己挑了钻石别针和钻石戒指。
  经理道:“皇上的袖扣也应该是钻石的呀。”
  “好吧,就再订一套钻石袖扣。”
  “看样子皇上特喜欢西装,在下以为,西服的料子还是我们英国的好。”
  “是吗?”
  “这还用说吗?——皇上,在下和庄士敦博士可是老相识了,他手里的文明棍都是我们店的。”
  “那好吧,再订一个文明棍。”
  “皇上有没有订一份杂志?”经理问。
  “什么杂志?”
  “就是专表现西方上层社会穿戴饮食住行的《老爷杂志》。”
  “我没有订。”
  “这就是庄师傅的疏忽了。皇上,每一期的杂志,今后我都派人送去。”
  “那就多谢了。”
  经理又道:“本店还有新进的德国蔡司厂出品的眼镜,这是全世界中最高贵的,皇上不要一架吗?”
  溥仪在这边买东西,婉容和文绣则在那边仍看着珠宝。
  忽然,婉容觉得自己的臀部被谁碰了一下,回头一望,见是皇上的贴身侍卫祁继忠刚走过去。看着他的背影举止,好像是无意的。婉容便又埋首看那宝石,看着看着,总觉自己的屁股上麻苏苏的,一直痒到骨髓,便又向祁继忠看去,祁继忠这时转过身来,婉容这才觉得天天见着的这个随侍很漂亮,与李玉亭相比他是另一个风格,眉清目秀,圆腮润唇,手指白皙修长。“和李玉亭的名字调换一下就好了。”婉容心道。她便向溥仪走去,有意地看了祁继忠一眼,祁继忠并没有看她,只道祁继忠是无意间碰了她。
  “皇上,我看那块镶钻石的瑞士金表很好,我买一块吧。”
  “当然!当然!”经理道。“皇后,在我们西方,李小狗的手腕上必有一块金表。”
  从义利公司出来,一位英国人忽然来到溥仪的汽车前道:“皇帝陛下,看样子您对天津不太熟悉,在天津这地方,惠罗公司和隆茂洋行才是最具实力的,物品才是最地道最上乘的。”
  “不会吧,我可是有向导的。”
  “恕在下直言,若是皇上有向导的话,恐怕他只是对许多年前的天津是熟悉的。”
  “请问你是谁?”祁继忠道。
  “在下告辞,就别问我的名姓了。不过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皇帝陛下可以打听的。”
  那个外国人转身走了。
  溥仪道:“看来还有更好的购物的地方。”
  婉容道:“天津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
  一行人又到了意大利餐馆用过膳,才回张园。在这个白色的三层洋房中,文绣到一楼就走向了自己的房间,溥仪和婉容住在二楼的北半部,是隔壁。二人走到自己的门口,互相望了一眼,溥仪便向婉容房间走去,马上又向祁继忠道:“给我打一针。”回头向婉容道:“我马上就来。”
  10分钟以后,溥仪来到了婉容的寝室。
  婉容道:“亨利,你打什么针呀?”
  溥仪走上前来拥着婉容道:“伊丽莎白,我也很痛苦,我的痛苦比你更甚——我想要一位皇子呀。食色性也,我不是没有要求,我也渴望着那种事情,我也深知皇后的渴望,可我不能,我的痛苦不是更甚吗?”
  听了皇上的肺腑之言,婉容哭了,道:“亨利,别把这放在心上,我也不会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所以我看了西洋医生,他们让我打针,针名叫荷尔蒙。我想,今天是牛女相会的日子,咱们还是再试试吧。”
  “亨利,你是怎么落上这种情况的?”
  “不说了吧。”
  “我也问了一些人,皇上,咱们不能急的,慢慢放松就好了”……
  可是仍然一切徒然,婉容痛苦地叫着,又一件件的摔东西……
  文绣在一楼听到这响声,狠狠地咬了咬牙,对着天上隔河相望的织女牵牛星,弹起了琴,幽怨的琴声直飘荡到银河岸边……
  过了难熬的夜晚,就是热闹的白天。婉容拼命地买着东西,像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买了又买,不厌其多,至于衣服首饰更是到街必买。婉容买了,文绣也一定要。文绣买了,婉容一定硬要买,而且花的钱更多,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她皇后的身分似的。
  溥仪也在等待着北京方面的消息,康有为正鼓动着吴佩孚拥戴皇上复辟,吴佩孚果真给宣统帝写了几封信以臣自居,对溥仪口称皇上。康有为甚至说,连国民党都不反对拥戴皇上复位,看来天下的形势逐渐明朗了。
  溥仪陶醉在这些消息和信件中,穿着他的英国料子的西服,一身钻石,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出产的眼镜,浑身散发着密丝佛陀、古龙香火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带着佛格这高人的德国警犬,又有高大威猛的虎头、豹头相随,再带着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起了个雅号“洗然”,便经常出入在戏馆、电影场、游艺场,外国人的俱乐部等等地方。真是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汀泅桥三面环水,一面背山,吴佩孚在这座铁桥上布置了二万人的精锐部队,筑起碉堡。
  “就让蒋介石、李济深啃啃咱的铁蛋蛋!”
  李济深的军队向铁桥猛扑,机枪的火舌从碉堡的洞口吐出,大炮向桥的周围猛烈射击,顿时桥边血流成河,碧蓝的江水早已是殷红一片。北伐军仍前仆后继,整营整营的被火舌吞没了。从黎明一直打到这天的半夜,这座桥还是依然如故。
  叶挺在望远镜里看到北伐军同志成批成批地倒下,向李济深道:“军长,我上!”
  “去吧!你再拿不下来,我就没办法了。”
  “不把它拿下来,就不回来!”
  叶挺一个立正,转身去了。独立团从小路插到敌军右翼,突然出现在山顶上。
  “弟兄们,冲——”叶挺拔出手枪,率先冲下,敌军腹背受敌,遂土崩瓦解。
  但是,北伐部队来到贺胜桥的时候,遇到了吴佩孚更猛烈的抵抗,吴佩孚的炮弹倾泻而下,几架飞机也冲来荡去。但是北伐军仍如潮水一般往前直涌,踩着倒下的同志们的尸体只知向前!向前!向前!
  吴军后撤逃跑,吴佩孚抓住一个旅长吼道:“娘的个操,这个时候敢往回走。”不等旅长说话,一枪打去,旅长倒下了。
  “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桥头上。”吴佩孚深知,武昌一下,他将无险可守。
  北伐军各营、各连、各排都独立作战,不计牺牲,一场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暗。吴佩孚派出执法的大刀队把退下的官兵一体斩首,谁知,退下来的士兵一声呐喊:“奶奶的,谁不叫咱活,咱就冲向谁!”便一齐向执法队冲去。
  “湖北完了!”吴佩孚登上了北去的火车。
  与此同时,国民革命军攻下了南昌、九江,孙传芳溃逃北上,福建、浙江两省也已被占领。不久,上海、南京的上空也飘扬起革命军的旗帜。
  溥仪又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把一身镶满钻石的西装脱下又换下袍服,戴着瓜皮小帽,再也不敢出使馆一步。
  金子又来给他分析形势,溥仪忙道:“蒋介石快打到这里了,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哈……”
  金子参谋的笑声要掀翻了这座三层楼。溥仪听到这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声,道:“怎么办?”
  “真是!谁敢动大日本帝国的一根汗毛。他蒋介石打那些军阀还算能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吗。可是与皇军相比,嗤——”
  这使溥仪略微宽了一些,但是他还是心有余悸,道:“还是请贵军多加保护。”
  “陛下的建议我回去向司令部说一下。”
  金子参谋回去后,果然,在张园的大门前加派了一营日兵。溥仪这才放心。
  可是,一天,溥仪正在看着一份报纸,罗振玉道:“皇上,看谁来了。”
  溥仪回头,叫道:“恭亲王,你怎么来了。”
  溥伟道:“形势动摇不定,我特地从青岛赶来看看皇上。”
  溥仪道:“如今吴佩孚、张作霖敌不住革命军,看来回宫已无可能,怎么办?”
  “皇上,先脱离险地,到旅顺去,那里有日本的关东军,又是咱祖先的发祥地,百姓们心向大清,若效法祖先,先建满洲,再由满洲而入关,必能恢复祖业!”
  罗振玉道:“革命军全是洪水猛兽,个个杀人放火。特别是那个什么‘铁军’叶挺,是共产党,共产共妻,先共有钱人家的产有钱人家的妻,走到哪里,共到哪里。这里马上就会有革命军出现。还是走吧。”
  “日本人真的会帮我们复辟吗?”溥仪还是犹豫不定。
  第二天,陈宝琛向皇上说道:“我从日本使馆那里听说,蒋介石也怕外国人。皇上不是说过没有不怕外国人的中国人吗?他蒋介石就不怕中国人?皇上还是等一等看,再说这华北、中原还在吴、张手里,他们若是拥戴皇上重登大宝,凭皇上的天威,他蒋介石算得了什么?他比得上孙文?孙文不也是灰溜溜地下台了吗?如今的形势,和辛亥年差不了多少,南北谁胜谁负,还说不清呢。”
  “那就等等看。”
  果然,国民党清党的消息传来,蒋介石成批地屠杀共产党人。蒋介石说:“凡是可以杀的一律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汪精卫说:“捉一个杀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个漏网。”
  溥仪看着报纸,觉得国民党并不是传说的那么可怕,又见报上登出英国军舰炮轰南京,日本出兵山东,阻挡南方军队北上的消息。不久,报上又登出蒋介石的后台就是美英的消息,说他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势力,就因为他的后台是最硬的,是美国。
  溥仪这才觉得陈宝琛很稳健。既然他也和袁世凯、段祺瑞等人一样,我住在租界里,不是和以前一样保险吗?
  溥仪又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又提着文明棍到处的招摇。更让他兴奋不已的是,英、美、法、意、荷等国的驻津领事们经常邀请他和皇后参加聚会。婉容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最大的满足。特别是外国的军队时常请这位皇上去检阅,当雄纠纠气昂昂的外国军队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溥仪并没有觉得这是外国的军队在践踏自己的土地,而是感到无比的自豪。当英王乔治五世的儿子到张园访问他时,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张园,直把“杭州作汴州”,顿觉自己仍是个无可争议的皇帝。他又和意大利国王互赠了照片,他觉得他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君主平起平坐——我仍是皇帝,仍是东方最古老最大的国家的皇帝。
  溥仪又挽着他高贵的妻子走进了Country club,这是英国人办的俱乐部,中国人是不许进的。可是当皇上、皇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两边的大兵举枪行礼,俱乐部的主人早迎出来鞠躬行礼。
  这一天,婉容打扮得更为光彩照人。她剪去了长长的头发,烫了一个西洋的发式。她一反宫廷中含胸低眉的规矩,而是挺起了自己丰满骄人的胸脯。她穿着旗袍,腰身束得很细,苗条的身材显露无遗。旗袍的开叉很深,修长匀称的腿让人望而心醉。
  “尊敬的皇后,能请您跳个舞吗?”
  英国的文化参赞走过来,他早就被这位东方美人所迷住。
  “当然。”
  婉容随他进了舞池,华尔兹响起,溥仪也挽着英国远东舰队司令的女儿翩翩起舞。
  “皇帝陛下,”司令的千金道,“我爱你爱的发疯,你会娶我吗?”她把胸脯紧紧地贴在溥仪身上。
  “小姐,你的话让我深为感动,假如我身上没有许多缺点的话,我会娶你的。”
  英国参赞碧蓝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皇后的眸子,婉容并不回避,而是含情脉脉地与他对望。
  “皇后,我简直要为您而死,您太迷人了,我爱你爱得发疯。”
  “参赞先生,你也非常可爱。”
  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婉容,她是舞会的皇后——其实她就是皇后。
  舞会还是结束了,婉容犹如从缥缈的云间又回到了山中的阴冷的洞穴。渐渐的,她的精神病越来越厉害,大烟也越抽越猛。
  又响起了砰砰啪啪摔东西的声音,又是撕心裂肺的几声嚎叫。和这种声音应和的,仍然是隔壁急促的喘息声和楼下那位幽怨的琴声。
  冯玉祥、阎锡山宣布归顺蒋介石,冯玉祥的军队在国民革命军的支持下迅速控制了河北。与此同时,山东张宗昌的军队也由热河溃退,这位要拥戴溥仪重登大宝的痞子流氓除了在打仗的时候会跑之外,另外一个本事就是向溥仪要钱了。张宗昌写信道:
  “皇上圣鉴:敬陈者,宗昌兵退热河,但精锐全在,又收奉直残军多部,但撤退匆匆,军饷实难发放。臣又与白俄之谢米诺夫联手,准备再向华北,锋刃山东。谢米诺夫则联合蒙古各部以营蒙圆满独立。事情紧急,臣谨请皇上赏余三百八十万元。时机已迫,若望云覆。伏乞圣鉴。恭请吾皇圣安。张宗昌谨呈。”
  陈宝琛道:“这个人痞子出身,虽拥兵十万,但已溃逃星散,不成气候,这种骗子的勾当,万请皇上不要理他。至于谢米诺夫,那个被苏俄赤党赶出来的人,更是个恬不知耻的大骗子,皇上都不必与他们来往。”
  溥仪还是给了张宗昌一点钱,可是不久听说他跑到东京去了。
  坏消息是一个接一个,最令他震惊的,是张作霖从北京退出时,在皇姑屯被炸死,张学良则宣布东北易帜,归顺国民革命政府。
  回宫、靠军阀们复辟已经绝对不可能了。陈宝琛等陷入了绝望,罗振玉投靠日本人的改调,已成为不可驳斥的定说了。
  可是最令溥仪震惊的,却是东陵被盗的事件。
  东陵是乾隆帝和慈禧太后的陵墓,他们是清朝历代帝后中生活最奢侈的,孙殿英用大炮轰开了陵墓,慈禧凤冠上的朝珠成了蒋介石新婚妻子宋美龄鞋上的装饰。
  宗室和遗老们全被激怒了,他们纷纷跑到张园。溥仪好似被人们摘去了心肝: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竟扒了我的祖坟?
  张园里摆上了乾隆、慈禧的灵位和香案祭席,就像办丧事一样每天举行三次祭奠,遗老遗少们络绎不绝地来行礼叩拜,个个痛哭流涕。
  溥仪的心里燃起了无比的仇恨的怒火,他走到阴森林的灵堂前,当着满脸涕泪的人们向空中发誓道:
  “不报此仇,我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有我在,大清就不会亡!”
  溥仪怀着刻骨的仇恨诅咒着蒋介石,他到内室占了一卜。“国民政府能久否?”得到了“天大同人变离,主申年化冲而散”的卦文。
  “在32年灭亡,太便宜了他!我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郑孝胥还是从上海赶到了这里,在他的心里,皇上虽蒙难张国,但仍是奇货可导:我郑孝胥有张良孔明之才,不能就这样卖画卖字,虚度一生。
  “皇上,蒋介石丧尽天良,但臣知他必亡。皇上若能用臣一二计策,则可报仇雪恨,重复天位。”郑孝胥向皇上游说道。
  “我已决定到东北,日本人已答应了我的要求。”溥仪道。
  “皇上,目前断不能去。”
  溥仪问:“为什么?”
  “现在皇上乘舆狩于天津,与天下仍为一体,中原士大夫与列国人士可以与皇上时常接触。若去津一步,则为去国亡命,自绝于天下。如果到东北或去日本,若为日本所留,兴复之望绝矣!”
  溥仪道:“如今蒋介石已统一全国,我留在此地怎能有所做为?中原同情大清之力量几被消灭殆尽,有何力量可凭?”
  郑孝胥也不是绝然反对皇上去东北,只是现在皇上若是去了东北,那么功劳最大的是罗振玉,他郑孝胥到时有何名份?所以现在无论如何要阻止皇上东去或北往,待过一段时期以后,他能把皇上从罗振玉手中夺过来再说,于是郑孝胥道:
  “蒋介石虽表面上统一了中国,但张学良、阎锡山、冯玉祥及桂系、川系各派并不能全听命与他,各怀心思,因此内乱今后必不可避免。更有共产党在南方数省大有星火燎原之势,所以中国内乱必矣!若内乱日久,列国必遣兵保其商业。若皇上投列国所好,让列国共管中国,则列国必拥皇上而号令天下。”
  “中国的百姓愿意吗?”
  “皇上,中国的百姓不比外国,全都拥戴皇上呀。照臣看来,大清亡于共和,共和必亡于共产,而共产必亡于共管。”
  “如何共管?”
  郑孝胥拿出日文报纸《天津日日新闻》为溥仪翻译了出来:
  
  英人提倡共管中国
  联合社英京特约通信 据政界某要人谓:中国现局,日形纷乱,旅华外国观察家留心考察,以为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外国如欲作军事的或外交的干涉,以解决中国时局问题,乃不可能之事。其惟一方法是只有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美英法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委员会委员,以完全管理中国境内之军事。各委员之任期为三年,期内担任完全之责任,首先由各国代筹二百五十兆元以为行政经费,外交家或政客不得充任委员,委员方须与美国商务部长胡佛相仿佛。此外,又组织对该委员会负责之中外混合委员会,使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

  郑孝胥道:“只要皇上许给外国人许多商务好处,行门户开放政策,各邦必扶皇上君临中国。”
  溥仪道:“辛亥年之革命就由盛宣怀让外国人筑路引起,若是给了外国人许多商机,岂不会又闹事吗?”
  郑孝胥道:“是的,所以巨的方案与盛宣怀的不同。中国的铁路,矿业等等有商办,有官办,有外国人办。不过,中国人穷,钱少少办;外国人富,钱多多办,这很公平合理。”
  “许多外国人都来投资,他们要是争起来怎么办?”
  郑孝胥很有把握的道:“唯有如此,他们才更要尊重皇上!”
  溥仪听从了郑孝胥的话,渐渐地和罗振玉疏远了。郑孝胥见目的已经达到,心想:罗振玉,既然你给咱铺好了路,那么咱就照此走下去,不这样也对不起你。
  于是郑孝胥向溥仪道:“英美钟情于蒋介石,唯日本对英美吃中国这块肥肉心怀不满,臣不如到日本去,看看日本高层的态度如何,若能得到日本的全力帮助,皇上的事业也就可计日成功了。”
  于是郑孝胥去了日本,没有多少天,看出日本是军界说了算,便一头栽到日本军部,与其特务组织黑龙会联系起来。
  “哼!”郑孝胥心想,“罗振玉那个书呆子也想搞政治!和那些什么大佐大尉的有什么可交往的!”
  婉容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歇斯底里病时常发作。
  陈宝琛道:“皇上,还应为皇后再请位汉文师傅。臣看那洋师傅只会教皇后如何奢华,如何向西洋王后看齐,对中国的传统渐渐违背。请了中文师傅,皇后的情性也许会有所改变。”
  “有合适的人吗?”
  “有。前清监察御史陈曾寿可以胜任,他的曾祖父是一位状元,其后翰林、进士、举人联翩不断。陈曾寿本人又是进士,在张勋复辟时出任学部待郎。现在他在西湖写诗卖画,诗名与江西义宁陈三立、福建闽侯陈衍并称‘海内三陈’。他现在住在西湖岸边,大门上有一副对联:“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见其心志与‘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文天祥是一样的。”
  溥仪又问了其他的人,没有不交口称赞的,于是便召陈曾寿做婉容的汉文师傅。
  陈曾寿到了天津,每天下午为皇后进讲。一天,婉容道:“陈师傅,这书上的字我看不清楚。”
  陈曾寿想了一会儿,道:“那就找一个人给皇后抄书。正好我的女婿周适君闲着没事,就让他抄书吧。”
  于是婉容的书都由周适君抄写,每字核桃般大小,都是小楷,书目文章由陈曾寿圈定。
  婉容果然改变了许多,安静了许多。她从陈曾寿进讲的文章里明白了,在中国,几千年中,皇后都是在宫中循规蹈距的度过一生的。就是有杰出才能的及德行卑污的,也绝没有离开过皇宫的。皇后就是皇后,她的高贵就在于她能抑制个人的私欲而做对国对民的好事。
  可是溥仪却又迷恋上了游艺场、舞会和商店,也迷恋上了新式的生活,什么新的服装、新的发式、和新的影星、歌星。随着溥仪的这种变化,婉容也迎来了她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
  张园里修起了网球场,又建了高尔夫球场。虽没有庄士敦,但是来这里打网球和高尔夫球的人比在北京多了。西方各国的驻津办事处的人员大都来过,一些驻津的西方军队中的年轻军官更是向往这里。球场上,婉容总是被这些洋人当面赞美,他们毫不掩饰地表达对皇后的敬意与爱慕。婉容把晚上的痛苦当作是白天这甜蜜生活应付出的代价。
  “伊丽莎白,”一天,溥仪和一位英国的大尉打完球走到同样满身大汗的婉容旁道,“刚才约翰大尉说林宝华、邱飞海将在英租界举行表演赛,我们明天去看看。”
  “亲爱的,”婉容吻了一下溥仪道,“能把他们请到这里就更好了。”
  第二天,溥仪和婉容走进英租界的网球赛场。林宝华和邱飞海曾获远东运动会网球单打冠、亚军,此时在这里比赛,不大的赛场被挤得满满的。
  溥仪和婉容并不想声张,在开打以后悄悄进场,但是,还是有人看见了他们。
  “看,宣统皇帝和他的皇后来了!”
  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场,于是人们都向门口望去,见溥仪和婉容在八九个人的簇拥下走进场内。
  于是全场起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两位体育明星在场内站着,也为皇后的美丽所打动,挥手向皇上和皇后致意。溥仪和婉容和蔼地和体育明星打过招呼,又扫视着全场,向在场的人们招手!
  比赛重新开始,林宝华、印飞海更是使出了所有的本领。
  比赛结束,皇上、皇后与两位明星合影。
  婉容道:“真不愧是明星,打得好极了!”
  林宝华道:“皇上和皇后才是真正的明星。”
  溥仪道:“请二位到张国作客,我和皇后都想让二位指点一下。”
  二位明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有了明星作伴打,婉容的脸蛋整日如鲜艳的苹果,溢满了欢愉。
  虽然不久邱飞海离去,可是林宝华却仍在天津,有他一人相伴就够了。
  文绣听着球场上的欢声笑语,看着婉容在林宝华手把手的指导下神采飞扬,心里涌出无限的苦水,犹如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寒潦荒草中顾影自怜。
  又到了七月七日,又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美好的日子。
  溥仪请来了三个妹妹。
  韫和道:“皇后,咱们投投小针,看谁心灵手巧。”
  “好!”婉容高兴地吩咐太监,“快,拿大盆来。”
  一个太监端来一个大面盆,又是西洋的涂瓷铁盆,盆的里外都布满了鲜艳图案。清水倒进去后,盆底的鱼儿似乎漂游起来。
  溥仪道:“还是洋人聪明,中国人就是愚蠢。”
  在他的心目中,除他一人之外,中国人都是愚蠢的,中国人受外国人的统治是理所当然的。
  韫和又道:“我们一人一个,不要只用这一个盆。”
  于是又端出来三个,里面注满了水。
  盆水在日光中曝晒一会儿后,韫媖道:“可以投了。”
  于是由婉容先投。
  这是一种女儿们的游戏:把细针往水中投,使针浮于水面,然后看水底日影,看是散如花、动如云,还是细如线、尖如芒。针影越细,说明该女子的手儿越巧。
  婉容投过后,大家看去,盆底恰如黑丝线绣了一叶兰草的轮廓。
  韫颖道:“这个好,好!还是皇后的手巧。”
  “哟,还没过门儿呢,就夸起姐姐来了。”
  “你——”韫颖脸一红,气得望着溥仪。溥仪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原来,三格格韫颖和涧麒订了婚。
  “下一个让淑妃投吧。”韫媖道。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文绣在不远处正看着一个蝉儿在有气无力地鸣叫。
  韫和道:“你不投我来投,别多嘴多舌的。”于是韫和捏着针投了过去。
  韫颖道:“这个花最笨了,像个黑蛾子。”
  韫媖道:“是粗大了点。”
  “哟,你们一家在来欺负我呀。”
  说笑逗闹,一片欢腾。
  一只蝉还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叫着,文绣道:“你别叫了,天凉就让它凉去吧。”
  太阳没入地平线,张园的花坛前摆好了瓜果,圆桌上,酒馔美肴杂陈,溥仪和几个妹妹坐在那里。
  韫和挪了挪藤椅道:“皇哥哥看皇后怎么了,我们拜银河拜双星呢。”
  溥仪走回楼里,见婉容正在那里抽大烟,太监跪在那里正给她点着。
  溥仪坐在身旁,耐心地等着她吸完了八口烟,说:“皇后,妹妹们还等着你拜银河和双星呢,快去吧。”
  婉容刚吸过烟,精神更足,道:“咱们就玩个通宵。”
  溥仪道:“那就把钢琴搬出来,弹几只月夜秋色的曲子。”
  “达令,还是你想的周到。”
  几个太监抬出钢琴,韫和道:“皇后读,我唱,我跟师傅学了西洋唱法呢。”
  溥仪道:“让皇后弹几曲,你再唱不迟。”
  婉容遥看银河,见两边牛女斜倚,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幽伤,乐曲便从指间流出,如这冷冷的星光一般。
  一曲刚罢,一个太监跑来道:“皇上!皇上!”
  “什么事!要挨板子吗?”
  “皇上,”太监惊慌地道,“淑妃主子还在房中大吵大闹,还在床上打滚,说今天就是她的纪念日,拿着剪子直往肚子上捅。”
  “捅了吗?”溥仪问。
  “被一旁的人夺下了。”
  溥仪道:“真是扫兴,不要理她,她惯用这种伎俩吓唬人,谁也不要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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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韫和道:“我是一点也不想唱了——真是扫兴。”
  韫颖道:“皇哥哥去看看吧,别真的出事了。”
  “不能惯她!”溥仪的话比冰还凉。
  韫颖道:“还是让她来一起吃饭吧,她还没吃晚饭吧?”
  婉容道:“她要是来,我就回房睡觉。”
  韫颖也就不再说话。
  但是大家坐在那里再没有兴致,不仅韫和唱不出来,就是婉容也弹不出曲调来。
  祁继忠眯着眼,紧紧地抱着溥仪。两个人都在对方的身上拼命的吻着。
  “皇后,我的皇后……婉容……我的婉容……伊丽莎白……我的小可人儿……我的伊丽莎白……”祁继忠在心里不住地呼唤着,“唉哟!”他突然叫了起来,睁开眼睛,眼前是溥仪苍白而丑恶的脸,他真想一口把这张脸咬个稀巴烂,撕个稀巴烂,他真想扼住这个人的咽喉,把他掐死把他掐死,可他哆嗦了几下,又装点出笑脸。
  “翻过身来!”溥仪道。
  “就这样不好吗?”
  “这样不好!是我夹你还是你夹我,你那东西像把剑柄一样。”
  祁继忠明白了为什么他那把“剑柄”被皇上狠命地掐了一下。
  “皇上……奴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每次都是皇上……皇上泄了,可我……也要让我……”
  “别说了,背过脸去,让我先来,待回儿你走前庭……”
  祁继忠翻过身去,溥仪一番猛浪,大汗淋漓……
  祁继忠又卧在溥仪身上,搂着他,又眯起了眼睛……
  “乒……啪……”
  祁继忠嗷嗷地叫了数声……
  隔壁又是一番猛烈的摔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婉容吸过大烟以后,张园又回复到往日的平静。
  溥仪刚吃过饭,张彪的儿子却来到他跟前道:“皇上,我们没有生路,皇上要是不出房租我们可真没法活了。”
  “这是你父亲送与我们的,是他对大清的赎罪!你敢要吗?”
  张彪的儿子道:“如今是民国,是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政府,就是在这日租界,也是讲法律的。皇上手里有父亲的字据吗?”
  “你——你真是大逆不道!你父亲尸骨未寒,你竟然做出这种不忠不孝之事!”
  “我是民国的国民,不信封建社会的那一套。皇上若是不付房租,我就打官司,打到东京都可以!”
  张彪的儿子使起横来,说过后,转身走了。
  文绣的房间就在溥仪楼下客厅的隔壁,皇上和张彪儿子的谈话,她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内心一动:是的,皇上一听说打官司就吓得六神无主了!
  客厅里荣源道:“皇上,就让他告去,日本人还能听他的?”
  溥仪道:“难道真的让我上法庭?让这件事在法庭上处理?万万不行?”
  “那怎么办?”
  “另找房子。”
  荣源道:“可是现在确实是没有钱了。”
  “哪些宝物脱手了吗?”
  “那些宝物都由二爷让吉冈安直处理了,处理了一部分,另一部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只有二爷知道。”
  溥仪知道:他和溥杰在宫中偷盗的那些古物古籍的价钱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也用不完。可是这事又不能声张。
  过了几天,荣源报告溥仪道:“陆宗舆的一所乾园,西式洋楼不比这里差,他愿无条件地奉送给皇上。”
  “还是有好人哪!”溥仪很兴奋。
  于是小朝廷便由张园搬到乾园。
  到乾园的第一天,日军部的参谋吉冈安直又来为皇上进讲,他是接替金子参谋的。
  “皇上,在下画一了一幅墨竹,请御览斧正。”
  吉冈安直把画展开,溥仪道:“这是板桥遗韵啊!”
  “皇上谬赞,就说句实话吧,我这画实在差得很。”
  “这画真正是高雅之至!”郑孝胥从外面进来,看了看画,不住地称赞。
  “这是权威的评论,不是我有意夸赞的,”溥仪道,“吉冈参谋真是文武双全!”
  “儒将!儒将!”郑孝胥不住地称赞。
  吉同安直道:“我只不过是个大佐,谈何将军?不过,我倒想请皇上和郑先生在这画上写上点什么,不知皇上和先生肯赏光吗?”
  “可以。”郑孝胥挥笔在上面写了一首诗,溥仪也写上“外直中空,笑傲霜雪”八个字。
  吉冈道:“不日我将回东京,那时正是太后大寿,就以此礼敬献!”
  溥仪道:“若是能见到天皇和太后,代我向他们问好祝寿。”
  “这个一定——殿下和国舅都在东京,皇上有什么要向他们说的吗?”
  “让他们好好用功就是。如今蒋介石治下你争我夺,民不聊生,我看国将不国,就让溥杰和润麒在那里好好用功,将来报效国家。”
  吉冈道:“蒋介石于民刻薄,恐怖临政,难服中国,定于一的大业,非皇上莫属。我们日本人都认为,在不久的将来,皇上定能君临天下。只是目前要静待时机而已。”
  郑孝胥道:“吉冈将军所说都是肺腑之言,青天白日的旗帜不会打多久。”
  溥仪高兴地道:“那么我就把这‘乾园’改为‘静园’,以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好!”吉冈道,“我深信,皇上东山再起的时日一定不会太远了!”
  一九三一年,正是盛夏,吉冈安直在家里请来了他最尊贵的客人溥杰。
  吉冈安直住在鹿儿岛,这是个风光秀丽的地方。而他的住处,则是背山临水。檐伸古木丛中。
  “真如篷莱瀛洲呀!”溥杰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
  “殿下,您是我们家、也是整个鹿儿岛最珍贵的客人。”
  吉冈安直住处的门口站着几个人,吉冈安直指着那位穿着和服的美丽少妇道:“这是我内人。”
  那女人竟然跪下去,用流利的汉语道:“给殿下请安!”
  “快快请起!怎能行这种大礼。”
  吉冈夫人站起,吉冈又向另一位指着道:“殿下,认识这位吗?”
  溥杰看去,见眼前的这位青年,眉清目秀,杏眼流韵,身材笔直而又有窈窕之感,腰间束着的皮带更衬出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胸部。看他像个女人,但是他腰悬军刀,脚登皮靴,那顶军帽还托在手里,一头的乌发虽细柔浓密,但却是典型的东洋男士的发型。
  “我……还真不认识!”
  “二爷!”眼前的青年跪下向他叩头,声音哽咽。
  溥杰大惊,一把扶起他,触摸之处,虽是隔了衣服,但也柔软撩人无比。眼前的青年站起来,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溥杰更是大惊。
  那青年道:“二爷,我是宪(王子)呀,是肃亲王的格格,现在叫川岛芳子。”
  溥杰如梦方醒,他已耳闻肃亲王的几个格格的许多风流韵事及荒诞传说,川岛芳子的事外面传的更是厉害,今天见了,才知道传言有一定道理。
  溥杰道:“我们虽未见过面,但是肃亲王一家对大清的忠心是有口皆碑的,可是现在,却流落到各处,真让人悲怆满怀。”
  溥杰也流出泪来。
  “殿下不要悲伤,我大日本帝国会为你们报仇的。”
  溥杰向说话的人看去,见此人头上只有几根茸毛,眉毛向外张着,如刷一般,倒是非常茂盛,鼻下的一撮胡子衬得那张老脸腊黄白惨,只是那对眼睛却凶光闪射,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合。
  吉冈安直道:“这就是川岛浪速君。”
  “久闻大名?”溥杰上前与他握手。
  几个人走进客厅,客厅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裕仁天皇和皇太后接见吉冈安直的镜头。
  吉冈道:“我手中的画上有宣统皇上和郑孝胥先生的题词。天皇陛下和皇太后对我送的礼物很高兴,我也因此荣幸地受到接见。”
  筵席很丰盛,席上,大家只是说些别后想念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话。
  饭后,川岛芳子道:“我想和二爷单独散会儿步。”
  “当然可以。”吉冈安直道。
  沙滩上,一长串脚印沿伸到一直望不到的地方。
  川岛芳子道:“我们一定要报仇!我们的苦难都是革命造成的!现在蒋介石气势汹汹,要统一全国,但是他屠刀乱舞,纷乱再起,我们复国的机会到了!我们要大干一场!”
  “十分渺茫,我们实在是势单力薄。”
  “有日本人!日本人可以帮我们!”
  溥杰的耳畔又响起了母亲瓜尔佳氏的话:“你一定要帮助你哥哥恢复祖业!”
  溥杰道:“宁与外邦,不与家奴!如果日本人能帮助皇上重登大宝,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顾惜的!”
  “瑶兮,瑶兮!我恨死了那些革命的人,我……”芳子又落下泪来,伏在溥杰的肩上号淘大哭。“我们要复国!我们要恢复祖业!”她又想起了1912年以前王府的生活。
  一天天地,溥杰在鹿儿岛受到了吉冈大佐夫妇的殷勤热情的招待,无疑,他们成了朋友。
  一天,溥杰向吉冈安直道:“真是由衷地感谢你们盛情地款待,我要告辞了。”
  “殿下,”吉冈安直道,“再在这里逗留几日吧,有一位子爵要来拜访您。”
  “谁?”
  “水野胜邦,他可是天皇跟前的红人,又是军部的支持者。”
  溥杰心里很兴奋,他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与他谋划。
  第二天水野子爵来了,在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几个人互相问候寒暄后,吉冈安直道:“殿下到了天津,可以告诉宣统皇上,现在张学良在满洲闹得很不像话。为了日本的利益,最近在那里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满洲若发生事情,非宣统皇上收拾不可,请宣统皇帝多多保重,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也许就在眼前。”
  溥杰道:“谢谢大日本帝国对我们的关心,我回去以后,定当转告这些美意。”
  水野道:“天皇陛下让我转告对您的问候,并请您转告对宣统皇帝的问候,天皇陛下要与宣统皇帝荣辱与共。”
  溥杰热血沸腾,道:“请代我向天皇陛下问安。”
  水野道:“殿下,我想把一件礼物亲自送到宣统皇帝的手中,你看可以吗?”
  “这太感谢了,但不知是什么礼物?”
  水野胜邦拿出一把扇子,展开来,道:“就是送这——关键是扇子上的一联诗句。”
  溥杰接过扇子,见上面写道:
  天莫空勾践 时非无范蠡
  溥杰道:“这是要皇上像勾践一样复国雪耻,可是范蠡文种何在?”
  水野胜邦道:“这两句诗在日本有个典故。在我国南北朝时,受控制于镰仓幕府的后醒醐天皇发动倒幕失败,被幕府捕获,流放隐岐。流放中有个武士把这两句诗刻在樱树干上,暗示给他。后来醒醐天皇在武士的帮助下终于推翻了幕府,回到了京都,便开始了建武中兴。如今宣统皇帝的范合应该是军队,但是中国有可靠的军队吗?”
  吉冈安直道:“子爵殿下想同溥殿下一道拜宣统皇帝,这事行吗?”
  “当然行!”
  晚上,溥杰睡不着觉,披衣出来。看来日本是要用军队扶宣统复位了。溥杰又兴奋又有点担忧,宣统复位是他渴望的,但是借外人之力会不会遗恨于后代?
  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阵摇荡的声音:
  “快!快!好呀……”这是川岛芳子的声音。
  “真是好!好!好极了!啊……”这是水野子爵的声音。
  一个黑影扑到那浪声传出的窗下,看身架,那必是川岛浪速。
  “别太快……别太快……让我享受个够……别停……”这是水野的声音。
  “你也要让我享受个够……别停……”这是芳子的声音。
  二人肆无忌惮地叫着。
  溥杰回到了房里,脑中总是回荡着刚才的声音,欲火中烧,不由想起比他大三岁的唐怡莹,他们俩一直不和,而她却把王府的东西都偷出去卖,亏了王爷载沣请了日本人在家住着才制止了她。她与他已不可能和好,她也已有了新欢。
  这样想着,不觉已是后半夜。忽然,他听到敲门声。
  “谁——”
  “二爷,是我。”是芳子的声音。
  “你怎么这时来了?”
  芳子道:“我从子爵那里知道你明天就要回天津了,所以特来见二爷。”
  溥杰只好为她开了门。
  “怎么二爷见了我好像不高兴似的?”
  “你——”
  “哟,我明白了,是你刚才听到了我……我……可是,二爷,你知道吗,我们这些亡国亡家的人还有什么尊严,日子有多苦?你不知道,那个川岛浪速——我的义父,他……他在我13岁的时候就夺去了我的贞操?他虐待我,折磨我?这都是怎么造成的呀——呜——”。
  川岛芳子哭起来,溥杰惊骇到了极点。
  “这都是革命造成的!现在日本人可能要帮咱复国,只要能复国,要咱怎样都可以,二爷,亡国的人还有什么尊严!”
  溥杰道:“不复国就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二人抱头痛苦。哭罢,川岛芳子道:“我过几天也要走了,是到沈阳去。我已在日本军部下的特高课训练过两年了。不久日本将在沈阳有大的行动。二爷,咱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复了国,我们受多大的苦难、凌辱都值。二爷回去劝皇上不要动摇,只要能复国,咱们就有前途——想想有多少人流落各地受苦受难。”
  二人谈了一会儿,天快亮了,川岛芳子道“我……我从来都是受人欺侮,强装欢笑——为了大清国我忍受了一切!二爷,你能给我一点温存吗?一点真正的温存,我渴望真正的温存呀——你才是我的亲人——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知道真正的亲人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这……这……”溥杰后退着。
  “别这样,到了东北,我不知道我会落到什么地步,会不会被张学良的人蒋介石的人抓着,让我们快快活活地分手吧。”
  “不!决不!这是作践自己,会让自己陷入更痛苦的深渊。”
  窗外,川岛浪速蜷在那里;仔细地听着里面的每一种声音。如今,川岛芳子已是军界的红人,又和政界要人有联系,川岛浪速对芳子便只有偷听的份儿了。
  天津。静园。
  郑孝胥的三角眼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溥仪激动得差点晕了过去。他们俩在听了水野胜邦子爵的话后,都明白了日本将出兵支持他登上大宝而且是从东北开始。溥仪想:祖宗不就是东北而入关统一全国的吗?他也可以先据有东北。
  郑孝胥道:“皇上,这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水野道:“一定会有东风劲吹的那一天,但是还希望在东风面前,皇上能心意坚定。”
  溥仪道:“这个尽管放心,只要是符合我们共同利益的事,我都会坚定的去做。”
  “我定会将宣统皇下的意思转达天皇陛下并本国参谋部。”
  溥仪听了更是兴奋,他知道,这是日本方面向他发出的行动信号。
  溥仪当然设盛宴招待了水野。
  送走了水野,次日溥仪又设宴招待从日本来的溥杰、润麒、宪原、宪基。
  溥仪道:“你们都将要担当重任,现在作好准备。宪原、宪基在蒙古方面有很好的基础,到时候要亲身前往行事。”
  “是,皇上,我们都作好了准备。”宪原、宪基答。
  “听说你们的妹妹也回国了,为什么没来呢?”
  宪基道:“她到沈阳去。不过,她虽入了日本籍,她的心永远是咱大清的,她的血永远是咱爱新觉罗的。”
  宪原道:“在鹿儿岛,二爷和她见过面的。”
  “是吗?怎么溥杰没说过。”
  溥杰红了一下脸道:“她在在吉冈大佐家过了许多天,现在她和日本军政两界的高层都有来往,作为一个女子,为大清,她做了一切她该做的事。”
  “溥杰看来在日本不只是读了书。还有广泛的交往,我很欣慰。”
  宴会后,几个人都坐在客厅里谈着形势,心情都非常激动,正说着,奏事处报告说高友唐来见。溥杰等便告离开。
  “传他进来。”溥仪觉得这个高友唐可能会把国民政府的一些事情报告给他——高友唐是国民政府的监察员。
  “臣请皇上圣安。”高友唐进来,向溥仪叩了头。
  “你有什么事情吗?蒋介石那边有什么消息?”
  高友唐听了很高兴,因为在张园,他数次拜见皇上,拍着胸脯发誓要向蒋介石讨回优待条件,可是都没有结果,溥仪对这位遗老有点不耐烦。今天,他可是受蒋介石派遣而来,听了溥仪的问话,高兴地道:“蒋介石召见了我,他告诉我,国民政府愿意恢复优待条件,每年照付优待费,或者一次付给皇上一笔整数都可以,请皇上提出数目。至于住的地方,希望皇上选择上海或南京,如果皇上要出洋,国民政府也可以提供任何帮助。皇上平时可以到任何地方,只要不是东北和日本,什么地方都可以访问。”
  溥仪冷笑道:“国民政府早干什么去了?优待条件废了多少年,孙殿英渎犯了我的祖陵,连管都不管一下,现在是怕我出去丢蒋介石他们的人吧?这才想起了优待。我这个人是不受什么优待的,我也不打算到哪儿去!你还是大清的旧臣呢!何必替他们说话?”
  高友唐道:“皇上,我永远是大清的臣子,我的忠心可以和比干相比,皇上要是要它,我决不恪情。只是臣想,国民政府的条件确实对皇上有利。当然,蒋介石往往是说话不算话的,但是,皇上要是认为有必要,可以由外国银行做保。有了外国人做保,蒋介石这回可是不敢骗人的。”
  “我早就知道这个人的手腕厉害,为了拉拢美国,他娶了宋美龄,连发妻都不要了,这人根本不讲信义。他现在许我这许我那,恐怕是别有用心。”
  “皇上要是想回北京,恢复帝号,国民政府都是可以答应的。皇上还想要什么,也可以再商量。”
  想要什么?我想要帝位,想要天下!他蒋介石能给我吗?现在日本已发出信号,看来蒋介石也已有所觉察。我要整个东北!我不上蒋介石的当离开日本人?这样想了一会儿,溥仪道:“好吧,你的话我都知道了,这次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
  高友唐离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溥仪恨恨地道:“扒了我的祖陵呀!此仇一定要报!离开日本人,谁也不能让我离开日本人!我要复国!我要报仇雪恨!”
  润麒过暑假也和其他人一道回国,到了天津,先见了皇上,说的都是大事,还没来得及看望姐姐。
  第二天,到了静园,进了楼,见溥仪正在那里看报。见润麒来了,指着报纸笑道:“看看,蒋介石又带着几十万大军围剿赤匪了!看来他刚制住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这共匪赤党又够他忙活一阵子的。”
  润麒笑道:“那就让他忙活去吧。”
  “是啊,这蒋介石昨天还派人来向我讨好呢,现在看来,他怕日本人。你看蒋介石在南京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演说。”
  报纸上写道:
  “……中国亡于帝国主义,我们还能当亡国奴,尚能苟延残喘;若亡于共产党,则纵肯为奴隶亦不可得……”
  润麒道:“蒋介石竟发表这样的演讲,不是帮共产赤匪的忙吗?他太没有口才了。皇上以为如何?”
  “你小小年纪,脑子倒灵活得很。我倒不会像这姓蒋的这么傻!真的如郑孝胥所说,民国必亡于共产。这是他们自己灭亡自己,这样的演说,不亡也怪。”
  “天下定于一还是要靠皇上的仁德。”
  溥仪笑了一笑。这时啪地一声在二楼响起,溥仪道:“你来得正好,去看看皇后吧,她身体不舒服。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润麒走上二楼,正不知往哪里走,一个老妈子道:“这不是二爷吗!太好了!太好了!皇后主子心情不好,快去吧。”
  “怎么了?”
  “皇后主子生气了,今儿早上皇后主子说要到中街看衣料,万岁爷说现在什么形势紧,钱也紧,别去了,皇后主子一回屋坐在那里一会儿就……就……生气了。”
  她不敢说皇后主子白天一个呆在那里好犯歇斯底里的精神病。
  “二爷,快去吧,主子要吃烤羊腿,还是整的,可是边吃边吐……”
  润麒进了屋里,见婉容披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洋纱绣花晨衣,头发披散着,地上摔碎了几个杯子,她正来回地走着,看样子还在寻什么东西,只是左手的羊腿还在拎着,见屋里来了人,定睛一看,忙高兴地流出泪叫道:“麒弟……”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种穿着不合适,屋里的狼藉更是难堪,特别是床边的烟具——
  “你……你先出去一会儿……”
  润麒转身出去,婉容叫过来老妈子和太监。
  一会儿,房门开了,太监老妈出去,婉容出来道:“进来吧。”
  婉容的卷发已梳理齐整,洋纱衣换上天蓝色底子点缀着些细花的旗袍,高跟鞋衬托出她一身的风韵和优美的曲线。
  “皇后真美!”
  “在东洋就学的这些呀,快坐吧。”
  润麒坐在沙发上,一个小太监捧来咖啡,婉容亲手经他兑了牛奶,又加了两块糖。
  “皇后,这样我会得龋齿的。”
  “你不是喜甜吗?快喝吧。”
  润麒刚一接过杯子,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叫:“真讨厌!真讨厌!”
  “什么!你——你竟敢辱骂皇后!”这是溥仪的声音。
  原来,文绣招呼太监拿早点,可是太监带理不理的——这已是很常见的事了。文绣见太监一日更比一日的欺负她,便骂道“真讨厌,真讨厌”,恰好溥仪来到楼上,见婉容门前有碎杯子、碎羊腿正在扫除,以为文绣是骂婉容的,便来了气,训斥文绣。
  “什么!你!你!偏心到这种程度,我什么时候骂过皇后!”
  溥仪大怒:“我明明听到,你还抵赖,竟敢和我这样说话!欺君之罪该死,朕将赐你死矣!”
  “你竟在我弟弟来这儿的时候辱骂我,你太无理了!”婉容从屋里冲出来向文绣吼道。
  “你们都欺负我,好!我就死给你们看。”
  文绣跑进去,拿起剪刀就往喉咙刺,又是太监手疾眼快,一把打落了剪刀。文绣大叫道:“你们欺辱我,又不让我死,你们是何居心?”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脱掉了鞋子,又猛扯着衣服,一会儿便精神恍惚,两腿发直,口吐白沫。
  溥仪命令太监:“看紧她,不要让她出屋!”转过身对婉容润麒道,“真是晦气,咱们到马厂散散心去。”
  溥仪带婉容和润麒在马厂玩了一天,出足了风头,早上的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可是刚一回到静园,太监忙来报告说:“她可能不行了,只出气不见进气。”
  “死了倒好!”溥仪气愤地道。
  婉容说:“别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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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润麒道:“她不可能知道我来,不可能是骂皇后,还是去看看她,她可能真的被误解了。”
  “她一向如此!”溥仪道,“她要死了多少次了,不能老让着她!”
  润麒道:“还是派谁劝解一下好,有谁能劝她一下吗?”
  溥仪道:“老庆家的孙媳妇就是她妹妹,就使她妹妹文姗来吧。”
  已是深夜,秋风渐紧。白天还很燥热,可是晚上,秋虫唧唧,凉意袭人。
  文绣清醒了一些,坐在窗前,窗外月朗星稀,晴空如水,看样子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可是我却……
  这风清月明的夜晚,正是合家欢乐的时候,文绣越想越悲,越想越愤,泪水不住地流着,抱定了必死的志愿,握笔在手,给妹妹文姗写了一封信:
  我亲爱胞妹知悉:姊受专制家庭非人类待遇已九载矣!无日不以泪洗面,薄命如此,夫复何言?惟逆来顺受、苟延残喘而已。六月初七日在监狱斗室囚坐,讵料大祸临身,彼忽遣随侍李玉亭、太监李长安,来责我吐痰,诬我骂街。声色俱厉,逼我承认,禁止辩。余茫然不解,畏惧已敝,只得声声哀告、口口乞怜,求皇上、皇后开天高地厚之恩,赦我死罪。后又遣仆人来往数次,指我厉声责道:“古来无你这等之人!清朝二百多年无你这不知礼之人!”我敬谨听受,又极口服罪,哀告求饶。至德如尧舜,皇上格外施恩,降旨宽赦,并谕:下次如犯过决不宽容!妹乎,姊之性命危险已极,设若当时不极口哀告,甚至哀哭、眼中出血,我妹会生不能得见汝之苦命亲爱胞姊矣。今晨,太监侮慢,我责以“讨厌”而字,而皇上、皇后俱以为我骂他们,谕令我死。待我以剪刺喉,太监又打落剪刀,彼又命人监视我一直到现在夜半!世界之大,姊之受压迫、虐待可为第一。姊之痛史谅吾妹皆知,无庸姊再述。我经此惨变,实无颜偷生苟活,自杀之心甚切。况未来危险还多,姊命朝不保夕。姊若不幸而亡,念骨肉之情,千万代姊伸冤昭雪,九泉之下不忘大德!姊多次自杀,有时念及吾亲爱胞妹不忍下手,有时被太监发现而不能下手。呜呼!天何待姊如此惨酷耶?泉下双亲何抛下我二人不顾耶?姊之薄命已至于斯,惨矣!汝亲爱胞姊泣笔。
  文绣写过书信,哭哭泣泣已至天亮,她时刻在想着自杀的办法。房内,太监仍站在那里,换了几个,已是红日高升,并没有人为她洗漱,也没有人为她拿早点。
  突然,文绣听到一声叫:“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文绣回头,见妹妹文姗正从门外扑进来,见姐姐一身散乱,抱着就哭,文绣已无眼泪。
  “姐姐,我帮你换换衣服吧。”
  文姗为姐姐换了衣服,又为她梳洗好了,文绣这才放声大哭,跌倒在地上,文姗把她扶起坐在窗前,忽见桌上写着一封信,看了几眼,早已泣不成声,本为劝姐姐而来,而自己却悲不能抑了。
  哭了一会儿,文姗道:“姐姐,不能这样呀,死你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你让我为你伸冤,不如自己做了。”
  文绣道:“妹妹有什么主意吗?”
  文姗看了一眼太监道:“你们去为淑妃主子弄点早点来,这里有我,不会出事的。”
  太监巴不得有这句话,就是真的出了事,也不会有他的什么牵连,便转身出门去了。
  文姗出门看了看,四门外无人,道:“姐姐,不如跑出去和他离婚,他能从宫中逃到北府,从北府逃到大使馆,又从大使馆逃到这儿,咱就也逃去和他离婚。”
  文绣冰雪聪明,经她这一说,道:“我真是个无用之人,怎么忘了这个法子?”于是把溥仪怕张彪的儿子和他打官司要房租的事说了一遍。
  “这样最好!能逃出去,也最安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他皇上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怎么逃呢?”文绣道。
  “学学你们的皇上呀。”
  此时太监端早点进来,文绣又伏在床上哀哀的哭泣。文姗对太监道:“你们就不用来了,有我侍候她,她会好起来的。”
  太监忙走出去了。
  文绣马上从床上坐起来道:“出去以后马上找律师,有他们的帮忙就好办了!你认得律师吗?”
  “认得一个地方有个律师事务所。姐姐这个想法好,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找律师。”
  二人计策已定,又商讨了一会儿,到了中午,太监过来,文姗道:“你们侍候淑妃吧,我走了,淑妃已经没事了,若有事,马上叫我。”
  于是出了静园。
  文姗刚出去没有多久,文绣把一盆菜往头上一倒,又哭起来,一会儿仆倒于地,两眼发白。太监忙报告给溥仪,溥仪看了,捂着嘴赶忙走开,道:“再让文姗来!快去叫她!”
  三个小时才把文姗叫来,文绣似乎已疯得不省人事,竟然脱起衣服来。
  文姗到了,忙又为文绣洗了澡,换了衣服,梳洗好,可文绣仍是哀哀哭泣,道:“文姗,我的身子好白呀,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往外就跑,太监也没拉住,一下挣到楼下大厅,一些人见她下来,躲闪不及,文绣拍手笑道:“看我的皮肤多白!”就要脱衣服。几个太监抱住她,把她抬到她的卧室,文姗下楼向溥仪道:
  “皇上,还是让我把淑妃带到我们家散散心吧。”
  “去吧,就用我的车,快去!”溥仪手一挥,烦透了文绣。
  文绣在文姗搀扶下进了车,一名太监也坐了进来。到了车里,文姗对司机道:“开到国民饭店!”
  司机迟疑了一下,文姗道:“就开到那里,在那里我找了医生!”
  车子开到了国民饭店门口,文绣、文姗走下车,车子开了回去。文姗扶文绣走到大厅与服务员嘀咕了几句,值班员便领着她们直奔37号房间去了,太监虽有疑惑,但也不敢过问,只是紧紧地随着。
  进房坐定后,文绣一脸笑容,毫无了病态,太监正在吃惊,文姗正色对太监道:
  “你个狗奴才,先回去向你主子报告去吧!淑妃就留在这儿了!还要向法庭控告皇上哪!”
  太监震惊之余,跪在地上道:“淑妃娘娘,请回宫吧,不然,奴才也完了。”
  “狗奴才,我回去受你的欺侮哪!”说着从袖子中抽示三封信,道,“今天的事与你无关,你拿着这几信去转告你主子!”
  太监接过信,正想哀求,只听房门一响,三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同时进来。
  文姗连忙迎上前来道:“三位先生果然守时,这就是我姐姐文绣。”然后向文绣介绍那三个进来的人道:“这位是大律师张绍曾,这位是大律师张士骏,这位是大律师李洪岳。”
  太监见到这种阵势,连忙出门跑了。
  文姗道:“溥仪的爪牙马上会到,咱们从后门赶快离这里。”
  文绣在几人陪伴下,从后门走出国民饭店,进了一个小巷深处,走进一所院子。院子槐树荫荫,青藤漫绕。
  律师李洪岳道:“谁也找不到这里来,你们就在这儿放心住下吧。另外,这个院子也有后门,且另有旁门。”
  “谢谢各位大律师了,我能重见天日,全靠你们了。”
  张绍曾道:“这是我们的职责,大家不必客气,共同把这事办好。”
  静园,溥仪听到文绣出走的消息,骇异已极!他打开太监给他三封信中的一封,见上面写道:
  “博浩然先生,我以接受文绣女士的要求担任文女士律师,现特代表文绣女士向溥浩然先生致函如下:吾事帝九年,未蒙一幸,孤衾独抱,愁泪暗流。备受虐待,不堪忍受。今兹要求别居,溥应于每月中定若干日前往一次,实行同居,否则,惟有相见于法庭。大律师张绍曾。”
  溥仪看过信,感到羞愧万分,无地自容。妃子夜不归宿,又请律师声明,开数百年大违祖制的先例,这下脸面可算是丢尽了!
  “快!快去找她,所有人都去!”溥仪命令过后,瘫坐在椅子上,一夜折腾,哪见到文绣的影子!溥仪急命召开御前会议,会上人们个个义愤填膺:
  “奇耻大辱,胜朝数百年来,哪有这等事!”
  “即便是一般庶民,身为小妾,哪有请律师要挟主夫的道理!”
  “这分明是她家人的挑唆,想诈讹皇上的钱财!”
  “如此礼法何在?成何体统!”
  陈宝琛道:“大家都别说了,先想想如何处理这事吧。”
  大家反而都不说话了。
  荣源道:“休了她算了。”
  郑孝胥道:“她就同意了吗?她的要求还不少呢?”
  最后,大家还是决定要派律师出面与文绣的律师对话,争取和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会议决定让溥仪的常年法律顾问林廷琛和林棨二办理此事。
  林廷琛和林棨二约见了文绣的三位律师。
  林廷琛道:“溥浩然先生与淑妃伉俪情深,绝无虐待之事,请不要误会。”
  张士骏道;“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妃子是决不回去的。如果溥仪先生想和解,那就只有承认她的完全自由,否则除向法庭起诉再没有别的办法。”
  律师回来面见溥仪,溥仪道:“再修改一下条件,看看她有何反应。另外,你们最好能面见淑妃,让她回心转意,我会对她好的。”
  律师走后,婉容道:“皇上,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皇上要是与她同居,我可不愿意。”
  溥仪道:“这件事让我丢尽了人,你没看报纸,天天都是这事,以我九五之尊,再去对薄公堂,成何体统!”
  “那也不能就答应了文绣。皇上,你不能尽人道这我也是知道的,有哪个女人能像我一样恪守妇道,存天理灭人欲?不过还是放了文绣,让她自由去吧。”
  溥仪想一想道:“天底下哪有和皇上离异的妃子,这事万万不能!”
  溥仪的律师林廷琛除以人格担保,费尽了口舌,终于见到了文绣,道:“溥先生想让文女士寄居于北平太妃处,若文女士欲居住天津,溥先生可在日租界为文女士选相当住所。文女士一切日用器皿、衣服、首饰等物都交文女士管有,文女士以为如何?”
  文绣掩面啜泣,道:“我到现在还是一个老处女——不仅如此,他从来没在我那里度过完整的一夜。我素常又受尽虐待,其仆其内监皆是势利之徒,怠慢欺侮我是随时随地之事,我怎可再落入他手中?现在惟有请我的律师依法保障我应享的人权罢了!”
  张绍曾道:“声请人备受虐待,证据确凿。念溥浩然具有特别身份,为保全其人格及名誉打算,当事人不忍依照刑事程序起诉。理合声请法庭解决此事。我的当事人态度坚决,请转告溥先生,准备在法庭上见。”
  林廷琛回到静园,道:“溥浩然先生,文绣女士决意在法庭上解决问题,我们的调解看来是无力的。”
  “她真是无法无天了!”溥仪吼道。
  林廷琛道:“我提醒溥先生,现在是民国,一切按民国的法律办,公民申请去法庭解决争端是合法的。”
  溥仪如泄了气的皮球道:“无论如何我是不到法庭的,那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你们看着办吧,就给她自由。”
  林廷琛得到了溥仪的指示,又和文绣的律师紧张地磋商,最后双方在法庭以外取得和解,文绣没有通过法庭得以和溥仪解除了婚约。双方议定条件如下:
  一、自立约起,双方完全脱离关系;
  二、溥仪付给文绣五万五千元终身生活费;
  三、允许文绣带走常用衣物和用品;
  四、文绣返回母家居住,永不再嫁;
  五、双方互不损害名誉;
  六、文绣撤回要求法院调解的诉状,今后不得再提诉讼。
  文绣自此脱离了那个罪恶的婚约,到乡下办了一所小学,做了一位小学教师。
  万分沮丧之中,溥仪却得到一个天大的喜讯:9月18日日本军队占领了沈阳,并迅速向南满展开军事行动。
  “皇上,咱们的机会来了!”郑孝胥的三角眼要喷出火来。
  “是啊!”溥仪陶醉在日本的炮火之中,他太高兴了,道,“快熬到头了!”
  “皇上,听说日本人要选溥伟在东北主政,皇上可不能大意呀!”
  “是的,应尽快派人到东京去活动。记着,这事不要先诉陈师傅,他已迂腐得很。”
  郑孝胥道:“就派日本人远山猛雄去东京拜会陆相南次郎和黑龙会首领山满。事不宜迟,臣这就起草一份给他们的信。”
  郑孝胥起草后,溥仪取来一块黄绢,亲笔给南次郎和山满写了一封信道——
  
  南次郎相并山满君雅鉴:此次东省事变,民国政府处措失当,开衅友邦,涂炭生灵,予甚悯之。兹遣皇室家族教师远山猛雄赴日,慰视陆军大臣南大将,转达予意。我朝以不忍目睹万民之疾苦,将政权让之汉族,愈趋愈紊,实非我朝之初怀。今者欲谋东亚之张固,有赖于中日两国提携,否则无以完成。如不彻底解决前途之障碍,则隐忧四伏,永无宁日,必有赤党横行灾难无穷矣。
  辛未九月一日
  宣统御玺
  宣统皇帝 郑孝胥

  信发出两个星期后,一天,郑孝胥高兴地跑到溥仪面前道:“皇上,成了!成了!土肥原来了!”
  “土肥原是谁?”
  “土肥原是原奉天市市长,现辞去了市长职务,是关东军参谋部的红人,现在他来天津主要是为了要见皇上的。”
  “那就让他来吧!”
  “可是日本军方和政府特别是外务省有矛盾,军方不想让日本驻天津的领事馆知道此事,所以皇上还是暗地里召见他为好。”
  于是决定在第二天夜里召见土肥原。
  虽然土肥原在中国已近二十年,许多的方言他也很精通,但是还是带了翻译。
  溥仪的客厅里,窗帘早已放下,门窗关得严,关得死。
  土肥原矮矮胖胖,一脸忠厚,脸上时刻透着笑意,露出谦恭。
  土肥原道:“我是奉日本关东军参谋部的命令来问候宣统皇帝的,同时也秉承陆相和山满先生的一番心意,特向皇帝陛下表示友好的情谊。”
  “欢迎欢迎,说起来,我们已是熟人了。”
  “是啊,在张勋将军复辟时期,我就进见过皇上,今天与当年有点相似可是远胜当年啊!”
  溥仪道:“贵国在东北的行动我们是理解的,不过,国联和苏俄会怎么看?”
  土肥原道:“我们的行动,主要是针对张学良的,他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都得不到任何保证,这样,日本才不得不出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日本人认为,中国的大小军阀、政客、匪商都不看重国家利益,只为自己的私欲而蝇营狗苟。国民政府只不过是军阀政府而已,是乌合之众,蒋、李、冯、阎间的战争才告一段落,但是内心仍是龃龆不合,所以,为中国的利益着想,为拯救中国,我们日本人认为应当由宣统皇帝您来主持大局。但是,就目前来说,还是先以关内蒙满地区为根据地为妥。在这里,我们会全力支持皇上的。当然,宣统皇帝人主满蒙,可能遭来国联或赤俄的阻挠,但我们日本认为这些苏俄在国内实行残暴统治,滥杀政见不同之人,万马齐暗,国内政局不稳,而外面又有西方列强要扼杀它,所以,虽然宣统帝入主满蒙,他们也无暇东顾。至于国联,美英、法德等国军事危机严重,更要防止俄国赤祸,所以他们对宣统皇帝在满蒙主政,也不会干涉。只要有我们大日本帝国作皇帝陛下的后盾,谁也不敢指三划四的。”
  溥仪最怕外国人干涉,听了土肥原这一番话,心花怒放。溥仪道:“看来东北全境的问题——我指的是军事上的事,也已安排妥当了。”
  土肥原道:“皇上知道,哈尔滨的张景惠、吉林的熙治等实力人物都欢迎日本对中国的帮助,认为只有日本的帮助,只有宣统皇帝的领导才能建立清廉的政府,其余的人们也都心向皇上,所以皇上到东北去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为最好。关东军对满洲绝无领土野心,只是诚心诚意地要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当然,我们日本也希望满洲的强盛进而带动整个中国的统一强盛,从而阻苏俄赤匪于门外,可见,日本帮助中国强大也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的。宣统皇帝陛下,希望您不要错过这个时机,很快回到您祖先的发祥地,亲自领导这个新国家,日本将和这个国家订立攻守同盟,它的主权领土将受到日本的全力保护。皇上作为这个国家的元首,一切可以自主。”
  “土肥原君的话出于至诚,我深信不疑。可是贵国政府和军界不和,我们从贵国大使馆和领事馆那里得到的消息完全不同。关东军能代表日本政府吗?”
  土肥原斩钉截铁地道:“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关东军的行动是大皇陛下指令做的。”
  溥仪问出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新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土肥原眨了眨眼道:“新国家是独立自主的,是由宣统帝完全做主的。”
  溥仪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要知道这个国家是共和还是帝制,是不是帝国?”
  “这些问题,到了沈阳都可以解决。”
  “不!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了。”
  土肥原堆起了脸上的横肉,道:“当然是帝国,这是没有问题的。”
  “去!我去!”
  土肥原道:“那么就请宣统帝早日动身,无论如何要在十六日以前到达满洲。”
  土肥原进静园的消息不知是怎么透露出去的,第二天,京津的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陈宝琛见溥仪道:
  “皇上,当前大局未定,启驾东北实属躁进,万万行不得!”
  郑孝胥道:“时机错过,外失友邦之热心,内失国人之欢心,不识时务!”
  “日本军部即使热心,可内阁没有此意。再说,去了东北以后他们到底要怎样,皇上还没真正弄清楚,怎能骤然起驾?请皇上三思!”
  郑孝胥想:我眼看就要成为宰相,这个老儿聒噪不休,真是烦人。于是怒道:“日本军部有帷幄上奏之权,实控制日本政局,三思什么!三思再思,迂腐迟缓!”
  有谁敢对他陈宝琛这样讲话!陈宝琛气得吹胡子瞪眼,道:“我请皇上三思,谁请你三思!”
  “眼看已经山穷水尽了,到了关外,即可恢复祖业,您老耽心什么?”
  陈宝琛脸色苍白,道:“你!你只是为自己打算而已,你热衷的是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这正揭了郑孝胥的短,郑孝胥几乎伸出老拳,正要发话,陈曾寿道:“算了算了,别争了。以我看,可向日本拟出下面的条款,如能照条款行事,即可成行。”
  溥仪道:“说吧,快说。”
  陈曾寿道:“一、用人行政之权,完全自主,日本不得干涉;二、训练新军如需日本教练官时,由我自由聘雇,只司教练之事,不干涉统率调遣之权;三、两国订攻守同盟之约,无论对民国或俄国或欧美任何国作战,两国协同作战到底,利害共之;四、尊重历来已定条件,关于东三省铁路及一切悬案,双方开诚商议,以共存共荣为主旨。”
  荣源道:“只要能复辟,不妨多答应他们些条件!”
  正说道,有太监禀:“老爷子,涛贝勒来了封电报。”
  “念。”溥仪道。
  “奴才不敢念。”
  溥仪把电报拿到手中见上面写道:“皇上切不可从贼作父,作日人傀儡……”
  溥仪气得脸上发青,把电报撕得粉碎。
  众人散去了,国民政府又派人来到静园,又是那个高友唐,他道:“皇上,万万不可去东北,那是日本人的圈套,蒋介石说了,皇上若是到了南京,他可以做首相。如若皇上有疑惑,他可以请美国总统写下声明作证,然后皇上再离开天津。”
  “我想想,你回去吧。”
  “皇上可千万别上日本人的当!”高友唐叩头离开了。
  形形色色的都往静园里奔,静园真是太不平静了。吉田翻译官找到了溥仪的随侍祁继忠,道:“机关长在仙风楼等你,赶快去吧。”
  祁继忠来到距日本军部不远的仙凤楼,这是个妓院,到了二楼,早有人等在那里,把他引到一小门,门内是个大厅,穿过大厅,转了个弯,进了一间大屋子,祁继忠一看,郑存胥、郑孝胥的儿子郑垂、荣源以及土肥原都在这里,他们都是左拥右抱。见祁继忠来了,两个日本艺妓搂着他坐在了圆桌旁。
  土肥原道:“你来得正好,这事要靠你帮忙,板垣征四郎参谋来电,怕夜长梦多,令我尽快把皇上请到满洲。可是我已获悉,外务省电令大使馆及天津领事馆,若发现皇上有出逃天津迹象,紧急时可以开枪射杀;我又获悉,蒋介石和赤匪都派人来到天津,企图阻止宣统帝到满洲,他们准备了一切手段,所以,我们要采取果断行动在近日清皇上出津。我会作多方面的布置,请各位配合。”
  郑孝胥指着怀里的女人道:“她们不会走露风声吧?”
  土肥原道:“都是我们的人,过两天还要靠她们上阵呢。”
  郑孝胥怀里的女人用流利的中文道:“你就剩下一把骨头了,那脑子里倒尽是鬼主意。”
  荣源道:“别看他是七十的老头,那玩艺像鬼主意一样硬朗。”
  一阵浪笑。
  祁继忠抱起两个女人走进了侧室,其余的人也都进了各自的房间,一时间,浪语淫声喧天而起。
  “请问溥浩然先生,”天津的一个小报记者问溥仪道,“这几天外间极力传言您将到关外去,这消息可靠吗?”
  “绝无此事!”溥仪断然否认。
  “那么本报一定会回击那些谣言的。”
  “谢谢你们报纸这么多年来对我们的支持,特别是先生你时常为我们说话,我们会有所表示的。”
  记者回去写他的辟谣的文章去了。溥仪拿起报纸,见上面都是有关“九一八”事变及宣统帝将赴东北的内容,他心里不免慌张起来。他放下报纸,看了看信封,不敢把它打开,好像里面有一条向尾蛇似的。他已不止一次地接到恐吓信。什么“当心你的脑袋!”什么“我们决不会放过你!”等等。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也不敢接,便叫过祁继忠和别人通话。祁继忠嗯嗯啊啊之后,一脸凝重地对溥仪道:“皇上,维多利亚餐厅的荣房打来电话,不让皇上再到那里用餐了。说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在那里打听皇上。”
  溥仪吓得心里有点发毛,这时李玉亭进来道:“皇上,这些天可别外出,有许多带短枪、带电刀的人在打听皇上。我曾亲眼认出一个人,他是张学良手下的。”
  溥仪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次日晨,刚起来用过早点,便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这时,一位太监提来一个礼品盒道:“老爷子,这是刚送来的礼品。”
  溥仪问:“谁的?”
  “赵伯欣的。”赵伯欣是原东北保安司令部顾问,现在则是奉天市长。
  溥仪正要接礼品,祁继忠突然道:“事有蹊跷,赵伯欣现在怎么会送礼品来?还是让奴才看看。”
  祁继忠撕开包装纸,突然大叫:“炸弹!”炸弹!”
  溥仪听得魂不附体,一头钻到桌子底下。
  祁继忠冒着生命危险把“炸弹”提到院中,轻轻放下后,便打电话给日本司令部。片刻工夫,日本警察和司令部军官来了,有工兵提走了炸弹。
  不久,吉田翻译官向溥仪报告道:“皇上,那两颗炸弹经检验是张学良兵工厂出的,还好,大家都没有碰到引线。”
  溥仪道:“请日本方面快多派人保护。”
  吉田道:“宣统皇上,不要再接见外人了,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好!好!好!请你快些安排吧。”
  “遵命!请陛下不要对不相干的人说。”
  “不说。我这回只带郑孝胥和一两个随侍。”
  当天晚上,在土肥原的安排下,华北的汉奸数百人举行暴动,日本军方予以配合,日租界被宣布戒严,于是静园与外界隔绝,街上空无行人,只有军队、和日本的装甲车,这为扶溥仪出逃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11月10日,即天津发生暴乱的次日。这天傍晚,溥仪来到一辆跑车前,李玉亭看看四处没人,给祁继忠使了个眼色。
  祁继忠道:“皇上,只好委屈一下了。”
  于是打开跑车的后箱,溥仪钻进去蜷在里面。祁继忠盖好后盖后,李玉亭开车,祁继忠坐在他旁边。在开出静园院门,吉田忠太郎见祁继忠向后箱做了个手势,心里明白,便尾随着这辆跑车。
  街上有的只是血腥和烧焦的气味,这是昨晚暴动留下的东西。车子很快开到预定地点——敷岛料理后。祁继忠打开车箱,拽出溥仪,溥仪已头晕目眩。一个日本大尉也不说话,迅速地为溥仪裹上一件日本军大衣并给他戴了顶军帽,又往他唇上粘了一小片胡子,溥仪即刻间成了日本军官的模样,然后,他们一同坐进日本驻天津军司令部的汽车,汽车一路畅通无阻开到一个码头,他们领溥仪到了一艘小汽艇前,见郑孝胥父子已在那里,溥仪心里感到安稳了些。
  他们上了汽艇,艇上有十几个日本兵。而与溥仪同行的,是上角利一参谋和工藤铁三郎。工藤铁三郎是浪人,见了溥仪,道:“皇上,以后我就是你忠实的奴仆了。”
  船在半夜时到了大沽口,溥仪等人登上了商轮谈路丸号。
  上角利一对工藤忠三郎道:“宣统的旁边有几桶汽油,万一我们的行踪被蒋介石或张学良的军舰发现,就立即点燃汽油,勿使一人活命!”
  “嗨!”
  结果很顺利,溥仪在13日晨抵达营口,住进了翠阁温泉旅馆。
  溥仪疲劳已极,美美地睡了一晚。醒来后,洗漱已毕,叫祁继忠道:“咱们出去蹓跶一下。”
  “不行呀,”祁继忠道,“皇上,不让出去啦!”
  溥仪诧异地道:“出去看看左近的风景怎么不行?这是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连楼也不让下呀!”
  溥仪感到事情不妙,在楼道上走来走去,道:“罗振玉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时,郑孝胥父子已经站在他跟前,都说不知道。
  郑孝胥道:“这日本人也太过份了,皇上问问他们。”
  溥仪道:“祁继忠把他们找来问问。”
  一会儿,祁继忠把上角利一和某粨正彦带到楼上来。
  祁继忠笑嬉嬉地用日本腔说道:
  “这是为了安全的,为了宣统帝安全的。”
  溥仪道:“罗振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上角利一道:“他到沈阳去了,现在还在讨论建立新国家的问题。”
  “什么!”溥仪吃惊地道,“土肥原不是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上角道:“哪能说办就办?宣统帝不要着急,到时候自然会办好的。”
  “我们整日呆在这儿吗?”郑垂问。
  上角利一道:“这要听关东军司全部板垣参谋的。”
  溥仪的欢喜一扫而空,这时方想起陈宝琛的持重,傻楞楞地看着郑孝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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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沈阳。
  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里,司令官本庄繁正和几位参谋紧张地讨论着行动的步骤。
  石原莞尔道:“帝国对锦州采取了果断行动,如今南满已定,可见当初我们的计划是绝对正确的。现在应乘胜向北满进军,控制整个满洲。随后,可由山海关出兵向京津地区,同时由上海、福州、广州而向广大的内陆包抄。”
  板坦征四郎道:“北满指日可下,已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打下整个满洲后,如何解决满洲地位问题。”
  石原莞尔道:“支那人没有管理国家的能力,在下仍认为为,满洲应由帝国直接管理。”
  司令官本庄繁道:“现在日本对满洲用兵,在国际上已陷于孤立,若日本对其直接管理,恐怕更遭非议,还是扶植一个政权为好。”
  石原莞尔道:“我们不要顾及以美国为首的国联,大日本帝国与美国决战是迟早的事,大日本帝国雄霸全球的惟一敌人就是美国,与其以后与他翻脸,不如现在就不理他。”
  板垣征四郎道:“目前尚不能如此,满洲仍人心浮动,我们直接管理恐怕会耗去许多精力,不如扶植一个政权过渡一下。现在的问题是,即使在满洲建立一个新国家,可能也会遭到国际间的一片嘈扰,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土肥原参谋道:“我们可以在东北制造建立新国家的民意,既然满洲人民要求建立新国家,国联就不好干涉,其次,我们可以在上海等地行动,把国联的目标转向那里,这样,他们就无暇顾及满洲了。”
  石原莞尔道:“这个主意好,在天津、青岛、福州、广州等地可同时展开行动,让海军看看我们陆军的风采!”
  本庄繁道:“这样看来,我们大致可以这样确定:一、在满洲建立一个脱离支那的新的国家,为减轻日本的压力,此国家采用共和国体;二、为支持满洲建国,令在京、津、沪等地的我方人员制造事件,逗引支那人排日,减轻我们在这里用兵的借口,同时制造事件,使国联关注的地点由这里转移开去。另外,也要电令京、津、沪各地顺手打击取缔这些地方的什么‘抗日委员会’;三、在满洲制造舆论,让人民懂得建立一个廉政国家的好处。我这样总结可以吗?”
  “嗨!”众参谋异口同声。
  本庄繁道:“对哈尔滨等地的作战由石原君负责。”
  “嗨!”
  “组织满洲新国家的工作由板垣君负责。”
  “嗨!”
  “在京、津、沪、青岛、福州、广州等地的特别行动由土肥原机关长负责。”
  “嗨!”
  “三宅光治参谋长负总责。”
  “嗨!”
  上海。
  川岛芳子骑在田中隆吉的身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什么事!混蛋!”田中骂道。
  “大尉,关东军参谋部来电!”
  田中一翻身坐起来,披起睡衣,开开一条门缝接过电报,是关东特务机关长土肚原田二来的电报:
  “外国的目光很讨厌,命你在上海搞出一些事件来。随送2万日元(相当于现在1000万日元)。”
  “快起来,有行动了!”田中对川岛芳子叫道。
  “给我擦一擦。”
  川岛芳子把腿张开。
  田中拿过湿毛巾给她擦了,芳子穿好衣服,拿过电报:“呀——好大一笔款子!”
  “帝国要在京、津、沪、青岛、福州、广州等地制造事件,胁迫蒋介石不过问满洲事务,同时打击各地的抗日分子。但是,为了有借口,必须挑起支那人的反日行为,引起争端,这事就交于你了,你的才能大家都晓得。”
  川岛芳子道:“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工厂是非常共产主义的,非常排日,是排日的根据地。咱们可以巧妙地利用这个公司来杀死日莲宗的化缘和尚。”
  “好!就给你一万元作经费!”
  1932年1月28日,5个日本和尚来到三友实业公司门前,向工人义勇军挑衅,工人气愤已极与他们发生冲突。日本青年同志会由宪兵大尉重藤千寿指挥袭击,三友实业公司的义勇军对其还击。
  这天晚上,日本海军登陆队以保护日本侨民为由,向闸北、吴淞等地进攻,19路军军长蔡廷锴命令反击,19路军开始了英勇的抗战。
  与此同时,天津、塘沽、青岛、厦门、福州等地日军也不断挑衅。
  川岛芳子受到关东军参谋部的嘉奖,更是得意非常。
  “芳子,”田中道,“你肯定会步步高升的,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女将军,你会永远记住我吗?”
  “我的小可人儿,别说傻话,你不会爱我的。来吧,让咱们痛痛快快地玩,别想其他的什么事情。”
  “芳子,可是,我实在爱你呀!”
  田中跪了下来。
  “哈哈哈——”芳子回忆起她从日本回到大连曾嫁给蒙古将军甘珠尔扎布,新婚之夜,竟在她的屁股下垫一块白汗绫,第二天,那上面当然没有元红,而就只是在这一夜之后,她也就和她的丈夫离开了。
  芳子大笑之后,解开西装裤带,褪下长裤后剩下一条粉红色的绣着一朵小花的三角裤叉,她淫笑着道:“把那扒下来,像狗一样的舔我。”
  田中仰头望着她……
  “怎么?还想娶我吗?”
  “想!”
  田中扒下她的裤衩,真的如狗一样舔起来。
  门外又是一阵报告声,二人并不理会,直到芳子满意地大叫。
  芳子接到土肥原的电报,命令她到天津接皇后婉容到满洲。电报说:“凭你的本领一定能说动宣统皇后乐意去满洲,也一定能绕过中国方面的重重封锁!”
  天津。静园。
  静园总务处任事胡嗣瑗拿着一封信,找到庶处事任事佟济煦道:“这是皇上的亲笔信,你把它交给皇后,并通报一声,现在有两个人已经到园,要面谒皇后。”
  “来人是谁?”佟济煦问。
  “你不必过问,皇后一见这信就明白了。”
  佟济煦有点奇怪,自己是皇上信任的大臣,怎么胡嗣瑗可以知道是谁自己就不知道?正犹豫间,见一位头戴礼帽、西装革履的青年由一个日本人陪同,上楼直奔婉容房间。佟济煦也不敢跟随其后,看着二人进房间后就在门外守侯。20分钟过后,客人走了。婉容出来对佟济煦道:“来人是十四格格,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十四格格?”
  “就是那个穿西服戴礼帽的。”
  “真是名不虚传的男装丽人!”
  “这事千万要保秘!不许向人说起。”
  “当然,不过,皇后,她是来接您到满洲去的吧?”
  “对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必过问。”
  不过,静园里的人很快都知道十四格格来了,都在议论她的人品。
  第二天,川岛芳子又来到静园,这一次她并没有戴礼帽,分头梳得油光可鉴,脚上由皮鞋换战浅筒皮靴,仍是西装,扎着鲜艳的领带。她并不在意静园里的人们看她的目光,她是那样的从容、潇洒,直奔婉容的卧宝。
  婉容正在吸鸦片,芳子道:“皇后主子真是好福气,这么悠闲,有这样俊俏可人的太监侍候您吸大烟。可是我,却整日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真是让人疲惫不堪。可是一想到大清的事业,一想到为皇上皇后效命,一切不如意的想法就都抛弃了。”
  “听说你是日本人的特务。”婉容恨吸了一口烟道。
  “不错,我是他们的间谍,可我更是爱新觉罗的后代,是名震天下的肃亲王的格格。几百年了,我们是如此显赫,可是现在却被什么革命搅得一团糟,我们的生活也困窘不堪,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四处飘泊。就是皇上和皇后不也是这样吗?所以我投靠日本人,只有日本人才能帮助我们夺得我们失去的东西。对于皇上、皇后来说,是君临天下。对于我们肃亲王家来说,我们在东北的领地,有半个日本那么大!一切都要恢复!皇后主子,你的尊严也要恢复!你是天下的母后啊!所以,我这次特地来接你去满洲,那是我们祖先的发祥地,我们必定能像我们的祖先一样,开辟崭新的事业。至于皇后娘娘,更应帮助皇上完成这一大业!还是随我去东北吧。”
  “我总觉得日本人靠不住,到了那里会受他们的摆布,犹如汉献帝后落到了奸臣的手里。”
  “不会的,皇上不是有信来吗?难道你不相信皇上的话?我再请教皇后主子,您是谁赶出紫禁城的?出了紫禁城以后是谁向你们提供保护的?是现在的蒋介石还是过去的张作霖、段祺瑞?蒋介石不说,就是张作霖和段祺瑞恐怕对皇上和皇后也不会怀什么好意,何况他们现在已经完蛋了!蒋介石掘了咱祖宗的陵墓,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至于赤匪,更是共产共妻——怎么你想过那种生活吗?”
  “格格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若不离开这里,要么被蒋介石掠去——听说他是个大色鬼!要么被共匪掠去,做他们的共有的妻子!”
  “无论如何,对日本人我总是不放心。”
  婉容已经吸好了烟,令太监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婉容和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坐在床沿上,用手理了理皇后散乱的头发,道:“与其在这里过清苦的生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怎如到满洲做皇后?”
  “到那里肯定要遭到国人的唾骂。”
  川岛芳子道:“中国人能管理国家?他们个个都是贪官污吏,军人则比土匪还坏。皇上到了满洲,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用日本人的廉政方法制理,凭皇上的仁爱,必能统一天下。难道这不是救国救民吗?您自己是皇后,皇后主子您自己以为自己是怎样的人?不配母仪天下吗?”
  “不过,听说满洲是个土匪窝。”
  “您害怕了吗?您要不去,谁能照顾皇帝陛下?难道让他另立皇后或妃子?至于安全,现在早已好了起来。”
  “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皇后主子,我有耳闻,听说皇上不能人道。我也看过淑妃的律师的声明,说她一直未蒙皇上一幸。看来皇后主子不去东北可能也是这个原因,莫非您有什么相好的在此?”
  “你!你!你——胡说什么?”
  “咱们都是女人,谁人不渴求那事?我就放得开,不顾别人的闲话。说实在的,您知道什么叫快感吗?你知道什么叫高潮吗?”
  川岛芳子搂着婉容,扭动着身躯,坐在婉容的大腿上……
  “我真的做了一场女人,值了。”婉容道。
  “你真是没见过什么!我是男人吗?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潮吗?真正的高潮是全身每一个神经都快活。”
  “我就是这样的。”
  无论川岛芳子怎么说,婉容对去满洲都有顾忌。川岛芳子一点也没气馁,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她有想办而办不成的事。
  川岛芳子来到荣源的住处,向荣源道:“荣国公,若是皇后娘娘不去满洲,她还是皇后娘娘吗?恐怕您这位国公也就成了虚名或者有更坏的结果。日本人帮助皇上的复国特别坚决,所以日本人和皇上都派我来迎皇后娘娘。荣国公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皇后娘娘说吗?”
  荣源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国丈的身份,何况凭着强大的日本,宣统皇帝的前途是无可限量的,水涨船高,自己也会在新的国家里占有显赫的位置。无论如何,他要让皇后到满洲去。
  不过,荣源还有他另外的想法,他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川岛芳子那些最敏感的地方,心澎澎地跳着,这个浑身充满野性的女人引起了他这位老色鬼的无限性欲,川岛芳子当然有所觉察,于是对他淫笑着,那双摄人魂魄的眼波撩泼着他。
  “十四格格,我一定劝皇后到东北去,一定会劝他……听说、听说格格……”
  “听说我什么?”
  “听说格格是为了干一番大事业才着上男装的,不过可更秀丽迷人了。”
  “是吗?”川岛芳子望着这个老色鬼,心里涌起许多邪恶的念头:我要抓住他,将来更容易接近婉容和皇上,我……
  川岛芳子扭了扭腰,荣源的眼更喷出火来,他站起身挪到芳子的跟前道:“你这身西服真漂亮,我这胖身子,穿西服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说着,荣源试探地动起手来,川岛感觉到了他的手掠过了她的胸部,川岛芳子伏在荣源的耳边,把她温热撩人的气息吹在他的颈项上,道:“到了满洲会有许多好事情的。说着,她挎起了荣源的胳膊,道:“走,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荣源对婉容的一番说教,让婉容动了心,因为婉容也最看重皇后的名份,也最看重自己在国人心中被倾慕的地位,在外国人面前被钦羡的情景。可是,她仍然害怕那孤独的生活,那夜夜难熬的欲望。
  “我的病可能会更重的,鸦片毒对我已很深了。”婉容哀衷地道。
  荣源道:“这会有好办法的,皇后放心,这事我会打点的,李侍卫就是个很好的人。”
  婉容脸一红,低头不语了。
  这一天,婉容也做了男士的打扮,与川岛芳子一样,西装革履,且多了一副墨镜。她挎着川岛芳子的胳膊,从容走出静园,到了吉田翻译官的家里。然后在军部的帮助下,顺利到达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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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就喜欢男色的他,见到眼前这位男装丽人如何能把持得住?川岛芳子疯狂地动作着,娇喘吁吁地伏在他耳朵说道:“我要为你生一位皇子!”……
  溥仪手捧着太妃保存了二十二年的龙袍,心头百感交集。他猛然抬起头来,狂叫道:“登极大典,非让我穿什么三军大元帅的礼服,我还是大清皇帝吗?”郑孝胥无奈地苦笑一声:“皇上,日本人说,他们只承认满洲国皇帝,不承认大清皇帝……”

  沈阳。
  在八千代饭店,石原莞尔参谋还在这里举行招待宴会。出席宴会的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中国人。大厅里坐得满满的,当石原莞尔走到台上的麦克风前时,台下圆桌旁的人们拼命拍着巴掌。
  石原向大家鞠了一躬,道:“各位女士,先生,请先让我向各位学成回国表示衷心的祝贺,向各位未来光辉的前程表示衷心的祝贺。”
  台下又是雷鸣般的掌声。
  石原继续道:
  “今天本庄司令官因为有事不能前来,派我代为招待,请诸位佳谈。我想诸位都是留学日本和日本在东北创办的专门大学读过书的有为青年,对于日本的历史是知道一些的。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是和中国一样,是个遭受欧美强国侵略压迫的国家。明治维新以后,才一跃而为世界的强国,由此,东亚,首先是中国也享受到文明国家的幸福。没有日本的存在,中国早就被列强瓜分了——被欧美各国肢解了。但是,中国不但不感谢日本,还排斥日本。尤其是张学良,没有日本的支持,他怎有今日?可是他却和蒋介石联手,采取远交近攻的传统方法压制日本,真是令人愤慨。回想满蒙地方是日本的生命线,我们流了无数的鲜血才换来今日的地位,保持今天的繁荣。你们都是有为之士,张学良既然不回来了,抛弃了你们,你们应当和日本合作,积极起来吸取明治维新时日本青年的精神,进行一个建设新国家运动,促进中日亲善的实现,才能谈创共存共荣,进而保障东亚的安全。尽力于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事业,我想是很有意义的。”
  石原的话完了,下面是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响声。
  “中日亲善万岁!”一个人抬臂高呼。
  “中日亲善万岁!”所有的人都附和高呼。
  “建设新国家,强国富民!”
  “反对欧美列强瓜分中国!”
  “打倒张学良!”……
  口号声后,徐绍卿代表青年发言道——
  “石原参谋所讲的,实在是披肝沥胆的话,我们深受感动。我们都在日本学校念过书,知道日本为何这样富强,同时也知道中国为何这样贫弱的道理。东北是我们的家乡,张学良只顾骄奢淫逸,不爱惜故土,但是我们爱惜它。贵军仗义,除暴安良,我们很感激。援助人民建立新政权,这是当务之急,是人人希望的事情。我们基于善邻友好、互助共存的精神,愿尽绵薄,促进新局面早日见诸事实。”
  石原莞尔在一片欢呼声中走向自己的车子。车子行驶在大街上,大街上到处都是标语,不时有学生或青年在喊着口号:
  “为发展经济,安定民生,建立新政权!”
  “中日亲善,强国富民!”
  “打倒张学良腐败政府!”
  石原莞尔笑了,心道:板垣参谋是有手段的。
  石原莞尔的汽车停在大和旅馆的门前。他乘电梯上了最高层,走进一个会议室,椭圆形的桌旁已经围满了人。
  本庄繁司令、三宅光治参谋长、板垣征四郎参谋、土肥原贤二参谋兼特务机关长、驹井德三嘱托是日方人员,石原莞尔进来坐在了日方土肥原贤二的前面。
  中方参加会议的有:沈阳省长臧式毅、吉林省长熙洽、黑龙江的马占山,还有实力人物于冲汉、袁金铠、赵欣怕。东北特别行政区长官、奉军元老张景惠主持会议。
  张景惠道:“本会基于本庄司令官的意旨,以东北政务会议名义,请诸位到此。目前东北各省分立,需要有一个统一的组织才好。究竟用何形式,请大家发言。”
  臧士毅道:“现在蒋介石和张汉卿都放弃东北不管,我看就组织一个东北联省自治政府,推行一切政治如何?”
  赵欣伯抢着说道:“我这里倒有一个方案,东北地方脱离南京中央政府,另建一个新满蒙国家,名叫满洲国,暂设执政府、参议府、国务院、立法院、监察院。国务院下设总务厅、民政部、军政部、财政部、外交部、司法部、文教部、实业部、交通部。执政一席,拟请清朝宣统皇帝担任,国务总理由执政推荐,各部部长则由现在各省省长兼任,届时另选。首都宜设于长春,改名为新京,大家以为如何?”
  于冲汉道:“我想此方案已经本庄司令官考虑再三,很完善,没有什么研究的必要了吧?”
  张景惠道:“我们就照这个方案赶快筹备吧。”
  熙洽心想:我在宣统皇上的心中最重要的,若实行帝制,首辅非我莫属,可是如今……于是说道:“宣统皇帝人主满洲,名正言顺,可以不称执政,即登上皇帝宝座,亦未为不可。”
  本庄道:“满洲国是新国家,不是满清的继续。溥仪皇帝就任执政,是新国家元首。他将来如何登极,这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还不能研究。”
  臧式毅本来认为东北首领的地位非他莫属,他已探听不仅执政已定,总理也选好,早已心灰意冷,道:“既然这样,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推景惠负责筹备一切吧。”
  本庄繁道:“既然如此,就请各位签字吧。”
  张景惠、臧式毅、熙洽等都签了字,马占山却道:“黑龙江省现在情况复杂,我想回省同大家说一下再签。”
  本庄心知他必有反复,但想到如果逼他签字,这个会议会流产,黑龙江局势可能更为变坏,便道:“马阁下回省商量一下,可以。这事就由张阁下筹备吧,一个月内完成。”
  溥仪已住进肃亲王家里,可惜善耆已死,他没有能见到这位对大清忠心耿耿的亲王。郑孝胥父子已到沈阳去了,他身边只有祁继忠和李玉亭,可是日本方面又给他安了个贴身侍卫,叫工藤铁三郎。
  溥仪已经知道婉容和陈曾寿荣、源等被十四格格接到大连,可是许多天了,为什么他们不不来旅顺和他见面?
  宪基改为金璧东,已是日本方面的红人,溥仪把他叫来,道:“皇后早已到了大连,为什么不来这里?你向日本人问一下。”
  金璧东也在想着他的小妹,这是一种奇异的变态的爱恋,他爱她爱得发疯,虽是同父的妹妹,他内心里充满了邪恶感,可是,无论如何,他的心里总是装着那个从小鲜活机灵,如今却成为美丽人的妹妹。他何尝不想立即就看到她!
  “我马上问问日本人。”
  金璧东见到上角道:“你们不许皇上自由活动,也不许他的旧臣来拜见他,说是为安全考虑,这都可以理解,可是皇后总该来这里吧,川岛芳子来这里总是行的吧?”
  “我问问总部。”
  上角利一向沈阳关东军参谋部发了电报,板垣指示:可以让宣统皇后前往旅顺。
  婉容终于见到了溥仪,几个月的分别,反而拉近了他们间情感的距离,二人相拥而泣。
  “哭什么?这是高兴的事,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溥仪道。
  婉容看看溥仪眼中的泪花道:“就是,我们应该笑才是。”
  可是,二人的泪水又滚涌而出。
  婉容道:“我在大连急得疯了,一会儿有人说皇上被关东军暗杀了,一会儿又有人说是被囚禁了,那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我在这里确实不得自由,不知道日本人想干什么。该不会日本人选了溥伟了吧?他在老佛爷跟前的时候,就认为皇帝非他莫属。”
  “我们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结束?”
  “别怕,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正在商讨国体问题,要建共和国,要我做总统那样的官,我实在心有不甘。”
  “皇上,别拗了,总统就总统、共和就共和吧,先安全了再说。”
  “是的,我也这样想,先稳定一下形势再徐图将来。”
  “皇上,我真有不祥的预感,我们好像如小鸟一样被日本人关进了笼子!”
  “别这样说,”溥仪虽然也这样认为,但他不愿承认自己处在这种地位,他心里仍想着他的复辟大业,道:“日本人会帮助我们复辟的。”
  这种时候,婉容感也不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道:“皇上瘦多了。”
  “你也瘦多了,眼圈更黑了。”
  “我更离不开大烟了,想戒掉恐怕很难了。”
  “你身体不好,我……你就不要戒了吧——现在不要戒。等强健一些再戒不晚。”
  这真是出乎婉容的意料,她道:“皇上不是说吸食鸦片会影响生育吗?”
  “那是郑垂说的。吸鸦片而生育的人很多,你不必介意。这就如喝酒一样,你看哪个外国人不喝酒?他们每饭必酒,可是生儿育女不是一样很发达吗?”
  这些话令婉容动得落下泪来:“达令,我是你的羔羊。”
  溥仪拥着她道:“你虽是皇后,可是跟我受了这么多的苦,连做女人最起码的快乐也得不到,我已认识到这一点,我会注意自己的,我会治我的病的,我的病是后天得的,相信会好的。”
  “达令,我……我有时实在是……”
  “我理解你,无论外人怎么说你,我是理解你的,达令……”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虽没有男女之事,但都感到无比幸福。
  也是这个亲王府,另一个房间。
  “我也要改名,就叫金璧辉。我再也不姓那个老不死的人的姓了,是他毁了我。”
  金璧东也咬牙切齿地说:“他竟厚颜无耻地向父王、向我提起纳你为妾,我……我要杀了他!”
  金璧东搂着川岛芳子竟流出泪来。川岛芳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只有和他在一起他才感到自己是个女人,是人情人,是个恋人,她喃喃地道:“我就叫金璧辉。”
  金璧辉在金璧东的怀里哭了一会儿,道:“璧东,我有一个打算,你得支持我。”
  “说吧,我再也不会让你受罪了。”他太爱他这个小妹了。
  “皇上和皇后并无男女之事,经我仔细打听,皇上是后天得的。我想,我要是做了皇后或妃子,生个一男半女的就好了。”
  “不!我不让你受那份罪。”
  “阿哥,别说我受罪,我什么样的罪都受过了。到了那里,我的身子和心还不都是在你身上?那个人若真的不行,我……我就怀上你的种,让我们的儿子做未来的皇上?”
  “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想我有办法。”
  二人如胶似膝。金璧东只有在她身上才能体会到真正的惬意,而金璧辉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深味到男人大海般的关怀,这种高潮,这种快感和两心相印的柔情紧紧地融合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川岛芳子来到婉容这里。婉容正吸着大烟,旁边站着溥仪。
  “十四格格来了。”婉容道。
  溥仪回过身来,他们已经见过面,彼此也不客气,但一向骄横不羁的她,在皇上面前变得特别温顺。她仍是那身西服,只是腰身更显细了些,更衬出胸部的高耸。
  川岛芳子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改为中国名字,改为我们满人的名子,我叫金璧辉。”
  溥仪道:“你在日本方面是有关系的,你可以说说,新的国家应当是帝制。”
  “皇上,我一定会尽力的,咱失去的天下,就要快被夺回来了!”
  门外有人叫道:“皇上,上角利一大尉有事见皇上。”说话的是工藤铁三郎。
  溥仪来到会客厅。
  上角利一道:“根据军部命令,皇后还是住在大连的好。”
  “什么!她只在这儿过了一夜!”
  “可是,这军部的命令,不能更改!”上角利一斩钉截铁!
  “为什么?”
  “因为皇后在这里有诸多不便,郑君会向皇上解释的。”
  下午,郑孝胥父子和罗振玉从沈阳回来了。
  郑孝胥道:“板垣参谋近日要亲见皇上,为安全起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此!”
  “皇后是闲杂人等吗?”溥仪愤愤地道。
  “可是皇后身边的太监,老妈子等,皇上能说他们不是闲杂人等吗?在这种时候,皇上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这是紧要时候,绝不能功败垂成!”
  郑垂道:“蒋介石派来了许多杀手,义勇军也在各地神出鬼没,不可不防。”
  溥仪吓得两股颤颤,道:“随你们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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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其实,郑孝胥和罗振玉怕的是随着婉容的到来,陈曾寿和胡嗣瑗也会到这里,听说陈宝琛也要来,这些人在溥仪身边,不仅会坏了大事,也会和他们争功!他们一手造成的这种大好局面,怎好拱手让给他人!现在皇上马上就要就位了,作为功臣,自己肯定会位在首辅,但要是陈宝琛那样的人来到这里,可就说不准了。所以,他们和日本人串通一气,牢牢地把皇上和其他人隔离开来。对日本人来说,溥仪是一个工具,对郑孝胥等人来说,他更是个工具!
  众人散去后,工藤铁三郎端来一杯茶,溥仪掀开盖子,大惊失色,道:“这茶茶颜色有点不正!”
  工藤铁三郎二话没说,端起茶一饮而尽。
  停了一会儿,工藤铁三郎道:“皇上以后的茶饭饮食都由奴才代尝!”
  溥仪被深深地感动了,许多天来,工藤铁三郎对他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他的勤奋和小心远远超过了李玉亭和祁继忠。
  “工藤,我就赐给你个名字,叫‘忠’!”
  “嗨!”
  工藤忠跪地叩头,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个孤儿,自幼流落到满洲作浪人,后为川岛浪速收留,本没有名姓,大家见我忠厚威猛,都叫我‘铁三郎’今天皇上赐我名字,有如父母给了我做人的荣耀,更何况皇上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我这荣耀是光宗耀祖又流芳万古的!”
  当晚,工藤忠向川岛芳子报告道:“我已取得宣统帝彻底的信任!”
  “干得好!”川岛芳子夸赞他一番,“我会好好犒劳你的。”
  工藤忠走过来搂住她的腰道:“我永远是你忠实的奴仆。”
  “别急,我向参谋部发报报告这里的事情。”
  工藤忠和川岛芳子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在芳子的授意下,溥仪的身边,已没有了什么人。
  “皇上,让我伺候您吧。”
  正是深夜,工藤忠不知去了哪里,李玉亭和祁继忠更是不见人影儿。
  “你——”
  “我们都是爱新觉罗的后代,只有我们才是向往复辟的!无论如何,我们要夺回失去的一切!特别是要洗雪祖陵被掘的奇耻大辱!”
  这些话正说在溥仪心坎上,特别是最后一句,更让溥仪热血沸腾!
  溥仪本就喜欢男色,见了眼前的男装丽人怎不动心?当川岛芳子为他脱下靴子解下裤带,他早已把持不住,芳子更是如烈火一样扑向他,跨在他身上。
  “十四格格……”溥仪从来也没有这么畅快过,因为这是第一个女人向他如此大胆地疯狂,不顾一切地疯狂……
  “叫我金璧辉,叫我璧辉,我身上的血是爱新觉罗的血!”
  “璧辉……”
  川岛芳子更疯狂了,她终于使他的男人象征物昂然起来,她急忙玉户相迎,虽然刹那间溥仪有点把持不住,老到的身经百战的川岛芳子已料到这一点,急忙抓住它塞向……
  二人相拥在一起……
  “我要为你生一位皇子!”
  溥仪既惊骇又喜悦,道:“能吗?”
  “怎么不能,全在里面呢,所以我那下面垫上枕头,会流向更深处的。”
  溥仪哭了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把那插入女人的……虽是极短极短的一瞬,但这种暴烈,这种在里面恣肆横流的快感,这种满足,是生平第一次。更何况,他多么渴望得到一个皇子啊!
  溥仪这些天并不寂寞,反而有了男人的尊严,他在考虑如果真的这么和谐,金璧辉有了孕,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娶过来!
  工藤忠独自向关东军参谋部土肥原去了电报。土肥原指示他:配合川岛芳子,若川岛芳子真的成功,绝胜过婉容生下皇子!
  “这孩子我更希望是你的。”金璧辉躺在金璧东的臂弯里道。
  “不论是谁的种,他都是我最亲爱的孩子。可是,璧辉,你意识到了吗?我们以前也很和谐,你没有什么措施,你怎么会没有什么动静呢?”
  金璧辉的心一下子凉得如北极的冰窟,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作为幼年时川岛浪速那淫邪的举动,那粗大的长长的阳具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情景……
  “璧辉你怎么了……”
  金璧东叫了许多声,她才回过神来,她,已是欲哭无泪。
  随着金璧辉例假的如期到来,板垣也从沈阳来到了旅顺。
  板垣比土肥原更矮,也更青、更白,他剃了一个光光的头,差不多和他的脸一样白里带青。
  板垣道:“这个国家名号叫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长春改为新京。国家由五个民族组成,即满、汉、蒙古族、日本族和朝鲜族。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相同,比如同样可以充当新的国家官吏。”
  板垣从皮包里拿出《满蒙人民宣言书》以及五色的“满洲国国旗”。
  溥仪气得发抖,他复辟的梦破灭了。但还极力地克制着自己,道:“这是个什么国家,难道是大清帝国吗?”
  板垣的脸上充满了微笑,小眼睛眯得如一条线,他回答:
  “这不是大清国复辟,东北行政委员会由张景惠主持,熙洽君,臧式毅君,马占山君等七人都签了字,一致推戴阁下为新国家的元首,就是执政。”
  听着从他嘴里响出个“阁下”来,溥仪的血顿时翻涌到脸上,在他的心里,东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三千万的人民都抵不上那一声“皇上”呀!他大声道:
  “满洲人心所向不是我个人,而是大清的皇帝,若是取消了这个称谓,满洲人心必失,请关东军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板垣青白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他们又争论了两个多小时,最后,那张脸上再也笑不出来,扔出了像那光头和白脸一样清冷的话:
  “阁下再考虑一下吧,关东军的意志是坚决的!”
  晚上,郑孝胥、郑垂和罗振玉围在溥仪旁边。
  郑孝胥道:“臣早说过,不可伤日本的感情,刚才板垣说了,若皇上不接受军部的条件,就只有用对待敌人的手段答复,皇上看怎么处理此事?”
  溥仪瘫在沙发上,他能说出什么来?
  郑垂走到溥仪面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君臣现在在日本人手心里,不能吃眼前亏,不能像张作霖那样,要通权达变。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罗振玉道:“日本人和张景惠、熙洽他们都是不讲信义的人,说好的帝制,如今又反悔了。”
  郑孝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绿水!做元首和做皇上只是名称不同而已,臣跟随皇上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皇上能登上这个位子吗?若皇上不答应,前途凶险,臣也只好卷铺盖回家了!”
  郑垂道:“日本人说得出做得出,他们要真的以敌对的态度对待皇上,恐怕真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不过,我总以为,现在答应日本军部,将来慢慢地再培植力量,凭日本人建立咱自己的军队,到那时不愁没有办法。”
  罗振玉垂头丧气地道:“事已至此,悔之至及,只有暂定一年为期,如逾期仍不实行帝制,到时即行退位,看以此为条件,板垣怎么说。”
  溥仪不得不妥协,对郑孝胥道:“回板垣的话,就这么说吧。”
  郑孝胥高兴已极,到了板垣那里,道:“皇上同意了。”
  “那么还有许多的条件要签字呢。”
  “我来签!”
  “阁下能代表皇上吗?”
  “能!”
  “好!有关矿山、港口、新政府的人员及运作,阁下都可以代表皇上签宇吗?”
  “能!我不是在沈阳已和三宅参谋长议好了吗?”
  郑孝胥觉得,只要跟定了日本人,为日本人效命,总理的位子就到手了,他可以代皇上签字。至于皇上那里,他有的是手段!
  板垣放纵地笑着,道:“今天晚上就和溥仪阁下一起来参加宴会吧,你只要真诚与大日本帝国合作,我们一定会考虑你在新政府中的地位的。别忘了你在沈阳和刚才反复说过的话!”
  郑孝胥心里想的是高官厚禄,这许多年来他的奋斗目标就是这些。他在庆幸,必跟溥仪,利用溥仪的方略制定得多么英明!他以后一定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宰相!
  所以,当溥仪派他们到天津时,他已和三宅光治参谋长签订了协议书,把满洲国的政治、经济、文教、军事主管的权力和土地、矿山、森林、铁路、港口等等权力,完全移让给日本。
  当晚,在板垣的宴会上,郑孝胥父子满面春风,板垣则纵声大笑。板垣召来了一大批日本妓女,给每个赴宴者都配上了一名,而板垣自己则左拥右抱。
  溥仪坐在那里,两眼呆滞,板垣青白的脸,青白的头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着。板垣接受每个人的敬酒,不时地劝“溥仪阁下”尽情享乐。突然,他一抓一个妓女的裆部,那妓女惊叫一声,板坦笑得更厉害了。
  “你的,做教书做教授的干活?”
  那个妓女向溥仪鞠躬道。
  溥仪并不回答她,她又问道:“那么先生是做买卖的干活?”
  谁知,这些话被板垣听到了,他把一口酒吐到了这妓女口里,道:“不错,他是做买卖的干活,是做大买卖的!”
  溥仪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肃亲王府的,祁继忠道:“皇上,您真的醉了。”
  溥仪道:“我疯了!”他看了看左右,道:“十四格格呢?”
  “奴才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她已奉参谋部的命令去接皇后主子去了。”
  其实,十四格格正在王府的另一间房子里。
  工藤忠道:“芳子,你怎么不到皇上那里去了?”。
  芳子苦笑着道:“我已检查过了,我不能生育了!”
  工藤忠大惊,道:“你也不必悲伤,我是浪人,我知道什么是人生。”
  “来吧!”芳子撕开了自己的衣服,“让我们品尝人生的欢乐!”
  长春,其实已叫新京。
  1932年3月9日,溥仪穿着西式大礼服,在执政府典礼大厅举行就任执政仪式。
  参加仪式的日本方面的人员有:满铁总裁内田康哉,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关东军参谋长三宅光治、参谋板垣等。参加仪式的中国人则五花八门。有奉系人物张景惠、减式毅、熙洽、张海鹏、张燕卿、谢介石、丁鉴修、于冲汉、袁金铠、冯涵清、赵欣伯、韩云阶等。溥仪的旧僚有郑孝胥、罗振玉、宝熙、胡嗣瑗、陈曾寿、万绳栻、商衍瀛、佟济煦、前盛京副都统三多,以杀害秋瑾闻名的赵景祺,蒙古王公贵福、凌升、齐默特色木丕勒等。
  溥仪的前面是工藤忠,后面则紧随着祁继忠。人们走进大厅后,关了门,仪式开始,大家一阵欢呼,一阵鼓掌,全体向溥仪三鞠躬。之后,臧式毅和张景惠向溥仪献上“执政之印”,郑孝胥代念“执政宣言”,文曰:
  “人类必重道德,然有种族之见,则抑人扬己,而道德薄矣;人类必重仁爱,然有国际之争,则损人利己,而仁爱薄矣。今立吾国,以道德仁爱为主,除去种族之见,国际之争。王道乐土,当可见诸实事。凡我国人,愿共勉之。”
  郑孝胥念完,便是宣布新国家政府的人员名单:
  国务院总理郑孝胥、民政部总长臧式毅、外交部总长谢介石、军政部总长张景惠、财政部总长熙洽,实业部总长张燕卿、交通部总长丁鉴修、司法部总长冯涵清、文教部总长郑孝胥(兼)、奉天省长减式毅(兼)、吉林省长熙洽(兼)、黑龙江省长程志远、立法院院长赵欣伯、监察院院长于冲汉、最高法院院长林棨、最高检查厅厅长李槃、参议院议长张景惠(兼)、参议袁金铠、罗振玉、贵福等,国务院秘书官郑垂、郑禹、侍从武官长张海鹏。特命驹井德三为国务院总务厅长。
  随后,内田康哉代表外宾祝词,罗振玉代读执政的答词。
  答词完毕,大厅的各门打开,人们涌出来,顺走廊往西拐,出门是一个小院,军乐队的人在那里列队等待。这时,赵欣伯从队列里走出,来到临时安装的旗杆之下,随着演奏伪满国歌的乐点把伪满国旗五色旗升上旗杆。
  溥仪脱下他的黑色礼帽,其余的人则冲国旗三鞠躬。
  升旗毕,典礼结束,人们便相聚在一起照起纪念相。
  晚上,举行了盛大的开国典礼后的宴会。望着宴会上的人们,想着刚进长春时曾受到的热烈欢迎,想到白天的就职宣言,想到外宾的祝词、想到升旗仪式,溥仪不禁飘飘然起来。他想:我既是一国元首,今后有了资本,就更好同日本人商量了。
  第二天,罗振玉来到执政办公室,道:“皇上屈就执政,按说君辱就该臣死,今天到这种地步,与我有很大关系。我无脸再见皇上,臣就此告辞,仍去卖画玩古董去了。”
  溥仪苦留不住,君臣洒泪而别。
  郑孝胥的总理办公室与执政府办公室仅一墙之隔,他望着罗振玉这个已渐渐远去的敌人身影,长出了一口气:
  “他只能做铺路石。”
  郑孝胥自言自语。然后,他挟着皮包走向国务院会议厅。
  部长们见总理到了,都起立向迎,这可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体验。看来,孔子说的“学而优则仕”是永远的真理。我有满腹的学问,今天终于做到了群臣之首的位子。虽不是宰辅,但总理与那也没有什么区别。
  “各位请坐!”
  大家坐下来。
  郑孝胥道:“今天我们讨论各部次长及各部司员的问题。”
  各部的部长们心内都有人选,正准备提出来,国务院总务厅长驹井德三霍地站起来道:
  “总理阁下,我这里有一份各部次长、总务司以及其他各司的人员名单。”
  大家传看着他的名单,一串串一串串的全是日本人。大家惊愕无比,都不敢说话,面面相觑。待看郑孝胥有何表示时,他只是低着小三角眼,摆弄着手中的什么东西。
  过了半晌,熙洽道:“这怎么成呢?满洲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聘请几个日本人做顾问是可以的,次长和司长都是日本人,我们总长有何用,这成何体统!”
  驹井德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道:
  “满洲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但它包含着满、汉、蒙、日、韩五个民族。有这些民族,就有这些民族的官吏。况且满洲国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是日本人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日本人诚心诚意希望满洲国将来能够富强康乐,但是这种富强康乐必须有日本人的全力指导才能获得。你们从满清到民国,谁能治理好国家?都是自私的贪官污吏。所以说,日本政府派遣它优秀的官吏到满洲来,这完全是一份好意。你们应该表示欢迎,而不该稍有怀疑,更不能有敌视!”
  这里最感解气的,是郑孝胥,不过,毕竟,他是名正言顺的总理,虽然这里看样子一定是驹井德三说了算。
  第一次内阁会议结束了,会议当然地通过了驹井德三列出的名单。
  熙洽悻悻地,想:还不如学马占山,不做这个满洲的官,看来在小日本鬼子的手里,咱成了活僵尸了!自己活该,没有马占山的气概。
  郑孝胥则挟着皮包来到执政府执政的办公室,道:“皇上,这是内阁会议上确定的次长和司员的名单,请皇上签字批准。”
  溥仪看了名单,惊讶地道:“怎么都是日本人!我们用这么多日本人干什么!”
  郑孝胥道:“这是驹井德三提出的,关东军军部审定的。”
  “什么!不行!我执政还没审定,关东军怎么能这样掌握用人大权!”
  “皇上,如今您是执政,有些事别人可以代劳的。”
  “国家高级官员的任命也可以代劳吗?不行。”
  “可是据条约规定,日本人有这权力。”
  “什么条约?”
  “臣和关东军参谋部订有条约……”
  “你!你怎能背着我与他们私订条约?”
  “这是皇上同意的。”
  “我什么时候同意的?”
  “在旅顺的时候,不是皇上派我和犬子郑垂去沈阳全权处理一切吗?”
  “你!这用人的大权也能出卖吗?”
  “皇上,我这样做犹如当年的李鸿章,全为老佛爷考虑,为大清考虑……”
  他不再说了,他发现皇上已晕了过去。
  待皇上醒过来,过了半天,还是签了字。
  溥仪并没有气馁,他把自己执政的位置看成是通往皇帝宝座的阶梯。他只是觉得,还是陈宝琛师傅说得对,郑孝胥欺下罔上,只为自己权力着想,不是个好人。
  一个月后,执政府搬到了一个新地方,这里有楼房有花园,是长春最好的房子了。
  溥仪亲自为每座楼命名,把居住的楼命名为“缉熙”,取自《诗经·大雅》“于缉熙敬止”句。又根据祖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把办公楼命名为“勤民”楼,把自己的办公室命名为“健行斋”,取《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义。
  于是溥仪宵衣旰食,想把元首的职权使用起来,每天早早起来,进办公室办公,一直到天晚。
  一天,他见到陈曾寿,道:“我将忍耐一切困苦,兢兢业业,发誓恢复祖业,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不一会儿,胡嗣瑗也来了,面对两位老臣,溥仪流泪道:
  “我现在有三个誓愿,告诉你们:第一,我要改掉过去的一切毛病,陈宝琛十多年前就说过我懒惰轻佻,我发誓从今永不再犯;第二,就是刚才向陈曾寿师傅说过的,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第三,求上天降一皇子,以承继大清基业。此三愿实现,我死亦瞑目。”
  一席话说得君臣唏嘘不止。
  缉熙楼是一栋二层戴帽的小楼,正门朝南、后门朝北,溥仪上勤民楼去都是出后门,越过中和门,直冲勤民楼的前门。
  起初的许多天,每天早晨起床,便到健行斋坐等文武百官来向他启奏国家大事。来的人很多,但有的是请安,有的是贡献方物。溥仪问起国事,总理的回答是“总务厅长正在办”,“总长”们的回答则是“次长正在办”。而总务厅长和次长是很少和溥仪见面的。以国务院总理名义呈递的敕裁书,溥仪只能“裁可”,不能驳回或改动。日子久了,溥仪发下的第一条誓言就自动地解除了,他渐渐懒散下来,成天呆在缉熙楼里,无意于日理万机了。
  从正门进缉熙楼,对面便是楼梯,溥仪的住处在二楼西侧的两个房间里,婉容则住在楼的东侧。
  二楼最西侧的一间屋是一个小佛堂,溥仪每天都在这里虔诚地向佛祖菩萨拜跪。这一天,他跪在这里,默默地道:“请佛祖、菩萨给我一个皇子吧……”
  默祷以后,走出门,恰好见婉容过来。正是四月底的天气,婉容肥硕的乳房耸立着,这生命的象征物,生机的象征物,溥仪顿时激动起来。
  “达令,干什么去?”
  “到卫生间去。”
  “快去快回,我到你房间去。”
  “怎么又不去办公了?”
  “没什么好办的,日本人都给办好了。”
  溥仪来到婉容的房间,把床头的烟枪拿到茶几上,把散乱地被褥整理了一下,太监和宫女见了,忙道:
  “奴才们刚才要整理,主子说待会儿,所以是这个样子。”
  “没什么,你们去吧。”
  皇上今天的脾气真好!太监和老妈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婉容进来坐到床上,道:“这里真像是监狱,比在紫禁城还闷人儿,我快憋死了,恐怕我活不长!”
  “别这么说,怎么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国家,我已经主政了。”
  婉容道:“皇上可要注意,我看日本人比革命党、赤匪、冯玉祥都阴毒得很,你可要注意,真的落到了陷阱里,恐怕不好出来。”
  “没什么,当年重耳经过了许多国家,最后是靠秦穆公的军队做了君主,不也是成了春秋一霸吗?”
  “皇上,不会有泰姬文赢吧?”
  “达令,别开玩笑了。说实在的,上天这些天给了我启示,他们会赐给我一个皇子来继承大清的基业的,达令,我觉得我行了。”
  “能吗?”婉容道,“不成的话我会更痛苦。”
  “能!咱要会方法。”
  “听说天毓嵣为你注射荷尔蒙,是吗?”
  “是的,都是从天津购得的,德国货。”
  “那好吧。”
  二人脱衣上床,可是溥仪怎么也不志高气昂,他道:“你侍弄它一下,用点唾液看看。”
  他不敢说这是十四格格的招儿,婉容试了一会儿,果然有了反应,可是仍不是理想的样儿。
  “达令,为了大清的基业,我求你一件事,这可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你用舌尖试试看。”
  “你!你!看了那春宫图!宫中那东西,害人!”
  “怎么?你在宫中也看了……”
  二人沉默不语,溥仪定定地看着婉容,婉容看出了他目光中的哀求,便滑下身去……
  可是,昂然的它刚一触及,便自作主张起来……
  婉容被撩逗了起来,向溥仪道:“我也求求你,那样……”
  溥仪哪有半点劲儿和兴致。
  溥仪又逼着婉容试了多次,可是在一个月中,他们得到的是更大的失望和痛苦。
  溥仪已感觉到在婉容那里是不可实现他得到皇子的愿望了,便叫过工藤忠。工藤忠已是他的侍卫处长了,可是和所有日本人不同的是,他对溥仪仍像狗一样听使唤,像牛一样任劳任怨。
  “皇上叫我有什么事?”
  “十四格格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她?”
  “皇上是说金司令,她现在忙得很,恐怕到热河去了。”
  “什么?金司令?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张宗昌的几千人马现在投奔她了,在热河,她屡建奇功!她的队伍现在正在扩大,说是要为进军北京作准备呢!”
  “好样的!她若来新京,让她来见我!”
  “遵命!”
  工藤忠给金璧辉去了电报,她很快地来到了新京,身边带着几个干儿子,都是女着男装,一体的男人打扮。
  溥仪的会客厅已不再豪华,绝不如在天津时的那欧式的摆设气派。客厅里只有书橱,花盆台子,双人及单人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铺的也只是线织桌布。
  金璧辉脚登深筒军靴,腰挎指挥刀,一身戎装进了缉熙楼。谁都知道她和日本关东军军部的关系,都哈腰称她金司令——现在她最喜欢这称呼。她的身后也跟着一位身着戎装侍卫,不用说,她也是女的。
  到了溥仪的客厅门口,溥仪道:“十四格格,连军刀也不卸下呀,那把盒子枪,就更不该还别在腰间了。”
  “皇上,恕奴婢无礼。”
  她一示意,旁边的侍卫道:“干爹,下掉来让我拿出去。”
  “好吧!”
  金璧辉非常利索地把枪刀皮带解下递与了干儿子。
  “干爹,我下去了。”
  “去吧,这儿没事的。”
  溥仪道:“你的干儿子倒孝顺得很。”
  金璧辉得意地道:“当然!”
  “听说你也拉起了队伍。”
  “这不是响应皇上的号召吗,要建立我们自己的队伍,我一定要回北京去!我们才是那里的主人!”
  “爱新觉罗的后人若都像你,怎么会弄成国破家亡的局面!”
  “血债血还!没有什么好说的!”
  “格格,可是我有项心愿,犹如重建大清一样迫切,如今不知怎么实现——其实你也向我提起过的。”
  “什么……”
  “大清基业的继承人。”
  金璧辉突然没了神气劲儿,脸色黯然,目光呆滞……
  “只有我们才和谐,才能成功,这恐怕是上天决定的吧……”
  溥仪移到金璧辉的身前,伸出手去。
  突然,金璧辉伏在溥仪的怀里号啕大哭,直哭得风云变色,屋内冷风阴阴。
  “怎么了?十四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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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我已不能有孕,就是和皇上在旅顺那时候检的……”
  溥仪的头脑里如响了个炸弹,许久,才道:
  “怎么会这样?”
  “被人折磨的……”
  溥仪想起了他刚步入青春期时宫女对他的种种摧残……他再也忍不住内心极大的悲恸,泪水如泉涌一般……
  蒋介石最怕的是共产党,对日本人占领东北建立满洲国,一味退让。他哀求国联出面调解与日本的关系,一任美、法、英、德等国组成国联代表团到东北调查。
  溥仪在勤民楼的健行斋会见了调查团。
  团长李顿爵士问:“溥仪阁下,您是怎么到东北来的?满洲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溥仪想起庄士敦来,眼前的李顿爵士就是英国人,他想,我在这里还不如到英国留学,正如婉容所说,这里可能是日本设的陷阱。可是他又看了看旁边新到的关东军参谋长桥本虎之助和高参板桓征四部,于是便老老实实地按事先板垣吩咐他的话说道:
  “我是由满洲民众的推戴才来满洲的,我的国家完全是自愿自立的。”
  调查团员们一再点头,便不再问什么问题。于是寒暄过后是照相,照相之后便是宴会。
  宴会上,板垣征四郎向美国的佛兰克洛斯·麦考益少将道:“我真诚的希望我们日本在满洲存有军队的苦心能被贵国和国联理解。如果没有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的阻隔,恐怕赤俄早就跨过这里,越过朝鲜半岛而到达日本了。而中国南方的共匪也会因此猖蹶,蒋介石的政府恐怕也未必是共匪的对手。”
  佛兰克洛斯·麦考益少将道:“我们理解日本对俄共的担心,但是我们认为,在满洲,我们应是机会均等的,满洲应实行开放的政策。”
  这时,李顿爵士端着酒杯也道:“这里海关港口的事务,更应是机会均等,何况英国早已在这里经营。”
  板垣道:“在下在满洲的任务是,把它建设得繁荣富强,致于其他事务,则不是我们所能说了算的,我们日本人充分尊重满洲国的主权。我重申:我们在这里只是帮助把满洲建成一个阻挡赤俄的富强的国家。”
  郑孝胥的脸被酒精冲得有点发黑,他凑趣地道:“各国的资金若投入满洲,这不仅是满洲的福祉,各国也将得到很大的利益。满洲国一定会纳入国际合作之轨道,经济得到蓬勃的发展。”
  板垣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溥仪心里一阵紧缩,他的脑子里急速地翻着:郑孝胥父子多年来一向主张国际共管中国,若真的实现了共管,南京政府也有一份;既使没有南京政府,恐怕国联共管也会弄出个什么自治政府来,那还有什么帝制?看样子,要想重登大宝,还得靠日本人,更何况现在自己在日本人手里,命都是人家的。于是溥仪跨到郑孝胥前面道:
  “满洲国会愿和各国发展友好关系,特别是经济往来,但是,满洲国现在受益日本国颇大,在百废待兴之际,日本国无私地给满洲矿山、铁路、港口等以极大帮助。在满清时,港口等地由英国管辖较多,那时,若得管理港口码头,须学英语。今日满洲,各港口、矿山等以满洲国语和日语为主,若列国参与管理,本执政认为,须学习满洲国语和日本语,这是前清的惯例,也是英、美各国所主张的。”
  板垣道:“此等问题,就不在宴会上说了。来,为满洲国的繁荣昌盛干杯!”
  “干杯!”
  大家干杯后,板垣的脸变得红润了,为了回报溥仪,他暗示地喊了一句口号:
  “满洲国万岁!万岁满洲国!”
  宴会在欢乐中结束,各方皆大欢喜。
  只是在会后,上角利一和工藤忠接到参谋部训示:
  郑孝胥已成为不受大日本帝国欢迎的人!
  溥仪接到三妹的信,信是从东京寄来的,她获悉,皇后想和李顿调查团接触,看样子是要逃跑,请皇上注意。
  正看着三妹的来信,工藤忠进来道:“奴才听说皇后主子和调查团的哪位夫人有接触,这可不是好事情。”
  “你们严密看管她,不许她和别人接触!”
  “是!”
  “皇上,”此时祁继忠进来,道,“是工藤忠处长在这里,也不是外人,奴才就直说了,奴才看那老妈子这些天常出入园子,行迹可疑。”
  “换了!”溥仪命令道。
  “可是有谁看着皇后主子呢?”
  “你多看着点吧,过些日子叫二妹来。”
  “不方便吧!”
  溥仪看了祁继忠一眼,心想,这个日日与我亲近,有肌肤之亲的人不能信任,还有谁能信任呢?于是道:
  “你要像对待我一样对皇后!”
  “是!”
  婉容受到了更严密地管制。本来,自从到了这个缉熙楼,她就只是在这高墙之内的园中,虽然这里有跑马场,有网球厂,有花园,可是,整日呆在其中,使人的精神近于崩溃。
  溥仪到勤民楼去了,整个二层楼空无一人,婉容在太监下楼以后独步来到溥仪的客厅,推开门,她大吃一惊,祁继忠正赤膊着上身在练拳法。平时,婉容只见他的秀气,他如女人似的细腻,今天,看到他迅猛灵活的动作,看到他那玉白的身子,不由回想在天津买表时,他的手轻轻地触了她的臀部,那种感觉……
  婉容连忙缩回头,可是祁继忠却道:“奴才该死,冲撞了主子,主子惩罚奴才吧!”
  婉容不由回过头,祁继忠正好目光迎着她,二目相对,心中都是怦怦直跳,祁继忠扑嗵跪在那里,道:“奴才该死!”
  “是我不经意到了这儿,没有什么。”
  婉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想到祁继忠那缎子似的光滑的身子,不由欲火升腾起来,她想起一样玉白光洁的十四格格的身子,想起十四格格的手指、舌头……不自觉地褪去衣服,她赤条条地站在床边的穿衣镜前,欣赏着自己无比美丽的胴体。
  “主子,我爱你!”
  婉容吓了一跳,回过脸,祁继忠已紧紧地抱住她……
  不久,整个缉熙楼便只有溥仪一人不知道皇后和祁继忠的事。
  婉容的发式和衣着不住地变换着,她的那头长发早在天津已经剪去,所以在这里;她仍然请来了天津的理发师,有时梳成学生样的齐身短发,有时竟扎起两根羊角小辫,有几天,理发师为她烫了发,她高兴极了,她又有了在天津时的那种感觉。
  在关东军参谋部作战室里,新任关东军司令兼驻满全权大使武藤大将对坐在长桌旁的梭佐们道:“现在我国已退出国联,德国希特勒上台,意大利墨索里尼执政,苏俄斯大林正在清党,因此,我们可以趁这个有利时机迅速占领热河,对平津地区形成包围之势!”
  关东军参谋长小矾国昭道:“帝国参谋总部闲院宫元帅和次长真崎甚三郎大将,仰承天皇降下旨意,指示我关东军不许跨越长城一步,各位对此事怎么看?”
  关东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扩大满洲国范围,进入支那腹地从而以此为据点,以此丰富之人力物力为凭借与美国争霸全球,为我们既定之方针。现在形势对我如此有利,决不可丧失时机!”
  第一作战课长斋藤弥平太大佐道:“蒋介石正在江西剿匪,汪精卫正在东京,与我国关系甚密。热河的张学良军队决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可以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打下热河,进而脚踏华北!”
  在坐的师团长、旅团长个个磨拳擦拳,齐声主战。
  武藤大将道:“既如此,我们就全力进军热河,并可越过长城,对平津作包围形势,若有责任,一切由本大将承当。”
  情报课长喜多诚一大佐道:“可让川岛芳子先潜入热河为我内应,我军也有进入热河的良好借口。”
  武藤道:“就这么决定,参谋部近日作出详细作战计划,我亲自到满洲执政那里商讨满洲军队事宜。”
  武藤大将亲到执政府,让溥仪受宠若惊,但是让溥仪高兴地差点流泪的,是武藤的下面的话:
  “执政阁下不久即可登基而为皇帝,我军准备对热河采取行动,执政阁下的辖区将来是整个中国!”
  “中满亲善万岁!”
  溥仪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喊出这句口号。
  “我想,以满洲国讨伐热河的名义出兵是最好的托词,所以,在军事方面,满洲国要作关东军的先锋,特别是川岛芳子的队伍要作特别贡献。”
  “一切由关东军安排,一切都没有问题。”
  关东军司令部。
  在作战室的大厅内,关东军首脑及满洲国军事首长齐集这里。
  长长的桌子两边坐着的人有:
  第六师团长板本政右卫门、第十一旅团长松田国三、第三十六旅团长高日美名、第八师团长西义一、第四旅团长铃木美通、第十六旅团长川原侃、骑兵第三旅团长饭田贞固、混成第十四旅团长服部兵次郎、骑兵第四旅团长茂木谦之助、张海鹏、程国瑞、邵本良、李守信。
  副参谋长冈村宁次道:“我军已有充分借口进军热河,满洲国已发出了讨伐热河的命令。关东军司令部命令:
  第六师团长板本政右卫门——”
  “嗨!”
  “你部由司令官武藤大将直接指挥,你师团的任务是:从打通铁路出发,经开鲁、绥东、阜新,向天山、下洼、朝阳前进,以后向赤峰、多伦进发。”
  “嗨!”
  冈村宁次又命令道:“第八师团长两义一。”
  “嗨!”
  “你以一部迅速占领北票,掩护北票铁路修整,并指挥留在这里的第六师团部队;另以一部严守山海关及九门口一带,掩护主力侧背安全,以其余主力分成二纵队分别从北票及绥中出发,尽快向建昌附近及以南一线推进,不失时机地以一部确保罢岭口、冷口、新峰口等长城关口,掩护主力侧翼。”
  “嗨!”
  “骑兵第三旅团、混成第十四旅团——”
  “嗨!”
  “你们应在开鲁、鲁北、林东一线,横扫那些杂牌军。”
  “嗨!”
  “满洲军张海鹏。”
  “有!”
  “你率洮辽军负责扫荡各地匪贼。”
  “是!”
  “其他各位听令。”
  “嗨……有……”
  “你们作好一切准备作为预备,随时听从军部调度!”
  “嗨……是……”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日军占领热河,板本前锋抵达距北京不足25公里一线。平津遂在日军的刀锋剑口之中。热河于是并入满洲国。
  但是,关东军并不以此为满足,武藤信义在取得热河后,按预定计划向长城国民党的军队发起更猛烈的攻击。参加战斗的除原来的第六师团、第八师团外,第十师团、第十四师团和第十六师团的主力也参加了向长城各隘口的猛烈攻击,宋哲元、傅作义军奋起抗战,战役惨烈异常。
  与此同时,在南昌,蒋介石正集结几十万大军对红军进行“围剿”。
  听到日军进攻长城隘口的消息,汪精卫来到南昌,见到蒋介石,道:
  “我从日本回来,遇到国内如此纷乱的情况,作为革命党的元老,我不得不承当更大的责任。”
  蒋介石见了他如见到蛆一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竟来添麻烦,可是此人在国民党中是有威望有势力的,大敌当前,不能和他直接冲突,于是说道:
  “兆铭兄,如今党国处于危难关头,你要勇挑重担,好啊,好啊!那么这样吧,政府就交给你了,我专心于党务和军事,你看怎么样?要不,我们调换一下。”
  汪精卫心里很有委屈,觉得党权也应是他的,可是此时自己实力不敌蒋介石,便道:
  “这样很好,我只恐怕不能把事情做好。”
  “咱们都别谦虚了,你说说如今怎么办吧,日本人欺人太甚!”
  精卫道:“我们应一面谈判,一面抵抗。我总觉得日本人对我们还是有感情的,他们的源头在中国,不像西方那些人,只想中国的市场、中国的东西。”
  “我不理解你的话,日本人明显地是要以满洲为根据地越过长城,进而占领华北乃至中国,野心很大呀!当年从他们手中拿来台湾,就如摘了他们的心肝,现在他们又成气候了,美英也不放在眼里了。要说他们对中国有感情,我不知道是什么感情。”
  “那么放下共匪把队伍、把物质都拉到北方去打日本人去?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吧。还是要避其锋芒的好。”
  “这话说得好,你我是一条心思,那就为铲除共匪而努力吧。至于北方的事,我这就去。现在汉卿失了东三省,又失了热河,日本人又要越过长城,他名声不好,你看谁能主北方大局?”
  汪精卫道:“何应钦是个恰当的人选,他在这事上最有分寸。”
  蒋介石知道这何应钦和汪精一样都是心向日本人的,但现在的形势,绝不能和日本人翻脸,让何应钦到北方,也许是最好的人选,最好的办法了。
  于是蒋介石交待了“剿匪”的大事后,电告张学良与他在石家庄会面。
  蒋介石乘飞机来到石家庄。
  “汉卿,你看怎么办,汪兆铭从日本回来了,他要权,我们三个人不能同时在台上,现在形势又这样紧迫,你看谁下去好?”
  张学良有苦说不出,道:“只要对国家、对人民有好处,我下去可以,马上下去,并且出国。”
  “唉——,到了这种地步,我不情愿,可是为缓和一下国内的情绪,冲突,就按你说的办吧。”
  于是张学良立即请章士钊为他拟了下野通电。
  蒋介石为找到一个替罪羊而高兴,可是日本人的进攻更疯狂了,他不愿自己的嫡系部队这么吃亏,身后还有“共匪”呢,于是叫来何应钦道:“你是军政部长,你是知道的,现在南方也有一些将领要来这里和日本人打仗。我的态度是公开的,宁亡于日本,不亡于共党。如今剿除长江流域之赤匪,整理政治,是我们工作的中心。国家大患不在倭寇而在江西。剿清之前,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的惩罚。华北的事就全托付于你了,不要让日本人再闹腾,和他们讲,这会帮共匪的忙。你一定要尽快把这里的事平息下去,不论你采取什么手段,你是有权的,不然,不知道有多少将领和那些愚昧的国民不知道现在国家的大患是什么而起哄!”
  “我明白了主座的意思了。我会尽快以和平的方式解决这里的问题的。”
  “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回南昌,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战场!”
  何应钦很快与日军订了协议,叫《塘沽协定》,实质上承认了日本对热河全省、察北、冀东的占领。
  于是双方停战。蒋介石虽觉面子有失,但内心万分高兴,于是全力向红军发起攻击。
  东北各大城市的上空都是彩旗飘扬,他们在庆祝胜利。
  溥仪为武藤信义大将的伟大胜利举行了隆重而又盛大的欢迎会和宴会。
  宴会上,武藤道:“执政阁下,在下想,您恢复皇上的称号会为时不远了。”
  “这都是靠大日本帝国及你的全力提携。”
  “希望阁下不要忘了这一幸福的源头,希望满洲能为东亚的共荣贡献更大的力量。”
  在武藤的心中,让溥仪做皇帝比让他做执政更容易控制满洲国,这种控制仅是政治、经济、军事上的,更是思想文化上的。武藤看得更远,若满洲成为帝制国家,那么它就更容易在血肉上、在精气神上和大日本帝国融为一体了。所以,他向国内提出了让溥仪重登皇位的想法。
  可是,武藤信义没有活到溥仪登基的那一天便病死在东北。武藤是在他晋升为元帅不久即猝死的。
  武藤元帅去世后,关东军的司令官兼驻满全权大使是菱刈隆。
  菱刈隆刚一来到满洲国,就给溥仪带来一件令他狂喜的消息:日本政府准备承认溥仪为满洲帝国皇帝。
  溥仪对祁继忠道:“终于等来这一天了!我终于又要重登大宝了。”
  “皇上,在奴才的心里万岁爷从来就没有离过帝位。”
  “我一定要穿上龙袍登基。皇额娘那里藏有龙袍,你去把他取来。”
  “这么大的事,让奴才去合适吗?”
  “让你去最合适。另外,我还有个想法,你是我最亲近的待从了,”溥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我就要重登大宝,以后国家正是用人之时,所以我想让你到日本去留学,学军事,回来后委你重任。”
  祁继忠跪下给皇上磕了几个响头,他心里明白,他就要飞黄膝达了,当了几十年的奴才,不久,自己就可以改变身份了。
  祁继忠很快从北京荣惠太妃那里取来了龙袍。这件龙袍是光绪皇帝曾经穿过的,在荣惠太妃手里保存了二十年,现在又用着了。
  看着龙袍,宣统帝激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跪下去,向龙袍磕了三个头,道:
  “我一定会把失去的江山夺回来。”
  “万岁爷,”祁继忠道,“荣惠主子说,她在北京等着皇上回宫呢。”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溥仪转向祁继忠道,“你准备一下,到日本留学去吧。”
  “我真不想离开万岁爷一步,我要终身侍候皇上。”
  “留学回来后,你会更好地侍奉朕,为朕做事,你就去吧,满洲国正缺人。”
  祁继忠转身出去了,溥仪看着桌上的龙袍心里又是一阵翻腾。
  此时,郑孝胥进来,道:“皇上,有件棘手的事。”
  “什么事?”
  “说了皇上别生气。”
  “快说吧。”
  “关东军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皇帝,不是大清皇帝,所以皇上不能穿龙袍,只能穿关东军指定的满洲国陆海空军大元帅服。”
  面对金光灿灿的龙袍,这真是令人扫兴的消息。
  “这怎么行!我是爱新觉罗的后人,怎能不守祖制?再说,北京的宗室觉罗都要来,看着我穿东洋式的服装登极,算什么!”
  “皇上说的是。”
  郑孝胥心里也盘算着正一品珊瑚顶和三眼花翎,他就要当丞相了,所以也希望皇上能穿龙袍登基。于是便道:
  “我到他们那方面交涉去。”
  溥仪又独自欣赏着荣惠太妃保存了二十二年的龙袍,他抚摸着,又是一番激动,一是一阵热泪盈眶。他在心里念道:
  “这是真正的龙袍,光绪皇帝穿过的龙袍,这是梦寐以求的龙袍啊!我必须穿它去登极?这是恢复清朝的起点……”
  溥仪的头脑还没冷静过来,郑孝胥就回来了,道:
  “关东军坚持登极时穿元帅正装。”
  “这怎么行!”溥仪跳起来,“登极之前要行告天礼,难道叫我穿元帅服磕头吗?”
  “这是板垣亲口给我说的,臣不敢作主。”
  陈曾寿此时正好进来,听了皇上和郑孝胥的话,道:“现在争的应该是赏罚黜陟的人权,不在外部的礼仪礼节部。如果时机未到,不如暂且等待一下。如果能实权在已,就是像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一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溥仪听了这番话,对郑孝胥道:“你再去交涉一下看。”
  郑孝胥很快回来,高兴地道:“板垣同意皇上在祭天时穿龙袍,但是在登极时必须穿元帅服。”
  众人心里都明白:皇帝的名义也绝不会抬高溥仪的地位,溥仪仍是或着说更是个傀儡。溥仪自己更是明白自己的地位,于是再不和关东军争什么了。
  于是,登基大典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溥仪正在客厅里和几位近臣们讨论大典的事,婉容进来了,高跟鞋打在地板上,嗒嗒直响。众臣们见了,便起身告辞,待人们走后,溥仪道:
  “你来干什么?”
  “皇上登基,龙袍都准备好了,我穿什么?”
  “哪有你的事。”
  婉容犹如被当头浇下一桶冷水。但是,她还是镇定下来,她以为,她和祁继忠的事,皇上不会知道,不然,皇上不会让他到日本留学。既然这事皇上不知道,那么皇上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于是道:
  “祖制皇上登基,皇后必在的。”
  “未必!就是必在,你也不行。看你的卷发,看你的口红,看你越耸越高的胸部——这些,不止一个人多次向我提起过——你能在祭台上跪拜上天吗!”
  犹如受到当头棒喝,婉容呆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随着大典日子的渐渐来临,婉容更陷入了孤独,皇上对她是一脸的厌烦,分明是什么仪式、哪怕是与客会面,也不让她露脸。缉熙整日空空的,有时有蟑螂爬过,有时有鸟声传来。她又陷入了极度的空虚之中,大烟吸得更厉害了。
  她的老妈子换了东北的一个乡下人,原先的被赶走了。她看到皇后越来越憔悴,心里焦急,有一天见到润良,说道:“国舅爷,奴婢看皇后主子病得太厉害了,这样下去,只怕大烟吸得再多,也会犯精神病。”
  皇上就要登基了,前途无量,自己的地位全靠在皇后一人身上,如果皇后被皇上冷淡或处置,必然影响自己的前途——润良这样想着,道:“你多照看主子一下,也多开导开导她,祁继忠走了,不是还有更好的人吗?”
  刘妈起初不敢把润良的话说与皇后主子听,当看到她真的又犯了歇斯底里症,心一横,想:这么好的人,救她一把。
  一天,老妈子道:“皇后主子,听国舅爷说,那个保卫李玉亭对皇后主子情深有意,奴婢说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比祁继忠强多了。”
  婉容早就喜欢上李玉亭,早在紫禁城中对他已有膝胧的感情,听老妈子一说,不由长叹一声。
  老妈子道:“那奴婢就说与国舅爷,看他怎么说。”
  这一天,楼内无人,正是上午11点左右,婉容用过早膳,吸过大烟,到园内转了一会儿,又回到寝室,像往常一样,又脱下衣服,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
  楼道内,李玉亭来到门前,老妈子站在那里。
  李玉亭道:“国舅爷说,皇后主子有急事找我,是吗?”
  “是的,是的,”老妈子道,“主子等你好长时间了。”
  李玉亭推门进去,正要返身,门已被老妈子关上了。
  听到门声,婉容回过头来,李玉亭跪下不敢抬头,道:
  “是国舅爷说皇后娘娘有事叫奴才,不不想……不……”
  “你真的不想?”婉容柔声问。
  李玉亭心里已明白了十成,于是抬起头来,正与婉容的二目相对,他们二人早已心仪已久,彼此神通,不似祁继忠与婉容,多为肉体的饥渴。
  “想死我了!”
  李玉亭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婉容。婉容倒在他的怀里,热烈地响应着他的亲吻,一会儿,二人倒在床上,玉亭发达的胸肌与祁继忠的纤细不同,这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之中的佼佼者。婉容真正地达到了高潮,她以为这种感受十四格格是绝对没享受过的,因为婉容不知道有人爱十四格格,也不知道十四格格会真地爱什么男人。婉容觉得——今天她才觉得,只有和心爱的而又爱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才能到达真正的高潮,达到灵与肉的统一。她满身大汗淋漓,昏晕过去几次,之后,她抚摸着李玉亭结实的胸脯道:
  “为什么不早点来呀?”
  李玉亭道:“奴才不敢。”
  “以后就不要称‘奴才’了。”
  “奴才不敢。”
  婉容叹了一口气,道:“你能带我逃走吗?”
  停了好长时间,李玉亭紧紧地抱着她,说道:“我就是张学良,也不能带你逃走,逃不走的。”
  “再抱紧点,再抱紧点……”
  婉容又获得了生机,这是多么可怜的苟延残喘。
  正在婉容和李玉亭越来越火热的时候,溥仪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登基。
  1934年3月1日,彤云密布,朔风凛冽。
  溥仪的执政府成了宫内府,缉熙楼成了后宫,于是连同其他的建筑,这个院子,也就成了皇宫。虽然不能和紫禁城相比——那真是霄壤之别——但是,对于溥仪来说,对于那些所有钟情于大清的人来说,这种变化多么神圣,多么富有意义。
  新京的郊区早已搭起天坛,这绝对不能和北京的天坛相比,就如这里的宫室不能和紫禁城相比一样,溥仪仍十分庄严地要举行祭天典礼。
  “天坛”在杏花村,从宫门到那里,一路警戒森严,家家关门闭户,断绝行人。如同溥仪每次出门一样,警宪机关认为形迹可疑的人,都关进了牢房里。新京的人,连最好奇的小孩和女人们也不愿从门缝中往外看,他们知道,在日本人的导演下,绝演不出什么好戏。
  清晨,溥仪身穿光绪皇帝穿过的龙袍,乘上大红色的御用汽车。宝熙、胡嗣瑗两位老臣为“前引”,陈曾寿、商衍瀛为“后扈”,而陪同溥仪坐在汽车里的,是侍从武官长张海鹏和侍卫处长工藤忠。
  一群人一路上也算是浩浩荡荡,到了杏花村。溥仪在前引、后扈的簇拥下,先进入“人封红黄幔帐”内,洗手洗脸,然后由前引、后扈和陪祀官郑孝胥、张景惠、臧式毅等人陪同到天坛敬献帛、玉、爵、牲,对上天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真是绝妙的一群,宝熙、胡嗣瑗、陈曾寿、商行瀛都是当过一、二品大员的,都戴着红顶花翎,穿仙鹤或锦鸡黼黻。执事官大都是不满三十岁的宗室贵子弟,没有封过官,没有戴过翎顶,于是溥仪便赏给他们一、二或三、四品顶戴。这种服装谁也没有现成的,赶制也来不及,只好四处去借,好不容易凑齐了,破旧自不必说,更有那些蟒袍和帽子,不是长了就是短了,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至于朝珠,就借不到了,有一个执事官异想天开,把算盘珠子拆下来,用线穿成一串,套在脖子上,虽然不够圆,但远远看来,也还混得过去。至于朝靴,更是尺寸不一,有的小了,硬是把脚塞进去,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犹如小脚女人。
  礼毕回宫,已改称为“勤民殿”的勤民楼布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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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民殿的大厅里铺着大红地毯,在北墙跟用丝帷幕装设成一个像神龛的地方,中间放一特制的高背椅,上刻有作为徽号的兰花御纹章。溥仪换上了海陆空军大元帅正装,站在椅子前,两旁站列着宫内府大臣宝熙、侍从武官长张海鹏、侍从武官石丸志都磨和金卓、侍卫处长工藤忠、侍卫官熙仑奂和润良。
  以总理大臣郑孝胥为首的文武官员列队向重又登基的皇上行三鞠躬礼,溥仪以半躬答之。
  接着,关东军司令官长日本大使菱刈隆向溥仪呈递国书和祝贺。
  以上的仪式后,北京来的宗室觉罗以及前内务府的人向溥仪行三拜九叩大礼。这时,溥仪当然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人群,他恬然不知自己的那身元帅服在这种礼节面前是多么滑稽,只是踌躇满志。
  当天午时,赐宴伪满文武官员和关东军有关人员。
  宴会前,书斋中,溥仪和菱刈隆大使进行了简短的会见。
  菱刈隆大使道:“如此盛大的郊祭仪式,真可谓壮观无比,用庄严一词来形容是再贴切也不过的了。”
  皇帝道:“虽因郊外祭典前夜睡眠不足,稍感疲惫,但这次的仪式,可说得上是庄严肃穆的了。”
  大使道:“此次大典若有古乐就锦上添花了。日皇陛下在登基时,就演奏古代的帝乐,这些音乐都是很久以前从中国传到日本的。”
  皇帝道:“在中国,古乐已被遗忘,今天又有许多失传了,虽有人多少懂一点古乐,无奈没有乐器,实在可惜。”
  “皇帝陛下,”大使道,“天皇陛下将派秧父宫雍仁亲王来满庆贺皇上的登极大典,日本也期待着陛下早日前去访问。”
  溥仪真是受宠若惊,连忙道:“感谢天皇陛下的厚爱。”
  宴会上,溥仪高兴得犹如玉皇大帝在灵霄殿上大宴众神众仙,飘飘然,那种得意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可是,在一根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看着这一切,满心凄枪!她——就是婉容。她没想到溥仪竟真的不让她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并且连这宴会上,也不让她露一面。
  宴会厅许多人的目光转向柱子后面,李玉亭的目光凝视着那里,正要走过去,见溥仪发觉了宴会的异样并发现了婉容,于是李玉亭便站在那里没有动。
  溥仪来到柱子后面,严肃地道:“随我来。”
  他转过身去,可是婉容并没有动。溥仪回身,扶着她的胳膊走了出去道:“你安静一会吧。”
  “我在那里不是很安静吗?”
  “你会犯病的!”
  “我没病!”
  “没病,你天天叫什么!喊什么!砸那些东西,摔那些东西干什么!还是回去吧。”
  婉容流出了泪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溥仪见这情景,不觉心软了,道:“达令。回去吧,今晚还要出席家宴呢。”
  载沣从北京赶来几天了,今天他并没有参加那些大典。这天的傍晚,他坐汽车来到缉熙楼前,下了车,溥仪迎上来。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穿着元帅服的皇帝,更让他惊讶的是,皇帝竟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载沣并不怎么高兴,他深知这个皇帝是多么窝囊,他深知日本人更没有什么好心。
  倒是婉容向他行了跪安礼,他高兴起来。
  “王爷,进屋去吧。”
  溥仪陪载伴进了客厅,见没有外人,又向他请了个跪安。
  “皇帝毕竟是皇帝,不能行这样的大礼!”
  “我追认王爷为太上皇不就行了?”
  载沣并没有显出十分的高兴,却说道:“这乐队奏的是什么曲子呀,怎么……”载沣想说怎么像是死了人似的,但没有说出口。
  溥仪忙笑着道:“这是日本国歌和满洲帝国国歌。”
  此时,溥杰、溥佳等都走进来,于是一家人走到长长的餐桌旁。他们吃的是西餐,位次排列是洋规矩,溥仪和婉容分坐在男女主人之位。
  香槟酒倒好了,溥杰起立举起酒杯高呼: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桌的人都随声附和,载沣此时才激动起来,也振臂高呼。
  载沣想:也许能恢复大清。不过,他并没在这儿呆多少天,他分明地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由紫禁城的宫中天子、天津的蒙难天子成为了今天的笼中天子。
  载沣的心死了。看来还是载涛看问题更明白些。
  李玉亭似乎仍然没有“皇后”的身份重要,婉容对他道:“这些日子皇上来的勤了,日本的一位亲王来了,我要会见他们的。”
  “主子有事,就忙自己的事吧。”
  “玉亭,别不高兴。”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主子,奴才告辞了。”
  望着李玉亭的背影,她心内一阵揪痛,但她仍然觉得她既是皇后,仍该有皇后自己的事情。
  陈曾寿的女儿陈邦莹进来了,道:“皇后主子,在想什么呀,愣愣的。”
  婉容笑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我的服装。”
  婉容捧出宫装,这是大清朝皇后的凤冠锦袍,皇后指着凤冠道:
  “这上面有十三只凤凰,是珠宝扎成的,历代皇后都戴过,曾经遗失了一只,另扎一只补上。本朝制度,皇后才能戴十三只凤凰,以下是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各级冠服都有一定的制度,不许僭越的。”
  陈邦莹体会出她在为自己的皇后身份而自豪、而骄傲,于是道:“这身衣裳——这凤冠锦袍,就是日本的皇后见了,也会艳羡的。”
  婉容心里高兴,又让侍女拿出一只保险箱,亲自打开,里面全是珠宝玉器,取出来摊在一个大盘子上,五光十色,璀璨夺目。婉容道:
  “这些东西,连过年过节我都很少戴,今天拿出来给你瞧瞧。”
  日本雍仁亲王到了,在勤民楼正殿,溥仪和婉容会见了雍仁。
  婉容道:“我们今天迎来了最高贵的客人。”
  雍仁亲王道:“我谨代表日本皇后陛下向您致意,她让我转达对满洲皇后的敬意。”
  婉容道:“谢谢,我一定学习天皇皇后美好的德行。让天皇皇后的住行懿言成为满洲国妇女至美的典范。”
  雍仁亲王为婉容的美貌和举止所倾倒,竟忘了和溥仪握手。菱刈隆大使走上前来道:
  “满洲国的皇后和皇上一样,都是大日本帝国崇仰的人。”
  雍仁亲王伸手握住溥仪的手说:“是的,天皇陛下对满洲皇帝陛下,早已神交,想不久能在东京接待您。”
  “天皇陛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一定会去拜望的。”溥仪高兴万分。
  坐下不久,雍仁亲王又向溥仪和婉容转交了日本天皇的亲笔信,向溥仪赠呈“大勋位菊花大缓孝”,向婉容赠呈“勋一等宝冠章”。
  会见后,溥仪和婉容在勤民楼宴会厅设午宴招待雍仁,无疑,皇后是宴会上最光彩夺目的人物,她的一举一动是那样的娴雅,她的一颦一笑是那样的亲切动人。
  李玉亭作为随侍站在远处,看着她今天的春风得意,黯然神伤。
  而在一个桌子旁,关东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对婉容万分倾倒——
  “这样的人居然是满洲国的皇后,她应该是大日本帝国的人!——真是一朵花插在了牛粪上。”
  冈村宁次向婉客走去,越往前,越被婉容的笑靥和如水的目光迷醉得神魂颠倒。
  溥仪迎来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页,他自认为他有了极高的权威。
  1935年4月6日,溥仪开始了他的访日之行。
  溥仪乘火车来到大连。此时,日本政府已派出以枢密顾问官林权助男爵为首组织的十四人的接待委员会,派了战舰比睿丸到大连迎接,又有白云、丛云、薄云等舰护航。
  溥仪登上比睿战舰就要起航,大连港内,球摩、第十二、第十五驱逐舰接受了他的检阅。
  溥仪已感觉此行受到的隆重而热烈的礼遇。但是,他的美好的感觉,他升起的无比豪情,犹如这次出行一样,才刚刚开了头。
  比睿号快到横滨了,正是夜幕沉沉的时刻。在汪洋大海之中,这黑夜显得更为浓重。
  突然,几十艘军舰团团围住比睿,每艘军舰都放射出强烈的光芒——那是所有的战舰都打开了光芒强烈的探照灯。探照灯的光芒都集中攒射在比睿舰上,把它照得通明一片。不一会儿,各舰礼炮齐呜。
  溥仪及其随行人员站在甲板上,都被激动了,心潮如同舰下的大海一样。
  更让溥仪他们惊叹、威服而同时又感到自身的崇高的是,当比睿在清晨抵达横滨港时,港口上空一百多架飞机编队欢迎。
  飞机呼啸而过,白烟在蓝天飘荡,溥仪豪情满怀,提笔写下一首四言诗:
  海平如镜,万里远航。
  两邦携手,永固东方。
  秧父宫雍仁亲王在横滨码头候接,又陪同溥仪检阅了海军陆战队,然后乘火车去东京。
  昭和天皇率王公贵族及全体内阁大臣在车站迎接。受到外国人这样的礼遇,溥仪流下了热泪。
  当天,天皇为他设了国宴。溥仪住在赤坂离宫,在他拜访了天皇后,天皇又回拜了他。
  天皇道:“满洲皇帝,这赤坂离宫是我做皇子时居住的宫室,希望皇帝到这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谢谢天皇陛下的盛情款待,我真是感激不尽。”
  天皇的话并没有勾起溥仪对自己童年、青年的回忆,而是完全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之中。
  当晚,溥仪又在这里接见了日本的元老重臣,所有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以“陛下”、“皇上”称之。
  在东京的日子里,溥仪和天皇一起检阅了军队。随后,他又参拜了明治神宫,慰问了在中国战场受伤而回国养伤的士兵。
  就要离开东京而前往京都参观访问了,雍仁亲王代表他哥哥到车站向溥仪送别,致欢送词道:
  “皇帝陛下这次到日本来,对于日满亲善,是有重大贡献的。我国天皇陛下对此感到非常满意。务请皇帝陛下抱定日满亲善一定能做到的确实信念而回国,这是我的希望。”
  溥仪致答词道:
  “我对这次日本皇室的隆重接待和日本国民的热诚欢迎,实是感激已极。我现在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的全力,为日满的永久亲善而努力。我对这件事,是抱有确实信心的。”
  溥仪到京都,受到了满街手持鲜花的人们的欢迎。在这里游了比睿山和琵琶湖。
  离东京又到了奈良,在奈良的一个夜间,有群众结队每人手持灯笼在广场上摆成“满洲国皇帝陛下万岁”九个大字。溥仪到平台上观看,又是一番激动。
  随后,溥仪又访问了神户、大阪、宫岛,然后乘比睿号回大连。
  对这次受宠若惊的招待,溥仪荣幸万分,提笔做了一首七绝:
  万里雄航破飞涛,碧苍一色天地交。
  此行岂仅览山水,两国中盟日月昭。
  放下笔,放眼望去,海天空阔,心潮逐浪。溥仪觉得,自从他重又登上皇帝宝座后,周围的一切都变了,空气也更新鲜。如今,受了日本人这样的接待而回国,更使他看到他高贵的地位,他想:“天皇与我平等,天皇在日本的地位,就是我在满洲国的地位。日本人对我,当如对其天皇者同。”
  一天,在新京的宫中,溥仪正训导几位读书的侄子,让他们努力,为以后祖业的完全恢复奋斗,新任关东军司令南次郎来拜会,溥仪连忙去了勤民殿。
  南次郎道:“皇帝陛下,我们以为,郑孝胥已不适宜再做总理。”
  “我也这样看,”溥仪早就对郑孝胥专权不满,于是道,“我看,总理就由臧式毅来代替他吧。”
  “这个,皇帝陛下不必操心,我们选定了人。”
  溥仪心中略有不快,道:“谁?”
  “张景惠。”
  溥仪不再说什么,心里隐隐地感到,他的地位并不是像前些日子访日时想的那样,日本人对他,并不是像对天皇陛下一样。
  南次郎又道:“皇帝陛下,关东军决定,在您的身边配值个御用挂,随时供皇帝驱使,也可通过他随时和关东军联络。”
  “这个人是谁?”
  “他是皇帝的老熟人,也是皇帝殿下的朋友,吉冈安直。”
  溥仪的不快很快又打消了,因为吉冈安直确是他的熟人,溥仪对他的印象确实很好。
  南次郎走后,溥杰恰好进来。溥仪则要说话,溥杰却慌忙抢着说道:
  “皇上,十四格格被日本人抓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
  “确实是这样。”
  “什么原因。”
  溥杰想了想道:“看样子我们对日本人有太多的幻想。日本人只是要我们满足于满洲国,绝不想让我们恢复大清。所以十四格格在锦州一带建起了更大的队伍的时候,日本人就不愿意了。”
  不错,早几天溥仪还接到十四格格的信,说她已组建了十多万人的军队,有原来张宗昌的,有张学良扔下的,也有其他的土匪。但这确实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队伍,而且正在扩大。现在听溥杰这么一说,又联系到南次郎刚才对新内阁总理的任命,从日本回来的豪情,已灰了大半。
  半晌,溥仪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东军要派吉冈安直来做我的御用挂。”
  “什么叫御用挂。”溥杰似乎首先对这一名称感兴趣。
  “行走、秘书之类的吧——我也不清楚。”
  “恐怕他要‘挂’在皇上的身上。”溥杰忧虑地道,“这个人心机深沉,手段极高,又阴狠已极。这一点,我是有体会的。”
  溥仪倒抽了一口凉气,哪里还有在日本时的兴高采烈。
  不过,对十四格格,他们的耽心是多余的,过不了多少天,报纸上登出她在京都与一些日本贵族在一起观看相扑比赛的照片。溥杰心想:我本来打算让皇上出面救救她,看来,她的生存能力是很强的。
  几个月之后,川岛芳子的身影则是在上海、北京等地出没。凭直觉,人们以为,川岛芳子出没的地方,往往是日本人要动手的地方——满洲的人们悄悄地等待着。
  但是,令溥仪和满洲大臣们感到惊慌不安的事一件件地发生了。先是郑孝胥的儿子郑垂暴死,死时脸色黑紫,特别难看,而郑孝胥,也不得随意走动,时刻受关东军的保护。于是他便只有在自己的斗室之内写写画画,三年后同的儿子一样,不明不白地暴病而死。
  溥仪回新京许多日了,这一天,突然来到婉容的房间,房门口,他看见李玉亭。李玉亭向他请了安,便转身走了。溥仪对他并不怀疑,作为内随侍,祁继忠走后,最亲近的只有他一人了,在这缉熙楼中,他随处都可以走动。
  “皇后,你怎么到现在还没起来。”
  婉容还躺在床上,一张毯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婉容道:“我这几天不太舒服,起得晚了点。”
  “有什么大毛病吗?要找医生来看吗?”
  “没什么,没没什么。”婉容慌忙地道。
  “那好,今天我闲着没事,正好轻松一下,咱们到那边游泳去。”
  “这……”
  “一定去!我在日本学了几招,教一教你,我先去了。”
  缉熙楼西边建有游泳池,溥仪脱去衣服,和几个随侍在里面游了几个来回,方见婉容出来。婉容穿了件很大的旗袍,缓缓地走到池边。
  溥仪道:“怎么穿这样的衣服,难看死了!”
  婉容道:“夏天穿着凉快。”
  溥仪爬上来,道:“下来更凉快,游一会儿吧。”
  “今天算了,我没换游泳衣。”
  “这有什么?”
  冷不防溥仪把她一抱,纵身跳入水中,婉容大惊:“皇上!皇上!别,别,我真的病了,病了……”
  溥仪大笑,推了她几下,游到别的地方去了,可回头看婉容,她真的在那里挣扎,眼看就不行了,就是站在水中也是吃力,便又回到她身边,道:
  “你真的病了?”
  “真的……”
  “快上去吧。”
  溥仪抓住她,拖她上岸。她沉沉的,待到了岸边,登上台阶一见婉容的身体,溥仪顿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随侍们连忙扶起他,把他抬回缉熙楼。
  溥仪醒来,呆在那里,他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婉容分明怀孕,而且很长时间了。
  悲愤已极的溥仪在羞愧难当的情况下还是保持了冷静,当婉容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溥仪只是简单地问:
  “和谁?什么时候?”
  婉容再也不隐瞒什么,便把自己和祁继忠与李玉亭的事都说了出来。
  溥仪又是一阵悲哀,这两个随侍都是他从紫禁城带出来的,十三四岁时就跟着他,没想到事情就发生在他认为最亲近的人的身上。
  “你不配再做皇后了——你丢尽了大清朝的脸,丢尽了朕的脸,也丢尽了自己的脸,我们离婚吧。”
  “皇上,”婉容跪在地上道,“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实在……实在受不住寂寞才这样的,皇上还是饶了他们吧。”
  溥仪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道:“到了这种地步,你居然为他们求情!可见咱们已恩断义绝。”
  “皇上,”婉容大胆地道,“皇上就没有想想自己也有责任吗?”
  这又引起溥仪更大的悲哀,他道:“那么,你马上就要自由了,不过,须打掉孩子以后。”
  “什么!”如五雷轰顶,婉容苦苦哀求溥仪,“念在我们曾有的过去,饶了孩子吧,他是无辜的。皇上,就让这个快要出生的婴儿出生吧。”
  婉容泪流满面,溥仪最后勉强让步:孩子可以生下,但生下后即送出宫外,由其兄负责雇保姆抚养。
  溥仪命令封锁有关婉容的消息,吩咐所有的人,此事更不能让日本人知道。
  此时御用挂吉冈安直已来,就住在缉熙楼内,与溥仪形影不离,一如“挂”在了溥仪身上。
  溥仪对吉冈道:“皇后精神失常,难为一国母仪,我想和她离婚,把她废了。”
  吉冈想了想道:“嗯,这个,是皇上家事,啊,我们不便过问。”
  可是没过几天,关东军司令部打来电话:皇后在人们心目中已成偶像,又无过错,随意废黜,不合情理。
  溥仪绝不想让日本人知道真相,便不再提废后的事;她也没对祁继忠和李玉亭怎么样,只是把他们开除驱逐了。
  婉容已经临产,为保密,溥仪不许请接生大夫,只唤过毓崇的媳妇来伺候。
  窗帘厚厚地遮上了,屋内是昏黄的灯光,婉容经过痛苦的蠕动,孩子终于呱呱坠地了。
  “我要看看她。”
  生下来的是个女婴,眼睛还紧紧地闭着,但从那长长的眼缝,可以想见她是一个有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婉容亲了亲那红红的脸蛋,心里一片爱意,一片幸福。
  “主子……”
  毓崇的媳妇叫着她,她从甜蜜的悬想、无限的爱意中回到残酷的现实,她眼里溢满了泪水,咬咬牙,摆摆手,佣妇们抱走了婴儿……
  太监走到溥仪面前道:“老爷子,那……抱出来了。”
  “扔了!”
  这太监走出去,从佣妇手中接过孩子,来到内廷的锅炉房,锅炉门打开了,太监把孩子往熊熊的炉火中扔去——
  “呜哇——”
  极短极快、像疾风掠过一样的一声残叫,小婉容在炉内熔化了——她从出生到死去,不足20分钟。
  佣妇们回到婉容的房间,婉容问:
  “办好了吗?”
  “办……好了。”她们哽咽起来。
  婉容却笑了,道:“她会比我幸福的,这没有什么。”
  在婉容的心里,孩子生活在民间,比在宫廷幸福多了——她真的以为,她的小婉容已被抱到宫外给别人收养了。
  一天,溥仪正在和二格格韫和闲话,道:
  “你以后把那个人看紧点,不要让她和别人乱说话。”
  “皇上放心好了,就是连雌的也休想接近她。”
  “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也要注意,千万别把什么东西说出去。来的人,更要小心,别把什么消息都带给她。”
  二格格道:“无论是谁和她讲话,我都在旁边不就行了?”
  “那么你就是‘皇后挂’了。”
  溥仪无义中开了这个令自己很苍凉的玩笑。大家正在尴尬,溥杰进来道:
  “皇上,不好了,日本人把凌升抓起来了。”
  凌升是清末蒙古都统贵福的儿子,原来是张作霖东三省保安司令部的顾问,现在正作着兴安省省长。
  “日本人怎么会抓他?”溥仪问。
  “在省长联席会上,他发了牢骚,他说关东军言行不一。他说他在旅顺时曾亲耳听板垣说过满洲国是个独立的国家,可是现在一切都是日本人说了算,在兴安省,他更是什么权力也没有。这样,他回省以后,就被抓了起来。”
  “他说的对……”
  二格格话没说完,溥仪就捂住了她的嘴。恰在这时,御用挂吉冈安直走了进来,道:
  “你们好像在谈论什么事情,嗯。”
  “没有什么,我们正在说怎样才能把皇后的病治好。”
  “嗯,皇后的病是该治一治了,啊——,我看哪,北京那边要来人看皇上,嗯,我看,以后就不必了。”
  “这——不妥吧,”溥杰道,“都是宗室亲戚,怎能不来往呢?”
  “影响国家大事,以后就免了!嗯。”
  众人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溥仪才道:“听说凌升被抓了,是什么原因?”
  “这个,皇上能不知道吗?他有反满抗日活动,这个人,想造皇上的反哪。”
  溥仪道:“他是建国元勋,不会做出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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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嗯,我说皇上还是以前那样,太相信人了。什么段祺瑞、张作霖、都相信。你们中国人、满洲人,可信的人少,所以以后皇上还是少见人为妙。”
  大家又陷入沉默。这次打破沉默的,倒是吉冈安直,他道:“有件事,我和你们说一下,溥杰殿下这么些年独居,很不合适。我们日本有许多倾慕殿下才貌的女子,嗯,我会当红娘的。”
  二格格道:“这就不麻烦您了,我们会操心的。”
  “啊——日满一体,我与殿下又是朋友,说什么我也要操这个心。”
  正说着,随侍李国雄报告说,新任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大将来了。
  溥仪便和吉冈安直一道来到勤民殿。
  “皇帝陛下,”植田谦吉开门见山的道。“我来汇报一个案件的。”
  “什么案件?”
  “这是前几天破获的,罪犯是陛下认得的,兴安省省长凌升。他勾结外国图谋叛变,反对日本。军事法庭已经查实他的反满抗日罪行,宣判了死刑。”
  “死刑?”溥仪本来还想为凌升求情,听到“死刑”二字,吃了一惊。
  “死刑?”植田谦吉斩钉截铁地道,“这是杀一儆百,陛下,杀一儆百是必需的!”
  溥仪的四妹和凌升的儿子订了婚,两家是亲家。溥仪在植田谦吉走后仍然心惊肉跳,吉冈安直走上前来道:
  “皇上,公主的婚约也该解除了。”
  “当然,当然。公主怎能和乱臣之子结婚呢。”
  凌升被处决了,用的是斩刑。一同受刑的还有他的几个亲属。
  回到缉熙楼,溥仪仍自心跳不止。见了二格格,道:“咱们快给溥杰筹办婚事,你托人到北京在满人中为他物色一个,这事要走在日本人的前面。”
  二格格忙碌去了,不久,北京有了回音,说已为二爷选定了人,并拿回照片。溥仪看过照片后,对二格格道:“很好,消息别传出去了,我找过溥杰后,马上就与他完婚。”
  第二天,溥杰来到缉熙楼,溥仪道:“你随我到洗手间来。”
  溥仪跟皇上到了洗手间,溥仪把水笼头拧开,水哗哗地流着,溥仪道:“我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什么话?怎么在这儿说?”
  “吉安冈肯定在我的客厅住室安了偷听的那种东西,不在这儿说在什么地方说?”
  “到底是什么事?”
  “你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娶日本女人。我和二格格已经在北京为你物色好了,这是她的照片,你们马上就结婚。”
  “一切听皇上的安排。”
  溥仪听了弟弟这句话,很激动,没说什么,只是拥抱了一下溥杰。
  二人关上水笼头,正好吉冈安直找来了,道:“原来皇上和殿下都在这儿,让我好找。”
  “有事吗?”溥仪问。
  “有件特别重要的事。”
  溥仪和他们二人进了客厅,坐下后,吉冈安直才道:“嗯,陛下,殿下,告诉你们一件大喜事,本庄繁大将在东京已经为殿下找好了对象,是华族嵯峨胜侯爵的女儿,叫嵯峨浩。”
  溥仪立即道:“不行,这事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溥杰已经与北京的一位姑娘订了婚约,就要举行婚礼。”
  “立即解除婚约!”
  吉冈安直站了起来。
  “请日本方面遵重我们的家事。”溥仪道。
  “可是,我们更希望陛下遵重关东军和日本皇室,何况这是本庄繁大将做的媒。溥杰殿下既为御弟,就要为日中亲善做出表率。溥杰,你以为怎样?”
  溥杰低头不语。
  “溥杰同意了,嗯,这是件好事。那么,今天我就参加你们的家宴,庆贺一下吧。”
  1937年4月,溥杰与嵯峨浩在日本完婚。同年五月,在关东军授意下,满洲国务院通过了《帝位继承法》上面规定:
  “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
  不久,溥杰带嵯峨浩来到上京。溥仪见之如蛇蝎,精神高度紧张。凡是嵯峨浩送来的食品,他必须等别人先尝过才敢吃,如果溥杰在座,总是让溥杰先吃,然后自己略尝一尝。这样,手足之情,自幼年时即无话不谈的伴侣,到此结束,溥仪再也不敢和溥杰说知心话。嵯峨有了身孕,溥仪更是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性命的同时,也担心着弟弟,因为《帝位继承法》上规定“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日本人的意图不是明摆着吗?
  好在嵯峨浩生了个女儿,溥仪总算松了一口气,于是设家宴庆贺。御用挂照例参加,香槟酒在手之际,吉冈安直道:
  “我真为皇室家族高兴。不过,我还有个想法,皇后既然已无痊愈的希望,那么,日本皇室、华族中有的是贤德美貌的女子,皇上何不纳进一个呢?”
  “我不懂日语,我决不能和日本女子一起生活!”
  溥仪态度坚决得让吉冈惊讶。
  可是,过了两天,关东军参谋长冈村宁次亲自来到帝宫,拜见溥仪道:
  “皇帝陛下,我们日本人有尚武的传统,自幼接受严格的训练,所以有强健的体魄和无坚不摧的意志、毅力,关东军以为,皇上如果诞育皇子,五岁时应交由关东军教育,使其健康发展——这是必须的。”
  溥仪眼前一片茫然,提起笔,哆哆嗦嗦地签了字。
  消息传到了早已靠边站的那些老臣的耳中。
  佟济煦在皇上身边,还算有点权,道:“大清初年就有满汉不通婚的规定,特别是‘汉不造妃,旗不点元’,行之二百多年,世世遵守。现在竞破坏了家法,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胡嗣瑗道:“谁无祖宗,谁无子孙?现在爱新觉罗氏子孙变种了,祖宗也要改,真是旷古未有的奇闻。”
  陈曾寿道:“一株大树,铲断其根本,又剪伐其枝叶,则此树难婆娑,生意尽矣!”
  商衍瀛道:“本朝同治、光绪、宣统三代,五十年间,宫中不闻儿啼,气数已尽,虽曰人事,岂非天哉!”
  无论如何,溥仪也不愿接受古冈安直所介绍的日本女人,这一点,溥仪的态度是异常坚决的。
  1937年初春,东北仍飘着雪花,贝勒毓朗的女儿立太太派人给溥仪送来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满脸稚气的初中女学生站在花园中的月亮门前,她梳着齐肩短发,穿着短袖旗袍,两手自然地抱在胸前,照片上的姑娘面容端正,眉清目秀。
  溥仪看了照片,问了照片上女子的情况。
  照片上的姑娘叫谭玉龄,出身满族贵族,原姓他他拉氏,辛亥年后,其姓按音转改为“谭”。谭玉龄十七岁,正在北京的中学堂里念书。
  溥仪看着照片,听着介绍,当即表示同意。
  吉冈安直一个电话打到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那里道:
  “康德皇帝已选定了人,是北京的一名中学生。”
  “一定要阻止,特别是中学生,更不能让她成为帝宫中的人。”
  吉冈道:“看来我无法说动他,在这件事上,溥仪异常执拗。”
  “那么,我亲自去说。”
  第二天,植田谦吉大将拜会了康德皇帝,道:“关东军军部以为皇上选北京的中学生进宫是草率的。皇上也知道,在中学堂里,赤党的思想很流行,特别是北京的中学。所以,为皇上安全起见,为满洲国的国家利益,我们奉劝陛下改变这种选择。”
  “她是我们满人的后代,是个天真的中学生,是革命的对象,怎么能受赤党思想的影响?我的主意已定。”
  “关东军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
  “我的意志同样不可动摇——无论如何,我的妃子,由我自己决定!”
  植田谦吉对溥仪的强硬感到诧异,于是道:
  “我仍希望皇帝陛下再考虑此事。”
  “我还告阁下,没有什么可考虑的。”
  植田谦吉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和他弄僵,何况,现在溥杰已娶了日本女人,而溥仪基本上是位“废人”。于是植田道:“皇上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在下告辞了。”
  不久,谭玉龄来到了新京,会客厅里,溥仪一见到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中学生就喜欢上了她:她的身上,既有现代中学生的时髦、潇洒,又有贵族少女的矜持、端庄。
  溥仪道:“说实在的,在宫中的生活是和外面不同的,有种种约束,不那么自由,你能适应吗?”
  谭玉龄嫣然一笑道:“从皇上的这句话里,我已感受到了精神上的自由——看样子皇上是善解人意的。”
  “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是特殊的地方?”
  “我明白皇上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说实在的,我并不怎么喜欢,但是,我相信皇上一定能改变一切,把一切都变得美好。皇上有上天在支持呢。”
  两人相见后,都表示同意结婚。谭玉龄又回到了北京。
  植田谦吉又来到勤民楼,问:“听说皇帝陛下就要和谭小姐结婚了?”
  “是的。”
  “那么,我们尊重皇上的意见,但是,为皇上的安全考虑,为满洲国的国家利益和日满亲善考虑,我认为应对她进行一番调查。”
  溥仪不再和他争论。于是植田谦吉派吉冈安直到北京对谭家作了详细调查,不久,吉冈安直向他报告说,“谭玉龄合格”,这样,溥仪得以和谭玉龄在帝宫中举行了婚礼,但是婚礼是在悄然中进行的,新京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皇上又纳了一个妃子。
  谭玉龄被封为“祥贵人”,住在缉熙楼一楼西侧的几个房间。卧室的南窗下摆着一张双人沙发软床,床前挂着芭蕉叶式的幔帐;靠北墙放着一张赐宴用的小桌。谭玉龄的房间,总是清雅大方。
  很快,宫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上了谭玉龄,溥仪对她的爱更是异乎寻常,远远超过了对婉容和文绣。
  1937年7月7日夜,日军对卢沟桥发动攻击,中国军队奋起抗战,不久,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道:
  “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南京政府态度强硬,中日全面战争遂成定局。
  7月下旬,平津陷落。
  8月13日,松沪抗战爆发。
  随着对华战争的全面展开,关东军对溥仪的控制越来越严密。
  吉冈安直不再与溥仪有什么客气。溥仪出巡,接见宾客、行礼、训示臣民、举杯祝酒,以至点头微笑,都要在吉冈的指挥下行事。溥仪要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见了说什么话,以及溥仪出席什么会,在会上说什么,一概听吉冈安直的吩咐。
  溥仪已成了吉冈安直的木偶。
  南京被攻占了!吉冈安直向溥仪报告道:“皇军已攻占南京,不日将向武汉攻击,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是无人能敌的,嗯,蒋介石快完蛋了!”
  说完,他拉溥仪的手,让他与自己一同起立,向南京方向鞠了三个躬。
  吉冈道:“让我们为在战场上牺牲的大日帝帝国的英雄们默哀。”
  吉冈安直也窥伺着溥仪周围的人,窥伺着接近皇上或想接近皇上的每一个人。他渐渐发现,溥仪的护军已非打击不可了。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对皇上、对大清又忠心耿耿。近来,随着日本人的节节胜利,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满清余孽蠢蠢欲动,他们以恢复大清的时机到了——这是与日本的利益根本矛盾的。所以吉冈安直对溥仪的家人也严密监视起来,而要控制这一切,护军是个大障碍。
  于是吉冈安直来到关东军参谋部,作为参谋部的一员,布置了又一个圈套。
  一天,有几个护军到公园去玩,他们到了一艘游艇边,准备租游艇。
  一个护军交了钱正要登艇,有几个穿西服的中年人走来,大叫:“这是我们预定的。”
  护军道:“刚才我们租的时候,船主并没有这样说,怎能信口说你们预先定好了呢?”
  “你这人真不讲理!我们预定的艇也要坐!”
  护军气愤地道:“是谁不讲道理?”
  “你们!”几个穿西服的围拢来。
  “怎么,想打架吗?”护军道。
  那几个人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向护军扑去。
  溥仪有200多个护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三拳两脚,那几个人全趴下了。这时,一条狼狗扑上来,一个护军飞起一脚,狼狗一声惨叫,扑地吐血而死。
  倒在地上的人吓呆了,道:“敢动手打司令部的参谋,又踢死了军犬,等着瞧!”
  几人歪歪倒倒,钻进了一辆汽车。
  几个护军吓呆了——他们不知道这几个人是日本人,更不知道他们是关东军军部的。
  几个护军回到了驻地,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宫内府外来了日本宪兵,两挺机枪对准大门,三排士兵拉起了枪栓。
  “叫佟济煦的出来!”龟田小队长吼道。
  一会儿,佟济煦出来道:“老总有什么事?”
  “你们的人,去公园的,打关东军参谋,快把他们拉出来,不然,统统死了死了的!”
  佟济煦吓坏了,忙回去,问:有在公园和日本人打架的吗?”
  几个护军站起来。
  “日本人来了,你们去吧。”
  一个护军道:“咱们真是软蛋透了。”
  护军们被宪兵带走了,烟熏火燎,皮鞭毒打,各种酷刑用了一遍。
  溥仪听到佟济煦的报告,心里一阵疼痛:护军是他自己出钱养的队伍,是他培养的军事骨子啊!看来,日本人要斩草除根了。
  溥仪忙装出笑脸,对一旁的吉冈安直道:
  “请中将阁下向关东军说说情,我担保他们是无心和参谋部的人发生争执的。”
  吉冈道:“这是皇上的看法,我倒以为这些护军有反满抗日的思想倾向。但是,我愿为陛下去一趟,哈。”
  吉冈回来后,带来了东条英机的三个条件:
  1.佟济煦向关东军参谋赔礼道歉;
  2.将肇事的护军驱逐出镜;
  3.保证以后不发生同类的事。
  “可以,”溥仪道,“我们接受这条件。”
  “不过,”吉冈安直道,“关东军军部已决定,警卫处长佟济煦应被革职,由长尾吉五郎接任,警卫处的编制也应缩小,不准使长武器,只准用短枪!”
  溥仪陷入了绝望,他所有的企图被一笔勾销了!
  溥仪无精打采地回到缉熙楼,不知不觉走进了谭玉龄的房间——几乎每天从宫内府回来。他都要到这里——现在,他又不知不觉地进屋,坐下。
  “皇上,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呀。”谭玉龄走过来。
  溥仪抬眼一望,见她玉肌冰莹,稣胸半露,脸上露出媚笑,“腾”——火上来了,不由分说,抓住谭玉龄的旗袍就撕,把它撕得粉碎。
  皇上一脸的汗球,谭玉龄道:“消消气吧。”
  溥仪镇静下来,望着谭玉龄的身上只有了内衣,地上尽是碎片,又抱起她号淘大哭起来。
  谭玉龄拥着他坐在沙发上,为他揩去泪水,待溥仪彻底平静下来,谭玉龄才问:
  “又受了日本人的欺侮了?”
  “我落入了日本人的陷阱,完全成了他们的猎物。”
  谭玉龄道:“在北京、在华北,在我到东北的路上,到处都有日本人的暴行。日本人在北京的时候,曾强奸了一名女学士,真是令人发指,至于在满洲造的罪,更是禽兽不如了。日本兵曾强奸了一个尼姑庵里所有的尼姑,又曾把许多村庄杀得一个不留,他们甚至放狼狗……淫辱女俘……他们的罪恶,怎么能说完?”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你是皇上,皇上能改变一切。别灰心,日本人是长久不了的。”
  “我的最亲爱的玉龄……”溥仪紧紧地拥着他。
  第二天,溥仪和谭玉龄来到网球场,忽然,溥仪看见一面墙上写着:
  “日本人的气还没受够吗?”
  “快擦!快擦!”溥仪面如土色,指挥侍卫们把粉迹擦得干干净净。
  溥仪回到谭玉龄身边,道:“日本人要是看到了这字,不知又要怎样了。”
  谭玉龄道:“日本也是外强中干,抗联的几千人,他们就要动用几十万的队伍。如果没有满洲的粮食、钢铁,日本不敢和中国打仗。”
  “这些话你少说。”
  溥仪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些老臣,如胡嗣瑗、陈曾寿、宝熙、佟济煦等都已不在他身边,以前两个最亲近的侍卫却与自己的皇后私通,身边的李国雄和工藤忠是他可靠亲近的人了,但是他们的才略难与祁继忠、李玉亭相比。就是溥杰,也被关东军安排到另外的地方,手中并无实权。
  溥仪也不再乐于到勤民楼去,他的大多数的时间花在在帝宫读书的侄辈们身上,只有在他们那里,他的尊严才是凛然不可有丝毫轻慢的。
  这样,溥仪就陷入了深深地孤独和猜疑之中,他每天最好做的事情便是算卦,用各种方法算卦。
  这一天,溥仪又坐在缉熙楼最东侧的佛堂里,在佛像神龛前祈祷,正在默念着,吉冈安直像幽灵一样地进来了,嗯嗯两声。溥仪抬起头来,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是皇上的御用挂,皇上到那儿,我就到哪儿。”
  “这——是拜佛的地方。”
  “我正是为这事而来——嗯,佛,是外国传进来的,嗯,外国宗教。日满精神如一体,信仰相同,哈!”
  溥仪道:“满洲也在祭孔,以孔教教化天下,使百姓知礼,知顺从,也是很好的。”
  “嗯,孔教,大汉化,距离日本远了些。皇上啊,我们大日本的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每代天皇都是现人神,是大神的化身,日本人民凡是为天皇而死的,死后都变成神。现在日满一体,信仰当然也应一致,所以,嗯,皇上要考虑这个事。”
  溥仪诚惶诚恐地听着,想着吉冈安直话的意思,不知所云。这样过了几天,溥仪见吉冈没再提起这事,也就不再想它了。这时,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却找上门来。
  原来。植田谦吉带着军队进入蒙古,在诺门罕,被苏军和蒙军打得大败,他跟着便被撤职,临走之前,来向满洲康德皇帝告辞。
  两人寒暄了许久,植田谦吉道:“日满如此条善,实为一体,如果将来能使两个国家的信仰一至,那就好了。我以前向吉冈参谋说起过此事,后来战争紧张,把事情耽搁下来,现在皇上可以重新考虑这事。我此次到东京述职,会说起这件事的。”
  植田谦吉走后,溥仪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了他说的那些话,他的那些读书的侄子们如毓嵣毓嵒等,都不能给他出什么主意,他对溥杰,也不再放心——他身边有个日本女人。于是溥仪便叫来二妹韫和。
  韫和道:“皇后近来病得更厉害了,洗脸吃饭的事,都时常忘记。”
  “不要说她的事——吉冈和植田都给我说过日满一体,又说日满信仰应统一,又说什么日本信仰天照大神,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让满洲国崇信天照大神吗?这样不是把祖宗也给丢了?”
  溥仪心里一寒,若真是如此,真的是连祖宗都不要了。
  溥仪和妹妹只是担惊受怕,更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整日里在煎熬着。
  终于,一天,吉冈安直对溥仪道:“新任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让我通知陛下,希望陛下能到日本去迎接天照大神。这样,才能表现日满一心一德、不可分割的关系。”
  溥仪道:“满洲本有宗教,没有必要有其他宗教。”
  “嗯!”吉冈安直的眼竖起来,声色俱厉,“这是司令官通知我的,这是日本的既定方针,没有任何犹豫余地!”
  “那么,”溥仪嗫嚅着,“到清祖陵祭祖还是可以的吧。”
  “不行!”吉冈道,“满洲是五族帝国,单祭祀满人祖先,会引起误会。”
  溥仪想用迎天照大神换回祭祀祖陵的权力,这样对自己的面子也好看些,但是,日本人把一切都做绝了。溥仪痛苦了许多天,最后还是决定去日本迎接天照大神——自己在人家里,保住眼前的皇位要紧,至于祖宗和文化传统,暂时可以不要。
  1940年5月,溥仪第二次去了日本,为的是迎接天照大神。
  日本的接待,远不及上次隆重。
  到了裕仁天皇接见的时间了,吉冈道:“和天皇就说那纸条上的话。”
  “从来都是这样的,何必再说。”溥仪道。
  “我是提醒皇上?”
  裕仁仍很热情,二人寒暄几句话,溥仪掏出吉冈的字条,对裕仁天皇道:
  “我根据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的关系,我衷心愿意迎接日本天照大神到满洲国供俸。”
  裕仁道:“这是陛下自己的事,既然陛下愿意,我只有从命了。”
  裕仁用手指着早已准备好了的一个桌子上摆的长方匣,还有三件东西,对溥仪道:
  “这些,就是神器。”
  溥仪看那桌子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玉。溥仪心想:这种东西在北京琉璃厂很多,太监从紫禁城偷出去的零碎,哪一件也比这个值钱,这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神吗?这就是祖宗吗?
  在归途的车上,溥仪痛哭失声。他深深地知道,他这次到日本去是多么地耻辱!这是对本民族祖先的公然背叛!而他整日为之奋斗的,就是恢复祖业。溥仪想到恢复祖业,精神又轻松起来——“祖宗,你们的在天之灵原谅我吧,我做这一切,都是忍辱负重,为的是要恢复祖业呀。”溥仪这样想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吉冈安直把他推醒,道:“皇上,这是到新京后要颁发的《国本奠定诏书》,您看一下。”
  “写全了。”溥仪道。
  “是的,这是总务厅嘱托佐藤知恭拟定的,皇上回新京,就该立即颁发这个诏书。”
  溥仪不敢怠慢,回新京后,立即安放从日本带回的“神体”,在帝宫内建造建国神庙,祭祀天照大神。安放神体的当天,张景惠总理率文武百官,另有特殊会社代表300余人,一齐来到帝宫,举行了《国本奠定诏书》颁发式典,诏书写道:
  朕兹为敬立建国神庙,以奠国本于悠久,张国纲于无疆,诏尔众庶曰:
  “我国自建国以来,邦基益国,邦运益兴,烝烝日跻隆治。仰厥渊源,念斯丕绩,莫不皆赖天照大神之神麻,天皇陛下之保佑。是以朕向躬份日本皇室,诚悃致谢,感戴弥重,诏尔众庶,训以一德一心之义,其旨深奂。今兹东渡,恭祝纪元二千六百年庆典,亲拜皇大神官,回銮之吉,敬立建国神庙,奉祀天照大神,尽厥崇敬,以身祐国民福祉,式为永典,令朕子孙万世祗承,有孚无穷。庶几国本奠于惟神之道,国纲张于忠孝之教。仁爱所安,协和所化,四海清明,笃保神庥。尔众庶其克体朕意,培本振纲,力行弗懈,自强勿息。钦此!”
  从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溥仪都要和吉冈安直一起到建国神庙去祭拜。每逢祭拜之前,总是先在家里对自己的祖宗磕一回头,到了神庙,面向天照大神的神龛行礼时,心里念叨着:
  “我这不是给它行礼,这是对着北京坤宁宫行礼。”
  一天,吉冈安直道:“每次祭祀行礼,我见皇上总像是在默祷什么,这不太好,嗯,皇上对天照大神,对八纮一字,应有所了解,所以,嗯,我请了一位日本著名神道家给陛下讲神课。这位神道家是大日本帝国皇太后的神道讲师,所以,皇上要仔细听讲领会。”
  溥仪道:“这样最好,下次我在默祷中,就会更加虔诚了。”
  神道家来了,他叫笕克彦,头发长长的,个子奇矮,看上去像个泥捏的陶俑。他在溥仪书房的墙上挂了一幅图画。这幅图上画着一棵树。笕克彦讲解道:
  “陛下请看,这棵树的树根很发达,它相当于日本的神道;上面的枝叶很茂盛,相当于各国各教。所谓八纮一字,就是一切根源于日本这个祖宗。整个满洲、中国的根源,更在日本。皇上明白了吗?”
  溥仪忙道:“明白了,明白了,各国文明的源头,精神的,物质的,都在日本。”但是他心里却道:真是胡说八道!
  笕克彦又挂了一幅图,上面画着一碗清水,旁边立着若干酱油瓶子、醋瓶子。神学家侃侃说道:
  “这清水好比日本神道,酱油、醋则是世界各宗教,如佛教、儒教、道教、基督教、回教,等等。日本神道如同纯净的水,别的宗教都发源于日本的神道。”
  更是胡说八道,有悖常识——溥仪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露出极恭敬的神情,道:“全世界的生民都仰赖日本天照大神的保佑。”
  “陛下这样领悟,就懂得日本神道的真谛了。”
  溥仪要做的“政事”,似乎就是对天照大神的祈祷了。至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对东北如何加紧掠夺、压榨,则完全由国务院替日本人干,溥仪只要在送来的文件、规章、法律条文上写上“裁可”两字即可。
  一天,吉冈安直对溥仪道:
  “陛下,大日本帝国,嗯,还有满洲国,向英美宣战以后,太平洋战场上,大日本帝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嗯,大日本帝国就要领导世界,建立世界新秩序。这个,嗯,在满洲国建国十周年之际,陛下应意识到,没有日本,便没有满洲国,嗯,所以应该把日本看成满洲国的父亲。所以,嗯,满洲国就不能和德国、意大利一样,称日本国为盟国友邦,应称亲邦。嗯,亲邦——陛下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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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溥仪成了真正的儿皇帝,内心一片凄怆,可是,无论如何,应以自己的利害为行为的最高准则,如果保证安全、保全生命,只能随着日本人的心意转。孟子说的舍身取义,义高于一切,被溥仪理解成为了恢复祖业,当忍爱一切屈辱——勾践不也做过犬马被吴王驱使吗!
  溥仪在精神鸦片的麻醉下,苟且偷生。
  国务院真正的头头——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把张景惠和各部大臣叫到办公室里,道:
  “圣战到了关键时候,满洲国要作出表率,起到榜样的作用。首先,在精神上,要认识到日本才是父母之邦,日本是各国的领导,没有日本,便没有今后繁荣的世界,没有日本的领导,世界就会走向纷乱、堕落。所以,满洲国要视日本为义邦,为亲邦,我这里拟了一份《建国十周年诏书》,你们看看,没有意见,就交与皇帝陛下颁行。”
  国务院总理张景惠看了看,第一个发言,道:“日本就是咱的父母之邦,咱是个大老粗,说句明白的话,我们就像是婴孩躺在日本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吃她的奶,受她的保护。叫日本为亲邦,是合适的。”
  其余的部长们并没有异议,于是张景惠把诏书拿到溥仪那里,溥仪钤了玉玺,诏书便颁行天下——
  “我国自肇兴以来,历兹十载,仰赖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国本奠于惟神之道,政教明于四海之民,崇本敬始之典,万世维尊。奉天承运之柞,垂统无穷。明明之鉴如亲,穆穆之爱如子。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励精自懋,弗敢豫逸。尔有司众庶,亦咸以朕心为心,忠诚任事,勤勉治业,上下相和,万方相协。自创业以至今日,终始一贯,奉公不懈,深堪嘉慰。宜益砥其所心,励其所志,献身大东亚圣战,奉翼亲邦之天业,以尽报本之至诚,努力国本之培养,振张神人合一之纲纪,以奉答建国之明命。钦此!”
  溥仪刚封上印玺,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来了。见了他,溥仪忙站起来道:
  “日本与满洲国乃是一体不可分的关系,我一定举国力为大东亚圣战的最后胜利,为以日本为首的大东亚共荣圈奋斗到底。”
  “陛下的这种看法令我感动,陛下对日本亲邦的诚挚态度会有回报的。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让皇帝陛下做个表率。现在正是圣战的关键时期,急需钢铁,所以——我有点不好开口。”
  “日本为我父母之邦,如有要求尽管明确提出。”
  吉冈安直道:“圣战正在紧要关头,日本皇军为了东亚共荣圈各国的共存共荣,作奋不顾身的战争,它要担当起父母之邦的责任。而作为大东亚共荣圈的一员,每个国家都应尽量供应物资,特别是金属。嗯,陛下可以率先垂范,亲自表现出日满一体的伟大精神,比如这宫中的钢铁,就可让它支持圣战。”
  梅津美治郎道:“陛下感到困难吗?”
  “不不不!”溥忙道,“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于是溥仪立即命令把宫中的铜铁器具,门窗上的铜环、铁挂钩等等,也一齐卸下来。
  溥仪回到缉熙楼,拿出了许多白金、钻石首饰,又搜寻几件银器,放进包裹里。
  谭玉龄走了过来,道:“皇上,这是干什么?”
  “献于日本人,支持圣战。”
  谭玉龄道:“我看日本人是长久不了的,这不是好事。皇上,不要为日本人这么卖命了,这样得不到好结果。”
  溥仪吓出一身冷汗,凑到谭玉龄耳朵跟前,道:“你怎么这样说,这屋里有窃听器,吉冈安直肯定在这里安了窃听器。”
  谭玉龄叹了一口气道:“皇上,不要这样孱弱,这样是不能恢复大清的。”
  正说着,吉冈安直如幽灵一样地闪了进来,道:“贵人好像对大日本帝国的圣战不抱什么信心。”
  溥仪吓得两股战战,喘不过气来。谭玉龄道:“哪里哪里,大日本皇军所向无敌,在珍珠港击破了美国海军,在南洋又有重大的胜利,至于中国内地,汪精卫这样的国民党精英人物都投进了日本的怀抱,可见,大日本帝国的圣战一定能取得全面的胜利。”
  “啊,哈,贵人不愧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溥仪忙道:“为支持圣战,这些就是祥贵人献给日本皇军的。”
  “瑶西!瑶西!大大的好!我会把这登在报纸上的——日本的,北京的,上海的,南京的,各处的报纸都要登出满洲帝国祥贵人捐珠宝以充军费的消息。嗯,这对整个大东亚都有垂范作用。”
  吉冈安直拎着包袱走了。溥仪心里仍怦怦地跳着。他道:“我的亲爱的,我为你的安全担忧,你可知道,日本人是心狠手辣的,我已经接到郑孝胥暴毙的消息——看来,郑孝胥父子都是日本人暗害的。”
  “皇上,”谭玉龄温情如水,搂着溥仪的脖道,“我真为皇上担心。”
  “我的亲爱的玉龄。”溥仪拥着她,道,“你身上还疼吗?我那天真不该打你。”
  “皇上,玉龄知道皇上的心里是苦的,玉龄知道皇上的精神压力太大。我真的耽心皇上会像皇后那样精神失常——皇上要有什么气,别憋在心里,就在玉龄身上发泄吧——我理解皇上,我深信皇上是爱我的。”
  “我的玉龄!”
  溥仪哭了起来,他真的爱玉龄,他视玉龄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有了这种情感,他感到了自己的伟大。
  溥仪和玉龄相拥着,紧紧地相拥着,他们真正地融为了一体。
  二人互相解开衣服,非常自然,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们相拥在衾被中,心中都充满了爱怜,他们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肤肌,这轻轻地触摸,表达的是心灵的爱意,是两人的心心相印。
  溥仪紧紧地拥着玉龄,好像她立即要化了似的,他紧紧地抱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之中,玉龄感到一阵刺疼。
  “哎……”她眉头一皱。
  “你怎么了?”溥仪问。
  玉龄瞋道:“人家是第一次,当然疼了。”
  “什么疼?”
  “皇上你……你……”
  玉龄脸上飞起红霞,娇羞无比。溥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种惊喜,比登上皇位更让他激动,他已成为一个实在的男人了!
  “我……”溥仪流出的泪水。
  “皇上……没有什么,今天是我一生最高兴、惬意的一天,皇上……”
  二人温柔备至,正是:桃花一朵春带雨,雨散去收蕊吐红;蕊吐红,蕊吐红,风和日煦春更浓。
  溥仪和玉龄都迎来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日子,在这牢笼中,二人尽情地爱着对方,人生焕发出了它夺目的光彩。
  但是,在楼上的那间房里,终日被幽禁的婉容,这些天来,精神病更厉害了。楼下的每一声笑都刺激着她的神经;窗外的那对是那样两情依依,更是让她悲苦万分。她不愿听楼下房间溥仪和玉龄的笑声,但那笑声总是响在她的枕畔;她不愿看到溥仪和玉龄在院中那种脉脉含情的种种举动,但每一个细心的动作,总是映入站在窗前的她的眼帘。
  她又躺下了,刚吸过大烟,耳畔又响起了楼下玉龄的笑声,她极力地想像着女儿的形象,她现在该是六岁了,她正活泼地嬉闹着,嬉闹着……可是,那笑声总是如在她的耳畔响起,哈哈哈!她跳下床来,又犯了病,不过,这一次,让所有的人都吃惊。她脱下所有的衣服,精赤条条,这倒没有引起太监和老妈子及仆妇的意外。但是,忽然,她摸起自己的下阴,摸着摸着,摸出一手鲜血——原来她正来例假。
  突然,她看到了贴身的丫环春英正惊恐地看着她。婉容道:“春英过来!”
  “主子,穿上衣服吧。”
  “什么!过来!”婉容拿起几块饼干,在阴部上抹了抹。婉容把抹了月经的饼干递给春英道:
  “吃!快吃下去!”
  “主子,饶了奴婢吧。”
  春英跪倒磕头。
  “吃!”
  “不,主子,饶了奴婢吧。”
  “啪!”巴掌扇过去,春英仍是不吃,不吃婉容就再打。婉容打疯了,春英仍是不吃。她撕下春英的衣服,道:“仰面躺在床上!”
  春英快吓昏过去了,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中大叫:“救命啊!”
  婉容把饼干塞在春英嘴里,又把饼干塞向她下处……
  二格格韫和带人拉开了婉容。
  从此,婉容完全疯了。她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更是不洗脚。老妈子看不过去了,才按住她给她洗头、洗脚,但每次,都如打架的一般,一屋子洒的全是水。渐渐地,老妈子们也烦了,婉容的脚指甲便从未修剪,长得太长了,就弯过去,直扣到肉里,走起路来往外冒血水。
  人们对婉容看得更紧了,因为有几次,她竟赤条条地跑出了缉熙楼,到了院中嬉嬉笑笑。
  婉容的一切,一点也没有影响溥仪和谭玉龄的两情缱绻。
  但是,吉冈安直阴鸷的眼睛起来就离不开谭玉龄了。更让吉冈安直不安的是,一天,他忽然看见了谭玉龄呕吐的情形,吉冈安直一阵颤抖,心像是被猫狠狠地抓了一下。
  吉冈立即到了关东军参谋部,当天,一位参谋来到吉冈的办公室道:
  “中将参谋,这玻璃瓶的东西是从731部队弄来的伤寒杆菌。在下告辞了。”
  几天后,谭玉龄感到不适,体温在不断地升高,谭玉龄再也进不下半点食品,不久,肚子鼓胀起来。
  侍医佟成海用了种种方法也没有控制病情,随即请来了著名西医来诊治,医生道:“祥贵人得的是伤寒,用药后一般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用药以后,谭玉龄仍是时好时坏,溥仪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嘴边起了一圈的火泡。
  看皇上急成这样,吉冈安直道:“陛下,我看还是请日本医生来看一下吧。”
  在坐的几位医生也道:“日本医生见的病例多,他们的经验丰富,快请他们来吧。”
  于是溥仪请来了满铁医院的院长小野寺。
  小野寺急急地来了,看过后,立即对护士道:“马上输血!”
  输血的同时,小野寺给他进行了频繁的注射。傍晚,谭玉龄醒来,溥仪急忙走上前,握住她的手:“玉龄——”
  “皇上,你吃饭了吗?别累坏了身体。”
  “别耽心我了,现在小野寺院长来了,你是知道的,他常来给我们检查身体,是这里最好的医生了,你马上会好的。”
  谭玉龄笑了笑道:“皇上,快……歇歇去吧。”
  小野寺也道:“陛下,祥贵人身体的十分的虚弱,陛下的,少说话的,让病人休息休息的。”
  “谢谢!谢谢!”溥仪站起来握住小野寺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陛下,我想贵人已度过危险期,我一定会尽力的。”
  溥仪去了。吉冈安直走过来对小野寺医生道:“小野医生,过这边我有话说。”
  吉冈安直把小野寺领到内廷侯见室,关了房门后,问:
  “小野医生,谭玉龄贵人有身孕吗?”
  “这个,在下不知道。”
  “你看可能有身孕吗?”
  小野寺道:“肯定看不出来,现在病人病情严重。也不好检查。”
  “那么,”吉冈的小眼闪射出寒光,“皇帝陛下的身体正常吗?我说的生殖能力,男性方面。”
  小野寺道:“我过去给皇帝检查过身体,发现他一切正常。正因为如此,我对他这么些年来一直没有一子半女,感到困惑不解。”
  “那么皇帝陛下是有生育能力的了?”
  “可以肯定。”
  “小野寺医生,”吉冈安直来到小野寺面前,鼻子贴着小野的下巴,阴阴地道,“你必须让祥贵人的病情……恶化,而且,不应让她多活一天!”
  “什么!”小野寺惊呆了。
  “你是有办法不让那位贵人活到明天的!”
  “我是医生,怎么能不救人反而……”
  “别说了!这是日本的既定国策,关乎大日本帝国的国家利益,也是天皇陛下伟大英明的决断!你,执行吧。”
  小野寺怔在了那里,脸色煞白。
  “请小野寺想想那个《帝位继承法》吧,我想不用我再点拨了吧。”吉冈安直矮矮的个子又贴在了小野的面前。
  “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医生不应做的!”
  “小野寺!你是大日本帝国优秀的儿子吗?”
  “这样做太……太……阴损了,为日本国家声誉和国家利益考虑,这样做也不妥……这样会失去信用,失去一切朋友的!”
  “小野!别说了,我是代表关东军在说话,我是代表日本天皇在说话!”
  “这,再请示一下吧!”
  吉冈安直低声而严厉地道:“你是有儿孙的人,你的儿子已在太行山战死,你不希望你三岁的孙子再失去母亲和祖父、祖母吧!”
  说罢,吉冈安直走了出去。
  小野寺回到缉熙楼祥贵人的寝室,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热情,他神色呆滞,好似被人砸了几闷棍。他哆哆嗦嗦地拿起一支针剂,眼一闭把药水推入谭玉龄的体内。
  不到天明,谭玉龄撒手人寰。
  而这一夜,吉冈安直的电话不断。
  天刚亮,吉冈拿着白花来了,他走到溥仪面前道:“陛下,真是太不幸了!我惊悉贵人已逝,哀痛万分,但仍请陛下节哀,注意身体。”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快?我……才刚知道……”溥仪已泣不成声。
  吉冈不理会他,转身走了。
  侄儿毓嵣夫妇来了,侄媳杨景竹是平时陪谭玉龄最多的人,见了皇上,也已泣不成声。
  半晌,溥仪道:“她竟劝我我呀……”
  大家都深知这“劝”的不尽之意,心中更是悲愤……
  谭玉龄的老妈子走过来,哭道:“万岁爷,您可别太伤心了呀!”
  “怎能不伤心呀……”溥仪泪如泉涌。
  老妈子把一个小纸包双手捧呈给溥仪,说道:“这是贵人殡天之前特意嘱咐留给万岁爷作纪念的。”
  “怎么?她竟自知永辞……”溥仪说不下去了,他打开纸包,见纸里包的竟是谭玉龄的指甲,博仪哪里还能禁得住泪水的倾泻,他肝肠寸断,真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但是,残酷的现实再也改变不了!
  溥仪追封谭玉龄为“明贤贵妃”,择定吉日举行了册封仪式,亲自书写了“封谭玉龄为明贤贵妃”的谕旨,放入贵人棺内。
  溥仪命载涛从北京赶来为承办丧礼大臣,一切丧礼均参照《大清会典》之格进行。从8月13日到9月2日,丧礼过程隆重而繁杂,特别是9月2日的奉移典礼,达到了高潮,清末北京贵妃出殡的情影,在新京一丝不差的演了一遍。
  谭玉龄尸骨未寒。
  一天,吉冈安直道:“皇帝陛下,宫中不可无妃,后宫怎能无主呢?”
  “你!不要提这种事?”溥仪悲痛已极,谭玉龄的死还不到半年,这个令人恶心的御用挂,这个凶手,竟提出这样的问题!溥仪真想掐死他,可是他一点胆量和勇气都没有。
  吉冈不再说什么,可是,第二天,他抱来一个大相册,道:“陛下,看,这都是日本女子,大大的好,漂亮漂亮的。皇上,看,这是东京帝国大学的……”
  “不!”溥仪坚定地道。“我不懂日本话,绝不能娶个日本妻子!”
  “皇上还是考虑一下吧!日满一体,皇上娶个日本妃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有了一个吉冈安直,已经让溥仪终日惶惶,再有个日本女人睡在自己床上,在身己身边作吉冈的眼睛,那成了什么日子,于是溥仪道:
  “吉冈中将,我给你个肯定的答复:我决不娶日本女人为妻!”
  吉冈的嘴气歪了,小绿豆眼睛瞪得溜圆,他看了溥仪许久,最后得出结论:看来这个康德皇帝在这一点是绝不可能让步的了。
  又过了几天,吉冈安直道:“皇上,关东军梅津美治郎大将同意皇上娶满洲姑娘,但必须是日本帝国所敬老师执教的学校的学生!”
  溥仪想:这些学校都是培养日本精神的学校,学生与日本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如果再拒绝吉冈,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于是道:“这些学校的学生合适吗?”
  “合适!只有受了大日本帝国精神教育的学生,才是满洲人中最优秀的。”
  溥仪听这话特别刺耳,但还是答应了吉冈安直。
  和所有的满洲学校一样,长春南岭女子国民优级学校的学生,每天上课前首先要做的事是向日本天皇和满洲康德皇帝行礼,然后背诵《回銮训民诏书》、《国本奠定诏书》、《时局诏书》、《建国十周年诏书》。若背错了,轻者挨打,重者杀头。
  这一天,南岭女子国民学校的学生起立背完诏书以后,校长小林和女教师藤井来到各个班里,从每班中挑出三名长得漂亮、学习也好的学生。学生挑好后,校长带着学生到了一家照相馆照了相,然后说道:
  “这次照相,是为了选入到宫中读书,被选中的人,福气大大的好。”
  其他日本人开办的学校,也像这个学校一样,选出了许多女学生拍了照。
  几天后,这些照片都送到了吉冈手里。这天,吉冈安直把成册成册的照片放在溥仪面前道:“皇帝陛下,从里面挑吧。”
  溥仪想,我要挑一个年岁小、容易受我摆布的女孩子,这样可以摆脱吉冈安直的逼迫。
  溥仪一张张地看着照片,一张照片跃入溥仪的眼帘。这是个天真、单纯、幼稚的女孩子,溥仪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看他年龄,也是其中最小的——十四岁。于是指着这张照片道:
  “我看,就是她吧。”
  吉冈安直看那名字,叫李玉琴。
  第二天,吉冈安直来到了长春的那所女中,校长室里,李玉琴被叫到吉冈安直的面前。
  吉冈安直问李玉琴:“把你的家庭介绍一下。”
  李玉琴道:“父母务农,二个姐姐已出嫁,家中还有一个妹妹。”
  “好!好!”吉冈安直道,“你愿意到宫中读书吗?”
  “不愿意,还是在这里好。”
  “你的不懂,到了宫里读书,吃的,住的,比在这里好多了,你们家也可得到优待。”
  李玉琴被说动了。
  吉冈安直又和李玉琴的父母接触了一下,他们都是地道的农民,贫穷得家徒四壁,几间草房也是又破又旧。
  吉冈安直把李玉琴首先带到关东军司令部,梅津美治郎点头后,她才真正被选中了。
  二格格韫和来到吉冈安直家。吉冈安直的老婆比吉冈安直更为瘦小,干瘪瘪的,站在二格格面前,不鞠躬还好,一躬身子,便只有二格格膝盖那么高了。
  “二格格殿下,我已经给李小姐洗好澡了。”
  说罢,她领韫和到了客厅。韫和见客厅里坐着一位姑娘,圆圆胖胖的脸,一脸稚气,便知道她就是李玉琴。
  吉冈夫人忙到李玉琴跟前道:“李小姐,这位是二格格。”
  李玉琴站起来,向二格格鞠了一躬。二格格看她那生硬地鞠躬的样子,有点嫌恶,便没有回礼,道:“李小姐,随我到宫中去吧。”
  李玉琴见眼前这人的言谈举止如此傲慢,心里十分不快。但是,家里早已收了钱,自己已经来到这里,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去了。
  李玉琴随二格格坐在汽车里,汽车开到宫中的中和门,有卫兵看了一下,汽车很快进了院子,到了另一个门前,车停了下来,二格格道:“李小姐,下车吧。”
  李玉琴走下车,便有人围上来,拿着喷雾剂向李玉琴身上喷难闻的药水。李玉琴吓了一跳,转身要跑,二格格道:“别动,这是消毒,进了宫的人都要这样。”
  消毒后,二格格把李玉琴领到同德殿,来到二楼南侧。这里本来是为皇帝和皇后单独建造的,现在却成了李玉琴的住处。这里很宽敞,李玉琴进去后,二格格道:“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了。”
  李玉琴心内一惊,有如同到了天堂似的感到这里的摆设是她这个从茅草房里出来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的——
  室内除双人、单人沙发、条几、地灯等摆设外,靠西北侧北角还放了一套金黄色的金宝格,上面摆满了说不清的东西。靠南侧角是写字台,上面放着玲珑的台灯。
  走过这个客厅,一个老妈子迎上前来,二格格道:“李小姐就由你伺侍了,我走了。”
  “二格格走好,我一定会伺侯好主人的。”
  二格格走后,老妈子道:“来,主人,我给你梳梳头吧。”
  “不,我会梳的。”
  “千万别这样,以后穿衣洗梳一切事情,都由我做!”
  “那我干什么?”
  “这个……”老妈子一时也说不清,道,“还是我让给你梳梳头吧。”
  李玉琴看这间屋,梳妆台、更衣橱、浴盆、及抽水便池等样样俱全——这些名称,都是她以后才知道的。
  李玉琴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老妈子梳了几下,突然惊叫起来:
  “主人,这……这是……虱子!虱子!”
  李玉琴笑道:“怎么了?掐死它不就得了?”
  “这……这还有虱卵呢……怎么掐得净。”
  李玉琴道:“不碍事的。”
  老妈子迅速把这情况告诉了二格格,二格格迅速把这事传遍了整个宫中。
  几天后,人们才找到一种有效的杀虱药水,不几天,李玉琴头上的虱子绝迹了。二格格又和毓嵣的媳妇杨景竹给她送来了几身衣服。衣服一换,大家惊讶起来,这真是一个丰腴俊俏的贵人!
  东北的春天还是来到了,虽然来的这么晚这么艰难。
  这一天,二格格道:“随我见皇上去。”
  李玉琴随二格格来到缉熙楼会客厅,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戴幅眼镜,面容削瘦,穿着一身西服,梳着一个分头。
  “李小姐,跪下磕头。”
  李玉琴疑惑地看了看二格格,道:“俺为啥磕头呀?”
  “见了皇上怎么不磕头。”
  “俺的天爷!”
  李玉琴扑嗵跪下去,向那个戴眼镜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的人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在她的心目中,皇上,是至高无上的。
  看着她这憨厚的样子,溥仪的脸上显出笑容,但立即又消失了。待李玉琴抬起头来,看到的又是一张像她家屋檐上挂着的冰溜一样的冷冷的脸。
  二格格走了,客厅里只剩下溥仪和李玉琴,屋内,表里的秒针在嗒嗒地响着,李玉琴站在那里,低着眉,无所适从。
  溥仪仔细地打量着她,虽然她身材很高,但是一身的孩子气,脸白胖胖的,端正中又透出秀气,纯朴中又显出娇媚。她的身件比所有溥仪见过的女人显然都更好。
  许久,溥仪才道:“坐下吧。”
  李玉琴坐在沙发上。
  “李玉琴,我要封你为贵人,不过,你,是要写保证的。”
  “什么?皇上,你要我当贵人,什么是‘贵人’哪?”
  “你!”溥仪气得脸都歪了,叫道,“来人!”
  贴身侍卫严桐江进来道:“万岁爷,什么事!”
  “叫二格格来。”
  二格格很快来了。溥仪道:“你该教她宫中礼节。她说话‘你呀’‘我’的,不知道什么叫‘贵人’!”
  二格格又把李玉琴带到同德殿,专门教了李玉琴几天礼节。
  这一天,二格格道:“皇上的夫人分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八个等级,封李小姐为‘贵人’,那是第六等。”
  “什么?让我做皇上的老婆!”李玉琴大吃一惊。
  “是呀!没人给李小姐说吗?”
  “他们……他们说是到宫中读书,怎么……怎么是这样?”
  李玉琴哇地哭起来。
  老妈子过来劝道:“别哭了,这是你的福气呀!”
  李玉琴虽是乡下人的女儿,但皇上的权威她是知道的,既然是皇上决定的事情,她只得答应。
  转眼间,到了册封的日子,同德殿前的花园里,许多花朵都绽放开来,杨柳堆烟,碧水澄澈。
  二格格韫和正与老妈子一起给李玉琴打扮,道:“从今后,李小姐就是贵人了,就是我……也要改称呼的。”
  二格格对她一心的看不起,但是皇上看她喜欢,又封她为贵人,那么她的地位就比自己高了。
  溥仪指定李玉琴穿金黄色丝绒旗袍,穿戴好后,二格格把李玉琴领到缉熙楼。大厅里,溥仪穿着龙袍,二格格是司仪,她领李玉琴来到溥仪面前,李玉琴向皇上递了玉如意,溥仪回赏了她一柄玉如意。交换如意后,李玉琴向溥仪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李玉琴已经听二格格讲过,她本来该行更复杂的“六肃礼”的,可是现在一切都简化了。
  册封礼毕,李玉琴成了福贵人。
  溥仪带贵人给列祖列宗磕过头,便是福贵人受礼。
  韫和道:“新贵人该谦虚一点,平辈可以免礼,后辈要磕头的。”
  于是一群毓子辈的人和佣人们向福贵人磕头。
  晚宴后,溥仪和李玉琴来到同德殿,进了客厅,二人坐下。
  溥仪道:“凡事都有规矩,这里有些条款,你抄一遍。”
  “是,皇上。”
  李玉琴显然懂得了一些宫中的规矩礼节。她拿过溥仪递过来的纸片,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变得发青,可是,皇上的话是金口玉言,是不能更改的,也是要绝对服从的,从一开始懂事,所有的中国人都懂这一点——在宫中过了近一个月的李玉琴更懂得了这一点。于是看过后,她便一字一句地抄起来,这字据共21条:
  一、玉琴必须无条件地完全地遵守大清祖制;
  二、玉琴从思想深处服从皇上,一切行动必须顺从皇上意旨,任何事情均不能擅自处理;
  三、奉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一生对皇上忠诚;
  四、只许皇上对玉琴不好,玉琴不得对皇上变心;
  五、玉琴若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应即刻自我揭露并向皇上请罪,不则是“大不敬”,玉琴甘受处分;
  六、不许给娘家人求官求职;
  七、不许回家和亲人见面;
  八、玉琴不许私蓄一分钱,不许干预政治,打听外事;
  九、玉琴不许撒谎,不许隐瞒,见皇上不可愁眉苦脸;
  李玉琴终于写完了。
  溥仪道:“再念一遍。”
  于是李玉琴又念了一遍。
  溥仪道:“这个,朕是收的很稳妥的,若是犯了这里的条规,是一定要罚的——这也是你亲笔同意的。”
  老妈子和女佣为他们铺好了床,在双人沙发床上,溥仪如一根木头躺在那里,他的眼睛摘掉了,无意间李玉琴看到了溥仪那双突出的眼球,心里一阵恐慌,便睡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脊背上有一块痒痒极了,她哪里敢伸手去抓!
  睡到半夜,李玉琴见溥仪起床走了,李玉琴这才敢翻身,才敢大声地喘气。
  溥仪一个人来到缉熙楼,李国雄和严桐江听他命令不再跟着他。
  他推开一间房门,望着里面的沙发软床,望着床前挂着的芭蕉叶式的幔帐。
  溥仪在沙发床上坐下来,皎洁的月光还是把她的光辉透过了窗帘……
  仿佛、仿佛玉龄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他已嗅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仿佛、仿佛玉龄就在自己的眼前,耳畔他已听到玉琴的笑声……
  溥仪掏出皮夹,这是庄士敦送与他的。他从皮夹里抽出照片,照片上,月亮门前的少女正双臂交叉,恬然娴雅地向他浅笑……仿佛、仿佛玉龄向他轻盈地走来,溥仪倒在床上,泪水早已挂满双腮。
  “我的亲爱的玉龄……”
  溥仪轻呼着,把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前。
  时光过得很快,溥仪每天都要听收音机,哪里不断传来令他胆颤心惊消息:盟军进入意大利,盟军解放了法国,苏军向德国本上挺进,日军在南洋、中国大陆接连受挫……
  吉冈安直内心也恐慌无比,他感到大日本帝国正如秋后的蝇虫,没有几天的时间了。但是,他仍要牢牢地控制溥仪,控制他的一切。
  一天,他又看到溥仪在听收音机,过来道:“那多是反动的宣传,不能信的。”
  溥仪忙堆上笑容,道:“我的,听大日本帝国的广播。”
  恰好,里面传来了帝国军队在太行山扫荡的消息,溥仪把收音机关上,吉冈安直道:“这样的消息,是可以听的,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在那里采用了种种战术,都是军事史上的开创,如铁壁合围,梳蓖扫荡等等。”
  “共产军小小的,何必用上这么多的战术。”
  “陛下没有实战体验,共产军不得了,他仍和百姓鱼目混珠的,嗯,如赤豆混在红沙土里,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常陷入他们的包围。嗯,比如水,抓他不着,手指都被它淹没了,可怕可怕的。”
  溥仪心想:大日本皇军这样的共产军,我怎么说话呢?半晌,溥仪突然道:
  “共产共妻,杀人放火,真是可怕!”
  “嗯,日本皇军,大大的,无人能比,圣战一定会胜利,陛下要坚定信心。”
  “是的是的。”
  可是,渐渐的,吉冈安直也整日愁眉苦脸起来,说到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不再那么神气十足、趾高气昂了。
  一天,关东军某方面军司令官山下,奉调到南洋,临行,来谒见康德皇上。
  溥仪道:“皇军大大的,将军再到南洋,定能旗开得胜。”
  因为山下是占领新加坡的将军,此次再到南洋,溥仪便这么奉承。不料,山下却捂着鼻子哭了起来,说:“这是最后的告别——陛下,我们永别了,此一去再也回不来的。”
  溥仪惊恐地望望身边站着的吉冈,吉冈安直也流下了眼泪。
  看样子,日本皇军是靠不住了,大日本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也将土崩瓦解。
  “完了!”一切都完了!”
  溥仪惶惶不可终日,但又无可奈何。他在这帝宫中煎熬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残酷的虐待宫中的人们了。
  末日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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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溥仪在通化的山沟里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这个第三次退位的“皇帝”,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投降之后,自己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树倒猢狲散,可是,自己这个被日本人牵着演了多少出闹剧的猴儿,真能平平安安地“散”去吗?……
  浩子探了探婉客的鼻息,摇了摇头。一代皇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也许,直到临死的那一刻,她还在怨恨着那个男人,那个把她娶进皇宫、却又从来没有给过她真正的爱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又何尝领受过别人的爱呢……

  历史长河中的一九四五年,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一年,但对经历过多年浴血奋战、反抗法西斯侵略、争取民主自由的世界人民来说,却是捷报频传、激奋人心的一年,当然,这一年也是曾经猖狂不可一世的法西斯分子走向穷途末路的一年。
  一九四五年初,世界反法西斯盟国在欧洲、亚洲太平洋地区进一步对法西斯分子发动致命的打击。欧洲战场,美英盟军和苏联红军分别从东西两线进入德境;美英盟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和日本展开逐岛争夺战,并对日本的东京等重要城市的工业设施、军备设备、桥梁、码头、铁路等,实行狂轰烂炸。
  一九四五年二月,为进一步协调反法西斯国家的行动,苏、美、英三国的巨头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聚会雅尔塔,通过了彻底击败德国、根除德国法西斯、重建民主德国的宣言。表达了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决心,同时美英为换取苏联在欧战结束后参加对日作战,借以减少美英的牺牲,同苏联达成了牺牲中国的秘密交易。
  一九四五年四、五月间,曾被末代皇帝溥仪顶礼膜拜,奉为圭臬的墨索里尼,也被意大利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逮捕处决并暴尸于米兰街头,落得可耻下场;挪威人民的头号敌人,被法西斯德国扶植为傀儡统治挪威的吉斯林也在人民群众的正义呼声被处决,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五日,美英盟军和苏联红军这两种不同意识形态的军队在易北河的托尔高一带实现了历史性会师,完成了对德军实施最后打击的准备。美英盟军和苏联红军作了分工协调,美英盟军重点进攻德国的鲁尔工业区,以彻底击垮德军进行最后垂死挣扎的物资基础;苏联红军作攻克柏林的最后准备,以啃下法西斯德国这最后一块硬骨头。一九四五年四月三十日,苏联红军攻克了柏林,把胜利的红旗插上德国的国会大厦,同一天梦想建立千年帝国、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希特勒在总统府的地下室和其情妇埃娃·布劳恩一起饮弹自杀。五月八日,法西斯德国宣告无条件投降。
  一九四五年七、八月间,苏、美、英等国在德国柏林郊外波茨坦召开会议,中、美、英三国联合发表《波茨坦宣言》,再次重申《开罗宣言》的精神,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日本法西斯分子仍执迷不误,负隅顽抗,企图作最后的挣扎。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八月八日,美国把它刚刚试验成功不久的、还仅存的两颗原子弹分别投在日本的广岛、长崎,不仅给无辜的日本人民带来了巨大的杀伤,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也给日本统治集团造成极大的震摄;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凌晨,苏联政府宣布废除《苏日中立条约》,同日本处于战争状态,并且苏联的远东军以摧枯抗朽之势向日本的关东军发动了攻击;毛泽东也发出了《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声明,朱德总司令则命令全国的八路军、新四军向日寇发动全面反攻,使中国战场的日军遭到致命的打击,昔日猖狂不可一世、自诩不可战胜的日本皇军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深处内宫,被严密封锁和监视着的中国末代皇帝溥仪可能不会完全知道。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的新京的日伪官吏们照常上班,报纸和广播仍在宣传皇军的“辉煌战果”,伪政府的《公报》继续公布法令和官员的任免名单,但伪帝宫的康德皇帝及其皇后和贵人等却不时地要躲进防空洞逃避空袭,这不能不让康德皇帝感到异样。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八日,虽然没有人预约晋见,溥仪却像经常要接见某人似的,于上午十点钟前起床,在随侍的扶持下用了早餐。用过了早餐,溥仪皇帝一反常态慢步走向他那名为办公,实则无公可办的办公楼——“同德楼”。
  同德楼位于伪宫“勤民楼”东侧院外。这是一座由日本人设计、监工建造的黄琉璃瓦顶的二层宫殿,其建筑风格可谓不中不日、不土不洋,按照我国传统的建筑艺术风格,以黄为尊。黄色象征着帝王的至高无尚,但同德殿的黄色的瓦脊和滴水处却是日本式的,其整个建筑的外观也没有中国古典皇宫建筑的传统风格,实际上是一座规模不小的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楼房,其突出的特点是宫殿的瓦当和滴水处都有“一心一德”的字样。那是溥仪在一九三八年为讨好其日本主子特意命令烧制的。
  溥仪皇帝来到同德殿的觐见室,在那刻有兰花御纹章的宝座上坐下。望着那空荡荡的房间,阴森森,满壁生寒,博仪本来瘦弱的身子缩在彻座上显得更为瘦小了。
  “报告,吉冈安直求见。”
  近传一声长长的、尖尖的呼喊,不仅打破了同德殿的寂静,也使溥仪激凌地打了个冷战。溥仪睁开了本来已闭上的眼睛,但这次溥仪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御座上站起,而仅仅是在御座上直了直腰身,有气无力地望了望御座前的吉冈安直。
  “皇帝陛下,日本皇军的英勇的大大的,皇军的武士道的大大的,日本皇军的男子汉的大大的,他们不仅打败了美英盟军,而且、而且也打败了苏俄老毛子的、老毛子的……”
  “苏俄老毛子。”溥仪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
  “苏俄老毛子”这个字眼可是以前吉冈安直的军情评议或日军事汇报中从来没有过的。难道日本人又和苏联人也交上了火?溥仪的脑海里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望着御座下站着的令溥仪胆寒,但又如挥之不去、抹之不掉的沾在溥仪身上的橡皮泥的吉冈安直,溥仪也不敢打探虚实,只得口是心非地说:“是的,皇军的大大的,皇军是战无不胜的,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上,事情的没有了。”吉冈安直的话今天虽然和往常的汇报一样,都是皇军的辉煌胜利,但明显的是语速快了许多,也没有了惯常的“嗯”“哈”等;这一点,溥仪似乎也感觉到了,用他那高度近视镜片后的眼瞅了瞅吉冈安直有气无力地说了声:
  “下去吧。”
  夜晚,寂静而又深沉。东北八月的夜晚虽然给人带来应有的一种凉凉的秋意,但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的晚上,给溥仪带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郁闷,而这种郁闷又似乎笼罩了整个伪满洲国都“新京”长春城。十一点多种,虽然有“内廷学生”毓嶦等族侄和近侍的侍候,也有往常那样的满桌满桌的佳肴,溥仪只是草草的、蜻蜒点水式地吃了几口,就回到缉熙楼的寝宫躺下了,随即,毓嶦等人散去。
  溥仪刚躺下不久,那双长期戴近视镜面凸起的眼球还没有完全闭上,脑海中尚残留着白天会见吉冈安直的情形。突然,“新京”西南上空传来了几声巨大的轰鸣声,好几架苏军轰炸机呼啸而至,在“新京”城上空如入无人之境地大胆盘旋低回,猛地又调头飞往东北,直朝伪满的皇宫俯冲下去,紧接着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许是因为这是苏军的首次轰炸,目标不甚明确,也许是黑夜的掩护影响了苏军技术的发挥,炸弹没有落在伪皇宫。长春城的东北角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几乎烧红了“新京”的半边天。
  苏联轰炸机的几枚炸弹的几声爆炸声,对于长春市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尽管早些日子长春市民已在关东军淫威的逼迫下进行过防空演习,但真的实炮实弹的轰炸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整个长春市,上至伪满洲的皇帝的上上下下,下至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恨不能立刻全钻进地缝,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可防空,有的钻进床下,有的钻进桌下,还有的只能把窗户、门关紧一点,借以寻求点心理安慰。当然,溥仪皇帝与那些普通老百姓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立即翻身而起,也顾不得皇帝的尊严,衣带不整地就赶往那同德殿院内的防空洞。这同德殿的防空洞全名为“御用防空避弹室”,在同德殿东南角的一座假山下的三丈深的地下,是钢筋水泥结构,其外装三道铁门,内装换气设备,生活设备一应俱全,可容纳数十人,由于避弹室上方有一座假山,即使炸弹直接落在防弹室的正上方,避弹室里面的人也可确保安然无恙。
  正当全城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为躲避轰炸而抱头鼠藏,恨不得爹娘能给多生两条腿以跑得快些,但这时从二道街通往皇宫的路上却有一人在拼命踏着自行车狂奔不止。此乃何许人也,如此不要命!此人乃康德皇帝溥仪最为信赖的近侍——李国雄。
  李国雄,北京市人,一九一二年生,因生活所迫,李国雄于虚岁十三岁时进入紫禁城,当上了溥仪的童侍。进宫不久,因溥仪被冯玉祥驱逐出官而随之出宫。由于李国雄凭着忠诚、勇武、机灵,深得溥仪的信赖,最后一直跟随在溥仪左右。到伪满时期,李国雄不仅继续担当着溥仪近侍的角色,而且还兼任宫廷护军的中校队长,并且随着溥仪对摄影的爱好和对电影的偏爱,李国雄又凭着他的聪明,很快地成为一名摄影的行家里手,兼为溥仪称心如意的摄影师。伪满洲国垮台后,李国雄曾随同溥仪一起逃走,在沈阳机场被苏联红军俘获,解往苏联。一九五○年初,他又随同溥仪一起被遣押回国,同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后来获特赦,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名普通公民,这是后话。
  苏联飞机投下的几枚炸弹轰隆炸响的时候,作为溥仪皇帝最为信赖的随侍李国雄,刚刚和毓嶦、毓嵒等人侍候完溥仪的晚餐,从伪皇宫内返回其二道街的官邸,洗完脚后正欲上床熄灯就寝,突然而来的爆炸声使他打了个寒噤,但他头脑还算清醒,不禁高叫一声:“糟糕!大事不好!”李国雄随即翻身下床,连军装也顾不上穿,随手拿了件便装随意穿上,迅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外冲去,直奔车库而去。事该凑巧,越忙越生乱,李国雄的那辆“卡德那”牌轿车似乎此时专门要和他捣乱似的,怎么也打不着火,李国雄急得满头大汗,眼中冒火。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此时好似要吊到噪子眼上,他干脆抓过一辆自行车,飞一样地冲出了门,直奔伪皇宫方向疾驰而去。李国雄此时可谓脚、手、脑并用,一边用力猛蹬自行车,一边焦灼万分地朝起火的方向眺望,一边在心中祈祷:“佛祖保佑,保佑我皇万事大吉,龙体无恙!阿弥陀佛。”急驰一段路后,李国雄凭着多年来他对长春市各地理方位的了如指掌,他判断起火的地点大约在监狱或者是东天街、洮源路一带,而不是“皇宫”。“但愿佛祖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长期生活在溥仪身边深受影响的李国雄不禁又打起了佛号。
  不大功夫,李国雄气喘吁吁、汗流泱背地赶到皇宫,他来不及和守门的护军打招呼,凭着他那张脸作通行证,急急忙忙地跨进“莱勋门”,又经过“兴运门”,再穿“迎晖门”,最后通过“中和门”,直奔溥仪的寝宫“缉熙楼”。李国雄闯进这座平时不经允许任何人也不得随意进入的皇帝寝宫的正门。他这时感到的不是神秘,而给他带来的却是一片黑暗。李国雄顾不得这些,三步并作两步踏进楼梯,先来到二楼西侧,见溥仪“寝宫”的门紧锁着。李国雄的心不禁又骤然紧了一下,但他仍然不敢高声呼喊,轻声细语地唤道:
  “赵连升、赵连升。”
  赵连升乃伪满皇宫中仅存的几名太监之一,专门负责侍候皇后婉容的生活起居。
  李国雄见仍然没有人回答,他不得不又心情急切地返回一楼,寻找近侍处长毓崇,仍然是人影不见,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楼内已是荡然一空。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生智。李国雄立即推断,溥仪和皇后婉容等人应该是躲进了同德殿院内的“御用防空避弹室”里去了。李国雄恼恨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自责道:“你怎么这么笨蛋呀!”他随即返身退出“缉熙楼”,沿着东墙的角门,经过同德殿,向避弹室飞奔而去。
  李国雄很快来到避弹室的长方形大铁门前,仍不见护卫和当班近侍的踪影。这位忠心耿耿的近侍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骂道:
  “你们这些龟孙王八羔子,皇帝老子有难,你们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是什么混蛋护卫,近侍!”
  李国雄狠命地一脚踹开室门,顺着台阶进入了“二室”。这是一间方形的临时居室,室壁由钢筋水泥砌成,并且全都挂上了墨绿色的挂毯,尽管也安上壁灯,但此时并没有亮,整个房间显得更为阴森的。室西侧陈设着两对西式沙发,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毯,沙发前摆着条型的茶几,茶几上燃着几支蜡烛,似乎由于氧气不足而有气无力的燃着。整个室内显得格外的昏暗,李国雄借着微弱的烛光望去,只见溥仪身着晚礼服,瘦弱的躯体深深地埋在沙发之中,紧闭双眼,口中含混不清、有气无力地反复地念诵着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李国雄顾不得此时身着便装,“君前失礼”,忙上前打了个“立正”,恭恭敬敬地声细若蚊地说道:
  “老爷子,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来晚了,御体没受惊吧?奴才万万不该回去,奴才不该回去,老爷子,惩罚奴才吧。”
  听了李国雄半晌的絮絮叨叨,溥仪这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用一种异常恐怖的眼神看了看李国雄,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口气也不像是皇帝似地说了句:
  “李国雄,你可来了……。”
  李国雄见皇上老爷子没有责怪的意思,忙趋步上前,双手扶起溥仪,轻声说道:
  “老爷子,没受惊就好。现在空袭警报已经解除了。请老爷子起驾回宫吧!好生好生休息一下。”
  溥仪喉管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吩咐李国雄说:
  “你去照看一下‘福贵人’她们吧,让‘二嫫’陪她们回去吧。”
  “二嫫”,即王连寿,溥仪的奶妈,溥仪吃其奶一直到九岁。溥仪小时捣起蛋来王爷拿他没办法,师傅们无可奈何,但只要“二嫫”慢声慢语地几句俗语俚语一说,溥仪就温驯得如同羔羊一般,他们虽然不是母子,但却比母子有更深的情,溥仪被逐出宫后,王连寿曾一度失散,后溥仪在满洲做皇帝后,又千方百计地打听到王连寿的下落,把她接到皇宫,直到后来王连寿死于伪皇宫。
  溥仪吩咐完毕,扶了扶近视镜,理了理晚礼服,便起身离开了。王连寿扶着“福贵人”李玉琴也跟在溥仪身后向外走去。即将走到门口,“二嫫”回身向李国雄使了个眼色,李国雄会意了。
  李国雄在二嫫的授意下开始寻找皇后婉容。他沿着走廊来到防空避弹室的第三室,刚一推开门,室内那凄惨的景象把那自小生长在宫中不知经过了多少人间未遇惨象的李国雄也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婉容那昔日如同瀑布般的黑发此时被剪得短短的,且凌乱不堪;昔日穿上凌罗绸缎现出美妙曲线的身段,此时却被一袭折皱肮脏的红色睡袍包裹着,形同干尸;昔日如同嫩藕般,能够给人以无限遐想的一双美足,此时却沾满污垢赤裸着,昔日丰满无比,此时瘦骨嶙峋的身躯半躺在室内灰色的地毯上。皇后躺在地上时而翻过身“咯”、“咯”地傻笑,时而又左右摆头,时而又用那芦柴棒似的手揉搓着头发,时而又用那瘦弱的手捶打着地板,“呸、呸”地吐着唾味,嘴里还不住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今天闹鬼了,今天闹鬼了。那些大坏蛋,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不就是几声‘鬼嚎’吗?不就是几声公鸡叫吗?就没命地跑,就跟没了魂似的,就吓破了胆,钻那些鼠洞,连老祖宗都不要了,连老祖宗都不顾了……今天闹鬼了……闹鬼了。”
  说着说着,她便伸出那芦柴棒似的手,从上向下猛地抓去,每抓一把,口中就念念有词:“抓鬼了!抓鬼了!”
  看着眼前如此惨状的皇后婉容,看过宫中多少人间悲剧的李国雄,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怜悯之感油然而生。他轻轻地来到婉容身边,压低着声音说:
  “主子,我是李国雄,我是李国雄呀,那几只‘大公鸡’。已经被我们赶跑了。主子,与‘二嫫’起驾回宫吧。时间长了,要着凉的,身体要紧啊!”
  婉容听到呼声,猛地抬起头,睁大了那两只呆滞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国雄,胳肘支在地毯上,身躯在地毯上艰难地移动着,口中还不住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国雄,李国雄是什么东西?!出去、出去,你这个鬼!你就是鬼,抓鬼啊!”
  她边说边竭尽全力支撑起身子,瑟缩成一团,朝黑暗的角落中躲去,似乎要寻个老鼠洞钻进去。
  “主子,你别怕,你别怕,我是李国雄,我是国雄呀!主子,您回宫吧!”李国雄尽可能轻柔地说。
  婉容似乎被这轻柔的声音所感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国雄,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然后侧身贴着墙壁,旋风般地跑了出去。李国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处理才符合自己奴才的身份。
  望着旋风般而去的皇后婉容,李国雄陷入了痛楚的追忆和思索。
  昔日那美丽、端庄、风采怡人的面容,如今已变得苍老、惟悴,麻木不仁;昔日那泉水般甜美的声音,如今已变得嘶哑、低沉,如断了弦的琴;昔日那婷婷玉立、曲线天成的身段,如今已变得枯瘦、佝偻……刹那间,李国雄的眼前,出现的仿佛是街头流浪的疯婆,那剪掉了鬓发的秃头,那呆滞的眼神,那瘦脸上流泪后的泪痕,那龆龊的双脚,那疯狂的笑声……李国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摇头自语:“昔日的‘皇后’不见了,美丽的‘皇后’不见了,她全变了。”
  正在自言自语的李国雄,忽然听到避弹室门口有人传呼:
  “李国雄,上边让你给严胖子(即严桐江,负责司房的随侍)打电话,让他马上到近侍处取枪,然后每人发一支。”
  李国雄简单地回应了一声,走出避弹室。此时天已放亮,经一夜折腾的李国雄,一夜未能合眼,疲惫不堪,但经外面的凉风一吹,睡意全无。望着经过初次空袭的长春城的街道,虽然还没有给人满目疮痍的感觉,但他分明感到苏军正逼近“新京”。想着避弹室中的皇上与皇后,特别是皇后婉容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不祥的、悲凉的预感:伪满洲国快要完蛋了,日本关东军也快要完蛋了!”
  八月九日清晨约五时许,按照日本主子的意思,长春的日伪电台正式对外广播了苏军越境的消息,然后又反复广播军乐曲,那纯粹是为了拿“雄壮的歌声”去刺激那萎靡不振的士气。然后,无论那军乐声是多么的“雄壮”,那些身在“满洲”的日本兵士以及伪满的日伪官员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们的面容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没有料到日本武运的末日竟这样快地来到了。尽管伪满的广播里三令五申让人们保持镇静,但长春街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马车,满载着日本人的行李物品向市外驶去。这自然是为求生而逃难的。
  经历首次空袭而折腾半宿的“康德”皇帝此时刚进入梦乡,自然无从知道这让人难以预料的一切。
  但到了上午九时许,缉熙楼上西前间的那台电话骤然间响了起来。按照惯例,这台电话在这个时刻是不会响的,因为按溥仪的作息时间,他这时正在酣睡,谁敢来这样不识趣地惊忧“圣体”呢?但这次电话不仅响了,而且长时间地鸣叫,直到把溥仪弄醒。被惊了好梦的溥仪不耐烦地拿起话筒,但电话中传来的消息却让溥仪皇帝的惺松的睡眼睁大了许多。
  “陛下,皇军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此时正在由大连返回‘新京’的飞机上,回来后马上要到皇宫,向皇帝陛下通报重要情况,请陛下作好准备。”原来,这是关东军司令部打来的电话。
  “是。马上准备,请到同德殿。”
  溥仪选择在同德殿接见,也不知是为了躲避空袭方便,还是为了在这紧急关头,向其日本主子表明其无论何时都要和其日本主子“一心一德”的忠心。
  溥仪不得打破作息规律而提前起床。洗漱完毕,在随侍的侍候下开始进餐,尽管此时的早餐和往常一样的精美丰盛,但溥仪仅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就传令撤了下去。
  饭后的溥仪皇帝踱步走向同德殿。溥仪无意间抬头向天空望去,整个“新京”城上空晦暗昏黄,不时地有成团的乌云乘风翻滚,有的似凶猛的野兽,互相追逐,互相厮杀;有的似蟒蛇,互相挤缠、拧作一团;有的似乎张开血盆大口,向伪官方向狂奔而来,似乎要把皇宫一口吞下去。这使得溥仪皇帝那颗本来就充满疑惧,笃信神灵的心更加害怕,脚下不由得加快步伐奔向同德殿。顷刻间,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夹杂着狂风的大雨猛烈地抽打着同德殿的黄色琉璃瓦顶,冲刷着瓦当滴水处“一心一德”的字样,似乎老天爷也要嘲弄这不肖的“天子”,要让那代表着屈辱的“一心一德”变成“离心离德”。整个天地间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云气、水气混浊着,万事万物都笼罩在灰蒙蒙之中。同德殿也仿佛在暴风雨中震颤、摇七晃动着,康德皇帝的宝座也似乎摇摇欲坠。
  中午时分,滂沱的大雨仍没有停息的意思,继续不停地下着。那每丝雨都好像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溥仪的心,那瘦弱的身子缩在御上显得更为憔悴了。
  “笛,笛……”
  随着几声在雨中显得沉闷嘶哑的喇叭声,有四辆深灰色的小轿车冒雨驶进伪皇宫的同德殿,在同德殿前门的滴水檐下停了下来。只见从轿车里钻出一群军人打扮的日本人,走在前面的矮小枯瘦的老头儿,就是刚从旅顺飞抵“新京”的日本最末一位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昔日的山田乙三,个子虽然矮小,但手握那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力,再加上一双鹰隼般的眼,还是给人一种不怒而威、杀气盈面的感觉,但今日却显得神情沮丧。刚下轿车,山田乙三猛地打了个趔趄。如果不是身边的随从眼疾手快,那山田乙三非要倒在水中变成个落汤鸡不可。山田乙三大将后面紧跟着就是外号“秦大耳朵”的秦彦三郎,再就是“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山田乙三等人匆匆走进同德殿大门,来到“候见室”,未作停留就由一位侍从武官导行,经“广间”东行,登上三层铺着红色毛毯的大理石台阶,进入了皇帝的觐见室。
  早已等候在觐见室的溥仪皇帝正昏昏欲睡。他坐在觐见室的正面的沙发式“御座”上,那张憔悴的面容不时地流露出恐惧不安的神情。他见到山田乙三等人走进觐见室的大门时,竟顾不得例行接见时的礼仪,以往那种虽说是主子和奴才之间,但那表面上还表演着的相互客套、寒暄的场面这时都不见了。溥仪只是在“御座”上稍微欠了欠身上、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无奈而又痛苦的笑来。此时的山田乙三尽管面临着的是即将到来的败亡,还是要在奴才面前表现出主子的气势来,还未等落座,便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皇帝陛下,苏联政府背信弃义片面撕毁条约,大日本皇军不得不与苏联军队开战。苏军凭其高度机械化的大兵团部队,强大的、密集的炮火,强行推进,速度迅猛异常,对皇军大大的不利。目前,皇军如固守南满,将影响到整个东亚圣战的大局,不利日满亲善。为此,从全局考虑,皇军准备放弃新京,放弃新京。”
  说到这里,山田乙三不知是为了强调,还是为了换口气,稍作停顿。
  就在山田乙三稍作停顿的时候,日本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放弃新京,撤退通化,这是关东军的决策,陛下一定要执行的!嗯。”
  人们不禁惊愕,迅即向那个声音望去,原来是具有关东军高级参谋、“帝室御用挂”双重身份的吉冈安直。按照惯例,关东军司令讲话时,参谋是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胆量敢插话的。吉冈安直今天的举动似乎有两种用意,既要向溥仪皇帝表明他在关东军的不同寻常的地位,又要借此向山田乙三表明他这位关东军安插在溥仪身边的耳目对溥仪的威摄。
  讲话被部下打断的山田乙三没有像往常那样对部下进行一番痛斥,仅不经意地看了吉冈安直一眼,就继续讲话:
  “皇军准备放弃‘新京’,这是从全局考虑的。这是为大东亚圣战取得最后胜利而作的决策。放弃‘新京’,皇军将在通化和奉天一线阻击苏联军队,固守东边道防线,给苏军以毁灭性的打击,根据这一作战方案,‘满洲帝国’政府要员需随军迁都通化。请陛下尽早准备好,务必于今日晚间动身,不得拖延,以免延误战机,不利大东亚圣战全局。”
  听了山田乙三的话,溥仪像触了电似的,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急切地说:
  “‘御前会议’的决定朕是赞许的,关东军的决策朕是拥护的,大东亚圣战是要坚决进行到底的,迁都也是一定要迁的,但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动身的。”
  “皇帝陛下,请你要明白,迁都是我大日本皇军的既定决策,这是不可更改的,而且,我大日本的天皇陛下不久也将迁来通化,和‘亲邦’一起共同把大东亚圣战进行到底,彻底打败美英盟军及那可恶的苏军。”山田乙三边说边瞪了溥仪一眼。
  正如山田乙三所说,迁都通化是日本“皇军”的既定决策。这个计划早在1945年3月左右,由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和伪满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主持,有日本关东军的各军司令官和伪满政府中司以上的日伪官员参加,在‘新京’军人会馆召开秘密会议,经过十余天的密谋,制定了周密的放弃‘新京’,退走通化的垂死挣扎计划。
  这个计划的大致内容是:苏日开战以后,日军将放弃东北的大部地区,而把日伪的主要机关迁移到通化。以奉天、吉林、延吉这一道线为抵抗线,先将苏军引入东北内地,继而断其后路,再展开游击战,实行焦土政策,无限制地屠杀民众。
  对“新京”这个特别市更是采取以下措施:破坏“新京”的主要建筑物;从吉林、哈尔滨发射长距离大炮,射击解放“新京”的苏军;破坏吉林水坎,阻击苏军进击。
  看着溥仪还在犹疑不决,站在山田乙三身后的吉冈安直向前跨了一步,习惯性地挺了挺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陛下如果不走,若是落到苏军手里,其后果难以设想,呵——嗯——”
  说罢,吉冈安直狠狠地瞪了瞪溥仪一眼,心怀叵测地奸笑了一声,面部肌肉不住地抽动着,眉毛又向上挑了两挑。
  溥仪见吉冈安直的态度如此强硬,心中的恐惧感又增加了几分。他暗自寻思:“满州帝国”大势已去,日本人如果恼怒于我的不肯迁都,怀疑我与“亲邦”存在贰心,按日本人的惯常手法,那必欲杀我灭口,那真是“后果难以设想”。何不……何不……以忍为先。于是溥仪扔掉了皇帝平日的所谓“尊严”,不顾君臣礼仪,向山田乙三哀求道:
  “拥护迁都,朕决无二心;支持‘亲邦’进行圣战,与苏军周旋到底,朕责无旁贷;我满洲国人民也必会作出最大的牺牲。只是宫内财产及亲属,既有老,又有少,总该料理料理,仅限半日恐怕过急,忙必出乱,忙必出错,还是请将军再宽限几日为佳!”
  溥仪的话音刚落,只见山田乙三沉默了片刻,略为思忖,慢慢地举起了三个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陛下,三天,就三天!”
  溥仪见不能再做争执,即使争,也只能自讨没趣,但毕竟有所缓和,于是就借梯子上墙,向山田乙三请求道:
  “多谢将军的宽宥,但这迁都之事非同小可,又加上这兵荒马乱的,朕还请求能让拙弟溥杰、内弟润麒和妹夫万嘉熙等人和朕在一起到通化大栗子沟去,帮朕料理宫中上下一切事宜。”
  山田乙三感到他的威胁已经奏效,转脸望了望吉冈安直一眼。吉冈心领神会,不紧不慢,阴阳怪气地说:“既然陛下已经同意迁都,这就大大的好,对于陛下所提的要求,我们大日本皇军是不会为难的。我将立即通知满洲国军事部,让他们和满洲陆军高等军事学校协商,把溥杰、润麒和万嘉照调到皇宫内府担任侍从武官。”
  没有多余的客套和寒暄,同德殿的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待山田乙三、秦彦三郎等人走后,溥仪从御座上走下来,静静地环顾四周,他的眼光最后集中在那用明黄色丝绸装裱的墙壁中央,那里悬挂着他身穿陆海空大元帅正装的绿色绣像。绣像上配挂着他第三次“登极”时,由日本天皇裕仁赐给的“菊花大绶章”,绶像下面的刀架上还放置着“皇帝”佩带的金柄兰花佩刀……这一切将再也不是溥仪“尊威”的象征,而将成为卖身投靠的历史罪证。溥仪看着想着,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不禁喃喃自语:
  “出宫了,出宫了,又要出宫了……难道……难道我多年来苦心孤诣的追求就要这样完了吗?完了吗?老祖宗,你们能回答我吗?”
  溥仪毕竟还算清醒,等情绪稍稍安定了下来,立即吩咐把毓嶦、毓嵒等几个所谓的“内廷学生”找来。毓嶦等人刚跨进觐见室的门,立即跪下,齐声高呼:
  “恭祝圣上御体安康……”
  还未等他们说完,溥仪十分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免礼!平身。”
  毓嶦等人还没在他们该站的地方站好,就听溥仪语气急促地说道:
  “要上通化大栗子沟了,赶快收拾东西!”
  “什么?上大栗子沟?那不是要迁都吗?”几个内廷学生简直被那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震惊了,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一个个大眼睁小眼地望着溥仪,当然他们是不敢和溥仪争辩的。
  “是的,确实是要迁都,你们也不要多问什么了!”溥仪也不愿作进一步的解释。
  接着,溥仪又亲自向几个“内廷学生”和亲信随侍具体布置了收拾哪些东西和怎样分类装箱等事。刚吩咐完,溥仪又出人意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比划一下说:
  “情况紧急!你们每人都带上一支,以防万一。”
  按照分工,溥仪最为信赖的近侍李国雄和毓嶦、毓嵒等几个“内廷学生”在同德殿收拾。溥仪差不多一直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待内侍打开库房以后,望着满屋奇珍异宝,真让人不知从何处下手,还是有过一次出宫经历的溥仪有经验,他指挥近侍和族侄们(即“内延学生”)先把那一幅幅堪称旷世精品的手卷画都展开,由他挑选精品。溥仪足足挑了大半天,然后由毓嶦等人细心包装,小心翼翼地装进长条木箱。毓嵒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只照相机的镜头,不知是由于毓嵒不识货,还是毓嵒要讨好溥仪(溥仪对摄影有特殊的偏好),毓嵒对溥仪说:
  “带着它吧!”
  溥仪很生气地一把抓过来便往地上一扔,很不耐烦地说:
  “拿它干什么?”
  是呀,在这种时候,一架高级相机的镜头又值几个钱?就是库房里的许许多多衣服,不少对服装有特别偏爱的溥仪精心挑选而来的,溥仪也只挑选了两身西服和一双皮鞋,其余的衣料、长筒靴,短皮鞋统统不要了,在华丽的大厅里乱扔一气。接着又去收拾中、西药房,挑了些鹿茸、羚羊角和犀牛角,东北虎骨等最珍贵的药材带上。当然,溥仪每天离不了的男性荷尔蒙也是必带的,其余的全部扔了。
  缉熙楼里的存放和同德殿不同,那是许许多多、数不尽的细软物品,如珠宝首饰、金壳手表、钻石、翡翠、玛瑙等等。考虑到今后的生活需要,溥仪指挥众人尽可能多地把这些东西装箱带走。
  一切显得是那样的慌乱,一切又显得又那样的满目狼藉,尽管天已黑下来了,也无法掩饰这一切。
  十日上午八时许,只有一行人不同异常地一起来到皇宫内府,这行人分别是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伪尚书府大臣吉兴和伪侍从武官张文铸等五人,原来他们是被宫内府大臣熙洽传谕而来的。
  待大家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后,熙洽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地而又无奈地开了口:“诸位,嗯,诸位都是我满洲帝国的精英,是我满洲帝国的中流砥柱,是康德皇帝的忠臣良将,为我满洲国的兴盛不遗余力、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我满洲国的兴盛也与‘亲邦’大日本的鼎力相助分不开的,我满洲国人民应该对大日本帝国感激不尽。今天,由于世界形势风云变幻,战争局势变化莫测,我‘亲邦’所进行的大东亚圣战出现了不利的局面,况且苏联政府又背信弃义对我日满正式开战。据最新战报,苏蒙军队昨天晚上已突进境内,并且苏军的轰炸机已把炸弹扔在我新京的南岭附近,虽然没伤着人,但现实告诉我们,形势已相当危急。为了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我圣明的大日本天皇和英明的关东军作出决策,要我满洲国放弃‘新京’,迁都通化大栗子沟,以利再战。”
  战局不利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还是一件秘密,但对伪满国务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这一类人物来说已算不得秘密,但立马要“迁都”,还是让他们感到意外、惊愕。
  “迁都?”
  几乎在同时,在座的人发生同样的声音,且他们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认识似的。
  就在大家惊愕不已时,作为国务总理大臣的张景惠首先从惊愕中镇定下来。这位奉系军阀出身,以大老粗闻名的国务大臣,向来以对日本人忠诚出名,也深得日本人信赖。他摸摸自己光光的秃头,拖着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
  “我是个大老粗,大道理讲不出多少,但我知道仗是要打的,而且打仗我也可算得上是一个老手,但打仗不一定非要迁都呀!”
  张景惠的话音刚落,又一个文绉绉的声音开了口:
  “迁都事关国家大事,事关千家万户的黎民百姓,都城是国家的千秋基业,这样的大事怎能不经商议,就擅自决定呢?”
  不用点明,大家自然知道,说这话的是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想来也让人感到可笑,自从当上参议长,也没“参议”过几回国家大事的参议长先生,这时怎能突然冒出了要“商议”、“商议”的念头?即使是要“商议”,又去和谁商议呢?
  “国都乃国之根本,随意动迁,那不利于国之根本,也不好向黎民百姓交待啊!”这是内务府大臣吉兴的话。
  “那大家说说该怎么办?请大家拿个主意。”熙治又把球踢给了这些“国之栋梁”们。
  “你说该怎么办?你这宫内府大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近水楼台先得月。”狡猾的张景惠又把球反踢给熙洽。
  熙治见无可回避,便说:“依敝人愚见,不迁都恐怕是不行的,据说这是关东军决定了的。”
  “那皇帝有没有最后决定呢?”吉兴似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立即向熙洽发问道。
  “这个,这个吗,我也不知道。”熙洽也只能如实答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好,那就好。”张景惠接过话头说。
  “不知道怎么个好法?”侍从武官张文铸没好气地问道。
  张文铸的一句问话,骤然改变了会场的气氛,有的人甚至为张文铸的浅薄而露出轻蔑的笑意。
  “不知道怎么个好法?”张景惠尽管也是个大老粗出身,他还是对这位头脑,仅靠四肢发达而当上侍从武官的同僚感到不屑,“不知道,就说明皇帝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就还有转圜的希望。走,我们求见老爷子去。”
  “走,见老爷子去。”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此次觐见,也不用内务府的侍从官导行,由内务府大臣熙治本人走在最前头,匆匆忙忙走向康德皇帝的寝宫——缉熙楼,足可见此次觐见的不同寻常。
  缉熙楼内的溥仪皇帝,正仰卧在寝宫的安乐椅上,微闭着双眼。溥仪自从经历了首次空袭后已经两天未能宽衣就寝了,也完全打破了原来的作息时间。此刻他真想躺在咖啡色的钢丝床上,就着明黄色的被子,舒展一下疲倦的身躯,松弛一下紧绷着的神经,清理一下以往的世事,为未来设想一下。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连日来所发生的空袭,威逼“迁都”的局面,问题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搅得他六神无主,烦燥不安。
  “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等人求见。”
  近侍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溥仪的思绪,他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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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景惠等人鱼贯而入,到了皇帝躺着的安乐椅面前,未及行礼,只见皇帝把手轻轻地挥了一下:
  “免了,有事就说吧!”
  看着眼前的情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都把目光自然集中到张景惠身上,以张景惠的国务总理大臣的身份,他也应该当仁不让地代表大家说话。
  “皇上,臣等近日事务缠身,不及叩问圣体康安,万请我皇治罪。”
  “不要太啰嗦了,也不要客套了,有话就说吧!”
  溥仅不客气地打断了张景惠的话,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未有过的。溥仪虽贵为皇帝,张景惠是总理大臣,二人之间是君臣关系,但张景惠是日本人直接选中取代郑孝胥的,溥仪对张景惠向来是比较客气的。
  “是,臣等接旨,传关东军命我满洲国迁都,不知皇上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
  溥仪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随意地回答了一句。
  “臣等冒死进言,国都乃国家千秋基业之所在,国脉之所系,万不可轻言迁都。即使是为打仗,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可为之。如果真是打仗需要,臣可以摘下相印,愿以一介武夫之身分,效死疆场,报效皇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辜负我皇对臣下的栽培。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不仅是臣子的心愿,也是诸位大人的心愿,请皇上圣裁。”
  张景惠慷慨陈词。
  “是,是我们大家的心愿。”诸位大臣齐声附和道。
  “诸位大臣忠勇可嘉。朕不胜感激,只是……只是……”溥仪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迁都’之事,这是日本关东军已经作出的无可更改的决策,是山田大将亲自来告诉我的。我们要先赴大栗子沟,那是日本人已经作好了准备,将来如有可能,天皇还要来和‘亲邦’一起共同把大东亚圣战进行到底。万一到最后不得已的关头,我们再赴日本,我已经答应山田了。请大家回去召开紧急会议,布置防务。”
  说完,溥仪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
  大家见无可再争辩,他们也知道,关东军作出了的决定,溥仪是无法更改的。他们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他们退出缉熙楼,并没有立马去执行皇帝御旨,召开紧急“防务会议”,而是共同决定,去关东军司令部求见山田乙三。当然大家可以想象,这根本就是无从更改的。但毕竟这次山田乙三还没有使出惯常的颐指气使的神气,口气还算客气:
  “诸位都是明白人,诸位都为日满亲善做出了贡献,局面已经到此,我们总得从大局出发吧。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这也是我们所不愿看到的。离开新京是万不得已的事情,是军事的需要,是大东亚圣战的需要,是日满亲善的需要。请诸位回去,按既定决策,尽力而为,为大东亚圣战,尽心尽力。”
  说罢,山田摆了摆手,大家知事已无可挽回,知趣地退了出来。
  重新回到国务院的张景惠一行人在国务院的会议厅落座,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女考)妣。他们按照溥仪的御旨召开了所谓的“防务会议”。说是召开会议,实际上这次会议的调子已经定好。就在张景惠等人赴关东军司令部求见山田乙三的当头,溥仪已经派他的妹夫万嘉熙送来一张字条,成为这次会议的实质性内容,这倒和以往不同,以往的所有政务都是由国务院总务厅拟订的,最后由溥仪画押,那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
  “防务会议”最后决定:伪满军民实行全民总动员,国家进入紧急战时状态,加强防空设施,协同“皇军”作战。同时,根据山田乙三的命令,把伪满政府划分为撤退和留守的两部分:溥仪、张景惠、臧式毅、熙洽、吉兴、张文铸、邢士廉、阮振铎、于静远,卢元善和阎传绂等人到通化大栗子沟“办理政务”而于镜涛、金名世、黄富俊、谷次亨等人留守长春办理政务。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次所谓的“防务会议”,实质是一次散摊的会议,但令人可笑的是,就是这次会议,最后还又通过一次冠冕堂皇的《满洲防卫法》!
  这边“防务会议”一散,那边伪大臣们便飞快地各自跑回家收拾行囊。此时,他们真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皇族里的溥杰、涧麒和万嘉熙等人也都在自己家里收拾细软、行李、打点装箱。这其中当数皇帝的内弟润麒高人一筹,他收拾停当便捷足先登,把伪宫内府的汽车找来,把箱只送往车站,而把家眷全部送到离车站最近的二格格韫和家中去了,利利索索地等待溃逃,真可谓未雨绸缪了。
  皇宫中的缉熙楼的同德殿也忙得不亦乐乎,由溥仪皇帝亲自部署,毓嶦直接负责,李国雄等人亲自动手,紧接着昨天继续进行清点重要文物,分别包装。
  吩咐完毕以后,溥仪又重新躺倒在安乐椅上。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近黄昏,一缕缕暗红色的光线斜射在绢熙楼那青灰色的墙壁上,呈现出一种不伦不类的色调,更搅得溥仪烦燥不安,给予他的心理和精神上的刺激更无以覆加,他漫无目的地拧开了他心爱的美国出产的双波段新式收音机,将声音放低到最小的程度。短波电台里传来了来自海外的消息:
  “美联社消息: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在各个战场上捷报频传,美英盟军和苏联军队在各个不同的方向给予垂死挣扎的日本以极其沉重的打击,特别是英勇无比的美军已在日本本土登陆,美国飞机已可以对日本的各个地方、各种设施实行任意的、无限制的打击。日本关东军在各个战场上节节失利,苏联红军和蒙古骑兵部队,已占领了满洲国的广大地区,并向伪满国都‘新京’推进,蒋介石先生领导的国军也开始调动,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及地方部队从敌人后方不断地骚扰敌人。”
  听到这里,溥仪恼恨地拧上了开关,恨不能一下于把收音机摔个粉碎。什么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屁话!鬼话!!大日本皇军已经是四面楚歌了啊!伪满洲国也要走到穷途末路了啊!溥仪下意识地抖动着身躯,伸手抓住了放在袋中的手枪。他的情绪更加烦燥,思绪更加紊乱,几天来深深疑虑和困惑的问题又出现在脑际:
  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已被事实打得粉碎;大日本帝国防线固若金汤,也成欺人之谈;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军”要人,也流露出异常的恐惧,风光不再。跟随日本人“迁都”通化,我及皇族的命运将会如何?若是“迁都”不成,落入苏联军队手中,我的性命和下场又将如何?会不会象吉冈安直诉说的那样“后果难以设想”?难道我多年来苦苦追求的恢复祖业就这样完结了吗?我今后将怎样面对列祖列宗呢?难道我这大清帝国的末代皇帝就当定了吗?
  这一系列的问题困绕着他,使他疑虑重重,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他有一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为何不求助于“神灵”呢?我每一次逢凶化吉、有惊无险不都是神灵的启迪吗?我每一次的柳暗花明,不都是佛祖的保佑吗?他浑身似乎突然间增添了无穷的力量,站起身来走出“寝宫”,推开了“佛堂”的房门。
  这是一间约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墨绿色的拧花装饰着四壁,天棚上悬挂着罩有乳白色玻璃的圆型大吊灯,地上铺着浅绿色的纯羊毛地毯,房间的正面空荡荡的,房间的西北角放置着一幕黑色烤漆屏风。屏风后的供桌上,放着“佛龛”,供着几尊用明黄色丝绸遮盖着的金佛像(当然,这里供奉的佛像,不经溥仪特许,任何人不准随意揭开)。整个“佛堂”在暗淡的灯光下,给人一种阴森和神秘之感,甚至是一种恐惧感。然而,这里却是溥仪的希望之所在,给他带来的是一种安慰。溥仪进入“佛堂”,来到供桌前,整了整衣服,用那苍白的手理了理头发,虔诚地双膝跪在黄色的铺垫上,合掌入静,口中不停地念诵着佛号,乞求神灵保佑。
  “大慈大悲的佛祖啊,法力无边的佛祖啊,赐朕以吉祥,赐朕以力量,保佑朕平安迁都,朕将使面前香火旺盛。佛祖啊,朕一生多灾多难,多亏佛祖保佑,每次总能逢凶化吉,遇坎成坦,但愿朕的这次迁都也能一帆风顺,免遭磨难……佛祖啊……阿弥陀佛……”
  正在溥仪渐入佳境之时,忽然,外号“严胖子”的司房随侍严桐江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冒着“大不敬罪”,手拎着德国造的锃亮的二十响驳壳枪闯进“佛堂”:
  “老爷子,老爷子,大事不好了,从‘同德门’那边来了四、五名手端‘三八式’长枪的日本兵,凶神恶煞地向这边走来,恐怕……”
  正在合掌入静的佛徒溥仪,听了严桐江的报告,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从那明黄色的铺垫上蹦了起来,不知是突然之间佛祖给增添了无穷的胆量,还是虚张声势。
  “什么,什么,日本兵竟敢闯入我帝宫?反了的、反了的,走,严胖子,去看个究竟!”情急之中的溥仪撕下了皇帝的尊严,和常人一样地喊起了严桐江的外号。
  溥仪边说边跟在严桐江后面朝楼梯口奔去。他们来到楼梯的转弯处,溥仪停了下来,将手插进了枪袋。
  “严胖子,打开窗户。”
  “嗻。”
  严桐江奉命打开窗户。溥仪站在打开了的窗口前向“中和门”方向望去。真乃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见有四、五名日本兵端着“三八”式长枪朝“内廷”走来。溥仪见状,大惊失色,脑海中立刻映出吉冈那狰狞的面目。
  “莫非,莫非,莫非这几名日本人是要来杀害朕,杀人灭口……莫非日本人也要让我做汪精卫第二。”
  尽管汪精卫因为制造“银淀桥事件”和溥仪有杀父之仇,但在投靠日本人上,他们走到了一条贼船上。对于不久前在日本治病死去的汪精卫,尽管社会上流传着汪精卫之死的三种说法,但此时的溥仪还是相信汪精卫是被日本人害死的,目的是杀人灭口。
  溥仪心中这样想着,不甘束手待毙,不加思索地从袋里抽出手枪,企图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谁知那几个行至“中和门”的日本兵,其中一个好像突然发现了楼前的人,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与几名日本兵咕噜几句,就按原路退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日本兵,溥仪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将手枪插进袋子,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
  “在这个时候,日本兵来干什么?难道是要来结束我?若是要结束我,那为什么看见了我又要走开呢?莫非是要把我扔下?果真如此,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和谁商量呢?谁能为我拿个主意呢?”
  他越想越觉得孤单,从前身边还有两位师傅,虽然因为年老而谨小慎微、絮絮叨叨,让人心烦,但毕竟可以商量个事呀!如今,他们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辞官的辞官,卸甲的卸甲,都抛下我不管了,我该怎么办呢?溥仪不禁自言自语出了声。
  “嗯。”严桐江也不自觉地应了声。
  “严胖子。”
  “嗻。”
  “你到勤民楼下的日本宪兵室去问个究竟,那几个日本兵是什么的干活!”
  溥仪吩咐完毕,见严胖子离去,自己拾级而上来到缉熙楼的寝宫,抄起电话直要吉冈的官邸。
  “吉冈吗?”
  “是,是我,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那几个日本兵是怎么回事?”溥仪不无恼怒地问道。
  “噢,噢,”吉冈并不直接回答溥仪,“皇帝陛下,‘迁都’计划仍然按照‘御前会议’的决定行事,陛下在十一日晚必须离开‘新京’。”吉冈加重了语气。
  “至于那几个日本兵吗?”吉冈有点轻描淡写他说。“那几个日本兵是奉‘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的命令,前去保护建国神庙。他们走错了路,误入了皇宫,遗憾!”吉冈没有更多的解释,就挂上了电话。
  当然,吉冈的解释没有完全,那几个日本兵不仅负有保护建国神庙的使命,他们还要待满洲国皇帝及要员撤走后,将庙纵火焚毁,借以销毁日本侵华的罪证。
  听了吉冈的解释,方知是一场虚惊。这时,溥仪想起自己整整一天没有进膳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用脚踩响了“寝宫”地毯下安置的警铃。
  此时,溥仪最为信赖的随侍李国雄正在“中和门”左边的侍房里,听到溥仪的传呼的电铃声,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溥仪的“寝宫”。
  “老爷子,您有何事吩咐奴才?”
  “李国雄,传膳。”
  “传膳?”
  “怎么?迁都就不吃饭了吗?我已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不,不。”
  “那怎么了?”
  “是,是这样的,老爷子,宫廷中的杂役和勤务班的人,该走的走了,该跑的跑了,该遣的遣了,中、西膳房的厨子们都溜光了。”
  “什么?都溜光了?”溥仪不禁惊愕,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难以名状的痛楚,他不由自主地唠叨:“败象,败象啊!去为朕随便弄点吃的吧。”
  李国雄自从十三岁进入紫禁城当上了随侍,由于他的聪明、伶俐、机警、忠诚、善于察言观色、拍马逢迎。深得溥仪的信任和重用。李国雄不仅对溥仪的脾气禀性了如指掌,喜乐爱好胸中有教,而且连溥仪的每一个举动也能领会其中的含义。近日来,李国雄见溥仪的性情烦燥,食不甘味,席不暇暖,就从“同德殿”的点心库中不动声色地弄回仅剩下的几匣子饼干,除了从中拿出几封留给自己和老婆孩子食用外,其余的总是带在身边,免得溥仪需要进膳时措手不及。当听到溥仪的随意弄点吃的吩咐后,李国雄随即从身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封饼干,双手捧着送到了溥仪的面前。
  “老爷子,奴才在点心库见找到了几匣子饼干,请老爷子将就点,垫垫饥吧,如若不中,奴才再另想办法。”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中不中”的,溥仪接过饼干,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真比当年“老佛爷”西逃途中吃的那豆面窝窝头还要香上十倍啊!
  真乃是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想当初,这位堂堂的“康德皇帝”,他最讲究‘进膳’的排场,用的是绘着龙纹的外涂明黄色的瓷银器,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液琼浆,其排场比起昔日的“老佛爷”慈禧太后丝毫也不逊色,而在今天这种境况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但他嘴里嚼着又干又涩的饼干,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他胡乱的吃了一气,勉强填饱了肚子,便将剩下的半封饼干扔给了李国雄,便习惯性地将手伸向面前的长条茶几上,但却摸了个空。
  就在这时,眼明手快的李国雄变魔术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精制“555”牌香烟。
  “老爷子,给。”李国雄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溥仪,并帮助溥仪点燃了香烟。
  点燃了香烟,溥仪似乎不经意地望了望李国雄,脸上露出了让人难以觉察的一点笑意,但随即转了过去,踱步走向穿衣镜。穿衣镜中映出了他那清瘦憔悴的面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向镜子中的“自己”吐去,随之长叹了一声:“嗨!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如今已三十有九,而立之年已过,不惑之年将临。而如今又要颠沛流离,辗转他乡,不知日后将归巢何处,此乃终生之大不幸矣!”
  溥仪在寝宫中焦燥地来回踱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书房——“无逸斋”,推开房门一看,斋中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满斋的翰墨气息,眼睛逐渐适应以后,他借着寝宫投来的一缕微弱灯光,只见屋内地板上放置着好几个已经捆好的书,箱旁扔着一本线装的黄皮书箱。他走进书房,伸手打开了那精制的双泡落地灯,抬起书来,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大清宣宗成皇帝实录”。顿时,他的拿书的手像触了电一般,开始颤抖了,他那颗心像针扎一般,隐痛又一次萌发出来。“难道……难道……”他强抑着溢满限眶的泪水,而这流进心底的泪水又在激荡着,强烈地冲击着他那颗被“仟悔”所撕裂的心。他突然双膝跪在地上,将书高高地举过头顶,“忏悔”的泪水终于从他那清瘦的面颊上滚了下来。
  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和衣而卧的溥仪迎来了他在“新京”做满洲国皇帝的最后一大,这也是山田给予的“宽限三大”的最后一日。这天清晨,人们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悬挂在关东军司令部门前的菊形纹章消失了,这便是历史性的大溃逃开始的标志。
  时针还未指到七点,太阳才刚刚探出懒洋洋的身子,艰难地睁开惺松的睡眼,也要来瞧瞧人间这幕悲剧的收场。“勤民楼”前的空地上打破了往日的平静,早早地挤满了人群,他们议论纷纷,叽叽嚓嚓,有的人时而引颈张望,时而唉声叹气。
  “听说要发遣散费了,是吗?”人群中的一个胖子问道。
  “我也这么听说,不知是真是假?”一个老者应和道。
  “确实有这么回事?”一个瘦者神秘兮兮地走进二人身边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确切?”二人同时发问道。
  “是这样的,不瞒二位说,我和老爷子身边的一个人是老乡,我能够来到皇宫谋生活,还多亏那位老乡的介绍呢?”瘦者不无自豪地炫耀道。
  “那你知道每人能发多少吗?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指望着这笔钱多少能帮点忙呢?”胖者说。
  “可不是吗!我家可就我一个独子,我上有八十高龄的老母,下有四个张口贷,我才是真需要这钱呢!”老者的口气让人充满怜悯。
  “发多少我可不知道。”瘦者看眼前的一胖一老把自己当成知己,且看成是“通天”人物而感到自豪,继续带着教诲的口吻说道:“不管发多少,这如今可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说不定我们宫中要发钱的事早已传出来啦,不知外面该有多少散兵游勇、绿林好汉的眼睛盯着我们哪,大家的钱袋可要装稳当点!”
  “可不是吗!上年我好不容易请了假回家去看望老母和孩子。”老者说起了自己的经历,还有点谈虎色变的感觉,“我把平时从牙缝子中抠出的点钱带回去,原本想孝敬一下老母,再给孩子添一件新衣服,不成想路上却遇到了‘绿毛子’,如果不是我把钱袋子扔得远,腿也跑得快,那老命可就没有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胖子带着讨好的口气问瘦者。
  “这你可就没有经验啦!”瘦者不无卖弄他说,“要想得财,必要舍财,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遇事要先从坏处想起,要回去的话,就要首先想到路上你可能遇上土匪……”瘦者顿了顿,继续说道:“二位老兄,别说我说话不吉利。”
  “哪里,哪里,忠言逆耳利于行。”二人起忙答道,唯恐说得慢一点,他不再传授经验了。
  “你要先把钱分成几份。”瘦者压低了声音说道:“一部分放在明处、既为行路用着方便,也为万一遇到不测,那就舍小财、保大财,其余的吗!则尽可能地放在隐蔽处,比如鞋的尖层处,衣服的夹层处,再比如、再比如那裤裆里。”瘦者说着,那手还自鸣得意地给自己的裆内指了指。
  二人看那瘦者的手所指之处,脸稍微红了红,随即双手抱拳道:“谢谢,谢谢,多谢仁兄的指教。”
  “肃静!肃静!请大家安静点,现在开始发钱了!”皇宫内务府值日官的呼喊好似给沸油锅里泼了冷水。
  “呕、呕”。众人的呼喊声震耳欲聋,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
  “请大家安静,要守秩序,不要乱。”宫内府值日官对着骚动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家不光要想着急于领钱,还要想着皇帝的大恩大德。大家想一想,我们如今就要迁都了,国难当头,皇帝还想着我们大家,这样的恩德,大家当思结草衔环以报。”
  “请皇上恩典,皇帝万岁、万万岁!”大家齐声高喊。
  “张小三。”
  “到。”
  “王小五。”
  “是。”
  “李德纯。”
  “有。”
  喊到名字的人,满怀喜悦地走上前去,领回自己的那一份钱,还没被喊到名字的人焦急地期盼着,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活了!”一声男子汉的干嚎,打断了比较有秩序的遣散费的发放。
  “怎么回事?”
  暂时没领到钱的人把目光集中到那哭喊的人身上,领到钱的人也顾不得捂着自己的钱袋子,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个干嚎的人,但大家都有点茫然,不知咋回事。
  “发这么少的钱,我可怎么活呀,我还指望这钱养家糊口呢?这么点钱,我连家也不能到呀,我怎么回家呀!”那人边哭边唠叨。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领到钱的人不约而同地看看自己的钱包,脸上顿时呈现着不同的表情,有的同情、有的悲愤,有的呈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也有极个别的脸上呈现出些微的笑意。
  被打断了工作的内务府值日官非常恼怒,他可是想早早地结束这差事,赶快回家收拾收拾,带着老婆、孩子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混帐东西!不识好歹,你整天吃皇帝的,喝皇帝的,皇帝有难了,皇帝还想着你,你倒好,又是多,又是少,不给你一个也应该,拖出去打四十大板,真他妈的不识好歹的混帐东西。”
  值日官这边厢气得骂骂咧咧,那边厢上来几个彪形大汉,挟小鸡似地把那个人拉了出去,很快就传来了痛苦的求饶声。
  遣散费的发放,当然有厚有薄,有的为遣散费不能够到家的路费而哭闹的,像这些人之所以能够挺到这一天,也无非是等这几个钱到手,否则早已就各奔东西了,谁愿意和那自身不保的皇帝绑在一起。而像李国雄这样的近侍们是不会为遣散费的多少发愁的,他们也都对溥仪表现了无限的忠诚,谁也没有离开。溥仪对他们也确实不薄,溥仪给近侍们发放了每人四万元的“安慰费”,而李国雄还破例得了五万元。当然还有一些伪大臣们糊里糊涂地就收到了一大笔钱,着实发了一笔“国难”财,就说我们前面已提到过的那个尚书府大臣吉兴吧。
  那是八月十一日上午约十点钟,伪国务院的一个差役来到尚书府大臣吉兴的府上。
  “吉大人在吗?”来人问道。
  “在,正忙着呢!大人有令,不见客,”门房没好气地问答。
  “请您老转告一下,我有要事相告。”来人央求道。
  “不行,有事我代为转达,说吧,什么事?”门房严厉他说。
  “不行,我必须亲自面见吉大人!耽误了我的事,你能负起责吗?”来人不再央求,而是态度强硬他说道。
  那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门房见来人态度生硬,不再坚持。
  “进吧!”
  “吉大人好,请点收。”来人进门向吉兴打躬道。
  吉兴望着来人递上来的信封,似乎有点迷惑不解。
  “这是什么?”
  “这是三万元钱!”
  “这钱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反正每个大臣都有一份。”来人说道。
  “好吧,我就笑纳了。”
  伪国务院的来人刚走没多大一会儿,伪军事部又派人送来2000元钱,还有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尽管银行已不再支付现款,支票形同废纸。不管怎样,吉兴毕竟获得三万二千元的“意外”之财,不仅是伪满的大臣发了“国难财”,低一级的官员们也都有一份,连汪伪攻府的驻满使馆人员也全部有份。
  一边是有人“糊里糊涂”地大发“国难财”,一边还有人为不能跟着溥仪“蒙尘”(指皇帝逃出京城)而磕肿了头的呢!
  那是十一日晚上八、九点钟,离最后逃离也只有两、三个钟头了,大家都在为出逃而作最后的准备,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庄王溥绍之子毓恩来找溥仪,大家都知道溥仪平时就不喜欢这伙以“死扣子”闻名的族侄,其他“毓”字辈的人都被溥仪收为“内廷学生,”重点培养,倚为股肱,唯独毓恩例外、他这时来找溥仪干什么呢?
  就在大家迷惑不解的时候,见到溥仪的毓恩磕头便拜,嚎陶大哭。见到毓恩这个样子,心情正烦的溥仪大发“龙”威。
  “嚎什么丧!还嫌乱子不够吗?赶快给我滚起来。”
  “皇上,您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起来。”说着,毓恩又“嘭、嘭”地磕了几个响头。
  “答应你什么说,快点说,”溥仪十分不耐烦他说。
  “我只要和皇上在一起,活也要和皇上活在一起,死也要和皇上死在一起,我决不和皇上有片刻的分离。”毓恩痛哭流涕地说。
  “放肆!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谁要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丧气话。还不赶快滚!”溥仪恼怒不已。
  “不,我就不滚,皇帝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毓恩又“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这时头上已流出了鲜血,但这仍然没能感动溥仪。
  “来人,把这不懂事的东西抬出去,越远越好。”溥仪下了命令。
  “不,我就不走,皇上,你就可怜可怜我的一片忠心吧!不,我要和皇上在一起。”
  不容分说,这边几个身强力壮的随待连拖带拉把毓恩抬了出去,直到很远,还听到毓恩声嘶力竭地高喊。
  “皇上,皇上,我要和你在一起,您不能丢下我呀。皇上,我要和你在一起。”
  溥仪对于如此一个忠心耿耿的族侄,最终虽然还是没留在身边,但这也足以让他聊以自慰。他不禁想起了明朝末代君主崇祯皇帝即将成为景山“树挂”时的情景。那时候,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关外的清军叩关之声一阵紧似一阵,官中的后、妃纷纷自杀,侍者、下人逃的逃,走的走,降的降,还有那些不忠不义的竟然开门揖盗,最后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王承恩寸步不离地跟随他的“圣上”来到景山的半坡上演了那幕历史的悲剧。而今天,溥仪面临的形势还没有达到兵临城下的地步,只是不断地受到空袭而已,在溥仪的身边,不仅有忠心耿耿的随侍李国雄,还有两个内廷的“学生”。一个是他的族弟溥俭,另一个即是他的族侄毓嶦。看来,同样是末代皇帝,溥仪真还要比崇祯强不少可呢!
  夜愈来愈深,时针渐渐地走向十二点,整个皇宫呈现出劫难前的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人们都在默默地等候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天空中也不时地有几堆不厚不薄的云朵在翻滚着,也有几颗耐不住寂寞的星星不时从云层的夹缝中露出脸来,似乎要窥探一下满洲国历史的最后一页是如何翻过去的。
  “噹!噹!”时钟敲了十二下,正在这时,在近侍处担任处长的溥仪的族侄毓崇急匆匆地走进缉熙楼。
  “老爷子,该起驾了。”毓崇深知溥仪此时心情的烦燥,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溥仪的恼怒,不得不小心翼翼他说:
  “准备好了吗?”溥仪慢慢睁开眼问道。
  “是的,老爷子,准备好了,汽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停在楼门口。”说着,毓崇走向御庭,搀扶皇帝。
  果然,外面停放着四辆汽车,在第一辆车里已坐着两个人,正襟危坐在前排正中的就是伪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此人的地位一向很高,曾任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日本宪兵司令官、日本近已师团长和陆军部次官等职务,自从一九四○年,溥仪奉命第二次访问日本,请回日本的象征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一把军刀,一面镜子、一块玉,桥本虎之助担任祭祀府总裁,作为日本对满洲国实行精神统治的代表。坐在桥本身边的还有一个日本人是宪兵曹长浪花,他显然是负保护之责,自然也会坐在第一辆汽车里,而此时此刻却站在第一辆汽车旁的则是“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此人平时片刻不离地跟随溥仪左右,但这次出现在这里,离上次和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一起通知溥仪迁都,已经两天的时间了,这两天的时间,他是在幕后操纵指挥着溥仪及其家族的大搬家事宜。
  一群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人群从皇宫鱼贯而出,吉冈露出了让人难以觉察的笑意,他又寻找到了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众人看着站在汽车旁边的吉冈,也都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吉冈习惯性地以“嗯”字开头,清了清嗓子。
  “大家请注意,我现在宣布几条纪律,请大家在途中务必遵守:
  第一,大家要保持镇定,不得大声喧哗,更不得哭哭啼啼;
  第二,大家要守秩序,按照规定,该坐哪辆车坐哪辆车;
  第三,遇事要请示、报告,给批准后方可行动,不得自由散漫;
  第四,凡遇到广播等播报与天皇有关的事情时,大家应主动跪呼‘万岁’;
  第五,凡经过天照大神象征的‘神器’面前,大家必须行九十度鞠躬札,否则以‘大不敬’论处。”
  说到这里,吉冈故意提高了声音,以示强调。从此也可看出,就要出逃了,日本人也不忘对满洲国的人加强精神统治,对人们进行奴化教育。
  听吉冈宣布完“纪律”,伪帝宫的最后一批逃难的人群开始有秩序地登车。“福贵人”李玉琴和两个老妈子上了第二辆车,溥俭和李国雄上了第三辆车,而溥仪和毓嵣则上了最后一辆车。这是一辆红色车身,黑色顶盖,还有两个特殊装置的大轿车。
  这里要顺便交待一下的是,皇后婉容她们为什么没在最后一批人中?原来,就是要逃跑了,溥仪还要坚持宫中的臭规矩,皇后是至尊贵人,不能和宫中其他男人见面,因而婉容及伺候她的太监和老妈子先上车站去了。溥仪还派去溥僅、及毓嶦,毓岩等先行出发,既为看管车站上的物品,也还要照顾婉容等人。
  这四辆汽车如风驰电掣般地驶离皇宫,直驶长春东站。就在汽车开动的一刹那,溥仪又回首向他那居住了十儿年的帝宫望了最后一眼,他看到的不再是昔日给他带来“荣耀”的豪华帝宫,而是一股冲天而起的火焰。原来,日本人为了消灭其侵华罪证,在溥仪及伪国务院的要员们撤离的最后时刻,纵火焚毁了他们对满洲国进行精神统治的“建国神庙。”
  溥仪等人就从长春东站登上“展望车”,而且,在这满洲国最后“胜利大逃亡”的汽车行驶在长春街道上的时候,日本人还特意鸣响了空袭警报,用这种办法净街,这显然是吉冈精心策划的安全措施。所谓“展望车”,就是溥仪“迎幸”时的专用车辆,其豪华奢侈决不亚于皇宫中办公的地方,集吃、喝、玩、撒、娱乐于一体。不用说,这次的“展望车。”也不太讲究了,车厢的一半地方摆着沙发和办公桌椅,而另一半地方仍然是座位,昔日讲究的日本式的塌塌来、还有钢琴等物也不见了。溥仪坐在沙发上,而毓嵣和毓嶦等人守护在车厢门口,因此,这节车厢一直是秩序井然,其他车厢可就乱了营了,孩子哭,老婆叫,男人骂、士兵吼,一片凄惨的溃逃景象。
  跟着溥仪登上这列溃逃专列的,除溥仪的家族人员外,还有很多伪满的头面人物,如参议中的伪参议长臧式毅、副议长、也是伪祭祀府的总裁桥本虎之助、参议张焕相、井上忠也、高桥康顺等人及大臣中的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大臣卢元善、阮振铎、于静远以及伪满兴安局总裁巴特玛招布坦等人。当然,溃逃的总指挥吉冈也是必不可少的。
  战争的紧张进行,铁路的被破坏,不时还有运送“战略物资”的军用专列的通过,即使是“康德皇帝”的溃逃专列,也只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活像个爬行蜗牛,速度极慢。本来按正常速度运行只要几个小时的行程,这次却从八月十一日午夜时分,一直到十二日的午夜时分才驶抵通化。在这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一列车人要解决的问题包罗万象,但首先要解决的还是吃饭问题。此间的二十四小时真比以前的三十九年更会使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康德皇帝”更懂得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可是,这列溃逃的专车已经没有条件设立舒适的餐车了,只在溥仪的。‘展望车”上搭了个临时的小厨房。厨房问题虽然解决了。可是御厨又找不到了。溥仪家族的人都是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谁能担当起如此的“重任”呢!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最后还是溥仪的一个叫赵荫茂的随侍,不忍心主子忍受饥饿的煎熬,自告奋勇担当这一重任,但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炊具。当然,那山珍海味、车上没有,即使有也做不出来。赵荫茂灵机一动,拿一个别人扔在角落里的啤酒瓶,用水简单地擦了擦,就拿它作擀面杖,给溥仪做了一碗面片汤。从溥仪的满意可以知道,这汤汤水水的一餐显然比头一天那干巴巴的饼干强得多了:真的比“老佛爷”慈禧太后逃难途中的豆面窝窝头的味道差不多了。如果真有好事者,开上那么一家“御用啤酒瓶面片汤”小吃部,说不定还能赚大钱呢!可是,列车上的其他人就没有溥仪的口福了,有汤有水的是想都不敢想,只好啃几口又凉又粘的日本式饭团,聊以充饥了。
  溃逃专利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行驶,终于在通化车站停了下来。吃过有汤有水的面片汤的溥仪,精神陡然增添了些许,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准备活动活动一下长途旅行后疲乏的身子骨,他信步走到窗前,随手拉开了窗前,眼前的情景让溥仪怔住了,本来该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车站,此刻不见一个闲人,站台上每隔不远就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个不祥的预兆马上出现在溥仪的脑海中。
  “怎么回事?毓嵣。”
  “现在是列车停靠通化车站。”
  “我知道是列车停靠在通化车站,为什么车站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大兵。”说着,溥仪的手指向窗外。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还不赶快查问、查问去。愣着干什么?查清到底怎么回事?马上向我报告。”溥仪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是。”
  说罢,毓嵣转身走出了车厢。
  “报告,山田大将求见。”
  原来,引起博仪恐慌的日本大兵是山田为了在火车上和溥仪会面而进行的戒严。
  “请。”
  山田乙三大将在溥仪及其家族人员迁出“新京”长春以后,也迅速地把关东军司令部迁移到了通化,且山田坐飞机先于溥仪于十二日中午就到了通化。
  溥仪的“请”字还未说完,山田大将就带着他的参谋长秦彦三郎、副官松村知胜及其他随行人员迈步进入了溥仪的“展望车”。
  “皇帝陛下受惊了,一路辛苦了。”山田在溥仪面前微微鞠了个躬说。
  “哪里,哪里,大将辛苦了。”溥仪谦卑地回答说。
  “皇上一路生活可好,该有诸多不便吧。”
  “没关系。为了‘亲邦’的大东亚圣战,将军不辞辛苦,辗转各地。餐风露宿。我皇帝吃点苦算什么,也是应该的。”此时的溥仪仍不忘巴结奉承他的主子。
  “多谢陛下对大东亚圣战的鼎力支持,多谢陛下的夸奖。”山田也许以为自己的最末一任关东军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的时日不多了,说话的语气出现了前所未有过的谦虚。
  “我现在向陛下汇报我各路关东军作战的情况:
  自从8月8日苏联方面背信弃义对我大日本帝国宣战,我大日本国对军力部署作了调整,于9日决定将十七方面军编入关东军统辖。10日命令关东军对苏联全面作战和保卫朝鲜,我皇军按照命令在各条战线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具体如下:
  满洲东线的苏军,开始全线入侵,主力杀到我第五军正面,苏军装甲兵,突破绥芬河国境,沿着牡丹江大道突进。我皇军各部队据守阵地奋力抵抗。进行了反复地拼死的抵抗,战斗是激烈的。
  第三军的辉春正面,皇军奋起反击苏军入侵,保住了阵地。在第三军,第五军之间衔接的地区,第一线阵地经过激战虽被突破,但保住了第二线阵地。挡住了苏军的前进。
  总之,东线的皇军几乎全员做到了与阵地共存亡,真是东部国境的光荣。”
  “是,是皇军的光荣,是武士道精神的光荣。”溥仪附和道。
  “北面战线。”山田继续说道。“虽然优势的苏军渡过黑龙江向我进攻,但由于挺进队的拼命撕杀。守兵的勇敢抵抗,同时还有军部特使的督战,主要阵地仍在我军手中。”
  “西北方面,”山田精微停了停,呷了口茶。“自从9日早晨,苏军突破各个国境监视哨之后,以强大的机械化兵团杀到呼伦贝尔的要地海拉尔,但由于守兵守住了永久性堡垒阵地,阻止了敌人的进攻。苏军又向在兴安岭顶峰附近构筑工事的我皇军开火,我皇军守兵进行了勇敢的战斗,阻止了敌人,苏军被迫停战。”
  “至于外蒙方面的战况。我皇军的表现也是勇敢的大大的。”山田说着,手用力地一挥,“苏军及外蒙军队虽凭机械化和骑兵部队的优越性,从满洲西部各地侵入内蒙东部,但我关东军则利用广阔的大兴安岭及满洲平原进行拖住敌人进展的作战,以谋求实现长期确保满洲东南部山岳地带的目的。”
  “总而言之,”山田又稍停顿了一下。“我关东军的将士们作出了出色的表现。有这样英勇作战的将士们,我大东亚圣战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当然,明眼之人不难看出,如果日本各路军队真的能获得如此“辉煌”的战果,作为关东军的司令官为何不在前线亲自指挥作战,而要跑到这里向他的“奴才”傀儡皇帝作一番汇报呢?但溥仪不得不奉承说:
  “是的,皇军的英勇是大大的,皇军的战果是辉煌的,大东亚圣战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会见就这样在溥仪的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奉承声中结束了。
  列车又继续在崎岖不平,九曲十八弯的山岭中盘旋经过整整一个夜间,才在8月13日的清晨到达大栗子车站。
  大栗子沟是临江县的属地,是一座煤矿,有日本人兴办的一家矿业株式会社。在一个山湾里,与朝鲜一江之隔,青山绿水,风景如画。清晨,白雾迷漫着群山,置身其中,有如太虚仙境;太阳升起后,青山翠谷,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景色极美,但这一切在溥仪的眼里都是灰暗的。
  溥仪的“行宫”就设在原日本矿长的住宅里。这是一排七、人间的日本式平房,房间里有榻榻米,浴盆等设施,但房间与房间之间隔音效果极差,整天闹哄哄的,这要比起溥仪的那些先辈皇帝们的极尽奢毕的行宫那可真是太寒怆了。皇帝的住处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就只能在那些原矿工的宿舍将就着。日本人为何要把溥仪的“行宫”设在这各方面条件都极为简陋的深山老林里,而不设在条件相对较好的通化市区呢?据说是通化市没有完备的防空设施,而大栗子沟则早已预备了严密而坚固的钢筋水泥的防空地下室和地下道。
  溥仪“迁都”大粟子沟,说是为支持大东亚圣战而工作,实则是无“公”可办。伪国务院的各个部门更是无所事事,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也不忘无事生非,设法控制溥仪。
  溥仪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有半天,还没能好好地睡个安稳觉,舒展舒展筋骨,洗去旅程的灰尘,“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又来到了溥仪的身边。
  “报告陛下。”吉冈安直以极其严肃的口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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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什么事?”溥仪强打起精神问道,不得不把来到嘴边的一个哈欠咽回去了。
  “是这样的,皇帝陛下,据新京方面传来的最新绝密消息,陛下的禁卫队步兵团已经‘倒戈’,宣布起义,并公开投向‘抗联’。”
  “什么?反了的,禁卫队步兵团倒戈,反了的。”说罢,溥仪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一种“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感觉涌上了心头。
  过了好大一会儿,六神无主的溥仪望着吉冈安直喃喃自语道:“怎么办,难道真的是天要塌下来,娘要嫁人了吗?怎么办呢?”
  “请皇帝陛下斟酌处理。”看看已被完全现于掌心的康德皇帝,吉冈安直的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拿地图来。”溥仪命令道。这可大出吉冈的意料。
  随侍奉命很快拿来军用地图,恭敬地放在了溥仪沙发前的茶几上。
  “过来,吉冈将军,请帮朕看看路线。”溥仪表示道。
  “是,愿为陛下效劳。”
  吉冈顺水推舟,决心要把戏演得更为“逼真”,更加天衣无缝。吉冈把头凑到溥仪面前的地图上,指着地图:
  “这样、这样,万一有不测,就这样,完全可确保陛下的安全。”
  “谢谢,谢谢吉冈将军,有关的事请将军相机处理吧。”
  “是。”吉冈说罢,挺身来了个立正,转身离开了溥仪,去“相机处理”了。
  过了不多久,吉冈又来到了溥仪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报告陛下,随行而来的那一连禁卫队已被解除武装。”
  “什么?禁卫队已被解除武装,我的安全谁来负责,那批人将如何处置。”溥仪因这消息深感意外,不禁有些恼怒。
  “陛下,请不用担心。你的安全是有保证的。您的行宫从现在起将由我日本皇军直接负责。嗯,您的安全是绝对有保证的,请陛下放心。嗯,至于那一连禁卫队人员,我们已经作了妥善处理,武装解除,人员遣送回新京。”
  虽然,这不过是“帝室御用挂”吉冈为了继续在未日中有力地控制“康德皇帝”,而故意设下圈套借以消灭溥仪的亲信武装,使溥仪真正成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光杆皇帝。日本帝国主义者在中国人民面前,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人民面前是失败者,但在溥仪面前都一直是胜利者,是主子。
  历史上那个光辉的、令世界人民激动的、使中国人民扬眉吐气的日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终于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通过电波传播世界。各地的日本人听到这一震惊世界的消息,有的高兴,有的垂泪,有的手舞足蹈,有的捶足顿胸;有的黯然神伤,有的喜形于色。听到这一消息的满洲国皇帝溥仪也作了一番精采的表演。
  八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左右,吉冈未经值日官的导行,直接来到溥仪那简易的“行宫”。不见了往日的趾高气扬,而是垂头丧气;也不见了往日的颐指气使,而是如丧(女考)妣。
  “报告皇帝陛下,”吉冈口气十分急促他说。“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正式通知陛下。”
  看吉冈的神色是那样的严肃,口气是那样的急促,溥仪不由激凌凌打了个冷战,声音颤抖着说:“是,请讲。”
  “我圣明的天皇已正式决定终止大东亚圣战,结束同美、苏、英中等国的战争状态,其《终战诏书》如下”。
  说到这里,吉冈顿了顿,松眼看了看溥仪一下,见溥仪呆若木鸡般地站着动也未动,有违常礼地没有口呼“万岁”,吉冈也顾不得溥仪这样的“失礼”,从口袋里郑重地掏出《终战诏书》,以极其沉重的语气念道:“朕深鉴于世界大势与帝国现状……前者,对美英两国之所以宣战,实出自希求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其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战以来,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士勇敢善战,正宫有司励精图治……而战局并未好转,……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即美国投放在广岛、长崎之原弹,笔者注),频杀无辜,惨害之极,实不可料,且者继续交战,不但我民族终告灭亡,且人类文明亦被毁灭,如斯朕何以保全亿万兆赤子,谢皇祖皇帝之神灵,是故朕命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朕于兹得以维护国体……并常与系等同在……”
  死硬的法西斯分子吉冈,没能完整地读完《终战诏书》,已是声泪俱下,身心交瘁,不由自主地面向东方跪了下来,连续磕了几个响头,默祝天皇陛下平安,然后慢慢站起身来,转身向溥仪说道:“天皇陛下宣布了投降,美国政府已表示对天皇陛下的地位和安全予以保证。”
  溥仪的举动让在场的人大意料,没等吉冈说完,溥仪立即遥向东方跪地,“咣、咣”连续“碰”头数下(按满族风俗,碰头是比磕头更隆重的大礼,磕头,头不沾地,碰头,则头触地)。刚抬起头,还未来得及抚摸一下碰破了的头,“啪、啪啪”又是一连串的脆响,溥仪连续亲自批颊十数下。
  溥仪的一连串“惊人”举动,使得正处于痛苦中的吉冈安直惊得目瞪口呆,就是这位跟随溥仪身边十几年,自称“中国通”的反法西斯分子。也不完全理解溥仪这一连串举动的确切含意。溥仪这一套举动犹如中国男儿接到“讣闻”的老套子,口中先是“不孝男某罪孽深重,不自破灭、祸延先孝”的叨咕,而后再来一套“批颊请罪”的表演。本来,溥仪的胆子特别小,疑心又特别大,作为满洲国的“亲邦”日本帝国主义垮台了,他的傀儡戏也唱完了!没有用了。他害怕日本人害他灭口,刹那间,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所以才表现出这一套疯狂的举动。
  “我感谢上天保佑天皇陛下平安!”“批颊”表演后的溥仪谄媚他说。此时的溥仪面对的虽是一个“落水”的主子,但他的处境更为不妙啊!不得不哀求道:“吉冈将军,对于我和家族人员将作何安排呢?”
  “至于陛下吗?”吉冈愁眉苦脸他说。“关东军已和东京方面联系说,经关东军再三请求、协商,东京方面也已同意,陛下将被送往东京。陛下今后的生活所需费用,关东军已把满洲国政府剩余的四亿日元,汇入东京帝国银行的帐户,生活是无虞的,但……”
  吉冈话锋一转:“天皇陛下也不能绝对保证陛下的安全,这一节要听美军的了。”
  听到这一回答,溥仪感到死亡似乎向他招手了,他将不再是“困”龙,而将是“死”龙一条。
  日本法西斯的无条件投降,表明世界人民的最后一个凶恶的法西斯分子将寿终正寝,表明中国人民将最后赢得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表明中国人民近百年来第一次取得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彻底胜利,这也为中国历史的末代皇帝——溥仪的第三次“退位”的丑剧以通化地区的高山峻岭为背景拉开了帷幕。
  听到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伪满大臣们——这些日本帝国主义豢养的奴才,中国人民的死敌——汉奸卖国贼们,虽然没有像他们的傀儡主子溥仪来一番“批颊请罪”的表演,他们内心的恐惧也是不言自明的。他们这时在心中考虑最多的是如何逃避中国人民的惩罚,如何为自己安排出路,当然,为自己安排出路之前,还要为他们的“康德皇帝”先上演一场收场戏。
  日本矿业公司的一间日本式的简易办公室里,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伪内务府尚书大臣吉兴及伪满政府的要员们正围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说是开会,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但又似乎都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室内笼罩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帐然失望的黯淡的沉闷的空气。太阳落山了,月亮也没能升起来,在一个没有灯罩的昏暗的电灯下,许多说不出名的昆虫在盲无目的的飞着,有的已是精疲力尽。气息奄奄了,掉在桌上来回挣扎。这情景,犹如突然来临的大地震,引起人们的恐惧,象征着面临日本战败突然间满洲随国随之崩溃所引起的国民混乱。
  粗重的喘息,无言的叹息,自取灭亡的昆虫的倒毙声交织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似乎顷刻间就要窒息一般。突然,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仰起了那张不像年过七旬的脸,一向柔和的双目,骤然间再现出几十年前当绿林好汉驰骋于旷野的北平时期的锐气和果断,打破沉寂,霍地站起来,一字一句他说:
  “正像今晨由新京飞来的国务院总务厅武部长官刚才报告的那样,苏军于9日凌晨,背信弃义,从东、北、西三方面开始行动,越境侵入,皇军各路部队虽经奋勇反抗,但苏军先头部队已经迫近新京近郊。十五日凌晨,‘亲邦’日本天皇陛下,已无条件接受《波茨但宣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到如今,对满洲国来说,已是失掉了依靠和存在的意义。我想,我想应由‘皇上’自动退位,来给满洲帝国以最后的终结,也就是让皇上自己宣告满洲帝国的死刑。我作为满洲国国政的最高负责人,现在就把这种想法上奏皇上。”
  张景惠的话音低沉而清晰,像看透了一切似的。可是,大臣中谁也没有接着发言,不论是反对还是附和,于是会场又归于沉默。
  张景惠总理对于这种气氛毫不介意,他拿着准备上奏的退位诏书草案,转身离去,直奔皇上的临时“御所”。没有招呼,伪参议府议长臧式毅和宫内府大臣熙洽等紧随其后。这个诏书草案,是根据“周二会议”相对于日本的次官会议的决议,是由著名汉字家、企划所长高仓正用日语匆忙起草而译成汉语的。
  “皇上,”走进皇上临时“御所”的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单刀直入地说:“现在‘亲邦’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皇上将作何打算?”
  “你以为该怎么办?”溥仪反问道。
  “恕臣直言,盛衰荣枯,世之常情人无常兴,国无永为。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现在‘亲邦’日本业已宣布无条件投降,我满洲国就失去依靠和存在的必要了。皇上,皇上还是退位吧!”
  “退位?”
  “是的,自动退位。”
  “退位,”溥仪喃喃自语,泪水唰唰地从镜片后顺着那张瘦脸流了下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不禁想起这将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退位”,如果说前两次退位,他溥仪还是个无知孩童和懵懂少年,那经历并没有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今已是壮年的他将如何再一次面临那痛苦的经历。
  “是退位”,臣以为由老爷子主动宣告退位,宣布‘满洲帝国’的死刑,为今后预留一个退步,这是上上之策。况且成事在人,谋事在天,皇上为恢复祖业,历尽艰辛,披肝沥胆,丝毫无愧于列祖列宗,这也是有目共睹。何况,何况日本人也已为皇上拟好了退位诏书!”
  “什么?日本人已为朕拟好了退位诏书?”此时的溥仪已如同一滩烂泥似地瘫倒在座位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请皇上过目。”
  说着,张景惠从口袋里掏出日本人早已拟好的“退位诏书,递了上去。
  “完了完了,全完了。”溥仪喃喃自语,也没有伸手接退位诏书,也许知事已无可挽回,无奈地摆了摆手:
  “去吧,照你所说的办吧。”
  短短的上奏只有几分钟时间,老总理张景惠和臧式毅、吉兴等人就重新回到会议室。张景惠对大家巡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以极其沉重的语调说:
  “皇上完全批准我们的建议,退位诏书不久就可颁发,眷本已经抄好了,谋大家稍作准备,参加‘退位’仪式。”
  因为诏书上要用御玺,尚书府大臣吉兴率先慌慌张张地离开会议室,其他大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不大一会儿,尚书府大臣吉兴神色慌张地捧持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捧持的御玺,步履不稳地走进另一个房间。此时,在这问矿业公司的有六席大的日本式房间早已挤满了大臣。
  伪满一方以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为首,各部大臣,参议府议长,宫内府大臣及所有够级别“扈从”皇上的人,日本一方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和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等人,紧张地并排站着,关东军最末一任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革命全权大使山田乙三大将军则站在一边。房间里没有一样像样的摆设,望着此情此景,张景惠不禁老泪纵横,这就是满洲国留在历史上的一个重大时刻吗?虽说荣枯盛衰是人世常情,改朝换代是人间常有,但是作为“告一国之终焉”的隆重仪式,竟如此寂廖冷落,不能不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人世无常!
  不久,邻室的隔扇在众人注目之下打开了。
  只见皇上身穿满洲国上将洋服,带一枚大勋位花劲饰章的略章,腰间没有挎往日参加重要仪式才挎的那把日本天皇“赏赐”的日本军刀,穿着鞋神情木然地站在席子上的筒陋木桌跟前,近来已经苍白的脸色,这时更加发青了。也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再加上灯光的照射,看起来真让人感到是刚从阴间地府里走出来的,着实有些吓人,在命运多外的皇上的生活中,这时的激动和紧张的心情,恐怕该是从未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回了吧!
  众人注目之下的皇帝一直默默无言,他脑海想到的是三年前那隆重而又热烈的建国十周年庆典,“亲邦”日本刚则发动太平洋战争不久,兵锋所措,势如破竹,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宣布“建国十周年诏书”的壮观而热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就是一九三二年吧,溥仪虽是“屈就”执政,那毕竟是他为恢复祖业前进了一大步,离重登九五只差一小步;两年后,他虽没当上大清帝国的皇帝,但他当上了“满洲帝国”的皇帝,那也是满风光的,够令人陶醉的。而今夜,在这高山峻岭的寒村陋室中,他又将亲自结束这个国家,放弃自己的帝位……
  皇帝脑海中像过电影似的不断展现着十四年来的往事,尽管也曾有过短暂的“荣耀”,瞬时时的“风光”,极其难得的“满足”,但更多的是屈辱,是受制于人的屈辱,是寄人篱下的屈辱。皇帝像看陌生人似地仔细地端详着每个大臣的面孔,其后,慢慢地打开“退位诏书”。
  “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明诏尔等众曰:朕自登基以来,提携盟邦,国运隆隆,日臻隆治,人民富足,百姓乐业。朕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励精自懋,弗放豫逸。尔等有司,以朕心为心,殚精竭虑,忠诚任事,上下相和,万方相协。时至今日,败局不利,我天皇体恤万民,宣告终战,我……我……”
  溥仪声音哽咽了,当念到“退位宣言”时,脸色红得像猪肝似的。
  在皇帝低沉而嘶哑的声调中,众人听皇帝念完了“退位诏书”,众人的神色各不相同。
  山田乙三大将,这位关东军的最后一位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内心的翻腾,人们无从知晓,但表面仍维持着军人的阴鸷。冷峻。
  桥本虎之助,这位曾经担任过关东军参谋长、近卫师团长、宪兵司令、陆军部次长的地位及祭祀府总裁,作为日本对满洲国进行精神统治的最高使者,此时也许为日本的天照大神再也不能护佑日本人民而黯然神伤,在他显然日益消瘦的双颊上,流下了一条闪光的泪痕。
  张景惠,这位奉系军阀出身,又以大老粗出名,还以同日本人关系非同寻常而十年得意的老臣,面色沉痛,好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忧虑正在折磨着他的心,恐怕他想的更多的是今后等待自己的黯淡命运吧。
  皇帝宣读退位诏书的时间非常短促,大约只用了两三分钟左右,这同当年溥氏宣读满洲同对美、英两国宣战诏书及建国十周年诏书,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满洲帝国崩溃”这一历史事件,竟然在一瞬之间,而且是荒山野岭中草草了结。旧清朝的宣统皇帝、而今的满洲国皇帝溥仪,突然之间从万民景仰上的神的地位上跌落下来,变成一介爱新觉罗·溥仪了。
  念完了“退位诏书”的溥仪“皇帝”,稍稍稳定了情绪,略略向前弯下了他高高的身体,透过他的高度的近视镜片,巡视一下眼前神色各异的群臣,又补充说:
  “本人基于日满一德一心之大义,现在退位,希望各位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如有幸长生在世,想必还有能再见的机会吧。”
  话一讲完,就离开了桌子,从左首走到诸位大臣的前面,首先在最年长的张景惠面前伸出了细长的右手。
  溥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大臣们谁都明白,这是他要和大家握手告别。张景惠用他那双久已不拿枪而变得柔软而厚实的手掌,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溥仪的手,老泪顿时流了下来,经极力控制,才未哭出声来。于是,溥仪又走到其他的每个大臣面前,相互握手,几乎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不管旁边是否有人,尽情地流着泪,有的一声不响地埋下头,有的悄悄地用手捂上脸,姿态虽然各异,但都已陷入了难以形容的感慨之中。
  当溥仪走到满洲国前兴农部大臣于静远的面前时,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情况,于静远——满洲国建国功臣于冲汉的长子,当时正值壮年,四十五、六岁,是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个,不知怎么想的,对溥仪伸出来的手,只予轻蔑的一瞥,就把双手转到背后去了,目光越过溥仪的双肩,注视着挂在后面墙上的老挂钟,像一个惊叹号,为这短暂而又让尴尬的退位仪式划上了一个终止符。
  溥仪从一九三二年“屈就”满洲国执政,一九三四年,重登九五做了满洲国的皇帝,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在深山老林里的大栗子沟第三次“退位”,他“执政”、“皇帝”一共干了近十四年,这其间并非有一天真正地掌握过实权,无非是日本统治中国东北的傀儡,是当代中国的一个最大的,彻头彻尾的汉奸卖国贼,但日本毕竟不时还需要它,而今天退位的溥仪就如同一个被扔在深山老林里的无家可归的野狗,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迅速地降到了张景惠、臧式毅等人之下。
  退位仪式结束后,日本方面的山田乙三大将、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等人迅速离去。不用说,山田乙三大将是去料理各个战场的结束事宜了,桥本虎之助从此不再经常抛头露面。吉冈安直却没有息影山林,而是继续操纵着溥仪,甚至满洲国的事宜。
  张景惠、臧式毅和溥仪握手而别,刚走出矿业所那间日本式的六席大的办公室的大门,老泪还挂在腮边,从黑影里走出一位关东军大佐军衔的军人,迎面拦在二人面前:
  “二位稍候,吉冈将军有请。”
  “什么?吉冈将军有请。”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的,吉冈将军有请。”来人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事?”
  “这个,我不知道,请二位快点走吧!”
  日本帝国主义虽然投降了,在中国人民面前是战败者,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面前是失败者,但在张景惠、臧式毅他们面前还是主子,还是胜利者。他二人不得不乖乖地跟在这位日本大佐后面朝吉冈的住处走去,但那二人的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难道吉冈是要把我们二人抓起来作为溥仪的替罪羊,交给中国人民审判?抑或把我们二人抓起来送到日本,杀人灭口?二人越想越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越是要想。
  二人忐忑不安地来到吉冈的住处前,远远地就见吉冈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前。二人的心稍稍安了点,但转念一想,如果吉冈笑里藏刀呢?二人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做缩头乌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极尽谄媚他说道:
  “将军安好!”
  “好,请,有劳二位,请进。”
  二人走进屋内,还没能睁开眼来,一个熟悉的、令二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灌入二人的耳鼓:
  “张总理,臧议长,二位好,请坐。”
  原来,任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这位和张景惠多年朝夕相处,实际上是张景惠的顶头上司的日本人早已等候在此。
  “武部长官好。”二人同时说。
  “大家都不要客气了,请随便坐。”吉冈和颜悦色他说。
  待大家坐定后,吉冈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视了张景惠、臧式毅二人片刻,又看了武部一眼,开口说道:
  “我们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直话直说用中国话说叫做‘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今天请二位到此,是要和二位商量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二位知道,自从满洲国迁都以后,满洲国政府一分为二,而留守‘新京’的那部分人不仅位不高,而且望不重,同时人心思乱。‘新京’方面发生了一些极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社会秩序混乱,既不利于满洲国,也有损于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因此,为‘新京’,的安全计,我们想请二位不辞辛苦,回到‘新京’,负起维持治安的重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听着吉冈的这番话,真如同天上掉下个馅饼。二人寻思道:如若我们回去,组织个维持会什么的,负责地方治安,等那蒋介石来接收,我们不又成了“中华民国”的代表,说不定我们将来不仅不会是罪人,反而还是功臣呢!二人听到吉冈的问话,立马说道:
  “我们愿意听从将军的安排。我们愿意为地方治安的维持效犬马之劳。”
  看着二人如此“积极”,吉冈露出了满意的笑意:
  “为了使二位能尽快地回去,并尽快地展开工作,同时考虑二位的实际情况,我已作了如此安排,臧议长正值壮年,多劳累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我想请臧议长和武部长官乘飞机先回去。”
  “好,我同意。”臧式毅忙不迭他说。
  “张总理年近古稀,再加上近日来的辗转流徙,身体恐怕吃不消,我想请张总理稍事休息再回去。”吉冈转向张景惠说。
  “不,我不同意。我虽已年近七十,但身强体壮,想必将军一定知道,子牙八十,方才披挂相印,廉颇七十,尚能披坚执锐,况且我作为满洲国的总理多年,为了日满亲善,一德一心,虽然未有多少建树,但也尽了犬马之劳。对于‘新京’的实际情况多有了解,转为熟悉,易于开展工作。至于臧议长吗,并没有做多少实际工作。”张景惠为了自己的利益,也顾不得同僚之谊,当着日本人的面就攻击起臧式毅来。
  臧式毅也非等闲人物,十余年前就被溥仪看中,大有取代郑孝胥担任国务总理之势,只是没有得到关东军的首肯,张景惠才当上了总理,臧式毅马上反击道。
  “张总理作为一国国政的最高负责人,皇帝虽说已退位,但也应该扈从皇帝左右,及时处理各种大事,还是应该我先回去。”
  看着二人争执不下,一直沉默不语的武部六藏开了口:“依我看,还是张总理说的在理。张总理对实际情况了解较多,易于开展工作,因此我建议,吉冈将军,您调整一下您的安排,就让张总理和我一道首先飞回‘新京’。”
  “好,就照你说的办吧!请二人回去尽快准备,越快越好!”吉冈说道,同时也是下了逐客令。
  来时的二人可谓心往一处想,但走时的二人就心思各异了。取得首先回去资格的张景惠,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迅即飞奔回家,见了老婆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婆,又要发财了。”
  退位后的溥仪想到最多的就是今后的出路问题,他想了几种方式。
  继续跟日本人吗?想来十四年,自己虽贵为“执政”、“皇帝”,但始终也没走出日本设好的牢笼一步,完全成为日本人的玩偶,今后,那日本人还不更把我不当一回事吗?我能有好日子过吗?
  如果落入苏联军队手中,现在苏联和日本处于战争状态,我又是日本人的奴才,那说不定真会像吉冈所说的那样“后果难以设想”,不行。
  如果落入共产党、八路军之手,听说共产党专门杀富济贫,抗日最积极,最恨汉奸卖国贼。天哪,我溥仪不是中国的头号汉奸,卖国贼吗?我有一百条小命,也要完蛋呀。不行。
  如果落入蒋介石手中呢?情况也许会好些,听说蒋介石也和日本人勾结,蒋介石的军队还有那么多“曲线救国”的呢?还是不行,蒋介石可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流氓,说不定蒋介石会把我送上祭台,以抬高他自己的身价。
  思来想去,竟无一条好的去路。比较一下,还是去日本稍微好一点,我毕竟还给日本人效劳那么多年啊,难道日本人能不讲一点情意吗?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走了过来,溥仪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来人乃祭祀府的神官中岛信之,手中捧着天照大神象征的三件神器的二件——一面镜子(御灵代)、一块玉,唯独缺少一把小刀即所谓的“神剑”(御汰刀)。
  溥仪迅即走向前去,向中岛信之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礼。
  “请问中岛君,总裁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自从退位仪式结束,桥本总裁就把三件‘神器’中的‘神剑’留在我身边,御镜和宝玉交给我捧持,我再也没有见到桥本总裁,你找他有何贵干?”
  “我要找桥本,我要告诉‘亲邦’日本人,天照大神是我溥仪请来的,我不能让天照大神因我而蒙难,我还要亲自把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送还日本,亲自送到天皇手中,请你一定转达我的意愿。”
  “好,我一定代为转达。”
  还未等中岛代为转达,吉冈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溥仪,”进门来,吉冈就直呼其名。
  “什么?”刚刚退位了的溥仪,以前听到听到称呼他的总是“皇帝”、或“陛下”,或“老爷子”,还不习惯别人直呼其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溥仪,”吉冈加重了语气,“溥仪,我在招呼你。现在我也是代表日本方面正式通知你,东京方面已正式同意你前往日本居住,暂住地点为日本帝国饭店,请你尽快做准备,我方已准备好了飞机。”
  “将军,我可以带一些随行人员吗?”
  “可以,但必须尽可能地少,因为飞机比较小。”
  “那我们的路线将作何安排?”
  “这个,这个吗,我方也已基本作好安排,我们将首先乘飞机至沈阳,然后在沈阳换乘大飞机,直赴日本。”
  “谢谢‘亲邦’的周到安排。”
  “不必谢,也不必‘亲邦’、‘亲邦的’。”吉冈冷冷他说道,并转身离去。
  这边吉冈刚刚离去,那溥仪将要乘飞机去日本的消息就在溥仪身边的人中间传开了。没过多大一会儿,溥仪居住的房子里就聚集了一大群人。这个哀,那个乐;这个哭,那个叫;下跪的,磕头的,鞠躬的,作辑的,千姿百态,样样皆有。总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向溥仪表决心,希求和溥仪一起飞赴日本,早日离开这深山老林,也离开生了他们,也养了他们,但他们却对其犯下了无尽罪恶的祖国。这些人的哀告,一时搞得溥仪心情烦燥,六神无主,无所适从,也无法确定让谁和他一起飞往日本,气得坐在沙发上直喘粗气,嘴里唠叨道:“败象啊,现事啊,可羞啊!”
  就在这时,溥仪最为喜爱的族侄毓嵣附在溥仪耳边(当然这种举动在溥仪退位以前是不可能有的)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溥仪有了主意。
  “都不要说话,如果还认我这个‘皇上’的话,都必须按我的话办,你们这些人,除大李子(指李国雄)和毓嵣外,其余人都给我出去,不经宣召,任何人不能进入我的房间!”溥仪下了命令。
  刚刚还哭闹不已的人们,在溥仪的命令下,一个个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溥仪的房间。
  摒退了众人之后,屋内剩下溥仪和毓嵣、大李子三人。博仪望着二位他最为信赖的人说道:“日本方面已经同意我到日本居住,而且为我准备了飞机,并且可以带些随行人员,这些我们对日本人应该感激不尽,但因为飞机大小,不可能多带人,请你们二位帮我斟酌一下,把哪些人留在我身边,最为合适。”
  “这个,”大李子首先接过话茬,“这个,让他先说吧!”这就是随侍李国雄的聪明过人之处,自己虽是溥仪最为信赖的随侍,但他知道毓嵣是溥仪的族侄,血毕竟浓于水啊。
  “要说哪些人应该是跟随在皇帝身边,我看首先应该是二叔。”毓嵣也满会拍马屁他说道。
  “你是说溥杰。”
  “是,皇上。”
  “那好吧,继续说。”
  “其次,其次应该是五姑夫万嘉熙。”毓嵣说道。
  “可以。”溥仪点了点头。
  “还应该带上三姑夫润麒(即部布罗斯)。”
  “可以!”溥仪同意道。说也奇怪,溥仪虽然冷落了润麒的姐姐皇后婉容,但对润麒却情同手足,也只有深深了解溥仪的毓嵣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人选。
  “六叔呢?”毓嵣试探着问。
  “溥俭,不行,遇事没有个主见,就让他在家看着吧。”溥仪断然否定道。
  “毓嵒,毓嶦呢?”
  “可以。”溥仪说。“毓嵣说的够多了,大李子,你也说说看。”
  “我看,还应该带上西医黄子正。”
  “嗯。”溥仪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两个字。“可以。”这也说明李国雄对溥仪了解的透彻。溥仪可是一日也离不开荷尔蒙的呀,尽管那些族侄们也能够帮助溥仪注射荷尔蒙,但毕竟比不上既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是行家里手的西医黄子正。李国雄提出的这个人选正中溥仪下怀。
  那些被选中要跟随皇帝赴日本的人,个个喜笑颜开;而没选中的,则痛哭流涕,捶足顿胸。
  这些人中,最痛苦的则是婉容和李玉琴。
  决定了随行人员名单之后,溥仪来到李玉琴的房间。
  “玉琴,过来,皇上看你一眼。”
  溥仪温存至极,目光慈祥中又有无限柔情。
  李玉琴很少见皇上这样,便十分激动走到皇上面前。
  “保重啊!”溥仪流出泪来。
  “嗯。”李玉琴也流出了泪水,皇上对她这样说话可是从来没有的。但此时的李玉琴已不是两年前的那不懂事的农家孩子了,她很快反应过来。
  “谢皇上。”说着,李玉琴踏着碎步,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皇上身边坐下了。
  “玉琴,我将要远走高飞了。”溥仪对坐在身边的李玉琴轻声慢语道。
  “远走高飞,皇上将到哪里去?”李玉琴虽知这不是久留之地,但也不知这位退了位的皇帝能到哪里去。
  “朕将到日本去,由吉冈陪同我一起去。”溥仪说。
  “到日本,那可不在中国了呀!”李玉琴惊讶他说,这位农家出身的女子怎能想象得到要到外国呢!
  “是的,是不在中国、要到外国,我要走得越远越好。”溥仪态度决绝他说。
  “那,玉琴怎么办?我没有一个亲人,玉琴也要跟皇上去。”
  刚听李玉琴说要跟皇上一起去,溥仪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行,飞机只有两架,而且太小,坐不下。”
  飞机小,坐不下,那你为什么能带别人,就不能带我,还是没拿我当回事!
  当然,这是李玉琴心里想的。如果两年前的天真、不懂事的李玉琴还敢顶撞溥仪两句,那此时你给她吃两颗豹子胆,她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李玉琴眼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滴落了下来。溥仪尽管一脸的烦恼,内心也许有点过意不去,又转过来安慰李玉琴说:
  “不要哭,我们这只是暂时的分别,我们过几天就会见面的,你和皇后、二嫫将要坐火车去日本,我已给你们作好了准备。”
  “那得几天?”李玉琴也没有分析溥仪的话是真是假,就如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不可待地问道:
  “过两天就来火车接你们,顶多呆三、四天就见面了,你们不用害怕!”
  当然这完全是哄小孩的搪塞话,即使交通正常的时日,火车也不能直通日本,况且这战争年月,交通早已中断,火车能翻山越海到日本吗?
  李玉琴低头沉思,她怎么不想啊!她入宫两年多了,由于溥仪的这规定,那不准,她和家人早已失去了联系,不知家里的那两间草房有没有给战火烧毁?如果回去,我还能过惯家中的那生活吗?更让人可怕的是,如今日本人被打败了、投降了,皇上又是跟着日本人跑的,东北的老百姓可是最恨日本人的,老百姓可会说我是“汉奸”的老婆的?皇上要是丢下我不管,我周围可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怎么办?
  看着李玉琴长时间沉默不语,溥仪又安慰她说:“我都安排好了,外边事有溥俭,毓崇,里边事有温和、严桐江,你有事就找他们办吧!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在这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刻,皇上的六等妻子——“福贵人”李玉琴还能得到皇上的一点虚情假意的安慰,那贵为皇后的婉容连被皇上看一眼的企盼也不敢有啊。
  “润麒,”一声女人的尖厉的声音使处于极度喜悦之中的润麒大吃一惊。
  “谁?”润麒脑海中升起了个问号。
  原来,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婉容并不知晓,这时正是她神智清醒的时候,她正凝目远望。她和皇帝及福贵人李玉琴住的“行宫”有个木篱笆小院,前后院大约有四百平方米。院里种着花草和蔬菜,从院中向外望去,青山环抱,和朝鲜只有一江之隔,鸭绿江水清亮的反光隐约可见,流水的波涛依稀可辨,当时正值中秋,秋高气爽,远山近水,环境十分优美。这位曾经以“色艳而娇”的荷花自喻的女子是多么想飞出去,到那仙境般的青山绿水中尽情地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她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曾经唱过的一支歌:
  金丝笼中金丝鸟,
  锦衣玉食养得娇,
  挂在绣楼间逗人笑。
  可怜细雨蒙,
  不知秋已到。
  问小鸟,
  妄自聪明,
  不如振翅飞出黄金笼。
  正沉醉在伤感遐想中的婉容,眼帘中突然映入了一个曾经是那么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已有十年没有见过了,就是二十年不见,我也认得呀,你不就是那个从小可爱而又淘气的润麒吗?润麒,我是你姐姐呀,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呀!十年了呀,润麒,我们姐弟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润麒,你不来看我,那是因为我被打入了冷宫,皇帝不让你看,不准你看,我不怪你。你现在到了我的面前,为什么还不能看看我呀,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脱口而出:“润麒。”
  凝神片刻之后,润麒也认出喊他的人来了。这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姐姐吗?这不就是从小领着我玩,好搔我痒痒、和我情同手足的姐姐吗?这不就是我那昔日花容月貌的姐姐吗?这不是我那昔日一人之下、万民仰止的“皇后”姐姐吗?昔日如瀑布般的披肩长发,如今已不足二寸长,似一窝茅草胡乱地堆在头上,昔日如秋水般流波荡漾的眼,如今大而无神;昔日白里透红的容面,如今是颧骨突出,下巴尖尖;昔日丰满苗条的身材,配上什么衣服都恰到好处,如今却同芦柴棒一般,裹在一袭空阔的裙子里。不,这不是我的姐姐;是,这就是我的姐姐。否定、肯定,最终还是肯定,这就是我的姐姐,你就是变化再大,我也认得你呀。“姐姐。”润麒真想脱口喊出他多年来掩藏在心底的珍贵的字眼。但一想起皇帝的禁令,再想想自己今后的前途还和皇帝紧紧地拴在一起,到了嘴边的字又咽了回去,润麒又最后看看姐姐一眼,那眼神有遗撼,有抱歉,亦有哀怨,随即在婉容期待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此时的婉容真是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呀,润麒是我的亲弟弟呀,他都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呀?但谁又能回答她呢?
  就在婉容悲苦无告的时候,溥仪带着最贵重的珍宝和溥杰、毓嵣、毓嵒等几个家族人员及李国雄等随侍在马达的“隆、隆”轰鸣声中逃走了,把“皇后”和“贵人”等一批人通通扔在那“满朝边境”的荒郊野外而不管不问了。
  溥仪临行前告诉大家说,一到日本,稍事安排,即使不派飞机,也要安排火车来接留守的人们,因此大家都在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着飞机抑或火车的到来。婉容早已断了对未来和前途的幻想,历史给予她的教训使她麻木不仁,她顺从地听任摆布,似乎既没有高兴,也没有痛苦;既没有欲求,也没有希望……
  “福贵人”李玉琴盼望之余,则按照溥仪教会她的开始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她父母身体健康,求菩萨保佑皇上平安无事;求菩萨保佑早息兵灾,人民享太平;求菩萨保佑她和皇上早日团圆。
  这几桩心愿,李玉琴一天不知念多少遍,一桩也没求来,反而她们的安全感也没有了。
  溥仪走后第三天,“行宫”的日本门岗便撤了。一个最突出的问题就摆在了主事的“六爷”溥俭和随侍严桐江面前,如何确保伪帝宫和伪宫内府留守人员、特别是皇后婉容和福贵人李玉琴的安全,万一“皇后”和“贵人”有什么闪失,那他们可真吃不了兜着走,正当他苦寻对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声“报告”打断了溥俭的思絮。
  一个下人神色慌张地跑到溥俭面前。
  “六爷,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快点说。”
  “是……是这样的,有……有几个山民像不怀好意,在……在这附近来回游动。”
  “什么,山民在附近游动,走,看看去,凡是男的,都带上家伙。”
  这一次溥俭表现得满果断,没有像听说日本人闯进帝宫而趴在地半天不起来。于是,有着一身武功的严桐江手里拎着驳壳枪走在最前面,其他人手中也拿着各式长枪。短枪紧随其后,溥俭作为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被夹在中间,一行人虚张声势地走向“行宫”的外面。果然,不远处有十几位山民像在寻找什么似地来回搜索着。熟悉这里地形的山民看他们来的一行人,知他们是从日本人办的矿业公司方向而来,但却是中国人,这使山民们糊里糊涂。溥俭、严桐江一行人见山民手里只拿着木棒,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他们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犯我,我也不惹你。双方相持了一会儿,山民们首先撤回,溥俭他们也无功而退。原来,这是山民们在搜查、没收日本人的东西,山民们认为日本人的东西都是剥夺中国人的,不应该让他们带走。丧失了昔日威风的日本人,再也不是骑在东北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主子了,而是一批丧家的落水狗,他们不得不东躲西藏,据说还出现了有的日本人躲到山上去,怕孩子哭,把孩子捂死的惨剧。
  一场虚惊,使本来已提心吊胆的主事溥俭和严桐江更是如履薄冰,他们决定为安全起见,把婉容和李玉琴搬到众人聚居的丁字楼中,也讲不得等级身份的排场了。
  在丁字楼中,婉容和李玉琴对门分住,婉容在东边,李玉琴在西边,中间隔着一道扒门。在婉容房里备两个太监,其中年纪大的姓王,年纪小且最喜欢婉容的姓刘,另外还有两位佣妇服侍。李玉琴房里也有徐妈和丫环敬喜小心服侍着。
  说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李玉琴入宫后曾和婉容共同度过二年半的宫廷生活,她们竟没得到一次见面的机会。平时,李玉琴住在同德殿,而婉容住在缉熙楼,各不逾界。尽管李玉琴也曾向溥仪要求过要对主子尽尽义务,侍候待候皇后,但溥仪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了,就连逃难的路上,溥仪也把她们完全隔开。皇后婉容于十一日黄昏在两个太监和老妈子的陪同下,先行前往长春车站,而李玉琴则于午夜时分随帝宫最后一批人员逃离。如今她们终于在一起,王琴想:最起码我有个强壮的身体,我能为皇后做点什么呢?不是说皇后经常因大锅饭不合口味而发脾气吗?我这房里有现成的炊具,我给皇后做点小灶吧。
  “不行。”李玉琴转念想道。“皇上讨厌皇后,我竟要给她做好吃的。这不是违背《二十一条》吗?”李玉琴转念又想:“皇上整天教我念佛经,讲的不都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吗?皇上不是连苍蝇、蚊子都不让打吗?而皇后毕竟是个人,她有病,精神又不正常,还处于这个困难时候,我给她做点好吃的,也是积德行善,菩萨一定不会见怪。”
  想着想着,李玉琴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祷告起来:皇上你不要生气,我只按佛经的精神行事的,我是听从菩萨的旨意的。
  “做!”李玉琴最终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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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做什么呢?”李玉琴又犯了愁。想来想去,李玉琴决定做自己最拿手的包饺子。
  “嘭、嘭”,李玉琴开始了剁馅,又精心地放上各种调料,细心地包,出来的饺子就像一个个工艺品,李玉琴边包边祷告:菩萨保佑,但愿皇后主子能够喜欢,他愿皇后能够吃个饱,但愿皇后吃了我做的饭,身体能够好起来。
  不大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煮饽饽”(即饺子)做好了。看着一个个精致的饺子,李玉琴仿佛看到了菩萨在向她微笑致意,她不住地念道:
  “但愿皇后主子喜欢。”
  “王公公,给。”
  “什么?呕,煮饽饽,贵人告辞,谢谢贵人。”王太监不住地说。
  王太监转身离去不久,就听王太监说:
  “主子,这是贵人给您做的,您试试好吃不。”
  看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这可是好长时间没见过的了。皇后接过来,也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雅相,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边吃边不住地赞叹说:“好吃、真好吃。下次再让她给我做。”福贵人听了,心里是无比的惬意。
  就这样连续做了多日,也有碰到皇后脾气不好的时候,她吃饱了就糟塌,边吃边吐,底下人想拣点剩下的东西吃,都不行。那太监又免不了向李玉琴诉苦:
  “皇后主子的‘月钱’很少,我们跟着皇后主子什么好处也没有,气到是受了不少。别看您是贵人,万岁爷对您的恩典可比对皇后好,连底下的人也跟着沾光。”
  其实,李玉琴也是有苦难言,她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贵人,平时吃穿都有规定,也是过年、节及过生日时,皇上才“赐”点东西,且多数是玩具,偶尔有珠宝或首饰什么的,从来没有钱,况且李玉琴家里又穷,也得不到一点接济,这让李玉琴的内心大为不安。从“新京”逃难出来时,被褥、衣服、布料、绣花枕头及玩具、书帖和首饰等属于李玉琴也总共只有四、五箱子,其中除二十几件首饰和几册好版本的书帖之外,再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了,但李玉琴又去向谁诉苦呢!
  一天,福贵人李玉琴正在房里和徐妈拉家常话,那边皇后听着了,便问太监:
  “那边是谁在说话?”
  “回主子,那边说话的是给主子做煮饽饽的福贵人。”
  听了小太监的回答,皇后道:“快,让我看看她。”
  婉容此时已孱弱得不能站立,在两个太监的扶持下,她走向福贵人的房间。
  门打开了,李玉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听到太监报“皇后主子来了”,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在她的脑中,皇后不是如花似玉,也是清清秀秀;可是现在看到的,是一个骨瘦如柴,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她目光呆滞,眼圈紫黑,眼角堆着眼屎。二寸长的头发竖立着,上面沾满了灰土和杂草——看样子人们只给她剃头,而不给她洗头了。她身上穿着旧睡衣,污渍斑斑,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她脚上挂着双破鞋,脚面上的灰,黑黑的已是厚厚的一层,可以看出,鞋里还有浓血。
  万分震惊之余,李玉琴迎上前去道:
  “给皇后主子请安。”
  婉容笑了笑,露出污黑的牙齿,莫明其妙地道:“挺好,挺好!”
  只几分钟,婉容便站不住了,太监忙扶她回房。
  一天,一名苏联军官带着两名士兵来到大粟子沟的“行宫”。行宫的岗哨是溥俭、严桐江花了大钱从一伙杂牌军那里请来的一队士兵,这些士兵都归顺了蒋介石,行宫的安全就由他们负责。
  “老兄,”原来苏军中有一位会说中国话,“过来一下,请转告你们负责的,我们是友军苏联的军队,我们为你们赶跑了日本人,我们长官要见见皇后。”
  这些个国民党的杂牌部队的士兵,平时在老百姓面前是够飞扬跋扈的,但在苏联大鼻子军队面前还是满乖的。
  “好的,长官,我们愿意代为转达你们的雅意,请你们稍候。”一位也许是读了几年书的士兵文绉绉他说,并转身离去。
  那个士兵很快地跑到溥俭的住处。
  “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快说”溥俭非常焦急。
  “外……外面来了几个苏联人,说是要看……看皇后。”
  “看……看皇后,莫不是……他们有几个人。”溥俭问道。
  “他们一个军官,两名士兵,一个人还会说中国话。”那个士兵回答道。
  “三个人,把他们赶回去算了。”溥俭很轻松他说道。
  “赶不回去的,他们可都是有武器的。”
  “他们有武器,你们手中也不是烧火棍呀。”
  “可……可他们是友军,和他们干仗,我们是要掉脑袋的。”那个士兵说着,还做了个手势,很有点幽默的味道。
  “那,那怎么办?皇后,贵人,宫中的男人都要回避的,怎能出头露面见外国的大鼻子呢?”溥俭一面抓耳挠腮,苦寻对策,一面向严桐江投去征询的目光。
  严桐江走近溥俭,在溥俭耳边如此这般地耳语了一番,溥俭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吧,请你转告苏联长官,请他们进来。”溥俭对来人说道。
  就在那位通报的士兵刚刚离开,严桐江和其他几名男人立即分头通知“行宫”的女眷,立即尽可能穿着破衣烂衫,躲迸附近的山沟里。接到通知的女眷们,有的迅速披上最破的衣衫,有的甚至抓起一把锅灰抹在脸上,那个裹小脚的女人可就惨了,此时最恨的就是她们的妈妈了,为什么要给她裹那个三寸金莲呀?连滚带爬,隐入附近的山沟里,唯独皇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此时连站也站不起来,又怎能跑进山沟里呢?
  不大一会儿,三名苏联军人来到了“行宫”的丁字楼。
  “欢迎,欢迎,深山老林里招待不周,请多包涵。”溥俭说着,下人端上了香茗和果品、点心。
  “长官,请用茶。”
  “不必客气。”跟着军官的士兵把他长官的话翻译成中国话。
  “不知长官有何见教?”溥俭明知故问道。
  “我们长官要来看看皇后,中国的末代皇后。”那位会说中国话的士兵代为回答道。
  “这个,这个,有些不方便。”溥俭搪塞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就是要看一看。我们俄国也曾经有过皇后,但现在没有了,你们中国还有的,我们就是要看看。”那位士兵又把长官的话翻译了过来。
  “回长官,皇后病重,行动不便,不便见客。”溥俭又周旋道。
  “没关系,我们只是看看。”那个军官仍然坚持。
  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溥俭不得不让王太监和小刘太监两人一同扶着皇后,出来见苏联军人。
  眼前的“皇后”也许与他们想象中的“皇后”的反差太大,三个苏联军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这是皇后吗?”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回长官,是,就是皇后,千真万确,小人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骗长官。”溥俭尽可能谦卑地回答,以免引起苏联军人的恼怒,发生不测。
  “谢谢。”也许是太让他们失望了。说罢,转身离去。
  “噢,飞机来了,飞机来了。”不知哪位眼尖的突然发现了人们朝思暮想的飞机,一声尖叫,打破了“行宫”的宁静。
  “飞机来了,飞机来了。皇上来接我们了。”整个“行宫”的几十号人,除了不能走动的皇后,倾巢而出,欢呼雀跃。
  “飞机来了,飞机来了,皇上来接我们了。”的呼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人们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快落下,快落下呀。”人们焦急地期待着。
  飞机盘旋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在“行宫”门前的一大块空地上停了下来,几十号人一起向飞机涌去。
  跑在最前面的严桐江,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意外,突然停了下来,人们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怎么,怎么,飞机上的徽记不是日本的,而是,而是……”严桐江念叨着。
  “是的,我们不是日本的飞机,也不是皇上派来的,我们是苏联的飞机。”从飞机上走下来的一行苏联军人走向严桐江,其中一个人笑眯眯他说,同时也向众人招了招手,表示致意。
  “我们不是你们的皇上派来的,也不是来接大家的,但我们带来了你们的皇上的一封信,要接你们其中几个人去见皇上。”来人中的一个用中国话说。
  “那皇上在哪里?”溥俭问道。
  “你们的皇上目前在我们苏联。”来人答道。
  “皇上不是去了日本吗?怎么到苏联了。”溥俭更为不解了。
  “你们的皇上确实是要去日本的,但在沈阳被我们苏联红军俘虏了。”来人解释道。
  “皇上被俘虏了。”这消息对于大栗子沟的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原来,溥仪退位后,日本人认为废帝将来还有可资利用的价值,答应了溥仪的要求,允许溥仪前往日本,并且做好了准备。但为了进一步控制溥仪,就借口飞机小,只准溥仪带少数随员“扈从”。于是,溥仪的皇后婉容、福贵人李玉琴,乳母王连寿以及几位格格,全都留在“满鲜边境”的荒山野岭大栗子沟,一起出逃的人员包括溥仪在内共有十三人,他们分别是溥仪的弟弟溥杰,三妹夫润麒、五妹夫万嘉熙,族侄毓嵣、毓嵒、毓嶦、溥仪最为信赖的近侍李国雄,还有专为溥仪注射“习保命”、“安乐根”等激素针剂的西医黄子正,日本方面的有前“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前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及负责保卫工作的宪兵曹长浪花,此外还有一名协助桥本捧持“神器”的神官。这一行人的最后指挥是吉冈安直。
  在吉冈的指挥安排下,溥仪等人于八月十七日从大栗子沟乘火车到达了通化。简单地用了餐,溥仪等人就被送到了飞机场,飞机场上已停有三架飞机在那里等候,其中一架是日本军用飞机,保险系数大一些,座位也多一些,共有八个。溥仪和溥杰这一对“龙”兄“龙”弟登上了这架飞机,当然,这批人的最高指挥吉冈安直、负有保护天照大神特殊使命的桥本以及那位手捧“神器”的神官和负有保卫之责的曹长浪花都要登上这架飞机。另外两架飞机都是陈旧的民用小飞机,溥仪的侄子、妹夫及随侍,医生都要坐这两架飞机。临上飞机时,吉冈向大家宣布:
  “我们要先飞到沈阳去,在那里换乘大飞机,转赴日本。”
  能够登上大飞机的人,特别是日本人笑容满面,而不得不乘坐那陈旧不堪的民用小飞机的族侄等人,则一个个愁眉苦脸。溥仪也许对这些忠心耿耿跟随左右的族侄感到于心不忍,于是给每个族侄发了两件东西:一块玉和一颗舍利子。据说古人佩玉,从马背上跌下来,玉碎了,而人不受伤;舍利子是佛死后火化时,迸出的像米粒那样的一颗东西,据说凡是得道高僧,死后火化时,都能迸出舍利子。它代表佛爷保佑的意思。带上这种东西、也许能够给予那些乘着那种东摇西晃、浑身颤抖、该动的地方不动,不该动的地方乱动的飞机的人,多少是点精神安慰。
  溥仪等人乘坐的三架小飞机很快飞临沈阳上空、该机场实际己被苏军控制,这也许就是盘旋于天空的三架飞机(还应包括两架跟踪‘押运’的苏联飞机),迟迟得不到降落信号的原因吧!
  经过一番令人焦急的盘旋,飞机终于得到降落的信号。飞机停稳在沈阳机场的跑道上之后,溥仪走出机舱,一行十二人被引到一幢机场内小楼房的楼上客厅里。就在这对,溥仪从玻璃窗往外看,只见苏联的军用飞机连续不断地着陆了。一队队手持冲锋枪的苏军空降部队从飞机上走下来,迅速解除了机场日本军队的武装。不一会儿,连楼房和走廊口的日本岗哨也都被苏联士兵取代了。溥仪大脑里产生的第一个信号就是:
  “完了,我们成了苏联的俘虏了!”
  皇帝被俘的消息,无疑使大栗子沟的人感到震惊,但苏联军官又拿出了皇帝的亲笔信,说要接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到苏联去,这无疑又在他们心中燃起了希望。他们哪一个不希望早日离开这荒山野岭中的大栗子沟啊,不要说这里交通闭塞,人烟稀少,生活也是极为不便。宫中里的山珍海味是想也不敢想了,就是那些原来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山野菜之类的东西也成为他们的珍肴了。当然,这其中抱最大希望的还是福贵人李玉琴,皇上临行前亲口给她说过要来接她。在人们凝目注视苏联军官手中的信时,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佛祖保佑,但愿皇上平安,但愿我能早日和皇上团聚。
  李玉琴无意听皇上的信对众人抚慰的话,她多么想听皇上在信中能够有一句专门对自己说的话,没有、没有!要读到让谁去苏联了,李玉琴多么想听到皇上让去苏联的人,第一个就是她。
  “溥俭。”
  “有。”
  “溥僅。”
  “在。”
  “毓嵂。”
  “谢皇上。”
  “赵荫茂。”
  “谢皇上龙恩。”
  直到读完了第八个人,也没有李玉琴的名字,李玉琴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了:她多么想痛哭一场,皇上你怎么能这样无情无意啊?我整天为您祈祷,为您求神,为您牵肠挂肚,您怎么就一点也不想我呀?但李玉琴也知道,在这群“出身高贵”的人面前,她李玉琴算什么呀!如果真哭出声来,众人不嘲笑她才怪呢!
  随后,这几名苏联军官又要求看看皇后,大栗子沟的人也不得不允诺。
  溥俭等人走后,能够照顾家属的就只剩下毓岷、毓崇、郑广渊、严桐江和吴少香了,严桐江成了实际上的主事。
  时光荏冉,沉浸在喜悦之中的中国人民不知不觉迎来“光复”百日纪念,而对于大栗子沟的人们,这深山野岭百日的时间,犹如宫中的百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愈来愈冷,他们无法继续在大栗子沟中苦熬,不得不又一次辗转流徙、踏上茫无目标的出逃路。
  光复初期的东北,是各种势力争夺的焦点,当时,有相当一部分伪满势力在日本投降后,摇身一变,打起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的旗号,重新控制了相当一部分地方的政权;蒋介石在东北人民受苦受难的十四年,作壁上观,日本刚一投降,蒋介石马上在美国的帮助下,从大西南、大西北抢运大量的国民党军队到达东北地区,抢占战略要地,企图把青天白日旗继续在东北上空飘扬。在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八路军等迅速壮大起来,特别是在东北广大的农村影响很大。因而东北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可以说仍不太平、兵荒马乱,因而对于大栗子沟这一批特殊人物,如何安全、迅速地撤出,愁煞了毓岷、毓崇、郑广渊、严桐江等人,而毓岷、毓崇。郑广渊,不是出身于宫廷,就是出身于名门世家,要说平时耍耍贵族派头、少爷作风那可是行家里手,而真要是遇到棘手的事情,他们可一个个就是缩头乌龟了,只有严桐江见多识广,经验丰富,遇事有主见。
  严桐江又一次把毓岷、毓崇、郑广渊等人召集在一起,商讨撤离大栗子沟的问题。
  “两位毓爷,还有郑姑爷,现在就算是皇上把这些人交给我们了。现在天气是越来越冷,食品、粮食供应也逐渐吃紧,我们一定得想办法在大雪封山前撤出去。”
  “撤出去,说着容易,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今天是打红旗的,明天说不定是打绿旗的,我们又有这么多女眷,特别是还有皇后和福贵人,怎么走?”毓岷愁眉苦脸他说。
  “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曾在官廷担任过近侍处长的毓崇对撤退比较积极。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那位颇不受溥仪喜欢,但却是郑孝胥长孙的郑广渊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呢?”严桐江搔着他的胖头的后脑勺说:“对,有了,我们为何不来个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怎么个攻法?”众人一起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严桐江。
  “刚才不是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我们何不利用军队来保护我们呢?”严桐江说道。
  “那我们上哪儿找军队呢?”毓岷问道。
  “这个就该看郑姑爷的了。”严桐江说。
  “看我的,”郑广渊似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哪里认识那些拿枪当兵的人。”
  “郑姑爷,你家祖父、父亲当年在东北谁人不知,他们可是万人仰慕的人物,他们这时能不扶植、拉拢一批人,姑爷,你想想这些人中有没有在部队中混事的。”严桐江提醒郑广渊道。
  “这个,这个,我倒想起一个,当年老爸曾拉扯过一个人,这个人和我还算老表哪。老爸把他送在军队中干,很快就得到提拔重用,但后来由于祖父、父亲不得势,那位老表的官运也不亨通了,听说到现在还是个团长。”郑广渊说。
  “这个关系倒可以利用,那郑姑爷,就要劳你大驾,你去走一遭吧。”严桐江说。
  “我去,不行,如果说不动他,他再翻脸不认人,把我砍了,那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郑广渊推辞道。
  “还不至于吧,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你不去,难道我们这些人都在这里等死。”毓崇对郑广渊的推辞大为不满,很有些气愤地埋怨。
  “要去,也不能我一个人去。”郑广渊作了让步。
  “那好吧,我陪你一同去。要死咱们也不会是孤鬼。”严桐江说。
  “这还差不多。”郑广渊的脸由阴转多云。
  就这样,严桐江和郑广渊一道见了那位现在是国民党一杂牌军的团长,给了他个人好处费三千大洋,并答应给凡是参加护卫的弟兄,每天每人十元大洋,并包酒肉吃喝。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这支国民党的杂牌,由团长亲自出面调动了他们的汽车,把大栗子沟的男男女女几十号人送到火车站。这些人除了婉容和李玉琴外,溥字辈的男人在溥俭、溥僅走后,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些女流之辈,她们是二格格愠和、三格格韫颖,五格格韫馨、溥杰的妻子嵯峨浩、溥俭的妻子叶乃琴,溥僅的妻子叶希贤,毓嵣的母亲、还有溥仪的侄子,毓字辈的毓崇、毓岷,及毓嵒的妻子马静兰,毓嵣的妻子构景竹,再就是溥仪不太喜欢的二额驸郑广渊,加上溥仪的奶妈二嫫王连寿和她的养子以及皇后身边最后的三个太监、宫内府官员。随侍及小孩等,大约有六、七十号人。为示区别,还费了好大的劲找了一辆破旧的小轿车,以供皇后婉容及福贵人李玉琴乘坐。他们坐上火车,很快到了临江,在临江下了火车后,虽再没有轿车供婉容和李玉琴乘坐,但毕竟还有一辆卡车接应。
  李玉琴扶着婉容上了一辆大卡车,她们俩顾不得男女有别了,就坐在司机的旁边。这一次婉容的态度倒好,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看着身体极度虚弱的皇后,李玉琴真怕汽车稍有颠簸,皇后那芦柴棒似的身体就会散了架,一路上,李玉琴有意识地让皇后把身体靠在她的身上,还不时用手搂着她,免得汽车晃动,皇后受不了。开始时,皇后不知是不放心李玉琴,还是嫌和“贵人”的身份有差别,并不让李玉琴碰她。可是由于皇后的身体太虚弱了,自然地就倒在了李玉琴的身上,李玉琴搂着皇后,皇后就信赖地紧紧地靠着李玉琴。此时此刻,两个同命相怜的人物更加紧紧地连在一起了。此情此景,真该在中国妇女史上写下浓浓的一笔。
  到了临江,这伙从大栗子沟逃难而来的人,差不多大大地出了口粗气,有人庆幸他说:“这回可百天出灾了。”
  到了临江,几十号人的住房又成了大问题。小小的临江县城,很难找到一处房子够他们这一伙人一起居住,有时找到了,但房主一听说他们是溥仪的家族人员,东北人对溥仪这个汉奸卖国贼恨之入骨,连忙拒之门外,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朝鲜式房子,房间相当多,面积也相当大,是当时临江县城少有的这么一座房子。严桐江、毓岷等人拉下平时宫中人员的高贵面孔,低声下气,好说歹说,最后以这栋房子造价二倍的租金租下了这座房子,以给这六、七十人提供栖身之处。
  在这栋朝鲜式的房子里,李玉琴住在房子的最东头,对面是俭六奶奶和她的两个婆婆,还有僅二奶奶和毓嶦的母亲,再就是嵒二奶奶马静兰和孩子们。李玉琴的旁边住的是御医徐思光和他的老伴。御医旁边住着皇后婉容,婉容对面是二嫫和她的养子。二格格、三格格、溥杰的妻子嵯峨浩及她的次女以及别的家属,都住在后院。
  李玉琴在自己的住房安顿下来后,还未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想起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皇后的身体一定受不了,她赶忙向皇后的住处奔去。
  李玉琴来到皇后的房间,皇后已经躺下了。一经发现李玉琴站在房门前,皇后嘴里不住地叨咕着:“好,好。”,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并招呼李玉琴坐在她的床边。
  这李玉琴哪行啊。虽说一路上皇后靠在李玉琴的身上,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但要李玉琴坐在皇后的床边,这可是《二十一条》里所不允许的呀!她怎敢破了这个规矩?李玉琴瑟缩不敢前进,望着李玉琴这个样子,皇后最喜欢的小刘太监说:
  “这是主子喜欢贵人,贵人就坐吧。”
  李玉琴这才敢坐到皇后的身边。
  看着皇后和李玉琴亲密无间的样子,姊妹般的情谊,小刘太监又继续说:
  “过去谁来,主子都没有让坐过,更别说坐在主子的床上了。这是主子和贵人有缘份,也是贵人的荣耀。”
  李玉琴听了,心里喜滋滋的,她为能给皇后带来一点快乐而感到高兴。
  婉容这时虽然没有力气说话,但她能听懂小刘太监说的话,只是“嘿、嘿”地傻笑,并把烟筒推给李玉琴、叫贵人抽烟。李玉琴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是小刘太监给解了围:
  “贵人不会吃烟,主子就饶了她吧。”
  李玉琴看皇后的精神很好,并没有想象中的旅行后的倦容,李玉琴坐了一会,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住处安顿下来后,对于这六、七十号人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吃饭了。他们仍然吃大锅饭,且伙食较前也差些了,但这毕竟与大栗子沟不同,如果不愿吃大锅饭,只要有钱,到街上还是可以买到一些可意的食物。
  一天,毓嵣的妻子杨景竹派下人到街上买了一只烧鸡,准备留给自己和孩子打牙祭,回来时正好经过皇后婉容的房门。正赶上皇后精神好,从床上下来到了房门口,看着下人手里拿着的外表紫里透红、散发着香气的烧鸡,皇后的口水不禁流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人的手走了好远,真恨不能上去一把夺下来一口吞下去。
  这一幕正好被刚从房门里出来的贵人李玉琴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心里真如打翻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说不出什么滋味。婉容可是个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又贵为皇后,今天竟然对一只烧鸡表现出如此的馋相,多么让人伤心!她可不比我这样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她不禁想自己在宫中曾因为对肉表现出特殊的偏好,而和二格格发生的一场冲突。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农历五月节,李玉琴以贵人的身份在同德殿摆宴以庆贺端午节,傅毓嵣的妻子杨景竹及皇后婉容的进讲老师陈曾寿的两个女儿和儿媳及其他的一些女客进宫陪餐,当然作为专门负责监视、指导贵人生活的二格格韫和也是必然被邀的人物。那天,御膳房里给上了很多的菜,也许是御厨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贵人跟皇上学佛,也应该吃素,因此,大多数的菜是素的,只有个别荤菜,其中有一道四喜丸子。李玉琴这个刚进宫不到两年的农家女孩子,对肉的渴望仍是很强,再加上她本身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以为大家也一样都喜欢吃肉。于是,李玉琴用筷子点着刚刚上来不久的四喜丸子,招呼大家说:
  “来呀,吃肉丸子呀。”
  说着,李玉琴还夹起一个肉丸子放在坐在身旁的杨景竹的碗里。
  李玉琴的这一举动,引来了二格格韫和鄙夷的目光,并且发出不屑的一声“唏”。
  李玉琴闹了个大红脸,但她也不是个饶人的茬,她平时就对这位盛气凌人的御妹反感,再加上她又是带着使命对李玉琴进行监视,指导,整天对李玉琴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李玉琴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决心仗着皇上的垂爱,报复一下这个御妹。她忽然把脸转向二格格,当众问道:“二格格,你们从小生长在王府,什么肉都吃过,也吃过人肉吗?”
  只见二格格的脸“唰”地一下一直红到耳朵根,她很生气地顶撞贵人道:“吃过。”
  经过这一回合,二格格说啥也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便借口女儿有事,对大家说道:“英才开音乐会,我得去看看。”于是乎溜之大吉。
  今天的皇后竟然和当年的她一样地对肉食表现了强烈的渴望。这不能不让李玉琴发出不尽的感慨。她决定派人也去买一只烧鸡,预备给婉容吃。
  奉命而去的下人很快就买回了一只紫里透红、散发着香气的烧鸡。正巧这时嵒二奶奶马静兰带着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刚过,小的一岁多,来贵人这里串门。嵒二奶奶马静兰老实、内向,而她的丈夫毓嵒也是个老实人,还是个死心塌地的跟随派,已经跟随着溥仪逃走了,只知道在苏联,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嵒二奶奶两口子都是老实人,平时决不会和别人一样从宫中能拿拿一点,能偷偷一点,因此一点积蓄都没有,她不能象别人一样自己买点吃的,只能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苦熬着,这可就苦了两个何物不知的孩子,他们瘦得皮包骨头,看着来人拿着的那个诱人的烧鸡,两个不知事的孩子的口水马上就流出来了。“妈妈,妈妈!”一边央求着妈妈,一边眼睛死死地盯着烧鸡。
  老实、内向的人,往往都是极要面子的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丢人现眼”,马静兰的脸红得像块红布,抱着一个,抓着一个就要离开。
  “不,不要走。”李玉琴看不下去了,说着就把那个烧鸡的两只腿撕了下来递给了孩子。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着,但这却引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
  贵人房里的下人侍妈奉命送去了烧鸡,刚回来不久,就听走廊里一个尖声沙哑,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叫了起来:
  “这是拿皇后主子当什么了?把鸡大腿拿掉送来了,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主子!太不像话了!”
  这是皇后房中的那个好说话的王太监。太监,这种中国封建制度的怪胎,他们往往出身低微,他们为了改变地位,身体受到了残害,生理畸形发展,男不男,女不女,心理也随着发生变化,相当一部分的太监心理变态,性格古怪,不少人好利用主子的势力闹个事什么的,显示自己的非同寻常、自己对主子的忠心,换得主子的高兴、信任。
  这边王太监的话音刚落,那边小刘太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太不像话了,把我们主子当什么人了?你当你是个什么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永远是皇后,还没见到鸡变凤凰的,不要觉得皇后给你两回好脸看,你就拿着二两颜料开染坊,呸!”
  原来这是皇后房中的太监故意弄李玉琴难看的,他们本指望侍候皇后娘娘能发大财,光宗耀祖,但随着婉容遭冷遇,“月钱”减少,关于这一点,王太监曾在李玉琴面前“念过秧”。他们发财的梦想破灭,但李玉琴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家女子都能得到皇帝的偏爱,这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嫉妒,他们怎能不瞅住机会发泄一番呢?
  不仅如此,王太监,小刘太监还故意把事态扩大,把状告到了对李玉琴负有监督、指导之责的二格格韫和那里,二格格劈头盖脸的一番话更是尖酸刻薄:
  “进宫中就要讲宫中的规矩,主人永远是主人,下人永远是下人,不要太不自量了,也不要太目中无人了,不要觉得皇上拿你当二百钱使了,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是要安分守己点,做个懂规守矩的贵人,不要给皇上丢脸。真要那样,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玉琴可真委屈极了,有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转眼又过了十几天,住在临江旅社的皇族人员又经受了一场虚惊。
  人们忽然听到了“隆、隆”的枪炮声。人们都嚷嚷:
  “八路军来了!大鼻子来了!大鼻子要祸害人哪!”
  特别是妇女听说大鼻子祸害人,都吓坏了,除了神志恍惚的皇后,包括李玉琴在内,都拼命地往脸上抹锅底灰,整个脸上除了两只大眼睛,都被锅底灰遮住了,妇女们晚上睡觉也不敢脱衣服。枪炮响了两天以后,临江解放了,街上来了八路军,但没来大鼻子。这支队伍当时叫民主联军,其队伍的名字是以曾经威震敌胆的民族英雄杨靖宇的名字命名的,叫杨靖宇支队,司令员是何长工,政委姓吴。
  八路军待人很和蔼,这大大出乎这些久居宫中的人的意料。过去,宫中的人对穿军装的人是没有好印象的。眼前的这支军队,却与过去见过的那种军队大不相同,他们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只要把军用品交上来就行了,大家的安全将由他们负责。大家担惊害怕的心落了地,表现很积极,就把枪支、无线电之类的东西都拿出来,上交了。
  皇后婉容这时出人意料的清醒,表现相当积极。她没有人家的枪、无线电之类的东西,总觉得应该拿点什么东西“表示表示”,于是她把小刘太监喊到身边:
  “给,把这个拿去,看人家要不要。”
  原来,这是皇后婉容多年来作玩具用的一架望远镜。
  “嗻,奴才这就去。”小刘太监仍然表现得忠心耿耿。
  小刘太监带着皇后交给他的望远镜,很快找到一位八路军干部。
  “长官,请问这是不是军用品,这是我们皇后娘娘交的。”
  “是,这是军用品,请转告我们的谢意,谢谢皇后娘娘的配合”。
  “是。”
  小刘太监很快回来复命。皇后好像是做了一件重大而又有意义的事似的高兴,但也引起她的万千思绪。
  那架小小的望远镜,可曾经是她的聊以解闷的伴侣,到天津后不久,特别是到了长春,皇后逐渐被打入冷宫。她虽然借助抽大烟来麻醉自己,但不少时候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她通过望远镜,站在假山上,向天津看,想起她童年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北京看,追忆她和溥仪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的美好时光;有时也看看来往行人,想从里面找到她认识的人,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能突然发现一个儿时的姊妹。百无聊赖时,她也用它看天上的云,晚上的明月,她逐渐发现夏天雨后的云、秋天的云最好看,像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像美丽的图案,云彩深处似乎有仙山楼阁和美丽的仙女,月亮里嫦娥和玉兔……但如今,一切显得和她都是那么遥不可及,望远镜也用不上了,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
  几天过去了,尽管也有些出于好奇的八路军的新战士,不断地来看皇后、贵人,但从没有出现过八路军战士用不文明语言侮辱皇宫里的人,也没有戏弄妇女的事,更没有强拿强要东西的事。
  八路军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皇宫的人,八路军是守纪律、讲文明的队伍,是不同于他们想象中的封建军队,也不同于军阀的队伍,也不同于满洲的队伍,更不同于日本帝国主义的鬼子兵,他们似乎在迷茫中看到了一点希望,于是毓岷、毓崇、严桐江几个管事的,向八路军要求把他们送回长春。八路军很爽快地答应,只要有机会就一定送他们回去。
  过了两天,一位干部模样的八路军,来到皇后她们所住的临江旅社,告诉他们说:“明天就送你们回长春。”回长春,这可是这里相当一部分人朝思暮想的事,他们一个个拍手称快,欣喜若狂,真的出现了“漫卷诗书喜若狂”的景象,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当然,这次收拾比起从长春“逃难”时就简单地多了。
  第二天上午刚七点多钟,这些皇宫里好吃懒做的人,纷纷起了个大早,简单地用完早餐,收拾好东西,聚集在临江旅社的门口,准备出发。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来了一队穿着整齐的男女八路军,其中一个八路军干部首先宣布:
  “大家出发前,先行男女分别开会。”
  “皇宫”里的人很快地分别集中好,女的都集中在贵人李玉琴的房里,一个女干部首先讲话: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大家知道不知道,共产党、八路军是干什么的?”
  众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上来。突然,平时泼辣、大胆,很有点男子汉气质的二格格勇敢他说:
  “听说共产党共产共妻……”
  讲话的女干部听后“吃,吃”一笑,然后挺严肃他说:
  “那是国民党造谣!国民党诬蔑!共产党是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政党,是为劳苦大众,劳动人民谋利益的。八路军则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为受压迫的劳动人民打天下的,是要解放劳动人民的。”
  “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先锋队”、“政党”等名词,对于这些人来说,都十分新鲜,是她们闻所未闻的,大家都听得全神贯注。女干部紧接着的话,在大家的心中,特别在其中的两个人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溥仪,你们的皇帝,中国人民的死敌,他为了恢复所谓的清朝‘祖业’,不惜出卖国家的利益、民族的利益、人民大众的利益,甘愿充当日本帝国主义的鹰犬,成为日本人的傀儡,建立伪满洲国,把东北三千万劳动人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溥仪是汉奸,是卖国贼。”说话的女干部语气加重了,脸上也出现了愤怒的神色。
  听这话的人中引起震动最大的当首推福贵人李玉琴,李玉琴不禁想道,溥仪是汉奸,溥仪是卖国贼,我是溥仪的贵人,也就是溥仪的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我也是汉奸,我也是卖国贼,莫不是……莫不是……”她真的不敢继续往下多想。
  听这话引起思想极大震动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人群中的一个日本人,溥仪的弟弟溥杰的夫人嵯峨浩子,她在宫里是不太受欢迎的人,溥仪认为她同溥杰结婚是带有政治使命的,溥仪不喜欢她,又对她“敬而远之”;有点霸气的二格格背地里叫她“耗子”,说浩子家姓名都是动物,浩子姓嵯峨,父亲是侯爵,浩是她的名,她名后又常常被加个“姬”字,这些姓氏和名字中的单字凑在一起的谐音就成了鹅、猴、耗子、鸡了。浩子现在和大家一起听八路军女干部讲话,她平时知道八路军最恨日本人,抗日最积极。此时此刻又提到日本帝国主义,莫非对她这个日本人也要杀害吗?“我可没有杀一个中国人啊!”她真想大声地喊。
  讲话的八路军女干部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继续说道:“溥仪是一个封建的皇帝,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皇帝。豢养的走狗,他的财产都是剥削来的,都是人民的血汗,应该没收,归还给劳动人民,让他们重新回到劳动人民手中,为劳动人民服务;你们的东西都是溥仪给的,都是溥仪赏赐的,也应该没收。”
  听到这里,福贵人李玉琴害怕的成分少了,她有一种非常入耳的感觉,道理还是满对的呢!这位穷苦人家出身的“贵人”,从小看见穷人整天干活,累得要死也吃不饱、穿不暖;可那些有钱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什么活也不干,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却穿戴漂亮讲究,吃香的喝辣的,反过来还看不起穷人,真叫人不服气。原来他们的东西、钱财都是剥削而来的,都是像我父母那样的劳动人民的血汗。
  “交,我第一个先交!”李玉琴下定了决心。
  “为了便于大家交出东西,现在请大家和自己的行李分开,没有轮到的先到对面的屋里等着,不得随意走动,也不得私自隐藏。轮到谁时,请自动打开你的发髻,脱掉你的鞋子,解开你的裤子。希望大家主动配合。”女干部宣布了交东西的纪律。
  “我首先第一个交,就是在我的屋里。”李玉琴自告奋勇。
  “好,谢谢你的配合。”两位负责收东西的女干部笑容满面地说。
  李玉琴痛痛快快地解开衣服,把手表、耳环、戒指、镯子、项链、坠子等几件首饰交了出去。
  说真的,李玉琴往外交东西虽是这样的主动,她心里还确实是非常心疼的。这些可都是她平时喜欢、经常戴在身上的,特别是那只祖母绿戒指是李玉琴受“册封”的头天晚上,溥仪亲自给他戴上的,溥仪并告诉她说:祖母绿是最好的翡翠。而那只瑞士产的手表,表带很别致,每边各有半寸长,都镶着小颗粒的钻石,无论是在光线下,还是在黑暗中,都熠熠生辉。
  可能是由于李玉琴表现得积极主动,八路军也可能是借此来说明自己的政策,负责搜查李玉琴的两位女人路军干部,并没有动手搜查李玉琴的身。这样,李玉琴还真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何不把几件心爱的首饰留在身上呢!结果弄得自己连点纪念物都没有了。
  当然也有表现得非常不情愿的,三格格韫颖就是典型的一个。三格格平时说话慢声细语,性格温柔,心地善良,长得漂亮,是溥仪几个妹妹中最漂亮的。她曾在日本呆过几年,所以她既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又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她听说要回长春,就把一些珍贵的首饰都藏在身上了,但听说要搜身,她可就没有主意了。她悄悄地走到二格格身边:
  “姐姐,姐姐,你说我身上的这些东西该怎么办?那可都是奶奶(母亲)留下的纪念,能不交吗?”
  二格格不耐烦地看了三格格一眼,很快他说:“怎么办,怎么办,我自己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说罢,看也不看三格格一眼。三格格的泪水涮涮地就流下来了,随后,也不得不把东西都交了上去。
  经过这次搜查,一些人的首饰和比较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去了。有的人哭着说那首饰不是皇上赏的,是娘家陪嫁的,或是谁送的,特别是御医徐恩允的老伴哭得最伤心,她边哭边说:“真后悔呀,从新京出来时,我怎能不听儿媳妇的话,就把那些首饰都带来了,这下我可怎么活呀,东西都被没收了。”
  李玉琴既没流泪,也没有愁得不得了,好像还有点不在乎,但也有一种惆怅之情袭上心头:皇上走了,家也回不去了,东西又全没了。受了一回皇封,什么也没落下,也没给自己的穷家带来丝毫的好处……就在这种惆怅中,李玉琴忽然有个意外的发现:前些天缝在裤子里的一万元钱还在。这钱是在大栗子沟时严桐江给她的,同时还给她一宗珍宝,是一个比鸡蛋小一点的透明玻璃球,里边有花纹,看着不但美观,而且挺好玩的,说是能随着二十四个节气变换颜色,是个宝物。那东西两边配着五、六寸长的坠儿,就这个坠儿也值不少钱,它是由好几种宝石、珠子和金链子连在一起的,金链子有大米粒粗,可是这宗珍宝不久就被严桐江他们拿走了,那一万元伪市没拿走,李玉琴因为没有被搜身,她自己也忘诸脑后了,所以也就剩下了。
  这一万元钱,该怎么办呢?留我自己用吧,谁也不知道!不,不行!菩萨知道了会惩罚我的。对了,现在大家都困难,看看有没有更需要的。李玉琴首先想到了皇后婉容。
  李玉琴理了理头发,起身来到婉容的屋里,当然,李玉琴看到的也是空荡荡的屋子,太监和老妈子一个个愁眉苦脸,呆呆发愣。
  李玉琴问:“还有没有剩下什么?生活有没有困难?”
  那个好说话的王太监马上接口说:“贵人你看看那!这可是没法活了,就剩下两床被子,还有褥子,其余的全被没收了。皇后还病成这个样子,叫我们可怎么办呀?”
  王太监似乎忘了前些日子因为烧鸡,他故意搬弄是非的事,乞怜地望着李玉琴,流下了眼泪,屋里的老妈子和另外的太监也全都“呜呜”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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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唯有皇后一个人,好像发生的这些事和她毫无关系似的。既不哭,也不闹,木雕泥塑一般,只能听到嘴中“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抽完后,她装了一个烟泡,默默地点着,递到李玉琴面前:
  “嗯,给。”
  李玉琴赶忙谢道:“谢皇后主子,贱人不会用烟。”
  小刘太监也赶紧说:“皇后主子,贵人不用烟。”
  皇后听后又默默地自己抽了起来,并招手让李玉琴坐在自己的身边。李玉琴看着此情此景,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真想抱着皇后痛哭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李玉琴忍住了悲痛,从口袋中掏出她那没被搜走的一万元钱。
  “王公公,你过来一下,我这里还有一部分钱,按说应该全部留给皇后主子的,但我们还有其他许多人,生活恐怕都有困难,给你这里留五千元,以供照顾皇后用。剩下的,我再给严胖子一部分。”
  “谢谢贵人,贵人吉祥,贵人的大恩大德,我们终生难忘。”王太监双手接过那五千元钱,望了望李玉琴,又望了望皇后,露出难得的一点笑意。
  也许是贵人李玉琴在清交东西时表现得积极、主动,八路军于第二天,即一九四五年的农历腊月十五日,首先把李玉琴、吴少香、敏岷,还有服侍李玉琴生活起居的丫环敬善等人首批遣送通化。那是个雪深盈尺的大雪天,当时又没有火车,他们坐了一辆有棚但无围壁的摩托压道车。由于雪大,气温达摄氏零下三十度左右,路又不好走,车走走停停,最后经过十二个小时,才把李玉琴他们送到通化。虽然在路上,护送他们的八路军小战士为使李玉琴少受一点冻,主动站在外面,给他们做成“人墙”,给李玉琴等人挡风。李玉琴的手、脸、耳还是都冻伤了。
  接受第一次的教训,八路军在护送皇后婉容等第二批人的时候,特地为摩托压道车临时加了围壁,还抽调了一些八路军战士的被子。这样婉容、浩子母女、二嫫及其养子,还有严桐江及其太监也都来了。八路军部队为了确保这些人的安全,就把皇后婉容等人安排在通化市公安局的大楼里。李玉琴由于年岁小,和八路军的配合比较好,就被安排在部队的办公楼里,每天下楼和八路军官兵一起吃饭。尽管八路军做了周密的安排,但不久还是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
  转眼一九四六年的春节到了。这可是皇宫中的人第一次在他们的小天地外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他们在逃难途中过的一个春节。他们往日在宫中过节,虽然各地的进贡的东西源源不断,山珍海味,珍奇异宝滚滚而来,皇帝以下的人都能得到赏赐,发一笔意外的小财,他们也免不了的磕头、烧香、拜佛、敬神、祭祖,鞭炮齐鸣,鼓乐震天,特别是在伪帝宫时,不仅有在故宫时每逢过年时要请的京剧班子唱大戏,还增添了西洋乐等,但总使人感到缺少点什么似的,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所以春节中的宫中总给人热闹中透露出冷清的感觉,特别是对于那些思家而不得归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没想到在逃难的时候,竟在八路军的部队里过了一个愉快、热闹的春节。除夕那天,从早晨起来就歌声、笑声、腰鼓声不断,大家尽情地玩啊,笑啊,跳啊,快活极了。这热闹的气氛不仅感染了那些身强体壮的人,使他们露出了在宫中难得的笑容,就是那身体极度虚弱的皇后婉容,也被那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她硬撑着让两位太监扶着她看了一场演出,当婉容看着那土生土长的东北“二人传”,她也情不自禁地“嘿”“嘿”傻笑着。
  正月初一清晨五、六点钟,睡梦中还在回味着幸福、喜悦、快乐的人们,突然被一阵“噼噼叭叭”的声音惊醒,开始人们还以为是迎春的鞭炮,但仔细一听,不像,分明是枪声,这可把那些皇宫中的娇生惯养、作威作福惯了的人吓懵了,他们赶忙穿衣起床,有的裤子穿倒了,有的鞋子穿反了,有的来不及扣扣子就钻到床底下,但枪声一阵比一阵紧,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奇怪,这是哪里在打仗呢?声音怎么这么近呢?有个胆大的人想出去问问,但门外负责站岗的八路军战士就是不让出去。
  这可急坏了贵人李玉琴,她趴在窗户往外看,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不一会儿,又听见什么地方响起炮声,猛然轰的一声,炮弹击中李玉琴所住的对面的公安局大楼。
  “大事不好,皇后主子不就住在那里吗?怎么办?”李玉琴望着对面大楼的硝烟,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焦急地踱着步,不时地还用拳头捶着门。
  正在李玉琴焦急万分的时候,有两个八路军战士抬着担架过来了,两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李玉琴睁大眼睛一看,皇后正躺在担架上,还“嘿”“嘿”地傻笑。这个神经错乱的皇后,听到枪炮声,不仅没感觉到害怕,反而想到儿时在家中和姐妹们玩炮仗呢!李玉琴感到有点哭笑不得。随后而来的八路军刘科长,向李玉琴解释。
  “这是次意外事件,一批关押在公安局大楼里的日本俘虏,乘着八路军战士们在欢度春节,企图发动暴动逃跑。但被我八路军战士及时发现,进行了坚决镇压,本来战斗应该很快结束,但考虑到公安局大楼还住着皇后。二嫫等人,八路军没有对公安局大楼进行正面炮击,而是向大楼右侧打了一炮,对那里的日本俘虏起到震摄作用,然后由八路军战士冲上去,制服了那些企图作乱的俘虏,用担架抬出了皇后,但奶妈二嫫不幸而死,是被一日本俘虏砍了一刀,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而死。”
  看到皇后安然无恙,李玉琴感到无比的高兴;但听到二嫫不幸而死,她又感到无比伤感,深为这位用自己的奶从小把溥仪养大,并忠心耿耿地跟随溥仪一辈子,但却被她养大的人的“主子”所砍死,感到无比的悲痛。
  刘科长刚讲完,显然也挂了彩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八路军小战士,一边说笑,一边比划他讲述刚才战斗的情况,特别讲到他怎样和另一个战士冲到皇后房中如何救出皇后的过程特别起劲。
  望着眼前这个可以做自己弟弟的八路军战士,李玉琴感到迷惑不解,问刘科长:
  “他这么小的年纪也去打仗,不怕死?”
  刘科长笑着说:“他们有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有的是烈士子弟,所以听说打仗,就都抢着去杀敌人,他们才不怕死呢。”刘科长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小战士:“看那个小战士,人还没枪高,也抢着要打仗。”
  李玉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
  皇后仍然在抽大烟,抽得还很厉害,部队的八路军战士隔两天就得给她送来一大块烟土。服侍她的两个老妈子走了,两个太监对婉容忽冷忽热,一会儿心疼,说主子受苦了,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含在口里;一会儿又恨她,数落她,甚至恨不能把皇后打发到阴曹地府里去,皇后有病,来月经自己不能处理,把被褥、衣服弄得很脏,屎、尿、月经都有,到处都有臭味,太监也不给侍弄。
  李玉琴看不下去了,就想婉容好歹也是个皇后,弄成那个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不管别人怎样,我们是一家人,我得照看她,于是李玉琴就把皇后的两床被褥和衣服都洗了。李玉琴的这一行动也得到了部队领导的鼓励和赞扬。
  对待婉容较好的人还有前面提到的被溥仪来信要走,现在又和溥俭、赵荫茂一起回来的毓嵂,他对待婉容就相当好,他经常开导婉容。毓嵂不仅常陪婉容说话,还给她笔让她写字,后来有几天,婉容还真能拿笔写字。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八路军战士,不仅是出于好奇心,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心,也经常过来陪婉容说话,给她说一些开心的事,常引得婉容开怀大笑。夸张他说,婉容把二十几年在宫中被压抑的笑都笑出来了。
  婉容的病竟越来越见好,身体壮实点了,脸上神情也平静多了,很少像过去那样又哭又闹,自言自语了。人们这才逐渐发现,婉容长得确实很漂亮,高挑身材,瓜子脸,头发密密的,宽额头,细弯弯的眉毛浓密适宜,樱桃小口,嘴唇厚得恰到好处。眼睛大而有神,即使是发呆时也挺明亮,凸鼻子,小嘴,厚嘴唇,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当然如果单看这几个部位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不敢让人恭维;皮肤细白,极为细腻,犹如琼脂,多看几眼,即使是柳下惠恐怕也要生几分遐想。若是没病,稍作打扮,那真该是一位倾城倾国的正宫娘娘。可惜,溥仪抛下她不管了,自顾自逃命去了,又是战争年月,让人到哪里去能给她找个好医生帮她治病呢?
  一五四六年四月,长春迎来了“四·一四”解放,皇后婉容、福贵人李玉琴也和八路军战士们一道坐闷罐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来到了长春,李玉琴在八路军的教育和动员下,特别是八路军中的一位杨指导员和一位寡妇结婚的行动打动了她,李玉琴勉强同意和溥仪离婚,八路军同意将其遣送回家,其余的人也是有亲的投亲,有友的奔友。唯独婉容,母亲在她的少年时代就成了记忆,父亲荣源也被苏联人抓住了,即使在,婉容也不愿意见这个人面兽心的父亲,为了自己的虚荣,甘愿拿自己女儿一生的青春作赌注,弟弟润麒在临行前连姐姐的发自内心的深情呼唤都不敢回应一声,又怎能指望呢?婉容该怎么办呢?八路军可犯了愁。这时国共关系更趋紧张,蒋介石蓄意发动内战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八路军带着一个重病的皇后,征战南北,那该有多么不方便啊!扔下皇后不管,那又不符合共产党、八路军的革命的人道主义!该如何安排婉容,八路军的干部们可愁煞了,真比打一个攻坚战还让人发愁,最后她们想到了李玉琴。
  一个八路军的通讯战士来到李玉琴的住处。
  “李贵人,我们吴政委请你去一下。”
  “吴政委请我有什么事?”
  “你到那里就知道了。”通讯战士调皮地笑了笑说。
  李玉琴和通讯战士一起来到了吴政委的办公室,李玉琴发现不仅吴政委在等候着她,而且在座的还有这几个月来和她打交道最多,谈心最多,给她教育最多的刘科长,两人还好像都有什么心思似的。
  “李玉琴,你好!”吴政委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领导好。”李玉琴笑着回答,但显得有点勉强,似乎还没有从勉强同意与溥仪离婚的阴影中解脱出来。
  “祝贺你取得了进步,同封建制度进行了决裂,从封建婚姻的枷锁中解脱了出来。”吴政委夸奖道。
  “没什么,这是你们教育的。”李玉琴的表情很有些不自然,要知道在当时的东北,离婚是极不光彩的,离婚被称之为“打罢刀”。不仅离婚的女人被人看不起,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在别人面前也有抬不起头的感觉。
  看李玉琴有点不愿说她和溥仪的事,吴政委干脆单刀直入地说:
  “李玉琴,我们有话就直说吧!你即将回家与父母团聚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但有一件事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
  “只要我能做的事,我一定去做。”李玉琴抬头看了看吴政委说道。
  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这样的事。吴政委又稍作了一下停顿:“通过我们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们看你李玉琴虽然做了‘贵人’,但作为劳动人民的本质并没有变,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你和皇后婉容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不只是‘皇后’和‘贵人’之间的关系,我们看更多的是一种姐妹之间的情谊。你马上要和父母、兄弟、姐妹团聚了,但婉容呢?”吴政委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玉琴一眼,“溥仪抛下皇后不管,远走高飞,归期何时,未有可知,婉容的父亲荣源,据我们所知,也被苏联人抓走,死活不知,皇族里的人呢?你也知道,他们可以靠着皇帝飞黄腾达,享受荣华富贵,但皇帝有难了,他们就做缩头乌龟,皇后有病,他们唯恐避之而不及,冷眼相待,从不管皇后的死活。我们八路军呢?我们是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们整天是要打仗,南征北战,东伐西讨,带着这样一位体弱多病,神智不清的皇后行军,也实在太不方便了。李玉琴,你看你能不能把皇后接回家。和皇后一起生活呢?有朝一日,把她归还给溥仪。”
  “把皇后接回家。”李玉琴真犯难了。皇后有病,我确实心疼,而且是出自内心的心疼,也做了我作为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所能做到的事,但要真让我把皇后接回家,我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我虽然被封为“贵人”,家里也担了“皇亲”的名分,但并没有享受到“皇亲贵戚”的待遇,我家还依然是那个穷家,仅有两间半破草房,不仅住着父母、还有哥、嫂及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侄子,另外还有一个未成家的二哥和一个小妹妹,即使住处可以将就,我一无钱,二无物,拿什么来供养皇后呢?又拿什么来给皇后治病呢?如果万一皇后在我身边发生了不测,我将来怎样给皇帝解释呢?我还能见皇帝吗?况且,我现在又答应了和皇帝离婚,但我能这样给八路军解释吗?李玉琴沉默了良久,终于艰难地对吴政委说:
  “能让我同母亲商量商量吗?这样大的事我一个人也作不了主。”
  “可以!我们很快就会把你母亲接来的。”吴政委肯定地作了回答,也对李玉琴的这种态度表示理解。
  只用了两天,八路军战士就按照李玉琴提供的地址,把李玉琴的母亲接到部队。
  这次母女相见,可是两三年来,她们母女第一次在皇宫外的相见啊!这也是女儿逃难后,母亲第一次知道女儿的确切音信,而且见到了女儿啊!她们也不再担心别人的看不起了,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也不用提防别人陷害,也不用再为怕说错话,办错事而提心吊胆了,特别是紧紧压迫着李玉琴的《二十一条》和限制家属的《六条》的紧箍咒没有了,她们母女哭啊,笑啊,说啊,看啊,那个母女深情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啊!在这里,真正地让人感受到了人间的真诚的感情,骨肉的团聚,家庭的温暖!
  在场的八路军干部、战士,也无不为之动容,待她们母女二人的激动的感情平息了下来,八路军干部又安排了李玉琴的母亲看了皇后,并提出了实质性的问题。
  李玉琴的母亲看了皇后,嘴里不住地唠叨:“皇后娘娘怎么会是这样呢?皇后娘娘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位善良,纯朴的母亲,叹息,叹息,又叹息!
  但八路军干部提出的问题,李玉琴的母亲极为犯难,这位从小从山东逃难到东北的饥民,深深知道穷人的苦处,也深知落难人的难处,她经常告诉自己的孩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人处世要有一颗善心,咱们少吃一口饿不死,把这一口送给穷人家,或许就能救活一条命。”此时,她多么想帮皇后一把啊,但她也深知这不是她想做就能办得到的事。她最后只得不无遗憾地既是对女儿说,也是对在场的八路军表态:
  “咱们日子过得困难,家里只有两间草房,阴天漏雨、晴天透风,冬不防寒、夏不挡热,你大哥、大嫂住里间,你父亲和我。还有你二哥和你小妹住外间,你回去也是挺挤巴的。咱家吃的也不好,皇后娘娘这个身板,没有好抚养行吗?我们拿什么抚养她啊,再说咱也没钱供她抽大烟哪!万一没侍候好,有个一差二错,三长两短,咱们可担当不起啊?”
  这几天,皇后婉容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人越来越少了,她身边最后的两个太监,就连那个皇后最喜欢、他自己也曾经坚决表示决不和皇后分离的小刘太监也流着泪走了。皇后又变得呆傻了,又经常自言自语地叨咕起来,那哼哼叽叽的声音里时不时地夹杂着哭声。
  李玉琴抑制不住自己,流着眼泪,慢慢走到皇后婉容的床前。
  “皇后娘娘吉祥!”
  婉容看着李玉琴来请安,似乎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的预感,就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握着李玉琴,李玉琴悲痛难忍,泪流满面,皇后的眼光显露出焦急恐慌的样子,嘴巴发出“呵!呵!”的带哭腔的凄凉声音,又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皇后流泪了,她好像知道李玉琴也要走了,就握着李玉琴的手,呆呆地看着李玉琴,好象在问:“你也不管我了,你也要走啦?”皇后一下子把李玉琴的手放开了,把脸扭向里边去了。
  此时的皇后,再也不是令人仰慕的人了,而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她也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人,没有人真心疼她,就自己快快地死吧!
  李玉琴忍着悲痛,给婉容扯平衣服,盖好被子,摸摸她骨瘦如柴的手。婉容转过脸来,一脸痛苦的表情,很快又变成冷淡的样子,又转过了脸去。
  可怜的人啊,你虽贵为皇后,却尝尽人间的辛酸,忍受了无尽的凄凉,孤单,你对谁也没有任何幻想了!你被这个世界彻头彻尾地抛弃了!你是一个无罪的女人啊,你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啊,你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啊!
  走的走了,散的散了,投亲的投亲,奔友的奔友,但唯独没有人收留的是那曾经“贵”为皇后的婉容,八路军只得带着婉容继续转移,而这时唯一随侍在婉容身边的却是一名日本妇女,那就是溥仪既害怕、又嫉妒的弟媳——嵯峨浩子。她同样也是一位受害者,她有丈夫,但却追随溥仪抛下她远走高飞了,她也有家,但远在日本,只能作梦中的思念。此时的嵯峨浩子对婉容也表现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的善良,浩子深知溥仪不喜欢她,宫中的人也大多不喜欢她。溥仪不喜欢她,那是因为她作为一名日本女人,被日本人当作工具安排和溥仪的弟弟溥杰结婚,那是带着明显的政治目的的,她和溥杰结婚不到一个月,在日本一手操纵下伪满州国就颁布了《帝位继承位》,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天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明白人都知道,溥仪的几个妻子都未生育,这些规定都是陪衬,最末一句“则由弟之子继之”才是关键之所在,溥仪对于这位弟媳怎能不嫉妒、不害怕呢?此时的嵯峨浩子也理解了溥仪,特别是皇后从来没有和她过不去,她怎能不该对这位嫂夫人尽一点仁义呢!这也是一位善良的妇女的美好的心愿!
  连续的作战,不断的迁移,八路军的供给愈来愈困难,有时,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吃的是通红的高梁米和像水一样的汤,正常人吃上几天也会感到消化不良,八路军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给病中的皇后弄点细粮,可以说是真正地做到了仁至义尽,但让八路军最愁的是上哪儿弄鸦片呢?因为没有鸦片,皇后的烟瘾一旦发作,不仅发出一种让左邻右舍的人难以入睡的声音,而且用她那已极难抬起的手用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撕扯自己的衣服,抓搔自己的皮肤,能抓到的地方几乎全抓破了,看了真是让人目不忍睹。
  过了几天,八路军不得不又一次转移,婉容的病情也在不断加重,身体更为虚弱,这一次八路军再也没有力量继续带着皇后婉容转移了。万般无奈之下,八路军不得不把婉容交给了延吉的监狱方面。延吉的监狱方面把婉容及仍跟在她身边的嵯峨浩子安排在条件相对较好的俘虏集中营,监狱方面按照八路军的吩咐给予婉容以特殊的优待,专门给了婉容一间监房,伙食上也给予了特殊照顾,比起在八路军部队里的伙食还要好。监狱方面无能为力的同样也是满足不了婉容对鸦片的需要。婉容的烟瘾一次又一次地发作,且一次比一次厉害,发作时,嘴里不断地喊着“烟、烟”,不仅监狱管理人员为之头痛,婉容监房的左邻右舍那些俘虏们一次又一次地抗议。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俘虏们脏话满天,不堪入耳。嵯峨浩子听了更是心如刀绞,她不仅心疼皇后,更是被那些俘虏的脏活骂得抬不起头。我能为皇后做点什么呢?我怎样才能减轻皇后的痛苦呢?当然,最好的办法是给皇后弄点鸦片,鸦片这时对皇后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但到哪里去弄鸦片呢?即使能买到鸦片,又到哪里去弄钱呢?嵯峨浩子现在可是身无长物了啊!
  嵯峨浩子苦苦思索,想不出一点办法,但看到皇后的痛苦,又似乎感到那痛苦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气得直朝自己的头上捶,嘴里不住地叨咕:万无一用是妇女啊!突然,嵯峨浩子头上冒出一阵虚汗,她双手捂住了胸口。原来,她的心绞痛又犯了,但瞬间嵯峨浩子的眼睛一亮,原来,她的手碰到一件硬物,她好像在黑暗中发现了光明。那是他在通化临出发前,八路军号召交出所有贵重物品,嵯峨浩子当时最担心的是八路军把她同其他日本人一样对待,加害于她,所以交东西时也就比较积极主动,唯有一件东西,她舍不得交,那就是溥杰给她的定情物——一个镶有纯天然钻石的戒指。不交,又放哪里呢?万一被发现,还可能受惩处,但交了,我和溥杰之间不是连一点纪念物也没有了吗?虽然皇上不喜欢我,嫉恨我,宫中的人也看我不顺眼,但溥杰对我可是情深意笃啊!我不也是深深地爱着溥杰吗?留,我一定要留。真是急中生智,嵯峨浩子把那颗钻石戒指放在了自己的乳罩里,终于蒙混过了关。
  对,就靠它了。嵯峨浩子毅然决定卖掉那个定情戒指。
  嵯峨浩子拣了块素雅的围巾,几乎把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又用手绢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包好装在袋中,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心情走上大街。嵯峨浩子找啊找,地形也不熟,又不敢向别人打听,费了好半天的劲,终于找到了一家当铺,浩子迈上了很多级台阶来到几乎与她一般高的柜台,望着框台里面有一个伙计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里面,浩子怯生生地问道:
  “老板,当东西么?”
  “当东西,我们当铺不当东西当什么?不当东西,我们喝西北风。”伙计没好气他说。
  “对不起,请多包涵。”浩子小心地赔着不是,并恭恭敬敬地把戒指连同包着的手绢递了上去。
  伙计接过布包,很随便地打开,当那戒指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随即一亮,但随即又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伙计盘算开了,这样的东西决不是民间一般老百姓所能拥有,就从那“北京银楼”的字样也可断定这东西一定出自宫中,这肯定是个落难之人,何不重重地敲她一笔,那还不是在老板面前立了一功,老板一定会奖赏的。
  “二十元。”伙计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说道。
  “二十元,你莫不是说错了,二百元我也不能当。”嵯峨浩子吃惊他说。
  “不当,那你拿走。”说着,伙计把那戒指推了过来。
  “老板,你就加两个吧,压价也不能太离谱,”浩子乞求道。
  “加两倍?好吧,我看你可怜,就五十元吧,这可是最后价了。”伙计假充好人说道。
  “再加点吧,您就行行好,给一百元吧”浩子几乎流下了眼泪乞求道。
  “不行,”伙计断然拒绝。
  嵯峨浩子拿着她那用定情物当来的五十元钱,直奔黑市,用其中的三十元钱高价买得了一块鸦片烟膏,然后急不可耐地奔回俘虏集中营,然而面前的情景却把她惊呆了。
  皇后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来到了门外,躺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嘴里不住地喊着:“水、水、渴、渴、”旁外监房的俘虏纷纷趴在门上、窗口,对外大声地喊着:“不给她水喝,让她渴死算了,省得烦人。”更有甚者,一个恬不知耻的俘虏,竟然抓住自己的秽物,以极其淫邪、下流的口气说:“喝、喝,给你喝这个,保管你喝得过瘾。”
  嵯峨浩子听到如此下流的语言,羞得满面通红,但敢怒不敢言,用尽全力把皇后背进房中,然而身后传来的是一阵阵淫邪的笑声,浩子顾不得许多,急忙把婉容安顿在床上,把她好不容易弄来的鸦片放在婉容面前。婉容见到鸦片又露出了笑颜,浩子急忙走出房间,朝水房奔去。
  浩子打了水急忙回到房间,但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惊呆了,婉容躺在床上,双手抱着浩子交给她的鸦片塞在嘴上,双眼圆睁,瞪看天花板,对于浩子回来没有一点反应。浩子急忙走上前去摸了摸婉容的鼻息,已经停止了呼吸,那双死也没有瞑目的眼睛,似乎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会冷落得了这样的下场?一个日本女人用定情物换来的鸦片最终成了一代皇后临终伴侣,这让人多么感叹啊!一代皇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了,既没有历代“皇后”殡天的盛仪,也没有亲人的哀号,也没有亲人为其守灵,真的比一片树叶落在地上还要显得无声无息,这又该怪谁呢?谁又能给予完善的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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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溥仪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我们成了苏军的俘虏。”不过,很快他就认为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至少,他并没有落到共产党的手里,那是他最担心的一件事……
  站在东京法庭的证人席上,溥仪心情异样复杂。他想不到,这次的东京之行,竟然会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的,他更想不到,那么强大的日本帝国,怎么这么快就土崩瓦解了呢?他这个为虎作伥的儿皇帝,是不是有一天还要站到被告席上,去接受人民的审判呢?……
  一声汽笛长呜,列车栽着心中升起希望的溥仪奔向抚顺。这位末代皇帝的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

  溥仪等一行十三人被苏军带人机场一幢小楼二层的会客室后,溥仪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我们成了苏军的俘虏了。”
  “你们现在已经成了我们苏联的俘虏了,请你们自觉听从指挥,遵守纪律,按要求办事,否则我们不客气。”为首的一名有少将军街的苏联军官说。
  苏联军官的这一席话对这一行人来说,大多是“对牛弹琴”,幸亏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懂俄语,于是他就临时充当了翻译,他就把苏联军官的话翻译给此行人的最高指挥官吉冈。吉冈听了大吃一惊,迷惑不解,我们不是和东京方面联系好了吗,怎么刚到沈阳就被俘了呢?莫非其中有……?他不敢继续往下想象,但此刻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看能不能尽量和苏联人周旋,争取让苏联人放我们回日本,我也好给东京方面交差啊。
  “请你们自动交出随身携带的军用品!”苏联军官命令道。
  待桥本翻译完之后,溥仪一行人,特别是谋反等人表现得很积极,主动交出了身上所带的用于防身的手枪、匕首等物品,日本方面几个人表现得稍为迟疑,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也都纷纷拿出自身携带的武器,交到苏联士兵手中。
  “请问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们谁是负责人?”苏联军官问道。
  “报告长官,我是吉冈安直,是此行的负责人。我们从通化来,我们将要到日本去,”吉冈回答道。
  “到日本去,哈,哈,你们现在将不可能到日本去了,你们将要被送到苏联去。”苏联军官说道。
  “长官,我们已经放下武器,和贵国并无敌意,请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回日本去。”吉冈央求道。
  “回日本,做你们的白日梦去吧。”苏联军官嘲笑道。
  “长官,看在我们这些人都是文官的份上,且手无寸铁,并不能对你们构成威胁,你们还是高抬贵手,放我们回日本吧,否则我们无法向东京方面交待。”吉冈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再也没有了昔日作主人的威风。
  就在吉冈苦苦央求到日本去的时候,溥仪多次给苏联军官使脸色,打手势,示意要跟他们到苏联,苏联军官轻蔑地看了吉冈一眼,走向溥仪: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爱新费罗·溥仪。”
  “溥仪?”
  “是,溥仪,爱新费罗·溥仪。”
  “职业是什么?”
  “我曾经是满洲帝国的皇帝,现在已退位。”
  “现年多大岁数?”
  “现年三十九岁。”
  “你们将准备到哪里去?”
  “日本方面安排我们到东京去。”
  “现在还准备到哪里去?”
  “愿意听从长官的安排。”
  对溥仪的最后一句回答,苏联军官感到很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而一旁的吉冈气得狠狠地瞪了溥仪一眼,但有苏联人在面前,吉冈也耍不起主子的威风。
  苏联军官又走向了会说俄语的桥本面前。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长官,我叫桥本虎之助。”桥本恭敬地回答。
  “多大年龄。”
  “现年五十二岁。”
  “曾担任过什么职务?”
  “回长官,敝人曾担任过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日本宪兵司令、陆军部次长,后来担任满洲国祭祀府总裁。”
  “祭祀府总裁是干什么的?”
  “回长官,祭祀府总裁是为贯彻日本帝国和满洲国一德一心,日满亲善,同宗同教精神,专门祭祀天照大神的?”
  “天照大神是什么东西?”苏联军官很随意地问道,不经意间侮辱了日本人的神灵,桥本内心非常不满,要真是在满洲国时期,说这话的人早该被当作“大不敬”罪论处了,但桥本强压着不满,继续回答:
  “天照大神是日本人崇拜的神灵,日本人都是天照大神的后代,天照大神无时无刻不再护祐着日本人。”
  “天照大神护祐日本人,那大照大神怎么把日本人护祐失败了呢?”苏联军官嘲笑道。
  听了苏联军官的嘲笑,桥本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也不敢发作。看着桥本脸色的变化,吉冈的脸还变得愈来愈难看。
  苏联军官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对着桥本十分警惕地问道:
  “你怎么身上还有武器不交?”迅即有两名苏联士兵如临大敌般地逼近桥本。
  “什么?我全交了。”桥本回答道。
  “全交了,那是什么?”
  “这,这是神器,御汰刀。”
  “御汰刀。简直就是个匕首似的,也必须上交。”
  “上交?那丢失了‘神器’,这是对神灵的不敬,我做为蔡祀府的总裁,只有去死,否则无法面对祖宗,面对神灵。”
  “那,那也不能带在身边。”
  桥本神情沉重地解下御汰刀,交给专门负责捧持“神器”的神官,神官小心翼翼地把三件“神器”用一块布包起来,无奈地塞在座位下。
  “请你们稍安勿躁,不得随意走动,一旦准备好,我们马上飞赴苏联。否则,将以违犯纪律论处,后果自负。”苏联军官大声宣布道。
  苏联军官宣布完纪律,很快离开了会客室。日本方面的吉冈和桥本还气鼓鼓的,既为他们要求回日本得不到允许而气恼,也为苏联军官侮辱他们的神灵而感到羞耻,他们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抑或找个对象出出怨气,也能消消心中的怒火。机会很快来了。
  不大一会儿,一名中校军街的苏联军官和一名士兵一起带着一大包食品来到了会客室,有牛肉罐头、黑面包、火腿和啤酒。如此“精美”的食物,对于那些经历火车、飞机长途跋涉旅行的年轻人来说,馋虫早已被勾出来了,哪能经得住诱惑啊,毓嵒带头高呼一声。
  “好美啊,我们可以饱餐一顿了。”
  毓嵒这边话没说完,那边几个族侄就一拥而上,把苏联军官围住了,你开罐头,他切面包,当然也没有忘记给他们的皇上送上一听罐头。“放下吧。”溥仪无精打采他说,几个族侄们也顾不得主子的态度,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来。
  正当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的时候,憋了一肚子火的吉冈开腔了,他虽然在苏联人面前左一个“请求”,右一个“批准”,奴颜卑滕,低声下气,但对于溥仪等人,他并不愿意放下“主人”的架子,特别是看到那几个族侄们并无“为主绝食”的义气,冷笑着说:“苏联的东西就那么好吃吗?”吉冈作出了不屑一顾的姿态。
  一句讽刺,无异于给这些沉浸在美味中的族侄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刹那间,他们一个个怔住了,有的望着手中的食品发呆,有的正在嘴里翻滚的罐头停住了,有的啤酒正在喉管中,一个个的饕餮相着实不雅观。
  毓嵣很快反应了过来,迅即回敬了一句:
  “我们满洲国的东西都被你们日本人吃完了,我们吃点苏联人给的东西,难道还不允许吗?”
  真是虎落平阳受犬欺啊,吉冈气得直翻白眼,还是桥本比较随和点,来了一句转圜,当然也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人怎能不吃呢?何况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我们就领受主人的盛情吧!”
  有了这位地位极高的桥本的转圜,吉冈也放下了架子,扭扭捏捏地和大伙一起吃喝起来,而且吃的一点也不比溥仪的族侄们少。真正没怎么吃的还是这位皇帝——溥仪,也许他不能接受的是,他怎么就一下子从金銮殿而沦为苏联的阶下囚呢!
  一行十三人,除了溥仪外,大多饱餐了一顿。于是在两名苏联军官的几兵苏联士兵的押解下,从沈阳登上了苏联的一架大运输机,飞机很快离开跑道,直冲云宵。那天沈阳地区,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飞机飞得也不太高,山川、河流、城市、村庄、牧场、田野尽收照底。甚至连地里做活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真好似一幅美丽动人的田园山水画,不停地向后一页页地翻过去。
  如此美丽动人的田园山水风光,特别是那异域的风光,如果对正常的旅行者来说,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大家怎能不欢呼雀饫、激动不已呢?但是对于这批特殊的“旅行者”来说,他们哪有心思去欣赏如此的美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他们的头脑又都是一刻不停地思考着问题。他们怎能不想呢?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苏联人将要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苏联人将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到了苏联、生活能够习惯吗?特别是那些被扔在大栗子沟的人情况将会如何?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测,那将来我们这些爱新觉罗的后裔将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当然,他们哪个人也都不能解释回答这些问题,但他们哪个人又能不想呢?
  正当大家苦苦思索之际,飞机进入了一片雨区。飞机在濛濛云雾里飞行,唰、唰、唰声不绝,无数的水珠随着飞机的双翼向后抛去,真如无数颗珍珠在飞舞、在跳动。很快飞机穿过了云区,又进入了一片晴空之下,忽然之间,飞机直落千丈,又猛地直冲而飞。这一上一下只不过两三秒时间,可把飞机中的“旅客”惊呆了。正在昏昏欲睡的溥仪,睁开了惺松的睡眼,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不禁心惊肉跳。双手合十,嘴巴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佛祖保佑,但愿佛祖保佑,保佑我平安飞行,但愿我爱新觉罗家族平安,保佑我列祖列宗的陵寝不受侵凌,但愿……”等溥仪睁开眼来,只见对面座位上的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质问:你不整天宣称满洲国家和日本同宗同祖同教吗?满洲国和大日本精神如生一体吗?原来这都是假的呀,你还信的是你的佛祖呀,混帐东西!谋反看桥本那眼神,头发一阵发麻,但转念一想,他们不和我一样都是苏联的俘虏吗?半斤对八两,谁也比谁强不了多少,鼓起精神,站起身来,对着桥本鞠了鞠躬,一字一句说道:“神体安否?”
  一听这话,傅杰、毓嶦等人可乐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特别是近侍李国雄笑得最响,这笑声不仅打破了机舱的沉寂,那笑声似乎还传达着溥杰等人的心理话:我们的皇帝还满幽默的嘛?这笑声也气恼了日方人员,不仅桥本气得脸色铁青,吉冈也气得那三角眉毛直往上挑,恨不能劈头盖脸给溥仪几个巴掌:神体安否,安个屁,不是故意找我的难堪吗?真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如果……如果还是满州国时期,看我不收拾你!
  中午,飞机降落到一个机场上,不知是什么地方,四顾茫茫,黄沙满地,飞沙走石,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地连着天,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小草,也多半枯黄。机场不远处,正有一群伪满兴安军部队的蒙古族兵士正在苏军的监视下从事劳作,一个个显得极为疲劳的样子。看到溥仪一行人的到来,他们一个个都露出极为惊异的目光,纷纷停止劳动,把目光投向溥仪等人身上,这可把溥仪的弟弟溥杰及几个族侄吓坏了。但事有凑巧,越怕有事,越是有事,那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那不是溥仪皇帝吗?”
  “走,看看中国的皇帝去,看看中国的末代皇帝。很快,几名苏联士兵就涌到了溥仪一行人面前。为首的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走到溥仪面前,用英语问溥仪道:
  “你是满洲国的皇帝吗?”
  “是”溥仪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怎么从我们苏联的飞机里下来了?”苏联军官问道。
  “我们成为贵军的俘虏了!”溥仪毫无虚言地回答道。
  “你们将要到哪里去?”苏联军官进一步问道。
  “这个,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长官,让我们和中国的皇帝握握手吧!”正当苏联军官要进一步询问时,几名苏联士兵请求道。
  “和中国皇帝握手,新鲜!说不定还能成为重大新闻呢!”
  “可不可以?长官,你就批准吧!”几名士兵又请求道。
  “可以,让你们成为历史的幸运儿吧。”苏联军官宽容地笑了笑,答应了士兵们的请求。
  “呕、乌拉!谢谢!”说罢,几名士兵纷纷伸出手和溥仪握了握。看着他们的士兵的脸上一个个露出满意的笑容。苏联军官高兴地对溥仪说:
  “红军士兵和皇帝握手,这真是一件不平常的事。”
  很快,在苏方的安排下,溥仪等人分乘几辆军用吉普车离开了机场。机场外仍然是一片大平原,虽然此时只是八月中旬,但草也开始姑黄了,树叶也开始变黄了,很难见到绿意,但这一行人见到最多的是遍地鼠穴,不时有地鼠钻出来,对着快速行驶的一行吉普车也不知道害怕,有的甚至就在汽车不远处打拱而立,一双贼眼直勾勾地盯着汽车。只是司机猛地按响喇叭,它们才迅速掉头钻进地洞里。
  汽车不多时驶入了市区的一街道。他们中的人很快地就辨认出这地方是通化。原来他们仍然在中国境内,但街道上再也不见了迎风飘扬、耀武扬威的日本太阳旗,也看不到充满老朽气息、低人一等的龙旗了。到处悬挂的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这真给人一种翻天覆地变化的感觉,溥仪等人被安排在曾是中国人开设的医院(现为苏联军官招待所)暂时休息。这时有身挂冲锋枪的苏联士兵寸步不离地在旁监视,即使是上厕所,那士兵也在门外看着。这多少让溥仪等人感到不舒服,甚至是“屈辱”,但他们也不敢提出什么异议。好在这家医院的原院长张励清非常热情,不仅拿出了当时普通老百姓很少能够拿得出的精米白面来款待溥仪等人,而且还高声亮嗓地招呼妻子:“夫人,快让人把我们那只鸡捉来杀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不杀生,不吃鸡肉。”溥仪打起了佛号。
  溥仪的近侍李国雄很快走到张励清面前。打躬作揖:“谢谢主人的盛情,那鸡是不能杀的,我家主子虞诚信佛,如犯了杀戎,佛祖是要惩罚的,谢谢主人的盛情美意了。”
  原来,溥仪在新京帝宫时,随着他对佛教信仰的更加虔诚,他就越发不准杀生,甚至连苍蝇、蚊子也不准打死,只准用手“抄”,捉住了然后放出门外放生。他吃饭也就以素食为主,但偶尔也吃肉,但那猪肉、鸡、鱼等必须由工役人员在外面买别人杀好的,是为生不为我杀,从而佛祖也不会怪罪。今天,要当着溥仪的面杀鸡,他怎能允许呢?
  在原张励清的医院、现苏联军官招待所略事休息、简单用餐后,溥仪一行人又换乘了一辆苏联大型军用飞机,而吉冈、桥本等人则被安排乘坐另外的飞机,这样,溥仪才在苏联人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日本人,特别是吉冈、桥本的纠缠,扯断了和他们之间的腐臭的畜藤。这架飞机倒比较讲究一点,不仅座位高大,人可以在座位上坐,还可躺下,机舱的空间也比较大,再也没有先前乘坐的、特别是日本人的飞机给人的一种压抑感。机舱的地面上还铺了一块猩红色的地毯,从质地上看还相当考究。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飞行,太阳快要落山时,飞机又降落到另外一个机场上,这里来来往往的飞机很多,这不是通辽机场的满眼凄凉景象,而是一片繁忙,有的飞机上正在往下卸运来的食品、药品,有的飞机正在卸着运来的汽油,还有的飞机正在往下卸武器弹药,有的飞机里走下一群群苏联的士兵。溥仪等人走下飞机,在一名机场值日的苏联军人的引领下,来到机场候机大楼的一间会客室。这间会客室比较讲究,客厅中有一盏大吊灯,四壁都有壁灯,还有一些俄国著名画家的传世名作,地面上都铺着花岗石,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溥仪等人刚走进会客厅的门,一位英俊挺拔、高大威武、穿着嵌有根宽的红线裤子的苏联军官迎了上来。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对溥仪的到来表示欢迎,这也可以发挥溥仪的优势了。
  “溥仪先生,我奉上级命令,在此恭侯您的光临。”
  “谢谢,败国之君,人皆可辱,哪敢承望款待,多谢了。”溥仪谦卑地用英语回答。
  “不,你曾经贵为一国之君,我能在此见到您,确实很荣幸。”苏联军官继续说道。
  “不,不敢当。”
  客气一番之后,苏联军官的话转入正题,“溥仪先生,我们这座城市叫赤塔,是我们苏联西伯利亚地区的一座重镇,地理位置较为重要,山环水绕,风景优美,不仅是一座重要的工业城市,也是一座风景优美的旅游城市。溥仪先生,你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将是这座城市。你们稍事休息后,我方将安排汽车来接你们。你们请随意用茶,我告辞了。”随即,苏联军官和溥仪握了握手,转身离去。
  太阳平西以后,一行汽车透迄而来,共有十来辆。按照安排,溥仪等人每两人乘坐一辆汽车,一名苏联军官跟着,溥仪招着他的弟弟溥杰上了同一辆汽车。尽管早先因溥杰在日本的强迫下娶了一名日本女子嵯峨浩子为妻子。溥仪对溥杰有了很深的隔阂,但此时却表露出一种落难兄弟的表情。汽车开进市区时,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到。汽车停在一幢楼前面,外面看不到灯光,从大门口往里看,楼里灯光通明,溥仪等人也没有被安排下去。稍事停留以后,汽车继续前进,但似乎比从机场来时少了几辆,汽车很快驶出市区,行驶在颠簸的土路上,看上去很疲倦的溥仪也无法安睡。
  坐在溥仪身边的苏联军官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眼睛直直的地盯着溥仪的手腕,溥仪透过眼镜片也似乎看到苏联军官的眼中充满了欲望。
  “溥仪先生,现在几点了。”苏联军用日语问道。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三分。”
  “你的表好精致哟。”苏联军官赞叹道。
  看来这位苏联军官倒满识货的。溥仪这块表是瑞士产的双日历自动手表,外表是白金的,表带上还镶有一圈钻石,正是溥仪无意中伸出手,那钻石在漆黑的夜晚发出的光引起了苏联军官的注意。
  “没什么精致的,只不过一般的手表而已。”溥仪谦虚他说道。
  “哪里,哪里,你的谦虚了,我们一般人是不可能带上这种表的。”苏联军官又继续以羡慕的口气赞叹道,并向上捋了捋空空的手腕。
  溥仪哪能不理解这位苏联军官的话的意思呢?“长官,如果需要的话。”说着,溥仪动手去解表带。
  “不,不,我哪能夺人之爱呢?”苏联军官“谦虚”了。
  “没什么,没什么,一点小意思,全当我对长官对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的一点谢意吧!”说着,溥仪慷慨地把手表递了上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联军官笑容满面地接过手表,很快地带在了自己的手上。
  不知不觉,汽车行驶到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原来这条河上是有一座桥的,但因战争桥梁被破坏,汽车现在要经过,就必须由渡船一辆一辆地摆渡过去。就在大家焦急等待的时候,传来了一声普通而又寻常的话:
  “有解手的请下来。”
  这句话可把溥仪吓坏了,他立即倒在溥杰的怀里:“快、快,别让人发现了。”溥仪的这一举动,可把身边的苏联军官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溥仪的疑心病很大,他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赤塔,但现在汽车远离了市区,莫非是苏联人设下圈套,要把我们交给中国人;如果要再是交给八路军,落到共产党手中,那可就全完了。
  就在溥仪惊吓不已,倒在溥杰怀里不敢抬头的时候,那说中国话的人来到溥仪乘坐的车前。他首先对着苏联军官来了个立正:
  “首长好。”
  “李少尉好。”
  原来他们认识,说中国话的是一位苏藉中国人,姓李,少尉军衔。李少尉和蔼可亲地问溥杰:
  “冷不冷。”
  “不冷。”溥杰回答。
  “累不累。”
  “不累,谢谢。”
  李少尉询问完,又走向了其他的汽车。
  过河以后,又走了一段路程,汽车停在一幢三层楼的大门前面,整幢大楼灯火透明,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汽车刚在大门口停下,大楼里的人已经等在大门口,迅即把溥仪等人从汽车接下,并安排在二楼。进入楼来,才知道这幢楼的装饰比较豪华,不仅各个房间里,连走廊里都铺着地毯。室内的家具是一色的红木,光洁锃亮,式样豪华,吊灯、壁灯一应俱全,另外还备有欧式蜡烛台。溥仪他们无意欣赏房间的装饰,他们面临的最直接问题就是饥肠辘辘。他们很快来到了一楼的大厅里,苏方安排他们吃了一顿苏式八宝饭,饭里加了许多葡萄干。
  溥仪等人刚用完饭,一位四十多岁,经理模样的人从二楼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一名翻译——也就是在河边遇到的苏藉中国人——李少尉。“经理”首先面目和善地对众人说道:
  “我们这个地方的厨师非常有名,厨艺高超,饭菜的品种多样,有英式、法式、俄式、美式,还有中餐,也不知你们喜欢吃哪种饭菜,我们就先入为主,给你们做了一顿俄式的,你们喜欢不?”
  不知是因喜欢,还是为了讨苏联人的欢心,大家齐声说道:“我们喜欢俄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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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众人话音刚落,“经理”模样的人神情庄重、口气严肃他说道:
  “诸位请注意,现在我代表苏联政府郑重宣告:苏联政府命令,从现在起对溥仪等人实行拘留。”
  一句话,犹如给大家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来,这位“经理”并不是经理,而是赤塔地区的卫戌司令,而在战争气氛较浓的赤塔,这位卫戌司令实际上也就是赤塔地区的最高负责人。
  宣布完命令后,卫戍司令换了一个面孔,笑容满面地对大家说: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名字叫莫洛科夫卡,是一个享有盛誉的疗养院,这里的矿泉水很著名,人们把它叫做‘那尔赞’,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很丰富,特别是铁的含量丰富,对于治疗贫血的效果很显著,喝了可以增加身体健康,但大家初喝起来,可能会不习惯,但喝惯了,大家就会离不开。”
  说着,司令打开桌上小瓶盖,将清水注入一个杯中,并一饮而尽,这又使人感觉到这位司令还满平易近人的呢!
  溥仪等人虽然被拘留,但总算安顿下来,有了个暂时的栖身之处,而且住在了无边无际的林海中的疗养院。夜晚松涛阵阵、凉风习习;白天鸟语花香,景色妖媚,一日三餐不仅吃得好,而且还有服务员侍候。虽为俘虏,但人身自由没有受多大限制,特别是很少看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在身边游动,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自由走动。到中午,还可以到山坡上晒个懒阳,舒展舒展筋骨,溥仪等人还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悠闲安适的生活过了没有几天,原伪满大臣张景惠等人先后分两批来到了英洛科夫卡,打破了疗养院的宁静,给这里增添了些许的热闹。
  张景惠、臧式毅等人不是在溥仪退位后就被日本人安排回长春了,此刻怎么又到了这里?
  情况是这样的,溥仪迁都大栗子沟,日本随即宣布投降,长春陷于一片混乱。也正是乱世出英雄,于是一批人开始乘机而入,原伪满勤劳奉公部大臣于镜涛利用和张景惠的老关系,自己宣布就任长春市长,负责长春地方治安,几乎取代了伪满洲国的职责;曾任伪满驻南京大使的吕荣寰也不愿偃旗息鼓,善罢甘休,于是召集了荣厚、蔡运升及王荆山等人在自己家里开会,吕自任会长,并任命于镜涛为副会长。吕、于二人争权,吕认为长春的维持会算全东北的,凡以前属满洲国政府管的,全要归进来,统由维持会管;于认为自己是长春市长,满洲国中央政府已不复存在,因此凡在长春的机构权力,统归长春市管。正当台、于二人争吵不体的时候,张景惠因在大栗子沟抢得领先回长春的权力,和国务院总务厅长武部六藏一起飞回长春。
  张景惠回到长春后,看到大家任市长的任市长,任会长的任会长,眼中根本没有他这个总理,气愤不已,他立即召集了邢七廉、黄富俊、阎独绂、卢元善、谷次亨、于静远、阮振铎、吕荣寰、于镜涛及日本人武部六藏、松本益雄等人在他家里开会。大家还没完全坐完,张景惠圆睁双目,露出了几十年前当绿林好汉的那股凶光,大发雷霆。
  “妈拉个巴子,老子才几天不在家,有的人就想造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就这个长,那个长的,你们能负起这个责吗?不要认为有了二两颜料,就可开染坊呢!你们知道东北将是谁的天下,你们和谁联系上啦!你们可知道,几十年来,在中国、特别是在东北,没有外国人的支持,没有最有力的人支持,能做出什么事来吗?地方治安没维持,杀人放火,偷抢扒拿,伤风败俗,鸡犬不宁,老百姓也不得安生,你们眼都瞎了吗?我宣布,从前的什么这个会,那个会,都不算,都统统作废!”
  在座的人哪个不是官场的老手,哪个不知张景惠和日本人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今天的会虽然也是个“家庭会议”,但与吕、于的“家庭会议”相比可是不可同日而语啊!他们的会议可是连个日本人的毛也不见啊!今天可是国务院最有实权的武部六藏亲自到场啊!会议自然而然地重新选举组织了维持会,张景惠是当然的会长。
  以张景惠为首的维持会成立后,立即通过电台发表声明,表示要维持地方治安,欢迎南京“中央”方面前来接收。
  南京方面的人没来,苏联的红军先进驻长春。张景惠以长春维持会会长的身份向苏联表示友好。苏联方面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以便把伪满时期的战犯一网打尽。苏军进入长春后,就开始了对战犯的调查摸底和登记,等准备就绪后,苏联方面以苏联驻长春卫戌司令部的名义向张景惠及其以下大臣发出邀请,请他们于二十五晚七时准时到苏联卫戌司令部赴宴。
  张景惠接到“请帖”后,狂喜不己,立即赶回家,进得门来,就大声呼喊:“老婆,老婆。”
  “什么事?大叫小呼的,也不怕人说老不稳重。”妻子嗔怪道。
  “你猜猜。”
  “我猜,莫不是南京方面有消息啦!”
  “不是。”
  “那么是皇上有消息啦。”
  “不是!谁还管他,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再猜猜。”
  “猜不着。”妻子不愿再费脑筋了。
  “告诉你吧,苏联方面邀请我晚上去赴宴,是好事吧!”
  “好事,那日本方面这些年对你这样好,你就忘了。”
  “头发长,见识短,女人见识,如今日本方面成了战败国,人家想躲还躲不及,你怎么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苏联是战胜国,如今是除美国以外最强的国,想巴结还来不及,他们主动邀请我们,肯定是认为我们这些人可资利用,一定是和我们共商大计,说不定我们还能捞个原职原官当当呢!”
  官迷心窍的人当然不只张景惠一个,几乎所有接到“请帖”的伪满大臣及一些有影响的人物都准时来到苏联驻长春卫戌司令部赴宴。
  没有拘谨,没有寒喧,伪满方面的人个个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气。很快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个面红耳赤,头重脚轻。宴会的主人,苏联的卫戌司令站起来,口气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诸位都是满洲国时的老臣,为了你们的康德皇帝,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你们大家如今可知道你们的皇帝在哪里?我告诉你们吧,他现在正在我们苏联的一家疗养院,生活得很好。他是非常想念你们的,难道你们就不想见见他吗?”
  这一问,可把大家问住了,刚刚洋溢在诸位大臣脸上的喜气一下子被吹到爪哇国去了。他们个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好像是热昏的脑袋上突然被浇上一大盆冷水,宴会就此结束。各位大臣纷纷回到家中和妻儿告别,官没捞着,却被关进了充当临时俘虏收容所的三浦公馆,分两批被送往苏联。
  苏联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伪满洲国,但也按照惯例给予张景惠以下的人以适当的安排,享受一定的待遇。苏联方面首先给这些伪大臣们召集了一个小型宴会,向他们宣布政策,并问他们有什么要求。这些伪大臣们当场表示,希望苏联当局送他们回去,从此解甲归田,不问政事。苏联方面并没有给予明确的回答,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到了溥仪身上。
  这天清晨,溥仪刚吃过饭,正欲出门,张景惠等人就堵在了皇上的门口。
  “溥大爷好,我们给你请安来了。”
  “溥爷吉祥,我们好想你啊!”
  “老人家,你不能不管我们哪!”
  你一言,他一语他说起来,溥仪再也无法出得门去,特别是从大家的口中再也听不到“皇上”、“陛下”的称呼,而是“大爷”、“老人家”的乱叫一气,这叫什么请安,心中还有我这个皇帝吗?他也不好把大家拒之于门外,于是冷冷他说了声:“请进吧!”
  门口还是请安,进得门来就成了请愿,张景惠首先开了口:
  “听说您愿意留在苏联,可是我们这些人家口在东北,都得自己照料,再说还有些公事没办完。请你跟苏联人说一说,让我们早些回东北,你瞧行不行?”
  “就是嘛!”张景惠刚说完,另一个人又开了口:“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祖祖辈辈世居东北,老百姓可是安士重迁;热土难离,求您了,溥大爷,您就给苏联人说说,让我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溥爷,就劳驾您老人家了。如若能回到东北,逢年过节的,我们也好给列祖列宗的陵寝添把香火啊,免得他们凄凉。”
  这话可说到溥仪的心窝,他这几十年的奋斗,何尝不是要恢复列祖列宗的“祖业”,以免愧对列祖列宗,我何日能回去,谁又能说得清呢!于是溥仪冷冷他说:
  “我怎么办得到呢?连我是留是去,还要看人家苏联的决定。
  这些家伙一听溥仪不愿意管他们的事,就苦苦地哀求起来:
  “您说说吧,您一定做得到,这是大伙的意思,大伙推我们做代表来求溥大爷的。”
  “大伙的事,不求您老人家,还能求谁呢!”
  “念我们平时对您老忠心耿耿的份上,您也不该撇下我们不管啊!”
  溥仪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去找这所疗养院的负责人。现在负主要职责的就是负责管理这些俘虏的苏联中校沃罗阔夫,溥仪向沃罗阔夫转达了大家的请求,同时恭敬地递交了自己的请求留居苏联的信。沃罗阔夫不冷不热他说:“好吧,我代为转达。”
  溥仪留居苏联国的请求虽未获得明确的答复,但溥仪信中提出的由通化大栗子沟再叫几名“内廷学生”和随侍来的要求,却受到了重视,苏联派了一名苏联军官和几名士兵乘坐直升飞机到了大栗子沟,引起了大栗子沟人的一片狂喜,溥仪等随苏联军官到了沈阳,但最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到达苏联。
  十月中旬的一天,这所疗养院的负责人沃罗阔夫中校把溥仪等人集中在一楼大厅里,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件,以非常严肃的口气宣布道:
  “我代表苏联政府正式通知你们,从明天起,你们将被转移到哈巴罗夫斯克,请你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
  “哈巴罗夫斯克,那不离中国不就不远了吗?莫非……”这一通知,又在溥仪及其以下的人中引起极度恐慌,但他们也无法违抗苏联的命令,一个个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收拾那极其简单的行装。
  哈巴罗夫斯克,地处黑龙江、乌苏里江汇合处。本是我国领土,其名伯力,大约在清朝康熙年间,沙皇利用康熙帝忙于镇压三藩之乱、平定台湾等事宜,派兵大肆入侵我国的这一地区,一名姓哈巴罗大的将军,极富侵略性,是沙俄侵略扩张的急先锋,率领一支队伍侵入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达到长期盘踞占领这一地区的目的,便使用他的姓加上“斯克”——俄语“城”的意思,把伯力改为俄国地名。
  第二天清晨,带着简单行装的溥仪,从疗养院乘车直奔火车站,这次出行,既没有“净街”,也没有警车开道,而是在苏联武装士兵的押送下,开始了由赤塔到哈巴罗夫斯的四天四夜的旅行。火车逢站必停,停的时间又长,这可苦了溥仪一行人,虽然火车上也有食品、饮水供应,正常的生活是完全可以维持的,最让溥仪等人招架不了的是火车上的臭虫,这火车上的臭虫不同于一般的臭虫,一个个是黄色的。这倒不是俄国的臭虫色黄,而是因为战争的关系,这列火车好长时间未有运行,那臭虫已饿成了两层干瘪的皮并成了黄色。这次见了人,那可真是久旱逢甘露,死命地吸,溥仪一行人睡觉不能脱衣服,还要带上手套,包上头,一个个的形象非常狼狈。
  经过将近四天四夜艰苦难熬的征途,火车即将抵达目的地。火车上突然传来了一名女播音员用中文的播报:“大家好,旅途辛苦了,我们即将到达目的地,我们马上就要通过中国的黑龙江大铁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播音员播报“中国”二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这下子溥仪的疑心病又犯了,难道我们这不是去哈巴罗夫斯克?难道苏联要把我们交给中国方面处决我们?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您多次保佑我渡过了劫难,难道这一次我就在劫难逃了吗?
  就在溥仪惊恐不己的时候,火车迅速地通过了黑龙江大桥,片刻未作停留,直奔哈马罗夫斯克而去,溥仪等人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溥仪等人在火车站等了好长时间才被允许下去,随即乘汽车穿过市区,直奔郊外,车开进一所小院子,院角有木桩架起的角楼,里面站着持枪的岗哨,院子周围都架设有铁丝网,网上悬有俄文写的“禁止越过,违者射杀勿论”的方木牌。院内是一幢二层小木楼,据说这幢楼原是某局长的别墅。楼上有一大间、两小问,溥仪带的一行人被安排在楼上,楼下一大间,带四个小间,伪满大臣们被安排在楼下。经打听,溥仪知道这个地方的地名叫红河子,红河子濒临乌苏里江,站在小楼上,北面正好对着乌苏里江,这处能看到黑龙江大铁桥,天气晴朗时,极目两望,还可以看到中国境内的群山。
  溥仪在红河子是怎样渡过他那俘虏生活的呢?他拜佛念经更加虔诚了,每天跪在床上“修行功课”,而他的几个族侄这时自然要退避出去,并给他放小哨。溥仪则每次必然拿出那本出逃时不慎被红药水染红了的诸满神课,噹噹地摇动八只日本的带孔的硬币。溥仪摇卦非常有耐性,什么时候摇出上签、什么时候才罢休。几个放“小哨”的族侄一见苏联士兵上楼来,就给他发暗号,苏联士兵进屋时,溥仪总是微笑着和他们打个招呼,苏联兵只是来看人数缺不缺便走开了。溥仪每天照例睡得很晚,起床很迟。他不招楼下的那些伪满大臣们来玩。那些伪满大臣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则呼卢喝雉,大押其宝,他们无钱可赌,就用苏联方面发给的长管纸烟俗称“大白棒”作赌注,有时为了几根烟卷,还闹得面红耳赤,大臣的斯文完全扫地;那些抽大烟的,由于当了俘虏,断了烟源,不用请医生给戒烟,都平安无事地断了瘾。溥仪和这些伪满大臣们不相往来,溥仪的这一行为使得溥杰大惑不解。
  一天,溥杰照例到溥仪的房中给溥仪请了安,溥杰看溥仪的精神满好,心情也比较舒畅,溥杰坐了下来:
  “哥哥,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问题?尽管说吧,我们亲兄弟还有什么可分的。”溥仪极为热情他说。
  “哥哥,你为什么不和那些大臣们来往呢?”
  “我和他们不一样啊!”溥仪叹了口气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现在都是俘虏,说不定互相之间还要帮衬着点呢!要说从前在满洲园时,有日本人监视,想来往也不能来往,但现在日本人垮台了,应该和他们交往交往。”溥杰劝说道。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和他们就是不一样。我们现在虽然是俘虏,但我曾经是皇帝,他们是大臣,现在日本人虽说垮台了,但我们的事可没有完。他们这些人是什么货色,那可大多是有奶便是娘的东西,他们都是希望回国的,而我呢!我可是有国难回,有家不可归的人啊!万一我们要是被遣送回家,你想他们还不都把责任往我身上摊,落井下石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如若再跟他们来往,万一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那不更是罪上加罪吗?”
  溥仪和其家族之外的人保持着不相往来的关系,但这时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的岳父荣源。荣源在伪满时并没有什么官职,日本人看在他和溥仪关系的份上,给他安了一个满洲棉花株式会社挂名拿薪不上班的理事。有职无权,构不成战犯资格。苏军去抓伪中央银行总裁荣厚,偏巧抓错了人,荣源的邻居报告说,我们这里有个姓荣的,是溥仪的老丈人。苏军也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反正姓荣,又与溥仪有点关系,就被俘虏来了。荣源过去时,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照例进宫见上一面,而且由于婉容的问题,见面之后也是彼此隔阂,话不投机,很难说上三言两语。现在倒好,荣源每天晚上都来陪溥仪聊一阵子,特别到后来一段时间,溥仪的几个族侄被调到另外的战俘收容所,溥仪生活不能自理,端茶、倒水、洗衣、送饭便被荣源包了下来,荣源成了溥仪生活中须臾不可离的人了。
  一九四五年的十月节,对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来说是一个具有十分重要意义的节日,它既是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二十八周年纪念日,又是苏联人民迎来的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十月革命节。苏联举国上下,载歌载舞,一片欢腾,溥仪所在的伯力市红河子俘虏收容所的苏方人员,也以各种形式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节,甚至个别的被俘人员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参加了苏方人员组织的联欢。节日刚过两天,人们还沉浸在欢乐之中,红河子俘虏收容所的大门前停了一辆带有“内务”字样的苏式吉普车,从车上走下了两名内务局的警察,令全所上下的气氛骤然改变,所中的被俘人员几乎是人人自危,难道谁又要被调查了呢?或者谁又要被遣送其他的什么地方?
  不一会儿,内务局的警察在所长捷尼索夫的陪同下,直奔楼上溥仪的房间,楼上的人员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溥仪先生,这两位是我们州内务局局长派来的。”捷尼索夫所长介绍道。
  “欢迎,欢迎。”溥仪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奉局长之命,恭请溥仪先生前去赴便宴。”两名警察中一名高个子说道。
  “局长请我去赴便宴?”溥仪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溥仪先生,是我们局长请您。”另一位同来的警察补充道。
  “谢谢,不敢当,不敢当。”溥仪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不必客气了,请尽快走吧。”高个子警察道。
  “好,好。我这就去。”说着,溥仪匆匆忙忙地换件衣服,和来人一起向门外走去,溥仪的族侄毓嶦随即跟到了门外。
  “先生,请留步,我们局长只请傅仪先生一人。”毓嶦闹了个大红脸,不得不悻悻地退回。
  来邀请溥仪的是本州内务局的局长,姓道尔吉赫,中将军衔,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苏维埃反对协约国武装干涉和苏维埃内战时,他因作战勇敢,屡建奇功,很快从一名普通的士兵成长为一名师长,在红军中颇有威望。但在苏联的三十年代大清洗中。道尔吉赫遭到迫害,被关进监狱,如果不是意志坚强,相信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有几条命也该追随马克思、列宁了。二战爆发后,道尔吉赫重新被启用,他又为苏联人民反对德国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欧战结束,道尔吉赫被调往远东地区担任伯力市所在州的内务局长。
  溥仪乘坐的吉普车刚在局长家的大门口停下,道尔吉赫局长就笑容满面地迎在门口:
  “欢迎,欢迎。”
  说着,道尔吉赫握着溥仪的手,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走向了局长家的会客厅。
  “溥仪先生,请用茶。我这是主随客便,这是你们中国的西湖龙井,是我让一位朋友从中国带来的,我很长时间没拿出来,今天专门拿出来招待你。”
  “谢谢,谢谢主人的盛情,实不敢当。”溥仪的口中谦让着,但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都是局长话中的“中国的,中国”的字眼,中国,这曾经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曾经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但他也曾经干了无数对不起她的事,现在,却是他想也敢想的地方,是他想离开得愈远愈好的地方。
  “请用茶,请用茶。”局长的让茶打断了溥仪的思忆。
  “谢谢。”
  “溥仪先生,生活还习惯吗?”局长关心地问道。
  “很好,很好,谢谢贵国的安排。”说着,说着,一顿便饭摆在了客厅里。
  “溥仪先生,请。”
  “谢谢。”
  众人落座己毕,道尔吉赫局长开口说道:“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请。”众人举起了酒杯,溥仪本身就不胜酒力,而苏联人个个海量,喝酒的酒杯又大得惊人,溥仪哪敢多喝,只用嘴唇抿了一点,并没有下去多少。这下道尔吉赫可不愿意了:
  “不行,不行,我们初次见面,必须喝干,否则就不诚心。”
  溥仪在主人热情劝说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了第一杯。
  “好,好,溥仪先生好痛快。”这边夸奖着,那边第二杯又添了上来。
  “来,来,初次见面,喝酒成双,这次不许谦虚了,用你们中国的俗话说叫:感情深,一口闷。”
  “喝。”溥仪在主人的劝说下,又喝下了一大杯。两杯酒下肚,溥仪已感到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主人也许看出了溥仪确实不胜酒力,开始言归正转,步入主题:“溥仪先生,我今天这薄酒淡菜,实在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相当好,相当好。”
  “说实在的,就这薄酒淡菜,也只有我这局长才能拿得出,普通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有的甚至吃粮也发生了困难。”
  “苏联人民是伟大的,一定会克服困难。”溥仪奉承道。
  “是的,苏联人民是伟大的。”道尔克赫自己竖起了大姆指:“我们苏联人民凭着自己的力量,在革命胜利初期,在革命导师列宁的领导下,冲破帝国主人的封锁,打败了十四国干涉。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中,在伟大的、英明的统帅斯大林领导下,不仅打破了德国法西斯,挽救了人类文明,而且还帮助中国人民赶跑了日本法西斯,拯救亿万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为此,我们苏联人民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仅有二千多万伟大的苏联人民付出了牺牲,而且不少城市被夷为平地,工业设施遭到破坏,工业生产水平倒退二十年,农业生产也遭到极大破坏,劳动力极度缺乏,大片土地荒芜,今年又遭遇到严重的旱灾、虫灾,甚至连我这个乌克兰人的家乡乌克兰——这个号称苏联粮仓的地方,也发生了粮荒,人民生活极为困难。”道尔吉赫流下了眼泪。
  “困难是暂的,苏联人民一定会克服困难的。”溥仪脑子似乎清醒了点。
  “是的,苏联人一定会克服困难的。我们不仅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还希望得到世界各国友好人士的支持。当然,溥仪先生,这也包括你。”
  “我?”
  “是,我们也希望溥仪先生为帮助我们克服困难,助一臂之力。”
  “好,我一定尽力而为,但……”溥仪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只是我想请求贵方答应我一件事,我希望贵方批准我留居苏联。”
  批准一个废帝留居苏联,事关重大,这可不在一个州内务局局长的权限范围,但他也不便明确拒绝:“好,我一定代为转达,在此我也谨代表苏联政府对溥仪先生的慷慨支援,表示感谢!干!”
  “干!”
  主客一来二去,又各自饮了一些酒,昏昏沉沉的溥仪被送回了居所。
  回到住地的溥仪再也经受不住酒精的“考验”了,五脏六腑几乎重翻了个遍,这可苦了几个族侄,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侍候溥仪躺下,然后忍着刺鼻的气味一点一点帮助清理脏物,又把地板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直到房内的酒味很淡为止。
  几个小时过去了、溥仪终于醒过来了。
  “毓嵣、毓嶦、毓嵒,哪里去了。”
  “皇上。我们在,我们在。”大家齐声回答,很快来到溥仪的床边。
  “皇上,您好些了吗?”
  “皇上,您可醒过来了!”
  “皇上,苏联人也太不像话了,怎能让您喝得那么多,都吐了。”
  “吐,吐,还要吐那!”溥仪气呼呼他说。
  “还要吐!”几个族侄睁大了眼睛。
  “不是吐酒,是吐宝。”溥仪很有点心疼的味道说道。
  “吐宝?”几个族侄有点迷惑不解了。
  “苏联人请我喝酒是假,让我献宝是真。”溥仪说道。
  “那您答应了吗?”几个族侄齐声问道。
  “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我要是不答应,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们先礼了,你还能让他们后兵吗?”
  “是,是,皇上高明。”
  “高明?高明个屁!我们要是献了,那我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今后怎么办呢?”几个族侄陷入了沉思。
  “有了!”毓嵣好似发现了新大陆。
  “有了什么?”大家一起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毓嵣。
  “皇上,您把那只宝箱拿出来。”
  “好吧,就在那床头柜的底下。”
  毓嵒在几个族侄中最小,很快爬到溥仪的床底下把宝箱拽了出来。
  原来,这只宝箱不是“一般”的宝箱,而是一只装电影放映机的箱子,他们从大栗子沟匆匆逃走收拾行李时,不知怎么就把宝物都装在这只装电影放映机的箱子里了。这只箱子是立着用的,箱子很深,里面还有黑绒里子,在箱底做一夹层,从上面往里看,是很难发现的。于是几个族侄们连夜动手改装起来,怕钉钉子有响动,便用钳子,甚至用手捏着钉硬挤进去,干活最卖力的毓嵒的手都碰出了血。他也没喊一声疼。这样,他们偷偷地装满了一夹层“宝中之宝”,然后把揭下来的黑绒照样糊好,其是巧夺天工,不是内里人谁也很难发现其中的秘密,为了奖赏几位族侄的忠诚,溥仪又给每位族侄每人分了两件宝。
  两三天以后,苏联当局派来了珠宝内行人,开列清单一一点收,并对溥仪的慷慨解囊大加赞赏。当然,溥仪也忘不了利用这一机会,他又一次写了一份申请书,要求留住在苏联,同时还要求三个“内廷学生”各写一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毓嵣拒绝写申请书。
  毓嵣本来是溥仪最信赖的侄子。当一九四○年毓嵣和吉林市女中毕业的梅景竹结婚时,溥仪则是爱屋及乌,对于这位洋学生出身的侄媳,不仅破例一次赏了五百元,而且还亲自陪同侄子、侄媳到帝宫的西花园照像。照好后,溥仪亲自动手洗了几张送给侄儿侄媳,这可是其他族侄望尘莫及的。毓嵣为此对溥仪忠心耿耿,不仅在宫中对溥仪服待得更周到,从长春迁都到大栗子沟时更是形影不离,从大栗子沟准备逃往日本时,毓嵣抛妻别子。当溥仪在沈阳机场被羁押后,毓嵣仍随侍左右。正是不断的滇沛流离,毓嵣对洋学生出身的娇妻更为思念,一双儿女的可爱的身影不断地萦回在脑海,这种情感哪是从生理到心理都对女人感到厌恶的溥仪所能理解的。还在红河子俘虏收容所时,毓嵣因对性感、多情的女服务员托尼娅多看了几眼,遭到了溥仪的“家法”的惩罚,如今,又要写申请书留居苏联,说不定从此将要和妻儿远隔大涯,永世难见。妻儿的砝码与一个废帝的砝码权衡起来,这也许正是毓嵣拒绝写申请书的原因吧!溥仪从此也就嫉恨上毓嵣了。
  一九四六年八月初的一天,伯力第四十五收容所所长陪伴着一位名叫别尔阔夫的苏联中校来到溥仪等人的住所,此人除母语外,精通中日两国语言。他来到溥仪居住的房间,用纯正的中国话向溥仪宣布道:
  “我代表苏联政府郑重通知溥仪先生:溥仪将于八月五日作为证人被送往盟国设在东京的远东国际法庭作证。”
  “东京”、“远东国际法庭”?东京,溥仪是熟悉的,他曾经以满洲国皇帝的身分,两次访问东京,并且受到“礼遇”,退位后,他想去日本而不得,而这次又来说自己到什么“远东国际法庭。远东国际法庭是什么东西?远东国际法庭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盟国远东委员会授权盟国驻日美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颁布通告,由美、苏、英、中、澳等十一国代表,组成远东国际法庭,在东京审判日本的首要战犯,最后经过两年零十个月的工作,终于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完成了审判,宣布首要战犯二十五人有罪,其中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广田弘毅、板垣纪四郎、松井石根等七人被判处绞刑。
  前两次溥仪到东京,那可是少者几十人、多者百余人的前呼后拥、随侍在侧,那这次还能就我一个人,万一遇到个什么事情,我找谁去商量?于是溥仪说:
  “我愿意服从苏联政府的安排,但我希望能带一名随从,且我的五妹夫万嘉熙自愿前往,希望贵方批准。”
  “不行。”别尔面阔夫断然拒绝。
  溥仪将被送往东京国际法庭作证的消息,很快在第四十五收容所传开。这立即在收容所的囚犯中引起极大的恐慌,特别是溥仪的族侄、弟弟、妹夫和近侍李国雄最为担心害怕。皇上到底是去作证人,还是去接受审判,也不知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他们天天缠着所长问个没完,所长虽也曾肯定地告诉过他们,溥仪到日本就是去作证人,二十天之后溥仪就会回到这里,他们还是将信将疑。一星期后,所长拿着收容所里的日本俘虏自办的一张报纸,上面载着一条“特大新闻”:废帝溥仪前往日本作证。溥仪的这些亲信们看后才稍微放下一点心。
  溥仪请求带一名随侍,虽然未得到批准,苏联政府为便于溥仪到日本的生活和作证,专门给他配备了一名译员,此人就是前面提到的苏联中校别尔面阔夫。此人曾在我国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生活居住多年,既懂汉语,又精通日文。溥仪还穿上苏联政府为他特制的新装。溥仪穿上了这套得体的黑色西装,又在雪白的衬衫脖领下系上一条黑白相间的格纹领带,左胳膊上还挎着一件灰色的高级呢料大衣,溥仪本身又带着近视镜,给人一种斯文,儒雅的印象。就这样,溥仪在伯力地区内务局的别尔面阔夫中校和另外两名苏联军官的护送下,在伯力机场登上了飞机的航梯。
  飞机很快驶离怕力市区,进入一片浓浓的云海,而溥仪心中的迷茫的疑团则比这个云海更为浓重。他不断地从机舱的玻璃窗口往外看,想寻找一点能够确定他到底将会到哪里去的标志,但见下面山峰接连着山峰,好像是大兴安岭的模样,溥仪虽然在苏联生活了将近一年,但由于他坚持和别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策略,还是不懂俄语,而飞机中同行的苏联军官又都用俄语交谈,他一句也听不懂,只好默默地呆坐在一帝。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一边在心里打着鼓。不是说飞往东京吗,怎么飞了老半天,还看不到大海?突然,苏联军官的谈话中出现了他仅能听懂的三个字眼:“哈尔滨”。溥仪更为疑惑了,难道这是往哈尔滨飞,而不是去日本?莫非是苏联当局要把我送交蒋介石之手,怕我害怕、拒绝配合,所以才故意说是要让我去日本作证?这不就完了吗?这不就等于前去送死吗?就在遐思万里、疑虑横生的时候,他乘坐的飞机却毫不犹豫地在一个机场上降落下来。溥仪被告知,这里离海参崴八十里地,他将乘汽车前往海参崴。
  略事休息后,溥仪坐上了苏联方面安排的汽车前往海参崴。汽车在这八十里的路上,依山奔驰,傍海疾行,路转通幽,情趣盎然。刚刚摆脱死神恐惧的溥仪似乎又陡然增加了兴致欣赏汽车两旁的优美风光了。那远方巍峨的山岩,与紫禁城御花园中的假山绝不可同日而语;这近处嶙峋的怪石,也绝非伪满皇宫的西花园中所能见到的奇观;这公路两旁的野花异草的野趣,也绝非伪帝宫西花园的娇嫩的花草的做作所能比;那远处峭壁绝岩的苍松也绝非紫禁城中的松柏所能比。沉醉于欣赏美景而带来的喜悦之中的溥仪,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参崴。
  海参崴在绥劳河口海湾东岸,金时尾恤品路,清代为吉林铎春协领所辖。一八六○年,沙俄强迫清政府订立不平等的“北京条约”,割占我国四十余万平方公里土地,海参崴被割占,沙俄筑城建港于此,命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意为控制东方。经过沙俄几十年的苦心经营,这座城市成为一座幽静而美丽的山城,无论是山脚下,还是山腰中,都有楼房矗立,山城虽起伏不平,建筑却井然有序。溥仪住在这座城市半山腰的一座六层楼中,从窗户向外远远望去,浩翰的碧海,洁白的浪花,点点鱼帆,林立的桅杆,尽收眼底,真让人平添醉意,他这才确实领略了“海阔天空”的真实内涵。
  山城连续多日为浓雾所迷漫,飞机无法起飞,到了第六天,终于雾过天晴,飞机从海参崴腾空而飞,直插云霄,迅即飞临大海的上空,从机舷的窗口向外望去,大海无垠,万顷碧波,上漾苍穹,下连深海,蓝极绿极,水天相接,此刻的溥仪才真正领略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天”是多么的大,“土”是多么的阔。但面对如此美景的溥仪,并无心情去欣赏,他不禁想自己十多年前的第一次访日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以满洲国皇帝的身份被邀前往日本,而这一次却是以证人的身份前往日本,是死是活,亦未可知,那一次前往日本,前护后拥,极为威风;这一次前往日本,孤单一人,形影相吊;那一次前往日本,他为万人仰慕;这次访问日本,他将为万夫诉指,溥仪的心情怎能平静得了啊。
  飞机很快到了东京机场上空,先是几架美国军用飞机耀武扬威地迎面飞来,肆无忌惮地左盘右旋,片刻不离地尾随降落;走下舷梯的溥仪又遇到身穿美式制服的警察的例行公事式的盘问,态度十分生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物似的;善于捕捉新闻的记者的闪光灯不断闪烁,问话声叽叽喳喳,且尖刻直率;这不禁又触动了溥仪记忆的神经,他回忆起了第一次访日的“壮观”场面;他所乘坐的“比睿”号刚接近日本的横滨港,就有数十艘日本当时最先进、威力最大,吨位最大的战舰列队欢迎,齐鸣二十响礼炮;接着又有数十架飞机做特技飞行表演,以示欢迎;横滨港的码头上,不仅有天皇的御弟雍仁殿下莅临欢迎,而且有数万群众高呼口号、夹道欢迎!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溥仪怎能不黯然神伤,有恍若隔世之感!
  溥仪来到东京所受到的待遇,引起了他无限的伤感,但他曾经拥有过的“皇帝”的身份,却在东京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世界各国的报道把八月十六日称为东京审判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溥仪出庭的消息事先就传开了,人们争相来看,所以这天的法庭便显得极为拥挤,法庭前专为贵宾保留的座位平常总是稀疏冷落的,今天却早已人满为患,而坐在第一排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苏联人,记者席上则早已坐满了各种肤色的手持摄影机和记录簿而急待发回电讯的人;特别是台阶上边的旁听席,简直是拥挤不堪。庭上的各国的精英法官,神情一个更比一个严肃。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六日,确实是历史上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天。上午十一时二十五分左右,东京法庭审判长威伯的威严而宏亮的声音响了:
  “传证人到庭。”
  法庭执行官维恩米特作前导,两名卫兵护送,一位瘦而高,带近视镜的中年男子步入法庭,缓缓地走向证人台。整个法庭顿时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这位证人。只见他身着一套深青色的西装,白衬衫,黑领带,杂有白色斜格花纹,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因为没有戴帽子,可以看到他那满头厚厚的头发,其中有一绺乌黑乌黑地垂在宽阔的前额上,他就是中国前清的未代皇帝,满洲国的“康德皇帝”——爱新觉罗·溥仪。
  法庭照例询问了溥仪的年龄、性别、职业,并且按照西方的传统进行了宣誓。溥仪用他那稍微有点嘎声的北京话回答了季楠检察长的讯问。然后,溥仪按照季楠检察长的要求陈述自己的经历——
  我一九○六年出生于北京,名叫溥仪,祖父奕譞,是清朝第六代玄宗成皇帝旻宁的第七子,受封为第一代“和硕醇贤亲王”,父亲载沣袭爵位为第二代“和硕醇贤亲王”,按照满族的习惯我们的名字前都另外加爱新觉罗四字。一九○八年,随着“老佛爷”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病危,慈禧太后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为善后事,选定我“承继同治,兼祧光绪”。我于一九○九年即大清皇帝位,时隔两年,南方奸党作乱,辛亥变起,百姓为之蛊惑,人心思乱,烽烟遍地,奸党在南京建立所谓的“民国”、袁世凯老贼欺我孤儿寡母,落石下井,乘机要挟,撼我国基,动我社稷。我孤儿寡母,势单力簿,为势所迫我被迫逊位。当然这一切都是别人操纵的,可以说我是“糊里糊涂地做了皇帝,又糊里糊涂地退了位”。但我退位后仍留居紫禁城,保持着“宣统皇帝”的尊号,过着原封未动的帝王生活。自退位后我也开始了我的启蒙教育,在宫中几位皇额娘的主持下,先后请来给我授业的老师有清末状元、大学士陆润庠、翰林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陈宝琛、双榜进士满文教师伊克坦、清末颇有声名的文人徐坊、少年时代就入翰林的朱益藩、清末著名的词章学家梁影芬,后来又为实现我出洋留学的宏愿,给我请了英文老师庄士敦。一九一七年七日,在张勋、康有为等人的操纵下,我又被推上大清皇帝的宝座,但仅过了十二天,我又经历了我一生中的第二次退位。但这时我仍是一个懵懂少年,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在几位皇额娘的操办下,我娶郭布罗·婉容为皇后,鄂尔德特·文绣为淑妃,在皇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也成为清朝历代在皇宫中举行的最后一次婚礼,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直系军阀将领冯玉祥,因和其首领吴佩孚有隙,从激战的前线秘密撤兵回京,发动了北京政变,囚禁了贿选总统曹锟,强迫曹锟免去了吴佩孚本兼各职。我也被逼出宫,逃回我原来居住的醇王府,但不久就在日本人的操纵下,我离开醇王府而避居天津,先后住在“张园”、“静园”,过着悠哉悠哉的寓公生活。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当时在天津发生了种种奇怪而危险的事情。有一天,有人籍中国人的名义,送来一筐水果,打开一看,原来里边装的是炸弹。不久,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季椎浩平将军来了,他说天津很危险,劝我到旅顺去,实际是强制前往,我不得己才去的。在天津,我和家人住在一起,到旅顺去,同行的人只有郑孝胥父子,家属等直到后来才到达旅顺,到了旅顺后,我又完全受制于板垣征四郎。
  “请停一下,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季楠检察长打断了溥仪的叙述。
  季楠:板垣上校对你说什么来着?
  溥仪:板垣上校大约与我谈了两个半钟头,他说,“东三省的张学良旧政权压迫人民,推行劣政,所以发生了种种让人不能接受的事件,严重影响了日本的既得利益,为了驱逐他们,造福于民,维护日本的利益,希望能在满洲成立新的政权。”
  季楠:这是板垣的独自见解,还是遵照长官的命令?
  溥仪:他是遵照当时日本驻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的命令和我说的。
  季楠:板垣希望你在满洲担任什么工作呢?
  溥仪:他说因为我是满洲人,请我当新国家的元首。还说日本对东三省没有领土野心,成立完全独立的政权。
  季楠:你答应了吗?
  溥仪:没有。我非常严厉地拒绝了!
  李楠:你为什么拒绝呢?恢复权力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吗?
  溥仪:板垣希望在新成立的满洲国政权中要用日本人作官,日本人在满洲国必须和“满洲人”享同等待遇。
  季楠:在板垣和你谈话作出这些要求时,日本的关东军在满洲有什么行动吗?
  溥仪: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凭借优势力量和强大的武力,不久占领了整个东北三省,同时在沈阳由日本人协助组织了地方治安维持会,土肥厚是组织地方维持会的主要人物。此后日本军队便对没有逃出留在沈阳的中国官吏予以压迫。
  季楠:板垣上校是在什么时候向你提出上述请求的。
  溥仪:我被胁迫到旅顺是在一九三一年初冬。此后经历了大约半年的时间,他才请求我当新政权元首的。
  季楠:你拒绝了他的请求时,他的态度如何?
  溥仪:板垣上校表现出非常不满意的样子。
  季楠:你和板垣第一次会面后,又和顾问们商谈过吗?
  溥仪:和郑孝胥、万绳栻商谈过。板垣也与他俩见过面,听说他对我的顾问讲:那个请求决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本庄繁司令个人的,而是关东军的既定方针,如果予以拒绝,就将被看作对关东军不友好,关东军就将采取断然措施!
  季楠:你的顾问和板垣的谈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溥仪:我是从顾问那里听到的,顾问告诉我:“板垣威胁我们,如果不听他们的话便有生命危险,东北已完全控制在关东军的手中。”因此我的顾问们劝我答应板垣的请求。
  季楠:板垣对你的顾问们的态度怎样?
  溥仪:顾问们告诉我,板垣的态度是非常严厉与强迫的。
  季楠:你听说主张推出“满洲国”元首的是谁?
  溥仪:我听说是关东军司令本庄繁。
  季楠:当时你的顾问都有哪些人?
  溥仪:郑孝胥、万绳栻,罗振玉和郑垂四个人。
  季楠:这四个人中间有没有在南京国民政府中担任过什么官职?
  溥仪:没有,他们从没有在南京国民政府中担任过任何职务。
  季楠:你和顾问们商议,对于板垣的要求到底是拒绝还是答应呢?
  溥仪:(表情显得十分诧异,双手一摊,随即用手扶了扶他的近视镜,环视了一下高高在上的十一位各国的法官,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似乎要嘲笑这些法官们的幼稚)什么?要我拒绝日本人的要求,这可能吗?当时那么多民主国家都不能抵抗日本的侵略,我有什么能力单独抗拒他们?
  季楠:(用手点了点桌子)请你不要激动,你没有能力抵抗应该是属实的,但关键是你是否有抵抗的意志呢?
  溥仪:我是真心想拒绝的。然而,一则有板垣用武力威胁,二则有我的顾问们以生命危险为理由劝我答应,三则因为我已处在旅顺也就完全被日本人握在手中了,还有什么可说!一旦拒绝日本人,日本人的作为你们能不知道吗?他们势必杀我灭口,实在因为不得己,我屈服了。
  季楠:拒绝出任满洲元首便有生命危险,这个话你是直接听到的吗!
  溥仪:是的!板垣和我的顾问都对我说过,而且我已经感到了身边的危险。
  季楠:你有执掌庞大国家的政治经验吗?
  溥仪:没有,我幼时便把政权让出去了,所以毫无政治经验。
  季楠:根据你所言,你到东北完全是被胁迫的了?
  溥仪:是的,完全是日本人胁迫的,特别是被板垣征四郎。
  季楠:板垣征四郎。(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被告席)你所说的那个板垣征四郎,就是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板垣吗?
  溥仪迅速地瞥了一眼,应声说:“是。”
  此时此刻的板垣,再也看不到当年跃马横枪、不可一世的关东军参谋长的形象了。他坐在被告席上,听到提到自己的名字,立即呈现出惊恐不安的情状,不断用其颤抖之指,触弄他的耳机下面的电线。当溥仪说他运用威胁恫吓手段,逼迫他们到东北做傀儡时,板垣的面部因憎恨惧怕而变得铁青,嘴角向下,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仅用眼角瞟了瞟在场的听众,然后假装未看见,像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溥仪第一次出庭作证,虽然对日本帝国主义作了一定的揭露,但由于他为了摆脱自己,也把一些事实回避了。他没有敢如实地承认他是为了自己当皇帝而到东北来的,日本人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一点才胁迫他的。
  溥仪从法庭回到住处后,思前想后,这次出庭有什么教训呢?他总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有说透,憋在自己胸中十几年的怨气还没有完全出来,还应该多说,深说。“唉,自己真是大老实了。”他不断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溥仪第二次出庭作证。溥仪的这次出庭和上次相同的是,无论是贵宾席、记者席还是旁听席,甚至走廊上,整个法庭坐无虚席;和上次不同的是站在证人席上的溥仪神气活现,回答问题伶牙俐齿,口惹悬河,时而蹙紧眉头,时而微动着他的身体,而且有时声调激动,有时挥动手臂,做着手势,有时甚至敲打着证人台,大为法庭观众所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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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季楠检察长紧接着上次的提问进一步提问。
  季楠:证人上次反复强调的是你从天津到旅顺是日本人胁迫的,那么你从天津出发去旅顺时,除中国人之外,还有日本人随从吗?
  溥仪:有,而且不是一批,我从北京上火车时。有一批,大约有五、六人;火车在廊坊稍停时,又有一批,又有七、八个人,且他们都是日本军部派来的人,一色的黑衣打扮,始终堵在我所在车厢的两头,虎视耽耽。
  季楠:你知道日本军队在“九·一八”事变后的种种宣传吗?
  溥仪:发生九·一八事变,我是后来在报纸上才知道的。日本方面宣传“万宝山事件”和“中村大尉事件”,说是权益受到侵害,必须加以维护。关于“柳条湖事件”,他们也说是因为中国侵害了日本在“满洲”的铁路权益而发生的,后来日本向华北进攻仍是如此说法。
  季楠:按照日本的说法,他们是来解放被压迫的“满洲”人民的,这是他们的目的吗?
  溥仪:这完全是胡扯。他们表里不一。宣传与事实是两样的。正像他们宣传说满洲是独立的国家,而看看它十几年的历史,完全不是那码事。
  季楠: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板垣,终于当上“满洲国”的元首呢?
  溥仪:当时我年岁轻,也没有政治经验,日本方面三番五次的威胁恫吓,郑孝胥等人的劝说,如果拒绝日本人也许要遭到杀害,我有了恐怖心。另方面,我又为满洲的人民着想,在中国军队用武力尚不能抵抗的日军之前,我可以在满洲秘密地训练军队,培养人材,如果得到了机会,就和中国军队互相呼应,收复失地,我就是在这种理想之下跳入虎穴的。
  看!说的是多么的冠冕堂皇,法庭中有的人甚至当场就发表议论:“这个皇帝真能胡诌。”季楠检察长对此并无兴趣,他继续进行了一系列的提问。
  季楠:你在满洲国有没有负起作为国家元首的实际责任呢?
  溥仪: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季楠: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吗?
  溥仪:(非常气愤地),有,简直可以说是不能枚举,我只列举这几条。
  第一,我没有一点人事权,无论是我在一九三二年就任满洲国的执政,还是一九三四年就任满洲国的皇帝,各个国务大臣的人选及各部部长的人选,从来都不是我提出,而是由日本人提出,交给国务总理郑孝胥、张景惠,让我来副署。一九三五年,当日本人要抛弃郑孝胥,我打算让藏式毅接替,但日本方面早已物色好了与日本关东军关系极为密切的张景惠,根本不容我置疑。
  第二,满洲国的政务我从无机会插手,也无权过问。我虽然是被迫就任了满洲国的执政,但我又想既然来到了我们祖先的发祥地,那我就要为东北人民服务,因此我把我的办公楼命名为“勤政楼”,可我“无政可勤”啊。我的办公楼虽然整天也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他们不是来向我请安的,就是来向我讨赏的,还有不少来向我求字的,我又不是书法家啊!他们根本没有来向我汇报政务的,有时我问到某事办得怎么样了,他们总是回答:次长会议正在研究。后来我干脆就懒得过问了。
  第三,我个人还毫无人身自由,有一次我在宫中闲得无聊至极,于是带着身边的一些人,未经日本人允许,就到大同公园游玩。日本人发现后,立即全城戒严,日本的宪兵,关东军大批出动,迅即把我从大同公园“请”回;并且以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为由把我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你们看,我这还是一个皇帝吗?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呀!
  作为公诉人的检察长季楠的提问,主要是围绕证人溥仪前往日本是不是被迫,而溥仪的回答则完全证实溥仪之所以到东北,完全是被日本人的胁迫,绝非自愿的行动。他的证言虽然引起了一些当事人的极为不满,但溥仪对自己在法庭中能够如此慷慨陈词,觉得自己像是刚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吐出了心中的闷气,真感到痛快淋漓。
  紧接而来的被告律师针对证言对溥仪进行的质问,又使溥仪经历了一场严峻的考验。被告梅律美治郎的律师布莱尼克少校就曾公开宣称:我们就要证明溥仪到“满洲”当皇帝,并不是被强制的,而是基于他的自由的意志,证明了这一点,就可以推翻溥仪的全部证言,并宣布溥仪是一个说话靠不住的人,从而剥夺他的证人资格。布莱克尼律师带头冲锋陷阵,把溥仪在东京法庭的作证发展成为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的唇枪舌战。
  善于言辞的布莱克及律师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追到溥仪为了当皇帝,曾派郑孝胥找板垣的事上,几乎把溥仪逼到了绝境。请看他们在法庭上的表演。
  布莱克尼:在会见板垣之前,为了商量让证人当执政或皇帝,曾派郑孝胥和罗振玉去找板垣吗?
  傅仪:根本没有这回事!连执政都是最后决定的,更谈不到皇帝的问题。
  布莱克尼:当时罗振玉是什么身份?
  溥仪:私人朋友而已,没什么身份。
  布莱克尼:他作为你的代理人,是否有关于政治和复辟的发言权呢?他的行为应该代表你的意愿吧!
  溥仪:不,不能!他的个人行为,我不能负责。
  布莱克尼:板垣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是听了罗振玉说你要复辟,才找到你的?
  溥仪:不记得了。即使是罗振玉说过,他也不能代表我。
  (此时的溥仪表面上虽看来还是十分平静地回答律师的质问,但溥仪的内心已掀起了波涛。难道是郑孝胥、罗振玉之流,留下的什么文字落到了日本的手里?这些证据又转到了律师的皮包中?当然,溥仪没能预料到的是,比郑孝胥之流的文字对他更为不利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即就是他自己的亲笔信!布莱克尼胸有成竹继续质问。)
  布莱克尼:证人到底出于什么动机就任“满洲”执政的?
  溥仪:在接受板垣的要求到了长春以后,我考虑了新的手段。假如表面上不虚与委蛇,对日本人表示好意,便不被日本人信用。不为日本人信用,便不能训练亲兵,培养人材,以备将来收复失地。我是冒险这样干的。计划奏效时,我是爱国者;失败时,我便身败名裂。
  布莱克尼:哈、哈!证人倒满富有正义感的!证人还记得在长春勤政殿接见英国记者伍德海的谈话吧?证人那时说到就任“满洲”执政的原因时是这样说的:“就个人的理由来讲,我是为了对于民国政府的违约做个亲身的证据而来到满洲,就政治的理由来讲,我是为了改善民国的恶政而来到了满洲。”这是事实吧?
  (溥仪怎能不记得呢?那时正是溥仪感到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而且伍德海记者还是他的英文老师庄士敦亲自介绍与他相识的,溥仪在天津时就多次接见过他。溥仪的这些谈话早已被伍德海写进《在中国的记者生活》一书中,而且伍德海还亲自赠送一本给溥仪。溥仪能够不认帐吗?)
  溥仪:伍德海的事,我全不记得了。即使说了如你所说的那些话,那也是伪装的。因为我在那样的环境下,如果不装装样子,不对日本人作出种种欺骗,那是什么事也干不了的!
  布莱克尼:证人还记得在长春与李顿会面时的谈话吗?那时怎么不为“满洲”人民而对李顿讲实话呢?那可是拯救,“满洲”人民的大好时机呀!
  溥仪:我已忘记我向李顿具体讲了些什么,不过,当时我所讲的全属不确,而且我每次讲话时板垣都在场,“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也在场,那全是他们逼着我那样说的,实在是言不由衷,非常遗憾。如果我说了实话,今天也就不可能来此作证了。律师先生,你是应该知道我们满洲国的第一任国务总理郑孝胥的,他不就是因为向调查团表述了自己的“三共政”,从而引起了日本人的强烈不满,日本人认为这妨碍了他们的独霸东北的目的,不但丢掉了总理职位,不久就和其子郑垂暴死于长春寓所。
  布莱克尼:那么你是珍惜你的生命而不说话呀?
  溥仪:天地之性人为贵,谁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
  布莱克尼:那证人的这话就与前面所言拯救满洲人民而甘愿冒险不是自相矛盾吗?
  溥仪:这……
  (布莱克尼律师步步紧逼的质问,使溥仪几乎失去了招架之功,证人席上的溥仪口嚼指甲,以手抚脸,口中喃喃自语道:“我可能于一九三二年欺骗过李顿调查团。”一会儿,又说:“我没有听清,请律师再重复一遍。”)
  “我反对,”季楠检察长突然插话。“辩方律师请注意,证人是否英雄,这个问题并不是审理的目的,这个问题应另找机会由其他法庭处理。
  “反对有效。”首席法官威伯支持了检察长,这下救了溥仪的驾。
  布莱克尼:法官先生,我请求出示证据以证明证人的证言完全是一片胡言。
  威伯:请求有效,请辩方律师出示证据。
  (请求得到批准以后,布莱克尼神情自若,不紧不慢地取出他那十分精致的公文包,然后从中取出两封黄绢信,布莱克尼满以为拿出这铁的物证一定会使溥仪无所抵赖而低头认输了。)溥仪刚见布莱克尼从包中掏出那明黄色的绢,脸上顿时现出惊恐的神色。
  布莱克尼面带微笑把信交到法官手中,法官又通过值班人员把信交到溥仪手中。
  溥仪神情极为紧张地阅读着手中的信。第一封信是写给日本陆相南次郎的:
  
  此次东省事变,民国政府处措失当,开衅友邦,涂炭生灵。予甚怜之。兹遣皇室家庭教师远山猛雄赴日,慰视陆军大臣南大将,转达予意。我朝以不忍目睹万民之疾苦,将政权让之汉族,愈趋愈紊,实非我朝之初怀。今者欲谋东亚之强国,有赖于中日两国提携,否则无以完成。如不彻底解决前途之障碍,则隐忧四伏,永无宁日,必有赤党横行灾难无穷矣。
  辛未九月一日(十月十一日)

  第二封信是写给日本黑龙会的首领头山满的,内容如下:
  
  溯自辛亥禅政,瞬已廿载,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必如河奠要东西、拯苏民生?深望阁下加以指导。兹遣家庭教授远山猛雄信见,诸当面祥。此致
  头山满先生阁下

  溥仪神情紧张地研究着信件,法庭上的空气也紧张到了极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溥仪身上。
  就在法庭中的空气紧张到要爆炸的时候,溥仪突然像弹簧似的从证人台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下子把黄绢信扔到地上,面向诸位法官声嘶力遏地嚷道:
  “各位法官,这信是假的,是伪造的!”
  “假的!”法庭中最不相信的是布莱克尼律师,他睁大了眼睛:“假的!难道信上面的宣统御玺也是假的吗?”
  “假的,”溥仪回答得斩钉截铁。“那完全是假的。”
  (布莱克尼本来凭借这黄绢信彻底击败溥仪,哪曾想这信却遭到了溥仪的否定,布莱克尼律师怎能就此甘心败北,继续追问溥仪,企图找到那怕是一丁点儿破绽,以便重整旗鼓,反攻过来。)
  布莱克尼:请问证人,那信上的笔迹是谁写的?
  溥仪:不知道!
  布莱克尼:是不是副署人郑孝胥写的?
  溥仪:不像。我看就连他的签字也是假的。
  布莱克尼:证人的印鉴归谁管呢?
  溥仪:小印鉴在我自己手里。盖在这封黄绢信上面的是大印鉴,我不知道它当时是谁管理的。再说,在天津时期,我是个平民,从来没盖用过皇帝御玺。
  布莱克尼:你在天津时曾使用过黄绢纸写信吗?
  溥仪:我一向只用国产的普通信纸。
  (溥仪步步设防,布莱克尼律师终于无法获得一句他认为完满的答复,局面对溥仪来说,立时从被动转为主动。作为公诉人的检察长季楠显得十分兴奋,立即插话。)
  季楠:各位法官先生,根据证人的证词,被告律师所提供的证据完全是假造的,这封信不仅不能被当作证人说谎的证据,还应把这封信作为集团阴谋的证据,说明他们胁迫溥仪完全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的,应由被告方面负伪造罪责。
  威伯听了检察长的请求,一字一顿地说道:“检察长的请求有法可依,于现有据,应予支持。”
  对于这一戏剧性的场景,当时的报纸曾以“律师多事”为正题,“诋毁溥仪文件变成战犯罪证”为副题进行报道,特选取其中一段,以飨读者:
  今天午后,东京战犯法庭中,又展开最惊人之一幕,盖被告律师所提出之原诋毁溥仪之文件,反变为二十八名战犯之罪证也。被告律师提出一函,并称此函为溥仪所写,内要求日本人协助其恢复皇座……溥仪愤怒填胸高呼“此乃伪造之函件”时,首席检察官季楠即利用此点,要求将此函件作为日本战犯之罪证,二被告律师猛烈反对将被告所提之文件作为检察官之证据,然审判长压制其抗议。
  布菜克尼律师对于法庭上的这一戏剧性的变化是始料不及的,他气急败坏地向溥仪抛出了他的杀手锏:“证人请注意,一九三一年,中国政府把你当做卖国贼通缉,你知道吗?你想过没有,最终你自己也要以战犯身份受到那个国家的审判!”
  当然这个问题对溥仪来说,是切中要害,刺疼心窝的问题,是他明明知道而不敢去想的问题,但又是不能不想的问题,所以他到了苏联后,多次给苏联方面写信,要求留居苏联,其目的就是要回避那终将到来的审判。
  听到布莱克尼提出这个问题,溥仪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没待立即找到话回答律师,季楠表示了反对:“关于证人是不是战犯,要不要受到审判,这不在本法庭的受理范围,请被告律师不要节外生枝。”
  审判长威伯也表示了态度:“这是让证人宣布自己是罪人的问题,请律师撤回!”
  布莱克尼律师看到了他提出的问题对溥仪心灵所造成的打击,不顾检察长和审判长的反对,变换口气和角度又向溥仪提了出来:“证人把一切罪行都推到日本人身上,可是你是和日本同谋的,你知道中国也要审判有通敌,利敌行为的人吗?”
  被告律师的这一系列努力,反击,没有达到取消溥仪证人资格的目的,只是在心理上给予溥仪以沉重打击,当然这也没有使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梅津美治郎等人逃避历史的正义的审判、溥仪在几天之后,重新被送回了伯力。
  东京之行的二十余天,对于溥仪来说,既有打了胜仗之后的快感,也有经历艰难跋涉后的疲劳。而对于在伯力俘虏收容所的溥仪的家族人员来说,则是焦心等待的日子,他们一个个度日如年。
  九月初的一天,溥仪在收容所所长及其他苏方人员的陪同下,回到了他后来所在的俘虏收容所,还是溥仪的贴身近侍李国雄最先发现溥仪的归来:
  “皇上回来了,主子回来了!”
  李国雄的这一声惊呼非同小可,立即引起了整个俘虏收容所的沸腾:“皇上回来了,皇上回来了”的喊声传遍了整个俘虏收容所。
  “皇上,您可回来了,您可把我们想死了!您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发疯了。”
  “皇上,您怎么能离开我们这些天啊!不是说好的,过几天就回来吗?”
  “皇上,您这些天生活好吗?您一个人生活习惯吗?”
  溥仪的弟弟、妹夫、侄子们把溥仪团团围住,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像是他们的分别有一个世纪似的。溥仪对于又见到他们也感到非常的高兴,来不及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扶扶这个的胳膊,摸摸那个的脸,拍拍那个的肩膀,表现出十二分慈祥的样子。
  看着溥仪和他的家族人员十分亲热的样子,也有个别的伪满大臣们过来凑凑趣,领头的自然是伪国务总理张景惠。
  “溥大爷好。”
  “好。”溥仪有点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溥爷到东京去的时间不短啊!”张景惠又继续说道。
  “是不短。”溥仪又是那样不咸不淡地回答着张景惠的问话。
  “溥大爷这一走,可把大家都想苦了。”张景惠虽感到溥仪答话的冷淡,但也不好立即打住话,又继续问道。
  “有什么好想的,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想不过来呢!”溥仪口气生硬他说道。
  “这,这……”昔日以大老粗著称的这位前总理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随张景惠一同前来看望皇上归来的伪满大臣们,看到“总理”张景惠都讨了没趣,他们一个个也都做了缩头乌龟,纷纷不声不响地溜了。溥仪的家族人员们簇拥着溥仪看也不看张景惠一眼向溥仪的住处走着。望着渐渐远去的人们,张景惠对着溥仪恼怒地向地上“呸”了一口,悻悻地走了。
  溥仪在弟弟、妹夫、随侍,族侄们的簇拥下很快地回到了他在收容所二楼的住处。进得门来,溥仪首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房间。一切都还是原来那样的整齐有序,床上的被子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桌上的佛经一尘不染,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占卜用的日本钱币也一个个码放的整整齐齐,那本出逃时不慎被染上了红药水的诸葛神课书也还摆放在原来的地方。溥仪望着眼前的一切,感到相当的满意,走到桌前,坐到了椅子上,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些家族人员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皇上,您怎么去了这么许多的天,不是说好去几天就来的吗?”本来十分愿意扈从溥仪去日本的五妹夫万嘉熙首先问起。
  “我也没想到要这么些天。我从伯力机场起飞,本来说是直飞海参崴,但由于天气的原因,飞机降落在了离海参崴八十里远的一个机场。然后苏方安排我乘汽车到达海参崴。然而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的时间,海参崴都是雾气檬漾,飞机无法起飞,最终雾过天晴,我才乘飞机到了日本东京,而我到东京总共出庭作证八次,成了整个东京审判中出庭作证时间最长的人,所以才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皇上离开的这些日子可真让我们担惊害怕啊!”李国雄说道。
  “你们害怕,我自己也害怕啊,特别是我从伯力机场起飞后不久,又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让去东京还是到其他什么地方,而我又不懂俄语,机上的苏联人又都讲俄语,那我真是一个会说话的聋子,而我又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哈尔滨”三字,那个胆都要吓破了,真想从飞机上跳下去。幸好的是很快就被告知飞机停在了离海参崴八十里的一个机场,我才稳稳安了心。”
  “皇上,您走后,我们这里关于您的消息可多了。”毓嶦赶忙说道。
  “都有什么消息?”溥仪问道。
  “你看。”毓嶦说着,拿出了几张报纸。
  “那是什么报纸?”溥仪问道。
  “这是我们这里的日本俘虏自己办的,您看这第一张报纸,是所长捷及索夫亲自拿给我们的,这上面登载着一条特大新闻,标题为‘满洲皇帝赴日本作证’。我们就是通过这张报纸才知道您真的到了东京。以后我就把这些报纸中凡是有关您的消息的都收集了起来。”
  “那都还有什么消息?”溥仪问道。
  “这张报道的标题是满洲皇帝机警妙对,证据变罪证?是怎么回事?”毓嶦问道。
  “那是梅津美治郎的辩护律师布莱克尼,一心想降低我证言的价值,甚至要取消我证人的资格,企图置我于死地,拿出了两封黄绢信,一口咬死说是我写给日本人的,说是我和日本人勾结的证据。但被我矢口否定,我说那上面着的是大印鉴,不是我的小印鉴,而且我写信只用普通信纸。因而检察长季楠认定这是日本人集团犯罪的证据,威伯审判长也同意了这种看法。这种所谓“证据”就成了“罪证”。”说完,溥仪不无得意地露出了笑意。
  “还有呢?”毓嶦看皇上满高兴,又继续说道。
  “还有,那你念我听听。”溥仪说道。
  “这语言不太雅,不太好念。”毓嶦显得有点难为情。
  “没关系,这都是我们自家人,你大胆地念吧。”溥仪格外宽容地开恩道。
  得到恩准的毓嶦念了起来:“满洲皇帝忘恩负义,辱骂日本天皇祖宗。”
  “骂,骂轻了。”溥仪愤愤他说,“你们说说看,我强迫他们日本人把我们的祖先当成他们的祖先了吗?他们硬是把那一块破玉、一面玻璃镜子和一把刀那三件破玩艺儿,说不定在我们北京的玻璃厂、垃圾堆里到处都能捡到的东西,非要我们当作祖先供奉,我能不恨吗?我能不骂吗?如果他们真有个什么个祖宗,要让我碰到了,我还想杀了他呢?”
  “好,好,皇上骂得好!”众人齐声喝采。
  溥仪在众位家族人员面前的一番慷慨陈词,把在东京没有能够完全出得了的恶气又出了一点,但他的脑海中不时还要回想的是布莱克尼的声音:“最终你也要以战犯身份受到审判!”所以回来后的溥仪思考最多的问题,还是如何摆脱自己,使自己逃避审判,他惟一的途径还是求助于苏联人。
  机会又一次来临了。
  溥仪回来后没几天,州内务局长道尔吉赫在捷民索夫所长的陪同下来收容所视察,道尔吉赫局长专门来到了溥仪的住处。
  “溥仪先生,你好。”进得门来,道尔吉赫局长首先伸出了热情的大手。
  “你好,你好,欢迎光临,有失远迎,不成敬意。”溥仪很客气地回应着。
  “溥仪先生太客气了,我们应该对你表示敬意。”道尔吉赫局长说道。
  “哪里,哪里,局长先生过奖了。我感到很遗撼的是,没能完全完成贵方政府的指示。按照贵方的要求,我是应该在法庭上揭露日本的天皇制度的,但由于那些律师们提问过紧,追问太多,所以只能在其后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对日本的天皇制度进行了一定的揭露。”溥仪向道尔吉赫局长说明了他自己行为的原委。
  “就这样也很好,你虽然没能在法庭上对日本的天皇制度进行揭露,影响是小了点。但你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发言,也表明了你方是坚决反对罪恶的法西斯制度的,表明了苏联人民是爱好和平、热爱民主的,你是起了很大作用的。”道尔吉赫局长夸奖道。
  “局长先生过奖了,我……我上次……”溥仪欲言又止,此时的溥仪听到道尔吉赫局长的夸奖,似乎看到了留居苏联的希望,于是想乘机再次提出要求,但又不敢贸然提出。
  “局长先生,我上次通过您交给贵方政府的信件,现在有回音了吗?”溥仪鼓足勇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噢,你上次所交的信件,我很快就转交给了我方的有关方面。但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得到回音。但溥仪先生,请你不要灰心,耐心等待,这也是影响很大的事,须慎重研究。如果一旦有了回音,我将马上通知你。在这里我也对你的慷慨解囊,支持我们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表示诚挚的谢意。”道尔吉赫回答了溥仪的问题。
  溥仪听了道尔吉赫局长的回答,当然感到很失望,但也不能表现出不满,只得强作笑颜说:“不用谢,那样就太客气了,能够资助贵国人民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能够为贵方人民恢复家园作一点微薄的贡献,这也是我对贵方人民的一点敬意。”
  “你太客气了,如果一旦有了回音,我一定及时通知你。”道尔吉赫局长承诺道,其实他自己对于究竟何时能得到回音,也没有一点底细。
  “谢谢你了,谢谢你了。如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不必客气。”溥仪又进一步地表示了诚意。
  送走了道尔吉赫局长,捷尼索夫所长又重新折回了溥仪的住所。
  “所长先生,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见到捷尼索夫所长回来,溥仪问道。
  “没有什么指示,没有什么要交待的,我只是看看。”捷尼索夫所长说。
  “谢谢所长先生的关照。”溥仪应付道。
  “溥仪先生生活还习惯吗?”捷尼索夫所长问道。
  “很好,很好,多谢所长的关照。”溥仪回答道。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溥仪先生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你捐献的那么多钻石、珍珠、金银首饰等,真让我们大开了眼界。”捷尼素夫所长说道。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溥仪谦虚道。
  “还一点小意思,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捎的那些东西可是我们老百姓想也不敢想的东西,我们普通老百姓能够有那其中的一件也就心满意足了。就比如我吧,大小也是个所长,为了国家也曾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但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而我那个爱人偏偏有个愿望,希望我能够给她买一串珍珠项链以表达对她的爱意。不给她买吧,她整天见了我就撅个小嘴,净给你脸色看,她真是不理我啊,我这凭供给制生活的人,哪有闲钱给她买那个呀。唉,真烦死人了。”捷尼索夫盯着溥仪,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了捷尼索夫所长的这一番话,溥仪的脑子转开了,你这不是财神爷面前苦穷吗?你说这话不就是分明想向我要一件东西吗?看来索贿受贿不光是我们中国人才会干的,这苏联人索起贿也是满直露的。如果不给吧,我今后不还要在他管辖下生活吗,那要是给个小鞋穿,我可就要遭殃了!给,一定要给,但哪有合适的项链呢?对了,上次藏宝时,给毓嶦的不是一挂项链吗?毓嶦,毓嵣,这个可恨的东西,别人都愿意和我一起留居在苏联,就他不愿意,白疼这个东西了!就把他那串项链要过来,送给捷尼索夫所长,既做个顺水人情,也解我一点心头之恨。
  “毓嵣。”
  “嗻,皇上有什么吩咐,奴才一定照办。”毓嵣诚惶诚恐,自从上次毓嵣不愿意写留居苏联的申请书,毓嵣也知道他的行为惹恼了皇上,皇上已经忌恨上他了,因此毓嵣在皇上面前表现得十二分的小心。
  “快把那挂项链拿出来。”溥仪命令道。
  “什么项链?”毓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项链!就是我上次给你的那挂珍珠项链。记性不咋,忘性倒不差。”溥仪有点生气,十分不满他说。
  “嗻,奴才该死,奴才一下子没想起来,奴才这就取。”毓嵣小心翼翼他说。
  说着,毓嵣走向他自己的床头,打开了床头的一只小皮箱,从箱子中取出一块折叠得工工整整的红布,然后,双手递给了溥仪:“给,皇上,这就是您给我的项链。”
  溥仪一层一层地打开布包,一副精美绝伦的项链呈现在捷尼索夫所长的面前,盯着项链的捷尼索夫所长的眼睛都要直了。溥仪提着手中的项链,一字一顿他说:“这挂珍珠全部都产于我国的南海,都是自然形成的真珠,而不是人工养殖的养珠,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所长先生笑纳。”
  “不敢当,不敢当,夺人之爱,岂敢,岂敢。”捷尼索夫所长口中虽然谦让着,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项链。
  “这个,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你爱人的。请所长先生代你爱人收下吧。”溥仪又找了个借口,同时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怀表:“这个,就留你用吧,上下班也好知道个时间,所长先生就不必推辞了。”
  自己念了个秧,不仅给爱人要了一件精美的、朝思暮想的项链,他本人还捎带着得到了一块怀表,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他不再谦虚了,双手接过礼物,嘴里说道:
  “我爱人一定会喜欢的,我爱人一定会非常感谢你的。”
  “不用感谢,不用感谢。”溥仪忙不迭他说。
  “我的爱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捷尼索夫所长流露出了极端的兴奋,但转而又附在溥仪耳边说了一句:“千万不要告诉我的长官。”
  “不会的,决不会的。”溥仪保证道。
  俘虏收容所里的生活依旧是空虚无聊的,如何打发时间是他们颇费脑筋的,饱食终日的伪满大臣、将官们起先是掷骰子、押宝,以苏联人发给的烟卷作赌注。但经历了几次为了几根烟卷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事,他们就开始迷上了打麻将,俘虏收容所里当然没有现成的麻将。这一下子那些舞枪弄棒的将官们可就发挥了他们的长处,于是他们找来苏联人为让他们劳动锻炼而设的锯、斧头等物,然后从劈柴堆里找出质量较好的桦木,精雕细刻,总共刻了十几副,用苏联人发给的羊毡作台布,在上面打起来。从走廊这边到走廊的那边,一列都是牌桌,噼哩叭啦之声不断。一会儿是吃,一会儿又是碰,再不就是自扣,糊了的声音接二连三。如果外边来的人经过这里,还真的会以为这里是一个麻将俱乐部呢!对于俘虏们的这些行为,只要他们没有超出越轨行动,只是作为消遣的行为,苏联方面表现得也是满开通的,不但默许而且还给与种种方便。有的苏联士兵甚至还给这些俘虏们站“小哨”,只要上面不来人,他们这些俘虏们就可以尽情地玩;一旦上面来了人,他们就给这些俘虏们发暗号,他们立即收摊,马上装模作样地等候着上面来人的检查。
  溥仪平生是最恨赌钱的,而且还要自我保持着“皇帝”的架子,当然是不会同那些伪满大臣,将官们同流合污的。而随同溥仪而来的几名“心腹羽翼”,在这种环境的薰陶下,也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他的三个侄子——毓嶦、毓嵣、毓嵒和另一个贴身随侍李国雄;另一派是溥杰,万嘉熙,润麒和西医黄子正。另一派他们关起屋门,把过去伪满宫内府的生活继续延长到苏联的伯力市俘虏收容所,每天过着别有天地的生活。不打苍蝇,不杀臭虫,每天念佛,随时摇金钱卦,溥仪有时还对这几个甚本群众发发脾气,甚至“扑作教刑”,重温一下做皇帝的威风,以溥杰等人为一派的则是“脚踏两只船”——既保持着和溥仪的关系,又和这帮伪满大臣厮混在一起,形成了蝙蝠派。
  这一天的麻将照例又打得热火朝天,一万二条的出牌,三万碰,四条开杠,五万和了的声音不绝于耳,牌场中的人如痴如醉,场外的不少人也看得分外起劲,但也有个别的人对此无甚兴趣,但又无其他事可做,闲极无聊。坐在牌场旁边发呆,这天就有一个叫邢士廉的伪满大臣,此人是伪满时期的外交部长,自认为留过几天学,喝过几瓶洋墨水,从内心里不能认同这帮伪满大臣们打麻将这种带中国特色的娱乐活动,但又不愿孤立于这帮伪满大臣之外,他虽然从不参加打牌,但每当别人支起牌桌后,他总坐在牌桌外帮个人场。他看了两场,显得实在的无聊,就对着溥仪的门发呆,他看着看着,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但又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他抓了抓身旁也是个看牌的,颇为神秘他说:
  “你看!”
  “什么?”
  “你仔细看看。”
  那人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清,只见皇帝房间的那扇门一会儿开开,露出一只手,随即缩回去,一会儿又开开,露出一只手,随即又缩了回去。这位大臣又招了身边的一位大臣,接着一个又一个大臣被招了过来。不大一会儿,牌局停了下来,整个走廊呈现着死一般的寂静,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皇帝门前的这一反来复去的动作。
  “你们猜猜看,皇帝房里的那门一开一关,手一伸一缩是干什么的?”最先发现这一动作的邢士廉问道。
  没有人回答,整个牌场鸦雀无声。
  “谁说出来那是干什么的?我请客,正宗的俄式大菜。”邢士廉允诺道。
  “真的?假的?说话可他妈的算数!”突然一个人沙哑着嗓子问道。众人回头一看,此人原来是伪满劳动部(又称勤务奉公部)大臣于镜涛,满脸络腮胡子,颧骨突出,铜铃般的大眼时时露出惨人的凶光,身穿黑布中式长衫,身材魁梧高大,如果不知此人身份,肯定会给留下一个黑道老大的形象。此人不仅长相凶恶,而且语言也比较粗鲁,平时许多大臣是不和他打交道的,也难得和他说上一句话,他此时的插话引起了众人的诧异。
  “真的,当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邢士廉保证道。
  “有谁愿意作证吗?”于镜涛还是不相信,扫视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来作证。”臧式毅站出来说道。
  “好,臧老爷子,凭你的威望,我信你。”于镜涛伸出了大手握了握臧式毅的手。
  “要是平时在皇上面前表忠心,大家恐怕一个比一个来的厉害,竟然连皇上的这一习惯都不了解,真他妈的太可怜了。”于镜涛的嘴角露出讥笑。“你们都该知道皇帝吃斋念佛吧?”
  “那谁能不知道!”众人有点不屑地回答道。
  “知道就好。”于镜涛说。“皇帝吃斋念佛可不比一般人,他是铁杆的信佛,佛有五戒:杀、盗、淫、妄、酒。杀为首戒,皇上是力戒杀生的,甚至是苍蝇、蚊子也不准伤害,屋里有苍蝇、蚊子,不能打死,怕犯了杀戒,就让他屋里的人用手抄,抄住了就放到门外去,而皇上平时是不大开那屋里的门的,开门是为了给苍蝇、蚊子放生,放生后,门院即又关上了,而我们这里离皇上房子比较远,看不到苍蝇,就只见门一开手一幌了。请客吧。”
  “你说的不可信。”邢士廉不愿服输。
  “怎么的不可信?不要想赖。”于镜涛睁大眼睛问道。
  “就是不可信!我问你,皇帝不杀生,为什么还吃肉?肉都能吃,连个苍蝇、蚊子都不能打吗?”邢士廉反问道。
  “这你就少见多怪了,亏你还是个喝过洋墨水的,佛教的杀戒还有个小注:‘不为我杀’,即不是为我吃而宰的,反正我不吃别人也要吃,吃这样的不算破戒。”
  他们正争得面红耳赤,皇帝房间的门开了,毓嵒走了出来。
  “毓爷,毓爷,过来,过来。”邢士廉喊道。他想从敏嵒的口中探个究竟,不想轻易在于镜涛面前让输。
  邢士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毓嵒的证实果然如于镜涛所言,这令邢士廉大跌眼镜,他不得不赔了一顿俄式大餐,心疼得邢士廉好几天见了人都不理。
  时光在这帮伪满大臣的空虚无聊中被打发了过去,很快到了一九四八年的十一月底,这时中国形势发生了令这帮伪满大臣们意料不到的变化。东北全境被人民解放军解放,东北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这帮伪满的大臣、将军们一刚到苏联时,凭着他们的经验和嗅觉,认定蒋介石兵精将广,背后又有强大的美国作后援,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不过是一批乌合之众,装备低劣,哪能是蒋介石的对手,必败无疑。他们都想着早晚是要被送交国民党的,所以就一心向着蒋介石,见他们不少人和国民党还都有些关系,亲朋故旧在国民党中能够呼风唤雨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就通过这种或那种关系和国民党套近乎,以求未来的时日能够有个比较令人满意的结局。现在的形势变了,这帮善于见风使舵的政客们,又开始动起了脑筋,如果说他们以前和国民党领导是暗渡陈仓,那这次向共产党示好则是明修栈道。他们商量的结果,组织起了一个学习会,名为“马恩列斯学习会”,还郑重其事地报请收容所批准,声势造得轰轰烈烈,形势搞得有模有样,既有讲解员为大家讲,听者还煞有介事地记;既有讨论,还有提问,深受收容所的好评。这下可把溥仪甩在一边了。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溥仪把溥杰、万嘉熙及几个族侄召集在一起,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
  “你们几个看一看,人家那边多热闹,我们该怎么办?”溥仪首先开了腔。
  “怎么办?他们能学,我们也能学。”年龄最小的毓嵒抢先说道。
  “学,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听说人家还是经过所里批准的呢!”溥仪没好气地抢白道。
  “那我们就和他们一起学,不就行了吗?”和溥仪及伪满大臣们都保持密切关系的“编蝠派”万嘉熙说道。
  “是的,这倒是个好主意。”溥杰附和道。
  “好主意!好主意个屁!平时我又不和他们来往,这时要参加人家的学习,那我怎么能拉得下这个老脸!”溥仪对溥杰投来了极为不满的一瞥。
  “那怎么办?自己学不行,参加人家的又不愿意。”毓喦快言快语他说道。
  “少插嘴,谁让你说这么多!”溥仪十分恼怒地责怪毓嵒。
  “那这么办行不?”一直未开口的毓嶦说道。“他们能打报告成立学习小组,我们为何不能呢?还可以借此看看所方的态度。”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溥仪赞叹道。
  “御前会议”结束后,由万嘉熙执笔,溥杰润色,溥仪过目的一篇关于成立学习小组的申请报告很快递到所方。所方的指示很快下来了,让溥仪参加伪满大臣们的学习小组,并指定溥杰、万嘉熙担任讲师,学习的内容不外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斯大林著《列宁主义问题》等。
  溥仪的参加,学习小组的气氛倒是严肃了不少,但无论是伪满大臣,还是溥仪及其族侄们,他们都没有一个是真心学习的,讲的是在唱戏,听的也在“当差”,能糊弄过去就算了,只是每次的开讲之前,仪式倒是蛮有趣的。每到学习时间,照例是现吆喝人。等到伪满国务总理张景惠以及他文武大臣们一个个搬椅坐定之后,再由溥仪的侄子去请溥仪。不大一会儿,便可看到溥仪领着三个侄子(溥嶦、毓嵣、毓嵒)及近待李国雄缓步走来,同时有一个人捧着溥仪专用的椅子,抢行几步,把椅子放在和讲师座位平行稍前的右方,紧靠着八号室、九号室之间的地方。这时,摆椅的人向溥仪鞠一个比伪满时期稍浅些的“致敬礼”,“讲师”溥杰或万嘉熙则向溥仪报告一声:“现在开始。”,溥仪则神情木然地点点头。对于溥仪的出席,退场,那些伪满大臣们则既不起立,也不行礼,但都是习以为常地乖乖地坐在那里等着。
  看着这种学习的场景,曾任南京汪伪政权驻朝鲜领事的汉奸杨绍权作过一首诗,诗云:
  
  长廊短椅列公卿,
  御弟高声讲列宁。
  斜并讲坛安宝座,
  半掩龙门仔细听。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经过二十八年的艰苦努力,终于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结束了旧中国一百多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这对全中国人民来说都是欢欣鼓舞的大喜事,但溥仪整日里却愁眉苦脸,似乎世界未日就要来临了似的。他的诸葛神课摇得更勤了,也更虔诚了,这一天他又换了一卦,恰巧有这么一句卦词“一片彩云秋后至”,那意思是回国将在秋后不久的日子,这更使溥仪愁上加愁。
  这一天,别尔面阔夫中校代表苏联怕力市内务局来收容所检查工作,溥仪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没等溥仪开口,别尔面阔夫首先笑容满面地和溥仪打了招呼:“溥仪先生,你好,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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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很好,很好,我倒非常想念你呢!谢谢你在日本时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溥仪赶忙套近乎回答了别尔面阔夫的问候。
  “不用谢,那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是我应该做的事。”别尔面阔夫回答道。
  “先生……”溥仪迟疑了一下。
  “不用客气,我们是老熟人了,你就直呼我的名字就行了。”别尔面阔夫说。
  “不,首长。”溥仪又显得有点很难为情他说道。
  “溥仪先生,请你不必客气,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如果是我能够做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别尔面阔夫十分仗义他说道。
  “是,是这样的。”溥仪似乎受到了鼓励,终于说了出来。“我曾经多次向贵方提出了留居贵国的要求,不知为何到现在一直没有回音,我希望能够得到贵方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个,至于为什么没有给予你回答,我不了解情况,我也不能回答你,但我想……”别尔面阔夫摇了摇头。
  “什么?我不能留居苏联,留居苏联可是我多年的愿望。”溥仪急切地表白道。
  “我想,我想是这样的。如果目前的中国还是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溥仪先生想留居苏联倒是有可能的。而现在中国的政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掌握了政权,美国支持的蒋介石被赶到了台湾,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拒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对新中国采取经济上封锁。武力上威胁,外交上孤立的政策,而我们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是世界上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双方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给予新中国以莫大的支持。我想,溥仪先生的去留问题,你自己多考虑考虑一下吧。”别尔面阔夫进行了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
  别尔面阔夫的一番分析,使溥仪仅存在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他头脑里整日想的是他回到中国先是如何受到公审,然后被拉往刑场,人头落地,这使他神思恍惚,萎靡不振,茶饭不思,一日比一日消瘦。原先从收容所的食堂打来饭菜后。溥仪的几个族侄总是把自己那份里的好菜留给溥仪,现在倒过来,他难得动一下筷子,有时在几个族侄的劝说下,溥仪勉强端起碗,随便挑儿下,也吃不下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这一来急得儿个族侄毫无办法,作为妹夫的万嘉熙也十分焦急,心中也在寻思着怎样才能使溥仪吃点东西。
  一天,吃过早饭不久,万嘉熙来到收容所的院子散步,苏联值日军官叫住了万嘉熙:“万先生,离我们这儿不远有个马戏团,要我们这儿去儿个人帮着做些零活,你带几个人去吧。”尽管对参加体力劳动,万嘉熙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满意,但他也不得不带着溥仪的几个族侄到马戏团去了。
  到了马戏团,其实也没有什么多重的活儿让他们干,无非是打扫打扫卫生,整理整理道具,那最脏的活也就是帮助马戏团的工作人员清理那虎、豹、黑熊的圈。就是这些劳动强度极轻的活,对这些从小生活在宫廷中四体不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来说,也是一件极痛苦的差事,他们一会儿东看看,一会儿西望望,那日头似乎比平时毒辣了不少,他们的脸孔一个个呈现出痛苦难耐的神情。万嘉熙也耐不住这份辛苦,不时拉腕看看手表。这一动作被一名正在他们旁边的马戏团的演员发现:
  “呀,你的表怎么这样好呀!”
  这一声惊呼,随即引来了许多马戏团的演员的围观。万嘉熙带着的是一块瑞士产的金表,是溥仪送给他的、带日月双日历。不要说在当时物质极其匮乏的苏联人看来,是十分珍奇的,就是在今天物质生活相当丰富的时代,一般老百姓对这种表也是望尘莫及的。
  “我看看!”
  “给我看看!”
  “让我摸一下。”
  “这表好高贵呀,能卖好多钱!”一个驯兽师啧啧赞叹着说。
  “能值多少钱?”另一个演小丑的问道。
  “多少钱,最起码要能卖三千五百卢布。”驯兽师肯定他说。
  “三千五百卢布。”万嘉熙听了心里不由得咯登一下,这该是一个多么大的天文数字啊,收容所里的补贴那才几个钱呀!溥仪和伪满大臣、将官们每月由苏联支给三十卢布的津贴,校官级十五卢布,尉官级十卢布。这些钱仅够买买牙膏、牙刷等零用品,想打打牙祭都是极其奢侈的想法。这些天皇帝不思茶饭,如果有了这么一笔钱,给皇帝买点东西改善改善生活,再给皇帝一部分钱,也算我给皇帝尽了一份忠心了。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卖?”驯兽师问道。
  “卖,你能买得起吗?”演小丑的演员不无讥讽地插话道。
  “我买不起,我不能帮他找个买主吗!”驯兽师不满地瞥了那位小丑演员说道。
  万嘉熙沉思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痛下了决心:“卖,这就拜托你了。”
  仅过了一天,那位驯兽师就在银行把金表换成了现钱,拿着收据和三千五百卢布,背着监视俘虏的苏联士兵交给万嘉熙。万嘉熙感激不尽,为了表示谢意,就拿出一百卢布递给那位驯兽师:“给,略表谢意,不成敬意。”
  “不,不必客气,我在德国也当过多年的俘虏,俘虏是需要用些钱的,留着自己用吧。”驯兽师十分诚恳他说道。
  有了这一大笔钱,万嘉熙在劳动回来的路上,进入食品公司买了不少的高级食品和伏特加酒,回来以后,把大部分食品和酒送给溥仪。卖表的钱也大部分给了溥仪,剩余的钱各分给几位族侄一部分。
  溥仪等人有了这笔钱,就经常给那些苏联的值日军官以小惠。请他们帮助出去购物。买来就大吃一顿。
  一天傍晚,别尔面阔夫中校来到楼上:“现在所方要了解你们携带的金器,要立刻登记。”溥仪他们的登记都和上次一样,唯有万嘉熙的登记比上次少了一只金表。
  这点变化立即被所方注意到,万嘉熙被请到副所长阿斯尼斯的屋子里。
  “你怎么没登记金表?”阿斯尼斯口气相当严肃地问道。
  “我卖了。”万嘉熙如实地回答道。
  “卖了!卖了多少钱?”
  “卖了三千五百卢布。”
  “三千五百卢布,不少哪!钱在哪里,给我拿来!”
  “大部都买了吃的,并且分给溥仪他们了。”
  “你这是违反所规,要对你起诉。”阿斯尼斯怒气冲冲地说道,随即把值日军官叫了进来,对值日军官说:“把万带到禁闭室关起来!”
  溥仪很快地知道妹夫万嘉熙因为卖表被关进了禁闭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溥仪先是把自己身边剩下的五百卢布交给了所方,以争取宽大处理。溥仪的几个族侄也把自己身边剩下的一点钱分别送给了几位值日军官,以求他们对禁闭室里的万嘉熙能够优待些。
  溥仪等人在焦急的等待中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天。到了第六天,别尔面阔夫把万嘉熙带到了阿斯尼斯的房间,阿斯尼斯说道:“本来应该对你起诉,但是我们没有这样做。你所余下的五百卢布现在在我这里保管,就用这些钱给你买只苏联手表吧。也算是对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支持。”
  万嘉熙焉敢不服,千恩万谢走出了阿斯尼斯的房间,重新回到溥仪他们的房间,他们多日来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一场虚惊终于过去,雨过天晴。
  溥仪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最终还是到来了。一九五○年七月底的一天,俘虏收容所所长代表苏联政府方面郑重宣布:苏联政府根据苏中两国业已达成的协议,近日内将把溥仪及其以下的所有伪满的俘虏及扣留者遣送回中华人民共和国,请大家速作准备。为使遣送工作顺利进行,特宣布如下纪律:
  一、只带随身的生活用品。
  二、有关苏联方面的文件、书籍等不得携带。
  三、个人在收容所期间所写的有关的资料不得携带。
  四、不得携带枪支、弹药、匕首等军用品。
  听到这一消息的人反应各有不同,最高兴的当数那些伪满的大臣、将军们,他们虽然不再奢望中国如是国民党掌权,他们还能混到个一官半职,但毕竟可以回到国内。前伪满外交大臣平时可谓斯文儒雅,听到这一消息,当即高兴得跳了起来:
  “乌拉,我们可以回国了,终于熬到头了,我们死也要死在国内,不能死在苏联。”
  前伪满奉公勤劳部外交大臣于镜涛则来得粗旷、奔放:“他妈的,我们终于解放了,又可以回家搂老婆了。”
  听到消息的溥仪,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几个族侄则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唯恐不小心惹恼了溥仪,但活该毓嵣倒楣,他一不留神碰倒了身边的一个瓶子。
  “眼瞎了么?你不是整天想着回国吗?和我一起见祖宗去!”溥仪边说边上前拉着毓嵣的手,也许是此时的溥仪要把一段时间以来对毓嵣的嫉恨都要倾泄下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我这就把瓶子扶起来。”毓嵣也知道自己自从不愿意和皇上一起写申请留居苏联,就由皇上最偏爱的侄子变成皇上最恨的人,所以一直在皇上面前陪着小心,哪知越怕事越有事,他赶忙向皇上请罪。
  “什么死不死的,丧门星,到时候你不想死也得死。”溥仪瞪着毓嵣气咻咻地说。
  另外两个族侄和近侍李国雄,望着暴怒中的皇上也不敢言语。溥仪望着几个木头人般的“家里人”,气上加气,“看什么看!还不赶快都给我停下,过来。”
  “是,皇上息怒。”几个人异口同声他说,并走到了溥仪的面前。
  “你们说说看,回去后我们将怎么办?”溥仪环视着众人问道。
  “怎么办?我们也没有想过,请皇上明示。”毓嶦小心翼翼他说道。
  “你们整天就知道吃,谅你们也不会想什么!”溥仪没好气地说。“你们不想想,共产党是干啥的?他们不是整天宣传什么‘打土豪、分田地’,‘打倒封建剥削’,‘敢把皇帝拉下马’,共产党共产‘共妻’,他们是最不讲正统的,他们对我们比蒋介石对我们还要仇恨百倍,我们恐怕是死路一条!”
  “皇上,共产党难道能不讲一点人道吗?”李国雄试探着说。
  “讲人道,共产党决不会对我们讲人道的。”如果说苏联对我们讲了点人道,那是因为苏联是美国的盟国,它要受国际协约的束缚,中国共产党就不同了,美国不承认它,它能顾忌什么,能对我们讲什么人道。”溥仪继续阐述他的观点。
  “那按皇上的说法,我们回去必然就死。与其窝窝囊囊地死,不如堂堂正正地死。”李国雄献计道。
  “怎么个堂堂正正地死法?”溥仪问道。
  “皇上不记得东京法庭了吗?”李国雄说道。
  “在东京法庭?”皇上有点不明。
  “皇上在东京法庭证言已告诉了世上,皇上是完全被日本人威胁利用的。您回国以后,应当对国人说,本是要利用日本以图恢复祖业,谁知反被日寇利用,给中国带来莫大的灾难。事已至此,无须多言,唯愿慷慨就死,以谢国人。这能不是堂堂正正地去死吗?”李国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皇上未置可否。
  一九五○年七月三十日,溥仪及其以下的伪满大臣、将军、族人在苏联武装士兵的押解下,在伯力火车站上了火车。溥仪上了火车后就和家里的人分开了,被安置在苏联军官们的车厢里。苏联方面为溥仪准备了面包、火腿、啤酒、糖果等食品,负责押送的阿斯尼斯大尉举着酒杯走向溥仪。
  “溥仪先生,祝贺你即将回祖国,来,让我们干一杯。”
  “没什么值得祝贺的,谢谢你的美意。”溥仪不冷不热地说道。
  “怎么不值得庆贺?你们中国话不是说:‘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况且你离开你的祖国也已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到天亮你就可以看见你的祖国了,回祖国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你放心,共产党的政权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中国共产党和人民的气量是最大的。”
  无论阿斯尼斯大尉怎样劝说,溥仪总是觉得他们把自己送回中国就是送他去死,他相信的是只要他溥仪一踏上中国土地,就会没有命,如果能够多活一会儿,那无非只再多一场审判会,让更多的人来揭发他溥仪是一个汉奸、卖国贼。看到劝说无效,阿斯尼斯大尉也失去了耐心,就在溥仪对面的卧铺上躺了下来,很快地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溥仪躺在床上被死亡的恐惧搅得无法入睡,睁大着眼睛盯着列车的顶棚。不大一会儿,溥仪又翻身坐起,默诵了几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但仍然无法入睡,望着窗桌上的空酒杯出神,但传入耳鼓的是对面卧铺上的阿斯尼斯大尉的毫无顾忌的鼾声,溥仪恶狠狠地瞅了躺在对面卧铺上的阿斯尼斯一眼。
  “呸!欺骗!你的话、你的酒、你的糖果、你的面包,全是欺骗!我的性命跟窗外的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便全消失了!你倒睡得踏实!”
  想到即将到来的死,溥仪的心在颤抖。这么多年来,不正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思想支配着,使他忍辱偷生。北洋军阀政府不能按规定履行优待条件,他忍了;冯玉祥把他驱逐出宫,忍了;日本帝国主义把他当玩偶摆弄,他还是忍了;在苏联的收容所,他过着从没过过的生活,他仍然是忍了。他都没有勇气去寻死了,那么共产党将怎么处死他呢?枪毙,那太好了,一颗“花生米”,万事皆休;斩首,那也不错,顶多脖子上留下个碗口大的疤;绞死,那要多受回罪,但能留个全尸,免得以无头鬼的身份去见祖宗,祖宗不认。不会这么便宜吧,共产党不是最讲依靠人民群众吗?如果共产党把我交给老百姓,如若是东北的老百姓,那不把我千刀万剐了才怪呢!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溥仪在各种各样的设想中度过了惊恐的一夜,但无论何种设想总免不了一死,要死也要死出个气慨来。他最终下定决心,临死前我一定要高喊一声“太祖太宗皇帝万岁!”,也不枉为爱新觉罗的子孙。
  天明时分,列车停靠在中苏边境的绥芬河车站。列车还在苏方的伏罗希洛夫城时,苏联的军官和士兵就换上了礼服,昏头昏脑的溥仪跟随阿斯尼斯走进绥芬河车站的一间厢房。这里坐着两个中国人,一位穿着中山装,一位穿着草绿色的只有两个口袋的军装,胸前符号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字,见阿斯尼斯走进门,中方的两位人员站起,双方互相握手致意,互递公函。随即阿斯尼斯侧转身,大手一摊,算是把溥仪介绍给了中方人员。穿中山装的中方接收人员对着溥仪打量了一下,然后神情庄重他说:
  “我奉周恩来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自认为命将休矣的溥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并在胸前,等着那位军人来给自己带上手铐,可那位军人却面带微笑瞅着溥仪,一动也没有动。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给我带手铐?他们不怕我跑吗?”溥仪的脑海翻腾了起来,他抬起头望了望对面的军人,“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字又闪现在他的眼帘中。“噢,对了,蒋介石的八百万美式装备的军队,都是被这种人消灭的,我这一个退了位皇帝算什么,连个虫子也不如呀!让我跑,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一个多小时以后,溥仪跟随着中方接收人员上了中方的火车。进了车厢,溥仪看见了张景惠等伪满的一伙人,也看见了他家里的人。他们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上也都没有镣铐和绳索。溥仪则被领到靠尽头不远的一个座位上,有个士兵把他那装有珍宝的箱子放在了行李架上。溥仪环视了一下车厢,这才发现车窗的玻璃上都被报纸糊上了,而车厢的两头,一头站着一个端冲锋枪的大兵。溥仪的心凉下来了。如临大敌的气氛、这不是送我们上刑场,这又是干什么的呢?
  不大一会儿,一个模样像军官但又没带任何武器的人来到了溥仪所在的车厢中间:“各位听着,你们现在已经回到祖国了,应该感到高兴。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做好安排,你们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病的就来报名看病……”
  “安排”、“放心”,怎样的安排,我们怎能放心,无非是要稳住我们的心,免得路上出事故,他们回去不好交待,欺骗、还是欺骗!
  很快,溥仪等人被安排吃了一顿家乡风味的早餐,有咸蛋、酱菜、大米稀饭。溥仪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他觉得这些押送人员还是很有纪律、很有修养的,这又激起了他求生的欲望,他要找押送人员谈一下,表明他是不该死的。
  溥仪的目光搜寻了一番,目光停留在一位战士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上,话题就从这里开始了。
  “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这两个字意思好极了。我是念佛的人,佛经里就有这意思,我佛慈悲,发愿解放一切生灵。佛教有五戒,其中‘杀’为第一戒,我信佛非常虔诚,从不杀生,连个苍蝇也从没有打过,蚊子在我手下也能得到超度……”
  无论溥仪怎样表白,那位小战士一声不响地听着。难道是他不愿意和我这个即将就死的人说一句话?溥仪的疑心病又犯了,他的心情更加绝望了。他听到那车轮轧着铁轨的声音,也似乎是听到那死亡的丧钟正一遍一遍地敲响。溥仪离开了座位,在通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中途,突然发现毓嵣正在和别人低声交谈,似乎有什么“君主”、“民主”的字眼。溥仪突然站住歇斯底里地嚷道:
  “这时候还讲什么君主?谁说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决斗!”
  人们被溥仪这突然的叫喊弄呆了,溥仪不管不顾地继续叫喊:“你们看我干什么?反正枪毙的不是我,你们不用怕!”
  一位解放军战士走过来劝溥仪回座位,溥仪为表白自己,对那位解放军说道:“刚才那个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坏,反对民主。还有一个姓赵的,从前是个将官,在苏联说了不少坏话,和日本人打得火热……”
  解放军战士并没有重视溥仪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劝他好好休息。不得已,溥仪躺在座椅上,闭着眼,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不知不觉,溥仪竟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列车在沈阳站停了下来。沈阳,这不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发祥地吗?这不是列祖列宗的寝陵所在地吗?列宗列宗们在这里受万世景仰,难道让我溥仪在这里受万人唾骂?共产党真够歹毒的呀!溥仪在心中咒骂着。
  正在溥仪愤恨不已的时候,车厢里上来了一个文官模样的陌生人,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当众宣布说:
  “天气太热,年纪大些的现在随我去休息一下。溥仪、张景惠、臧式毅、邢士廉,于静涛……毓嵣。”
  “毓嵣”溥仪脑子一震,毓嵣才三十几岁,怎能算年纪大的。我四十四岁,又当过皇帝,勉强算年纪大的,张景惠他们可算年纪大的。其中难道有诈?对了,我是皇帝、张景惠他们是大臣,毓嵣,我揭露了他,他也要和我一起被处死。溥仪虽然最恨毓嵣,但此时真要就死,溥仪又感到有点对不住毓嵣。溥仪转身走到毓嵣面前,跪下来给毓嵣咕咚磕了一个响头,众人被弄得目瞪口呆,唯有溥仪心里明白,他相信死鬼报冤的故事,害怕毓嵣死后报复他,找他算帐,“临死”前给毓嵣行了个免灾礼。
  溥仪带着一种慷慨就死的神情随来人下了火车,并对紧随其后的毓嵣说:“和我一起去见祖宗吧!”毓嵣被这句话吓得脸色惨白,拿名单的来人则很随意他说道:“怕什么呀!不是告诉过你这是休息吗?”溥仪懒得去辩白,心中一个劲地说:“骗局!骗局!骗局!”
  溥仪等人乘坐的汽车很快在一座大楼的门口停下,大门口是端着冲锋枪的战士,看来是真的要死了。怕是死,不怕也得死,溥仪豁出去了,把随身带的上衣往胳膊下一夹,径直向大门走去,并且很快超过了来接他的人。来人不得不紧走几步,抢在溥仪前面,在一个门口停下,示意溥仪进去。
  溥仪走进屋子,见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中间摆着长桌、椅子,桌上是些水果、纸烟、点心。溥仪完全失去了一个皇帝的风度,把上衣往桌子上一摔,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狠命地咬了一大口,咯嚓、咯嚓地咀嚼,根本就没有听到在屋里迎接他的那个人说了什么,等后面的十几个人来到,溥仪已把苹果吃了一半。
  手拿名单的人附在屋里那个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个人笑容可掬地看着溥仪吃完苹果。溥仪拿起桌上的衣服,擦了擦嘴:“走吧,快走吧,一切都不要说了。”
  “哈、哈、哈”屋里的那个人笑了起来,“你太紧张了。不用怕,先休息一下,活络活络筋骨。等到了抚顺一定要老老实实学习,认认真真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抚顺?还要到抚顺?看来还不是在这个地方把我们处死,共产党还不是成心要羞辱我,让我无颜见列祖列宗……看来,兴许还有活的希望。
  一声汽笛长鸣,列车载着心中升腾起希望的溥仪奔向抚顺,溥仪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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