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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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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的思辨


一。无能


今天需要好心情。
四年前的今天,于潮白使陆洁成了新娘。在这样的日子里,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自己享受到好心情。
向浴缸中放水的时候,陆洁让喉咙和水喉一起发出了响声。在浴室封闭的空间里,流水显得格外响亮,陆洁的的歌喉呢,分明也有了异乎寻常的厚度和底气。陆洁让自己在那种底气里足足地膨胀了一番,然后才走出来更衣。丝睡衣套在了身上,陆洁犹豫着又将它脱了下来。洗浴时应该穿那件毛巾睡衣的,丝睡衣似乎有些太做作。等到把那件厚毛巾睡衣换上身,感觉又不好了。旧旧的,灰灰的,毛茸茸的,象是一只没人愿瞧没人愿爱的弃狗。复又换上丝睡衣,丝睡衣要配皮拖鞋。脚尖勾住了皮拖鞋,却又想起在浴室中穿皮拖鞋如何的不妥。只好趿上塑料鞋,脚下又硬又凉,心里随即就生出一些凉意来。
陆洁每逢对什么事情太在意的时候,常常会显出此类犹豫。就象逢到复杂些的手术,陆洁总要下意识地反反复复洗手,再三再四地检查橡皮手套,掂来掂去地换手术刀钳一样。
今晚,对于能否和丈夫一起洗浴,陆洁显然也是太在意了。
热水差不多放满了吧?陆洁一边想,一边踢踢踏踏地向书房走。书房的门掩着,似乎听不到电脑键盘的敲击声。陆洁停下脚,飞快地浏览了一下自己,然后才伸手推门。“潮白,水好了,还不快来洗?”
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陆洁似乎看到电脑桌前的于潮白正靠在椅背上发愣。
可是,陆洁随即就听到了电脑键盘的敲击声,于潮白的脑袋也向前探伸着,仿佛在和那架勾着腰的台灯讨论什么问题。
“洗澡水放好了,潮白。”陆洁站在敞开的书房门前,此时,过道里的壁灯是亮着的,半透明的丝睡衣薄如蝉翼,无疑能朦胧出许多的美。
“你先去泡着,我就来。”说这番话的时候,于潮白甚至没有抬眼向陆洁这边看一看。
陆洁的心沉了一沉,旋即又竭力地浮起。今天需要好心情,今天需要好心情——,陆洁对自己说。“那好,我先去了,你快点来呀。”声音是明朗的,心情似乎也明朗得很。
独自进了浴室,把一条腿放进浴缸里,这才发觉浴缸是空的。水喉哗哗啦啦地响,水汽如云如雾般地笼罩着,却不过是在掩饰着一个骗局罢了。浴缸底的塞子是松脱的,水全都在不知不觉中漏掉了。陆洁心里预兆不祥地“格登”了一声,好心情也止不住地悄然漏失而去。陆洁皱了皱眉,拿住橡皮塞向着泄水孔决然地一堵,让自信随着热水渐渐地升起来。咳,不就是漏了水嘛,漏掉了还可以再放满,何必把心情弄得那么灰?
从清晨起,陆洁就一直在酝酿好心情。好心情是可以象糯米酒一样酿出来的,只需要把砂石一粒一粒择出去,把那些不愉快的念头一粒一粒择出去,然后再把它浸在温水里。温水会把心情泡软的,接下来就需要加温蒸一蒸。把酒曲拌进半熟的米粒中,再将它闷起来,让它慢慢地酿,慢慢地酿。于是,就会有浓甜的汁液从心里汪出来,汪出来,犹如沁出的泉。到了那种时候,人就会在微醺中自我沉醉了……
浴缸里的水终于再次放满了,陆洁就那样在浴缸里把她自己泡起来,竭力要将自己的心情泡软。光润的手臂从浴缸边松软地垂搭下来,手指下意识地在那里抚着,触着,于是,就触到了一点涩和一点糙。
那是瓷片缝里的白水泥。
浴盆是他们夫妻俩自己动手安装的,白色的玻璃钢浴盆在预定的位置上装稳之后,还需要装砌护圈。放一块灰砖头,抹一层砂浆,那护圈就一点一点地高起来,渐渐围成了形。成了形的护圈望上去灰头灰脑凸凸凹凹,象个丑陋的大鸡窝。陆洁简直看不得,看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往上翻。
于潮白动起手,不慌不忙地去掩饰这丑陋。他的唇间衔着一根“散花”烟,手里拿着瓦刀,一层又一层地往那片灰色的丑陋上抹水泥。凸凹不见了,它居然光滑平整了,然而望上去,依旧不过是一种光滑的平庸和灰暗。
再接再励,于潮白锲而不舍地再来掩饰这平庸和灰暗。于潮白得心应手地利用起那些白瓷片。白瓷片们就象是美丽的铠甲,它们被一块块地披挂起来,在光照下熠熠地闪着清雅,看上去简直晶莹如玉。
那时候,陆洁就象猫似的蜷在于潮白脚边,为丈夫递送着瓷片。眼看着平庸和灰暗一点一点地被贴盖起来,陆洁的心境也就一点一点地随之变得光洁和晶莹了。
每贴上一张瓷片,陆洁就把脸儿向于潮白贴过去,然后再换了嘴唇去贴,那种贴上去的感觉真好。陆洁一边静静地体味着那份快感,一边细细地思索,为什么把自己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毫无异样的感觉,可是一贴上于潮白,就会心底生风,云飘树摇?……
人的皮肤真是妙不可言。
护圈的周围贴了白瓷片,再用白水泥勾抹了缝隙,披挂整齐的浴缸显得几乎完美无缺。
原来,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贴盖和装修起来的呀。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曾经无数次地想起白浴缸内里的丑陋,然而她又无数次地控制住自己,不去深究它的内里,而只让自己看到它的眼前。这样,陆洁就保持了洗浴时那份应得的愉快。
在装贴的几乎算得上完美的浴缸里,陆洁和于潮白有过一次堪称是经典的洗浴。
“鱼是在水里交尾的,我们也应该做一次鱼。”于潮白在陆洁的耳边喃喃地念叨着。
那句话象咒语,陆洁听完就身不由已,恍恍惚惚地躺进了水里。
浴缸前部的水喉一直是打开着的,那水喉犹如崖缝间的溪泉,哗哗地流出许多白色的水花,接着,就有更大更重的鱼在翻腾,弄出更大的声响和更多更白的水花来。
那条鱼在浅水里喘气了,那条鱼喘得又粗又急。
那条鱼说:“翻过去,翻过去,活鱼是不会肚皮朝上的。”
陆洁于是翻转过来,让肚皮贴在了浴缸底。小小的浴缸似乎容纳不下鱼的翻腾,它要倾倒了,它要崩裂了,然而陆洁体内感受到的,却只是一种焦渴的等待。
在那个被焦灼烤炙的时段中,陆洁的脑子里充满了混乱的回忆。她时空交错地重温着大学的功课,医学院本科五年的教材里,似乎没有关于鱼类在水中交尾的内容。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于潮白回到床上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水是涩的,所以它可以磨刀。但是,它不可以磨身体——”
说这番话的时候,于潮白的表情深沉而严肃,好象革命党人在总结一次策划很久,但是却不幸受挫的暴动。
然而,当时于潮白在浴缸里却是沉默的。
沉思着的陆洁终于被沉默着的于潮白从浴缸里拉起来,于是,陆洁就象一株沐浴在阳光下的向日葵那样,沐浴在扬扬洒洒的喷淋头的下面。
随后,陆洁嗅到了一股慢慢弥散着的香味儿。那种气息犹如一朵看不见的花,以分子的形式在空间盛开。过了一会儿,陆洁才明白,那是于潮白的双手在播撒香气。这香气属于那瓶印着天鹅图案的浴液。于潮白温馨的双手抚遍了陆洁的身体,他也把那温馨的浴液涂遍了陆洁的每个角落。于是,陆洁就在那抚爱里愈益光滑,愈益柔润。
陆洁终于光滑而柔润地容纳了于潮白。
接着,他们又双双扑在水里,成了两条恩恩爱爱的游鱼。
那一夜,陆洁拥着丈夫,睡得格外香甜满足。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于潮白忽然觉得头晕,脚下好象踩着荡船似的悠悠摆摆。往起居室走的时候,他几乎撞在了墙上。
陆洁陪着于潮白到她就职的市医院,找了内科主任做检查。低压量到了一百,高压竟然升至了一百七十!
于潮白觉得奇怪,“不对吧,我的血压从来都不高啊。”
内科主任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解释,“正常的人,碰到过于悲伤或者过于兴奋的事,血压有变化,也是正常的。”
听了这话,夫妻俩会心地相视一笑。那笑,分明仍被昨夜的兴奋晕染着。
……
今夜,陆洁期望还能看到丈夫的那种笑。
陆洁把手伸向浴盆边上的金属搁架,将那瓶粉红色的浴液握进了掌心里。
望着瓶子上的天鹅,她不禁生出几分感叹来。仅仅四年的时间,这种牌子的浴液就成了昨日黄花,那些大型商场里,几乎都寻觅不到它的踪迹了。为了买到它,陆洁跑了许多地方,后来还是在批发市场的一个廉价货柜台里买到的。
陆洁打开浴液的瓶盖,放在鼻子前面深深地嗅闻着。
久违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陆洁慢慢闭上眼,想要努力地唤回旧日的记忆和感觉。陆洁记得那一次,于潮白用双手将它涂遍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于潮白那么真挚,那么投入地抚摩她,于是,陆洁的激情就在无边无际的感动中,岩浆般地奔涌起来。
今夜,陆洁期望能够旧剧重排。
“潮白,你还没有做完呐?”陆洁在浴室中喊着。
声音在狭小的浴室碰撞着,生出些自闭的感觉来。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陆洁用余光瞥了一下壁镜,她望见自己的脖颈象天鹅一样优美地拉长了。
“快了,快了。”
带着歉意的回答从书房那边传过来。
陆洁在那回答中看到了书房里的电脑,那电脑妩媚地与于潮白对视着,于潮白的双手就依恋在那白晰的键盘上。
陆洁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委屈,她不再等待了,她用手一撑,身体就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三面墙壁上的镜子映出三个人影,个个都还显得亭亭玉立。
尾骨后升起的弧线依旧是圆柔的,小腹也算得上平坦。只有双乳似乎有些风光不再,但也未见得十分松垂。生过孩子的女人能保持这样的体形,还算差强人意。
一块呆蠢的海绵代替了男人的手,陆洁把浴液挤在海绵上,然后用它在自己的身上涂擦。耳后,脖梗,腋窝、股底、膝盖、脚趾缝……,陆洁工作得一丝不苟。这情形有些象她在家里擦桌子擦椅子,按步就班,井然有序。当然,那种被别人创造的激情和感动,此时是丝毫也寻找不到的。
金属搁物架上摆着备好的胸罩和底裤,颜色是那种淡淡的鸭蛋青。陆洁擦洗之后,用它们把自己装备起来,顿时觉出一种雅致的诱惑在挥发。底裤的形状有些象假面舞会上的面罩,灵动的眼睛仿佛就在那些镂花的空隙后面隐藏着。这颜色这式样,都是陆洁特意选定的。陆洁记得于潮白初次得到她的那个夜晚,她披挂的就是这套装备。于潮白在那假面上吻了又吻,然后陶醉般地贴着它,轻轻闭上了眼。这情景对于陆洁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洗浴之后的陆洁趿着拖鞋返回卧室,路过书房时,她折了进去。
出现在陆洁眼前的情景与她的想象几乎完全相同:于潮白舒舒服服地蜷在皮转椅里,两眼盯着电脑那张多彩的脸,正痴痴地发愣。
“潮白——”
“哦——”于潮白侧过脑袋,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来,我就来。”
终于和电脑拜拜了。
陆洁躺在席梦思床上,听到浴室那边传出的水声。那是淋浴器打开了,喷淋头的下面撑开了一把热气腾腾的伞……。等一会儿,做丈夫的就要光临了。喷一些香水,擦一些晚霜,要不要再涂一点儿口红?女为悦已者容,女人打扮自己是为了别人,别人悦了还好,倘若不悦呢,倘若不屑呢,岂不可怜可悲么?
这样想了,心里就有一点点累,有一点点哀。
拖鞋啪啪地响着,草草出浴后的于潮白赤裸着出现在卧室门口。蓬乱的长发半干半湿,下巴上那一绺长胡子和胸前那一片毛丛上,犹自挂着亮晶晶的水滴。
那模样,象是从雨林中突然钻出来的一头兽。
记得初次看到男人这副样子时,陆洁不禁惊愕得目瞪口呆。随后,就象受到了太阳的眩灼一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那眩灼是火,轰地一下子将她点燃,她的身和心都感受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烈冲击。而今,她只是湿沉沉地说了句,“当心凉住了,快,快上来。”
宽大的床榻上并排伴侣着两床软被,于潮白按照这种日子他应该做的那样,越过属于他的那个被筒,然后钻进了陆洁的被筒里。接着,他把右臂伸开,让陆洁枕进他的肩窝,下一步,陆洁应该侧转身贴上胸乳、攀上股腿、然后用手臂搂紧他的腰……
他们依照熟悉的工艺流程,按步就班,有条不紊地做着。他们都明白,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合唱那一首老歌。那是他们都已熟悉的旋律,他们应该不出差错地完成所有的起承转合。
台灯罩是粉色的,从灯罩中筛出的光细腻如粉。于是,他们俩就象脱了壳的蜗牛一般,显出了别一种粉嫩。陆洁循例闭上了眼,在这个时候她总是闭上眼睛,而于潮白是应该睁大眼睛的。
闭上了眼睛的陆洁感觉不到动静了,耳朵却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响。于是,她又慢慢地睁开眼。她看到于潮白的目光并不在她的身上,原来于潮白在读书。
“这个民族信仰的是门塔教——,无所不能的门塔巫师——,经常使用的器具——,巴浪鼓、铜钵、巫棒……”于潮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笔和纸。在那粉色的灯光里,他若有所思,神情显得很投入。
当然,他感到了陆洁的目光。
“你看,我还得——”于潮白晃了晃手中的笔,“是不是,你先——”
那是解释,那是布置。主刀大夫向助手做着安排,消毒、备皮、麻醉……,只待万事俱备了,他才披挂上阵。
于是,只剩下陆洁一个人在工作。一个人做这种发动群众的工作真是索然无味,陆洁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她很难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在抑止不住的涣散中,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发动一辆冷冰冰的拖拉机。她徒劳地抓着手柄摇啊摇,摇啊摇,可那辆不动声色的拖拉机就是发动不起来……
陆洁渐渐生出了厌倦,那厌倦循着陆洁的手传给了于潮白。
“哦,好了好了,完成了,完成了!”于潮白迹近欢呼般地抛下书本和纸笔,“我来,我们来吧——”
是那样的一种欢呼,既掩饰着又表达着似有似无的歉意。
在陆洁的记忆中,于潮白总是会以他性格的魅力,在需要的时候在需要的地方,给人带来勃勃的生机和活力盎然的气氛。
被子兴奋地从床边滚落,接着,席梦思软床也激动了,摇摇颠颠地发出了声响。
陆洁忽然觉得眼前有靛蓝色的莹光一闪,于是她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她又面对着那行神秘的文字了。
圆圆的犹如寂灭的火山口一样嵌在小腹上的,是男人的肚脐。
在这个母亲输送生命的遗迹的下方,赫然地排列着一行神秘的图案。它们古老,犹如千年的树根一样虬曲。它们年轻,好象初生的蝌蚪一般灵动。它们是平实的,那种淡淡的靛蓝让人想到蜡染布的朴拙。然而,它们又是神秘的,一勾一划,一曲一折似乎都隐着不可破解的天机。
陆洁初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曾经好奇地向于潮白询问,它们是什么?于潮白告诉她,那是一种纹身,一种西南民族的纹身文化。
说这话的时候,于潮白的目光变得遥远而深邃。陆洁的眼前就渐渐迷离起来,陡峭的峡谷高大的银枞天上的悬棺林间的瘴气……一切都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富于魅力。于是,对那些民俗和文化做考察和研究的于潮白,也就同样有了诱人的色彩。
此刻,陆洁又听到了诱人的呻吟声。每当陆洁抚到这些图案时,于潮白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是地火奔突前的抖颤,这声音是飞瀑跌落前的叹息。
它应该是合唱和重唱,所以,陆洁应该用同样的呻吟做出回应。
“哦!——”,“哦!——”……
一声高,一声低,呻吟的对唱充满了激情。
然而,陆洁的身体却明白无误地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是倦怠的,是平静的。
是的,没有火,只有风。
那是一种虚假的呻吟。
陆洁向对方的眼睛望去,男人的目光分明是真诚的,他在做着真诚的努力。
陆洁在心里苦笑了。怎么能责怪对方呢,反观一下自己好了,自己的身体不也同样是倦怠的,是平静的吗?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努力中,无可挽回地逝去。
这徒劳无功的奋斗,使他们双双变得焦灼而疲惫。
于潮白双手撑住身体,把脑袋向靠垫上提了提。他这样做的时候,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那虽然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的动作,陆洁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钟。这就是说,另一天已经开始,他们即使成功了,也已经失却了在当天纪念成婚四周年的意义。
陆洁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身体,心里充塞着莫名其妙的委屈。眼前那汗津津的裸体仿佛是别人的:打了皱的肚腹犹如粗糙的桔皮,在那桔皮之上,凸显着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是活的,红亮而狭长,宛如一条粗大的蜈蚣长着许多细短的脚——这是生育儿子佑生时留下来的。
伤兵,打了败仗的伤兵。盯着这道伤疤,陆洁呆呆地想。
“怎么了,你?”男人问。
“我看,算了吧。”陆洁的话音里不无沮丧。
“我不信。”于潮白似乎在表现他的执著。
陆洁抚了抚男人脸上的汗,轻轻地摇一摇头。
那一摇,就将男人的士气摇泄了。
“对不起。大概是,太累了。”男人终于这样说,神情里满是歉意。
“没关系。”陆洁安慰着。
长长地舒一口气,男人如释重负,伸手熄了灯。
他很快睡着了,带着并不沉重的鼻息。
陆洁却久久无法入睡,她索性坐起来,打开了窗帘,茫然地望向夜空。
冷寂的月光透进来,让她无奈地守着一个惨白的现实:他失败了,她,也失败了。


二。出走

绿云小区本来也就是个挺普通的住宅小区,普通的公寓式住宅楼,普通的透空式铁围栏,普通的水泥甬道,这一切,都和本市那些住宅小区没有多大的差别。然而,这里每一处能植树的地方都栽种了本市很少见到的芙蓉树,这里每一寸能植草的地方都植上了从国外引种的绿云草,于是,那些葳葳蕤蕤遮天蔽日的树冠,那些蓬蓬茸茸无处不在的草坪,就将这个小区围裹成了一团云朵,一团绿色的云朵。
这样,绿云小区也就与众不同,俨然有了在鸡群中鹤立的姿态。
栗琳琳的情形也大体与此相似。当然,她年轻漂亮,但也就是普通的年轻漂亮吧,在这个城市中,象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有很多很多。当然,她经济自立,她自己开着一家化妆品专营店,但是在这个城市中,象她这样拥有自己的店面甚或公司的女人也为数颇众。但是,栗琳琳是特立独行的,栗琳琳是与众不同的,她的不同,只是通过一番话,就让陆洁感受到了。
那是因为陆洁得知栗琳琳是于潮白的情人,是于潮白最新最近的情人,于是,陆洁就找上了门。陆洁曾经与栗琳琳谈判过,栗琳琳对那种谈判毫无反感,她是开诚布公的,似乎世间的任何问题都可以拿来与她讨论。
陆洁的要求很简单,请栗琳琳从陆洁和于潮白的生活中退出去。
栗琳琳笑了,是那种坦诚的,诧异的笑。
“我从来没有进入过你和他的生活,是他进入了我的生活、进入了我和他的生活。你看,你和他的生活,他和我的生活,这完全是两件事。是他来找我的,是我同意他来的。我从来没有去过你那儿,你瞧,倒是你到我这儿来了呀?”
栗琳琳的表情和语气,使得陆洁有那么一瞬间感到,错的真是她自己。
后来,陆洁才慢慢打听到,栗琳琳是那种任何男人都可能出现在她那里的女人,当然,必须是她中意的男人。在这个意义上,是她在选择男人。她是终身总统,而男人们,不过是些由她任命的任期有限的内阁成员罢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陆洁在水泥甬道上徘徊了许久,才终于从绿云的浓荫下走出来。
十四号楼五号。陆洁曾经到栗琳琳这儿来过一次,不会记错的。
陆洁已经接连四天没有见到于潮白的人影了,所有那些该打听的地方,陆洁都已经打听过了。所有那些该去的地方,陆洁也都去过了。陆洁不能不到栗琳琳这儿来,陆洁忍不住要到栗琳琳这儿来。
站在安全门外,陆洁听到有音乐声隐约地从屋内传出来。里边有人,栗琳琳在里边,于潮白在里边……音乐声飘飘悠悠,犹如诱人的食物香味儿,使得陆洁想要进入的欲望愈加强烈,愈加难抑。
她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陆洁恍惚地看到里边的人走过来了,里边的人透过鱼眼透镜向外张望,看到一个变了形的女人。是的,变了形,这焦灼的四天,陆洁感到她的精神已趋于变形。
门开了,音乐声蓦然增大。
“哦,陆洁,你早,你早——”
栗琳琳穿着居家的睡袍,鬓发蓬松,看上去好象刚刚离开睡床。
“请原谅,我必须来找你——”
“进来吧,快进来。”
起居室的圆桌上放着两个玻璃杯,是两个。椅子也拉出来了,是两张。
陆洁的心不规则地跳了一跳。
栗琳琳将咖啡壶里煮香的咖啡冲入杯子,加奶,加方糖,很西式的。随后,她又打开微波炉,取出冒着热气的包子,圆圆的,周边打着褶的小包子,很中式的。
“吃早饭了吗?别客气,一起来。”
“谢谢,等一会我回去吃午饭。”
“唔,嗬嗬嗬,你瞧我,都睡糊涂了。”栗琳琳开朗地笑。
陆洁勉强扯了扯嘴角。她在留神谛听,女主人的那套健伍音响在播放着激光唱碟,在天衣无缝细腻如脂的乐句中,夹杂着粗糙的沓沓声。是拖鞋在地上擦动,它们是从洗脸间那边传出来的,很重,显然是个男人。
哧啦哧啦的刷牙声,咕咕嘟嘟的漱口声。“咳咳——”,咳起来了,很粗很沉,当然是个男人。
是于潮白么?——陆洁忽然觉得紧张,手心里汗津津的。一些象修整磨饰过的指甲一样的话,一些象菜市场鱼肉摊上淌着的脏水一样的话,一些象手术器械盘里那种寒光逼人的刀剪一样的话,全都颠三倒四地翻腾起来。
踢踢沓沓的拖鞋声近了,就在耳畔。
陆洁慢慢回转头。
是一个很重磅的陌生,比于潮白高,比于潮白胖,也比于潮白年轻。
那男人友好地向陆洁点头,欲要在圆桌前落座。
“你到那边吃,好么?”女主人温柔地指使着她的家猫。
家猫听话地到厨房那边去了。
其实,陆洁已经可以离去,她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是她却稳稳地坐着。那是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凡是与于潮白有关连的人,此时她都会觉得亲近。
留下来与那亲近聊一聊,心情会好一些。
“请原谅,我想着他可能不会在你这儿。可是,我还是挡不住自己,到你这儿来了。”陆洁说。
“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消息,已经三天多。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陆洁脱口而出。
“唔?”栗琳琳神情很认真地皱了皱眉,“这他可是没有告诉过我,真的。”
这没有告诉过,那什么告诉过呢?他会把什么都告诉她的。陆洁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栗琳琳却象是什么都晓得。
想到此,陆洁愈发伤心。她黯然地摇摇头,“怎么办,我不知道……”
“想开点儿,干嘛苦自己?他不在,也好啊。”
栗琳琳轻松地用双手朝着室内摊开,仿佛在向陆洁展示她的这份轻松。
嫉妒和敌意隐隐地苏醒了,陆洁含着剌说,“总会吧,累了,老了。”
栗琳琳觉察到那剌了,她不经意地一笑。
“累了,老了,也许会找一个也觉得累了老了的,做伴儿吧。也许,就是养老院呢,挺好的。”
陆洁在迷离中看到那情景了,它们模糊而遥远。
“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好。”栗琳琳用的是一种怜惜的目光,女人对女人的怜惜。
“睡不好觉,头疼。”
“晚上睡觉前喝点儿牛奶,对睡眠好,对皮肤也好。”
很真诚,象是对着一个亲近的好友。
陆洁受不了这份变异的同情,自怜的感觉象潮水似的涌上来,她的眼眶濡湿了。
她急忙告辞,她不能再坐,她怕自己会淌下眼泪,她还不想把眼泪流在栗琳琳这儿。
与白昼的炽烈和骚动不同,浑厚的夜色自有一种沉稳和平静。当黄昏到来之后,陆洁的情绪就随着夜色的降临渐渐变得平和。平和之后的陆洁开始自责,怎么会到栗琳琳那儿去寻求安慰?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认,栗琳琳确实将某种安慰给了她。
陆洁在家里信步徜徉,她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书房里。
于潮白的痕迹在书房中留得最多,陆洁坐进书房那把皮转椅里,即刻就被于潮白的存在环围了起来。
随处都能看到“散花”牌香烟的过滤嘴烟头,那些四下散花的飘逸的仙女们最受于潮白的锺爱,他也就时刻带着她们,把她们散落到书房的每个角落。搁物架上摆着锡伯人的银碗,对面是一只探头探脑的苍鹰。那只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猛禽标本仿佛又复活了,正旁若无人地勾下脑袋在银碗里喝水。一只巨大的布骆驼在厚厚的伊犁毯上昂立,它的身上穿着拉祜族姑娘的绣花短衣。与电脑桌相对的那面墙上,悬着一颗羚羊的头颅。两只弯曲的长角犹如机翼般雄健地展开,而机顶却扣着一顶塔吉克姑娘的花帽……
所有这一切,就是于潮白。作为民族学院的教师,他的目光总是投向那些边远少数民族的栖息地,他的神魂总是留恋于那些漫远难考的民风民俗。他虽然身在书房,可他的心却常常浪漫地远游。他应该属于敦煌的石窟,属于帕米尔的冰川,属于横断山的激流,如果他能穿戴起往古的服饰,他就会成为壁画上的人物,从那些遥远的年代向我们凝望。
陆洁猜不出于潮白去了什么地方,这个学期于潮白没有课,在时间上,他完全拥有了他自己,他能去往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想到这一点,陆洁焦灼地几乎要发疯。陆洁向来自信她是人格独立的,做为拥有自己工作和事业的女性,陆洁从未想过她会依附于哪个男人。婚后渐渐冷却的夫妻关系,也只是让她隐隐地有些不安,况且那种冷却不过是感觉,双方谁也不曾揭开了亮明什么。
然而,此番于潮白忽然出走,却使陆洁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竟然是离不开他的!
惶惶不安的陆洁也不清楚,她怎么会打开了书房里的那台电脑。大概是因为平时于潮白与那台电脑相伴的时光太多吧,陆洁此刻亲近那台电脑,也该算是一种睹物思人。
菜单上列着一串新近打开过的文档的名字,陆洁随便敲了一个,进去了。
文件里记的都是些民歌,陆洁没有什么兴趣。再选另一个,又进去了,是一篇论文的草稿。鬼使神差,陆洁盯住了一个名叫《遥远》的文件,敲一下,却进不去,要求输入密码。
凭着直觉,陆洁感到这个文件有名堂,于是就生出非进去看看不可的欲望。
什么密码?他的生日!陆洁输进去,错了。我的生日——,不对……陆洁坐在那里,不停地想着,不住地试着。仿佛于潮白就坐在对面,狡黠地望着她,和她斗着心眼儿。
陆洁想得头昏脑胀,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遥远,遥远的什么?——再次睁开眼睛时,陆洁看到了书架旁边摆的那根木棒。那木棒色泽紫黑,犹如农家灶头顶上常年烟熏火燎的木椽。木棒上雕有粗糙的图案,从棒尾一真盘绕到棒顶。陆洁曾经好奇地问过于潮白,是龙吗?于潮白告诉她,是人,男人和女人。
陆洁当时只注意到了那怪异的图案,不曾留意棒尾还刻有一行数字,95.9.20.此时她才发现,这行数字的颜色要浅得多,想来该是以后才刻上去的吧?……
陆洁心里想着,不觉下意识地用手指敲打了键盘。95920 ,那五个数码输进去了,屏幕的显示在一瞬间忽然发生变换,文件就这样被打开了。
《遥远的吉玛山》,原来这是于潮白写的一部札记。
札记一我喜欢在晴朗的夜晚一个人眺望长空,无边无际的黑暗伸展着膨胀着向你涌来,在一种神秘的感召中,你和你立足的世界就会身不由已地向黑暗迎去,最终渐渐地溺入那片博大厚重的黑暗里。一切都被这黑暗托举着,一切都在这黑暗中包容着,一切都在这黑暗中悬浮着。星云流转,亮闪光行,这时候你就会发现,黑暗中蕴涵着一种澄澈一种透明,于是,你对黑暗会产生全新的感知。那被你感知到的,就是混沌。
无涯无际的混沌,涵容一切的混沌才是本质,而光亮不过是走向最终消亡的一个瞬间的过程。人在宇宙中缈如尘埃,而尘埃却执著地要用思维的光亮,烛照这片混沌,于是就有了英雄意义上的悲壮。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混沌的秘密,让我们永远也参悟不透。比如,事物为什么总是分为两极,有南就有北,有雄就有雌。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人界的阴阳交合,在将生将死的大愉悦的极境中,完成人类的繁衍。宇宙的这种设置,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一代代男女演绎不完的故事,感情消消涨涨生生灭灭,人世悲悲欢欢合合离离。他们为什么会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他们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而不是以那种方式相伴相随?……
或许,正是这些永恒的疑问,召唤我去了吉玛山。
正象现在依然保持群居状态的许多动物一样,人类曾经经历过群婚的时代。
在如今的父权社会之前,有过一个漫长的母权制社会。许多人都知道,女性权力至上的遗迹至今还保留在宁蒗摩梭人的社会中。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云南澜沧拉祜人和永胜一带的他鲁人的“尼查玛”婚姻关系,也都带着明显的母系社会的特色。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在金沙江的峡谷中,有一座吉玛山,在那里生活的吉玛人,保存着比摩梭人更为完整的母系社会的生活形态。
我们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种结构方式独特的女书,据说它是属于吉玛人的。
我以前做过女书的考证,我认为女书的溯源应该始自人类的母系社会,它是女权在文化方面的表现之一。现今存留的女书,是人类母系社会在文化上的遗迹。
老尚的这份资料,是从西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那是一张四五寸见方的纸片,空白留黑,形式有些象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迹模糊得多。这种女书拓片的原初形态究竟是什么?石头?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这拓片做了复制,觉得它很有研究价值。或许,正是出于对吉玛人母系社会形态和吉玛人女书的浓厚兴趣,我才去了吉玛山。
从昆明出发,顺着滇湎公路西行。两天后的早上,我在一个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车。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岖的山路是很难行车的,所幸山路上常有过往的马帮,带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做冕诺的吉玛人。
冕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麻布短衣的外面套着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袄,一条胳膊向外袒露,脑袋上扣着一顶汉人的灰礼帽。冕诺的牙齿挺白,脖子和脸膛是黑红色的,望上去就象乌木一般挺直而粗犷。
陡峭的山路满是赭红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低下头,就看到江槽里涛飞浪卷,对岸峡谷边的岩石层层迭迭,让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额上的皱纹。沙沙拉拉的马蹄声单调地响着,山路旁的枫香树寂寥地晃着,一只孤独的岩鹰在空中凝然不动了——就在这时候,冕诺的歌声突然从马背上响起来。
“麻布的腰带织好了,赶马的哥哥你还没有回来……”
歌声飘飞着,盘旋着,驾着江风在峡谷里回荡。江上的水雾濡湿了它,于是它就感伤地坠落在那水雾之中。
冕诺唱上几句,就要擎起手里的皮袋囊,咕咕噜噜地往喉咙里灌上几口。
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着学。
冕诺听了,惊奇地说,“于,你学得快。你唱,这样。女楼的窗子,会开——”
“什么女楼,窗子?”我不解地问。
冕诺的帮手笑了,“落山的时候,太阳,咱们就进寨子了。女楼,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喽。”
冕诺没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齿都隐在了绷紧的嘴唇后面。忽然,他眉头伤感地皱了皱,眼睛一闭,歌声又飞了起来:“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那歌的调子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着唱了。
“好,好!”冕诺连连称道,一伸胳膊,把那个皮袋囊递给了我。
我照着他的样子,擎起来向喉咙里灌。皮袋囊里的水犹如活了一般汩汩地向嗓子眼里钻,即刻间便有绿树叶子一样的清香升起来,继而,舌上又品到了绿树叶子特有的那种淡淡的苦涩,辣的感觉也就在这时候一并袭来。
我猝不及防,连连咳呛。
冕诺和他的帮手笑得差点儿从走马上滚摔下来。
那不是水,是苦荞酒。
用苦荞酒润喉咙,我跟着冕诺走了一路,学了一路的歌。
冕诺的帮手说的不错,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吉玛人居住的村寨。
那是一个依山而筑的大寨子,一座座木楼围就的院落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散落在苍茫的暮色里,灰蓝色的雾霭袅袅地升腾起来,于是那些迷朦的木楼就象遥远的梦一般若隐若浮在我的眼前。
用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冕诺家那间宽大的正室在腥红色的光亮中不停地跳荡着,使我对身历的情境生出了亦真亦幻的感觉。
腥红色的光亮是从火塘里发出来的,木板拼排的地铺就搭在火塘周围,一家人全都围坐在地铺上,准备用饭。火塘的右边,坐着这个家里的女人们,最靠近火塘的上首位置,坐着冕诺的老祖母,然后依次是冕诺的母亲和姐姐妹妹及外甥女们。
火塘的左边坐着这个家里的男人,上首是冕诺的舅舅。我因为是远道的客人,被特意安排在年长的舅舅旁边,接下来是冕诺的兄弟和外甥们。
这是一个十几口人的血亲家庭,这里没有一个姻亲。
冕诺恭恭敬敬地把一个麂皮袋子交给了老祖母,袋子里装着冕诺此行挣来的钱。
老祖母笑了,她摇曳着长裙站起来,虔诚地将那麂皮袋放在火塘边的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那是这个家庭的母亲石,它圆鼓鼓地隆起着,犹如女性丰满的胸乳。
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放在母亲石的前面。老祖母将额头垂下,口里念念有词。
霎时,所有的人都跟着诵念起来。
诵念完毕,老祖母站起身,开始动手分发那些饭菜。盐水土豆、干菜咸肉、蒸扁头鱼……乌木碗里盛满了饭菜,气氛也松快和热烈了。“拉努瓦”,“采尔珠”,“采尔珠”,“拉努瓦”——他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出现这两个词,他们向冕诺指着笑着。性格粗犷的冕诺居然红了脸,只管闷着脑袋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老祖母笑眯着眼,把一根骨头抛过来,打在冕诺的耳朵上。“冕诺呀,你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你就再看不到别的花?”
冕诺急巴巴地想张口说话,不料却被一根鱼剌卡住了喉咙,他连连地咳着。
这一来,众人笑得更响。
晚上,我和冕诺睡在畜厩旁边的屋子里,那是吉玛男人通常睡觉的处所。
我问冕诺,“‘拉努瓦’是什么意思?”冕诺说,“那是吉玛人的寨子。”我又问,“‘采尔珠’是什么意思呢?”冕诺却一口吹灭了油灯说,“睡吧睡吧,累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旅途的劳顿使我很快入睡,然而,那过度的劳顿又使我睡得很不踏实。四下里总有沙沙拉拉的响声,象是有人在走动。狗吠声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地搅着,木楼就在那搅动里若有若无地晃……
我疲惫不堪地从梦的手臂里挣脱。
山里的夜静得犹如一杯透明的水。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那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上层飘摇。沙沙拉拉,沙沙拉拉,这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下层晃摆。
“呜,汪汪——”狗的叫声如此切近,分明就在窗外。
“啪——”,什么东西打在了木屋的顶盖上!
一切都不是幻觉。
“冕诺——”我叫着。
没有人应声。我爬起来,向屋角走去。那里是冕诺睡觉的铺板,毛毡是空的,冕诺没在那儿。我披上衣服,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沙沙拉拉的响声更清晰了,有清凉的水打在脸上,那是雨。风摇动着葳蕤的树冠,分明看到楼上的窗户里有桔红色的烛光亮着。树冠再摇,光亮又没有了,似乎从来就不曾亮过。
我满心疑惑地重又回到屋内。躺在铺板上,我大睁着眼睛,等着冕诺。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
“于,兄弟,起来,起来,该吃早饭了。”有人在推我。
屋内白亮亮的,那是眩目的阳光。冕诺的脸在那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我问冕诺。
“哪儿也没去呀?象猪一样,我,整夜都睡在那儿。”
冕诺指着他的那块铺板,懒洋洋地回答。
难道真的是我在做梦吗?
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冕诺的脚。他脚上穿的那双麻鞋湿漉漉的,象是两只淋了雨的大鸟。
吉玛山犹如一个丰满的睡美人,仰卧在梦姆湖边。在她的左边,是甲楚男山,在她的右边,是松拉男山。甲楚山细长,显得有些瘦弱,松拉山圆矮,露出几分颟顸。按吉玛人的说法,吉玛山是母亲,甲楚和松拉,都是她的男友。男山在外形和气势上,都无法与母亲山相媲,望着这男山和女山,我不由得生出了感慨,显然,在吉玛人的心目中,母性占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朝母节”是吉玛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清晨起,吉玛人就随着太阳的脚步从各自的寨子汇聚到梦姆湖畔,到了阳光灿烂的正午,梦姆湖畔的笑声也到了最灿烂的时候。于是,祭山的仪式开始了,达曼大巫师披着法衣,戴着尖顶法帽,一手擎起巫棒,一手摇着符咒,面对高山大湖,口里念念有词。在他的身后,吉玛人全都虔敬地跪下,跟着大巫师一起念诵,向母亲山祈福。
是那种千流向海的声势,是那种万物归一的汇融,我不由自主地在冕诺的身后跪下了。恍惚间我也成了一个吉玛人,远祖的母亲就高踞在上,让你不能不心生敬畏。
祭山的仪式结束之后,湖畔的男男女女们就象欢乐的鸟儿一样,开始自由自在地玩乐。他们形神开放,无拘无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幸福和快乐都是母亲给予的。
我和冕诺从树林间走过,我看到林中挂起了秋千,身穿白色长裙的吉玛姑娘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个个洒脱得如风如云。草地上有人在扎花,一篓篓的马樱花,花朵又厚实又鲜艳。姑娘们把花一圈圈地扎在蓝头帕上,于是,蓝头帕就成了颤悠悠的花环。姑娘们把花扎在弯弯的牛角上,于是,弯牛角也成了颤悠悠的花环。
更大的花环就扎在草地上,姑娘们用一根根柔软的树枝扎成了圆穹形的棚架,再把鲜艳的花朵扎上去,于是草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花的洞穴,它温柔而秀美,深邃而幽秘。
一个吉玛姑娘就站在那花穴的入口亮起嗓子唱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金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金盏花,银盏花,我们开在一起吧,我们是一块草地上的花——“ 姑娘的歌声刚落,我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粗嗓门。回过头,看到大槭树下靠着一个挎腰刀的小伙子。
“太阳升起来了,金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金梭鱼,银梭鱼,我们游在一起吧!“ 我们是一个海子里的鱼——“ 他们对了一阵歌,姑娘一转身,进了花穴,小伙子随后也跟了进去。
另一位姑娘站到花穴的入口去唱,又有别的小伙子站出来对歌。对了几句,那姑娘忽然离开花穴,折回女伴中间。冕诺告诉我,这是姑娘不满意小伙子,不愿再睬他了。
看着看着,我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怎么只见姑娘小伙子们钻进去,却不见他们出来呢?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位吉玛姑娘站在了花穴的入口前。她一开口,我就呆了。我听过太多太多的女性的歌声,可是如此独特的天籁还是即刻攫住了我。
她的嗓音象马樱花一样,并不浓美,然而却别具一种淡远的芬芳。那芬芳宛如梦姆湖水,湛蓝湛蓝的,晶亮晶亮的,一波一波地涌进我的心里。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开了口,我接上了冕诺教过我的这首歌。
“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 我想,我的嗓音一定也将她攫住了。我的歌声刚落,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她那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她那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飘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
啊,人类的男性和女性为什么会用声带发出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为什么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会让对方耳热心跳如痴如醉?
人类把这种声响叫做歌。
她的歌是峡谷里的风,把皮帆一样的我打动了。我的歌是海子里的浪,让乌木舟一样的她摇荡了。
我们就那样呆呆地彼此凝望。
忽然,我听到了爆发般的轰笑声。在那笑声里,我看到她转身向花穴深处跑去。
“快,快去追你的哦耶!——”
冕诺在我的身边叫着,他使劲儿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什么是“哦耶”,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花穴并不深长,我跑进去的时候,隐约地看到尽头处裙裾一摆,她就在那里消失了。我随后跟上,也从花穴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原来,花穴的后面通着山岗,一棵棵高大的青冈木下,长着茂密的匐柳丛和花朵鲜艳的山杜鹃。她的身影就在那些浓绿和嫣红中晃动,她并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她只管独自往山上跑。于是,我不无怅惘地停下了脚,然后慢慢地折返身。
当我从花穴重新钻出来的时候,冕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于,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的哦耶呢?于,笨,她是在约你呀!”
冕诺告诉我,我应该象那些吉玛小伙子一样,跟着姑娘一直跑进那深深的树丛里去。只要跟过去,她就属于你,不,你就属于她了。
“哦耶”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夫妻,不,就是说爱人,不,就是说你可以得到她,或者说,她想得到你。她可是吉玛山有名的姑娘,多少小伙子做梦都想着她呢。
我笑了,我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庆幸。我想象不出,如果我跟着她到了树丛深处,我会怎么做。
后来,我和冕诺离开了对歌的花棚,看赛马去了。
那是在梦姆湖畔的另一处草地上,与歌场那边相比,这里少了些悠闲,却多了些热烈和紧张。那是一种不分男女,不分年龄等级的混合赛,土枪声一响,一匹匹走马就驮着它的骑手在绿绒绒的草地上奔跑起来。这种赛马没有多少竞赛的激烈,却别有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就象雪山下热气腾腾的温泉,就象峡谷里满坡满崖开得如火如荼的野杜鹃,看着那些异族的红男绿女们骑在马背上喊喊叫叫笑笑闹闹地拥挤着奔进,你会感到那是生命自身在涌动。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骑手在人们面前展现他们自身的活力。
“于,你也赛一赛,骑着马?”冕诺向我提议。
我饶有兴趣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对呀,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当年骑自行车,只用半天时间就学会了。后来在草原上,我也骑过几下高大的蒙古马。跟着冕诺到吉玛山来的时候,一路上不都骑着这种小走马么?它矮小温顺,稳当得很呐。
在冕诺的张罗下,我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一匹黑马。当我出现在赛手的行列时,立刻赢得了一阵掌声与喝彩。在吉玛人看来,一个外人出现在赛马的队伍里,无疑是件让人好奇的新鲜事。
枪声一响,我就意识到我给自己选择了一件力不能及的事。看别人赛马和自己参加赛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在旁边当观众时,我觉得这种低矮的走马跑得并不太快而且稳当得很,可是坐在马背上,我才感到那种颠簸是多么的剧烈了。黑马的脊背象是一个巨大的拳头,随着每次颠簸不停地向我击打。地下的那些草丛犹如利箭,一支一支飞速地向我射来。
我双腿夹紧马背,两手拼命地扯住缰绳,在万分的紧张之中,仍想竭力做出一个骑手的英武姿态。可是,不行不行,我无法控制局面。摇摇晃晃,后仰前栽,就象一只晕头晕脑的啄木鸟。
观众群里发出了惊慌的喊声。我想跳下来,我想让这匹黑马停下,我使劲扯偏了它的嚼铁——黑马长啸一声,几乎直立了起来。就在这时,另一匹马从我的后面冲了上来,与我的黑马相撞了。
什么东西擦疼了我的脸?那是迎面扑来的蒿草。我的一只脚还在马蹬里,我象擦地板的拖把一样被奔跑的黑马拖拽着——我不知道黑马是怎么停下来的。
事后冕诺告诉我,是我的哦耶冲出来,拉住了那匹马。那么,她应该是早就从歌场那边的山上下来,到了赛马场这儿。当我耀武扬威地骑上马,博得一片喝彩声时,她想必也看到了我。我想象不出她在那危急的时刻冲上来勒住黑马的样子,那形象应该属于被称为英雄的勇敢的男人们。
总之,当我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站在了黑马的身边。她用手抚弄着马鬃,于是那黑马就晃着头摇着尾巴,显露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唔,我的哦耶,雨后芭蕉叶一样鲜亮的蓝头帕,彩虹般的花腰带白云一样的百褶裙,双眸明丽得犹如黑玛瑙——世间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而现在英雄和美人都是她了。
她拉着黑马,往旁边的树林里走。我不能不跟着她过去,我不能就那样离开,我还没有向她道谢呢。
她牵着马来到树林深处,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独自坐下。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也坐在那儿,于是,我就在她的旁边慢慢地坐下来。
不能不说话。
“谢谢你了。”我说。
她笑了,用两颗黑玛瑙般的眸子对我笑。然而,她并不说话。
我只好再说。
“要不是你,我,会出危险的。”
她仍旧只是用黑玛瑙般的眼睛笑。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不能沉默,一沉默,似乎就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滋生出来。
聊些什么呢?
对,干嘛不聊聊女书,眼前不就是一位现成的吉玛女性嘛。
“你瞧,我有一样东西,你能不能给看看——”
我把那份女书的复制品拿出来,递给了她。
她把那东西展开来,仔细地看。忽然,她的嘴角抖动了,她慢慢抬起头,再次向我凝视。
黑玛瑙会燃烧呢!我模模糊糊地想,要发生什么了……
就在我呆想的时候,她伸出手,在我的胸前摸了一下。
钢笔,我的钢笔!她拿着它,飞快地跑开了。


三。只要你心上真的有妹妹


书房里那台老式的二十四针打印机滋滋啦啦地响着,黑色的打印头象螃蟹一样不停地横过来,横过去,于是穿孔纸上就慢慢地出现了一行一行的文字。
于潮白存在电脑中的这篇札记显然很长,从纸架上缓缓翻下的打印纸已经迭成了厚厚的一摞。陆洁就那么一直在电脑桌前坐着,仿佛她自己就是电脑的一部分。
陆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打印纸,那一行一行跳出来的黑字在向陆洁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属于于潮白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跳动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于是这故事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另一个故事就是在这模糊中慢慢升起来的,这是属于陆洁的故事,它愈来愈贴近,愈来愈清晰。
陆洁有一种感觉,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似乎有某种联系。后来,她终于发现了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点:一首歌,一首异乡的《走婚歌》。正是它,将两个故事串演了起来。
陆洁第一次听到那首歌,是在高校联谊会组织的一个篝火晚会上。
郊游、爬山、野餐、围在草地上燃着篝火唱歌跳舞。那是一种有趣的平淡或者说平淡中的有趣。其中自然少不了节目的表演,逗个噱头、唱段小曲、模仿一个电视人物、表演一点杂耍类的小技……。没有什么人能特别引起陆洁的注意,而陆洁自己却是个引人注意的目标。陆洁引人注意或许是因为她能弹响吉它,当然,如果要陆洁弹着吉它正式登台难免欠些火候,但是在篝火边应付这些业余歌手的演唱,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洁事后回忆,当于潮白在火堆边站起来的那一刻,篝火怦然地跳荡起来,披挂出一片绚烂的桔红和金黄。于潮白风散的长发就在那片绚烂里飘动着,犹如一群欣然蹁舞的黑蝶。
陆洁就是在那一刻被他吸引住的。
“请问,你要唱什么歌?”抱着吉它的陆洁向他发问。
“你,恐怕不能——”于潮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对方不信任的目光剌激了陆洁的自尊,她咬了咬下唇说,“试试吧,你唱什么?
——“
于潮白没有回答,他径自垂下头,仿佛在凝神屏气。忽然间,长发一甩,于是从他的胸腔里就发出了一种悠长而略带浊哑的歌声。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 歌声犹如淡远的流云里一只孤独的雁鹅在长叫,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缓,一声疾,在激越中蕴含着几分伤感和忧郁。
陆洁的吉它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稍稍显得有些迟疑,很快它就找出了对方的音高和调式。那是E小调,陆洁只需要变换四种手指位置,打出E小调的主和弦、属和弦、下属和弦及属七和弦,就可以将这首歌的旋律涵盖进去。
吉它的和弦音就象雁鹅翼前翼后的风,托举着它,伴随着它。当它们之间产生了美妙的谐震和共鸣时,于潮白把脸转向了陆洁。他用身心感觉到了那种妙不可言的和谐,他的目光因为意外的欣悦而熠熠生辉。
陆洁觉得此刻的于潮白真是动人极了。
吉它的和弦在三度五度七度的音频空间中与人声谐震共鸣,陆洁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觉得她就是吉它,E,A,D,G,B,E,她的一根根神经在颤动着,轻舞着。
那真是天作之合。
那之后两人的相合也应该是天作。
“我从来不知道我能唱得这么动人,其实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动人——”。
于潮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是在一个临街的饭馆里。饭馆很小,厅堂里只能摆下五六张桌子,邻桌人的后背几乎就贴着陆洁的肩臂。说话的时候,陆洁和于潮白靠得很近,彼此的额头几乎挨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对方的面孔在陆洁的眼里似乎就被放大了,于潮白嘴角的那些皱纹全都深如峡谷,满头的长发怒放般地蓬开着,下巴上的胡子却长长地松垂下来。于是,他就兼有了狮子的威猛与羊的良善。
陆洁不自觉地将肩臂和膝盖向躯干处缩拢,这样,她就敏感成了一只等待着有什么情况要发生的兔子。
“我想,摸摸你的手——”
要发生的果然发生了,就在陆洁刚刚听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被捉在对方的掌心里。
那些手指圆鼓鼓的,粉红且滑润,连同前端的指甲一起全都嫩薄地迹近于透明,望上去犹如脱去了甲壳的软螺。
“不,不——”陆洁嗫嚅着,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异样的温热传过来,她的手仿佛融化了。
“知道么,那晚你弹吉它的时候那么娇小,吉它比你还大呢。你,永远长不大……”
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去,将她环抱了起来。于是,陆洁就处在了男人的怀中。
邻桌人的后背和于潮白的手臂使得陆洁没有挣脱的余地,事实上陆洁也不想挣脱。
男人的环抱将一种岩石般的刚硬辐射出来,陆洁的身体就在那辐射中一点一点地消解,烛泪似的盈着一种温馨的软弱。
事后,陆洁曾经无数次地在回味中思索,并以医学院本科生的目光远远地观察她和于潮白之间的事。陆洁想弄明白,当于潮白靠近她的时候,她怎么会产生那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她怎么会接收到男人身体的辐射,而她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会因此变得酥软起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对两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分析几乎贯穿了陆洁和于潮白相处的全过程。它们往往是在下意识中发生的,那是陆洁的职业习惯。她想弄懂男性和女性究竟是什么,她想弄懂两性间的“爱”究竟是什么……这类问题使得陆洁困扰不已。
陆洁和于潮白的初夜恍惚得犹如一个美好而痛苦的梦,那场梦的缘起是那天于潮白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黄昏时分打来的,听筒里,于潮白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
“这几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你到我这儿来吧?……”。
陆洁明白,话里的意思是,他的妻子彭磊这几天不在家。
那声音有一种空谷行风般的幽魅,那是不可抗拒的咒语,那是冥冥中的召唤。
陆洁打了个颤,有些惶恐地应了个“嗯”。
骑在一辆24型轻便自行车上,陆洁怔怔忡忡,时时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
小巧的轻便车疾疾地前行,仿佛是那车自己在往前奔,而陆洁呢,则是身不由已,被它强行驮着罢了。
于潮白住在一楼,家门斜对着楼梯。陆洁把自行车锁在楼梯旁的过道里,然后去敲门。手刚刚挨在门上,门宛如活了似的,忽然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让毫无准备的陆洁吃了一惊。
没有开灯,室内灌满了暗淡的暮色。
“我一直听着脚步声,我等你,等了好久。”
于潮白就站在门背后,暖烘烘地在她的耳轮上吻着。
陆洁惬意地闭了眼。
再睁开眼睛时,于潮白却不见了。门开着,听得到门外有脚步声。片刻后,于潮白进来了,陆洁锁在过道里的那辆轻便自行车象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被他夹提在臂弯之下。
事情过去之后,陆洁曾经回想过这个细节的意义:一辆陌生的女式自行车是不能放在于潮白家的门外过夜的。很显然,于潮白事先已经预做了将她通宵藏匿在卧室里的筹划。
陆洁当时未曾有太多的思索,当时的陆洁只是沉醉在被男人抱起来的感觉中。
双脚腾空后的陆洁有一种悬浮感,轻飘飘的有些发晕。桌上的几个盘子里装着切好备炒的菜料,望上去浮浮跳跳的,犹如充气式塑料玩具。
“晚饭我都准备好了,待会儿瞧我的手艺吧。”于潮白说着,身子一躬,和陆洁一起滚在了大床上。
接下来是透不过气的长吻,柔软的唇片紧紧地压合,然后是相互探伸过来的舌体。两个舌体兴致勃勃地舔舐着,搅和着,仿佛对方是一道新奇的美味。
温热地喷涌着的,是对方的鼻息。陆洁发现对方在嗅闻她,而她同样也在嗅闻着对方。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象一个走出实验室的论文撰写者一样,反复地思索过这些动作的生成原因以及它们的存在意义。口唇部位复盖着的是比皮肤的触觉更为敏感的粘膜,粘膜上的神经远比通常的皮肤要丰富。舌体的表面密布着味蕾,它能通过神经将信号传递给大脑,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味觉。同样,鼻腔内的粘膜也能感受和传递气体的信号,嗅味也因此得以通过大脑而生成。由此看来,性欲和食欲一样,都是要借助各种感觉器官才能得以实现的。
所以,人类在实现性欲之前,需要嗅闻,需要舔舐。这样的行为并不仅仅存在于人类之中,比如鸳鸯比如鹤,它们会交颈;比如犬比如牛比如狮虎,它们也会嗅闻也会舔舐……
当然,躺在床上的陆洁当时未能对此做出深入的思索和分析,陆洁陷入了一种忽然袭来的恐慌里。恐慌是由于潮白造成的,她发现于潮白的手在剥脱她的毛衣,毛衣从腹部向上扯起,布袋一样蒙住了她的头。
“不,不。别,别——”
陆洁在口袋里挣扎,双臂一压,蓬乱的头部又从袋口浮升了出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于潮白不解地望着她。
“不,不知道……”陆洁龟缩在床角,频频地摇着头。
陆洁道出的是实话,她确实不了解自己。抗拒和渴望在她的心内并存,它们都是同样的确切和真实。
片刻的迟疑和思索之后,于潮白更猛烈地扑了上来。
几番拉锯战,毛衣终被攻克。
依次轮到棉毛衫。
裙、连裤袜、胸罩……
那是激烈的巷战,双方展开的是逐街逐屋的争夺。终于,所有的防线都损失殆尽,完全被解除武装的陆洁意外地发现:抗拒竟奇怪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渴望。
胜利者拥着他的战利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把注意力全部都专注在一件事上:进入陆洁的身体。
他就象隔在玻璃窗外的苍蝇,寻找着、碰撞着,急切而不得入……
被挤压着的陆洁听得到对方的心跳,那心跳因为频率过于急快而显得有些紊乱和虚弱。
终于,他得了机会,慷慨激昂地想要长驱直入。可是,稍触即溃,还没有拿下城池,英雄便退缩了下来。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请原谅——”
他喃喃着,象一个在请罪的败军之将。他汗津津的,神情尴尬而又无奈。
陆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茫然地望着于潮白,望着那硬鼻钢颧蓬发长须,望着那粗犷的下巴强壮的胸廓。
陆洁不明白雄赳赳的于潮白为什么如此无能,那一刻,她觉得男人真是一架不可思议的机器。
“我们就这样睡吧,我只要能抱着你,就很好——”
于潮白竭力做出一副认真的神情。是的,只要抱着就好,他要让自己和对方都认为那是真话。
那一夜,陆洁就依偎在于潮白强壮的胸廓前。于潮白的鼻息豪迈地高唱不休,陆洁却迟迟不能入眠。她感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膨胀……,那种欲罢不能的隐忍,使她觉得难受至极。
第二天,陆洁忍不住将这些告诉了她的闺中密友。那女友笑着说,“是这样的吗?那不算数——”
第二天的黄昏,陆洁又去了于潮白那儿。那不是于潮白的召唤,那是她自己听从着自己的召唤。
她是不速之客,门敲了很久才被打开。于潮白趿着拖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裤子,身上披着一件渍迹斑斑的外衣。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挂着几分疲惫和沮丧。
“怎么?你——”看到门外站着的陆洁,于潮白十分惊喜。
接下来的拥抱平稳又深沉,此后陆洁从亲吻中挣脱出来的举动,似乎也得到了对方暗许般的默契。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头天晚上为陆洁准备的那几个切好的菜还摆在盘子里,于潮白在炉子上滋滋拉拉地翻炒了一下,完成了旧菜新做。他的手艺还算差强人意,只是扬州炒饭略微油腻了一些,那是因为拿油瓶的时候,心和手有些抖。
当两人坐在床边的时候,陆洁坚决地要求关灯。于是,台灯熄灭了,厚厚的窗帘拉开,洒进来的是一片淡淡的从容不迫的月光。
陆洁喜欢自然,月光使她生出融进自然的感觉,她就在那种汇融中变得宁静和放松。
“我们,休息吧——”
于潮白用的是“休息”这个词,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含混和暧昧,它带着可以意会到的胆怯和可能会无所做为的担心。
听了“休息”这个词,陆洁就有了要休息的样子。外衣是她自己动手,慢慢脱下来的。要脱内衣的时候,陆洁说:“别看我,把脸扭过去。”
于潮白听话地转过脸,陆洁象鱼一样很快地钻进了被筒。
被筒里有了两个人的时候,陆洁感到她被对方的臂膀抱住了。那抱拥是小心翼翼的,显得有些缺乏信心。
“别碰我。”陆洁说。
“好,咱们就这样休息。”
于潮白喃喃地着,吹拂在耳畔的呼吸是平静的。
平静的月光,平静的夜色,平静的呼吸,平静的抚爱,他们两人渐渐沉浸在这片平和与静谧之中。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陆洁都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女友讲的那句,“那不算数——”。
于潮白就是在陆洁讲出那句话之后,进入了陆洁的身体。当陆洁感到异样的时候,于潮白已经雄赳赳地挺胸昂首,居高临下,自豪地向她俯视了。
“算数了吧,这回算数了吧!”
陆洁再说不出话,极度的愉悦使她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和今天,于潮白竟判若两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俩相拥着,沉沉睡去。薄明时分,于潮白忽然睁开了眼。
他看到枕畔的陆洁正用肘弯撑起上身,细细地端详着他。
陆洁的马尾辫不知何时松脱开了,白晰的额上披着一团蓬松的乌云,长长的云丝明亮而柔软,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于潮白后来告诉陆洁,那一刻,她简直美若天仙。
四年过去了,四年也不过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罢了,当初那些难分难解的缠绵,当初那些欲死欲仙的感觉,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消失殆尽,再也无从寻觅。
留在回忆中的那些往事的情景,就象坐在影院里,看银幕上映出的别人的故事。
于潮白不辞而别,使陆洁陷入了惶惑和迷乱。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陆洁找了于潮白的女友栗琳琳,甚至还和他的前妻彭磊通了电话。
四处碰壁之后,陆洁终于安静了一些,开始认真地思索她和于潮白的关系现状。自从儿子佑生出事之后,他们夫妻虽然在家中依然相敬如宾,但是感情的冷却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陆洁暗暗设想过分手的各种可能,每当这种浮想升起来的时候,陆洁就在不堪中变得失魂丧魄。陆洁不能不承认,她是离不开于潮白的。
陆洁沉缅在于潮白的书房里,徘徊在于潮白留下来的那些锡伯人的银碗、拉祜人的绣花短衣、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猛禽标本和青海高原的羚羊的头骨之间。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她的怀里抱着于潮白从吉玛山带回来的巫棒,抱着那个色泽紫黑、上面雕着粗糙的图案的木棍子。木雕图案从棍尾一真盘绕到棍顶,于潮白曾经告诉她,那是人,是男人和女人……
此时,于潮白存在电脑里的那篇札记就盘盘绕绕地在巫棒上隐现出来。忽然间,陆洁的心中一片洞亮,她猜出于潮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又去了吉玛山!
想到这里,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那个吉玛姑娘,仿佛就出现在陆洁的眼前。
那吉玛姑娘身段苗条,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搭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
陆洁在追逐着一个幻影,一个吉玛族的名字叫“哦耶”的姑娘。
陆洁决定即刻动身去吉玛山。关于吉玛山,于潮白的札记里写得很详尽,到那儿去并非难事。


四。暗夜比白昼更活跃


 陆洁从昆明出发,乘车顺着滇湎公路前行。一路上满眼浓绿,南国特有的温馨使她的心境渐渐地葱翠起来。
 两天后的早上,陆洁在一个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车。接下来的路程,就是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了。一切都如于潮白在札记里所写的那样,陆洁不过是按图索骥,重复着于潮白的足迹罢了。
 在木甸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翌日清晨,陆洁就四下打问有没有去往吉玛山的便车或者马帮。打问的结果让她有些失望,吉玛山那个地方眼下没有公路,所以不通汽车。马帮呢,多得很,就象过山的野猪,一群连着一群。然而,他们不是定时的班车,什么时候会出现,那就说不准了。
 陆洁不想坐等,记得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得很清楚,他当天从木甸出发,黄昏前就进入了吉玛人的村寨。如此看来,那地方应该不太远。况且沿途常有过往的马帮,一路走着,还怕碰不上么?
 陆洁选择沿着金沙江的山路徒步去往吉玛山,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那是因为这里的山水景物使她十分迷恋。长天深邃白云高远,它们都象是过滤了一般,显得格外洁净。望着它们,陆洁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被过滤得明澈起来。石栎、青冈、剌栲……层层迭迭的阔叶乔木仿佛凝固着一团团化不开的浓绿。鹅黄色的君范菊,靛紫的岩蒿花,粉白的茸草花与形形色色的松乳茵、牛肝茵、网褶茵交织成铺天连地的挂毯,给陆洁带来了一种新鲜的剌激。
 陌生化的环境,使得陆洁自己也陌生化了,仿佛她正在变做另一个陌生的人……
 陆洁渴望这种感觉。
 在这种感觉里行行复行行的陆洁,一直兴致勃勃。当太阳攀升到顶点,然后向下滑落的时候,陆洁的情绪也渐渐地滑落下来。她开始感到脚下那布满赭红色砂石的山路是多么陡峭了,她向身后张望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期望在摇摇晃晃的树影里,会忽然出现一群马帮,那么她就可以象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那样,骑上一匹矮小温顺的走马,喝上几口清凉的苦荞酒,与豪爽的赶马人说说笑笑,一路结伴去往吉玛山了。
 在陆洁一厢情愿的期望里,天色渐渐地暗淡了。疲惫不堪的陆洁感到,她的心境也变得愈来愈暗淡。长路漫漫,似乎永远也看不到终点,没有人和她做伴,她只能孤独地拼命前行……这情景,简直就是她眼下生活的象征。
 一种被弃的感觉将她紧紧攫住,将她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 她终于走不动了。
 背靠着一株剌栲树,陆洁颓然而坐。暮色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峡江和对岸的山影在暮色的进袭下已经变得模糊而散淡。陆洁竭力睁大眼睛,想让周围的一切还保留那份清晰……
 她苦笑了,那是徒劳的。
 她不但看不清楚周围,其实她也看不清楚她自己。
 比如说吧,为什么要到吉玛山来?为什么要找于潮白?是因为离不开男人,离不开一个丈夫吗?是想把他找回去过日子,还是想找到他大干一场?……
 陆洁一向认为,她是个完全意义上的独立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有属于她的一份并不少于男人的经济收入,因此,她在人格和精神上完全不应该依附于男人。可是,她为什么离不开于潮白呢?是爱(这爱还在吗?),是习惯,抑或根本就是糊涂?……
 抛开那些理不清的头绪,陆洁开始思索眼下的处境了。陆洁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准备在这里过夜。一想到要在这漆黑的荒山野岭间独自呆上整整一夜,陆洁就心头发怵。赶快找个洞穴栖身吧,当然,得用什么把洞口堵住,免得野兽光顾。这里会有什么样的野兽呢?——不,还是爬到树上好,树上最安全,人类原本就是栖于树上的动物。
 陆洁要试着爬树了,她伸开双臂,抱住了身后那棵老剌栲树。
 “唉嗯——”,腐朽的树干在月光下忽然发出长长的呻吟,让陆洁大吃一惊。
 随后,一种异样的湿冷在她的面颊上触了一下,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那是真茵,那是附在朽树干上的形状奇异的怪菇。
 陆洁连忙用手推了一下树干,想让自己脱开,这一来,却真切地觉察到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活软软的滑腻腻的。
 “哇!——”陆洁惊骇地大叫。
 朦胧的月光下,她看到那是一只鼓着肚腹的树蛙。
 泽尔车是在陆洁感到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泽尔车这个时候的出现,就有了一种近乎英雄救美的意义。
 英雄的出现有一段序曲,先是叮叮当当由远及近的铜铃声,继而是有些杂沓的马蹄声。听觉的发现之后,是视觉的发现,有星星在移动,那些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那是马灯!
 在马灯的光影下,泽尔车粗犷而英俊的脸上笼着金黄色的光晕,一顶金边皮帽斜在宽大的额头前,黑羊皮外衣半敞着,腰间挎着一柄银镶珠嵌的长刀。
 “喂,带着我,请你们带着我吧!”陆洁犹如落水者一样伸着手臂。
 “要到哪里,你?——”泽尔车的目光里透着好奇。
 “到,到吉玛人的寨子去。”
 “喔,是到咱们的寨子呀,”泽尔车与身后的助手交换了一个微笑,“找谁呀,到谁家?”
 “不找谁。是,去采风的。”
 “采——。走累了吧?上去,上去。”
 肋下被人一提,陆洁就坐上了马背。对那双刚劲有力的手臂的感觉,宛然犹在。
 小走马的背上原本搭着皮驮囊,眼下那皮驮囊搭在了泽尔车的肩上。
 陆洁过意不去地说:“真是的,我骑着马,让你受累了。”
 “这个,没什么。”泽尔车扬起脸真诚地笑着,“遇上我们赶马人,都是这样的。”
 助手在后面搭讪,“大姐从哪里走过来的呀?”
 “木甸。”
 “哦?——”泽尔车惊奇地重新打量起陆洁,“真行,你,能从木甸走到这儿。其实,再走走,依卡。就在前面,不远。”
 那个叫做依卡的寨子果然已经不远了,陆洁坐在马背上,刚刚感到腰背有些酸疼的时候,依卡寨的灯火就在前面出现了。
 月光下的依卡寨如诗如梦,在黛蓝色的树影里,浮着一簇簇若隐若现的木楼院。那些木楼都是两层的,四座木楼围成一个长方形,就成了一家吉玛人的院子。每所院子都有一个厚重的木门,那门就开在座北朝南的木楼的正中央。
 陆洁骑着走马,从寨街中走过,心里暗暗惊异于它们的相似。
 陆洁就是在这种难辨异同的疑惑中,来到了泽尔车的家门前。马铃刚刚响起,厚重的木门便“呀——”地一声打开,还没有看到开门的人,就有一条剽悍的大狗从门内窜跳而出,直扑到走马的前面。
 “汪汪——”
 陆洁辨不出那是亲热还是敌意,“哎哟哟”地在马背上叫起来。
 “古呷——”,随着清脆悦耳的唤狗声,一位丰硕的吉玛女人打着灯从木门里走了出来。大狗打了个响鼻,乖乖地跑回那女人的脚下,摇头摆尾地在女人的长裙边亲热地蹭磨着。 这是陆洁见到的第一位吉玛女人,和于潮白在札记中描绘的那个吉玛姑娘比起来,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要成熟丰满一些。
蜡染的头帕包着乌亮的长发,手绣的花腰带份外别致,不知道是因为那对双眸还是因为那对耳坠,当陆洁看她的时候,总感到她的眼眉前有一种辉光在炫闪。
 陆洁未及多看,她的注意力就被随后跑出来的两个孩子吸引住了。女孩子十二三岁,细长的腰身约略地有了一点儿姑娘的韵味。男孩子比狗高不了多少,象狗一样,顽皮地蹦蹦跳跳着。
 “果错——”泽尔车向女孩子笑着招手。哗哗啦啦的,那是泽尔车从挎袋里掏出的一条贝壳项链,他用双手把那项链张开,将它戴在了女孩子的颈脖上。
女孩子就踮起脚尖,将细细的脖颈伸长,在泽尔车的面颊上亲热地吻了又吻。
 小男孩儿等不及了,他抓住泽尔车的挎袋,歪着肩膀在里边扒了又扒。
 “噢,泽雨,我来,我来给你拿。”泽尔车的大手从挎袋里拿出来时,握成了一个拳头。
小男孩儿掰松果一样,使劲儿把拳头掰开。出现在掌心里的,是花花绿绿的糖果。
“噢!——”小男孩欢呼起来。
 泽尔车一躬身,将小男孩儿扛在了肩上,另一只手牵着小姑娘,向院子里走去。
 傍在旁边的是满脸幸福之色的吉玛女人。
 “泽尔车,你的孩子真可爱,你的太太真漂亮。”陆洁由衷地说。
 “不不不,你错了。”泽尔车说,“这是我姐姐泽玛吉,我是这两个孩子的舅舅呀!”
陆洁哑然失笑了。对,对,吉玛人还保留着母系家庭的传统,孩子们都在母系血缘的家庭中生活,关于这一点,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得很清楚。
札记二 冕诺告诉我,按照吉玛人的风俗,姑娘这样拿走了你的一件东西,就是说,她约你晚上到她的女楼上去。你没有当场把东西索回,就是说,你答应了。
 我我我,我怎么能晚上到她的卧室去呢,这样做也太——冕诺说,于,你不能失约,你不能坏了规矩。你不去就会伤了她的心。
 我应允了。吉玛男女就是这样走婚的,即使做为采风,亲身经历一下也是难得的机会,何况,我也少不了我的钢笔。冕诺说,他知道这姑娘的家,他自报奋勇带我去。
 晚上,冕诺坐在火塘边,烤一块麂子肉。火苗贪婪地亲近着肉块,那肉块就辗转着,发出惬意的滋滋声。香喷喷的肉块再用刀切碎了,冕诺就把那些肉粒塞进大松果里。
 我问他,“冕诺,你这是做什么?”
 “供果,供给守护神。”
 “什么守护神?”
 “你会看到的。”他眨着倒睫的眼皮子笑。
 冕诺替我备好了塞满肉粒的大松果,备好了马,还备了一把吉玛人的腰刀。
 夜深人静,冕诺和我骑着两匹马在旷野里并行。那时候,我感觉暗夜似乎比白昼更为活跃。白天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可是此刻我听到了。白天我看不到太阳的移动,可是此刻我看到天上的明月在走,它在薄云中匆匆地穿行。
 楠砻河响亮地喘息着,急不可耐地往前流。谁在前面等它,它要去和谁相会?
 木瓜树上有夜鸟飞起来,那是两只,肩靠肩地飞着,飞到更浓更深的树影里。
 就在马蹄的前面,蹿起了鼹鼠,也是两只,它们相亲相爱地跑着。
 暗夜是生命律动的另一种方式,人类和其它许许多多的物种都在暗夜中交合,以实现新旧生命的交替和延续……
我说,“冕诺,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到哪儿去了。那个下雨的晚上。”
 “陆,走婚,我们吉玛人,不会让别人看到的。我陪你,因为你不是吉玛人。”
 这个走南闯北的硬汉子苦笑了一下,那双倒睫的眼皮竟含着一种忧伤的美。
 他就在那忧伤里轻轻地哼唱起来。
“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 你不要久久地敲。
 乌珠把心锁了呀, 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我好象明白,那天晚上老祖母为什么眯着眼把骨头抛过去打他的耳朵、嘲笑他的眼睛被沙子迷住,再看不到别的花了。我好象猜出,那天早上我问他到哪儿去了,他回答的时候,为什么显得那么沮丧了……
 我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担心:万一那所木楼不为我打开门窗呢?
我就这样在惴惴不安之中,来到了今夜要涉险的那个村寨那所院落。忠实的楠砻河一路相伴,此刻依然在不远处缓缓地絮语,它似乎在对我说,别紧张别紧张—— 月光下的木楼如诗如梦,我在恍惚中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在幻觉中,我自审自省,我得承认,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木楼中那个异性的向往。这种感觉象朝露中初绽的花蕊一样新鲜,象春风里落入脖梗的毛虫一样剌激。我想到了孔雀翩跹着开屏,野蜂环围着跳舞……
 或许,这样的求欢才更合乎人类的自然天性?
 眼前这个独立院落由四座两层的木楼环绕而成,这是吉玛人筑巢的方式。
院落的周围种着苎麻,我和冕诺牵着马,从那高高的麻棵中穿过,来到了木楼下。
“她在哪儿?”我向黑糊糊的木楼张望。
冕诺没有吱声,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啪——”石块打在木屋顶上,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响。
 没有动静,木楼仍旧黑着。
“啪——”,第二块石头又打了上去。
 有光亮了,是二楼尽头处的一扇窗户,它在夜色里温柔地眨着眼。
“喏,在那儿。”冕诺把马拉到窗下,“于,我不能再上去,看你的了——”
 我正要跳上马背,忽然觉得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扑过来,接着就听到了响亮的狗吠。心里一紧张,我差点儿摔在地上。
那是一条狼似的大狗。“啧啧啧——”冕诺唤着狗,把大松果丢出来。
 狗立刻改变方向冲过去,扑着,嗅着,咬着。要想吃尽大松果里的肉粒,那可是件挺费工夫的事。于是,我从容地在马背上站起来,向那扇温柔的亮窗伸出了手。
窗子关着!
 我求助地回过头,冕诺在不远处焦急地向我比划:用刀,用腰刀。
哦,哦。我从腰间抽出刀来,向那木窗探过去。
“格——”我听到木窗响了。就在这一刻,木窗里的亮光忽然熄灭,我心里一慌张,糟糕,手中的腰刀竟然滑脱了。
怎么办,只好去捡。
 在下马捡拾之前,我心犹不甘地伸手向木窗推了一下。哈,木窗竟然洞开了!
 我望着那黑乎乎的孔洞,咬了咬牙。是坑是崖,现在都得跳了。
 双臂一拉,腰一躬,就往窗子里翻。
 木地板“咚”地响了,那象是我的心跳声……


五。我们在一个海子里喝水吧


陆洁铺盖着毛毡,借着摇曳的油灯光,一直在翻看她带来的札记。昏黄的油灯光让她看得很吃力,她垂下眼帘,疲倦地用手指在上面不停地揉按。于潮白跳进那个“哦耶”的花楼里去了,接下来,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在那种情况下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那花楼是什么样子?那“哦耶”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呢?
陆洁把眼皮抬起来,再一次打量她居住的这间小房。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都是用锯开的木头拼就的,未加漆饰的木板毫无遮掩地展示着它们自身的纹理,它们本本色色,厚重而笨拙,自信而坦然。
于潮白和那个“哦耶”就是在这样的木地板上搂抱着滚动的么?于潮白和他的“哦耶”就是在这样封闭着的小木盒子里做爱的么?
陆洁和于潮白也曾经有过一个“小盒子”,那是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封闭的小天地。
是的,是于潮白把它叫做“小盒子”的。陆洁挎在于潮白的胳膊上,随他一起攀上楼梯,去看那个“小盒子”。那也是两层的小楼,是那种市郊农民自己盖的单面楼房,楼梯很陡,他们俩每登上两级,就要停下来,互相给对方一个吻。
他们就这样一路吻着,登上了二楼。
双双走在单面楼的走廊上,他们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穿过那些目光笔直地朝前走,他们就站在了尽头处的一扇小门前。
“开吧。”于潮白把钥匙递给陆洁。
打开门,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对面墙上的小窗。右边摆了床铺,当然,是双人的,很大。桌子挨着床头,窄窄的,只有两个抽斗。妙的是,这么小的房间,却有水管和水池,就在墙角处。
“怎么样?这就是我们的‘小盒子’。”
陆洁没有回答,只是用双臂攀住了对方的脖子。
小有小的好处,于潮白把她轻轻地一抛,就抛在了旁边的床上,然后重重地扑上去。
那一天,他们把“小盒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试用了。床、被单、小桌、小桌上的台灯,还用电炉和铝锅煮了方便面。不锈钢锅是烧水用的,烧两锅就可以灌满一暖壶,陆洁甚至还用热水擦了个澡。
有了“小盒子”,陆洁再也不用等待于潮白的妻子彭磊何时出差。只要有可能,陆洁和于潮白就会在‘小盒子’里幽会。常常是于潮白先到了那儿,即刻插上电炉的插销,然后把生着两个大耳朵的不锈钢锅坐上去,用它烧水。在这段时间里,于潮白就开窗通风,用他的一个旧背心当抹布擦桌子擦椅子擦床头。当然还要拖地板,水泥地坪做得太粗糙,免不了存下灰土,幸而能拖擦的面积很小,于潮白只需要在房子中间站立不动,左右甩甩拖把就足以擦净各处了。如果将“小盒子”打扫干净之后,陆洁还没有来,于潮白会先洗澡,他把烧开的水倒进脸盆,接着再兑进一些凉水,然后就在那个水池边完成作业。
洁净的于潮白和洁净的“小盒子”一起,静静地等待着陆洁。那种等待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妙的感觉,电炉上的水滋滋地响着(还需要烧水给陆洁洗澡),于潮白的听觉就在那声响里延伸,延伸,犹如阳光下一缕缕缥缈的亮丝,若隐若现若浮若沉。遥远的空间中所有的声响都被那亮丝触及到了,散着尘土气息的小贩的吆喝,碰撞着树枝敲打着玻璃的坚硬的风声,在透明的空间里扇动着、震颤着的柔软的鸟翅,各式各样鞋底对梯阶的磨擦……。
听的最清晰的是于潮白自己的心跳,时疾时缓,若浮若沉,他就在这无可名状的激动中变得虚弱不堪。
于潮白不能想象,当一个男子等待她顷心的女子前来作爱的时候,那感觉竟然如此美妙。
在焦灼的等待中,陆洁终于如期而至。于是,那种降临俨然成了一种恩赐。
短暂的亲昵之后,两人一起动手准备饭菜。
枯黄的葱皮剥掉了,显露的白嫩也会带来惊喜;用水果刀切红肠,粗笨的碎块也会引起开心的大笑;烧土豆块,把醋当成了酱油;铝锅底煎着两个圆圆白白的鸡蛋,它们相亲相爱地连成了一体;刷碗也是件挺有趣味的事。陆洁在水池前弓起身子,这样一来,她就愈益显得腰肢细可盈握,饱满的臀部象驼鸟一般凸翘起来。于潮白看着看着,就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从背后搂起她的腰,然后一边感受着那只驼鸟,一边瞧着她洗碗。水池里那双手,白晰而灵巧,让人永远也看不厌……
这一切,不过都是些琐屑的俗常。可是他们俩却一次次地重复着,每一次都感到那么新鲜诱人。
几年后,正是这些俗常的琐屑磨蚀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心生倦意,厌烦不已。然而当时,这些琐屑都属于企盼中的幽会,所有的琐屑都因了这幽会而附丽了意义,附丽了光彩…

……
虽然旅途劳顿,陆洁却浮想连翩,全无睡意。她躺在毛毡上翻来复去,想的全都是先前和于潮白的那些情事。渐渐的,陆洁的脑袋开始发沉发疼,她知道失眠症又来袭扰她了,她得拿安眠药来对付。
打开随身带来的手提箱,陆洁在箱盖的夹层袋里取出了一个塑料软包。在软包里拿那瓶安眠药时,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凉凉的小盒子。
刮脸刀盒?——不锈钢活动刀架,蓝吉列双面刀片。它早就被丢在抽屉里,没有什么人再用它了。
怎么会把它带来了?
陆洁吃力地想,想。似乎想起来了,是有什么用途,才拿来的。
却又想不起是做什么用。
头昏了,头疼了。
陆洁索性起身穿衣,推开门出去透透风。
单面的木楼,窗子一律向外,楼梯和回廊都设在朝内的院子里。陆洁虽然竭力放轻了动作,脚下的木板依然吱吱呀呀,发出一串串响声。
依卡寨的夜寂静而又沉远,迷朦的夜色把景物镀涂过了,使它们望上去犹如烧制过的粗陶。木楼下的畜厩里,时不时地传来索索声和哼哼声,是马是牛还是猪,在半睡半醒之间,弄出来一些响动。
陆洁把身子靠在回廊的木栏上,睁大双眼,似乎要将那粗陶般的夜色望透。
在这无边的夜色中,应该会有隐隐现现的人影在出出没没吧?他们在山野间骑着走马,匆匆地赶路。他们在木楼周围的苎麻林里,用塞满肉粒的松果对付那些守护木楼的大狗。他们攀在木楼的后墙上,用腰刀拨挑着窗扇……
这就是吉玛男人的走婚。
这些匆匆的人影中,应该有于潮白吧?或许此时,他正骑着那匹叫做“依塔”的马,去会那个叫做“哦耶”的姑娘——沉溺在遐想中的陆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有些吃惊,是谁,该不是走婚的吉玛男子,爬到木楼上来了吧?
“陆,你没有睡吗?”
原来是泽玛吉,她从相邻的那个小房间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
“哦,对不起,我影响你们了吧?我实在睡不着。”陆洁抱歉地说。
“陆,太薄了,毛毡?取一块,再给你。”
“不,谢谢,谢谢。”陆洁的心思依然沉浸在于潮白的身上,她脱口问道,“我想问一下,寨子里有叫‘依塔’的马吗?”
“什么,‘依塔’?‘依塔’就是马呀。”
陆洁明白了,原来吉玛人把马就叫做“依塔”。
“那么‘哦耶’呢,有没有一个叫做‘哦耶’的姑娘?”
“‘哦耶’呀,嘻嘻——”泽玛吉笑了,“‘哦耶’就是,爱人,愿意走婚的爱人呀。”
原来是这样!
那么,在吉玛人这里,到处都有“依塔”,到处都有“哦耶”。想用马和姑娘的名字做线索,来找寻于潮白,看来是不可能了。
陆洁茫然失神地望着那沉沉的夜色,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起风了,是那种穿透力极强的山风。它穿透了铅一般的夜色,似乎还要穿透陆洁的身体。它潮乎乎的,犹如一条从海子里钻出来的鱼。
“陆,回房去,要下雨。”泽玛吉抚着陆洁的肩膀。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呆一会儿。我喜欢下雨。”
陆洁的确喜欢雨,雨有一种令人信赖的温柔。当你和雨相伴的时候,你会发现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你讲着你的心事,它总是默默地听着、听着,然后用絮絮的低语抚慰你,于是,你就会感受到那种倾诉后的快慰,那种解脱般的轻松。
下雨的时候,陆洁曾经坐在于潮白的自行车后座上,两人一起在雨中穿行。
一件长长的雨披,前面遮着于潮白,后面掩着陆洁。雨敲打着他们,象敲打着同一个笆蕉叶下的两只昆虫。蒙头盖脸的陆洁仿佛觅得了一处隐秘的洞穴,她就在那洞穴中搂着于潮白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于潮白的脊背上。
咚咚咚,她听到于潮白的心在说话了。于是,她的心就说道:爱你爱你爱你……
雨听到了。滴滴嗒嗒,雨絮絮地回答:爱吧爱吧爱吧……
今夜陆洁是钻在毛毡下面听雨的,刚刚吃了安眠药,一下子还睡不着觉。
就着那盏油灯,她又翻开了于潮白的札记。
札记三向地板滚落的一刹那,我想,这一下可要跌疼了。然而,我的身体却触在一块软软的毛毡上,那感觉就象在厚厚的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我撑起胳膊,正想站起来,一个展开双臂的人影就如大鸟俯冲一般,自上而下地将我扑住了。
我的耳边是温暖的鼻息,那种吹拂让人生出一种酥痒的惬意。
“依塔,我的依塔……”她喃喃着,那么的亲昵,那么的陶醉。
这是我的“哦耶”!
可是,她为什么叫我“依塔”?“依塔”是马呀。
她的口鼻从我的耳轮边移开,她嗅吻了我的额头、嗅吻了我的眼窝、我的鼻子、我的口唇、我的颈脖……
她还在向下嗅吻。
我忽然发现,她在解我的钮扣。
恍惚间,我觉察到有些异样。哦,对了,眼下她正在做的这些,通常都是由男人对女人来做的。
“别——”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钮扣。
这是一种被动的防守姿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她愣了一下,片刻的迟疑后,她更果决地将手伸过来,一颗一颗地将那些钮扣打开。她把我向左边推滚一下,剥脱了我右边的衣袖;接着再向右边推滚一下,剥脱了我左边那只袖子。随后,她将手一扬,我那件甲胄就象剖下的树皮一样被她甩开了。
她又俯下身子解开了我的腰带。
天呐,我怎么会生出一种女人般的羞涩呢!
“我来,我来吧。”
我想坐起来。
我要自己动手。
可是,她已经扯住了我的两个裤腿,接着向后一拉。唔,我的两条可怜的毛腿就那么一无遮拦地暴露了出来。
……
在整个被剥脱的过程中,一直都是她在动手。她喜悦而又得意地盯着我,在那个宛如草地一样的厚毛毡上,她兴致勃勃心满意足地将我摆弄过来,摆弄过去。
当然,她也剥脱了她自己。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她显得那么美丽、英武。
她就象一只美丽而英武的雌狮。
我是一个猎物,一个被雌狮摆弄的猎物。
油灯亮起来了,桔色的光摇曳着,将两个裸体映如鲜嫩的桔瓣,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沁出汁水来。
我忽然听到了歌声,那歌声遥远而又切近,古老而又年轻,飘盈而又凝重。
“金盏花,银盏花,我们开在一起吧,我们是一块草地上的花。
“金梭鱼,银梭鱼,我们游在一起吧,我们是一个海子里的鱼。
……“
那是一种轻轻的呻吟般的哼唱。
当她这样哼唱的时候,她直直地跪坐着,双目微合,两手抚在圆润的膝盖上,脸上笼着一种圣洁的神情。
那象是在祈祷。
我的胸前一阵温热,原来,她已经把脸伏在了我的锁骨窝里。她的吻从那里出发,蜿蜒而下,一路上留下了热带雨林一般浓郁而又濡湿的万种柔情。我用肌肤感受着她的那份深挚和热烈。
滑过脐窝,她在我的小腹处停下。
一种烧灼般的疼痛,使我抖颤了一下。啊,她在咬噬,用她那白白的,尖尖的牙齿。每咬一下,她都要偏过脑袋看看我。那对眸子里,闪着爱的极光。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不能问她要干什么。
我闭上了眼,默默地感受着那份疼痛。
唔,我恍悟到其间的奥秘了,痛与爱原来是遥遥相隔却又隐隐相通的啊。
切肤的痛与切肤的爱,都是人类感情极点的表达。我的“哦耶”从这两极向我包容,我就完完全全地被她囊括了。
她象纺织鸟一样,一丝不苟身心投入地劳作着。终于,她骄傲地直起身,表示着她已经大功告成。
我的小腹那里热辣辣的,象燃着火。
我的“哦耶”起身取来了一个带盖的竹筒,她把盖子打开,用一根鸟羽蘸着竹筒里的汁水,一点一点地涂在她方才咬噬过的地方。
“于,瞧,你瞧瞧。”她满脸得意。
我看到了,在我的小腹那里,有许多细密的齿痕。那些齿痕一个紧挨着一个,连成了一组独特的字符。那些字符被鸟羽蘸着的汁水涂过之后,就变成了靛蓝色,象梦姆湖水一样,蓝得深沉,蓝得晶莹。
怪了,那些字符我似乎见过。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于,这是我们吉玛女人的字。在梦姆湖边,你问过我的——”
唔,我明白了,原来这是吉玛人的女书啊!
我是带着这些女书到吉玛山来探根究底的。写在纸上的字与写在肌肤上的字毕竟有所不同,看上去难免有些疏离和陌生,一时间我竟然未能辨出。
“告诉我,它们是什么意思?”
“于,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已经唱过了?”
她说着,又轻轻哼唱起来:“白色的水鸭,灰色的水鸭,我们在一个海子里喝水吧——”
噢,原来它是一句爱情的表白。难怪在梦姆湖畔,当我把这句女书拿给她看的时候,她会有那样的表情和举动。我想,她一定觉得我是在向她示爱——热烈奔放的吉玛女人啊,她们的女书是用牙咬在情人的肌肤上的!
柔软的毛毡垫就是我们俩的海子,我的哦耶和我一起,在这海子里嬉游。
“依塔依塔,我的依塔,”她一边深情地呼唤我,一边自信地跨骑上来。
我撑起了自己的身体,那一定是下意识里的习惯在支配着我,我想翻坐起来,调换一个更适合我感觉的位置。
我的哦耶满脸惊奇,她从上面俯视着我,不解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依塔,听话,听话——”
她的声音很柔和,然而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顺从了。
是的,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支配和驾驭对方的魅力和慑服力,使人无法违逆。
她依此引领着我,带着我向前走去。先是徐缓的慢行,接着才不慌不忙地跑起来。
随后开始驰骋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发出了一串串沉醉般的吟唱:“哦耶,哦耶”
——啊,我知道她为什么被称为我的“哦耶”了。
这是人类至爱的歌吟,这是人类灵魂深处未加虚饰的本真的歌吟。吉玛人用这种歌吟为她们赋名,表达的正是至爱和至真。
从始至终,她都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她是驾驭我的骑手。于是,我也明白了“依塔”这种称谓,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贴切。
我想,在研究吉玛女书的时候,也应该研究一下吉玛女人在心理上的优越和自信,以及她们在经济生活和私生活中的位置。
那天晚上,当陆洁放下于潮白的札记,熄灭油灯的时候,木楼外面的雨声已经变得越来越响。在那些细细密密的雨声里,陆洁那朦胧的思绪也变得细碎而绵密。
从札记中的时间上看,于潮白与这个吉玛姑娘的恋情应当在他与陆洁相识之前,那么,陆洁对于潮白就不应该有什么怨恨的理由。也许,可以有一点嫉妒,嫉妒这个吉玛姑娘曾经拥有于潮白,或者嫉妒她在与于潮白相处时的人生位置与姿态。吉玛女人为什么能这样呢?
既然到了吉玛山,就好好看看这里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活法吧……
不知道是因为那淅沥淅沥的雨声,还是因为安眠药的作用,陆洁终于睡着了。在她的梦中,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个潇洒自信的女骑手。她那种姿态,是陆洁在与于潮白的关系中,从来不曾有过的。


六。薄木门上的独眼


陆洁说,她想在寨子周围走走,泽尔车就相跟着作陪。
泽雨也要凑热闹,就象小狗一样前前后后地围着他俩转。
泽尔车说,“陆,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陆洁想了想,“我是研究植物的。植物,懂吗?”
泽尔车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棍子敲着地上的草、灌木丛和树枝说。“懂,植物,这都是植物。”
陆洁在医学院里学过中草药,说是研究植物,也还沾得上边儿。
好动的泽雨已经跑开了,他在一棵倒下的栎树前弯下腰,一边拨弄着腐木上的网褶茵,一边问泽尔车,“舅舅,这是不是植物呀?”
泽尔车板下脸喝道,“别动它!巫师说过,那是蛇头蘑,有毒的。”
泽雨蓦地跳开,机灵得象只野兔子。
陆洁正走着,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原来是一种外形有些奇怪的草。那些草的叶茎格外地细长柔韧,它们一棵挨着一棵,相邻两棵的叶茎都打起了结,犹如在挽起胳膊,组成一道篱笆墙。
陆洁看了又看,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草啊,怎么是这种样子呢?”
泽雨跑过来看,“断念草,知道。让男的,不要想女的——”
“过去过去,小孩子,懂什么。”泽尔车用巴掌在泽雨的小脑袋上拍了拍。
不错,它们是叫断念草,吉玛人中没有不认识这种草的。泽尔车告诉陆洁,吉玛男人走婚的时候,会在哦耶的女楼窗下把这些草打成结。别的男人看到新打的草结,就知道女楼上已经有了人,就断了攀窗的念头。
陆洁听了,不禁心生感慨。呵,断念草,如果世上真有一种东西,能让她了断思挂于潮白的念头,她愿意走遍天涯去找到它。
陆洁一边想,一边拈着那草说:“泽尔车,你是说这草能让男人断了女人的念头,那么,它能让女人断了男人的念头么?”
“能,治迷症,大巫师——”泽尔车用手比划着,“用它,和回魂根,和别的草,一起煮,喝了会好。”
拉努瓦寨的达曼大巫师有这种本事,泽尔车答应以后带陆洁去拜访。
如果说,这位达曼大巫师是个谜的话,那么对于陆洁来讲,吉玛男女之间的关系更是个让人好奇的谜。既然与泽尔车已经相熟,陆洁就忍不住地说,“泽尔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别生气。”
“陆,不会的。”
“你有自己的哦耶么?”
陆洁的问话让泽尔车觉得他被人小看了,他即刻做出自豪的神情拍着腰刀说:“看你说的,没有,怎么会!七八个呢,有过。”
“你是怎么跟她们过日子的?”
“日子,过——?嗯,晚上去呀。天亮前就走了,回这里,回家干活。”
“泽尔车,你们家谁当家?”
“我母亲,原来。我妹妹泽玛吉,现在。她挂着钥匙,家里的钱粮,她掌管。”
“你有没有想过,你干农活和外出赶马挣的钱,都成了别人的?”
“别人的,怎么会?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自己家的。”泽尔车不解地频频摆手。
陆洁感觉到了一种对话的困难,她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你自己的孩子?我是说,你和你的哦耶——”
“和我的哦耶,应该,可能是有的。”泽尔车思索着,“可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呀!”
泽尔车大声辩白。
他那副自信的样子挺可爱。
陆洁听了,摆摆手说,“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照顾自己的孩子,想不想把财产留给自己的孩子?”
泽尔车立刻摇摇头,他慈爱地抚着泽雨的小脑袋说,“我照顾我姐姐妹妹的孩子们,我老了,这些孩子们照顾我。那边的孩子,有姨妈有舅舅,都一样的,大家。”
这完全是另一种思路,陆洁想。在水里的鱼是一种活法,上了岸的鱼就会有另一种活法。那是各自相对合理,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世界。
“泽尔车,我再问问你。你想没想过把一个女人娶过来,和你一起过日子?”
“嗯,不——”泽尔车大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家有姐姐妹妹,有外甥女,不怕断根。还讨老婆做什么?讨进来,讨烦恼呀。”
“为什么这样说?”
泽尔车用的是一副开导人的口气,向陆洁耐心地解释。“你瞧,女人,讨进来,外人,在家里了。现在这样,好,一个娘肚里生下来的,大家。”
陆洁理解那意思,“你是说,现在你们家,都是母系血亲,没有外人。”
“对对对,”泽尔车很高兴陆洁懂得他的意思,“一起过日子,讨女人进来,少不了琐碎事,会吵架。这样好,每次见面都亲亲热热,过节一样,很开心。
真要是厌倦了,大家分手,各自另找合意的就是了。”
听了这话,陆洁默然了。她想起了往昔在和于潮白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之间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说过,他们不结婚,他们只是彼此相伴一程。陆洁大学毕业后,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于潮白只是陪陪她。
那是陆洁大学毕业的前昔,因为要准备毕业考试和论文答辨,陆洁索性离开医学院的宿舍,住进了于潮白租来的那间“小盒子”。
“小盒子”里到处都摊着书,小桌上摊满了,就摊在床上。陆洁把自己也摊开在那张大床上,将书里的那些内容,往她的脑袋里塞。塞累了,她就闭上眼睛想一会儿于潮白。想于潮白什么时候会来看她,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这样想了之后,就不会觉得背书的枯燥和疲累。“小盒子”没有任何装饰,天花板和墙壁都涂着陈旧的白粉灰,有些地方剥脱了,显出一些斑驳的沧桑感。
唯一的色彩来自一左一右的两扇小窗子。小窗子上挂着印有碎花图案的小窗帘,那是用家常的花布缝制的,往窗子上一挂,就给“小盒子”挂出许多居家的温馨来。
陆洁很少离开“小盒子”下楼去,于潮白每天会给陆洁送来饭菜。于潮白来的时候,陆洁远远地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嗵,嗵,嗵,嗵,他在上楼,脚步声在水泥梯阶上踏着,犹如拍着一面闷鼓。嚓,嚓,嚓,嚓,那声响还要经过一段走廊,才能在“小盒子”前停下。
每当这个时候,走廊一侧的租房客们常常会半开了门,向外探望。
来到“小盒子”门口的于潮白通常并不进来,他把一个大号的铝饭盒递给陆洁,然后转身就走。
“我不能耽误你的考试。你如果考不及格,我就成了罪人。”
说这话的时候,于潮白脸上虽然带着笑,语气却透着十分的认真。
陆洁也就认真地看着他,然后接过饭盒,目送着他离去。
饭盒挺大,白米饭塞得实实的,炒好的菜就在米饭上浇盖着。西红柿炒鸡蛋、榨菜炒肉丝,红烧排骨……,不过是些最家常的菜肴罢了,闻起来却分外的诱人。学习到正午时分,陆洁就放下书本,捧起饭盒享用午餐。
那么多的饭菜陆洁一顿吃不完,就留在铝饭盒里,黄昏的时候放些水进去,在电炉上热一热做晚餐吃。
吃晚饭的时候,陆洁一边用钢勺刮着铝饭盒底,一边在心里想着于潮白:
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概正和老婆彭磊一起亲亲热热地坐在饭桌前吃饭吧……
这样想了,心里就升起一些酸涩感,盒底的剩菜剩饭,再也咽不进。
当然,也有许多次,陆洁克制不住自己。当于潮白拿着铝饭盒站在“小盒子”的门口时,陆洁会忍不住说,“进来呀,快进来。”
“不进去,我会耽误你的。”
“不会耽误我的,就坐五分钟。”
于是,于潮白就进去了。
他当然是很想进去的,门锁在身后刚刚碰响,于潮白就紧紧地将陆洁抱住了。陆洁把自己吊在于潮白的脖子上,象一个抱着树叉打吊吊的顽皮孩子。这时候,于潮白就用手抚摸陆洁的头发,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那双手抚过去,陆洁的体内就有一种甜甜的暖暖的感觉流过,她被梳理得柔顺而熨贴,象猫一样微微地闭了眼。
陆洁感觉到那双手开始剥脱她,于是她转过身体说,“别,别,是让你坐五分钟。”
“对呀,就做五分钟——”
那双手就势在身后剥脱了她。
她来不及想那双手,她在想“小盒子”的门。
“小盒子”的门很薄,门扇的下半部分有一个深褐色的大树疤。树疤不知被谁抠掉,成了一只睁大的独眼。陆洁第一次与那独眼对视,就被深深地震慑住了。那只独眼有一种神秘的幽深,有一种顽强的刻板,在它的注视下,陆洁会觉得她被剥成了裸体,颤颤抖抖,无所庇护,无所遮拦。陆洁当时就用纸团狠狠地塞住了它,可是,门扇上的这个视觉图象已经植入了陆洁的神经,只要一想起它,那只独眼就会出现。
薄木门上的独眼,它就象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时刻保持着它警惕的存在。
此时,陆洁的想象力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她仿佛看到薄木门的后面贴着一只耳朵,一只硕大无朋的耳朵,那耳朵连着门外喧嚣的世界,它是那个喧嚣世界的大耳朵。薄木门上塞着的纸团也被捅掉了,那只独眼又黑洞洞地睁大,一只硕大无朋的独眼,它是门外那个喧嚣世界的大眼睛……
“外面有人,有人。”陆洁慌乱地说。
“有人——,更好——”
于潮白的声音有些痉孪,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亢奋,那情形有些象帷幕拉开,要当众表演一样。
于是,陆洁也有了一种在独眼的注视下表演的亢奋。奇怪,表演为什么会使人亢奋呢?
好的,就让那只耳朵听吧,就让那只独眼看吧——,一种要与什么对抗的冲动升腾而起,使他们心内充溢着叛逆的喜悦和做乱的张狂。
屋外的风痉孪般地扑打着玻璃窗,窗帘在紧张地晃摆,这样一来,旧墙壁上就闪出一块块新鲜的光亮,犹如阳光蚀出的洞。
灵和肉的双重紧张使得陆洁喘息起来,她在喘息声中不由自主地回转了头。
身后的于潮白吻住了那个微开的红唇。
“你是一只小鹿,鹿在回头呢。”于潮白说。
陆洁于是想起了海南的“天涯海角”,她仿佛在那海天的尽头之处蓦然回首,把爱给了追逐他的猎手。
他们的爱似乎永无餍足。
在无底的贪婪里,陆洁凝视着于潮白,问道:“为什么不说,娶我?”
那神情和语调,带着若有若无的怨艾。
“太爱你了,所以不敢说。怕娶回来,有一天彼此会不再喜欢。”
于潮白语调缓缓地说。
陆洁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茫然,她觉得于潮白的回答似乎是一种托词。直到若干年之后,陆洁才意识到,对方当时的回答,其实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认真。
那天下午,泽尔车泽雨和陆洁一起在寨子附近的山坡上采集了一些断念草,可是,他们却没有找到“回魂根”。泽尔车一再地安慰陆洁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到了达曼大巫师那儿,这些东西都会有的。
当他们三人回到家里的时候,暮色已然降临。家中热热闹闹的,很有些喜庆的气氛。原来,这是泽玛吉的妹妹采尔珠登门了。采尔珠早已分家另居,住在拉努瓦寨。今晚上门,是为了一桩大事。她带了两匹麻布一条腌猪腿和一些咸鱼干做为礼物,请求泽玛吉将女儿果错过继给她。这件事过去已经讲过,今天算正式谈。
对于新来的这位客人,陆洁免不了要多看两眼。采尔珠身穿一件白长裙,走起来飘飘动动,犹如是云朵一般。蜡染的新头帕,鲜亮得就象海子里的水,一双明丽的眸子闪闪烁烁,宛如夜空的星。
她的模样让陆洁觉得挺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想了又想,不觉哑然失笑了,采尔珠与泽玛吉是亲姐妹,觉得似曾相识,不过是因为姐妹俩长得有些相象罢了。
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围坐在正屋的火塘边。泽玛吉的母亲坐在右边上首的位置上,依次是泽玛吉的姐姐、泽玛吉、采尔珠、泽玛吉姐姐的两个女儿、泽玛吉的女儿果错。左边上首位置是泽玛吉的两个哥哥,接下来是泽玛吉姐姐的一个儿子。泽雨是这个家中年龄最小的男性,他坐在左边最末的位置上。做为远客的陆洁,被安排在了泽玛吉姐姐的身边。
饭菜由泽玛吉和她的姐姐给大家分送,每人一块粑饼。饼是用炒熟的玉米和燕麦磨成粉,然后焙成的,闻上去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菜有盐水山竽,里边放了辣椒。一盆咸猪肉炖野菇,散发着缕缕山野的气息。另外还有一大盘烤鱼干,脆干脆干的,吃起来很有嚼头,那滋味全在齿间的咀嚼中。
女儿们聚在了一起,大家都把木碗举向老母亲,向她敬酒。老母亲高高兴兴地喝了,然后颤微微地用手抹抹嘴角说,“果错去采尔珠那儿,好。女子——,是根种,缺了就断——根。”
听了这句话,采尔珠就在老母亲面前垂下头,带着惭愧的神情说:“女儿没本事,就生了两个儿子,连个女子的影子也见不着呀。”
老母亲听了,摇摇头,惋惜地叹口气。
众人也都跟着把气叹。
采尔珠接着把目光转向泽玛吉说,“多谢二姐帮忙,答应让果错到我那儿去。二姐别担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泽玛吉回道:“我不担心,果错在你那里,和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大姐插言说,“这对果错是件好事情。果错去了,将来是要当家的。”
泽玛吉很认真地说,“过些日子,果错就十三岁。等我给她行了穿裙礼,就让她正式到采尔珠家去。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
说这番话时,泽玛吉用的是一副当家人的口吻。
老母亲睁开昏花的眼睛,点点头。
采尔珠乐得连声说,“好,好,就这么定。我这儿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果错呢。”
说着,采尔珠就把一条贝壳项链拿出来,托在手心上。
泽玛吉偏过脸,望着果错发话道:“果错,快去谢谢妈妈吧。”
果错走过去,一字一板地说:“谢谢,妈妈。”
采尔珠满脸是笑,她在果错的额前亲了又亲,然后把那条项链挂在了果错的脖子上。
那些贝壳又精巧又光润,宛如细瓷一样剔透晶莹。长长的项链从果错的细脖子上垂下来,几乎坠到了她的肚皮上。
左边的那些男孩子们都指指划划,嘻嘻地发笑。果错不笑,果错将来是要当家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那神态,已经很有些庄重自持的味道了。
“果错,给妈妈敬一碗酒。”泽玛吉说。
果错就拿起木碗,把满满的苦艾酒端到采尔珠面前。
采尔珠仰起脸,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候,陆洁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前闪了一下。
耳坠,采尔珠戴着一对红玛瑙耳坠!
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他的哦耶,不也是戴着红玛瑙耳坠么?
对呀,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他的哦耶,不也是这样的穿着么?
陆洁终于理出些眉目了:于潮白到吉玛山要找的人,十有八九是这个采尔珠。
陆洁到吉玛山来的时间挺巧,赶上了吉玛人的朝母节。
吉玛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吉玛山一带下了大雨。大雨持续了八八六十四天,山洪爆发了。大洪水淹没了一切,世上只剩下了坐在木槽舟上的两个男子,甲楚和松拉。大洪水退却之后,甲楚和松拉到山下捡鱼吃,忽然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湖边洗浴。阳光在姑娘的头顶闪耀着,将她的肌肤映得象细腻的白玉。她黑亮的长发象水柳一般松垂下来,半遮着她的脸和颈脖。看到那美丽的姑娘,甲楚和松拉的心里都升起了爱意,于是他俩也跳进湖水,去和那姑娘一起洗浴。
姑娘看到来了两个陌生男子,就上岸穿起衣服,打算离开。甲楚和松拉急忙赶过去,一个从左边扯住了姑娘的长发,另一个从右边扯住了姑娘的长发。他们原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姑娘。可是没想到姑娘只是把头摆了摆,他们俩就一起摔倒在地上。
见姑娘还是要离去,个子高高的甲楚跪在地上,抚着自己的胸膛说,“美丽的姑娘呀,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看看我是多么地爱你。求求你,和我一起生活吧,”
个子矮矮的松拉也跪在地上,摸着自己的头颅说,“美丽的姑娘呀,你可以把我的头颅打开,看看我是多么地想你。求求你,和我一起生活吧。”
姑娘被感动了,她说:“诚恳的小伙子们,我接受你们的爱意了。但是,我是不会跟你们去的,不过,你们可以到我住的地方来。”
姑娘说完,就把自己的绣花腰带截做两段,分别送给甲楚和松拉,做为定情之物。
原来,美丽的姑娘就是吉玛女神,她是上天的女儿,就住在吉玛山上。
甲楚和松拉依照姑娘的约定,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到吉玛山上,和姑娘相会。这样,吉玛女神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儿女,他们都随着吉玛女神一起生活。
吉玛女神从上天那里带来了猪、马、牛、羊这些牲畜,还从上天那里带来了荞麦、燕麦、高梁、青稞、稗子这些作物的种籽。吉玛女神和她的儿女们勤勤恳恳地劳动,日子过得富富足足。
后来,甲楚和松拉老死了,他们就变成了甲楚山和松拉山,相伴在吉玛山的左右。
吉玛人都是吉玛女神的儿女,朝母节就是吉玛人祭拜女神的节日。
陆洁是由泽玛吉陪着,去往吉玛山的。临出门前,泽玛吉将陆洁打扮了一番,给她换上了一身吉玛女人的服饰。白长裙,蓝头帕,花腰带,脖子上还戴了一条色彩斑驳陆离的贝壳项链。
泽尔车见了,眼睛一亮,不禁惊奇地嚷道:“陆,漂亮,穿起我们吉玛人的衣服。当心,做哦耶,吉玛小伙子会找你的!”
陆洁听了,开心地回答说:“好啊,我也正想找个可意的依塔呢。”
吉玛山下的梦姆湖畔,是举行朝山仪式的地方。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各个寨子里的吉玛人就开始向梦姆湖畔汇聚,到了正午时分,由达曼大巫师主持的祭山仪式就开始了。
陆洁虽然穿着吉玛人的服饰,置身在那些念念有词,专注地向母亲山祈福的人群中,但是她的心内却另有所思。
陆洁想的是于潮白的札记,那札记中有一段关于朝母节的记载。就是在朝母节上,于潮白结识了他的哦耶。如果于潮白此时就在吉玛山,那么今天这个日子,于潮白不会不来。
陆洁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见吉玛山下,万头攒动,随着如潮的诵咏声,人们时仰时俯。那情景,犹如山风在摇动着无边的密林。
陆洁轻轻地叹了口气,唉,要想在无数晃动的树叶中寻找到一个熟悉的叶片,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祭拜仪式结束之后,就开始了各种欢乐的喜庆活动。
泽玛吉问陆洁,“陆,你想到哪里玩?”
陆洁不加思索地回道:“歌场,当然是歌场。”
于潮白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应该是歌场。于潮白喜欢唱歌,他与他的哦耶就是在对歌时初识的。
“唱歌,你也喜欢?好的,我们去——”泽玛吉显然也喜欢那儿。
弯牛角上扎着花环,蓝头帕上扎着花环,花搭的棚架,花扎的洞穴,还有那些如花的男男女女们……吉玛人的歌场花团绵簇。
泽玛吉拉着陆洁的手,两人一起挤进了歌场。那些出场对歌的男女,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每逢新人出场,陆洁都要仔细地对那些新面孔观察一番,然后再把注意力投向周围的人群。
于潮白在哪儿呢?——宛如微风掠过树林,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位吉玛女人站在了花棚下,她丰满的腰身将飘垂的白裙撑持得象一穗成熟的包谷,海子一样的蓝头帕彩虹一样的花腰带,还有那黑玛瑙般的眸子和红玛瑙似的一对耳坠!
一切都和于潮白在札记中描写的一模一样。
她是采尔珠。
没错儿。
于潮白还会出来和她对歌么?
“你的妹妹真漂亮。”陆洁不由自主地对泽玛吉说。
“她美,她的依塔最多,她最调皮——”
一个“调皮”,就包容了泽玛吉对妹妹的全部品评。说这话的时候,泽玛吉的语调里满含着得意和赞美。
陆洁默然。陆洁沉浸在对那“调皮”的想象之中,陆洁仿佛看到了在若明若暗的月色里,那些骑着走马,行色匆匆的男人们。他们都在赶往采尔珠的花楼,他们都是采尔珠的依塔。
在这支人群中,竟有于潮白。
在陆洁熟悉的生活里,那些风流倜傥的男人们,每每会以拥有众多女性的感情而自豪。
可是在吉玛人这里,一切全都翻转了,美丽的女性以占有众多的依塔而骄傲。
陆洁不能不心生感慨。
随后的情景仿佛是在印证泽玛吉对妹妹的评价,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轮番地站出来,想用歌声来赢得采尔珠的欢心。采尔珠也用歌声来回答他们,那都是些诙谐的拒绝与奚落。
陆洁不由自主地分享着女性共有的那份自信和得意,她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一种被人注意的感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那种感觉并没有触及肌肤,却能够直达心内,它就象草丛里的兔子感觉到天上有鹰,萍叶上的跳蛙意识到水里有蛇一样。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泽玛吉,我觉得,有什么人在注意我。”陆洁忍不住低低地对身旁的女伴说。
“陆,那是你漂亮,你的笑声脆。泽尔车说得对,有人会找你做哦耶的。”
泽玛吉半是打趣,半是认真。
陆洁笑着摇了摇头。
又一个吉玛男人走到花棚前了,这是个剽悍的汉子,他半坦着一件藏人的反板黑羊皮衣,头上歪戴着汉人的礼帽。帽沿下有一道粗大的长疤,从眉梢一直贯落在棱角分明的嘴角处。
那汉子开口唱了,他的嗓音是沙哑的,犹如金沙江峡谷里的崖壁一般,显露着嶙嶙峋峋的沧桑。
那汉子唱完,采尔珠竟忘了对答,只顾望着他,仿佛有点儿发呆。
就在这个时候,陆洁忽然又感到了背后的目光。那感觉犹如粗毛毡蹭在光背上,让人一阵一阵地刺痒。
陆洁蓦地回身,果然,直觉没有欺骗她,不远处的一棵乌木树下,有一个身穿吉玛服装的男子正在向她张望。乌木树的枝叶在那吉玛男子的脸上遮出一片阴影,使得陆洁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孔。
那吉玛男子注意到陆洁在向这边张望,于是偏转头,缓缓地折身而去。
“泽玛吉,就是那个人。你瞧啊——”
陆洁想把那个男子指给泽玛吉看,可是她发现,原本被泽玛吉拉着的那只手现在是松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泽玛吉已经离他而去。
“泽玛吉,泽玛吉!”陆洁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
“陆,陆,我来了。”泽尔车笑吟吟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你姐姐呢,她到哪儿去了?”
“蜜蜂要伴着花朵,依塔要伴着哦耶,泽玛吉少不了会有人伴她。”泽尔车说,“陆,陪你,我来吧。”
陆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赶忙向采尔珠那边张望,果然,那个戴礼帽的剽悍男子已经不见了,采尔珠呢,也正离开花棚,看样子是要钻进旁边的林子里。
不能让采尔珠消失,她是寻找于潮白的线索。她在哪里,于潮白就可能会出现在哪里。
“我要找采尔珠,”陆洁急急地说,“我想到采尔珠那儿去,我喜欢她刚才唱的那首歌。”
泽尔车就向花棚那边挥了挥手,高声地喊:“三姐——”
听到喊声,采尔珠在那片树林边上站住了。
陆洁立刻和泽尔车一起跑了过去。
陆洁说,“采尔珠,你刚才唱的那只歌真好,我想记下来。”
“好多人,都喜欢过我的歌,要记我的歌。”直爽的采尔珠骄傲地晃了晃她的蓝头帕,“到我家,以后。唱三天三夜,给你。”采尔珠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大眼睛向旁边的树林瞥去。看得出来,采尔珠的心思牵挂在那片树林里。
浓密的树林间,有灌木丛在晃动。显然,那是有人在等着采尔珠。
陆洁的心里一阵悸动:是谁在那里?莫非是于潮白吗?
采尔珠笑吟吟地道了别,然后独自走向那片灌木丛。
陆洁呆呆地伫立,望着采尔珠的背影消失在浓密的枝叶中。片刻后,陆洁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跟了过去。
“陆,你这是要到哪儿?”泽尔车在身后喊。
灌木丛拖着陆洁的脚,树枝挂了陆洁的脸,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走进了林子里。
一阵微风吹过,陆洁觉得清醒了。她用手抚了抚烫热的脸颊,忽然嗅到了一股似乎熟悉的气息。陆洁吃力地将注意力聚拢,想要弄清这种熟悉的性质。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出,这种熟悉曾经在记忆的何处驻留。
“陆,林子很大。会走丢的,你一个人。”
泽尔车出现在她的身后,担心地说。
是啊是啊,林子很大,到哪儿去追他们俩呢,陆洁自嘲地想,浑身一软,她顺势坐了下来。
“你瞧,这儿的草多软多厚呀。”陆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着那些绿茵茵的野草。
当又厚又软的绿草被抚动的时候,那个白中透黄的香烟头就象隐在厨房垃圾下面的蟑螂一样出现了。
陆洁心中顿时一片豁亮,原来,方才那股熟悉的气息就是这香烟味儿。
陆洁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香烟头拈了起来。
“散花”牌!细细的过滤嘴儿上,清晰地印着香烟的商标。这是于潮白不离嘴的那种内地香烟。在这边远的吉玛山,不会有第二个人再抽它。
一切都明白无误:于潮白在这儿,于潮白方才就在这儿!


七。气味也可以如此的感伤如此的痛


陆洁不会忘记于潮白那特有的体息。
就象马嗅闻和依恋草原,鸟嗅闻和依恋蓝天一样,陆洁曾经无数次地把头埋在于潮白的胸前,陶醉在对方温暖的体息中。人的体息是大自然妙不可言的杰作,大自然这个高明的艺术家绝不重复自己,它将每个人的体息都造成世间仅存的绝版,因此使他们们成为各自独一无二的标识。在陆洁的嗅觉中,于潮白的体息有些象林间的雪松,既有松屑的散淡,又糅着松脂的腻厚,当然,还杂入了烟草的芬芳。这绝无仅有的体息对于陆洁来说,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当它们丝丝缕缕地沁入陆洁的肺腑时,陆洁就会软弱无力地将头垂靠在于潮白的胸膛上,醉酒一般地松弛。
这样,陆洁就能听到一颗心在血肉的城廓里勃勃地跃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对方那颗心熟悉而又亲昵,似乎伸手可及。两个人仿佛是融通的,肌肤和肌肤,心和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会觉得对方那颗心陌生而又疏远,犹如隔着一条条笼栅,根本无法接近。你只不过是你,我则永远是我。
两种感觉都同样的真切,同样的强烈,这使得陆洁不能不在迷惑中生出感慨: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为什么那感觉竟如此截然不同?
当陆洁从医学院毕业,就要分回家乡那座滨海小城的时候,她曾经和于潮白在“小盒子”里最后一次做爱。在他们双双满足和疲累之后,于潮白翻躺下来,望着粉块斑驳的天花板说:“你走了,这个‘小盒子’也该退掉了。”
“你留着它嘛。还会有别的女人来。”陆洁尽力轻松地笑。
“不,它是你的。你不在,我没有必要再留它。”
陆洁忽然觉得嗓子发紧,她从被单下探出了身子。
“你要做什么?”
“渴,想喝水”
“当心受凉,我来我来——”
于潮白钻出被单,起身为陆洁倒水。
望着男人那碑石般的后背,陆洁愣住了。
当初,他们彼此约定,两人只是相伴一程。如今,这一程已经到达了终点,从此之后,他们将相背而去,各奔前程!
第二天,他们两人亲手处理掉了那个“小盒子”。陆洁将属于她的那些东西一一收拾起来,她的全部家当仅只装满了一个不大的软箱和一个小小的背囊。呆呆地打量着自己的那些“细软”,陆洁这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她的东西,竟少得如此可怜。
那些床板、小桌什么的,本来就是在旧家具市场买来的,现在又廉价处理给了收购旧家具的人。当那些用熟了的东西被人从“小盒子”里抬出去的时候,陆洁不觉黯然神伤,心内竟生出一种生离死别般的哀痛。
装饰两个窗户的花布窗帘被摘掉了,裸了的两扇旧窗顿时显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当他们两个人就要离开空无一物的“小盒子”的时候,陆洁最后一次站在了那个孤零零的水龙头和接水池的前面,呆呆地不忍离去。
在往昔那些甜美的日子里,陆洁曾经无数次地在这里洗浴和劳作,那些情景恍如昨日。
此刻,陆洁又下意识地拧开了水龙头,水哗哗啦啦地打在她的手心里,不停地给她,给她,似乎给了她许多许多。然而,转瞬间它们就无可挽回地从掌心四周和指缝间溜走,让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于潮白叫了一辆出租车,送陆洁到火车站。他们俩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看着车窗外不断逝去的景物,陆洁心里油然生出了难以割舍的留恋。
陆洁变得神情茫然,不知所措。每当不知所措的时候,陆洁就会吃东西。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咀嚼,不管咀嚼的是什么,似乎咀嚼就是一种最好的行动选择。
那一刻,不知所措的陆洁把手伸进食品袋,摸出了桔子。她仿佛无意识地将手中的那个圆润撕裂,杂揉在一起的那股酸甜便迸发了出来。
“别吃——,”于潮白伸手将那桔子拿了过去,“吃凉东西,你会咳嗽的。”
声音很动人,是那种能将人融化的带着磁性的浑厚。
于潮白从食品袋里又取出两个桔子,然后将夹克衫的拉链打开,于是那两个幸运的桔子就惬意地贴在了他温暖的胸口上。
后来,后来——,陆洁把她的手探进去,拿出了那两个温暖的桔子。
后来,后来——,陆洁拿出桔子,却没有吃。她说她困了,于是她象桔子一样,把脸埋进了于潮白的怀里。
陆洁深深地嗅闻着于潮白的体息,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嗅闻,陆洁想让自己的嗅觉留下对于潮白最后的记忆。
陆洁溺水般地吸了又吸,她没有想到,气味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感伤如此的痛!
陆洁想哭,想哭着永远睡在那里。
等一会儿,就要上火车了。在火车的卧铺上睡一觉,就回到了陆洁的家乡,那个滨海小城。那里不再有“小盒子”,不再有装在铝饭盒里的饭菜,也不再有体息象雪松一般的于潮白。
永远的站台。永远的离别。
一辆将把陆洁带往那些“不再”的火车缓缓地开了过来,陆洁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我走了,保重。”
陆洁的脸上挂出轻松的笑。她抖了抖头发,仿佛抖落了往昔的沉重,从此,她将面对一片无所负载的轻松。
“保重——”于潮白也轻松地挥挥手。
他们俩都用那种轻松,来向对方验证彼此都信守着当初的约定。
这是约定好的结束,约定好的分离,约定好的轻松。
好了,一个立在站台上,另一个站在了车厢的铁门内。
彼此投送着微笑,隔着那段最初的距离。
开车的铃声响了,列车员就要关上车厢的铁门。就在这时,陆洁忽然从车门内跳了下来。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陆洁紧紧地抱住于潮白,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湿漉漉的吻。
于潮白的回吻和抱拥都是沉重的,陆洁感到了它们的混乱。
当列车开始缓缓移步的时候,陆洁才奔跑着随它而去,她满脸都是眼泪,犹如被雨水打湿了一般。
带着那湿漉漉的印象,于潮白踽踽地离开了杂乱的车站,回到了他那规范的家。
当天晚上,于潮白守着饭桌,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许多酒。妻子彭磊有些担心地问,“今天是怎么了?”
于潮白无精打采地说,“一个来进修的老师走了,是个挺不错的搭挡。”
彭磊就安慰他,“走了就走了嘛,还会有新搭挡。”
于潮白听了,偏过脸苦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妻子那宽宽的脸。
“还会有新搭挡?唉,是呀是呀,还会有新搭挡。”
喝多了酒的于潮白第二天早上一直在床上睡懒觉。当然,即使不喝酒,于潮白也总是睡懒觉,而妻子总是准时骑上自行车,到机关去上班。门铃就是在于潮白朦胧的懒觉里响起来的,于潮白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刚刚指向八点四十,那也就是说,妻子走了还不到半个小时。
于潮白趿着拖鞋,伸着懒腰,神情颓然地去开门。
走进来的竟然是陆洁。
床铺不用整了,被子不用迭了,正好接着睡。似乎冥冥中有一双手,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切。
那一次,真是新别胜久婚。
狂热而迷乱的沉溺之后,于潮白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燃着了一根烟。
在环绕不去的烟雾里,他郑重地对陆洁说:“你等着,我娶你。”
梦姆湖笼着半沉半浮的烟雾,它们是湖上氤氲的水气和湖畔的篝火汇成的。
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旁,环围着欢乐的吉玛男女,他们手拉着手,不停地唱呀跳呀蹦呀。他们宛如一群马鹿,在绿茵茵的草坡上撒着欢,他们象是一群鸦雀,在蓝湛湛的空中盘旋和追逐。树的手臂摇着,风的嗓门吟着,那一刻,人和身边的万物是如此地和谐,展现着一派来于自然合于自然的汇融。
陆洁虽然穿着吉玛人的服装,可是她总觉得她与这些自然的儿女们之间,仍旧存有一种心神的疏离。她独自站在一边,默默地充当着旁观者。
她想,在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和她的状态大致相同,那就是于潮白。
虽然陆洁试图在人群里发现于潮白,但始终未能如愿。
当暮霭快要降临的时候,一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来到了陆洁面前。那男子伸出手,向陆洁说了些什么。猝不及防的陆洁在慌乱中未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身不由已地也向对方伸出手,做为回应。
这样,陆洁就被那吉玛男子牵到了篝火边,加入了唱着跳着的人群。
最初的无措和笨拙很快就消失了,甩手、摆腰、扭胯、踢脚……不知不觉中,陆洁就轻松地做出了那些动作。其实,要做到这一切原本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放松,就能忘我,只要忘我,就能融合。当你的心神与周围的人们融合了,形体动作的融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蹦蹦跳跳的同时,陆洁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唱了起来。起初,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到了后来,她自己的那个声音消失了,在她耳鼓里回响的,只是一个宏大的、滚圆的、由许多声音合在一起的汇融体。
融入自然、归于自然的陆洁此时显得格外动人。
片刻后,陆洁发觉她被映在了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的眼睛里。那男子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陆洁的面影就在那水里闪晃。
陆洁感觉到对方那只与她相握的手在缓缓地向下滑落,滑落,于是,陆洁的小手指就被握在了那男子的手心里。
握了松开,松开了又握,一连做了三次。
陆洁不解,好奇地由他为之。
这样握了之后,男子对她笑了。
陆洁也下意识地望着他笑。
“喔!——”
那男子雄鸡般地欢呼了一声,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将她抱起来。
就在这时,泽尔车忽然兴高采烈地叫着,喊着,从湖边跑了过来。
“陆,陆,快,消息,好。到这边来呀——”
陆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向那吉玛男子道了歉,便转身去了泽尔车那里。
“陆,我说了你。见你,达曼大巫师。”泽尔车指指自己,指指陆洁,然后又指了指远处。
陆洁明白了,泽尔车是说,他和达曼大巫师谈妥了,达曼大巫师愿意见她。
“哟,太好了,快走呀。”
陆洁一下子拉住了泽尔车的手。泽尔车瞥了一眼被牵住的手,微微地笑了。
他们俩就那样牵着手走。
走了几步,陆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停下来,向身后看去。方才拉着她跳舞唱歌的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此刻还站在那儿,正远远地向她张望。
陆洁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那是谁,怎么回事?”泽尔车疑惑地问。
“我正想问问你呢,”陆洁说,“刚才是他拉我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就握住我的小手指。握住又松开,握住又松开,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洁拉着泽尔车的那只手,比划了又比划。
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从泽尔车的目光中倏然掠过,“唔,看上你了,陆。他想要你,要你做哦耶,夜晚,上女楼。”
泽尔车的语气和目光都是认真的,不象是在开玩笑。
听了这话,陆洁吃了一惊。回身再向那边看,只见那吉玛男子依旧呆立着。
那男人发现陆洁和泽尔车拉着手,指指点点地一起向他张望,于是终于扭转头,怅然离去。
“唔,不该来,我,不该陪你。他以为我们俩。”泽尔车指指陆洁,再指指自己。
陆洁没有说话,她独自默默地回味着方才发生的那些蹊跷的事。
于是,泽尔车赶快安慰她。“别,陆。只要他还,会上女楼找你。”
陆洁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眼前就跳出了月色朦胧的山野,跳出了在马上匆匆骑行的人影。
“不不不,我可不——”
陆洁笑着,频频地摆着手。仿佛那男子已经举起腰刀,吱吱呀呀地挑响了女楼的木窗。
“瞧你吓的,陆。不愿意,不开窗不开门就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泽尔车分明有些快慰。
陆洁和泽尔车在湖边见到了达曼大巫师,大巫师肩头披着黑毡,蹲踞在一个长满茵菇的断树桩上。那模样,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怪异的大鸟。
达曼大巫师的手中握着一根巫棒,那根木头色泽紫黑,犹如被烟熏火燎过。
棒身上雕着一对粗糙的男女图案,他们互相盘绕着,从棍尾一真绕到棍顶。
陆洁目不转睛地盯着巫棒看了又看,心里不禁暗暗称奇。这根巫棒和于潮白书房里的那根比起来,除了稍长一些稍粗一些,望上去简直是一模一样。
陆洁向大巫师表示了恭敬和问候,随后就转入了正题。
达曼大巫师探究地望着陆洁说,“听泽尔车讲,你是研究草的?”。
“对。我来,是要向大巫师请教一种草。”
“断念草,大巫师。她要问的是断念草。”泽尔车说着,恭敬地垂下头。
“哦,你问的是它们——”
达曼大巫师随手向地上抓了一把,然后平举在眼前。于是,那些叶茎柔韧细长的断念草就在他的指缝间伸展出来,在风中飘飘抖抖,犹如一束束被吹拂的长发“吉玛山,到处都是,断念草。就象,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
达曼大巫师缓缓地说着,他先是俯下身,用巫棒在地上划了一个弧,继而又抬起头,仰面望着天。他手中的巫棒也随之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圆。
陆洁就在那俯仰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博大。仿佛那草那人,已从地上漫延而去,一直延展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片刻之后,陆洁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话题也回到了切近的问题上。
“大巫师,听说这种草可以断掉男女之间的思念?”
“这世间,男人,女人,缠着——”
达曼大巫师喃喃地念着,他闭上眼,把巫棒抬了起来。巫棒在空中慢慢地转着,于是,巫棒上雕着的那对男女就象螺纹一样,周而复始地绕动不已。
陆洁看到了,陆洁生出了感悟。
“缠缠绕绕,恩恩怨怨,真是永远不得解脱啊——”陆洁喃喃自语。
达曼大巫师睁开了眼。
“男人,女人,离开了,不行。合在一起,不行。”
“那该怎么办?”
“合,要合的时候。分,当分的时候。不依赖,谁也不。不纠缠,谁也不。
就是这样,我们吉玛人的家。”
陆洁听了,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吉玛人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吉玛女人不依赖相爱的男人,吉玛男人也不依赖相爱的女人。他们彼此不依对方为对象组成家庭,他们彼此保有着各自的独立,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因情在而在,因情了而了。
自然。单纯。吉玛男女的情爱关系,因此而显出一种独特的美质。
“吉玛人也会陷在感情里,彼此纠缠不已吗?”
“会,”达曼大巫师将尖尖的巫帽点了又点,“迷症,这就是。”
“这迷症能治么?”
“能。断念草,和这种,回魂根,煮水喝,就好。”
达曼大巫师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皮袋囊里拿出一个硬硬的块状物。
陆洁看得出来,这是一种植物的块根。它和脚下的大地一样,都是赭红色的。
“达曼大巫师,我能从你那儿得到这种治迷症的药么?”陆洁请求说。
“来,拿着。你不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是从大地那儿,是大地给你的。”
达曼大巫师一边说着,一边从皮袋囊里又掏出了一些块根。
陆洁把那些植物的块根托在掌心上,细细地端详。这些块根的外形和颜色都象土块,象是那些从大地上捡拾起来的土块。
达曼大巫师说得对,它们是大地的赠予。
在夕阳的余辉里,大地渐渐变得朦胧起来,大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渐渐变得朦胧了。晚风温柔地抚着湖边的草木,于是,那些草木就在抚爱中低吟不已。
低吟的大地充满了爱意,那些被爱意陶醉的吉玛男女们摇摇晃晃地拥吻着,他们卸去了身体以外的赘饰,以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本来面目,向湖水中做着本原的回归。
那个时刻,陆洁的心宛如冲洗过一般洁净,她沉醉地观望着温柔的大地。起初,她只是在视觉上感到有些异样,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在裸体的自然景观中,出现了裸体的自然人。它们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美好,让人心中不能不生出一种深深的感动。
陆洁就这样痴痴地在达曼大巫师的身边呆坐。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下落,那些男男女女们影影绰绰地从湖水里升起来,双双对对,相拥着走向湖畔的树丛。
他们要在大自然中,自然地完成人类的交合。



八。浪漫骑士


朝母节那天,陆洁很晚才从梦姆湖边回来。独自躺在毛毡上,她怎么也睡不着。湖畔的篝火仿佛还在她的眼前跳跃,那些桔红色的火苗自自在在,无拘无束地跳着、舞着,那是一种盎然沛然,不可遏止的生命的活力。
将陆洁拉到篝火边的那个吉玛男子的眼睛依然在陆洁的面前闪闪烁烁,陆洁的腿和脚甚至下意识地动了动,仿佛她仍旧在篝火边跟随着那个吉玛男子,重蹈着那些陌生的舞步。
察觉到了自己的痴迷,陆洁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对自己说,别那么兴奋,应该睡了,应该睡了。于是,她翻个身,使劲儿闭上了眼睛。然而,她发现她的右手握在握左手的小指,握了松开,松开了又握——这情形,就象那个吉玛男子曾经对她做过的一样。
你可以欺瞒别人,然而你却无法欺瞒自己,陆洁自嘲地想,那个多情的吉玛男子,的确有点儿让人难以忘怀。
哦,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此刻,他在哪里呢?梦姆湖水温柔如梦,或许,他早已爱心别属,约了另一位吉玛姑娘双双在水里洗浴,然后象鸟一样归林了吧。
这样想着,竟然有些怅惘。
再翻个身,泽尔车的话又翻响起来,“陆,只要他还——,会来找你的。”
哟,那吉玛男子今夜会找到这女楼上来么?他们可都是些拨窗开门的好手!
——陆洁顿感紧张,紧张之中还夹杂着一种兴奋。她爬起来,走到木窗前察看。
依窗远眺,月夜中的山野朦胧得宛如幻景。幻景里,有幻化出的人和马在悄悄潜行……
仔细再看时,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无边的暗夜不动声色地冷寂在那里。
意识到今晚有可能失眠,陆洁索性打开于潮白的札记,慢慢地翻看起来。
札记四踏着寂静的夜色,独自骑着马穿过空旷的山野,去与心中的女人相会,这种美好的感觉真是无与伦比。
在马背的颠荡晃摇中,细细地回味属于自己的那份等待。那等待是太长太长,那等待是太久太久了。从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遥遥地想着它沉入暮色里的情景。
初始的心情也还从容,渐渐地就生出一种被拉紧被压挤的感觉。随着黄昏的临近,那感觉越来越强,越来越烈,犹如慢慢地拉开一张弓,蓄着待发的势头。当临近终点时,蓦然一放,那种如箭离弦般的畅快,只有此刻才能体味。
等待是空虚的,在等待中你一无所有,于是你会生出要充实它的一种向往。
这向往可以用味觉来感受,就象咀嚼着茅根,唇齿的每个缝隙里都有清甜的汁水沁涌。这向往也可以用触觉来感受,那是难耐的心痒,难止的心疼。
也许,只有想象可以弥补向往的空虚和缺憾。在想象中,我攀上了哦耶的木楼,迎候我的是她长长的双臂,她象藤萝似的将我紧紧地缠绕。她吻我了,她歙合着双唇,犹如梦姆湖中跃起的鱼儿。我透不过气来,那吸吮让人醉迷,让人昏眩。她象山野一样展露出她的胴体,它时而平坦时而起伏,犹如月光一般皎洁…

在想象的渴望中,我的哦耶更加美好,更加诱人。
黑色的走马象黑色的精灵,它似乎理解我的心情,它的蹄声既碎又疾。那蹄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我的心在那节拍下碎乱地疾跳不已。那是为渴望而焦灼,我的胸中鼓荡着企盼的激情。
我终于理解那些中世纪的浪漫骑士了,他们在隐秘的夜色中焦灼地奔向他们心仪的女人。仰望着月光下的窗扇,他们象不知疲倦的青蛙一样,唱响了一支又一支小夜曲,向他们心仪的女人求爱。
他们是惴惴不安的求爱者。只有求到的爱才显得珍贵,也只有渴求本身,才能燃烧起爱的激情。
来而复返,返而复来,他们始终处于追求者的位置,因而,他们始终与激情相伴。
他们是林间啼鸣求偶的鸟。
他们是花间颠舞示爱的蜂。
不,他们是猎手。猎手不会兴致勃勃地把弓箭对准家院里的鸡,他们本能地寻求着逐猎的剌激。至于追逐得手与否,都不会使他们停顿,他们的生命处在不息的追逐中,因而,他们才能拥有永不衰竭的激情。
这一刻,我觉得我也成了浪漫骑士。我的咽喉发干发紧,它想伴着曼陀琳,在月光下歌唱。如果我心仪的那扇窗户不为我打开,我会一直唱下去,彻夜唱个不休……
踏进那片麻地了,细长的麻杆亲昵地频频地敲打着黑马的颈脖,引得它不停地喷着响鼻,做出回应。看到月光下的木楼了,后墙上的那排木窗中,有一扇属于我亲爱的哦耶。它此刻合着眼,在静谧的夜色中打着盹儿。
下马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向窗扇上方的屋顶抛去。
砰,响声在静夜里分外清晰。
那个窗扇应该睁开眼睛了,我的哦耶应该探出她皎好的面孔,向我递送微笑。
这时候,我就可以站在马背上,朝着那扇洞开的木窗一越而入……
可是,那木窗依旧合着眼。
怎么回事,莫非我的哦耶睡着了,没有听到我们约定的信号?
我又捡起了一块大些的石头,向木屋的房顶扔去。
砰,那声音很响。
我的哦耶,她应该在响声中惊醒了。她应该点亮油灯,察看动静。
可是,那扇木窗仍旧黑洞洞的,看不到一丝亮光。
怎么回事,莫非我的哦耶病倒了么?上次相会的时候,她曾经告诉我,她的身体有变化,她好象怀了孩子。我问她,是我的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了望我,却没有给我任何回答……
我开始不知所措,我象一只守着玻璃鱼缸,却无法伸进爪子的猫,焦灼地转来转去。我不能喊叫,吉玛人在暗夜里走婚的时候,是不允许大呼小叫的。
让人灰心丧气的失望和让人抖起精神的侥幸的期待交替控制着我,我不知道向房顶扔了多少石块,我甚至还站在马背上,尝试着去撬那扇木窗。我分明听到房内有响动,然而,那扇窗子却栓得紧紧的,毫无开启的意思。
我终于沮丧地坐在地上,我想起了那首吉玛人的歌:“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我是被遗忘了么?
我是被忽略了么?。
还是我被拒绝了!
我的心里一下子涌满了伤感和苍凉。
村寨旁的楠砻河哗哗地响着,我仿佛听到了泪水在我的心里流。无边无际的夜色在我的眼中显得那么的落寞,让我不由得一阵阵心灰意冷。
我在这无穷无尽的冷寂中,孤独地仰面躺下。身下的草皮传递着寒意,那寒意穿透肌肤,穿透骨髓,让人透心地凉。唯有夜空中的星星不忍与我相弃,它们关切地望着我,我也呆呆地盯着它们。时而,它们显得那么遥远,时而,它们又似乎分外地切近……
木楼的那扇窗子也是遥远而又切近的。只要它打开来,它就与你亲密无间,可是,只要它紧紧地关闭,它就将你拒之千里,使你永不可及。
我的哦耶啊,当我热情激荡地进入她的身体,当她的身体柔顺地容纳着我的时刻,我觉得我们已经形同一体,永不可分。可是,当此刻她向我关上窗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原不过各自有体,互不相干罢了!
想到这些,我简直沮丧至极。我懊恼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然后扬了扬手,想使劲儿地将手里的那把草和土远远地甩出去。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向手里看了一眼。
柔韧细长的叶子,柔韧细长的茎,这是断念草。
这些断念草都打成了结。
原来,今晚她与别人另有约会啊!
我太糊涂了。我一门心思只想着早早进入木楼,与她相会,却没有留心窗下这片断念草。
我明白,我该爬起来了。我该骑上我的黑走马,尽快离开这里。
披着凌晨时分的寒意,我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归程。回到冕诺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冕诺正在院子里粘补胶皮轮胎,看到我,他吃惊地说:“于,这是怎么了,你?”
我当时一定是神情怔忡,怅然若失,我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自言自语地说,“冷,冷——”
是冕诺把我从马上扶下来的,我浑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鞋上满是泥土和碎草叶。
披上冕诺的披毡,喝下一大碗热乎乎的酥油茶,我才回过神。
“真倒霉,她不放我进去。我在麻地里呆了一夜。”
我忍不住把昨夜的遭遇通通诉给了他。
冕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于,这种事常会遇到的。带你来的那天晚上,我也一样——”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住进寨子的当天晚上,冕诺就失踪了。清晨见到他时,他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鞋上满是泥水和碎草叶。
有了共同的遭际,两个男人也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于,听我说。梦姆湖里的鱼多,吉玛山上的树多,寨子里的女人多,放下这个,再拾起那个。”
我懂得冕诺的意思,可是,我放不下。
见我摇头,冕诺说,“于,放不下她?去求她,那就。”
“怎么求?”我向冕诺请教。
“讨好呀,帮她干活。打柴,舂谷,绩麻——”
我愣住了。我在想,在这些活儿里,哪一种比较适合我。
冕诺以为我还是想不开,便宽慰地劝我,“于,别愁。散散心,跟我去达坡。”
达坡是邻近此地的一个大镇子,那里常有昆明、西昌、成都等地的客商来往。
吉玛人也常到达坡去,用自己的麻布、鱼干、家畜和家禽,换回日常需要的各种物品。到达坡去,有一条路况很差的石子路,冕诺去的时候,总是套上他的胶轮车。
跟冕诺去达坡散散心也好。
冕诺要补的这副车胎实在是太旧了,他还有一副备用的新胎,我说,“冕诺,这胎不行了,换上新的吧。”
“不,能补上,我。”冕诺不屈不挠地把胶水往旧胎上抹。
于是,我就坐下来帮他补。有我的帮忙,旧胎上几处漏气的缝儿很快就补好了。
冕诺一边兴冲冲地装着轮胎,一边夸我说,“于,你真行。可惜,你哦耶那里,没有轮胎。不然你去补,会高兴,她。”
冕诺套好了胶轮车,催我赶快坐上来。
我却改变了主意,我说,“我不去达坡了,冕诺。我想,我还是到她那儿干活儿去吧。”
那一天,我赶到我的哦耶那儿去的时候,她正在坡地上犁地。吉玛人犁地采用的是一种很原始的方式,二牛抬杠。两条牛并排在犁的前面走,为了让用力的方向一致,就用一根长木杠缚在两条牛的脊背上。“二牛抬杠”的说法,就是这样得来的。后面需要一人操犁,前面还得有一个人操心抬着杠的两条牛,别让它们走歪了。
我向那片坡地走着,远远就看到了我的哦耶。她的白长裙在风中飘舞着,花头帕鲜艳得犹如蝴蝶的翼翅。她在抬杠的两条牛的前面走,后面有一个操犁人,那是一个穿着麻布衫的魁梧的吉玛男子。
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面前,喉咙有些发哽——为昨夜无望地投上房顶的那些石块,为那些被踩踏的打了结的断念草,为凌晨时分凉透了心脾的寒意……
站在她的面前,我委屈着,难过着,伤心着。
我想听到她的解释和抚慰。
然而,我的哦耶看到我,只是晃了晃双耳下那两颗红玛瑙般的耳坠,然后将黑玛瑙般的眼睛闪了一闪。
“于,是你么?你来了!”
是的,她丝毫没有愧意,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她显然很高兴见到我,似乎我昨夜并没有吃什么闭门羹,似乎今天我到她这儿来完全是应该的。
我忽然有点儿恨她。
不过,男人嘛,应该高姿态。
于是,我装着昨夜什么也不曾发生,竭力用轻快的语调说,“哎,我能干什么?你让我干点儿什么呀?”
我的哦耶把拿着牛鼻绳的手抬起来,对我说,“陆,你来牵牛吧。操犁,还是让平措做。”
操犁的那个魁梧的男人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的肩膀很宽很平,髋骨也过于宽了一些,平了一些,这使他看上去有几分象门板。
他就是平措了,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我想,我的哦耶是在照顾我,牵牛大概比操犁要容易得多。我从她的手里接过牛鼻绳,站到了肩抬木杠的两头牛的前面。
我看到那两头大牛摇头了,它们将弯盘的长角不满意地晃了晃,用鼓突的大眼睛警觉地瞪着我。
果然,它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走起来,它们不是相互碰撞,就是彼此扯开,竭力往各自想去的方向挣。我喝斥它们,我使劲地扯动牛鼻绳,我吃力地扳动它们肩上的那根木杠……
不一会儿,我的嗓子就嘶哑了。我的手扯疼了,胳膊也开始发酸。
脚底下的坡地也来给我添乱,它不是坑,就是坡,还有许许多多会打滚儿的石块。害得我一走一歪,一走一滑,唉,我自己都走不直,又怎么能扯直那两头大牛呢?
这是个累活儿,我浑身都冒出了汗。
我的哦耶背水来了。她伫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木桶压在她的背上,她也忘了卸。
“平措,换换,你们。”我的哦耶再次安排。
平措听话地走过来,与我交换了位置。
在我的记忆里,我好象操纵过公园里那种机动碰碰船的手柄,我想,木犁不应该比机动碰碰船更复杂。
当然,它看上去很简单,一根斜斜的木棍从犁头上升起来,上面嵌着一块圆滑的短柄,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握在手心里。然而,一走起来,我就感到它的复杂了。首先,它有很强的摆动欲望,它不愿意被拘束在一条直行的槽沟里,它几乎时时刻刻都想跳槽,给自己另辟蹊径。其次,它的情绪不稳,上下波动很大。
在它高兴的时候,它会一下子就从土槽里跳出来,滑溜熘地在地面上跑。不高兴的时候呢,它就闷头扎下去,让你越拉越深越拉越深,弄得前面的两头牛不堪重负,到头来只能喘喘吁吁地停下。
为了对付这个木犁,我真是耗尽了心力和体力。
就在我精疲力尽的时候,它不失时机地躺倒不干了。我去拉它,忽然一滑,犁头就擦住了我的脚踝。
“啊!——”我大叫一声。
伤口并不大,但是沁出了血。我的哦耶在我的身边俯下来,用她的手帕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血迹擦拭了,然后把那手帕捆扎在了伤口上。
“再换过来吗?我们俩——”
平措倚在老牛身旁,向这边张望。他用的是一种调笑的语气。
我的哦耶说,“不,该吃饭了。”
饭菜是我的哦耶用藤条篓背来的,香喷喷的燕麦饼,盐水土豆,烤鱼干,还有苦荞酒。
我没有一点儿食欲,我没干什么活儿,我怎么能吃进去她的饭?我满心惭愧,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没有希望了,我没有希望了。她不会再让我进入她的女楼,对于她来说,我是如此地无用——不,我会写论文。论文,她要吗?
在我的旁边,传来平措响亮的咀嚼声和啜饮声。他坐在坡地上,心满意足地吃着,喝着。他的一双大脚板骄傲地晃动着,犹如得胜的蟋蟀摆动着头须。
甚至那两头牛也在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主人赐给它们的食物。那是些干草团,那些干草团里裹包着黑豆。
唯有我呆呆地枯坐。
“于,饼,我烤的。”
我的哦耶凑近来,把酥脆的燕麦饼送到了我的唇边。她的另一只手里端着木碗,碗里是清亮的苦荞酒。
比酒更醉人的是她的额发,它们痒痒地撩着我。
“等你,今晚上,我。”
那耳语很低,但是很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喉咙发哽,鼻子里也生出酸酸的感觉。
我在心里骂自己,你这个混蛋!晚上不许去,听到没有?你不需要恩赐……
晚上,我和冕诺守着火塘,补那辆胶轮车的内胎。冕诺从达坡回来的路上,半边轮子就软了,那是慢撒气,胶胎显然已经老化。我一边帮他查找那些泄气的缝眼儿,一边向他诉说着一天的经历和感受。
当然,也包括“不需要恩赐”之类的话。
他妈的,我不会到她那儿去了。
冕诺默默地听着。
终于将最后一个缝眼儿补完,冕诺满意地站起来,眨着他那倒睫的眼睛对我说:“于,给你备好了,黑马。在厩里,你去吧。”
这个家伙,他早就猜透了我的心。
我又骑上了那匹黑走马。
这黑色的精灵,它又响起了既碎又疾的蹄声,它们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让我的心碎乱地疾跳不已。月光下,那些求偶的夜鸟和野兽时不时地飞出来跳出来,向我表达着它们的欢欣。
我的体内充满了因渴望而生的焦灼,因企盼而生的激情。
惴惴不安的担忧正是裹随在这焦灼和企盼之中,不知不觉地翩然而至。
就象一个孩子担心能不能得到成人允诺的糖豆,就象一只小狗忧虑会不会得到主人扬起的骨头——我忧心忡忡地想:她会给我打开木窗吗?
呵,我这是怎么了?我用乱轰轰的脑袋痛切地思索,我怎么会这样?——我的哦耶,你的独立、你的尊严,都存在于我每一次的离开之中。而我每一回的前往,都变成了惴惴不安的朝拜。
离去的时候,就盼望着再来。
而每一次再来的时候,你都那么新鲜如初,仿佛我的每一次陈旧的离去,都给你带来了一回更新自己的再生。
啊,我的哦耶,你让我怎么能不对你激情无边爱欲无尽呢——



九。倦偶



陆洁已经习惯于观察和思索,这习惯植根于她在医学院的求学经历以及她在医院的工作实践。如果她的面前放置了一个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标本,她就会象面对电影屏幕一样坐稳了,让自己身心投入,在眼前展开各种各样的想象。
此刻,面对达曼大巫师送给她的那些“回魂根”和“断念草”,陆洁再度陷落于习惯。身边的一切都渐去渐远,眼前只剩下了这两样吸引她的东西。断念草“显然是菅草那种类属的草本植物,年年春发,岁岁枯荣,犹如世间的男女之情。”
回魂根“呢,看上去有些象川芎一类的植物块根,呈不规则结节状团块,既小且硬,几近木质。
陆洁将它们分别放在口中舔了,咬了。“断念草”似乎有些甜味儿,清凉如茅根。“回魂根”却是苦的,象黄连。吉玛人说它们能治“迷症”,让人断念,做为医生,陆洁很难相信它们有此功效。然而,好奇心毕竟难抑,陆洁还是想亲自试试它们的药理作用,当然,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存着一些侥幸,并非不想借此减轻一下于潮白给她带来的精神痛苦。
“泽尔车,罐子,我想要个罐子。”陆洁用手向身边的泽尔车比划。
当陆洁琢磨那些药草时,泽尔车就一直随在她的旁边。那情形,就象忠实的大犬守着一只娇弱的羊。
听到陆洁的召唤,泽尔车赶忙凑上前问道:“罐子?做什么用,陆。”
“煮一煮,我要把它们煮一煮。”陆洁解释着。
泽尔车很快取来一只双耳陶罐,里面还装满了清水。
“陆,不喝它,你能不能?”把陶罐递过去的时候,泽尔车脸上露出了担心。
陆洁瞧了一眼泽尔车,然后低了头。她望着陶罐里的水,那水清亮亮的,象泽尔车的眼神。
陆洁的心里融了一下,她感觉到了对方那份关爱。
“这是我的工作,泽尔车。”陆洁用竹筷浸按着药草,尽量操着那种淡淡的语调。
“你痛苦,我知道。帮助你,我想。”那话直率而诚恳。
陆洁的喉咙哽了一下,她感动了。
“实验,泽尔车,我是研究植物的。研究它们,懂吗?”
“懂。”
泽尔车点点头,然而他的眼神里还是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关切和担心。
陶罐放进火塘里,亲热地偎在红炭旁边。不一会儿,罐子里的水就打起了滚儿,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象是在和那些多情的红炭絮语。
晚上临睡前,陆洁将陶罐里的水喝了。她躺在毛毡上,细细地体会着自己身体的反应。
舌体和喉部残余着淡淡的苦味,胃和肠道未见剌激性反应。心跳平稳,神经状态正常,没有焦躁或抑郁之类的情况发生……
木楼外的风声渐渐远了,远了,夜越来越静,越来越深。咕咕噜噜的,仿佛有了水声。陆洁沉在了水里,那是一种类似幽闭的感觉,耳鼓闷闷的,身体飘飘悠悠,生出了一种悬浮感。
恍恍惚惚,松松脱脱,陆洁身不由已地随着水波荡漾起来——……陆洁那一天特别想要于潮白。
快下班的时候,陆洁在病房里给一位要出院的病人做了例行的检查,然后在水池边洗手。拧开水笼头,水哗哗啦啦地淌。陆洁心中热热地一融,忽然想起了“小盒子”。
“小盒子”的那个水池是用水泥砌成的,又大又深。陆洁把装了热水的脸盆放进去,然后就站在那里,哗哗啦啦地用一块毛巾擦澡。于潮白是从身后贴上来的,吻着耳垂吻着颈脖吻着后背吻着腰胯——,陆洁随着于潮白的鼻息一路松软下来,然后就被他抛上了床……
刘医生说,“陆大夫,水漫出来了”,陆洁这才慌忙把水龙头关上。随后,陆洁拿过拖把擦地上的水,拖巴头一摆,竟蹭在了刘医生的皮鞋上。
陆洁连声道歉,刘医生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那种笑,有些深。
从那一刻起,一直到下班,哗哗啦啦的水声和热热的融融的感觉,就始终伴随着陆洁了。虽然急着回家,虽然企望马上见到于潮白,可是在下班的途中陆洁还是拐了一趟菜市场,买了虾仁和韭菜。
虾仁炒韭菜可以强肾壮阳,这是于潮白的理论。做为医生的陆洁只知道枸杞海马淫羊藿的药理和效果,对于丈夫自诩的偏方,只能一笑了之。在陆洁看来,那只是无稽之谈,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罢了。
可是久而久之,这一切竟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每次同房前的那餐饭,必备虾仁炒韭菜,那情形就象洋鬼子出海之前,必得奏乐鸣炮升旗一般。
陆洁把韭菜虾仁都收拾干净,切好拌好,备在碗盘里,等着于潮白回来掌勺。
结婚之前,弄饭菜多是于潮白自报奋勇的独角戏,婚后不久,就变成了夫妻合练的二人转。前期准备陆洁来做,炒勺却是由男人来大拿的,标示着男人是执掌权柄的主角。
趁着粮草备好,兵马未动之前,陆洁去了一趟卫生间。轻松之后,自我检查,如期而至的假期果然如期而去了。算一算,夫妻间的任务已经隔了六天。一周一次,一月四回,一年不过半百罢了。十年呢,二十年,三十年……这样一算,就得出一个并不大的定数。
人生的这种欢娱,实在太有限。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陆洁这才从坐便器上站起,匆匆地放响马桶里的水。
趿着拖鞋来到过道里,于潮白已经坐在了沙发上。
“潮白,菜备好了,等你动手。虾仁韭菜——”
话没说完,觉得有些异样。低头看,是裤子褪掉了,原来忘了系紧皮带。
“瞧,瞧。”于潮白皱起眉,把头摇了一摇。
陆洁自嘲地笑笑,连忙做了弥补。随后就凑过去,坐在沙发边上。
“它走了——”
陆洁说的那个“它”,于潮白显然已经意会。他“唔”出一声,算是默契了,嘴角和眼眉处,也还带了些笑。
“好,我去掌勺,吃了饭,早点儿睡觉。”
屁股动了动,却又坐下。
“唉,真累。再歇会儿,喘口气。”
那气喘得有些疲乏。仿佛会感染似的,陆洁的身上也松乏起来。
陆洁忽然想到煤气灶旁的油瓶已经空了,得从桶里灌一些进去。于是就说,“那好吧,你再坐一会儿,我去灌点儿炒菜油。”
陆洁进厨房忙活了一阵儿,于潮白终于探进脑袋来。他身上换了居家的便装,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怎么样,陆洁,今天你就代劳吧。”
陆洁点点头。
就这样,那顿饭由陆洁一手操办了。等两人坐到饭桌上,于潮白就频频地夸奖陆洁的手艺,说她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陆洁颇有自知之明地笑了笑,韭菜炒虾仁太咸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把盐放重了。
于潮白吃东西的时候,每每将嘴张得很大。如此一来,唇旁的犬齿就会露出来,给人一种欲望强烈,生命力很旺盛的样子。于潮白在床上也每每再现此副模样,那种时刻他就会得意洋洋地发问,“怎么样,我棒不棒?棒不棒!”
于潮白出的这道必答题,标准答案是“棒,棒”。陆洁这样回答了,于潮白就会更棒起来,仿佛在骄傲地张扬着一种生命宣言。
其实对于陆洁来说,需要的只是感觉到他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在,就很好。
陆洁的职业习惯很顽固,她由肌体的动作很自然地分析出肌体动作的的生理原因来:于潮白的神经受到性剌激,机体组织就释放出一氧化氮这种物质。在一氧化氮的作用下,海绵体内的平滑肌便松弛下来,使得海绵体内的动脉得以扩张。
当足量的血液进入海绵体,它就渐渐变得“棒”起来了。
如此看来,男人不过是一架由各种化学反应操纵的机器罢了。
根据这个原理。完全可以造出一个能做出相同反应的机器来。
自己呢,也同样。
由此可知,一男一女如痴如醉欲死欲仙的做爱,不过是两架机器在进行一场化学反应罢了。
这样分析透了,顿觉无味和无趣。
陆洁默默地想着,于潮白忽然停下筷子说,“喂,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看你?——”陆洁说,“哦,看你吃得那么香呀。”
仿佛要掩饰什么,陆洁偏过身子,在丈夫的脸上吻了一下。
瞧得出来,于潮白的化学反应并不明显。
“待一会儿,好好洗洗头。”于潮白抽了抽鼻子。
陆洁想说,“都是炒菜时让油烟熏的”,可是她抚抚头发,说出来的却是“谁洗碗,收拾桌子?”
“你去吧,我来,我来。”
就这样,陆洁进了卫生间。
陆洁洗得很仔细。先是头发,于潮白抽鼻子嗅闻的模样,让陆洁印象很深。
依次洗下来,到了脚趾。脚趾和手指一样,都涂了指甲油。手指甲是透明色,脚趾甲却是樱桃红。樱桃红色的指甲油晶亮亮的,闪着盈盈欲滴的水色。于潮白说,他喜欢吃樱桃,陆洁就做出十颗樱桃来,女为悦已者容,陆洁做得很精心。
除了樱桃,于潮白还喜欢草莓。每当他探出脑袋,向胸乳仰望的时候,他就会欣喜地说,他看到坡顶上的两颗草莓了。于潮白的食欲很好,那种贪吃的样子,常常让陆洁又高兴又害怕。
喜欢草莓可以从医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做出解释,它源于孩提时的恋母情节。
那么,喜欢樱桃呢?它是不是应该属于广义的精神病学的范畴了——陆洁出浴的时候,随手把脱下的底裤和胸罩扔在了浴缸边,另换了一套全新的。
新的和旧的完全是同一个颜色,同一种式样,同一种质地,同一个牌子。都是那样的雪青色,有些象天空,象那个能容纳和铺陈无边遐想的天空。都是那样的饰边和花纹,就象镂在甲骨上的象形文字,营造出一种无法解读的神秘感,让人不能不生出探奇之心来。
陆洁还记得,当年是由于潮白陪她去置办那套行头的。于潮白说过,他最喜欢武装带和战旗,战士看到它们,就会萌生冲锋陷阵的冲动。后来,于潮白果然向陆洁验证了此言的不谬。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于潮白兴奋地将三条边的旗帜戴在头顶,就象攻城拨寨的勇士将对方的铠甲挑在矛尖上一样,骄傲地炫耀他那征服者的胜利。
这一类由于潮白制作的景物,尤如电脑上的多媒体三维图象,总是时时在陆洁的眼前不息地旋转着,变幻着。那些绚烂的光和色,让陆洁觉得迷离而诱人。
此时,陆洁佩带着新的武装带和战旗,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湿淋淋的头发。
吹风机呼呼的响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从厨房那边传来的水声,陆洁隐隐地想,听,他在洗碗呢。
淡雅的摩丝味儿飘散在空气里,原本粘在一起的头发渐渐蓬松起来,一根根如丝一般,光亮而柔顺。
陆洁做好了头发,也做好了自我感觉。于是,她想起应该到丈夫那儿去,让他再抽抽鼻子,说说还有没有油烟味儿。
厨房的洗碗池是空的,手脚利索的于潮白已经做完了那些事。
嗤啦嗤啦,声响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于是,陆洁就走了进去。
一进卫生间陆洁就看到,于潮白正躬着身,一手拿着“洁厕灵”,一手拿着长柄刷,勤勤恳恳地刷洗着坐便器。
“潮白,你干什么呀——”
于潮白直直腰,偏过脑袋。
“记住,用过以后,要冲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头紧皱着。
“谁说没冲?我放过水呀。”陆洁辩解道。
“冲了?”于潮白摇摇头,“真是,你的味道,怎么那么——”
那是不由自主的嘟哝,他又抽响了鼻子。
陆洁的眼前忽然恍惚起来,她仿佛看到那些应该冲掉的液体象暗沟里的水,经过她的胃,肠子,进入肾脏和膀胱,在三十六度半的体温中,微微地发酵。
发酵后的液体生出泡沫,膨胀不停的泡沫泛起来,让陆洁透不过气。她想大叫:我的味道?——,结婚之前你怎么没有发现!
然而,她并没有喊出声。她紧紧绷着嘴,转身就走。
“哎,等等等等。给,把这些拿过去——”
于潮白用两个指头拈着陆洁换下来的胸罩和底裤,脸上的神情很疲惫,很无奈。
“这些东西,随手放到洗衣机里嘛,到处乱扔。”
陆洁并没有伸出手,那边却松了手。于是,那些东西就无可挽回地掉在了地上。
陆洁觉得,还有什么也掉在了地上。
陆洁呆呆地向地上凝视,那套登台的披挂缩成一团,狼狈地偎在她的脚前。
曾几何时,于潮白看到它们,就象看到震撼人心的伟大演出一般激动。可是如今呢,它们就象扔在后台上的道具,陈旧而肮脏,冷寂地陈述着一种真实。
陆洁浑身发软,她自顾自地往回走,耳朵里完全听不到于潮白又说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四肢静下来,脑袋却在旋转,犹如一台榨汁器。嗡嗡嗡嗡,不停地搅呀,拌呀,把所有的一切都打成了糊。
不知道什么时候,嗅觉渐渐地凸现了。那嗅觉是一只灵敏的小兽,捕捉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
循着气息溯寻,陆洁发现它是从卫生间那边传过来的。
洗澡之前的于潮白也在自行方便,厕所的门只是虚掩着,于是,一股股气味就弥散了出来。
氯化氢?阿莫尼亚?——,是那种含着许多未消化食物的独特的臭气。
陆洁嘲弄般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也觉得奇怪,这种难耐的气味,为什么过去她就没有觉察?
那气味仿佛有一种镇静作用,陆洁脑袋里的榨汁器停了下来,静了下来。悬浮的念头慢慢地沉淀下去,一切都变得澄明而清澈。
草莓、樱桃、三角旗……,这些三维动画似的缤纷的声、光、色,现在想起来,竟有几分可笑。陆洁甚至有些奇怪,当初自己怎么会有那样荒唐的激情。
那些往昔的情景,就象是与已无干的别人的事了。
于潮白就是在这个时候爬上床,凑到了陆洁的身边。
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浑身还带着浴液的余香。他偏偏身,刚要伸出手,却听到陆洁说了句,“算了吧。”
“什么算了?”
“咱们改天再说吧,我肚子有点儿疼。”
于潮白没有坚持,他若有若无地舒口气,说道,“用不用吃药啊?”
陆洁摇摇头。
“那好,改天吧。”
于潮白在陆洁的额上留下一个吻,然后独自去了书房。那里铺着一张小床,今晚他要在那里独眠了。
陆洁睡不着,翻来复去地折腾了一阵,只好打开床头灯,捧起一本书,看进去看不进去地歪着脑袋瞧。
很晚很晚的时候,于潮白起来方便。他看到陆洁这里还亮着灯,就拐了进去。
“还没睡。怎么,你哭了?”
于潮白伸出手抚着陆洁的脸。
陆洁自己摸摸,眼窝处果然有些潮。
“是怨我了?来来来,咱们现在就做——”
于潮白提高了声音,把做出来的热情洋溢着,手也就势向陆洁的小腹处伸过去。
“不,真的,没有怨你。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陆洁打了个哈欠。
“那好。亲爱的,做个好梦。”
于潮白再次轻吻陆洁的额头,然后才离开。
做个好梦?再没有什么梦了。
当然,也没有什么怨,有的只是倦。
我们是倦偶呢,陆洁朦胧地想。
陆洁在厚毛毡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泽玛吉和泽尔车都守在她的身边。
“醒了,醒了——”
泽玛吉和泽尔车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们这是怎么了?”陆洁觉得挺奇怪。
“陆,你睡了一天一夜呢。”泽尔车的神情中仍旧留着担心。
“可不是嘛,陆。他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泽尔车。”
泽玛吉瞧瞧泽尔车,再瞧瞧陆洁,笑了。
泽尔车的手里还拿着那个煮药的陶罐,他将罐子晃了晃说:“陆,你饮多了。
回魂根,断念草——”
陆洁点点头。
陆洁已经弄清楚了,看来“回魂根”和“断念草”熬出的汁水,有明显的麻醉和镇静作用。吉玛人用它们医治男女之间的“迷症”,与其说是治疗,毋宁说是一种原始的朴素的劝诫。
当天上午,泽尔车到山上砍柴的时候,猎获了几只箐鸡。泽玛吉对泽尔车说,去送给采尔珠两只吧,过些日子果错就要过继给她们家,顺便看看她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泽尔车也想去自立门户的三姐家串串门儿,她住的拉努瓦寨不算远,骑马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泽尔车备马的时候,陆洁知道了,她说,她也想去瞧瞧拉努瓦寨,瞧瞧采尔珠的家。
泽尔车显然很乐意与陆洁一起相伴前往。走马不大,两个人都骑上去马儿太吃力。让陆洁单独再骑一匹马吧,泽尔车又担心她会掉下来。结果只好由陆洁自己骑在马上,泽尔车呢,就在旁边牵着马缰绳。
骑在马上的陆洁的确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其实,她到采尔珠那儿去,完全是为了于潮白。自从朝母节那天再次与采尔珠谋面之后,陆洁就大致推测出采尔珠就是于潮白在札记中反复提到的那个“哦耶”了。如果这个判断属实,那么于潮白肯定会在采尔珠那儿露面的。
马儿一路行,陆洁一路想着心事,惹得泽尔车时时地惊叫,“陆,小心”
“小心,陆”——陆洁注意了,稍后又走神。走神了,赶忙再注意。弄得她自己心中也暗暗自嘲,看来什么“断念草”,什么“回魂根”,都无法断掉她对于潮白的牵挂。暂时的麻木和忘却之后,带来的是更明晰更强烈的专注。此情真是无计可除,下不了眉头,老挂在心头啊。
泽尔车和陆洁的到来,使得采尔珠家里就象过节一样热闹。采尔珠亲自下厨,动手烧菜。烤鱼干、盐水土豆,都是些吉玛人的家常菜。但是,也有与众不同的。
一是熏猪唇,腌制的猪唇肉,用松枝熏过,然后用辣椒炒,虽然辣了一些,却出奇得香。再一个是她家的苦荞酒,酒汁浓厚,酒味儿醇香,陆洁喝进一口,立刻觉得身上发热,弄得她连连吐舌头,“哟哟,你这是什么酒呀,好大的劲!”
采尔珠说,“苦荞呀,是苦荞。一样的——”
泽尔车在旁边得意地插话,“不一样,不一样。苦荞是苦荞,我三姐家的,一碗,山猫醉倒了。”
仿佛在验证泽尔车的话,陆洁喝下面前的那碗酒,不一会儿就觉得双脚发轻。
看看众人,全都若无其事,显然他们对这种酒早已适应。众人谈笑风生,频频地举起木碗,说着吉祥和祝福的话 .“唱啊,唱起来呀——”
大家都朝着采尔珠击掌。
喝了酒的采尔珠更显得容光焕发,她的脸颊象杜鹃花一样绯红,黑玛瑙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她把头一扬,一串悦耳的歌声就在木屋里回响起来。
“挂在天上的月亮啊,最亮的时候只有三天。
火塘边上的妈妈啊,对儿女一辈子都温暖……“ 当采尔珠歌唱的时候,众人都用筷子敲着木碗,嗒嗒嗒嗒地击响节拍。跟着那节拍,大家也亮开嗓子,一唱三叹地做着应和。
一首歌接着一首歌,一碗酒接着一碗酒,越喝越高兴,越唱越起劲儿。陆洁渐渐地融合了进去,跟着唱,跟着喝,不知不觉中,竟有些醉了。
这时候,陆洁又想起了朝母节那天,采尔珠在梦姆湖边唱歌时的风采。她禁不住感叹地对泽尔车说:“你这个姐姐,唱得真好。”
“那当然,”泽尔车自豪地说,“陆,你不知道,吉玛山最能唱的,就属我家三个姐姐呢。”
陆洁听了,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心神有些游走。
泽尔车以为陆洁这是不相信他的话,便急切地解释,“陆,不信你到我三姐房里瞧。好多东西,唱歌得到的。”
陆洁于是真的要去看。
陆洁是远道而来的女客,她提出的这个要求,采尔珠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她们俩就从火塘边起身,一前一后地上了女楼。
推开房门,陆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采尔珠的卧榻。说是卧榻,其实并没有床,只是在靠窗的屋角铺了厚厚的毛毡,毛毡上又垫了靛蓝色的手织麻布单。
与卧榻挨靠的两面木板壁,显得琳琳琅琅。那是因为挂着和贴着许多色彩和样式都分外引人注目的东西。
一个大花环,是用几种不同的树枝条和花朵编就的。虽然红花绿叶已经枯干,但是依旧可以想见当初的美丽。
几挂多彩的项链:白贝壳,绿松石,红玛瑙,黑水晶。
一块花头巾,是细软的丝质品。花色和样式都是最流行的,它显然来自某个遥远的城市。
……
“采尔珠,这都是你唱歌得来的奖品吗?”陆洁好奇地问。
“奖品,唱歌?”采尔珠直爽地地笑了,“陆,对,是唱歌,是依塔奖给我的哟。”
陆洁听明白了。她仿佛看到一个又一个吉玛男子倾慕地向采尔珠走来,手里捧着表达他们爱意的各式各样的信物。
陆洁情不自禁地走近那些信物,仔细地端详。
陆洁的目光移动着,慢慢地停在了采尔珠的绣枕边。在绣枕旁靠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乳白色的机面,深黑色的机身,一侧有两个圆圆的音量和频率调谐钮。它虽然有些旧了,但看上去仍然洁净而精巧。
“能看看吗?”
采尔珠点点头。
陆洁转动开关钮,略做调谐,电子乐队就嘭嘭嚓嚓地奏起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在那伴奏声里自如地浮游。
陆洁记得,于潮白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他清早跑步的时候,经常拿着听。
“这个也是,奖品吗?”陆洁带着些开玩笑的口气。
“一个男子,汉人。象你一样,到我们拉努瓦寨。要我唱歌,他记,他录。
谢我的。这个东西。”
采尔珠仔细地讲述了那个人的模样,讲述了那个人所做的事情。
陆洁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这是于潮白,这毫无疑问是于潮白!
没错,采尔珠就是他在札记中写的那个哦耶——那么,于潮白这次到吉玛山,当然是来找采尔珠了。
陆洁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这个爱唱歌的汉人,这次朝母节来了吗?”
采尔珠许久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思索的神情。
“象,朝母节,有一个人,看着象——”
陆洁觉得采尔珠有些吞吞吐吐,陆洁想再追问什么,可是她忽然觉得脚下晃动起来,面前的景物也在不住地摇。
“陆,你怎么了,怎么了?”采尔珠叫着。
陆洁看到眼前采尔珠的那张脸在打转,而且越转越快。
“我,我头晕。”陆洁赶忙闭上了眼。
“陆,你喝多了?躺一会儿,在我的毡床上。”
……
……陆洁睡在床上的时候,于潮白就偏躺在她的脚边。医院的病床不宽,是那种金属网状的弹簧床,使用的年月久了,中间已经凹了下去。睡在床的边沿,就象睡在陡坡上,有一种遏止不住的下滚的势头。陆洁时不时地勾勾脑袋,向脚旁望一望,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歉意,真难为于潮白,他竟然能在那里躺得往。
距离医生判断的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陆洁的手脚都肿了,身上套着于潮白的一件外衣,脚上只能趿着一双于潮白的拖鞋。可是,陆洁还在坚持上班,做为医生,她自然懂得已经很通俗化了的常识,孕妇应该坚持必要的活动,这样有助于顺利地产下婴儿。
自行车不能骑了,陆洁每天都坐公交车。坐公交车的人不算多,见到陆洁这样挺着肚子的孕妇,即使不让座,也都会避一避的。陆洁出事倒不是被别人挤撞造成的,还是她自己不当心。上车的时候,脚抬低了一点,拖鞋在踏板上一挂,人就摔倒在地上。
有人说,“上啊,上啊,快上啊”,也有人说,“你没瞧着呀,人家孕妇摔倒了”。陆洁爬不起来,肚子一阵阵疼得厉害,似乎有了要生孩子的感觉。陆洁艰难地挣扎着说,“帮帮忙,把我送到医院——”
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拦了出租车,把陆洁送到了产科医院。医院检查,说是先兆流产,看来肚子里的调皮鬼已经耐不住性子,想钻出来见见世面了。陆洁的心里充满了亲子的温情,恨不得马上将这个牵肠挂肚了九个多月的小家伙抱到怀里。
于潮白赶到的时候,陆洁已经上了产床,羊水破了,主治医生安排要产妇自己生。医生和护士向陆洁讲解产妇自己生的好处,陆洁说,我也是医生,我懂。
懂得医学知识的人在产房内忙,不懂医学知识的于潮白在产房外忙。二十分钟过去了,陆洁的叫声越来越低,于潮白的叫声却一下子高起来,“剖腹!剖腹!
——”
医生们就商量,安排了剖腹产。
万幸,万幸,剖腹的时候才发现,婴儿已经出现了窒息的症状。如果不剖腹,婴儿一准儿没救了。
那是个胖儿子,于潮白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佑生”,意思是冥冥中有命运的福佑,她才得以生临人间。
剖腹产之后,陆洁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礼拜,那些日子,于潮白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陆洁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早晨,于潮白把热水端到床头,用毛巾给陆洁擦脸。热水浸过的毛巾又柔软又温暖,它缓慢地擦过陆洁的额头、眼窝、面颊、耳朵、嘴角、颈脖……,于潮白的动作仔细而体贴,那时陆洁就会感到体内有暖流在涌动,她就惬意地闭上眼,细细地感受丈夫的那份关爱。
每一个清晨都是这样开始,于是那一整天便会充满夫妻间的体贴和爱意。要吃饭了,从丈夫端着饭盒出去的那一刻起,陆洁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房门。她看着于潮白兴冲冲地折返回来,象玩杂技似的把那些油条、糖糕、包子、小菜、豆浆、八宝粥……一一搁放在手掌手腕臂肘直至胸膛前。
陆洁本来也能自己吃饭,可是她却要丈夫喂。她歪躺在枕边,由着丈夫一勺一勺,一口一口,将那些食物喂进她的嘴里。这种时刻,陆洁的心里会很甜,会很满足。她觉得她是一只孵蛋的幸福的鸟,一只抱窝的快乐的鸡。
她比鸟和鸡麻烦,她是伤兵。她有了一次流血牺牲的经历,她的身子下面还在渗血。一迭迭厚厚的吸水纸象小褥子一样垫在她的身下,每次换纸的时候,陆洁都能感觉到于潮白似乎在颤抖。他的鼻翼两旁泌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额发和胡子都象被雾气浸袭过一般,变得潮潮乎乎,粘结成了条条缕缕。
做完那种换纸的活儿,这个大男人会把额头贴在陆洁的额头上,悄声地自嘲说,“嘿,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怕呢。”
端屎倒尿没有换纸垫那么惊心动魄,只是有些烦琐。每当于潮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将那个白色的便器端到胸前的时候,陆洁的心内就会替他生出尴尬来。
讲台上那个风度潇洒,侃侃而谈的于潮白,此时佝着背弓着腰,象一个标准的勤杂工。
如果他的学生此刻出现在这里,一准不会认出他来。
让人感到最愉快的时刻,是护士从婴儿室抱了小佑生过来。虽然陆洁还无奶可哺,但是医院循例还是要让婴儿来吮吸母亲的乳头。这是已经大众化了的医学知识:婴儿早期吮吸母亲的乳头,有利于母亲尽快地分泌乳汁。
这个闭着眼睛的小家伙一到母亲的怀里,就哇哇嚷叫,挥臂踢脚,向世界大声诉说他初始的欲望和烦恼。
好了,母亲来满足他了。陆洁把他抱进怀里,让他含住了乳头。
婴儿高兴了,他吸着,他扒着,两腮和鼻翼都扇动起来,呼呼哧哧地喘着气,那神情显得急切而又贪婪。
于潮白俯在旁边,揶揄地说,“陆洁,我要嫉妒他了。”
嘴里说是嫉妒,可是一旦把婴儿抱起来,于潮白就会显出极大的快乐。他的双臂弯成了一个宽大的摇床,婴儿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臂窝里,被他荡来荡去。
他一边荡,一边津津有味地唱着被他篡了词的那首印度尼西亚的歌曲。“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送饭送菜端屎端尿啊我的宝贝——,他晚上露营在你妈妈床底下我的宝贝……”
陆洁被逗乐了,“谁让你睡到床下了?让你睡床上你不睡嘛。”
医院有规定,护理病号的家属不能在病房内加床。于潮白担心自己挤在床上,会影响陆洁休息,于是他就拿了塑料布和棉大衣,滚在地上睡。陆洁有时夜里醒来,看到地上的男人蜷缩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就涌满怜意,暗暗想着等自己养好了,一定要加倍照顾男人。
住院的这段日子给陆洁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很久很久以来,他们之间都没有机会这样朝夕相守了,这一次,似乎是要一下子补足。对这样的好时光,陆洁内心里十分地依恋。
出院之后,陆洁带着儿子回了家。陆洁的母亲为了帮助女儿照顾孩子和料理家务,特意从她居住的滨海小城赶到了这里。老人和孩子的加入,使得这套两居室的单元房顿时显出了拥挤。
陆洁在医院那边还有一套小单元房,于潮白说,他想晚上到那边住一住。这样能休息得好一些,也可以工作工作,看一看书。
医院分给陆洁的那一室一厅在五楼上,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挺安静。陆洁也觉得,于潮白这一段时间确实太累了,晚上到那边去住住,恢复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于潮白晚上就单独住在了那边。
出事当天,陆洁毫无预感。那天下午,陆洁的母亲血压有点儿高,吃了药,靠在床上休息。于潮白买菜回来,先把鲫鱼收拾了,放在灶上煨汤,然后就动手洗尿片,洗衣服。弄完那些杂事,陆洁劝他休息休息,他却操起拖把,将地板干干净净地拖了两遍。陆洁原来打算等孩子吃完奶睡着了,再动手做晚饭,可是没等她动手,于潮白就再接再厉,将晚饭也捎带着做了。
那顿晚饭似乎比平常做得早了一些,因此他们吃得也早。在饭桌上,于潮白显得胃口和精神都不太好,陆洁就关心地问:“潮白,你累了?”
“嗯,头疼。”
于潮白有神经性头疼的毛病,累了,紧张了,就会犯。一犯起来,头疼恶心,还会呕吐得一塌糊涂。
陆洁的母亲自责地说,“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看看,把小于累着了。要不要到医院看看呢?”
于潮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休息休息就好了。”
陆洁就说,“药盒里还有‘麦角胺’,你把它拿过去,按时吃。”
那药是上一次于潮白吃剩下的,陆洁要起身去拿,于潮白按了按她的肩膀说,“你吃饭,吃饭,我去拿就是了。”
于潮白起身走到门边,仿佛无意地停下脚,说了句:“我早点儿过那边去,拿了药就走啊。”
陆洁点点头。
母亲收拾饭桌的时候,陆洁拐到卧室去看佑生。她见于潮白还没有走,他正俯在儿子的小床前,聚精会神地地盯着儿子看。佑生睡得正香,两个红脸蛋儿鼓嘟嘟的,小嘴儿撅着,仿佛在等着人来亲。
陆洁偎在于潮白身边,指指佑生问,“儿子漂亮吧?”
“漂亮。”于潮白俯下身,去吻儿子的脸。
陆洁就急了,“瞧你大胡子,扎住他了。”
于潮白笑笑,把大胡子往陆洁的脸上挨。
陆洁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快走吧快走吧,赶快过去休息。”
于潮白站起身之前,用没长大胡子的额头在儿子的下巴上蹭了又蹭,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事后,陆洁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她觉得,婴儿一定是有预感和记忆的。
因为于潮白走后不久,儿子就醒了,他一睁开眼就哇哇大哭,陆洁和母亲轮番去抱,去哄,全都无济于事。直到他在一块又一块尿垫上尿够了尿拉够了屎,直到他把嗓子哭哑了,这才噙着母亲的乳头安静下来。他在母亲的怀里喘息不已,脸上还带着无限的委屈。
做姥姥的叹口气说,“这鬼头,想他爸爸了。”
陆洁点点头,颠摇着怀里的儿子,甜甜地苦苦地笑。
不知道真是因为闹着想爸爸,还是因为下午睡多了,那鬼头一直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等到终于把婴儿哄睡了,陆洁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陆洁按照惯例,打开大药盒去拿体温计,准备给婴儿留个体温。手一扒,却看到了那瓶治头疼的麦角胺。
怎么搞的,于潮白忘记拿药了。
陆洁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给于潮白送药去,她已经很累了,身上也有点犯懒。
母亲说,“没吃就没吃吧。这个时候,小于恐怕早就睡了。”
母亲这样讲了,陆洁反倒争辨说,“他一个人,要是头疼厉害了怎么办?不行,我得给他送去。”
这样讲过之后,陆洁自己就把自己感动了。仿佛丈夫在医院里对她的那番照料,此刻已经得到了她奋不顾身的回报。
骑自行车到医院的家属楼,再快也得半个小时,何况现在已经是深夜,于是陆洁就坐了出租车。车停在楼门洞口,陆洁抬头朝五楼上望了望,自家的那个窗口黑着灯,看样子,于潮白已经睡了。
喘吁吁地爬到楼上,拿出钥匙开锁。安全门哗哗啦啦被打开的时候,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谁?——”。
声音是于潮白的,陆洁一边回答“我呀”,一边开第二道门。
于潮白忽然不再说话。陆洁本来觉得,他会接着再说些什么的。
第二道门锁打开了,陆洁用手一推,“咣”地一声,门只开出一条半尺宽的缝。
里边挂着防盗链。
“潮白——”
“等等。”
回答了这一句,里边又不出声了。
里边静得出奇。
陆洁就是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头。她贴近脸,透过那道打开的宽缝向里边望,室内黑洞洞的,还是没有开灯。
象是幻听,在那片隐秘的黑色里,似乎塞着碎杂而急切的声响。
陆洁有些发懵。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屋内终于传来踢沓踢沓的脚步声。门厅的灯亮了,于潮白趿着拖鞋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于潮白高大的身体象一堵墙。
本来该陆洁发问的,于潮白却先发了话。
“你,你睡了?——”陆洁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好象做错了什么事。
“睡了。”于潮白打了个哈欠,在门厅的小桌前坐下。
不由自主的,陆洁也随着他坐在了小桌前。无形之中,陆洁好象成了一个只能在门厅受到接待的客人。
“我来——”陆洁把“麦角胺”放在桌上,“给你送药。”
放药时,陆洁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卧室的门紧闭着。
“哦。”于潮白伸手去拿药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向卧室那边扫了一下。
陆洁这才回过神。她仿佛恍然大悟地站起来,要往卧室那边走。
于潮白立刻站起来,用身子挡在了她的前面。
“陆洁——”
“干嘛?”
“我给你说件事。”
“说呀。”
“请你让她离开。有什么事儿,咱们俩说。”
陆洁听清楚了。
“让她离开”——,这就是说,里边有人。有女人!
谁?谁?谁?——陆洁的脑袋炸了,她觉得她的腿脚已经向卧室那边甩开了,她疾风闪电一般奔了进去,狠狠地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撕烂了她的脸……
可是,陆洁仍旧站着。
陆洁觉得她的手已经扬起来,霹雳一般打在于潮白的脸上,在那里留下了鲜红的五个指头印……
可是,陆洁的双手仍旧松垂着。
陆洁觉得她的嘴已经张大,一句句怨毒的话已经破口而出,就象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地抽响……
可是,陆洁的嘴仍旧紧绷着。
她竟然噙着泪,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允诺,于潮白立刻用一个敏捷的动作打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黑着,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现在门厅时,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方玲!——是住在四楼的方玲,内科护士,陆洁的好朋友。陆洁做完剖腹产的时候,方玲到病房看过她。陆洁坐月子的时候,方玲到家里看过她。方玲的丈夫在南方做生意,方玲有钱也有闲。有钱有闲的方玲太胖了,于潮白在家里还和陆洁一起暗暗嘲笑过方玲,说她哪儿都长得圆乎乎的,简直是个白兰瓜。
方玲此刻低眉敛目,尤如钻进厨房里的老鼠,在陆洁面前匆匆穿过,随即在大门那儿倏然消失了。
打,打,打,骂,骂,骂……那些混乱的念头在陆洁的脑袋里旋转不已,陆洁眼前一黑,倒下了。
似乎听到于潮白在喊,“陆洁,陆洁!——”
声音远远的。



十。平衡


“陆,陆——”陆洁睁开眼,看到是采尔珠在喊她。
木屋里的油灯一跳一闪,于是木壁上悬着挂着的那些饰物仿佛都活动了起来。陆洁撑了撑身子,想从毛毡上坐起来,采尔珠赶忙说:“躺,躺着。你,我是怕——”
原来,陆洁方才小憩时,在梦中频发呓语,闹得采尔珠心里十分不安。
陆洁晃晃脑袋,晕眩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只是稍稍有点儿发木。然而,心内却憋闷得很,就象堵着馊饭团子。方玲从卧室中走出来的一幕,仿佛刚刚发生。
陆洁手心里汗津津的,犹自留着要抓要打的遗恨。
陆洁带着残留的酒意和满腔的遗恨,随着采尔珠一起离开女楼,回到主室的火塘边。看到她们俩进来,泽尔车立刻迎上来,担心地说:“陆,怎么去了那么久?脸色,不对——”
莫名的委屈随着融化身心的感动一起涌上来,陆洁的眼窝潮湿了。
“难受,我心里——。唉,特别不舒服。”陆洁用手抚在胸前。
采尔珠也担心地说:“陆,不行。要晕倒,刚才在我的房里,睡了一会儿。”
“陆,不要走了,今晚,就住在采尔珠这里。”泽尔车关切地望着陆洁说。
陆洁即刻把目光投向了采尔珠。
当然当然,很好很好,住在采尔珠这里,住在于潮白的哦耶这里,正是陆洁求之不得的事。
好客的采尔珠把手掌一合,啪地拍响了。“就这样,陆,我这里有你住的房间!”
“泽尔车呢,泽尔车一个人回去吗?”陆洁担心地问,“干脆泽尔车也住下来好了。”
采尔珠听了这话,不禁朗声笑起来。
“陆,你要泽尔车睡在我这里做什么?他的哦耶那里哟,晚上他要去睡!”
陆洁将目光转向泽尔车,泽尔车居然红了脸,他辩解般地说:“不不不,我是休息,回家休息。”
泽尔车离开的时候,陆洁要去送。陆洁对采尔珠说,“泽尔车把我送来了,我也应该送送他。”
采尔珠瞧瞧陆洁,再看看泽尔车,然后眨眨眼睛,笑着说:“好的,陆。
你去送,我就不送了。”
将陆洁驮来的那匹走马,就拴在畜厩里。泽尔车把它牵出来,那走马伸出舌头,舔了舔陆洁的臂腕,它似乎知道,要与陆洁分手了。
月光柔柔的雅雅的,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晚风疾疾的野野的,显出几分颠狂。
泽尔车牵着马,不出声地走着。他似乎知道,陆洁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陆洁也沉默着。
这沉默有一种愈来愈强的压迫感,有一种愈来愈收束不住的滑落感。陆洁知道,要说的话,她是非说不可了。
当陆洁告诉采尔珠,她要去送送泽尔车的时候,陆洁才意识到她有话要对泽尔车讲。
而这番话,其实是早已决定了的。这决定来自那一夜方玲从黑暗的卧室中走出来,曝光在门厅昏黄的吊灯下。这决定也来自于潮白不辞而别,再赴吉玛山。
陆洁在寨边停住了脚。
“泽尔车,你说过,你们吉玛女人如果看中了哪个男人,就会在晚上约他到自己的女楼上去。”
“是的,陆。”
“泽尔车,你让你的哦耶失望过吗?”
“失望?——”
“就是说,你胆怯了,没有去。或者,去了,却攀不上她的木窗。”
“陆,怎么会!”泽尔车自豪地拍拍他腰间的弯刀,“再长的夜路,在我脚下也是短的。再紧的木窗,在我的刀锋下也是松的。”
“那么好吧,泽尔车——”陆洁咬咬嘴唇,忽然顿住了。就象初次爬上跳水高台的人,在尽头处停住了脚。
“什么,陆?”
“今天晚上,你到我的女楼上来吧。”陆洁决然地说。
眩晕和片刻的失重感消失了,陆洁终于跳了下去。
说完这句话,陆洁转身就往回走。
泽尔车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才跳到了马背上。
“陆!——”
听到身后的喊声,陆洁回头望。
“你,等,着,我——”泽尔车的双臂扬起来,象窜动的火苗一样在空中舞着。
是的,是火,那是陆洁燃起的一把火。
紧张,兴奋,陆洁的心脏蓬蓬地跳起来。
当陆洁重新回到采尔珠身边的时候,采尔珠已经洗浴完毕。她热心地领着陆洁走上两层的女楼,然后将一扇木门打开来,说道,“陆,你就睡在这里,今晚。”
安排陆洁歇宿的那间房与采尔珠的房间相邻,陈设也大体相似。木板地上已经放好了一个长圆形的大木盆,采尔珠殷勤地用木桶背来热水,向陆洁打着趣说,“陆,快洗洗。你的依塔,别让汗气熏跑了。”
采尔珠的身上发散着洗浴后的清香,一袭白裙摇曳着,使她益发象一株开满白花的树。陆洁凝望着她那对鲜艳的红玛瑙耳坠,回答说:“采尔珠,是你在等着依塔吧?瞧你,漂亮得象朵花儿。蜜蜂见了你,都会着迷的。”
采尔珠听了,自己打量了一番自己,禁不住得意地笑了。
陆洁也在心里笑。那是一种恨恨的,解气的笑:好嘛于潮白,今天晚上你就到采尔珠这儿来吧。来吧来吧,真有意思,你找你的哦耶,我找我的依塔,这一次,咱们打平了……
出了方玲的事情之后,陆洁心里一直难以平衡。
如牛负重的十月怀胎,如闯生死鬼门关一样的分娩……其间的艰辛,若不亲身经历,是难以体会的。而于潮白,恰恰在此时背叛了陆洁,这种背叛,不但使陆洁生出切肤之痛,而且让陆洁永远困惑不解。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永远爱我吗?
你不是事事处处表示,你最喜欢儿子吗?
那你为什么还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且是和方玲,那个你一向表示对她不屑一顾的女人!
……
那一夜之后,于潮白再没有回家。陆洁对他说过,这里没有你需要的人,你到你需要的人那里去好啦。
陆洁也没有再到医院那套单元房去过。于潮白单独住在那儿,当然,楼下还有方玲。
陆洁和于潮白事实上已经形同分居了。
那是七八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儿子佑生吃完奶,甜甜地睡着了。陆洁直起身捶了捶腰,就动手收拾孩子换下来的衣物。那些小衣物陆洁不愿意用洗衣机洗,一向都是她自己用手搓。陆洁用盆子把衣物浸上水,端到了起居室里。她打算一边看电视,一边干活儿。
陆洁刚刚在矮凳上坐下,母亲就搬了另一个矮凳,坐在了她的旁边。
“小洁,妈跟你一起搓。”
“妈,你就别动手了。”
陆洁觉得有些异样,母亲有风湿病,平时是不做这些活的。
母亲的手伸在盆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
“能帮就帮一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那是。”陆洁觉得母亲下面还有话。
“潮白呢,出差了吧,怎么不见他来帮帮忙?”
陆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
陆洁不能不向母亲哭诉了,这样的事压在陆洁的心上,实在是太沉重。如果没有一个人心理上与陆洁分担,陆洁觉得她会被压死的。
这个人,只有自己的母亲最合适。
于是,陆洁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陆洁等着母亲和她一起生气一起骂,一起想办法,惩治这个背叛她的男人。
可是,母亲听完,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叹口气,轻轻抚了抚陆洁的头发。
“小洁,这种事,没什么可奇怪的。”
“没什么?——”
“对,当年生你的时候,我也碰上过。”
母亲很平静,她不动声色地讲着往事,仿佛讲的是别人。
“那年生完你,我落下了月子病。上不了班,成天在家里熬中药吃。你父亲那事儿,是药铺的女营业员告诉我的。她说,你还不去看看,那女的三十多岁,是个寡妇,就在县城南门街头,开着个理发店。”
“你去看了吗?”
“去了,抱着你去的。那店很小,只有一间房,前面摆了把椅子,中间用布帘隔开,后面摆着床。你在她的床上睡,我就坐在椅子上,一边让她剪头,一边跟她说。”
“你都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我们俩说的时候,她的小女儿就在旁边。我还记得那女孩儿生着一对黑豆儿眼儿,扎着细辫儿,已经会把煤炉上烧热的水,往洗脸盆里倒着,让我洗头了。”
母亲向陆洁述说的时候,陆洁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间小房。窗格上糊着朦胧的白纸,地上铺着潮湿的青砖,四面墙壁洇着姜黄色的水迹。理发椅对面挂着的玻璃镜是明亮的,映得那女人也有几分亮堂……
“我父亲,爱她么?”陆洁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你父亲每次去,都给她钱。”
“后来呢?”
“后来,我要走。她去床上抱你,你醒了,尿湿了她的床,还哇哇哭。”
“后来呢,后来——”
“后来我给了她一些钱,她就搬走了,不知道又到哪儿开她的店。你看,我跟你父亲,不是过得挺好嘛。”
陆洁心里真有点佩服母亲的冷静,佩服母亲化解此事的方法。她深深地叹口气,说道,“妈,你怎么会这样做的,难道你就没有气昏头?”
母亲笑笑,端了洗衣盆站起来。
“傻闺女,我怎么会不气昏头呀。这都是你姥姥教我的。”
陆洁至今也不清楚,当时是母亲去找了于潮白还是于潮白来找了母亲,抑或是母亲和于潮白一起商量好的,让于潮白来约陆洁——几天后,母亲对陆洁说,“小于打来电话了,约你晚上七点半到银湖假日酒店咖啡厅。”
陆洁听了,什么也没说。到了黄昏时分,她果然如约前往。
陆洁那时已经平静了,和母亲一样平静。她就象去参加科室的病例会诊,去和同事们讨论分析医案一样,去赴那个约会。陆洁穿着西装套裙,脚上的半高跟皮鞋擦了油,头发也用了定型的摩丝。瞧上去神闲气定,俨然一个出入写字楼的白领丽人。
等待在在咖啡厅里的于潮白潇洒如故,他依然是套头衫牛仔裤,依然是风散着的马鬃般的长发,依然是刻着沧桑的嘴角浓黑的长睫鱼脊形的亮眼……。陆洁淡淡地笑了,她相信,只要这个男人走上学院的讲台,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
于潮白迎上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与女士约会,总要提前五分钟。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挺大的塑料提袋,看表的时候,他不得不把那提袋提起来,这样,他就露出了几分笨傻。
咖啡厅布置的是车厢座,隔板是温润的象牙色,既有开放的感觉,又不失含蓄和幽秘。灯光是朦胧诗风格的,将本来明白的东西变得不那么明白了。音响放送着萨克斯风独奏,是永远的肯尼。金,淡淡的伤感的情调象细密的雾,无处不在地弥散着。
到这里喝咖啡的人,要喝的就是这种情调。陆洁坐下之后,四下环顾了一番,她看到这里除了几对少男少女之外,还有一对老男靓女。少男和少女轻松地晃动着他们那无需承负什么的肩头和腿脚,老男呢,斑白了鬓角秃了额头,象苍老的大海一样,将青春的小岛环拥在他的怀里。
这里没有夫妻,(当然,除了陆洁和于潮白),夫妻应该歪在客厅的沙发上,用脚挑着拖鞋,边看电视边啜浓茶,或者喝着家用饮水器流出的无滋无味的纯水。
夫妻再用不着喝什么情调了。
此刻,陆洁觉得她和于潮白坐在这里有点儿象情人约会。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时间在克隆着它自身,还是在做着新程的预示呢?
忽然,陆洁的心内对这种感觉生出怯意来,她宁愿即刻回到家里的沙发上。
咖啡没有放糖也没有放奶,是那种本原的苦。苦的东西都是耐人回味的。
于潮白啜饮之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是游移的,神情间忽然露出了尴尬。尴尬才是动人的,因为它显得认真和诚恳。
“儿子,小佑生,还好吧?”
挺不错的切入点,先谈孩子。
“很好,谢谢。”
陆洁用客气标示着距离。
于潮白卡壳了,尤如暗河在石灰岩洞里蓦然消失。
陆洁等待着,她知道,那暗河正在地下奔突窜涌,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它又会突然地冒出来。
果然,于潮白偏了偏身体,冒出了这样的问题。
“陆洁,我想知道,那天半夜你到医院宿舍,是出于你和你母亲事先的预谋,还是真的去给我送药?”
“我不知道什么预谋,”陆洁直率地回答,“我是担心你头疼。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母亲并不想让我去。”“很好。”于潮白满意地点点头,“我想,你应该是这样的。”
那模样,仿佛是在给学生的论文答辩下评语。
呸,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深藏的委屈将陆洁猛然激怒了。
“我当然是这样的!我不象你,那么卑鄙。”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怎么了?”于潮白一脸无辜的样子。
“我想,你在医院里那样照顾孩子照顾我,都是做做样子,都是有意装出来的吧?”
陆洁狠狠地盯着对方,她的心在隐隐地作痛。小小的三口之家生死相依,相濡以沫的日子是在医院开始的,那是最艰辛也是最美好的时光。她无法相信也无法容忍,那种美好原不过是精心制作,又涂了各色颜料的假花假果。
“不不不,陆洁,请相信我,那都是真心!”
于潮白将双手扪在胸前,仿佛要把那里撕开。
陆洁相信,陆洁都相信。可是唯其如此,陆洁才对于潮白的背叛痛心疾首啊。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做那种事!”
陆洁的嗓音太高了,她有些失态了。周围的人把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陆洁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竭力将涌起来的激愤咽下去。她懂得于潮白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地点和她见面了,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合,她不能不使自己尽力平静一些。
于潮白观察到了陆洁对平静的寻求,他赞许地点点头,双手轻轻地在面前压了一压。随后,仿佛是在做示范,他操起一种低缓的语调说了话。
“是的,陆洁,你问得很好,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会做那种事?这个问题,我也反复地问过自己。”
于潮白陷入了沉思,那神态仿佛是在举行一次学术讲座。
“我讲第一个原因,陆洁,那是为了保护你,爱惜你。”
“笑话。”
“没有什么可笑的,陆洁。在你生育前的一个月里,在你生育之后的一个月里,在你治疗产后疾病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碰过你。孩子得以平安降生,你得以顺利康复,就是因为有了方玲。在这个意义上,是她保护了你们。”
“荒唐。让你一说,她倒成了功臣,我应该去谢谢她才对。”
“我只是陈述一种事实,”于潮白仍旧平静地讲下去,“第二个原因,我想是因为在我们的遗传基因里,有着强烈的做爱欲望。情形可能是这样的:在千百万年的进化和选择过程中,那些做爱欲望不强的种群,因为无法繁衍足够的后代,而被筛选和淘汰掉了。只有那些做爱欲望强烈的种群,才得以逐步地发展和延续下来。我们,就是他们的后代。”
“在离开你的这些日子里,我认真地观察分析了我自己,得出的结论是:
我是一个在生物学意义上合格的男性。在我能够记忆起的五岁多的时候,我就有了生殖器官摩擦的快感,十三岁的时候,我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慰。那是一种美好的生命感觉,一种妙不可言的膨胀,那是大自然赋于我们的生命力的表现。
于是,我会爱女性了,她们是美丽的花。大自然使她们在特定的时段里变得美丽,原本就是为了开放,为了吸引异性做爱,以生育繁衍人类的后代。和异性做爱的快感是人类千百万年进化中生理收获的巅峰,它是天然合理的,也是最宝贵的生理机能。”
“行了,于潮白。别忘了,在生理常识和医学常识方面,我应该比你更专业一些吧?”
“太好了,你能理解。”于潮白满意地搓了搓手,仿佛得了知音,他愈加急切地说下去,“陆洁,你要知道,缺少了正常的性生活,我感到十分痛苦。我尝试过压抑自己的欲望,我在自责、自我约束与本能之间无望地挣扎,那结果使我更加难受。”
“你可以自慰嘛。你刚才不是说,你十三岁就已经无师自通。”
这话一出口,陆洁也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
于潮白愣了一下,接下来却更认真地说,“是的,我也试过。不过,我想做为一个人,我有权得到更合乎自然的满足。于是,有了方玲,她使我从压抑和痛苦中得到了解脱。陆洁,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说,使对方愉快才是真正爱对方的话,那么,当我愉快的时候,你应该高兴才是。”
“是的,你愉快了。可是,你想到没有,我很难受。”
“正因为不愿使你难受,我才不得不采取向你隐瞒的方式。”
“你以为,向我隐瞒就可以使我愉快了?”
“难受和愉快只是一种感觉。由于时代的不同,社会的不同,种族的不同,宗教的不同等等,等等,人们对待同一类事情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觉。比如,非洲部落的女人成为酋长众多的妻子之一时,会十分愉快和自豪,而欧美社会的女人绝不会愉快地为人做小;中世纪的欧洲有所谓的圣娼,她们愉快地以她们的性服务于路人,并以此为崇高和圣洁,而现代欧洲的妇女如果遇到陌生的路人施以性骚扰,感到的只是羞辱和痛苦……”
对于于潮白这种诲人不倦的认真,陆洁仅仅报之一笑。
“够了,尊敬的于老师,我不需要你在这里传道授业解惑了。我懂得你的意思:只要我不知道你和方玲的事,或者我虽然知道,但却明白你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消除生理上的紧张和压抑,同时也是为了顾惜我的身体,我就不应该有什么难受的感觉,而应该欣然接受。”
在陆洁脸上露出笑意的时候,于潮白很及时地跟出一个笑来。他就用那种会意的神态,接续了陆洁的话。
“真的真的,陆洁,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诚擎的亮光在于潮白的双眼中闪着,“其实,我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其实,我一直都想着你和孩子,其实,你看你看——”
大塑料袋哗哗啦啦地响,于潮白兴高采烈地在里面掏拿着。
“这是最新式的尿不湿床褥和尿不湿裤头,怎么样,怎么样,不错吧?”
“嗯,不错。”
陆洁把他掏出来的那些东西一一接了过来。
于潮白象在饮酒干杯一样,高兴地将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佑生怎么样,我那捣蛋儿子。”
“很好,我妈带着呢。”
“哎哟,我可真想死他了!”于潮白不停地搓着手,“走吧走吧,我真想用胡子好好扎一扎他。”
陆洁却仍旧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啜着咖啡。
“你住着那套小房子,怎么样?”
“还行,就是——。哎,你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住着吧。我们不需要你。”
于潮白木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陆洁却在这时候站起了身。
“陆洁,别,你别走!——”
陆洁的手腕被紧紧地攥住了,她觉得对方在痉孪似的发抖。陆洁预感到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她不由自主地重新落了座。
就在那个装尿不湿用品的大塑料袋里,于潮白掏出了一把折刀。他缓缓地把折刀打开,捋起袖子,在臂侧的肌肤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刮擦着刀锋。那动作,酷似剃头匠在刀布上擦磨他的剃刀。
“于潮白,你要干什么?”陆洁紧紧地盯着他。
“削个苹果给你看,”于潮白苦笑着眨眨眼,“我要让你相信,我会削好的。”
陆洁猜不透对方下面会有什么演出,于潮白看上去对角色十分地投入,他光亮的额前汗津津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不已。
“我发誓,我以后和方玲再不来往!”
说着,那刀锋就向左手的小指切了下去。
“别——”陆洁伸出手,扯了一下对方拿刀的胳膊。
然而,腥红的汁液还是涌了出来。被切下的一段小指血肉模糊,犹如解剖台上被剖开肚肠的小动物,在那个空咖啡杯前颤微微地抖个不停……
……苦荞酒的力量并不持久,陆洁晕晕沉沉地在毛毡上躺了一会儿,脑袋里象被冲洗过似的,变得越来越清晰。清醒起来的陆洁反而睡意全无,她的听觉显得异常敏锐。
簌簌簌的,那是夜风的脚步。夜风是个不知疲倦的夜行者,总是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木屋顶上忽然有声响传来,那不象是探访者抛掷的石块,那声响太轻微了,可能是轻捷的鸟爪远远的,有狗吠声,一串串地相连着,串起一个又一个焦灼。
狗吠声忽然中断,焦灼变成了默然的平静。那是狗在啃咬塞着肉粒的大松果吧,那是激情澎湃的依塔,来到哦耶的女楼窗下了……
陆洁在等待。她等待着夜的奇迹,在这奇迹之中,应该有两个男人出现,他们是于潮白和泽尔车。
于潮白一定会来的。采尔珠那洗浴后散发着清香的身体告诉了她,采尔珠那喜盈盈的黑玛瑙般的眸子告诉了她,采尔珠那艳丽的红玛瑙般的耳坠告诉了她……
泽尔车一定会来的。泽尔车那弯弯长长的腰刀告诉了她,泽尔车那犹如窜动的火苗一样在空中舞动的双臂告诉了她,泽尔车那吉玛男子郑重地许诺告诉了她……
陆洁的心中升起了初次约会般的冲动,它是由不可抑制的期待、如煎如焚的焦灼和莫名的胆怯杂糅在一起的。这感觉对于陆洁来说,已经是久违了。
陆洁有些惊讶地观察和思索着自己的身体,婚前与于潮白相处的日子里,这身体曾经是一座火山,一次次地为于潮白而喷发。烟起灰飞,大地摇颤,岩浆喷涌,热火走流,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激情?婚后,它却日复一日地归于平淡,归于倦怠,而终至冷寂。
陆洁曾经自嘲地用医学术语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性冷淡。
于潮白在一次次无功而返的无奈之后,一次次诲人不倦地安慰她:没关系,会好的,那是因为哺育孩子,那是因为繁琐的日常家务劳作,那是因为既要承担哺育孩子和繁琐的家务劳作又要做好单位的工作……种种的精神负担和种种的外界因素,掩饰和抑制了你做爱的欲望。
你一定会发现你的欲望强烈如初的,只需换一个环境,换一段时光,换一种心情——要换的挺多,陆洁今天才发现,其实,要换的只不过是一个对象罢了!
不是幻觉,夜风中传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就停在了木楼的后窗下。
那马打了个响鼻,然后轻轻嘶叫了一声。它应该开始吃草了,没有狗吠,想必是采尔珠早做了准备,将家中的狗拴住了。
这个驭着暗夜而来的浪漫骑士是于潮白还是泽尔车?
陆洁浑身燥热地躺在厚厚的毛毡上,她心情紧张,不知所措。是这样躺着不动,还是起身看看?如果是于潮白,她应该大叫一声,将他喝落马下。可是,如果来的是泽尔车呢?——泽尔车应该将石头抛上来了,听到响声,陆洁应该起身开窗。
可是,没有抛石头的声音。
那么,泽尔车准是站在马背上,要用弯弯的腰刀撬木窗了。
可是,木窗仍旧象沉默的嘴唇一样紧闭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终于忍不住,陆洁轻手轻脚地来到木窗前。她听了又听,真让人失望,外面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慢慢地伸出手,陆洁打开了木窗。
皎洁的月影里,一匹黑走马象游走的幽灵一样,晃晃悠悠地在麻地里啃着草。
马背上的鞍鞯空着,骑马人早已不知所向——那人没有来找陆洁,那人显然不是泽尔车。况且,泽尔车的走马是雪青色的。
黑走马,黑走马——,于潮白在札记里提到的就是黑走马,那么来人应该是于潮白。
陆洁稍稍探出身,偏转头看。哦,她看到了,旁边邻近的那扇窗子亮了,那是采尔珠的房间。
微风吹拂,若有若无地飘来一阵阵陆洁所熟悉的气息。
那是香烟味儿,是“散花”牌香烟。
于潮白就在采尔珠的房间里。
在这吉玛山,陆洁处于明处,于潮白却隐在暗处。你明明知道他就在这里,可是,他偏偏不在你眼前露面。那么,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陆洁恨极了,陆洁悔极了。如果方才听到走马的响鼻声,她马上推开窗子,就会看到于潮白,就能拦住于潮白……
陆洁嘴里甜腥腥的,那是上牙床悬垂下来的两颗利齿咬烂了下唇。
它们叫虎牙,老虎一般可以撕烂猎物的牙齿。它们叫犬齿,狗一般可以啃咬骨头的牙齿。总之,它们属于兽类,它们在人的身上做着不可去除的兽的标记。
此时,陆洁的那两颗利齿让她体味到了一种噬血的迷乱,一种因绝望而生出的兴奋……
……那次被虎牙咬烂嘴唇的时候,陆洁含着满嘴甜腥,毅然决然地向更衣室走去。
住院部内科病房的更衣室就在值班室旁边,那是个长形的房间,半边摆着一排高墙般的衣帽柜,剩下的半边就成了窄狭的通道,只能容下一个人转身。
陆洁是估算好了时间,才走进去的。两分钟之前,被替换下班的刘医生刚刚进去。当陆洁走进去的时候,刘医生果然已经脱下了白工作衣,正要往身上套一件丝质体恤衫。陆洁向目标扫了一眼,身形是意料之中的高大,只是皮下脂肪却意料之外地丰厚了一些,因而失却了显示骨形的棱角,多了几分带着阴柔气的圆润。
陆洁的突然出现,使得刘医生有些张惶。他下意识地用体恤衫遮了一下胸部,身体也蓦地缩拢。
“陆,陆大夫,你——”
衣柜在身后被碰响,他无路可退。
陆洁微微地笑了,她体味到了一丝狩猎的乐趣。
“你换吧换吧,我是来拿东西的。”陆洁说着,煞有介事地打开了她的衣帽柜。
刘医生就在那时很快地套上了他的体恤。
穿好了衣服的男人穿上了他的体面和自信,他点着一根烟,用目光浏览着眼前的女人。
“陆大夫,好漂亮,今天参加时装表演呀?”
“谢谢。”
陆洁刻意穿来的衣服起作用了,那是一件薄料长裙,腰束得很紧,背露得很多。陆洁的后背感觉到了对方目光爬动的轨迹。
该用目光回应了,该秋波流转回眸一笑,生出百媚来。
陆洁觉得咽喉又紧又干,她就那样回转了头。
“刘医生,回家呀。”
“哎哎。”
“家庭观念还挺重的,怕老婆?”
“可不是,怕,怕。”
“造一回反吧,晚上在这儿跟我一块儿吃饭。”
“行呀行呀,晚上我跟你一块儿值班。”
刘医生开着玩笑,随便地应答。
“说话算话啊,”陆洁说着,从衣帽柜里取出了红肠扒鸡卤猪肚,当然,还有一瓶“五粮液”。
“瞧,别人送的这些东西,我正发愁呢。”刘医生沉默了。刘医生望望那些吃的东西,再望望陆洁,他明白了,这是真的。
“等值完夜班,拿回去跟你们家那口子一块儿吃吧。坏不了。”
“谁知道他跟谁一块儿吃呢,我就跟陪我值夜班儿的人一块儿吃。”
话一脱口,陆洁就有些吃惊。她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如此顺畅地讲出这种话来。
陆洁观察到了,刘大夫的眼睛瞪得很大也很亮。如果这时用听诊器听,他的心率应该会有显著的改变。
后来的情形就象陆洁预想的那样,按步就班地进行了下去。那是陆洁准备好的方案。首先验血验尿做常规检查,接着做出诊断,随之对症下药。第一线药,第二线药,第一疗程,第二疗程……当然,要注意有没有药物反应,别闹出需要急救的事儿来。
刘医生看来是很愿意吃药的,陆洁就和他一起在值班室里吃。卤腊用手术刀切开,然后再用手术钳夹着往嘴里送。喝酒用的是量杯,带刻度的,每次喝了多少,都很精确。陆洁也用了一个量杯,装的却是白开水。
陆洁记得,刘医生喝了二十多毫升的时候,说了一句,“咱们医院,象陆大夫这么漂亮的女同胞,还真不多。”
“谢谢。”陆洁把量杯端起来,和对方碰了一下。
不管是不是真话,陆洁还是挺喜欢听。
喝到五六十毫升的时候,刘医生叹口气说,“人这一辈子,短得很呐。”
“是呀,眨眼就老了。”陆洁把量杯又端过去和他碰。
刘医生喝到两百多毫升的时候,耳轮上的末稍血管已经扩张,并且时不时地会从上消化道经由口腔,呃逆出一团团气体来。
“我很可,可怜八床的那个小伙子,还没结过婚。一辈子没睡过女人,就,就死了。”
“是啊,一辈子没有过男人的女人,也很可怜。”陆洁感叹。
刘医生忽地把量杯又举了起来。这一回,量杯举得极高,杯底朝天,就象扬起来的喇叭,似乎要发出什么吓人的声响。
那声响憋闷着,在杯里化成鼓噜噜的大气泡儿。
杯底空了。
“妈的,一辈子只睡过一个女人的男人,也很可怜呐——”
刘医生喘着气,抹抹嘴,伸手拿过酒瓶子,还要往量杯里倒酒喝。
“行了行了,你不能再喝了。”陆洁靠过去,按住他手中的量杯。
陆洁的手就是在那时被对方攥住的,腰也被对方搂住了。
“你你你,别逗我。你说让我陪你值夜班的——”刘医生的嗓门紧张得发抖。
陆洁咬咬牙,眼前满是于潮白抱着方玲的样子。
“当然是真的,你敢不敢来?”陆洁闭了眼。
在以后的回忆中,陆洁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当时说出这些话的情景。
看起来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事,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他们俩就是在那个时候,商定了过夜的办法:等一会儿,刘医生先离开内科住院部,他是值白班的医生,现在应该下班了。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刘医生再悄悄地来。来了,先在医生值班室的窗户外面躲一躲。内科住院病房在一楼,一楼的窗外有灌木和花草,潜伏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内科的病人通常在十点半钟休息了,值班护士只有一个,要通宵守在护士站。陆洁做为值班医生,循例是要睡觉的。到了十一点钟,她就可以把自己关进医生值班室,闭门不出了。
刘医生离开的时候,特意去了护士站,把两根红肠一个扒鸡腿拿给当班的小护士吃,然后,很响亮地与陆洁道别,“我回家了啊,你辛苦,你们辛苦吧——”
当刘医生离开之后,陆洁不是没有产生过动摇和犹豫。她想找个借口,请别的同事替她值这个夜班,她想设法通知刘医生,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开过也就开过了。她想——,她甚至想什么都不管,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一会儿,陆洁很可怜自己,这些年来,她对丈夫对家庭真是太忠实了太无私了,事到临头,想做做叛逆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个可心的异性知已。唯有这个刘医生,平时在一起工作一起说笑,还算有些好感。拿他做目标,也算差强人意。既然决心已下,唯有义无反顾了。
至于刘医生,他在离开医院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又潜至窗外,陆洁就不得而知了。陆洁能记起来的是,当护士站那个电子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才犹犹豫豫地回到了医生值班室。
陆洁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喘息了许久,然后才起身去开窗子。窗子刚刚打开,陆洁没有来得及向外探头望一望,刘医生就从窗外忽地翻跳进来。
对方在黑暗中摸索着陆洁,陆洁也下意识地摸索着对方。突然,陆洁觉得有些憋闷,仿佛嘴巴被一个湿漉漉的抹布堵住了。等到有个东西探进来,陆洁才明白原来那是刘医生的嘴和舌头。
过了一会儿,陆洁觉得身上发凉,这才记起来应该关窗户或者拉上窗帘。
室外的灯光从毫无遮拦的窗子里映进来,陆洁就看到她自己的身体象用过的敷料一样,摊开在那里,呈现着晦暗的白色。
陆洁想要盖住它,然而它被那高大圆润的重物挤压着,陆洁怎么也动弹不得。
刘医生的动作太猛太急了。静脉注射本来应该慢慢推的,他却把针头戳进去,一下子就推到了底。
高大圆润的重物翻滑下来了,陆洁终于能轻松地呼吸。
陆洁丝毫没有愉快的感觉,只是觉得下面有些疼。
簌簌簌,尤如老鼠在爬咬。那是刘医生在悄悄穿衣服。
“我给家里说了,在外面打牌。”刘医生嗫嚅着说,“一般我都不会过了十二点钟。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吧。”
陆洁用被单裹着身子说:“我知道,我知道。”
“对不起,你瞧,我,我——”对方的声音里含着歉意。
“好了,你就回去吧。”陆洁不想再说什么。
于是,刘医生从窗子那儿又翻了出去,动作比钻进来时还要利索。
等刘医生一离开,陆洁立刻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一边用手指当牙刷,拼命地刷牙,一边吃力地想,要是有个淋浴器就好了,一定要好好洗一洗,一定要好好洗一洗……
脸上似乎有汗,陆洁伸手抹了一把。那是泪,是从眼窝里无声无息地涌出来的泪水。
木窗吱吱呀呀地响,它象活了一般自己慢慢地移动着、移动着,终于完全打开。
陆洁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吃惊地张大了嘴,正呆呆地看着那个自己把自己打开来的木窗,忽然人影一闪,泽尔车从窗外翻了进来。
“陆,怎么样,我来了。”
泽尔车宽大的嘴角上挂着自豪的笑,他汗津津地站在那里,挎在腰间的长刀和装着苦荞酒的皮袋囊犹自在晃。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泽尔车的肩上勾出一道晦暗的白色。不知怎么搞的,陆洁就想起了医生值班室那个透进路灯的窗子——那个刘医生翻进来又钻出去的窗子。
“泽尔车,酒,我想喝酒。”
陆洁靠过去,伸手去摘泽尔车挂在腰间的那个皮袋囊。
泽尔车握住了她的手。
“陆,你在发抖。”
陆洁没有说话,她咕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咳起来。
“陆,你哭了?”
陆洁用手背在眼窝处抹了抹,仰起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泽尔车伸手夺过酒袋,用目光探究地望着她。
“陆,你难受?什么事,告诉我——”
陆洁苦笑着摇摇头。
能告诉他什么呢?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这个善良而又单纯的吉玛男子。
他是信守诺言的,陆洁也应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泽尔车,来吧,我答应了你的——”
“不不不,陆,我不能要你,现在不能。”泽尔车坚决地摇着头。
“泽尔车——”
“陆,我们吉玛人从来不会勉强别人,也不会勉强自己。我来到你这里,已经向你表明,我会做到,也能做到。”
“对不起,你瞧,我,我——”
这话一脱口,陆洁就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对,想起来了,这是刘医生那天晚上离开值班室的时候,对陆洁说过的话。此时,陆洁又说给了泽尔车。
“别说了,陆。你真正想要我的时候,我会的。”
泽尔车露出硕大的牙齿笑了笑,然后就象来的时候那样,从窗子里又钻了出去。
这场面,也象是那天晚上在医生值班室发生过的那一幕。
然而,它们又是完全不同的,它们给陆洁留下的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泽尔车走后,陆洁终于沉沉地睡去。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亮。陆洁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去看于潮白!不知道于潮白离开了没有?
陆洁迷迷糊糊地扑到木窗前,向外张望。她眼前看到的是一片在晨曦中展开的山野,与昨晚夜色中的那个山野相比,它们仿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木窗下的苎麻林明晰而坦荡,远处的树林和山坡也全都一览无余。
丝毫不用怀疑会有什么秘密隐匿在这片天地里,它简单而明了地告诉陆洁:黑走马不在了,骑马的人儿也已不在。
陆洁几乎是奔跑着,去敲响采尔珠的门。
“哦,陆,是你。这么早,睡得好吗,昨晚。”
采尔珠已经起来了,正在镜子前梳盘她的长发。晨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显得慵懒而满足。
“前半夜没有睡好,老觉得外面有动静。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说这话的时候,陆洁盯着采尔珠的眼睛,似乎想从那里看出什么答案来。
“有动静么,陆?我们吉玛山,前半夜都不会安静的。”
采尔珠那黑玛瑙般的眼睛眯起来,于是,那笑意就显得很深。
陆洁坐了下来,她仿佛无意地环顾着四周。
烟头!在一个充做烟灰缸的木碗里,陆洁看到了香烟头。
那是“散花”烟。
不用说了,昨晚来的男人就是于潮白。



十一。穿裙礼上的舅舅们


〖HTH 〗札记五〖HTF 〗朋友们经常笑话我,说是我下巴上的胡子长得很象恩格斯。这话令我甚觉惭愧,如果一个人的智慧不象那位智者的话,徒有胡子的相象岂不是可笑而可悲么。
恩格斯在论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母亲做为自己子女的唯一确实可靠的亲长的这种最初的地位,便为她们,从而也为所有妇女保证了一种自那时以来她们再也没有占据过的崇高的社会地位。”到了吉玛山之后,我才切身体会到了这段话的意义。
在吉玛人这里,男人不娶,女人不嫁,做为配偶的当事人都居住在各自的母家,维系他们关系的不过是感情而已。倘若感情不复存在,双方便中止来住,彼此再无瓜葛。做为家庭的最重要的所属,子女与财产,都归于女方,男方没有任何支配的权力。
我觉得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在感情的交往中,双方是相当平等的。然而,当男人失去了对自己子女和财产的支配权时,他在生活中的位置也就可想而知。
我时常陷入冥想,在大自然中,雄性与雌性的关系从来不曾有过恒定的形式,从来都是因类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万状纷呈,变动不居的。
有那样一种昆虫,雄虫完成交配之后就会死去,雌虫将受精卵产在雄虫的尸体中,以此做为营养,使后代得以成长。那种虫类是一次性交配的生物,毕其生于一爱,心无旁骛。
有那样一种鸟,雌雄相悦后,雌鸟便产卵育儿。雌鸟孵出后代,需要连续卧于卵上几十天,这样才能保持恒定的温度,使雏鸟得以孵出。在此期间,雄鸟忠贞不二,每日衔食哺喂雌鸟。可是,当它们的后代能翔飞自食之后,雄鸟便离巢而去,另觅新欢了。
人类呢?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一直是一种群婚动物。这种动物的性生理和性能力,都是与群婚相适配的。女性排卵,每月一次;男性排精,一亳升精液里竟有六千万以上的精虫。许多高等动物都有所谓的发情期,使它们的交配行为受到种种局限,而人类不论是男性或女性,都不存在这种限制。正是由于具有了这样强大的交配和生殖能力,加之智力的进化,人类才得以在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激烈的生存竞争中繁衍下来。
我想,如果不是生产力的发展造成了私有财产的出现,人类的这种群婚形式是不会改变的。“一夫一妻制的产生是由于,大量财富集中于一人之手,而且是男子之手,而且这种财富必须传给这一男子的子女”。这种婚姻制度的明显目的就是生育确凿无疑的出自一定父亲的子女,而确定出生自一定父亲之必要,是因为子女将来要以亲生的继承人的资格继承他们父亲的财产。
特定的社会制度产生了与之相适应的社会道德,产生了与之相适应的法律制度。
你结婚了,你就是与对方与社会缔结了一种合同,一种契约,承诺担负起维持家庭抚养子女的责任和义务。我想,群婚状态下的人们是不会对男女之情寻求所谓“专一”或者“忠诚”的,这种要求应该是一夫一妻制出现之后的事。
人们不懈地寻求“永恒的爱情”,恰恰证明了它的虚幻,人们热烈地讴歌“始终不渝的忠诚”,恰恰印证了此举的不易。它们并非是那种依据人类的本能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做到的事情,而是必须以压抑和牺牲人类的某些本能做为代价,才可能实现的。
我想,其实人类的爱情不过是基于性生理基础之上的性幻觉和性想象罢了,这一点我们只要观察一下人的发育过程,就不难明白。人在童年时期,性腺尚未发育,那时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产生不了性的意识,于是,便也无所谓爱情。爱情是随着身体的性发育渐趋成熟而产生的,青春期的到来带来了美妙的青春期幻想,那就是爱情的初始。人类特有的思维能力给那种性幻觉和性想象涂上了绚丽的审美色彩,于是它便进入了音乐、雕塑、绘画、文学和其它各门类的艺术。唯其如此,人类的性行为方式才超出了一般动物单纯的性交活动,而有了特异的升华。
然而,究其实质,它仍旧不过是基于性生理基础之上的性幻觉和性想象。
好了,我们应该看清楚了:期望一种感觉、一种幻觉、一种想象,可以一成不变,可以永远存在,是多么荒谬可笑。
实际上,经历过火热爱情而后建立了家庭的大多数男女,在经过多年的家庭生活之后,已经不知不觉地转变成了彼此生活的合作者与陪伴者。
完全依赖爱情而建立起来的家庭并非是最稳固的,期望通过家庭这种形式来实现永恒爱情的人,往往会大失所望。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每一个家庭不过是一个经济组织,它要保障家庭成员的生存发展和家庭后代的产生延续,以使整个社会稳定和发展。社会关注和要求的是缔结合同的双方信守合同,以保障家庭的稳定从而保障社会的稳定。也就是说,它向每个家庭成员要求的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
一方面是基于性本能的个人的感情,这是个不稳定的变数;另一方面是基于社会整体利益的社会的要求,这是个不变的常数。这对难以化解的矛盾,必然会给人带来无数的烦恼和痛苦。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特定的民族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社会的产物。当我审视和鉴定我自己的时候,我得出了如下的结论:我所在的这个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文明史,它很早就从母系社会蜕变而出,形成了日益完整的夫权制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女人的一生是从属于男人的,男人用聘礼的形式买来了女人,女人做为男人的性工具,她的终极目的就是生育属于男人的后代。就象猪马牛羊越多,标志着一个男人越富足一样,女人和孩子的数量也是一个男人富裕的标志。于是,越富裕越有地位的男人,就越要多娶女人多生孩子。
与此相适应的社会道德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三从四德”,是那部女人必读的经典《女儿经》里所提出的各种要求……
我所处于的这个时代,实行“真正的”一夫一妻制仅仅五十年。也就是说,这个制度不过是从二十世纪中叶才刚刚开始。在此之前,男人娶妾纳小是很正常的、被法律所认可的行为。
然而,时代毕竟变了,随着女性日益广泛地参与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女性终于开始争得了与男性平等的地位,“男女平等”的口号已经写在了法律的旗帜之上。
可是,传统的道德文化依然根深蒂固,即使在标榜着男女平等的一夫一妻制家庭里,仍旧处处遗留着夫权思想的残余。我是一个男人,那是我的房子和钱,那是我的老婆,那是我的孩子他通常要随我的姓……
当我闭目沉思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自己。和周围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在少年时代他们浪漫地憧憬过爱情,在青年时代他们热烈地追求过爱情,进入中年之后,爱的潮水在家的港湾里已经平稳舒缓波澜不惊。于是,他们渴望港外的汹涌,有机会就可能出港去探奇求险,但是在一番汹涌之后,他们还会回来享受港湾里的那份安稳平静。他们有了驾驭风浪驾驭自己的能力,不会轻易地翻船。他们有了对于社会规则的洞悉,不愿受到那些规则的惩罚使自己损失太多。
他们中有些人或许会在某次出港之后一去不返,但那不过是另一个港湾的锚泊罢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重新上演出港与泊留的旧剧。
他们心底那种出港的骚动想必是与生俱来的,那是一种难以更改的宿命。
先祖把基因密码遗传给了他们,那是他们生命的组成部份。
即使到了老年,只要生命之树尚绿性的欲望仍在,他们还会可歌可泣地回味爱情渴望爱情……
我说过,我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夫权传统的民族的男人。自从来到吉玛山,进入了这个母系社会,我才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观念我的行为,早已无可更易地被铸造成型了。
自从我听了冕诺的指点,到我的哦耶家去帮忙犁地之后,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她们家的常客。做为常客,这就是说,我和哦耶相会的时候,不必非要半夜三更悄悄地从女楼的窗口潜进她的房间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敲开她家的院门,从那里直接走进去。
然而,待遇的提升,不仅没有给我带来喜悦,反而使我增添了新的烦恼。
每次当我赶往那处山坡,去帮助我的哦耶犁地的时候,平措都会出现在那里。
我不想和他打交道,但却忍不住会时常地打量他。那种时候,我会觉得他魁梧的身板就象一堵无处不在的墙壁,遮挡住了我的视线,遮挡住了我的去路。对于他,我的目光是冷淡的,或许还含着敌意。然而,平措却总是友善地对我笑。
他那对温润的大眼睛酷肖牛眼——那头拉犁的犍牛的眼睛。
二牛抬杠。两头牛,一根杠,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我和平措是并行的两头犍牛,我的哦耶就是那根杠子么?
这样想了,越发觉得心里闷气。
有过那样的黄昏,我到哦耶家去了,我的哦耶和她的母亲陪着我坐在火塘的旁边。她们给我上茶,酥油茶,浓浓的香香的,还有烤得软酥酥的糍粑。心爱的女人在火光里摇曳,一跳一跳,一闪一闪,宛如一个幻影。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糍粑更粘酥油茶更厚,心里真是惬意得很。
这种时候,平措却来了。看到我,他没有丝毫的不悦或尴尬,他打着招呼,就挨坐在我的身边。熟识得象是朋友,亲热得犹如兄弟。他也有浓香的酥油茶,他也有烤得软酥酥的糍粑——陡然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酥油茶和糍粑全都失了滋味。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等一会儿,是我走,还是他走——我的哦耶和她的母亲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们稳稳当当地坐着,不紧不慢地唠着,脸上一派祥和与平静。
我觉得已经很晚很晚了,平措终于站起来,告辞离去。出门之前,他向我笑了笑。我不喜欢那笑,那笑里有一种优越感,仿佛他是大哥我是小兄弟,他在向我谦让。
那一夜,虽然是我留在我的哦耶的女楼里,但是我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事后,我认真地想过,我是不是应该离开吉玛山了?我在这个地方,滞留得已经太久太久。我到吉玛山是来采风的,邂逅我的哦耶,不过是一段浸染了异域色彩的风情。就象天上流走的一片云,就象海子边吹拂的一阵风,它美丽,它清爽,但它毕竟是要一掠而逝的。
我艰难地做出决断,给自己定下了行期:三天之后离开。我和我的哦耶,还有三天的缘份。
对于我来说,这有些象死刑宣布后的绝望。我渴求那因绝望而带来的颠狂,我要每分每秒钟都和我的哦耶在一起!
当晚,我在冕诺那儿早早地吃了饭,就匆匆地赶往我的哦耶家。站在她家院门前的时候,月亮才刚刚升起。那条卷毛大狗钻出来了,它对我已经熟识,喷着鼻息,在我身边摇头摆尾地蹭来蹭去。开门的是老母,看到是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一点意外和惊奇。
老母把我迎到火塘边,却不见我的哦耶出来。我疑惑地坐下,正想开口问,老母已经把苦荞酒给我端了上来。
“于,喝完这碗酒,你就走吧。”老母和善地说。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没事,于。远道的来了,远道的。”
在老母的解释中,我终于明白,今夜我的哦耶要与另一位“依塔”在一起,我应该象平措那样,微笑着离开。
然而,我做不到。
那个男人是谁?他是做什么的?远道的——,他来自从昆明?中甸?西昌?
成都?——,他是在外赶马的吉玛人,还是偶然到吉玛山来的外族的客商?
我的身体变做了火塘,有许多火苗在不可抑制地窜跳。
我执拗地对老母说,我要见见她,见见她,说几句话就走,只说几句话…

老母望望我,起身去了。
不一会儿,她复又回转来。
“她会跟你说话的,于,她会见你的。今天不行,今晚不行。”
我什么也不再说,从火塘边起身离去。
骑在黑走马的鞍背上,一个人郁郁不乐地往回走,我的心里说不出有多么沮丧。
黑走马仿佛知晓我的心思,它耷拉着脑袋,闷不出声,连个响鼻也不曾打。
一路的沉默,我在那沉默中将嫉妒燃做了火,火又焚成了灰。等我见到冕诺的时候,灰已经冷了。
“明天,冕诺,能送我走吗?”
“于,怎么了,你?”冕诺望着我笑。
“不怎么,我是该走了,”我的声调很平静,似乎不带任何情绪,“我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唉,于,走吧走吧。升起来的月亮,还是要落下去的;飞过来的雁鹅,还是要飞回去的。于,你终归不是我们吉玛山的人。”
是的,我不是吉玛人。我接受了吉玛女人给我的爱,可是我却承受不了这爱带给我的痛苦,我无法适应吉玛人男女之间那种相处的方式。我想,如果我象冕诺一样长年在吉玛山生活的话,我一定会在嫉妒的煎熬中辗转而死。
冕诺此刻正歪靠在毛毡上,嘴上轻松地衔着一根烟,双手不紧不慢地搓拧着皮绳。
看得出来,与我对坐的冕诺,很快乐,很悠闲,丝毫没有苦恼的神情。
我说,“喂,冕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娶个女人,成个家?”
“于,你说什么,成家?”冕诺停下手,把身子坐直了,“家,你们汉人的,我见过。一进屋,大的,小的,哭,叫。背呀,抱呀。男人样样做,煮饭喂猪担水浇地……有什么好?”
冕诺脸上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对他无话可说,只能苦笑着咧咧嘴。
第二天,在冕诺的伴随下,我俩一起向楠砻河边走去。隐隐的,似乎已经听到哗哗的水声了,眼前却只能看到赭红色的泥土铁灰色的山石和葱郁的草木。
那河是藏在大山心底里的,它藏在前面的峡谷中。峡谷是大山心底绽裂的伤口,楠砻河就在那道深深的伤口里呜咽。
冕诺扛着两个涨鼓鼓的胶皮轮胎,它们用皮绳绑紧了,一个穿戴在冕诺的脖子上,另一个垂挂在他的肚皮前。那就是我们的船,冕诺就要用它送我渡过楠砻河。
我不想循来时的老路回去,老路通昆明,而渡过楠砻河则可以入四川。那一程,还有许多可看的地方。
楠砻河并不太宽,但是水流湍急,两岸全是陡崖,所以既无桥可架又无船可渡。
冕诺说,在下游的地方,倒是有一座破旧的藤索桥,可是那得走很远很远的路。不如在这里过河,一袋烟的工夫就漂过去了。漂楠砻河,用下海子的木船不行,浪一冲,船就翻。抱着轮胎却能漂过去,冕诺常这么做,送过货,也带过人。
我站在崖这边,向河对岸眺望。对岸的山石树木似乎就在面前。隔着深深的峡谷,隔着湍急的水流,它们是那么的切近而熟悉,又是那么的遥远而陌生。
只要渡过河到了那边,我和吉玛山,我和我爱着的哦耶,就要从此相别,天各一方了!
我情不自禁地转身向楠砻河的上游伫望,河水升跌游移,折折回回。在尽头处,仿佛被两岸挤逼过来的石崖扼断——我的哦耶就在那儿,她就在河上游的寨子里。
我的心猛地撕裂开来。不,我离不开我的哦耶!不,我离不开我的孩子!
直觉告诉我,她正在鼓胀起来的肚腹中怀着我的孩子!
“于,走吧,我们。”冕诺的脚在水边探着,那两个轮胎在水中一颠一颠地晃。
“冕诺,我问你,你能让三个人一起过河吗?”
“没问题,于,把四个轮胎绑在一起,可以过四个人。”
“那好,你去再绑一个轮胎,我要再带一个人。”
……
决断是在一瞬间定下的,我即刻轻松了。我要带我的哦耶走,我要带我的孩子走。从此,她可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从此,她们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我带给他们的——我就是这样心情轻松而又兴奋地踏进了我的哦耶家。
蜡染的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使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愈发明丽。那就是我的哦耶,象我初次见到她时一样动人。
她在木纺机前端坐,正织着一匹细麻布。她从容不迫地踏着脚,织机不慌不忙地应和着,叭嗒叭嗒,叭嗒叭嗒,笨绌得很,朴实得很,可爱得很。
我站在她的身边,她停下来,望着我说,“你来了么?于——”
“我要走了。”我说。
“于,我知道,你会走的。”她温柔地眨了眨眼睛。
我心里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我会想你的。”
那声音是从她心底里发出的。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跟我走吧,我这就带你走!”
“不。”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脱了出来。
“为什么?”我愣了,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不为什么,于,不为什么。”她平静地转过身,重新开始织她的布,“你看,于,我得织布,我得种稗子种燕麦,我得管这个家——”
“你难道不明白嘛,”我几乎是对她嚷叫着说,“你可以丢开这些,跟我去过另一种生活呀!”
她摇摇头,不紧不慢地织她的布。叭嗒叭嗒,笨绌得很,朴实得很,执拗得很。
我感觉到了顽强,那种笨绌朴实和执拗里,有一种冷漠的顽强。
我被那顽强碰疼了。
我痛楚地叫着,“你是离不开别的男人吧?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不是在我的皮肉上,用你的牙齿告诉我,你爱我吗!——”
“是的,于”她真诚地点点头,“可是,我也爱他们啊。”
我听到我的牙齿响了,我有些刻毒地嚷,“我知道了,你会在所有男人的皮肉上,用牙齿说,你爱他们!”
她仍旧不紧不慢地踏着她的织机,“不,于,我只对我喜欢的男人那样做。”
我开始冷静下来。片刻的停顿之后,我一字一板地说:“你应该跟我走。
你怀着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织机声戛然而止。
她久久地盯着我,“于,这是我的孩子,我的。”
那是一种雌兽护崽的目光,一只随时准备投入搏斗的雌兽。
她变得陌生、疏远。
我无法与这陌生和疏远沟通。
我是第二天早晨才离开吉玛山的,跟着冕诺,我一步一步地向河中走去。
当楠砻河水浸湿我的小腹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哦耶那张低俯下来的汗湿的脸,我想起了她用牙齿留下来的女书。
我的小腹处一阵阵颤抖起来,那是她在用牙齿向我述说她的挚爱么?
河水将我漂起来了,圆轮胎上露着脑袋,我象戴着枷。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来,我这个带枷的男人就身不由已地被激流拖拽而去——我最后地回望了一眼旋转的吉玛山。哦,我的孩子呀,你就这样留在你母亲的身边了!我无从得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你是男孩,你将成为另一个平措或冕诺,在山坡上用二牛抬杠犁地,赶马走西昌下四川。如果你是女孩呢,你将扎起蜡染的头帕束上手绣的花腰带,在梦姆湖边围着篝火唱歌,站在女楼上等待你的“依塔”到来……
哦,我的孩子啊——〖HT〗泽玛吉的女儿果错举行穿裙礼,采尔珠是一定要去庆贺的。这不只是因为泽玛吉和采尔珠是亲姐妹,更重要的是果错行了穿裙礼,就要过继到采尔珠家,做女继承人。十三岁的男孩子行了“穿裤礼”,就是男人,十三岁的女孩子行了“穿裙礼”
,从此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采尔珠给陆洁讲了关于“穿裙礼”和“穿裤礼”的来历。在吉玛人的传说中,当初人和其它动物一样,都是没有生命年限的。后来,上天要让天下的动物生死有秩,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上天将在一年之中最长的那个夜晚,依次发出各种寿限的呼喊,应者就可以取得那种寿限。到了那个夜晚,人和所有的动物一样,都睡着了。
上天喊出“一千岁”的时候,苍鹰听到了,它扑着翅膀应了一声,于是,苍鹰得到了一千岁的寿命。上天喊“一百岁”的时候,老虎听到了,它张大嘴巴吼了一声,老虎就得到了一百岁的寿命。上天是很想照顾人的,它把石块扔到人的房顶上,然后才喊出“七十岁”,可是,人睡得很死,只有卧在树下的狗吠了一声,七十岁就归了狗。直到上天喊到“十三岁”,人才从酣睡中惊醒,慌忙做了应答。十三岁的寿命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短了,上天就和狗商量,让它和人做了交换。条件是人要照顾狗,让狗和人一起生活,不管人吃什么,都要有狗的一份……
因此,在吉玛人看来,十三岁以前的孩子不过是家中需要照顾的一只小狗,十三岁后,他们才成了人,那是他们新生命的开始。
吉玛人的家庭举行“穿裤礼”和“穿裙礼”,是一桩很隆重的事。远近的亲属都要前来祝贺,同寨子的人也喜欢赶热闹吃它一回乐它一回。陆洁随采尔珠赶到泽玛吉家时,天色已近黄昏,院子的中央燃起了火堆,主人和来客围在火堆周围,说着笑着,空气中弥漫着煮肉烤肉和开了坛的苦荞酒的香味。采尔珠是主客,被泽玛吉请到了内圈,陆洁自然也随着跟了过去。
满院子的人都是吉玛人的打扮,服饰不同的陆洁一露面就引来了不少注意的目光。泽尔车双眼亮亮地盯着陆洁说:“漂亮,陆。漂亮,陆——”
因为是参加“穿裙礼”这样的聚会,所以陆洁特意换上了西装,还别上了一颗胸针。在泽尔车的目光下,陆洁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西装上衣的领口,微笑着回答:“谢谢,泽尔车。其实,吉玛人的裙子更漂亮,我真想穿上那么一条呢。”
“真的,陆,我一定让姐姐泽玛吉给你做一条。在我们依卡寨,再找不出泽玛吉做的那么漂亮的裙子了。穿上它,你准会象我们吉玛人的。
泽尔车是在郑重地许下一个诺言,他的神情分外认真。
“好啊好啊,穿裙子那天,也要给我行一个‘穿裙礼’。”陆洁开心地笑,仿佛看到自己真的穿上了那样的裙子,扎上了那样的头帕。
“会的会的,陆,我会请邻家的丹朱米做你的妈妈,给你穿裙,请达曼大巫师做主持,给你行礼。”泽尔车点着头,连声地应承。
陆洁不解地说:“为什么要请邻家的母亲做我的妈妈呢,我来做你妈妈的女儿不是挺好吗?”
“不行,陆,”泽尔车率直地说,“你做了我妈妈的女儿,我就不能握你的小指,上你的女楼了。”
陆洁明白,她不能再和泽尔车聊下去了。她怕再聊下去,泽尔车又会说出什么痴话来。于是,陆洁指指果错那边说:“好了好了,泽尔车,你别搞错了,今天的主角是果错呀。”
十三岁的果错是当然的主角,小姑娘这时候正靠在母亲泽玛吉的身旁,清瘦的脸上露出许多羞涩。如果说丰满红润的泽玛吉是晶莹绽露的熟石榴的话,果错还只是个又小又硬的青果。男人们的目光大多从果错那里一滑而过,然后就落到了泽玛吉的身上。
陆洁看到泽玛吉的时候,不觉怔了怔,今天的泽玛吉似乎与往日陆洁见过的那个泽玛吉不同。不同在哪里,陆洁也说不清。怔了一会儿,陆洁自己笑了,今天的泽玛吉显然刻意修饰过,或许,这就是让陆洁感到不同的缘由吧。
达曼大巫师的帮手们将一袋燕麦和一只风干的獐子拖到了火堆前,那是“穿裙礼”要用的东西。待一会儿,达曼大巫师念诵祷词的时候,果错就要双脚分别踩着那袋燕麦和獐子,手中紧紧握住巫师伸过来的巫棒。那是一种象征,它表示日后果错将在丰衣足食的基础上,得到神的庇佑,会有如意的“依塔”,会有许多许多的孩子……
泽雨是在达曼大巫师快要出场的时候忽然钻出来的,这小家伙犹如一只火狐,一下子就窜到了火堆前。他先用两只脚踏在燕麦袋上,然后摇摇晃晃地分出另一只脚,去踩旁边的獐子。他的个头实在太小了,那段距离对于他就显得太远了一点儿,他把脚探出去的时候,身子一晃,就扑通一声滑跌在地上。
人群里响起一阵轰笑,做姐姐的果错也禁不住掩着嘴乐。泽玛吉嗔怪着喊,“鬼头,做什么乱?——”
跌在地上的泽雨又爬了起来,再次跳上鼓鼓的燕麦袋。他毫不犹豫地迈开腿,终于双脚叉开着,在燕麦袋和干獐子上站稳。
这一来,小家伙就博得了一片喝采。小家伙威风凛凛,脖子里挂着银项圈,青布帕裹头,麻布衣麻布裤,完全是一副成年吉玛男子的打扮。他甚至在肚皮上还挂了腰刀——当然,它又小又短,不过是那种类似匕首的东西罢了。
在众人的喝采声中,煞有介事的泽雨呜呜啦啦地喊着,抽出短刀在空中挥了一阵。泽玛吉笑着,去抓这个调皮的鬼头。泽雨这才慌忙做个鬼脸,然后鱼一般敏捷地钻回人群里。
这些场景对于陆洁来说,无疑新鲜而又剌激,令她有些目不暇接。忽然,有什么敏感的东西在她的视野中闪了一下,陆洁顿时愣在了那里。
片刻后,陆洁才意识到,她方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面孔是——,是于潮白的!
陆洁的心跳骤然加快,她仔细地观察着对面的人群,然而,那张一闪而逝的面孔却再也找不到了,陆洁看到的,只是几个陌生的吉玛男子。隔着火堆,那几个男子的面孔犹如风中的树叶,在火光和热气中颤颤摇摇地作抖。他们之中身体最魁梧的那个男子,眉骨高,颧骨也高,越发衬得深眼窝中的眸子燃烧般地发亮。旁边的那个呢,肤色犹如乌木,一对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总是在笑。其他的几位男子和这两个男子一样,也是个个谈笑风生,神情自如。从他们与众不同的举止上看,与其说他们是彬彬有礼的客人,倒不如说他们更象随随便便的家人。
陆洁低声问采尔珠,“那几个男子是些什么人?”
采尔珠告诉她,高眉骨高颧骨的男子叫平措,老爱眨眼睛的那个叫冕诺。
陆洁再问,怎么这几个男人看上去不大一样呢?
采尔珠抿着嘴乐了,她夸赞了一番陆洁的眼力。吉玛人有句话,走到山上的,虎最大;走到家里的,舅最大。他们几个人,都是这家孩子的舅舅呀。“ 陆洁于是恍然大悟,这几位男子,想必都做过泽玛吉姐妹的“依塔”。
那么于潮白呢,她方才看到的那张熟悉的脸,仅仅是幻觉吗?
陆洁独自在那里胡思乱想,这时候,“穿裙礼”开始了。达曼大巫师牵着果措的手,将她领到火堆前。泽玛吉满脸喜悦之色,她捧着一袭白麻布裙,走到果错的身边。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双手微微颤抖着,为女儿穿上了裙子。
新裙子又宽又大,显得有些发硬。裙摆和肩背处蓬鼓了起来,使得身体瘦小的果错望上去就象一只白蝴蝶。
白蝴蝶轻盈地站在了燕麦袋和干獐子身上,达曼大巫师庄严地把巫棒慢慢伸过来,果错满脸虔诚地将它握紧了。
接着,达曼大巫师把另一只手抚在果措的头上,口里念念有词。
〖HTK 〗“戴不烂的镯子是你的,穿不完的麻布是你的,爱不完的依塔是你的,生不完的孩子是你的。
噜嘞嘞——枫香芽越抽越新鲜啦,蔓藤花越开越惹眼啦,……“ 〖HT〗陆洁正听得入迷,忽然觉得又有熟悉的东西闪过。那是于潮白的眼神,是于潮白的眼睛在盯着她!
陆洁偏转头,这样一来,她就面对面地看到了泽雨。
泽雨显然是对陆洁外衣上闪亮的胸针发生了兴趣。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脸上挂满了好奇。
陆洁向泽雨笑了笑,小家伙也笑了。他索性靠上来,想用手去触摸那枚胸针。
“你喜欢它?”
“喜,欢。”小家伙点点头。
陆洁就动手将胸针摘下,递到了他的手里。
胸针对于泽雨这孩子来说,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东西。他兴高采烈地捧在手中,专心地玩着。如此一来,陆洁就看得十分清楚,这孩子的眼睛是鱼脊形的,眼睫又长又浓,而且略微向上翻卷。
陆洁有些惊奇,怪不得方才她觉得是于潮白在盯着她。泽雨这孩子的眼睛长得实在是太象于潮白了……
怪了,他怎么会象于潮白呢?陆洁沉思起来。
陆洁的沉思被泽玛吉打断了,“穿裙礼”已经结束,火堆四周已经有人唱起来跳起来。泽玛吉来请采尔珠和陆洁到屋里坐,她们俩的位置应该在正房的火塘边。
陆洁跟在采尔珠的身边,说说笑笑地向正房那边走。
一股熟悉的气息飘过来,陆洁毫不费力地分辨出,那是“散花”烟的气味。
循着那气味,陆洁看到了一个身穿吉玛服装的男人。那男人背对着陆洁,急急地朝相反的方向走,似乎在有意避开陆洁。
他是于潮白?——对,入乡随俗,于潮白完全有可能去弄一套吉玛男子的服装,自己穿在身上。
他走过那么多的地方,拍过那么多的照片,在那些照片中,他不是也曾穿过各式各样的服装吗?
陆洁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于潮白——”她叫了一声。
前面那男子好象将身体晃了晃,但是并没有停下脚,也没有回过头。
他似乎走得更快了。
陆洁的心也跳得更快,“散花”烟的气味儿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陆洁加快脚步跑了上去。
“于潮白!——”
陆洁从背后拉住了那男子。
男人回过头,陆洁呆住了。
乌木般的脸膛,眨个不停的眼睛——他不是采尔珠说的那个冕诺吗?
冕诺笑嘻嘻的,手指缝里还夹了一根没抽完的“散花”烟。
于潮白右手的小指是残缺的,残了一半的小指象个侏儒,可怜巴巴地傍着显得更高更长的无名指。而冕诺的小指很完整,当食指与中指夹着那根“散花”
烟时,小指也张扬地翘着,显得很得意。
有着完整小指的冕诺显然不曾向什么女人立过什么誓,做过什么保证。对于男人切小指立誓的象征和意义,陆洁事后曾经一再地回忆和思索过。她记得于潮白当时从那个装尿不湿用品的大塑料袋里掏折刀时的动作和神态,他看上去很象一个从冰箱里偷东西吃的孩子。那些发誓再不与方玲来往的话,在于潮白的嘴里咕哝着,犹如一块嗍来嗍去舍不得咽下的糖果。那段小手指呢,被于潮白用刀子分娩离体之后,在陆洁的眼前闪着血光,负罪般地颤抖不已……
每当此时,陆洁就会象患了强迫症似的,让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在脑袋里打转:切掉的为什么是小指?切掉的为什么不是大姆指、或食指、或中指——结论看来很清楚喽,只切小指,表明毕竟还是小事一桩,无伤大雅。
陆洁对男人的誓言早已失去信心,岂止是誓言,其实应该说,她对雄性这种动物已经失去信心。陆洁和母亲一样,在家中养只猫都要选择母的。母猫恋家,不象公猫那样守不住窝,成天往外跑着“找啊找啊找啊找……”。当然,母猫在一年里的某些时候也会爬到房顶上,成夜地象婴儿一样喊叫,可是,只要等母猫下过崽,她们就会变得越发恋家,整天蹲守在那里,象守着一个不变的誓言。
自从于潮白和方玲出了那种事情之后,陆洁心里除了怨和恨之外,还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报复欲望。那情形有些象两个小孩子打架,如果谁被对方打了一拳,那是必须讨回来,才会善甘罢休的。
出于这种心理,陆洁那天晚上约了刘医生。事后,必须讨回什么的欲望固然没有了,但是陆洁却一下子变得心灰意懒,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陆洁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这样下去会出问题,迟迟早早一定会出问题的。
后来,问题果真出在了儿子佑生身上。
陆洁是学医的,学医的讲科学,不应该相信什么“报应”。可是,事情发生之后,陆洁却痛心疾首地想,这是一种“报应”,不是报应于潮白和方玲,就是报应陆洁和刘医生,或者说于潮白方玲陆洁刘医生……统统全都报应了。
那个时候,陆洁的个人生活已经处于了一种惯性状态。所谓惯性,就是说既没有和于潮白离婚,也不答应于潮白回来,就那么听之任之地过下去。事实上,他们夫妻俩是分居了。
三岁多的儿子佑生对这种状态似乎处之泰然,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他以一种大愚钝或者说大智慧,对于父亲的存在与否,保持着一种让陆洁担忧的沉默。
生活已经足够郁闷,况且又赶上了那个郁闷而溽热的季节。在那样的季节里,食品街上的每个摊点都象杀虫剂一样挥发着让人生疑的气味。陆洁扯着儿子佑生的手,在那些气味中穿行。佑生忽然停下脚说:“妈妈,我要吃鸡。”
陆洁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已经站在了一个活鸡店前。住在不同楼层的鸡们正从方格格铁丝房间里向外张望,旁边是烫鸡的热水桶,那里就象澡堂一样热气腾腾。
热水桶的后面是褪鸡毛的转筒,忽忽隆隆地轰响着,犹如工地上的水泥搅拌机。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于潮白都是在这里买活鸡的。他买下活母鸡回去炖,或者买了活公鸡回去红烧着吃。
这是于潮白给佑生留下的记忆吧,那记忆此刻在鸡店前复活了。
虽然佑生嚷着要吃鸡,陆洁却没有在这个店里买活鸡回去。依着陆洁的习惯,鸡是一定要买活的,回家自己做,吃起来才放心。可是,郁闷不乐的陆洁当时毫无买活鸡回去自己动手做的心思。如果买这里的鸡回家去,先要油腻腻地洗鸡,然后再洗高压锅,然后再切葱切姜片,然后再放花椒粒,然后煮开了撇沫,然后扣限压阀,然后煮二十分钟,然后……
昔日兴致勃勃去完成的这些程序,眼下竟变得那么繁琐。
于是,陆洁就在隔壁的卤腊店里买回一只烧鸡。
很久以来,陆洁吃饭就没有什么滋味了。陆洁曾经执著地思索过:守着一个男人吃,与自己一个人吃究竟有什么不同。嘴还是那张嘴,肠胃还是那副肠胃,然而进食的效果却大相径庭。
这种不同的效果使陆洁对不争气的自己生出一些恨。
天很热,陆洁心不在焉地将烧鸡的一块胸脯肉放在舌体之上,不等臼齿做出咀嚼,不等味蕾生出感受,那块鸡肉就通过了咽喉,滑入了食道。那情形,有些象做X光造影时,吞食钡餐。
无滋无味,只是一块就有了饱意。
陆洁放下筷子,把注意力投向儿子。儿子吃得很专心,筷子和勺子都闲置在那里,使用的是最便捷的手。儿子那鼓鼓的两腮忙忙碌碌地蠕动不已,稍顷,就有一根根小小的骨头从唇齿间慢慢滑落。那些骨头都被小牙嚼瘪了,犹如榨过汁水的蔗渣。每当他嚼完一块鸡肉之后,都要舔一舔手,仿佛那油乎乎的小手也是食物的一部份。
咀嚼是无声的,发出响声的是对那些手指的吮吸和舔舐。
看着看着,陆洁就皱起了眉头。如果说嚼骨吸髓尚可容忍的话,那么舔手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些动作的渊源,全都来自于潮白。那一招一式,全都酷肖于潮白。
酷肖于潮白的,还有什么?
还有鼻子。鼻骨又尖又硬,象是刮削过的石头。还有眼睛,两条弯弯的长弧,犹如鱼的脊背。睫毛又浓又密,毫不安份地向上翻卷着……
“吃手吃手吃手,没出息!”
无名火忽然升起来,“啪”地一掌打过去,抓在小手里的那块鸡脖子就掉在了地上。
儿子哇哇哇地放声大哭。
打过之后,陆洁就后悔了,就心疼了。她赶忙把儿子抱过来哄。儿子委屈地伸手去搂她,把油抹了她一脖子。
心静了,陆洁自己也觉得奇怪,对男人的那种恨,怎么竟会转移到了象那个男人的儿子身上?
晚上睡觉之前,陆洁给儿子洗脸。儿子用于潮白的那双眼睛盯着她。陆洁心里预兆不祥地格登了一下,她隐隐地觉得,这件事不算完。
果然,半夜里儿子醒了,嚷着肚子疼,要拉屎。陆洁抱他起来的时候,感到儿子身上滚烫滚烫的。陆洁把孩子放到便器上,要他坐稳了,想去拿体温计给他测体温,不料孩子却“哇”地呕吐起来,喷射一般,糊了陆洁满头满脸。接下去,就是水泄,卟卟突突地,泄了一盆子。吐过了拉过了,再瞧瞧儿子,仿佛被晒干了烤干了,脸蛋儿顿然间小了一圈。
好不容易才收拾停当,让儿子躺稳了,胳肢窝里夹上体温计,陆洁忽然也有了便意。便意如急风暴雨般迅猛,陆洁扑向坐便器未及坐稳,嘴一张,“呃——”地一声,竟吐了起来。
大吐大泄之后,陆洁有一种迹近虚脱的感觉。
儿子在床上喊,“妈,我还拉——”
陆洁勉强挣扎着到床上去抱儿子,她把胳膊伸到佑生脖子下面,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只好勾下身子,想借用一点儿肩膀的力量。没想到这样一来,却闻到了一股剌鼻的臭味儿。原来,佑生已经拉在了床上。
看看体温计,水银柱竟窜到了三十九度以上,直逼那个标着四十的刻度!
陆洁眼前一阵发黑,她凭着从医的经验做出判断,孩子十之八九是得了急性中毒性肠胃炎。这种病来势凶险,必须及时救治。
陆洁已经没有力气带着儿子去医院了,她果断地给母亲打了电话。
接下来的情形就象一场恶梦,陆洁和儿子都住进了医院。佑生抵抗力差,住院后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陆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躺在床上一瓶一瓶地打吊针,只能眼巴巴地向儿子那边望一望。这就苦了陆洁的母亲,老人家守在两张病床前,急得团团转。
母亲象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她俯在陆洁耳边,低声说:“告诉佑生他爸爸,让他来一下吧?——”
陆洁闭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
于是,母亲长长地叹口气,只得作罢。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洁沉沉地睡着了。
薄明时分,陆洁听到母亲在喊,“佑生,佑生!——”
声音很远,尾音很长,仿佛老人正披着迷蒙的夜色,徘徊在看不到尽头的长路上,不停地呼唤走失的孩子。
陆洁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幅忙乱的情景。母亲一边惊慌地喊叫,一边晃动着昏迷的佑生。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赶来了,紧张地对孩子施行输氧抢救,陆洁顿时清醒了,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向医生询问佑生的病况。
那位同行告诉她,已经报了病危,下一步情况怎么样,还很难说。
就在此时,陆洁听到背后传来了异样的响动。那声音,有些象堆撂过高的书籍和报纸,忽然从书架上滑跌下来。
陆洁回过身,看到母亲已然颓倒在地。
老人的高血压病发作了,弄得医生和护士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洪水漫天,山崩地裂,陆洁体会到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那一刻,她的精神简直要崩溃了。
于潮白的出现犹如一个奇迹。硬鼻刚颧蓬发长须——当男人的面孔映在白墙上的时候,陆洁在恍惚中竟觉得那是一个幻影。幻影在现实中动了起来,他向陆洁投去会意的一瞥,旋即扑到了佑生的床前。
就在那一瞥间,陆洁感到豁然轻松了。那情形就象落水的人攀到了船帮,终于可以放心地喘息。
于潮白在佑生的床前俯下身子,紧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昏迷中的孩子口唇翕动,居然叫出了一声“爸爸!——”。
这情景使得陆洁大为震惊,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们父子在病床前相见的这一幕。尽管事后母亲曾经说过,于潮白赶来是因为她打了电话,然而陆洁还是不能摆脱那种奇怪的想法:儿子的大病或许正是为了召唤他的父亲,那是孩子思念父亲的一种特有的方式。
自从有了于潮白守护在儿子的身边,佑生的病情有了奇迹般的变化。不久,孩子的体温降了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当佑生终于脱离危险,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于潮白竟然象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弄得陆洁也不住地落泪。
儿子出院的那天下午,于潮白弄来了一辆轿车,载着陆洁和佑生回了家。
进了家门陆洁才发现,房间已经被仔细地打扫收拾过了,冰箱里装进了许多新买进的食品。于潮白换过衣服,就钻进了厨房里。天刚刚擦黑,他就张罗出了一桌漂漂亮亮的饭菜。
那些色彩纷呈的菜肴都装在花纹考究的细瓷盘里,看上去有些象刻意雕凿的工艺品。桌布上有手绣的花,隔着半透明的一次性塑料台布,显出一种如云如雾的朦胧。餐桌的上方,悬着一组日式木框吊灯,它们将木质色的柔和的灯光投照下来,给丰盛的饭桌平添了许多居家的温馨。
这情调这氛围,都是陆洁成婚之前向往过,成婚之后曾经得到过的。此刻重温,别有一番滋味。
儿子佑生象往常一样,坐到桌前就东捣捣西戳戳,寻找那些他喜欢吃的东西,满脸都是心满意足的神情。陆洁呢,坐在她通常坐的那把靠背椅上,那位置紧挨着儿子,可以不时地对孩子施以照料。陆洁对面的那把靠背椅通常都是于潮白的,他自己独占一方,不言自明地显示出了他在家庭中的位置。
于潮白用他忙碌不停的劳作,无声地表述着他对这个家庭的依恋。他终于忙完了,当他一边解着围裙,一边来到餐桌前时,他望了望面前那把原本属于他的椅子,显出了一丝踌躇和迟疑。
“快坐呀,爸爸,”儿子佑生叫着,“你做的菜真好吃。”
陆洁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
于潮白在对方的目光里没有看到反对的意思,于是,他立刻轻快地拉开那把靠背椅,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于潮白几乎是刚一落座,就找到了他往昔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感觉。他谈笑风生,时不时地与儿子打趣,逗得孩子哈哈大笑。他开怀畅饮,喝得风摇树动,泥石横流。
陆洁意识到了,于潮白这是在有意营造一种热闹,一种快乐。他需要持继不断的热闹,他似乎怯于安静。那种沉稳的静态会带来冷峻的审视,他会在那审视下无所措手足。
于是,大张声势的热闹和快乐就有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味道。
于潮白的这种苦心,使陆洁隐隐地生出了一丝怜悯。
刻意的热闹终于在深夜到来之前归于停止,那套面积不大的单元房里充塞着安静。房间里的人呢,就象果冻布丁似的被安静凝固在那里。
陆洁在卧室里哄儿子入睡,于潮白则坐在门厅的沙发上一张又一张地翻着报纸。
他的外衣就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差不多伸手可及。仿佛他是偶然到这里来坐坐的客人,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拿着外衣离去。
其实,儿子佑生早已入睡,陆洁的陪睡,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此时,陆洁正一动也不动地侧卧在双人床上,大睁着两眼,在那凝固的寂静里,宿鸟一般谛听着于潮白那边传来的响动。
于潮白没有说过要走,陆洁也没有说过可留,于是,悬念般的结局就成了一种难耐的煎熬。
他们两人都在寂静中等待,那寂静中有一种焦灼,还有一种顽劣——于潮白的顽劣。
他不会走的,不会走,陆洁这样想着。
听到响动了,是沙发放松的吱吱声,于潮白一定是站起来了。
好象有拿衣服的声音,他把外衣拿起来了么?
皮鞋的磨擦声,软皮底擦着坚硬的地板砖。他是在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吗?
他要打开大门,然后回身说一声,“我走了”,就把她们母子留在这片寂静里么?
陆洁的心蓦地悸跳了一下。
软皮底吱吱嚓嚓地向卧室移来,终于移到了床边。
床头灯是桔黄色的,象桔子那样有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那味道在陆洁的心里涌着,陆洁没有动,她仍旧脸朝内,侧着身子躺在床上。
再没有声响了,很静很静。
陆洁忽然明白了:他是来看一眼佑生,然后就走的。他就要走了!
陆洁一下子转过了身。
果然,于潮白就在床边上站着,呆呆地望着酣睡中的佑生。他的外衣搭在胳膊肘上,显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陆洁把佑生半抱起来,向床里边放了又放。随后,她的身子也朝床里边让了一让。
大床的一侧就空了出来。
喜出望外的于潮白立刻放下外衣,向大床俯降而下。那真是一架大型客机,在软着陆的一刻,大床震撼般地颤跳了,继而发出一声深长的呻吟。陆洁觉得,那仿佛是她自己。
在大床上重新找回了位置的于潮白,此时把脑袋探向了儿子。那是一个侵犯领空的动作,佑生俨然成了一块飞地,要到达那里必须从陆洁的上方掠过。于是,陆洁就看到了依次掠过上空的草莽般的长发,山峰般的鼻尖,峡谷般的嘴角和石壁一样的胸廓……
于潮白在吻着儿子。
那是投入的吻,深情的吻,温热的鼻息一波一波地传过来,舌唇的亲昵啧然有声,犹如虎熊舔舐着幼崽。
陆洁感到体内有地热在涌动,汩汩的温泉四处奔流,仿佛在寻找一个能够恣意喷发的出口。
陆洁闭上了眼晴,等待着对方在回程时可能会有的侵犯。
于潮白果然如期而至。那是返程中自然而然的莅临,先是耳际的搔痒,双唇噙含了耳轮和耳垂之后,就缓缓地滑向颈脖。滑落,滑落,陆洁在那滑落中不由自主地仰起下巴,双肩也抬耸了起来。
有了细碎的响声,那是于潮白在动手剥脱衣服,他剥脱了他自己,然后又剥脱陆洁。他剥得那么急切,象猴子似的一边嗅着包谷的清香,一边迫不及待地,一层层地撕扯着包谷的外皮。
所有的障碍物都清除殆尽,男人的手伸向了陆洁的胸乳。在短暂的勘巡之后,便滑落而下,做着得陇望蜀的探索。
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回到了陆洁的身上,她感受到了男人胴体发出的激情,她被那激情蒸发起来,开始变做一团团的热气。
她知道男人这时候很急,肾上腺素大量地分泌,血流加快,身体里就象燃着了火。
这应该是高涨期吧?
——然后是平台期,然后是恢复期。男人就会象只懒狗似的瘫软在那里,心中溢满得手后的快意。
陆洁冷静地想着,冷静地看着。她想到了于潮白和方玲的事儿,她看到了于潮白和方玲在一起做爱的样子。
已经变成了轻飘飘蒸汽的陆洁,又重新冷凝成了滞重的水。
“对不起,我不想,我一点儿也不想。”
陆洁的声音很低,然而很坚决。
于潮白停住了。
在那停顿里,男人雄健的锐气开始挫折下来。
陆洁还要再接再励,“我太累了,我要休息。”
这话表达的意思很清晰。
“那,好吧……”
仿佛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男人一下子变得十分沮丧。他象石头一样滚落下来,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陆洁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兴奋,升起了一种施用了惩罚的快意。
她就那么心满意足地拥着儿子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陆洁醒来。她发现大床的半边是空的,于潮白不见了。
循着鼾声,陆洁来到书房。她看到于潮白蜷缩在小床上,身上胡乱搭盖着一床厚被,正窝窝囊囊地睡得满头大汗。
陆洁替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半笑着想:这个办法不错,该处罚时就处罚。
等过个三五天,再说解禁的事吧。
采尔珠找到陆洁的时候,陆洁正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神情看上去有些怔忡。
满院子都是跳呀唱呀的吉玛人,服饰不同神情不同的陆洁就显得很特别了。
采尔珠说:“陆,转眼不见,你,哪里去了,干什么?”
“我在找——”陆洁说,“我看到冕诺了。”
采尔珠笑了,“冕诺?正屋的火塘那里,大家都在。”
是的,冕诺已经不在这里了,冕诺想必是进了正屋。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陆洁全然没有印象。
陆洁无法向采尔珠解释,她本来要找于潮白,结果找到的却是冕诺。陆洁只好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就随着采尔珠进了正屋。
正屋内和院子里一样热闹,主人和宾客们围着火塘,一边开怀地吃喝,一边唱着跳着。冕诺果然就坐在男宾群里,他摇晃着宽大的身板,吼着他的粗嗓门,和众人一起唱歌。看到陆洁进来,冕诺举起盛满苦荞酒的木碗,把他那对倒睫的红眼向陆洁这边挤了一挤。
陆洁刚刚挨着采尔珠坐下,一个大木碗就递到了她的面前。大木碗里盛装了苦荞酒,亮晶晶的酒液在陆洁的眼前不住地晃动。
“陆,接住,快。泽雨端不稳的——”采尔珠一边笑,一边嚷。
大木碗几乎遮住了泽雨的小脸儿,陆洁只能看到乌木碗下孩子那细细的脖颈。
那脖颈上套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上串缀着一些形态各异的小饰物。那些小饰物和乌木碗一起,都在微微地颤摇。
“谢谢,泽雨。”陆洁连忙从孩子的手里端下乌木碗陆洁探过身,想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一下。泽雨却象一只小兽,敏捷地跑开了。
当当啷啷,银项圈上的那些小饰物们也顽皮地跳荡着,发出一串串声响。
泽雨就拖着那串声响,又去给另外的客人倒酒了。
喝了酒的客人们借着酒兴,叫着嚷着,要果错给大家唱歌。
小姑娘就在母亲的身旁站了起来,火塘里的火很亮,桔红色的火光在果错那清瘦的脸上跳闪着,她带着掩不住的羞涩,轻声唱了。
〖HTK 〗“屋里的火塘四时都是暖的呀它暖不过我的妈妈。,身上的披毡四时都是软的呀,它软不过我的妈妈。
地里长得最高的是苎麻,家里待我最亲的是妈妈……
〖HT〗小姑娘的声音颤颤悠悠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呜呜的哭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先是低低的,犹如困在沟谷里的山风在徘徊呜咽。接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好象一匹走马,孤独地在岐路上嘶鸣。
陆洁看清楚了,哭的人是冕诺。
冕诺泪眼汪汪地盯着果错,他那宽大的肩膀晃动着,身子一起一伏,黑脸膛上挂满了鼻涕和泪水。在哭声里,冕诺还不时地抬起一双大手,揉着倒睫的双眼。
冕诺,这个粗犷的汉子,他听了小姑娘唱歌,居然会哭——“他这是怎么了?”陆洁不解地问采尔珠。
“陆,他醉了,别管他,他今天该醉的。”采尔珠不经意地笑着。
仿佛在证实采尔珠的话,冕诺摇摇晃晃地端起木碗,一仰头,苦荞酒顺着两个嘴角淌下来,流湿了脖子和半敞的反板黑羊皮外衣。
“醉了,醉了——”
“唱个醉歌吧,冕诺!”
众人起着哄。
冕诺听了,胳膊一扬,手里那只乌木碗就象鸟似的,划着弧线飞了出去。
接着,冕诺用胳膊在脸上一抹,鼻涕泪水和酒液都揩在了反板黑羊皮衣的袖子上。
“哈哈哈——”
他忽然响亮地笑出了声。
他唱了。那个笑嘻嘻抽烟的洒脱的冕诺不见了,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的冕诺不见了,眼前是另一个冕诺,一个流云般自由寒露般苍凉阴雨般伤感霹雳般坚毅的赶马人。〖HTK 〗“泥池里的麻渍了七七四十九天,扯一条扯一条扯的都是长丝呀。
木机上的布织了七七四十九天,抛一梭抛一梭抛的都是长丝呀。
麻布的头帕织好了,赶马的哥哥还没有回来——“ 〖HT〗冕诺的嗓音是悠长的,一句一句地顿挫着,宛如矮走马蹄声嗒嗒,一步一步地独自前行。在收尾处,忽然高起来,渐弱渐无,仿佛那走马已转过山崖,渐远渐逝了。
众人齐声叫好喝彩,然后推推搡搡地撺掇起一个女人,要她对唱。
陆洁看清楚了,那是泽玛吉。
如果说冕诺给陆洁的印象是伤感和激烈的话,那么美丽的泽玛吉则显得从容而平和。泽玛吉的脸上是蔓藤花一样的笑,她张开口,歌声宛如海子里的水,不慌不忙,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
〖HTK 〗“花丛不是蜜蜂的家,采了蜜你就走吧。
海子不是水鸟的窝,叼了鱼你就飞吧。
月亮在山那边升起来,升起来还要落的。
露水在叶子上亮起来,亮起来还要干的。
不变的只有梦姆湖边的吉玛山,不灭的只有妈妈火塘里的火。“ 〖HT〗泽玛吉的从容与平和,似乎使得冕诺更为冲动。待泽玛吉的歌声一停,冕诺几乎立刻接了上去。
〖HTK 〗“游来游去的是海子里的鱼,荡来荡去的是妹妹的心。
海子里的鱼好捞,妹妹的心难摸!
……“
〖HT〗虽然只唱了几句,却有一种沉郁的伤感和痛切。
冕诺唱完,在场的女人们都会心地笑着,男人们却不说话。
陆洁疑惑地问采尔珠,“这是怎么回事呀?”
“冕诺,过去是,最早是,依塔,我姐姐的。”采尔珠向陆洁解释,“他烦恼,想不开,他到汉人那里去多了,自己找的……”
采尔珠嘲笑地向冕诺那边挤了挤眼。
这时候,冕诺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果错的面前。他用一双大手抚住了果错的脸颊,然后轻轻地吻着果错的额头。
小姑娘闭了眼,显得很温顺。
待果错再睁开眼睛时,冕诺的一双大手已经从她的脸颊上移开。那手在反板黑羊皮衣的袋子里掏呵掏呵,终于掏出一件亮光闪闪的小东西来。
是块手表,这东西在吉玛山可不多见。
冕诺把那手表戴在果错的手腕上,果错欣喜而羞涩地看看手腕,再看看冕诺,忽然一低头,离开冕诺,回到了泽玛吉身边。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泽玛吉也拍着女儿的脸蛋儿笑。
陆洁好象明白了什么,她再问采尔珠,“果错,是冕诺的女儿吗?”
“什么他的女儿?——”采尔珠认真地摇着头,“果错是泽玛吉的女儿,果错是我的女儿!”
“哦,对对对,是泽玛吉的,是你的,”陆洁说,“我的意思是,果错和冕诺,他们之间——”
陆洁比划着,她指指冕诺,再指指果措。
“是的,会的,”采尔珠向陆洁点着头,“冕诺是果错的一个舅舅,是舅舅。”
陆洁于是对吉玛人所讲的“舅舅”的含义,有了新的理解。
乌木一般挺拔粗犷的冕诺与瘦削的果错有什么相象之处呢?陆洁看了又看,也没有找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共同之处。再看看泽玛吉,小姑娘长的是那种细眯着的长眼形,而她的母亲泽玛吉则是黑玛瑙一样的圆眼。
陆洁想,如果冕诺的双目不是眼睫倒卷的话,或许那小姑娘的眼睛会和他相似的吧。
采尔珠向她姐姐那边走过去了,两姊妹亲热地谈着什么。她们俩长得真象,穿戴也大体相似:都是那种红梨形的脸蛋儿,都穿着白长裙包着蓝头帕,腰间都扎着手绣的花腰带,双耳都坠着晶莹欲滴的红玛瑙……
红玛瑙耳坠!
陆洁心里豁然一闪:,这不是于潮白在札记里写过的他的哦耶的耳饰吗?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泽玛吉把红玛瑙耳坠戴了出来。或许,这就是今天陆洁和泽玛吉一见面,就觉得她有些异样的原因吧。
莫非于潮白在札记里提到的哦耶不是采尔珠,而是泽玛吉?
如果是这样的话,于潮白到吉玛山就是来找泽玛吉的,泽玛吉应该知道于潮白在哪儿——。
陆洁觉得浑身发热,她不由自主地向泽玛吉那边走去。
陆洁没有能够接近泽玛吉,因为冕诺已经站在了泽玛吉身边,他低声地急切地与泽玛吉谈起了什么。陆洁很识趣,她想她应该等冕诺与昔日的哦耶说完了悄悄话,她再过去。
可是,冕诺没有给陆洁机会。两人谈着谈着,泽玛吉变得情绪激动起来,随后,她就匆匆地跟着冕诺离去。
陆洁失去了眼前的机会,她觉得心里很乱。她失神地站在那里,周围是那些洋溢不休的欢乐。陆洁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她没有想过,欢乐竟也可以让人窒息。
于是,陆洁也悄悄地走了出去。
泽玛吉家的院子是由四座木楼围圈而成的,陆洁出了院门,随意地踱着,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绕着那些木楼转了一周。当陆洁重又站到院门前,看着院内的灯火,听着院子里传出的喧闹声时,她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她想到,世间的一切原本都是在天地中敞开的,所谓不可解脱,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围圈,所谓走投无路,不过是只会循走旧途,却不知道可以向别的地方出一出脚罢了。
于是,陆洁就向生着蒿草的地方迈了一脚。
一脚接一脚,她就那样走在蒿草里,走向了无遮无挡的旷野,走向了无拘无束的夜风。游走在朦胧的月色里,陆洁仿佛成了一条鱼,她变得轻松自在和欣快起来。
忽然听到有哗哗的水声隐隐地作响,哦,寨边就是楠砻河,前面就是楠砻河。
走啊,去看看那条夜色下的河流吧——当陆洁这样惬意地走向旷野的时候,泽玛吉却又回到了正房,回到了热闹的人群里。
重新回来的泽玛吉显得有些神色不安,亲友们和她说笑,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一下。她的目光始终游移不定,她在那并不大的正房里四下走动着,张望着。忽然,她用双手扑打着身体,高声叫道,“泽雨,泽雨!——”
人群中出现了片刻的平静,然后是嗡嗡的议论。
“出了什么事?”
“母鸭在说,她的小鸭不见了。”
……
有人笑着,到院子里和院门外帮忙寻找。
那些人匆匆回来之后,脸上都没有了笑意。
泽雨的确是不见了。
陆洁事后回忆,那天晚上声音是她的向导,她是被声音诱导着向前,向前。同样,后来也是声音使她停下了脚。
诱导她向前的是水声,是楠砻河的流水。隐隐传来的水声在低语,似乎要告诉她什么。她听不清楚,她应该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把耳朵贴上去……
陆洁信步前行,忽然间,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那声音虽然细微,但是确凿无疑。这样的声音似乎一直尾随着她,只不过因为她只顾向前,所以未能对此留意罢了。
那声音宛如松鼠踏搔着树枝树叶,沙沙拉拉的,时隐时现,时有时无。那应该是一只调皮而又警觉的松鼠,它为什么没有睡觉?它在寻找什么?……
陆洁用心谛听着。
蓦然间,又有一种细碎的声响从侧前方传来。那不是河水声,河水声只是背景,只是铺衬,这声音分明是人语,是人在低声地说话!
陆洁变得恍惚起来,她觉得她被声音包围了。在空洞的月光下,那是一种虽然看不见,但却无处不在的包围。它足以让人恐惧,让人焦躁。
“谁在那儿?谁!——”
在寂静的旷野里,陆洁的叫声犹如螺号。
“是我,陆,怎么了?别怕——”
身后的嗓音是泽尔车的,就在陆洁要回身的同时,她看到侧前方的大树下有两个人影在闪动,一高一矮,在月光里显得有些朦胧。
是的,是两个人影。陆洁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看看,泽尔车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
泽尔车的脸上挂满了关切,他喋喋不休地解释,他所以跟着陆洁,是因为不放心。他看到陆洁出来的时候,神情有些不大对头。
“是嘛,我刚才又让你担心了吧,我刚才叫得吓人么?”陆洁自嘲地笑着说,“我是忽然看到那边的树下有两个人,才忍不住嚷起来的。喏,在那边,就在那边——”
咦,奇怪,就在陆洁指给泽尔车看的时候,两个人影却变做了一个。高的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矮的。
那个矮小的人影向他们移过来。
看得出来,那是个孩子。
“那是谁?谁——”
泽尔车一边叫着,一边迎过去。
“泽尔车,舅舅——”
那个小人影一颠一颠的,跑得更快了。
那个小人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那孩子一身麻布衣裤,青布帕裹着小脑袋,脖子里套着挂满缀饰的银项圈,肚皮上还煞有介事地佩着小腰刀——是泽雨!
“咦,孩子,你怎么在这儿?”陆洁大感意外。
泽尔车一把将泽雨抱起来。
“鬼头,是你自己么?一个人到处跑——”
泽雨满不在乎地伸出手,指着幽深的旷野叫道,“舅舅,舅舅——”
“说什么,鬼头,”泽尔车亲热地拍打着泽雨的屁股,“告诉我,是哪个舅舅呀?”
泽雨摇摇头,再次伸手指定了黑暗嚷道,“舅舅,舅舅——”
一阵微风拂过,陆洁又隐约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烟味儿,那是泽雨身上带来的。陆洁不由地仔细打量起面前的泽雨,那孩子也瞪大眼望着她。陆洁留意到了,这孩子的眼睛是鱼脊形的,睫毛又长又卷……
陆洁心里豁然洞明。
她仿佛一下子猜到了什么,她离一个谜底已经不远。
她明白,她没有看花眼,刚才的确是两个人。
另外的那个人应该是于潮白。



十二。惩罚


人们创造出各种惩罚的手段,除了对被惩罚者会发生某些实质性的作用之外,对于施惩人来说,其实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理需要。施惩者心中郁积着恨怒,那恨怒就象沉重的铅块,压坠在他们心上。只有将那铅块向他们恨怒的对象推砸出去,他们才能获得心理平衡。
陆洁对丈夫施行的不与性交的惩罚,就是这种情形。
自从于潮白与方玲出了那种事情之后,陆洁免不了时常耿耿于怀。于潮白呢,以获罪之身被陆洁恩准回家,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再想夜晚得到陆洁的宠幸,那就近乎奢望了。
那段时间,于潮白只要回到家,总是换了衣服就做家务,擦桌子拖地洗衣做饭,样样都干。他不声不响,任劳任怨,俨然在自觉地进行劳动改造。到了就寝的时候,陆洁早早地哄着儿子在大床上睡了,于潮白会走进卧室,低声地问:
“我睡哪儿?”
于潮白这样发问的时候,陆洁就毫无表情地回答,“睡你小床上去吧。”
得了指示,于潮白不再说什么,他蔫蔫地垂下脑袋,眼睛瞧着脚尖,慢吞吞地往回走。听着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进了书房,陆洁心里就涌起快意,仿佛看到一条馋嘴的狗摇头摆尾地凑上来想讨到一块骨头,结果却讨了一脚,不得不夹着尾巴离开……
这样的问和这样的回答多起来之后,于潮白也就不再请示。就寝的时间一到,他就会自觉地到书房的小床上去睡。
说不了要隔多长时间,偶然地会有那么一次,当陆洁的心情还好,而且觉得饿着肚皮的家狗也该喂喂了,陆洁就会等佑生睡熟之后,趿着拖鞋慢腾腾地走进书房。
书房的灯通常都会亮得很晚,书房里的人通常都会在桌前工作得很久,走进来的陆洁就会在小床上仰面躺下,然后懒洋洋地说,“好了,来吧——”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洁发现家狗对饥饿的适应力和耐受力变得越来越强了。当陆洁喂他的时候,他并不表现出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的表情是平淡的,动作也不紧不慢,甚至有时会露出恹恹的神态,显得有些食欲不振。
陆洁想,这样挺好,反正她自己也淡得很。一来二去,他们夫妻之间行房的任务,几乎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于潮白本来不经常自己洗衣服,打从自觉地投入劳动改造之后,这种原本就该本人承担的劳作,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自己的肩上。洗着洗着,于潮白似乎洗出了癖好,一进家门,就要换衣,然后端着水盆,将换下的衬衣用水泡了,打上肥皂揉搓。搓好漂净,晾晒出去,才会接着做别的事情。
初时陆洁还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竟变得如此讲究,简直是有洁癖。后来陆洁对这套程序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那天的情形有些偶然,于潮白进门后,依照那套程序更衣换装,他刚把换下的衬衣泡进脸盆里,电话响了,是找他的。于潮白到门厅去接电话,陆洁就去了卫生间。陆洁打算趁饭前的一点儿时间,用洗衣机把她和佑生的几件衣服洗出来。水和洗衣粉放进了洗衣机里,却觉得衣服少了,这么几件就洗一回有点儿不值得。陆洁顺手把于潮白泡在脸盆里的衬衣掂起来,正要往洗衣机里扔,不经意地一瞥间,竟看到白衣领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色。
陆洁心中动了一下,慢慢地把那衬衣拿到眼前仔细观察。
那红色有点儿近乎紫,近乎乌,宛如厚腻的玫瑰花瓣儿,有一种冷艳的幽深。
形状呢,有些象纺棰,起始之处窄狭,到了中间渐渐宽起来,至收尾处却又变得细了……
是口唇的形状,不用多想,这是女人的口红。
陆洁打个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眼帘上隐隐地显出玫瑰红的唇形,然后就开始勾勒涂了这种口红的女人的模样。
无论怎么努力,那模样总是模糊的。于是,陆洁重新睁开眼,她看到自己的手中依然掂着那件衬衣。
那衬衣水淋淋的,胆怯地委缩着,仿佛被人揪住脖领,行着拷问。
虽然有些发抖,却保持着沉默。
然而,体息却发散出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那是一种异样的香气,陆洁将它拿近了,凑在鼻前嗅闻。
是那种进口高级香水,浓烈的香味里夹杂着麝型的臊味儿。
好了好了,招了招了,陆洁仿佛已经看到了于潮白那副揽花入怀,依香偎玉的模样。
“于潮白!——”陆洁高声嚷。
“哎,来了来了,什么事儿?”打完电话的于潮白从门厅那边走过来。
“喂,你瞧瞧,谁给你盖了个章?”
“什么章?”陆洁就带着笑,把滴水的衬衣拎到于潮白的面前。
“这是——”于潮白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仔细地看,“这是什么呀?”
“哼哼。”陆洁脸上的笑一下子收往了,且看他如何回答。
“哦,这是红铅笔印。我看书的时候爱划红道道。你看,这样,就在衣领上划了一下。”
于潮白用手比划着握笔托腮,读书深思的样子。他将食指比做笔尖,在衣领上轻巧地一划。
“嘿,红铅笔!”陆洁冷冷地扯一扯嘴角,“那你闻闻这是什么味儿?”
湿衬衣拎到于潮白的鼻子前,水淋淋地一抖。于潮白满脸疑惑,很认直地抽响鼻子,闻了又闻。
“开什么玩笑?什么味儿也没有嘛。”
于潮白若无其事地将衬衣又浸在脸盆里,然后拿起肥皂,到旁边搓洗去了。
就是在那一刻,陆洁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那个在于潮白的衣领上盖章的女人。
这个女人肯定是存在的,她为于潮白而存在,那么她在于潮白这里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他们之间需要联系,他们可能会在公众娱乐场所出没,他们要安排幽会,他们……
好了,只要在其中的任何一环取得突破,就能把他们捏在手心里。
从那天开始,陆洁和于潮白相处得反而格外平静。他们彼此说起话来,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他们做起家务来,总是一起动手,互相帮忙。他们坐到饭桌前,总是你给我让菜,我替你端汤。这一切如果让外人看了,免不了会心生羡慕,觉得他们真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然而,他们俩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在暗暗斗法。做猫的多谋,眯起眼睛假装打瞌睡,耳朵却听着老鼠的动静。做老鼠的自然小心,只在洞前窥测,绝不轻易出山,既要偷得嘴吃,又不能遭了猫的利爪。
于潮白每日回家的时间似乎更早,进屋就默默地干活儿,兢兢业业,忠于职守。
当然,回家就要换衣洗衣的传统还是要保持的,不能让人一敲打,立刻就改变了。
换下来的衬衣理直气壮地放在脸盆里,甚至并不泡水。陆洁知道,那是要她去看的,陆洁偏偏视而不见。
猫不会注意老鼠咬过的剩东西,猫的注意力在电话上。只要家中的电话铃一响,陆洁就会起身去接,她要第一个拿起话筒,第一个听到打电话来的是谁。
这套动作并不容易掌握,起身时的动作要快,但必须从容,不能急巴巴地,让人看出刻意的用心。走向电话机的步幅要快、要大,但必须要稳,不能显出匆忙的样子,让人洞悉了想抢先的心思。
陆洁如此这般捷足先登了几次之后,于潮白就变得自甘落后了。家中的电话铃声一响,于潮白就目示陆洁,仿佛在说,电话来了,你还不赶快去接?然而,刻意抢接的那些电话,又全都没有什么价值。三番五次下来,陆洁自己就泄了气。
蠢,如果口红和香水已经露了马脚的话,她还会打电话来让你抓她的尾巴吗?…

靠得住的办法还是跟踪。
亲自去跟踪,是个笨办法,最好能找个人。
找谁呢,这种事情,不相干的人,人家不会干。找朋友吧,也不合适,越是朋友越爱刨根问底,不交待底细不够意思,交待了事情的原委,免不了会让人当做秘闻,去四处播散。
想来想去,陆洁竟然想到了刘医生。毕竟有过一夜情,当初及事后,刘医生都曾多次暗示过想要回报她的意思。给他一个回报的机会,他一定会努力去做。
更重要的是,刘医生一定会象至今严守着那夜的秘密一样,同样严守陆洁的托付。
还是在更衣室,还是那个时间,陆洁来接替刘医生值夜班。没有别人,只有刘医生自己进了更衣室,陆洁看准之后,立刻跟了进去。
正在打开衣柜门的刘医生听到动静,回转身来看。
“陆大夫?——”
“嗯。”陆洁点点头,仍旧平稳地往前走。
刘医生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他当然记得。
陆洁在适当的距离站住了,她觉得那距离很合适,不远也不近。
刘医生似乎松了口气。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陆洁说。
“尽管讲。”
回答是毫不迟疑的,显然是对那一夜的仓皇,表示着歉疚和要弥补的意思。
“我们家那一口——,我想让你,跟他一下。”
陆洁斟酌着,想把内里的那层意思表达出来。
“唔?——”刘医生望着陆洁,似乎有些意外。
“看看他去了什么地方,都和什么人碰面联系了——”
陆洁直截了当地说下去。
刘医生动作很清楚地点了点头。
就象两个人配合做手术,一个眼色,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陆洁很满意,甚而有些感激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好奇地问陆洁,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真真假假地说一些安慰之类的废话。
“我看,一个星期就够了。只要你跟他一个星期。”
陆洁对任务提出了时间要求。她心里清楚,即便只是一周,那工作量会有多大,任务该有多么艰巨。
刘医生用一个笑做了承诺。陆洁觉得,他笑起来还是有那么点儿味道的。
在随后的一周里,陆洁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医院里都显得举止很放松。她对家中的电话铃声不再敏感,晚饭后常常随意地与于潮白聊聊天,甚至还一起出去散了一回步。在医院里呢,见到刘医生也照常说说笑笑,但是从来不向刘医生提起跟踪的事,一句也不提。
第八天的上午,科主任带着大家一起查房。将本科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查看完毕之后,众人一起谈笑着,沿着走廊返回办公室。刘医生稍慢一步,等身后的陆洁走近了,就操着平静的语调说,“陆大夫,等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有一个病历想请你看看。”
稍稍晚一些的时候,陆洁去了刘医生的办公室。刘医生不动声色地打开抽屉上的锁,取出了一个不锈钢的病历夹。“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刘医生不慌不忙地说。
陆洁就在刘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微颤着打开了那个不锈钢夹,急切地浏览着刘医生写就的那份病历。
那是于潮白一周的活动明细表。每天写做一页,每个地点写做一段,有分析,有说明,需要的地方,还配上了照片。如此多的项目,是刘医生独立承担还是另有亲朋好友参与,陆洁不得而知,但是其内容的详尽,的确令陆洁很满意,没什么可说的,在本科所有的同事中,刘医生的工作一向无可挑剔。尤其是做手术,干净利落,刀口总是缝合得很严谨。
病历的记录借助了别人,病案的分析却是由陆洁独自完成的。多年的从医经验,已经使陆洁具有了敏锐的分析判断能力,她能透过外在的表象,直扼内里的症结。
蝶蜂纷飞,乱花迷眼,在那七天里于潮白去过的地方不少,接触的人很多,然而,当陆洁静下心稍做思索之后,就发现了最可疑的地方和最可疑的人。
“倩影化妆品专卖店”!——陆洁听说过这个牌子的化妆品,日霜晚霜防晒霜发胶口红香水紧肤水指甲油……
全都应有尽有,应全尽全。那是个女人喜欢出入的地方,而七天之内于潮白居然在那里露面三次,情况实在反常。
“倩影化妆品专卖店”的老板是个女的,有多张玉照在此。照片是刘医生拍摄的,医术颇佳的刘医生摄影技术亦可圈可点。他用望远镜头抓拍的几张人物特写,毫发毕现,就连嘴唇的质感似乎都能让人感觉得出来。
这女人的特点完全可以用一个“大”字来概括,大脸大鼻子大嘴大耳朵大眼睛,总之有一种大大咧咧的大气。陆洁虽然怀着本能的嫉恨,但是心里也不能不承认,这女人浑身透着一种大大方方的美。
除了单人照外,还有一张双人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马路边的护拦,女人靠在护栏上开心地大笑,男人侧身站着,半边脸上有浓密的树冠投下的阴影,蓬发长须隆鼻子,一望就知道那是于潮白。
关于这个女人,有一段文字说明:栗琳琳,二十六岁,百花路四十二号倩影化妆品专卖店经理,短暂婚史,现独身……
够了,凭着直觉,陆洁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
接下来的事情要由陆洁自己去做了,而一旦决定去做,陆洁就显得迫不及待。
好不容易捱到黄昏下班的时间,陆洁立刻起身更衣,骑上自行车,按图索骥去了。
当陆洁在百花路上找到这家专卖店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沿街的各家店面一个个流光溢彩,争奇斗妍。“倩影”专卖店更显别致,门前有特制的灯箱,柔和的灯光如筛如泄,灯箱中的栗琳琳小姐就在那光影里眯着眼笑,性感的厚嘴唇向上撅起,迎向一支倩影牌保湿口红——陆洁站在灯箱前望了一会儿,然后嘲弄地对着那女人的厚嘴唇说了句,“你好,我来了。”
说完那句话,陆洁就昂首向店门里走。那姿态,颇象是要去迎向风浪,迎向战斗。
迎接陆洁的是店堂内沉郁的馨香,陆洁一走进去,就禁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又深又长地回忆起掂在手里的那件于潮白的衬衣。衬衣领片上玫瑰色的口红,以及那些没来由的馨香,此刻都有了来由。
店里琳琳琅琅地摆满了化妆品,还摆着几个化妆品一样的姑娘。陆洁略做浏览,就发现其中没有灯箱里的那个人。
“小姐,你喜欢什么?”
服务小姐热情地询问。
陆洁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她不喜欢的地方,总得喜欢点什么,才好呆下去。
“护肤霜,我想看看你们的护肤霜。”陆洁说。
“倩影牌护肤霜是专为女士设计的,无论什么样的皮肤它都适用。”
服务小姐很快地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装潢漂亮的磨砂瓶,热情地递给陆洁。
“什么皮肤都适用,怎么可能?嘿,真是好药哇,什么都治。”
陆洁的口气中不无嘲讽。她用目光四处瞥着,顽固地想看到那位栗琳琳。
服务小姐陪出一个谦和的笑,口气宛转地解释着,“小姐,我讲的是实情。
这种护肤霜的适用性很强,对于油性皮肤,它有透气作用。对于干性皮肤,它有保湿作用。买一瓶五十六元,买两瓶我们奉送一瓶。”
服务小姐的动作很敏捷,不知不觉中,三瓶护肤霜已经捧在了陆洁的眼前。
虽然客气虽然陪着笑,却有一种难以推却的势能,让人觉得不好不接受。
陆洁的心里顿时升起了对抗的情绪,她坚决地向对方摇摇头。“不,不,我想看看别的——”
“别的?我们这儿还有清洁霜、防晒霜、滋养霜、日霜、晚霜、均衡化妆水、深层润肤乳……你看,这是一个完整的系列,一个小套餐。”
转眼工夫,各式各样的瓶子就摆在了陆洁面前。一时间,陆洁竟然说不出话。
“这个小套餐一共三百八十九元,比单买下来便宜得多。”服务小姐替她做着盘算。
陆洁也是在一瞬间做出盘算的,她要让栗琳琳出来,她一定要见到这位栗琳琳。
“三百块。三百块钱我买了。”
“对不起,我们没有卖过这样的价。”
“你当不了家,你去问问你们老板吧。”陆洁说。
对方似乎有些勉强,但还是挂着笑脸。“那好吧——,请稍等。”
柜台的侧后方有一扇木门,服务小姐就在那里消失了。那扇门是用白橡木装修的,花纹规整得近乎虚假。恍然间,陆洁觉得那就象舞台上的布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要看看那位主要演员是怎么出场的。
栗琳琳的登场并无戏剧性可言,她很随便地走出来,她那大大方方的举止和大大大方方的美丽,使得陆洁一眼就将她和照片上的女人对上了号。陆洁很难将自己的目光从对方的唇上移开,陆洁着意地在那唇上寻找着紫玫瑰的印象。果然,那微微开启的双唇上涂的是玫瑰紫色的唇膏,它们犹如肥厚的玫瑰花瓣,丰满而润泽。
几乎就在那同时,陆洁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似乎灼热地闪了一闪。那情形,有些象线路瞬间过载。陆洁想,这或许是因为紧张而引发的幻觉吧,她们俩人过去从未谋面,对方见到她,不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小姐,是你喜欢上了我们的倩影化妆品吗?”
说这话时,栗琳琳的目光一直稳定而平和地望着陆洁。
“说不上喜欢,我想我应该知道一些新品种。”陆洁也尽量平静地回答。
“用一下就知道了,你不会后悔的。”
栗琳琳似乎是在标榜着什么。
“试一下的代价也太昂贵了。”
陆洁好象是在断然地做着结论。
“那好吧,小姐,就按你开的价。三百块钱,给你一套。”
栗琳琳谅解似的笑了,随后向身边的服务小姐摆了摆手。
服务小姐望着陆洁,等着这位上帝的最后认可。
陆洁决然地打开了手袋。好吧,三百块钱,认识了于潮白的新情人,这代价也值了。
服务员收款的时候,栗琳琳依旧站在那里,一边礼貌周全地和陆洁搭着话,一边亲自动手为陆洁包装商品。
“小姐是第一次到我们店来吧?”
“才听说这个地方,第一次来看。”
“那好啊,交个朋友。欢迎以后常来。”
……
声音是浑厚的,还有些沙哑,全然没有那种小女人尖声细嗓的味道。陆洁就联想到能够发出这种声音的是什么样的声带。它的生理特征应该是宽大而肥厚的,或许,上面会有一个小结……
当于潮白和她做爱的时候,这副声带会发出什么样的呻吟呢?哇哇,哇哇——,粗门大嗓的,象一只历经苍桑的牛蛙。
陆洁盯着对方的手,那手虽然大,却白晰而柔软,全然看不到一点儿骨象。
不知道这样的手被于潮白那双骨节嶙峋的手揉捏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陆洁自己的手是小巧而苍白的,犹如剥了皮的菱角。因为经常与消毒剂和皂液打交道,许多地方都皲裂和褪了皮。此时,与对方那份丰腴雍容的细软比起来,就显得有几分可怜。
商品包装好了,陆洁应该拿着东西离开了。
栗琳琳将装着化妆品的提袋递给陆洁的时候,顺手又放进去一只橙色的塑料瓶管。
“送你一管手霜。它对你们做医务工作的很适用。”
听到对方这句话,陆洁一下子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医务工作的?”陆洁诧异地问。
服务小姐在旁边笑起来,“嘻嘻,你一站到这儿,就带来了一股医院味儿!”
陆洁没有瞧那服务小姐,却用目光盯着栗琳琳。
栗琳琳也正含笑不语地望着她,那样的笑意有一种拉开窗帘打开门,让什么透进来的意味。是的,如果说那件带着香水味儿的衬衣曾经向陆洁透露过什么的话,那么今天医院的气味,又向栗琳琳透露出什么了……
陆洁知道,她应该退场了。
带着那三百块钱的代价,重新回到匆忙的车流中,陆洁觉得轻松而又沉重。
终于见识到栗琳琳是什么样子了,陆洁的双脚似乎踩踏得有些轻快,可是,她的心却渐渐地往下坠,往下坠,越来越显出了沉重。
也不知道到底骑了多久——当陆洁停下车,抬起头时,她又看到了那个灯箱。如筛如泄的灯光里,栗琳琳正微闭着眼,炫耀她那性感的厚嘴唇——是的,骑了一大圈儿,陆洁又转了回来。陆洁即刻便明白,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要知道这个女人在哪儿住,今天晚上,就要弄清楚!
“倩影”化妆品店的对面有一道交通广告牌,可以充做掩体。于是,陆洁就象耐心的猫,静静地守候在那里。
天道酬勤,上天没有让陆洁多等,也就是二三十分钟的样子,栗琳琳就出来了。
她骑着一辆白色的公主车,毫无觉察地在前面走,陆洁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
那公主车的座位不高,车把却象两只高高翘起的牛角,丰腴的公主用双手握着那对牛角,气宇轩昂地挺着她的大脑袋。
公主的宅邸并不远,绿云花园,一个还算不上豪华的住宅小区。小区的楼房象公主一样,不能说旧,但也并非十成新。公主来到十四号楼,把公主车锁进一间车房,然后走进了第一单元的楼门洞。
十四号楼五号,尾随而上的陆洁把楼号和门牌记牢了。
第二天是周未,晚上的那顿饭是于潮白张罗的,又炒又炸,弄得挺辛苦。
儿子佑生吃得高兴,频频地和爸爸亲着脸儿。儿子每亲一下,于潮白嘴角那些峡谷般的皱纹便轻柔地舒展开,那张脸就显得很幸福很知足。
陆洁要照顾佑生,饭就吃得慢一些。当她还在继续吃着的时候,于潮白就开始收拾桌子,然后哗哗啦啦地洗碗了。陆洁有些过意不去,就说,“你先放到那儿,待会儿我收拾。”于潮白并不说话,只管埋头苦干。等陆洁吃完饭,送她的饭碗到厨房去的时候,她看到锅碗瓢勺都已经收拾整齐,案板灶台什么的全都擦得干干净净。陆洁手里的那只脏碗,也被于潮白接过来,做了最后的扫尾工程。
陆洁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很满意。于是,她就动手做些清理儿子衣物之类的杂事,以此来表示她对家务的分担。
陆洁刚从箱子里把儿子换季的衣服倒腾出来,于潮白就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笑意说,“哎,给领导打个招呼啊,我去找黑子打一会儿麻将。”
陆洁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了,于潮白隔三岔五地就要出去打打麻将。打麻将这事儿,挺费时间的。“打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再“打一会儿”,就是通宵了。开初的时候,陆洁免不了担心和疑心,黑子就象能猜到她心思似的,只要每回一过了午夜十二钟,就给陆洁挂电话,“喂,嫂子嘛,我哥还在这儿忙着呢。怎么样,让他给你说句话。”接下来,话筒里就传来于潮白的声音,“陆洁,对不起,他们不让走。恐怕还得一会儿呐,你就先睡吧。”
在陆洁眼里,黑子那几个人都是于潮白的死党。于潮白就是去嫖妓,他们也会帮忙给捂着。陆洁曾经在深夜十一点钟,突然杀至黑子家,她看到的果然是一张摆着麻将的桌子,四圈坐着于潮白和他的狐朋狗友们。陆洁说是来送衣服,天凉,怕于潮白冻着。狐朋狗友们心照不宣地望着于潮白乐,于潮白笑一笑,什么也不说,站起身,就跟着陆洁走了。这样一来,倒弄得陆洁脸上挺挂不住的。
从那以后,陆洁再也没有问过于潮白打麻将的事。
那个周末的晚上,于潮白走后没多久,陆洁就带着儿子睡了。朦胧之中翻翻身,好象翻落在了水里面,整个身子都是凉凉的。陆洁蓦地一惊,随即睁开了眼。原来是儿子尿了床,并且七蹬八踹的,把母子俩合盖的那床大被也给踢开了。
四岁的儿子久已不曾有此劣迹,这泡尿撒得就有些出格。陆洁把床收拾了,又哄着迷迷糊糊的儿子重新睡着,陆洁自己却失了睡意。她轻手轻脚地拐进书房里,只见小床上空落落的,唯有那只圆靠垫趴伏在未曾打开的被圈上,犹如守窝的猫。
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于潮白还没有回来。
他又玩了个通宵,管他呢,反正今天休息,再回床上睡个回笼觉。
陆洁深深地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是在她那里呢?他要是在栗琳琳那里!——陆洁睡意顿消,她匆匆地回到卧室,替儿子掖掖被角,再用椅子堵住床边,然后穿好衣服就出了门。
曙光映照的长街上,开始有了一些车,还有一些晨练和买早点的行人。陆洁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脑袋里还在乱糟糟地催促自己,快,快,再快一点儿呀!
按照以往的惯例,于潮白即使在外面打了通宵麻将,早上七点钟以前总是要回来的。陆洁要在这之前赶到栗琳琳那儿,这样才有可能探出个究竟来。
将自行车骑到绿云花园小区,陆洁已经是汗津津的。看看手表,六点二十分,如果于潮白真在这儿的话,现在差不多到了要出门的时间。远远地看到那个十四号楼了,陆洁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是希望看到于潮白,还是害怕在这里见到他,陆洁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四号楼五号是第一单元,靠近马路的第一个门洞。陆洁简直是在蹑手蹑脚地往前走,那模样就象是一个猎手,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下好的擒兽套。
走进那个门洞了,陆洁向门洞内扫了一眼,脑袋里顿时轰地一声炸响,接下来就是一片碎土乱瓦,闷得她透不出气。
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幻觉,那是于潮白的自行车!
车身的黑漆已经开始剥脱,两个车圈却擦得贼亮。车座呢,不安份地把脖子伸得又高又长,做出一种出类拔萃的姿态来。车身的大梁因为碰撞过,曾经扭歪,虽然几经修饰,仍旧能够看出犯过事的痕迹。
这辆自行车是刚刚从小存车房里搬出来,还是昨晚就一直放在门洞里,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于潮白的车子在这儿,于潮白此刻就在这儿!
陆洁沿着楼梯爬到三楼,站在了五号的房门前。墨绿色的安全门,门前铺着一块棕色的垫毯,这就是栗琳琳的家,陆洁前天黄昏刚刚来过这儿。
陆洁呆呆地望着脚下那块垫毯,那是擦鞋底用的东西,毯毛既厚实又细密。
哼,擦得掉么,于潮白,你已经无可挽回地把自己走过的痕迹留在这儿了!
冰凉的安全门很厚,可是,陆洁的目光仿佛已经将它洞穿。她看到了门后那条铺着地毯的走廊,看到了掩着厚帷的卧室,看到了卧室的大床上滚着那两个男贪女爱的家伙……
陆洁的脑袋里一阵阵发昏,她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思索着此刻应该怎么办。
现在就敲门吧,只要敲开栗琳琳的门,于潮白准在里边。可是,如果门开了,姓栗的就会站在门口说,喂,你是谁呀,一大清早乱敲门。我不认识你,走开走开。
砰,门关了,你进不去。当然,于潮白在里边也不会出来——哼,不出来,我就等。这是三楼,你还能从窗口往楼下跳?
不,不行,等不了那么久。儿子佑生清早这一觉最多能睡到八点钟,搞不好孩子现在已经醒了,正在家里又哭又闹呢……
守株待兔,看来还是最稳妥的办法。不要打门,也不要喊叫。耐心等一会吧,于潮白就该出来了,于潮白要赶在七点钟左右回家哩。那么好吧,等他走出来的时候,就在房门口堵住他,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洁拿定了主意,于是沿着楼梯上到三楼与四楼的拐角处。这是一个制高点,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俯瞰栗琳琳家的房门。
陆洁刚刚进入阵地,就听到了开门声。那是安门门里边的木门在响。好象有人在向门外望。过了一会儿,外面那扇铁制的安全门就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片刻后,一个人影从门内闪了出来。陆洁看清楚了,这不是于潮白还能是谁!。
陆洁未及多想,立刻从制高点上冲了下去。
那一刻,陆洁就象一尊镇墓怪兽,稳稳地堵在房门前。毫无防备的于潮白劈面碰上了她,禁不住“哦”了一声,下意识地转过身,重新钻进了铁门里。陆洁顾不了那么多,脚跟脚地也进了门。
“琳琳,陆洁来了!——”
于潮白一边往里走着,一边紧张地高声喊。
栗琳琳闻声走了出来,只见女主人的云鬓已经梳整,眉眼和口唇也都画得明明白白。只是睡袍还没有脱换,脚下松松地趿着一双皮拖鞋,嚓嚓嚓嚓,听上去并不紧张,倒是有几分慵懒。
看到两个女人在门厅里打了照面,于潮白就站在一边说:“琳琳,这就是陆洁——”
此时,他的语调也松弛下来了,听上去,象是在介绍两个朋友。
“见过,见过,她去过我那儿。”栗琳琳友好地将手伸了过去。
陆洁没有伸出她的手,那只蓄着势能的手隐在胯骨的后面,她在心里紧张地琢磨着,这第一巴掌,应该先打眼前的哪一张脸。
栗琳琳并未露出一丝尴尬,她将那个已经伸出去的手转了个方向,朝着沙发的位置摆了摆,然后慢声慢语地说,“坐呀,快请坐。”
陆洁没有坐,仍旧坚定地站着。
于潮白也不坐,这样就与太太保持了一致。
栗琳琳倒是从容不迫地坐下了。她瞧瞧于潮白,再看看旁边的陆洁,然后脸上挂起隐隐的笑意,对陆洁说道:“哟,你今天没有用我们的倩影牌护肤乳吧?
如果用了,脸色不会这么灰灰暗暗的。”
于潮白听了,不经意地偏转头去看陆洁。这一来,他的脸就送到了陆洁面前。
陆洁抬起胳膊,对准那张脸打了过去。于潮白迅捷地将脑袋一偏,侥幸躲过了。
陆洁恼极,另一只手也前扑后继地抡上来,颇有些左右开弓的威势。于潮白已有防备,抬臂一拦,然后顺势握住了陆洁的手腕,将那气势汹汹的进攻顷刻间化解掉了。
“喂,你们两口子,能不能别在这儿打?这可是我的家呀。”
栗琳琳委婉地笑着,一副可人的样子。
陆洁还要挣扎,于潮白的另一条手臂已经环了上来,圈围在她的肩背处。
如此一来,陆洁就被丈夫抱进了怀里。
“洁,咱们回家谈好吗?咱们回家——”
于潮白的动作是轻柔的,热乎乎的嘴唇就贴在陆洁的耳廓上,犹如在亲切地哄着一个任性的孩子。
陆洁心中全然没有罢休的意思,然而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涌流而出。这一流,力气就随着眼泪流了出去,身体顿时瘫软了。
“洁,回家。咱们回家去——”
温情的低语又在陆洁的耳边响起,听上去很诚恳。
当铁门发出“砰”的响声,陆洁才明白,她已经离开了那里。
发生在栗琳琳家的场景,尢如一个让人压抑的恶梦。当陆洁随着于潮白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她望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车流和人流,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一吐出来,她就感到了一种仿佛从梦中挣扎而出的轻松。
事已如此,陆洁开始冷静了。
陆洁把车子骑得快一些,这样,就和身后的于潮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告诉我,怎么认识这个栗琳琳的?”陆洁向身后丢下一句话。
“她也是黑子的朋友,在麻将桌上。”于潮白老老实实地在屁股后面回答。
“她很漂亮嘛——”
于潮白没有说话,只是把自行车骑得快一些。这样一来,他就和陆洁的那辆车并排而行了。
“而且,她还挺年轻。”陆洁偏偏脑袋,盯了于潮白一眼。
“咳——”于潮白轻轻咳嗽了一下,“不,其实跟你差不多。”
“她还没结婚吧?”
“结过,又离了。”
“噢,那她现在是独身,”陆洁咬咬牙,“如果你想跟她一起生活,我可以成全你们。
“怎么会,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离开你和孩子呀!”于潮白提高了嗓音,象是在发誓。
“那你还做这种事?”陆洁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喊,“滚!去你的,去你的吧——”
喊完了,陆洁就发疯一般,拼命蹬着自行车往前跑。
于潮白在身后叫着,“陆洁,陆洁,别骑那么快,你等等我呀。”
陆洁不说话,闷着脑袋头只管往前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家里的儿子要醒了!
其实,在那个时刻,陆洁家中已经天翻地复了。
不错,如果早上没有人喊醒佑生的话,小佑生的确能够一直睡到八点多钟。
然而,他是必须依偎着妈妈才会睡安稳的。即使妈妈起身离开了那张大床,只要她还在这套房子里,闭着眼睛的孩子就能感觉到她。那感觉仿佛是一种生物场,它无影无形,但又无处不在,犹如细密的蛛网一样张开,捕捉着外界的变化。
大约就是在陆洁动手去打于潮白的那个时候,佑生忽然惊醒了。孩子睁开眼就发现,那种在朦胧中捕捉到的无依无靠的感觉是真实的:妈妈不在了!
“妈妈,妈妈!——”
孩子在床上紧张地喊。
没有人回应,没有那个象牛奶一样香象糖果一样甜的熟悉的声音。
“妈妈,妈妈——”孩子从床上跳下来,他没有穿外衣,光着脚在地上跑。
他看了厨房,看了客厅,看了厕所,没有妈妈,哪儿都没有。
“爸爸,爸爸!——”
孩子又满怀希望地进了书房。
空床,空桌子,空椅子,一切都是空的。
在他储存不多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这种事情,身边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姥姥,也没有小朋友。这空空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象一只孤独的猴子,被关进了铁笼。
这个四岁多的男孩子顿时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恐惧里。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哭,哭得无拘无束,哭得完全彻底。当他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之后,他沿着绝望走向了愤怒。
他敲门,他拍门,他踢门,他知道门是连接外界的通道,只要走出去,他就可以摆脱封闭,摆脱可怕的孤独,他就可以喊着叫着去找妈妈找爸爸。可是,反锁着的大门对他的所有表现都毫不理睬,于是他掷茶杯,掷盘子,扔暖水瓶,他把满腔的恼怒都抛向了那扇冷酷的大门……
乒乒乓乓的响声剌激着他,燃烧着他,他变得亢奋起来。那是一种孩子气的任性的亢奋,他就在那亢奋中雄赳赳地进了厨房。他一眼就看中了拖把,拖把有一个长长的铝柄,与他平日耍弄过的棍棒颇为相似。他双手抓紧了,向着灶台奋力一挥,于是,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装着酱油、醋、料酒、粉芡、花椒、八角、味精、砂糖之类的瓶瓶罐罐全都乱纷纷地滚落在地。
还有炒菜的铁锅,那个黑黑圆圆的家伙还稳稳地坐在煤气灶上。
“哎嗨!——”孩子发狠地大叫一声,挥起拖把向铁锅打去。在这呐喊声里,孩子的怨怒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渲泻。
“咣当——”,铁锅掉在地上,摔破了。
意犹未尽,孩子拽着拖把进了卧室。
床头柜上的台灯,大立柜上的玻璃……能打的,他都打烂了。
后来,他又扫荡到了客厅。
从沙发开始,茶几、饮水器、音响、电视……一路敲打过去,无一幸免。
孩子的情绪毫无节制,有些近乎狂乱了。
这个四岁多的属于陆洁和于潮白的男孩子,在他与生俱来的性格里,兼有着父亲的狂放和母亲的执拗。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特殊的境遇中,这种狂放和执拗便清楚无遗地表露出来。陆洁和于潮白酿就了这杯酒,注定了要由他们自己来品尝。
当精疲力尽的孩子敲打到电话机时,他慢慢地垂下了拖把。他盯着那架电话机,忽然想到,爸爸妈妈都是拿起话筒和外面的人说话的!——孩子拿起话筒,不停地说着“喂喂”。耳机里只有“嘟嘟”的信号声,并没有什么人回答。
连着这样做了几次,孩子终于失望,他用手使劲儿一拂,“啪”地一声,电话机就跌摔了下来。
孩子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咧开嘴,干干地嚎叫。
他觉得嗓子疼了,他觉得屁股凉了,可是,他仍然执拗地坐在地上嚎。无助的孩子在这自虐中,隐约地体味到了一种异样的愉悦。
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妈妈,还有爸爸,都走了进来。
“佑生,你这是怎么了!”
陆洁蹲下来,将坐在地板上的儿子紧紧地抱进怀里。
“打你打你打你!——”孩子用小拳头使劲儿擂着母亲,他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母亲的依恋和心中的余悸。
陆洁身子晃了晃,和儿子一起歪倒了。
“哦,来来来,爸爸抱——”
于潮白痛心疾首地跪下来,搂住了儿子。
“打你打你打你!——”
小拳头雨点一般地打在于潮白的额上脸上下巴上脖子上胸脯上……于潮白呢,任凭儿子怎么擂,都纹丝不动。没有人会知道,此刻在他的潜意识里,正翻涌着一种类似赎罪的感觉。
终于全都平静了下来。
夫妻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窝巢,这里犹如刚刚遭了劫难,简直是天地翻复,满目疮痍。夫妻俩无言地对视了一下,然后就默默地各自动手,收拾这被打破的金瓯。
当陆洁收拾到厨房的时候,她看到了破在地上的铁锅。
心里“格登”地响了一声,陆洁顿时愣住了。锅破了,这是恶兆,是恶兆——一种莫名的恐惧犹如浓雾似的,在她的心里弥漫开来。她相信预兆,她相信警示,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宿命假手佑生来做成的……
早餐不能不吃,即便只是为了儿子。陆洁把冰箱里的几样东西拿出来,随便加了加热,就端上了桌。
夫妻俩各怀心事,自然吃不进去。儿子佑生却因为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心情顿时晴朗起来,他大吞大嚼,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刚刚放下碗,佑生就嚷,“爸,妈,去公园!”
陆洁没心思,她冷冷地望了一眼于潮白,说道:“算了吧,今天就别去了。”
于潮白却说,“还是去得好。”
陆洁没有接话。她明白,刚刚出了栗琳琳这桩事儿,于潮白是想借着带儿子去公园玩儿的机会,把彼此的情绪都冲淡一些,把必不可免的夫妻交锋尽量向后延长一些。
孩子见妈妈没有答应,就撒着娇嚷,“不行,去公园!你们答应过的。”
“好好好,去去去,”于潮白一边安慰着佑生,一边帮他换鞋换衣服,然后又劝陆洁,“带孩子去公园晒晒太阳吧,孩子缺钙。”
想想昨晚于潮白刚刚在栗琳琳那儿过了夜,现在自己却要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起逛公园,陆洁心里实在憋气。
陆洁瞧也不瞧于潮白,只对着儿子说,“佑生,让爸爸带你去公园好不好?
妈妈在家里收拾东西。”
小家伙似乎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他跑过去左手拉住于潮白,右手拉住陆洁,毫不退让地说:“不行,不行!爸爸妈妈都得去——”
陆洁拗不过儿子,只得答应了。
看到陆洁终于答应去,于潮白仿佛得了大赦。心里一高兴,就忍不住多嘴多舌地说:“陆洁,穿那套真丝连衣裙吧,那套裙子显得你身材特别好。”
“穿什么,还用得着你关心呀?”陆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于潮白当头挨了一闷棍,顿时蔫下来。
小佑生瞧瞧爸爸的脸色,再瞧瞧妈妈的脸色,乖巧地拉住陆洁的手说:
“妈妈,你穿这身衣服就很好看。”
陆洁心里涌起一阵温热,她俯下身,和儿子贴贴脸儿说,“乖乖,你真是妈妈的好乖乖——”
听了这话,佑生的小手将陆洁的脖子抱得更紧,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陆洁暗暗吃惊,这孩子简直象个精灵,大人的心思,他仿佛都能捕捉到。
陆洁不睬于潮白,她自己替佑生带了零食和饮料,然后便扯住佑生,径自出了门。
于潮白跟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走出来。
“带钱了么?”陆洁板着脸问。
“嗯。”
“带钥匙了吗?”
“嗯。”
于潮白不再多嘴了,每句话都只用一个“嗯”字做回答。
他这样做,陆洁心里也不痛快。干什么呀,装哑巴!
听到锁门声,陆洁背过身,拉起佑生的手就要下楼。佑生却转过头,把另一只手伸出去,不停地嚷:“爸爸,爸爸!——”
“哎——”
于潮白笑了,连忙把自己的手向儿子伸过去。
孩子满意了,右手牵着妈妈,左手扯着爸爸,一起下楼梯。
楼梯不宽,三人并排一起走就显得有些勉强了。陆洁几次想带着儿子先下去,却清楚地感觉到了,那只拉着她的小手在抗拒,陆洁只得作罢。
那一天,外面的阳光很灿烂。一走出去,佑生就眯着眼睛嚷,“妈妈,太阳好大呀。”
陆洁看看表,已经快十点钟了。十点钟的太阳是成人的太阳,就象于潮白和陆洁。儿子呢,儿子应该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不,应该是方升的嫩日,不过六七点钟吧。方升的嫩日是温和的,不会那么灼灼逼人……
陆洁心里感慨着,她怕儿子被成人的太阳灼伤了,连忙给儿子戴上了遮阳帽。
长长的帽沿下面有一片深色的影荫,象是一张大手,在儿子的嫩脸上遮出一片庇护来。
从家门口到他们要去的那个公园,走路只不过需要七八分钟的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在林荫道上从从容容,慢慢悠悠地散着步。
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儿子,在局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个让人羡慕的小家庭。
陆洁没有让这种悠闲持久,憋在心底的火没有泄出来,她难受。
陆洁说,“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啊。你瞧这太阳吧,升起来之后,它还要落。这些树呢,绿了之后,就会黄。”
“这是规律,改变不了的。”
于潮白随口应答着。由于陆洁率先将沉甸甸的缄默卸除了,于潮白的脸上就显出了几分轻松。
“是啊,是规律。比如猫吧,总是要吃腥。狗呢,改不了要吃屎。”
陆洁忽然重重地抛出这句话,语调里浸满了高浓度的刻毒。
于潮白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们用的是隐语,他们以为佑生听不懂,可以放心地谈。可是,这孩子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力,能够感受到那种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被人们叫做气氛的东西。
由于这种感受,孩子显得十分不安。他忽然开口,急切地辩白道:“不对不对,妈妈,猫会喝牛奶,狗也会啃骨头!”
妈妈没有和儿子争,爸爸呢,苦笑着用手抚了抚儿子的头。
他们要穿过一条马路了。十点钟的时候,那条马路上的车流很汹涌。于潮白将儿子的手拉得格外紧,仿佛那马路是条河,他怕大水将儿子冲走了。
安全地过了马路,于潮白方才松口气,然后开口说话了。他的神情很认真,甚至很诚恳。
“陆洁,你想想,如果一代一代的猫,一代一代的狗都是要吃腥,都是要吃屎,那就应该有它存在的原因了。我想,那恐怕是与生俱来,代代相传的东西。”
陆洁嘲讽地将眼睛眯起来,“哼,我明白,你又想从遗传基因里找借口。”
“不是借口,是原因,是根据。比如一只猫,你在它面前放上一盘鱼,无论你怎么对它进行道德教育,无论你怎么用棍子敲打它、惩罚它,它还是会把它的爪子伸出去。那么,我们应该拿它怎么办呢?”
“那叫死不悔改!”
“唉,即便打死它,也不会让它改变的。除非,就叫它死吧——”
于潮白的嘴角带着无奈的笑,有些苍凉,甚至有些绝望。
这种话和这种表情都让陆洁有些意外。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时候,他们一家人已经站在了另一条马路的边沿上。这条马路的对面就是公园,透过路边的花坛和树木,透过路上的车流,可以看到清楚地看到公园的大门。
那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建筑,高高的石阶,朱漆的大门,金黄的琉璃瓦,七彩的飞檐,望上去,犹如一座高高在上的宫殿。
一些汽车来来往往地在他们的面前穿行。那些汽车慌慌忙忙,象是急着要去转世投胎。
于潮白一家三口就站在那儿等。
等待的时间仿佛很漫长,于潮白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栗琳琳是不愿意再结婚了,我和她不会——”
于潮白的话显然是想把什么解释清楚,然而那种解释却使陆洁感到了不可忍受的凌辱。
她怎么能和这个凌辱她的男人再呆在一起呢!
近处似乎没有汽车,陆洁蓦地迈开大步,向马路对面走去。
“的,的!——”一辆白色的轿车鸣着喇叭,一边刹车,一边向前滑行。
它象医院病床上的白被单,是白被单在马路上飘……
白轿车好不容易在陆洁的身边停住了。
“妈妈!——”
佑生大叫着,松开了于潮白的手。
带着那种唯恐失去母亲的担忧,孩子向他的母亲奔去。
一个巨大的阴影疾驰而近,于潮白在一瞥间看到了那个阴影,那是棺材匣子一样的大公交车。
“快回来呀,儿子!——”于潮白在这边大叫。
陆洁也看到那辆公交车了,她在那边伸出手,拼命地高喊,“快过来呀,儿子!”
孩子犹豫了,他望望母亲,再望望父亲——是急刹车的锐利的响声。碰撞声却几近于无。
于潮白看到儿子小小的身体飞升起来,朝着成人的那颗十点钟的灿烂而旺盛的太阳,朝着那个有着高高台阶有着朱漆大门有着挑角飞檐和七彩琉璃瓦的宫殿,飞去了。


十三。多事之夜


果错的“穿裙礼”结束的时候,陆洁看了看表,还不到晚上九点钟。
至此,果错已经算是采尔珠家的人了,喜气洋洋的采尔珠当晚就要带了这个新过继的女儿走。
出门的时候,泽雨抱着采尔珠的腿不放手,闹着要跟果错姐姐一起走,要到采尔珠姨妈家玩几天。陆洁站在一旁,观察着泽玛吉的反应,如果她答应了泽雨,陆洁就会找个借口,今晚再到采尔珠那儿。陆洁的直觉告诉她,只要泽雨在什么地方,于潮白迟早就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的。
泽玛吉没有向泽雨让步,她半真半假地在泽雨的屁股上打了一掌,然后提高了嗓子说,“回屋钻你的毡窝子去,鬼头!”
孩子望着母亲的脸,怏怏地松开了手。
于是,陆洁也和采尔珠道别,感谢采尔珠这些日子对她的照顾。
泽尔车在一旁长长地叹口气,有些失意地说,“陆,不准备跟果错一起回采尔珠家,真的么?”
“是的,那边要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陆洁望着泽尔车说,“难道你不欢迎我重新回到你们家的小楼上么?”
“哦,陆,做为主人,你住进我家的小楼,欢迎。可惜,不过,我不能撬我自己家女楼的窗子呵——”
泽尔车望着陆洁,脸上是一副失恋的样子。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陆洁留意到了,泽玛吉在笑的时候,用手轻轻地抚着泽雨的头。她的神色好象有点恍惚。
那一夜,陆洁在泽玛吉家的女楼上不停地翻着身子,久久不能入睡。她忽然爬起来,去摸索她带来的那个皮箱。
哗哗啦啦的,是那个牛皮纸袋,里边装着于潮白写的札记。那札记陆洁已经读完,此时并没有重温的兴趣。手指换个方向摸,软沓沓的,是陆洁的几件内衣,用宾馆的那种洗衣袋装着,犹如母袋鼠装着它的幼仔。再向箱角摸,手指尖触到了一个小盒子,张开手掌轻轻一合,它就被握在了掌心里。
小盒子又硬又凉,充溢着金属的质感,握在手中,犹如一颗会爆炸的手雷。
这是那副带刀架的剃须刀,可以拆卸的不锈钢架沉甸甸的,刀片呢,是双面的“蓝吉列”,既轻薄,又锋利。
……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陆洁,你用我的剃须刀剃什么?——”
“我在备皮,亲爱的。”
备皮,是的,做手术之前的皮肤必须剃净,以备调用。待会儿在床上调用这肌肤的是于潮白,每次做爱之前他都要亲吻,用他的口唇视察大江南北。美丽的玫瑰身上总是长剌,同样,细腻如瓷的陆洁在她的小腿和手臂外侧都遍布着密密的汗毛,她希望在于潮白的视察到来之前,把环境打扫干净。
“哎哎,你把我的刀片用钝了,我可就剃不动我的胡子了。”
这刀架和刀片于潮白只用过一次,那是一次爱的牺牲。为了陆洁的爱,于潮白牺牲了一次他的大胡子。因为做爱时陆洁仿佛无意中提起过,长胡子长须不太卫生什么什么的。于是,于潮白就买了这副刀架。剃光了上唇和下巴,于潮白看上去就象一只褪了毛的鸡。陆洁又不满意了,说是靠上来亲吻她的,好象是另一个人的另一副嘴脸。
所以,这刀架和刀片于潮白就只用了一次。
“你用不上了,以后,它就是我的专用品。”陆洁已经完成了操作,她把刀架拆卸开,打算收起来。
“哎,别别别——”于潮白觉得用男人的剃须刀刮女人的汗毛很有意思,于是他就饶有兴味地贴上来凑趣,“让我来给你刮一遍,所有的地方都应该照顾到的。”
“别动我!小心我割了你——”
陆洁笑着,将又薄又利的刀片夹在手指间,仿佛要做手术。
“得得得,我害怕,我害怕。”于潮白做出发抖的样子。
“你说我敢不敢?”
“你敢,你敢。”
“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你要离开我——”
“那你就用这刀子杀了我,”于潮白笑嘻嘻地接上去,“你是医生,用刀是你的看家本事。你在咱们家杀鸡,刀口总是最小最小,鸡们总是死得最快最快。”
“不,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离开我。我就用这刀割开我的血管,死在你的面前。”
说这话的时候,陆洁觉得颈动脉血管那个地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于潮白怔了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陆洁喉咙哽着,心底腾起一种莫名的大悲怆。仿佛这不是个玩笑,而是一个对天对地发出的盟誓。
……
今夜,吉玛山的月光亮如白昼,陆洁站在木窗前,指间又夹起了那个刀片。
惨白的刀刃熠熠生辉,寒冽的锋利就在那刃尖跳跃着、嘶叫着,它活泼泼的,显得急不可耐。
陆洁如醍醐灌顶,豁然而开。她明白她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金属盒子了,她追踪于潮白而来,就是为了践行这个当初的盟誓。
如果说今天是结局,那么,与儿子佑生告别的那一天,就应该算做起始。
与儿子告别那一天,陆洁和于潮白同乘了一辆面包车。车内有空调,可是仍旧让人感到了炎热。成人的太阳灼灼如火,一刻不停地烤在陆洁靠坐的那边车窗上,仿佛那车窗是一块透明的冰,它要烤化了那冰,然后将车内这小小的空间也纳入它的领地。
陆洁被一阵阵袭来的昏眩弄得软弱无力,她甚至难以支撑她的头,只得软绵绵地将它垂靠在于潮白的肩上。于潮白怜惜地望了望陆洁,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轻地拍了又拍。
驶往医院太平间的那段路并不长,于潮白却觉得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于潮白目光茫然地望着车前的玻璃窗,那是一块长方型的屏幕,仿佛在播放着影碟。
影碟录制的故事是陈旧而又新鲜的记忆,而此刻映出的是这故事的序幕或者结尾。
无论是序幕或者结尾,它都显得空洞而拖沓,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于潮白和陆洁乘坐的面包车是从医院后墙边的侧门驶进去的,进去之后,他们就看到灵车已然停在了那里。水泥砌就的太平间冷库象是一个幽深的石窟,石窟口掩着巨大的铁门,铁门上挂着锁,犹如“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那个装满了财宝的神洞。
钥匙串叮叮当当地响着,守库的驼背老头走过来了。“芝麻,开门——”,那扇大门訇然而开。
那里面装着于潮白夫妇最珍贵的财宝,他们俩相挽着,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佑生,爸爸来了!”于潮白说。
“佑生,妈妈来了!”陆洁说。
冰柜的抽屉缓缓地拉开,儿子就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小小的身体,穿着小小的新衣,宛如一个小小的的玩具。
儿子的玩具都是放在抽屉里的,儿子喜欢给他的玩具布熊、布狗、瓷猫、塑料娃娃穿衣服。儿子总是反反复复地将它们的衣服脱下来,再穿上。穿上了,再脱下来。脱下外衣之后的那些玩具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它们变成了不真实的冒充者。
儿子就反复地审视它们,观察它们,然后再把外衣给它们穿好,让它们重新变成熟悉的朋友。
儿子总是把这些熟悉的朋友放在一个大抽屉里,即使坏了,儿子也从不把它们丢弃。
抽屉是玩具们的世界,是玩具们的家。
可是此刻,象阴云一般凝重的铁抽屉已经拉开,躺在里边的大玩具,他们夫妇合力制作的这个玩具,必须从抽屉里取出来了。
“佑生,跟爸爸走——”
于潮白的声音亲切而轻柔。当初儿子蹒跚学步时,于潮白就是用这种语调念叨着,把一条长围巾系在儿子的腰间,半提半拉地牵着儿子走。
“佑生,跟妈妈走——”
陆洁的声音犹如香甜的诱铒,在一条小鱼的眼前颤动着,处心积虑地要把它钓起来。儿子见不得商厦的食品柜台,只要到了那些柜台前,他就会依偎着柜台里的五光十色,做着徒劳无望的坚守。每逢遇到这种情形,做母亲的陆洁就会用这种声音,发出不容改变的劝哄。
四岁的玩具走了,他直挺挺地躺着,绷紧了小嘴,一言不发。于潮白在前面托着他的头,另外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分抬在架床的四周。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就这样不情愿地做着成人强加给他的最后一次出行。这个小人儿,仅仅用四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有百天贺席的开始,也有殡仪馆的结束,成人们给了他一个象成人一样的完整。
成人们的哀乐在殡仪馆的厅堂里徜徉,脚步犹如成人一样平稳、持重。蹦蹦跳跳的小人儿呢,雀儿一样轻巧毛躁的小人儿呢,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些有血有肉的鲜花和无血无肉的假花丛中。他那描画过的眉眼格外鲜明,面颊也被涂出两团红晕,望上去愈发酷似成人制作的一个小偶。
陆洁和于潮白失神地接受着亲友的唁慰,人人都看到了这对夫妻异乎寻常的悲伤,但是没有人知悉隐在悲伤深层的,是他们那无以名状的自责。
最后的程序是到后院看烟囱。烟囱竖在蓝天里,那么细那么长。天呢,天没有走,天在等着它,等着它靠上来。天是个怪物,你永远琢磨不透天。你说它是蓝的,它却发灰,你说它灰了它却又白。它似乎是透明的,然而你却无法将它望穿。它高的时候,你觉得它正在离开你、甩下你,自顾自地远去、远去,远得几乎要消失了。
近的时候呢,它就贴在你的头顶,用厚重的黑云压着你,好象要用一顶大帽子捂头盖脸地将你扣住。
烟囱是靠在天的边沿上的,天是救生的船,烟囱就象搭上舷沿的长梯。化为轻烟的生命一波连着一波,攀着那长梯接踵而去,犹如新生的虾群,汹涌着登上了彼岸。
陆洁仰着头眯着眼,久久地凝视着烟囱与蓝天相接相连的地方,那模样象是在虔诚地祈祷。一团一团的烟们推着拥着挤着跳着笑着闹着,哪一团是儿子佑生呢?
看,看那一个。那一个是圆脑袋,圆肩膀,这些部位都长得象陆洁,都有着柔和的曲线。瞧,身子拉长了,细长细长的,象于潮白了。窄腰长腿,犹如一只孤独的鹭鸶……
一个男人,一个孤零零的生命个体,他只是他自己,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细胞排列与组合,他与别的个体没有生命意义上的联系。同样,一个女人,一个孤独的生命,她用皮肤圈围起自己的疆域,以此守定了生物意义上的独立。变化是由游离出男体的那个细胞引发的,那是一个不安份的旅游者,它携着三十万对遗传基因,进入了女人的身体。不久,这个好动的旅游者就遇上了女人的那个细胞,那个也带着三十万对遗传基因的娴静的细胞。不知道是前者蛮横地攻入了后者,抑或是后者宽容地接纳了前者,总之,两个细胞汇融了,形成了一个新的生命。
新生命寄生在后者的体内,不断地成长、成长……在这个世界上,每个生命都注定是孤独的,那新生命也不例外。它最终从母体脱离而出,于是,世上就多了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
这就是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这个新的生命个体带着属于男人和女人的遗传基因,因此,这孩子才象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因了这个带着双方基因的孩子的存在,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生命才有了生命体意义上的联系。
可是如今,于潮白与陆洁生命的合作之物已经化烟化灰,他们重新又成为毫不相干的两个生命个体了。
毫不相干!——想到这一点,陆洁竟浑身颤栗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靠向身边的于潮白,探探摸摸的,把手伸了过去。那动作好象是一只胆怯的兔子,委委缩缩地出了洞门。于潮白的大手掌张开来,把那兔子紧紧地攫住了。那是个毫不生分的动作,热乎乎的掌心,传递着夫妻的体贴和亲密。
然而,陆洁仍旧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栗。皮肤与皮肤的接触,更使她感到生命疆界的存在,那是一种基于生命本体的隔断,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
那天晚上,当他们夫妻俩躺在那套被称为“家”的房子里,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儿子的离去给他们留下的空白。那情形就象是有一张看熟了的画,上面画着猫狗,画着草虫,画着鲤鱼打挺,公鸡斗架。忽然之间,画空了,猫狗草虫鲤鱼公鸡全都不知所向,只留下茫茫然一片空白。这种变化,是让人难以接受,也让人难以置信的。
今夜,他们夫妻却偏偏与这难以置信做着残酷的面对,他们看不到那个有形有体有声有色的小人儿了!
视觉的无能和苍白,愈益显出了感觉的丰富和敏锐。他们感觉到了空气中那个人形的游走,就象在黛色的水底潜行的鱼,那摇荡的动,那回旋的搅,都是在感觉中实现的。
声音的存在也与耳膜无涉,他们感觉到了声音。那声音稚嫩得犹如春风里带雨初绽的茶芽,尖尖小小,鹅黄粉白,还生着透明的茸毛。
孩子的气味呢,他们怎么能感觉不到那气味?丝丝缕缕,如抽如扯,鲜奶一般的温馨中,混着些许带有可爱的臊味儿的汗香……
然而,佑生这孩子确确实实地一去不归了。
在却不在,不在却在!——那是同属于他们俩,并且让他们俩永远也咀嚼不尽的人生的大悲哀。
躺在黑暗里,每个房间的灯都闭着。陆洁喃喃地说,“儿子的小房间,今后别动了,就那样留着它。”
“不,不行。我看不得儿子留下来的东西,我真看不得啊!——”
于潮白的胸膛里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那声音犹如一棵不堪负重的老树,在呻吟着,摇晃着,然后吱吱嘎嘎地裂开……
“潮白,我还会生!真的,还会生——”陆洁满脸都是濡湿的泪,她近于绝望和狂乱地在于潮白的耳边哭着。
于潮白转过身,万分痛切地抱紧了她。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夫妻同房,陆洁都表现得格外努力。相形之下,于潮白却有些难如人意,每每显得力不从心。那情形,有点儿象打表演赛的一对网球手,一方提着精神长抽短吊,拼命扣杀,另一方却勉为其难,穷于应付。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丝毫也看不到新生命被孕育的迹象。于是,陆洁就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绝望。
陆洁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因为土地已经沙漠化了。沙漠化了的土地是很难生出什么果树,结出什么果实的。陆洁所患的慢性妇科炎症,已非一时治疗所能奏效。
除此之外,于潮白上场时每每表现出来的不良状态,更使陆洁心忧。虽然于潮白从来不说什么,可是他的身体在说,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于潮白的身体在向陆洁说着拒绝,说着冷落。于潮白每一次的性无能,都在向陆洁言说着无可挽回的破裂和最终的离去……
冷静的时候,陆洁也想到过和于潮白的分手。此前,陆洁甚至主动提出过离婚的事。理智和自尊都在向陆洁提出要求,离开他,离开了这个男人你照样能在世上好好地活着。然而,陆洁的肉体却在做着抗辩,它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它觉得那种情形是不能忍受的。
陆洁观察过自己的肉体,它发现肉体是有记忆力的。陆洁的肉体珍藏着许多对于潮白的记忆,到了床上,一接触于潮白,那些记忆就自动地苏醒,按部就班地将对方曾经访问过的地址一一打开。如果是短暂的分别,如果她和他的肉体没有机会接触,那么陆洁的肉体就会在独处的时候,默默地将那些记忆一一反刍。
那情形,颇象一只温情的牛,在静静的时候,在静静的角落,独自不声不响地反刍着它的拥有。循来回往,反反复复,那滋味让它咀嚼不尽……
有时候陆洁忽发奇想,会认真地思索可有什么药物能够将这一切改变。欲使药物产生作用,需要找到能够发生作用的链条,这样溯源逐本,陆洁就不能不面对肉体记忆产生的最初原因。
陆洁发现,女性的这种肉体记忆是被最初进入她肉体的那个男性装填进去的,那是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在此之前,一个女性的身体是一个孤悬的天体,它只属于它自己,而不与任何外界发生联系。那之后,一个男性靠上来了,他用他膨胀出来的身体的那一部份进入了女性。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进入,随着这进入的发生,女性就不再是她自己。她的肉体会感到已经与那进入者合为了一体,于是便无可更改地对那外来之物生出了同一感、统一感、依附感、归属感。
一次次地进入,使得这种同一感、统一感、依附感、归属感一次次地加深,就象马臀上打了火烙一样,成为无可更改的印记。
因此,女性才会对那男性说,我是你的人了——性交合的作用,如此地精妙,如此地让人不可思议。
所以,陆洁才殚精竭虑,要重建她和于潮白之间的肉体关系。
尽管在此之前,陆洁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要和于潮白离婚。其实陆洁明白,那类话只是出于负气,无论如何,陆洁都离不开他。从精神到肉体,都难以与他分离!
她无法忍受分离,与其分,毋宁死。
……
凭窗而立的陆洁借着月光,翻来复去地察看着手中轻薄锋利的刀片,那神态和举止,俨然是在做着一场手术前最后的准备。
月光给那刀片淬着火,幽蓝和哑白在锋刃上蹦跳不已。
耳边仿佛有个病人在恳求,医生,拜托你了,请你下手时利索点儿。
陆洁苦笑着自语,我会的,我会——窗外忽然起风了,是那种洒脱不羁的带着野性的山风。和都市中的那些风不同,都市中的风都扎着领带穿着皮鞋,行动起来四平八稳不疾不猛,好象走在慢车道上,一边走,一边看着红绿灯。而这里的风都光着脚,叭达叭达地到处跑着。一会儿上树了,在树上吹着口哨掏着鸟窝。一会儿下河了,在河面上搅着水花逗着游鱼。
夜风里传来了马嘶声,陆洁听得十分清楚,那不是幻觉。
继而是一串响鼻,就在木楼的后窗外,有人要爬窗了,要爬进旁边泽玛吉的后窗,这人应该是于潮白!
陆洁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外面应该看不到她而她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一切。象苔藓一样,陆洁紧贴在木窗边上,悄悄地向外察看。
月光是铅色的,那匹黑走马在铅色里犹如岩石般凝重,立在马背上的人呢,魁梧颀长,仿佛是生在石缝间的一株杉树。
这是于潮白,从身材和举动上看他都是于潮白。然而月光太暗,一时还无法分辨清楚他的脸。
他伸出手,攀住了泽玛吉的木窗,腰背一耸,开始往上爬。他专注地攀爬着他向往的这扇窗子,丝毫也没有察觉邻近的窗子已经打开,有一个人正从这扇窗子里向他凝望。
此时,陆洁的半个身子已经从木窗里旁斜而出,犹如崖畔边一篷侧伸的藤枝。
陆洁竭力要看清楚那人的脸,然而那人展示给她的,只是半边耳朵和一侧脖子。
这已经足够了,亲爱的——陆洁有些刻毒地在心里笑着,只要再探探身子伸伸胳膊,就能挨着你的颈动脉了。嘻嘻,荒野远山,月夜木楼,幽会的情人献上一丛喷薄的血花,也是很浪漫的啊?
陆洁手捏刀片,热血贲张,她大叫一声,“于潮白!——”
那人全身一抖,几乎掉将下来。
这一下陆洁看清楚了,那是平措。
陆洁连忙摆摆手,尴尬地向对方挂出了笑。平措呢,还以为眼前这个异族女子是在看稀奇,开玩笑,于是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然后慌慌张张地钻进了那扇窗子。
一阵细微的响动之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静不下来的是陆洁,她躺在毛毡上,仍旧不停地喘着。她在心里默默地思忖:方才自己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大对头,那么近的距离,怎么就会看花了眼?——想着想着,倦意渐渐地袭上来,拉着眼皮频频地往下坠。陆洁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
“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
是一个嘎哑的嗓门在风声里唱。寂静而宽阔的夜做着衬底,歌声就象刀疤一样在平滑的肌肤上凸显着,带着些令人讶然的突兀。
陆洁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开……”
歌声好象打着嗝,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越来越近地靠向了木楼。
陆洁在窗内看清楚了,一匹黑走马,一袭反板黑羊皮衣,一顶尼礼帽——,是冕诺,是那个赶马的吉玛汉子。
看上去,人和马似乎都已经喝醉了。
冕诺来这儿干什么?
没容陆洁细想,黑走马已经靠在了木楼下,冕诺在马背上立起身,双手攀住了泽玛吉的木窗。
哟,又是来找泽玛吉的!这可是件麻烦事,平措正在里面呢。
木窗紧紧地关着,冕诺抽出腰刀,把窗子撬得吱吱响。
“谁呀,谁在那儿捣乱?还不快走开。”窗子里传出泽玛吉的声音。
“泽玛吉,是我呀。快开窗,让我进去——”冕诺的嗓门很低沉。
在那之后,响起了平措宏亮的声音。
“听着,冕诺,你喝醉了。快到正屋的火塘边坐坐,让老母亲给你喝碗茶,解解酒。”
“不,我就是要和泽玛吉坐在一起,说说话。”冕诺象笨熊一样吼起来。
说完,冕诺就挥动手臂,去拍那扇木窗。那木窗被拍成了一面木鼓,在静夜里咚咚作响。整个房间都震动了,整座木楼都震动了,犹如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正屋里有了灯光,那是老母亲听到了动静。
“冕诺,你在胡闹什么!”是泽玛吉在说话,那声音显得又好气又好笑。
拍不开木窗,冕诺又用腰刀撬起来。
“喂,我说冕诺,快住手。腰刀,我也带来了。”平措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也,带着腰,刀吗?哈哈哈,那就比,比看。瞧,瞧谁的,钢口好——”
冕诺兴致勃勃地大叫大嚷。
木窗里边透出了光亮,接着就透出泽玛吉开心的笑声。
“算了算了,这个笨熊,能拿他怎么办。让他进来,让他进来吧。”
木窗打开了,“咚——”地一声响,仿佛是一个满装荞麦的大口袋砸在了地板上。随后是推推搡搡的笑闹声,逗趣的打骂声,含糊不清的嘟囔声,热热火火地混做了一团。
在那些含混的声响中,陆洁的思路却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那件事情就要发生了,陆洁有预感!——推开房门,陆洁来到了外面的木回廊上。
阵阵吹来的夜风顿然拂净了沉沉的睡意,铅色的月光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稳固地定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游移。陆洁的目光也毫不游移地投向了那所正屋,她微微地勾了头,目不转睛地向那边俯瞰着。于是,正屋火塘里的火苗就在她的眼前跳起来,火塘边的木架板上睡着老人和孩子,那是泽玛吉的老母亲和小泽雨——陆洁要到那边去了,她要到泽雨那边去。
陆洁急急忙忙地沿着扶梯往下走,猛不防,竟和正在上扶梯的老母亲碰了个满怀。
“陆,哪里去,你?”老人问。
“哦,我去走一走。太闹了,睡不着觉。”陆洁掩饰着。
老人歉然地点点头,“是太热闹了,今天晚上。哪个来了,哪个在上面?”
“平措。后面又来了冕诺。”
“啊,冕诺,”老人摇摇头,“这就得要我去了,我去跟他说话——”
目送着老人往楼上走,陆洁这才慢慢地走下扶梯,来到了院子里。
与木楼上的喧闹比起来,院子里简直静得出奇。几棵枝叶繁茂的枫香树在夜风中微微地摇着,象是在打盹儿。旁边的厩房里,不时地传出一些咯咯嚓嚓的声响。
那是牛,或者是马,在嚼着草?——陆洁向四下里观望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于是,她轻手轻脚地向正房走。
咦,怪了,背后沙沙拉拉的,分明有脚步声在跟着。是谁?——陆洁佯做不察,快要走到正房门口时,她蓦地回头,向身后看去。
是有一个影子!就在陆洁停步回身的那一刻,黑影倏地一闪,竟然不见了。
“谁?——”陆洁壮着胆子喊。
没有人回答。枫香树摇着,摇出许多影影绰绰的怪物。陆洁松了口气,可能是自己太紧张,又看花了眼吧。
正屋里的火塘是掩着的,几块又粗又硬的树蔸根紧紧地在上面捂压着,下面的红火炭也就窜不出火苗,只能温和地怄出一缕缕烟来。泽雨就在火塘边的木地板上睡着,身下铺着一块厚厚的毡垫,身上还搭盖着一块。望上去,他就象是一只拱在草窝里的小山猪。
泽雨身旁的一张旧毡套是空着的,那是方才老母亲睡躺的地方。陆洁略一沉吟,便钻了进去。毡套里暖烘烘的,分明还留着老人的体温。
陆洁躺下之后,正好侧对着泽雨的脸。熟睡中的小家伙仿佛感觉到身边有人,便甜甜地哼了一声,随即翻转身体,把半边腿和胳膊都张举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攀搂住了陆洁。
这样一来,孩子那甜甜香香的鼻息就毫无遮拦地喷在陆洁的脸上。陆洁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有些吃惊地想:于潮白睡觉的时候就经常是这个样子,于潮白就喜欢这个姿势……
这样想了,再仔细地看孩子那张脸。面前这张脸是陌生的,只有那双眼睛,闭上了,却更象于潮白。狭狭窄窄的两条弯弧,酷似鱼的脊背。眼睫毛又黑又浓,长幽幽地复盖下来,仿佛掩着许许多多的秘密。
陆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木门那边传来一阵响声。借着昏黄的油灯光,陆洁看到木门上横插的门栓仿佛活了一般,正在一点一点地蹭动。这奇景使得陆洁惊奇地几乎要喊出声,她听说过拨门栓的事,然而亲眼目睹,却是生平第一回。
那活了的门栓微微地摇动,慢慢地磨蹭,仿佛挺不情愿地从门鼻中回退着,回退着。终于一歪,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裹着蜡染头帕,穿着麻布外衣的吉玛男子。
来人略显踟蹰地站在那里,向整个房内做着环顾。摇荡的油灯和火塘里暗淡的微光将他的影子映在木墙上,因为异常的高大和模糊,那影子和整个人一起,都显得有些疏离真实。
那人的目光落在了火塘边,落在了泽雨的脸上。于是,他快步走过来,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子。
陆洁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她双手一撑,忽然从毡套中坐起。这样一来,陆洁就与来人四目相对了。来人被突然发生的情况弄得目瞪口呆,竟象泥胎一般傻傻地愣在了那里。
陆洁此刻面对着的人,正是于潮白。他的模样与往常大不相同,长胡子剃光了,服饰穿戴完全是一副吉玛人的打扮。


十四。白酒和白酒的密谋


于潮白两次到吉玛山,两次都住在冕诺这儿。初到吉玛山时,于潮白就和冕诺交上了朋友。再回吉玛山,他们已经是朋友中的朋友了。
他们俩面对面地一起喝酒,用吉玛人的木碗。碗里装的不是苦荞酒,吉玛人的苦荞酒太绵和,碗里的那种酒是火,用火柴一点,就有蓝色的火苗窜起来。
他们俩是在喝火呢。
他们俩一起到泽玛吉家参加了果错的“穿裙礼”,去的时候都轻轻松松,回来之后都沉甸甸的。
冕诺说,“于,你说怪不怪,平日见不到果错,也不觉得想。今天见了,倒想得厉害些了。”
于潮白劝他,“哎哎哎,想开点儿,想开点儿,别给自己过不去啊。”
“果错这孩子,唉——”冕诺一仰头把碗底喝干了,自顾自地沉在回忆里,“你没看我给她戴手表时,她那细胳膊小手,疼人呐!”
于潮白笑着,给冕诺的碗里添着酒。“得,得,别给自己套笼头啊。你们吉玛人不是说,孩子都是娘母家生娘母家养,是归在娘母家的狗和猪,跟男人没有什么关系么?”
冕诺苦笑着咧咧嘴,“是呀是呀,还能这么想就好喽,我要是。我怕是整日去你们汉人那里赶马,受了影响,你们汉人的!”
于潮白瞧他苦着脸,就打趣道:“我说冕诺呀,看你扯心肝挂肠子的,果错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恐怕还不一定吧。”
“果错,是的,泽玛吉亲口讲!”冕诺急切地争辩说,“于,这种事情,男人不清楚,女人还能不清楚?泽雨,你,还不是一样的。”
于潮白沉默了,他狠狠地灌下一口酒,让那些蓝火在肠子肚子里热辣辣地烧。
是的,这次回吉玛山,第一眼看到泽雨,于潮白就象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浑身颤栗了。泽雨把目光投来的时候,于潮白生生地感到是另一个他在注视着自己。
人们总是说指纹是最独特的,最能给一个人做标记的是他的指纹,其实,最独特最能标记出一个人的,是他的眼睛,是那个眼睛里射出来的只属于他自己的那种神态。泽雨,这个幼小的生命,这个在陌生得如梦如幻的山水之间出现的陌生的精灵,他用眼睛投射给于潮白的却是清晰无误如刻如镂的熟识,那是这个小生命最本质最原初的一点髓精。于潮白每次与泽雨相对的时候,就象是在和一面镜子对望,抑或是说,他在面对着他儿时的一张旧照……
于潮白十分留意泽雨脖子上的银项圈,那项圈上挂着许多银饰物。银铃铎、银花瓣、银叶片、银兽首……在一片灿然的银色里,跳着一点闪烁的晶莹,一点玲珑的透明——那是一块玉,一块玉雕的小犬首。
于潮白太熟悉这块小玉饰了,狗是于潮白的生肖,猩红的丝带串吊起一个精巧的玉犬——那本来是挂在于潮白脖颈上的。在初到吉玛山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泽玛吉和于潮白做爱的时候,泽玛吉都会张开嘴唇,将它含在口中。女人闭着眼,那么超然那么投入那么温情那么疯狂地含着那点透明和晶莹,犹如含着于潮白的魂灵。
在分手前的那一夜,于潮白听到女人的牙齿在那块坚硬的翠玉上咬啮着,沙沙拉拉,仿佛尖利的刀具在不停地刻雕。忽然间,于潮白的心隐隐地作疼起来,一下一下地,随着沙沙拉拉的咬啮声,一跳一跳地疼,一扯一扯地疼,这种感觉使得于潮白大为诧异。
当他们双双奔向极点的那一刻,女人将吊挂玉饰的丝带咬断了。那块玉,那块男人的魂灵就含在了女人的嘴里。
于潮白终于要走了。
于潮白没能带走泽玛吉,没能带她去往那个一切都从属于男人的世界。同样,泽玛吉也没能将他留下,没能将他留在这个一切都从属于女人的世界里。
望着就要消失在门口的男人,泽玛吉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含着那个玉狗,默默地望着他。
于潮白竭力笑着,说了句,“你留着它吧,让它留下来陪你。”
如今,那玉狗挂在了泽雨的银项圈上,含义是不言而喻的。
于潮白悄悄地问过泽玛吉,“这是我的儿子?!——”
“于,是我的,是我家的,”泽玛吉不以为然地莞尔一笑,然后向孩子招招手,“泽雨,来,让这个舅舅抱抱,这个舅舅最喜欢你。”
孩子好奇地望望于潮白,然后颠颠蹦蹦地跑过来。他伸开双臂,踮起脚尖,一副要飞的样子。
于潮白让孩子飞到了他的身上。屁股蛋儿肉乎乎的,小肩膀圆滚滚的……
骨肉相触,肌肤相接,于潮白不禁心头发热,浑身涌起一种让人颤抖的亲情。
这是个奇怪的舅舅,奇怪的舅舅带来了奇怪的东西。圆圆的,象个盘子,圆盘子透亮,象砣镙似的一转起来,里边就有白光闪个不停,还象鬼一样地叫。
“舅,什么?——”孩子问。
“飞碟。”于潮白说。
“飞,鬼——”泽雨伸手去抓,那东西转着,叫着,孩子欲下手又作罢,欲下手又作罢……终于猛地抓下去,却捞了个空。孩子恼了,“叭”地一脚,鬼就瘫在那里,既不叫,也不动。
于潮白心里被触了一下:真是个男孩子,敢做敢为。
还有别的玩具,电动龟。浑身墨绿色,象块芭蕉叶,把肚皮上的开关按一下,电动龟就到处跑。
“龟,龟,龟——”孩子嚷着追着,象在沟里摸鱼似的,一下子就将那电动龟逮在手里。
“这是,什么龟?”孩子望着手里这个奇怪的家伙。
“这是——,神龟,故事里的龟。”于潮白说。
泽雨的眼睛亮了,“什么故事?舅舅,讲故事,给我。”
孩子把身体靠上来,缠磨着。于潮白感受到孩子的动作里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
“好吧好吧,讲故事,”于潮白一边体味着那种亲近,一边信口雌黄地编撰着情节,“从前呀,有一只小神龟,他成天到处跑,成天到处跑……”
“它要跑到哪儿去?”孩子把电动龟放下来,看着它转来转去地跑。
“它要回家,它要回到爸爸那儿去——”这句话是自自然然流出来的,连于潮白自己也没有想到“爸爸?”泽雨疑惑地仰脸问,“什么是爸爸?”
于潮白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吉玛山,人们完全没有“爸爸”这个概念。
神龟跑开了,泽雨连忙去追。
女人稳稳地坐着,那么满足,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们俩,看着他们开心地说笑,开心地玩儿。
这个时候可以跟她商量了,这是个机会。
“泽玛吉,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于潮白斟酌着话语。
“嗯?——”女人注视着、等待着。
“这次回吉玛山,见到这孩子,我很高兴。”
泽玛吉也很高兴,她把于潮白的手指捉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着。这动作让于潮白想起初次与泽玛吉相会时的情景。那次泽玛吉也是这样,用手指脉脉地传递着情意。
“泽玛吉,我想对孩子好一些,对泽雨。”于潮白真挚地说。
“陆,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对孩子够好了。”泽玛吉频频点着头,神情很满足。
“不,还很不够,泽雨应该到外面看一看,他不应该一辈子呆在吉玛山。”
“他还小,他大一些会去的,”泽玛吉不以为然地说,“他可以赶马,象冕诺他们一样,去好多好多地方。”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泽玛吉,”于潮白竭力想说得委婉一些,“泽雨应该受教育,成为另外一种人。”
“泽雨为什么要成为另外一种人?教育什么,他?”泽玛吉蹙了蹙眉。
于潮白踟蹰了片刻,终于直截了当地说:“泽玛吉,我是说,我要带他走,带他到我那里去。”
泽玛吉坐直了身体,柔声说:“陆,孩子不是你的,他和你没有关系。怎么能带走他,你。”
于潮白使劲儿咽了咽唾沫,他已经感到了对话的吃力,“对的,泽玛吉,泽雨是你的。为了你,我才要把他带出去——”
“那是我的孩子,他会想死我的,我也要想死他。”泽玛吉笑了。
“我可以带他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看他呀。”
这样多好,这样彼此很平等,很尊重。
“不,陆,你可以来看他。不能离开我,我的孩子。”
泽玛吉的声音仍旧是绵软的,然而它却藏着一种让人无奈的挣不脱的坚韧。
于潮白呆呆地望着泽玛吉,泽玛吉稳稳地坐着,神情端庄秀美。那一刻,于潮白觉得他面对的是吉玛山,那座美丽的女山,那座不可理喻不可动摇的坚定的女山!
于潮白明白,他无法与山对话,他也无法与山相碰。可是,他必须将儿子带走,他就是为此才重返吉玛山的。
无计可施的于潮白苦恼极了。
正当于潮白觉得他已经陷入困境的时候,陆洁忽然在吉玛山出现了,于潮白对此大感意外。于潮白无从得知陆洁怎么会想到了这个地方,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妻子来这里是抱着什么目的。但是于潮白明白,陆洁的到来只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没有时间拖延,他应该果断地行动了。
果错举行“穿裙礼”的时候,于潮白跟着冕诺一起去了泽玛吉那儿。他本来想与泽玛吉再认真地谈一次,期望能说动她。可是不巧,陆洁也在那里露面了,而且看上去似乎陆洁也将注意力投向了泽玛吉。于是,于潮白只好临时改变了主意,当冕诺按照于潮白的请求,去约泽玛吉到院后的苎麻地相会的时候,于潮白却悄悄地在欢闹的人群里带走了小泽雨。
泽雨喜欢这个陌生的舅舅,喜欢他讲的那些在吉玛山从来也听不到的故事,喜欢他带来的那些在吉玛山从来也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那些故事都是令孩子心向往之的神话,甚至这个舅舅本身,也象是一个来自吉玛山之外的神话。
“泽雨,走呀,跟舅舅去看小神龟去,小神龟出来了。”于潮白低声地在泽雨的耳畔说。
“真的,它在那儿?”
“它从楠砻河里出来了,它就在河边的石头上爬呢。”
泽雨毫不迟疑地跟着于潮白溜了出去,他那么信赖地让于潮白拉着他的手,在朦胧的月光下,磕磕绊绊地走向寨边的楠砻河。
小神龟这会儿没在河边的石头上,它一准是又下水了。它要下河去找它的家。
它的家在哪儿?
它的家就在楠砻河底呀。对,河水下面,有一个水下世界,跟咱们河上面是一模一样的。有房子,有路,有草。当然,没有马没有牛没有猪没有狗,可是,有鱼有虾有鳖有蟹呀……
于潮白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泽雨热乎乎地偎在他的怀里。孩子的小屁股就压在于潮白的大腿上,问起话来,那肉乎乎的小屁股一扭一磨的,把于潮白扭磨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发热,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于潮白觉得这孩子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闭上眼,于潮白似乎看到泽雨已经来到了他的书房里。孩子爬高上低,对什么都觉得好奇,书柜里的书被拉翻了,它们象被打落的黄梨一样纷纷翻滚在地。墙上挂的兽角当了刀棍,架子上的铜盘做了盾牌,台子上的电脑呢,把游戏光盘放进去,神怪和小人儿全都又唱又蹦,那可是好玩的东西呀……
月光下的楠砻河显得又浅又窄,似乎捡块石头就可以扔到对岸去。对岸的山和树全都隐在黑暗中,望过去幽暗深邃,让人觉得不可捉摸。
河的对岸是川西,因为楠砻河水流湍急,河上又无桥可渡,所以吉玛人出行都是走木甸,去昆明。隔河相望的对岸,反而疏远得很。冕诺因为经商的事,来来回回去过几趟那边,每次都是抱着气鼓鼓的胶皮轮胎下河。于潮白上次离开吉玛山的时候,就是冕诺用胶皮轮胎送他走的。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两人就过去了。只是水太急,到了对岸,竟斜下去了近百米。
此刻,望着月光下的楠砻河,于潮白心里蓦地一亮:从这里走,带着儿子从这里离开吉玛山!
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
这样做看起来有点儿冒险,实际上应该是胜券在握的事。于潮白水性极好,上千米的水库都横过去了,还在乎这条窄河么?
当然,泽雨会听他的话的,只要在半支烟的时间内。
当然,他还会带着泽雨回来看泽玛吉的,那是泽雨习惯了那边的新生活之后。
当然——“舅舅,你还给我讲神龟的故事呀。”泽雨摇晃着于潮白。
“呃,对,对,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河底下跟河岸上一样,有房子有路还有草,小神龟要到水底找它的家。”
“对,那家里有妈妈,还有爸爸。”
“爸爸是什么呀?”
“爸爸,是跟妈妈一样亲的人。”
“那,我也要找爸爸。”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于潮白心里一热,脱口说道,“泽雨,我就是爸爸,我就是你爸爸呀!”
泽雨看了看于潮白,然后把小脑袋摇摇说:“不,你是舅舅,是舅舅。”
于潮白沉默了,他在想,怎么才能向泽雨讲清楚,他为什么是他爸爸。可是,于潮白没能讲成,因为这时候陆洁到河边来了,随着陆洁在河边忽然出现的还有泽尔车。
用不着讲清什么是爸爸这个问题,也可以先带着儿子走(这个问题儿子以后会搞清楚),只要冕诺肯帮忙。
于潮白响亮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抹抹嘴说:“冕诺,有件事,你肯帮忙吗?”
“于,当然。最喜欢帮助朋友,冕诺。”
“卖给我一只胶皮轮胎,伙计。”
“胶皮轮胎?于,做什么?”
“回程的时候,不想走老路了。和上次一样,想漂过楠砻河,我喜欢漂流。”
冕诺听了,将装酒的木碗往地上一放,两只倒睫的红眼睛就定定地盯住了于潮白,那模样,犹如一只狐狸在审视缩成一团的剌猬。片刻后,那对红眼狡黠地一闪,他竟哈哈地大笑起来。
“于,别瞒我,要带走一个人,你。你想从河上带走他!”
“谁?——”
“泽雨。”
“没有的事,别瞎猜。”
“别做傻事,于,”冕诺的神情因为带了醉意而显得愈加诚挚,“你要那孩子干什么?在身边是麻烦事,泽玛吉带着好了。”
于潮白知道瞒不过冕诺,在这醉酒的真诚面前,他也不应该瞒着冕诺。
“我离不开泽雨了,冕诺,我不是吉玛人!”于潮白狠狠地灌下一口酒,手掌痉挛般地张开,痛苦地扯拉着头发。
“于,别难受,兄弟,我懂你们汉家的男人。”冕诺长长地叹口气,用树根般的大手抚了抚于潮白的肩膀,“只是,带走泽雨,这样,对泽玛吉不好。”
于潮白听出冕诺话语里松动的意思了,他要争取这个朋友。
“不,冕诺,男孩子在吉玛山有什么用?家家看重的只是女孩子。我把泽雨带走,还会经常带他回来,带他来看母亲。泽雨在我那边受教育,会长大成材。
泽玛吉可能会一时想不通,心里难受。可是这样对泽雨好,最终也是对泽玛吉好呀。”
冕诺点点头,“于,我懂。我要是汉家男子,也会带果错走——”
于潮白激动了,他颤颤抖抖地把两个木碗里都倒满酒,然后忽地站起来。
“好兄弟,干!——”
“干,好兄弟!——”
这是白酒和白酒的密谋。两个木碗都醉醺醺地晃着,狂热的激情从碗边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十五。深夜的梦游


岩块般的树蔸压在红火炭上,火塘里的那些红火炭们就保持着一种偃旗息鼓的平静。然而,那平静只不过是一种表象,蓦然间,“叭”
地一声爆响,一束金黄色的火苗就如迸射的水流,带着压抑不住的欲望,从树蔸那些黑色的缝隙里激越地窜跳而起。
割开它!割开它!一个念头也叭叭地爆响着,籁籁地窜跳着,陆洁喉咙焦渴,在陡然袭来的莫名的谵热中,神志几近迷乱。
于潮白的嘴不停地动着,可是陆洁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陆洁在准备手术,那是一个关键的手术,一劳永逸的手术。陆洁用那种职业性的目光盯着于潮白的脖子,那段脖子离陆洁很近,因为新近修刮过而显露出密密麻麻的粗糙的颗粒,犹如稻谷收割之后留下的茬根。
很好,很好,已经刮净体毛,备过了皮……陆洁笑了,笑容象手术刀一样,冰冷而坚硬。
刀片就在食指与中指的缝隙中夹着,陆洁下意识地用姆指肚在锋刃上刮蹭了几下,刀片铮然有声地做了回应。手术方案是简单明了的,只能两刀,只需两刀。伸出一刀割开于潮白的颈动脉,随即回来一刀,再把自己的颈动脉切开。
对呀对呀,永远相爱,大家发过誓的,那就让血和血做最后的对话,重温一遍这个誓言吧。
捏刀片的指头们用上了力量,好了,动手。陆洁热昏昏地勾起身子,那姿态仿佛是要和于潮白亲吻——就在这时候,木门“呀”地一声响了,是那扇通往后院的木门,它似动非动地晃了晃,露出一个黑黪黪的颀长的缝隙,犹如高个子的黑影立在那儿。
“谁?——”陆洁脱口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只有木门和那道黑影立着。
“可能是风吧。”于潮白说。
陆洁记得她从院子里进来时,把木门掩上了。吉玛人的木门很重,如果是风的话,那该是一阵挺大的风。
不管是风还是人,这么一搅和,陆洁已经泄掉了那股切割的冲动。拿刀片的手觉得发软,周身上下也都变得绵沓沓的。
“于潮白,离婚就离婚,干嘛一声不吭就跑了,到这种地方来装神弄鬼!”
陆洁本想把声调拿得理直气壮些,不料一出口,就显得哀哀怨怨。
“陆洁,你听我说,我没想过和你离婚,我不会离开你的。”于潮白的话明确而又直截。
“骗人。”
“不,我讲的是实话。这段时间以来,我常常回想我们热恋中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我们象沙漠中的孤驼向往绿洲一样,彼此渴望着对方。那时候的情形常常是这样的,刚刚放下电话机,就又想听到对方的声音。刚刚相拥相望之后分手,便又思念起对方的面容。我们频频地幽会,似乎要借此摆脱分手的恐惧并印证彼此的忠诚,我们永无餍足地亲吻作爱,仿佛过了今日再无明日世界就要在我们的身后结束……那时候,我们多想朝朝暮暮在一起,如影随形,相伴相守啊。”
于潮白的感叹真挚而悠远,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陆洁的肩上。
真是不可思议,只此一搭,陆洁就觉得整个心都被那宽厚温暖的大手抚住了,抚得又甜又酸又涩又苦。热恋时的种种情形仿佛又历历在目,陆洁眼窝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于潮白用那种迷离而又亲昵的目光望望陆洁,说话的语气也有些迷离,仿佛在讲着别人的事。
“后来呢,后来我们的愿望实现了,我们结婚了。可是陆洁,你发现没有,恰恰是婚后朝夕相守的日子,使人变得疲惫,变得慵懒。再没有等待了,也就再没有了等待中的焦灼。再无须企盼了,于是再感受不到企盼中如煎如焚的激情。
所以,有时候我想,牛郎和织女或许正是因为只能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才成了千古绝唱的吧。要是他们俩天天守在一起,织女恐怕早就讨厌了牛郎脚丫子太臭打呼噜太响,牛郎呢,也会不满织女唠唠叨叨罗罗嗦嗦,象院子里转来转去的肥嘟嘟的母鸡。”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后悔我们不该结婚吗?”
“这不是后悔,这是反思,亲爱的。”于潮白认真地说,“如果我们真的不曾结婚,如果我老是需要坐着火车去会你,我想,我或许至今仍旧会如痴如狂地思念着你,如饥如渴地向往着你。每一次开门相迎,都会象期盼已久的节日,每一次站台相送呢,都会让人依依不舍,柔肠寸断。我们不会懈怠了对方的身体,当它们彼此袒露相见的时候,都会觉得对方清新如初。我们不会草草地做爱,因为每次身心的交合都如同缺久才圆的满月,显得弥足珍贵。”
“别说了,潮白”听到这里,陆洁已经泪流满面,“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我已经是一句唱烂了的老歌。如果你实在提不起精神再唱,如果勉强下去对于你是一种莫大的痛苦,我愿意让你解脱,我可以腾出位置来,让你娶回栗琳琳。”
陆洁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番话的,这番话一出口,她就体会到了一种带着牺牲味道的苍凉和悲壮。
“不不不,陆洁,你错了。首先,你应该知道,栗琳琳是那种这辈子只打算与男人交往,而不打算与男人结婚的女人。其次呢,即使她有结婚的考虑,我也没有迎娶新人的兴致了。”于潮白沉吟着,“我把她娶进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变成第二个彭磊,变成第二个你。所以我和栗琳琳,只是那种亲密的伙伴,那种两相情愿的性伙伴。”
陆洁听了,自怨自哀地说:“别说了,潮白,我都明白。我对于你,已经毫无用处,是我在缠着你,是我离不开你。咱们的分手,是迟早的事。”
于潮白紧紧地拥着陆洁,感慨地说:“傻子,你还是不了解我,是我离不开你呀。我在精神上感情上习惯上都无法与你分离,你想想看,即便是一个久住的院落、一所供你长大的房子、一只养熟的猫狗、一个摸惯了的器具,当你与它分别的时候,还会心生留恋,依依不舍呢,何况是和人!”
“如果在你之前没有彭磊,我或许会莽莽撞撞地和你来一回离婚。可是,有了和彭磊分手的经历,我想我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了。说实话吧陆洁,我原本以为,我和彭磊分手之后,她就如同橡皮擦过的铅笔字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抹掉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从二十五岁到二十八岁——我和彭磊那三年多的家庭生活是我漫长人生的一部分,那就象一条公路,从二十五公里到二十八公里的这一段路程是不可能切下来的,那是一个既成的存在,一个既成的整体。我无法忘掉那三年,那三年会经常在梦中回来,在梦中彭磊依然拥我吻我甚至与我作爱。
这是非常痛楚的事情,我是说,那三年会经常隐隐地疼起来,让我难受。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不离开彭磊呢?如果我同时拥有你和彭磊呢?……”
“行了,潮白,你不觉得你太贪心了一点儿?”
“如果换个角度看呢?换个角度看,就不是我贪婪地拥有你们,而是你们同样地拥有我,让我同样地分属于你们——”
“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彭磊就表示过可以容忍你,只要我不离开她。事实上,你也容忍了栗琳琳——”
“别忘了,现在是一夫一妻制。”
“法律上的一夫一妻制只不过在这块土地上实行了五十年,它既然不是从来如此,也就不会永远如此。何况,我谈的同时拥有,是在这个制度的范围内。
那含义并非娶进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妻子来。”
“潮白,你是一个男人,你总是在替男人说梦。”
“我想,当女人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不再成为某一个男人的附属的时候,当女人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超乎男人之上的时候,她们也会这样做的。比如泽玛吉,她就拥有我、冕诺、平措及其他的男人。”
“潮白,在这种情况下你会觉得幸福吗?”
“不,我会觉得痛苦。因为我是一个男权社会造就的男人,我的性观念和性心理都归属于这个男权社会。我既不能忍受女性在男性面前的真正独立,更无法接受由于这种独立抑或专制造成的男权的丧失。比如,我就无法坦然地面对泽玛吉那种爱的分赐,更不能忍受我的骨肉只属于她而不属于我。因此,我不得不一劳永逸地解除这种痛苦,那就是,把我的儿子泽雨带走,然后永远离开吉玛山。”
“你疯了,潮白。你无法让泽雨听你的话,何况,只要你一离开,他们就会骑着马,沿着山路追上你的!”
“不不不,我仔细地想过了,我会成功的,我的成功就藏在那些‘不可能’的后面。泽雨对我,分明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这种天生的亲近,我想应该属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秘密。我的儿子很容易就会沉溺于我讲的那些故事之中,他听命于我精神上的召唤。他会跟我走的,只要我们走到楠砻河边,只需几分钟最多十几分钟的工夫,我们就能漂渡而去。那时候,任何追赶都是徒劳的!”
于潮白的目光里有灼热的激情在跳跃。那激情,无法征服,不可断折。
陆洁的思考能力,仿佛一下子就被那不可抵挡的灼热融化了。
“陆洁,我本来打算将泽雨带回去之后,再把一切告诉你。我知道,你很难再生育孩子了,我想和你一起照顾这个孩子,咱们就这样相伴相守。”
听到这句话,陆洁泪眼模糊,浑身都颤栗起来。
狂热的拥抱几乎要将陆洁的骨骼折断,“答应我,答应我陆洁,让我试一试,试一试!”
陆洁神情恍惚地点点头。
陆洁随后看到的一幕犹如幻觉:于潮白将泽雨唤醒了,他津津有味地向孩子讲着什么。于是,泽雨就兴致勃勃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裹好头帕,腰间还雄赳赳地挂上了那柄短刀。
……
时间的感觉似乎已经消失,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洁终于从溺人的怔忡里浮升出来。她四下环顾,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空了。
陆洁的脑袋里也是空的,随后就有许多念头接踵而入,象泡发的木耳似的,一点一点地鼓涨起来。
他走了,他带着儿子走了。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是他的主意,他要把我留在这儿,他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
被遗弃的感觉犹如可怕的梦魇一般,紧紧地扼住了她,扼得她几乎透不出气。
她恐慌着,挣扎着,不,不!我也要走,我要跟他们一起走!——陆洁扑出去了,她扑进了无边的夜色中。夜是铅白色的,犹如粘稠的蜡液,木楼,山石,树木,花草,全都被那种粘稠裹着、包着,然后各自凝固在那里。陆洁拼命地跑着,拼命地越过那些呆愣愣的屋、石、树、草……,她不能停,她不敢停,仿佛一停下来,她也会凝固,凝固成一个淌着烛泪的蜡人儿。
她跑得很快,脚下象踩了云,飘着,软着,宛如梦游一般,有一种身不由已的轻松。
风在喊她,风就在她的身后。那喊声很清晰又很模糊,她甚至回了回头,看到了那风。风是有形的,风是一个会移动的黑影。风会招手,象摇动的树枝……
没等陆洁回过头来,她就掉进了水里。
水象一群白蚁,从四面八方向她进袭。她的每一处肌肤都有了让人惊悚的咬啮感。她的双手扑打着,伸抓着,想捞摸到什么。然而,她所有的挣扎和探伸全都空无着落。
在没顶的那一刻,她张开嘴,喊了什么。
她喊的是“于潮白”,喊的是那个让她欢乐过也让她悲哀过的男人的名字。
她其实没有把这个名字喊出来,这名字含在嘴里,然后和水一起进入了她的身体。
在那一刻,她变得非常清醒。她有些欣慰地想,这是楠砻河,于潮白和泽雨就在这条河上,她身边的这片水与他们俩是相连相通的啊……
忽然,她发现她升起来了,那是一只手在托着她。当她的头在水面上重新露出来的时候,“卟——”地一声,她把水气喷在了对方的脸上。
月光下,她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那是泽尔车。


十六。爸爸的家在水底


小神龟为什么白天不出来,要在晚上出来呢?
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呀,月亮就是白天不出来,夜晚才出来的。白天出来的是太阳,白天是太阳的世界;夜晚出来的是月亮,夜晚才是月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分成两个部分的。有高山就有低地,有树根就有树梢,有火就有水,有男人呢,就有女人。黄梨是树根和树梢的孩子,小神龟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
为什么小神龟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你有爸爸。
是谁呀?
是我呀。
你是舅舅。
不,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小神龟也不认识爸爸,所以才到处找爸爸,找它爸爸的家。
小神龟为什么不认识爸爸呢?
因为它从小就被妈妈带走了。
它怎么知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只要在水里照照影子,就可以知道了。爸爸和儿子,长得是一个模样呀。
噢——于潮白最喜欢这样和泽雨对话,于潮白就是这样对着话,把儿子带出木屋,又这样对着话,把儿子带到楠砻河边的。
于潮白望着儿子的脸,儿子那张脸上,有许多他熟悉的东西。尖耸的鼻梁,宽大的耳朵,鱼脊状的眼形……这些都象是比着他的模样做的,他只要望上一眼,就会怦然心动,从心底里升起一种切近无比的亲情。这种时候,于潮白就会感慨地想,父与子的血缘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联系,虽然他们不曾相见,那种血浓于水的感觉,却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呀!
于潮白坐在楠砻河边的岩石上,儿子就坐在他的腿上。白日里亮闪闪的楠砻河,此刻犹如晦暗的沼泽,望上去幽深而又隐秘。崖岸上那些树木的叶片全都消失了,树冠变成了一个个张开的手掌,黑乎乎地向着冥冥的夜空探伸。高高低低的岩石呢,或立或蹲或伏,都是些不可捉摸的怪兽,无声无息地向着楠砻河凝望。你不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你不知道它们会做些什么,它们因为不可预测而令人生畏。
太阳的世界已经隐去,现在是月亮的世界,小神龟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它在河面上浮游,找寻它的爸爸,找寻河水下面它爸爸的那个家……充气轮胎很大,把泽雨和于潮白都套进去了。走,到河里去,去找小神龟,去找小神龟它爸爸的家。
下了水,才领略到水的汹涌。水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坑坑洼洼鼓鼓凸凸,充气轮胎是马,颠簸着,摇荡着,要将两个不知轻重的骑手摔跌下来。泽雨的小手紧紧地抓着马鬃——抓着于潮白的长发,两条小腿呢,两条小腿就夹在于潮白的腰间,这样一来,孩子的身体就象藤蔓一样攀附在了于潮白的身上。那攀附传递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一种毫无疑问的亲近,于潮白为之深深地感动了。
凉津津的水撩拨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孩子“咯咯咯”地叫着,笑着。那叫声和笑声,与激荡的浪声混成一体,一如大自然的天籁,于潮白被剌激得兴奋不已。
“走啊,泽雨,跟爸爸走——”
他象峡谷里的风一样长吼着。
在颠簸的浪峰之上,孩子那颗黑糊糊的小脑袋犹如精灵一般晃动着,两点目光如燧如烛,不停地四下搜望。
“龟呢?龟——”孩子叫着。
水浪应声而来,堵住了他,呛住了他。
“别嚷,别说话!”于潮白赶忙护卫。
“咳咳——”孩子咳呛着,小手胡乱舞动着,“在哪儿呢、?龟——”
又是一排水浪打来,孩子被呛得双眼不住地翻。孩子慌了,他用双手紧紧地搂住于潮白的脖子,两只小脚在水下不停地蹬踏,似乎想要踩到底,想要踩到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然而,他踏下的每一脚都是虚飘飘的,犹如踩在空中。
“闭住嘴,憋住气,我们就要到了——”
于潮白向河的对岸指去。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河心,两岸的岩壁挤出了一个黑色的夹道,他们就在夹道中穿行。轮胎在激流中滴溜溜地打转,于潮白用双臂使劲儿地向后划水,他那展开的臂膀就象黑色的鸟翅,仿佛要竭力地飞起来,飞起来。他要用这黑色的翅膀,飞往对面那个陌生的彼岸。
“小神龟……,小神龟爸爸的家——”孩子执拗地嚷。
“儿子,小神龟不会出来了。我们就要到那边去了,那边是爸爸的家!”
于潮白热情澎湃地宣布着,话音里充满了喜悦。
“你骗人——”孩子盯着他。
“爸爸没有骗你,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于潮白诚心诚意地向孩子解释。
“不,你是一个坏舅舅!”
“……”
于潮白再没有说话,要说明他不是一个坏舅舅,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以后,他会给孩子讲明白的,然而眼下他无暇顾及了,眼下他必须尽快地划漂到对岸。
“我要妈妈!我要回家!——”儿子一边尖叫,一边用小拳头拼命擂他。
于潮白连忙偏转身体,以避开儿子的攻击,并且越发加快了用双臂划水的速度。
虽然侧上方冲来的水流很急,但是,那向往中的对岸毕竟在逐渐地向他们靠近、靠近,似乎再有片刻功夫,他们就可以与对岸融在一起了。
“回家!”“妈妈!”……
泽雨还在身后叫着。
于潮白听而不闻,只顾拼命地划着水。
忽然,一阵剌痛从右边的肩背处传来,正在划水的右臂顿然发软。于潮白仰转身体,他吃惊地看到,泽雨正挥着一把匕首!
是匕首,是那柄孩子挂在腰间充当腰刀的匕首。锐利的刃尖就悬在于潮白的头顶,犹如一颗怪兽的大牙。
泽雨的面孔变得十分陌生,双唇咬合眉头紧蹙。那模样俨如一个成熟的吉玛男子,正带着果断勇敢的自卫决心,来面对一只凶恶的山猪!
是山猪,此时,于潮白在泽雨的眼睛里已经成了一只狡猾的山猪。
“儿子,别!——”
于潮白的叫声还未落音,匕首已然刺下。
因为于潮白是仰转着身体,所以匕首尖正冲着他的脸。于潮白本能地闪了一下。
“卟”地一声,匕首扎在了涨鼓鼓的轮胎上。
可怕的煞气声响起来,于潮白下意识地伸手去堵捂。那匕首再次扬起,又猛然落下,正扎在于潮白的小腹上。
“啊!——”
剧烈的痛楚使得于潮白扭歪了脸,他用双手去抱抚他的小腹。于是,他就握住了那个直立的刀柄,犹如握着一颗敌对的心。
那颗心是坚硬的,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冷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敌人剌来的刀剑应该再回击敌人。
可是,敌人在哪里?
“儿,子!——”于潮白喃喃着。
泽雨呆呆地,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于潮白苦笑了一下,猛地拔出了匕首。
冷冷的月光下,看得到利刃的前端厚了,黑了,犹自滴着骇人的粘腻。
手一软,那匕首就鱼儿一般滑脱在河里。
“妈,妈——”
儿子的嘴瘪着,一副要哭的样子。
于潮白颤抖地伸出手,抚着孩子的小脸儿。那脸蛋儿是凉凉的,那目光是疏远而又陌生的。于潮白这时才发现,泽雨在外貌上其实有许多地方与他并不相象。泽雨的额头是窄狭的,圆鼓鼓地向外凸出,好象坚硬的卵石。两颊的颧骨陡然地耸起来,犹如不可更移的峭壁。嘴形呢,嘴形就象梦姆湖,围圈着一种幽深的陷落……
这一切,都不属于于潮白,而属于他的吉玛母亲的那个世界。
于潮白的心底忽然涌起了悲凉,他此刻终于明白,在泽雨的意识概念里是没有父亲的,因此也就不存在对于他的父子之情。父亲这个概念,只存在于有父亲的社会里。社会用既成的概念影响着决定着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们,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承接了这些概念所包涵的约定俗成的内容。在此之前,于潮白虽然不曾见过泽雨,但是父与子的概念和父子之情的内容,于潮白早已在他生活的那个社会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因此,在他得知泽雨是他的“儿子”之后,他才会生出父亲的那种亲子之情。
泽雨对父亲的亲情做着决绝地抗拒;而于潮白对儿子的亲情,却难以割舍!
或许,这就是悲剧不可避免的原因吧?
……
楠砻河的激流冲荡着,咆哮着,急不可耐地要将充气轮胎一口吞下。充气轮胎呢,一点一点地软下去,瘪下去,怯生生地躲闪着,退避着,就象一片枯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勉为其难地载着于潮白和泽雨随波逐流地漂。
星空在打转儿,群山也在打转儿。那个最高最大的黑影是吉玛山么?她雍容自信,威严坚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在水里打着旋儿的男人。
泽雨的小脸蛋儿一点一点地降下去了,那是因为轮胎在煞气。
他们在下沉!
于潮白觉得他的身体也象轮胎一样,正在一点一点地、无可挽回地瘪下去。
“怕,怕——”
泽雨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在无依无靠中,孩子再次抱住了于潮白的脖子。
在儿子的抱持中,力量和勇气重新回复到了于潮白的身体里。儿子佑生已经死在了轮下,绝不能让儿子泽雨再死在水里。他要带着这个骨肉登上河岸,他们一定要登、上、河、岸……
轮胎象条死鱼一样,终于从身下滑坠而去。只有于潮白的肚皮还在河面上浮着,那块倔强的肚皮就成了泽雨得以扶扒的不沉的陆地。
泽雨趴在那块浮动的陆地上,一颗小小的脑袋抬升着,探望着,犹如一只绝境中渴望求生的小兽。
那是一段失却了意识,失却了时间,也失却了方向的漂流。
水是从肚子上的伤口和口鼻里进入身体的,于潮白渐渐变成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就要下沉了。
恍惚中,于潮白想起了他对儿子讲过的话:到水里去找小神龟爸爸的家,爸爸的家就在水底……
这仿佛是一句谶语,此刻就要兑现了。
要沉了,要沉了,胳膊最后一次向后划水的时候,触到了礁石——这是河岸!
于潮白的脑袋咚地撞响了礁石,接踵赶来的浪头随即抽翻了他的身体。当他被回流裹携而去的那一刻,他最后地看了一眼儿子。
泽雨已经直起了身子,孩子哇哇地大哭着,站在了硬实的土地上。


十七。真实的虚妄


陆洁是被泽尔车从梦姆湖里救出来的。陆洁在月夜的狂奔中并没有到达楠砻河边,她在朦朦胧胧中跑岔了路,结果却失足滑落在梦姆湖水里。
身后有人的感觉并非虚幻,泽尔车自始至终都在跟随着陆洁、观察着陆洁。
陆洁当晚在泽尔车家中住下,泽尔车因此一直未能入睡。泽尔车实在太顷心于这个外来女子,他躺在毛毡上翻来复去地想着陆洁,想象着与之交好的情形。
当平措骑马赶来,与泽玛吉相会之时,泽尔车就听到了动静。随后,冕诺又来搅扰,泽尔车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就起身来到了院子里。
这样,泽尔车就看到陆洁从女楼上走下,进了正房。
泽尔车隐约地看到一个吉玛人打扮的男子也进入了正房,这使得泽尔车大为沮丧。那吉玛男子与陆洁坐在火塘边低声地谈着话,泽尔车便懊恼地想,这个深夜前来的男子,定然是陆洁的“依塔”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泽尔车大惑不解,他终于看清楚来人竟然是泽雨的舅舅——那个曾经与泽玛吉相好的汉人。而这个舅舅为什么要将泽雨带出去呢?未容他多想,陆洁竟然起身奔出了门外,于是,泽尔车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那真是个多事的夜晚,泽尔车在湖水中将陆洁救起来的时候,泽玛吉家里已经乱做了一团。泽雨不见了,陆洁不见了,还有泽尔车——,谁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估不准这到底是吉还是凶?
陆洁被泽尔车救助而归,她目睹着这一家人的恐慌和无措,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陆洁忍不住将真相和盘托出。
她告诉大家,于潮白是她的丈夫,是他带着泽雨走了。他带着他的儿子,要从楠砻河上漂渡,此时,应该早已到达了对岸。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这家人的反应是惊慌多于愤怒。他们匆匆地商量了一番,立刻分头出发了。
天明时分,泽玛吉从外面带回了泽雨。这孩子几乎赤身裸体,头发蓬乱,上上下下都是泥水和草叶,乍一看上去,就象一只从草丛里钻出来的水獭。水獭是顽强的,泽玛吉发现泽雨的时候,这孩子差不多已经顺着楠砻河岸走到了寨边。
此时,他阴沉沉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脸上居然没有一滴眼泪。
看到泽雨,陆洁的心里预兆不祥地“格登”了一声。这孩子怎么没有跟于潮白走?孩子回来了,于潮白呢?于潮白在什么地方!
泽雨对事情的表述是混乱不堪的。龟。爸爸的家。水底。轮胎。坏舅舅。
破了。
沉了……
陆洁凭借那些表述做着缝合修补的手术,她将那些断骨头破皮肤碎肌肉拼兑连缀起来,于是,就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形:于潮白出事了!
将近正午时分,有了新的消息。于潮白找到了,他们请陆洁前去察看。
泽尔车骑着马,带着陆洁走。那马沿着楠砻河岸急急地前行,山道是由人和兽踩出来的,崎岖而又蜿蜒。山石时不时地绊着马脚,两旁的树枝不住地扯着人的衣衫,它们似乎都在劝阻陆洁,不要去,不要去观看那个场面。
仿佛永无尽头的楠砻河陡然消失了,它是被一座黛色的山峰阻断的。那山峰是吉玛山的一只脚,这个拥有无上威望的母亲把她的一只脚伸了伸,楠砻河就伏伏贴贴地在她的脚前转了一个急弯,然后才折流而去。
山脚的岩石环抱着一湾静静的回流,于潮白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他当时的姿势有些难堪,脊背朝天,匍伏在女山的脚下,犹如一个不再言勇的败军之将。
陆洁赶到的时候,于潮白的遗体已经被抬到了一株麻栗树下,由冕诺和其他两个陌生的吉玛男子照看着。陆洁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冕诺赶忙迎上来,结结巴巴地安慰她,“陆,这样了,已经,别太,千万——”
泽尔车和旁边的几个吉玛男子也都担心地跟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她想开一些的话。
陆洁手脚发软,脑袋里乱轰轰的,犹如钻进了一窝野蜂。
“请你们离开一下好吗?”陆洁的语气象是在乞求,“我想自已,和他呆一会儿。”
冕诺和泽尔车互相看了看,然后便默默地走开。那些吉玛人聚在附近的一块岩石旁,一边抽烟,一边聊着,还时不时地向陆洁这边张望。
陆洁知道,这些人是在谈着她和他。对此,陆洁的心里一片漠然。她坐在于潮白的身边,只觉得她与他是如此之亲,如此之近,她从来也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这个世界实际上只有她和他,别的什么人,都与他们俩毫不相干。
开残了的山杜鹃在于潮白的身下偎着,一块褐色的毛毡蒙盖着他的身体。
恍然间,陆洁觉得这是在医院里,她面对的是盖着白单子的病人。
医生通常是不给自己的至亲做手术的,陆洁也一样。
可是,陆洁又不能不动手了,她颤抖着揭开毛毡,看到于潮白正仰脸睡着。
于潮白在床上睡着的时候,总是坚定不移地仰着脸,甚至整夜也不翻翻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是那个姿势。于潮白的身体是赤裸的,想必是楠砻河的激流替他剥脱了衣服。这副样子,也符合他平时睡觉的习惯。
陆洁应该推醒他,平日里陆洁总是这样做的。然而,于潮白是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坐起身问陆洁早餐吃什么了。陆洁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职业的习惯使她的目光在那些受伤的地方一一做了观察。
那都是些表皮的擦伤或挫伤,应该并无大碍。唯有小腹处的伤口,整齐而深切,陆洁一望便知,那是利刃的痕迹。于潮白脐下的皮肤上,原本就留着一片蜡染状的东西,它们象字符又象图案,色泽是那种永远的靛青,宛如长碧的高山,长蓝的海子。殷红的刀痕就留在这片字符和图案的正中,好象花朵绽在围簇的叶片里。望上去,美丽而又神秘。
陆洁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喻示。然而,斯人已去,真象无从得知。留给她的,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于潮白出事之后,陆洁时觉精神恍惚。于潮白的后事,是由拉努瓦寨的达曼大巫师主持料理的。在吉玛人看来,于潮白是泽雨的舅舅,可以按照吉玛人的习俗火化。
照吉玛人的习俗,死者在火化之前必须洗浴。达曼大巫师净手焚香,摇响手中的卜浪鼓,双目微合,口里念念有词。稍顷,达曼大巫师睁开眼,操起巫棒在铜钵上“当”地一敲,连连说道,“九碗,梦姆。九碗,楠砻——”
冕诺和泽尔车听了,赶快拿起木碗提着皮水囊,分头到梦姆湖和楠砻河中取水。
他们把取来的十八碗水,倒进铁锅里,由泽玛吉用香柏枝去烧。等那些水烧热了,冕诺和泽尔车就操起白麻布,为于潮白揩身。
揩洗完毕,达曼大巫师就端着铜钵走过来,他轻轻地掰开死者的口唇,将些许碎银沫、茶叶和肉丁放进去,再用酥油涂了死者的耳孔和鼻子。随后,达曼大巫师拿了白色的麻布带,在冕诺和泽尔车的帮助下动手“捆生”。
“捆生”就是将死者的手脚和身体都捆做一团,那模样和姿势,好象母腹中的婴儿。木棺是圆形的,状如禽卵和母性的子宫,死者装入之后,宛如重向母腹投胎。
吉玛人认为,死者这样就能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
吉玛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陆洁插不上手,只能默默地在一旁观望。生活就是演出,演出也就是生活,眼前的演出很神圣很投入,而陆洁此时将一名观众的角色演得也还到位。
在房子里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达曼大巫师来到院子里“刷马”了。这是冕诺家的那匹黑走马,在往昔那些月色如银的夜色里,它曾一次又一次地驮着它的浪漫骑士驰往女楼的窗下,而今,它要驮走的是骑士的灵魂。黑走马被牵过来的时候,不停地扬着脑袋打着响鼻弹着蹄子,仍旧是一副心浮气躁的样子,仿佛即刻又要出发奔向女楼。达曼大巫师上前,左手用巫棒在两只马耳间前轻轻一搔,那马即刻服服贴贴地站稳了,收眉敛目地垂下了脑袋。达曼大巫师就把右手里的毛刷伸过去,从耳际开始,一点一点地刷下去,刷了细长的脖子,再刷壮硕的脊背……
他一边刷,一边高声唱吟,“天上的闪雷快,哪有你跑得快。海子边的雁鸟快,哪有你跑得快。林子里的豹子快,没有你快,草坡上的马鹿快,没有你快——”
死者的灵魂是要由马来驮走的,升天的路途遥远而又漫长,唯有祈愿马儿快快地跑了。
按照吉玛人的习俗,死者的灵魂会附在他生前穿用的衣物上,送魂的马要驮着死者的一些衣物去焚化。可是,于潮白死的时候,身上的衣物被激流剥夺得一干二净,陆洁思来想去,就将那个刮脸的刀具盒交给了达曼巫师。那刀具本来就是于潮白的,后来陆洁曾经想用它了结于潮白的生命。现在,交由于潮白自己将它带往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不无寓意的了结方式吧。
“刷马”之后,众人又回到了房子里。达曼大巫师要在这里操办送葬前的最后一件法事。死者往生他界,不可无伴,按照吉玛人的习俗,女人陪葬两只鸡公,男人陪葬一只鸡婆。陪于潮白往生他界的那只鸡婆被人拿进来,用一条红绳系在了木桌腿上。那鸡婆脑袋小巧,体格丰满,浑身素黄,看上去既质朴,又本份。
拴鸡婆的木桌就放在圆形的木棺前,桌上摆满了水酒、烤肉、干鱼、粑粑、黄梨之类的祭品。达曼大巫师手执巫棒,口里念念有词,“……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白天她陪你一起种地,晚上她陪你一起歇息。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象深谷一样,有一种诱人坠落的魅力。香火的灰烟划着暗蓝色的弧线,圈圈相连,圈圈相携,抽丝一般无头无尽地盘旋浮升。
陆洁又觉得恍惚了,她觉得她站在了那深谷前,两脚发轻,脑袋晕眩,正在身不由已地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象那袅袅的灰烟一样盘旋着,重复着。
陆洁觉得她被那暗蓝色的灰烟裹挟而起,盘旋浮升着,要追随于潮白而去了。
“咯咯,咯咯——”
是那只鸡婆在叫。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锲而不舍地再一次地强调,仿佛他只要一再地重复下去,这句话就会成为事实。
“咯咯,咯咯——”
那黄脸鸡婆点头应答,小眼睛灼灼地望着人,一副自信的样子。
她就是于潮白的哦耶么?这个胖乎乎的小脑袋的鸡婆!——陆洁也不明白,她怎么就会扑了上去。拴在木桌腿上的绳子断了,那母鸡惊叫着往外跑。陆洁下意识地追了几步,母鸡扑拉拉地抖动翅膀,象鸟一样飞了起来。
“咯咯,咯咯——”
院子里有棵枫香树,鸡婆飞了上去。她蹲在树枝上,望着陆洁叫。
丰满的哦耶居然会象鸟一样上树的!
“嘻嘻,嘻嘻嘻……”陆洁笑起来。
众人全都静静地呆立着,他们吃惊地望望陆洁,然后把目光投向达曼大巫师。
达曼大巫师哑口无言,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措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泽玛吉才低声地问达曼大巫师,要不要再找另一只母鸡来。
达曼大巫师叹口气,然后摇摇头。死者的哦耶上了树,她不愿意跟他走,他只好一个人去了,这是天意。
达曼大巫师动手收拾法具,法事就这样结束了。
“陆,没什么吧,你?”泽尔车走过来,担心地盯着陆洁。
“没什么,没什么呀。”
陆洁尽力地将精神收拢,她感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神志漫散,有些失态了。
她也不明白,刚才她怎么会扑到桌前赶飞了那只鸡,怎么会在达曼大巫师做法事的严肃场合,忽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陆洁以经年从医的习惯,做了一番自审。她发现,她自己有短暂的心理失常现象。人的精神状态的正常与非正常,其实并没有截然的界线。即使是正常人,在偶然的超常剌激的影响下,精神也往往会做出超常反应。如果那超常反应成了记忆,成了习惯,而自己又不能控制,那就会呈现出病态了。
自从与于潮白发生感情危机以来,陆洁在日常生活中每每会做出超常反应。
她不能不提醒自己,要加强自我控制,时时把握住自己的情绪。
送葬前的一应法事操持已毕,众人终于启程了。
那匹黑走马走在最前面,虽然它的背上只驮着一个鹿皮袋,鹿皮袋里只装着于潮白的一个小小的刮脸刀盒,然而,它却背负着运送死者魂灵的重任。黑走马的后面是木棺,由四个壮硕的男子抬着。随在木棺之后的是达曼大巫师和响器班,螺竹鼓镲,吹吹打打,且行且奏。陆洁与其他人接续其后,她的左边是泽玛吉,右边是泽尔车,两人都尽心地护持着她。
陆洁虽然伤心,却只是默默地流泪,倒是有几个男女哭得极响,一边哭一边还不停地诉说着什么。陆洁将那些人仔细地看了,发现并不相识。那些人的哭诉颇似吟唱,陆洁听不懂,也就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哭诉些什么了。
火化场设在寨外的一处高坡上,那里事先已经用松柴搭好了木架。那些松柴插排得空实相间,疏落有秩,犹如一个用柴棍编插的箩筐,筐内放满了易燃的松毛。
当于潮白的木棺放上去的时候,那些松毛就象柔软的鸭绒一样,轻轻地陷落下去。
这样一来,那具卵形的木棺就只能露出了顶端,犹如婴儿在摇篮中探着脑袋。
点火之前,达曼大巫师又敲响铜钵,念诵了一番祷词。接着,有人燃起火把,向木架投送过去。
松毛燃着了。“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第二声轰响是人群发出的,当火光腾升之时,众人即刻齐声吟诵起来。
陆洁闭上了眼睛。
在哔哔啪啪的燃烧声里,陆洁分明又听到了于潮白的声音。
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誓言,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许诺,他要将泽雨带回去,和陆洁一起相伴度日。这许诺和誓言转瞬之间就成了遗言,虚妄得犹如一个童话。
它与当初两人相恋之时曾经发出的那句“永远相爱”的誓言一样,全都无比的真实,又全都无比的虚妄。
那些誓言是一个生命体用声带发出的振动。这生命是许多细胞的组合体,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外界的特定对象产生了视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嗅觉,还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触觉……于是,那些被称为神经的细胞们就把这些感觉传送给了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们。
那些感觉的传送是通过带有不同化学物质的体液来完成的,这些不同的化学物质在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之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化学反应,使这个生命体产生了想象和幻觉——那就是爱情。
被那想象和幻觉所搅动的脑细胞们,用既定的程序操纵声带发出振动——那就是爱的誓言。
在这生命体存活的漫长时间里,这种化学反应会一再地进行。因此,爱情就会纷繁多样。
在这种化学反应的每一次进行之中,声带都会产生不同的振动。所以,爱情的誓言就会五彩纷呈。
哦,无所不包的宇宙,你缘何造出了如此奇妙的生命体——人?
哦,我的遥远的祖先,你把何种性爱的基因密码遗传给了我们,让我们一代又一代,身不由已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爱情的喜剧和悲剧?
……
组成“于潮白”的那种物质存在形式,不复存在了。
那些爱情的誓言呢,它们都是由那个叫做“于潮白”的生命体的声带所发出的振动。这种振动,这些声音,还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记忆里。
只有当另一个生命体的存在形式也走向完结,不可逆转地化为物质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之时,属于这两个生命体的一切的一切才会真正地消失。
此刻,虽然于潮白正在化烟,然而陆洁还在。在陆洁那里,还保留着属于他们俩的一切啊!
正是这种保留,使陆洁感到了难言的痛楚——犹如她自己的肌体在烈火中抽搐。
陆洁离开吉玛山之前,泽玛吉一家为她备了送行酒。酒席是隆重的,除了家常的盐水豆、咸鹿条、蒸湖鱼之外,还摆上了一盆新鲜的炖猪肉。一年当中,吉玛人通常只是在朝母节到来时才会宰牲庆贺的,泽玛吉一家人的心意,让陆洁十分感动。
众人围坐在正屋的火塘边,这一次,陆洁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了老祖母的身旁,老祖母的另一侧,就是那块吉玛人家家供奉的母亲石。那块圆鼓鼓的大石象母性的胸乳一样丰满地隆起着,她敦重而威严,宽厚而圆润,因为久历烟火而显出老松般的苍劲。
在众人的注视中,老祖母端起盛满苦荞酒的乌木碗,恭敬地俯向母亲石,口中念念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老祖母慢慢转过身,将乌木碗端在了陆洁的面前。
“答应了,陆。做女儿——”
陆洁赶忙接下乌木碗,却又疑惑地问泽玛吉,“老祖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泽玛吉笑着回答,“陆,老祖母问过了,做女儿,可以,答应你。”
“哦哦哦,”陆洁点点头,然后一仰脖子,喝下了那碗苦荞酒,“老妈妈,我就做你的女儿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老祖母高兴地搓着手,“好,好,盖木楼,采尔珠,一样的。”
陆洁不解,“盖什么,木楼?”
“都是一样的,采尔珠妹妹,另外出去的时候,我们大家帮她盖。”
陆洁有些明白了,“不不不,不是那种意思。我不能,我不会在这儿住的……”
“为什么?陆,是泽尔车说,你喜欢吉玛山,你喜欢做吉玛女人呀!”
听了这话,陆洁把目光投向了泽尔车。泽尔车也正笑望着她,泽尔车的目光犹如火塘里的火,灼灼闪跳。
陆洁想起来了,是的是的,她的确对泽尔车说过类似的话,可那只不过是在玩乐的兴头上,随便讲讲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陆,我知道,你喜欢,我们。”泽尔车满怀期望地瞧着她。
陆洁沉默了,她在斟酌该怎样表达她的意思。
我喜欢吗?我要做吗?不,不——,我是男性社会造就的女性,男性社会的伦理道德和那些约定俗成众所公认的生活规则,已经千雕万凿地塑成了我。我注定了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即便是此刻,我的丈夫已经化为了灰土,可是我在精神上依旧有一种归属感。
不,我做不了吉玛女人。我做不到每天晚上在女楼上打开窗子,让一个男人象晚风一样钻进来,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又打开窗子,让他象晨雾一样无牵无挂无影无踪地消失……
不,我做不到那种洒脱和从容。
“你们看,你们看这个碗,”陆洁将装酒的那个乌木碗捧在手心里,“当它还是一段乌木的时候,它可以做盆、做盘、做筷子。现在呢,它现在已经是一个碗了,它不可能再做别的什么东西。”
众人全都沉默了。
“可是,你们象家人一样照顾了我,帮助了我,所以,我还是非常乐意做老母亲的女儿,做我们汉家那种意义上的女儿。”
老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挂起了笑。
泽玛吉点点头,“陆,明白,我们明白。”
泽尔车豪爽地说,“一家人,陆!有什么要帮忙的,说。”
陆洁认真地望着对方,“是的,泽尔车。我有一件事要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要从楠砻河那边走,从河上漂过去。”
陆洁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正午时分,楠砻河显得有些刻板,有些生硬。组成它那蜿蜒的轮廓的线条,犹如阳光下的蛛丝一般,清晰而又明亮。站在河边的山崖上向对岸眺望,陌生的彼岸历历在目,仿佛站在这边喊一声,就可以驾着声音飞跳而过。
对岸赭红色的砂石坡上,复盖着厚绒般的匐柳丛。沿着山脊而上的,是高大的青冈木,它们片片层层,浓密而厚重,犹如一道道幕帏,将彼岸的世界深掩。
夹在两山间的河槽狭长而幽深,河槽上的那些岩石重重迭迭,嶙嶙峋峋,犹如岁月额上古老的皱纹。
陆洁捧着于潮白的骨灰盒,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恍惚间,她觉得此刻她立在两个世界的分隔处。
彼岸应该是熟悉的啊,彼岸是她来的那个世界,那边有她和于潮白的家。
可是,她却因为身在此岸,而生出了对彼岸的陌生。她仿佛对彼岸一无所知,她仿佛对彼岸毫无把握,心存空虚。
下水了。
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三个并连的充气轮胎,一左一右是冕诺和泽尔车,中间的那个留给了陆洁。
凉溲溲的感觉告诉陆洁,此刻她确确实实地漂浮在河水里。于潮白就是从这里泅往彼岸的,可是,他没能过去。那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了礁石么?……
彼岸的男人,要带走属于此岸的孩子,那是一件力所不能的事。
风浪拍响手掌说,对,对。
陆洁立刻呛了水,咳起来。
“陆,留神呐!”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喊。
陆洁笑了。真快,已经是中流半渡了。从此岸到彼岸,只是一眨眼的事,于潮白怎么就没有挺过来?
陆洁向身后回望着,身后朦胧了起来,吉玛山朦胧了起来。吉玛山不过是一个梦,吉玛人不过是一个梦,是一个存在于精神世界里的真实。那是现实中的幻影,那是幻影中才存有的真实……
陆洁的神志舒展开,水雾一样漫散而去。
无论是此岸与彼岸,都同样的虚妄了。只有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是真实的,只有抱着骨灰盒的她是真实的,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真实。
激浪再次打来,神志恍惚中的陆洁手一松,骨灰盒就滑脱在水里。
“潮白!——”陆洁高叫着,双手向空中举起来,身体坚决地往水中一缩。
于是,中间的那个轮胎圈顿时变空了。
水下是安静的,陆洁在安静中看到了那个盒子。她伸出手,象搂着于潮白一样,紧紧地搂住了它——潮白,你不是给儿子讲过你的故事吗?小神龟找爸爸,爸爸的家就在水底……
神志漫散的陆洁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房影,她想,她应该进去,应该到那个家里去和他一起过日子。
“陆,陆!——”
陆洁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那是此岸还是彼岸传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地仰了仰头,于是,她的脑袋又在水面上浮了出来。她看到一片热热闹闹的白浪中,有泽尔车和冕诺在橡皮轮胎上向她伸出的手。
陆洁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她的手伸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