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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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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商河>
小商河 第一章 英雄地穿越到南宋
“站住!你跑不掉了!”
杨峻大声吼叫,一边脚下也不停步。
雨声哗哗地把他的声音冲散,但前方雨幕中那个背影显然听得很清楚,并没有停步,而是跑得更快了!
“靠!当老子不存在咩!”杨峻愤然。
学院里已经被偷三次了,什么增加值班,安装防盗器,都已经想到并且做到了,这贼骨头怎么么还敢来?!而且瞄准了就偷才更新的机房?
主机还在,CPU和内存、显卡却都没了,这家伙绝对是个行家,只拿最值钱和轻巧的部分。而且每次都是“轻轻地来,再轻轻地走,不带响一块玻璃”!连防盗装置的位置也摸得一清二楚。
可是高手也有大意的时候,临走时碰到了新增的防盗装置,不仅实验楼里警铃大作,连保卫科的电话和杨峻的手机都同时响起来,而杨峻正好在教学楼里巡视,离实验楼不远,一看报警信号指向实验楼,立码冲下来。
这次杨峻可憋足了劲,这前两次保卫科被领导们称为“形同虚设”已经让杨峻上了真火,这雨天里,又临近长暑假,他都不肯休息,根据以往的经验,刚要放假这段时间,学生离校有先有后,学院里的人员进出比较复杂,也是小偷小盗多发的时候。
这次听到警报,杨峻脑子里居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啊哈!老子终于等到你了!”
下楼以后,杨峻没往实验楼那边跑,根据这个防盗器安装的位置,应该是在贼进入或者离开时才有机会碰到,就看这个贼是从什么路线进出了,但实验楼内部的那个却没响,很有可能已经被这贼察觉并避过了。
从实验楼到校外,最近的路是通过两百多米外的一段铁栏围墙,途中都是花园或者操场,视野开阔。其他路上都有大量的教师宿舍或者学生寝室,路线复杂,那边应该还有没离校的学生,所以除非是内盗,否则应该冲那段并不很高的围墙而去的。杨峻冲过去的方向就是在实验楼到围墙之间的那条路,如果计算正确,两方会在路中间碰头。
果然,刚冲到一半,前方如同计算那样,雨中出现了一个背着防水背包快速飞跑的身影。
“靠!比老子还快?!”杨峻咋舌道。
但就要到手的鱼儿,岂能让他回到水里去,老子追!
杨峻发狠,一边大叫一边跟了上去:你小子想出去,总得翻墙,看老子逮不到你!!
就这样,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扑向了铁栏围墙。
“除非你会飞!不然就是超人也别想逃!”临近围墙,前面那个身影果然缓了下来,杨峻在心里再次暗赞自己的英明。
“站住!”杨峻再次大吼,这两百米的狂奔让他也感到有些气紧,实在不想多练擒拿手了。
前面那贼明显有一个回头的动作,肯定看清楚了飞奔而至的杨俊,却并没有听话地停下来,而是直接就扑向了铁围栏,这铁栏也不过就两米来高,又好攀爬,凭什么要停下来?
可就是这一秒的犹豫让杨峻及时赶到。
“给老子下来!”杨峻一个虎扑,一把拽住了对方的一只脚,使劲往下拉。
可对方也到了关键时候,哪里肯轻易松手!双手紧紧地揪在铁栏上,另一只脚伸过来想蹬杨峻的头,却因为距离太远而够不上。
有那么几秒中,两人就在这根悬在空中的腿上练“拔河”!
可老天看得有点不耐烦,又不忍心让他们僵持下去,关脆做个和事佬,打了一个炸雷下来劝架。
“咔嚓!”
一个霹雳破空而至,电火花从围栏上直接就穿过两个连成一线的身体传到了地上。
“靠!老子当烈士了!”
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杨峻脑子里残留的感觉是全身剧痛了一下,随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两天以后,在本地的公墓。
“杨峻同志年青有为,正当盛年,却为了保卫学院财产,与犯罪份子殊死搏斗,不幸牺牲!经学院报市里批准,追认杨峻同志为烈士!”领导满脸沉痛地宣布,希望这个决定可以告慰烈士的英灵!)
“好痛!”这是杨峻再一次感觉到电流过体的痛苦。
“老子没死?!”
全身上下如同拆散了重装过,有的地方钻心地疼。
“呵呵!老子竟然没有死!”杨峻迷迷糊糊地乐了。
“杨统制!杨统制!您醒了!快去报告大帅,杨统制醒过来了!”耳边突然响起欢快的声音。听上去不是普通话,而是带着山西一带的口音。
“靠!我是杨科长!”虽然还没睁开眼,杨峻已经在心里表示了意见,平时就很反对人叫他“杨同志”,在他的概念里,现在“同志”这个称呼里面的含义实在太多了,为了简化一点,他一般都让手下兄弟们叫他“老大”、“杨哥”或者“声科长”。谁要叫他“同志”,会给他瞪半天,直到对方改口。
等到睁开眼来,面前凑近了两张脸,一张白色,一张黑红色。
光线比较黑,看不太清楚是谁,却肯定不是保卫科的几名兄弟。
“这帮小子!平日里还哥前哥后的,真要出点事,就让咱躺在这里不管了!”杨峻愤愤然,待要撑起身来,却全身破开般,处处俱是伤,再也不敢动弹,老老实实躺了下去。
“这里哪个医院?怎么没开灯?医生呢?”杨峻抬头看看,刚才那两张脸已经不见了,屋顶却不见灯:“医生!医生在哪?!”
靠!这医院也太省电了吧,居然没有开灯!
“这个,杨统制莫动!您身上的伤还在流血!等血止住了就可以起来了,不过最近两三天最好不要动枪!”刚才那张白脸又出现了,却三叮四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医生么?为什么不开灯?”杨峻感觉还没有从电击中清醒过来,这时什么都看不清楚,连说话都声音很小。
不过保卫科什么时候有枪?
“医生?谁是医生?我是张大夫啊!杨统制不认得我了?灯?有啊!等等!”
不一会,几点火光在屋内亮起,门口吹进来的风让火光有一点摇曳,却已经将屋内照得通明。
“这是哪里?”杨峻有些清醒了,看到的却是雕梁画栋,很别致的一间屋子,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居然连床边上都雕了喜鹊、蝙蝠。
“这是哪间庙?您是道士?”杨峻心里略有些得意,看来领导对这次抓住贼子很是满意,居然安排自己到附近的风景区疗养了,这样的房子也只有在附近的道教名山里才有吧,城中的医院绝对没有这样的“病房”!。这老白脸居然留了一把长胡子,可是很有些“酷”的造型,还穿了一身灰蓝长袍,头上戴了一个方帽,这装束也只有山上的道士才能有了。
“道士?我可不是道士!杨统制不记得我了?您可是经常到这里来,老夫可已经给您疗伤多次了!”老白脸有些发苦“这里也不是庙,这是偃城县衙!衙里的人都把住处让出来给您养伤了啊!”
“偃城?都江堰?县衙?你倒底是谁?”杨峻在保卫科练过的思维能力一下子给激活了,开始注意到这老白脸的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可不是都江偃!这是颖州地界啊!杨统制您是累晕了?我是张大夫啊!军中负责治金创的随军大夫啊!您不认得了?”老白脸有些带哭腔了。
“随军大夫?!”杨峻一激棱,居然翻身坐了起来,一看自己身上,倒处是白布裹着,居然有点木乃伊的味道,左肩上有一处还在往外渗血。
靠!不过就是闪电劈了一下,怎么伤成这样子,难道从墙上扯落下来的那小子把铁栏杆都扯下来了?为什么不是在正规医院治伤,而送到这个草头医生这里来?没给输点消炎药,还到处都是中药味!领导们是怎么安排的?
“你是?大夫?!”这个说法倒是很久没听说过了,看他穿得神神道道的,没准这些老中医还喜欢称自己叫大夫吧。不过自己明明认不得这老中医啊?为什么他会说认得自己?难道认错人了?
“我不是杨同志!叫我杨科长或者杨峻都行!”杨峻决定先把这个事情弄明白再说。
“杨,杨,杨统制,您晕过头了!”老中医看上去欲哭无泪“您可不就是杨再兴杨统制吗?”
“什么?你说谁?谁是杨再兴?!”杨峻一下子来了劲。
杨再兴,大名鼎鼎,谁不知道哇,历史书没看过,《说岳》还能没看过?保卫科值班室里就有一本,每到值夜班的时候,实在无聊,经常拿这本书当功课。加上自己本来就姓杨,对岳大帅麾下的猛将至少还是知道名字的,何况这杨再兴实在有些出众,怎么会不知道?!
“您就是啊?!您可不就是杨再兴杨统制么?”老中医看出来了,病人正在恢复当中。
“呵呵!我知道了!刚才出去的一定是牛皋牛元帅了!”杨峻一下子乐起来,顾不得身上的伤还在痛。要扮“说岳”的话,自己若是杨再兴,那刚才出去的那黑脸小子扮牛皋是绝对错不了的!不然这戏可就不好演了。
“刚才那位?”老白脸一下变得更白了“那个,他,他,他可不就是少保的大公子,岳云么!”
靠!岳云!这是谁排的戏?!找这么个小黑脸当岳云!虽说年龄可能差不多了,可这跟白袍银锤的白脸小将可差太多了吧!
“哈哈!我就知道!这点伤能奈何得了杨兄弟么!杨兄弟最多不过是冲阵数十个来回,累脱力了吧!”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父帅说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边靠近一边回答道。
父帅?!要是刚才的是岳云,难道来的是岳飞?
杨峻到处看了一下,没看到负责灯光和镜头的人,导演到了哪去了?
让我这么个受伤的保卫科长演龙套也不是不行,可也不能轻易演这杨家的大英雄杨再兴吧!
还有,现在该跟主角岳飞同志说什么台词呢?
还没等杨峻想好,袍角带风,主角父子已经进了门。
“哈哈!这不是么!刚才还说杨兄弟醒过来了,现在已经坐得停停当当了!云儿,还不去扶杨叔叔躺好?毕竟也是伤了,便将养几天,好多杀鞑子!若是没伤得如许重,却给医差了,不是让兀术那厮笑话么!”主角一进门就看出来,杨“统制”的伤可是真还没好呢。
这就是岳飞?
杨峻对这导演的水准很不以为然:看上去是很粗壮,没有赋《满江红》的儒雅味道,更主要的是个子太矮,最多也不会超过1米六,根据杨峻参加过的几次组织学生参加军检积累的经验,现在的水平当兵也过不了目测关。
演岳云的小子看上去倒比他爹高了些,同样的粗壮,体重至少也得150斤上下,按这高度算,除了海拔不够,称得上是壮硕了。
“杨兄弟!今日一战!您可是大大扬名了!当年兀术追击当今圣上,金人谓之’搜山检海’,很是威风了一下子,如今杨兄弟立下大功,把兀术杀得丢盔弃袍,连中军大旗都扔了不敢举起来,呵呵!等些日子,军报上到朝中,杨兄可是代天子出了口气!这番功劳可不小啊!哈哈!”
看来这主角台词背得很熟啊,手里什么都没拿,一脸的热情,没有半点做作。
“这个!”杨峻一时间愣住了:我该跟岳大帅说什么呢?
靠!竟然没有一个剧务人员来提示一下台词!演就演!WHO怕WHO!
“大帅费心了,俺这点伤,不须劳动大帅这般费心!”杨峻客气了一下。
岳飞明显愣了一下,连连摆手:“杨兄弟英雄了得,可是这伤却轻忽不得,这几日就先歇着,等张大夫诊得明了,治得好些了,再进帅帐议事!过些日子,还有大战!兀术那厮的大营就在左近,必不会让我等久候!”
说话间,岳云在一旁肃立不语,满脸恭顺,的确也不像是“说岳”中的牛皋。
岳飞虽然说话声音爽朗,却明显带上了点沙音,灯光下两眼周围黑晕浓厚,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的样子,眼中都红丝满布,这却是化妆都做不到的。虽然“杨统制”满身是伤,看上去竟然比这“岳元帅”还要精神一些。
像是还有什么要事,岳飞简单慰问之后,迅即带岳云离开,只是跟张大夫交待了一下治伤的事,也没有多说什么,不外乎止血防暑之类。
“等等!”愣了半天,杨峻终于叫住忙碌配药的张大夫,前后还有不少军士小心翼翼地进来,从张大夫这里拿走配好的药。
“杨统制可好些了?”老白脸笑着凑近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杨峻小心地提出这个问题。
“初八啊?”老白脸答道。
“哪一年哪一月?”杨峻更小心了。
“绍兴十年七月啊!”张大夫随口答道。
“砰!”
杨峻倒在床上,彻底晕了过去!
小商河 第二章 张良计与过墙梯
杨峻“同志”是彻底晕过去了,张大夫却没有慌了手脚:眼下这般才符合今天一战的结果,杨统制实在是累坏了!
张大夫一边费劲地给他挪正身体,再仔细地检查,看哪里还有箭创没有找到,按岳帅说的,要是没伤到关键,却给医差了,那是不得让兀术那厮笑话么?哼!既然交到了咱张大夫手中,就绝对不能出这种差错!
不过同时,再想起白天的大战,张大夫又不敢相信,就是躺在这里,浑身裹满白布的这位杨统制,就是那位单枪匹马,挑乱了千军万马,杀得兀术丢盔弃袍,连中军大旗都不敢举起来的杀神。
大宋绍兴十年七月初八日,辰时。
“开城门!”
大宋太傅、少保、河北诸路招讨使岳飞元帅站在城门楼上的帅旗下,冷冷对着城外的重重金兵。
城下,上千的金兵在那里叫嚣,盛夏的天气,许多金兵就这么裸着上半身,对着城头叫骂。
若不是对方中军处,“大金左丞相兼侍中”、“大金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宗弼”的旗帜高高飘扬,或者岳飞还会真的以为袭来的不过恰巧经过的乌合之众,但以兀术的治军之能,眼下的表现不过是慢敌之作,故意为之罢了。
城楼下,岳云率背嵬军800骑已经列好两队,就等城门打开,所有的背嵬骑兵都已经将手中的长矛捏紧,等着城门洞开的一瞬。
兀术此时已经知道,岳飞放弃了固守坚城的想法,打算出城冲杀了。
“我倒要看看,你能派出多少兵来!”
兀术在帅旗下冷笑。
自刚才城楼处箭如雨下,将金兵从吊桥处逼开,吊桥缓缓放下,不仅主帅,连所有的金兵都明白,“岳家军”要冲出来了!
而此时,岳飞正在城楼上郁闷。
“兀术向来不会胡乱用兵!眼下双方地形交错,不是知道我在这里,他怎么会率重兵深入,直扑这么个小县城而来?这些年我也很少再用奇兵深入重地,他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多少兵?看来这金人的细作不可小视!”
城楼上的军士们也不禁猜忖:“城中不过2000人不到,下面可是过万金兵,大帅为什么还要让大公子出击?”
岳飞却是有苦自知。
“若让这些金狗扑上城头,便是两军对耗的局面,张宪他们五日内绝对调不过兵来,耗上两日,我这两千来人可就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了,若不能借这冲阵之举将对方击溃,便是老天不给我们生路了!”心中暗暗后悔自己这一回用兵之险,偃城本就只是一个临时驻军的地方,眼下只权作诸军调度的中心,却并没有做守城的打算,故都汴梁只在数十里外,历年来北征,从来没有这一次接近昔年大宋的统治中心,怎么会想到要守城?这一回岳家军只能攻城!
多少回梦里,岳飞都看到了这一天,大宋军队高举岳字旗,云集于大宋都城下,让城中的金狗走投无路,束手就缚!
可这兀术着实棘手!
他居然不老老实实在城中呆着,等我打上门去,还敢率万多金兵,来搞“反攻城”?!
岳飞咬得牙响,却知道眼下实在是存亡之机,自己敢于派兵出城冲阵,起码也要让兀术怀疑他的情报来源是不是准确。
出乎岳飞的意料,兀术却没有这些担心,他现在心中笃定,知道城中最多不过2000千人马,所以既没有和守汴梁的其他军将多要兵,也没有打算在此久战,而是两眼一直盯城墙上的劲敌。
偃城只有北门有敌人,其他各门外,都是空空如也。
兀术此行,利在速战速决,兵力有限,本来就没法子围城,明明看到有飞骑从各门四散而去,也没法子阻止,不过这也不足以让兀术担心:最近的援兵在两天内都到不了偃城,何况近处可到的援兵能否是自己这麾下精锐之敌还未可知!
“岳飞!岳鹏举!这些年大金在你手里也算吃过不少亏了!可你想不到吧!你们的的秦相会在军中派有细作,把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这一次你想打胜仗想疯了!居然敢兵行险着,将小小的偃城作为你的帅营,却不留一旅之兵拱卫!呵呵!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兀术也不肯在这小小的城下久耗,三十八天前,以十万大军对付小小的顺昌城中三万“八字军”,居然被名不见经传的刘锜杀得大败,手下军马中毒者过半,连赖以“搜山检海”的“拐子马”、“铁浮图”都损失惨重,让自己回到汴梁时,被诸将私下里地挖苦了数天。这一战让他从此再也不敢小瞧任何一座小城,这一次若非细作报得详细,城中确实只有2000人不到,怎么会再带1万5千兵马来干冒奇险。
途中经过宋军数个营地,兀术都小心翼翼地远远绕开,只为毕全功于一役,若擒或杀了岳飞,比当年追杀康王还要轰动吧!
微笑在兀术嘴角漾开,他已经能够想像得到,岳飞的尸首运回汴梁时,诸将会怎么看待他了。
“就连汴梁之战,也大可以避免了吧!”兀术一想到数十万宋军云集汴梁的情景,就远不像汴梁城中诸部族勋贵那般信心满满,亲自领教过“八字军”和岳家军的味道,让他对当年的南征之战充满庆幸之感,若是当年能够有一支像这般拼死作战的军队守汴梁,两位宋帝就不会被“请”到五国城了!
所以他最怕的并不是岳家军出城突围,毕竟以两千对一万五,又没有坚城可恃,兀术对大金军队还是有信心的,岳飞敢出城,兀术便敢率轻骑追击至百里以外,沿路射杀,直到重演当年追杀赵构那一幕!
峙城紧守也不是出路——若三十八天前不是因为刘锜在沿河饮水和草丛中下毒,以及八字军的悍不畏死,顺昌城绝对不致于攻不下来!
即使是率三万八字军主力的刘锜也不敢放弃坚城,全军出城作战!
即使是数量相等的宋金军队对阵,那也是取死之道!
所以兀术私下里很是庆幸,岳蛮子居然又要蛮干了,居然肯将为数不多的军队调出城来!而从他的岳字旗不动来看,主力居然还在城内。
那谁会出城作战?
但不管信与不信,城门“吱呀”声中已经缓缓洞开,城门中一片漆黑,看不到有什么东西。
城楼下,岳云双手各举一支大铁锥,缓缓高举。
“岳家军!出击!”
大吼声中,背后的背嵬军齐声响应。
“岳家军!出击!”
城头鼓声骤响,金兵已经听到这可怖的声音,邻近吊桥的金兵无端地又后退了数步,后面的平章、千夫长急忙喝住阵脚。
马蹄声在城中响起,短时间内即加到最高速!
“冲啊!”岳云举着铁锥从城门口现身!
小商河 第三章 还有最后一着?
“呵呵!是岳飞的养子出来了?!”兀术笑道。
岳云所部800背嵬骑兵随岳云撞入金军阵中,所到之处,如锥破浪!
“丞相!”
完颜突合速将手中狼牙棒一扬,向兀术请战。
兀术却不置可否,目光直盯着墙头上的“大宋太子少保”,“河北诸路招讨使”及大张的“岳”字旗。
“龙虎大王不可急燥,岳南蛮都沉得住气,我们慌什么?小南蛮出来,不过冲阵而已,若我军不乱,就是岳少保的末日了!哈哈哈哈!”
兀术此时有些放怀了,看到岳云所部不过800来骑,知道岳飞已经无能为。
这一次冲阵若败,岳飞及城中诸人,恐怕都活不过今天!
折损点军士算什么?
完颜突合速口中唯唯,却心有不甘。
“丞相,难道就让那小南蛮逞凶!何不让我等上去,将他牢牢拖住,再让军士们逐一剿灭这些背嵬军?”
身披黑甲的背嵬军,已经让金人在多处战场上吃够了大亏,这典型的装束一出场,便成全军的眼中钉。
“背嵬军马战无俦,压尽当年几列候,先辈有闻多散佚,后生谁识发潜幽。”
后人曾对这背嵬军如斯神往。
“不用!让铁浮图上去,绞住这支背嵬军,耗掉一个算一个!诸将都不得轻上!违令者斩!”兀术终于下令。
“是!”
完颜突合速与盖天大王完颜宗贤齐声奉令,军中阵形随即变化,刚才还紧列于中军之前的铁浮图终于出场!
其他与背嵬军作战的骑兵迅即四散,扔下一地死尸,如飞般绕回到中军背后,岳云也约束住背嵬军,转而直接面对三千铁浮图。
“轰隆隆!轰隆隆!”
岳云略一回首,却对上了了岳飞的眼睛。
墙头上,诸将都盯着他,而岳云却只看到了父帅的眼睛。
“此战必胜!若败回,我先亲手斩了你!”
下城楼前,知道父亲要把城中所有的背嵬骑兵交给自己带出去,岳云就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
只能胜,或者死!
回过头来,再面对整齐逼近的“铁浮图”!这才是兀术仗以直攻偃城的核心力量所在!
若非日前在顺昌吃了大亏,这一次带来的铁浮图还会更多!
这批骑兵一改金人轻骑不着重甲的传统,选取北方草原上最强壮的马匹,不仅人背甲,连马也装甲至膝!甚至劲箭也不能在近处贯入这样的装甲!
端的是人强马壮!
除了顺昌之战,铁浮图还没有败过!
“若非中了毒,在顺昌城就不会败!”
兀术恨恨地想。
不过这却不是正确的答案!
新任东京副留守刘锜何尝不知道铁浮图的厉害!他派遣步兵面对铁浮图时,已经料定这些步兵回不去了。
举大斧斫马足固然针对了铁浮图冲击力大、机动性差的特点,但既然已经冲到了对方马前,并能够斫到对方马足,又有多少生还的机会?
因为畏也是死,不畏也是死,反正都是死,还畏什么?
所以在顺昌城下,兀术的铁浮图其实是败在宋人的悍不畏死之下,而不仅是因为刘锜用毒。
眼下这一战,结果会有不同吗?
“跟紧我!”
岳云回头大吼。
“是!”
已经不足七百人回答。
“杀!”
岳云举锥催马,扑向铁浮图左翼,后面七百背嵬军紧紧跟随。
这时铁浮图却并没有加到最高速,但诸骑手中已经狼牙棒高举,预备给背嵬军痛击。
可是兀术还是失算了!
若是以这3000铁骑对上十万宋军步卒,可谓所向无敌,必将把对方的阵形冲得七零八落。
但眼下面对的却是超级机动灵活的背嵬骑兵!
战场上的机动性,转瞬间就改变了这明显悬殊的力量对比!
原本正对岳云的铁浮图,现在发现对手已经转到了自己的左侧,而已经起步的冲击却无法立即转变过来,最后只得最边上的数十骑对上七百背嵬军!
“杀!”
岳云连人带锥撞入铁浮图阵中,过于密集的铁浮图原本不会给对方脱逃的可能,但在自己的侧翼受到重击时,却相互撞击,左翼阵中顿时大乱。
岳云手中两锥各重40斤,在重量上已经远超过多数铁浮图骑兵手中的狼牙棒,而转动更加灵活,一旦接兵,靠前的数骑铁浮图手中兵器被磕飞,有两骑甚至直接就被撞下马来,挣扎不起,被后继的背嵬军踩杀。
“杀!”
七百背嵬军战意大涨,从铁浮图左侧直接杀向背后的中军!
而整个铁浮图中央却因为向左转不及而自相撞击,乱作一团!
城头上,一直脸沉如水的岳飞此刻才略显一丝笑意。
成败在此一举!
兀术这时才发现,铁浮图已经无功!!
不待他下令,完颜突合速、完颜宗贤已经指挥大队掩杀过去,这时岳云的目标已经对上中军,哪里还用得着丞相招呼!
“拖住!全部围死!一个也不能放回城去!”兀术毫不掩饰对铁浮图无功的愤怒与失望。
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盯紧这700背嵬军,而紧盯着城头上的岳飞!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岳飞,你今生无望了!”
兀术在心中念道。
此时金兵阵形已经圆转如太极,除了数千拱卫中军帅旗的亲卫,其他部队都以800背嵬军为目标,将其重重围在中心,逐个蚕食!
但岳云和背嵬军岂是轻易困得住的?
这个圆阵的中心在岳云的不断搅动下,不时变成椭圆,或者左右移动,却不能将岳云轻易困死!
最难受的是阵中心的铁浮图。
领军的数名猛安孛堇气得要吐血!
永远都在追击背嵬军,可是这该死的背嵬军却总是在自己的侧面转动!
身背重甲的铁浮图从来都是两军对冲时的利器,但在背嵬军面前却显得笨拙而沉重。岳云铁椎不停地破入铁浮图中,真正的铁浮图军主力却被自己的队伍挡在了外围。
阵形不断变化,层次却开始分明。
中间是被搅得团团转的铁浮图,外围是随之而动的拐子马。
近万人牢牢围定阵眼中的800铁骑!
“岳飞!你还有什么手段?”兀术开始好奇,换作他是宋军主帅,绝对不会就让这800骑在对方阵中冲杀,而不留后着。
说实在的,兀术率对方7倍的兵力,却不围城,而是集中于北门,就是想把其他三门留给岳飞出城,好在背后掩杀,再过一次当年追杀康王的瘾,何况此刻城中再也不会有更多的骑兵了,相信追不多远就会把岳飞人头击碎吧!
但岳飞竟然不逃!
他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岳飞却在计算阵中的岳云还能支持多久!
700人!
650人!
600人!
“大哥!”
“太尉!”
“少保!”
城头上的诸将都已经不顾岳家军军法如山,开始动容。
岳飞却还在计算。
500人!
450人!
阵中央的岳云满身浴血,虽然多半都是敌人所流出来的!
所率的背嵬军已经耗掉了对方过千兵力,自己却已经只剩了近半的部下!
父帅!
岳云在心中大叫!
小商河 第四章 杨家枪下无敌手
“杨再兴!”
岳飞终于大叫道。
“末将在!”
这时还没有成为“杨同志”的杨再兴应道。
“该你出阵了!”岳飞头也没回。
“是!”
城楼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就派一个人出去?
400人!背嵬骑兵还有400人了!
岳云在阵中已经难以再冲动金兵的阵脚,眼看被金兵越困越死。
而岳帅只派了一人出城!
虽然一直以来,杨再兴出阵,从无败绩,但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单枪匹马,如何救得大局?
当年杨再兴附于贼寇曹成,曾杀岳飞胞弟岳翻,却因手中铁枪曾为曹成的支柱,为岳帅不计前嫌,捐弃私仇,收于帐下,这些年来,凡有所命,没有失手过一次。
但眼下这般情形,就派他一人出击!
岳帅在做什么?
偃城城门上方,岳字旗旁,又竖起一面将旗,大书“大宋河北招讨中军统制杨”!
兀术在帅旗下举目张望,却只见到这面旗升起!
“这是谁?”
城门开处,只见一人一马出来,后面连一兵一卒也欠奉!
“杨?莫不是岳飞麾下杨再兴?”龙马大王完颜突合速在一旁问道。
“杨再兴?”这个名字兀术听过“原来听说刘豫曾重金悬赏要买他的人头,想必大齐军在他手里吃过不少亏了?呵呵!”
“凭他一人,出城想做什么?救小南蛮?”龙虎大王也不觉失笑。
“岳飞,你究竟还能做什么?”兀术却是放心不下,再强大的单骑独将,也坏不了大局,岳飞究竟还有什么后手?这才是让兀术牵挂的地方。
城墙上的岳飞却不作此想。
“云儿有负重托!”岳飞已经把手心捏出了汗“若是他率这800背嵬军尚不能冲动金兵阵脚,眼下就只有再兴这一步棋可走,若仍然不能凑效,只好率诸兄弟硬撼了!只是不知道会有几人生还!”
“张宪!牛皋!你们到了哪里?!”
岳飞此刻有些叫天天不应的无力感,却不敢在部曲面前露出任何迹象。
杨再兴一人一骑缓缓走出吊桥,手中只得一柄相随多年的铁枪,竟然不像是去冲阵,而是春风细雨之后,出去踏花赏青一般。
城楼上,众人眼中只有岳云和他的背嵬军。
远方,兀术还在等岳飞的下一着。
这一人一骑此刻竟然有些落漠,好像被人从这战场上遗忘了。
七月流火,战场上的人都汗出如浆,何况从头到脚,都披着不同板块密密缀成的鱼鳞甲。
胯下的马也一样,从头至膝多包了一层牛皮,虽然比不上金兵的铁浮图,但一般的厮杀中只要对方使力不全针对这马而去,兵器擦掠或者流矢是伤不到这马的。
“若云儿能够将敌阵冲乱,你可趁机搜杀对方大将,军无将则乱,我方还有一线生机!可惜!”
刚才领命之时,只有他才近前听到岳飞这句话,但身为主帅,竟然没有交待要他出城做什么?!
去救岳云?
徒自陷入阵中,最多不过多拼得几个金狗而已!
去搬救兵?
眼下哪里还有远水可以救这近火?!
眼看再过几个时辰,偃城和这里的诸兄弟、岳帅就将不复存在了。
战马开始缓缓加速,敌阵越来越近。
“不要阻拦!让他去阵中!”兀术吩咐道。
手下几员战将本来还跃跃欲试,都被这句话拦了下来。
“军无将则乱!我该去杀谁?!”
而战马已经距离对方外围不足百步!
竟然没有人前来阻拦!
金狗想让我入阵?
“兀术!”杨再兴大吼“杨某特来擒你!”
转瞬间,杨再兴不再犹豫。
破阵斩将,本来就是杨某本份,还有比兀术更重要的将吗!兀术若亡,此阵即破!
可惜并没有人把这话当了真,看上去杨再兴还在往阵中撞去。
兀术在帅旗下已经从心里面把杨再兴抹去了。
“父帅!”
岳云在阵中大吼!却只有邻近的几名骑兵听得见。
这时,杨再兴却已经绕过大阵,现出身直扑兀术所在的帅旗!
“不好!这南蛮过来了!”
盖天大王完颜宗贤大叫:“谁去拦住他!”
两名猛安孛堇和三名谋克孛堇闻声跃马而出,向正往中军扑来的杨再兴冲过去。
“兀那南蛮领死!”
杨再兴充耳不闻,手中长枪举起,枪头蓦地从手中向前滑出,红樱颤成一个圆盘,枪身弯出一道弧线,矛尖划向第一个冲到面前的猛安孛堇。
“砰!”
一声大响,这名猛安孛堇没有搞懂,明明对方拿的是一柄长矛,怎么会敢跟自己手里的狼牙棒硬碰,而自己手中的狼牙棒竟然不听话地大力回弹。
(杨家枪“荡”字决!)
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再让他烦恼了。
红樱在眼前散开时,他看到了接近红樱处的枪头上,还有一个人头大小的铁蒺藜,这让他瞬间明白为什么长矛可以撞开狼牙棒,但这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的人头已经随矛刃一起飞舞到半空中。
尸身抛开狼牙棒,从马背上坠落。
“砰!砰!”
两样东西都先后落地,这时他的人头已经离开矛尖,却还在空中飞舞,没有落下来。
在人头落下来之前,一名谋克孛堇及时赶到。
矛尖如同早已经计算过一般,沿着将人头抛飞的弧线,连弯也没有转一个,刚好划向这名赶早的谋克孛堇胸前。
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再细想,这名谋克孛堇也根本没看到前车之鉴,看到对方的长矛临身,回转狼牙棒挡在胸前。
“当!”
一声震响,矛头没有如他所想被挡开,却似在狼牙棒上打了一个滚,一瞬间竟然在狼牙棒上粘了一下,然后向上扬起,转向他的下颌。
杨家枪,“挑”!
在他耳中只听到钟鼓齐鸣,然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从后面扑上来的谋克孛堇只看到前面的兄弟头往后扬了一下,一个矛尖从他的下巴上现出来,再过一瞬,前面的兄弟头颅从颈上折断,手中狼牙棒落地,战马驮着一具无头的尸体跑远了。
落后了一步的三名挑战者亡魂大冒,不约而同地勒马转向。
但这时怎么还容得他们从容离开?!
“让开!”杨再兴大喝,单骑撞入到对方三骑中间,长矛横扫,瞬间数次交击。
“砰!砰!”
左右各一名谋克孛堇,在杨家枪“荡”字决下,连人带马被撞开,却逃得一命。
最后一名剩下的猛安孛堇大骇,眼见一团红樱中央,闪亮的矛尖离自己的眉目间越来越近!
小商河 第五章 忒母孛堇,撒八!
“直!”
杨再兴一声断喝,矛尖从对方下颌刺入,深入颅内,再手一挑,尸身从自己头上飞过,落到后方。
轻轻避开无主的战马,杨再兴眼中现在只有对方的帅旗!
“兀术纳命来!”
这一声暴吼,连兀术都听到了。
“跟我上!”
军中唯一的汉将,昭武大将军韩常,这时一声大吼,带着数名猛安孛堇出阵,面对已经近在咫尺的敌人扑了上ァ?
而同时数十位谋克孛堇则在完颜宗贤指挥下齐聚在中军帅旗前,千余骑兵分列左右。
“上去!围死他!”兀术显然对刚才听到的暴吼很不痛快。
数百骑应声而出,跟在韩常身后,此时对方距离帅旗已经不过数百步了!
“杀!”
杨再兴跟对面的这位汉将并不很熟,但兀术帐下的“独眼将军”还是听说过的。
十年前的富平之战,韩常一目为流矢所中,怒拔箭,以土塞创中,继续大战,保得兀术逃生。
三十八天前的顺昌之战,兀术迁怒于诸将不用命,人人领鞭刑,至韩常则免。
眼下连韩常都出马了,看来离兀术中军已近!
“挡者杀!”
杨再兴喝道。
韩常手中长柄金瓜锤高举,不出意外,两马相交时正好会落到杨再兴头上。
长矛霍然高举,似要与锤相撞。
100步!
50步!
10步!
韩常窃喜,满拟将杨再兴连枪带人一并砸弯。
“缠!”
红樱闪处,人影不见。
“唰!”
红樱忽然收拢,矛身忽然其软如绳,在锤柄上相交,却没有想像中的震响,而是在锤柄上绕出一道弧线,一股大力从锤柄上传来,金瓜锤向一侧荡开的同时,矛尖突然出现在韩常眼前。
这时韩常知道前面几名猛安孛堇怎么丧命的了!
但久经战阵的浴血经历给了韩常逃生的经验,这时候他比前面几将多用了一招。
“去!”
大喝声中,韩常双手平端,将手中的锤柄扔了出去,同时极力仰头,避开临头的矛尖。
“嚓!”
矛尖以毫厘之差从脸颊上划过,挑断了束盔的绦绳,在耳轮上豁开一个口子。
但长矛毕竟已经无法再荡回来,前面已经有两支狼牙棒正在飞速接近。
马身错过,“当!”地一声,昭武大将军的头盔飞出数步才落到地面,此刻后面的两匹马上,都已经没有了骑手!
韩常勒马奔逃,惊骇之下没忘了摸一下右脸上的血痕,回头一看,对方已经破入后面的大队中。
“挡者杀!”
暴吼声中,跟在韩常后面的数百骑如飘雪迎炽碳,转眼间被挑开一条通道,其间数具尸体飞起半空。
看到韩常一照面间头盔落地,两手空空,狼狈逃命,兀术大骇!
这就是与本相并肩作战十余年的昭武大将军!
再看一看眼前,煞神已经近在300步内!
将手中宣花斧一提,兀术没来由地臂上发软。
“挡住!挡住!”
龙虎大王此时已经笑不出来!
跟在韩常后面的足有300余骑,其中还有数位千夫长(猛安孛堇)!居然没有敌人的一合之将!
快速冲击中,最多也只能有三四骑能够同时接近敌方,完全不能形成围攻的人数优势,挤得过紧的将士反而互相挤压!
“挡住!”
眼看对方一人一骑如同不受阻碍般快速逼近,完颜突合速心中所想,口中所叫,只有这两个字!
兀术却过头,看了看背后的一个人。
忒母孛堇,撒八!
军中勇士,万夫长撒八!
这是兀术本次所带军中不按出身,积军功与勇力升上来的军职最高的将领!
龙虎大王完颜突合速,盖天大王完颜宗贤,不过是阿骨打子孙,多姓了完颜两字,若是单打独斗,恐怕绝对不是这位忒母孛堇的半合之敌!
韩常虽然勇悍,毕竟随自己征战了十多年,廉颇老矣!
撒八却不会听从龙虎大王或者盖天大王命令,他也不愿意带着许多猛安孛堇或者谋克孛堇去挑战一名敌人!
千百回战斗,千百回浴血,砸开多少同族和辽人、宋人的头颅,才能从一个谋克孛堇升为忒母孛堇!
女真英雄的成长并不全靠战功,战功还要看机遇与时势,忒母孛堇没有这种侥幸!
忒母孛堇在大金总共也就十余位,其中多数都是诸王征战的得力臂助,每一名亲王或者王子,凡在自己的军中拥有一名忒母孛堇,便是能够独当一面的证明。
而忒母孛堇从一军调到另一军中,须得经过大金皇帝的批准,那往往意味首某一位王子失宠或者某一位元帅获得殊荣!
不用兀术再多说,撒八知道,是该他出马的时候了!
这边的异动已经让围困岳云的大阵出现了松懈,那边的将士已经发现,中军帅旗面前出现了数百人规模的厮杀!
离帅旗不过三百步!
圆阵外围已经有将士转向中军!
“杀!”
撒八终于提缰出阵,这一次中军却没有动作,千余人马仍拱卫在帅旗前,只有撒八一人出阵!
再过这一关,就到中军!
杨再兴长矛一轻,眼前廓开,后面虽然还有已经绕来的敌人,却已经追不上自己,而眼前只有一名敌将!
兀术的大旗就在前面!
“挡者杀!”
不论是谁!这一将必杀!
接下来就是兀术!
手中的长矛就要与兀术的宣花斧碰撞!
历年来的征战中,从来没有距离敌酋这么近过!
“撒八在此!”
一柄粗壮远胜其余的狼牙棒掠风而至,这就这一瞬间,撒八居然用双腿控马,用侧面向杨再兴撞来!
矛尖探出,枪头上的铁蒺藜自下而上挑起,与狼牙棒撞正,与此同时,左腿前探,侧压马腹,让马头转向撒八的马尾。
“砰!”
一声巨震响彻四方。
碰撞结果让双方都大出意外,狼牙棒没有砸下来,也没有被荡开,但两匹马也没有如撒八所想般撞正,而是以毫厘之差交错!
眼看中军就在眼前,哪里还用得着和这一名敌将纠缠!
错身之间,铁矛柄从腋下探出。
撒八单手横过狼牙棒,扫向杨再兴肩头。
“扫!”
“啪!”
矛柄撞正撒八左腰,痛得他脸上一阵抽紧,手中差点握不住狼牙棒!
狼牙棒擦上杨再兴左臂,将左肩护甲刮落,并在左肩上留下数道血痕!
此时到中军前,已经有上千骑兵横列五层!
“杀!”
“挡者杀!”
小商河 第六章 单骑破千军!
城楼上,岳飞双手捏紧!
这一阵能不能冲得过去!
岳云已经放弃了冲阵,不到400背嵬骑兵在圆阵中央结成了一个不断搅动的小圆阵。
这样可以一时之间降低伤亡的速度,却无疑已经是一个死局!
他和400背嵬军的使命现在只是为岳飞争取时间。
“父帅!”
岳云已经只能在心中大叫,连回头去看城楼的时间都已经没有了,更不知道圆阵外围发生了什么变化。
“游奕军!准备!”
身后王兰、高林等诸将齐齐躬身:“是!”
这已经是城中最后的力量。
和背嵬军相比,游奕军并不是岳家军的精锐,而是属于战阵外围的机动力量,无论如何,岳飞都宁可使用背嵬军,而不是先动用两百余游奕军!
可城中已经无兵可用,难道叫张大夫出阵?!
“再兴!冲过去!”
岳飞在心中呐喊,却仍得让众将看到一个不动如山的统帅!
※※※※※※※※※※※※※※※※※※※※※※※※※※※※※※
“杀!”
杨再兴扯掉还半悬在左臂上的左肩护甲,沾满血和脑浆的矛尖指向了兀术的大旗!
“嗒嗒!嗒嗒!嗒嗒!”
数千金兵,似乎都能到这单人独骑的马蹄声!
“挡者死!”
“当!当!当!”
撞击声大作,看上去牢不可破的五层防御,错在不该横排布置,却已经无可扭转!
第一层,破!
三支狼牙棒飞起,两具尸体直撞向第二层!
“挡住!挡住!”
完颜突合速、完颜宗贤举起手中的狼牙棒和方天戟,亲自冲了出来!
兀术把手中宣花斧举起,不知道该不该冲上去!
“哐当!”
第二层,破!
一个头颅飞上半空,头盔才正式分开,落到第三层的骑兵头上!
两翼的骑兵不再保持阵形,全力向中间收拢,却又哪里收得拢!
兀术心中大悔!
这一次轻骑远袭,没有拒马,没有橹盾,甚至没有强驽!
刚才若不是下令拦截,就算放箭也好啊!
可是现在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杨再兴的面孔已经就在眼前!
“让开!”
盖天大王完颜宗贤大吼声中,已经冲到第四层的位置。
他是兀术好不容易等来的援兵,也是金帝能够提供的最后助力,平日里,盖天大王所部精兵根本不会派遣到金帝的拱卫部队之外。
“啊!”
一声惨叫,两名本来挡在第三层的骑兵从马鞍上飞起,落到第四层!
第三层,破!
“哗啦!”
从空中飞过来的尸体突然破开,内脏满天飞散,完颜宗贤脸上一湿,不知道落上来什么东西。
“丞相快走!”
完颜突合速见机得快,勒马转身,伸手拉住兀术举斧的手,再顺便揪住兀术的马缰,向阵后便奔!
“当!嚓!”
第四层,破!
完颜宗贤长戟中断,背甲破开,带血朝兀术奔去。
高举中军大旗的旗官一愣间,瞬即明白过来,随完颜宗贤而去!
※※※※※※※※※※※※※※※※※※※※※※※※※
“兀术休走!”
眼看第五层已经不攻自破,却看到中军大旗已经后移,怎么甘心!
“让开!”
红樱闪动,如火燎原!荡!
“啪!啪!啪!”
杨再兴身边数骑立即应声落马。
呼!
背后风声响起!
这是破阵耽误之后,第一个追上来的金将!
杨再兴伏身,把长矛柄从腋下反向送出!
靠!矛柄上怎么会有一个矛尖?
后面那名猛安孛堇不敢相信地看着矛柄后端的尖利部刺入自己腰际,再感觉到从左到右地一凉!
“啪!”尸身飞起落地!
※※※※※※※※※※※※※※※※※※※※※※※※※※
中军大旗已动!
再兴冲过去了!兀术在逃!
“开城门!”
岳飞大叫道。
偃城城门再度打开,却无人冲出。
游奕军在城门内,分为两个百人队,长枪攥紧,矛身如林!
岳爷还没有下令出击。
※※※※※※※※※※※※※※※※※※※※※※※※※※※※
“中军!中军大旗!”
圆阵外的金兵不敢相信地看着数千预备队,已经全部随中军大旗快速移动!
谁在那里厮杀?
丞相呢?!
“跟我来!”
圆阵外围的几名猛安孛堇不敢大意,立即召集外围的2千多骑兵,赶往中军!
“哐当!”
撞击声在背后响起,兀术回头一看,一个头盔远远飞来,落在身后数步。
“驾!”
一抖缰,足下夹马,速度又快了三分。
“拦住!拦住!”
完颜突合速挥狼牙棒大喝,却已经无人肯留步。
后面的中军不敢阻拦兀术奔逃,纷纷让道,但让开的路上却紧随了一个煞神!
完颜贤齐醒过神来,从身边一名金兵手中抢过一柄重矛,勉强已经跟上了兀术。
“嚓!当!”
这一声来得又急又紧,完颜贤齐知机地向旁一闪,一具尸体从身边掠过。
“呀!”
完颜贤齐勒马转向,再也不敢跟在兀术后面!
龙虎大王毕竟多了些对四皇子的忠心,眼看厉矛如神龙般撕开战阵,直扑兀术,居然还靠拢到兀术身侧。
“丞相让开!”
完颜突合速举起狼牙棒向后砸去。
“当!”
一声大震之后,却没有止住这一矛。
“唰!”
矛尖把兀术的后袍割开半幅。
“丞相!”
两名孛堇拼死往中间一挤,挡在矛前。
“让开!”
长矛“嗡”地一响,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矛身横打。
“砰!砰!”
两个身体分别与矛尖和矛柄相撞,却是横扫而至,手中狼牙棒撒开,从枪下逃得活命,不过命中犯煞,落地后被后续的本方骑兵踩到头上。
※※※※※※※※※※※※※※※※※※※※※※※※※※
“丞相!”
围战岳云的诸金军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主帅已经命若悬丝!
圆阵此刻已经被中军所吸引,大半骑兵开始向中军集中,圆已经不复再成圆!
背嵬军破茧而出!
“帅爷!”
城楼上,诸将喜形于色,望向岳飞时,却仍见脸沉如水。
※※※※※※※※※※※※※※※※※※※※※※※※※※※※
兀术背心发凉,于盛夏之际,大战之时,竟然背后发寒。
廉颇老矣!
手中的宣花斧如山之重,再不复当年“搜山检海”时的豪气!
“丞相年事已高,似不必再行险着!这等事让我们去就行了!”离开汴梁前,韩常的话尤在耳边,这时却已经悔之无及。
背后的诸军逐渐靠拢,可是枪花如雪,竟然还不即不离,紧随身后!
“拦住他!”
兀术只在心里大叫,口中却发不出声。
这怎么会是大金都元帅能说的话!
这是什么枪法?
这是什么煞神?!
※※※※※※※※※※※※※※※※※※※※※※※※※※※※※※※※※
枪棒齐举,长矛前同时出现了三根狼牙棒!
“破!”
三根狼牙棒同时荡开,却有一骑强行插入到兀术之后,马上骑兵连人带棒一齐砸了过来!
“找死!”
他的确是来找死的!
矛上的铁蒺藜架开狼牙棒时,杨再兴骇然发现,对方连人带棒一齐到了自己上方。
一刹那间,矛尖在空中洞穿了金将的尸体,却居然没能立即甩开!
“砰!”
就这一滞,背后一声大震,胸口一甜,背上被一柄狼牙棒击中。
“滚!”
抛开尸身,回转长矛,一个不太标准的回马枪刺中左侧的金将。
“兀术!”
兀术到哪去了?!
还好!大旗还在前面!
追!
小商河 第七章 铁马踏阵溃中军!杀!
“元帅!”
城楼上,众将大叫。
岳飞默然,没有让游奕军出击的意思。
洞开的城门处,所有能够出击的游奕军已经列好阵形,只等城楼上的一声令下!
“张宪!牛皋!你们到了哪里!”
岳飞知道,命悬一线的时刻还没有过去。
现在还不是作最后一搏的时候!
再兴!你能不能挑动全部金贼主力?!
一个半月前,顺昌之战后,此番大战的一切方略就已经展开,岳家军主力倾巢而出,怎么会料到兀术四面楚歌,连番大败之际,竟然敢在乱军之中以身赴险?
这一役,将决定兀术能否在大宋军防线撕开一道口子,长驱南下,不能输!
岳飞作出了临敌十多年没有过的决定,手中预留的背嵬军主力全部付与张宪、姚政,赴援顺昌!
可是谁料刘锜竟然出所有人预料,在下毒于四野、河流之后,诱兀术大军过河,再背水一战,利用金军不善夜战、雨战之弊,动员所有力量,三日内大败兀术精兵!
此时,张宪、姚政所率岳家军援军还没有赶到!
这个结果大出宋、金所有主帅的意料!
兀术满以为“用靴尖就能踢倒”的顺昌城,竟然成为连番大战前的首败与惨败之地!
※※※※※※※※※※※※※※※※※※※※※※※※※
“不回军!取蔡州!”
张宪、姚政于闰六月间得岳飞将令,随即转向西北,直取蔡州!东路连捷!
牛皋此时率西路岳家军,取鲁山!金兵望“岳”字旗而溃!西路大捷!
“蔡州交给左军,背嵬军取颖昌!”
顺昌城下败军之将,即昭武大将韩常,奉兀术之令守颖昌,守城不到一日,即败逃汴梁!
※※※※※※※※※※※※※※※※※※※※※※※※※※
兀术震怒!
“赛里,给我夺回颖昌!”
兀术在汴梁城内,对着初到援的盖天大王怒吼!
孰料张宪已经与牛皋合兵一处,在往颖昌的途中大败兀术援军,并随后袭取陈州!
侥幸赶到颖昌城的另一路金兵,被守城的姚政、董先痛击,并被小量游奕军出城追击,伏尸十余里!
金兵反击至此全败!
同一月内,郝晸取郑州!金兵几无全身而退者!
姚政奉岳飞令,再取中牟!强破城而入!守军四溃!
数日前,郝晸得太行山忠义社李兴之助,城内与城外同时发难,轻取坚城西京洛阳!
正是此战让兀术明白,河北之地,根本没有所谓坚城可守!
洛阳左近州县,如火燎原,诸金军统领惶惶不可自安,连安抚本部军马亦难以做到。
如在一夜之间,河南、河北地界,处处俱是扛着“岳”字旗的布衣!
如果怒火能够点燃,兀术已经将汴梁城付之一炬!
东、西、南三面,宋军、忠义社、八字军都在逼近!谁说宋人已经无力再战?
如今大金左丞相、都元帅竟然发现,自己马上就要面临困守孤城的局面!
听到偃城岳飞帅旗所在,竟然不到2000军马,兀术立即抓狂!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
从顺昌城回来,沮丧、自责、愤怒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找回来的时候!
岳家军!
兀术切齿!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假手旁人!
自己一定要亲手宰了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来岁的敌人!
把岳飞的尸首悬城门三日,首级传边三月,方解我恨!
可现在呢?!
堂堂南征统帅,居然被对方一名中军统制撵得犹如落水之犬!
我不信!
岳飞将兵十多年来,最大的一个错误,竟然就这么看着它从手中溜过去!我不信!
兀术在心中狂吼!
同样作为主帅,他知道,岳飞再也不可能,也不敢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帅营所在,军中枢纽,居然无兵可守!这怎么会是征战十多年的大宋少保会犯的错误?!
我兀术就不会!
我绝对不会把帅营的安危,就系在这数百骑兵,一柄长矛之上!
可是眼下,就这么一柄绝对不应该正确的长矛,正将自己好不容易布下来的局搅得稀烂!
不!我不会逃!我不能逃!我为什么要逃?
我要攻偃城,我要擒岳南蛮!
兀术在心中狂吼!
“当!当!嚓!”
数十步外,恐怖的撞击声再起!
“旗官!往那边!”
龙虎大王福至心灵,突然间发现,这柄夺命的长矛一直紧追中军大旗!
万军奔腾之中,只有这东西,才是兀术最显眼的标志!
让中军大旗紧跟丞相,岂不是插标卖首?
旗官听完颜突合速大吼了两遍之后,终于明白,自己的任务再不是指示中军所在,而是引开夺命的煞神!
眼皮狂跳,却不得不奉令!
※※※※※※※※※※※※※※※※※※※※※※※※※※※※※※※
圆阵中心冲出来的的岳云虽然已经杀晕了头,却还没有失去意识,蓦然发现,围在自己周围的金兵居然变得稀薄!
“背嵬军!随我冲出去!”
岳云一声大吼,吐出了胸中所有的浊气!
“少保!”
“太尉!”
“大帅!”
城楼上的诸将再次失控!
岳飞仍不为所动!
金兵已经全军大乱,却仍不是疲兵!
此时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敌人和对敌方法,这是再兴的铁矛之功!
但这却不是最佳的出击时候!
一旦“岳”字旗出现在战场上,至少有一半的军马会被吸引到这面帅旗下!
到时再兴和云儿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己才是战场上最强大的吸引力所在!
不!
我和这些裨将们只能是最后一根稻草!
只有在金人已经绝望、已经疲累到极点时,我才能起到让他们全面崩溃的作用!现在还不是时候!
“父帅!我冲出来了!”
岳云在心中大叫!
※※※※※※※※※※※※※※※※※※※※※※※※※※※※※
圆阵已经被四处乱窜的中军大旗所牵动,近万金兵此刻都在奔逐中猜测:“什么人在攻击丞相?哪里来的军队破入了中军?”
杨再兴长矛圆转,当者纷飞!
“兀术纳命来!”
好了!中军大旗已经慢下来了!
等着我!
“让开!挡者死!”
其实长矛前方已经没有正对的敌人!
前方的正在逃,后方的没追上,只有左右不断有金兵夹上来。
“让开!”

为什么中军大旗开始乱晃?
旗官为什么让中军旗东倒西歪?
不管了!杀!
“杨南蛮!有胆莫逃!”
撒八大叫!
可恨挡在眼前的尽是金兵!
重新勒好腰甲,再提狼牙棒追击,已经小半个时辰,可是眼睁睁看着那柄长矛始终紧随中军大旗,自己却被挡在本部骑兵之后!
撒八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
杨再兴此刻也要喷出火来:中军大旗就在眼前,兀术呢!
“兀术!”
大喝声中,中军大旗旗杆从中间挑断,旗官从马背上抛飞!
“中军大旗倒了!”
“丞相!”
金兵顿时不顾一切,全力往中军大旗倒下的地方奔去!
“军无将则乱!”
岳云骇然发现,金兵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还围住自己苦苦厮杀,现在居然没有人理会自己,所有敌人都在往北狂奔!
“杀!”
余下300多背嵬军此刻居然变成了追杀者!
兀术呢?!
小商河 第八章 谁执大旗当风立?
“大旗给我!”
撒八倒转狼牙棒,撞开挤在身边的几骑金兵,侧身用手中的木柄挑起中军大旗!
“大金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宗弼”!
中军大旗又升起来了!
可是中军却已经不再稳定,大旗如风疾卷,追杨再兴而去!
※※※※※※※※※※※※※※※※※※※※※※※※※※※※※※※
旗官早已经不能再传达将令,圆阵也不复存在,岳云所率背嵬军如另一个煞神,背嵬军如一柄利刃,正在狂乱的阵地上穿梭,将一个又一个猛安孛堇所率的骑兵队冲散,厚背长柄砍刀、麻札刀把一件件牛皮甲斩开,破入里面的皮肉和肋骨!
岳云手中大铁锥是这支利刃的刀尖!
破!
乱军之中,所过者破!挡路者死!
※※※※※※※※※※※※※※※※※※※※※※※※※※※※※※※※
兀术呢?!
杨再兴还没有失去方向感,可是周围都是密密的金骑,兀术在哪里?!
大旗!
刚才不是已经挑飞了么?
怎么现在又竖起来了,而且是在自己的后面?难道刚才把兀术超过了?!
“兀术!”
急切间不能转头,胯下用力一扭,马儿如有神助,快速跑动间竟然在没有摔倒的情况下转了一个小弧线,杨再兴能感受到一只马蹄在地上登滑后居然没有摔倒的侥幸!
“砰!”
右侧的两骑金兵发现刚才怎么也追不上的敌人竟然横着出现在自己面前!
转眼间红樱颤动,矛刃割开一骑的颈部,再横着扫中下一个头盔。
“啪!当!”
三马交错,一尸坠地,侥幸逃得性命的另一骑失去方向,撞上后面赶来的追兵,乱作一堆!
从后面紧追不放的金兵一直看到前方兵器交响,尸首不断飞出,血光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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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邻的金骑越追越胆寒,速度越来越慢,后面的再超越上来,重复这一过程。
可是怎么前方没有厮杀了?
南蛮呢?
那名煞神哪里去了?
“杀!”
不好!从正面冲回来了!
这一次不再面对逃窜的背影,而是正对数千骑逆向反冲了过来!
“滚开!”
长矛荡处,直冲上来的敌骑无不落马!
头盔、兵器从矛尖处不断飞到空中,一具具尸体和一个个头颅落地!
后面距离稍远,反应过来的金兵骇得扭转马头,为这煞神让开一条通道。
中军大旗突然屹立不动!
谁在哪里?
战场上的万余骑都减缓了速度,望向这突然停下来的中军大旗。
城楼上,岳飞面容居然出现一丝波动。
这个时候若是让金军重新稳定下来,前面的数百背嵬军就白死了!
再兴、云儿还能不能回来?
“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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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了一截旗杆的中军旗在一名谋克孛堇手中微微颤抖!
大旗前,撒八单骑持狼牙棒,静候杨再兴冲近。
“金狗!敢欺我!”
杨再兴满身浴血,却看不到兀术,这一怒当真非同小可!
“南蛮不要逃!”
撒八催马扑了过来!
不须多言,长矛突然变曲,数十个矛影漫天覆盖了狼牙棒砸过来的方向,红樱遮住了杨再兴的身影。
撒八眼前没来由地一花,逐不辩方向,将狼牙棒往枪花中央直接砸了过去!
一力降十会!
这一点撒八在对付以往的宋将时就已经有丰富的经验。
不管你是南拳还是北腿,总归大不过板砖!
再花哨的招式,一棒子下去都得现出原形!
“嗖!”
漫天矛影果然应声不见,现出敌人真身!
撒八正在窃喜,满拟将对方长矛砸飞。
可是棒、矛相触之后,竟然毫不受力!
这一下意料中的猛击,明明已经击中,为什么居然会击空?
撒八双肩几乎脱臼,用力猛击空处的感觉难受得要命。
而这时长矛上的真正力量才传过来,不是直击,而是横荡!
“砰!”
两马交错间,撒八已经没有力量再发出一击,这一次轮到报应,长矛上的铁蒺藜撞正撒八肩部,背甲应声豁开,肩背部出现数道血槽。
报应来得好快!
“当!”
撒八再也捏不住手中的狼牙棒!
后面的临时旗官还没有反应过来,长矛已经临身,仓促间举旗一挡。
“嚓!”
大旗一破两半,新任旗官头颅飞出!
“大旗!”
刚才已经看到过第一次大旗倒下的兀术在奔逃中知道,负责指挥全军的旗官已经没有了!
当中军大旗再次举起时,兀术和所有的金兵一样缓了下来。
“丞相!你看!”龙虎大王也兴奋了数息。
这一瞬,兀术甚至想像能够重新回到中军旗下,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可是这希望来得快也去得快,眼看暴乱的中心快速往大旗移动,兀术知道,希望很快要落空了!
如同验证他的猜测,数息之间,大旗再度消失。
但就是这竖起又倒下的大旗,让战场的无序和失控得到改观,全体金兵都在抓狂。
“丞相!”
“都元帅!”
撒八憋了许久的一口血终于喷出来,却再也无力返头去寻找杨再兴。
韩常不伏刚才莫明其妙的落败,却极力地往大旗倒下的地方扑过去。
盖天大王背上的伤一阵抽动,连再过去的冲动都没有。
※※※※※※※※※※※※※※※※※※※※※※※※※※※※※※※※※※
“杨叔叔!”
岳云知道,现在反过来,该自己引开金兵了!
刚才被遗忘的背嵬军横向冲往正在朝中军大旗方向集中的金兵!
“杀!”
所有的金兵不再关注这支破击的队伍,却无一例外地涌向中军大旗倒下的地方!
“再兴!杀出来!”
岳飞终于不能再沉住气,站在城头吼出这一声!
阵形再次围圆,这一次,风暴的中心却只有一骑!
但风暴的中心并不平静,这里是风暴最为强烈的地方!
“挡者杀!”
杨再兴知道,已经无法在这大军中找到兀术,除了兀术本人,现在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
“大帅!”
杨再兴举矛杀向偃城!
可是他却不知道,兀术刚好就在这个方向!
没有任何牵绊,这一人一骑在暴风眼中一阵搅动,居然就这样从中间直线杀了出来!
“让开!”
密集的敌骑遮住了视线,现在只能大致地判断方向,但偃城门楼上的岳字旗仍清晰可见!
杀!
敌骑封路,让矛头再不能自如地荡开,肩头和背上传来数处剧痛!
“砰!砰!砰!”
杨家枪!荡!
剧痛刺激了已经杀得疲惫的神经,这一枪荡字决下,两丈内豁开一条通道!
战马终于再次展步!
小商河 第九章 龙虎大王!让开!
兀术突然发现,自己又处在了长矛前方。
神差鬼使般,心中狂吼要取偃城的自己,居然真的离偃城不远了。
“升起吊桥!”
岳飞在城楼上下令!
金狗居然被杀得窜向了城门!
这可不是原来所预料的局面!
但再兴为什么要杀回来?难道他支持不住了?
不对啊!
除了岳云所率背嵬军仍在阵中穿插,将金军搅得最乱的仍是那一骑煞神!
所有的金兵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中军大旗已经倒下,那么敌人所追杀的,必然是兀术元帅!
可是杨再兴有苦自知。
“兀术在哪里?!”
敌人的血和自己的汗一齐从额头上流下来,却连拭一把的时间都没有。
将头一甩,眼前一亮——半幅白袍!被自己挑剩的半幅白袍!
若兀术并没有转身而逃,绝对不会把背后这半幅白袍暴露给杨再兴,可是龙虎大王反应太快了,就在死神进入百步之内时,已经发现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自己所在的方向,不待请示,揪住兀术的马缰转头便奔,却不知道兀术身后飘起的半幅白袍给敌人指了路!
※※※※※※※※※※※※※※※※※※※※※※※※※※※※※
“让开!”
左边突然挤进来一骑谋克孛堇,裸着右臂,将一根狼牙棒往杨再兴头上狠狠砸下!
“金狗滚开!”
长矛前探,俯身让过狼牙棒上的铁齿,矛尖在这瞬插入对方右肋,从前胸破出!
“去!”
长矛挑起,尸身带着狼牙棒一起飞出。
“当!——啪!”
兀术已经能够感觉到背后的风声!
“挡住他!”
兀术终于不再沉默,伸手推开完颜突合速,大声吼出来!
“丞相!——”
龙虎大王狂吼声中,终于奋勇转身砸出手中的狼牙棒。
“南蛮看打!”
突合速本非弱者,绍兴初年,随兀术南下,所过之城无有不克,所战未尝一败。朝中闻“龙虎大王”之名,君臣震怖。是时刚好朝中禁屠以度时艰,谏议官董门建言:“近来禁屠,止禁猪羊,圣德好生,宜并禁鹅鸭。”,朝中目之为“鹅鸭谏议”,故有“龙虎大王”对“鹅鸭谏议”之说,一时传遍朝野!
可惜这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眼下的龙虎大王早已经不复当年之勇!
随兀术征战多年之后,居然在战阵之中以保兀术之命为要务,不知道回到中京后,会被笑成何等模样!
其实这何尝又不是在保自己一命!
杨再兴却不管眼前是谁,眼中所见只有那半幅白袍!
“拦!”
铁枪斜举,向已经砸至右肩上方的狼牙棒反向砸去!
“当——”一声震响!
“怎么会这样!”
刚才还在侥幸的龙虎大王骇然!
沉重的狼牙棒砸到矛身上,居然没有砸断!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硬碰硬!
杨再兴臂上也传来一阵酸麻。
“这金狗是谁?!”
龙虎大王狼牙棒抛飞,差点脱手,带得身体侧向半边。
这是浑铁枪!
通体精铁打造的浑铁枪!枪重居然比所有的狼牙棒还要重!
可是这枪身为什么会在挥动时变弯?
这南蛮的力量有多大?
龙虎大王回过神来时,看到长矛已经紧贴上了半幅白袍!
“丞相!”
这时已经远不只完颜突合速发现了兀术的危境!
“丞相!”
韩常大叫,直到这时,他才再一次找到兀术的位置,却是被那柄附魔的长矛引到了这里!
可惜所有的叫呼都不能帮上兀术,能够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呼!”
宣花斧划出闪电般的一道弧线,准确命中背后的长矛,虽然没有转身,却如同面对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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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是谁?
18年前征辽天祚帝时,追敌箭矢尽,赤手空拳夺敌矛,杀敌八人,擒五人!
当年谓四太子是大金十二勇士之一!又岂只是会统帅千军而已!
论文采虽然尚不及已经被诛杀的完颜希尹,却独具大略,出可为将,征南讨北,入可为相,安邦定国,如今在朝中号为大金国第一人!
阿骨打有子如此,可足自傲!
可惜英雄也有迟暮时,这一斧,哪里还有当年率百骑追击宋帝,俘马三千而回时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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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休逃!”
这一斧居然让长矛一滞,却仍准确击中背甲!
“嘶!”
白袍再一分为二,但矛尖却不能刺透金甲!
兀术腰间束甲绦断,背甲脱开!
“丞相!”
至少五骑拼死从对面撞来,中间让开一条通道,让兀术跃马而过。
“让开!”
杨再兴大喝!
四骑应声落马,正面的一棒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避开了。
“当!——”
一声大震,对面的骑手连人带兵器向后飞出,战马错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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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背心发凉,却阻止不了背甲和胸甲同时脱落!
“哇!”
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从口中喷出!
“我命休矣!”
一时间,百感受交集!
英雄难免阵上亡,只可惜了!大金国,还能不能保得住河北地?!
秦桧!!
我给你的信收到没有?为什么召岳飞退兵的旨还没有下!你在做什么?
枉我大金下旨,令康王不得罢了你的相位!
位极人臣,你竟然不能给大金国分忧,要你有何用?!
※※※※※※※※※※※※※※※※※※※※※※※※※※※※※※※※※※
“丞相!”
韩常终于赶到,背后跟了至少两千骑!
再兴!你还撑得住么?
岳飞在城楼上闭上了双眼!耳中不再去听诸将的呼唤!
从辰时到现在,已经近四个时辰了,岳飞就这样站在城楼上,连脚步都没有挪动过!
三个时辰前岳云出击!
一个半时辰半再兴出击!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快黑了!
金人从天明前出动,到现在已经至少五个半时辰没有休息过,最多——
他们最多再坚持一个时辰!
现在所有的金兵都已经被岳云和再兴调动,没有一骑能够停下步来。
而再兴最妙的一枪则是挑断了中军大旗!
军无将则乱!
无旗——则无将!
兀术!你如何指挥你的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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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休逃!纳命来!”
杨再兴全身筋骨欲裂,终于能抹开眉前的血渍,眼前却没有了兀术的踪影!
兀术在哪里?
对了!白袍!军中唯一的一袭白袍!
前面,左边,那已经被挑破的白袍正在飘起!
兀术莫逃!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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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没有中军大旗了,为什么那南蛮还在后面?
龙虎大王不解。
“丞相!韩常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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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常!
滚开!
长矛指向迎面的昭武大将军!
杀!
小商河 第十章 行在误战,降将误军!
韩常此刻已经急怒攻心!
刚才是怎么就让对方的铁枪把手里的锤挑飞的?
头盔也才从另一名猛安孛堇那里抢到了一个。
可是脸上的血痕和耳畔的剧痛提醒自己,刚才的确被这宋将挑中了一枪,而且是以毫厘之差就可以夺命的一枪!
但韩常知道,眼下已经再无退路!
顺昌之战,诸将皆领柳鞭,只有自己,名为鞭九十,其实没有执行,兀术虽然不曾明言,但韩常知道,当年的救命之功,已经折平,丞相还能够容忍几次战败?
上个月,率兵阻击攻颖昌的岳家军,败回汴梁,兀术闭门不见,直到这次出兵点将才再点了昭武大将军之名!
若这一次仍败,还有老脸回汴梁吗?
顺昌之战后,败将不再轻易斩决。左相也知道这是用人之机,不可临敌自乱,致军心动摇!
可是他能够容忍一败、二败,还是三败?
本次南征,阵中诸将,只有自己已经连败两阵,这是第三阵!
“南蛮看棒!”
韩常发疯般扑上长矛前方,手中狼牙棒带起尖啸。
即使是在如林的枪棒中,杨再兴也感觉到了前方扑面而来的压力。
“让开!”
血汗透重甲,前方那幅破开的白袍正在远离。
硬撼!
“当!当!当!”
前方三骑应声荡开,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矛出不见血了,矛尖嗡鸣,却饮不到敌血!
“砰!”
这一棒终于不能再让开了,三名金兵退开时,昭武大将军拼尽全身力气,挥出的如山的一棒终于临身!
横枪,拦!
“当!”
炸响之后,韩常连人带棒抛飞,撞落两骑!
“噗!”
杨再兴又是一口血喷出,持矛的双手一软,连胯下的战马都似已经重创!
“兀术!不要逃!”
沿韩常撞开的一个小小的缺口,战马腾空而起,越过躺在地面的两具敌尸,离那幅白袍又近了一步!
“丞相!袍子!”
龙虎大王四顾间骇然发现,丞相肩上飘起的残袍在阵中如此显眼!
“嘶!”
兀术顺手扯掉已经破开的残袍,扔到马下。
※※※※※※※※※※※※※※※※※※※※※※※※※※※※※※※
“兀术!”
白袍呢?
白袍到哪里去了?
血如雨,汗满身,已经到了枯竭的时候,哪里还能在阵中寻找这一骑敌酋?
“呀!杀!”
岳帅!敌无将则乱,现在敌已经乱了,敌将呢?!
※※※※※※※※※※※※※※※※※※※※※※※※※※※※※※※※※※※※※
岳飞在城楼上,却仍不动如山,把握着这纷乱的战场!
再兴!金军已乱,再过一个时辰,最后这一个时辰,就到了我们出击的时候了!
再兴!你还挺得住么?
岳云那边反而是最让人放心的,背嵬军龙如入海,搅起翻天血浪,在中军已乱的情况下,金兵无力组织有效的阻击和反攻!
兀术老贼,用兵多年,怎么会还这么大胆,险到这种程度!
你不知道大宋近三十万军马就在这附近?
为什么还敢率一万五千骑长途跑到偃城来?
谁给你的情报?
你的细作是从哪里得到偃城的兵力情况的?
顺昌之战,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去支援!
你敢率汴梁城主力出击顺昌,我就敢放你南下!到时无紧城可守,看你怎么率十万主力与我大宋三十万大军周旋!
可是陛下!
你为什么在临安行在,仍要指挥这场战斗?
为什么不让我到行在向您面陈这一战的干系?
援刘琦之前,您金口所允,让我自行措置,您不再遥控,怎么又出尔反尔?
“览卿来奏,欲赴行在,深所嘉叹!况以戎事之重,极欲与卿相见,但虏酋在近,事机可乘,已委卿发骑兵至陈、许、光、蔡,出奇制变,因以应援刘锜,及遣舟师至江州屯泊,候卿出军在近,轻骑一来,庶不废事。卿忧国康时,谋深虑远,必有投机不可淹缓之策,可亲书密封,急置来上,朕所虚伫也,遣此亲札,想宜休悉。”
圣旨就在帅营内,睹之痛心!
为什么你不肯听我一句话?
大宋恢复之机,在此一举,只要把南征的都元帅引入大宋重围之下,汴梁城中无重兵守坚城,那时就是我们直插燕云,光复河山的时候。
为什么一定要救顺昌?
为什么一定要救刘锜?
为什么不让我到行在临安来,向您说明这一战的大略?
“臣事君以忠”!
我不能违旨,可是,千古难再的良机,怎么能就这么弃置?
大战略已经启动,我手中除了背嵬骑兵,再无兵力可用,怎么去救刘锜?
行!我不用护帅营了!我救!既然陛下要让我把兀术逼回汴梁,我就打一场攻城战!
我个人的安危算什么?
张宪,姚政,干得好!
刘锜!你大出我的意料!不是我不救你,实在是为了最后的决战,我不得不牲牺你!
可是你居然赢了!
八字军好样的!
刘锜好样的!
兀术!自你到我偃城外,我就知道,你也慌了!对不对?
汴梁已经快成为了孤城,六十里外就已经不再是大金国土,你还能有什么能为?
今日若胜,你还能拿我的人头去守你的汴梁,可是岳家军会放过你?休想!
今日若败!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恐怕汴梁城中百姓,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盛装首级的木匣子了吧!
便回到中都,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的大金皇帝?
河北地面,数千里地上,已经签不到一旅汉军,那些已经隶属金人的汉军和城池,眼下都已经暗藏了我大宋和岳家军的旗帜!
太行义士,山东豪杰,都准备好了归宋的义旗!
这你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吧!
所以你才会这么害怕么?
陛下,这正是我所要的局面!您在临安知道么?
进“少保”,加食邑700户,这些足以让我去救刘锜么?
您知不知道,战不可轻启,战则必胜,不援则已,若援,就得尽全力!
所以我只得让中军主力尽出,自己独守这座空城!
如今兀术欺我中军无人,竟然敢率轻骑精兵,穿插来袭!
欺人太甚!
※※※※※※※※※※※※※※※※※※※※※※※※※※※※※※※※※※※※※
兀术则在阵中狂奔逃窜!
廷议时,诸勋贵畏兵如虎,俱道大金根基摇动,实在经不起一战。
支持自己最得力的竟是宋降将郦琼!
“江南军势怯弱,皆败亡之余,又无良帅,何以御我?颇闻秦桧当国用事,桧,老儒,所谓亡国之大夫,兢兢自守,惟颠覆是惧,吾以大军临之,彼之君臣方且心破胆裂,将哀鸣不暇,盖伤弓之鸟可以虚弦下也。”
郦琼!
你这投降的狗贼!
我回去一定宰了你!
谁说江南不堪一战?
为什么你要骗我们!
小商河 第十一章 游奕军!出击!
兀术其实错怪了人!
大金国第一人,当今左丞相兼侍中,领行台尚书省事,若在以前,不过是大金国的虚职。
尤其是在当今天眷帝进行一系列政治改革之后,左丞相更是用于安置大金贵族大老的重要虚衔。
但只有到了兀术这里,加上了“大金都元帅”职,就从虚转实了!
这一次从自己南征的万夫长已经达到大金国的一半!
也就是说,大金国举国之力,已经大半在此。
自去年“绍兴和议”之后,杀完颜昌、杀完颜希尹,为了这次南征,连阿骨打的子孙,自己的同胞兄弟都可以杀!
凡是让出大金国好不容易南征获得的土地者,皆可杀!
完颜昌是谁?
燕京行台尚书左丞相!太祖完颜旻叔父盈哥之子!
谁让你主持了绍兴和议,将刘豫治下土地交给了宋人?!
你可知道这些土地当年流了我女真勇士多少鲜血才得以攻取?
杀!坐罪“谋反”!
完颜希尹是谁?
大金“代国公”的儿子,女真文字的缔造者,大金国的陈王、上一任左丞相兼侍中!
只不过因为席间言语忤及兀术,反对南征,就死于“心在无君”的罪名之下!
当今大金国,还有谁应该、还有谁敢为这次南征负责!
郦琼算什么?
不过是出于对张俊安排职务的不满,率部降刘豫的一员宋将而已。
只是狠在变节前杀掉了碰巧在军的兵部尚书吕祉!
大金国小小的山东路拿手千户,亳州知州,哪里能够左右得了大局!
若不是兀术需要一个充足的理由和条件南征,哪里会轮到降将郦琼参加讨论这等军国大事?
郦琼的话不过让朝中大老们放心而已,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也只是兀术意旨的体现,凭他一个人的话,能让朝中大老们心服吗?
不过左丞相都信了,谁敢不信?
还有谁强得过主持了去年“绍兴和议”的完颜昌和创制了大金文字的完颜希尹?
所以摸摸颈上的人头,南征之举再没有人反对。
而且自五月以来,屡克名城,将去年绍兴和议中交给宋人的河北诸路、陕西诸路收入囊中时,又怎么没有人去算郦琼的大功?
屯军汴梁,再现了当年擒宋朝二帝时的战功,眼看江南指日可下,谁知道在这里又遇上了生死对头!
(这时的郦琼在汴梁城中,突然觉得后颈凉嗖嗖地。)
※※※※※※※※※※※※※※※※※※※※※※※※※※※※※※※※※※※
“兀术!”
杨再兴在阵中已经红了眼!
天已经近暮,兀术在哪里?
杀!
从南杀到北!
杀!
从东杀到西!
这已经是多少次穿阵而过了,兀术在哪里?
突然,眼角睥到一丝闪光。
金冠!大金越国王、太保才有的金冠!
兀术!我找到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远?
※※※※※※※※※※※※※※※※※※※※※※※※※※※※※※※※※※※※
眼看到杀神在阵中穿梭,兀术恨得咬碎了满嘴牙。
偃旗弃袍,才换得了这难得的喘息。
“大旗!中军大旗!突合速,快去找旗!”
人在战阵边缘,兀术逃晕了的头脑才突然清晰起来,大军在这半天里,竟然被这杀神搅得稀烂!
中军大旗!只有中军大旗才能指挥诸军!
突合速领命,满嘴发苦。
举旗!那不是给对方发信号吗?
这不等于在说“左丞相在此”?
不得已,还得率一旅骑兵直奔中军大旗掉落的地方。
还好!大旗还在这地方,金兵居然都在尽量回避,不让战马反复去踩踏这面旗,可是为什么竟然没有人肯把它举起来?
龙虎大王心惊手颤。
“去!把旗举起来!”
幸好还可以指使身边的一名谋克孛堇。
领命者差点把手中的矛扔掉。
“举旗?!这不是插标卖首?”
大旗每倒下一次,便意味着一名旗官已经丧命!
可是这中军大旗还得举起来!
咦?这金冠怎么不见了?亮光一闪,居然再没有了踪影?!
杀开一条路,冲到阵边,才发现金冠居然不见?!
“杀!围上去!”
兀术好不容易回到了裂开的中军大旗下,终于可以再次发出指令。
※※※※※※※※※※※※※※※※※※※※※※※※※※※※※※※※※※※※※※※
“中军大旗?!”
杨再兴不肯理会正在围上来的金骑,矛刃指处,直杀中军!
“什么?又杀过来了?!”完颜突合速失声叫起来。
“偃旗!偃旗!”
兀术明白过来,自己指挥动的不是大金的骑兵,而是正奔自己而来的杀神!
逃!
大旗消失不见,诸军又是一乱!
“丞相!”
“兀术!”
杨再兴顿时觉得手中的长矛如山之重,兀术怎么会又不见了?
※※※※※※※※※※※※※※※※※※※※※※※※※※※※※※※※※※※※
“帅爷!杨统制不行了!”
高兰在城头看出了不对劲,长矛突阵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游奕军!出击!”
“是!”
城门开处,200余骑席卷而出。
“父帅!”
已经战至昏头的岳云还是发现了这个举动,吊桥处,仅有的200余骑游奕军都已经冲了出来,城头上的诸裨将少了一大半!
这已经是父帅最后的力量!难道战局已经不能再掌控!
杀!
这是最后一击了,生死在此一击!
大铁椎划出一道乌光,撞向对面的金贼!
“杀!”三百背嵬军知道,这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候!
背嵬军过处,血光飞舞!
游奕军以逸击劳,如虎下山!
杀神矛劲未衰,龙入大海!
※※※※※※※※※※※※※※※※※※※※※※※※※※※※※※※※※※※※※
早已经无阵可言,奔跑了一整开的金兵已经累至绝望!
但哪里才是尽头?丞相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下令退兵?
“不能退!我不能退!”
兀术绝望地嘶吼,虽然一直在紧张地逃避那不知道杀到了哪里的夺命矛,但却绝对不肯返身逃往汴梁!
岳飞!
这算什么?
有种你下来!
兀术终于能够停下来,死死盯住城楼上纹丝不动的岳飞。
可惜阵中大乱,自己只能心痛功败垂成,却再不敢举旗作战!
杨南蛮!
我要杀了你!
可是,现在,究竟要不要退兵?
从早上到现在,所有的将士都粒米未进,盛夏之际,这一战之后,甚至不知道这些被甲将士会有多少会死于疫疾!
可是岳飞居然还屹立如山!
“传令!围住他们!杀!一个也不许活着放走!杀!”
可是谁才能够传令到万军之中?
兀术陷入绝望!
“左相!退兵吧!”韩常嘶声道。
“什么?!”兀术瞪眼“不退!上去!都给我去杀了那南蛮!”
“丞相!”龙虎大王和盖天大王同声叫起来。
小商河 第十二章 兵败如山倒!追!
“丞相!”众孛堇叫道。
军已疲,夜已暮,若此时不退,入夜后怎么还有路可回汴梁城外的朱仙镇大营?
若岳飞乘夜掩杀,这一万多军马哪里还有生路?
“不退!我们不能退!”
兀术口中喃喃,心中气苦!
这样的机会,老天不会再给自己了!岳飞不是那种经常给敌手机会的人!
秦桧!为什么还不让岳飞还军?
顺昌之战后,已经太久没有尝到胜利的滋味了,连败数十阵下来,丢城丧土,三面是敌,后方不稳,哪里还有再败一次的资本?
“杀!”
兀术奋力举起宣花斧,朝那刚出城的游奕军冲去!
“丞相回来!”
众将骇然,却不得不奔驰随后。
“开城门!我们出击!”
岳飞大喝,此时他不是大宋少保,而是战场上的统帅,大宋的悍将!
岳某是谁?开弓三百斤,挽弩八石的大宋第一力士,敢率800骑单枪破敌五十万的无敌战神!
“杀!”
现在战场上已经不需要一名不动如山的统帅,而是需要一名冲锋陷阵的猛将!
“相爷!”
“大帅!”
“太尉!”
留下来的诸将中,已经没有了可以作战的主力,军需官、训练官都已经披上了战甲,除了城中的文职、军中大夫,其他人都已经上了城楼,而现在连主帅都要亲上战场!
“这是什么时候!”
岳飞持矛下了城楼,披甲上马。
“相爷!您身系大宋安危,为何以身犯险!”
居然有拦马死谏的——都训练霍坚跪在马前。
“霍!”长矛扬起,似要刺出,却一时不忍,松开缰绳,执长弓架开拦马者“你知道什么?”
“跟我出击!”
“是!”
城中最后的四十骑,终于跟在主帅后面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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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快看!”
龙虎大王惊叫:“岳飞!”
什么?岳飞到哪里去了?城楼上为什么没有了帅旗!
为什么到现在才消失?难道他真要逃?
不!不会!岳飞要逃,在我的大旗倒下时就可以逃了,没有人能够带兵去追他!他是主帅,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到了哪里?
什么?!岳飞出来了?
岳飞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出击!
岳南蛮!我要杀了你!
“丞相快走!”
盖天大王看出了情形不对。
“杀!”
三百背嵬军看到主帅出城,杀意大涨!
“父帅!”
岳云早已经不辩东西,却仍看到了从偃城门处举起来的岳字大旗!
父帅都已经出击了!
“杀!”
大帅,已经到了你亲自出击的时候了么?!
杨再兴眼前竟然一热。
“兀术!你在哪里!”
长矛本已经沉重到难以举起,眼下却如同蛟龙出水,煞气大涨!
“岳飞出来了!岳飞出来了!”
“快逃!”
千万军马,竟然被这四十骑骇逃!
“金狗休逃!”
大宋第一硬弓张开,利箭穿空,先声夺人,后刃夺命!
“杀!”吊桥外,一片开阔,竟然已经无人阻拦!
长矛举处,竟然已经是在追亡逐北,没有迎面而来的敌人!
“丞相!快走!”
兵败如山倒!哪里还约束得住!
“岳南蛮!”
宣花斧已经如山之重,却被自己的部队重重挡住,竟然无法接近那面帅旗!
“丞相!”
龙虎大王喝道。
“撤!”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大金!
岳南蛮!我要喝你的血食你的肉!
你等着!
我会再来的!
“兀术逃了!兀术逃了!兀术逃了!”
千军万马,挡不住一句楚歌!
“丞相逃了!丞相逃了!”
“追!”
三百背嵬军!
二百游奕军!
四十亲卫!
两柄铁枪!
杀!
岳飞心中苦尽甘来,知道这一阵终是胜了!大宋在野战上以少胜多,从来没有像今日差距之大!
兀术老贼,还能战否!
错过今日,我们在汴梁城下见!
“挡住!射住宋军!”
十来里后,溃不成军的金兵终于列成了第一个不足200人的骑射队形,向后面紧追的岳家军发出已经无力的箭矢。
“不要追了!回军!”
岳飞喝道。
可是杨再兴还是追得太靠前了,箭矢飞处,身上插了数箭,无奈回马!
“再兴!怎么样!”
看到爱将带箭而回,岳飞大惊,即使是在城楼上命悬一线时,都不曾这般惊惶!
“元帅!我没事!”
伸手把身上的箭捏住,齐箭镞拗断。
“哈哈!我就知道!”
岳飞仰天大笑,杨再兴所披的鱼鳞甲,全军只得数套,防护极佳,一般箭矢只能“挂”上去,深入肌理却难。
“砰!”
笑声未抑,却见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战将从马上倒撞下来!
“再兴!”
“杨统制!”
“杨叔叔!”
“快!快!把杨统制送到张大夫那里!”
“是!”
疲备不堪的诸将士齐声应道。
再兴!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快!用我的马!杨统制的马不行了!”
“卸甲!给他卸下甲!”
众军拥着这一骑,如风卷入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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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额头,青筋暴跳。
“张大夫!杨统制怎么样?”
“身上背创数十处,却多数都是钝伤,可能伤到内腑,却没有伤到筋骨!出血并不多,身上的血多是金人的,唯一受创较深是在左肩一箭,左肩护甲早已经掉了,所以没有防住这一箭!”
“内腑?!究竟有没有受伤?伤得怎么样?”
“禀大帅!这个却看不出来,要等杨统制醒过来才知道了!”
“唔!那便用心诊治,如今偃城合城人命,都是杨统制所救,小心些了,若是没伤到要害,却给医差了,岂不让兀术笑话!下一仗我还得仗他铁枪多杀几个金贼!”
“是!小人敢不用心!”
谁知道这杨统制醒是醒了,却醒来一个“杨同志”!这样算不算医差了?
张大夫心下忐忑不安。
但相比之下,数十里外,朱仙阵大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个杨南蛮倒底是谁!他是谁!”兀术在营中大叫。
“禀左相,据宋营过来的人说,那不过是是岳南蛮帐下一名中军统制!”
“什么?中军统制!哈哈哈哈!宋人便是如此!这等勇将,居然是中军统制!若是一方之帅,哪里还有我的生路!”兀术怒极反笑。
“派人告诉秦桧,若是还看不到岳南蛮回军,永远不要跟我讲’和’字!”
“秦相说,诸事已经措置妥当,数日内便见分晓!”
“数日!数日之后,我已经在宋军俘虏营中了!还措置什么!”
“是!”
岳飞营中,众将还在将息,岳帅已经在面对地图,筹划下一场决战!
张宪,背嵬军主力,明天应该赶到了吧。
小商河 第十三章 生死安得随人意?难!
“我是杨再兴?”
杨峻悠悠醒转,被这个清醒的意识骇呆了。
按说,当个古代闻名的大英雄也不错,看看自己的这副身板,后世那位杨科长只能算豆芽菜。
可是英雄也要当得是时候啊!这可是绍兴十年七月!
赵构、秦桧都还命长得很,岳爷爷可只有一年多的命了啊!
偃城?靠!
这么说,朱仙镇之战已经不远了,史上的杨再兴,可是挂在了朱仙镇之前的小商河!!
“杨统制”欲哭无泪。
这不就只有几天的命了?
不成!
怎么说也跟岳帅这么多年的交情,虽然眼下的“杨统制”是由“杨科长”改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自己已经知道了一点点先机,向岳帅讨个将令,尽量的避免前往小商河,这一必死之战应该可以避免吧。
可是这又如何?
就算逃过眼前的大劫,毕竟十二道金牌就要到来,以岳帅之忠孝,谁能说得动他抗旨!
大军一退,如山之崩,数十年间,大宋再无力北上,大好河山,尽坠胡尘!
大宋朝自这一战后,再无恢复之机,直至成吉思汗一统天下!
杨峻苦笑:这赵宋江山与老子何干!史上的杨再兴既然不能有什么做为,自己又能做什么?
眼下最为要紧的,莫过于保命了!
细细想来,小商河之死,应该可以避过,但随后怎么样从秦桧的天罗地网中逃出性命来,却是天大的难题!岳飞父子固然难逃一死,忠于岳飞的张宪、牛皋也免不了陪葬!
自己呢?就算从小商河逃出性命,能脱得了岳飞一案的大狱么?
大不了最后从“故大宋河北路招讨中军统制”的墓碑变成更高的军职而已。
当逃兵?
这个念头让杨峻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不行!
怎么说自己也算杨姓后人,就算穿越了,也不能让自己的先祖蒙羞!不然以后的杨门中人,还怎么见人!
逃不得,也不肯死,“杨统制”陷入两难中。
“杨叔叔!杨叔叔!”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在杨峻面前一阵晃,杨峻视若无睹,还在神游物外。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大公子,杨统制自半夜醒来后就是这般模样,眼都不眨就这么坐了半夜,一句话也不说,小的问他也不作答,不知……”
岳云休息了一夜,精神好了些,加上昨天上的药也该让张大夫看看,是不是需要换了,虽然受的伤不如杨再兴多,毕竟也酣战了半日,大小伤口数十处,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到了张大夫的医营中,却看到的是已经发呆半夜的杨再兴。
“杨统制随父帅征战多年,受伤何止百十次,这般情形,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我须得跟父帅禀明,张大夫须得仔细看顾,不可稍有差池!”岳云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是!”张大夫拱手弓身“合城军民,都是公子和杨统制救下命来,分内之事,岂敢劳大公子吩咐!倒是公子须得脱下袍子,让卑职看看伤势要紧!”
“如此有劳!”岳云爽快卸袍。
满身上下,俱是裹伤的布带,虽然都不甚深,却几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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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兄弟!杨兄弟!”
杨峻从神游中醒过来,看到的是岳飞焦急的脸。
岳飞双手把着杨峻双臂,轻轻摇动,才惊醒了这位“杨统制”。
不愧是大宋军中第一人,虽然已经尽量放松,杨峻还是从手臂上感受到传来的巨力。
“岳帅!”杨峻苦笑。
“你们暂且退下!”岳飞沉吟半晌,挥手示意。
岳云知机地带着诸将出了“病房”。
“昨日一战,非是愚兄相舍!”岳飞袖手起身,在房内缓缓踱步“虽然此前也曾向杨兄弟交待,见机可去投张宪,却也料定杨兄弟不会如此!故杨兄弟一出城门,便是死战之局!”
岳飞突然转身,双目炯炯然:“若非愚兄身上担着数十万军民,大宋恢复之计,昨日宁可亲上战阵,也不愿因此失去杨兄弟!”
“岳帅!”杨峻心中一阵剧热,被岳飞的兄弟高义所激,不由得翻身下榻,跪伏在地。
“杨兄弟是不肯见谅了?”岳飞怃然“此后再不肯以兄弟相称么?”
兄弟相称?
杨峻愰然,自醒过来后,自己一口一个“岳帅”,而岳飞一直叫的是“杨兄弟”!
怪不得岳飞这般不快!
“岳大哥!”
杨峻眼中有些发潮——开玩笑,岳老大整整比自己大了近900岁,莫说是大哥,就是叫“祖宗爷爷”都还怕辈份叫得不够。
岳飞却不知道杨峻这些心思,还道是真情流露。
“杨兄弟有伤在身,快快起来。”说话间伸手扶起杨峻,再挪过张大夫的专座,小心地让杨峻坐了上去。
“昨日一战,便是为兄,也无力把握!兀术此番用兵,确有过人之处,不论他从哪里得到消息,能够让我岳某也失料敌之机,便是取胜之道!若非皇天庇佑我大宋,杨兄弟勇冠三军,连为兄也不知能否见到北进故都之时!想来杨兄弟身在阵中,所感必定更多!”
“愚兄在城头之上,见杨兄弟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令金人从此不敢正眼觑我岳家军,兀术亡魂丧胆,不由好生叹服。不过也存了三分歉疚:杨兄弟自曹成之乱后,妻儿至今未曾寻获,若兄弟在阵中有何差池,叫为兄日后如何面对弟妹侄儿!!”
岳飞说到此处,不胜愧疚,却把杨某人听得一愣神。
“妻儿?《说岳》中并没有说到杨再兴妻儿的事啊?什么时候来的妻儿?还失散未曾寻获!”杨峻再次呆住了“对了,后世那本《射雕》里,好像是说有一个是杨铁枪之后,还有一个铁枪庙,莫不是就是自己(杨再兴)的后人?”
要这么说,自己失散的“妻儿”应该已经在临安城外活下来了,倒是不劳这位“岳大哥”太过顾虑。当然了,场面话是不能这么说的。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岳大哥常教人以国事为重,却不料还牵挂兄弟这等家事。”
“战阵之上,生死一线之间,不由人不去想!”岳飞喟然长叹“杨兄弟以国事为重,岳某固然敬服,然人非草木,若杨兄弟有家人消息,不论战况如何,我都必定许杨兄弟前往寻亲!他日不论我与杨兄弟身殁何处,家人也好多个照应!”
“是!”
杨峻心下一跳:这不是提供了一个绝好的逃离战场的机会么?
我是走还是不走?
小商河 第十四章 何处留得青山在?谈兵。
“父帅!”
门外一阵喧嚷,岳云闯进房中,拱手肃立:“踏白军回报,张副帅主力8万军马已经赶来偃城途中,闻报兀术抢攻偃城,恐父帅有失,已经派遣前军精骑三千快马来援!”
岳飞闻讯,不再留连,连道“杨兄弟好生将息”,便随岳云去了。
杨峻回过神来,知道大战就在眼前,不论岳飞怎么照顾,要想活命,还得靠自己。
医营中继续忙碌,张大夫也无暇再来看顾,活动了一下筋骨,呼吸之间,胸口有些滞涩,左肩上隐隐作痛,其他地方都只伤到油皮,除了左肩,其实未必如岳云伤得更重。不知道这位营中医官给自己上的什么药,药香浓重之外,伤处沁凉,感觉还不错,至少不影响自己活动,杨峻心下暗自窃喜——这可算得上又多了几分保命的本钱!
不过最让杨峻满意的却是这具不错的身体:处处肌肉鼓绽,浑身充力量,掌心是厚厚的一层茧,不问可知,是长年征战的结果,该是长枪在掌心磨擦出来的保护层。
估摸一下身高,比岳去还高出半个头,比岳飞是高出一截了,大约该在1米七左右,体重也有一百七八十斤上下,在后世,这板形够得上健美二字。
看到岳云已经随他老爸忙于军务,自己也不好意思在这里躺着不是?
更重要的是得熟悉一下环境,了解必要的信息,生路就在自己手中,绝不能因为对岳老大的崇拜,就把这百八十斤交待在小商河了!毕竟留得青山在,以后才有柴烧。后世里因为对工作职责看得很重,搞得英年早逝,这世里可不能随岳老大安排,轻易挂掉了!
对了,岳云好像说什么“张副帅”?这个杨峻还是知道的,岳家军中,能够称得上副帅的,只有张宪、牛皋、王贵等寥寥几人,既然是张副帅,那多半就是张宪了。偃城一战,名动天下,可是张宪却正巧不在偃城,所以才有岳云所说的“来援”!
小商河一役,也就是接下来该杨再兴挂掉的那一仗,说起来张宪也有一点干系,后世的书上说,杨再兴刚挂掉,张宪就率主力抵达战场。
这么说,自己的生死,还悬在这张副帅的手里?!
“靠!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赌一赌,搞不好还能混出条生路来!”
至于什么光复河山那,或者光宗耀祖之类,先逃出命来再说吧,眼下这阵仗,掉脑袋也是分分秒秒间的事情,岳老大说“生死一线间”,那也不是说着玩的!
杨峻心一横,掀帐而出。
“杨统制!杨统制!怎么就出来了!”张大夫一看杨峻出了门,丢下手中的活计,忙赶了过来“我先看看,别动!坐下来!”
虽然这个“杨统制”听上去像“杨同志”,让杨峻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不过人家的责任心和热情那是绝对不假,杨峻很听话地坐到张大夫指定的桌案前,让张大夫仔细把脉。
“嗯!杨统制果非常人,昨日脉象大乱,气浮脉弱,老夫也没有十分把握几时能够痊可,还道要让统制错过这场大战,谁知眼下脉象洪大,全无伤损,看来内腑全无损伤,只待三数日间,肌肤愈可,就能上阵杀敌了!诚为大宋之福!”张大夫诊完脉,拱手道贺。
“张大夫费心了!”杨峻心下感激,这个年头,军中像这样的良医,所起的作用不下于像杨再兴这样的猛将!
“不过”张大夫随后皱眉“杨统制却不可大意,这两日还是不要动枪的好,统制的铁枪,还是由在下暂且保管两天,料亦无妨?”
“张大夫说的是!”杨峻眼下并不急着拿什么铁枪,倘若是一支手枪,还有点意思,铁枪拿来有多大作用?
医营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基本上是木制结构,屋顶瓦片零乱,柱椽间多有烧损,按张大夫的说法,这里就是从前的偃城县衙门,眼下的偃城中,这是最好的住房了。院子里廊庑阶上,都躺满了伤兵,像自己独占了一间病房,已经是极特殊的待遇了。伤兵们在院子里高声呻吟,张大夫带着几名学徒,忙得不可开交,但杨峻所到之处,伤兵们都强忍伤势,注目眼前的英雄!
单枪匹马,破千军万马,杀得兀术掩旗卸甲而逃,这样的壮举,百年间也难得一遇!
可就是眼前的这位杨统制,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做到了!
若非如此,这些伤兵连躺在这里呻吟的机会都不可能有,早已经成了金兵蹄下的肉泥!
英雄!这就是英雄!
伤兵们看杨峻的眼神满是崇拜,咱们的杨峻同志却有些郝然。
问明了帅营在北门城楼下,杨峻逃也似地出了县衙门,往帅营而去。偃城几乎是一座空城,宋金之间几番拉锯,这一带的城池少有人烟,走在街巷间,处处残垣断壁,偶有一两间完整一些的房子,也看不到什么人居住,倒是城中狐鼠窜遁,还有一点点生机。
这哪里还是县城的样子!
土筑的城墙上,外砌的城砖早已经残破不堪,有几处城墙都已经垮塌下来,偶有骑兵掠过,尘土飞扬,半晌不息。
这就是抵挡了兀术万余军马的城防?
城墙顶上,稀稀疏疏地站着一些长枪步卒,一个小队巡伍沿城墙往返移动,这就是全部的防守布置?!
杨峻心下忐忑:若金兵能够再组织一次有效的攻击,偃城非整个塌了不可!
城中人气最旺的只有两处地方,一是大营所在的校场,二是北门处的帅营。
一眼望去,军马不足千人!
这就是昨天打得兀术望风而逃的岳家军!
“杨兄弟怎么就出来了?!张大夫可知道?肩头上没大碍么?”
一入帅帐,岳飞连珠般问道。
杨峻一抡膀子,轻轻呲了一下牙:“张大夫让我两日之内不得动枪,他娘滴,便宜兀术多活两日。”
“哈哈哈!”
帐内暴出一阵狂笑。
岳飞莞尔,转身继续看帐内悬挂的地图。
杨峻借机瞄了一眼,却不知道帐内都有哪些将领,除了岳云,自己是一个也叫不上来。
“诸位兄弟!”岳飞开口,帐内一阵肃然。
“踏白军回报,兀术大营已经移出开封府,目下除了一些部族勋贵守城外,精锐骑兵都驻到朱仙镇!便是此处——离开封城墙45里,看来兀术已经不打算在城墙等我们了!”
帐内略有些耸动。
放着坚城不守,却把主力带出城来,是何道理?
“我料兀术放着开封不守,便是想在我岳家军攻城之前,先行野战!守城本非鞑子所长,加之城内民心南向,以洛阳之坚,尚且经不得太行义士们一日之攻,何况是在我大宋故都!民心向背,非是鞑子数十万军马所能左右的!”
“这一战大略已定,开封府已经是一座孤城,兀术留下部族勋贵们守城,说不定已经作好大败之后北撤的打算,到时候为了保全实力,不伤国本,说不得只好让这些安享富贵的勋贵们为我大宋雄师祭旗了!”
“昨日一战,兀术必不肯甘休,杨统制一柄铁枪,足以雪当年兀术追杀今上之耻,兀术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虽然明知我大军必然回援,不敢再轻举妄动,但不免还要派些军马前来搅扰!”
“帅爷,适才说张副帅的援军已经赶来,不知道现在何处?若真有小股鞑子来袭,偃城已非我军立足之地!”一名军职较低的将领抢着发问,这也正是杨峻想问的。
“张副帅麾下选锋军三千,明日可到!”岳飞侃侃道来“我偃城固然不可守,兀术岂会认为我还留在此地?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为兵法之常,兀术用兵,或一往无前,或百疑不决,不肯妄动,若非确认我岳某还在偃城,谅他不会再举大军前来!再迁延两日,兀术得到讯息,我大军主力已经抵达偃城,那时岂会有兀术的逃路!——只怕他不来!”
帐内一时士气高涨!
“我所虑者,兀术大军出动,决不肯留待我军宰割,张副帅三日内可到,这三日内,诸位看,兀术会向哪里下手!”
“颖昌!”座中一位矮壮的将领答道。
“不错!”
岳飞指着地图:“牛统领所率主力,连下诸城,已经深入京西路地界,我大军一分为三,张副帅回师后,与牛皋统领间联系的要道,便是临颖和颖昌,若我是兀术,也必取回这两地,阻我军北上,再图攻击阻断后的牛统领麾下诸军!”
“兀术兵败后,不肯回朱仙镇,而是率残军驻临颖,坐等大军前来,打的必是颖昌的主意!”
“诸军哪一位将领肯率偃城中背嵬军,前往颖昌,助王副帅守城!”岳飞环视帐内。
杨峻心头一跳。
小商河 第十五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空城记。
“父帅!”
“帅爷!”
“相爷!”
帐中一时战意汹涌,诸将都不肯居后,等杨峻反应过来时,已经成了最后一个应命的将领!
“岳大哥!”
岳飞看到杨峻也站了起来,微微一笑。
“还是云儿去吧,颖昌城中,王副帅麾下三万军马,兀术若置偃城于不顾,全力攻城,当有一场恶战,若非杨兄弟有伤在身,本该随行,眼下却非良机!兀术用兵,也不可小觑,偃城内有杨兄弟在,岳某有如磐石之安,也让兀术有所怕惧,杨兄弟一人在此,抵得过上万精骑!”
“杨叔叔是我岳家军中枪神——有杨叔叔在此,我也好放心去颖昌!”岳云一个高帽子戴下来,砸得杨某人晕头转向,却转身拱手:“父帅,兵贵神速,孩儿这就起身!”
“且莫忙!”岳飞挥手止住“偃城中所有游奕军,全部编入背嵬军,共900骑,带800骑随你前往颖昌!”
“大帅!”
“相爷!”
帐中又是一阵惊呼。
“父帅,偃城军马,经昨日一战,已经折损数百,眼下城中不足千骑,我再带走800,城中只得百余护帐中军,如何护得父帅周全!”
岳云骇得跪倒在地,不肯奉令。
“此乃将令,不得违误!”岳飞铁青着脸,不理会岳云的肯求。
岳家军中,军法如山,岳飞搬出将令,再无人敢吱一声,诸将在惊疑中落座。
岳飞见再无人反对,才开始解释这番安排。
“今日已经近暮,我料兀术再无计谋,云儿此去,须过临颖地界,兀术探马不会不知,既然我的帅营都可以分兵,兀术不得不以为张副帅援兵已至,更不敢正眼觑我帅营!”
帐中诸将将信将疑,不肯安心。
“我等明日也不必在此坐等张帅的选锋军,辰时出城,分两队移动,按踏白军所报,选锋军未时可到,我等在偃城外,连四个时辰都过不去么?便是兀术大军前来,打不过也跑得过,上万军马必竟不如我百余骑灵活!”
至此诸将稍安。
“再说,有‘大宋枪神’在此,偃城门上,只须张一幅‘中军统制杨’字旗,兀术安敢轻易造次!哈哈哈哈!”
帐中笑声直传遍偃城内外,将领们刚才的些许压抑,俱随着这笑声化为无形,杨峻不由得心里暗赞:“岳某某的确不是吹的——做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硬是要得!”
入夜时分,岳大少自率他的800骑赶赴颖昌。
“大哥,侄儿身上也有伤,王副帅所部近三万军马,谅这区区800骑,能有多大作用?何必让云侄涉险?而置帅营于险地?”
杨峻不能安睡,也好借机向岳偶像学习学习怎么用兵。按理说,就是这近千军马,也难以护得岳帅周全,何况岳云再带走大部!再说了,率800骑援3万军马,看上去也只是个笑话,有多大作用?岳某人在史上也是少有的军神,怎么可能犯如此浅显的错误?
此时诸将已经散去,岳飞还是小心地掀开帅帐,四下略观察了一下,才转回营中,回答这位来自数百年后的军事学员提出的问题。
“兀术大队,还在朱仙镇上,未曾开拔,我料他第一处要打的,心是颖昌,但敢于率万余精骑插到偃城来,可见也到计穷之时,兵力已经不敷使用,虽然仍号称带精兵40万,可用者绝对不超过万,观之顺昌之战,对付刘琦不足三万的‘八字军’,兀术就出动了十万军马,要想从我岳家军手中取颖昌,兀术必是主力尽出!这一战非同小可,打得好了,我等就可直踏朱仙镇!”
“云儿此去,800背嵬军也不在少数,当可抵得颖昌城中游奕军、选锋军2000人有余,另外……”岳飞沉吟不语好一阵,才道:“王副帅虽深明用兵之道,惜乎失之过于求稳,战阵之上,变化莫测,云儿此去,或可为三军多一勇武之士,不致保守城墙,使兀术进退自如!”
“大哥的意思,王副帅他……”杨峻在话中听出了岳飞对王贵的不放心。
岳飞缓缓点头:“杨兄弟早有所知,也不必讳言。”
看来岳家军内,也并非个个都是好汉!
※※※※※※※※※※※※※※※※※※※※※※※※※※※※※※※※※※※
大宋绍兴十年七月十日,辰时。
偃城门开处,岳飞率百余骑出城,军旗猎猎,阵容整肃,并不因为人少而坠岳家军之威。
“王刚!”岳飞大喝道。
“末将在!”
昨天那位回答“颖昌”的将领驱马出列,持枪拱手听命。
“你率一半军马,往临颖方向,察探兀术大军动静!”
“是!”
阵中自动分出一半军马,如风般向西北方向卷去。
“诸位!”岳飞横矛东指“我等在此迎候选锋军!”
“是!”
五十余人齐声大喝,声势犹存。
说白了,要是选锋军三千精骑来得晚点,或者兀术杀个回马枪,这数十骑就该自求多福了。不过王刚所率五十余骑前往临颖方向,就算兀术有什么大动作,只要被王刚阻上一阻,总会有人能够把讯息传回来,这数十骑也有足够的时间机动。
岳飞虽然也是无敌战将,却绝对不是一个鲁莽的统帅,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百多斤扔给兀术!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北、西北俱无动静。
城门外的数十骑却不曾有任何松懈,仍然保持初出城时的气势,不动如山!这就是岳家军与同时代的其他部队最大的不同。
※※※※※※※※※※※※※※※※※※※※※※※※※※※※※※※※※※※※
“嗒嗒嗒!嗒嗒嗒!”
翘首盼望中,烟尘自西北扬起,居然在接近午时,王刚所部五十余骑先跑了回来。
“跟我上!”
岳飞第一个看出情形不对,一摆矛,率全部人马迎了上去。
跑到近处一看,已经不到四十骑返回,人人带伤,十多位骑兵身上还插着金兵的箭矢,满身浴血,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禀岳帅,前方五里店,我军与鞑子千人队相遇,末将斩谋克孛堇阿李朵,首级在此!鞑子无人带领,已被驱往临颖方向,末将不敢追击,请帅爷示下!”
王刚满身是血,却是气色沉稳,不疾不徐,朗声禀报战况。
岳飞颌首以示嘉奖,这可算得不小的军功:五十人击败近千骑金兵,一照面就斩了别人的千夫长,致使金兵大溃!
杨峻在一旁有些发悚:这就是岳家军!
这个千人队,不问可知,该是兀术派遣出来察看偃城动静的,若给他们长驱直到偃城,后续的兀术大队就来得快了,眼下百来人,不知道有几人能够逃得生路!而这一溃去,至少让兀术一两日内不敢妄动,等他探明虚实,张宪大军早已经赶到了。
伤兵送回城中,城门上的军士已经大叫起来:“快禀岳帅——选锋军到了!”
地面微微颤动,远处有“岳”字旗大张,马蹄声如潮水般自旗下涌来。
城门下,杨峻心头一宽,知道自己还可多活两日——陪着岳偶像用兵,需要神经比较大条才行。
小商河 第十六章 命在旦夕计何出?筹谋。
小小偃城,转眼变成一座大兵营。
城中为数不多的百姓,已经在岳家军的劝说下全部离城南迁。选锋军3000精骑,是岳家军中除背嵬军外最精锐的部队,立即负担起了保卫帅营之职。不过岳飞并没有因此而高枕无忧,从当晚起,三百骑分为六队,不断往临颖方向哨探,看兀术有没有什么动静。
但相较于此前不到两千杂牌军对上兀术的15000精锐,眼下的岳家军已经有了一战之力。岳飞虽然仍是小心翼翼,却已经可以睡得安稳了。
杨峻却不能像岳飞般指挥若定,更加睡不安稳。
“小商河!小商河!”
若是小说里跟事实出入不大,过两天就是自己的忌日!
“不行!得想出个办法来!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杨峻在中军统制帐内咬牙切齿。
城外选锋军已经安营扎寨,兀术一时间还没有动作,入夜后,天气转凉,月华微张,炽热渐散,偃城里外诸军,都获得了大战前难得的一夕安寝。除了城墙上的宿卫,连马也不肯多嘶一声,安静得可以听到墙角的虫鸣。
如此良辰美景,只有咱们的杨大科长睡不下去。
怎么办!
逃,是最不体面的活命方式——再说岳家军军法无情,若是出了个逃命统制,岳某人恐怕就不会顾忌兄弟之情了!
再说了,不仅富贵险中求,眼下的生路也须险中求,不经过这场硬仗,不要说自己的生路,就是这岳家军的生路,也是危若累卵,逃得了一时,也逃不过一世!
按自己记得的记载,正是史上的杨再兴,以一己之力,阻止了兀术大军直扑偃城,二度攻杀至岳家军帅营,为张宪率大军逼退兀术主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也正是小商河一战,让兀术深知再也不能打岳习本人的主意,老老实实力投入到颖昌之战中,为后续的岳家军大胜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史上的杨某人,确实当得起“重如泰山”四个字,虽然所部三百人无一生还,却是死得物有所值,并非随便当得的一个炮灰。
不过到了杨峻这里,要不要为这大宋朝的安稳而丧生,就需要太高的政治觉悟了。
“靠!老子就算保住南宋六十年江山,最后子孙辈也抗不过忽必烈的铁骑!最多为杨家族谱添一个冤死鬼,当真有多值么?”杨同志一旦脱离了组织的教育与领导,思想觉悟立码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不要说“大公无私”,眼下连“先公后私”都很困难了。
“老子死得再英雄,也不过为岳武穆同志多赚几滴眼泪,何苦来哉!”杨某人在临时搭就的木板上辗转反侧,为这个不太远大的前景很是愤愤不平。
不过,考虑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无从选择,最后杨峻还是把主要的脑筋用到怎么“公私兼顾”上来:“怎么才能既上战场,又不致于在小商河挂掉!”
这已经是杨同志与岳偶象的最大公约数了。
“不行!冷静!冷静!一定能够想出办法!”
杨峻坐了起来,在月色下开始筹划即将发生的这一战。
史上的杨再兴之死,有三个主要的原因:
一是“卒遇敌”,根据就不知道会在小商河与兀术的大军对上,完全没有准备。
二是所部兵力太少,不过三百背嵬军,完全无法与大队金力相抗——开玩笑,300人对上10万人,是什么概念?
三是死因“纯属意外”!居然不是因为受伤过重,而是马踏河泥,陷足其中而死!
杨峻已经看过属于自己的鱼鳞护甲,全副披挂大约总得三十来斤,从头到脚,无不照顾到了,不要说箭矢,就是近距离的大刀砍上去,不会造成太大的损伤,何况在长枪快马的冲击中,有多少机会让敌人的大刀砍上身来?
这样的防御,在冷兵器时代已经相当于一辆坦克车了。
怪不得史上的杨再兴可以率三百骑拼掉金兵2000多人,还是因为马陷河泥才挂掉!
这么说来,只要能够三个“必死之道”里去掉一些因素,不是就可以逃出生天了么?
以杨某人本该有的单兵作战能力,岳云不在的情况下,要说谁能当先锋之职,恐怕除了岳老大,也就是新晋“大宋神枪”了,这一点倒是连杨峻也不敢妄自菲薄。
可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吓与兀术大军相遇,那是在杨峻没有穿越的时候才会发生,眼下这种情况就大不同了:杨同志可是对“小商河”一战熟悉得很,哪里会毫无防备?在一个无心,一个有备的前提下,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一些“料敌先机”的工作呢?
杨峻的嘴角开始微微向上翘起。
第二条要难一点:怎样说服岳老大给自己的前锋多派遣一点兵力?
没有足够的人手,300来人再怎么准备,恐怕也不足以阻滞兀术大军,直到张宪的主力投入战场!
不过凭自己与老大的交情,再举两条军情作佐证,说不定还能够争取到一点人军——毕竟张老大赶到偃城后,应该有八万以上的兵力,自己不过要求在300人的基础上增加一点,应该不过份吧?!
最后一点应该没有难度:“老子打死也不到河边去拼命!”
有了这个觉悟,总不至于踩到哪个陷马坑里面去吧!
“哈哈!想不到多看看小说也能够捡回一条命!”
中军帐中,发出一阵压抑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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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绍兴十年七月十一日。
杨某人昨晚睡得比较迟,加上岳帅打过招呼,这两天杨统制的主要任务是养伤,一律不许搅扰!所以没人进帐骚扰他,一觉直睡到巳时,天已近午才悠然醒来,这还是因为城外大军压境,马蹄声如雷,才让杨同志有所警觉,否则这一觉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营帐掀开一眼,城中诸军都夷然不惧,想来应该是张副帅麾下的后续援兵到了,杨峻顿时安下心来,却仍然有些自责:“靠!什么时候了!这两天的军情可是要命,怎么能够贪睡!险些误了自家性命!”
随后不顾肩头上的伤处麻痒,正开始愈合,急匆匆收拾一番,帐下小校及时送上早餐,杨统制也无心多用,随便对付一下就赶往帅营。
岳飞却不在营内。
城门外岳家军大集,连营数里,已经到了近三万人马,骑兵主力基本上已经赶到了,只有步兵还须一日才能抵达偃城。
杨峻赶到城门外时,对面一个小队如风飙来,为首的旗官手中大张一面“河北路招讨副使张”字旗,旗后一员武将,威风凛凛,想来应该就是张宪了。
果然,岳飞下马,呵呵大笑中迎了上去。
“张副帅远来辛苦!”
下得马来,杨峻仔细观察——张某人也是一大牛人啊!史上就是这位张副帅在自己(杨再兴)与曹成为伍,大杀岳家军将领时,将自己擒获的。
就从卖相看,张宪也比岳飞更好看一些,人更高挺,人才也俊,不过岳飞身材要壮实得多,不知道战场上哪一位杀伤力更大一些!
“岳帅!张宪来迟——天佑大宋,没让兀术那贼子伤到岳帅,没让张宪万死莫赎!”张宪满脸关切,应该是与岳飞多年并肩作战结下来的深情厚谊,透着真挚,让人感动。
“张兄弟说哪里话来!”岳飞也略略动容,然后指着一旁的杨峻:“有大宋神枪在此,岳某料兀术不敢正眼觑我帅营!”
张宪不顾杨峻肩头带伤,一把揪住:“杨兄弟,这一仗,杨家枪杀出了好大名头!枪神之名,此前只敢说岳帅,此后恐非杨兄弟莫属!张某好生敬服!哈哈哈哈”
城门处,笑声振动三军!
小商河 第十七章 挟虏势以要君!要害。
张宪大军赶到,岳家军早已经没有了一日前的紧张,岳老大开始与营中大将们筹划“对兀术的最后一战”。
可是,就在这一天,临安城,御书房内,另一场更加重要的战斗也正在进行。
“陛下!金使已经不肯再等一天!今日再不决断,只怕……”
秦桧持笏弓身,已经与大宋绍兴帝争执了近两个时辰,在要不要下令班师,以及如何班师的问题上,仍没能够取得一致。
赵构坐在御案前,满面憔悴,双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鞠躬尽瘁”的臣子。
绍兴九年和议,金人暂不对南宋用兵,岳飞以为,必是金庭内部有变,才会大方地把原来属于伪齐刘豫的地盘抛出来,以求息兵,但朝中主持和议的秦桧则将赵构吃得死死的,所有议和事务,悉出秦桧之手,最后甚至是由秦桧代表赵构跪接了金帝使臣的和诏!
也正是这一次和议,让赵构真正明白了秦桧的身份,“桧不得罢相”!居然就这样赤裸裸地列入议和条款!这可是由金人提出来的主要条件之一!
此前,南归之初,秦桧身为靖康前最后一名状元,有随钦、徽二帝共赴难的资历,以及持二帝诏书南返的大功,曾于绍兴初年拜相,这也是所谓“手诏”上的二帝意思,却因为拜相后所献“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奇策”,要求驱赶黄河以北南逃的大宋子民归治到金人手中,引发了赵构“朕北人,归何之?”的置疑,加上与金人暗合的种种证据,曾经罢相一次,绍兴8年才又回到相位,绍兴九年的和议中,金人居然加上“桧不得罢相”这一条!!
“挟虏势以要君”!
从此赵构再不敢以大宋宰相的身份看待秦桧!
眼下,君臣间无话不谈,一派和谐气氛,可是赵构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克制!克制!”,靴桶里的匕首贴着薄薄的夏祙,刺激着赵构的神经,让他有一种扑上去撕裂这位“忠臣”的冲动。
可是时机不对。
“忍!再忍!”赵构在心里默念。
李若虚在此前奉旨诏岳飞“不得轻进”,的确是赵构的意思,他要这一战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什么时候战,什么时候和,战到什么程度,怎样跟金人使臣周旋,这一切在赵构脑中皆有定计,惜乎政不全由己出,大量的决策到了秦桧这里,总归会出现执行上的走样。虽然李若虚深得上意,途中晚了几天,等到岳家军营中宣诏时,大宋已经反守为攻,大军已经北上,势不可阻,但毕竟金人至今没有完全接受本次南征的溃败,眼下在临安城中的金使仍然以面对大金藩属的高傲态度,催逼赵构下旨还军!
这是大宋自靖康之后最大规模的一次反攻!
赵构不知道为这一天辛苦了多久,渡江南来之后,养练士卒,安集流民,恢复生产,平定内乱,建立各种典章制度,大宋朝好不容易立稳了根基,终于有支撑这一战的财力。自顺昌之战后,连战连捷,一扫兀术在河北连下名城带来的威压,近一个月来,岳飞、韩世忠、刘锜也的确不负重望,有时一日数捷,让赵构在宫内畅快无比!
可是从顺昌之战后,金使日复一日地催着和议,现在甚至已经把和议全部条件都拟好了文书,且明言“不得更改一字”!
欺人太甚!
今日,秦桧急如星火地进宫,说是金使今日就要结果,明日就要离开临安,北上复命,这一个月来的“拖”字决看来已经到了用不下去的时候,赵构盯着汗出如浆的秦桧,如同看到正在临颖的兀术,以及远在上京的金帝,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
可是今天开出的条件,却是让赵构差点晕倒!
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康王若不肯议和,大金便送还二帝!”
这是兀术一贯的语气,虽然赵构已经称帝金金多年,兀术仍然只是称他“康王”!
放在几年前,这话还有足够的效用,当初赵构立足未稳之时,朝中“迎还二帝”的声音还高亢无比之时,一旦二帝南返,赵构立于何地?
但眼下已经不是当年的景况了,大宋渡江南来,十余年间,已经在赵构的统治下立稳了阵脚,恢复了生机,朝中尽是“忠心”的臣子,何况二帝在五国城中书诏时,已经想到了这一节,按秦桧当初带回的说法,“若南归,得充宫观足矣”,早已经绝了南返后从赵构手中夺回帝位的想法。
赵构其实更担心另一招:去年和议时,金人就曾危胁,若和议不成,就把刘豫的地盘交给二帝,另建一个大宋!
这样的“正统”大宋,足以对赵构的临安朝廷合法性产生致命的打击!
但眼下这一招也不管用了,毕竟通过屈辱的和议,刘豫的地盘已经从名义上划归了赵构的大宋,虽然眼下又被兀术夺去,但拿回来已经是覆手间的事情!
可是今天这一招,却是致命的狠!
“母后!”
赵构掩面,几乎已经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赵构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书生,当年在兀术手中为质之时,骑射皆精,以致于兀术怀疑大宋派了一名军中强将代替皇子为质,也才有南归称帝的机会。
可是赵构却不能放开对生母韦氏的眷恋!
皇子之间,甚至与父皇之间,只要一成年,都有争斗与猜忌的成份,要说亲情,绝对比不上帝争夺带来的冲突与敌对来得真切。
但母子之间,却真切地存在血浓于水的情义。
赵构一心北伐,若说像岳飞那样,除了光复河山之外,还想一雪靖康之耻,特别是迎回二帝,显然是有些矫情了,但若说不想逼大金在和谈时多做些让步,给大宋多一些发展的空间,却也未必。
但赵构心中,深深隐藏的还有一个目的:迎回自己的母亲!
年届五旬的韦太后,居然在五国城中,还裸着上身,腰间只披一块羊皮,随时被金人淫辱!
每想到这一点,赵构都咬得牙响!
可是金人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将韦后送回!
小商河 第十八章 金字牌急脚递!火速!
“陛下!大宋江南地幅广阔,南渡以来,已经尽复昔日旧观,如此缀补乾坤之功,陛下已经不输太祖,远迈二帝,边衅稍启,陛下寝食俱废,以苍生为念,此皆臣等尽忠之本!可是眼下十余年用兵,民力已尽,若再行北伐,恐生他变,不若权且止息干戈,休养生息,亦可全陛下爱日之情!若再行迁延,恐怕金主不念旧盟,以举国之力南下,不惟五国城中诸帝、后受累,我大宋子民,也将失此喘息之机,国力再无恢复之时!陛下宜早作决断,莫误了太后,莫误了大宋苍生啊!”
秦桧满脸恳切,言至动情处,干脆涕泪交流跪伏下去!
赵构心中天人交战,如沸水煮心,一瞬间转过千万念头。
大宋这些年来,的确让江南恢复了生机,没有槽运的辗转艰难,江南临安的繁华远胜于当年的故都开封,甚至可以说,虽然此时经历了多年的兵灾,但随着河北的大半财富、人力的流入,朝廷所在的临安集聚了当时世界上最为集中的财富和人才,甚至包括人口也是当时的世界之最,绍兴年间,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就只有临安!虽然这是绍兴年后期的事情,却也不可否认赵构为此付出的心血!
再假以时日,国力更上层楼,是不是会更有把握北伐?
赵构其实在心中也并不很反对这样的说词。
此时的大宋,整体上属于恢复上升期,靖康之乱,群贼纷起,民乱时有数十万乱民围攻行在之举,兵乱时有将赵构扣押在宫内的极端场面,岳飞与韩世忠能够屹立多年不倒,始终成为赵构的军事臂膀,与平定这些乱臣贼子实有莫大的关系。
可是大宋的稳定与恢复,始终处于大金的高度危压之下,所有岁入,几乎全用于军费,战端一启,赵构和后宫嫔妃都得节衣缩食,以为臣子垂范,民力更是用到极致。
虽然此时手工业的发达和海上贸易税收都为大宋提供了恢复的条件,仍然远没有达到北宋时期的水平,绍兴元年时岁入仅得1000万贯,不足北宋熙宁年间的七分之一,而到绍兴九年时,岳家军月耗军费就已经达到60万贯,年需700万贯!
岳家军不过是当时的四大军区之一,四镇节度使中,哪一个也不比岳飞所需要的消耗少!
此刻的大宋岁入,尚不足三千万贯!
这些岁入,仅够支付军费!
再过几年,若是再给大宋几年时间休养,何至于此!
赵构睁眼,仔细盯着和约上的内容:
大宋向金称臣,受金帝封为宋皇!
宋金以淮河至大散关为界,永不相侵!
岁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在泗州交割!
大金归还徽宗梓宫及韦氏太后!
即刻还军!
“陛下,此为大宋万世计!虽然陛下与臣俱受万世之辱,为史家所责,却利苍生与社稷,所失者为虚名,所得为大宋万代江山!臣所不堪者,须陛下与臣同担此名,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秦桧此时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刘锜已经停止进兵,张俊在毫州也不再有主动攻击,让兀术稍稍可以集中主力。韩世忠在东线处于僵持状态,虽然牵制了大量的金兵,却并没有进攻的能力。
西线的川陕战场,大宋吴氏兄弟也与对面的金兵相持不下,哪一方都不再有进攻的可能。
四太子最为害怕的,只有节节进逼的岳家军!
开封一旦易手,宋金之势便大不同。
中线上,金国从来没有采取过守势,也从来没有尝试过让大宋精兵深入腹地的经验。
秦桧从兀术一封接一封的手书里,知道自己再也无路可退,若让岳飞兵临城下,自己的……大宋宰相不寒而栗!
所以此刻,秦桧已经不顾臣仪,法宝尽出,毕竟大军行动,不可能尽由中枢出军令,虽然中枢可以左右大军补给,但大军进退的核心军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赵构的手里,没有赵构一句话,秦桧不敢冒大不讳,直接矫旨班师,这在哪一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到时兀术不见得保得住自己。
赵构额头见汗。
眼下这对君臣,已经到了神经战的关键时刻。
彼此的底牌都已经出尽,到了决胜负的时候了。
“陛下——大河以北,大宋义民都私下制‘岳’字旗,专待岳家军北上,一旦攻守易势,陛下还记得曹成、杨幺、刘豫否!”
秦桧口不择言,这时已经一派中伤之语了。
“啪!”
赵构发白的指关节重重敲在御案上。
刚一撑起身子,却又无力地坐下来。
“去吧!——便如卿所奏!”赵构面色瞬间数变“告诉金使,我大宋暂息兵戈,那兀术也休再进一步!”
“臣领旨!”
秦桧转眼间恢复神采,趋身而起,偷眼瞧了瞧御案后面青如铁的绍兴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快!快!拟班师诏,发金字牌急脚递!”
中枢内,秦桧如飞而至,跳脚大吼,诸尚书、侍郎魂飞胆丧,随即全体高速运转。
大宋有史以来,一日之内连发十二道金牌,便在此时诞生纪录。
此前战况紧急时,一个半月内,赵构也不过向岳家军发过十三道金牌!
一份份言词不一的简单诏书从中枢发出,入赵构御书房,用了御印,再以日行五百里的速度,赶往岳家军帅营!
※※※※※※※※※※※※※※※※※※※※※※※※※※※※※※※※※※※※※※
偃城帅营中,入夜之前,已经有数十骑踏白军和河北义军侦骑进出,岳飞全然不知,临安城内,已经有了决断,手中握着各处的军报,正在听取张宪的汇报。杨峻作为中军主将,也得以参加这次军事会议。
“骑军三万,此前十余日间,已经战损人马万余,前军、中军、选锋军所能用的骑军,不足两万,城外营中,三成带伤。步军五万余,明日可到,但带伤不能作战的近两万,可用者精兵三万!”
杨峻听得心下骇然:以岳飞的知兵之能,以及近日的不断情报传回,兀术可以调集的兵力可以达到万!其中骑兵就不下五万!这个信息不会有错!
“不止此数!”岳飞脸上,波澜不惊:“颖昌城中,还有精兵三万!牛统制麾下,可用的兵力也不下三万,兀术还须分兵开封城,兵力并不高出我岳家军!用兵之道,不全在兵将多寡。否则我等也不可能还安坐偃城!今日探子应该已经过了临颖,明日即可返回,兀术究竟如何用兵,最晚明日午即见分晓!”
天明时,营外快马如飞而至。
“相爷,踏白军报:兀术屯兵临颖,朱仙镇金兵已经陆续发兵到兀术大营!”
小商河 第十九章 英雄所见略同。求战!
绍兴十年七月十二,临颖,大金帅营。
自退回到临颖,兀术没有多发一语,已经整整四日!
返回当晚,就已经下令朱仙镇大军往临颖开拔,自那一晚后,没有在诸将面前作过任何关于下一步战事的计划说明。
虽然营中上下,谁都知道,下一仗应该在颖昌打响,可是在大军调集的这几天里,兀术一直面沉如水,黙黙在营中看着大军一批批抵达,粮草器械一点点运到。
整个金营,都在主帅的这种沉默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威压。
直到七月十二申时。
大军已经集结到了近十万,除了后续步兵辎重还在途中,主力精锐基本上已经抵达临颖。
兀术终于下令,召集诸将到帅营,布置下一步的战事。
但第一句话,就让营中一片默然。
“诸部军马,明日丑时三刻,出营直发偃城!”
龙虎大王,盖天大王,昭武大将军,撒八,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兀术这几天里一直在计划怎么去找岳飞的麻烦!
可是营中还有五位忒母孛堇,其中有副统军粘罕,有兀术的女婿夏金吾,还有汉将王松寿、张来孙,阿黎不等猛安孛堇,左班祗候承制田瓘等,这些才到援的军将却听不出名堂来。
不就是偃城么,颖州府辖下的一个小小县份,有什么好打的?这一战本来应该是要拿下颖昌,将颖州地界完全掌握在大金手中,再从容收拾大宋京西路一带的岳家军,为什么眼下不去颖昌,却要杀向小小的偃城?
“丞相!”
完颜突合速小心翼翼地叫道:“朱仙镇大营已经全部调动,两日内,大军可集,何必再……?”
兀术在心中苦笑。
初九日,兀单独令阿李朵孛堇带一支千人队,全是参加过偃城之战的精锐,前往偃城试探虚实,谁知在五里店命丧军溃,不过是遇到一支五十余人的岳家军小队骑兵!一个照面,主将授首,士卒溃散!
偃城之战,是兀术记忆里第一次硬碰硬的宋金骑兵对撼。
即使是在顺昌之败中,刘锜也是用的重装步兵,持大砍刀、重斧与兀术的骑兵死磕,一旦发现事不可为,兀术随时可以发挥超的机动性,把刘锜远远抛开,顺昌城中的八字军根本连追击的念头也不会有。
可是上次的偃城之战,岳军的重甲骑兵却可以和铁浮图、拐子马对杀,在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隆重出场的杨再兴,在装甲到位的情况下,居然可以单骑冲乱大金三千多骑组成的强大中军!
这是什么概念?!
兀术知道,宋金之间,从此攻守易势了!
多年以来,特别是灭辽以来,对宋作战,从无如此惨败!
就算当年在黄天荡大败于韩世忠,也在随后捞了回来,一顿火箭,烧得韩世忠的无敌水师七七八八,险些让韩世忠丧身火海,再说了,当初留给兀术的深刻教训是:“南人使舟,如北人骑马,怎么得了!”并从此不肯与宋军展开水战。
但要说兀术对大金的铁骑,那是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心,当年甚至出现过以200骑逼降有上万守军据守的通都大邑的奇迹!
对上大宋的步军战阵,兀术也不过是在顺昌才尝到败绩,但那是在骑兵主力人马俱中毒的前提下,才被刘锜所乘!
在兀术心目中,大宋不过是俎上鱼肉,最多不过是遇到骨头多的地方一时间不急着下刀而已,大金铁骑所到之处,哪里会有对手?骑兵攻城固然不妥,但在野地作战中,宋人实在不堪一击!
可是偃城之战颠覆了兀术对大宋骑兵的认识。
只有攻不下来的宋城,没有打不垮的宋兵!
这条经验还有用吗?
若是当时的岳家军不止800骑,而是8000骑、80000骑,大金还有一支军队堪作对手吗?
兀术在这几日里,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骇呆了。
“不行!这样一支骑兵不可以存在!”
在其他战场上,金兵还没有接触过这么强悍的宋军!从兀术所了解的信息里,只有岳飞麾下,才有这么一支变态的强兵!
以前的战斗中,岳家军绝不可能在这么悬殊的情况下,与金军主力作战并取胜。
岳飞从来不肯轻易将岳家军置于绝对落后的兵力条件下对金兵作战,这是岳飞用兵的谨慎之处。
但偃城之战后,兀术闭上眼,仍然能够回味到当时那柄可怖的铁枪带给自己的威慑。
回到临颖,不同于上一次败走顺昌,居然是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以及无力回天的挫败感。
“颖昌已经不重要了!”兀术告诉自己:“若不能正面击败那支骑兵,以后再难南下一步!”
他甚至能够想像到,这样一支铁骑渡过大河,纵横草原的可怖场面。
“不必再行计较!”兀术很粗鲁地打断龙虎大王的谏议“各回本营,传军令——大营不动,交给后队,骑军步军并进,明日一定取回偃城!”
“是!”
帐内一声齐诺,再无半点反对之声。
大金的无敌统帅,已经不能再接受一场彻底的惨败了,这一仗,必定得打回大金左丞相的不败信心。
然后才可能放手对岳家军全面作战。
哪怕偃城已经是铁桶,也要戳他个对穿!
哪怕偃城只剩下一圈土坯,也要踏成黄泥!
金营中,全面的战斗准备已经展开。
※※※※※※※※※※※※※※※※※※※※※※※※※※※※※※※※※※※
“不能再等后面的步军了!”张宪在帅帐内斩钉截铁地决断:“岳帅,兀术既然停在临颖集结大军,所为的必是颖昌,这一仗非打不可,与其等他上门,不如趁他大军立脚未稳,我们先去冲他大营!”
从申时到酉时,随着精锐步军大队开始抵达偃城,城外集结的兵力已经达到六万,第二天的安排成为讨论的重点。
多数将领都支持岳飞集结大军,赶往颖昌参加会战的计划。
但张宪却坚持他的建议:兀术的主力才是此战的关键,若等兀术赶到颖昌,以此战的重要性,朱仙镇必是大军空巢而出,即便在颖昌城下能够打败兀术,双方折损必大,伤敌一万,自损三千,这些天来连克重镇,让张宪对岳家军减员的速度深感痛心!
这个新的作战方略让众人眼前都是一亮:若能够在颖昌之战前,通过出其不意的突袭,冲击兀术在临颖的大营,给金兵造成重大人员、物资损失,对颖昌会战必有重大好处!若仗打得好,也许连颖昌之战也可以免了!就从临颖直接追杀兀术到朱仙镇大营!
大战略一定,接下来就是排兵布阵,派遣军将。
“岳帅!张副帅!末将愿领一队,为大军先锋!”
杨峻首先出声,力求取得主动。
岳飞与张宪相视颔首。
“杨统制箭伤无碍了么?”岳飞看到杨峻作了一具极夸张的挥臂动作,心下释然:“那你想要怎样的一队人马?”
小商河 第二十章 杨家枪名下无虚!说词。
岳飞可用的人手,能够全力作战的,不过骑兵两万,步军三万。
按踏白军的回报,临颖城中已经是大军集结,要想一举踹破兀术大营,除了出其不意以外,还得全力以赴。
所以这一次不仅精锐尽出,甚至连略伤损了一些,还能够投入战斗的人马也不能休整,否则张宪也不会将这些人马带到偃城来。
按杨峻的记忆,说岳中的杨某人,只带了三百骑兵。
“岳帅!某只要中军精骑1000足矣!”
本来就是中军统制,率中军骑兵也是份内之事,杨峻不知道究竟岳飞的背嵬军有多少人马,但看岳云带走800之后,张宪手中居然没有一支骑兵能够达到背嵬军的装备水平,理智地提出了要本部骑兵。
“呵呵!先锋之职,也只有杨统制能担当得起!想兀术一见杨统制大旗,必是心胆俱裂,我大军未到,金营已经大乱了!既是如此,王兰、高林、罗彦、姚侑、李德听令!”
靠近帅帐出口处的几低阶将官站起来:“末将在!”
“你等各带200中军精骑,听候杨统制调遣!”岳飞肃容喝道。
“谨遵钧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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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令陆续下达,帐中诸将接令后立即出帐,开始集结所部军马。
半个时辰后,王兰、高林等部曲集中到杨峻帐中。
“杨统制,岳帅军令,我大军明日寅时三刻出营,先锋须于寅时出发,统制使有何吩咐?”高林在几位部曲中最为年长,代表几位校官陴将,征询杨峻的安排。
“罗彦、姚侑!你等率部去辎重营中,取重弩300具,弩箭三千支,重矛700!”
这两天下来,杨峻在营中仔细打听,总算了解到一些逃生相关的信息,这等安排早在中午已经筹划妥当。
罗彦、姚侑领命而去。
“杨统制,这等东西,应该是步军所用,重矛用于列阵防骑兵冲击,重弩沉重,用于守城,可以破盾,都不是我等骑兵所用,不知道——”
高林在罗彦走后,犹豫了一阵,才不解地问道。
“我知道!”杨峻点点头:“高林、王兰、李德!你等分发器械,叫军士们早些安歇,明日丑时三刻就出营!”
“这个——是!”高林犹豫了一下,带着王兰、李德去了。
杨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这几天来,他在心里仔细盘算即将落到头上的小商河之战,这样的准备,基本上可以保证从兀术大军面前可以逃出一条命来。
不过这种用兵方式大出常情,杨峻却没有想到,岳老大居然会亲自过问到这个问题。
夜已深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高林甚至跑到张大夫那里,去取杨统制专用的铁枪了,岳飞大约已经发完所有将令,营动大振,处处都是人影马声,各营都在紧张备战,主帅却跑到了中军帐中。
“杨兄弟!”岳飞一拍杨峻肩头,把正在研究地图的杨统制惊醒:“辎重营中只得重弩200具,适才报到帅营,说是杨兄弟所需器具不足,我才知道杨兄弟准备的是这等器具。怎么?杨兄弟打算去攻临颖城门?步军所带攻城器具,须午时过后才能到得临颖,兀术大营俱在城外,杨兄弟带重弩作什么?”
杨峻一阵暴汗,却幸好早已经准备好说词:“岳大哥,此次踹营,不同于以往两军相持,那时两营不过相隔数里,人衔枚,马摘铃,夜间行事,片刻可到敌营!这一去数十里,乃是全军主力尽出,莫说是在白日里,十里外就可听到上千军马,兀术用兵多年,也必沿路安置哨探,一过五里店,说不定便会遇上探子,赶到临颖时,大营早有戒备!若不出意料,拒马、重矛、箭阵都已经准备停当,我若没有冲阵的准备,只怕进不得兀术大营!”
“呵呵!杨兄弟还是这般勇不可当!”岳飞长笑:“我只要杨兄弟所部抵达金营,大旗一展,营中必定大乱,到时兀术须安排勇将出营作战,杨兄弟略搅一搅金营,我大军随后即到,却不需杨兄弟孤身入营!不过既然杨兄弟身为先锋,自有方略,岳某不会阻止,且看杨兄弟明日如何扬威金营!”
杨峻心中一阵暴汗:大约岳飞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下令提前一个时辰出发!
高林正巧在这个时候赶到:“相爷,杨统制的铁枪取到!”
“好!”岳飞伸手接过铁枪:“杨兄弟受伤已经数日,不知道痊愈得怎么样了,正好让岳某看看杨家枪法!”
遂一手执枪,一手牵着杨峻出了中军帐。
月明如水,满营俱是银光,走到宽阔处,岳飞远远将铁枪抛到杨峻手中。
“杨家枪?!”杨峻一头雾水。
要说狙击步枪,杨同志还听说过,至于这杨家枪?——姥姥滴,是什么东西?
不过说话间,铁枪在月光下黑黝黝地看不真切,却已经从岳飞手中轻轻一颤,如一条抖动的灵蛇,向杨峻横飞过来,在杨峻远没有思考清楚的时候,手已经下意识地一翻,将有如活物的铁枪抓在手中。
“好沉!”
这是杨峻的第一感觉,铁枪入手,扎扎实实地往下一坠,估摸怎么着也得在三十多斤以上,通体铁材打就,若不是杨某人眼下这副好身板,换成是前世的杨同志,就岳老大抛这一下,已经把人都砸倒了——看来这东西不是谁都玩得转的。
枪一入手,杨峻手握铁枪中段光滑可鉴处,脑内如中雷殛,一个跨步,长枪在双手中略一旋转,枪尖处风声啸起,一个停身,枪头浸满敌血的红樱如花怒放,现出一个斗大的铁蒺藜来。
一瞬间,如醍醐贯顶,本属于这具肉身的杨再兴脑中,关于这柄枪的记忆潮水般奔至,手中铁枪如一条复活的蛟龙,杨峻身不由己,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脚踩六合,枪尖划出道道白虹,连人带枪,在营地间掀起滔滔杀意,高林等人不自觉地随着枪花所到之处缓缓退后,只有岳飞一边任铁枪带起的腥风吹拂起面下长须,一边颌首微笑,却在枪花外围不动如山。
“金猫扑鼠,鹞子扑鹌鹑,燕子夺窝,凤凰单展翅,柳叶分眉,鲤鱼穿腮,倒打紫金冠,翻枪按枪,双龙入洞……”杨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到这些名词,口中喃喃,手上不停,直到百余式杨家枪使完!
蓦然间漫天枪影一收,铁枪消失不见,杨峻立在场中,铁枪反手紧贴在背后,从腿至肩贴成一线,人与枪如融为一体,精气神合一,再见不到铁枪,此刻人即中枪,枪即是人!
“好!哈哈哈哈!想那兀术如何用兵,也敌不过我杨兄弟手中神枪!”
“这就是杨家枪?”杨峻耳中,全没听见岳飞说些什么,此刻已经神游物外,被自己所施展的枪法骇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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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月上中天。
中军营内,一千精骑,已经作好出发准备。
“操!这甲怎么这么重!”
一声低沉郁闷的喝骂从中军帐中传出,营外诸军不禁莞尔。
小商河 第二十一章 无敌勇将与杨半仙。违令!
杨峻此前也试过这套盔甲的重量,大约也是二三十斤的样子,谁知道放在帐中的盔甲居然不是全套,等小校们把所有部件全部挂上来一试:靠!至少也得五十斤上下!
虽然以杨统制的体能,这点重量也不算过份,但这个重量也超出了此前的想像。
加上人和铁枪,马背上的负重达到了250斤以上!
但这也让杨峻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员勇将可以在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这套盔甲的防御能力实在变态得有点离谱:从头到脚,除了腿贴马腹的位置和面部五官,其他地方都覆盖在精铁打就的铁片和铁环扣之下,甚至连手背上都有一块护铁,只差手指头上带铁环了。
“呵呵!要是带个铁面具……”感觉自己已经保命有望的杨统领意淫地想到后世的电视剧。
“人衔枚,马摘铃!咱们出发!”杨峻威风凛凛地喝道。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杨统制居然找不到上马石,最后是在两名小校的帮助下,才翻身上了坐骑。
营门处的岗哨,看到“杨”字旗,忙不迭地把门打开,一千余骑缓缓出营,居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毕竟还不到寅时,多数战士还在熟睡中。
月华如水,满地银光,正是一天里最荫凉的时候,杨峻暗地里庆幸,若是大白天最热的时候披上这五十多斤护甲,该是什么味道!
按杨峻的吩咐,一千骑中有850人拿了重矛,150人拿了重弩。
本来应该有200具,但是王兰比较细心,把有伤损的50具还给了辎重营,换成了重矛,再多领了些弩箭。
一个多时辰后,按路程已经过了五里店,前方出现一条小河。
盛夏正是雨季,前两日还下过一场雨,河水满溢,月光下大约能看到40米左右的宽度。
“高林——”杨峻低声喝道:“这是什么河?”
“杨统制,这是小商河!”
“呵呵!”杨峻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大乐。
如果按岳飞所说的时间,寅时三刻出发,到这里时应该已经天亮了吧,书上说的杨再兴与兀术不期而遇,应该就在这里!
“兀术!现在你睡醒了没?”杨峻看着天上明月,坏坏地笑起来:“这里是不是有座桥?”
“是!这河不深,可是河里淤泥厚,马都过不去,大军前来,必是过前面的小商桥!”高林在这里可不是过一次了,路熟得很。
“好!咱们去找那座桥!”杨峻在马背上高叫,后面的陴将们相顾一谔:杨统制怎么这么兴奋?
走不多远,前面果然出现一座石桥,宽不过五六米,高出河面不到两米。
“这就是小商桥?!”杨峻转过头问高林:“从临颖到偃城,一定得过这座桥么?”
“冬天不必,哪里都可以过,这个天气,却是只能从这里过!”
“好!咱们就是到这里了!”杨峻第一个翻身下马,上马很是费力,下马就比较潇洒了。
王兰、高林、罗彦、姚侑、李德等人大惑不解,高林催马上前:“杨统制,不是说直扑兀术大营么?”
“懂什么?!听我的就是了!”杨峻卖起了关子。
岳飞下令前锋听杨峻调遣,眼下杨峻的话最大,王兰他们几个只得叫骑兵们下马。
按杨峻的要求,所有人退到小商桥边上的芦苇丛后,正对着小商桥的草丛中,距离不过三十米处,三百支重矛密密地插入土中,矛尖对着小商桥,形成大约60度的倾角,这番作业高林他们再熟悉不过:步兵方阵抗骑兵冲击时的标准动作。
每排一百支,一共三排,矛后插入土中近三尺,这样的布置,就算是重装甲骑兵贸然闯进来,也讨不了好去。
密密的芦苇丛一人多高,从桥上看过来,插好的重矛踪影全无。
150具重弩在芦苇丛中排成一个圆弧,焦点对准小商桥上不足六米宽的桥面。
重矛插好后,已经不需要人去管,每一具重弩则需要三个人操作:一个负责平衡与稳定弩身,一个负责拉弦(这东西得用脚踏上去拉,蛮紧的),还有一个负责安装弩箭与瞄准。
“其余的人,100人照管马,全体随我退后一里!”
转眼间,450名骑兵就变成了步兵,负责组成对桥面的伏击圈,还有100名变成了马伕,负责照顾马匹,过千人的骑兵仅余450人还骑在马上。
“好了!”杨峻下令:“咱们在这里等兀术!”
王兰、高林都沉不住气了:“杨统制,你怎么就知道兀术会来?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踹营么?若是元帅大军赶到这里,我们还没有见到兀术,可就是违了军令啊!”
一军先锋,按理应该首先接战,若是大军到了,却发现前锋居然在做伏击的工作,根本就没有先驱寻敌作战,这的确有违军令。
可是杨峻却心里有数:“靠!除非写哪本书的人都在骗我,否则这里就是兀术挂掉我(杨再兴)的地方!怎么会有错!”
不论《说岳》是真是假,从哪里得来的知识都无一例外地告诉杨峻:杨再兴是在小商河挂掉的,而且就是颖昌会战之前!
以杨某人穿越过来这几天的作为看,也实在不可能引发大的历史变化,这一点杨峻还是比较自负的,他也深恐什么“蝴蝶效果”之类的东西,若是一不小心,引发了兀术的战术改变,自己的小命就悬得很了。
天边已经现出一点鱼肚白,岳家军大军应该早已经发动了吧,不过从偃城到这里,加上骑兵主力不能把步军拖下来太多,大队到这里应该至少两个多时辰以后,那时天已经大亮了,现在应该是卯时左右,大军应该是在辰时三刻左右到,若所料不错,兀术的主力会早一些,也就是会在辰时抵达!
“还有一个时辰,高林,派侦骑前往临颖方向,看看兀术赶到哪里了?”
王兰、高林、罗彦、姚侑、李德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峻。
杨统制是怎么啦?不但肯定兀术要来,连时辰都算得如此精准!什么杨统制成了“杨半仙”?
但军令就是军令,五个小队,每队两骑还是陆续出发,如风般朝临颖疾驰而去。
天边的光线渐渐变强,一轮红日已经慢慢浮出天际,一时间红霞满天,映得这一支铁骑如披血袍,人人面上都是红光。
厮杀就在眼前,岳家军身经百战,不过四百余人的队伍,只能偶尔听到战马的响鼻,阵中隐隐浮现出骇人的杀意。
杨峻满意地看着所率领的这只骑兵队伍:“岳老大能够纵横不倒,训练的这支队伍的确有点名堂!”
半个时辰后,三骑如飞返回:“报!兀术大军已到,距此不过八里!”
后续的侦骑一个个返回,最后一个报的是兀术已经在五里以外。
不过这里已经不用再报了,地面不断颤动,天边烟尘扬起,庞大的金兵主力已经在视野里现身。
小商河 第二十二章 千军万马入伏来。重弩!
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再怀疑,杨统制所做的一切早有预谋,而且计算精准。
从第一批侦骑返回时开始,这数百岳家军精骑就已经在芦苇丛中作好隐蔽,姚侑、李德则返回到重弩阵上,负责指挥150具重弩作战,另有两骑快马将敌情报知后续的岳家军主力。
这批重弩都是木架铁胎,一具的重量不下60斤,一般是在守城的时候用于击破对方的手持盾牌,以及步兵装甲,有效射程在200步以上,弩箭也与寻常弓箭不同,差不多有一般步兵箭枝的三倍粗,一支弩箭居然达到一斤多重,精铁打就的箭簇寒光闪闪,这块铁差不多就有半斤重。
杨峻在营中这几天,已经大致了解了岳家军的装备,这样的重弩是经过他反复选择后才决定使用的保命武器。
杨峻对这一战有自己的想法。
按史上的记载,这应该是一场遭遇战,也就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发起主动进攻,都在计划攻击对方大营,却中途不期而遇,最后以杨统制的殒命载入史册,其他的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战果,而主战场就是在这小商河畔。
在事先了解这个事情的前提下,杨峻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让岳飞提前布阵,对兀术大军进行一场伏击,这样也有可能提前取得颖昌会战的胜利,后面的仗会更好打些。
可是以岳飞同志的领导能力,凭什么不相信手中的侦骑情报,而是相信一个才从医营里恢复过来的伤兵?而杨峻又以什么方法让岳飞下令七月十三的凌晨不得睡觉,全军出动打伏击?
最重要的是,自己所率的这一千来人,小心一点,不多走一步,就在这小商河畔设伏,应该不会被兀术的探子发现,若是数万人的大军出动,难保不会被兀术的侦骑看出端倪来,到时候一旦战况不利,杨某人应该负什么罪责?
思前想后,杨峻决定还是不要轻易触动太多环节,把自己的小命保下来再说。
要想达到后世记载中小商河一战差不多的成果,杨峻已经采取了几乎万无一失的措施。
史上的小商河一战,杨再兴所部300骑全部战死,消耗掉金兵主力2000余人,忒母孛堇撒八毙于此役,猛安孛堇、谋克孛堇、蒲辇孛堇等中低阶金将死掉百余人!
虽然相对于兀术十万余人的主力而言,这样的损失不算得太大,但更重要的战果则是坚持到了张宪率援兵主力抵达,迫使兀术放弃了攻击偃城的想法,转回临颖,并最后进军颖昌。
所以杨峻给自己下的任务是:尽可能效地杀伤敌人,同时等候岳家军主力抵达,迫退兀术,最重要的一条则是保住自己穿越才五天的小命!
其实这一切筹谋都是在过去的两天里才成形,眼下,战况正按杨峻的设想一步步展开。
紧随在最后一批返回侦骑之后踏过小商桥的,是金兵的侦骑。三骑金兵差不多前后脚冲过桥,这时岳家军的侦骑也才冲入到芦苇丛中。
这时兀术大军已经距离小商桥不过五里地。
三名金兵侦骑眼看着宋军侦骑冲入芦苇丛,在河边犹豫了半晌,来回转了一小圈,却没有发现设伏的重弩,还有芦苇丛中的重矛阵,最后一无所获地沿河往偃城方向疾驰而去。
大约他们以为只不过碰到小股的宋军侦骑,不足为虑,加上芦苇丛也让他们有所顾忌,没有大胆冲进来。
杨峻小心地看着河边三骑远远地离去,庆幸身边的马群连响鼻也没有打一个。
第二队金兵侦骑很快到来,连停都没有停一下,直接就冲往偃城了。
金兵已经不足四里!
这时杨峻已经能够远远看到金兵的队形:至少两万以上的骑兵在前,后面跟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步兵大队,队伍里居然还有不少马车,大约拉了一些重型装备。这样的队伍,怪不得走得这么慢。
如果史书上没有说错,这支主力部队应该有不下十万人的规模!
第三批金兵侦骑快速从小商桥上奔过,连正眼也没有瞧一下桥头20米外的芦苇丛。
在可见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金兵桢骑过来,杨峻低声吩咐,罗彦带上20骑,悄悄向金兵侦骑方向掩去。
“轰隆!轰隆!轰隆!”
烟尘荡起,地面颤抖,金兵已至两里以内,“大金左丞相兼侍中”、“大金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的大旗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连队伍最前面的几名金将头上剃发后的头皮反光都可以看得清楚。可能以为这里距离偃城还远,走在头里的金将们满脸轻松,彼此间还不时说笑几句。
“姚侑、李德,你们可得把弩阵给我指挥好喽!”杨峻双手在铁枪上轻轻摩挲,像是轻抚最亲昵的爱人,一边死死地盯着河对岸的金兵。
在转业当保卫干部之前,杨峻当过武警,虽然也接受过军训,但在服役期间基本上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斗,最多是抗灾之类的行动,最接近战斗的也不过是配合地方公安部门打击过黑社会。当过兵而没有打过仗,一直让杨峻引以为憾,不知道老天是不是照顾因公牺牲的杨峻,居然一来就让他面对如此多战的年代。
两里。
一里半。
一里。
金兵的战马上扬起的鬃毛都已经清晰可见,甚至狼牙棒上闪烁的寒光都开始闪入杨峻眼中。背后有战马开始有些不安,在原地轻轻地踏动,杨峻手下的小校轻轻抚摸马颈,让马儿安静下来。
这批骑兵并不是首先作战的主力,而是一种备用手段。
现在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半里。
金兵前队突然变缓,却不是因为发现河对岸的异动,而是发现眼前的桥面太窄,他们的队伍太宽,需要调整队形了。
最前面的一名大约是猛安孛堇的将领站驱马出列,举起手中的大锺,大声叫了几声,甚至连远在一里半外的杨峻都隐隐约约听到飘来的声音,原本比较松散的骑兵大队开始收缩,最后大约一排三骑,缓缓向小商桥行进。
“准备好!准备好!”杨峻口中轻轻地念叨,相对于身边满不在乎的岳家军战士,杨峻发现,自己还是过于紧张了。
地面震颤中,前队的骑兵终于踏上了石桥。
杨峻仿佛能够看到弩兵们已经安装好的弩箭,右手不由自主地轻轻甩动:“别急,别急,再过来点,再多一点。”
金兵前队终于踏过了石桥!
“嗖!嗖!嗖!嗖!嗖!”
厉响声从芦苇丛中发出,利箭瞬间穿透骑兵和马背上的护甲,整个小商桥上的金骑连人带马如刀割般倒下,扑通声不绝,小商河转眼变红!
乱叫声中,金骑卒然一乱,在小商桥头挤成一团。
“嗖!嗖!嗖!嗖!嗖!”
利弩毫不留情地越过河面,继续收割着200步范围内的生命,无任何遮蔽的金兵转眼间就倒下了百十骑。
小商河 第二十三章 一法破万法!克星?!
看上去很散乱的弩箭,却如杨峻再三叮嘱的那样,每五十支一轮,分三轮才射完,第三轮射完的时候,第一轮重弩又已经完成了拉弦上箭的准备工作,根本看不出明显的停顿,第四轮弩箭又破空而去!
“嗖!嗖!嗖!嗖!嗖!”
六轮弩箭之后,已经乱成一团的金骑前队才在几名谋克孛堇喝骂声中停顿下来,并退到弩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至少距离小商桥200步以上的空间内,处处是倒毙的骑兵和马匹,几匹受伤的战马抛下背上已经挂掉的主人,撞向后面的骑兵大队,当先的金将果段出手,狼牙棒挥出,将狂乱的战马击倒,才稳住阵脚。
杨峻轻轻拍一下已经看傻了的高林,嘴角稍微往上翘起:老子在大宋的第一仗,打得不赖吧!
高林愣了一下,也满面红光。
领头的金将们叽里瓜啦地大叫了半天,杨峻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除了相隔一里多,更重要的是根本不知道女真语是怎么回事。最后看到骑兵们在河对岸一字排开,几骑金兵飞快地向队伍后面疾驰而去,不用想也知道,该是向兀术报讯去了。
大队金兵在前队停止下来后,渐渐组成阵势,两万余骑金兵毫无散乱的感觉,除了遇袭时在桥头自相冲撞了一阵以后,随即列成方阵,数排骑兵秩序井然,后续的步兵也缓缓靠上,一座大阵在几乎无人指挥的情况下自动布成。
过得半刻,一排持重盾的步兵已经出现在阵前,虽然步兵大队并没聚拢,但携带辎重的马车居然已经将一些重型装备送了上来,形成一道有效防御。
中军大旗不断前移,最后在阵前重盾后面停下,主帅终于登场,远远看上去只能看到兀术身材高大,一部大胡子,国字脸,浓眉大眼,极是威风,却是看不很仔细。头上金冠表明了他的皇族身份,除此而外,周边将领众星拱月的态度也说明了此人必是兀术无疑。
若能靠得近些,杨峻就会看到兀术脸上的疲累与愤怒。
远远看过去,只看到兀术与身边诸将略微相商,手中马鞭对着小商桥指指点点,随后阵中重盾移开,一队重甲骑兵开始正对着小商桥集结。
“铁浮图?”杨峻低喝了一声,从这批骑兵身上无处不在的铁甲猜出了他们的身份,高林闻声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对这种骑兵可是熟悉得很。
虽然抬出了重弩,杨峻却仍是心下忐忑,不知道重弩对付这种重装甲有多大的效果。若要十拿九稳,岳家军还有一种更大型的弩——床弩,顾名思义,弩架就像一张大木床,重200多斤,需要三名士兵才能拉开弦,而所用的弩箭则完全像一柄长矛!这样的床弩应该可以破开铁浮图的重甲,可惜这东西只适合守城,架在城墙上用,若要长途挪动,非用大车不可,骑兵是驮不动的,这也是杨峻采用重弩的无奈之处。
看来兀术是打算用铁浮图冲阵了,却不知道重弩能不能克制住这些铁家伙!
顺昌之战中,刘锜所部八字军是用重斧迫到近前砍马足,才让铁浮图大乱。
偃城之战中,岳云则是对重装甲对重装甲,硬撼铁浮图!
杨峻却只能采用这种作战方式,会是什么结果?
铁浮图不断集结。
一百骑。
二百骑。
三百骑。
差不多了,兀术看来也满意了,中军阵形大开,铁浮图从300步外开始发力,缓缓加速,一共三列,每列百骑,整齐地冲向小商桥,如同一道钢铁洪流。
这一次看来姚侑、李德也慌了神,铁浮图还在百步之外时就已经下令射出第一轮弩箭,破空而去的弩箭似乎并没有对铁浮图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除了寥寥数骑箭中面门,或者马足中箭栽倒以外,多数铁骑都冲上了小商桥。
“射马足!射马足!”杨峻和高林都不约而同地低呼出声。
果然,第四轮弩箭就直奔桥面上的马足而去。
这一次有了效果,十余骑铁浮图直接倒在了桥面上,有的甚至连人带马翻进了河中,受伤的人和马瞬间把桥面堵死,只有不到十骑冲过了桥,不过这些骑兵并不在意身后的同伴死活,而是直接扑向芦苇丛中的弩阵。
可惜这几骑也没有讨得了好。
首先是直接撞在了长矛阵上,狂奔的铁马卒然停止,一两根重矛传出断裂的喀嚓声,马背上的骑兵本来就是跟马紧紧捆在一起的,一下子连人带马栽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解开系绦站起来,数支弩箭已经透甲而入——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上,重弩的破甲能力还是比较强悍的。
桥面上混乱无比,连续射出的弩箭继续插入铁浮图的马足,偶尔命中的会将马足直接切断,人马一起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更为严重的是,铁浮图惯性比较大,一旦加速完成,根本收不住脚,后续的重甲骑兵陆续撞到桥面上,一时间扑通声不绝,数十骑撞入河中,人马都陷入河泥辛苦挣扎。
鸣金声起,最后的100余骑终于收住了脚,没再继续上前,不过就这么一次冲击,铁浮图损失了至少也有上百骑!
兀术一时默然,小商河两岸寂静,都在等他的下一步指示。
高林平时对杨统制本来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大宋枪神的名头不是乱盖的,但眼下这般作战结果,让他对杨统制的认识更深了一层:这可不是只靠勇冠三军就能够做到的,杨统制不仅是将才,也可算得会用兵了!
这是迈向帅才的重要一步。
不过在高林“有如滔滔江水”的敬佩之情还没有来得及表达出来的时,杨峻却如被火烧,急急退后,凑到自己的战马边上,已经准备上马作战了。
大河对岸,兀术阵前的重盾手已经排出三列,一步步将重盾挪往小商桥!
这种重盾重达八十斤以上,一层木胎,一层铁甲,外加一层牛皮,高及人肩,大军行动时必须用马驮或者用车拉,后面有用于支撑的木架,一旦停下来,足可以阻挡重甲骑兵的两轮冲击,一般弩箭更不在话下!
重盾后面,一队骑兵紧紧跟随。
马足已经消失在盾牌后面!
一面面重盾,组成一道厚厚的墙,慢慢靠近桥面!
小商河 第二十四章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轰隆!轰隆!轰隆”
重盾阵一步步往前移,很快就进入了重弩的射程,一股强烈的威压扑面而来。
“射!”
杨峻轻轻嘀咕一声,如他所愿,五十支弩箭破空而去,瞬间越过河面,撞上了金兵手中的重盾。
“当!当!当!”
一阵密集的炸响,重盾阵中听到轻微的惊呼,极少数的弩箭穿入了重盾间的间隙,盾后有人倒下,但整体上基本无功,多数弩箭都从盾面上撞落。
“轰隆!轰隆!轰隆”
重盾阵继续往桥面移动,弩阵上的李侑他们想必已经清楚,在这个距离上继续用箭是一种浪费,没有弩箭再发出,大家都在等着距离进一步缩短。
“轰隆!轰隆!轰隆”
重盾阵在靠近桥面时开始变化,中间三列继续往前,左右的重盾手则收缩到中间三列的两侧,将前驱的重盾手侧面护得严严实实。
如同一个铁盒子,金兵盾阵不受任何阻碍地开上了桥面。
“射!”
盾阵抵达桥面中间的时候,第二轮弩箭才终于发出。
“咚!咚!咚!咚!”
这一次发出的声响截然不同,多数箭枝都插入了盾面,极少数的被弹开,但对盾后的金兵伤害却完全为零!
兀术开始面露笑意,后续有金兵也开始作继续进军的准备。按这片芦苇地的埋伏规模,只要盾阵过了桥,骑兵一冲,再多的弩手都得玩完。
“准备!准备!”杨峻低声喝道,同时自己也贴到战马边,后面四百余骑纷纷贴上自己的战马,大家都知道,前面的弩阵快不行了!
“轰隆!轰隆!轰隆”
盾阵加快通过桥面。
第三轮弩箭终于射出,盾阵的最前沿却已经过了桥,破盾声大作,却只是插入盾面更深,少数弩箭勉强透过了盾身,却已经不能够对盾后的金兵造成任何伤害!
盾阵在靠近芦苇的边沿停了下来,现在他们不需要再进一步了,任务已经变成掩护后续的骑兵过桥。
“该咱们上了!举旗!”杨峻大喝声中,勉力自己翻上了马背,其实杨统制几乎天天做惯了这个动作,对于杨峻来说,也就是个技巧掌握的过程,杨再兴同志可能做得更干脆利落一些。
过桥的骑兵并没有立即发起冲击,而是迅速往两边散开,在重盾掩护下尽可能的多过来一些人马。
但转机出现在杨峻的大旗举地起来以后。
四百五十骑上了马后,芦苇已经不能再遮住他们的身形,再加上大旗高举,四百余骑如风般卷出,小商河两岸顿时全部聚焦到这队伏兵身上。
“杨!又是杨再兴?!”
金军阵中一时骚动起来,兀术眼中如欲喷火,但现在却不是发作的时候,因为桥上的乱局才最让他揪心。
已经过河的三十余骑倒不用想了,肯定不会回头,可是桥面上的数十骑却进退两难,重盾阵并没有在河南岸展开多大的空间,过桥的速度本来就不快,眼下面对杨某人的骑兵,是该退还是进?
桥两头顿时挤作一团。
但里许的路程哪里经得起犹豫,岳家军精骑转眼就扑到桥头!
兀术大叫声中,马鞭前指,后续的铁浮图不要命地扑上桥来。
桥头更乱!
“杀!”
刚刚展开的数十骑已经过桥的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淹没在这四百骑的洪流当中,一时间每骑身上都被照顾得“面面俱到”,枪戳斧砍,几无完尸。
而刚才还稳如泰山和盾阵却发现,杨峻为首的重甲骑兵插入到了盾阵最中间,沿着金兵撞开的路深入盾阵核心,那些全无作战能力的盾兵们顿时变成了盾面背后的鱼肉。
“杀!”
四百余骑如风般卷过小商桥南岸,所过之处,金兵再无一个可以呼吸者。
杨峻却没有随队冲过去,高林为首的几名主战力量随他一起扑上桥面,将挤作一团的金骑一个个砸下桥面。
刚领会杨家枪决的杨峻只会一种用法:“荡字决!去!”
铁枪在手中变得柔若无骨,马首前一丈内尽是枪花,当者无不荡开,桥两侧本来就没有护栏,一时间下饺子般满河俱是铁甲!
“当当当!”
兀术无奈鸣金,杨峻知机地立在桥头,他可不想像杨再兴一般,率骑直接破入金兵阵中,虽然杀得痛快,挂掉也是分分秒秒的事!
再说了,史上的小商河畔,三百骑岳家军人马无存。
杨峻对眼下的战果已经很满意了,这轮冲击下来,金兵损失过百,前后数次冲击小商桥,已经让兀术已经损失300余人手,心痛无比。
更为可气的是,岳家军四百骑再次回到芦苇丛中,竟然没有一骑损伤,桥头上只有寥寥数骑,其中旗官高举“河北路招讨中军统制使杨”的大旗,让兀术气得要喷血。
桥中央,大旗下,杨峻持枪傲立,视千军万马如无物!
虽然还没有体会到杨家枪细微之处,也没有挑飞金兵头颅,但杨家枪荡开,一样威风八面,加上盔甲防御过硬,让杨峻信心大增。
如同面对长坂张翼德,金军阵中一时无人敢作声。
“丞相!”
撒八驱马近前,手中狼牙棒举起。
上次在偃城与杨再兴硬撼,败得莫名其妙,眼下看到杨峻的拽样,撒八恨得牙痒痒,当即向兀术请战。
兀术却摆手不肯让撒八出战。
此刻兀术心中想的,却是这一战的大局。
“岳蛮子难道知道我大军的方略?为什么不在途中设伏?却派这杨南蛮在此阻我大军?莫非?”
小商桥已经占了地利之便,如果岳飞有其他动向,又深知兀术方略,派遣一员勇将在此拦路,的确实可以收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加上重弩,小商桥已经变成天堑!
“不会!我是昨晚才布置的大军出战,莫说岳南蛮,就是我营中诸军,今日也有些措手不及!岳南蛮哪里会这般神通,就知道我大军此刻要过小商河!”
“那岳南蛮到哪里去了?眼下这阵仗可不是仓促间布下的!岳家军早已经知道我大军出动?”
兀术一时间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可以很明确地判断:自己突袭偃城之举已经成为泡影!
剩下还可以赌一赌的可能,就是岳飞援军未到,担心偃城守不住,所以叫杨再兴在此拦路!
想到这里,兀术一发狠:“弓箭手!列阵!”
小商河 第二十五章 妙算良谋总成空!退!
重盾阵后,两排弓箭手迅速集结。
金人一向以善骑射著称,弓大箭长,臂力超人一向是金军中弓箭手的特点,眼下列阵的弓箭手所用的不是马背上骑射的短弓,而是长至肩高的步兵专用长弓,有效射程在百步以上,虽然远比不上重弩,但对于桥面上的杨峻他们还是有威胁的,特别是在弓箭足够多,足够密的情况下。
杨峻耀武扬威一阵,对方始终不肯派大将出阵来作战,眼下怎么会等着弓箭临身!眼看对方弓箭手列阵,哈哈大笑声中,勒马回到桥南的芦苇丛中,金兵弓箭手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兀术却是悄悄舒了一口气:要是这个煞神无所忌惮地冲进阵来,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伤亡!
杨峻是另一番侥幸:杨再兴就是死在金兵利箭之下,据说张宪后来为杨再兴收尸,烧出的箭簇就有两升之多!眼下既然解了箭阵之厄,大约这条命该是保住了吧?!
两军再次隔河相望,彼此皆无可奈何,杨峻也明白,就算自己回归到杨再兴的神识,肯舍身一冲,此刻也多半突破不了对方的箭阵和重盾防御了,这一战不比偃城,那时兀术根本就没有带步兵,不可能布置下如此强悍的防御,可以由得自己纵横冲杀,眼下的金兵大阵已成,不具备硬撼的能力,还是不要冲动的好。
僵持之中,兀术隔河死死盯着杨字大旗,心下嘀咕:“退不退!退不退兵!”
一想到偃城中可能空无一人,兀术心中就是一阵剧痛,若真是如此,这杨南蛮便更可恶了,居然以数百骑加上一个弩阵,就把近直万大军生生的挡在这里。
可是恨归恨,天边日头渐高,重甲骑兵不用作战就已经额头见汗,对面的岳家精骑在杨统制率领下半点也没有退后的意思,仍是好整以暇,在那里冷冷面对河北岸的兀术主力大军。
“怎么办?退还是不退!”兀术额头也见了汗。
本是乘兴而来,原想一举踏平偃城,从防御能力看,偃城甚至远不如刘锜防守的顺昌,若是当初不急着以轻骑奇袭偃城,而是带齐大军,最多一天时间,就可以从临颖赶到偃城,就算岳飞可以收罗一些援兵,仍然有十足的把握拿下偃城,怎么会像眼下这样被堵在小商河!
攻城的器具都带了大半,午夜时分就开始行军,仍然一着之差,满盘落索,又一次无奈岳飞何!
“杨再兴!”
兀术低声咆哮,对杨峻恨到了骨子里。
从临颖方向陆续跟上来的大军,就这么与杨峻对峙在小商河两岸。
但很快,兀术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再犹豫了。
地面颤动,烟尘大作,旭日照耀下,岳家军已经从偃城方向开来,前队骑兵高举“河北路招讨副使张”的大旗,人数不下万骑!
“张宪!”
兀术面如死灰。
大宋的京东路,刘锜只是一名守成之帅,只有这张宪所率的岳家军,才连克名城,打得金兵抱头鼠窜,谁知他已经率大军转到了这里!
“轰隆!轰隆隆!”
张宪可不像兀术,率骑兵为步军前驱缓缓行军。在得到杨峻所派骑兵的军报后,“兀术大军与杨统制卒遇小商桥”这个消息刺激得岳飞立即下令,张宪率骑兵主力全速赴小商桥!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才上书为杨统制报功,副帅须得保杨统制无虞!”
岳飞面色如铁——谁想得到杨统制会以千骑对上十万大军?以杨统制的英雄无敌,断然不肯回头逃命,而是一定会尽力厮杀,为大军争取时间!
杨统制危矣!
张宪哪里还顾得许多,两万骑精锐尽出,分两队赶赴小商桥。
“杨某见过副帅!”杨峻没有下马,只是在马背上对张宪一拱手。
已经不需要再多发一言,张宪看着两岸倒毙的人马发怔:这仗是怎么打的?想像中杨统制浴血酣战的场面居然一丝也没有出现,倒是两军阵前静默得像是在喝茶!
岳家军大队静静地在小商河南岸排开列队,上万人马,听不到一句人声,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在挪动。
不用等步军出现,兀术已经知道,自己的计算完全错误。
偃城之战,已经不用再打了。
“岳飞、杨再兴!——先寄下你们的人头!待我拿下颖昌……”
“丞相——我们……”龙虎大王小心地凑上来问道。
兀术铁青着脸,转过头去:“退!前队作后队!”
在骑兵阵后的步军首先开拔,重盾手和弓箭手纹丝不动,死死盯着小商桥,眼下攻守易势,要防的是张宪大军过桥追杀了。
张宪默然看着兀术大军远去,没有任何反应——小商桥两头,兀术过不来,岳家军自然也过不去,只有看着兀术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了。
最后一批金骑呼啸声大作,弓箭手携弓上马,重盾手弃盾随附,骑上大军留下的马匹啸叫而去。
“副帅!”杨峻失声叫道。
张宪点点头:“大队片刻间就到,咱们过河去等!统制率部先行,于路十里打探,不得轻进!只要探明兀术断后的骑兵,立即返报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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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走得并不远,他在随骑兵大队断后。
张宪亲率岳家军骑兵主力在后,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丞相,大军此去是返回临颖,还是朱仙镇?”盖天大王在身后问道。
前队的传令官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着兀术回答,刚才在小商河边不过一个“退”字,退到哪里却是没个准话。
退回临颖?回朱仙镇?回开封府?
但兀术何尝不是心下踌躇!
恰在这时,前方一骑绝尘,如飞赶到:“报!——”
“丞相,朱仙镇大军已到临颖,如何行止,请丞相定夺!”
传讯的骑兵跪伏马前,报上来自临颖的军情,兀术脸上却更见寒霜,此前军中诸将多劝自己等大军集结完闭,再大举进攻,自己却有些一意孤行,导致兵退小商河,虽然谈不上胜败,始终是在诸将面前难以交待,眼下后续大军已至,难道再回头去打小商桥?
“让他们备好仪仗,待我一到,大军直发颖昌!”兀术发狠了。
“丞相!我大军主力往返临颖,若不稍事休整,如何……?”龙虎大王失声谏言,却见兀术面上不愉,赶紧收声。
“不是我不让大军休整!”兀术难得地苦笑着解释:“若岳南蛮主力尽出,会让我放手去打颖昌么?”
诸将默然。
“留8000步军守临颖!能拖得住岳家军一刻是一刻,脱逃者斩!”兀术喝令道。
周围的将领心下一寒:这8000人要对付岳家军主力,那是纯属垫背的了,只望抛却这8000步军,能够换得颖昌城下大胜的局面。
“颖昌城不过三万守军,我集大军共十三万前往,若再败,是天不佑我大金了!”兀术在心里黙念,这话却不敢告知诸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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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破敌军统制使赶到张宪马前。
“副帅!诸军到齐,请副帅定夺!”
“不必多说——兵发临颖!这便与兀术决一胜负!”张宪毫不迟疑,下令大军全力赶往兀术大本营。这一战的方略本来就出自他手中,眼下岳飞坐镇偃城,临颖一战,该由他负责大局。
杨峻追击途中,忽然心下一动,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三,明日颖昌城下,将有一场恶战,这又是他所知道的一战,该不该告诉张宪?
小商河 第二十六章 胡尘铁骑今安在?饵军!
若史书无讹,这接下来的颖昌一战,将是岳家军北伐的最后一场大会战。
杨峻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小心,至少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活得好好的,这就已经与历史记载大不相符,再说了,杨某人也没有什么诸如不得干扰历史发展之类的狗屁义务,这些天来,明大的目标就是从小商河畔活出来,眼下完成了这个重大任务,心里头像卸下了一块磨盘大石,哪还会去管什么历史进程!
但杨峻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所谓的历史就已经不存在了,那些可以指引自己生存下去的前世记忆,通通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给自己什么指引。
当然了,像岳老大最后的下场,或者宋金之间的阶段性平衡,都属于真正的大局,靠我们的杨统制一人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估计这些都迟早会发生。
不过眼下怎样对自己最有利?
杨峻犹豫了。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岳家军以略快于金兵的速度赶往临颖,但毕竟兀术的断后工作滴水不漏,沿途都有遗留下来的金军骑兵小队袭扰,规模虽然都不大,每次都在五十骑到上百骑之间,而且都是一触即走,没有十分激烈的作战,但这样小规模的遭遇战却对行军造成了有效的阻碍。
每一次遭遇战,杨峻都分出两骑,把战况报知张宪。到入夜时分,一步一顿地赶到临颖时,也没能对兀术主力形成追击的态势。杨峻小心谨慎,一路上都有侦骑提前十里先行,一旦发现有异动,都会派遣数十骑兵试探清楚,才让大队压上——若是让兀术在途中一个反伏击,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虽然在杨峻看来,这些小心的举动也许都是不必要的,只需要直扑颖昌即可,但怎么跟张宪说?
难道说:“副帅,侦骑都不用派了,直接打过去吧!”
多半张宪就会把杨峻给“军法从事”了。
这是基本的用兵之道,另外,杨峻也的确搞不清的是,万一兀术真的输红了眼,就在临颖要跟岳家军决一死战呢?
占了地利之便,加上兵力也占多数,临颖之战本来就对岳家军不利,若是兀术不顾颖昌会战的布局,转过头非要跟岳家军拼个你死我活呢?
杨峻不敢随便表这个态了,一切只有到临颖城下再说。
暮色中的临颖城终于在杨峻眼前现身,立足于前世所获得的信息,杨峻一路上谨遵将令,虽然走得有些气闷,但终于平安抵达。
临颖城比偃城稍高大一些,城墙约有五六米高,大约因为历经战火,每一方驻守后都要加以修缮,看上去是比偃城残破的城墙好看多了。虽然还没有看到过岳家军攻城,但这座城要攻打下来,应该会费不少功夫。让杨峻心下一宽的是:城外明显有大军驻扎过的痕迹,眼下却只有一座庞大的空营,连军帐和部分粮草都没有挪动,兀术应该已经离开临颖了。
本来今天一战,已经让兀术的战局形势有所改观,但看来兀术仍然全力赴颖昌而去,根本没有在临颖与岳家军决战的打算!
临颖城略比偃城大些,却也绝装不下十万以上的军队,特别是这座城的破坏程度并不大,想来城中应该还有部分居民的情况下。
城墙上的金兵看到近千人的大宋骑兵,忙不迭地吹角鸣镝,慌乱不堪,城墙上人影稀疏,旌旗杂乱,一望可知,绝非兀术主力精锐,大约该是以签军为主。
所以兀术应该不在城中。
“杨统制,现在怎么办?”高林等副将看到城头金兵阵脚已乱,都有些主动出击的意思。
“还能够怎么办?临颖已是空城,若我所料不差,恐怕连骑兵都不上三百骑!你上去再怎么骂,鞑子也决不会出城作战!副帅的前军很快就到,且等副帅定夺吧!”杨峻可没打算在这里参加攻城战,再说也轮不到骑兵主力攻城。
但按眼下的速度,若等步军带辎重到城下开始攻城,怎么说也是入夜也后的事了。
果然,戌时过后,大军才齐聚城下。
“前军三百骑,作三十队,二十里内举火遍搜,不得漏过一间房,一个土丘!”
张宪得知城外居然是空营,大为紧张。
待听到杨峻所报,兀术主力已去,加上派出去的哨探反馈二十里内无金兵的消息,才略略放下心来,岳家军已将临颖围成铁桶,火把组成的方阵照亮了天空,却等到亥时才开始攻城,从杨峻赶到城下至长梯架起,两个时辰间,城头数次惊惶慌乱,至此才终于死心投入战斗。
这一仗虽然谈不上岳家军全力投入,却也是此次北伐中,单一战役岳家军规模最大的集结,马步军总量达到近7万,这已是岳飞目前所能提供的最大力量了。其他兵力还分布在京东路所攻克的诸城中,以及牛皋所克的京西路诸城上。
偃城虽然是帅营所在,联接东西两路大军,以及前后方之间的枢纽,却只得近万伤兵布守,岳飞甚至已经向刘锜求援——大约岳飞对刘锜采取守势也有些不满,自顺昌之战后,八字军在刘锜麾下并无太多建树,反而是后发治人的岳家军连下名城,将故都开封府外的金兵压缩至开封周围,搞得兀术一筹莫展。
“副帅,某有一言,不知是否可用?”杨峻看到临颖攻得火热,情知自己在这里已经发挥不了多大作用,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决心向张宪进言。
“杨统制但说无妨!”张宪头也不回,此刻只顾着城头,局部地方已经有岳家军站住脚了,大功已成,破城只是片刻间的事,虽然也折损了一些人手,但看得出来,守军绝对不算精锐,这才打了一个半时辰,城上已经毫无反扑之力,兀术定然不在城中。
“副帅以为,兀术大军现在何处?”杨峻不敢很肯定地说出自己的结论,仍小心翼翼地征询张宪的意见。
“这个——”张宪沉吟一阵,猛然转过头来:“杨兄弟的意思,兀术必不会回军朱仙镇?”
“兀术若要拿下颖昌城,须在我大军赶到颖昌城前,否则我岳家军有坚城可恃,怎么会让兀术得逞?现在我军能够到达临颖,明日即可出发,一日内即到颖昌,兀术能用的时间,不会太多!”杨峻仍不肯把结论抛出来,而是把所有分析抛给张宪。
“可是,岳帅面前,只道把临颖取下,颖昌之战,也须八字军到援后才……”张宪迟疑起来。
杨峻默然半晌,指着城头:“副帅以为,兀术安排这数千人马屯于临颖,是要守城,还是……”
张宪霍然醒悟,汗满背脊!
小商河 第二十七章 螳螂捉蝉,黄雀在后!胜机?
“若非杨兄弟提醒,险些误了大事!——这是兀术钓我岳家军的饵!大军必已赶往颖昌!”
张宪一把揪住杨峻,眼中有些异彩。
(靠——杨峻暗骂——老子又不是玻璃!)
“前军、游奕军听令,杨统制为先锋,率骑兵一万赶往颖昌,其余骑兵在临颖城攻下后,随我前往!”
张宪决不是一个不知兵的主,史上他打下临颖之后,在城中休整,以致错过了颖昌之战,让岳云几乎命丧颖昌城外,而这一仗辛苦之处远甚于偃城之役。
犹豫了一下,张宪补充了一句:“前部诸军,权由杨统制调度!”
游奕军、前军、中军其他将领看杨峻的眼光顿时不同,能够享有这个权利的,至少也是副都统,不过以杨统制在偃城外的表现,这一仗后若不升职,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杨峻心中大安:有了这上万骑兵的指挥权,大约总不至于挂在颖昌城外吧?
为策万全,十队侦骑仍然提前十里出发,杨峻率大队随后跟上,且一律人衔枚,马摘铃,火把全灭,借月光行军,以袭营的标准前进。
果然,还不到寅时,前方侦骑返回——已经发现兀术大军——且距离颖昌不到十五里了!
不过还好的是,兀术并没有全速前进,而是正在途中稍事休整,大军外围草草地围了一圈防御器械,但看得出来,前半夜一定在快速行军,此刻坐地而歇,不过是让累坏了的步军喘口气,好一鼓作气直扑颖昌。
“统制,兀术大军已赶了一日一夜,此刻若我军上前去……”高林凑上来小声出主意。
“急什么?”杨峻横了他一眼:“传令,咱们也停下来歇息!”
此时天边还没有一丝曙色,月光下,上万人马即在临颖至颖昌的大道旁席地而坐,静候军令,高林等人也罢了,猜测杨统制大约总有深意,其他两军将校们却声嘀咕,不知道杨峻葫芦里装什么药。
“兀术老贼——杨再兴算是葬送在你手里,老子不想为赵构卖命,这一仗权当为杨家先祖报此大仇吧。”杨峻在马背上不肯下来,心中默默盘算。从近九百年后过来的人,对金、宋都没有什么感觉,说得大条一点,都是中华民族先祖,以后再怎么打,迟早都是一家人,说得近一些,乱世人不如盛世犬,岳老大尚且前途不妙,自己何必拼了老命去送死?
即使胜了这一仗又如何?官加一级,更容易被秦桧盯上,说不定以后兀术在和谈条件中,再加上一条:“宰了岳飞和杨再兴,再和谈!”
那时就算是万人敌,也敌不过大宋权臣!
所以保命的本钱越多越好,首先是在战场上活下去。
小商河一役,让杨峻信心暴涨,知道自己毕竟占了先机,有后世知识垫底,已经逃得性命,若用兵再熟练一些,给兀术一次惨败应该不难。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史上的杨再兴,恐怕从来没有统率过这么多人马吧,岳家军中,统制就有22位,副将以上就有80多人,昔日的杨统制,多半只是岳飞手中的一柄利矛,指挥能力恐怕不见得多突出,否则也不会征战十余年后,仍是以单枪匹马的战功闻名于后世了。
探子陆续把兀术的动静报来,直到卯时,兀术才下令整军出发,不过这一次轮到杨峻瞪圆双眼了:“什么?锣鼓喧天?还旌旗数里?有没有搞错?兀术是去攻城还是唱戏?还带了军乐团?还吹唢呐!”
不过,探子报回的军情还是让杨峻暗自庆幸,早先没有贸然出击是对的:兀术骑兵就不下三万,步军约十万,这样的兵力,在野外就算遇到突袭,也不会没有一战之力,换成史上真正的杨再兴,早已经不顾一切扑上去了,只是结果如何,就难以逆料了。
岳家军骑兵果然军纪严明,虽然多数战士只是略眯了一下眼,此刻还睡眼惺松,但军令一下,片刻间上万骑就已经上马,作好出发准备。
已经修整了一个多时辰,张宪仍然没到,看来临颖打得并不很顺利。
距离颖昌城还有十来里的时候,杨峻再次下令大军休整。
游奕军统制派一名骑兵上前询问,杨峻只给了两个字:“军令!”
兀术大军一路上绵延近十里,此刻已经到颖昌城下了,但大军布开,远在颖昌城五里外也有军马移动,而远在十里外,颖昌城下的喧嚣与鼓号就已经能够听到了,再进一步的话,恐怕兀术未必肯全力攻城。
岳家军前队隐在离城十里外,兀术没有仔细堪察,大约还不知道已经腹背受敌。但此刻他一心都在颖昌城头,岳家军?应该还在打扫临颖战场吧。兀术对临颖城中8000杂牌军并没有一点歉疚感,他们能够牢牢地拖住岳家军一天,就已经尽到最大作用了,只要颖昌城下打得顺手,回去厚加抚恤就是。
杨峻带上几位副将,悄悄摸到离兀术大军两里外的一处土丘上,远远看着颖昌城墙处的激战。城下旌旗招展,城头上杀声震天,炮石横飞,烽烟四起。数十架长梯上,不时有金兵坠下,城头更是不断有尸身掉落。
“杨统制,此刻兀术只望城头,若是我军踹上去,怕不打他个……”姚侑看着城下打得热闹,指手划脚地咕哝道。
“啪!”
杨峻给了一个爆栗:“慌个鸟!什么时候咱们出击最合算?先休整着!”
李德跟姚侑相顾默然:杨统制以前可比我们还要好战些,什么时候开始计算“合算不合算”了?
午时刚过,兀术大军的一鼓之勇已挫,疲兵再无攻城之力,随着兀术大军圈开圆阵,城墙下难得地出现一时静默,少量金骑围着城下乱转,远远看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大约该是在骂战。
城门楼上,十多位岳家军将领伫立,距离太远,看不清是哪些,但其中必有岳云、王贵等人。
杨峻翻身躺倒,悠然自得地嚼着草根眯着眼养神。
高林看得一阵翻白:岳家军枪神怎么这等闲暇?有仗不打,绝非杨统制的风格!
“统制,岳家军出击了!”李德低呼了一声。
杨峻略微精神了一些,随手拍拍高林:“告诉兄弟们,现在用点干粮,快要出击了。”
高林嘿然离去,一边摇摇头:“这当口居然还让吃饭?”
“岳”字旗下,数百精骑冲出城门,杨峻一瞅:靠,正是岳云来援的800背嵬军!这不又是偃城那一招么?不过也略有些不同的是,还有一面“王”字大旗,这么说,副帅王贵也出来了?
兀术麾下骑兵顿时围上,把这800背嵬军裹在阵中心。
“杨统制!我们……”王兰忍不住出声。
“嘘!——”杨峻挥挥手:“快了,再等片刻!”
小商河 第二十八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岳”字旗搅动北门外大阵,“王”字旗则在西门外纵横出入。
兀术大军战至此时,水米未进,哪像杨峻带着上万人马在那里甩开腮帮子在嚼。
战至未时,岳云所率背嵬军还奋勇如初,一对大铁锥所到之处,如舟破浪,金兵骑步兵皆难以列阵,陷入混战,更难以阻住岳家背嵬军破击之势。
不过王贵所部游奕军情形就不太妙了,数次被困在阵心,若非岳云冲杀过去,王贵大约难保!
“杨统制!大公子眼看不成了,若是有所闪失,岳帅面前……”高林看得紧张,干粮都啃不进去。
杨峻口中嚼个不停,其实也食之无味,不过战阵当前,体力绝不能匮乏,这也是保命的基本条件。
“无妨!”杨峻看了看阵中情形:“招呼兄弟们准备,什么时候城里有援军出来,我们就出击!”
城上立了不少将官,他们离战阵要近得多,若是他们都不急,说明岳云应该还撑得住。
“不对啊!杨统制请看!”姚侑突然惊叫:“王统制怎么往城门去了?”
杨峻一愣:“难道自己判断有误?岳家军败了”
王贵所率的游奕军的确正在往颖昌西城门退却,后面是近两万金兵穷追不舍。
若是给金兵围在城下,城门开是不开?
若不开,王贵所部必被铰杀在城门下;若是开了,颖昌城难保!
杨峻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不过看来岳云还没有杀昏头,居然在乱军之中也看到了王贵的动向,率背嵬军破阵而出,直插西门。金兵眼见一面“岳”字旗飚来,大声鼓噪,西门处穷追王贵的金兵才慌乱起来,片刻间被岳云冲散,两队岳家军合兵一处,远远看去,岳云像是跟王贵碰了一个头,随后以岳云为锋,两队一起返冲金兵大阵。
未时三刻,金兵经不得连场大战,加上昨晚也没有休整好,连夜赶路,眼下又战况不利,士气低落。岳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金军诸将轮番上去,只是撞着背嵬军非死即伤,将旗一面面倒下。兀术虽然尚沉得住气,金兵却开始浮动起来,即使是从杨峻这边看过去,也知道金兵阵脚已乱,谈不上攻城了。
但就在此刻,城门突然大开,数千骑轰然冲出,当先是“董”、“胡”两面大旗!
这数千生力军一现身,岳云、王贵所部士气高涨,金兵大阵哗然!
不下五千骑守军主力撞入兀术大阵,一时将大阵撞得稀烂,正对着北门处的金兵包围圈差不多被杀了个对穿,兀术所在的中军再也稳不住阵脚,虽然看不清兀术动作,但中军大旗下为之一空,想来能够派出去的将领已经全部出动了。
“兀术!你也有今天!嘿嘿!”杨峻从骨子里并不掩饰对兀术的反感,虽然穿越后还没有在兀术手里吃过亏,但无论站在民族立场,还是身为杨统制,都不会对兀术具有同情心。
“好了,大公子吃肉,也该轮到咱们喝汤了!咱们上!”杨峻拍拍屁股,翻身上马,后面的岳家军得到将令,早已经在马背上准备齐整,大旗举处,万马奔腾,刀枪如林!
颖昌城下,两军战至酣处,正拼得火热,谁想数里外会有这么一支奇兵突出!
城头上欢声大作,旌旗摇动,城外的岳家军战力猛涨,如龙入海。
“杨再兴来了!”
兀术本来已经在崩溃边缘,扔掉临颖换来的战机就这么从手边溜走,攻下颖昌已成泡影,背后居然还杀出来这么个煞神!
刚才还与颖昌守军杀得难解难分的金将们见到“杨”字旗,哪里还敢冲杀,直接赶往中军旗下,护兀术而逃。
偃城之外,一柄铁枪杀得兀术丢盔弃袍,几乎不能逃出性命,金营中人人皆知,一见杨再兴出现,哪里还敢打颖昌守军!
杨峻却不去找兀术麻烦——开玩笑,那里必是金兵战斗力最强的地方,若是想要取兀术性命,自己先得成为金兵众矢之的。
但杨峻所为让兀术更加切齿:这一万精骑休整得极好,眼下正是战意最旺的时候,在杨峻带领下转眼将金兵所布圆阵扫荡了一遍!所到之处,马践血泥,枪挑残肢,竟然无一合之将!
“退!我们退!”
兀术知道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率中军抢先逃命!
杨峻觑得明白,“痛打落水狗”是人人喜欢的事情,加上“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明训,哪里还会在意城外的杂军,直接就率主力扑向兀术大队。
辎重步兵之类早已经伏尸遍地,眼下还能跑路的,正是大金的核心部队,兀术从白山黑水间带出来的女真子弟!
“告诉大公子,我去追兀术!”
杨峻大喝,高林领命去与岳云会合,城外将很快结束战斗,但岳云还走不得,毕竟城外金军溃兵数万,城中守军只得两万余人,主将须得以守城为上。
但这个小心也似乎相当多余:眼见兀术中军远遁,步军能降则降,能跑则跑,哪里还有一战之能,城外满眼所见,除了伏尸,就是降军!
杨峻此刻比岳云痛快得多!
两万余败军眼见杨峻衔尾追来,连返身一战的念头都没有,一路上狼奔豖突,惟恐跑慢了一步,杨峻却数次不得不留下少许人马,接受落单的降将。但大体上还是不受阻碍,总能赶上兀术中军。
“杨统制仔细!”姚侑跟上来:“这里距朱仙镇已经不足十里,若是追到兀术大营,说不定该我们逃命了!”
杨峻一抖马缰:“到了朱仙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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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在前方气得吐血!
这番奇袭偃城,受阻于小商桥。
战临颖,丢了8000兵。
战颖昌,大军一败涂地,背后还紧跟着一位煞神!
史上的颖昌之战,本不该败得这么惨的:兀术的女婿万夫长夏金吾阵亡,副统军粘汗孛堇身受重伤,抬到开封府后死去;金军千夫长被格毙五人。岳家军活捉汉人千夫长王松寿、张来孙,千夫长阿黎不,左班祗候承制田瓘等七十八名敌将,金兵横尸五百馀,俘二千多人,马三千多匹。
史载岳云追杀败兵,伏尸十余里,从杀伤人数上看,却并不伤兀术根本,可以说,若没有杨峻出现,兀术最终还是会放弃颖昌,却不致于败得这么彻底,还会有一战之力。
可是被杨峻在颖昌城外这么一搅,十万大军烟消云散,哪里还能作战!
兀术心下惶惧:开封城还守得住么?
手下这些女真儿郎,有多少能随自己返回上京!
小商河 第二十九章 皇帝老子?盖天大王是谁?
“张宪大军为什么没有来?”
杨峻一边追击兀术,脑中偶尔冒出这个念头。
按说,凌晨开始的攻城战,临颖已经岌岌可危,城中守军斗志全无,这样一座弃城,有什么仗打?居然到颖昌之战都告落幕的时候,还没有援军赶到?
自早上休整时,往临颖派出报讯的骑兵,这已经整整一天了,张宪在做什么?
“兀术!不要逃!”
李德等偏将在身边大吼。
一路上,落败的金兵只要一见到杨峻大旗,如破浪般分开,为这煞神让路惟恐不速。兀术所在的中军虽然已经偃旗疾走,但众多高级将领跑在一起,目标也极为明显。
昨晚,这些金将就没能好好休整,途中惫夜赶路,直到颖昌城十里外才稍事休息,哪里像杨峻所部,已经休整了七八个时辰,人马精神百倍,一消一长之下,虽然跟随杨峻追击的骑兵不过六千左右,却一路上把溃败的金兵冲得七零八落。
而兀术所在的中军,即使在大战中并没有完全投入,也跑不过杨峻的快马,若不是随时有跑不动的金兵阻路,早已经追上多时了。
眼看朱仙镇就在眼前,杨峻眼中喷火。
靠!若是在这里杀了兀术,说不定能保得住岳老大和自己的命呢!
据说,“岳飞死,然后和”的条件,就是由这家伙提出来的。
若岳老大能够不死,自己也大约该能活出命来吧?
至于即将到来的十二道金牌,杨峻鸟都不鸟:丢点城池算什么?!留得青山在,哪天都有机会打回来,若是像岳老大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在杨峻已经绝望时,眼前居然冒出了一个机会!
“统制!兀术!那是兀术!”
姚侑失声大叫!
正前方里许,一队金骑明显慢了下来,居中的一位,高戴金冠,不是兀术是谁?虽然身边还有近百骑护卫,却绝对不是追兵的对手!
“不枉老子辛苦一场!”杨峻大喜:“妙啊!抓兀术!我要活的!咱们上!”
一路上又要应付溃兵,又要接收降将,还得应付小股的败兵骚扰,有时甚至被溃散的骑兵挡住去路,好几次杨峻都以为把兀术追丢了,却又明明判断出主力就在前方不远,谁知眼看就要进朱仙镇了,兀术却在这里!
这股金兵却不像此前遇上的那些一触即溃的败军,眼看杨峻大队咬上了,居然一个个返身苦拼,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仓卒之间,居然让杨峻有点应对失措,但岳家军就是岳家军,眼看兀术就在眼前了,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时间杀声震天,除了兀术还在狂奔,拱卫的精骑纷纷撞入岳家军大队中,以杨峻为首的前锋队形为之一挫。
“杀!——”
杨峻战意高涨,一时间杀出火来,铁枪荡开,眼前人马当之无不辟易,硬生生从阻路的金兵中撞出一路通路来,大军涌上,顿时把这条通道扩大,数百骑以死相拼的金兵瞬间被这股铁流冲撞得支离破碎!
“兀术莫逃!”杨峻终于看到金冠就在眼前晃动,不到十步的距离,双腿一夹马腹,距离急速缩短!
前方的金冠急切抖动,奔行更疾。
“嗤!”
终于进入铁枪攻击范围,铁枪颤出一道亮弧,枪尖破空声大作,直插兀术背心。
“当!——”
一声大响中,一柄沉重的宣花斧破空至,劈正枪身,长枪应声劈开!
兀术头也不回,居然化解了这必中的一枪!
杨峻哈哈大笑中,铁枪不刺反砸,枪头下铁蒺藜重重撕开前方疾驰的战马腰腿!
“咴!——”
战马痛苦长嘶声中,将兀术摔落马下,但转眼间马儿也跌倒路边,挣扎不起。
杨峻一勒马缰:“把兀术捆了!”
岳家军顿时层层叠叠把兀术围了个结实,几名小校下马扑了上去,将兀术从地面提起。
“这是——?!”
杨峻一看,不由得愣住。
虽然只是昨天早上在小商河畔隔着两百步见过一面,但兀术模样还是记得的,哪里是眼前这般模样?
眼前这位“兀术”戴的是兀术的金冠,却是满面虬髯,金冠落地后露出剃光的头顶,耳下垂着一对银环,面容黑肥,远不及兀术英武。
杨峻一怒,当真非同小可,跳下马来,揪住这位金将领口——自己远远追击了数十里,人困马乏,冒着被对方大营反扑的危险跑到这里来,居然抓了个假兀术!
“金狗!兀术在哪里?!”
“哈哈哈哈!——”这名金将失声大笑:“小南蛮!大帅早已经在大营中了!”
这家伙居然说一口流利的大宋官话!
“老子杀了你这汗奸!”杨峻气急,一脚踹倒这名金将,提枪作势要刺。
“小杂种!”这名金将居然颇为硬朗:“要杀你爷爷便杀,老子可不是南蛮!”
“你是谁?!”杨峻感觉有些糊涂了,这年头能说一口大宋话的金将还真是不太多,这家伙看上去也老大不小了,居然说大宋官话这般标准,说不定有点名堂。
“你爷爷便是盖天大王!你待怎的!”金将一脸得色。
“赛里!!”
岳家军中,不少人顿时惊叫出来。
“怎么啦?赛里是谁?”杨峻一脸白痴像地问道。
诸将默然。
杨统制会不知道赛里是谁?
“哈哈哈哈!老子便是大金左副点检!”盖天大王狂叫。
“左副点检是什么官?”杨峻再次抓狂。
周围的军将都以一张O字形嘴对着他。
“你敢杀我!”盖天大王补充了一名最牛的话:“你家皇帝也须叫我阿爹!”
“砰!”
一声闷响,盖天大王头上被姚侑倒转矛扫了一下,顿时扑倒在地,再也发不出声来。
“怎么啦?”杨峻大惑不解,却见周边军将纷纷上马,盖天大王也被提到一匹马背上。
“统制!我等什么都没有听见!”李德大吼一声,诸将纷纷点头。
“靠!”杨峻愤愤然,翻身上马:“咱们去抓兀术!”
“统制!——这个!”李德指指马背上的盖天大王。
杨峻再笨,这时也知道,这盖天大王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你带200骑,送他到颖昌!”
李德应诺,分兵而去。
杨峻看看天色将晚,咬咬牙:“兄弟们!咱们去朱仙镇!”
众军哄然响应,大军继续前行。
这里距离朱仙镇已经不足三里!
片刻间,朱仙镇已在眼前!
杨峻一看,知道自己终于白跑了。
小商河 第三十章 困敌酋于坚城!颖昌大捷!
金兵大营被高大的木栅围各如同一座紧城,营门处还有溃兵扔下的器仗,但眼下营城紧闭,营门外是连绵百步以上的拒马与鹿柴,栅上一排强弩对着赶到的杨峻和岳家军大队骑兵,刀枪林立,严阵以待。
“靠!”杨峻沮丧地怒骂:“老子穿越了也不让作弊!”
兀术在营中已如泰山之安,自己所率领的骑兵面对坚营已经无可奈何,看来老天都不帮岳老大,自己也算尽力了。
“咱们走!”
杨峻愤愤地勒马回头,这里不是久呆的地方,若是开封的外围金兵赴援,自己这6000骑能不能过得今晚就难说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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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七月十五,酉时一刻。
朱仙镇外,万马奔腾,刀枪如林,岳家军骑兵主力尽出,两万余骑杀奔朱仙镇。
后面是从偃城、颖昌、临颖陆续出发的四万步兵,带齐了攻营所有器械。
拿下朱仙镇,兀术只能退回开封城了!
十四日晨,在临颖攻城的部队历尽艰难,终于拿下临颖城,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却得探子报大队金兵逼近临颖,此时杨峻所派遣的骑兵还没有抵达临颖,张宪疑心杨峻并没有追到兀术主力,或者颖昌之战并未如杨峻所料般打响,派出徐庆、李山两将率所有骑兵出击,大胜之余,却发现金兵只得6000余人,并非兀术主力。
待到张宪得知战果,心知判断错误,正在那里为杨峻的命运焦急不安,却接到颖昌大捷的战报!
自宋金交战以来,这是岳家军大败金兵的最高纪录!
岳飞十四日夜间得知颖昌大捷,兀术主力尽溃,当机立断,下令大军齐发,三地岳家军齐赴朱仙镇,牛皋大军也自京西诸城往旧都开封集中,并向顺昌城中刘锜报讯,请刘锜出兵共进开封外围。并请张俊所部自毫州、宿州发兵往开封府。
这是第一次,岳家军在人数上远胜兀术大军!
按岳飞的筹划,眼下只得开封一仗可打了。只要在坚固的开封取得胜利,兀术将无可返回之兵,大金国的军事实力将因此削掉六成以上!
南渡以来,大宋的前途从来没有这么光明过!
自偃城以南,人马相望于途,超过十万以上的民伕和辎重部队正在把后方的粮秣源源不断地运往偃城,并将随后转往朱仙镇。
开封之战,就在旬日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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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金营?”
岳飞指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问杨峻道。
“没错!昨天我追兀术就到的这里!”杨峻面对眼前空无一人的大营,也不觉骇然。
岳飞却像是并不很意外,嘴角翘起:“兀术此刻已经在开封城中了!”
入夜,侦骑散布至三十里内,大军直接开进了头一天还属天兀术的大营。
中军帅营里,明烛高照,众将云集。
岳飞在帐中高举报捷奏章,念与众将听:
“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河南、北诸路招讨使臣岳飞状奏:
今月十五日,据本司中军统制、提举一行事务王贵申:‘依准指挥,统率诸军人马,於颍昌府屯驻。今月十四日辰时以来,有番贼四太子、镇国大王、并昭武大将军韩常及番贼万户四人,亲领番兵马军三万余骑,步军十万余人,直抵穎昌府西门外摆列。’
‘贵遂令踏白军统制董先、选锋军副统制胡清守城。贵亲统中军、游奕军人马,并机宜岳云将带到背嵬军出城迎战。自辰时至未时,血战数十合,当阵杀死万户二人,千户十一人。中军统制杨再兴率中军万骑来援,大溃番贼大阵,贼兵横尸满野,约一万余人,重伤番贼不知数目。俘番贼于河北等地签军三万余人,五十夫长以上将官百余人,其夺到战马、金、鼓、旗、枪、器甲等不计其数,见行根刷,续具数目供申次。委是大获胜捷。’
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帐中欢声大作,诸将都被这战果所震惊。
岳飞脸上一扫多日来的冷峻,笑容满面,大宴诸将,虽然大战在即,不敢饮酒,仍以汤为酒,与诸将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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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斗角声起,营中万籁俱静,经过这两日的剧战与急行军,大军实在需要休整,除了帅帐,诸营中都不再有声息传出。
帅营内,只得岳飞、岳云、张宪、王贵、杨峻、董先等寥寥数人。
“帅爷!河北梁兴梁将军自忠义社遣人来报,太行一带英雄已经连克诸县,除坚城大邑有重兵防御难以攻克外,金兵在河北已难展手足,山上山下,义民集五十余万,均制岳家军旗,专待大军渡河北上!”
踏白军统领董先将河北的军情娓娓道来,岳飞不时在地图上作些记号,他对梁兴的人马可是清楚得很。绍兴五年,正是岳飞派遣得力部将梁兴渡河北上,组织太行山豪杰,成立忠义社,为大宋北上的助力,同时不断袭扰金兵南下大军的补给线,甚至像现在这样,还可以占领一些小的城池。
“另外,开封城外的金营汉将昭武大将军韩派人前来,说是若帅爷肯保举,他愿与手下所部签军汉兵三万人内附!”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大家说说看,韩常有几分真话?”
“帅爷,这事我看不像假的!”董先解释道:“韩常虽说是兀术救命恩人,却始终是汉将,难入金军中枢,眼下也只是个四品散官,前番顺昌之战、颖昌之战连败,已经几乎丧命,昨日大捷,据开封城外的探子所报,韩常所部死得最多,而韩常毫发无伤,兀术大败之余,昨晚就想杀他,最后被龙虎大王劝下,今日回到开封,兀术不让他入城,而是率汉军布守城外,若我大军一至,韩常必无幸理!韩常心丧若死,方有此举!”
张宪、王贵均颌首认同。
岳飞听罢,点点头:“既然如此,让贾兴去和他面谈,再定方略,先应承他,一旦内附,岳某敢保他富贵不下金营内时!”
这话说罢,岳飞转过头来,看着杨峻,目光灼灼:“杨兄弟这番用兵之奇,岳某也甘拜下风!且不说小商河大胜,颖昌之战,若非杨兄弟奇兵妙用,云儿难以身免,兀术也不致惊惶若斯!岳某自起兵以来,未见过杨兄弟这般巧法!哈哈!大宋又多一位帅才!为兄已经保举杨兄弟为副都统,这番功劳却远不值此,大约另有其他封赏,在此先道贺了!”
岳云连忙上前,拜谢杨峻,让杨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张宪等齐声道贺,帐中又是一片欢声。
“敢问大哥——那盖天大王,竟是何人?”杨峻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竟然谁也不发一声,杨峻瞪大了双眼,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
小商河 第三十一章 靖康耻,犹未雪!
“此事杨兄弟莫非一无所知?”岳飞捋须缓缓问道。
“这个?”杨峻愣住:“确实一无所知,还请大哥赐教。”
岳飞轻轻挥挥手,帐内其他人纷纷离去,就剩杨峻在里面。岳飞缓缓站起身来,在帐内踱步,最后转向杨峻。
“靖康之事,惨绝人寰,开封城破时,大宋京畿之内,勋贵皇族,泰半被俘,入金营后,二圣被迫变衣为厮仆,为众番贼宴饮间取乐,皇族内眷——则多为这些狗贼所淫辱!”
“啪!”
岳飞说到此处,愤懑难抑,睚眦欲裂,怒拍案几,震得几上文牍哗哗落地。
“后宫之内嫔妃、诸皇亲内眷,多有死于此者,两位公主,尚未出阁,北至上京途中,便已有了两个月身孕!”岳飞强忍怒火,一字一顿地往下说:“一万三千多人,未至上京,已经死了6000人!待到了上京,女眷送入所谓‘浣衣院’,实为军中青楼,令不得着衣,裸上身,腰间系羊皮,方便番贼淫辱!——”
杨峻默然。
乱世之中,受辱的何止皇族亲贵,河北大地,胡尘中多少血泪!岳飞所说的,不过是国家体面,至高无上的大宋皇家,金枝玉叶,平日阶高高在上,战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狗都不如,却是这些忠臣们所尤其扼腕痛恨的。
岳飞几乎已经失控,难以自抑,仍然虎目含泪继续:“其中略有姿色者,多为番贼有力者所夺,充入有功者室中为婢妾,这赛里——这盖天狗贼,先夺了柔福公主,后来竟然……”
说到这里,连岳飞也悚然惕惧,不肯再说下去。
“杨兄弟,此事为尊者讳,此后若非在我面前,你不可向任何人问起此事,便是到了临安,圣上驾前,也不可漏出一字!知道么?”岳飞情绪回复过来,凝重地向杨峻交待。
杨峻默然点头。
“盖天狗贼已经械赴行在,所有押送者均为军中稳重之至的将士,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杨兄弟抓获此獠之功,远过于颖昌大捷,我已经另附密奏,致达圣上,所以我料圣上封赏,不止于副都统一职!日后他人问起,杨兄弟切莫说是因此獠而起,只推说颖昌大捷即可。切记!切记!”
岳飞满面肃容,再三叮嘱。
杨峻暴汗:看来自己对这南宋的事情,不知道的还是太多!当然,岳老大的拳拳之意,也让杨峻深铭五内。
岳老大能够把岳家军带到今天,绝不是仅靠军纪严明就能够做得到的,对手下兄弟们的关照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帐外,一轮银盘,光满九洲,营中如同白昼。
杨峻回到自己的营帐,却难以入眠:“十二道金牌转眼该到了,临安城距离如此之远,自己在偃城到颖昌一路打下来,应该对后方没有太大的影响,赵构大约不会因为连番大捷就不让岳飞收兵,到时候眼前的这番辛苦始终要化为泡影,自己该怎么办?”
岳老大正在兴头上,南渡以来最好的战略形势出现在眼前,以“精忠”自命的岳老大怎么会放手?!但金牌一到,他会违旨吗?若一旦奉旨返军,岳老大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必杀飞,后可和!”
不需要其他罪状,只兀术所提的这一条,足以让岳飞百死!
若要劝岳飞杀过河北去,会合梁兴他们,在河北打开一片天地来,岳家军等于叛变,对岳老大来讲,这是连想都不能想的问题,更加不可能提出来讨论。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峻深感自己面对这些历史上的牛人,还是显得嫩了些,根本没有左右他们的可能。
※※※※※※※※※※※※※※※※※※※※※※※※※※※※※※※※※※※※
同一时间。
开封城内,一日数惊,谓“岳家军”已到城下,金营内,汉军全部出城,城墙上重要关隘,都在女真汉子手中,即便如此,兀术仍然不能安寝。
城中击鼓清道,戌时起不许一人出门,街巷内只有金骑巡逻,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动静,仍然此起彼伏,金兵主力均在城防上,实在抽不出足够的人马在城中遍布控制,偶尔有人惊呼:“岳家军来了!”,待金骑赶到时,地面上居然看得到丢弃的“岳”字旗。远处人影幢幢,近前却一无所获,一夜下来,金兵疲累惶恐,哪里还有守城的信心!
军心既动,身为主帅,岂会一无所知!兀术此刻有如黄连之苦,却是有苦难言。
女婿夏金吾死了,回去已经难以向家人交待,盖天大王以下,数百将官消失,现在还不明生死!十三万大军出击,回营的现在还不到六万,大军主力已丧,更不可能与岳家军再度硬撼,若是据城而守,则城破之日,便是大金败亡之时。
此刻大金的精骑,多半都在自己麾下,其余不到四成的兵力全投入到北方草原上去应付蒙古游骑了,若不能把眼下的残兵带回北方,只怕开封城一破,自己和手下女真儿郎,再不能见到上京的城墙了,白山黑水间出来的族人,还想见到南朝的繁华,还要享用南蛮的子女衣帛,只能是在梦中。
身在旧宋皇城,兀术无可限制地想念起白山黑水间的族人,还有上京的亲人,自己还有再见到他们的那一天吗?
不!我不能把女真的孩子们葬送在这南蛮修建的坚城内,这不是皇都,而是一个大大的囚牢!
满城的南蛮,不是大金的子民,都是岳家军的探子!都是他们攻城的内应!
这不是厚重的坚城!只要城中这些南蛮哗变起来,手下的儿郎们就会腹背受敌,连龙虎大王都不肯再率领汉军,而是将手下汉军全数交给了韩常!连自己营中的军将都信不得,哪里还能一战?
兀术无限留恋地看了看金碧辉煌的皇宫,还有宫外远不及当年繁华的大宋旧都,知道这一切都将很快远离自己了。
“撤!让将士们收拾东西,老弱女子,重物细软先行渡河北上!”
退意一生,更加不可抑止。
城中大乱!
小商河 第三十二章 南望王师十三年!民心!
绍兴十年七月十五日,辰时,朱仙镇,岳家军大营外,人如潮涌。
“没错了!这是岳爷爷军!”一名枯瘦的老者,手扶梨杖,苍发篷乱,面色黝黑,身上麻布零零碎碎,难以蔽体,身后跟着的是大片比他还窘迫的百姓。
一时间,哭号声大作,这些得到消息的汉人,听说大宋岳家军已经抵近开封,冒死来看个虚实。
眼下见得是实实在在的大宋军队,这些在金人铁蹄下艰难求存的大宋子民如拔云见月,哪里会不激动!
“军爷!可否通报一声,道是大宋京西路子民,要见岳帅!”这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向守在营门外的宋兵问道。
这宋兵也很机警,深怕有大金探子混在里面,不过看这老人模样,实在与金狗挂不上边,加上说话也不像是乡野村夫,心里头先有七八分愿意了,再向领头的小校商量一阵,跑去向中军帅帐禀报。
岳飞在帐中正安排军务。
“大宋诸皇陵,鄢陵最近,张副帅可着人先去探访虚实,若无大队金兵把守,倒要祭扫为先。若有异样,快马报回来,本帅将奏明圣上,再行定夺!”
“开封城非比寻常,非一日可下,朱仙镇虽是大营所在,攻城所需粮秣器械只到得偃城,还需数日才可到此间,正好让大军集结休整,也不要让兀术怕得狠了!”
帐中传来一片笑声。
“开封一战,非同小可,若是将兀术逼出开封府,逃回上京,后患无穷,我军如今暂屯朱仙镇,便是要等大军齐集,刘帅与张帅所部会合,一举围住开封,誓将兀术铁骑困死在城墙头上,为大宋除一大仇,也少了北伐的心腹之患!”
众将不由得纷纷点头。
兀术虽为剧贼,但其用兵之能,则是大宋将领们所不敢否认的,南渡时节,大宋数十万大军,在兀术面前连布阵都做不到!
不过今日的兀术,已经不是当年的兀术了,就像眼下的岳家军,就绝对不是当年的大宋军队可比,消长之下,攻守易势,风水轮流转,终于也有让兀术困守孤城的一天!
“梁兴等所率忠义社太行山义民,已经起兵响应,兀术大军往北的道路已经封死,补给不能南下,就算我们打不下开封城,饿也饿兀术大军!所虑者,要让城中百姓受苦了!”
岳飞喟叹一声,迅速厉声道:“所以我军不等到兀术饿死,就须拿下开封城!”
“王贵、董先二位统制,这几日内,大军发动,所需粮秣不在少数,二位既然负起职司,须用心尽力,不可误了军情!”
王贵早间因为颖昌之战的退缩举动,已经私下被岳飞严辞申斥,虽然在奏章中为他大力请功,但赏罚俱备,哪一样都没有偏废,所以这一次让他和董先负责后勤,也有将功补过的意思,王贵哪里还不明白!
所以岳飞吩咐完之后,王贵虽然有话要说,却开不了口,只得望向董先。
“禀帅爷!”董先咬咬牙,还是开了口:“偃城中虽然粮秣辎重陆续到来,可是人手缺乏,运得极慢,若要转运到朱仙镇,恐怕延误了军令,这个——”
岳飞默然,一时间作答不得。
连年战火,十室九空,江南还算安定,两河间哪里有许多民伕!
战士们都需要休整,也不能先去搬粮,再来打仗。
大战在即,哪一头都不可偏废,当初立营于偃城,便是因为运转方便,可以同时支援东西两路,而不至于缺少物资,后勤也勉强跟得上,但几仗打下来,消耗极大,偃城中已经空空如也,若要等朱仙镇物资凑手,不知何日了!
自从岳飞领了鄂州节度使,加上襄阳六郡屯田使,所有能够调度的产出都已经全部用于这场大战,眼下后方并不是没有东西,却是急切间运不上来!
恰在这时,一名前军小校进得帐来:“报!岳帅!营外有百姓要见岳帅,请帅爷定夺!”
岳飞愣了一下。
一般这些事情都不需要他直接出面的,踏白军自会安置百姓,询问消息。
“也罢,大宋子民,南望王师多年,想见见本帅,也在情理之中,我等便见上一见!”
岳飞带着将领们,往营门而去,等到了门口,将帅们都吓了一跳。
“岳爷!是岳爷爷出来了!”
“那便是岳家军元帅!”
过万百姓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还陆陆续续在增加,大路上人流如潮。
杨峻暗笑:后世高级领导接见人民群众,大约也是这样的光景。
“岳某来迟!——父老们受苦了!皇上与朝中臣宰,无日不挂念我大宋子民!”岳飞大声叫道,百姓们情绪越发激动,哭号声再起,如潮涌动,连营中将士,都多有落泪者。
“岳帅!王师北上,解民倒悬,草民们如仰青天,如今故都不远,想来岳帅恢复之计,已有方略,不知道草民等可否效劳一二!”那名老者得到军士充许,终于走到岳飞面前。
“这位老丈——”岳飞看他满面菜色,犹豫不决:“父老们受番贼之苦,我营中若非军粮不够,还该赈济,怎可再要一丝一粟!”
“岳帅想哪里去了!若说青黄不接,这千里之内,哪一家又有余粮?!大战在即,便是掘鼠罗雀,也不敢要一粒军粮!草民等拼着不死,愿为大军牵马搬物,只求恢复故都,我等重为大宋治下之民,胜如胡尘中草芥,便是岳帅的功德!”
“既是如此——”岳飞沉吟片刻“王贵何在!”
王贵应声出列,到岳飞面前拱手听令。
“你与这位老丈细细商量,这许多百姓愿为王师出力,不可怠慢了,营中军士吃什么,他们便吃什么!偃城至此间的粮秣物资,便着落在你身上,明白么!”
王贵高声应诺,知道自己多半不致死在军令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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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凡得到讯息的百姓,家中有壮年男子的,无不赶到岳家军营外,听岳家军调遣,一时间王贵忙了个不亦乐乎。
杨峻手边清闲无事,听命休整,在那里看着王贵忙里忙外。
“王贵?王跪?嘿,若不是我率队营救,颖昌城外这家伙几乎玩完,眼下却少了个‘总管’。不过这个王贵——啊哟,不对,这小子好像就是后来岳案中诬陷岳老大要造反的大证人!好像后世岳飞墓前的跪像里就有他吧?!”杨峻脑中如响春雷,一时间竟然懵了。
“要不要先做掉这小子!”
杨峻恶向胆边生。
小商河 第三十三章 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杀王贵的念头闪过,杨峻还是决定隐忍。
一来历史已经改变,王贵这厮未见得就一定会卖岳老大,而且开封这一仗眼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成,若是不够小心,徒乱军心,反正岳老大案发是明年的事,眼下且不忙动手,至少王贵眼前的工作对攻打开封还是很重要的,而且看上去也还很卖力气。
“小子,头且先寄在你项上——”杨峻转过背去,否则王贵一抬头就会看到一张恐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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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七月十六日。
朱仙镇岳家军营外,人如潮涌。自王贵带人分至四十里内征召民伕,一天半的时间,竟然有超过四万人前来应征,搞得负责身份认定的将士们忙得不可开交,本乡本土的村老里长们也忙得不亦乐乎,每一名前来岳家军大营的人都得落实是哪一县哪一府哪一村里的,以免有金兵探子混进来。
自朱仙镇至偃城的大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数以百计的人车混杂的队伍将大量物资运往朱仙镇,王贵先和董先的担心看来已经是多余的了,若是等到开封一战开打,物资绝对没有问题!
不过真正的骚乱就出在下午未时。
“禀大帅!开封城外金营有大队兵马出动,直奔我大营而来,此刻已经不足二十里了!”
岳飞与诸将正在商议军务,踏白军的探子快马进营,向帅帐报来了这个消息。
“你等可探得明白,共有多少人马,骑军多少,步军多少,有没有辎重随行,有些大将领军?”岳飞乍得军情,并不慌张,营中主力都在休整,但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兀术居然会放弃坚城出战?!
以岳家军在朱仙镇近6万人的兵力,兀术新败之余,能讨得了什么好?
但探子的回答更让营中诸将意外:“这些兵马有六批,出营前后不一,少的不过四五百人马,多的也不上二千,兵甲不整,旗鼓全无,我等也不知是哪路军马,兀术绝不在里面,请大帅定夺!”
岳飞沉吟片刻:“诸位看,这是何意?”
张宪笑道:“岳帅问我等,倒不如问金兵来得确切,张某愿率一队精骑,擒敌将至帐前答话!”
帐内一阵低笑,诸将都不禁莞尔。
“副帅所言有理!”岳飞立即下令:“张副帅与杨统制率背嵬军五百前往,探明虚明,再行定夺,诸将回军,立即布置防守,以防番贼袭营!通知王统制,运输粮秣的百姓在营中单独安置,不得再出入大营!”
杨峻和张宪领命出营,片刻间已经撞上了第一队金兵。
这队金兵此刻已经距离岳家军大营不过十里了,人数大约也就在千人上下,杨峻一看,老怀大慰:这些家伙哪里还像是打仗的样子!
除了领头的将领还骑着马,身上基本穿得正常,后面的步卒居然连衣服都不齐整,更谈不上什么甲胄了,过半的士卒手里连兵器都没有,而且看上去疲累不堪,连走路都很艰难,偏偏还在尽力的小跑,卖相很是难看。
最让杨峻意外的是,这些家伙看到岳家军大旗,居然没有一战紧张备战的意思,走到近前确认是岳家军后,近千人纵声欢呼,数百人眼看是跑得累极了,干脆瘫坐在地上,倒是为首的将领还精神百倍,纵马近前,等杨峻铁枪一摆,这几个家伙直接就跳下马跪伏在地。
“杨将军,大金统制王镇,率所部——降宋!请将军允可!”为首的家伙小心翼翼地看着杨峻的眼色,不知道是祸是福。
张宪驱马上前,和杨峻对视一眼,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这年头,杀百姓冒功的可不在少数,何况眼前这批可是真资格的金兵,而且自离开金营,就在亡命般逃跑,眼下不要说战斗,只要纵马踩上去,也足以屠尽,所以王镇的小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杨某人不是那么嗜杀而已。
谁知这才是开始。
张宪收了他们兵器,派遣一个小队带着这批降兵赶往大营,随后一个时辰,竟然接收了五队降兵!这前前后后加起来,一箭未放,就已经接受金营逃出来投降的汉军近万人!若是贾兴和韩常谈得再长一些,说不定等韩常明白过来,手下已经无可降之兵了!不过从眼下这些降兵出营后,居然无人追赶的情况看,说不定这些家伙都已经得到韩常默许也说不定。
入夜时,降将们都已经用过晚餐,在帅帐内向岳飞等人汇报军情。
“兀术所部,已经大半准备渡河北上,根本没打算守开封城,城中有渤海兵,大夏兵,汉兵,但前日守城的主力女真兵眼下在北门内集结,备好快马,随时可以离开北门渡河!”
“昨晚,城中大金勋贵就已经渡河完毕,子女细软,点滴不剩,连以往屠城抢掠之事也不及做,走得极为惊慌。都道是岳帅已经派细作入城,在城中潜伏,昨晚就要赚城门献城。兀术昨晚也睡在北门城楼,探子整晚未歇,稍有动静,便大呼小号,连被斩了数人才安定下来。”
“昭武大将军麾下汉将,多半已经打算见岳爷帅旗即降,若帅爷慈悲,派人送岳字旗过去,明日城外汉军便可举旗南奔!连城中汉军也有人偷偷出城,约我等一同来降,今日龙虎大王帐下汉将逃了一人,斩了一人,城内汉将人心耸动,有自制岳家军旗者!”
“眼下汉人兵将多在城外,城中兵马不过四五万,若兀术弃城而逃,城内只得两三万兵马,又有内应,岳帅若要攻城,一举可下!”
降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将开封城说得如豆腐渣一般,众将都是大喜,一时间军心大振,只有岳飞尚自镇定,沉吟不决。
等降将们离开,岳飞清咳两声,帐内肃然。
“这一战不在开封城得失为胜败!”岳飞厉声道:“一者骄兵必败,诸位切记了!二来我若在此大势下,仍让兀术贼子率主力北逃,是为大宋百年贻害!此战不打则已,一打,便须灭其全军,以兀术首级献于行在,方算是胜!”
帐中诸将悚然自愧,只有杨峻在暗赞岳飞的大局观。
大胜已是必得,但兀术若脱身,他可是金国对南宋用兵的铁杆份子,迟早还会再次南下,只有把兀术首级留下,才能震慑金庭那些好战份子,保证收复后的国土平安,否则打江山易,守成却难!
“汉军已不足虑,但我军若轻易发动,兀术见事不可为,必远飚千里,那时我等悔之无极,莫如等张帅、刘帅等大军抵达,我军粮草兵器完备,旬日间围起开封府,让兀术插翅难飞!”
“明日须探明番贼渡河虚实,我料河边必有重兵,哪一位将官肯领此重任?”
岳飞虎目扫过众将。
小商河 第三十四章 待从头,收拾旧河山!
岳云驻偃城催粮草的情况下,杨峻众望所归,探黄河渡口金兵虚实的重任落到肩头。
(“靠!今天手举快了一点!”杨峻很有些愤然。)
兀术的保命通道,守卫的必定是精锐,若能探明虚实,大战暴发前一举拿下,到时兀术就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入暮后,踏白军一名副将跑到杨峻帐中,听取次日的将令,同时转达岳飞口嘱:“此行不过探明虚实,切不可惊动番贼,若让兀术中跑了,便有过无功!杨统制不许带铁枪,若违此令,斩!”
杨峻深知,这番话在帐内也没有公开说,却让人到自己帐中来转达,已经是留了余地,但也能看出岳飞对他此行的重视,估计是怕杨峻见猎心喜,忍不住手痒,要拿渡口的金兵祭枪,若因此惊动了兀术,便是误了大局!
但杨峻的将领更加谨慎。
“只需三骑,其他兄弟不用去了!”
重兵防守之下的渡口,一定戒备森严,若是去的人多了,且不是一个大目标?杨峻对于这种后世常用的侦察手法还是略有所知的,只不过这时的侦察手段还不够完善和发达,没有军事卫星可以利用,所以深入重地还需要像杨统制这种战神才能带队,否则一旦遭遇强敌,一行人连逃走的机会都不可有。
但区区三骑,能有什么作为?
这名副将大惑不解,却又不敢违了将令,只得让手下机灵点,听杨统制调遣。
杨峻却在那里感慨万千。
从哪个角度看,开封一仗,都是必胜的一仗,所不同的则是战果的大小,但此战一开,金国实力必定从根本上受到挫伤,此后多年内难以渡河南下,若不是自己深知后续的发展,此刻也必如营中诸将一般,想像收复开封,北上燕云,直捣黄龙!
但很可惜,金牌将到,北伐失败的命运是注定的,到时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老天眷顾了,还谈得上“收拾旧河山”!
此刻莫说圣旨未下,就算圣旨已下,也难消岳飞北伐的念头,杨峻知道,此刻要让岳飞回军保命,自己是做不到了,何况自己也在算计,若真的打下开封城,取了兀术人头,说不定岳案就有凭空消失的可能。
但以眼前的形势,实现这个目标的可能性有多大?
岳老大断不肯在这时回军,当然也不会在接到十二道金牌后公然抗旨!因此这一战固然要败,而岳老大的命运似乎也难以改变。
那么,自己呢?
是随大流,与岳飞共沉浮,还是功成身退,任岳老大进风波亭,自己则独善其身,长保富贵?将来自己会为了岳飞甘断头颅,还是像王贵一样,为一己私利把岳飞当“投名状”?
作为岳飞的兄弟,自己靠得住吗?
罢了!自己好歹也姓杨,秦少游在岳庙有“愧姓秦”的说法,自己总不能让后世子孙“愧姓杨”吧!卖老大的事情自己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不过以后自己有得选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最重要的,是在秦桧金牌到后作出正确的决定。
不过前提是看在有了自己改变的历史后,岳飞会不会改变史上记载的那种铁杆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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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七月十七,寅时。
天未大亮,三骑如飞般冲出岳家军大营,奔往开封城方向。杨峻带着两名踏白军中好手,且家在开封城附近,对地形比较熟悉的,绕过开封城,直扑黄河渡口。
据前来投效的民伕讲,开封城北诸渡口中,只有李固渡口为金兵把守,无人可近,在那里的民船也都被金兵抢掠一空,但具体船只多少,守军实力,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杨峻让两名踏白军精英和自己一样,外罩布衣,里面贴身穿软甲,人衔枚,马摘铃,悄悄靠近李固渡口。距离李固渡口还有五六里处,天已大亮,杨峻带着两骑潜入芦苇深入,留一人看守三匹马,带着另一人摸向渡口,这也是为什么杨峻要带两个人的原因。
也是杨峻运气好,刚在河边分配好人手,一个金兵小队就从芦苇丛外数十步距离疾驰而过,看上去应该是负责李固渡外围巡察的侦骑。
“统制,我们不能再过去了。”这名踏白军老兵在距离渡口三里外就急急止了步:“前面还有巡逻哨卒!”
不过这时从芦苇丛中探出头来,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了,黄河边上,足有上百艘大小不一的战船、渔船,若全面运转,一次可以运输三千以上人和马,兀术大军若真要渡河,两日之内应该可以渡完!此刻渡口守军足有两千余人,而且七成以上都是骑兵,步军则配有重弩等防御手段,若要强攻,没有远远超过守军人数的力量是不够看的。
岳飞的小心果然没有错!
若是贸然带一队骑兵过来,恐怕这里还没有打下来,城中的兀术主力已经倾巢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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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申时,偃城,岳家军大营。
“圣旨到!———”一骑如飞自南而来:“请岳帅接旨!”
岳云心中格楞一下,知道赵构又在规划大战方略了,自两个月前开始北伐至今,接旨已经成为常事。
兀术初南下时,岳飞尚未动作,赵构即发旨:“近据诸路探报,虏人举措,似欲侵犯。卿智谋精审,不在多训,更须曲尽关防,为不可胜之计,斯乃万全。朕比因伤冷作疾,凡十日不视朝,今则安和无事。虑贻卿远忧,故兹亲诏,想宜知悉。”
六月初顺昌告急时,赵构急如星火催岳飞进兵救援:“刘在顺昌府,捍御金贼,虽屡杀获,其贼势源源未已。卿依已降诏旨,多差精锐人马,火急前去救援,无致贼势猖狂,少落奸便,不得顷刻住滞。六月六日巳时。付岳飞。(御押)”
当时就已经是北伐中的第六诏了!
最近的则是在全面反攻前由李若虚带来的诏书:“金人再犯东京,贼方在境,难以召卿远来面议。今遣李若虚前去,就卿商量。凡今日可以乘机御敌之事,卿可一一筹画措置,先入急递奏来。据事势,莫须重兵持守,轻兵择利。其施设之方,则委任卿,朕不可以遥度也。盛夏我兵所宜,至秋则彼必猖獗,机会之间,尤宜审处。遣亲札,指不多及。付岳飞。(御押)”
但当此大战关键之机,竟然又有旨意到,必然非同小可!
“其施设之方,则委任卿,朕不可以遥度也。”
这话是不是真的?
现在这道是什么旨?
小商河 第三十五章 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绍兴十年七月十七日,酉时。
“兀术虽然还在开封城,但李固渡的金营却在扩建,若我所料不错,不等大军攻城,兀术就已经跑到渡口去了,城中已经没有任何负担,兀术只需要逃命的话,我们会追之不及!”
杨峻在帅帐内向岳飞、张宪、王贵等人解释李固渡的形势:“不过如果大军动作之前,能够以奇兵先袭取李固渡,则兀术插翅难飞!”
“为难之处在于,据乡人所言,李固上下游百里之内,连浮在水上的木板都没有一块,早已经被兀术收、烧殆尽!要想从水上用兵,须得从牛统领那边设法调度船只过来。而要从陆上用兵,一来大军出营无法隐藏,起不到奇兵的作用,二来恐怕李固渡没有打下来,兀术的船已经过了大河!”
营中诸将帅都皱起眉头。
“牛兄弟那边,想来是有船只,不过从百里外调来,加上所需要的量大,恐怕非十日以上莫办,刘锜、王德等处大军数日内便至,此战不可久拖,兀术也不会留在开封府等我算计。这船是必须毁掉了,诸位可有什么计较?”岳飞沉吟道。
王贵道:“若是火攻?……”
张宪摆摆手:“此处不是赤壁!兀术的船非是锁在一起,再者芦苇正是青绿时,不易着火!”
杨峻补充道:“就算是要射火箭,也须破得了李固渡金营,不然,连渡口也靠近不得!”
董先突然在帐外现身:“末将倒有一个法子!”
岳飞笑道:“说说看。”
“大河左右,有的是水里健儿,我岳家军中,即有不少将士,大江大河,尽可去得,若能用一支奇兵,潜水凿船,料贼军中无此等好汉可以匹敌!”董先侃侃道来,帐中诸人都是一喜。
随后密密议定,董先自去安排人手,打算先毁坏李固渡码头船只。
“杨兄弟这番再立大功,我军破兀术必矣,我看那兀术往哪里逃!哈哈!诸位兄弟连日辛苦,眼下大战在即,这等清闲日子多日后方可再得,不可空对良宵,副帅,且叫未轮值的统制们入帐,今日与兄弟们犒劳一番!”
心中石头放下,岳飞心情大好,虽然已经入夜,但帐中诸位也的确还饿着肚子,难得听到岳帅在战前改善伙食,都是哄然应诺。
片刻间,明烛高照,伙头营热火朝天,帅营内欢声笑语,菜肴流水般送入大帐。
岳飞在军中以严峻示人,身在行营中,笑也难得笑一次,此刻却难掩心中欢畅,营中诸将也知道岳帅心情不错,大受感染。
“诸位,兀术虽坐困孤城,却一无可恃,眼看我大宋故都,将自我岳家军手中收回,上不负天恩浩荡,下不负黎庶父老,自大军离了鄂州北伐,成功将在数日内,可算难得!下一次犒劳诸位,当是在开封城内!今日营中无酒,便与诸将官以茶代酒,共饮了此杯!”岳飞殷勤举茶相劝,诸将官统领导纷纷举杯相应。
“帅爷!”统制傅庆站起身来:“好男儿岂可以茶谋醉!待进了开封城,帅爷可否让兄弟们一醉方休,让兀术那厮斟酒,兄弟们必可放怀一醉!”
帐中暴发一片狂笑,王贵等高声附和。
“傅兄弟说的是!”岳飞拈须肃容道:“好男儿自该喝酒,只可惜当年我与圣上有约,在军中不得饮酒,开封府是我大宋故都,便是收复了,还有大好河山,尚坠胡尘中,我等岂到庆功时?但诸将用命,待恢复开封,大军渡河北上,扫荡燕云,直捣黄龙府,迎还二圣,飞当破戒,与诸君痛饮尔!!”
“如太尉所命!”
“帅爷所言的是!”
“直捣黄龙府!”
“迎还二圣!”
帐中热血沸腾,杨峻却见傅庆脸上怃然不悦,却转瞬即消失不见。虽然这话杨峻在书上也看到过,但眼前与这帮无敌勇将共同分享,仍是情难自抑!
杨峻心里没来由的一痛。
十二道金牌,便是岳飞的宿命!
※※※※※※※※※※※※※※※※※※※※※※※※※※※※※※※※
“措置班师!”
岳云跪接完圣旨,如三伏天里飘雪,从头冷到了脚,一时间竟然起不来身。
“大公子?!岳公子?!”
一旁的将佐们连声惊呼。
“岳帅不在偃城,岳公子只可尊旨意行事,却不可代接,下官奉圣上谕,这圣旨还须送到岳帅手中,才可回复圣命!请岳公子莫要耽误,让下官即刻赴朱仙镇传旨!”御使对岳云还算客气,却显得颇为焦急,大约在临安时有人深嘱,所以不肯耽误。
“大人皇命在身,末将不敢耽误,只是眼下偃城至朱仙镇,宋金两军错杂,酉时以后,俱不便通行,大人若惫夜前往,小有差池,末将怎么担当得起!不若大人暂歇息偃城,明日一早,偃城将有运粮大队发往朱仙镇,有大军随护,到时末将亲自送大人过去,可保无虞!”岳云为难一阵,不肯就随御使动身。
“呵呵,岳公子不须如此,明日能到朱仙镇也可,不过粮草似不必再运了,岳帅接旨后也须返军,这粮草之事,下官已经沿路告知,不再送往偃城!”
待御使出帐,岳云在帐中,将牙咬得乱响,却一言也发不得。
“大公子——”一名偏将悄悄附耳过来:“万一明日路上,遇到番贼袭扰,我等保护不周,伤及御使,这旨嘛……”
“住了!这等逆天之事,你也敢说!”岳云变色喝斥,献策者悚然而退。
“回来!”岳云再喝道。
“是!大公子有何吩咐?”
“带上两骑,立即到朱仙镇去,告知父帅!切不可惊动圣使!”岳云沉声道。
月光下,数骑悄悄离营,直到出了偃城三里外,才纵马狂奔。
※※※※※※※※※※※※※※※※※※※※※※※※※※※※※※※
亥时,诸将散去,帅营内,烛光下,只余岳飞、张宪、杨峻。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岳飞写完半阙《满江红》,掷笔不语。
“岳帅,皇都恢复在即,若圣上还驾旧都,这等风光,也可回复旧日情形。”张宪和声开解。
“副帅所言虽是,但这两日里检视诸陵,副帅作何感想!这些天杀的番贼,连诸陵中先皇遗骨也敢亵渎!凡我大宋臣民,虽历万世,也不可忘掉如此奇耻!”岳飞慨然道。
“此为上半阙,大哥何不写下半阙?”杨峻赶紧转移话题。
“此刻,也只有这半阙了!待渡河北上之日,当可作出下半阙!”
岳飞正在遥想日后光景,却听得帐外喧哗不休。
“禀岳帅——偃城急报!”董先抢入帐来。
小商河 第三十六章 渡河!渡河!渡河!
“闭了大营!任何人不得出入!”
岳飞轻轻接过秘笺,在烛光下只瞄了一眼,面色大变,手指发颤,厉声下令。
张宪、董先眼见不对,交换了眼色,董先自去传令,杨峻却隐隐猜到点端倪,只是未见金牌,不敢肯定,但看岳飞手足失措,额头筋跳,瞬间满面俱是汗水,鬓脚全湿,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太尉!”张宪喝道。
大战当前,岳飞本非常人,什么消息会让他失色至此?!
岳飞缓缓转身,面色铁青:“此旨必非上意!必非上意!”
岳飞将密报缓缓递出,满纸俱颤,杨峻匆匆间觑见“措置”二字。张宪狐疑地接过,待看得清楚,也是大惊失色:“岳帅!如此则大宋危矣!圣使已到偃城,明日即到朱仙镇,‘措置班师’!这等如何是好!”
杨峻心中喟叹,知道该来的始终要来,表面上却仍做得惊诧万分,一把抢过张宪手中纸笺,只见上面草草数字“圣使至偃,旨言‘措置班师’!”
“不!——”杨峻在帐中放声大喝:“大军死伤数万,如今好不容易困死了兀术,眼见就在开封城中,怎么可以班师!不能班师!我不回鄂州!我要渡河!渡河!渡河!”
岳飞闻言,如中雷殛!!
十二年前,大宋建炎二年七月,71岁的东京留守使,知开封府,宗泽!
满朝文武,俱随驾逃命南去,宗泽组织开封府十六县200万义民,以无兵无甲之师,连胜十三仗,将金军牢牢阻在大河对岸,变大河为天堑!
可恨宗泽连续上书二十四次,请圣上还都,带领军民抗金,朝中诸臣宰,及赵构本人,皆被吓破了胆,居然不敢回到已经收复的开封府!
那时节还在宗泽麾下戴罪立功的岳飞清楚地记得,老爷子临死,无一字言及子女家事。
“渡河!渡河!渡河!”
宗泽大叫三声“渡河”而亡!
岳飞与宗泽之子宗颖护灵枢至镇江,与其亡妻合葬于京岘山,一路上,岳飞耳边都听得到震荡在耳边的巨响:“渡河!渡河!渡河!”
岳飞本以当诛之身,为宗泽所容、所信、所用,从这一刻起,便生死以之,也不会忘了“渡河”!
杨峻本是在作戏,以配合杨统制的身份,却不料对岳飞来说,竟然是霹雳之声!
张宪虎目中热泪涌出:“渡河!渡河杀番贼!我们不退!”
岳飞伸手提过岳家铁枪,厉声道:“杨兄弟所言是者!我岳家军怎么可以班师!待诸事俱备,必取下开封,再请圣上明诏!”
杨峻心中酸楚——岳老大明明不是那种轻易遵旨的人,北伐之初,李若虚奉旨令岳家军“不得轻进”时,就已经算违旨了。
兀术大军集于顺昌,赵构连下金牌,要岳飞救援时,岳飞却将大军直指开封方向,岂非违旨?
可是若十二道金牌齐至,岳飞抗得住几道?
眼下若能取得开封,灭了兀术,岳飞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必无死所!
但愿岳飞能够坚持到开封城破!
岳飞挥挥手,张宪和杨峻出帐,让岳飞细细筹谋如何向赵构上书之事。出帐后,张宪拍拍杨峻肩头,欲言又止,杨峻待张宪远去,面色如水,轻波不起,刚才的暴怒消失无踪。
“你等随我多年,此刻须给我一句实在话:杨某对你们如何!”中军帐内,杨峻冷声道。
高林、姚侑等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何意。
“杨大哥这些年视我等如手足,但有凶险,必是大哥亲冒矢石,破阵杀将,兄弟几个若没有大哥照看,早已经是血泥残骨!有何事需要我等兄弟,只管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就成!”高林毕竟年长,瞬间便反应过来。
“圣上下旨,要我岳家军班师!”杨峻咬牙切齿道。
“怎么会这样!”
“杨统制!——”
“大哥!”
“大军一发,岂是儿戏!这,这——”高林失声道。
“正是!”杨峻拍案而起。
“大哥的意思,我等不班师?”姚侑迟疑了一下:“再说,中军如何,还须奉岳帅将令,这个——若是违了旨——”
杨峻瞪着眼前几位,按说他们都是中军将佐,虽然自己没有十分把握,不知道杨再兴与他们的关系,但这些日子来,也多少看出些门道,这几与自己亲疏有别,不可一概而论。其中高林、罗彦是最铁杆的两位,其他三人却难说。
“若是岳帅不班师,我们兄弟几个,自然并肩子作战,一步不离,死生共之,但若岳帅班师……”杨峻沉吟半晌:“我须派几位兄弟渡河北上,到梁兴将军麾下效命,到时再带上几名兵器匠作,日后必有在太行相见之日,此举我会禀明岳帅,料来大军若南返,便不算违旨,区区数人渡河北上,目标不会太大,河北义民众多,接应没有问题,只是数年间恐怕不能再下江南,不知道几位兄弟家人如何?”
高林第一个站了出来:“大哥,我家本在相州,当初随岳帅南下,后来在大哥麾下,家人早已尽丧番贼手中,了无牵挂,我也不愿南下,请大哥一定让我渡河!”
李德也随后上前:“某家即在河北,南下时家人四散,若能渡河北上,是某平生大愿!”
罗彦也道:“小弟孤身一个,跟杨大哥一样,睏了睡,死了埋,了无牵挂,愿随高大哥一起渡河!”
王兰,姚侑却犹豫不决。
“两位兄弟家在江南,妻儿老小不在少数,这不算什么难处,大哥绝不会见责!”高林喝斥道。
王兰、姚侑满面羞惭,不发一语。
杨峻上前,双手放在两人肩头:“一日是兄弟,一世是兄弟,便是两位兄弟想要渡河,便看在家中老小,我也不会允可!”
两人低头拱手,却是忍不住眼眶泛红。
“今日之事,若非大军班师,不许漏出一个字,若乱了军心,我与诸位同领军法!”杨峻喝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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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七月十八日,巳时。
岳家军大营外,数百骑奔来,“岳”字旗下,漫天尘土。
烈日灼灼,人浴汗尘,却是在营门口稍作停顿,就有数骑直赴帅帐。
“圣旨到——”
营中遍响!
小商河 第三十七章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绍兴十年七月十八日,辰时。
开封城内,杀意森然,兀术已经下令数日,每日只有午间一个时辰可以出行,其他时间,所有街巷,均不得有人影,所有居民均须呆在家中,若有出逃,四邻连坐!
如果不是偶尔的犬吠声传来,开封城就是一座死城。
城中原来熙熙攘攘的大街,现下只有大金的骑兵不时冲过,马蹄声散去后,万籁俱静,连儿啼声都喑哑而细弱。
但城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金人在开封城中最后的日子。
那些原来在开封城嚣张跋扈的大金勋贵们,眼下全都消失不见,连城中的金骑都在一天天减少,不时还有金营中汉军逃兵易服进入民居躲藏,由他们传出的消息则更加让人振奋:岳家军就在开封城外!
城中最不开心的人只有一个:完颜宗弼,大金国四太子,兀术!
所有的可能都已经想到了,但没有一个可能会让兀术稍展愁眉。城中金兵除了布防诸门,二十里外侦骑四布,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保证从北门到李固渡的通道畅通无阻。岳家军连日来毫无动静,但绝对不是无所作为,最近有几支侦骑小队跑出了二十里外,连人带马,连渣都不剩一粒,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中有两个汉军小队,连怎么失踪的都不知道。
兀术料到了最坏的局面,甚至一旦岳家军发动,城中所有精骑就集中在一处,从岳家军最薄弱的那道防线冲出,直杀李固渡。渡口那边的防御已经做到比开封城还强悍,一时半刻不会掉到岳家军手里,等自己率大军赶到,且战且退,渡河应该是没有问题。
坐在宋皇昔年的大殿宝座上,兀术有时也曾有过幻想,这座城就像是老天赐给自己的赏赐,多年的辛苦厮杀,只有在这里才会有些许的踏实,有时甚至想过,再也不返回上京(虽然金帝已经将其改名为北京),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呆在这里,操练精兵。向南可威压宋廷,向北也省得和朝中那班老臣怒目相向。大金国创国的铁血汉子,白山黑水滋养出来的好汉们,早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眼下的朝中权贵,与自己当年攻破开封时抓到的那些宋臣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贪生怕死,一样的耽于逸乐。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宋便几乎亡于此,如今的大金,难道会有什么不同?
蒙古草原上,那些凶悍的游牧汉子,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猎手们,如今一代代繁盛,部族的规模一代比一代大,对大金北方城池的危胁也越来越明显。只要把南宋彻底打散、打怕,甚至打死,自己就可以无后顾之忧,率所有大金精骑,扫荡草原,把大金北方的国土外围打造成坚不可破的万里疆防,再接下来才是安心的改革内政,屯田放牧,休养生息!
只要江南还有像岳飞这种可怕的疯子,这种执着北伐的将帅,自己就休想放心地北上大草原。
江南小朝庭里,有一心主和的秦桧,还有把柄在大金手里的康王,都不足虑,韩世忠守成之将,刘锜虽然也算是疯子,却从来不是疯到骨子里去了,对北伐没有那么执着,甚至就算西川汉中大金无计可施的吴氏兄弟,也从来不会摆出进攻的态势。
只有岳飞!
差不多自己每一步筹谋,都会想到:岳飞会有什么反应?!岳飞怎么破解?!
而最后真正面对岳飞时,得到的都是最不想要的答案!
这南蛮就是四太子腰间的一枚骨刺,让人不得安寝,不得安座!甚至饮食俱废!
这一仗,只能杀了岳飞,一座开封城来换也值!
“岳飞!为什么你还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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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面沉如水,接完圣旨,行礼如仪,安排营中摆开宴席,虽然远不如临安丰盛,也算是营中难得的盛宴了,只是规模却并不大,营中只得寥寥数人陪席。
张宪、岳云、王贵、杨峻等人都坐在下首,岳飞毕竟比来宣旨的御使高出不少品级,虽然一再逊座,也还是坐在了主位。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营中将帅看御使的眼光,让一向在临安城中不可一使的秦桧亲信,也不敢抬头面对,相比昨晚在偃城暂歇时的嚣张,这时的“圣使”低调了许多。
欢迎午宴后,撤席摆茶,谈话也进入正题。
“太尉,下官身负皇命,须返回行在复命,不知太尉几时班师?”御使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在盯着岳飞的表情。你退兵便罢,或者不肯退兵,要忤逆圣旨,那也是秦相所求之不得的,岳飞久居节度使位,手握重兵,若没有个充分的借口,如何下手削夺兵权?
甚至,不需要你多说一个字废话,只要脸上稍有不愉,那也是天大的罪状!
“大人,岳某熟思圣意,是命岳某‘措置班师’,而非立即拔营,这大军一动,非同小可,不仅事务烦多,还须防番贼追击,往往且战且退,方可平安南返,此即圣上‘措置’之意,不知大人以为岳某所言确否?”岳飞脸上古井不波,却玩起了文字游戏。
这话也不算过份,顺昌之战,赵构急火攻心时,下旨的说法完全不一样。
“刘在顺昌府,捍御金贼,虽屡杀获,其贼势源源未已。卿依已降诏旨,多差精锐人马,火急前去救援,无致贼势猖狂,少落奸便,不得顷刻住滞。”
这当中有“不得顷刻住滞。”,意思大为不同。
但此番圣旨中的“措置”二字,颇可玩味,即使是秦桧在此,也未必就能说出其他意思来,明明就是“安排筹划,妥当行事”的意思,班师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凭“措置”二字,未尝不可以求得些周旋空间!
“这个——”御使也踌躇起来,揣摸圣意,这是件极犯讳的事,自己固然得秦相口谕,要岳飞尽快回军,以免深犯兀术根本,可是若岳飞说的是对的,那自己反其道而行之,一旦大军略有不测,岳飞完全可以往自己头上扣一顶大帽子,那时悔之晚矣。
“太尉深得皇上倚重,必能深体上意!”御使干脆以退为进:“不过以圣上召诸帅班师之举,下官看来,是为两国和议大局,若太尉尚须时日,下官也可先返行在,不过若是两国再有大战,恐怕与圣意不符,不知太尉以为然否?”
岳飞沉吟片刻,拈须颌首:“飞既奉旨,必不轻进,大人可以放心!”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岳家军诸将尽皆骇然。
“不过,若兀术敢来犯我大营,岳某也不会束手待缚就是了!”岳飞补充道。
“是!是!自然不会!太尉多虑了!”御使头上微微沁汗。
岳飞闻言,脸上怒意一闪而逝:不会?!你怎么知道兀术不会?莫非?!
此时御使正在拭汗,没有看到岳飞眼中厉芒,杨峻却深得其中三味:这家伙必与兀术暗通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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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开封城内城。
“丞相!临安来人!”
兀术闻言,怃然道:“知道了,叫他进来!”
小商河 第三十八章 便聚九州铁,难铸今日错!
“太尉——这开封城——”张宪忍不住,沉声提醒。
岳飞摆摆手,制止了张宪继续说下去,这个小动作也没能逃出御使的眼睛:“太尉,下官须返行在复圣命,想来太尉既已奉诏,深体圣意,必不致擅起干戈,令下官徒自往返!”
帐中一时默然,诸将眼中都有怒意。
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们,一旦怒满胸臆,虽然没有发作出来,仍令帐中杀意腾起,御使坐不安席,举杯饮水,却只听到杯盏碰响,手指的颤动再难掩饰。
“大人说的是!”岳飞缓缓道来,帐中气氛稍有缓和:“既然大人须回复圣命,岳某不送,即日起便措置班师,以免有负圣意,请!”
言罢举杯请茶。
“太尉既已止息干戈,则万民可仰之稍得生息,下官此去,所过州府,便不须再往军输送粮秣了,下官代江南百姓,谢过太尉大德。”
御使言罢,悻悻而去。
“岳帅!”
诸将愤然而起,帐中俱是怒气,众意汹汹。
岳飞拍案而起:“不必多言!只须防兀术远遁!本帅这就上书,乞止班师诏!”
众将散去,岳飞伏案疾书:
“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河南、北诸路招讨使臣岳飞状奏:今虏重兵尽聚东京(开封),屡经败衄,锐气沮丧,内外震骇。闻之谋者,虏欲弃其辎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唯陛下图之。”
张宪、王贵、岳云、杨峻等传阅一遍,才以火漆封上,盖上岳飞印鉴,五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临安。看来岳飞对于这位御使回复圣命的速度和可靠度也并不信任。
“岳帅,御使已去,偃城中粮草虽然大半未运到朱仙镇,但即使全数送达,也不过足敷半月之用,这开封攻是不是攻,须早日定夺!”王贵负责粮草,此时哪能不慌!
岳飞喟叹道:“我大军未得明诏,哪能就去攻取开封!这班师诏下得也太早了!……”
“可是”张宪抢过话头:“岳帅上书至临安,至少半月可以往返,如此大军早就没有粮草,军无粮必乱,如何是好!不若……”
“先拿下开封府!”杨峻脱口而出,张宪轻轻点头。
杨峻继续道:“将在外,不可临阵请旨,主帅当可随机应变,开封城破,则金营辎重粮草俱为我军所用,城中府库,莫说半个月,便是半年也不足虑!那时就算违旨,大哥押兀术到临安请罪就是,‘时不再来,机难轻失’,大宋中兴之机,千载一时,若放过了,便聚九州铁,难铸今日错矣!”
张宪、岳云目光灼灼,都被杨峻言辞所动,只看岳飞决断了!
杨峻却打了个小算盘。
眼下情势,开封城覆手之间,就可收入囊中,据守开封城,并不能左右宋金局势,但灭了兀术,却大不一样,杨峻甚至想过,开封城一破,不管兀术是否生擒,都是一枪毕命,免留后患!
更重要的是,通过开封一战,实际上已经打破了赵构和秦桧求和的布局,也让岳飞背上抗旨的罪名,此后即使十二道金牌再来,也时过境迁,大不一样了。
枭了兀术之头,便班师也无所谓了!
何况抗一旨是死罪,抗十二道旨有什么差别么?
到时大军一动,河南河北群情响应,岳飞恐怕未见得会回师吧!
大不了一日之内,连上十二道《乞止班师诏奏》!
岳飞却不为所动。
“杨兄弟所言是矣,岳某上书之意,正在于此!不过开封城当真非同小可,城中只须三万军卒,足以当我十五万精兵!兀术此獠,也非易与之辈,我这六万人马,要想围得住开封城,且让兀术无路可退,却是做梦罢了!若待张帅与刘帅之兵,却不伏我节制,如非手中有圣旨,这两镇人马,如何肯来开封!我这里得了班师诏,张、刘诸军如何不会?我等且在此候旨!营中粮草,今日起只发七成!偃城粮秣,全速运来。只待圣旨下,我等到开封城中金营内去取粮草!”
正说话间,帐外人声大振,董先等数名将领抢进帐来。
“帅爷!营外百姓求见!”董先嗫嗫嚅嚅,说得有些含糊。
岳飞蹇额而出,却见这场面非同小可。
营门处,上万黎庶遮蔽山野。
“岳爷爷!不可班师啊!”
哭喊声惊天动地,诸将帅喉头哽住,岳飞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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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七月十八日,酉时,开封城内。
“丞相!”龙虎大王冲进大殿:“诸孛堇人马已经齐备,何时开往李固渡?”
兀术却才和那名临安来人密密谈完,听到军报,先是默然,随后嘴角一丝笑意荡开,最后竟是哈哈大笑,情难自已:“蠢奴!开什么开!全部散开,紧守诸门,召李固渡守军回城!”
龙虎大王听得骇然:丞相什么时候决定死守了?
“且去!派数骑传令:着毫州、宿州、顺昌诸军齐集此处,河北诸路军马也不须再杀贼匪,全数渡河南下,我要与那岳南蛮一决胜负!哈哈哈哈!”
数十骑金兵冲出开封东、北诸门,四散而去,很快,暮色四合,吞噬了这数十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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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朱仙镇,岳家军大营。
“大哥!怎么会这样!”一名虬髯乱生,满面黝黑的高大壮汉抢入帅帐,对愁眉不展的岳飞吼道。
“牛统领!”张宪喝道:“这是圣意!”
(噢,这家伙是牛皋!杨峻恍然,这家伙终于带援兵赶到了。)
“狗屁圣意!”牛皋:“我岳家军以命相搏,为大宋收复多少城池!如今眼见站兀术那贼厮鸟就在开封城内,且先缚了来下酒,再理会圣意!”
“牛兄弟住了!不可忤旨!”岳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若不是看在牛皋满尘土,料想这一路赶得并不轻松,话还会说得更重些。
“大哥!俺就当没进大营,没听到什么旨鸟,这就带两万儿郎,去取了开封城!皇上要砍头,便砍俺的头!与大哥无关!”牛皋愤然作色,丝毫没把岳飞的斥责放在心上。
“牛黑子!出去!”张宪看岳飞面色不愉,一把揪住牛皋,拖出帐外。
岳飞刚以“上书请旨,决不退兵”的话劝散了民伕们,心里却焦燥不安,哪里肯听这牛皋胡言乱语。
杨峻却心下一动,悄悄出帐,摸向牛皋营中。
“哈哈哈,杨兄弟在偃城、颖昌杀得痛快,老牛佩服!只可惜放兀术跑了!”牛皋手下忙着搭营,他却搂住杨峻臂膀,纵声大笑。
“老牛,莫怪我没说!”杨峻悄悄在牛皋耳边低声道:“此去不过五十余里,李固渡有兀术的渡船,这厮打算拼不过就逃命过河,若是趁这夜里,一把火把船给他烧了……”
牛皋一阵坏笑,拍拍杨峻肩头,趁大军还在乱中,率200骑出营而去。
杨峻把臂莞尔:“我可什么也没有说!”
能烧得了最好,若不能烧,至少也让李固渡一阵大乱,兀术是出城逃命,还是反攻朱仙镇?
小商河 第三十九章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绍兴十年七月十九日,寅时,牛皋返回营中,倒头便睡。
出乎杨峻的意料,牛皋并没有烧到兀术的船只。
“杨爷,昨晚牛统领带兄弟们到了李固渡,却只是空营一座,渡口不过数百金兵,守着偌大一个军营,那营里足可以容得下上万人马,却不见渡船,牛爷带我等冲杀一阵,怕兀术出城来援,只得返回!”
罹-档溃-植坏门:谧踊乩从粲舨豢欤-苯拥瓜滤-恕?
不过那些船到哪去了?难道兀术连夜就过了河?不像啊,要说上万金兵渡河,踏白军的探子哪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回来?
如同映证这个猜测,天刚放明,踏白军侦骑匆匆进营。
“禀岳帅!”为首的踏白军小校喘着大气,有些说不出话来:“那兀术——昨晚已经让李固渡所有军马回城——开封府诸门都加强了防守,连城外的汉军都进了城!”
“岳帅,渡口船只,一夜间全都划往北岸,看来那兀术没打算跑!”董先听了帐外几名侦骑的议论,忙进来补充道。
岳飞等踏白军探子出帐,缓缓问道:“诸位,兀术如此这般,是何主意?”
张宪、王贵都摇摇头,不明所以。
“莫非……”岳飞沉吟不语。
“莫非兀术要在开封府与我岳家军一战?!”杨峻开始有点明白牛皋昨晚的遭遇了。
岳飞脸一沉,一掌击在案几上。
兀术要逃,则必须分心两处,兵力不足,加上两线作战,岳家军的胜算就多了几分,但若兀术彻底放弃逃跑,集中所有兵力,全力防守,则开封府将让岳家军耗掉多少精锐!
但让岳飞震怒的却不止于此。
巳时一刻,营外一片混乱,一百余骑溃兵迅速接近岳家军大营,若非看到仍是大宋服饰,此时营栅处的弩箭应该已经发话了。
为首的两人披头散发,身上衣甲不全,血迹斑斑,疲累不堪,进营门时几乎直接就从马背上滚落,还好,守营的军将认出了来人:“这不是刘大人和史将军么?”
几名将士扶着二人进了帅帐,岳飞骇然:“这是怎么回事?你二人……”
“禀岳帅——”刘永寿带着哭腔跪下了:“下官与史将军特来请罪!”
杨峻不明所以,但张宪却心知肚明。
张宪自收复陈州后,岳飞即委任这位刘永寿刘大人“权知淮宁府”之职,与副统领史贵一起守卫陈州,自己才率大军回援偃城,看这阵势,恐怕自己的大军前脚才走,金兵后脚就打上陈州了,按说张宪已经带走主力部队,若金兵够强悍,再取回陈州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但这才不过前后十来天的事,这也太快了吧!
而刘永寿所说的“金兵大队来攻”,却步骑兵加起来不超过三千!
“啪!”岳飞拍案而起,怒指刘永寿与不敢作声的史贵:“你——你们——好大胆,竟然还敢来我营中!就不怕砍头吗?”
“陈州须不是偃城!以过千兵力,加上城中百姓,居然连一天都没有守住!连派人求援都做不到,这城是如何守的?这仗是如何打的!居然连来打的番贼是谁统领都没有看到,就逃出了城!岂不该死!”
帐中诸将悚然,岳飞发怒当真不是儿戏,不过这仗也打得太窝囊了,怨不得岳飞要火大。
“胜捷军赵秉渊!”岳飞大喝,帐中一将连忙站起来,到中间拱手听令:“你带2000骑去,必要取回陈州,若攻之不克,或临阵脱逃,斩!”
“是!”赵秉渊得令出帐。
“岳帅——下官——下官……”刘永寿嗫嗫嚅嚅,脸若白纸,不知道岳飞如何发落。
“哼!——”岳飞瞋目怒视:“刘大人!且休领罪,待我大军进了开封府,却来理会!史统制回本军待罪,若能立功,自可抵赎,不然,岳某这里,须知军法!”
二人狼狈出帐。
未时,派遣到毫州搬兵的踏白军回报:“岳帅!番贼三路都统阿鲁补以郦琼为先锋,南下攻亳、宿二州,守将兵马钤辖卫经陷贼手,亳州、宿州已失!”
“这!——你等可探得明白,张帅麾下王统制所部大军四万,现在竟在何处?!”一日间连得数报,岳飞已经漠然,不过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王将军奉张帅将令,早已率大军南返,城中只得数千军,不堪防御!且据城外百姓所言,张帅所部未到毫州,贼兵守将郦琼即已弃城而逃,并未交战,但张帅军进得城后,虏掠良人妻妾,夺取财物,其酷无异金贼,并在数日后即班师,民皆失望!”探子说到后来,已经掩不住脸上的愤怒。
帐中诸将皆失色,杨峻来自后世,对这种情形听到的多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此时也觉大开眼界。
“啪!”岳飞忍不住再次出手拍案,却徐徐问道:“那顺昌城中刘帅所部,如今安在?”
“回岳帅,刘爷自金贼解围后,成日价只往镇江府搬运,营中左、右军主力尽护伤者先行返回镇江,所有器物辎重均已运走,只待班师,我等到后,诸将都不肯来援,说是须向行在请旨,刘帅虽欲来援,却已得圣旨,措置班师,大约不会来了!”
※※※※※※※※※※※※※※※※※※※※※※※※※※※※※※※※※
开封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既然张俊麾下诸军已退,阿鲁补、郦琼军不必守毫州了!叫他们火速赶赴朱仙镇!孔彦舟现在何处?”兀术问帐前龙虎大王道。
“丞相,今日孔彦舟着人来报,在郑州破岳家军一部,生俘在中牟曾踹我军营的岳家军统制刘政!”龙虎大答道。
“好!汉将中也有勇武者,哪像郦琼之辈,见王德一到,跑得比马还快!”说话间,兀术不经意地瞟一眼昭武将军韩常,韩常满身寒意,竟然不自觉地一颤。
颖昌城之战,前后两次,韩常都率军先逃,确实跑得比其他人快一些。
“多着人马,探岳家军虚实,只待他大军一动,我等全力追击!”兀术吩咐道。
龙虎大王疑惑不定:丞相如何知道岳家军就要撤退?
但将令一出,如山不可移。
岳家军营十里外,金骑开始现身。
小商河 第四十章 何处借精兵?
帅帐中众说纷纭,直至申时。
岳飞却在来回踱,一边听着众将帅的议论和建议,不发一语。
牛皋所下州县,已经分兵万余。
张宪所下州,旋得旋失,也分兵近万。
梁兴率赵云、李进渡过,破金兵于绛州垣曲县,又捷于沁水县,收复济源、翼城县,会合乔握坚克复赵州,却已经深入敌后,无力回援!
岳家军不足十万之众,这两个月来已经战损两万余,除了眼下大营中七万余人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兵力来了!
兀术!兀术!兀术!
二十余年的老对手了,眼看千载一时的机遇就在眼前,难道就这么放过?
开封府城中有兀术的女真精锐约两万,这还是由于颖昌、偃城之战损失近万的情况下,加上河北签军不下三万,其他诸如大夏、渤海等签兵也不下数千之数,本来兵力就不逊岳家军,但据坚城而守,岳家军再多十万又能如何?
开封府须不比颖昌、偃城、陈、蔡等州县,城墙低矮,一鼓可下。
千年古都,大宋皇城,城高池深,若不以五至十倍的兵力全线进攻,实难攻克,尤其又是在兀术守城的情况下。
反过来讲,如果当年是岳飞守城,兀术也莫想进开封府一步,后来岳飞协助宗泽守城时,手下不过兵甲不全的开封府十六州县所属义民(200万人)。
就这些连“军训”都没有参加过的平民,手中拿的木棍石头,就将金贼拒于河北,一步也踏不过大河来!
何况眼下兀术还是在有坚城可恃、有精兵可用的情况下,怎么去攻?
“岳帅!”张宪站起声来,帐中为之一静,刚才的低声嘀咕消失无踪:“若张俊、刘锜所部皆退,旬日之内,金贼即可集结大军五万,若拖得半月,河北诸路贼子弃了梁兴,渡河而下,开封城中又可增兵不下三万,到时我军粮秣已无,如何作战?若毫、宿金贼不进开封,转攻偃城,则我大军退路也无,是否攻取开封府,须早作定夺,迟则不及矣!”
帐中诸将沉默,大约这个意见也是这些久经战阵的将领们集多年与兀术对抗的经验所得,如今东路诸军已经撤退,岳家军右翼空门大开,久坐于此,是枯等金贼下手,或进或退,都到了决断的时候!
“大哥!”杨峻觉得到了该加一把火的时候:“若等圣上下旨,再定行止,须二十日,到时我岳家军已无死所,不若先下开封府,再分诸路援军行后,逐个击破,则大宋安稳,岳家军可出生天,圣上前者有旨,不得遥度大军行止,临阵之间瞬息生死,岂可将数万大军,系于临安廷议,那班腐臣若能决胜千里,何须我大军伤亡数万,而后能聚兵锋于开封府外?如今的大宋中兴之计,惟听大哥一言而决,若不然,便请大哥请出帅印,晓谕这十六州黎民,看这仗是否打得?!”
岳飞及帐中诸将耸然动容。
这话若传回临安,有心人当可扣上诺大帽子,杨统制必无善了,偏偏这时杨峻所说的,却是这帐中诸人的生死,且所说的正在理上,不由得诸将不认同,岳飞虽然也想到此节,却不肯“腹诽”当今圣上,所以听到杨峻只是略微“为尊者讳”的话,都说到了心痒处,却是谁都不肯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大宋终朝,文武之间几如水火,而且自太祖以降,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武将,在战阵上,大宋军队虽然还没有达到后世明朝那样由阉竖监军,却也是朝中诸文臣关注的重点,略有征兆,不待黄袍加身,便已经是灭门之祸了,圣上对各建节勋臣,手握重兵的主帅,都于临安城内赐第,说得明白一点,便是以家人为质!
这也罢了,同品级的武官在文臣面前,直如龟孙子一般,那些寒窗苦读出来的,一举成名的文臣们,在高级将帅面前也是趾高气扬,哪里肯将武将们放在眼里。
可以想见,若是像张俊手下田师中、已成汉奸的郦琼那等实实在在的龟孙子武将,也就罢了,若是像岳家军中的这些无敌武将,怎么会甘心受文臣们摆弄?!只是如此犯忌的话,却是谁都不愿意说出来。
杨峻本来就没这么多忌讳,这些天虽然跟岳飞、张宪他们一点点熟悉了一个时代的半文半白的话话方式,但在内容和避讳方面就绝对不会谨细了,何况此刻本来就是要挑动岳飞和诸将的好战、必战之意,刻意的造成“已经违旨”的局面,让后面的十二道金牌难阻大军渡河,也保得岳老大和自己的性命,便是明知道要犯忌,也顾不得了,再说了,若命都没了,还怕犯忌么?
“帅爷!杨统制所言是也,不可再候旨了!”董先坐不住了,他率领的踏白军一向负责哨探细作的工作,对于眼下的战场局面最是清楚不过,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杨统制说言者是‘理’,却还有不到处,便是‘时’与‘势’!”岳飞沉吟道:“若论‘时’,才得圣上班师诏,便即进军,这矫诏之事非同小可,未得圣意,便渡了河,也是难了之局,若论‘势’,兀术据坚城,拥兵不下我岳家军,且京东路无军可用,金贼援兵随时可到,若我军久攻开封不下,五日以内,必有贼兵赶来,那时却危矣!”
“大哥,正为此,我军才不得不攻!”杨峻也沉不住气了:“若能攻下开封城,还可以争得一线生机,否则等兀术援军一到,便不须我军去攻,而是困守朱仙镇了!开封城虽然城高池深,也并非天堑,大军全力出击,三五日内必见分晓,若不成功,便立即返偃城以待退军也不迟!若能成功,贼子来援时,轮到我军据坚城而战了,那时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效果:张宪、王贵、岳云等人都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位平时只会铁枪破阵的战神,居然开始分析大军行止,且头头是道!
杨峻面对“火辣辣”的眼光,不觉惕然,知道自己有些逾矩了,后世看说岳时那些想法不自觉地冒了出来,在保卫处值班时,看书看到十二道金牌退了岳家军,都是郁郁不快,总想若是自己易地而处,决不会错过这千载一时的良机。
岳飞不为所动,缓缓摇头:“若三五日间见得分晓,岳某早已经下令全军进发了,这六万兵力,对城中近六万守军,再加面对坚城,连围城都做不到,怎么攻城,再者城中金骑随时可以遁走,自然也可以出击我大军薄弱处,如此是我须向刘帅、张帅借兵之意,谁知二帅大军退得如此之快,如今却到哪里去借兵!”
帐中诸人再次默然。
“岳帅!”张宪想想,缓缓道:“杨统制所言,未必不可行,我大军其实还有一处精兵可借!!”
小商河 第四十一章 投鼠忌器!如此借兵!
绍兴十年七月十九,戌时。
夜已深,月华沁凉,白天的灼热已经消散,开封城头的金兵们紧张了一天的神经开始松懈,岳家军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该不会再攻城了吧。
要来,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所以城头上的守军们,依着墙垛,已经半入梦乡。若不是兀术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就倒在这城砖上也比得上睡在温柔乡中啊。
“砰!”
一名金兵手中长刀不听使唤地砸落到地上,百步内的金兵为之一惊,再看城外动静全无,墙头上一片骂声,此时已经紧张了数日的金兵们哪里还经得起这种惊吓!
可是却有耳尖的金兵发现了不对劲:这半夜了,哪来的地面振动?虽说动静不大,却实打实的是骑兵出动的迹象!
不会吧,岳家军半夜用骑兵攻开封?岳南蛮疯了?!
可是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城墙上数里之内的金兵都已经扑上墙垛,紧张地看着朱仙镇方向,眼下已经可以肯定了,大队骑兵就从那边过来!
大量的营中守军被城墙上的号角惊醒,慌乱中披甲出营,却只见城头上火光乱晃,只是未见敌人攻城。
皇城之内,兀术尚未入睡,正与诸将议事,听得城墙号角,骇然而出,惊疑未定,诸将帅都紧随其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咱们上去看看!”兀术还是有些沉不住气,毕竟援军未至,以岳家军的战斗力,若不要命的来攻,自己可不敢自恃坚城,就掉以轻心。
大队骑兵在城中街巷里疾驰而过,诸里巷自然鸡鸣狗吠,满城俱惊。加上墙头号角,估计满城老小,都知道岳家军已到城下了。
不过半夜攻城,大不符常理,岳家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开封城中万家百姓,都在喜悦中惊疑,少量的里巷中甚至有轻捷的身影闪过,平静的夜色开始不安起来,汉营里的士兵们更加惶恐不安,大将韩常虽然紧随兀术身后,却是大汗沁出,一边纵马跟上,一边背心湿透,心跳加快。
“轰隆!轰隆!”
城外铁蹄如雷,城上心跳如鼓。
见到对方骑兵后,立即军心动摇,这在以前是宋军的专利,哪里想得到,就在这数年间,会出现这么大的转变!兀术虽然不肯明言,却是心死若丧:这样的士气,怎么对抗岳家军?
此刻他只愿岳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忠”臣!
可是这个忠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班师的行动?难道他要抗旨?莫不成岳飞要造康王的反?
兀术盯着隐隐约约的宋骑,心中有如汤煮。
此刻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吧,自己倒底是想岳飞留下来呢,还是指望他快班师?
但岳家军骑兵真正现身时,城墙上的诸位都悄悄要松了一口气:总共不到200骑!这点人不要说攻城,连城门都地销魂靠近,各门上的床弩已经开弦上箭,就等着招呼客人了。
可是这队岳家军的行动很是奇怪,没有跑往哪一个城门,而是一分为二,竟然还要分兵!而且接下来是绕城乱跑,并不集中,让床弩无力可用。
更搞怪的是,这些家伙居然在百步外对着城墙射箭!稀稀疏疏的箭枝只有极少量的才上得了城头,大部分都只能插在城砖缝里,或者直接就掉下护城河了!
一轮箭射过,满城四周,都有散乱的箭枝。
“丞相!这是箭书!”终于有金兵将捡到箭枝,呈到兀术面前。
果然,箭上无簇,箭杆上却缚了布帛。
“不日攻城,准备接应!”
一共才八个字,兀术脸上肌肉一跳,韩常惊得腿肚子一颤。
兀术眼角余光瞟过诸将帅,至韩常处也未稍作停留,但这位昭武大将军却觉得脸上如插厉芒,针刺般痛了一下。
岳家军已经完成任务,远远遁去,留下呆在城头一语不发的兀术和金兵们。
“这事当应在何处?”兀术手里捏着一堆布帛,有几张可以肯定是岳飞手迹,却面色不善,对完颜突合速低声问道。
大殿内,***稀疏,只有这么两个人,兀术却似乎觉得黑暗处立着什么人,连说话都不肯大声。
龙虎大王此刻也不再有战偃城时的凶悍,连日来的高度紧张,特别是在不知道岳家军详情的时候,天天如此惊吓,便是铁汉也要失却锐气,现在满脸灰白,眼光游移,眼眶却全黑了,一时间也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要说嫌疑,最大的就是韩常,驻城外这几天里,汉军居然又不见了三千!加上此刻身处死地,难保韩常不会起异心。偏偏城中三万余汉签军,占了兵力一半,若是处置韩常,只怕汉军将领人人自危,不待岳家军打来,自家就先乱成一团,更重要的是,这些汉军虽然战斗力不强,也决非引颈待戳之辈,多数都是征战数年的老兵,加上城中也不是女真精锐可以充分发威的野战场所,真要逼反了汉军,城中处处皆是敌人!
“丞相,这个”龙虎大王意有所指,却不明言。
兀术哪能不懂:“现在却是不敢动他!”
“正是!”突合速垂首答道。
“不等不动,岳南蛮却未必肯就此罢手,‘不日’?会是哪一天?快派人手,却催阿鲁补,还有,多出细作,定要探得朱仙镇岳营虚实!”兀术咬咬牙。
“若岳飞不遵康王令旨,执意攻城,如何是好?”突合速仍是不能安心。
“还能如何?若是一座空城还好,眼下这数十万众,只待岳飞上前!到时岂是汉军可比?我大军精骑不过两万骑,若折在这城中,大金国危矣!若真要来攻,说不得,只好带这些孩子们先过河再说了!”兀术苦笑道。
突合速心一沉,却随即轻松,这些天里,随时都怕和兀术陪葬在这里,却不料兀术早有退心!
有此一句话,起码可以活着回上京了!祖神庇佑!
绍兴十年七月二十日,一队“奇怪”的难民从开封城门涌出,赶往朱仙镇岳营。
城门处的金兵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哈哈大笑着放行了。
与此同时,数十骑金兵飞速扑向毫、宿二州。
小商河 第四十二章 风雨欲来时,擒王!
绍兴十年七月二十日,午时。
岳家军营内外,热火朝天,各种攻城器具,还有兵器旗帜,都在紧张修造中,大量从开封府辖十六州县残存下来的忠心义民,正积极投身到“对兀术的最后一战”准备工作中。不时还有一队队的大宋子民前来加入,营内外不下十二万人在忙活。
营中军将士卒,在岳飞令下,都在紧张修整甲胄、磨砺兵器,经过连番大战,谁还不明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从早上开始的,昨晚,大军才下达了备战的将令。虽然这都是将士们衷心盼望的,但真正投入战备时,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显得很紧张,并不因为大家急着进开封城而轻松一点。
岳飞采纳了张宪的计策,通过射入箭书,让开封城中将帅相疑,也让有心的汉将和城中居民有所准备,一定程度上,这已经从兀术手里“借兵”过半!兀术须防着汉军,不敢让汉军把守重要通道,说不定还得预备兵力防止汉军反戈一击!
将帅相疑,则等于汉军为我所用!有了这个条件,还需要诸军增援么?岳飞也明白过来,这已经是最后一赌,将帅们私下也沟通过了,一旦攻城时发现城中守军战斗力强悍,立即班师。成败可以再来,久困朱仙镇却是必死之局!
“董爷!”一名踏白军小校悄悄靠近统制董先:“有几个才来的民伕不大对劲!”
踏白军本来就负有此责,加上非常时期,更加小心,每有新增民伕,踏白军都小心盘查,但宋人与金人差别实在太大,不是简单的更衣就可以掩饰的。
“这些不长眼的贼子!”董先恨恨地骂道,不过转眼却悄悄露出一点笑意:“你怎么发现的?”
“这百里之内,哪有吃饱饭的宋人!可这几个家伙,壮壮实实的,而且身上居然有些膻腥味!”小校愤然。
董先道:“你怎么安排的?”
小校答:“我让他们在营外帮忙,一时没抓起来,董爷看,要不要下手?”
董先拍拍他肩头:“且莫急,等我问过岳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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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岳飞大笑:“来得正好!”
董先大惑不解。
张宪道:“正要有人报知兀术,我大军已经作好攻城准备!若非如此,这老贼未必肯动起来!”
杨峻心下暗笑:周瑜耍蒋干,也是这般耍法。
“好好管待,便让他们在营中看看也无妨!”岳飞笑道:“然后好生送出营去,不可怠慢了!”
谁知不到半个时辰,董先就回来复命:“岳帅,那几个贼子已经溜了!”
帐中诸人相视一笑。
这两天,杨峻除了一刻也没有停止战备,更让高林他们仔细搜检,看有哪些东西是可以带到河北去的,在记忆里,十二道金牌很快就到了,开封城再不打,将永无机会,且从目前的战备情况看,最快后天可以打响,但到了开封城中,也必躲不过金牌!到时岳飞会继续抗旨吗?
尽管通过自己明里暗里的努力,开封之战已经势在必行,但对于最后岳飞会不会彻底不理赵构的十二道金牌,却是一点信心也无。不论岳大神打算进还是退,自己一定要在岳案之前找到生路,否则就算粗直如牛皋,也不免在数年后死于毒酒之下,折于小人之手!
但眼下这仗若打得迟了,却是大大的不妙。
金牌已经不远,到时这仗还打得起来吗?
“大哥,这兀术的细作既然已经回报,兀术会死守开封,还是出城逃遁?”杨峻看岳飞没有下一步动静,不觉有些着急。
岳飞看着杨峻的急相,颇有意味地笑笑:“杨兄弟以为呢?”
“对我岳家军而言,兀术若死守,是为最坏的结果,若是如此,则城中汉军之变,兀术已有万全之策,我军将士必在城下多有损伤,不过我猜兀术未必能够处理好箭书之事,多半会出城!”
杨峻毫不逊让地分析道。
张宪微微颌首,本来张宪所献“借兵”之计要达到的最高目标,就是让兀术再不敢相信汉军,自减兵力过半,则岳家军机会就大多了,但杨峻希望通过这番分析,进一步加强岳飞进军的意志。
“杨兄弟所言者是,不过兀术是不是要逃,却不是我们在此计算可以确定,牛统领呢?到哪去了?”岳飞这时才想到牛皋。
“这个——”董先瞅了瞅杨峻,才答道:“牛统领昨夜辛苦,眼下尚在高卧!”
“如此?”岳飞转向杨峻:“只好辛苦一次杨兄弟,酉时再探李固渡,看兀术是否作好渡河准备,若兀术船队现身,则我军大可放心去打开封府,若没有船,则明日须探明城中动静,方可定夺!”
“是!”杨峻微一拱手。
岳飞果然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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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时,大战前的寂静笼罩朱仙镇。
马蹄声骤起,一小队骑兵从开封城方向疾驰入营,守卫的士卒看到是杨统制,急忙放行。
“岳大哥,兀术要逃!”杨峻疾冲入帐,向久候的诸位将帅报此急讯。
此刻营中最为热闹的就是这帅帐,诸将都在此商议开封一战的方略,这也是岳家军与其他诸军最大的差异,不论是张俊、韩世忠还是刘锜,都不大与手下将领们共商战事,最多不过三两人参加一下讨论,就定下大战计划,岳飞则在每次大战前,都会将统制以上将领召集起来共商细节,但一旦形成将令,则令出如山,不容更改。
杨峻话一出口,营中顿时肃然!
“这话怎讲?兀术到了哪里?”岳飞忙问道。
“李固渡大营内,昨日还只得数百人马,今日末将去探,却不下上万人马,且有兀术中军大旗,渡口处船只不下百数,远胜从前,大约兀术还未上决心,但营中全是女真骑兵,汉军并未随行,估计汉军还在开封城中,只是贼子骑兵在开封城中也不在少数,不知道兀术是否在渡口。”杨峻忙道出详情。
“既是如此——”岳飞沉声道:“诸军!明日辰时发兵,以一万步军攻开封城,以两万骑军、三万步军攻李固渡!”
杨峻暗喜:大战终于到来!
兀术,你自求多福吧!
莫须有 第四十三章 该来的始终要来,金字牌!
绍兴十年七月二十一日,寅时三刻。
朱仙镇,岳家军大营,处处旌旗,刀枪如林,战鼓如雷。
营门处,为大军先导的“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湖北、京西路宣抚使”、“河南、北诸路招讨使”等大旗猎猎作响。
营中人喊马嘶,两万余骑兵以岳云所率的背嵬军为首,列于营门前,随后是游奕军、踏白军、选锋军、胜捷军、破敌军、前军、右军、中军、左、后军大队。
岳家军北伐以来,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战,便在眼前!
岳飞被甲骑马,在骑军与步军侧面来回逡巡,所有将士见到主帅,精神百倍,战意高涨。
两个月内,经过大小数十战,岳家军无往而不利,可能除了最近的陈州之败,主力从未受挫,士气高涨。
何况眼下这仗,与往日又有不同,大宋东京故都,开封所在地,天子脚下,与临安的“行在”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收复故都,有对大金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意义,也将是大宋转守为攻的里程碑。虽然将士们不一定都能明白岳帅的大战方略,却无不对这一战充满期待。
岳飞面对近在咫尺的故都,心情却又自不同。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千年古都,在番贼铁蹄下呻吟,百万大宋子民,在故都等待王师北进,越过这道坎,岳某人将奏请圣上还都,带领大宋军民,渡过大河,北上中原,扫荡燕云,直捣黄龙!
这一战若胜,足慰平生!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
封疆建节,已经达到了大宋武将的最高境界,自己一无所求,只是大丈夫生于世间,须俯仰无愧,光照汗青,才不枉此生。
大宋河山光复,挽大厦于既倾,一雪靖康之耻,才是岳某平生大愿,为臣子者,岂可不为君王分忧?!这才是最大的“精忠”!才不负了先母刺字之意!
若是杨峻知道岳飞这般想法,会联想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虽然辛弃疾眼下还在山东吃奶,还不满一岁)。
大军既整,岳飞缓骑出营,杨峻等紧随其后。
这时杨峻看到了穿越以来最难以忘怀的一幕:数万百姓,肃立道旁,默然无语,目迎岳飞,为首的近百名乡老,手捧香炉,靠近营门,满斗焚香。
“岳爷!”为首的一名老者,也是当日带民伕来帮大军搬动粮草的乡老走到岳飞马前:“开封府子民,久望王师,如仰甘霖!如今大军击贼,草民等无力可出,只好率十六县子民,来为大军壮行,愿岳爷大军一发,马到功成,旗开得胜,克复故都,以孚民望!”
岳飞闻言,情难自抑,虎目含泪,下马执老者手臂:“飞纵殉国,必不会有负民心!老人家放心!”
众乡民老泪纵横,为首者回头大喝道:“跪下!送岳家军进开封府!”
从营门处开始,人群一圈圈矮下去,转眼间,数里长道,遮山蔽野,跪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怕不有五、六万之众!
众老将手中香炉顶在头上,袅袅青烟,溢满四野。
诸将帅均含热泪,上马提缰。
这般拳拳盛意,只有用光复旧都,用兀术的人头来报偿!
日已东升,辰时已到,大军该进发了!
“圣旨到!圣旨到!岳帅何在!”
数骑狂奔而至,为首的驿使高举一块金字木牌,大汗淋漓,胯下的马也口吐白沫,大约已经狂奔了一宿。
“金牌!”
杨峻眼前一黑,差点晕倒马下!
(操!格老子滴!这瘟神终于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赶到了!)
“不用香案了!这就是香案!岳某在此接旨!”岳飞下马,在营门处掀袍跪下,众乡老顶着香炉让出一块空地来。
营门处所有将帅都紧随其后,跪倒一片。
(《止班师诏奏》应该还没有到临安,这会是什么圣旨?难道上次报的偃城大捷,已经诏复了?岳飞一边静候,一边嘀咕。)
“今诸军连捷,贼势已颓,卿所部诸军,旨到日着即班师,卿其速赴行在阙前奏事,付岳飞(御押)!”
“班师!”岳飞此刻已经失却臣仪,脱口而出。
“岳帅,接旨!”张宪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
“臣,岳飞,接旨!”岳飞双手从驿使手中接过布帛,却是颤抖得难以自抑。
“班师!不!不能班师啊!岳爷!”刚才还兴奋万分的乡老,在一旁听到了宣旨,激愤之下,手中香炉“哗啦”一声绊得粉碎,直接晕了过去。
岳飞愰若无睹,接过旨后,如泥塑木雕,跪在那里动弹不得。
“岳爷!”
“太尉!”
“父帅!”
“大哥!”
众将帅骇然,连声呼唤,却是唤不回神来。
“岳爷爷!不能班师啊!岳家军不能班师啊!”漫山遍野,号哭动地,刚才还在为岳家军壮行的百姓如丧考妣,放声号啕。
“送岳帅入帐,大军勿动!”张宪眼看不对劲,干脆下令,杨峻下马,扶起岳飞,径入帅帐。
岳飞在案前坐下,缓缓摇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圣上!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下旨!为什么不再等数日!”
张宪无语,杨峻却火冒三丈:“大哥!当初有旨‘不得轻进’!咱们也进了!数日前有旨‘措置班师’!咱们没有班师!今日多违一旨也是违了,只待进了开封府,擒了兀术,却去请罪!”
说话间,牛皋闯入帐来:“大哥,俺不怕抗旨,老杨,拿要绳来,俺把大哥捆在这帅帐内,咱哥俩去取开封,你敢不敢跟咱一起砍头!”
“牛黑子!”张宪怒目而视:“你敢!”
岳飞开始回过神来,摆摆手苦笔:“不必再说!兄弟肯死,岳某岂是怕死之辈!大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圣上,开封城内,岳飞再上请罪奏书,等新旨发落!咱们走!”
诸将帅大步出帐。
杨峻大喜!
这速度越快越好,再迟得片刻,天才晓得会不会真有十二道金牌,就是要有牛黑子这等蛮人,才能激起岳飞血性,只知“精忠”哪行!
莫须有 第四十四章 十二道金牌急如火!班师?
绍兴十年七月二十一日,岳飞接到第一道金牌时。
开封城内,兀术无限留恋地转身看了看高大的宫室群,知道此生再难踏入这里了,大金国以此为根据地,威压江南半壁江山的战略,终于因为岳飞的一再进逼而化为泡影!这不怪孔彦舟,也不怪阿鲁补和郦琼,只能怪那个与自己相抗二十余年的年青对手。
若自己晚生二十年,是不是会和岳飞棋逢对手?
自和尚原之败,兀术不肯再战西川吴玠。
自黄天荡一役,兀术不肯在大江上面对韩世忠。
自今天起,大河以南,再无大金国的立足之地了,后世子孙,尽力保有河北吧!
可是在岳家军强悍的铁骑面前,女真的年青英杰们,谁是对手?
兀术心如死灰,率城中万余女真骑军,步向北门。
“丞相!”前方道上,突然跪下了一位宋人。
这时城中百姓,谁会出来送行?
“哦——”兀术细看了一眼,认出来人:“起来吧,我不杀你,回复你家相公,或者他该做的都做到了,只是晚了些……”
在马前跪下的,原来正是所谓的“临安来使”。
“丞相,可否听小人一言!”这人却并不起来,而是直起身,直视兀术,侃侃而谈:“我家相公主和,岳飞主战,二者不可并立于朝堂,宋主既以委国事予我家相公,则飞无死所矣!岂能北伐!相公庙算无有遗策,丞相何不稍待,且着人察岳飞行止,必不致大军往返之费!”
兀术在马上沉吟不决,龙虎大王等在旁也忐忢不宁。
“罢了!”兀术叹道:“某家老矣,竟不复昔年之勇,非先生所言,竟至闻声即遁!岳飞不过凡人,岂能奈我大军何,我便等上一等,在这开封城与岳飞一战,亦是快事!”
随即勒马返身入城,马背上抛出一句:“先生非常人,若你家相公不知用人,且至上京,某家必有保举!”
马蹄声去得远了,已经站起来的临安秘使悄悄拭汗:“这个却不必了!”
随即悄然出城,返临安去矣。
※※※※※※※※※※※※※※※※※※※※※※※※※※※※※※※※※※※※※※※
营门外,黎庶百姓,越聚越多,本来这两天帮助岳家军搬运粮草,修造器械,进攻开封府之讯一传开,所轰动的又岂止是开封府辖下的十六州县!尽管赶来的已经算是极少数劳动力,却仍然从开始时的上万人,数日间达到了六七万人。
若不是兵甲不足,未经训练,岳飞若把这些人编入各军,已经不必再要什么援军了!
眼下这些百姓听到班师的消息,哪里肯依,在营门处渐渐围紧,四望皆是人头。
岳家军将士起初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营门处号叫声越来越大,渐渐地连行伍中也骚动起来。
“大军要班师?!”
“不会罢,我还道明日在开封府安睡呢!”
“是不是假的,皇上如何知道我们今日进军开封?”
岳飞出了帅帐,步向营门,沿途军将肃然,不知道主帅如何行止,营门处乡老含泪跪下,听岳飞回复。
岳飞提矛上马。
“诸位父老……”
“圣旨到——岳帅接旨——”
数骑骤然而至。
岳飞手足冰冷:一个时辰里,这已经是第二道旨了!
不!
这一次来了两块金牌!
两旨前后脚竟然赶到了一起!
马背上的驿使看上去已经累得变了形,金字牌急脚递须一日一夜行五百里,逢驿换人换马,却不得入铺停放,临安至此3300里,若非恰逢乱世,六七日即可抵达。
即便如此,这两旨也不过花了十天!
“着即班师,旨到日止息兵戈!”
“率部过淮河至大散关以南,不可妄进一步!”
岳飞口唇发泔,手足颤抖,从胸腹冰凉到了四肢,连接旨都难以行礼如仪。
“臣——,岳飞——,接旨!”
这句话说得艰难无比。
自大军进发,至今日,从来没有在一日之间,接过三道旨!
杨峻眼中喷火,咬得牙响:“靠!——姥姥滴!晚半个时辰不会死人!凭什么在这个时候赶到!”
营外轰然!
营内骚动!
如此还怎么去取开封?
岳飞心若死灰,面色发白,再见不到早上的意气风发,一往无前!
“大哥!”牛皋扑上前欲揍驿使,被王贵拦在一边。
“大军回营!”岳飞咬牙切齿地下令。
军令如山,将士都已经明白过来,今日是进不了开封了。
营外百姓轰然号叫,反而往营门挤来。
“岳帅啊!大军北进,我等运粮草、顶香盆以迎,若大军班师,金人铁蹄所至,我等无噍类矣!”门首的乡老们放声大哭。
岳飞闻言,耸然动容,跨步上前,跪倒在众乡老前,双手颤抖地捧出圣旨“诸位父老,岳飞——此乃上意——”
言罢跪地不起。
众乡老眼看无计,号哭而散,四野哀声不绝,惊天动地。
※※※※※※※※※※※※※※※※※※※※※※※※※※※※※※※※※※※
帅帐内,众将帅垂首不语。
牛皋闷声回营,压根就不来过问这圣旨之事。
张宪、王贵、徐庆等皆默不作声。
“大哥!——”杨峻难以忍耐,这虽然与他在后世的认知吻合,却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改变,否则接圣旨就该是在偃城而非朱仙镇。可是为什么就在一切都要改变的时候,竟然功败垂成?
看来还是自己大意了,若早知如此,还打什么开封?!开脆带一队人,拦截沿路驿使,反正乱世之中,只要做得干净同,谁知道是岳家军将领所为,那时岳飞接不到旨,不就一了百了?!杨峻心下大悔!
这两天里,还以为自己已经大大地加速了岳家军北上的日程,应该可以赶在金牌之前取下开封城,那时兀术授首,岳案未必可成,北伐还有一线机会。
可是谁知道天意弄人,还是在大军将发的时候,阻止了杨峻的计划。
“开封城即在眼前,只是大哥接旨,我等须未接旨,大哥只须安坐营中,等兄弟去取了李固渡,却来帐下请罪!”言罢跪地不起,帐中诸人耸然动容。
岳飞似有些意动。
片刻之前,牛皋也做过同样的事。
“圣旨到!——”
莫须有 第四十五章 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杨峻彻底崩溃了。
赵构和秦桧,真他姥姥地绝!
岳飞眼看已经有点意思了,再讲讲道理,说不定就会一怒而起,为光复大好河山,不惜赌上性命,被杨峻教唆进开封城!可是这天杀的金牌,居然每一次都在关键的时候到来!帐中诸中随岳飞跪下接旨,想来个个心头都在怒骂,却不便宣之于口。
“旨到日即止息兵戈,不得稍有住滞!”
这话已经很明显了,不再像此前“措置班师”那样含糊不清,还有操作空间。新旨一道比一道严厉,一道比一道急切!
随着一道道金牌圣旨进营,岳飞已经麻木。
但营中士气却一落千丈!
士气一泄,再难重聚!岳飞知道,这次北伐,终于以失败告终!枉费了十年心血!自从当年出宗泽门下,自己能够独当一面开始,历年来的精心准备,多少年梦中直捣黄龙,却在绍兴十年化为泡影!最为难过的是,这一次离成功是如此的近!
只差一道旨意,让张、刘二帅为自己分担一部分敌人,为自己挡住侧面,兀术就会被困死在孤城,插翅难飞!大金国的骑兵主力只能在开封府的高墙后活活困死,此后多年,金人都再难以组织起如此强悍的骑兵!
大宋就此可以无忧!故国光复有望啊!
江、淮宣抚使杜充在十一年前自河北退军时,岳飞曾痛切地抗争:“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
这一次自己的确带雄师十万,动用的后勤及民力不下七十万,以必得之势北上,谁知功败垂成,就差这最后一着,便可上报朝庭,下救黎民,一偿平生之愿,却在成功近在咫尺时,遇到了史上未有过的密集金牌诏书!
自镇襄汉、鄂州以来,所有积余粮秣,无不小心存放,所有屯田丰欠,无不小心察堪,所有兵甲器械,无不小心修造,甚至在数年无大战的情况下,没有一天不精练岳家军。
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北伐之前,看到兀术大军势如破竹,岳飞并不心惊,反而窃喜。梁兴与太行忠义社义民们,自六月间便大举行动,牵制兀术后方,令兀术不敢全军南下,沿路分兵守城。若刘锜不守顺昌,让兀术孤军深入,再多占些城池,可用之兵更少,那时大军发动,将兀术大军绞杀在两河间的广阔地面上,后挥军北上,大金国谁人是岳家军敌手!
可惜圣上只知守成讲和,全无进取之心,全力拒敌于淮北,不愿纵敌深入,又不肯听自己赴阙奏明方略,只是一昧催岳家军北援刘锜,战与和掌握在圣上手中,随时可以让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战果化为飞灰!
入夜时,大河上下,终于没有了动静。
帅帐内,将士们散去,只余下岳云、张宪、王贵、杨峻在帐中。
案面上,一字排开,十二道圣旨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岳飞木然盯着这些锦帛,已经数个时辰不发一语了。
大宋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圣旨!
后方的皇帝、宰相,居然因为怕前方的主帅打仗打得太好,而下旨召回大军!
杨峻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大清朝,也就是兀术他们的子孙所建立的朝代,末期也是这般荒谬!
“大哥!”杨峻已经不再像白天那般激动,该来的已经来了,该走的会不会走呢:“决断吧!岳家军可用!民心可用!圣上远在临安,哪里知道这里的形势,诏书是十天前写就的死物,进攻开封府是昨日才出现的时机!为帅者不可以死方略决定活战场,拿下开封,什么罪也值了!”
张宪也不再隐讳:“岳帅,此旨虽然以圣上名义发出来,可是这文字笔法,却是出自秦相无疑!圣上不过受秦桧蒙蔽,我大军不是听命于圣上,而是听命于枢密!若此旨确为上意,倒也罢了,可是如今明明是秦桧与那……唉!”
王贵却补充道:“若此旨不假,刘帅与王德大军已退,我军粮草不足十日之用,而兀术所部增兵数万,此战若打,须在三五日内,迁延不得!如此大军或进开封府,或退兵鄂州,保守襄汉,都立于不败之地,此地却不可留!”
杨峻瞪了王贵一眼:“大哥,岳家军至此,有进无退!哪里还有其他路可走,旨是死的,今日营门外的十万黎庶须是活的!若我大军退去,贼子必不放过那些搬粮草、顶香盆的大宋子民!安忍保我岳家军而失却数十万百姓!那些都是大宋的义民啊!他们都是冒着必死的危险来帮岳家军的啊!”
岳飞再不能沉默:“这——这圣旨!——”
杨峻怒道:“大哥,我等浴血争锋,岳家军死伤过万,所谓何来?是为大宋河山?是为大宋子民?还是为眼前这些奸臣所做的死物!”
“物是死物!”岳飞长叹:“这御押却是假不得的,若无上意,秦桧岂能如此,岂敢如此!诸位兄弟们都心系大宋河山,不惜此身,我岳某又怕谁来!只是——只是——”
“岳帅!”张宪听出一点转机,不由得大急。
“班师吧!岳某已经尽力了!异日再图北上,如今已不及矣!”岳飞背转身去,看不真切脸上表情。
“大哥!违旨之事,也不是没有过,为什么凭这些诏书,大军就得南下?!”杨峻尽最后的努力,试图挽回岳飞的决定。
“前者违旨,圣上不究,是兀术大军犹在,江南一日数惊,须靠岳家军抵住贼子兵锋南下之势,眼下大宋诸路连捷,兀术要再走一步也难,若我军再不止步,便是真违旨了!”张宪回应道。
岳飞缓缓移步出帐,看着满营军帐:“以岳家军今日兵力,取开封实易如反掌。北伐以来,这是最为可惜的一仗,便宜那兀术贼獠了!尤其可惜者,我大宋自太祖以来,将帅拥兵自重,便是朝庭大忌,抗旨不遵,便是取祸之道。岳某可以不惜此身,却惜此精兵,若我等皆获罪,这岳家军便要消散了!异日兀术再来,谁可为敌?”
“建炎以来,诸将各辖地方,委官治政,朝庭力有未逮,却于大宋体制不合,是为抗敌权宜之策,其间多有占据方面称王称帝者,经岳某剿灭者不在少数!如今诸帅所部,是大宋国力所在,若自行抗旨,是大宋削却爪牙,凭诸镇节度使分裂山河,大宋有分崩之危,黎民有涂炭之苦。”
“岳某也想图一时之快,擒兀术以赴行在,却恐开了岳家军抗旨不遵的先例,为诸镇所用,于大宋实为腹心之患!圣上常要诸镇学那唐时郭子仪,拥天下之兵,而谨守臣节,我料圣上不虑及此战成败,却须虑诸军尊朝庭、知进退否!”
“当日先慈在堂,岳某年少好武,乡里少年,勇而有力者,常于乱世间行枉法之事,先慈念及某勇冠乡里,恐怕行那不法之事,于背上刺‘精忠报国’四字,诫曰不可恃武枉法,须明法度,以武力报效朝庭!”
“如今战局虽然未定,兀术元气已伤,我大军却无人侧应,已成孤军,若久滞于此,实为取死之道,王统制所言为实,大军不可进,便须退,决不可狐疑不断。诸兄弟耿耿精忠,岳某当铭五内!只是这大军行止,不可只图一快,副帅便可传令,不必相商了!”
言罢,诸将无声。
岳飞抬头,看着天上半轮明月。
英雄泪,满襟衫!
莫须有 第四十六章 宁为宋民,勿附胡尘。安民!
岳飞待张宪召诸军统制,传令不日班师后,出帐向东,缓缓跪下。
东方三千里,是临安的所在,那里花团锦簇,笙歌宴舞,是当今天下最为繁华奢靡的地方,“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如今,可比天堂的胜景,已经成为天子脚下的龙兴之地,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兀术蹂躏下的肃索,也没了刘苗之乱时的杀戮,开始慢慢出现史上最佳的胜景。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百年之前,就有柳三变赋此词,何况如今的临安哪里才止“十万人家”?
大宋的绍兴帝,眼下就在临安的宫阙中,哪里知道三千里外,岳飞的心痛!
“陛下!十年之功,毁于一旦!非臣误陛下,实是秦相公误陛下啊!可怜数万将士!可怜大好河山!可怜千万大宋子民!”
岳飞统军二十载,第一次,在十万军中,愤然啜泣!
张宪、王贵、董先、岳云、杨峻等面对临安跪下,听岳帅这番话,无不酸楚!
天明时,大军整装,预备起行,可是不过辰时,变乱已生,班师再也无法进行下去:辕门外,一队队三五十人不等的宋人,拖家携口,哭号着围拢岳家军营!
一千人;
一万人;
三万人;
十万人!!!
远远望去,遮山蔽野,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赶来!
“岳元帅!不可班师啊!”
“岳爷!王师南下,小民等必无生理,不如杀了我等再走!”
“岳家军不可走啊!”
岳飞见军士们左支右袦,实难抵挡,眼眶也红了,骑马到辕门处,刚一下马,辕门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哭喊声大作。
岳飞愤惋泣下,持圣旨跪向众人:“列位父老,岳家军是朝庭军,此是班师诏,吾不得擅留!”
“岳爷爷!若王师南下,势不可阻,草民等只求身为宋民,不做胡尘草芥,大军南归,可否稍缓骏足,草民一家老小,全随王师南下,求岳爷爷救小民一家性命!”
为首的乡民言罢,扑地大哭!
“我等愿随岳爷爷南下!”
“娘,咱也跟岳爷爷去吧!”
一时间,号哭声再起,声势更胜此前。
“既是如此!”岳飞慨然道:“岳某这便上书,请以襄汉间土地安置众位!”
此言一出,身后的将士们骇然相顾,从辕门处开始,欢呼声雷动,转眼扩散至四野,乡民们缓缓散去。未到午时,从营外经过南下的宋人已经从开始的稀稀疏疏,变成了熙熙攘攘,拖家携口者沿途皆是,扶老携幼者成群结队。
帅帐内,岳飞愤懑难抑,却仍能控制自己的行止,缓缓铺开锦帛,上书奏言:“臣飞言,今开封府十六州县大宋义民,顶香运粮以迎王师,臣赖之以连捷,圣诏既下,旌麾南指,愿从王师南归者十万户,臣观襄汉间诸城,百姓流离,千里之内,竟无完垄,请以安南下义民。谨以奏闻,伏候敕旨。”
书罢掷笔:“张副帅,此书上达,须十数日方到临安,传谕四野,五日内任其南下,五日之外,岳家军乃行!”
帐中诸将,慨然悲愤,却随张宪逐一传下将令,晓喻百姓。
杨峻这两天如遭雷殛,乱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无计可施。眼看岳飞一项项军令传下去,百姓一群群南下,诸军营中都在收拾物品,准备南下,只有自己帐下数百人在准备北上渡河,前途难料,而大军一退,岳飞必遵旨往临安赴阙奏事,自此军权日渐解除,岳案必成,那时自己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这世里只有岳飞才是大英雄,杨峻基本上没有扬名立万的想法,虽然到目前为止已经比杨再兴的真身多活了十来天,却只不过是换一种死法而已,前者还可以死在沙场,干脆利落,死于后者说不定被秦贼栽个什么罪名,千载之下,还有人议论不休!
这就像是突遭意外和患上癌病的区别,死得痛快一点,也比明知要死,却不知道死在哪一天要好得多。
等死的日子是极难过的,何况还要陪岳某经历痛苦的过程!
杨峻咬牙切齿:“老子决不能冤死,要死也给个痛快的!”
不过从心里深处,一个声音却在悄悄地嘀咕:“老子不想当什么英雄好汉,能够不死是最好的,说不定南宋花花世界,还有自己的一番荣华宝贵呢!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南宋的处级干部,混得好一点,地厅级也不是没有可能,凭什么要死,临安是当世最好的城市,不去享受一番,就这么死了不是太冤么?”
不过自己是可以随岳家军南下了,怎么也得给兀术找点不痛快不是?要不等兀术大军再集,渡淮南下,自己随时都得披甲上马,厮杀疆场,后来那位刘锜不是到了60多岁还在披挂上阵么?不成,高林他们这步棋一定要用好,否则兀术平定河北之后,哪天心情好了,都会找南宋的麻烦,累得自己不能安心享受!
计划一定,杨峻立即行动。
“大哥,杨某有一言,全凭大哥处置!”杨峻见帐内只有岳云张宪,才放心汇报。
“杨兄弟,不必生份,这一战虽然没有取得兀术首级,杨兄弟威震南北两军,不日间上京、临安都会轰传神枪大名,再者,以岳某之见,杨兄弟历来只会用枪,能为将而不能为帅,观乎此次用兵,却有出神入化之妙,岳某也叹服,有何妙策,只管道来!”
岳飞此时大方略已定,心头虽然块磊难消,但此前的激愤却开始渐渐平息,情绪也回复正常。
“杨某以为,我大军北上,志在扫荡燕云,虽然壮志未酬,却已经令贼酋胆寒。只是兀术一日不死,大宋便偏安半壁也难,我大军退后,兀术得以舒展手脚,必不肯干休,异日必再下江南!以某之见,须让兀术自家难安,如芒在背,难再正眼觑我大宋江山!”杨峻侃侃言道。
张宪、岳云听了,都颌首称是。
岳飞细一斟酌,拍案道:“此言是也,欲我大宋无后顾之忧,则须让兀术后顾有忧,不知杨兄弟计将安出?”
莫须有 第四十七章 虚者示之以实!兵不厌诈。
“前者梁兴将军北上太行,率忠义社义民,纵横河洛,连克名城,令兀术后援不能南下,大河两岸,贼兵各自为战,颇受掣肘。惜乎河北义民虽多,却兵甲不全,未经操练,以致贼兵猖獗,纵横河北,义民所获诸县,旋得旋失,不可安定。”
“如今我大军南下,军中器物不少,若还归鄂州,不过与草木同朽,不如付与河北义民,或许可以多杀几个番贼!”
杨峻这招,当年苏联在东北也曾用过,林彪的东野装备一直让国军也难以抗衡,所以对杨峻来说,并不是什么新招,但对岳飞来说,却豁然开朗。
“杨兄弟此计大妙!”岳飞击节赞叹:“不过大河之上……”
“李固渡已无重兵守卫,某家愿提一队轻骑,取得渡口舟船,送器物过河!”杨峻忙接过任务。
“既是如此,须从长计议,三五日内,还可有所为!”张宪插话道:“梁兴处人手虽多,却是缺兵少甲,远不及贼兵精锐,岳家军中,大可简拔士卒,抽调军匠,以资太行义民!”
杨峻心中叫妙!这张帅相当地凑趣啊!
岳飞却并不爽快,沉吟半晌之后,拈须道:“圣旨上只是叫退军班师,若军士北上?朝中臣宰一旦知晓,必不肯轻饶,岂不违了我班师本意?”
“这个不难!”杨峻在后世见过这种事情多了,花样还是有一些的:“只须选取家在河北的军士,报称殉国,奏请朝庭厚加抚恤,实则了无牵挂,到时若有义民打出岳家军旗号,只须推给忠义社就是,一切与大哥无关!”
岳飞微微颌首:“如此,张副帅便去挑选士卒,杨兄弟且去措置夺船!”
杨峻与张宪出帐后,张宪才一把揪住杨峻:“老杨好主意,岳帅要班师,你却要渡河,张某可不放你上船!”
杨峻嘿然一笑:“副帅倒是知道我!”
张宪松手黯然:“杨兄切莫让岳帅为难——大宋枪神在河北现身,岳帅罪责难逃!”
杨峻心下雪亮,知道这位副帅误会了:“如此,杨某只得南归,不过杨某帐下高林等数将,却望副帅放行,可好?”
张宪歪头看着杨峻:“若是半月之前,也没什么不妥,可是杨兄眼下作为,怎么看也跟当年的枪神不同,小商河、颖昌之战,不像是枪神作为,今日献策,怕也筹划许久了罢?说实话——在河北所为何来?”
杨峻一愣,心中叫糟,知道让张宪看出些端倪来,不过毕竟看的电视剧比张宪听过的说书还多,哪里会难倒:“高林等数人,家在河北,此番北伐,便是一心想打回家中,岂知天不假人便,至河而返,怎肯干休!杨某不为己,也该为帐下兄弟们出点力吧?!杨某家人失散,当初被张帅撵得不辩东西,大约该是南下了,此战一了,杨某还要寻亲去呢!怎么肯渡河!”
张宪有些郝然:“当日与曹成兵戈相见,怎知会累及杨兄家眷?!”
杨峻拍拍张宪:“各为其主罢了,若非张副帅见怜,止住弩兵,老杨当年就挂掉了,哪还有今天?”
张宪大惑:“挂掉?何为挂掉?”
杨峻暴汗:“乡语,战殁的意思。”
张宪微笑,最后问道:“杨兄献策不全——不知多少人手合适?”
杨峻心知,岳飞已经在放水了,张宪哪里看不出来,所以到现在才问人数的问题。
看到杨峻伸出一支手指,张宪骇然:“一万?”
杨峻摆手自嘲:“副帅想哪去了?一千精骑足矣!”
张宪刚松一口气,旋即失色:“精骑?那与大军渡河何异?”
杨峻叹口气:“没有一千精骑,怎将器物运至太行?河北千里之地,都有金贼骑兵往来,你道一千步卒,能够带着这许多器物,走到太行?”
张宪一张苦脸,去忙着招收人手,杨峻见大事可成,惬意地回到中军帐中。高林等人早已经准备停当,手下士卒也纷纷表态,要过河的过河,不过河的南下,决不勉强。倒是军中有几个家在江南的,却死活闹着要渡河,让高林他们很伤了一番脑筋。
“兵卒不在多,在精,倒是匠作越多越好,你去拉了多少?”杨峻没理会细节,直奔主题。
“不多,兵器修造的有二十七个,都是军中好手,家在河北的,不是当年死光了,就是四散不见,了无牵挂,其余家在江南的,我一个也没要!”罗彦负责这事,小心谨慎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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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200骑随杨峻出营,直扑李固渡,董先早已回报,那里几乎就是座空营。
开封城外经过时,能听到城头吹角,杨峻看看高大的开封城墙,摇头而过,城中金兵都白担心了。不过李固渡的守军却未必有如此幸运,六百余守军听到乱喊,说是杨再兴来了,扔掉火把就逃,不精水性的金兵钻入芦苇丛的居多,杀了数十人后,竟然没有敌人再出现,河边只得百余被金兵严密看管的船伕。
天明时,兀术派的侦骑再到渡口一看,仍旧吓得发抖的残兵只剩百余人,船只沉的沉,划走的划走,一艘都不见了,兀术得报,慌得派侦骑二十里警戒,再不轻易出宫门一步。
侦骑带回来的消息也不让兀术消停:数十里内的百姓逃得干干净净,明显是被即将发生的大战吓跑了,岳家军侦骑四处,时不时就会偶遇。偶尔有擦边偷觑到岳家军大营的,只见营中忙得热火朝天,大约正在准备攻打开封城!
“诸门守卫加倍!所有守城器具仔细修整!汉军统领以上,全数进我营中待命,汉军由渤海诸将暂领!”兀术连番下令,再派人去催阿鲁补和郦琼,才稍微心安。
不过岳飞这些日子一直按兵不动,莫非真如那临安来人所说,不日将退兵?看来秦桧亦不可靠啊,不像是已有班师诏到的样子!
绍兴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午时。
“什么?朱仙镇已是一座空营!”兀术在开封府大殿内暴吼。
莫须有 第四十八章 天下事竟如何?赴阙!
待大金诸路兵马抵达开封府,朱仙镇岳家军营早已经是一座空营,不止是朱仙镇,大队金兵南进时,才发现临颖、颖昌城中的岳家军也撤得干干净净。
兀术怒发如狂之下,前锋精骑甩开大队,不求攻城,只求撵上岳家军,才在疾追百余里后,碰上了负责掩护大军及南宋子民数十万人撤退的岳家军后队,面对军容整肃的岳家军,在军令下急行军数日,已是强弩之末的阿鲁补所部骑兵只得逃之夭夭。
兀术怎么也想不明白,几天前还疏散民众,修造攻城器具的岳家军,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跑到了百里之外?不过这时他也些明白过来,临安来所做的那些承诺,应该都是真的了。
“岳飞,开封城下,无奈你何,可惜宋廷中自有你的克星,此去好走,自求多福吧!”
兀术站在开封城头,见阿鲁补无功而返,并不意外,反在遥祝岳飞。大金四太子当年勇冠三军,到如今出将入相,一生屡败屡战,从未丧气如今日。岳家军远去,自己竟然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廉颇老矣,不再复有当日之勇,若闻岳飞至而惊心,逃遁河北,虽然保全性命,大金国中,却威名尽丧,还好,临安来人寥寥数语,激起残存的一丝丝血勇,才能在开封城中撑到现在!
“张俊兵既退,毫、宿二州已在囊中,岳家军虽在偃城,料无能为,诸军齐发,先取郑州、颖昌!”兀术终于恢复到大金国右丞相精兵在手的感觉,可以从容调度了,只是心下发虚,知道这一切其实是赵构所送的大礼,将来在谈判时,这面子迟早要还的!
※※※※※※※※※※※※※※※※※※※※※※※※※※※※※※※
同一天。
偃城南,蔡州北,岳家军大队人马填塞了道路,南撤的军心士气,远非北上时可比,将士默然,旌旗不整,哪里还是无敌的岳家军模样。
道旁一座破败的村庙,早已经没有香火,蓬生的杂草填满了庭院,门匾也不知道被谁砸碎了作柴,门扉偏依,幸好檐上房草还算齐整,虽然连日大雨,庙内也还干爽。入夜后,一灯如豆,晦暗不明,不过聊胜于无。
岳家军帅营,便设在此处。
“岳爷,梁将军已经接到大军所遗器物,自己却不肯南下渡河,坚欲随忠义社义民北上讨贼,在下不敢相阻,只得回报。”董先一脸风尘,衣衫不整,满身泥泞,面容憔悴,却强撑精神,把数日来的军情向诸将帅禀报。
大军南撤后,广至大河南北,踏白军的侦骑细作皆细密地渗入进去,敌我去向,倒也清清楚楚。看到岳飞不置可否,董先继续道:“兀术大军,与孔彦舟、阿鲁补诸部,分兵取郑州、颖昌,不日将下此间,倒是毫、宿二州未动。选锋军赵秉渊统制取陈州后,拒不肯南撤,誓与兀术共死于城下!”
岳飞黯然,却微微动容。
董先退去,座中诸人无语,久久默然相对。
岳飞愤然作色,仰天长啸:“天下事竟如何!”
众人不敢答,许久,张宪应道:“端在岳帅处置尔!”
杨峻至此,腹中全在盘算,到鄂州后如何安排后路的事,这时听到张宪的回答,与平日里的沉稳大为不同,也不禁失色。
岳飞若真一意孤行,不肯班师,哪里会是今天的形势,兀术几番被嚇出开封城之时,故都唾手可得,那时入据开封,北上渡河是举手之劳,也可以选择将开封作为据点,收集大河两岸义民,屯集粮草,徐图发展,到时大金国怎么敢正眼觑河南寸土!
可是机不再失,时不再来,如今,最好的战略机会已经失去,开封城已经大军云集,即便岳家军得以恢复士气,就算后勤也有保障,开封府也不再是那座防御脆弱的孤城!
天下事已不可为,岳飞如何处置?
只是张宪这话,在大宋军中却是极犯忌的,手握重兵的方面大员,怎么可以讨论甚至决定天下事?那是赵构、秦桧等人的专利!
岳飞平日谨细之至,现在却像是听不出张宪话里的语病,黯然半晌,自去歇息。
王贵、傅庆、王俊诸将等岳飞、张宪离去后,相顾片刻,王俊才道:“适才太尉所问,张帅所答,你们可都听见了!”
众将散去,杨峻心下惕然。
岳老大,这话怎么可以乱说?!
※※※※※※※※※※※※※※※※※※※※※※※※※※※※※※※※
翌日,大军将起程时,路上一阵混乱,数骑如飞而,远远地就大吼:“帅营在何处,快请岳帅接旨!”
岳飞率众将,在庙外跪下。
“俟军返鄂,卿其速赴行在奏事!”
驿使去后,岳飞回过头来:“诸将官,岳某只到蔡州了,大军便请张帅主持,直返鄂州,沿路百姓,愿南下者,俱允其随军南下,且至汉上诸州县妥为安置!”
蔡州城外,岳家军前队突然停下,前驱侦骑火速回报:“岳帅,蔡州百姓,聚于州府,专候岳帅!”
岳飞率岳云、牛皋、杨峻等直赴蔡州府衙,果然,如在朱仙镇一般,成千累万的宋民聚集道旁。岳字帅旗一到,众人跪伏尘土,放声号恸。杨峻见此,也不觉心酸,这一地宋人,僧俗商儒俱全,想来城中当家的都已经来了,街巷中还有人在奔走相告,不断有人往府衙聚来。
为首一名儒生,穿戴进士冠服,率众向岳飞叩首,岳飞下马扶时,这名进士才含泪道:“某等身坠胡尘之中,南望王师北上,已经十二年了。闻说太尉整军北伐,志在恢复,某等日夜相望于道,只恐不闻车马之音,渡日如年。现在岳家军所至,故疆渐复,贼酋兽奔,满城大宋子民,以为从此幸脱左衽,还着宋服。忽闻太尉班师,某等实在不明白,太尉纵不以中原赤子为心,难道忍弃垂成之功?”
言罢大哭!城中顿时号啕声大作,连带着随行的岳家军将士也落下泪来。
岳飞愤懑满胸,垂泪取出马背上的圣旨:“岳某虽不才,安肯弃大宋子民于胡尘中,山河蒙尘,二圣在北,大军却不能渡河!实是圣命难违啊!岳家军乃是朝廷军,一旦抗旨不遵,与贼寇何异?!”
马前诸人默然,却都无可奈何,只能听这号哭声响振青霄。
蔡州民众,是夜起纷纷收拾起行。岳飞虽然屡接圣旨,却仍然决定在蔡州城中停留五日,以待百姓南下。
大宋绍兴十年八月七日,圣旨再至,却秘不宣诏,驿使直接将火漆密封的秘旨交到岳飞手中。
“杨兄弟!”岳飞拆旨后对杨峻苦笑道:“只怕临安之路,你我兄弟须同行了!”
莫须有 第四十九章 临安子弟,怎比得百战雄师!
八月九日,过顺昌时,再得到秦桧发自枢密的札子,令岳飞火速赴阙。
此时还得到另一个消息,赵构七月底就已经下令,殿前司所部军由杨沂中率领,已经自临安进发宿州。
滔滔淮水,滚滚东去,河边芦苇丛生,行人稀疏,多是南下的宋民。
此次连番大战,虽然由兀术挑起,却是以宋军的大举北进而告终,若非有诏诸军南归,此刻这些大宋子民已经不需要再南下了。
韩世忠大军虽然与刘锜、张俊不同,尚在淮阳与金兵苦战,却至今未闻捷报,大约战事也不顺利,可能东线的韩世忠与川陕的吴家兄弟还没有接到班师诏,撤退的只是中原。
岳飞在渡口等待官船,眼前满目萧疏,愀然不乐。
“父帅,为何让张帅所部王将军自毫、宿班师,而令殿前司进宿州?那班将士,岂能抗番贼?杨沂中之辈,有何用兵之能?!”岳云在军中从不多言,一向是惟岳飞马首是瞻,眼下只有杨峻同行,连手下亲卫也离得远远地,才无所顾忌地评论起赵构的军事安排。
岳飞闻言,眉头一皱:“圣上见我等连捷,以为大军一动,金贼必溃,谁都可以统军北上!昔年杨震老将军为麟州建宁寨知寨,靖康之难,与杨沂中之二兄俱赴难!圣上感其恩义,对杨沂中一直超擢,四年前的藕塘之战中,杨沂中因功建节,授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侯,后又兼领侍卫马、步军司,统管三衙亲卫军。虽然并非不知军,却也久离战阵,不免生疏,更兼殿前司所部士卒,多为勋贵之后,平日里光鲜尚可,兵甲虽好,训练却不足,若要真上战阵,恐非番贼之敌!此番大军既发,只望他们不要碰上兀术,其余郦琼、孔彦舟等辈,杨帅足以当之。可怜我大宋儿郎,莫要葬送于——唉——!”
岳飞意尤未尽,却不肯多说下去。毕竟是发自赵构的军事方略,再说得不堪些,就有犯上之嫌了。杨峻在一旁,却有更多的想法。
“大哥,恐怕不止于此!”杨峻暗暗挑起岳飞对赵构的不满,这也是一个机会:“杨沂中平日里深得圣上宠幸,殿前司诸军兵甲,尤其精锐,圣上在临安城中,恐怕不会相信,在临安如此精锐的军队,竟然会不如吴、岳、张、韩、刘诸镇兵马!所以此番派杨沂中北上,大约也是想让诸镇知道,即便以殿前司军,也足以荡平番贼!”
岳飞脸上,渐渐泛起怒意。
杨峻所言,他怎么会想不到?杨沂所部诸军,平日里光鲜整齐,若用于在临安城中负责警戒,或者摆列仪仗,恐怕比岳家军还强些,但赵构真要以为这样的御林军就足以上阵杀敌,却是无端葬送了这班年青子弟性命!若说只是为国建节也罢了,倘若竟然是为了在诸镇之前抢功,以武力示威,只怕失之千里了!
岳飞不肯说,甚至连想也不肯去多想,却给杨峻挑明了说出来,怎么会不激起心中怒意!这种事情在大宋朝并不鲜见,自古功高见忌,也没有对错之分,黄袍加身便是自大宋朝而始,至少在杨峻所知的以后诸朝,“兵不专将”便是治军常例,再也不可能为国家的某一支军队冠上“某家军”的犯讳说法,哪像现在,各镇的精锐之师“背嵬军”,几乎便是主帅的私军。除了岳家军比较知名以外,韩世忠手下不也称为“韩家军”么,相较之下,岳家军不过胜在纪律严明而已,“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即是岳家军名闻天下的铁律,而韩家军和张家军都有过不同程度的纵军抢掠经历。
但在忠于朝庭方面,就端的看主帅个人意志了,今日为王师,明日为贼寇,也不是没有先例,赵构南渡时,诸贼蜂起,小者据山泽,大者据州县,其中倒有不少口头上忠于朝庭者,居然得封节度使之职,经后也多有作反者,若非岳飞、韩世忠两军四处扫荡,今日大宋,不知道会破碎成什么样子!
如今天下,诸镇节度使中,可能张俊与赵构、秦桧走得近些,像西川吴氏兄弟,基本上不鸟宋廷,韩世忠在朝中地位超然,也不大听话。岳飞以精忠为要旨,却在大战略上与赵构、秦桧不合,且拥有同时代最为强悍的军事力量,怎么会不惹人生忌?!
刘锜为贵胄之后,大约赵构还比较放心,杨沂中则毫无疑问是赵构刻意培养的御前猛将。
所以张俊、岳飞一退,中原之地,居然就靠杨沂中带着花架子的殿前司一支部队在进攻!若不成功,赵构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会迁怒于岳飞等人:“凭什么你们就能够连战连捷,为什么朕的嫡系部队就只能吃败仗?”
若是能胜,则赵构必对杨沂中大加封赏,组建不弱于四镇的另一支直属力量!
杨沂中必然又会成为另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使相!位置将凌架于诸镇之上,至少与岳飞等人在伯仲之间!
胜或败,赵构此举,已经露骨地表明了对岳家军的顾忌与不满,明摆着要树立岳家军的制衡力量了!
如果大宋出现另一个与岳飞相仿的战神,也能够孤军深入,连战连捷,那时赵构才能稍微放下心来,朝庭才会更加安稳,接下来才能够放心地削夺诸镇权力,集中到朝庭。
“不以战胜为喜,以诸将帅知尊朝庭为喜”!
这才是赵构的真正心里话,也才是眼下这种莫名其妙战局的唯一注脚。
“临安子弟,怎么可比百战雄师!”岳飞心下愤懑不平,在淮河边仰天长啸,杨峻在背后心魄动摇,领会到“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壮惨痛之处。
英雄无用武力之地,而小人辈逐名利如蝇逐臭,岂不让人寒心!
岳云虽然远在百步外,却也隐隐听到了杨峻和岳飞的对话,泪满盈眶,按剑不语垂首,任灼热的河风掀起战袍。
“岳爷——”河边渡口本地官员高叫:“船到了,请过河罢!”
岳飞一行所过之处,百姓无不伫立目送,年长者直接跪下,顺昌的官员和刘锜所部诸将真正体会到了岳飞在百姓中的无上威望。
官船远去,船头上的“岳”字旗已经消失不见,码头上苦等渡船的人群却仍在心惊于适才间与无敌元帅的偶遇。
“岳爷,老天庇佑,早日率军北伐!”一名老者口中喃喃念叨,诚心地跪了下去,向上苍祈祷。
转眼间,岸边跪满了一地宋民。
莫须有 第五十章 人间天堂,十里春风!
渡淮后,日夜兼程,真正达到了赵构的“速赴阙奏事”要求。取道淮南东路,由江宁府渡江南下,赶在八月十五抵达了临安。
江宁府码头上,岳飞接到了“且留京西,伺贼意向,为牵制之势”的手诏,拿给岳云和杨峻看时,一脸的哭笑不得。
一过长江,离临安稍近,杨峻就感觉到了景况的差别,山柔水软,河渠纵横,这里已经是后世的苏杭一带,自靖康年后,还没有金兵深入过,经济与民生都恢复得不错。人口繁盛,稻谷飘香,鸡鸣犬吠,哪里有战乱的影子!
虽然于路都可以看到从江北而来的两河难民,却也有不少地方官吏在设站接收,并迅速地分配土地、粮食和农具。相较于这些流离故土的难民,江南民生实在好得多了,也由于大量“北人”南下,江南几无闲田,若得几年好生休养生息,便是这半壁河山,也可以积累起不可低估的实力!
大宋到此时,河北人口大量南下,已经形成了对大金的极大危胁,劳动力的流失使得大金在多年里都不能够真正实现兀术屯耕于中原的理想,以至于当初挞赖要求秦桧南下时,提出的施政方针就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只有当广袤的中原大地上,人口充裕,农业繁荣时,占领中原才有真正的意义,否则还不如压榨南宋的贡银来得有效些。
临安城下,杨峻第一次看到高大的古城墙拱围着“人间天堂”,不免颇多感慨。
作为大宋行在的临安,至此前后曾经接待和安置过200余万南下的大宋子民,虽然多数都分别安置到江南各地,但城中也已经比柳永所在的时代人口多了一倍,城中超过20万户,共45万人口,这在眼下的世界上,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巴黎现在还不到20万人,伦敦现在只有2万多人!即使是用800多年以后的眼光来看,临安也绝对是个大城市!
整个临安城有点像个鎯头,南边尖的那头是赵构所在的皇城,南北长度9里多,东西约三里,西边城墙外便是西湖,东南沿钱塘江。合城共十三座城门,东城墙上有七门,西城墙临湖有四门。其中涌金门最为壮观。南北则仅各有一门:南即嘉会门,稍偏西与皇城丽正门引直;北门为余杭门。也就是杨峻眼下所在的地方。端的是天子脚下,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北门外的十里之内,居然设置了二十余个“难民安置点”,历经磨难赶到这里的河北子民,得到“官方”提供的救助,竟然痛哭失声,却旋即被官员们逐一分发到各地,分给土地物资。
进得城来,九里皇城,通衢大道,全是铺坊院祠,街市繁华,人流如织。
“这才是大宋!这才是当世最繁华的地方!”杨峻心中暗赞,自穿越以来,每一天都在生死之间游移,所见无非残肢断臂,流民荒城,千里无完垄,万户无鸡鸣,哪里见过这时代的花花世界!
进城门以后,岳飞所部亲卫将“岳”字旗小心收好,牵着马在皇城大道上小心行进。
“杨叔叔好久没到咱们家了,且去歇息歇息,再陪父帅进宫!”岳云虽然一路郁郁不欢,但一进临安城,却有些兴奋起来。
杨峻向往不已:“莫说皇城,连岳飞府上,那也是满地的文物啊!要是能够捡两件穿越回去?”
口水开始在YY中往下淌。
岳飞却愰若未觉。
大宋临时都城的繁华,更加让他想起半个月前就在眼前的开封城,那里的十万户不也是大宋子民吗?眼看就差一步,就能在故都庆祝胜利,却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皇诏止步,功败垂成,哪里能够开心起来!
杨峻没这些烦恼,临安的繁盛已经让他目不暇给,一路上不时偷觑一眼身着彩缎长裙,发结云髻,婷婷袅袅走过的大宋美女,以及街道旁的各色美器美食。
刚从生死战场上活出来的人,对这些活色生香才有更深的感触。
“老子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在这大宋都城,人间天堂,好好的享受这辈子!岳老大,若你肯听我劝,咱们好好一起过,若你非要凑到秦桧刀子上去,恕兄弟我不奉陪了!”
半座临安城,两公里路,转眼便过,文思院所在,已经是市中心了,从这里转右,过兴庆坊,面前好大一片宅院,青灰色的高墙,临街的一侧砌出砖花,隐隐漏出里面的整洁白壁,重重屋舍,幽深庭院,大门上高挂一匾:“韩府”!
靠!
杨峻看得一惊:这必是韩世忠府上了,当今之世,能够在临安城中,如此繁华地段,拥有如此广阔富丽的一座大宅子,舍韩帅外必无他人!
果然,经过韩府前时,门口的亲卫一眼就认出了岳帅和岳云。
“岳老爷!”
“岳公子!”
虽然不是本家老爷,但这些亲卫们还是很亲热地躬身行礼,一看就是从行伍中出来的人,举止间流露出利落,且对于岳飞这种无敌统帅,那是打心眼里的尊敬,从他们眼中流露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尊崇。
再往西走得数百步,眼前过去已经看得到钱塘门了,右边一座大宅,高挂“岳府”二字。
门口却并没有韩府那般精壮的家兵,而是一名老卒坐在荫凉处半眯着打盹。
“老张!老爷回来了!”随行的亲兵上去碰碰他,老头子一下子惊得立起来:“什么!哈!瞧我这老眼,老爷跟公子回来了!”
宅中一时大乱。
等杨峻在客厅坐下,不由得慨叹:“当奴才也得跟对主人!”
这岳府哪里像韩府那般富丽!面积虽然不小,却只得区区十来间房舍,左右不过四五十人在内,屋中连件像样的家俱都没有,更见不到想像中的宋代瓷器等文物(当然了,奉茶的杯子也是那种流传到后世也绝不会值钱的粗瓷,算不得好品相的文物)。檐柱间多有破损,油漆也许久没有修补过了,到处都有脱落。
莫说仆人,就是府中的主人,也穿得颇为凋蔽,虽然不像难民那般衣不蔽体,但基本上都是素色缎麻,哪像城中富家五色绫罗的奢侈穿着!
岳大神就是岳大神!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大宋可为。你堂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的使相,无敌统帅,说是不怕死也就算了,家中居然破败成这个样子,怎么不让人打成异类!
家中人都出来迎接主人,岳飞孩子多,这是杨峻所熟知的,连岳云在内,一共有五兄弟,从岳雷、岳霖、岳震到岳霆都出来了,一帮子小孩围着父兄叫嚷个不休,只有岳雷年长一些,大约十五岁的样子,看上去颇为老成,个头也比兄弟们粗壮,在一旁不怎么言语。让杨峻半天合不上嘴巴的是,居然有两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跑出来,抱着岳云叫“爹”!
靠!
岳云也不过就20来岁吧,孩子就这么大了,什么时候下的种?
小子们得岳飞指示,纷纷来给杨峻叩头,让杨峻手足无措,算起来,那两个还不懂得叩头的小子已经算是杨峻的孙子辈了。
想想眼下自己的这具得自杨再兴的身体,也不过就是三十多岁吧,居然已经成了“爷”!
杨峻苦笑。
岳夫人出来见客,杨峻小心地躬身道:“嫂子!”
岳云的妻子大约应该在内宅,一直没有出来,不过看岳云一直偷眼看后宅的猴急样,侄媳妇应该人才不错罢。
(咽一口水,别想歪喽,咱老杨也不是觉悟那么差滴人!)
“杨兄弟,沐浴更衣罢,咱们早些入宫面圣!夫人着人安排些茶饭。”
杨峻和岳夫人同声道:“是。”
莫须有 第五十一章 帘后佳人,烟笼芍药。
“太尉随咱家到勤政殿,杨将军且在此候着!”小黄门宣旨罢,带着岳飞进去了。
经御道进和宁门,直入大内垂拱殿,岳飞皆面沉如水,想来这一趟入觐,是岳飞一生中最为伤痛的一次,中兴之机,稍纵即逝,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怎么会甘心在这里来“奏事”?
杨峻初入大内,哪有这么多心事,一路上岳飞也只嘱咐了一句“莫提盖天大王”!便晕头晕脑地进了大殿,一路上所见,无不新奇华美,饶是在后世看过海量的清宫戏,也被这风格迥异的南宋皇城所震撼。本以为殿内会文武百官齐集,众星拱月般迎接岳帅,谁知偌大的垂拱殿里竟然只有几名小黄门在等着。
一个多月来,身上穿的都是裹满泥浆血肉的战袍,营中小校偶尔拿去浆洗一下,也脱不了那股血腥味,现在才第一次穿上了绿缎官袍,加上在岳府中细细洗浴一番,府上侍婢给自己仔细梳妆后,倒也神清气爽。虽然不知道自己穿的衣服是什么品级,但看诸黄门和宫门禁卫对着紫袍的岳飞那般恭敬,对自己却视若无睹,不问可知,这官服的品级高不到哪里去。
大殿内眼下只有两名小黄门守在御座前,对杨峻爱理不理的,杨峻也乐得舒坦,放心地浏览这座主殿的陈设,逍遥自在。
勤政殿内的岳飞,就没有这般好的心情了。
“卿之忠直,沥胆披肝,朕岂不知,开封一战,若非战报来迟,朕必令克复故都,不致令卿退军淮南。大军既退,朕不得已,宁忍岳卿孤军陷于贼手?南北大略,非一战可决,朕亦常人矣,若忍一时之机,可迎还二圣及母后,江山社稷,实非朕所虑!便与母后逊位为民,承欢膝下,实遂平生大愿。”
“江南民生凋敝,至今岁方有一线转机,若大军稍退,贼不敢便进,和议一成,民可稍得生息,卿可赞画军机,操练诸军,异日整军北上,故土一举可复,必不令岳卿效廉颇空老!”
“杨沂中此刻须在毫、宿间,岳卿若有战策,可直言无妨,朕必参议筹划,对贼展卿长计!”
岳飞跪伏在地,听到赵构解释退兵的苦衷,心下悲苦,不觉泣下。
“陛下,臣愚钝,惟知军,不能识国家大略,自五月以来,陛下连颁手诏,臣多有违误,此番并非陈报军机,实在是向陛下请罪而来,望陛下治臣忤旨之罪!”
赵构脸上稍稍转阴,却缓缓平和,好言抚慰。
“兵者,国之利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诸军既发,不惟重胜败,亦须听取朝庭大方略,岳卿是我朝无敌统帅,上京贼酋,闻卿之名,也须蹇额不快,哪里有罪来!此番战机难得,卿得诏即返,且祭扫诸陵,安抚百姓,有大功于国家,也知尊进退之机,朕虽昏昧,岂肯降罪于大功之臣?不日便有大用,另加封赏,岳卿不要多虑!”
岳飞却不多置一辞,惟叩头谢罪而已。
赵构怏怏挥退,不再与岳飞多说。
岳飞没有再回垂拱殿,小黄门直接就带他出了和宁门。
“杨将军!”另一名小黄门悄悄出现,这一次却笑得如同春风般温暖:“请随咱家到福宁殿!”
杨峻浑浑噩噩,紧随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此行是祸是福。若是岳飞在此,早已经失声惊呼了,福宁殿虽然和勤政殿一样也是寝殿,是皇帝接见亲近臣子的地方,实际上只能算是御书房,偶尔乐赵构也会在那里小憩,却并非真正的寝宫,但福宁殿可是真正接近后宫的地方,应该说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寝殿”!当今朝中,能够进福宁殿的,恐怕都是一些和秦桧走得极近的文臣,武将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杨峻虽然在偃城、颖昌屡立大功,却只是一个小小的统制使,与朝庭一众干臣相比,地位还差得很远,居然有资格进入福宁殿,是大宋南渡以来进入此殿的最低职官员,也算得一个异数了。
福宁殿比垂拱殿小了很多,简直就只算得上普通百姓家的厅堂,大概只得百来平米大小,陈设也很简单,看不到垂拱殿上的那些精美用具,一股清幽的麝香味却满溢殿中,略带浓郁,却恰到好处,粗朴中透着精洁华贵。
小黄门引到地头以后,侍立一旁,一言不发,让杨峻老大没趣,这里不比垂拱殿,连可以参观的东西都没有,赵构将这里布置得如此简单,也有“国难当头,共渡时艰”的意思。
“哈哈哈哈!让朕看看咱们的‘大宋枪神’,是何等的英雄人物!”
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不问可知,应是赵构到了,门帘掀处,杨峻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去,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是杨再兴在跪,不是老子在跪!是杨再兴在跪,不是老子在跪!”
从后世带过来的一点点自尊,让杨峻对于行跪叩礼有天生的抗拒,只是眼下自己这种低级武官,若到了御前还不跪下,那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了。
就这么一跪,让杨峻没有看到赵构的模样。
“杨统制乃是我朝英雄,看座!”赵构大大方方地优待一番,平日里,连岳飞也没有这等殊荣,站立奏事的时候居多。
杨峻口中逊让:“末将岂敢!”,却老实不客气地坐下。
“杨爱卿此番战偃城、战颖昌,大杀兀术气焰,闻说那兀术在杨爱卿枪下几乎不能逃生,易服弃冠,狼狈不堪,可是真的?”赵构含笑问道。
杨峻这才有机会抬头平视赵构,看上去这位“明君”并不怯弱啊!身材高大壮硕,孔武有力,卖相也还可以,够得上“英俊”二字,哪里像史书上说的,被兀术连番追杀搞得“不举”的那种胆小鬼?!眼下赵构满面春风,不似一国之君的威严,倒像是一位慈和的兄长。
“回陛下,兀术那厮,早不复当年之勇。也是天佑大宋,末将不过适逢其会,不敢居功!”这也是杨峻看多了后世的清宫戏,明白“低调”的含义,否则也不会这般逢迎。
赵构含笑点头,对杨峻的回答颇为满意:“当年兀术南下,大宋几无可用之将,若非岳卿等辈,大宋社稷危矣,即便如此,自朕南渡以来,兀术贼獠从未如此狼狈,杨爱卿此功,足以让番贼惊惧!‘大宋枪神’之名,此前惟岳卿可当之,但自偃城之战后,便是天下众口悠悠,杨爱卿也必当之无愧!”
“末将惶恐!”杨峻拱手谦逊。
赵构不再多说,招手叫过小黄门,附耳低声几句,小黄领旨而去。
过得片刻,珠帘后挂起一幅薄纱。
香风袭人,纱帘后环佩叮咚,一行人出现帘后,却隔着珠帘轻纱,看不真切。
一把椅子轻轻放到帘后,一位女子缓缓入座。
杨峻心下大奇:赵构在做什么?难道哪位嫔妃没有见过帅哥。
心如撞鹿之下,杨峻一张老脸居然开始发红。
“柔福儿,这位便是杨爱卿!”
赵构说完,居然起身离去,殿中小黄门也走得干干净净,剩下杨峻独坐殿中,面对帘后的美人。
莫须有 第五十二章 佳人如梦,奸人如神!
“柔福儿?”杨峻愣了一下,没听出名堂来。
只是赵构这么把自己扔在福宁殿,和帘后的美女独处,有什么“阳谋”?
杨峻在那里浮想联翩。
“杨将军。”帘后美人轻启朱唇,声如翠谷黄莺儿,杨峻为之一醉:“柔福不幸,蒙靖康之难——”
随后是一阵啜泣声,帘后人举袖略一拭泪。
“靖康之难?!”杨峻惊得站起来。
对了,岳帅不是说什么“盖天大王先夺了柔福公主,后来……”!
那么,赵构口中所说的“柔福儿”,眼下坐在帘后的美女,可不就该是当今的柔福公主了么?
“末将失礼,不知是公主,请公主宽赦!”杨峻立即持笏弓身,向帘后深施一礼。
虽然此前对着赵构,杨峻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叩了下去,却并不意味着杨峻天生的软骨头,像对着公主这等人,该不该跪,只要没有人来教,杨峻就乐得装作不知,行这一礼已经是极难得的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
柔福却没有半点见罪的意思:“杨将军且莫多礼,将军在偃城、颖昌大杀番贼,还擒了……那厮,柔福还该深感杨将军大恩!”
杨峻还在发怔:“老子擒了——盖天大王!对了,应该就是这美女在北方的老公!不知道这完颜贤齐在上京时对这柔福怎地,不过看这样子,必然不怎么温柔了。番方蛮人,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再说这老家伙居然说赵构应该叫他‘阿爹’!——莫非他竟然把赵构的娘也……乖乖不得了,老子的脑袋要紧,这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时听得珠帘响动,薄纱分开,现出坐在帘后的美女来,眉如远山,眼如碧波,面如芙蓉,云髻如黛,额头微蹇,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要命!”
杨峻差点一鼻鲜血喷出来:虽然已经入秋,这柔福却是不耐临安的秋热,穿得极薄,这年代的大内所用绸缎材质远胜于后世,轻纱薄缎下,浅浅的花纹遮不住身材玲珑浮凸,虽然说不上“纤毫毕现”,却也足以动人心旌,与后世的美女大胆暴露不同,这般若隐若现最要人命!
熟女!真正的熟女啊!
杨峻顿时脚下发飘。
帘后的小黄门轻咳一声,把杨峻的脑袋从爪哇国叫了回来,忙低眉垂首,不再往柔福身上逡巡。
“南归以来,柔福切齿痛恨,恨不能生啮此獠,却不料皇天庇佑,杨将军为柔福报此大仇,此恩当真难以为谢!”
杨峻脑子里“嗡!”的一声:“靠!不会以身相许吧?这么老的桥段,老杨可有些受不了!”(其实内心深处却极力反抗:“老杨吃亏点,番子用剩的也将就了!”)
柔福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微微打量了一下杨峻,手一挥,身边的婢子和背后的小黄门,便齐齐向杨峻跪了下去,同声道:“谢杨将军!”
“朝庭有礼制,柔福不敢逾越,只好让这些婢子们代柔福叩谢将军!”柔福轻声道。
杨峻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跪叩下去,口称:“末将不敢!公主请收回成命。”,心下却想:“老杨跪一下美女没关系,这等佳人多跪一下也没关系。”
刚才在坚持“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老杨,眼下在美女面前连黄金都不想要了。
红颜祸水啊!
珠帘再次放下,等杨峻站起来茫然四顾时,已经人去帘空,余香犹在,仙踪已缈。
“柔福儿多经磨难,国家之难,怎么可以让弱质女子去承担!唉!”赵构悄无声息地再次现身,旁边跟了数人,吓了杨峻一跳,想来若不是刚才一时失神,也不至于察觉不到背后多了这么多人。
杨峻抬头看时,赵构眼角也有些发红。
“杨爱卿有大功于皇家,朕该如何赏赐?”赵构缓缓坐下,却问了这么个难以置答的问题。
“按大宋律例,杨统制推功超擢,可升都统制,领刺史职衔!”旁边一名臣子答道。
杨峻这才有时间看看跟随赵构的几个人,刚才答话的人身材高大,白面长须,飘然有出尘之慨,望之如神仙中人,其他的不过是一些宫人罢了。
“秦相所言者是,便可下三省拟旨了!”赵构微笑答道。
“秦相!”
杨峻又是“嗡”的一声,却极力掩饰,外示镇定。
史上最牛的奸人啊!谁知道这长像居然比岳老大俊俏多了,甚至连赵构也不过多了一点身居上位者的“王八之气”,要说到人才,居然还远不如这老家伙!
男人四十一朵花,这老家伙应该早就不止40了罢?居然长得还很“英俊中年”的样子。
(其实这年秦桧才刚50岁,也并不算太老。)
杨峻在肚子里暗自YY:“要是老子一把掐死这老小子,不知道赵构该勃然大怒,还是该欣喜若狂?”
不过以“不得罢秦相”的绍兴八年和议看,多半赵构心下虽喜,却须为秦桧之死找个替罪羊!
想想这前景不会太妙,杨峻决定脖子一缩,先当小白再说。
“杨爱卿,秦相所言,可妥当否?或者杨爱卿还需要其他赏赐?”赵构见杨峻半晌没有谢恩,还以为他在嫌赏赐不够。这年头,跟皇帝开口讨价还价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岳、韩等人为讨赏之事反复上表也已经是常例,但像张俊那样,打了败仗还要大开口讨赏的,倒也并不多见。谁知道杨峻心头在动这些歪念头,若是秦桧能够精通“读心术”,此刻已经高呼“有刺客”了!
“这个——”杨峻知道已经让赵构起疑,赶紧编排一下:“末将倒是还想求陛下一事:今日到临安,一应事物俱寄放在岳帅府上,颇不方便,陛下能否赏些银两,让末将可以去住客栈?”
赵构和秦桧面面相觑,移时不语。
瞬息之后,一阵爆发出来的狂笑震动了后宫诸殿,赵构笑得打跌,全无君王仪态,秦桧先是微笑苦忍,最后竟然向隅而泣,咳嗽连声,眼泪也笑出来了,只是不便像赵构般豪放而已。
这番意外让杨峻晚回岳府大半个时辰,随行的是近百名御前侍卫,以及压得一匹马直喘气的两箱银锭。
莫须有 第五十三章 临安新财主,家仆竟姓秦?!
“你见到柔福公主?”岳飞大奇,虽然此前他也想到过,赵构会因为杨峻生俘了盖天大王而厚加封赏,却没想到会让柔福公主亲自出面道谢。如果从上京传来的消息没有错的话,柔福曾与韦太后共同侍一夫,即这个完颜贤齐!
在福宁殿奏对也是文官才有殊荣,有时赵构的后宫妃子们也会出现在勤政殿和福宁殿,但真正的寝殿却是福宁殿。今天接见杨峻的那间正殿后面,即有赵构的书房和卧房,有时赵构遇到军国大事,或在勤政殿,或在福宁殿与朝中大臣熬夜,勤政殿就不大会有妃子敢去,而福宁殿就随意得多了。
但岳飞对于杨峻能够进福宁殿并不特别意外,毕竟杨峻不仅立下大功,甚至还为赵构报了“家仇”!这也是赵构为什么说“杨爱卿有大功于皇家”的意思。
(岳飞没有料到的是,他派遣出来械送盖天大王的岳家军小队已经被赵构尽数诛灭,一队御前精兵在赵构接到岳飞秘报后就火速出发,途中袭击了那个押送盖天大王的岳家军小队,本以为脱出大难的盖天大王,却被领头的侍卫当场敲晕,并剪去了舌头,小心翼翼地火速送到临安,在赵构和柔福的面前,被千刀万剐而死,死前最后一刀,已经是近2000刀了,神志突然回光返照的盖天大王居然对着柔福温柔地笑了笑才死去。)
“柔福公主不是多年前已经嫁给永州防御使高世荣了么?为什么现在会在宫中?”岳飞不解的是这个事情,但杨峻听到的,却是“已经嫁给”四个字,心里没来由的一酸。按说这柔福应该快三十了吧,少说也得二十七八岁,称不上“豆蔻年华”了,可是个年纪的妩媚之处,却对三十多岁的杨峻产生了极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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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护军统制使杨再兴,扬威中原,武震番邦,有大功于国家,着遥领汾州宣抚使,殿前司右军副都统,武略大夫,赐第涌金门内,赏银八千两!”
第二天一早,上门宣旨的小黄门在岳府内小声念完圣旨,岳飞在杨峻背上推了一记,老杨才记起还得谢恩:“末将领旨,谢圣上恩典!”
“杨将军,此后不可称‘末将’,该称‘臣’了!”小黄门一迭声的道贺,岳老大忙取出一封银子奉上,送出府门。
“大哥!咱发财了?!”
杨峻看着桌案上一堆事物,乐得眼里全是小星星。除了剌史的证明文件、官服,还有副都统的新衣和腰牌。当然了,最重要的却是一张泛黄的布帛材质的地契!这就意味着杨峻已经在临安城有了自己的房产,而且地址是在涌金门内,那里可是城中极为靠近西湖的黄金地段,放在后世,这样的地段一平米少不了两三万!何况这还是连地皮的独宅,那得值多少钱?
岳飞却是茫然不解。
“按说这秦桧应该不会对岳家军有什么好照顾,想来是杨兄弟这功劳立得太明显,秦桧不好弄手脚吧,可是为什么把杨兄弟弄到殿前司杨沂中手下?还在涌金门赐第?!难道这全是圣上的意思?”
岳飞没有反应过来,一员虎将就这么从岳家军生生地夺走了,还在那里小心盘算,看看秦桧有没有弄什么花样,要说杨峻得到什么好处,他这个当兄长的还没有那个心思去吃醋,不过这次的旨也下得怪,前方的大战还没有收场,后方也没有赏赐哪个大帅,却先擢拔一个小小的统制!
“老爷,门外来了两辆车,说是帮杨爷搬东西,您瞧……”守门的老张急急跑进来禀报。岳飞和杨峻出门一瞧,居然是两辆宽敞的双马拉的棚车,虽然看上去应该是城中车行出租的那种,并不是官用仿轿式的,却仍然租金很贵,内部空间极大,一车可坐五六人。车前立着两位厮仆模样的中年人。
“杨兄弟,你真要搬过去住?”岳飞有些拿不准,在他看来,偶然随他到临安的岳家军将领,自然是应该住在岳府上,只是杨峻眼下身份已经属殿前司,该住在何处,也不好代为定夺。
“大哥,老住在您府上也不太好,再说了,兄弟的就是大哥的,咱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是个什么宅子?”
岳飞从杨峻眼中看出了热切,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却摇摇头:“杨兄弟且去安置家当,为兄收拾停当,这便要返军中了!”
“是,是,是!”杨峻没有听出岳飞语气中的失望,乐呵呵地收拾起个人物品,径上马车去了。
“杨爷,这就是您的东西?”车前的仆人看到杨峻铁枪挑着一个布包出来,除了铁枪,包中应该还不到三斤东西,大为诧异。
“是啊!咋啦?”杨峻张着一张大嘴。
“没!没啥!”那名仆人转过头,在前面引路,躲在车后的那位看到后面拉空车的车伕掩口失笑,恶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
“咳!等下!莫跑!”岳飞突然在门首大叫。
“大哥,还有何吩咐?”杨峻探出头,傻傻地看着岳飞。
“你的银子!”
汗!杨峻头上三根黑线。
两大箱银子压上了车,才让前一辆车的负重稍微正常一点,后一辆直接被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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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老爷返家!”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有气无力地站在门首。
杨峻一看这“赐第”,就打心眼里乐了出来。
靠!这得多大的家业啊!秦桧老贼啊!该不会是你想到的点子吧,您叫咱老杨以后怎么好意思对你下手啊!连片的高大围墙,处处是朱红大门,自己所到的这座宅子,已经悬上了“杨府”二字,前面不到一里地,就是临安涌金门,甚至从马车上就已经可以看到西湖了!
进门一看,三进的大宅,虽然还远比不上岳府,怎么说也得有十多亩吧,房舍也有二十多间,三间院子收拾得整齐精洁,花草看上去都经过精心修整。
最让杨峻不能承受的是,自己紧临后花园的内房门外,除了十多个厮仆,还站着四名年方二八的俏美婢!
心跳立即加剧——
柔福带出来的火总得有地方消不是?
看来老杨立码要坠落成万恶的地主老财了!
不过这时为首的老头子一句话就让杨峻欲火全消:“小人秦榉,老爷可随意吩咐!这合屋中人身契均在老爷房中,连小人在内!”
什么?姓秦?!
莫须有 第五十四章 南宋临安一大闲!来者不拒。
“这么好的宅子,原来是谁的?”杨峻一副痴傻样,口水长流的样子,眼神全在四个女孩子的身上逐寸搜检,一边随意问道。
“早先是枢密院编修胡大人的府上,后来胡大人与相爷交恶,前年被贬到昭州去了,也不知道死了没,杨爷放心,这宅子没人敢跟您争的!”秦榉说话间恭恭敬敬,没半点嚣张的意思,可是这话里透着就有点意思了。
“相爷?哪位相爷?”杨峻装傻到底。
“杨爷!”秦榉愣了一下:“这天下,不就只有一位相爷么?除了当今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秦相爷,还有哪位?”
杨峻这才嘿嘿笑着问:“这宅子,后来成了秦相爷的么?”
秦榉脸色变了变:“也不是,相爷不会来住这种地方,大公子得闲时倒是住过几天,小人们谨慎,这宅子倒还干净,杨爷看有什么不妥么?”
“哪里哪里,妥得很,妥得很!这么说,圣上赐第,居然让秦相赠宅子,杨某怎么好意思!”杨峻笑着挥挥手:“站着累,大伙都散了吧,有事再让老秦知会大伙!”
“谢老爷!”
一票人鞠躬而散,倒也没什么忙乱的,反正这儿也只有杨峻一个是生人,其他都熟得很,各人该干什么都有头绪。只有那几位美婢还立在门口,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进是退。
“这几位?……”杨大老爷摸着腮帮子,大力地吞了一下口水,“咕噜”一声满院子都听到了,美女们脸上都是一变,秦榉这才见着点笑意:“杨爷不知,小人带着这帮人,也只是守着这宅子,不时修补修补,这几位姑娘,平日里都是秦相府上的,今日午间才过来,相爷那边说,以后就侍候杨爷了,英雄无美人,未免寂寞!”
“哈哈哈!”杨峻干笑了几声,自己都觉得这笑声里诚意不够,赶紧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满含感激地叹道:“相爷不愧国之干臣,这般为才,大宋之福啊!”
言下一副猪哥像,不仅自认为大才,还把这种福利也看作是重视人才的举动。
这下子轮到秦榉干笑了。
杨峻在心底暗骂:“格老子滴,派人把老子看得死死地也就算了,连晚上睡觉也睡得不安稳,枕头边上的都是卧底!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秦啊!杨爷我不是个苛刻的主!听好了,给杨爷好好看着这宅子,爷不会亏待人的,明儿一大早,拿银子上街买点东西,给相爷那边送去,就说是杨某一点心意,这相爷赠的礼物嘛……”杨老爷转身盯着美女,嘴角慢慢变歪:“杨爷就却之不恭了!哈哈哈哈!先给几位姑娘安排住处,老爷要……嘿嘿嘿嘿!”
这下子几位美女脸上都挂不住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杨峻这声音,这表情,十足坏坯子,让姑娘们平添不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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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杨老爷提了两名美婢进屋,把对秦桧满腔感激和愤怒都发泄在两只小绵羊身上,当然也少不了柔福带出来的那股火,毕竟老杨还是个大男人,这一个多月都在战阵上厮杀,连女人都没见到几个,也不知道原来的那位杨统制是怎么过来的,反正老杨是憋不住了,头天进城时就已经两眼放绿光,本想到临安青楼大杀四方的,却不料秦桧考虑得这么周到,哪里还会客气。
到天亮时,大宋神枪早已经倒下,睡死以前都没搞清楚该给她们起名哪个叫春梅哪个叫秋香。
“杨爷!杨爷!该起来了,您还得到殿前司应卯去呢!”
秦榉的声音在窗前响起,让杨峻明白过来,这年头虽然没有闹钟,可该上班还得上班。起身的时候看到床上落红,心下悯然,往泪痕犹在的两姝脸上各凑一吻,匆匆上班去。
可是到殿前司驻地一问,杨峻彻底放松下来。
“杨爷!哟!大宋枪神!听说您上个月差点枪挑了兀术!小的佩服啊!”当值的小校竖起大姆指:“这是您到咱殿前司的文书,昨天就到这里了,以后咱殿前司可就更威风了!啥?!应卯?这个——嘛,是有这么一档事,可是咱殿前司右军、中军都在淮河那边跟兀术打仗呢?要说左军那边,倒也有个留守的都统,可是咱不伏他们节制,要说点卯,那也得咱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侯杨大人才能点您的卯!您老看——要不,节度使回军以前,您十天半个月的来一趟,咱给您记上好不?”
至于吏部那边就更简单了:“杨大人,是这么回事,汾州那是太原府地界,要说呢,也是大宋地面,可如今在番贼手里,您这宣抚使么,那是圣上特颁的恩典,倘若是大军北上,直破燕云,说不得您还须往汾州宣朝庭恩德,抚大宋子民,可是这眼下,您就只管领俸了,不须治事,早些日子,说不定还有汾州来的流民,现如今可就没了——”
当值的侍郎本待不把这小小的汾州宣抚使看在眼里,可是这明明白白是秦相手书的札子,还用了御押,往常这等职务,连他这位正堂侍郎都还要找人代笔,哪里会轮到秦相手书?加上杨峻枪挑兀术的传言在这临安城中正有鼎沸之势,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路吧?凭相爷这几个字,那也得让这位侍郎小心翼翼地。
回到杨府的杨老爷明白过味来,自己正宗是这大宋朝的“一大闲”!
靠!当闲人?这还有什么技术含量么?!
杨峻在自己的“书房”里哈哈干笑几声,还一时间真没想起来,应该怎么个混法。
“唉哟!这不是王大人府上的李兄么?怎么这么客气?”秦榉的声音尖利而高亢,若不是一把胡子,杨峻真怀疑他是司礼监的主事。
“秦兄客气了,这是咱老爷一点意思,专程让小的过来拜望杨爷,不知道现下方便否?”来人颇为客气的样子。
“老秦啊,这位是……”
杨老爷的京城社交生活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莫须有 第五十五章 殿前司军,不堪一击!
御史中丞王次翁是到得最早的一个,只是堂堂的御史中丞虽然品级不算太高,也不屑于屈身与小小的武略大夫结交。但是“福宁殿奏对”,加上“秦相手书札子”这两项加起来,就不由得让这些清贵的京官们小心再三。
军系人马,在大宋朝的历史上,最为威风的就是靖康年间到这绍兴十年,多年以来重文轻武,甚至刻意地防武和抑武,换来的是北宋末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金骑南下之际,连敢于列阵对敌的军队也没有。直到眼下四镇节度手握大军,才真正与金人互有攻守,勉强可以一战,这也是朝中文官一时间不敢再轻易贬抑武将的根本原因,毕竟还要靠他们稳定这半壁江山。
可是眼下江淮防御形势稍稳,加上连战连捷,谁都知道,金人要想轻易地挥兵南下,已经不太可能。近来的大军调动中,赵构对军系人马的动作已经隐隐有些意味透露出来,由皇帝亲自掌控军权的动向虽然还不甚明了,却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敏感京官闻到了些味道,何况是秦桧系的核心人物。得到讯息最早的王次翁之后,中书舍人勾龙如渊、给事中楼炤等先后派遣家中亲信上门致贺,其余依附的小官自然深得三味,早将杨峻看作秦相直接插手军中人事的楔子,不要说威震南北,誉满京城,就凭赵构和秦桧的态度,杨峻的地位早就已经超出了小小的“汾州宣抚使、武略大夫、殿前司右军副都统”的高度。
“哎呀呀!杨将军!咱们的大宋枪神,见面更胜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大宋柱石啊!下官久仰久仰!”
“哈哈哈哈!过誉过誉了!大人怎么这么客气!”杨峻转过身:“老秦啊,这位大人是?”
“谏史台万大人!”秦榉附耳低声。
“啊哈!万大人,这么客气,杨某受之有愧啊!老秦还不叫人接过来,怎么让万大人在门口受累呢?里面坐,里面坐!”
杨峻在福宁殿向赵构当面要钱的事,不知道秦桧口风不紧,还是赵构跟几位近臣当作笑话讲过几遍,一时间,大宋朝高层的文官人人皆知,虽然还知道这时节不能破坏“大宋枪神”的形象,却有的照搬不误,大把的银子送上门来,有的则是私下莞尔摇头:“这个老杨!”随后悄悄打听大宋枪神还有什么爱好。
加上秦桧系的人马这么一动,其他人自然食髓知味,杨府一时间车水马龙,老秦也应接不暇,后府的库房也到了空间比较紧张的阶段。
老杨初时来者不拒,也想借此机会多认识几个临安城中的人物,省得以后玩都没得玩,谁知十来天过去,连老杨也有些吃不消了。
“下官久在京中,手无缚鸡之力,闻说杨大人的神枪出神入化,直追当阳赵子龙,远超后汉锦马超,直杀得兀术偃旗断袍,无限神往,不知可否见识一下?”
这等好奇心京中人皆有之,老杨也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只要上了门来的官员,几乎还没有品级低过杨副都统的,杨峻也只有陪着笑脸:“哪里哪里,过誉过誉,末将献丑!”随后怎么也得在后院辟出一间演武厅,将一套杨家枪法略略演示演示。随后招来一片叫好声,文采好的当场赋诗作文,次一等到的也把当日所见枪法广为传扬,临安城中隐隐有压过岳帅的势头,连中瓦子最有名的说书人也把岳家枪紧急换成了杨家枪回目。
“杨家枪大杀偃城县,金兀术偃旗断金袍!”
一块木牌挂出,听书的人打赏的铜子都要多出四成!
到了晚上,累得半死的杨峻开始怒骂:“靠!谁说京中殿前司军马不能打!老子这几天练枪的次数比打仗那会还多!跟兀术打都没这么累过!”不过祸福相倚,毕竟此前还不算太顺手的杨家枪法,居然硬生生通过这种方式变得纯熟起来。连杨峻都在暗暗好奇,自己在城中这么风光无限的闹腾了十来天了,为什么京中武将就没有一个来踢馆的?要知道,“大宋枪神”这块招牌在城中已经贼响亮了,只要谁能胜得他一招半式,只怕立即会上动天听,当有另一番际遇。
不过杨峻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所显露的也并非花拳绣腿,有眼光的人还是能够看出里面的真功夫,临安城中真有三招两式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冲着从开封城外朱仙镇撤回来的杨峻满身的杀气,那些只是在校场上练过几年的将官们要想上门踢馆,也须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何况杨峻眼下正在秦系人马中红得要死,谁会来找没趣?
坏事也不是没有,眼下就有两件!
就在十天前,当杨峻在福宁殿奏对的时候,杨沂中在宿州却遇到了麻烦。
作为殿前司军(原来的神武中军)首长,杨沂中此次率临安精兵北伐,虽然与杨峻猜的不完全一样,其实也相去不远,赵构对这支长年卫戍京师的“精兵”其实寄望颇高,正希望通过杨沂中率部北上,立下大功,好厚加封赏,在自己手中牢牢掌握一支足以与吴、岳、韩、张等诸镇相抗衡的军队,这也让杨沂中出征之初就迫切希望立功,好争得与岳、刘相孚的功劳。
在赵构看来,连战连败的金兵哪里是这只生力军的对手!
杨沂中也对此颇有同感。
八月十六日,一名“大宋义民”到泗州杨沂中驻地,向正在往宿州进发的杨沂中报告,接近宿州的柳子镇上,有数百金兵看守粮草,若趁夜突袭,可期必捷!
杨沂中大喜,不顾统领王兹、萧保的劝阻,让他们以一千骑及步军进入空城宿州,自己却连夜率殿前司军主力5000骑疾赴柳子镇。等到大军一发,那名“大宋义民”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明时,已经奔命半夜的杨沂中心花怒放地冲进柳子镇,却一名金兵也欠奉!
更为严重的是,此时随后的一队侦骑传来消息,说是兀术正率重兵伏于归路!
这还用得着分析么!杨沂也不是彻底的蠢才,自然知道已经落入兀术陷阱,当即远远避开王兹、萧保所率大队的方向,自己率队逃命,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5000骑竟然在没有见到一名金兵的情况下,“横奔而溃”!杨沂中在逃命方面不甘人后,居然独自狂奔200多里,直逃回寿春地界后渡淮河南归,把自己的大军扔在了宿州!随军参议曹勋不知道杨沂中逃到哪里去了,惊惶之下表奏朝庭,六天之内奏书就送达赵构面前。
果然,不出杨峻所料。
赵构在惊惶之余,不免大怒。
一面下旨让殿前司军返回泗州,一面迁怒于岳飞等军:“凭什么你们就可以连战连捷,殿前司军就如此不堪一击!朕不服!”
杨沂中幸好很快现身,并在没有金军追击的情况下返回泗州,民心稍安,而那些溃散的骑军则下场凄惨,沿淮上下游数百里内,三三两两逃归的不少,这已经是幸运的了,最后能够归来的还不到一半,其他的都死在了淮北大地上。
一阵未交,殿前司军就败得如此之惨,让杨峻也感同身受,怒其不争之余,也觉得脸上无光。
另一件让杨峻不爽的事也在这个时候发生。
八月二十九的早上,杨府大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
“哪个兔崽子敢到杨府来发横!”老秦的声音响彻涌金门内外,自这宅子姓杨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叫杨再兴出来!俺要跟他比枪法!”
大门口一团明晃晃的枪花散去,露出一位少年英雄。
“呵呵呵!哎哟!乖侄子!谁惹你发火了?老杨叔替你揍他去!”杨峻大笑而出。
莫须有 第五十六章 岳家枪法真如神!火候问题。
“哎哟!瞧我这张嘴!”老秦自己掌掴了一记:“这不是二公子吗?恕罪恕罪!”
岳雷大马金刀地立在门口,一手捏着长枪,一手牵着马缰,看着杨峻满面堆欢地迎出来,不由得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是进是退,黝黑的脸上犹如牙疼般,喜怒难辩,倒是哭笑不得的成份居多。平日里这位杨叔就是岳家孩子们心中偶像,一柄神枪时时被岳飞提起,当年自家的族叔岳翻死于杨叔叔枪下,还有号称岳家军猛将的韩顺夫叔叔也走不过三合就毙命杨叔叔手中,父帅却只是对这两家厚加抚恤,只字不提报仇,反而对杨叔叔归入帐下大喜了一个半月,天天都笑得鲜花灿烂地。
小孩子们那时还不懂事,在心中奇怪的同时,也不觉对这杨叔叔颇为好奇和钦佩。等到后来长大些了,却只是听到杨叔叔在军中捷报频传,只要杨叔叔在,大小战从不失手,一时间岳家兄弟姐妹们对这位杨叔叔敬若神明!
“杨……”岳雷张口结舌了一阵,才继续道:“叔叔!小侄想请教杨家枪法!”
杨峻心下暗笑,这毛头小子还算知道变通!
“老秦哪,快给岳二爷牵马,咱爷儿俩到后头演武厅去喝茶!”说话间已经把岳雷当作大人一般看待,极大地满足了岳二爷的小小虚荣心。
老秦上去牵马时,顺便一瞥门闩,不由得偷偷伸了伸舌头:杨府大门虽然说不上太厚重密实,可是门上留的缝也绝不会太宽,后面的门闩足有成人前臂的两倍粗,可是眼下这门闩整齐地从中间断开,连木屑也没有几粒,门沿上却仅有浅浅的擦伤。这阵势,岳雷是单手提枪,直接用枪刃切入门缝,并在收枪前一劈,将这门闩分作两段的!这小爷倒底得多大力气!
“杨叔叔!北瓦、中瓦、南瓦都说这大宋神枪在杨府,侄儿不会喝茶,只想让杨叔叔指点指点枪法,以免明年上了战阵,不能多杀几个番贼!还请杨叔叔不要留手!”岳二爷进了演武厅,雄纠纠气昂昂地提着岳家枪立在厅中央,连坐椅子的功夫都没有给杨峻。
杨峻不觉莞尔。
这岳二公子当初在岳府初见时,远比几个小弟弟显着沉稳,当时还以为涵养好些,谁知是这个性子!不过听街市上说书的不怎么讲岳家军大捷了,而是广传杨家枪威风,大宋枪神的威名盖过了岳帅,这还了得!
对于赵构和秦桧来说,这形势好得不能再好,让杨峻进入殿前司就有这个作用,何况民间如此配合,舆论形势一片大好哇!当时的说书行情跟后世的CCTV也差不多远,杨峻的风头盖过岳家军,自然是通过各瓦子的宣传来体现的,说不定这里头就有秦相爷的人私下动过点手脚。
不过别人爽了,岳二少爷就不爽得很:“什么?!杨叔叔比咱父帅还厉害?杨家枪比岳家枪厉害?俺不信!”
早几年前,岳雷枪法还欠火候,自然不会这么大脾气,可眼下家中的诸弟已经联手都无法抗得过岳雷一招半式,岳家军中偶尔上门传讯的校卫们也多半走不过几招,岳雷的自信心正在爆棚之际,以为天下间除了父帅和大哥,其他人皆不堪一击!
“好!”杨峻也不推辞,愣小子就得用愣办法去应对,顺手提过铁枪,三丈外立定:“贤侄不用客气,让杨叔看看,岳家枪练到了什么火候!”
岳雷不进反退,倒跨一大步把距离拉开,随后铁枪在腰间一缠,枪尖如飞星从腰间直射杨峻面门,看看枪身已经出了身形,却突地跳进,双手在枪身上一推,声势更胜!如电的一枪居然在最后关头开始变得柔韧,刚柔相济,果然已经入门!
“当!——”
一声大响。
杨峻单手将铁枪上铁蒺藜撞正岳雷枪刃中间,间不容发之际掠开脸颊,风声啸耳,力道竟然大出杨峻意外,杨某人不由得暗骂一声自己过于自恃了,也立即变势,双手齐上,不敢轻忽。
岳雷本来也没打算一枪见功,立即抽身拉回铁枪,往地上一探,跨步中枪尖拔地而起,上挑杨峻腰腹间。
杨峻再不敢大意,倒也试出岳雷力度比自己必竟还是弱了些,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再怎么用功,也还有待成长。见岳雷步步进逼,有心看看岳雷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步步后退,步法不乱,却逐一将岳雷攻势化解。
岳家枪法确实非同小可,在岳雷手中使出来,只是力道不足,但其中的精妙处却让杨峻对枪法的理解再上一个台阶!一柄铁枪使开来,有棍、杆、鞭、刀、枪诸般兵器之意,缠、挑、刺、拦、荡等诸般枪决,更兼岳家枪刚中有柔,枪身不出外门,身、步、手、眼、枪合一,力度十足,进退如电,初时杨峻稍托大了一点,一步退,步步退,竟然找不到多少反击机会,若不是岳雷身子骨还嫩了些,当场就要杨某人好看!
“哈哈哈哈!”杨峻一个虎步跳开,枪收背后,人枪一体,赞道:“侄儿好枪法,这岳家枪在侄儿手中,他日必然青出于蓝!岳大哥有子如此,当足自傲!岳家军后继有人了!”
说话间不再理会岳雷,就要放枪。
“呼!——”
厅中忽然破空声大起,杀意陡涨,一朵斗大枪花在厅中绽放。
“杨叔叔是说侄儿今日枪法还未大成,便须指教,枪法难道是吃饭涨的么?”岳雷至此,微微见汗,却还气不粗喘,枪尖指定杨峻一凝,只有些微颤动。
杨峻微叹:岳雷还未做到人枪一体,身、手、意不能融入枪中,倒也的确需要些火候,只是年岁未到,这话也没错,有时候枪法就是随吃饭涨的,但看他眼下神态,起初的嚣张已经少了许多,大约应该以真心求教的成份居多,自己也不该推卸责任。
“好!如此,老杨叔就不客气了!侄儿小心些!”杨峻豪气勃发,铁枪如贴在手心一般从枪架上跳出。
“杨叔不可留手!”岳雷大喜。
杨峻却是步法在先,一步跨出丈把远,铁枪头部如无中生中般出现在岳雷眼前。
“当!——”
岳雷大骇,还好双手齐上,及时挡住这横扫的一枪。
杨峻哈哈大笑中,“荡”字决发挥到淋漓尽致,枪影如林,紧紧把岳雷裹在其中,当当声大作,岳雷全无反击之力,尽全力招架,青筋暴起,手中铁枪如被打铁一般反复砸个不休。
此时杨府门外,马蹄声大作,数骑不顾临安城中不得骤驰的规矩,如飞而至。
莫须有 第五十七章 岳门家风,精忠儿郎!
“啪!”
一根白蜡杆硬生生插入两枪之间,正击在两枪撞的点上,借力打力,将两枪头部压得同时着地,杨峻和岳雷分别跳开,那白蜡杆头部也撞得裂了。
“岳大哥!”杨峻随手把枪抛出,恰插在枪架的木孔内,回头拱手作礼。
岳飞袖手微微点头,却转过去满面怒容:“孽障!还不跪下跟你杨叔叔叩头赔罪!”
身后的岳飞、岳霖等四兄弟都惕然悚惧。
岳飞在家中威信素著,在家一日,便治家如治军,除了帐下几位先生偶尔在家里稍和气些,几兄弟便最盼望临安城中文人常到家中作客了。若有诗书唱和,岳飞一样的投壶设乐,洵然欢洽,浑不似万军统帅。除此外,岳家门风素严,像这般需要严辞喝责的时候并不多见,平日里摆摆脸色,或者冷哼一声,几兄弟都能立即听命改错。
眼下这等气急,怒发于色的情况,几兄弟都已经多年未见了。
岳雷情形不妙。
扑嗵一声,岳雷跪倒地面,不敢妄动。
“大哥,咱叔侄俩切磋切磋枪法,哪里值得叩头,大哥不必这般,老秦哪,给岳爷和公子们上茶来!”杨峻忙当起了和事佬,岳飞在军中,除了接到班师诏以外,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要这般动容也颇不容易,杨峻哪能不知事态严重。
“杨兄弟莫惯坏了这小东西!真真给岳家丢脸!若不教训,日后必成祸患!”岳飞不依不饶,提过白蜡杆,重重抽在岳雷背上,杆头上顿时裂开:“连话也不会说么?!向杨叔叔赔罪!”
岳雷被这一击抽得脸上变色,忙道:“杨叔叔,侄儿知错了,求叔叔恕罪!”
杨峻心一软:“大哥,看兄弟面上,寄下侄儿这次,容他异日上阵立功补过!”
就势一扶,让岳飞坐到椅中,一名美婢轻轻奉上茶来,岳飞不好拒却,伸手接了。
杨峻正示意岳云去扶岳雷,却被岳飞喝住:“跪着!”
岳云收手,岳雷又规规矩矩跪了下去。
“岳家儿郎,所学何为,一身本事,均为报效国家!为父虽然长年征战,对你兄弟少了教训,你们的母亲须曾教过!岳家人若是只逞一勇之力的匹夫,哪里能够成就有用之才!方当国难,汝辈长成,必有用于国家,岂可作意气之争!亏得是在杨叔叔这里,若是在别家闯祸,我岳府有几条命够陪你杀头!”
岳飞说话间气愤难平,手中茶杯与盖子碰得叮噹作响,几兄弟垂首听训,才知道为何父亲如此发作。
杨峻听出了端倪,悄悄瞪了门口的秦榉一眼。
刚才岳飞怒冲冲进屋,哪有时间细看,多半是老秦在门口告了岳雷一状,让岳飞知道岳雷斩断了杨府的门闩,才会如火上浇油。
“父亲!孩儿知错了!”岳雷适才已经出过一身热汗,眼下竟然又冒出一身冷汗来,背上衣衫全部湿透,眼中泪花闪烁。
“你既然知错,我且问你,为何到杨叔叔这里来?”岳飞脸上稍缓和了些。
“侄儿听街巷间传言,说是杨叔叔枪法如神,一时技痒,想请杨叔叔指点,冒犯失礼处,请杨叔叔责打,侄儿甘愿领罪!”岳雷心思也颇活泛,转眼就知道关键在杨峻处,干脆向杨峻领罪,也有声东击西的味道。
“呵呵呵呵!岳大哥,不是兄弟夸奖,侄儿的枪法,倒有大哥的七八分了!过得三两年,只怕大哥还得小心些,岳家枪须被侄儿接了过去!兄弟辈眼看盛年将过,侄儿辈长大,正是好时候啊!岳家军后继有人了,兄弟先与大哥道贺!”杨峻哪里不知岳雷的小心思,自然全力帮衬。
“噢——”岳飞啜一口茶,口气完全平和下来,一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驳了杨峻的面子,二来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儿子须是自家的乖,听别人夸自己的儿子,那是天下最稳当的马屁。
“那杨叔叔指点了些什么?你又学到什么?且说出来让杨叔叔和为父听听?”岳飞虽然没有叫岳雷起身,说话间已经是平日里在府上教训几兄弟的语气了。
岳雷心中一宽,忙答道:“杨叔教训孩儿,说是力道火候不够,在杨叔叔神枪下,孩儿所学枪法完全无力施展,只是速度反应能跟得上,技法全用不上!力道更是相去千里!”
“唔!——”岳飞若有所思,半晌不答。
“大哥听侄儿说这等客气话!若说枪法神髓,侄儿确有大哥七八分了,只是年纪幼小,身子骨还须打熬两年,便是岳家一柄神枪!”杨峻忙补充道。
岳飞放下茶杯,轻轻叹口气,一言不发。
得杨峻示意,岳云把岳雷扶起来侍立一旁,岳飞不再阻止。
岳飞半晌才道:“杨沂中之事,想来杨兄弟已经知道了,悲乎!十年之功,一旦全休,所获城池,尽数失却!若与兀术相持数月,贼子粮草不继,必然退兵。那时兀术北上,必须无从劝服上京诸獠再对我大宋用兵,倒也可以换得一时之安,尚可从容措置,可是这无端地送上门去大败一场,连败连退,兀术那厮必要再兴大兵前来,虽然眼下情势不明,却必有大战,且不会隔得太久!”
“鄂州后护军尚须为兄前去主持大局,不日便要返回军中。杨兄弟已经进了殿前司军,此番大军返回,杨兄弟当领右军,麾下不少于过万兵马,以杨兄弟之能,异日再战,当可不败,若有杨兄在殿前司率一军,兀术再来时,便须三思了!朝庭虽然分开你我兄弟,大宋却多了一支无敌之师,杨兄弟切莫耽于临安城中安逸,荒疏了兵事!”岳飞瞟了一眼厅中美婢,话中意有所指。
杨峻轻轻挥手,秦榉带着众婢离去。
“大哥放心,这宅子困不住兄弟,枪法一日也不曾丢下,殿前司军返时,兄弟必练一支强军!他日再战,必无此败!”杨峻也咬牙切齿地,虽然这些天来练得勤的不止是手中铁枪而已,看那几个美婢就知道了。
“呵呵!杨兄弟枪法如神,这些小儿辈哪里知道精妙处!左右为兄不日也要离开临安,今日就让孩子们开开眼界,咱们兄弟来练一场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兄弟俩哈哈大笑,岳家儿郎们欢呼雀跃!
莫须有 第五十八章 岳家枪如龙!老秦头装神?
岳飞接过枪柄,右手一拉枪尾,岳家铁枪如一条活物灵动地窜入左手。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杨峻不敢大意,枪指岳大神。
“嗖!”
铁枪破空而至,枪身在两丈内幻化出无数残影,枪尖所指竟然难以看清。
如果岳家枪在岳雷手中如一条恶蟒,此刻则是一条蛟龙!
杨峻长吸一口气,手中铁枪自腰中部开始,前半截愰若消失,一团数尺方圆的枪花绚烂地盛开,迎向空中的蛟龙。
两枪一触即分,没有如同岳雷使枪时的震响,而两枪亦如不受阻隔地在空中反复撞击,喑哑的撞击声仅隐约可闻,没有一丝多耗的力气外泄。岳飞的铁枪再不似岳雷手中那般凝重,每一枪都轻松写意,但从枪身柔若无骨,不断幻化,可以看出每一枪的力道绝对超出岳雷远甚。杨家枪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大开大阖,而是将团团枪花紧紧围绕岳家枪闪动,两枪交击如骤雨便可以证明其频繁程度。岳家兄弟中,岳云看得手心出汗,岳雷看得心旌摇动,其他几兄弟却看得气闷,觉得这一场还没有刚才杨叔叔与岳雷那一场看得热闹。
斗至酣畅处,岳飞放声大喝,突然猱身而上。刚才还能够看到岳家枪如蛟龙扑向杨峻,眼下却只见那蛟龙绕满岳飞全身上下,滚滚压向杨峻。杨家枪再不能保持刚才的见招拆招,以滴水不漏的枪花拆解岳家枪,小小的枪花也斗然怒放,将杨峻身前一丈的空间完全填满。
“啪!”
一声断响,漫天枪影散去。
岳家枪与杨家枪头部均插入厅中地砖,岳家枪身卡在杨家枪的铁蒺藜与地面之间。
岳飞哈哈大笑,杨峻却道:“好险好险!”
岳家兄弟掌声响起,除了岳云看出端倪,岳雷却不知战果如何,但谁也不敢问。
杨峻的铁枪一直处于被动,进攻不多,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枪身比岳家枪重,特别是枪头上的铁蒺藜在局限的空间中难以充分利用,若大开大阖的攻击下,还可建功,但在这演武厅内与岳家枪比较之下,岳家枪的腾挪灵巧之处则远胜矣。
所以最后杨峻的破法也颇险,硬生生用铁蒺藜在机会瞬息即失的那一刹那锁住蛟龙,压入地面。岳飞也不为己甚,借此收手。
不过岳飞心下也明白,这等斗枪还可以说是岳家枪占上风,若是战阵之上,单骑破阵,杨峻的枪法实在是当今天下第一等枪法!
岳雷自此一战,终于开始由登堂转为入室,深得岳家枪窍要。但同时他也明白过来,像父帅那样将粗壮的岳家枪使得柔若无骨,一点烟火气也无,却是一两年内难以做到的。或者再过两年,自己也能逼得杨叔叔回枪自守吧!
手抚岳家枪,岳飞仰天长啸,胸臆块垒为之消尽。
随手将枪抛给岳雷,岳飞背负双手,对着厅外的秋日长空。
“岳某明日即返鄂州,你等兄弟若要学枪法,可常来杨府向杨叔叔求教,他日得两家枪法之长,也好上阵多杀番贼!杨兄弟,你长居临安,岳某家中,便须多加照应。此外,杨兄弟身在临安,立身之地,龙蛇俱有,于大节处还须谨慎,不可有亏名节!”
杨峻肃然:“杨某受教!岳府便是兄弟的另一个家,诸位侄儿异日有何为难之处,不妨便告知为叔!”
岳飞回头深顾杨峻一眼,大步出门而去,连老秦邀请留下用餐都拒却了。
次日岳飞动身时,杨府送过来一个大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银锭,岳飞泰然受之,带返鄂州而去。
杨峻却知道,是该回访一下秦桧的时候了。
这些天以来,虽然秦府一直无人前来,但老秦不时悄悄出门,杨峻哪能不知,其中必有猫腻。何况秦桧也不须主动出马,秦系人马已经几乎来了一大半,秦桧欲在军中插手的动作已经开始明朗化。
老杨身在临安,若想过得舒适些,也离不开秦桧这条线。
后房库中,满地的金银布帛,说白了,大半都是秦桧间接所赠,何况这宅子和宅中人手,甚至枕边人都是秦桧手笔,杨峻哪能不知。
来而不往非礼也。
事有反常必为妖!
老杨平白受了这么多礼,却一次也没有回访过秦府,明眼人看着,就会疑心老杨的政治立场了,即使在这个年代,尤其在这个年代,立场问题是跟生死荣辱密切相关的。
如同弈棋,秦相已经布了局,该杨峻应手了,否则就会提前拂子。
“老秦,备份礼,咱们去秦相府上!”
老秦心领神会,转眼间却皱起眉头:“杨爷,这礼物得花多少银子合适,您看要不拿个主意,小人去办?”
杨峻嘴角往下一斜:“老秦你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啊!你在这临安城中也有些年头了,还为秦相看过宅子,怎么连该送多少礼,送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这不是明着为难咱老杨么?!去!少在我跟前装神!”
老秦脸一变,像活吞了一把蚯蚓,咽又咽不下,吐又不敢吐。
杨峻转身洗练枪去也,抛下老秦在门前发呆。
但老秦必竟也不是白吃了五十多年的干饭,自知人在矮檐下的处事原则,秦相安排的这差使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像杨峻所说,他已经算得比较宽厚的主子了,换个人,弄死你还不管埋的!
等杨峻站在秦府门首时,老秦手里已经提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了个花千余两银子买的汉鼎。
门首的家仆看杨峻居然无马无轿,一路走过来的,老大的看不上眼,等到了近处,看到老秦,都悄悄交换了个眼色,待看清拜贴上写着“汾州宣抚使、武略大夫、殿前司右军副都统杨再兴顿首”。顿时换了张脸,热情地招呼“大宋枪神”在门房坐下,提着盒子如飞的进去了。
没让杨峻多等,一名内府厮仆带着杨峻径入秦相书房,在这里,杨峻才真正等了约半个时辰。
这也见得秦相对杨峻另眼相看,武将之中,此前只有张俊进过秦桧书房。不过比起“福宁殿奏对”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殊荣。
杨峻所不知道的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很快就被秦系人马所了解。
“杨都统直接就进了秦相书房,连客厅都没进去过!”
消息传开,杨峻的身价立码又上涨了三成,成为传说中秦相“自己人”的一员,家中库房再度告急。
“呵呵,老夫事烦,让杨将军久等!岂是待客之道!”
秦桧一身常服,缓步而进。
莫须有 第五十九章 与老秦斗嘴,难过与老岳斗枪!
“相公国家繁重,是杨某搅扰不当!”杨峻忙逊让道。
“噢——今日却非国事,不过几位僚属过访,不知杨将军过府,有何赐教?”秦桧挥挥手,示意杨峻坐下,旋有俏婢奉上茶来,与刚才厮仆所奉又自不同,才一掀盖,清香满室。
“岂敢!杨某忝蒙相公厚赐,甚是失礼,不过相谢而已,早晚倒要多请教相公!”
秦桧看到杨峻眼光在俏婢身上一转,不觉莞尔,却放下茶盅,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案几上的汉鼎,小心地伸出指甲抠了抠上面的铜绿,再仔细研究上面的铭文。
“杨将军一柄枪,威震南北,秦某不过多一座闲宅,能够为圣上赏赐勋臣,已经万幸,此等身外之物,哪里像杨将军一身本事,前途无量!只怕杨将军不满意——异日杨将军再立新功,自有临安美宅,眼下不过容身之所,何足道哉!”
一边小心赏玩汉鼎,一边轻言细语,言下也颇谦退,哪里像传说中的深沉险诈,若不知情者,此刻当如座春风,温暖和煦。
杨峻心下生警,知道如此和善,决非秦桧本色,如岳飞使枪,正在其轻柔写意处,深蕴莫大杀伤力。
这也是一场较量,只是不见刀光剑影。
“杨某不过会弄一柄枪,恐负相公厚望!”杨峻也开始玩太极。
秦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转过话题:“杨沂中柳子镇之败,杨将军以为何如?”
这个问题有些直白了,杨峻知道,自己既回避不了,也不易回答。
若将杨沂中贬得太低,他可是赵构心目中的岳、韩接班人,若是有心为他开脱,自己的立场和智慧也将受到置疑。
“杨帅用兵,并非一无是处!”杨峻沉吟道:“不过若末将统军,便入了柳子镇,也不会轻易退军,军不可轻进,亦不可卒退,小商河之战,末将以千骑之数,依地势拒敌,克制十万番兵,虽无大胜,也不致溃败。兵法云:不动如山!便有伏兵于归路,我自巍然不动,则兀术或进或退,皆有可战之机,变敌候我,为我候敌,劳逸之间,未必便败!”
秦相微微扬眉,却背对杨峻,没让杨峻看见。
“杨将军破费了!”秦桧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放下汉鼎,回归座位,却并没有说杨峻的答案对还是不对。
“怎能入相公法眼!”
杨峻虽然不知道这个东西凭什么值上千银两,不过这时的汉鼎,应该不是太希罕的东西,大不了相当于后世的宣德炉,只是从秦桧的表情看,对这鼎应该还是满意的,却不一定在花了多少钱。看来秦榉并没有乱花钱,这东西是合秦桧的胃口。
但杨峻不知道的是,这事已经颇让老秦为难了,秦桧府上莫说汉鼎,就是周鼎也不只一个两个,这个汉鼎已经是老杨能够承担得起的不多的礼品之一了,也还好在上面的铭文上,物事自身年份并不太久远。
“杨将军过谦了!老夫双眼不瞎,杨将军不但会用枪,更会用兵,我大宋又多了一位帅才!诚为大宋之福!圣上之福!”
说话间,拱手向大内方向行了一礼。
真正的谦谦君子,忠心之臣!
杨峻心下叹服:做人,能够装愣到这个份上,也算异数!
“老夫忝在中枢,大宋诸军行止,也颇知一二。杨将军近年凡有所战,从无败绩,旁人或者谓将军是一勇之夫,老夫却道不然!端看颖昌之战,举重若轻,其中关窍,非凡人所能知之。番贼营中,也有我军细作,老夫却略知一二!故圣上欲赏将军,老夫却坚持要请将军赴阙奏对,便是为此!杨沂中之败,败在久不经战阵,急功近利,冒进卒退,老夫能够看得出来,杨将军也不例外!”
秦桧一边啜茶,一边娓娓道来。
“朱仙镇退兵之事,杨将军可有所教我?”
杨峻心中暗骂:“老东西,还要不要人活了!这等事,一字不慎,便是取死之道!”
只是心中虽恨,口中却不能不答。
“末将虽只会用枪,却也知大战方略,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以一城一地之争,妄论成败。进退之机,决于大内、三省,此非末将所能参预,故不敢以一进一退论得失,相公恕罪!”
这话算回答了,也可以说算废话。
只不过这话里有一个态度却是明确的:尊朝庭,不擅专进退!
秦桧明显一怔,却立即缓颊,面上笑意转盛。
“杨将军深谙为将之道,可知前朝郭子仪之事否?”
杨峻额头三根黑线,汗水沿脊背而下:“靠!老子只知道杨贵妃比较胖!郭子仪?他妈贵姓?老东西!居然考我文科!”
“还请相公赐教!”杨峻干脆把皮球踢了回去,这下弄得秦桧也出乎意料。
奇兵突出,果然奇效!
“前朝玢阳郡王,挽乾坤于既倒,扶社稷于将倾,握天下兵马而无恃傲,进退得体,荣辱自若,而其忠直无改!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此真为将之道也!后年高九旬而逝,八子七婿俱显贵,历数朝不衰,杨将军其勉之!”
秦桧此时才露出一点点身为宰执的官威。
“杨某谨受教!相公之言,当铭五内!”
这话听起来很好听,也不逾矩,只是经过多年后,秦桧想起这个回答,仍然气得要死,为当时的教诲把肠子都悔青了。
“哈哈哈哈!杨将军非是愚鲁之辈,荣华富贵可期,勿令老夫失职,他日到圣上面前领失察之罪!人才难得,若失之交臂,是野有遗珠,若堪大用,老夫与圣上当不吝连城之璧,厚爵之赏!”
这话就有些洋洋得意,甚至略微逾矩了,杨峻心下暗喜,知道终于过了秦桧眼下这一关,背心汗水转冷。
不过片刻之间,杨峻居然觉得比两天前与岳飞那一场打得还要辛苦!
入夜后,秦府设宴款待,杨峻与秦相连席,而座中居然泰半是秦府亲友,没有什么外人!
“杨都统得秦相设家宴款待!”
这消息不胫而走!
大宋官场轰然!
但杨峻此刻却如坐针毡!
游目之间,杨峻不小心发现,守卫在庭外的宿卫中,一名壮硕的汉子,不时用凌厉的眼光射入席间,直迫杨峻,等他反视过去的时候,却又无人接招。
回到家中,杨峻与双婢大战之余,咬着那美婢的耳垂,却突然失声惊叫。
“他穿了耳朵!”
那汉子,居然在耳垂上有孔!
莫须有 第六十章 不惧番贼,却怜瓶儿。
站在望仙桥上,东望秦府,偌大一片山水林园,身在其中时,只是华美精致,站在府外,才隐约可知这片广阔的宅院中,居然大半都是湖光水色,奇石异树,秦桧果然好享受!怪不得在他身没之后,曾多次前往秦府的赵构会借孝宗之手,在治秦府合家之罪后,强夺过过这片林园,作为他养老的“德寿宫”!
此刻杨峻一身团花素锻,头顶大方巾,儒雅出尘,桥上来来往的车轿行人,看到杨峻,都不觉眼前一亮,道“好个人物”!本来老杨身板不错,加上这年头的衣服面料出色,更显人才,虽然老杨肚子里的货不多,“金玉其外”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所有的人可能都看走眼了。
老杨远不像外表那么闲适,而是心如汤煮。
前方的秦府内,居然有来自北方,甚至可能是上京的悍将!
那家伙在秦府内可以闲庭信步,绝对不是一般身份,而且从形容体态看,也是那种爆发力特强的家伙,且杀意内敛,一旦微微泄露,就能惊动在座中的杨峻,来自杀伐战场上的那种对杀意的特殊感觉让老杨把握到:这家伙不是个容易搞定的对手。
而从秦桧家宴的情况看,这小子简直就是冲着座上的杨峻而现身的。
杨峻拳头攥紧,却无处使力,只好狠狠砸在桥栏上。
大宋枢密使,当今独相秦桧府上,居然会出现这么一个人,那么大内呢?赵构身边呢?
大宋朝究竟怎么啦?眼前的繁华是不是如梦幻泡影,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建筑,随时可以崩塌!
杨峻不寒而慄。
南望皇城,赵构眼下是不是知道,他的大宋朝柱石之臣,居然在府上有敌国大将?
可是形势格禁,杨峻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冲入相府,去击杀这位贼獠。
但自己无可奈何,对方是不是也会小心谨慎地不来找自己麻烦?以秦桧为背景,这家伙只要小心些,几乎可以将整个临安府当作秦相的后花园,来去自如,能够去的地方比杨峻还多,如果真要与自己为难,就算不通过秦桧出手,也足以让杨峻防不胜防!
自己总不能天天在袍内裹紧轻甲,防备对方的突然袭击吧?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宋枪神”这块招牌,正是金人的骨中之刺,一日不拔除,这位金将必不心安,这一战当不可免。
“靠!老子要好生过日子,你姥姥地非要找我麻烦,咱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看老子两眼算什么,有种就明刀明枪的来!who怕who!”
吐了两口唾沫,杨峻很没有风度地往秦府伸出中指,阿Q一番之后怏怏回家。
※※※※※※※※※※※※※※※※※※※※※※※※※※※※※※※※※※
进门时,院内廊柱上系着三匹骏马,后院的演武厅传出枪棒撞击的暴响,老秦头一脸苦笑地迎上来:“老爷,岳家的几位公子都来了,二小姐也来了,正在后边练枪呢!”
杨峻哈哈大笑,自己这位“岳府教习”到现在还没有上任呢,学徒们到上门来了。
果然,演武厅内,五位孩子,有两对打得正急,不过都是用的白蜡杆,岳雷手扶铁枪站在一旁,认真指导,俨然半位师傅。不过他手里的铁枪不再是上次带过来的岳家枪,那柄枪随岳飞返回鄂州去了,眼下这柄明显细了一圈,对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可能比他父亲那柄拿在手里更称手一些。
“啪!”
岳雷铁枪横过,在地上一拍,岳家众小一起停下手来。
“杨叔叔!”
五个小孩子举起手中枪棒,拱手作礼,不再像初到岳府时看到的那般顽皮,大约岳飞临走前也曾交待过。
“好!好!好!呵呵!连咱们银瓶儿也来了!难得难得!练一路岳家枪给杨叔叔看看!”
岳银瓶满脸通红,一身劲装,刚才和岳霆对打时一点也不输男子,听到杨峻吩咐,巾帼不让须眉,一根白蜡杆在厅中掀起一道旋风。
杨峻看得连连点头:这小丫头才不过十二三岁,居然能将岳家枪法诸式使得有模有样,岳家门风,果然将门之气,日后若赵构能够不自毁长城,让岳家满门继续为大宋建功,北上中原也并非不可能,哪会像后世那样,偏安数十年后,仍让蒙古铁骑踏破河山!
但以大宋对武将之忌讳,恐怕本朝是出不了郭子仪了!杨家将那更加不可能!
按岳飞的家教原则,这几位孩子不像岳云那样12岁就从军,而是在家中文武兼修,或许也有对大宋文武关系的深刻认识,眼下国难当头,武将或许还有建功之时,一旦和议达成,社稷渐稳,恐怕诸小还得从文!
让杨峻对岳银瓶特别关注的原因,却是来自《说岳》,按上面的说法,岳银瓶在父亲罹难后,投井以殉,死得颇为壮烈。
“来!侄儿们,与杨叔叔练上几招!”
杨峻看岳银瓶堪堪一套岳家枪使完,豪气陡生,抽出一根白蜡杆,站到场中,岳霆、岳霖、银瓶等欢呼一声,纷纷扑上去,岳雷却在一旁微笑,并不出手,毕竟他手里拿的是铁枪,平日里也曾玩过这一招,眼下只当是杨叔叔在逗弟妹们开心罢了。
最后才是杨叔叔单独和岳雷过招,弟妹们在一旁观摩学习。
“杨教习”的教学工作自此进入角色,不时在岳家和杨府交换场地。
让杨峻暴汗的是,几乎让他出丑的岳雷枪法,竟然大半出自岳夫人李氏所授,只是这位嫂子从来不会在杨峻面前展示枪法而已。
※※※※※※※※※※※※※※※※※※※※※※※※※※※※※※※※※
“老秦哪,备马!老爷要去游西湖!”老杨忙了20多天以后,终于安下心来,打算认真领略这个时代的“水光敛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毕竟是出自本朝大家苏大胡子的手笔,应该最为接近现实中的美景吧。
“老爷!”不知道是春梅还是秋香在背后怯怯地叫道:“婢子们也想出去走走,不知可好?”
老杨一愣,不由得大感自责:这几位作为礼物到手的女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比岳雷他们几个大不了多少,还是孩子心性,就算再怎么早熟,总不能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成天关在家里陪自己练“枪”吧?时间长了,没准闷出病来。
“好呐!姑娘们一起出去,老秦哪,去车行叫辆车!”
杨府内欢声雀起!
莫须有 第六十一章 哪来的没毛大虫!看打!
出了涌金门,过钱王祠、清波门、钱湖门、雷峰塔,沿苏堤穿湖而过,历跨虹桥而上孤山,辰时出门,午时已经到了秋鹤亭,老秦显然不是第一遭安排这等游玩,一行人车马未到,老秦早在此间安排好了午宴。
东坡肉、西湖醋鱼、蟹汁桂鱼、龙井虾仁、虎跑素火腿、西湖莼菜汤,大小时鲜,满满的一大桌,老杨全无尊卑观念,招呼老秦及车行的人同席,却被老秦尴尬地拒却了,酒楼的管事早已经为厮仆们另备一席。
绍兴黄酒,味甘、色清、气香、力醇,老杨与众美婢投壶作乐,饮至酣处,举杯向西湖,把酒凭栏,迎三秋桂子送来的芬芳,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畅到了极致。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楼下歌女,繁弦翻动,清越的歌声绕梁而过,洒满西湖。
“老天待老子不错,虽说小商河畔险了一点,可如今也让咱家得偿所愿!这一杯,酹谢这贼老天罢!”
哈哈大笑中,杨峻将一杯黄酒泼向西湖。
※※※※※※※※※※※※※※※※※※※※※※※※※※※※※※※※※※
什么是乐极生悲,老杨开始有点明白了。
申时初,一行人别过孤山,堪堪将到段家桥时,前方却是一阵混乱。
“老爷,咱们是不是避一避?”老秦在马前,一张脸有些发苦。
“怎么啦?”杨峻此刻酒意正发,携美游湖正到兴头上,听闻要回避,有些不爽。
说话间,前面老姑少妇,小贩商贾,已经纷纷倒退,后面几位凶神步伐摇动,见人就打,见摊就砸,显然已经大醉,眼下正借酒发疯呢。
“老秦啊,这是……”
杨峻瞬间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大概便是临安无赖子之流,没毛大虫一类东西,便没再深问下去。
可能是杨府这一行人车马众多,十来个人虽然不算大的队伍,在这一片逃跑的人群中却如中流砥柱,霎时引起了几名凶神的注意。
“哟!瞧这车儿可好看!不知道里面的……嘿嘿嘿嘿……”一名汉子,满脸酡红,掀衣露怀,手中桂枝轻指杨府车马,嘴上颇为放肆,竟然没将马背上的杨峻看在眼里。
其他三位伴当哈哈大笑,纷纷凑拢。
“老爷……”秦榉脸色大变,轻轻牵了牵杨峻的马缰。
杨峻面沉如水,酒意一点点上涌,慢慢地竟然嘴角上翘,露出笑意来。
“老秦哪,这几位究竟是?”老杨翻身下马,一边问道。
“这是诏谕江南……”老秦一边答一边颤手。
不过这话可是说得慢了些,杨峻看那根桂枝堪堪伸到车帘前,车内的美婢已经发出惊呼,轻轻伸手,拗过桂枝,嗅了嗅上面残留的桂花,负手站在车前,似笑非笑。
莫名其妙失却桂枝的醉汉向后一个踉跄,怒骂道:“作死!……”
随即却骂不下去,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上竟然出现大片血痕,居然就在这桂枝一夺之间被拉伤了一片。
“剁了这崽子!”后面几位看着不对,纷纷从靴筒里拔出短刀来,看着杨峻不知深浅,叫得虽凶,却一时不敢俱上。
“哈!——”
终于有一位沉不住气的,脚下浮动,直扑了上来。
杨峻本待一踢,却及时收脚,侧身让过刀锋,拗过对方持刀的腕部,反向一拧。
“咔嚓!”
一声脆响之后,才是刀子落地的叮噹声。
“啊!——”一声惨叫响彻了西湖,那汉子捧着彻底废掉的右腕,放声嘶嚎,全无刚才的凶相。
旁边的几位看到这幕,都是大惊,却不知该进该退。
“不知进退的东西!”杨峻意犹未尽,从车伕手中夺过鞭子,兜头兜脑地抽过去,一时间刀子满地,几名汉子一头一脸地鞭痕无中生有地怒放开来。
“妈呀!——”
一向是自家欺负人,哪里曾被这样欺负过?这几个家伙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等清醒一半时,第一反应便是撒腿开跑,杨峻最大的乐趣之一便是追杀败军,那几个家伙喝得远比他多,跑得不快,一路上抽马一般直打上段家桥,看看跟家人离得远了,才放了几个衣衫破败,鲜血淋漓的家伙一马,掷下马鞭,恨恨而返。
老秦一直垂着头,不敢多吱一声。
看到自家老爷欺负人,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倒是车中的婢子们一阵欢呼,庆贺自家老爷不仅在床上威风八面而已。
大佛寺外,一行人居高临下,点滴不漏地看着这一切。
良久,一顶鸾轿中伸出一支纤纤素手,递出一纸素笺。
老杨返回到钱塘门时,正考虑要不要到岳府去坐坐,身边一骑经过,扔出一纸素笺,正落入老杨怀中。老杨揭开,匆匆浏览了一眼,脸上大变,四处看看,做贼一般塞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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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九佳期,邀君过府一叙,君子莫负良辰!”
短短一行字,边上是地址和时间。
明日正是重阳!
靠!这不跟地下党接头一样的么?
大宋枪神还怕跟女孩子约会?!
老杨回想这些天来见过的人,能够跟自己写这东西的人绝对屈指可数,而最让老杨心动的那位却是可能性最大的!
老杨什么时候当过逃兵!
“莫负良辰”?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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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谕江南使府上的几位,被杨都统打得颇惨,回去后大门紧闭,连临安府上门问案都吃了闭门羹!”
一位小贩模样的人站在书房门口,轻声说道。
秦桧伏在案上,手下不停,一幅三尺墨兰,缓缓从笔下流出一片长叶来,初时面色如水,后来竟悄然微笑:“还有么?”
“积善坊后的那位姑娘,好像对这位都统有些意思,今日传了一张纸笺过去,不知道写的什么。”
秦桧微笑摇头,随即纵声大笑道:“好!妙极!”
数滴墨汗从笔端洒出,污了案上宣纸,秦桧随手在纸上擦了擦羊毫,将这张宣纸揉成一团,扔入案下的藤蒌中。
“这位杨将军,倒有意思!”
秦桧手捧茶盏,站在门口,看着涌金门方向。
“叮嘱府中,未得本相允可,不得招惹杨再兴!”
“是!”
旁边闪过一名老者:“只是那几位?……”
“管不了的,就不必管,让他们吃吃苦头也好,莫将我朝觑得无人了!哼!”
莫须有 第六十二章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束手!
九九重阳,桂子飘香,菊满临安。
西湖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城内自不消说,大理寺至朝天门,沿街俱是各色菊花,当真满城俱带黄金甲,战火渐远,民生复盛,各名园俱办菊花赛会,官宦仕女齐聚,赏菊花,品菊花酒,尝菊花糕。城外的游人享尽秋游之福,栖霞山、玉皇山上,遍插茱萸者占满通途,年长者以助长寿,年青者却以游乐为要务。其间不乏来自北方的背井离乡者,于高处北望,设案拜乡茔,洒泪念故土。
杨峻在家,被摆布得团团转,重阳祭祖之礼可简可繁,但老杨最为痛苦的则是压根不知道自己(杨再兴)的先祖名讳,老秦连黄纸都写不下去,最后只得以“杨门诸先祖”的说法草草了事,重阳餐也与平日大不相同,菊花酒、重阳糕之类是头一天就做好了,可是重阳家宴毕竟菜品繁多,这些从秦府简拔而来的厮仆们多经此事,准备起来倒也有条不紊,上百两银子花出去,湖蟹海鲜俱全,满院菊花,居然也有些大户人家气象。几名婢子到现在也还没有分出个尊卑来,祭祖时没有人敢跟杨峻跪在一起,只好一字排开跪在他身后。
午宴时正堂中摆了一桌,老秦头在杨峻的坚持下,第一次坐上了大桌,其他厮仆还是在院内摆开两桌。不过老秦始终不敢正对杨峻,畏畏缩缩地坐在桌角,看着杨峻与诸婢调笑,酒喝得老大无趣。倒是杨峻还念在这些日子来老秦还算勤勉,没忘了让诸婢敬了老秦几杯,让老秦受宠若惊。最后老杨看老秦实在难受,挥挥手让他到院中去了,老秦这才威风八面,在院中吆五喝六,喝得不亦乐乎。
下午是出游的时候,杨峻让秦榉安排厮仆,买了几本中品菊花,十来两银子那种,给岳府送过去,送给秦府的却是花上百两银子的上品,当然了,两家府上都少不了菊花酒和重阳糕之类的小东西,这还是在老秦提醒下才去办的。
让老杨心如撞鹿的,却是今晚的“莫负良辰”。
人在西湖,老杨心不在焉,连与俏婢们调笑的心情都没有多少,一心只想着“烟笼芍药”般的帘后美人,那种成熟丰韵的美,与这些年少婢子们相差不只里许,味道又自不同,让老杨心痒了多日,岳飞临走时说的“须在意名节”的话,此刻早已经被菊花酒浇融得无影无踪。
酉时初,天将薄暮,老杨已经猴急地跑到积善坊后巷内,死巷尽头处,左边高墙上一面朱漆大门,瑞兽衔环,人车俱缈,清静得不似临安城,倒像是世外隐居的所在,有一点“中隐隐于市”的味道。主人选择这里,颇有不愿意多受骚扰的意思。这巷尽头还有一种“禁地”的味道,连穿街过巷的小贩匠人也不愿意到这里来。
叩响门环后,许久才有人应声,大门却只开了一条缝,一名老妪露出半边苦瓜脸来:“何人在此喧扰?”
言下颇不客气,一双眼上下打量杨峻。
老杨难得地收起小性子,拱手道:“殿前司杨再兴,应主人之邀,还请婆婆通禀!”
“呵呵!是杨将军?!这不须通报了,家主人早已等候多时,老婆子得罪佳客,还请杨将军海涵!”老妪一张脸立即笑得如今日大街上的的“万岁菊”,缓缓将门拉开。
老杨听到“佳客”二字,不由得心下一跳。
宅院并不甚大,也就跟杨府差不了多少,但房舍更少,园林更佳,眼下满园各种菊花,将幽香溢满高墙内的每一个角落,味道与杨府相较,却是清幽得多了。老杨自愧了一秒,立即释然:“老子又不是女人,搞得过这些花样才怪!”
园中故意以竹篱分隔,有些出世味道,大大地冲淡了主人的富贵气。
入堂前,门外一道低矮的藤门,上缠各色菊花,本来这也算临安城一种风俗,只是多见于茶楼酒肆,寻常人家若按此办,不是显着俗气,就是有贵客上门,以此为迎宾的举动。
堂上只设了两张案几,主位仍放在一幅宽阔的纱帘后,客席才在堂中右侧。数名婢子立在屋角相候,光线尚明,犹未掌灯。
杨峻至此,终于肯定了家主人的身份:其他人也不会玩这种排场。
见杨峻进了门,老妪为前导,两名婢子忙上前服侍安座。一名婢子却到后屋内去了。
须臾,不闻脚步声,帘后佳人却娉婷现身,缓缓入座,堂上十来支明烛点亮,薄薄的纱帘形同虚设,虽然仍让老杨有些遗憾,却已经足以将帘后佳人看个清楚。
“杨某……”杨峻知机地离席,就要下跪,却被阻住。
“杨将军,此是柔福私宅,不必多礼!”柔福公主在帘后轻挥柔荑,两名婢重侍杨峻坐回席间。
柔福坐在帘后,半倚座榻,却一时间没有再发一语,隔帘似能看到柔福满面的愁容,杨峻心下居然有些轻微的痛意。不过老杨若是单骑破阵,举枪厮杀,那是万举万当,眼下这般面对小儿女家的轻愁浅恨,却是无从排解,有力无处使。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万人敌的猛将,当此情此景之际,也须束手。
“谢杨将军枉驾,柔福只怕将军事忙,不肯见顾。”柔福半晌后轻垂螓首,幽幽叹道:“万劫余身,将军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将军明白柔福心意便好。”
杨峻一张老脸顿时飞红,实在不知道应该说“明白”还是“不明白”,两者皆有余病。
“重阳佳景,昔年在开封府时,须热闹得多了,如今却……柔福为将军略备薄酒,还请将军不要见弃才是……”
说话间,几道应景的精致小菜已经布上,无非菊糕蟹之类,与今日午间在鹤秋亭所用的并无多大差异,只是器具精美,远非市间酒肆可比,菜品形色味俱佳,更远胜湖边所烹。
可是菜已盈席,却不知该如何开嚼,老杨怔在那里,听不到柔福说话,竟然不敢动手下筷。
杨峻呆座一阵,实在受不了这等冷清,举起酒杯:“昔年靖康之难,杨某在两河间多见大宋子民情状,凄惨不堪,实恨番贼荼毒,故战阵之上,遇敌多无留手。公主能够得脱大难,得圣上如此宠渥,实是可贺,当此佳节,杨某敢以杯中菊酒,为公主上寿!”
言未已,帘后竟然传出轻微的啜泣声。
老杨大感无趣,更加手足无措。
莫须有 第六十三章 缀补乾坤,是男儿本份事!
“杨某罪过!”
杨峻只道是自己误触了柔福的伤心事,放下酒杯,缓声赔罪。
“杨将军哪有罪来!柔福不过心伤上京诸人,自惭自恨罢了!扫了将军佳节好意,将军勿罪才是!”
柔福哽咽着解释,言下颇为谦冲客气,却让老杨更加难受。
本是冲锋陷阵的勇汉子,却在这温柔乡中面对佳人垂泪,无计可施,情何以堪!
“阿蛮留下来为杨将军斟酒,李姥姥,带人下去吧。”
柔福低声吩咐,那老妪深深躬身一礼,带着众人退去,偌大厅堂,烛光中只有一名俏婢侍立身后,杨峻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那年开封城破时,柔福本该死了!……”
帘后佳人语声幽咽,若断若续:“父皇和韦妃都强劝柔福,不可轻生,却哪里知道,原以为忍一时之辱……”
杨峻隔帘都能看到柔福脸颊上滑下的两行清泪。
“后来到了上京,柔福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哪曾想竟然被那……那狗贼将柔福和韦妃……柔福那时才知道何为‘生不如死’!呜呜——”
柔福的哭声先是幽幽咽咽,后来竟然变得撕心裂肺,不可抑止,人也伏靠椅榻,再也起不来身。
杨峻微微动容,眼圈也有点发红,回头示意一下,侍女阿蛮才到帘后,为柔福拭泪。
“十年前,随侍的阿蛮逃出来,找到柔福,愿带柔福同归大宋,后来……贼子紧追不舍,阿蛮舍身,与柔福换衣,终是惨死刀下,形容俱非……”柔福轻轻拭着一旁那位阿蛮的泪脸:“南归后,找到阿蛮的这位妹子,柔福还是叫她阿蛮!”
阿蛮伏身椅侧,也是泣不成声。
“九哥虽然宠柔福,这十年来,哪一夜不是噩梦相伴,中夜难眠!只要梦到那贼子,柔福再不敢睡,须阿蛮作陪直到天明!……日间只要念及此事,切齿啮心,饮食俱废!这十年间,实在了无生趣,倒不如当初跳下开封城,还一了百了,如今若轻生,又恐对不住为柔福而死的阿蛮……”
杨峻心中悯然,杯中美酒也似索然无味。
“将军神勇,为柔福报此大仇,虽家国犹不全,可是看着那贼子死在面前,这半个月来,柔福才真的睡得着,吃得下,皆是拜将军所赐!……”
阿蛮缓缓将纱帘挂起,露出宜嗔宜喜的一张俏脸来,虽然犹自梨花带雨,却已经勉强带上一丝笑容。
柔福轻移莲步,走到案边,盈盈向杨峻拜倒。
杨峻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看到一对玉兔如要脱出,心旌摇动,情难自抑,热血上涌,血脉贲张!可在这关键时刻神智稍复,转瞬间却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当朝公主正向自己跪下!
“公主请起,折煞杨某了!”
杨峻忙离席拜倒,伏地不起——这若是传了出去,被谏官参上一本,这刚上任的副都统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扑哧”一声,却是阿蛮在一旁破啼为笑。
这你亦拜倒,我亦拜倒,加上红烛高照,不正像一对新人么?!
跪在地上的两人转眼明白过来,一抬头相距不过尺许,鼻中闻到醉人的謦香,杨峻老脸通红,忙不迭地爬起来,入座时又碰掉了筷子,桌上桌下叮噹作响。柔福也是红霞满面,回到椅上后半晌不敢抬头。
阿蛮左顾右盼,瞧着两人尴尬样,忙出面圆场。
“将军且用菜,这酒怕是冷了,阿蛮这就叫人暖酒去!”
“不!”杨峻和柔福同时叫了一声,不过两个人的声音加起来也大不过蚊子,阿蛮又是一笑,俏生生地出门去了。
这下子厅堂中的两人之间,一种莫名的气氛开始蔓延,难以名状,更让人开口不得。
“杨将军且尝尝菜,要不要让厨下也热一热?”
还是柔福身为主人,知道冷落客人不该,开口劝菜,杨峻支吾两声,夹了两筷,却是味同嚼蜡,连吃的是什么菜都不知道。
柔福在帘后轻叹口气:“柔福今日这些话,便是对九哥也不曾说过——难得将军肯听柔福唠叨——只是这些话一说了,不知怎的竟好过了许多,却是让将军为难了,柔福罪过,连重阳也没让将军与家人同聚。”
杨峻放下筷子,喟然叹道:“公主说哪里话来,国家遭难,山河破碎,缀补乾坤本是男儿肩头之事,怎么却让女儿家承受这等磨难,还好老天庇佑,毕竟让公主得以南归故国,家人团聚。杨某当初于乱世中附贼渡日,兵败之时,妻离子散,至今踪影渺无,还不知死生何地!兵败城破,与儿女辈何干,乃横受此灾!杨某有生之日,当不会再令贼子南下,大宋子民蒙尘!”
柔福本来还听得慷慨激昂,心下暗赞,听到后来,却知晓杨峻眼下孤身一人,无妻无子,甚至话中隐约还有护花之意,不觉大是娇羞,垂首不语。
老杨本是无心之语,待看到柔福反应,细细回味,差点掌嘴:这话不等于插标卖首么!
阿蛮这壶酒暖得颇久,进来时看到柔福娇羞模样,再见到杨峻一副牙疼模样,心中倒有七八分知晓,虽然距离事实情节尚远,但与眼下形势竟然有几分相符。
“将军为阿蛮的姐姐报了大仇,也是公主恩人,能为将军斟酒,是阿蛮偌大的福份!”阿蛮一边为杨峻斟酒,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道,一番心意尽在酒中了。
“杨将军,请!——”
柔福举盏劝酒,脸上却不觉得又再一红:这算不算喝——那个酒?
杨峻见势头不对,应也是错,不应也是错,干脆酒到杯干,不论柔福劝,还是阿蛮敬,只要酒到面前,都是仰脖子一饮而尽。
这绍兴黄酒本来就是入口好喝,后劲却大,暖过以后,醉时一丝不觉,月上中天时,杨峻已经不省人事,口中喃喃只道:“谢公主赐酒,他日公主烦闷,不妨便叫杨某来!”
柔福脸上,不知是悲是喜,竟然怔住,不再发一语。
“公主!——”阿蛮见杨峻已经不支,有些焦急地望向柔福。
“备车,送杨将军回府!”柔福和声吩咐。
“公主!——”阿蛮失声道。
“去!——”
柔举杯对着杨峻,默默地一饮而尽,玉颊上,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杨峻醒来时,温香软玉满怀,失声叫道:“柔福!——”
莫须有 第六十四章 祸福隔一线,进退俱难!
九月初十日,辰时。
“杨太尉所部溃散后,兀术军与王兹、萧宝战于宿州,两位统领力战不敌,已退至淮北,已报番贼入宿州后大纵屠戳,城中宋人十不存二三!”
垂拱殿内,赵构与秦桧等全无重阳佳节的闲适,三省所获军报无一处能让赵构开颜。其实胜仗还是有的,永兴路经略安抚使王俊败金人鹘眼郎君於县南,杨政军统制邵俊败金人於陇州陇阳县牧牛镇,河东统制王忠植克石州,但这些杂在杨沂中大败消息中的胜捷报,要么水份十足,要么微不足道。赵构最为在意的却是杨沂中这一路,不仅是因为它代表了直属临安的宋军精锐,更因为这一路的胜败将左右大宋下一步的军政方向!
“陛下,淮南诸州县奏请退保,知河南府李粤奏请移治於白马山,还请圣断!”勾龙如渊见赵构在御椅上以手覆额,闭目不语,知道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偏偏这些奏折急如星火,一刻也耽误不得。
“诏许!”
赵构心如汤煮,却不得不外示以暇,轻轻挥手答复。
侍郎们自去拟旨,秦桧见人少了许多,才上前道:“圣上勿为国事如此劳烦,臣料那兀术虽连胜数场,却并无渡淮南下之虞!或者不日内将退军矣!”
赵构稍微振奋了一点,心中却如被两块巨大的石头挤压了一下,呼吸都颇为困难:“爱卿此话,可有淮北消息?”
“淮北、河北诸路细作近日不断有军报至三省,据臣所知,那兀术河北军粮牛马均不得南下,河北李兴、梁兴诸路义民所获州县无数,南北隔阻,兀术并非后顾无忧,且幽燕以北,青草将枯,以臣昔年在贼营所知,贼军不待来年开春,牛、羊、马之属均不足敷大军所用,故眼下虽步步南来,却是以退为进,不日必班师矣!”
赵构面上笑容微微泛起,心里却已经问候遍了秦桧的祖宗十八代。
(“你敢让朕焦虑了多日,才说这话!莫不成那兀术一进一退都与你有干?秦相!”)
只是这话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好褒奖秦桧分析得好!大宋有如此贤相,朕复何虑。
看到龙颜渐悦,秦桧才支出勾龙如渊等人,悄悄近身御案侧:“陛下,臣有一事,与那柔福郡主有关,不知……”
“且奏来!”赵构不是特别八卦的人,却对与柔福有关的事情比较感兴趣。
“昨日亥时,新任殿前司右军副都统杨再兴,从郡主府上出来,坐的是郡主的车轿,据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噢?!有这等事?……”赵构一副吃惊的样子,脸上却不明喜怒。
(“秦相啊秦相,若这等事还等你来报,朕这御椅就让与你坐了!”)
“圣上看,此事……”秦桧眼角紧紧盯着赵构,仔细观察赵构的每一丝最细微的反应。
“爱卿有话不妨直言,朕赦你无罪!”赵构有点受不了这种吞吞吐吐的话。
“杨太尉战事颇不顺利,杨都统是我大宋无敌勇将,陛下看,是否调杨都统到泗州助战?”秦桧这才提出自己的建议。
赵构盯着秦桧,半晌不发一语,秦桧被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来。
“柔福儿!……”赵构幽幽叹道:“朕这妹子,多经磨难,便是在这临安城中,十年来也是了无生趣,每问及上京之事,饮食俱废!可怜!……当年朕为她尚附马之事,选尽了朝中文武,才选上了永州防御使高世荣,谁知她竟然……只苦了高世荣,这也算天数,不可强逆,秦卿为朕观风天下,此事不可多令人所知……由她去吧!……”
秦桧默然,知道自己又揣摸错了赵构的心思。
当权相一再的掌握不了皇帝心思的时候,危机就会出现。
不过掌握在秦桧手里的牌,并不是对赵构心思的掌握,而是对宋金之间大局细致入微的了解,这种小小的不统一,并不会对秦桧的地位构成真正的危胁,除非岳家军真的把兀术大军给灭了!那时秦桧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当然,最终决定秦桧生死的却是上京城中的那个人!
殿中所有人退去,赵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秦桧面前,赵构在演一场艰难的戏,而最困难的部分在于:谁都不知道这场戏还要演多少年!
“告诉李姥,以后杨再兴若再到郡主府,须小心些!”赵构对殿外的一位小黄门低声吩咐道。
“瑗瑗儿,只要你愿意就好,九哥希望能够看到你的笑脸!”赵构遥看积善坊方向,口中喃喃地念道,想起当年在开封府时,兄弟姐妹间的快乐时光。
“来人哪!”赵构已经看不到秦桧出内皇城的背影,才大叫了一声。
“陛下!”一名老成一些的内侍站到身后。
“叫秘书监拟旨,杨沂中、刘锜军进镇江府,不得轻进,亦不得卒退,就在镇江候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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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州城头,京西宣抚司忠义军统制梁兴倚“岳”字旗而立,背后是董荣、赵云、李显、高林等将。
“大哥,怀、卫二州,粮少城薄,我军有兵有甲的只有不到两千骑,其余多数兵甲不全,如何与金贼相抗?前日里那兀术与岳帅、杨沂中相持,无暇来攻,仅是那些签军,倒不在话下,可如今兀术北移的金兵越来越多,看来就要班师,我们若死守这两州,恐怕……”董荣是梁兴从小到大的铁杆,说揭杆,就一起揭杆,说投岳帅,就一起投岳帅,这次大军北攻,岳帅命梁兴渡河收集忠义社骚扰金贼后勤,董荣也毫不犹豫地一起渡河北上。
就是这样的好兄弟,眼下也为了这怀、卫二州的弃守问题不肯退让,各持一端。
董荣是当过山大王的人,知道疼惜自己的实力,知道凭眼下的这点人手不足和贼军主力硬撼,北方强敌渐增,南方兀术大军又要逼来,此时不退,哪里还有生机?
梁兴却是举棋不定:若现在退军,已经得到的州县必然全失,超过十万来归附的宋人将再次没有安身之所,或者重坠胡尘,自己于心何忍!
“杨统制当日是怎么说来?”梁兴回头问高林。
“杨统制转告岳帅的意思,说是‘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贼子族人有限,杀一个少一个,却尽量要保住义军与宋民’!还有一张帛书,上写‘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安’!”高林拱手应答。
“呵呵!杨统制要岳帅赠我千骑,还不如这十六字来得有用!不必再相商了,城中宋人先行,大军进山安寨!”
“是!”众将轰然应道。
杨峻宿醉未醒,却听到怀中人声音不似柔福,睁眼一看,竟是自家府上婢子,长叹一口,倒头便睡,心里头空落落地,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悲伤。
“老爷……”门上啪啪地响起敲门声,老秦的声音都变了调:“快起身,大门外有人来了!”
杨峻腾地坐起来:“靠!就喝顿酒而已,不会就东窗事发了吧?!”
莫须有 第六十五章 秦府席间人,七宝山下军!
等杨峻急如星火地收拾整齐,跑到前院时,老秦头已经将大门洞开,门外连鬼影也没有一个。
“老秦!”杨峻小腹内一团火直上后脑:“敢唬老爷!”
本来就宿醉未醒,加上昨晚的“火”没有发出来,正要找怀中俏婢的晦气,却被老秦这一顿吓,现在酒是已经醒了大半,却头痛如裂,门外居然没有谁来搅扰,这账当然算在老秦头上。
老秦却一点惊惶的样子也没有,杨峻还以为他镇定功夫好,谁知这老家伙把一张薄笺递到面前时,才看到他每一根手指都在抖抖瑟瑟地
老杨一看,唔,是冤枉老秦了,刚才是有人来过。
“午时,清波门,带枪来!”
下面画了一个押,虽然老杨也不能是文盲了,到这大宋朝不过两个月时间,绝大多数繁体字都已经认得,可是愣认不出这么个整整齐齐的押画的是什么东西。
“老秦哪,这个是?”杨峻最后还是拉下面子,决定“不耻下问”。
老秦应该已经看过了,所以没再看杨峻手上的纸笺,声音颤抖地答道:“老爷,是北边的字!”
老杨一震。
对了,这么个东西,像是在兀术军前的大旗上见过。
靠!这贼子好大的胆!竟然敢到临安城中,向当今大宋枪神挑衅!
杨峻瞬即明白过来,秦府遇到的人要出手了。
杨府所在的地段,应该是临安城中高官巨富们家宅集中的地区,说得白点,就是后世的高档住宅区,大约这番贼还有些忌惮,不敢在这里大砍大杀,而是约杨峻到清波门。
这个地方杨峻还是知道的,不仅游湖时常经过,更因为清波门内就是殿前司中军所在的兵营,上次去点卯就是在清波门内。
大内的御林军,保安水门内的雄武营之外,就是这清波门离大内最近了,杨沂中帅营即在此处,大约赵构还不时到营中劳军,并观看殿前司军训练,在城内诸营之中,这里算是地盘最大的。
贼子竟然约杨峻到大宋的殿前司军营见面?!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杨峻的地盘么,眼下咱老杨可是正经的殿前司右军副都统!
老秦还在那里发抖,杨峻看着可怜,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老秦哪,给老爷说说,刚才上门的是什么人,长什么样?”
“小人早上刚开了一个门缝,就看见外面立了个人,高高壮壮的,头上罩着黑纱,看不清面容,那眼神却看得见,白喇喇的吓人!”老秦回忆早前所见,似乎还能感觉到从面纱下透出的凶光。
杨峻默然。
一定是那人无疑了。
在头上的盔或者帽外罩一层纱,既不阻视线,还可以防风沙,北边大漠上生活过的人常见的装束,本地的人却不甚用,大不了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出门敬香礼佛、游湖的时候聊备一格,以示遮挡,却效果不佳,有点欲盖弥张的味道。
男人用这等装束,加上手里这笺子,已经可以断定,这贼子是上门挑战来了。
※※※※※※※※※※※※※※※※※※※※※※※※※※※※※※※※※※※※※※※※※
未时出门,骑马走湖边,片刻间老杨就到了清波门。
到了这里,老杨还有些糊涂:这贼子是要在清波门外的西湖边上单挑呢,还是要入兵营?
出乎老杨意料的是,虽然午时未到,却已经有两骑候在那里,就跟老杨所说的一般装束,只不过看样子对方也没有想到老杨会这么心急,所以现在还摆了桌子据案大嚼。
不过老杨一现身,其中一位立即抛下手中羊腿,就要冲过来,另一位像是劝了一阵,才一齐上马进了清波门,一边回首招杨峻跟上。
到兵营门口,守门的军校隔门大喝,叫两骑下马,可是那领头的一位从腰间取出一块牌来,往营内一晃,营门立即打开,连一句多的废话也没有。老杨远远辍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心里头极度不爽:靠!殿前司营,竟然让贼子来去自如!
更可气的是,等老杨到营门时,那军校竟然大声喝道:“殿前司营,来人下马,是谁!”
老杨正在郁闷,就要发飚,却听到前方两骑中的一位冷冷道:“大宋枪神,杨再兴!”
声音如破瓮,虽然一个个字都吐得清楚,却可以听出来,汉话不是本语。
刚才还大大咧咧的军校闻言骇然,看到杨峻手中铁枪,不像是假的,才忙不迭的喝叫打开营门,一边小心地拱手上前:“小的才当值,不认得杨都统,还请恕罪!”
杨峻面无表情地掏出腰牌,例行公事地在那军校面前一晃,那小子当然知机,连头也不敢抬,更谈不上审看。
“刚才那人,拿的是什么牌子?”杨峻在错身而过时,终于低声问道。
“三省兵部的大人们所用的牌子,小人哪里敢查?”小校苦着一张脸。
“该死!”老杨愤愤然,怒骂了一声,那小校吓得差点跌倒,老杨伸手一拍:“放心,不是说你!”
“杨爷,这两位是?”小校听出点端倪。
“嘿嘿,向老杨挑战来的!”杨峻说罢,上马直跟了上去。
“喝!有好看的了!”这名小校发怔了一秒,立即明白过来,低声吩咐两名守门的兵卒,便是兵部尚书来了也莫开门,一边如飞地跑去,向留守的左军都统们报讯。
马到演武场,前方两骑停了下来,其中一骑奔到兵器架前,掂了半天,取了一柄金瓜锤来。
待到两面纱摘去,露出真容,杨峻心里一突:果然其中有一位略年长一些的,正是那晚在秦桧府上见到的番贼!
而眼下手提金瓜锤,面目狰狞的,怒发如狂的番贼,却是从未见过。
从他耳垂上,也能看到明显的耳环孔。
依七宝山而建的兵营内,影影绰绰,数千军将衣冠不整,纷纷现身,都盯着空地上这三骑,老杨初时感觉好笑,自己好像罗马斗兽场上的武士,而坡地上却是数千观众。不过转眼间老杨心下生警:这两贼子要到这兵营中来与自己打斗,若胜了还不打紧,若是自己输了,首先是“大宋枪神”这块牌子算是砸到家了,以后要想当好这个“殿前司军副都统”,恐怕也悬得很!
好一着损棋!
老杨心头火起:“好贼子,算计你老爷!上吧!”
年青的那一位想冲上来,另一位却拦着他。
“你杀了撒八!”
还是那道破瓮般的声音响起。
老杨一愕:没错,自己在颖昌城外好像是戳中了撒八一枪,可是当时那贼子应该逃掉了吧,没有当场挂掉啊?难道回去竟然不治了?!与这两贼又有何干?
年青的那位却开始卸下身上的轻甲,最后赤着上身,向老杨身上一指。
老杨苦笑,只得横枪马背,一件件脱下身上甲胄。
“靠!让这帮龟孙子看老杨脱衣,以后还怎么治军?!”
老杨感觉莫大的屈辱。
不过对方赤身挑战,自己也实在放不下这个面子,脱就脱!
金瓜锤破空砸来,铁枪毅然迎上。
“我是撒八的弟弟!”
两马错身时,那番贼低声道。
莫须有 第六十六章 孛迭?这是个什么东西?厉害!
“当!——”
铁蒺藜撞正金瓜锤的声响荡遍了七宝山,两名身着朱袍的武将在坡地上的点将台现身,听到这声音,互视一眼,额头大皱。
番贼借冲势之力,略占了一丝上风,但杨峻却在与岳飞对枪中初悟“缠”字决,以前杨家枪中大开大阖的风格开始有些变化,刚猛之劲犹在,不过一撞之下,金瓜锤滞在空中,铁枪大幅度荡回,却在马身相错后“刷”地一声扫向对手裸背。
隐隐约约地,枪尖传来一丝震颤。
两骑换位站定时,杨峻垂下的枪尖上,滴落几丝殷红。
适才相撞之际,金瓜锤上传来的巨力不下于当初对上撒八,甚至也不弱于岳飞手中的铁枪,老杨心头也格登了一下,不过就在这一枪命中之后,老杨已经心中大定:这贼子毕竟还不如他哥哥,若在岳帅枪下,大约走不出十击之数。
更让老杨满意的是,过去这两个月来,以刚破刚的枪法,终于在这一枪中从至刚转而变柔,若能深体其中三味,日后的战阵上或者不会再有可以相抗的对手!
那便已经不弱于岳大神的境界了。
对手显然也没有料到杨峻会如此之强,一时竟然没再继续进攻。但在远处观战的那名番贼却是眼前一亮,兴趣盎然,全无半点惧怯,看得出来,若非他对自己有极大信心,也不会如此淡定从容。
“啊!——”
一声暴喝中,番贼再次逼近,不过这次却将金瓜锤横扫而至,破空声大作,风尘激荡,若给扫中马头,定是人马俱伤的必死之局。
从对方脱甲单挑的情况看,这小子完全是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杀了杨峻为兄长报仇了。
杨峻哪能让对方再占先机,对方马匹未动,才一出声,胯下马已经冲出,近三十丈的距离转眼即过。
“杨家枪——挑!”
铁枪自下而上,挑正金瓜锤,场中再次暴响,大震耳鼓,连那观战者也不由自主地勒马退了数步。
本来对方空门大开,老杨若肯屈就,拼着带伤,应该可以废掉这小子,可是眼下杨都统还没有享受够大宋朝的福呢!怎么肯和对手两败俱伤,何况刚才已经试出,对方与自己还是有一线之差。这下一出手,便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招式。
金瓜锤应声弹起,老杨却能够感觉到比第一锤还猛的巨力,甚至连胯下马都矮了一矮,而那锤头也没有自己想像的弹得高,而是在空中滚滚翻动,撞向自己的肩膀。劲风掠耳而过之际,长枪还没有收回来,杨峻一侧身让过反弹的锤头,却仍在肩头上略略擦了一下。
肩头上顿现一片红色,只好在没有破皮,看来老杨这皮也长得实在。
杨峻一呲牙,肩头传来的疼痛让他收起了刚才的自信,转而认真起来。从这金瓜锤的用法看,对手也不只是力大,力与技已经揉合,只差一点点火候而已,何况这一锤若是换成狼牙棒,自己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杨峻背后冒出一层薄汗。
这小子如此厉害,倘若是在战场上相遇,不知道会损失多少兄弟!
恶向胆边生,老杨杀意顿坚。
这一次该老杨主动出击了。
年长的那位番贼低沉的声音喝叫了几声,撒八的弟弟才驱马上前,却发现杨峻并没有正撞的意思,而是隔着十来丈掠向一旁,忙催马跟了上去。
眼看就要追上,番贼却发现杨峻的马以肉眼可辩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正在讶异时,铁枪头无中生有地从杨峻背后破空而来。
“回马枪!破!——”
番贼心福灵至,间不容发之际,提起锤头挡住心口,居然以这种方式从杨峻必中的一枪下逃得性命!
“咚!”
一声闷响传出老远,番贼的身子往后一缩,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杨峻转头看见,大是懊丧,手下长枪却不停留,漫天枪影罩向敌手。番贼却也并没有因为这一撞就失去战斗力,金瓜锤荡起个硕大的铁圈,将破空而至的枪花逐一吞噬。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密如骤雨的撞击声中,两骑已经绕场近半圈,番贼终于在最后数声撞击声中吐出第二口血,被杨峻一枪扫中脊背,几乎落马,忙勒马远遁,老杨在背后紧追不舍,只防着对方也来个“回马锤”!
观战的番贼再也没有适才的淡定从容,虬髯密布的脸上显出焦急,却并不上前助战,胯下马却不安地来回踏踩。
“贼子!也吃俺一枪!”
刚才没有砸过瘾的杨峻开始找到了对岳雷打铁的感觉,铁枪陡长,砸向已经不足两丈远的敌人,胯下马也如知主人心意,瞬间将距离缩至一丈以内。
番贼闻声丧胆,却不得不勉力侧身举锤相迎。
“嚓!”
快速跑动中的相遇并没有让枪头与锤相撞,而是让枪刃切中锤柄,硕大的锤头落地,番贼手中只得一根木棍。
老杨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已经接近观战的番贼,长枪直射对手背心,这一枪,在劫难逃!
“呼!——”
就在铁枪即将入体那一刹,一个硕大的铁锥蓦然出现,直奔杨峻座骑。
“砰!”
一声暴响中,老杨堪堪闪过铁锥,胯下马却再也躲不过了,被铁锥破腹而入,当即栽倒!
杨峻在一瞬间把握到形势,铁枪一撑,跃离马背,落地前已经用铁蒺藜撞开铁锥的第二次攻击,却差点没有站稳。
怎么可能?!已经远遁的番贼不算,观战的这位却在三丈外,按杨峻估算,怎么也救不到撒八的弟弟,却差点将自己毙于锥下!
再看这番贼,根本就没有兵器在手!
难道他用的是飞锥?不过这地上也没有看到铁锥啊?!
“呼!——”
破空声再起。
这次杨峻看清楚了,这番贼大袖一翻,袖中一柄铁锥就破空而至,锥后铁链却不知有多长。
坡上的观众们已经燥动起来,大约看到这里两个打一个已经颇不公平了,居然还在杀了对方的马后继续追杀落马的人!
这次却该场中的杨峻叫苦:对方铁链长达数丈,又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数丈之内,一个斗大的锥如惊巢的鸟儿上下翻飞,当当声不绝,却轮到杨峻被别人打铁!
报应来得好快!
一顿乱砸之后,大约对方也难以为继,才收起铁锥,老杨借机长吸一口气。
“大宋神枪!哼!孛迭领教了!走!——”
两骑并肩而出,无人敢阻,直到快出营门时,撒八的弟弟回头看了一眼,却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那名叫孛迭的番贼忙伸手一扶,才未落马。
杨峻轻抚地上抽动的座骑,一时间竟然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觉。
营中将校们这才慢慢聚拢。
“杨统制好枪法!”
“杨统制果然英雄!”
“杨统制,那两人是谁,居然跟您打了个平手?”
“呸!两个打一个,还偷袭!马上的打马下的,那能叫平手吗?!”
一时间,谀词如潮,不过最让杨峻感觉满意的却是最后一句。
“忤在这里干什么,营中最好的马,给杨都统牵两匹来!——”
老杨最后脑袋里却只有两个字。
“孛迭,孛迭,这是个什么人物,如此厉害的家伙,怎么在说岳上就没有看到过呢?不会也是个穿越的家伙吧?”
午夜时,已经大战了另一场的老杨睡得正熟,却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声叫道:“兀术!他长得像兀术!——”
杨府内灯光四起,人声齐喧。
莫须有 第六十七章 驱虎并狼,何如看家犬?良谋!
十七日辰时,秦府书房内。
“相爷,拔里虎与孛迭昨晚不辞而别,房下一无所取,却带了些内服金创药!”
“呵呵呵!杨再兴果然不负老夫所望!”秦桧放下手中笔:“另外几位如何?”
“回相爷,孛迭无功而返,其余诸人俱有惶惧之意,一时间当不致生事,这两日连府门也少有人出去,气丧意沮,倒让人放心不少。”
“熺儿,你怎么看?”秦桧大快之余,转头问一旁侍立的一位青年人,这便是秦桧重望所倚的独子秦熺。
秦熺本来在看秦桧所拟付三省诸部的札子,还未登科,却已经在学习处理国事要务,足见秦桧所望之高,这家伙倒也不负秦桧期望,人才高俊不说,平素也颇守家训,勤学之余,常伴秦桧接受教育,不怎么惹事生非,占点财产妇人之类的小事也并不彰显。
“父亲,依孩儿看,金人为狼,岳韩等辈为虎,这杨再兴么,若用之得当,可为猛犬!当远胜张俊、杨沂中之流,若用之不当,怕是另一个岳飞!”秦熺并不因为父亲之喜,而对杨再兴高加称许,反而凝重持中,已经略得秦桧之风。
秦桧点点头,显然对秦熺的回答颇为认可。
“熺儿所言者是,武人若只是铁枪,我辈才是为大宋使枪的人!神枪?呵呵,不过爪牙利器,可用之,却不可深倚,养虎可贻患,养蛊可反噬,不可不戒。只是以为父所知,这杨都统日后却难成岳飞,大不了是另一个韩世忠!或许与张俊相类也未可知。”
秦熺不解:“父亲何以如此肯定?”
“这杨再兴是个聪明人,不惟勇冠三军,也略谙进退祸福之关窍,于本相所赐财物美人,受之不疑。哪像岳飞执着以北伐为念,匹夫而已,全无大略。兀术南来,犹可用之以御,驱虎并狼,却非长久之计。岳飞亦忠直,惜不明事理,安能久长!似韩世忠辈,略知些时务,谋人妻女,广营宅田,哼!当本相看不出来么?不过是避祸之道罢了,秦朝王翦已经用过此谋,若非当初拥立之功,怕是也难逃!端看圣上如何处置尔。”
秦桧言罢,凝眸北望,似是已经看到宋金大军云集的两河间大地:“熺儿,两淮军报,你看得怎样了?”
“兀术确已退军,只有李成还不放手,却难奈李兴何,白马山牢不可破,军报言杀伐之声,远震数十里,泗州、镇江却无动静。父亲,圣上既有意大用杨沂中,何不出兵河南府,以援白马山?兀术虽用李成而不疑,毕竟金骑皆北撤,白马山下,多是签军,若殿前司军北上,或可……”秦熺不解地问道。
“杨沂中新败之余,有何余勇?再者,李兴知河南府一职,毕竟由岳飞保举,便是圣上要援,本相还须劝阻,若因此惹得兀术全力南下,杨沂中所部再败,恐于圣上大略有妨,你却不深知此中道理。”
秦熺默然半晌后道:“既杨再兴如此勇悍,何不……”
“殿前司军不进即不败,何用杨再兴?本相留他在临安,一则可阻绝岳飞与之往来,二则也可为我府中排忧,孛迭北去,虽知其父将回军,恐怕也有杨再兴的原因,当日七宝山下,二人皆不能奈何杨再兴,再留在临安,恐无能为矣。孛迭既去,余子皆不足惧。只是兀术一生,也算有勇有谋,怎么生得此子如此愚直,竟是个匹夫!哈哈哈哈!”
秦熺陪笑,心里却对府中那几位惹不得的客人厌恶得要死。父亲犹自不能忘了在金国时那种恭顺,自己却在这十多年来早已经克服了对金人的畏惧,虽然自家一门福贵,还系在金人手中,但身边有一帮“野狼”的滋味,却让人寝食难安。父亲虽然位极人臣,却对那几位蛮人颇为忌惮,不知为了什么!
“杨再兴!好,既然父相都这么看重你,你可要争气,当一条听话的猛犬!最好府中那几条野狗都找到杨府去,死得一个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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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峻在府中,正高卧不起,还在与一名半醒的美婢痴缠,没来由的耳朵一热。
“靠!谁在咒我!”
浑不知在秦家父子口中,自己已经成了一条斗犬。
数日前的一战,老杨“神枪”之名在临安城中大震,坊间诸瓦子倒不甚明了,军系人马却不同,特别是殿前司军中那些对“大宋枪神”不肯置信的将校们,一时间竟然全部改口,不仅众口一词,说是杨都统以一敌二,战败了两位无名高手,更得便就上门相邀,请杨峻玩乐之余,进营指导练兵。不过这当中,中军和右军的留守人员热情得多,左军的两位都统就勉强得很了。
得此便利,老杨倒也和岳家几位小爷练了几次马上冲杀,让平日只能在演武厅动手的小爷们,实实在在地过了一把瘾。不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当真一点没错,月余下来,这几个家伙的马上功夫进展神速。
银瓶儿未得岳李氏许可,不敢骑马,却也喜好在营中看着兄弟们相斗。老杨本着对《说岳》的了解,得便之际,不免开导银瓶儿一番,一来二去,岳李氏捎话来,道是银瓶儿开朗了不少,武艺也有长进,多得杨叔叔这位明师教导有方!
老杨大惭!
不过岳府教习一职半点薪俸也无,老杨却为诸侄儿侄女买兵器甲胄,张罗衣食,纯属倒贴行为。
教习之余,老杨除了带家人(勉强算是家人,毕竟没有别的亲人,久居一檐下,老杨也已经安之若素,明知都是从秦府过来的人,也慢慢熟悉并相互接纳了)游湖耍乐,就是与营中一众痞子招摇过市,滥饮滥赌,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在老杨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大宋生活。
至于那些穿越之后经营酒楼、开坊织布、蒸馏白酒,甚至练兵造反等重要工作,老杨是一样也没做。
“老子府上,少说也有两三万银子,按眼下这等花法,十年也不愁用度,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说罢,难道还怕另来一个穿越的抢生意不成?”
今朝有酒今朝醉,老杨就是这么大条。
※※※※※※※※※※※※※※※※※※※※※※※※※※※※※※※※※※
十月初十,鄂州,岳家军大营。
“知河南府李兴,其妻为留守李利用总管孙晖所掳,仅得幼子随上白马山,贼将李成围攻月余,赖朱仙镇时大军所遗强弩等军械,及士卒用命,至今无虞,今以奇兵烧却贼粮草泰半,不日间贼军将退矣!定策之日,幸得杨统制之方略,不守河南府而治白马山,数万军民赖以存活,书到日可白杨统制。”
“岳某之过矣!若非杨兄弟之妙策,李兴几乎不保!”岳飞览报,不胜浠嘘:“那梁统制处,可有讯息?”
“有!”董先应道,忙将手军汇总的军报呈上。
“兀术北退,贼军过怀卫等州,皆空城,无一粒粮一丝麻,太行忠义社军与高林等部,已退守天井关,万无一失!”
“杨兄弟妙策!”
岳飞再次喟叹。
莫须有 第六十八章 大金不可再战,老杨不得再闲。
十月间,前方连败之余,惟有白马山李兴所部,以二万余人大败贼军李成番汉军十万,稍慰上怀,特别是兀术招降李兴的文书被李兴送到临安时,赵构还微微地感动了一把。
“奉国上将军,西京尹”!
这样的赏格,居然没有打动白马山上的李兴,让赵构联想到众多弃百姓而逃的文官,及未战先降的武将。
岳飞所保举的一名小小地方官,比起大败亏输的杨沂中,更加让金贼畏惧。赵构每当想起这一点,心里头就莫名地不安。
“朕若亲率一军,精甲勤练,赏罚分明,必可擒兀术!”
赵构在面对少数近臣时,恼怒之余,也对诸臣YY道。
秦桧等人口中唯唯,心下老大的不以为然。
※※※※※※※※※※※※※※※※※※※※※※※※※※※※※※※※※
两河之间,兀术除少量守军驻已得州县,主力部队均在大河两岸休整,一时间并无南下之意,但自岳飞南撤之后,兀术连战连捷,除了李成所部在白马山出师不利外,其余主要战事,居然无一失败。虽然其中近半州县都是空城,那些原来响应岳家军的义民都无影无踪。
“大金王师所至,宵小毕竟隐匿!”兀术北上燕京,去向行幸燕京的大金国皇帝请示汇报前,最后一眼望向晋州方向,那里有忠义社所掌握的太行陉、轵关陉、白陉等要道。
兀术得知梁兴退去时,阻止了帐下诸将追击的要求,毕竟那只是癣疥之患,打的虽然是岳家军旗号,却并非真正的岳家军主力,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李成在白马山失利便说明了兀术的判断是正确的。
但九月底至十一月,兀术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英明。
小队的游骑不时从太行山险要的隘口出击,打击大金的部队,且来去如风,不像是未经训练的义民,加上临近隘口的丛林中,不时有强弩射出的劲箭,将前来巡察的金军小队完整歼灭,大量的细作随着宋民进入这些关口,却无一例外的有去无回,以至于沁水附近的谋克孛堇们纷纷要求撤至东南诸州坚城中,而不是去面对关口的“岳家军”!
饶是兀术见机得快,主力迅速进入晋州小城,牢牢逼住各关出口,仍然已经造成了近千金兵伤亡,而且大部份都是女真儿郎!
“待我大军南下,取了岳飞人头,那时看你等还能活到几时!”兀术恨恨地敲了一记马蹬,率队往燕京而去。
两河间终于大致安定,战火为之稍息。
天眷帝以殊礼接待大胜而返的兀术,不仅在燕京高陈牛酒,且在众臣面前起立为兀术斟酒!兀术诸军早得天眷帝劳军,而兀术的头衔也再次加到左丞相兼侍中、太子太保、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大金国中,皇帝以下,万人之上,除封王以外,职位已经加无可加。
此前在岳飞手中的连番败仗,被这对君臣刻意地忽略了,毕竟在去年达成的和议中损失的河南地,泰半已经回到大金手中,何必在乎其间损失些兵马?
但兀术知道,这些都是表面文章,他此次来见天眷帝,却是要向大宋朝发起最后一战!
“丞相,大金国已经无力再战了!”
高大的宫室内,当只有这对君臣单独面对的时候,天眷帝仰天叹道。
“陛下,宋国君臣虽弱,其下却有岳、韩等辈,非是易与,老臣将暮,不知还可为大金开疆拓土多少年,但不诛却岳、韩等辈,中原不安,恐异日五国城中诸人死去,宋人必北上厮杀,大金危矣!”兀术力争道。
“可是……可是朕已经将十五岁至四十五岁的女真汉子,都已经征发殆尽!草原上的牛羊,只有牡牝,成年公羊一头不剩!若再行征取,明天春草长出时,已经没有女真的子民可以放牧了!丞相!”天眷帝眼中已经有泪。
“陛下!”
兀术终于跪了下去:“老臣非好战之辈,宋国或者未到败亡之时,但岳、韩等蛮獠不灭,大金江山恐怕未必长得过宋国,老臣大胆,请陛下授签军之权,不劳再征发女真儿郎,只需粮秣牛羊,南下一战!若此战不能渡江,老臣终身再不南下!那时陛下垂怜,老臣在上京牧放牛羊终老即可!”
天眷帝默然半晌:“丞相请起来,朕依丞相所言,以举国之力,再伐宋一次,不过若此战不利,丞相还须为我治国辅弼,不可妄言引退,只须让我女真诸部休养十年,大宋难逃我大金铁骑!”
“臣遵旨!”
兀术伤心满怀,踏上南返之路。
身后,大金国以“竭泽而渔”的办法,连皇室都节衣缩食,为兀术大军筹粮。
※※※※※※※※※※※※※※※※※※※※※※※※※※※※※※※※※※※
杨峻的幸福生活没有持续得太久。
十二月初六,殿前司军终于返回行在。
“臣出师不利,指挥不当,有负陛下重望,请陛下治罪!”
杨沂中恭顺地跪伏在垂拱殿空荡荡的大殿上,面前是不发一语,面沉如水的赵构。进殿之前,小黄门已经偷偷告诉他,龙颜震怒,须小心应对。
杨沂何尝不知,自柳子镇之败后,三省及大内手诏札子不曾断过,大半都是要他自保,从来没有叫他出击过,赵构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几乎对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要知道他率领的可是在天子脚下,在赵构面前训练出来的“大宋精锐”!从军容到装备都可以当得“大宋第一”的称号,却莫名其妙地就败了下来,而且败得天下闻名,败得丧师辱国!
杨沂中进殿看到巍然不动的赵构,就立即卸下了头上的纱帽,伏地请罪。
赵构不理不睬,继续看着手中的军报,这对君臣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
“去练你的兵吧!兀术不会久等,朕等着你!”
赵构正在为手中不断接到的兀术增兵情报烦恼,实在无心和杨沂中久耗,最后只扔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岳飞军中统制杨再兴,已经拔到你殿前军右军,仔细用此人,或许不易再败!”
杨沂中凛然。
杨峻的繁忙生活从此揭幕。
莫须有 第六十九章 殿前司军,救命稻草!生路!
“末将杨再兴,见过太尉!”
殿前司军衙内,杨峻对这位闻名已久的“直接领导”不卑不亢,只是举手一拱,没有更多的礼数。说实在的,以两人之间十多级的官阶差距,老杨也没有甲胄在身,就算跪下去也是情理之中。但除了老杨骨子里不愿意跪拜,更因为这杨沂中最后一败,实在有点窝囊!
在正宗的武人眼里,这样的长官并不令人尊敬。
虽然这一点与老杨“委屈求存”的作风不符,但进了临安城后,杨峻确实只在赵构面前跪下去过,即便是在秦桧前面,老杨也不过就是一拱手而已,贵如秦桧都没有介意,杨沂中哪里会重视这些小节!
何况杨沂中眼下正五味杂陈。
召见杨峻的决定作出以后,直到杨峻出现在面前,杨沂中都没有下定决心,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杨峻。
杨再兴是原来岳飞手下的部将,赫赫有名的“大宋枪神”,本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原则,杨沂中一方面对岳飞颇为敬重,另一方面也不无嫉妒!对传说中一枪挑万骑,差点杀了兀术的杨再兴,杨大帅更是从潜意识里认为:“哪有那么神!”。
可是,尽管才回京两日,但从各方面反馈的信息看,这杨再兴一到临安,就深得赵构和秦桧器重!不仅前有“福宁殿奏对”之举,后有“直入秦相书房”的隐晦事件,更有“秦府家宴款待”的殊荣,明眼人可以看出,这几乎就是秦桧明着插手军中人事的动作。
杨沂中不傻,否则朝中勋贵子弟这么多,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做到了殿前司主事的位置?这可是皇帝跟前的保镖,临安城的最后防御力量,也是握在赵构手中的刀!
所以当杨峻简单地一拱手了事时,杨大帅不但没介意,还在这不到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将一张原本阴沉如雷雨天的脸上,所有的乌云驱散,铺上漫天的阳光,笑容灿烂得几乎照亮了阴暗的殿前司衙。
其间难度,绝不亚于杨家枪回刺拔里虎那一招!
“大宋枪神!”杨沂中哈哈大笑道:“见面更胜闻名!自家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杨来,记著了:日后见本帅,叫大哥即可,谁叫咱家痴长了两岁?!不要像在岳帅帐下,叫什么太尉!听着生份!”
“是!大哥!”杨峻借坡下驴,明知杨沂中此刻在拉拢人,也猜到或许与赵构、秦桧的态度有关,却乐在以后好相处,这等便宜事,再多些也无妨。
“好!”杨沂中抚掌大笑:“自家兄弟,莫拘那些个俗礼,坐下说话!有大宋枪神在咱殿前司,那是圣上的恩典!错非如此,咱哥俩也不能并肩御敌不是!”
杨峻这才坐下,厅堂内没有灯光,也还勉强看得清楚,这杨沂中身躯魁梧,满面红光,精气神俱佳,只是小腹突起,颌下发福,早些年或许还有点英武之气,眼下瞅着可就有些临安城中的富贵像了,杨峻心下喟叹:“岳老大说得没错,杨大帅是有些耽于逸乐了,否则也不会在柳子镇如此丧胆!”
更让杨峻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杨沂中接下来的变化。
刚才还鲜花灿烂的一张笑脸,一瞬间变暗,随后转悲,几乎达到“泫然欲泣”的程度:“不瞒兄弟,为兄此前一败,不惟让咱殿前司丢了好大的脸,更让那些追随为兄数年的孩子们命丧异乡!为兄侥幸逃得残生,实在惭愧无地,无颜见临安父老啊!”
说及此处,杨帅仰头眨巴了几下眼睛,似乎在强抑眼中泪水。
老杨张口结舌,佩服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靠!这丫要是穿越到后世,小金人哪年不都得归咱珠江制片厂拿吗!变个脸比川剧还快!连准备一下都不必的!”
若是老杨知道面前这位“兄长”在半刻钟前连杀他的心都有,更要绝倒了。
“兄弟!为兄一张老脸不打紧,可是殿前司军一个月耗掉大宋军费30万贯,却不能为君分忧,为民驱贼,可不辜负了圣上,辜负了万民所望!二圣蒙尘,山河崩摧,我辈武人不惜此身,也必光复河山,迎还二圣!此后咱兄弟可就生死以共了,殿前司军中,老弟只伏我一人,其他诸将,且由他去,理也莫理!兀术大军渐集,殿前司军不可再败,老弟可愿与为兄共赴国事!”
这番话慷慨激昂,几乎让杨峻以为,杨沂中才到鄂州岳营,从岳老大那里整段抄过来的训词,而此刻杨沂中满脸放光,目光炯炯,盯着杨峻,不由得他不答!
“大哥!”杨峻一看对方如此专业,也不得不拿出点敬业精神来,把这戏码扮得有声有色:“兄弟我只会耍一柄枪!大哥指向哪,咱就杀向哪,有死再兴,无后退再兴!”
话一出口,老杨心中大声叫糟!
面前这位,刚从战场上以众军不及的速度逃过一遭,自己这番表态,不是往对上脸上当着扇耳括子么!
杨沂中脸上变了一变,却瞬即抛却不快,抚髯哈哈大笑:“老弟有这番心意,殿前司右军得一帅才矣!明日起辰时点卯,右军三千精骑,就交给兄弟操练了,兀术不肯消停,日下正在河北签发汉军,总过不去明年,咱殿前司军必有报效大宋,一雪前耻的机会!大宋神枪,必不空老!”
杨峻背心沁汗,知道自己差点祸从口出,借故逃出殿前司衙,返家而去。
杨沂中在座位上,只是拱手相送,等到杨峻去得远了,才愤然以掌拍击案面。
背后转出两位朱袍将领,其中一位拱手道:“太尉,这杨再兴是否有真本事,还未可知,怎地太尉对这厮如此逊让!”
另一位却摇头道:“老兄有所不知,那日七宝山下,与之对敌的两骑身份虽不明,但拿的却是中枢才有的兵部牌,必非泛泛之辈,居然联手也不能奈何得了他,后者马上打马下,这杨再兴居然毛也没有掉一根,岂是浪得虚名?岳飞此人,某亦有所知,从不冒上军功,观乎杨再兴之能,亦可见一斑!”
杨沂中长叹道:“你们知道什么!此后殿前司军,再没有一败的机会!若要败,也只能是由他去败,我等才有生路!此人莫说你们,连本帅也不敢得罪,只合好生将养着,日后对上兀术,让他第一个上阵便了!若胜,是我殿前司的军功,圣上的远见,若败,圣上也不好拿我等是问,明白么?!”
“是!”
莫须有 第七十章 有死杨再兴,无逃杨再兴!练兵!
大宋绍兴十年十二月初十日,临安行在七宝山下殿前司军兵营。
殿前司右军三千骑整整齐齐排成三个方阵。
杨峻骑马从三个方阵前缓缓走过,身着副都统勉强能够披上的红色官袍,内里却是全副精甲,手提“大宋神枪”!
柳子镇之败后,骑军三停去了一停,殿前司剩下一共也不到万骑,除了杨沂中直辖的千余骑外,倒是杨峻手下的骑兵最多了。
其余诸军多数已经将军士们放掉,可是这一军却不同,毕竟新官上任后这才是第一次与众军士见面,怎么说也要拿出点精气神来,对杨峻是如此,对这些将士也是如此。
这支骑军与步军不同,却不是以临安子弟为主,而是以大宋武臣勋贵之后,及当初从河北神武中军南渡的山东、河北子弟居多,其中过半的家人都已经丧生于靖康之难中,即使是后来选进军中的新丁,也多半来自河北地。
杨沂中并非不知军者,深知这些骑军一旦上阵,不但基本素质要比南方兵员普遍好一些,求战心理也比临安子弟强。
这也没错,可惜的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帅如果都出现了明显的误判,甚至率先逃命,再强的单兵素质也没有用!杨峻看到手下这些兵时,心中慨叹:论单兵身坯,这些家伙的确比岳家军好看多了,可惜战阵之上,并非靠单兵作战!
“右军统制何在!”
杨峻最后立在三个方阵之前大叫道。
作为副都统,特别是按杨沂中事先叮嘱过的,杨峻就是这支右军精骑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也拥有了对这些统制使们的领导权。
“末将蒙冲!”
“末将凌雪峰!”
“末将蔡晋!”
三骑从方阵前方现身,老杨大乐:“老子也可以指使三位统制使了,呵呵!哪怕你们是神,眼下也须听我老杨吩咐!”
“变阵!三阵合一!”
果然,殿前司军其他功夫不好说,就这阵法方面,毕竟近年来经常被赵构亲临教导,军士们无不精熟,片刻之间,军旗挥动,如臂使指般,一个大方阵很快布成。
“诸位将士!大年将近,咱们为什么在此练兵!”
杨峻清清嗓子,开始了到大宋以后的第一次军中政治动员工作。大战当前,首先得让将士们明白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的问题,这是杨峻从后世带过来的基本经验,不过这一招也早已经被此前的军事家们用得烂熟,只是老杨不知道而已。
“光复山河,迎还二圣!”
三千骑整齐地答道。
看得出来,这个问题不止被问了数十遍,而是成百上千遍,或许赵构心里虽然不太愿意,在这些军士面前,还得带头高呼这样的口号。
“不错!这一次咱们面对兀术,是败了!可是只要咱们的殿前司军还在,只要各位真正的大宋男儿还在,此仇必报!诸位,你们是不是带把的爷们!”
“是!”
三千骑高呼。
“那就好!兀术即将南下,好男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惟雪殿前司军之耻,更为家中枉死的父老,为大宋光复河山,一雪靖康之耻!大战在即,你们怕不怕!”
“不怕!不怕!”
“报仇!报仇!”
三千骑热血涌起。
杨峻却在这里小小地耍了一个花招。
身在军中,功高易见忌,岳老大一定程度上就是死在这“迎还二圣”上,要能够功高而朝不疑,这些保命的小技巧还是要用的。所以杨峻下意识地把迎还二圣的概念偷换成了“雪靖康之耻”,而军士们却一无所觉,若带上些时日,杨峻有信心把这支军队的意识改过来。
“番兵厉害不厉害?大家和杨某一样清楚!能够让咱大宋这些年无力北上,便可证明番子不是泥捏水作的!咱们凭什么打败番兵?只能比他们更厉害!”
杨峻继续动员道:“杨某手中枪,不过是一柄铁枪,可是为什么这柄枪却成了‘大宋神枪’?!因为这柄枪在番兵面前从未退缩过!杨某人并非天生神力,也非天将下凡,可是小商河畔,以千骑对上十万番兵,杀敌三百,未损一人!凭的却不只是这柄枪,而是千骑如一人,不动如山,十万大敌当前时,无一人退!无一人乱!更无一人逃!若我三千骑可练得有如一人,便是兀术永远越不过的大山!”
“杨某在此发誓:若带诸位兄弟上阵,杨某进,诸军进,杨某退,诸位将手中刀枪,往杨某身上招呼!有死杨再兴,无逃杨再兴!”
“军法如山!若杨某未退,而敢自溃者,某家先杀兵,后杀贼!莫说杨某不教而诛,诸军听到没有!”
“是!听到了!”
蒙冲、凌雪峰、蔡晋等也热血沸腾,对大宋神枪的信心开始萌生。大军新败,斗志尽丧,有这样的无敌勇将作表率,或者可以重振军心。
“好!开始练军!”
三名统制带着重新分开的三队骑兵,开始分布到不同的场地上练习冲刺,或者分小队对抗,老杨咳嗽一声,知道今晚在床上绝对叫不出好听的来了,这三军整训,居然没有扩音器,让老杨对这个时代略略有了些不满。
可是让老杨马上就不满的却是三军操练的结果。
“这!这就是大刀砍出来的?”
一丈高的木桩,模拟的是敌人骑在马背上的高度,顶端以下一尺划了线,指示出敌骑的劲项部位,眼下杨峻和蒙冲一起检阅的是其中一根木桩,在画出来的线上下,的确有一些刀印子,准确是准确了,可是这深度——用指甲划一下也差不多就这么深!
敢情以前赵构观兵,只要的是好看?数百人一刀挥下去,整齐划一就行了,至于有没有用力,大约未曾深查,日久天长,遂为惯例。
“靠!这木桩子是家里的老婆么!这么舍不得!力气都用到哪去了?昨晚上一宿没睡,都倒在女人身上了?”老杨一边怒骂,看到诸将士满面羞惭,拍马跑开一段距离,猛然发力冲上去,一枪刺中木桩。
“咔嚓!
木桩中枪处木屑四射,居然整碎裂开来!
将士们骇然相顾,这才对“大宋神枪”有了一个最直观的认识。
“重新来过!不要准——要狠!”
开玩笑,这年头,只要给对方造成足够深度的杀伤,不管伤在哪,都是要命的结果,何必要求好看,一定要砍到颈部?
铁骑滚滚,厮杀声响彻七宝山,甚至连赵构在大内也听得到这里的动静。
“殿前司军肯如此勤练,或者还可一用!”赵构在垂拱殿内对秦桧道。
大战在即,杨峻深知,可供自己练兵的时间无多,若不在下一仗之前把这支骑兵带到“卒遇敌,不动如山”的境界,非三五日内可办,而年关将近,将士们未必都能一直保持士气,时机稍纵即逝。
着急的不只是大宋的君臣文武,开封城内,兀术也开始上火。
莫须有 第七十一章 避实击虚,所见略同。变数!
绍兴十年十二月十七日,开封城。
“燕京以南,百万余户,居然签不到十万汉军?!”
兀术在开封皇城内咆哮连连,李成等在殿内暴汗:“丞相,都给你杀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壮年男丁?”
只是这话可在肚中烂掉,却不敢宣之于口。
开封内外,直到顺昌一线,兀术大军已经达到20余万,牛羊粮秣不断自北运来,可是距离兀术“一战平宋”的预期,毕竟还差得老远,眼看就要过年了,攻打大宋的最佳时机就要过去,怎不让兀术五内如焚!
河北、山东地面上,凡在金人治下的宋民,家中男丁已经征发殆尽,这一次兀术不再依赖地方官了,大量的签军工作实际上是由兀术麾下将士去完成的,凡家中有壮年男子者,一律充军南征,其余家人则造册管理,若汉军敢逃役,或违了军纪,则合家连坐!
这已经是兀术的最后一招了,此前,这样的工作是兀术不屑去做的,都交给了各路地方官去做,可是这一次为了兑现对天眷帝的承诺,兀术不得不孤注一掷,将这些明知不会卖力作战的汉军作为对付南宋的炮灰。若非如此,以今年残军,实难对宋国一战。
从北方滚滚而来的军需,让兀术负担更重,深知天眷帝连宫内人手都已经裁汰过半,衣用之物也大为缩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宫中人口人均粮食还不如自己军中多!
这一战,再不能败!渡淮!渡江!一战而平临安!
大江以南,没人愿意看到,甚至不愿意认为,兀术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发动对宋之战。
毕竟这也是金人最困难的时候,春草未生,牛羊羸弱,女真的部族元气已经大伤,甚至在岳、韩等辈手中连败之后的军心也并没有因为对杨沂中的胜利完全恢复。可是兀术更加知道的是,历年南下,宋军越战越勇,对面的这支宋军,特别是岳、韩手中军,强悍之处早已经超过自己最坏的预料和想像。
还好赵构自乱阵脚,在秦桧坚持下将主力南撤,眼下淮河两岸宋军空虚,加上宋历新年将至,人心思归,战斗力也将打一个对折,大金在此刻出兵,将事半而功倍!
可是从物资调集和汉军签军速度上,兀术无奈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在年前发起对大宋的最后一战了!
“前军先发罢,不用等了,只是渡淮还需待吾将令!”
“丞相,大军既动,京东路与淮西路,何处方面为重?还请赐示!”孔彦舟位在第一批炮灰中,不得不问个明白。
“哼!你所部诸军,俱在淮西,还问什么?”
兀术极不愿讨论这个话题。
大宋京西、京东两路,都在岳家军威慑之下,如果挥南径往南下,不是去找岳飞晦气么?淮西却为张俊、刘锜等军所驻,应该比岳飞好对付些吧?首战若败,这仗真不用打了!
杨沂中虽然可算得赵构的后手,不过新败之余,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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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后护军大营,岳帅行辕。
“兀术大军云集,不日必将渡淮,后护军宜速援淮西!咳!咳!”
岳飞宣读完赵构的手札,咳嗽不已。入冬以后,岳家军未曾一日休息,岳飞心情郁郁,加上连日操劳,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风寒入体,一时间竟然恢复不过来,军中医术最好的张大夫又已经随高林上了太行山,岳飞这时已经在强撑病体治军了。
“太尉,如此可着选锋军、踏白军先行,诸军次第可发!”王贵率先表态。
说实在的,营中也就这两军准备得好些,连王贵所在中军也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咳咳!这个——张副帅如何看?咳!”
“大帅保重!”张宪看得心下一紧,忙让人紧闭帐门:“兀术不肯直接南下,却攻淮西,莫非正要调我大军长途远涉,于中取利?”
“咳!这个也未必!”岳飞勉力强笑道:“兀术或者也知在我军讨不到好去,却去攻张帅、刘帅所部,哼!狡猾如兀术也有失算的时候!咳咳!”
“帅爷的意思,我军不去援淮?”董先大致猜到了岳飞的意图。
“董统制且说说看,我大军如何行止?咳!”岳飞笑道,却同时以用捶打胸肺间,额上现汗。
董先一皱眉,忙抢着答道:“兀术大军压往淮西,梁将军自太行派人来报,山下金军为之一空,连京西路诸州县俱减了军兵,开封府外金营亦不再有,据我踏白军侦骑所得,与梁将军所报相符,若岳帅不援淮西,莫非对开封府用兵?!”
“正是!”岳飞胸怀为之一畅“‘避实捣虚’!哼!兀术想得到这一招,难道岳某会想不到吗?欺我后护军无人!咳咳!”
“可是岳帅,圣旨中这意思……末将冒昧,若兀术大军渡过淮河,虽然没有过江,却离行在不过千余里,若能渡江,三日内轻骑可到临安,圣上得无忧乎?”王贵皱眉道。
“淮东有韩帅,可以无虑;淮西虽然只得张帅、刘帅,必竟还有王德可用,至于行在么?杨沂中虽败,眼下咱们的大宋枪神却已经在他麾下,便是兀术军马到了临安,杨兄弟大旗一举,铁枪一出,怕兀术逃之惟恐不快吧?!放心,圣上安如泰山!本帅这就上书,请圣上许我对京西路用兵!咳咳!”
岳飞说完,止不住猛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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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军不可懈怠,兀术大军已动,还过什么年?明日起,与殿前司右军杨都统所部一般,辰时点卯,未时三刻方可出营,哼!瓦子里的小娘们,且闲上一天半天,也不会死!”
殿前司衙,杨沂中已经有些失控了。
赵构着三省下札子来,明里表彰殿前司军练军勤苦,不负圣意,却暗地里让杨沂中大骇,因为他最是清楚不过,除了杨峻所部还天天操练以外,刚从淮南撤回来的诸军基本上还在放假呢!城外,自己专门为这些河北汉子修建的军中瓦子倒是生意兴隆,接客的小娘往往门外排着队,可是若传到圣上耳朵里,这罪名可就背得大了!
前些日子还怪杨峻多事,居然不让这些辛苦了数月的麾下休整,眼下却感激不尽:还好杨峻为殿前司军撑了一张皮!
不过下面的将士们就不乐意了:“‘大宋枪神’!哼,你的‘枪’倒是用得神了,老子们的枪还没磨够呢!”
只是军令难违,七宝山下,从此喧嚣!
莫须有 第七十二章 韩某好色,岳某好名。意外!
绍兴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临安城殿前司军杨副都统府。
“杨叔叔,母亲命我来,说是今日韩帅生辰,若叔叔无备,我家可以代叔叔到韩府致礼,不知道叔叔去是不去?”
岳霆比岳雷看上去秀气得多,这趟差使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到杨府来,打扮得粉雕玉琢,像是快过年的样子,与平日一身戎装上门来练枪不同。虽然衣服不算华贵,却也算新衣裳,加上人才斯文,担当这种礼节性的职责倒比岳雷那小子强三分。
“有这么回事?”
杨峻一乐。
到大宋已经半年了,可是这韩大神的府上却还没有去过,军系人马中,杨峻也算一个异数了,临安城内,张俊府、韩世忠府,岳飞府,那是武人必去的地方,到现在杨峻还只去过岳府,连新晋的“大哥”杨沂中府上都找不到门往哪边开。
“成!这事叔叔一定得去!回复嫂子,叔叔多谢知会了,岳大哥不在,府上有什么事,只管找叔叔!”
杨峻轻拍岳霆脑袋,吩咐老秦递上一锭小元宝,岳霆推却一阵,拗不过杨峻,只得收了。这也算当长辈的对侄儿辈的一点点心意。
“老爷,这韩府庆生,可得备份礼,您看怎么着?”
老杨摸着下巴默念了一阵:“给啥?府上别人送的缎帛什么的,拣个二三十匹吧,反正咱也用不了这许多!大样些看着还好看。”
其实杨峻也知道,韩帅眼下正在淮东路淮阴地界上,与对面的金军对峙,不在临安城中,只是作为军系人员,对这位大宋的一代名帅多少还有点敬重,算是除了岳大神之外的另一位吧,这番心意并非只为庆生,也为从后世带过来的一点敬意。
可是到了韩府,杨峻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算最单薄的了!
在门口遇到杨沂中亲卫,老杨就知道自己的上司已经先到了一步,而且进门登记的礼薄上,杨峻一眼就觑到“五百两”的字样,不由得心下暴汗。
韩府果然远非岳府可比,富丽堂皇之处,竟然不输秦桧府上,只是透着粗俗些,不像秦桧府中的园林之盛,处处金装银裹,只怕客人不知道主家富贵。
杨峻现在也算临安城中军系人马的一号人物,虽然比不上诸帅,但通报时在众宾客中的耸动程度却不下他的上司杨沂中,甚至尤有过之。
“列位!这就是咱殿前司军中右军都统、大宋神枪杨再兴!”杨沂中在堂上扬扬得意,隆重推出。
“呵!”
“哇!”
“嗯!”
府中大小美女顿时冒出满天星星。
座上宾客纷纷上前寒暄,一时间连主人都几乎插不上话。
不过让杨峻郁闷的是,竟然没有看到女主人梁红玉。
梁女士跟其他人不同,赵构特许的随军家属之一,在军中可算半个元帅,至于为什么梁红玉一定要随军,杨峻却从韩府上略看出一二来:这老韩府上收罗的美女实在不少!大约梁红玉若不在军中,老韩指不定得多出几个儿子来。
杨峻所不知道的是,老韩所做的更加过份一些。当初在临安城时,凡手下将佐相邀,必欣然赴会,却让将佐们回避,由他们的妻女陪酒,而老韩每次都“大醉而归”!一来而去,手下也有不乐意的,比如有一个呼廷通,就因为不懂得“该回避时就回避”,每次都陪席到底,结果让韩帅极为不爽,有一次大约是趁呼廷通不在,强行上门让他的妻子“陪酒”了一次,结果呼廷通跑到水军统制郭宗仪府上,差点把“酒醉饭饱”的韩帅给杀了!
结果就是在这一天,杨峻在韩府上风光无限的时候,呼廷通被逼得在淮阴的运河投水而死,而且死状极怪:已经捞出来了,却因为身上所着毛衣浸水束其颈而死!
老韩真不厚道!
杨峻当然不知此事,这时他还在韩府与一众武夫大呼小号,喝得酣畅淋漓呢!
岳霆过府时庆生时,虽然依旧整齐,却满脸沮丧:“母亲说,若是碰到叔叔,等下请过府一趟。”
老杨格登了一下。
※※※※※※※※※※※※※※※※※※※※※※※※※※※※※※※※※※※
“叔叔心意,嫂子心领了,只是府上并不缺少这个,不可惯坏了小儿辈,还请叔叔见谅!”
岳李氏一脸的慈和,话却不是很中听,搞得杨峻红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家中几个小孩子全都站在堂中,仔细听母亲教诲。
“不怪侄儿,都是杨某之过矣!嫂子勿深责,杨某在此赔罪了!”
杨峻看岳霆满脸委屈,拿起岳家枪时的威风八面已经无影无踪,眼泪却在眶中打转,知道岳李氏已经将所有账算在了岳霆头上。
“不怪叔叔,长辈的一番好意,嫂子虽然是女流,也还通情理,只是这些孩子,自小便受教训,不可妄取一丝一粟,凡物皆由来有自,不可强取妄取,否则有不测之祸!夫君以此沼军,嫂子岂可不以此治家?这孩子今日回来,意涉骄涔,不守家训,所以教训他,此银还请叔叔收回!”
话到这一步,杨峻只得喟然长叹。
岳老大固然清高,却清高得近乎矫情,此非人情矣,怪不得朝中人多有诽议,这等家教,多数人家是做不到的,韩府虽然就在隔壁,却与这里有天壤之别,大概这就是韩世忠得以平安终老的重要原因吧。
小孩子们散去后,堂上只有数名家仆在侧,岳李氏才凝重地对杨峻道:“你岳大哥走前曾言道,杨兄弟非是等闲,胸有韬略,常人不识之耳,连他在军中多年,也不过略知一二而已。故这半年来虽然杨兄弟所为,与你岳大哥颇不相符,嫂子也不好过问。只是临安城中,清浊俱全,叔叔也须把持大节才好,莫为眼前风物,坏了身后名节!”
杨峻暴汗!
这嫂嫂教训叔叔,本是常礼,只是岳李氏平日洵洵以慈和示人,哪想到也是个“政委”一流人物,怪不得岳家人这等规矩!
杨峻只能唯唯受教。
※※※※※※※※※※※※※※※※※※※※※※※※※※※※※※※※※※※
七日后,绍兴十年的最后一天。
杨峻为表示对岳老大的尊重,以及对嫂子教训的感谢,加上自己确实还“家不成家”,干脆带着四名美婢,连老秦头也没要作陪,直接把过年安排到了岳府上,与众岳少同乐。
席间,一美婢呕吐不止,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岳李氏稍加存问,横眉怒对杨峻:“怎么这等不仔细!还不忌酒,险些害了腹中孩儿!”
杨峻大骇之下,一把抢过摆在这美婢面前的黄酒,倒得满席皆是。
莫须有 第七十三章 杨府新主,张府勇将!风起!
绍兴十一年正月初七,临安城。
老杨正忙着为府上的“秋香”单独布置“养胎房”时,蒙冲带几名亲随跑到杨府上来,道是太尉有事相招。
老杨这几日来深深自责,平日里虽然也不薄待了房中几个婢子,毕竟多数时候把她们当作了去火的工具,压根就没有什么夫妻之情。不要说来自秦桧府上,脱不了当细作的嫌疑,就是没有此事,老杨也沉醉于这时代的不必一夫一妻,以及男尊女卑,让自己可以享尽齐人之福,而不必有所顾忌。
可是这个“意外”之喜却让老杨有些手足无措,才渐渐反省自己,眼下通过这团小小的腹中血肉,老杨真正的与这个时代紧密联系起来。在此之前,面对哪怕是岳飞这样的大神,老杨也有一种过客、看客的心态。
甚至在朱仙镇班师的时候,尽管老杨同样心下不愤,却多半顾忌岳飞北伐失败后将来会连累自己,特别是岳案一成,岳家军诸将几乎都不能置身事外,坚守义气的固然死得快,出卖兄弟的也没有好下场。
但临安城中得来过于容易的富贵让杨峻彻底的放松下来,知道自己几乎注定了与岳飞命运脱钩,如果所记得的后世知识没错,那眼下自己所在的这个“杨家军”算是赵构的嫡系,多年后都平平安安的,牢牢地掌握在赵构手里,自己的富贵如同买了超级保险!
这半年来的日子,委实是杨峻在前生后世所享受过的最惬意的生活。
但这种惬意是建立在对这个时代,以及身边所有的人抱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基础上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除此以外,什么民族大义,什么黑白忠奸,对老杨来说,特别是以后世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过眼云烟,大条点来说,反正都是日后的“人民内部矛盾”!身边的几名婢子在这样的情况更加算不得什么。
但眼下却有了根本的不同。
尽管老杨也想说服自己:“你这具身体是杨再兴的,不是你杨峻的,就算播下的种子,那也是杨再兴的种子,关你老杨屁事!”
可是一想到就将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出现在这世间,他(或她)将称呼自己是“爹”!而一直被自己刻意无识的那位“秋香”,则将成为这个小家伙的“娘”!老杨就有些难以自抑的激动。
出于这个原因,老杨这几天在府上大呼小叫,不仅专门为秋香布置房间,甚至立即就在诸婢间分出了尊卑主从,其余诸婢也毫无怨怼:谁叫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平时里大大咧咧的府中厮仆,这时也知道,肚子里有了“东西”的这位婢子再不是跟自己一样的厮仆,而是自己的“主母”了!
过年以后这几天里,一切事情都围绕这位主母在进行,包括初三开始恢复的练兵也因此而缺少了杨峻的身影,不过营中诸将已经深昧杨峻的练兵主旨,也基本上按他的意思在练,所以出不了大问题。
初七这天不同,杨沂中特别叫蒙冲上杨府叫杨峻,估计实在是脱不开的事情。
※※※※※※※※※※※※※※※※※※※※※※※※※※※※※※※※※※
“张帅返行在,咱们兄弟不可不去,张太尉昔年为某家恩使,杨沂中有今日,实张太尉之功也,兄弟跟咱不是外人,可随某一行!”杨沂中提到张俊,满脸尊崇,毕竟是从张俊麾下混出来的,杨沂中还没有忘本。
张俊在军中的元老地位甚至比韩世忠更高,昔年刘、苗之变,二獠将赵构贬至军中,就在张俊麾下,与韩世忠同列,后二獠平,张、韩得以飞黄腾达,终身未因战获罪!而杨沂中则晚得多,在绍兴初年随张俊讨李成时,才在战场上得到赵构高看,此后渐渐提拔起来的,张俊的推荐提拔,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中原四镇,除了岳飞从宗泽军中崛起,杨、韩都先后在张俊手下干过。这地位,在大宋军中,算得头一份,所以听到张俊返行在,杨沂中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一见了。
“大宋枪神!差点挑了兀术的那位大宋枪神杨再兴?!”张峻一个大嗓门,从接见杨沂中的堂内传出来,直接震遍了杨峻等候的外院:“咱老子就想见见这位枪神!杨太尉可不厚道,怎么让人家在外候着?!快请进来!”
“老大人!这个,某家去叫就是了,怎么老大人去?不值当,不值当!”杨沂中一边逊让着,一边陪张俊出来。
“末将杨再兴,见过太尉!”老杨仍是那副样子,中规中矩地一个拱手,今日虽然是让门过访,却还穿着从营中就没取下的轻甲,不算失礼。
“看!看!看!这就是杨再兴!咱们的大宋神枪!一枪破万骑,千人挡了兀术十万大军,颖昌大败兀术,大宋的无敌勇将哪!英雄!咱老张喜欢!哈哈!”张俊笑得一副花白胡子扬起,拍着杨峻肩膀,亲热得不得了,随后扭头大叫:“王德!死哪去了!还不来见过杨都统!你们哥俩可得好好亲近亲近!”
“末将在!”
堂前转过一名虬髯壮汉,阔大脸庞,虽然穿着绿官袍,却掩不住英武之气,身材可当得“厚实”二字,举手投足间力量十足,一望可知是军中勇将。
“王某见过杨大人!”
王德口中谦逊,语气却不甚谦恭,特别是话听着别扭:大人?难道就为了杨峻官高一级?不以军职相称,也不称“末将”,那就是不把杨峻当武官看了!
这也难怪,王德在张俊军中地位超然,说白了算张俊麾下惟一真正能打硬仗的脊梁骨,其余诸将,不过碌碌之子,都不值得一提。张俊后半生战功,多半出自王德手中。
绍兴七年时,赵构本来已经下令把当时刘光世所部的的淮西军郦琼、王德拔给岳飞,后因开始和谈,不以兵权付岳飞,而命右相兼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张浚与岳飞相商,中间提到欲以王德归于杨沂中麾下,当时岳飞对王德的评价是“沂中视德等尔,岂能驭此军”,可见其时王德在淮西军中的地位声望!
张俊自然听得出其中三味,虽然见杨峻并不为忤,心下暗赞,却在口中斥王德道:“这野崽子,连礼数也不会,亏得杨都统大量!”
“王将军威震淮西,末将一向是敬服的!”杨峻忙出来圆场。
杨沂中与王德皆是一乐,借机下台,张俊脸上却是变了一变。对杨峻的评价立即上了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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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门外,兀术回头看着城中还算整齐的数万户人家,心中忧戚,不知道此战之后,还能不能返回此间。
“丞相,大军已经齐备,下令吧!”韩常在一边提醒道。
“前军先取寿春府,再取商州!大军到淮后取庐州!”
莫须有 第七十四章 秋香之幸,柔福之情。危机!
正月初十,张俊府,杨沂中带着杨峻二度上门,这次可着实送了一份礼,比前次的急于拜望不同,连杨峻也换上了朱红官袍。
“老爷,圣上手诏!”
一名家将急冲冲进来通报,稍移时,大内的司礼监宣旨太监已经进府,杨沂中等知趣地回避了。
“列位,圣上急诏,老夫须返淮西,此行太促,不及细讲了,不日间杨太尉大约也要奉旨与老夫共进退:兀术前军发动,往淮西而来!”张俊言罢,急如星火,马上开始下令:“王德速返军中,令姚端主持流星马斥候,沿淮百里探察!”
张府一阵鸡飞狗跳,众宾客各自回府,二杨返回殿前司营,立即召统领以上诸将商议军机,诸军随即整装待发。
入暮时杨峻才疲惫不堪地回府,未到门前,远远地就看到一辆车行的马车停在门口。
“老爷,这位姑娘在此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进得正堂,座上秋香正陪着一位面蒙黑纱的女子,却无甚交谈,场面相当尴尬。
“阿蛮?!”
老杨一进门就失声叫道。
阿蛮起身轻施一礼,却柔声道:“家主有事相召,都统记得前言否?”
老杨顿时面色古怪:自己才当了准老爹,却要应诺去跟一位暧昧的美女约会!
若是此前半个月,老杨已经神魂颠倒,迫不及待地出去了,可是眼下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秋香。阿蛮面无表情,垂首不语。秋香并非蠢人,眼见老杨如此,心下透亮,也是低垂螓首,却是心下狂喜!
换在以前,老杨出门还需要看秋香脸色么?这可是第一遭老爷出门以前竟然会为难!
不过老杨也只犹豫了两秒多一点,第三秒还没有看到秋香表态,老杨也就腆着脸出了门,阿蛮悄无声息地向秋香施了一礼,也不管秋香怎么看,随杨峻扬长而去。
一进了马车,途中都能闻到阿蛮身上发出的香味,让老杨不禁就些心猿意马起来,却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阿蛮却似有所觉,闻到杨峻的男子气息,心中乱跳。
到郡主府时,一弯新月已在半空,柔福公主就站在廊前阶上,倚栏看月,怕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老杨心下一酸:这柔福的日子未必好过。
听到阿蛮禀报,听到杨峻沉重的脚步声,柔福头也未回,轻轻挥手让阿蛮退去。
“柔福以为,杨将军前次不过酒后失言,再不肯来柔福这里了。”柔福幽幽地叹道:“谁知将军一诺千金,竟然还肯随阿蛮来!阿蛮到府上可曾为难将军?”
柔福一心以为,阿蛮到杨府这么久才回来,一定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杨峻说动。上次一会之后,柔福心中竟然千缠百绕,明明是自己让杨峻回府的,却不知是对是错,若非今日实在有事,也不会轻易出动阿蛮请人。
“哪里!郡主言重了,杨某今日在营中商议军机,至夜方回,一见阿蛮姑娘,就跟着来了,郡主相召,是杨某的荣幸!”
杨峻话方出口,吸溜溜吞了一口寒气:这话里几乎每一句都有语病!
柔福哪能听不出来,竟然为这话轻轻垂首,脸上浮出红晕,若非背对杨峻,只怕就要露相!
“将军忙于军机,正是为大宋国事,为九哥分忧,柔福哪敢怪将军迟来!只是今日之事,不知道是否与将军祸福相关否,柔福本无关国事,却是拿不定主意,只好请教将军!”柔福缓缓道来,却一直不肯回头。
杨峻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的呼吸已经吹动了柔福胸颈间的轻裘,才发现自己有失臣仪,悄悄退了一小步。柔福心细如发,早已发现,心中没来由地一酸。
“郡主有何事不决,若杨某所知,必言无不尽!”杨峻心中有鬼,话时底气半点也无,这话听起来倒是温柔得很,话中体贴之意,让柔福也是一暖。
原来这日中午,后宫中御膳已经备好,赵构只是不吃,嫔妃们只知赵构在福宁殿内焦头烂额,却不知为何事烦恼,谁也不肯来触这个霉头,最后只得请柔福出面。
“岳飞!岳鹏举!”柔福远远就听到赵构在怒吼。
“陛下息怒!臣料那岳飞必不敢违旨!”这是秦桧在相劝。
“哼哼!不敢违旨?!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恢复故都,此千载一时之机矣!朕难道不知道开封空虚吗?还要岳飞来教?!兀术大军二十余万扑淮西而来,张俊、刘锜所部能战者不足十万,天下间就只有这后护军足以抗兀术多出来的这十万签军!你岳飞不救淮西,却要去打开封?!等你把开封府打下来,我君臣已经在贼营中了!”赵构言中恨意,令前来打探的柔福汗毛竖起。
“岳飞或者只见一时之利,不明大略,臣以为,若派遣一能吏前往鄂州,或者能让他深体上意,从速发兵?”秦桧及时补充道。
“能吏!哼!”赵构怒道:“还能强过李若虚?!拟旨!书到日大军即发,若有迟滞,须知大宋礼法!”
“是!”
秦桧明白,已经无须再补充什么了。
“等着!让三省下札子,令杨沂中所部三万精兵,全军赴淮西,受张俊节制,与刘锜同进退,唔,那杨再兴此次也必随行,料来不会令朕失望!”
“臣这就去办!陛下勿须过虑,保重龙体要紧!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秦桧恭谨地退下。
柔福闻言悚然,连话也没进去说,悄悄地就退回后宫中去了。心中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回府后,仔细思量半日,还是让阿蛮径赴杨府邀杨峻过门相商。
杨峻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如封似闭,一个字也说不得。
“岳老大!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跟赵构较劲!当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么?你岳府满门才几口人哪!如何惹这等泼天的大祸!”
“将军!此去千里,军中艰险,还望保重!柔福知道将军与岳太尉故旧之情,也不知此事该不该知会将军,在柔福看来,只要将军平安就好!”柔福絮絮说道,只是这最后一句,已经情难自抑,宣之于口了,杨峻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装愣充傻。
“杨某何德何幸!竟蒙郡主如此……”杨峻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将军!”柔福蓦然转身,美目中已经热泪盈眶,这一转身间,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一尺,已经呼吸相濡,四目相对。
“保重!”柔福说出这两个字,老杨再难矜持,意动之下,竟然将咫尺的柔福拥入怀中,而柔福也顺势将玉颈靠在杨峻肩头。一对玉峰轧在杨峻胸口,让老杨不知身在何世!
次日寅时一刻,岳府门中砰砰炸响。
岳雷含怒开门时,却见杨峻忤在门口:“快!快叫你母亲起来!快写家书!”
莫须有 第七十五章 你有狡计,我有暗算。争功!
兀术大军压向淮西!
正月十五日,寿春城破。
正月十七日,西路军破商州,川陕宋军一触即溃。
同日,东路前锋侦骑出现在庐州城下。
“诏刘锜速进庐州守御!”赵构有些失控了,连番军报,无一胜捷,俱是溃败,张俊逡巡不前,只得直接下令刘锜军进发。
临安城中,新年的气氛迅速被大军压境的恐慌所取代,铁骑如飞,在御道上来来去去,市面上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抢购与物价飞涨,自淮南而来的难民迅速增加。
二十日,“诏杨沂中殿前司军尽发!”
杨峻终于告别繁华临安,率所部三千骑为先驱,直发和州。殿前司诸军随后出营,缓缓跟上,只是步军大队随行,等到和州,大约要落后杨峻所部两天以上的路程了,充分贯彻了杨沂中所说的“让杨都统先上”的指导意见。
秋香固然肝肠寸断,柔福也泣不成声,老杨这次出征已经无法做到心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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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田李下,古有明诫,况握天下重兵而不伏朝庭,窍为明帅所不取,今兀术主力尽出,若溃之则西京唾手间耳,成败之数,在人不在城,兄何念念以故都为执,若身尚不保,军已他属,岂不妨恢复之计哉,此弟肺腑之言,惟兄察之!”
岳飞得家书,正在狐疑,却从李氏泣血之书内得此短笺,不觉骇然。
张宪是岳家军中第二个看到这张笺的。
“太尉,此为杨兄弟手笔,临安必有不利太尉之处,否则杨兄弟不会如此!”张宪面色大变。
岳飞何尝不是方寸大乱!看着这张薄笺在碳火中化为飞灰,岳飞无奈地下令:“选锋军、胜捷军、踏白军、背嵬军先发,中军、左军、右军、后军本帅自统之,其余诸军留守,今日即往援淮西!”
张宪正要出帐,却在帐门处立住:“太尉,还有一处军马未调!”
“哪一处?”岳飞一愕,随即恍然:“是了,杨兄弟布下的棋子,应该可以用了!速知会梁兴,趁兀术大军分散,袭取京西路诸州县,不须死守,只待兀术回军便撤!除开封府以外,诸城守军应该不会太多。”
鄂州大宋后护军营喧嚣顿起,数骑出营往北而去。
比起史书所载,岳飞出军时间足足提前了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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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七日,刘锜率军进庐州,骑马绕城一圈之后,刘锜见城墙残破,一声令下,大军南撤,城中宋人惶惧,拖家携口跟在大军尘后。
张俊所部原来驻守庐州的统制关师古,见刘锜大军一到即返,手中只得2000人马,哪敢留守,不顾春雨初发,冒大雨率队随后而撤,留下城中跑不动的老弱过万,指着宋军南撤的队伍怒骂不已,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军一动,流星马斥候不绝于道,淮南民众争相渡河南逃,不要说淮南,连长江边上的宋民都已经惶惶不安。
此时岳家军前锋已经抵达江边蕲州、黄州地界,闻淮西告急,岳飞再次违旨,不肯与张俊等合兵一处,而是在上奏赵构后直接从蕲州、黄州北渡,此次虽然没有完全符合赵构的意图,却有效地对金军形成夹击之势,赵构愤愤然之后,也发现这是实现求援淮西路的最快和最好办法,只得默许,二月初二所下的手诏中对岳飞颇为嘉勉:“卿苦寒疾,乃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
二月初三,金兵渡淮,庐州陷,比兀术要求的早了十来天。
阿鲁补、韩常率部进城后,先大肆屠戳,城中宋人几乎死绝。
此时韩常知道,前方就是大宋诸镇所在的地界,再往前一步,就该是主力正面交锋了,所以难得地在庐州休整,并派遣所部在庐州、和州、无为军等地界四处劫掠,以战养战,补充消耗的粮秣,只是江北淮南之地,已经逃得十室九空,哪里还有多的粮秣供他抢?!
也是在这天,梁兴、高林等率部出天井关,三日后以轻骑诱出晋州城中金兵,随后以三万余人的超级优势兵力,加上新打造的少量器械,轻取城中不足2000的守军,夺回晋州,太行三陉诸寨义军士气大振,京西路上,多处州县告急,军报如流水般发往兀术军中。
岳家军渡河后,直扑庐州。
此进杨沂中率殿前司军,在建康府赶上张俊,而先行到达的杨峻也已经在建康郁闷了两日。
这老张见杨峻到来,却是面和心不和,左右只是让所部军马整装待发,却不来管杨峻三千人马,只是一迭声的说“不可擅定行止,须待将令”!
老杨见一拔拔的张家军在调动,知道毕竟自己还是杨沂中的人马,张俊不可能完全没有顾忌,尤其在这个重军功之赏的时代。
二月初十日,建康府探子都已经回报,说是金兵一部过含山界往和州途中!
建康安抚使叶梦得心中怒火勃发,却不敢得罪张俊,没法子,只得腆着脸到张俊营中。
“大人驾临营中,有何见教?”张俊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连王德在一旁坐立不安也恍若未见。
此时王德已经升都统制,比杨峻高了半级。
“太尉!探子回报,说是贼子前锋已经过含山县,往和州而来,和州空虚,若一旦为贼所乘,大江之险,我军与贼军共之矣!含山县距此间不过60里,再探无益,还请太尉速速发兵为上!”叶梦得就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了。
“这个?诸军尚在……”张俊心想等杨沂中与刘锜一起北上,孤军深不是张俊的作战方式,一句话,有便宜要占,但吃亏和危险的事情永远没有咱老张的份!
“太尉!和州空虚,金人不过少许前锋,若大国军一鼓而发,只要站上一块和州城的城砖,便是大功一件,梦得愿具表奏闻作证明,为太尉请功!”叶梦得实在忍不住了,连这话都出了口。
“好!”张俊听得心动,终于发飚:“召诸统领,听吾将令!”
有这种便宜事,往一个实际控制在宋军手中的空城出发,只要进了城便是大功,如何不是便宜!
张俊在有好处的时候,绝对不会放过的,就像上次进毫、宿二州时,金人实已退去,张俊纵军入城,淫酷之处犹胜金人,却上报大捷,得赵构重赏,王德此次升任都统,与此不无关系。
“要不要知会杨再兴?”王德对杨峻没有什么恶感,这时忍不住提起来。
“莫多话!休动别人军马!”张俊怒骂,叶梦得心中一阵暴汗。
一时间众将云集。
“诸将可自采石渡江,先到和州为胜,张某当记此首功!”张俊下令道。
“德必身先士卒,明日晚与太尉会食于和州!”王德首先表态,众将沸然同应。这等无危险无敌人的军功,自然能抢便抢,谁也不是傻子!
可是当晚营中乱传消息,说是和州其实已经陷落,贼军势大,和州守军无人生还!
“李将军请!”
“王将军先请!”
“赵统领不必逊了!”
采石码头,天明时,诸军居然都争后恐先,没人急着上船。
“让开!咱老王先上!”王德当仁不让,率部上船。
众将不由得伸手抹汗,拍胸安胆:“好!好!好!还有个不怕死的王都统!”
王德过河,忍不住哈哈大笑,声振大江:“还好老子懂得让人在营中放谣言!”
先驱径往和州空城而去。
而此时,半点军功也无的杨峻还在建康城中高卧,浑不知张俊所部已经立下“大功”。
“哼!张俊老贼!若非如此,你该是想等金人来攻建康府,以大江拒之罢?只是王德已经渡江,只怕此后就由不得你在此久驻了!”昨日还一脸苦瓜像的叶梦得在江边看到王德渡江,咬牙切齿地道:“送老爷回府,咱们去写密奏!”
莫须有 第七十六章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交兵!
王德到和州城之际,哪里有半个金兵?!
采石渡江,和州咫尺之遥,大军入城接防之后,王德火速派遣骑兵小队出城四十里,遍寻金兵,最后只于一个明显“捞过界”了的金兵小队相遇,五十余骑对六骑,在人数绝对占优的情况下,杀掉三个,逃掉三个,得胜而返,对方再怎么糊涂,也知道宋军大队渡江了!
“好!这便是大功一件!”王德将几名金兵尸体斩烂,衣装马具全部拆开,乱扔在南门内外,只候张俊大军到来,另派斥候火速返回码头,通知诸部:“和州金兵已经全诛,诸部可以渡江了!”
张俊麾下其他诸部军马入城时,不免见满地碎尸,金兵器甲所在皆是,明显经过了一场激战,不由得都暗自庆幸:“好在没有陪王都统发疯!”
是夜,张俊入得城来,哈哈大笑,一喜叶梦得送偌大功劳,二喜王德毕竟可用,忙在和州城中挑灯夜战,书写报捷奏章。
(三日后赵构得奏大喜,手书札付张俊,“自卿提兵渡江,晓夕为念,得报已复和州,卿谋虑精审,分朕忧顾,不胜叹嘉。”张俊一时兴起,再奏曰:“虏已在臣计中,乞免圣虑,决保无虞!”赵构得报,于福宁宫中大笑,秦桧不解其意,赵构以奏书示桧,秦桧却腹中暗骂:“张俊贼子,若非叶梦得早有密札,岂不被你瞒过!”只是脸上却满面堆欢,三呼万岁以贺。)
杨沂中得报,连建康城都不进去了,叫人通知杨峻,赶往采石随殿前司大队渡江,一边暗骂张俊老东西:“抢军功之际,连大宋枪神都扔在了建康!”
杨峻浑然不知,既然杨沂中都到了,以后也轮不到张俊指挥自己,乖乖听殿前司军令即可。
二月十二日,刘锜得报,将大军放在东关防御,自己率亲随赶往和州,淮西诸路主帅终于在和州会师,而此时岳飞距离舒州已近,眼看就要抵达巢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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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三路宋军抵和州!?”韩常得报,一时间心中大悔,不该未等兀术大军,即率先渡淮南下,眼下主力未至,而自己所率的前军却已经面对中原三大帅的重兵!
“昭武将军怕甚么!我大金精骑在此,宋将一千个来,一千个死,只是莫在城墙上打便了!”归德尹、河南路都统阿鲁补虽然名义上在韩常前军中,按理该受韩常节制,这番先行渡淮却是他的主意,眼下见韩常慌张失措,不由得心下鄙夷,大咧咧地要求挑战。
韩常心中怒骂:“这等蛮人,懂什么用兵,丞相不过用你来监军而已,前军十万,多半都是签军,到时你骑马一跑,谁来管大军死活?!”
只是不好发作,只得将计就计:“都统之意,计从何出?”
阿鲁补道:“宋人利守城,我军利野战,今须将宋军诸路诱出城来,劳师来奔庐州,将军只须管好步军,我自帅骑军于路列阵,待宋军前来,只要我骑军迎敌即可,韩将军可以无忧!”言下之意,以不到两万的骑兵,就可以敌得宋军近十万,实在不须如此惊慌。
韩常大笑:“都统如此勇武,吾复何忧!”
待阿鲁补一出,韩常抹去额头冷汗:“以为宋军当真不堪一击么?两万对十万!老韩可不敢!且先保住手中这点步军才是!”
是日起,金兵外出劫掠的部队开始收回,沿和州到庐州地界上,金兵遇宋军即退,却非溃败,而是且战且退,放弃了所有可以防御的地点,包括含山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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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日,张俊会诸军,克复含山县。
又是张俊所部率先进城,刘锜、杨沂中都被推到后面,只得兴叹:城中明明一个金贼也无,居然报“克复”!这等夺军功的法子,当真妙而且灵,从此地到庐州,不知多少小村小镇,大约可报军功数十次了,此次张太尉可谓“大获胜捷”!
二月十五日,克复清溪。
二月十六日,克复巢县。
皆是不攻而克!
一路上的金兵,都是一退二十里,再停下来等宋军,张俊在奏中言“步步胜捷,虏势已溃”!
二月十七日,金兵退至柘皋,阿鲁补见地势平坦,正好可以发挥骑兵所长,遂决定不再退兵,而是在石梁河西布阵以待宋军,杨沂中所部这才第一次走到了全军前列,隔河见到金兵大队,不敢轻进,只得在河边等候其余诸军。
晚上春雨淋漓,石梁河暴涨,金兵见宋军云集,为阻止宋军,居然把河上的小桥也拆了。
十八日天明时,张、杨、刘三帅所部大军齐集石梁河畔,远观金兵,双方都有近十万军马,可堪一战,此时的宋军毕竟不是靖康年的宋军了,当年若是如此力量对比,宋军早已经逃之夭夭。
金兵在河对岸不到三里处,沿大道列阵数里,以骑兵在前,步军在后,远远看去,不见边际。
刘锜见石梁河虽然暴涨,仍只得两丈宽阔,不由得暗笑杨沂中谨慎:“来人哪,扔木头下去,把这河断掉!”
大军出动,哪里会被这条小河拦住,虽然并没有阻断河水,却已经足以踏在上面过河了。张俊主旗一挥,三军分从上、中、下三路渡河。
“诸军听令,各出一队,进击!”张俊喝令下,杨沂中所部统制传奎已经跃马而出,瞪了杨峻一眼,率部冲向敌阵。
杨峻抱枪胸前,心中暗笑:“杨沂中没让我先上,你瞪我干什么?!”
稍移时,前驱出击的三队纷纷败回,传奎一眼中箭,高声惨叫。
金兵大阵不动如山。
张俊知道,是让王德出阵的时候了。
杨沂中回头示意,杨峻提枪出阵,与所部三千骑兵缓缓前移,蒙冲、凌雪峰等随后跟上。
王德看到杨峻出阵,颌首示意。
金阵接道而列,却空出中间大道,那里便是留给宋军的鬼门关!
可是阵分左右,正好给王德和杨峻分出战场来。
两队一边前进,两人一边聊天,不觉已经到金军阵前。
“杨兄!”王德拱手。
“王兄!你先挑!”杨峻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好!右军精锐,算我的!”王德当仁不让。
“谁先穿阵而过便算赢?”杨峻微笑道。
“正是如此!”王德暴喝,随着张弓搭箭,一箭射落在金军右边马背上的一位将领。
“殿前司军,随我上!”杨峻暴喝。
金骑已然发动迎了上来,铁蹄雷动,兵戈交击,血光暴起!
莫须有 第七十七章 此杨非彼杨,此军非昔军!
“变阵!”
张俊主旗摇动,三军齐齐变阵,居前的骑兵主力以王德和杨峻为首,大半出击,其余骑兵往两侧分开时,露出后面的整齐大阵,重盾之后,十余排长柄斧、大陌刀、金瓜锤严阵以待。
再往后是强弩重弓,皆搭箭张弦,静待来敌。
刘锜所部大半还在东关扼守,大阵以张、杨二部为主,这时就看得出张俊的私心了:前排基本上都是殿前司军!
杨沂中心中已经不知把张俊祖先十八代男女直系亲属问候了多少遍!可是三军俱受张俊节制,这却是御前定议,谁敢吱一声?!何况虽说殿前司军名义上在自己麾下,毕竟是赵构的兵,张俊却不同,所部基本上算私兵!打胜了,大家都有军功,打败了,自然有殿前司军垫背,这样布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阵间二十万人马,焦点齐聚中间万余骑身上。
马蹄声暴响,喊杀声大作。
迎上第一名金将之前,杨峻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王德那边看了一下,两军差不多同时接战。
“杀!”
杨峻面目狰狞,手中铁枪荡起硕大枪花,将迎面而来的敌将罩在其中。
“当!当!嚓!”
金将手中狼牙棒被击得后飞,反应过来之前,铁枪的矛尖已经从咽喉处割入,硕大的头颅侧飞而出,急喷而出的热血洒得漫天都是!
“呼!——”
一刀一矛左右夹击而至。
杨峻长枪横过,一头一尾分别击正来袭的利刃,左边却浑不受力,眼角觑见一柄镏金铛在身侧荡起一团黑风,一声炸响中,左边来袭的长矛震飞,敌骑反应过来之前,铁枪的矛尖已经入胸,大片血肉带着尸身飞砸向身后的诸骑。
蒙冲纵马往前一跃,镏金铛几乎遮住了左侧视野,杨峻心中大定,铁枪如入海蛟龙,所过处血肉横飞,残肢断体四射,满身都是敌人的鲜血。
凌雪峰、蔡晋随后跟进,两柄大刀如雪花般洒向避开杨峻锐锋的敌骑!
第一队敌骑被穿破的空档间,杨峻居然还有暇偷觑王德那边一眼,也见一柄大刀如桨破浪,虽然落后自己一步,却也堪堪将要穿阵而出,看来当年岳老大对王德的评价,应该还是有几分含金量的。
“分击!上!”
阿鲁补却是大急,原以为不堪一击的宋军骑兵,对面正撞之下,居然将自己引以为傲的大金精骑冲得如此不堪,后阵的骑兵再不敢如此布阵了,大喝声中,后阵一分为二,一队迎向杨峻和王德,另一队却往开阔野处分开左右两队,直扑后面的宋军步阵。
“杨”、“王”两面大旗下,数千骑金兵扑上去,如狼搏虎!
韩常在后面看得冷笑。
“野蛮子懂得什么用兵!你道宋军还是当年的宋军么?上次面对岳家军,没有调你来真是大错!还道撒八等辈当真不堪一击么?小小统制使,若非女真族人,凭什么节制我昭武大将军!若是郦琼在此就好了!……可惜丞相有令,不得让郦琼对上王德!”
当年就是张浚不听岳飞的话,派遣兵部尚书吕祉监军,而令王德为主帅,才让郦琼心中不服,杀了吕祉而叛的,即便如此,这次让郦琼守宿州时,只是听说王德要攻宿州,郦琼就要求撤军,兀术也立即应允,可见这王德也非碌碌之辈!
但韩常还是犯了一个错误。
“王”字旗显然是王德。
“殿前司右军都统制杨”却让韩常掉以轻心了,旁边的官名太小,中间的“杨”字太大,让他误以为这是杨沂中亲临,反而不似对王德那般看重。
可是即便如此,韩常还是渐渐看出了不对劲!
怎么这杨沂中破阵之势如此犀利?!竟然比那王德还要快地接上了阿鲁补的第二列骑阵!
莫非一直以来对杨沂中就看走了眼?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闻丞相之名就一夜遁走200里的败将?
不对!其中必定有诈!
韩常见前方空中头颅与尸身齐飞,金骑如锥破浪般被切开,心中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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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鲁补绕过杨峻和王德组成的“破阵黄金搭档”,仍然被杨峻的杀戳之气所震慑,一咬牙,置麾下于不顾,率后队直扑前方的宋军步阵!
宋军步阵一向不堪一击,只要自己破了步阵,再反抄回来,那时身后这些宋军骑兵还不任人宰割!
“杀!——”
阿鲁补扑到宋军步阵前,正扬声暴喝,却愕然发现,正面飞矢如蝗。
“啊!——”
“哇!——”
身边的勇士一个个坠马,有的则是被中箭的马匹拖倒地面,被后续的战友纵马踩上,连惨嚎声都没有持续一秒,就噎断在马蹄下。
“冲!给我冲!杀啊!——!”
阿鲁补不是第一次冲破宋军战阵,历年来多有战功,只除了去年没有参与对岳家军的作战,却对宋军的步阵向来没有什么好评价,眼前的利箭也在意料之中,只要冲过这一段,就可踏入宋军阵中,那时还不是任自己快意杀戳!
可是数百骑倒下后,冲到宋军阵前的金骑蓦然止步!
“咚!咚!咚!”
响声不绝,前驱的金骑全部撞正宋军阵前的重盾,盾后皆有木柱入地支撑,牢不可破,数百面重盾之间,缝隙宽不盈尺,而就在这缝隙中,一柄柄巨斧寒锋闪亮,正择人而噬!
“杀!——”
阿鲁补双眼血红,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若是破不了这步阵,就等着找路逃命吧,却还得问过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两名煞神是否同意!
张俊、杨沂中、刘锜在阵后监军,见能够越过杨峻与王德,前来冲阵的金骑不过四五千骑,都是心中大定:眼前的步阵可是经诸军反复实战与研讨,按照可以抗两万骑以上的敌骑冲击设计的,只要能够抗得过对方冲击,便是立于不败之地,至于能够杀伤得了多少敌人,则只有靠杨峻与王德的利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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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兴!是杨再兴!!——”
韩常听到身边的副将声嘶力竭的大叫,如五雷殛顶,汗毛倒竖!
杨再兴!
杨铁枪!
那个偃城外的煞神!
他不是在岳家军中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殿前司军?!
这个“杨”居然不是杨沂中!
这是杨再兴!
“退!退到紫金山!快退!”韩常立即使出自己的备用一招,这是三天前就已经派遣步军修筑了工事的逃命一招,阿鲁补虽然知道,却明白那只是为步军准备的逃命去处,与自己的骑兵无关,对韩常的胆小之处大为不齿!
“那!阿补鲁都统呢?!”傻乎乎的副将还补了一句,气得韩常手中大刀一扬。
小子瞬间明白过来:现在只能各顾各命了!
莫须有 第七十八章 阿鲁补军,过门而不入!
“破!——”
杨峻铁枪破入最后一名金骑胸腹,从后背穿出时,铁蒺藜上带出一块“肺片”,长枪一颤,尸身一破为二,上下分开抛落。
眼前豁然开朗,杨峻急忙一勒马缰。
按对方适才布阵的情况看,过了骑兵阵,后面就是步阵了,须得小心箭矢。
可是举目所见,老杨不禁咋舌:数万贼子滚滚而去的后脑勺对着杨峻,若不抓紧点,说不定就追不上了,这帮兔崽子居然跑得快逾奔马!
老杨只犹豫了一秒,看到王德还在右军阵中厮杀,下一秒就决定返冲回去。
王德根本没有时间看杨峻这边的动静,不仅身上挂了彩,更被金军骑兵后军围圆,在阵中暴喝连连,却是一时冲不出去。
杨峻所部这边三千骑冲出来时,损失不到一成,而敌人左军已经溃不成军,金骑四散,杨峻与蒙冲、雪峰等互看一眼,大旗挥处,杀意正高涨的近三千骑直扑向王德所在的右军。
“杀!——”
近三千人的吼叫声响振战场,王德外围的压力为之一轻。
这三千骑还是柳子镇时的殿前司军吗?
杨沂中远远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峻铁枪所过之处,敌阵如汤泼雪,当真可说“挡路者死!”
殿前司军何时这等威风过!
三千骑对杨峻的信心大涨,平日里训练时虽然没少在心里痛骂过这位都统,此战下来,手中的刀枪都染满了敌血,才知道以前那些花架子的功夫都是白练了,最后这一个多月来,七宝山下的一根根断木,都换成了眼下的贼军中一具具残尸!
这才是真正的大宋铁骑!
这才是无敌的大宋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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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鲁补心中气苦!
眼看对面就是熟悉的宋军大阵,所部骑兵就是冲不过第一阵列的长斧大阵!若给自己破到弓弩阵中去,宋军哪里还有一战之能!
可是那些不堪一击的宋军箭阵,此刻射出的却仿佛是摧命符!一支支劲箭居然可以透皮甲而入!只有那些装甲沉重的骑军才可以稍加阻隔,不会在轮箭矢下落马,但胯下马儿却无此能为,大斧落处,马蹄折断,只要马背上金人落地,必有两三柄大斧同时招呼上来,随便什么样的盔甲,都难幸免!
更为可怖的是,背后杀声大作,却都是宋人呼叫声喊杀声响彻战场,自己麾下的勇士到哪里去了?!回头看处,阿鲁补心胆俱裂:近七千骑宋军里外两层夹住自己只剩不到四千的残部,正在绞杀!
“杀!杀回去!——”
阿鲁补真的不是想逃命,他只是想救回自己麾下精壮的女真男儿,还有那些从遥远北方带过来的渤海汉子,那都是追随自己数年的好汉子、好男儿!
若这样的兵都没有了,自己还当什么都统!
若像韩常那样,手下全是些签军,自己还敢作战么?!
韩常!?对了,韩常呢!他手下的数万签军呢?!
“韩常!我要杀了你!我要——”阿鲁补正怒发如狂,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正以不到六千人马,面对近十万宋军!
“冲啊!——”
阿鲁补一马当先,只可惜,冲到杨峻所在的殿前司军外围时,阿鲁见到血浪中破击的铁枪,竟然没有迎上去的勇气,而是绕阵而过,冲向庐州城,仿佛往那里逃跑的韩常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敌!
但随在身后的却只有反应过来的不到2000骑人马,其余的还在杨峻和王德之间被逐一绞杀,聪明点的已经在寻找逃生之路,蛮横点的甚至想反败为胜,糊涂的却只见刀光剑影,不知道战场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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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军骑兵,出击!”
张俊已经胜券在握,也知道把握战场局势,把所有留在身边保命的骑兵全派了出去。
“恭喜张太尉!此战之功非小!皆太尉指挥若军,众将用命矣!”
刘锜已经反应过来,知道此战主要是杨沂中和张俊的功劳,自己所部虽然也在阵前对抗敌骑,甚至大量的布阵方法还来自顺昌之战的重要经验,但必竟主战部队并非自己麾下。
张俊与杨沂互觑一眼,明白刘锜这是在提醒,报功时不要忘了他那一份,都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若非仗还在打,两人已经要开始庆功了,不过此刻却心意相通,都在心里暗打主意:“这一仗如何才能让刘锜少分些军功?!”
此时金骑已经大溃,毕竟杨峻不到三千骑的兵力不可能围得住四千金骑,再损失近千骑之后,金兵统领们反应过来,大声喝叫中,金骑四散而逃,最后都奔庐州而去。
“追!”
杨峻未及请示,首先率队出击。
王德却箭持重了一点,回头看到张俊摇旗,才率队跟上,却不知张俊心中暗骂:“只会用刀不会用脑!平白地让杨再兴抢了头功!丢了老子的脸!”
杨沂中先是心中大乐,见杨峻为首的殿前司军精骑所向无敌,自己也洋洋自若,可是转念一想:“若善用此人,或未必再败!”,这个却是赵构的话!不好,此功不能算是自己的,回去一定得写明奏折:陛下用兵如神,以勇将授殿前司军,方有此胜!
想到这里,看着张俊大喜过望的模样,杨沂中打上了小算盘:“你张俊用兵又如何?老子轻轻一笔,把功劳算到陛下身上,你敢跟陛下抢功?到时陛下打赏,也须为殿前司多出一份,以示他的用人之能!嘿嘿!”
预备队的骑兵从开头的畏战,到眼下战场形势大变,急于争功,其间转变,妙不可言,此刻见金骑四散,正是追亡逐北的时候,一个个奋勇争先,比刚才王德和杨峻扑向敌阵时还要凶狠些,只不过对面的敌人寥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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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左侧,不过数里之内,紫金山地界上,数排木栅后,强弩劲箭正在那里严阵以待!
韩常竟然在这里早已经预备好充足的防御工事!
阿鲁补早已经纵马奔过,只是免不了在山下破口大骂而去:韩常竟然不给逃回的骑兵开栅门!眼看杨峻所部已经赶来,再不跑,难道等死么?
“住了!”杨峻在前面大叫,旗手将大旗挥动。
殿前司右军骑军顿时止步不前,与韩常军对峙。
若想追击阿鲁补,却怕十里外的大宋步军赶不上来,让这些贼子溜了。
韩常在坡上见杨峻不动,心下叫苦。
王德见杨峻在山下止步,却是心中窍喜:“这杨都统虽然英雄,却不明大略,眼下正是庐州城空虚的时候,不去夺城,更待何时?!”
遂招呼也不打一个,纵马掠过,率所部径往庐州城而去!
莫须有 第七十九章 张帅妙计,岳帅奇兵。会师。
“两位在此,必取韩常贼子!老夫且率骑军去追王德,以免孤军深入,有何不测!”张俊赶到后,留下步军大队与韩常相持,一边准备攻寨的器械,一边分派任务。
杨沂中、刘锜对望一眼,拱手道:“谨遵太尉将令!”
待张俊转身向北,两人齐在腹内骂:“老贼!抢功便这等利索!”
庐州城大军既然在此,阿鲁补势不会以两千残骑守城,王德又已经前去,这庐州城已经稳当在手中了,张俊连这半日也耽误不得,居然抛下刘、杨二帅,要独吞此功!
杨沂中见张俊“理直气壮”地把杨峻带走,更是心中不愤,却难以出气,只得“破口大骂”(在肚子里):“连老子也扔下了!老贼!当心死在庐州城下!”
近八万大军,就这么在紫金山下,与韩常的汉军相持不下。
“火箭!柴火!老子才不攻山!熏也要把这帮奸贼熏下来!”杨沂中满腔怒火,皆发在了韩常身上。
其时风正往山上吹,大火湿柴一燃,山上浓烟遮盖,加上数万火箭射上去,更将紫金山变得与火焰山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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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心情大好。
不仅刘锜难以抢功,就是杨沂中带着个无敌的杨再兴,也喝老夫的洗脚水。柘皋大捷,便算三家分账,可首克庐州城,该算老夫的吧!哈哈哈哈!
谁知进至店埠,前方战事正酣!
原来王德追阿鲁补至此处,正遇到阿鲁补收集残兵,堪堪已近四千来骑,倒与追来的王德不相上下,阿鲁不见杨峻,料到被韩常所绊,又见王德所部也不多,便怒向胆边生,率全部金骑返身大战,一时间,王德竟然奈何不得!
“太尉!”
杨峻拱手道。
张俊脸色数变,见场中混乱,王德虽然勇猛,毕竟一时间不得脱身,却又不甘让杨峻抢功,咬牙切齿之际,忽然醒转:“眼下杨沂中可不在这里,杨再兴虽勇,却抢的是王德的功劳,何不消耗殿前司骑兵,为张某取一场大功?!”
“杨都统休多言!张某所部骑兵就交给你了!”张俊难得地仗义了一把。
一时间,杨峻所部三千骑为首,后面紧跟张俊节制的近四千骑,狂飚般卷向战场。
其实不用杨峻下场,阿鲁补看到张俊大旗,见到如此多的援军,早已经心生退意,却只是与王德战得正急,乱军中连发令都做不到,哪能说退便退。还好杨峻大旗一出,比阿鲁补的将令还有用,金骑立即开始溃散!
阿鲁补好不容易让麾下军将缠住王德,自己脱出身来,看到张俊只率数百骑立在高处,心知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得吞下好大一口唾沫,恨恨逃走,不过再蠢也知道,庐州城已经不能再去了,勒马往东,朝梁县而去,那里还有一支金兵可以为援。
杨峻不费吹灰之力,已经解了王德之难。可王都统见到杨峻前来,却是面上泛红,还好本来就黑,看不出所以然来。
“杨都统果然英雄!王某……”王德身边金骑一空,见到杨峻靠近,势不能装作不知,忙拱手以示谢意。
“住口!”张俊大喝!
这种时候,向杨峻道谢,日后奏书怎么写?!王德脑子就是一根筋!有什么好话等报过军功再讲,到那时就算你要把老婆送给他老子也没意见!
“太尉!”两人来不及客气,忙拱手听令。
“莫废话!这就袭取庐州!”已经想通了关窍的张俊不再分彼此,向两将同时下令:“先入城者为头功!”
杨、王二将相视一笑,前嫌尽释,只是眼下还须比较一个高低!杨峻所部与王德所部并辔扑往庐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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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太尉!栅内贼子没有动静了!”一名统领向杨沂中报道。
杨、刘二人略微商议一阵后,杨沂中大喝:“三军出动,咱们登山!”
可是上得山去,杨沂中大为沮丧:栅后空无一人!或者说至少没有一个活人!莫非这阵类火,把这山头的人都烧死了,这可是数万金兵啊!不对!这里连盔甲器械也无,不像是烧死的!
“搜!满山搜!”杨沂中怒吼。
本来还指望着烧死一些金兵,得些盔甲、器械、尸首回去,也是大功一场,或者并不输于庐州克复之功,谁知两个时辰烧下来,竟然只得两百余尸首!
不过片刻之间,杨沂中彻底失望了。
“禀太尉,山间有路通往山后,贼子大队已经逃走了!”
此刻,紫金山另一侧的韩常骑在马上,大叫侥幸:“幸好咱老韩还有这一招备用,否则岂不被鼠辈们变成烤肉!”
麾下步军虽然一个个熏得有如黑炭,却所幸逃出生天,只是并不一定都回到韩常军中罢了。老韩也不是那种过于苛刻的人,已经打定主意把逃兵们都报成阵亡,以免殃及他们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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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沂中不知,他暗自在腹中诅咒的张俊,却真的差点死在庐州城下。
不过是差点气死的。
未时以一刻,大战之后经过长途跋涉,张俊终于率杨、王二将抵达庐州城。
“岳!怎么会是岳飞!”张俊在庐州城下,对着吊起的城门吊桥发呆,更对城楼上的“河北诸路招讨使岳”大旗恨之入骨!
杨峻心怀大快,知道岳飞终于还是听了自己一回,提前出兵,否则不可能在韩常离开庐州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已经大军入城!只是这军功得来太易,有些便宜岳家军了。
“张太尉!怎么是您老人家?!”城头上,一个大脑袋伸出来:“老牛这就给您开门——哎哟!对不住了,大哥说过,没有他的将令,谁来也不许开门,他眼下正在城中抚民,要不您先在马背上歇着,等老牛去给您通禀!——兔崽子!没见有客人来了么!待客之道你懂不懂!敢情你们陪着太尉,老子去找岳帅?!”
牛皋回头虚脚一踢,几名小校知机地下了城楼,往城中去了。
老牛回过头来看着张俊,一张脸笑得比花儿还艳。
张俊猛吞了一口唾沫,恨不得把那张黑黑的大脸揪下来当夜壶,可是眼下却还得装出一脸笑意:“将令不可违!老夫等着便是!”
一边心中嘀咕:这岳飞什么时候到的庐州。
他却不知道,岳飞抵巢湖之后,根本就没有南下和他合军的打算,而是北上直取韩常所在的庐州,在岳飞看来,张俊、刘锜之辈都深谙“持重”之道,若是合了军,一个决议出来,已经不知是何日了,兀术大军正在集结,哪里等得许多!把庐州城打下来才是正道!那时在庐州与诸军合师,岂不妙哉?!
谁知阴差阳错,韩常竟然没有探得岳家军到来,全力以赴与张俊诸军对战,甚至抛下庐州空城,以图决战于柘皋,不到一万的守军,哪里敢硬抗五万岳家军精锐!当即作鸟兽散!却让岳飞兵不血刃,轻取了庐州。
岳飞现在州府衙门,还正在为韩常军在何处而伤脑筋!
莫须有 第八十章 张俊夺城计,王进逢生机!
“蠢奴!”兀术前驱精骑得报庐州势急,倍道而行,却在过梁县以后遇到溃散的阿鲁补所部,急火攻心的兀术当头就给了阿鲁一鞭子。
当晚在梁县大军驻下,龙虎大王、孔彦舟、郦琼等噤若寒蝉,知道眼下丞相正在火头上,哪敢去触这个霉头。
“丞相!昭武将军韩常着人来报,所部汉军五万,已经过紫金山往濠州,请丞相定夺!”
兀术满面沮丧,知道这已经算不错的结果了,濠州城虽然比不得庐州,却仍是淮南大州府,若得以立足,徐待大军继至,还能与宋军一战,否则只余庐州决战一条路可选。而庐州城溃逃回来的金军已经禀明:岳飞率精兵五万,已到庐州!
尤其可恨者,杨再兴居然编列殿前司军杨沂中麾下!
岂不是说,从此除了岳家军,韩家军碰不得,又多了个杨沂中碰不得?!
兀术咬得牙响,却气得胃疼,知道自己可用之策一条也行不通。
“不行!不能在庐州与岳家军决战!”兀术总算下定决心,毕竟宋军利守城,金军利野战,若是岳家军守的城,加上城广池深,只要粮没有绝,便打上一个月也是枉然。若真打上一个月,等韩世忠赶到,哪里还逃得过宋军合围?!
“龙虎大王所部,全速往援韩常!只到濠州城外三十里,不可妄进一步,等我大军到了再攻城!”兀术深知,若给岳飞知道韩常动向,只怕韩常的五万签军不保,眼下龙虎大王麾下近两万骑,是已经渡淮的骑军主力了,自己大可再等其余骑军渡淮,韩常却等不得!
怕只怕,岳飞连一步都不肯歇,直接就奔濠州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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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尉!不知诸军与韩常军决胜大捷,岳某在此道贺!”得到军报的岳飞在城门处恭谨地下马迎候张俊,只是这话却容易被有心人听出其他味道来。
“岳太尉用得好兵!哈哈!老夫自愧不如!”张俊打着哈哈,却是面无笑意,下马后居然侧对岳飞,连礼也不受。
岳飞略一沉吟,便知端倪:“张太尉说哪里话来,岳某进军到此,未见韩常大军,却料敌不明,不知贼子竟然敢与张太尉麾下诸军决战,此自取其败耳,岳某不过适逢其会,为太尉守此空城,圣上有手诏,诸军俱归张太尉节制,此后行止,还请太尉将令!”
张俊越听,面色越好看,到了后来,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心道:“岳鹏举还算凑趣!”
这下子宾主尽欢,杨峻路过岳飞面前时,也不过丢了个眼神,一句废话也没有,岳飞心领神会。
只是到了州衙,张俊还是与岳飞推让了半天,最后“却不过”才在主位上坐下,岳飞麾下诸将,都是面色不善,岳飞忙让张宪把这些刺头带出衙门,道是岳帅与张帅有要事相商。
“岳太尉奉旨来救淮西,便是圣上的恩典,老夫的荣幸!只是老夫腆受圣命,节制诸军,不当之处,还请岳太尉不要计较才是!”张俊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份。
“岳某怎敢!”岳飞差点便要离座,张俊忙示意坐下。
“只是岳某闻道,兀术大军压淮,恐怕还有南下之图,韩常、阿鲁补之辈,定非兀术腹心,岳某既奉旨而来,还望太尉探明军情,岳某也好挥军北上,以图报国,庶几不负圣上之期。”岳飞见张俊还在客气,干脆提出来与兀术作战,以免背负个占空城的名声。
杨峻没有资格参与讨论,只是作为张俊麾下,与王德列席旁听,这时也不觉有些着急:“岳老大,你就听张俊安排,保证什么事也没有,这么急着请战,更要让人认为急于争功了!”
果然,张俊听到岳飞请战,额头深蹇:“岳太尉有所不知,周边州县,十室九空,军粮筹措困难,大军虽已渡江,粮秣还须从建康府转运过来,大军不可轻进哪!不知太尉所部,军粮够用几日?”
岳飞一愕,本来他率大军倍道兼程,只怕误了军机,这才提前赶到庐州,原来以为既然是援淮西,军中粮秣自然从淮西筹措,所部岳家军当然轻车简从,只带了少量军粮:“禀太尉,约可供本军十日之需!”
张俊展眉道:“是也!某家所部诸军,眼下连十日军粮也不曾有,目下还在采石渡口急运,还怕无粮可供岳太尉军,岂知太尉竟然还有十日军粮!”
岳飞一听,心中叫苦:“这还进什么兵!左右是在这里等粮草了!”
张俊见岳飞面色不愉,也不多废话:“岳帅,庐州城诸军将至,若四镇军齐集,此城不堪也,况不利互为犄角相助之势,某家有意请岳太尉进舒州,以待将令,不知岳太尉以为妥否?”
杨峻、王德、岳飞心中同骂:“无耻!”
“圣上既然有旨,老夫不得不多说一句,岳太尉大军精锐,某家必有重用,太尉却不可再自作主张,擅离舒州,以免误了淮西战事!”
张俊实在是怕了,就因为少见了岳飞一面,克复庐州城的功劳,眼看就要分一份出去,若再不小心,让岳飞再次出动,指不定哪里的金贼倒霉,又让岳飞立了大功去。
“岳某谨遵太尉将令!”岳飞强忍怒气,出门自去召集岳家军准备返回舒州。
“岳帅好走,张某不送!”
等岳飞步出州衙,张俊手捧茶盅,轻揭盖子,低声言道。
杨峻与王德听得一阵恶寒。
杨沂中与刘锜率步军于次日抵达庐州城时,城楼上趾高气扬的,已经是张俊了,而城头的岳字旗,更是一面也不见,早让张俊收拾殆尽。
※※※※※※※※※※※※※※※※※※※※※※※※※※※※※※※※※※※※※※
绍兴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濠州城。
“大人!贼人已经离开紫金山,现下正往濠州城而来,大人不可不备啊!”濠州城府衙内,诸吏罗列,都是焦燥不安,堂上知州王进哪里能平和下来,自己也是捏紧了脚趾。
“诸位稍安勿燥!本府已经报急递至临安与庐州,请张大尉发兵来救,只是城中军民不少,未必那贼子就能攻破濠州城!弃城之罪非小,还须三思啊!”王进一边安慰大家,也以朝庭法度相逼,只是怕人心不稳,自家大乱起来。
“通判军州事张纲呢?!叫了这么半天了,怎么还不见人?本州军兵可是由他作主,如何不来!”王进说得焦燥,见张纲居然不到,也是心中火起,大吼声中,居然让堂上为之一静。
“大人!不好了!大人!……”门外一名衙役下马大叫。
“蠢才!叫什么叫?什么不好了?”王进大吼。
堂上众人顿时骚动:莫非是金军到了?
“禀大人,通判军州事张纲,说是有军机要事,须往行在,已经上船而去,连家小也带走了!”衙役沮丧着脸禀道。
王进面色泛白,跌坐回椅中,已经管不了堂上大乱。
“大人!还有一法可用!”一名幕下先生看形势大乱,也不管了,提出自己的最后一招。
“快说!”王进已经等不得了,这时要他去投河都成,只要能够救濠州。
“何不径向舒州城岳太尉处求救兵!”
王进眼前一亮!
莫须有 第八十一章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刘锜、杨沂中进了庐州城,其时城中已经在岳飞手中粗粗整治,张俊所率骑兵进城后,倒也军容整肃,得胜之军,俨然王师。二帅随即从杨峻处得知详细,不由得再次痛骂:“老贼无耻!”
不过一想到岳飞居然也吃这等哑巴亏,日后述功还在自己二人之下,都不觉释然。
州府衙内,连日间大排筵席,一方面虽然也不敢掉以轻心,侦骑四处,流星马斥候交错往来,庐州城四望五十里内皆无兀术一兵一卒,张俊自然心安,另一方面,取得庐州之后,这番大功基本完满,剩下的就是怎么上报奏功的问题了。
“王都统!杨都统!二位将军名冠淮西与中原,贼獠闻名丧胆,昔时刘某虽多有闻名,却不曾亲眼所见,未免以为口耳相传,必有名过其实之处,如今才知世间果有此等英雄!刘某从此不敢小觑天下英雄!两位兄台请满饮此杯!”席间刘锜满斟美酒,到王德、杨峻席前以贺,言下对两位无敌勇将深为敬服,但不免也有对张俊之举不满之处。
“不敢!”王德还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一个都统与因功建节的节度使之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这个如何敢当!”杨峻却对刘锜另有一番敬意:“刘太尉于顺昌大挫兀术拐子马、铁浮图,才是不世军功!杨某不过一勇之夫,若两军对垒之间,指挥若定,良谋妙策,还是刘太尉高明得多!”
这一记马屁拍到刘锜痒处,不由得心怀大畅,只是相比之下,对张俊又多了一分不满,却对杨峻也投桃报李:“杨都统是吾兄也!只是忒谦抑了些!小商河、颖昌城、朱仙镇用兵,岂皆岳太尉之谋哉!他日必位列刘某之肩左!”
张俊听他们拍过来拍过去,老大的不耐烦,嘿嘿一阵冷笑:“去!把老夫帐中掌书使叫来!”
不消片刻,小校带着一位男装美人到衙中席上:“不知老爷相召,有何见教!”
众将帅眼前一亮,都是眼冒桃花:这美女虽然一身男装,英气勃勃,却面如桃花,吹弹得破,妩媚难言,皆知是张俊宠妾张秾,昔年的临安名妓,颇知诗书,眼下竟然被张俊带着从军征战,可见其宠!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老夫颓朽矣,安能久置掌书使于帐中!从今日起,你到王都统帐中听差吧!”张俊挥挥手,张秾却眼圈一红,不知是喜是悲,自到王德背后站定。
“太尉!务请收回成命!”王德大惊,到席中跪下:“某粗人矣,得太尉重用,已有再造之德,如何敢蒙厚赐!况掌书使历来掌军中文字,太尉一日不可离者,此必陷王某于不义矣!太尉三思!”
“哈哈哈哈!”张俊大笑:“战阵之上,万军之中,王都统也是七进七出,怎么此时竟然婆婆妈妈的不爽快!老夫舍得,都统便受得!莫废话!”
王德推辞不得,只得安排小校,将张秾带回自己帐中不题。杨峻在张俊这出大戏中,却偷眼觑到张俊麾下,有另一都统,虽然口中不言,却死盯着张秾背影,吞了好大一口唾沫,且对王德所蒙厚赏颇为不满。
席间敬酒时,杨峻才知道,这便是田师中。
不过张俊这一出戏,一面重赏了王德,让王德对这番知遇之恩铭记更深,另一面也略略向杨沂中和刘锜展示了一下驭将之术,顺便提醒他们:“莫道老子麾下英雄,都不过是老子的家将而已,老子才是这一战的主帅!”
刘锜和杨沂中如何不懂,特别是杨沂中,明知此举有暗示杨峻的意思:“你杨沂中出手,可没有老张这么大方吧?!”
可是眼下人在低檐下,却是拿他无可奈何,这里本来就属于张俊的地盘,自然是以他为尊,莫说杨沂中家底没他大,便是有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赏赐杨峻,来和张俊比个高低。
“这老贼!忒坏!”杨沂中咬咬牙忍了,却喜看到杨峻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但张俊的厉害之处却不止于此。
柘皋之战前,张俊为示“马革裹尸”的决心,写一封家书到临安,安排家中老小,谁知他老婆却是个明理人,居然回书要他学霍去病,为国征战,莫问家事!也不知这是府上的幕僚意思,还是张夫人的本意,张俊得书大喜,居然连这封家书一起附奏到赵构处,且紧称不治家事,并愿毁家抒难,变卖田产及封地所得诸项收入,献给朝庭,作为军费!
奏书中不免将前项战事军功诸人,分了一二三等,一并报给赵构,要求赏赐有功将士。
赵构得报大喜。本来柘皋之捷已经让朝庭及临安百姓欢庆了数日,加上又冒出这等典范,那还有什么说的?!为此居然又封了张太太一个雍国夫人,并对有功将士令中枢拟出重赏札子来。
就在这皆大欢喜的时刻,濠州军报已经遮拦不住了!
先是知州王进的告急文书一日四次到庐州城来,后是岳飞自舒城请出兵的急递上报。张俊初时还装聋作哑,后来却不胜其扰,才下了回复:“岳太尉军不可妄动,皆待将令而行,自有大略不可轻加改移!”
岳飞得书,愤然欲碎,还好张宪夺过,没有扯烂。
只是岳家军就此被牢牢钉在了舒州城,再也动弹不得,张俊直到三月初,估计岳家军无粮了,才派遣军队送来少量粮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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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三月初四,金兵大队终于开始往濠州移动。
此战在《说岳》中半点也无,杨峻在庐州城中浑然不知。
此时兀术的大军已经大半渡淮,韩常、龙虎大王所部只不过是先驱罢了,虽然经过柘皋惨败,此番动用大军仍然达到了近20万人,号称三十万,渐渐逼向濠州。
但奇怪的是,兀术却下令大军不可逼得过近,二十万大军竟然只有不到三万抵达濠州城郊,根本不是围城的样子,连围三阙一都算不上,竟然只驻了北门外,其余诸门都无一名金兵出现。
城中告急军骑如赶集般进出濠州城,兀术居然下令:“不得射杀一人!任其来去!”
三月初五,原叛将赵荣带着数百骑金营汉军,不带兵器,出现在濠州城下,指名道姓,要与王进说话。
莫须有 第八十二章 新旧知州,前后军令。是非。
“赵荣贼子!有何面目辄敢来濠州!”王进在城头见到赵荣,破口大骂。
“王知州请了!”赵荣在马背上拱手为礼。
“赵知州也请了!哈哈!王某只是不知,来的是大宋知濠州事赵荣,还是贼营知州赵大人?呸!”王进一点好脸色也无。
赵荣满面俱是苦笑,半晌才答道:“赵某有辱斯文,倒也罢了,只是大金三十万兵马,不日间即临濠州,此城必不可守,明公若怜濠州百姓,大军未到之前,放开一门,纵百姓出城,沿淮多有舟楫,顺淮而下,三两日间便得安生也,某来此间非为北为南,只为濠州之民,千万生灵系于足下一念之间,惟明公察之,可为无上功德!”
王进哈哈大笑:“好贼子!不能为朝庭尽节,辱没自家祖宗也罢了,竟然来此为北人作说客!诸军与我射死此贼!”
城头劲弩架起,箭矢直至二百步外,赵荣无奈后退,勒马大骂,无非是“无脑匹夫”之类,却不能保证王进听不听得到了。
可是赵荣去后,城中诸吏却略有所知者,以为赵荣所言不无道理,城中只得一千六百兵马,城小墙薄,如何抗得兀术大军?但略有人向王进提起,便换来王进白眼:“阁下若要带家小出城,王某绝不阻拦!”
如此再三,还有谁敢提起?!
只是免不了间或有人借故出城,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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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时,岳飞在舒州城得到王进急报,知道濠州危急,申报张俊又不许进军,急怒攻心之下,越过张俊直接发急递至临安,得到的回札却是:“朕不以柘皋之捷为喜,而以诸将尊朝庭,不专进退为喜,其听张宣抚将令是也。”
岳飞至此彻底不敢再有动静。
绍兴十年三月初三,张俊家中上交朝庭变卖家产所得钱63万缗,赵构大为嘉叹,手诏曰:“卿以身徇国,雅志捍敌,总干以俟,仗义而趋,忘家室以专征,冒水潦而不顾,虽南仲之出车就牧,莱公之受命饮冰,方之於卿未足多尚。”并随即派遣内侍省副都知陈永锡前往和州、庐州劳军,历视战地,宣褒旨,以示裒宠。
三月初五,张俊做完这篇文章,却同时得到意外消息:金人自濠州撤军,北渡淮而去!
“哈哈哈哈!天都帮老子!”张俊得报大喜,立即下令三军统帅,晚上有事相商。
“刘太尉所部,连日辛苦,今且喜贼子渡淮而北,明日太尉麾下可先回,取采石南渡归太平州!”张俊举杯之始,先发遣了刘锜一军。
“某当奉相公将令,只是不知濠州军民……”刘锜未得濠州确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太尉勿虑!”张俊抚须道:“老夫与沂中明日即发兵,当于梁、濠诸州县一路扫荡贼军,安抚大宋子民!”
刘锜默然,心中却是大骂:“贼军渡淮而北,你等倒去扫荡,前日里军报紧急,却不见动静!这等平白功劳,也不肯放过!”
“待濠州事了,老夫率军取宣化以归金陵,杨太尉渡瓜州以归临安,则庶几道路宿食樵爨不相妨,也免得沿途漕运艰难!”张俊安排下去,不仅线路分开,连各路军马由何路州府漕纲负责供应也分派得清清楚楚,不愧积年用兵,这一路将令下来,各军不日间眼看都将南归。
内侍省副都知陈永锡自大内来,将赵构的意思说得再清楚也没有了,只要将金兵逐回淮北,宋军不可过河追击一步!既然兀术已经北归,大军也不必久驻江淮之间,等下装装样子到濠州去看一看,就是该撤回的时候了。
杨峻对这仗一点认识也没有,除了知道自己又立下军功以外,该北上还是南下,全无主见,反正吸取岳大神的教训即是,武将最好莫去干预大方略,特别对于杨峻这种中层的武官,小小都统之上,压得死你的人还多得很,何必去伤这脑筋?
三月初六日,三军齐发,刘锜军先行,连早饭都没吃就被张俊撵走。张俊却不慌不忙,大军开发之后,还留下数百亲卫,慢慢整治早餐,并叫杨沂中、杨峻一起到帐中会食。
“那刘锜所部不过步军,不足三万,数次接战下来,一无所损,倒是老夫与杨太尉所部精骑屡立大功,且折损非小,日后老夫还行在,必向圣上奏明,庶几有所差别,不可将三军一概而论!”
张俊在席间把刘锜军南返的安排原因直接了当地说明,倒出杨峻意外,杨沂中却不以为然,这等想法,张杨二人都早就共有之。刘锜去年在顺昌立下偌大功劳,陡然由小小的京东路留守副使建节开府,成为与杨沂中、张俊等平起平坐的一方大员,如何能让这几位心中平复!此番刘锜虽然没有骑兵参战,但此前所部主力迎战韩常、阿鲁补,于东关大战,丝毫不落下风,使二贼不敢出庐州城南下,更不敢提渡江,其中刘锜军实有莫大功劳。
只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胜在谋略布局,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杨峻都可以略看出些端倪,这等积年老帅怎么会看不出来?杨沂中身为殿帅,早年多从张俊征讨,也是用兵的老手,自然听得出来张俊这番话的意思。总之,刘锜若是听话便罢,若还想争功,老张就不会客气了,必要借此机会与刘锜过不去!
“禀太尉!”帐外面一骑疾驰而至,也不管帐门口亲卫阻拦,直闯进来,杨峻霍然而起,却见那斥候入帐即跪,背上居然带着一枝箭矢:“濠州城外,贼子大军突至,不下十万之众,恐怕不能久守,还请太尉这就发兵急赴濠州。”
言讫倒地不起,杨沂中忙喝人救治。
张俊却满面愕然,明明都说金人已经渡淮北去,怎么会大军云集濠州?
本以为自己和杨沂中所部只需要前往濠、梁等州县耀武扬威一番,再上所朝庭,只道克复多少州县,又是便宜的大功一件,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等硬骨头要啃!
刘锜军已经打发走,自己眼下这两军加起来,还不足七万,如何与十万金兵对阵?!
张俊额头青筋爆起:“快!快叫刘锜回军!大军暂莫发濠州!”
莫须有 第八十三章 三军驻黄连,赵荣心向汉!
刘锜返时,所部将士固然怨气冲天,刘太尉本人也满脸晦气。张俊讪讪相迎,面子上都有些下不来,只是总制三军之职还是张俊,三军合一,齐向濠州而去,但骑步军混杂,杨峻心下奇怪:“这等赶法,到濠州时还有仗打么?”
岂知张俊正在腹中念叨:“最好莫过让贼子在濠州城墙下多多折耗,等老子去捡个大便宜!”
但回头一想,濠州城中兵不满2000,如何去耗十万金兵?
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念头,却是连想都不敢多想:“若是大军未到,濠州城已破,金贼北遁,剩一座空城,便是佛祖菩萨、三清祖师庇佑咱家!”
如此十万大军,一日数十里,轻骑一日可到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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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军围濠州!”岳飞闻报大惊:“如此州城,怎么当得兀术大军!濠州危矣!”
“太尉,张俊未发将令,我军不得离舒州一步啊!”王贵提醒道。
张宪、岳云皆怒目而东视,牛皋愤愤然掀帐出营。
岳飞在帐中沉吟许久,反复念及杨峻的“家书”,左右之间,当真两难。
若发兵濠州,不仅违了将令,亦违了赵构手诏,虽然救得濠州军民,日后岳家军却讨不了好去,轻一点也是个违令之罪,重一点则岳府满门遭难!“身尚不保,军已他属”,日后还谈什么北定中原,直捣黄龙?!
可是眼下濠州城中万余军民,难道又不是大宋子民么?若北上中原是救民,怎么忍心弃眼前的军民而不救?
“若勤于王事者,皆妨此身,岳某何惜哉!”
岳飞蓦然止步,终于拿定主意:既然北上中原可以不惜此身,眼下救濠州军民时又何必顾虑太多?或者救城之功与违令之罪相抵,于岳家军无妨呢?!
“传令诸军,速发濠州!”
张宪得令,面沉如水,却是一丝不苟去传达,营中立即喧嚣如沸。
岳云闻讯,却是眼圈发红,知道父亲最后还是为了濠州军民甘冒大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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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年三月初九,距离濠州城六十里,地名“黄连”!
“禀太尉!——”侦骑如飞而至,还带了一位濠州城溃兵:“濠州城昨日已破,知州王进不降被杀,城中数万民俱为贼所虏,现已经乱掘墙壕而去。”
三帅相顾哑然,大军所至,与濠州不过一日之地,胜败已决,此行还有何用?
张俊心中只念玉帝皇菩萨:“返行在后定去王皇阁焚香满斗,重塑金身!咱老子又可以‘克复’濠州了!哈哈哈哈!”
刘锜却是满腔愤懑:“老刘被你这老贼呼来喝去,如今失了濠州,数万军民无幸,你老贼如何向朝庭交待?”
杨沂中所想却不同:“昨日破城,今日离去,又乱掘墙壕,这番工程不小,加上城中老弱不少,必然走不快,若此时赶得快些,说不定还会遇上金军大队,去还是不去!?”
闷了半天,最后还是刘锜忍不住问道:“濠州已破,不知相公与太尉如何处置?”
张俊总揽三军,久驻淮西,杨沂中身负圣命,算来只有刘锜所部算是客军,这话也问得,只是张俊吱唔半天,竟然不肯作答国。
杨沂中嘿然冷笑,知道张俊老矣,争功固然有一套,厮杀之心却无,便喧宾夺主道:“某身负皇命,夫复何言,惟厮杀尔!贼军大捷之后,必不为备,又携所掳濠州老弱,此行必不远,杨某愿提一军为前驱,相公与刘太尉军随后可矣!”
这番话说得刘锜暗暗点头,连杨峻在边上也对杨沂中另有一番观感。
只是刘锜却还要谨慎得多:“杨太尉所言者是,不过三军至此,已经负重行军数日,本为救濠州,现濠州已失,军心未必可用,人心定然思归,若接战即胜还可,倘接战不利,为敌反乘,则大军根本危矣!不如在此间择险要地掘壕建寨,再派精兵出袭,若敌已退,徐图还军可矣,此为持重之计,还请相公定夺!”
张俊此刻已经不能再“指挥若定”,听两人说得凶险,原来的满腔喜悦已经被一盆冰水浇得透骨沁寒,此时听说有“持重之计”,早已经同意得不能再同意,只是他所能够想到的安排比刘锜又持重了三分。
杨沂中冒险出击的战术首先被否决,流星马斥候连派遣了十余队出去,都要求见濠州城便返,另外再安排大军,深挖壕,深植木,牢牢安立寨栅,强弩劲箭,尽布于栅沿上,只怕有金军大队来袭。
自旦至暮,大军就在这黄连地界上耽误了一整天,前后多批斥候返回,都道濠州城已经空无一人,贼子尽焚城中房宅而去,城中只得数堵墙,几无全瓦!
张俊大喜,便不再将修造寨栅这事放在心上,是夜会集刘、沂二帅,会商明日安排,老张打算要“克复”濠州了!
不出刘锜所料,安排人手时,他麾下所部再次被排除在“克复濠州”的兵马之外,老张还算有点良心,给杨沂中一个机会,让他率一军参加“克复”行动,但老张自己是不去的,派遣王德去代表一下就行了。
“杨都统连日辛苦,这濠州城就不必去了,有‘大宋神枪’在,强于这座寨栅,我中军方无忧矣!”张俊最后补充这句,让杨峻心中一阵恶寒。
早前的柘皋之战中,杨峻、王德功最大,张俊也不得不在奏报中并称其为第一,眼下却打算让杨沂中也自立军功,免得以后圣上有什么想法会对杨沂中不利,这方面张俊还是比较照顾自己麾下出去的殿帅,没有让王德出面,一人独领全功。
杨沂中心中歉然,知道这番安排是为了减少一些杨峻的军功,却是不由自主,对杨沂中来说,功在杨峻身上和自己身上都是一样,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不像老张那样,还要防着杨峻哪一天也因功高而建节开府。
毕竟杨峻都要建节开府那天,杨沂中自己早已经不是建节的问题了,至少皇上得先让自己“开府仪同三司”了罢。
三月初十日,四更天,杨沂中、王德率2000骑为前驱,三军精锐步军1万随行,浩浩荡荡兵发濠州,“克复”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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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忠援淮西水军座船沿淮而上,初九日这天也快到濠州地界的赤龙洲。
“禀相公,有一骑自濠州而来,道是有紧急军情禀相公!”一名副将上主船,向韩世忠报道。
“叫进来便是!”韩世忠神经也大条,以为是王进派遣过来的人。
“禀相公,小人乃是前知濠州事赵荣帐下,奉赵大人之命,特来报讯,前方赤龙洲水浅可涉而过,金人以大木阻河道,船不可过,且布弩阵于岸,恐不利于大军,请相公细察之,便作定夺,若大军轻进,悔之无及矣!”
原来这人竟然来自金营中。
“相公,要不要拖出去斩了!”副将惊怒交集。
“且住!”韩世忠毕竟不是王进之辈:“且派遣侦骑前往赤龙洲,看其所言属实否,若为实言,无罪有功!”
来人这才长出一口气,瘫坐在船板上。
莫须有 第八十四章 留得青山在,跑了杨殿帅!
“韩帅!速退船!贼兵来矣!”
侦骑刚到赤龙洲,果然河道堵塞,更有数千金骑持弓弩以候,一时间回避不及,被衔尾而追。待船上人听到说话时,已经不须禀报了,各船桨橹立即发动,战船迅速离岸,顺流而下。虽然快不过奔马,但金骑到岸边后却无计可施,若是像当初在黄天荡那样,火箭齐备,此番韩帅危矣!
数千骑沿岸而追,淮河在这段毕竟远不如大江宽,竟然多数箭矢都射中船身,一时间“笃笃”声响个不停,一艘艘战船被射得有如刺猬!直到河面宽处,箭矢已经无力,岸上金骑才无奈返回。
“罢了!本帅无能为矣!只须回江宁府,再奏报朝廷!”
韩世忠数千水军,本来就是打算用于破击兀术渡淮通道,眼下连自己都近不得战场,还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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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住!布阵!——”
眼看濠州城近在眼前,杨沂中仍然深秉持重原则,不肯轻易进城。
两千骑在前为先驱,后面的一万精锐之兵,虽然赶了半天路,仍然在片刻间布起步阵,只是这种“不战而胜”的功劳领得多了,这一阵中也没带什么重型器械,都是些长矛大刀之类。看上去倒是明晃晃的,若真有重甲骑兵冲上来,恐怕就难说得很了。还莫说冲阵,只看一个个都斜倚在兵器上,就知道早已经累得不成样子。
“来人啊!左军500骑,先进城看个虚实!”
杨沂中道,这样的安排,应该够持重了吧。
500骑离开大队,踏起漫天尘土,卷往空荡荡的濠州城。不一刻已经抵达城门处,隐隐约约看到有骑兵下马,在地上捡什么东西,城门处拥作一团,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乱哄哄的不成模样。
“不好!有麻烦!”王德首先反应过来。
可是这反应已经属于后知后觉了,前方杀声大震,城头上烟尘四起,不仅空城已经满是金兵,连城外左右两翼也各冲出万余金骑。城门处的500来骑转眼被这三万骑淹没在中间,消失不见。
“哈哈哈哈!南蛮中计矣!”兀术在城头现身。
自柘皋惨败,到这一日,兀术已经筹划了半个月,一切都小心谨慎,实在不容有失。可是当他大笑完毕,仔细看时,才真的怒发如狂:“不对!怎么才万余军马?!十三万大军在此多日,竟然只等到了这万余军马?!岳飞为什么没来?!刘锜为什么没来!”
兀术自觉已经算无遗策了,满拟这一次以濠州城及满城宋民为饵,定会钓来大宋诸军,来一次大会战,而自己以逸待劳,胜算在九成以上,前日里攻打濠州,旦夕可下,却放任王进四处求援。后来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还不知为何放了三万饵军在濠州城外,张俊却不上当,竟然空握十万大军,也不来救濠州城。后来不得已发起进攻,面对00余兵马,数万金兵打了三日,戏已做足,甚至还放王进麾下出城求援,也不见人来救!
城破时兀术在烈火炽天的濠州城外反复检讨,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张俊一则怕死,二则压制岳、刘等辈,不肯让他们立功!
既然如此,兀术立即改变战术,大军遁藏在濠州城后,以一座空城对着庐州方向,甚至在城门处四下扔些兵甲旗鼓,引得杨沂中所部骑军下马抢夺,再大军突现,满拟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眼下双方统帅都骇得呆了,一时竟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兀术所担心的,是这万余军队后面,那十万大军哪里去了,会不会也设下圈套让自己钻。
杨沂中则是方寸大乱:“王将军,咱该怎么办?”
王德心中鄙夷,却拱手答道:“某家不过一统制尔,怎敢擅定大事,一切由太尉定夺!”
杨沂中听到这个“绝妙”的回答,差点从马背上倒撞下来。
本来问王德这话,差不多就是要让王德率队冲阵,给后面的步军一个逃命的机会,谁知王德这会儿竟然学着装傻充愣,把皮球又踢了回来,这让杨沂中天旋地转之际,也开始“无限想念杨再兴”。不过王德这话也颇为在理,毕竟眼下杨沂中才是最高指挥官。
杨殿帅咬牙切齿半天,知道临阵而逃,回去以后定难交差,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兄弟们!给老子……”
这话只说了一半,杨沂中手中大刀一举,正要大喝“冲上去”三个字,谁知他这抬刀动作大有问题:本来这刀应该是从后举起,向前虚空一劈,以示进军,但杨殿帅却是将刀从马前举起,向后一扬,才往前砍。
后面的兄弟们对杨殿帅的战力清楚得很,只看到大刀往后一扬,还没有看到向前劈,立即明白过来:殿帅英明无比,决不肯拿这1500骑去硬抗3万骑金贼,这才“留得青山在”!
所以等杨沂中大刀前劈,喊出“冲上去”三个字时,已经只有王德听得到了,其他兄弟们早已经掉转马头,直奔黄连而去。
杨沂中看了王德一眼,十分正确地选择了决不单刀匹马去冲对面的十多万金兵,而是勒马掉头去追本部军马,而且水平更高的是,他居然没朝黄连方向,直接就往南奔大江而去!柳子镇之败后,杨殿帅就清楚得很,最保险的莫过于渡江而南,他对黄连那边的八万兵马一点信心也无。
前面骑军都跑了,后面的步阵将士们面面相觑:这还用问么?自然看谁的腿快了!
万余人的步阵,转眼烟消云散,一时间四面俱是溃兵。
“杀!一个都不留!”
兀术在城头怒吼!
大金铁骑奔涌而出!
虽然眼前的宋军,才是他记忆中“真正”的宋军,才是当年搜山检海时的那种宋军,可是大金尽起精锐,费了多少精力钱粮,所为的却不是与这样的“宋军”决战!
“岳飞!刘锜!你们为何不来!”
大金右丞相站在城头,没有一丝大胜后的喜悦,却是满怀沮丧:若此战不能消灭岳、刘、韩等辈,便是杀得宋人再多,又有何用?大金照样如芒在背,朝夕不得安宁!
“太尉!不好了!兀术率大军20万,在濠州设伏,殿帅仅以身免,王都统孤身而还,一万精兵没矣!”
流星马斥候果然马快,居然比王德还先一步返回黄连。
“什么!全军覆没?!殿帅逃了!”张俊大惊:“快!快南撤!快渡江!——”
莫须有 第八十五章 今非昔比,绝处逢生。出击!
张俊所部,自然惟张俊马首是瞻,立即动身,惟恐逃得不够快。
刘锜却不然:“传令诸军,有妄动者斩!”
太平州军马,果然军令如山,无人敢逃。
张俊自顾不暇,早早出营溜之大吉,哪里知道后面居然还有人不肯走!
但杨沂中所部却极微妙:左军、中军诸部虽有将士,但主将均陪杨沂中“克复”濠州去了,说起来,杨峻反而成为了殿前司军在黄连的最高指挥官。可是若从三军皆伏张俊节制的安排来讲,张帅都已经号令班师了,杨沂中又没在,好像还是应该听张帅的将令吧?
杨峻眼看形势不对,再不决定,势将大乱,立即率殿前司右军整队。
“左军、中军,愿留者留,不愿留者可以随张太尉南下!右军听吾将令!列阵!”
片刻间,右军三千骑整整齐齐列阵完毕,杨峻立马阵前。
“杨某受国家俸禄,奉圣命出征,今大敌当前,主帅不明下落,杨某决不当逃阵的军将!诸位随某家大战柘皋,破敌万余,所向无敌,如今敢随杨某斩贼子救殿帅否!”
“敢!”
三千骑齐声应道。柘皋之战中,杨峻率部踏阵,一柄铁枪固然所向无敌,右军骑兵在七宝山下砍木头练就的功夫也大派用场,柳子之败后造成的畏战情绪一扫而空,对杨峻的信任也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杨某在临安已经告诉过诸位,有死杨再兴,无逃杨再兴!贼军便在濠州,此正男儿报国时,诸军且随杨某进退,杀贼报国!”
“追随都统,杀贼报国!追随都统,杀贼报国!”
蒙冲、凌雪峰、蔡晋三将站在阵前,热血上涌,这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大宋枪神”!
殿前司中军、左军,甚至右军的步卒都有逃遁者,但右军精骑三千却无一逃遁,甚至其他诸军中也有三成骑兵留下,愿随杨峻征战。寨中大乱初定后,刘锜麾下固然有两万余步军,杨峻麾下居然也有近五千骑待命。
“国难见忠臣!”刘锜愤愤然,随后拱手道:“杨都统一身都是胆,刘锜自今日起,不敢以尉帅自居,一切军务,还望杨兄赐教!”
杨峻道:“兀术转眼就到,刘太尉还调这些个虚文!既然如此,杨某且领骑军,兀术到时,自有杨某出战,守寨之事,却在太尉肩上,如何?”
“杨兄所言者是矣!刘锜夫复何言!诸军听令:加固寨栅,安排弩箭,准备迎敌!”刘锜也不客气,立即指挥步军,加固寨栅,倒好在张俊所部未将一件守城器械带走,若军心可用,这些器械也足够了,且远比金军完备,只是粮草只带了十天的份量,虽然张俊部溃散时留下了些,也不算太多。
杨峻却在寨中平地上,将多出来的两千骑编入右军骑兵中,归三位统制使节制,自己跃马提枪,站在阵前,专待敌骑到来!
可是平白等了半日,诸骑都已经上下马多次,居然未见大队金兵到来,营门处只见大旗飘扬,其余连人影也看不到一个!
入暮之后,终于有少量的溃军返回,而追杀的小队金骑看到数万人的大寨,也不敢贸然接近,这一夜居然过得极为平安!
天明时,斥候于路不绝,往返濠州与黄连之间。
“禀太尉、都统!兀术在濠州集结大军,不下十万,骑军约三万余,今日将到黄连!”第三批斥候是早间寅时出营的,回报时尚不到午时,寨中诸军早已经严阵以待。
“杨兄如何看?”帐中余人散去,只得刘锜与杨峻二人。
“昔日刘太尉于顺昌城中,以三万步军抗兀术十万精锐之师,尚获完胜,杨某有何惧哉!”杨峻慷慨言道。
刘锜却直摇头。
“杨兄有所不知,去年六月顺昌之战,一则是兀术轻敌,不以为备,二则是刘锜用计,先于河流水草间下毒,致兀术骑军大半不可用,三则八字军多为积年善战之士,悍不畏死,又遇大雨,十步以外难辩人影,入夜之后决战,兀术大军举足维艰,方为刘某所乘!兀术大军岂易与哉!此间无城池之坚,无粮草之备,若兀术上来便攻,还算大吉,若老贼用心,不来攻寨,困上半个月,军粮尽矣,如何是贼军对手!”
杨峻默然。
这些方面他的确不如刘锜想得周到,战场上的无敌战将,只要手中枪利就成了,可是无敌统帅则不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未虑胜,先虑败,才能做到算无遗策,这黄连寨看上去还可一守,却远不如当初的顺昌城!
“杨某受教了!既然如此,请太尉率大军出营南下,杨某自率骑军断后,以防贼子追杀!”
当下计较已定,除了栅上弩兵一时不得便撤,营中慌乱,皆在准备南归,却不料一个时辰后,未得兀术大军消息,后方竟传来大军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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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太尉!岳家军五万精兵到此,请太尉定夺!”
斥候返报这个消息时,满面红光,刘锜与杨峻也是大喜过望:有岳家军到此,加上寨中近三万人马,据寨而守,以逸待劳,当可一战而定,还撤什么撤!营中一时间军心大定,再没有此前的惶惧不安,否则要说以不到三万守军对付十余万金兵,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
果然,未时一刻,岳家军踏白、胜捷二军骑兵主力就抵达了黄连,董先、赵秉渊二将入得营来,便要向杨都统行礼,老杨一个大巴掌拍过去:“跟老子玩这些虚礼!”二将这才释然,与杨峻拍肩搭背,笑作一团。不过见到刘锜,二将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为礼:“见过太尉!岳帅命我等先驱赴此,以防意外!”
刘锜心怀大畅,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礼节,当即安排布置防守事宜,而董、赵二军则归杨峻节制,毕竟那都是用于破阵的骑军!
申时未到,岳家军全力赶到,岳飞毫不客气地就接过全军指挥大权,毕竟他率的一万五千骑兵、三万五千步军已经是此战的主力,刘锜虽然与岳飞相见甚欢,却随即明确身份,由岳飞节制三军。
先后不到两刻之差,兀术大军也抵达两里之外,开始布阵。
“相公!我军该出营列阵,还是据栅而守?”刘锜现在可以放下包袱,听岳飞指挥了。
“刘太尉所部,与后护军步军,据栅而守,云儿与杨都统率背嵬军、选锋军、殿前司军所有骑军出栅迎敌,趁兀术立足未稳,先杀他个措手不及!”岳飞一字废话也无,直接就下令冲杀。
杨峻与岳云得令,率两万骑出营。
至于栅中守军,已经是最后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了,决定不了胜败的大局。
这是颖昌之战以后,宋金之间最大规模的骑兵对决!
胜败在此一举!
莫须有 第八十六章 人算怎如天算!骑军对决!
与岳云并骑出营,杨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岳家军中。
对面的兀术远远看到“岳”、“杨”两面大旗,却是心中抽紧。过去半个月来,千方百计的筹划,正是要与这样一支宋军决战!可是这一战并没有如自己所料般在濠州展开,而是在这么一个双方都无法久战的阵地上进行。
兀术军跋涉大半日,也早已经没有了在濠州城以逸待劳的优势。可是若非前驱侦骑再三回报,说是黄连寨中只有张俊主力数万,兀术也不会想到率大军前来剿杀,或者就此收兵,再图南进也说不定。但该死的侦骑为什么探不到,岳家军主力在此?!
兀术心中大悔,这种感觉,与杨沂中率部到濠州,却发现所谓的“空城”中满是金兵时的感觉应该差不多罢。
若非事有巧合,兀术几乎要怀疑,这就是赵构调度诸镇,给金军布下的最大的陷阱!
但事已至此,悔也无益:“骑军出击!”
三万精骑毫无保留地迎向出栅的猛虎!
若是给这两万宋军骑兵冲进还一团散乱的步军阵中,七万步军能够剩下一半就是万幸了!对付骑兵最好的方式就是骑兵,兀术对此深信不疑。但上次偃城之战后,面对强悍的背嵬军,兀术对大宋骑兵的认识便从此不同。
迎面出栅的两万骑或者并非都如背嵬军精锐,兀术还是毫无留手,步阵前排重盾手和弩箭手布下初步的防线,骑军则全力出击,力求在攻寨之前击溃宋军骑兵,否则此战必败!
“好男儿!杀贼报国!上!——”
杨峻一马当先,大吼声中,铁枪前探,跃马冲下坡去,后面是20000骑大宋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骑兵队伍,如同滚滚的铁流,撞向仓卒应战的金军骑兵。
“杀!——”龙虎大王与韩常高声大吼,毫不示弱地迎上来。
“咚!咚!咚!当!——”
密集的撞击声后,兵刃炸响,杨峻双腿驭马,手中长枪高举,如使狼牙棒般当头往正面的金骑砸下,铁枪的长度多出近一米的优势,让正面的金骑不得不弃攻而守。
“嚓!”矛刃切断对方锤柄,不受阻拦地切入对方胸腹,铁枪横扫时,尸身向后飞出,撞向迎面两骑。
岳云一对大铁锥左右盘旋,如两朵黑云,当者无不落马,在杨峻左侧辟开一条通衢,右边则是蒙冲、凌雪峰、蔡晋等三将比肩而至,杨峻只须应对正当面的两三骑而已,铁枪起处,矛影漫天,如舟破浪,直插入金骑核心去。
数百步间,铁枪圆转如意,枪身幻化千万条,矛尖消失不见,迎面金骑兵刃撞上,再不似以前的硬打硬碰,而是一触即分,但矛尖却立即寻隙而入,插正对方颈项或胸腹间,竟然无一合之将!
杨峻在这一瞬间明白过来,领悟到岳家枪的窍要,其实平日里自家练枪还在以杨家枪大开大阖的套路为主,但当日与岳飞一战,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将岳飞枪法中的灵动如意记在心中,只缺实战检验,如今冲阵之际,左右俱无所顾忌的时候,面向正前方金骑,竟自然而然地发挥出了铁枪的柔韧灵动的特性。
杨家枪中的刚猛,与岳家枪的灵巧腾挪,终于可以揉合一体,杨峻枪法中再无破绽!
杨峻信心大涨,每一枪出去,都能从上一枪借到力度,甚至有时就从与敌骑兵刃的撞击中借力,再不须耗尽全力击出每一枪,若深谙此法,战场上何止多了一倍的战力?!若此前可厮杀两个时辰而不脱力,眼下竟可厮杀终日而犹有余勇!
怪不得岳帅盛年时常单骑冲阵,酣战终日而力不乏!
宋军两万骑以杨峻为锥头,从匆匆迎上来的三万金骑阵正中间破开去数息之内几乎穿阵,但以龙虎大王和韩常为首的左右二军也堪堪穿入宋军骑兵后队,两军立即陷入混战中。
杨峻身为主将,再不似当初偃城、颖昌之战时,只顾自己杀得痛快,不管大局如何。眼见已经杀出金骑大队背后,前方已经是重盾强弩,严阵以待,扭头看时,见数万骑军已经混作一团,再难分彼此。
“杨叔叔,先冲哪边?”岳云满身浴血也冲了出来,却不知杨峻打算继续向前冲击对方步阵,还是返身继续与金骑厮杀。
“杀回去!走!——”
身边诸将得令,纵马随行,紧张的金军步兵盾手才松了一口气。
杨峻举枪再次杀入金骑阵中,只望有宋军被困处杀去,将逐渐被分割的宋军骑军重新聚为一处,如狂龙入海,所过之处波分浪裂,且越冲越大,随附在杨峻身后的骑兵逐渐增至数千,金阵随之大乱,诸猛安、谋克再难以约束所部骑兵。
兀术深知兵者,远远在步阵后看到战况,不由得牙疼,本来见杨峻与岳云等穿阵而出,虽然心痛耗损了不少骑军,却更希望杨峻率军杀向步阵,以河北签得的汉军,及步阵所带的弩弓,消耗大量的宋人骑军,谁知杨峻居然选择了返冲金人骑兵阵中,令兀术大失所望。
兀术赖以破宋军者,从来不靠所率领的这些步军,往往是在攻坚城时,才以签军作炮灰,眼下这些签军本来是为攻栅准备的,破阵还靠骑兵。
所以兀术最希望看到的,是宋骑冲汉军,以宋人消耗宋人,而女真骑军从中渔利,毕竟南渡大江,还须靠这些女真儿郎!
但杨峻所想的简单得多:老子可不能把殿前司右军麾下这些弟兄们扔在黄连,好歹也须多带几个返回临安去!至于对方的步阵,老杨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重点是照顾眼前这些骑兵!
所以杨峻枪锋所指,皆是阵中打得最激烈之处,那些被金骑切割开的一个个小队得杨峻之援,纷纷逃出生天,杀意大涨。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杨峻所到之处,便是金军的修罗地狱!
金骑虽然在人数上略占优势,却劳师远袭,失了天时,加上宋军诸部自上而下冲击,占了地利,再加上岳家军与殿前司军皆欲杀贼报国,得了人和,接战近半个时辰,居然是宋军渐占上风!
“击鼓!——”
岳飞在栅内,已经看出战局关键:“张宪、王贵!率骑军余部出击!”
岳字大旗举处,栅门大开,几骑不长眼的金骑欲乘隙冲上来,却被密集的强弩放倒。千余骑从栅门处冲出,举岳字大旗为先导。
“岳飞来了!——”
“岳帅出击了!——”
阵中宋军骑顿时战意暴涨!
莫须有 第八十七章 宋寨难破,汉军难顾!收兵!
金骑被杨峻几番搅杀,早已经兵不见将,将不见兵,乱作一团。
昔日在偃城时,数百骑也搅得金军大乱,何况如今两万骑对杀?杨峻一柄铁枪所过之处,无非肉浪血海,金军当者避之惟恐不及,何况岳飞亲至?!
“岳”字大旗一出,代表岳家军最后的预备队也已经出营,金兵哪里还得暇分辨领头的是张宪还是岳飞?一时间宋军士气大涨,金骑渐渐沮退。张宪乘机率骑绕阵而行,沿路射杀金骑,金骑密集处便是箭如飞蝗,并不深入接战,却见冒头的金骑纷纷落马。
一圈未竟,金军大为恐慌,不待将令而生退意,兀术知其不可为,遂令鸣金,步阵分开大道,金骑溃退入步阵之后,杨峻、岳云、张宪等衔尾追杀,至金军步阵劲弩射程内方回。
战场之上,尸横遍地,血流飘橹!
三万金骑出阵,至鸣金时返回的不过六成!
岳飞眼见骑兵已无冲阵之力,也借此鸣金收兵,否则若大宋精骑耗于金军箭阵中,这个损失就大得很了。
杨峻还未杀得尽兴,只是兀术有备而来,步骑协同,重盾如墙,强弩劲箭飞矢如雨,只得返栅。点检殿前司军,也折损近千骑,所幸多是中军、左军,杨峻直属的右军必竟不同,居然损失不到200骑,算得不幸中的大幸!
宋军此战折损也达到近三千骑!
“丞相!至此如何是好!”龙虎大王满脸是血,左肩中了一刀,乱军中也不知是谁砍的,但骑军为主力,眼下却几无再战之能,这仗如何还能打得下去。
其余诸将却连话都懒得再说,一个个精疲力竭,多半身上带伤。
兀术心丧若死!
足以峙之平南者,并非面前这还算整齐的步阵,而是身边这些大半带伤的女真勇士!如今折损近半不说,凡为宋军长矛所伤,深入肌理者,不知道回去以后有几人能够救得回来!以万余骑残败之兵,如何南下征讨宋国!
莫非眼前这岳家军真是大金国的克星!女真的祖宗与神灵不再庇佑大金子民了?!当年的女真无敌精骑,难道都随自己搜山检海的壮举损耗殆尽?
不成!只要岳飞在一日,大金朝永远都无法平南!只能徒自看着宋人退保半壁江山,说不准哪一日就会提兵北上!岳飞不过四十许人,比自己足足年轻了二十岁!上京城中,诸王臣惟思逸乐,终日间不求进取,若非圣上英明,自己南征之举早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可是南人却自不同,对面这个岳飞并非是宋军中惟一的危险人物,自己身殒之后,这等武人迟早会借北伐以立军功,到那时大金国哪里还有无敌统帅可以抵抗南人进攻!
“杀!踏平这寨栅!杀了岳飞、杨再兴!——”
兀术竭力大喝,三军为之动容。
骑军押后,不许前方的汉人签军退半步,缓慢而稳定地将偌大步阵推向寨栅前。
“箭上弦!迎敌!”
刘锜在寨内大喝!
岳飞此刻心中已经大定:金骑无再战之能,步军多为签军,眼下天已近暮,稍移时便伸手不见五指,那时金军如何突破寨栅防线?
寨内人马奔走,强弓劲弩上到寨墙,骑兵也下马参加防御,大量土堆水桶备用以灭火箭,沿栅所有木材都已经抹上了湿泥,寨内简易的抛石机旁也堆满了零碎石块。
“轰隆!轰隆!轰隆隆!——”
地面雷动,步阵一步步靠近,甚至在最后一抹夕阳中,都已经能看得清重盾后汉军的脸:那是何等复杂的表情!有恐惧、不忍,甚至还有同胞厮杀的痛苦!
岳飞不忍再看,手一挥:“放箭!”
靠着多出来近五米的地势高差,寨中骑兵出击时已经大占便宜,眼下敌军还没到发箭的最佳射程,但寨中劲箭却已经堪堪可以抵达敌阵,并造成足够的杀伤。
中军大旗摇动,鼓号齐鸣,强弓劲弩齐放,数十台抛石机飞出人头大小的石块,直入敌阵!
金军中当先的盾手还恍如未觉,尽可以挡得住利箭,但身后的步阵却已经出现了少许的骚乱。
“轰隆!轰隆!轰隆隆!——”
步阵继续前移,距离寨栅已经不到200步,金阵中惨叫声再起,死伤渐多,却仍然阵形未乱,还在稳步推进。
“放箭!放箭!”
韩常浴血大吼,汉军们的强弩终于放出第一轮箭矢。
“笃!笃!笃!”
第一轮弩箭多半射中栅上圆木,对栅内宋军未造成明显伤害,但同时由栅中射出的箭矢、石块却造成了更多金军倒下。
“轰隆!轰隆!轰隆隆!——”
金军中第二、第三阵营的盾手已经不得不将手中盾牌高高举起,为身边的战友提供防御,却当不得抛石砸中。
眼看距离已经不足百步,韩常终于下令:“出击!”
重盾挪开一线,数千手持轻盾大刀的步军穿出,后面紧跟手持长兵,身披轻甲的金军精锐。
“杀!——”
“当!当!咚!——”
寨栅处终于有第一批金兵冲近,白刃战与箭战同时进行!
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散去,暮色遮盖这片战场,火光燃起,火箭划空乱飞,身着不同战袍的宋人之间,开始浴血厮杀。
杨峻身被重甲,有如天神般屹立在栅墙后,脚下踩的木台让他能够探出半截身子,铁枪笼罩了身前一丈内的空间,无人可以从这里进入寨栅,身边是殿前司军蒙冲、凌雪峰、蔡晋等诸将,此时早已经没有了步军骑军之分,只有生死缠杀,再无同胞与军种之别。
一刻!两刻!
大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宋军寨栅不动如山,金军一排排冲上,却一排排倒下消失,低矮的木栅此刻如同浪中礁石,任风狂浪急,兀自屹立不倒!
“丞相!这等汉军攻法,如何能够取岳飞性命!何不让末将等上去,早早取下栅墙?!”阿鲁补见韩常久未见功,急于夺回柘皋之战失去的面子。
兀术面沉如水:“还攻什么?让女真的孩子们上墙厮杀么?不必鸣金,骑军返濠州吧!”
话刚出口,勒马转头就走。
阿鲁补与龙虎大王相顾愕然,却悄悄下令,万余金骑,弃韩常等人于不顾,在暮色中悄悄遁去!
片刻之后,孔彦舟首先醒悟过来:“骑军呢?”
金军顿时大乱!
莫须有 第八十八章 百岁光阴易过,壮志难酬!
“降者坐地不杀!”
栅门开处,杨峻重新率骑军执火把出击,金军大阵已溃,却在一片黑暗中寸步难行。
韩常等主将见事不谐,早已经骑马跑得远了,岳飞也不下令追击,只是让骑军全力出动,将栅前金军困住,不得逃掉一个。
金军群龙无首,耳边只有宋军骑兵纵马大喝,五万余残败金军纷纷坐地,抛弃手中兵戈,只待岳家军处置。片刻间,近两万骑执火把围成一个直径三里的大圈,寨栅外遍地汉军,无人再敢抵抗。
“太尉!如何处置?”王贵在栅前问道。
地上金军中发出阵阵骚动。
岳飞却不答,勒马靠近汉军:“诸位本是我大宋子民,为贼子胁迫,不得不如此,岳某非嗜杀之辈,愿随军者随军,不愿随我军者明日渡江南下,各寻家人,只是不许北上,再坠胡尘可矣!”
金兵中初时默默,继而略略耳语相传,片刻间哄然喧哗,众意汹汹,随即有人拿起兵刃,于军中自相砍杀,宋军众将士远远看去,也没有人跑出来作乱,只知道内部有些不稳,却不移时而自安,都觉不解。
片刻后,数名金兵满面是血出列跪下:“岳爷爷高义,小人们在河北也早闻大名,只是军中还有些番贼,若不杀尽,明日必为所乱,现在此处皆是宋人,一切便听岳爷爷安排,小人等并无异议!”
话一出口,阵中人皆响应,只是还有些念及家人在河北,恐惧难安,思家之情切,却知道若返回河北,定是死路一条,如何还敢开口!
次日,栅外众金兵汉军已经分得明白,愿意随岳家军杀金贼的近两万人,其余大半都愿南下渡江,岳飞急上奏折,令岳家军三千骑押三万余汉军至采石渡江,其余随军整编,忙了一日。申时踏白军自濠州回报,所有金兵已经渡淮北撤,淮南并无一兵一卒。
岳飞至此方得分兵,王贵率三千步、骑兵前往庐州接收空城,岳飞率主力前往濠州防御,杨峻却只是参加了最后一次与岳家军的军事会议,毕竟他现在是属于殿前司军,若与岳飞同进退,时间一长,难保军中没有风言***。
刘锜所部,岳飞不便措置,但老刘比较灵光,一看岳家军架势,像是要和兀术过不去,当下抬出张俊将令,率所部两万余人往南进发,预备渡江回太平洲去矣。
“杨兄弟所部骑兵,精锐不下我选锋军,当真不往濠州么?咳!”岳飞出营时,跃马提枪,问前来送别的杨峻,言下不无遗憾。
岳家军中骑兵,以背嵬军最为精锐,其次便是选锋军,皆以河北健儿充任,岳飞居然将殿前司右军与岳家军相提并论,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蒙冲等诸将侍立杨峻身后,闻言都是脸上放光,得意非常!
“前日权宜之间,一切皆可,只是如今大事抵定,兄弟还须奉殿帅将令,大哥此去濠州,将如何行止?”杨峻挥退身后诸将,悄声问岳飞。
岳飞面色一凝,自然知道其中关键,也知杨峻身处嫌疑之地,不得不小心谨慎:“为兄历年只愿北伐,如今兀术大败之余,再无力一战,若得稍驻濠、梁一带,寻隙北渡,或可予兀术再度重击,河南地可平!咳咳!”
看来岳飞对去年自朱仙镇退兵后,一直未能释怀,此番见兀术大势已去,不免心动,加上手中已经七万兵马,确有一战之力,哪肯轻易放过!
杨峻一阵心酸,心知以岳飞如此舍身为国,后来仍不免于秦桧那般手段,竟然不会明哲以自保!
“大哥素来志向,兄弟哪能不知,只是当日在临安城中,听闻有不利于大哥之事,所以借嫂子家书,请大哥发兵到淮西。如今朝内多有忌军功者,大哥不可不慎!且濠州城毁伤殆尽,庐州也成空城,一切粮秣尽须待漕纲转运,恐怕朝内中枢三省未必肯让大哥北渡,良策终成画饼!何不上奏朝庭,以待明旨,也可稍为大哥卸责?!”杨峻见岳飞之意已坚,再劝也无用,只得提出自己最后的建议了,若将话说得白些,还该补充道:“千万不可违旨!”
岂知岳飞闻言,淡然一笑:“杨兄弟眷顾之意,岳某铭于五内,只是北伐大业,终须有人去做,若为兄不惜此身,亦难缀补乾坤,是时也命也,却不可为保身惜命而却步!百岁光阴易过,只怕白头空老,有愧于心。他日若岳某有不测,不是还有杨兄弟可为大宋分忧么?只是若有那日,还请杨兄弟念此旧情,家中老小,多多看顾,为兄在此先行谢过!这便告辞!”
看着岳飞远去,杨峻立马营门,怅然若失,心中说不出的堵得慌。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天下事犹可为!”
这位老大,能诗能文,如何就这等不明事务呢?若是稍微变通一点,为了北伐的大目标,至少也先让自己能够活下去,才做得到啊,自己都保不住,谈什么恢复大计?!
但若岳飞是这等好劝,自己三言两语就说得服的话,就不是岳飞了!
“都统,如今我部诸军当如何行止?”蒙冲开始担心起殿前司军诸部的安排。
“还问什么?咱们暂驻黄连,派人去找殿帅,请他定夺吧!”杨峻昂首向天,心中喟叹,同是大宋朝的重将,怎么就这么大的差距呢?
身后的诸将默然,在杨峻麾下舍命厮杀,连战连捷之后,心下对杨殿帅都颇为不齿,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都统,殿帅所部大军自濠州一败之后,四散都是,哪里去找殿帅?”凌雪峰忍不住问道。
身边的蒙冲、蔡晋嘴角都是一撇,果然,杨峻微微一笑:“自濠州往南,哪里渡江最近?”
凌雪峰默然,不再询问,自去安排斥候,殿前司大军则继续在黄连寨内安歇。
绍兴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兀术败于黄连之际,杨沂中狂奔南向渡江,为诸军之首!
两日后,三月十四日,张俊才勉强收束溃军,也慌忙从采石渡江,立即紧闭建康府城门,以防金军来攻!
刘锜退军至和州,不肯遽然渡江,而是上奏朝庭,除申报大捷外,另请旨以定行止,直到二十四日得旨后方整军自采石渡江。
三月十八日,张俊濠州大败的请罪折子与岳飞报黄连大捷、兀术北渡,后护军克复庐州、濠州的奏折同时到达赵构面前。
是日,杨沂中返黄连寨中,劳问所部诸军,以示殿前司军从未后退,识者耻之!
随后杨沂中连上三折,为殿前司诸军请功。淮北宣抚使张俊则于同时上奏,道刘锜所部作战不力,及岳飞不伏指挥,擅主进退,以至大军失利于濠州之战云云。
大宋朝哗然!
临安哗然!
莫须有 第八十九章 张俊之罪无,沂中之名换!
临安诸瓦子勾栏,所得消息自然不及赵构多矣,但是随着岳飞所生擒的宋人签军不断赶到临安,柘皋、濠州、黄连等地战事前因后果也基本没有走样,说书人自然将这几场大战编入回目中,大为传颂,只是其中哄传的多是前方大捷的战果,至于濠州大败的详情,则只有赵构、秦桧等人才知道些了,坊间是无从得知的。
“民间CCTV”的宣传结果,比赵构在朝会上公布的战况,更加详细而生动地反映了战场实情,其中王德、杨峻、刘锜、岳飞等将帅的赫赫战功,在朝堂之上以“诸战连捷,克复和州、庐州、濠梁等地,贼军顿失锋锐,渡淮以避王师!”之类的说法含混过去,却尽力的不提及岳飞功劳,当然,也没有深入分析张俊、杨沂中丧师辱国之行。
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坏就坏在张俊的连上三折!
前者还好,只是为诸军请功,毕竟张俊总制三军,连岳飞所取得的战功当中,也有老张一份,所以上报是难免的,张俊错在不该上折子道刘锜“怯弱避战,驻军于东关而不进”,以及岳飞“未得将令而擅弃舒州不守”!
三军札子,除主帅密奏要求直入大内者以外,泰半须经中枢、三省审过,这也是秦桧定下的规矩,诸将帅折子一上,首先是中枢、三省的尚书、侍郎们笑掉了大牙,只是张俊圣眷正渥,月初才交朝庭63万缗为军费,封其妻雍国夫人,秦桧私拟一札付建康府,张俊大骇之下,财货源源不断自张府涌入秦桧府上,而秦桧则严令三省及谏使台不得上书言张俊之罪。群臣有赵鼎、胡铨的教训在前面,谁敢多说一个字?
但赵构心中透亮如明镜,哪会不知道诸将帅实情,毕竟三省中枢,包括秦桧眼下都还不敢擅自扣留将帅们的奏折,否则异日问起来,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所赵构收到所有军报、奏折后,却一丝笑意也无。
“张俊!——”赵构在福宁殿内,将官窑出产的精品瓷器摔得满地都是,若是杨峻在此,一定心痛无比:这在后世都是值钱的货啊!
只是赵构虽然愤怒,也还念及张俊当年平苗傅、刘正彦之乱时的定鼎之功,曾有言在先:“朕当与卿一场富贵!”,不肯轻易拿张俊问罪,何况月初才下旨嘉勉,若此时问罪,如何自圆其说?朝中亦有臣子密奏请罢张俊兵权,起用诸旧帅掌兵者,赵构一个也不敢答应。
参知政事孙近就是其中一位,此人颇不识时务,在秦桧严令之下,仍上奏要求朝中另委知兵的旧枢密张浚复出,统摄诸军,以张浚的资历与威望,确也不输张俊,甚至比张俊资格更老。只是这样一来,不仅罢了张俊之权,也威胁到了秦桧干预军事的权力,随即被秦桧奏请罢孙近为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只是出面上奏其罪的不是秦桧本人,而是御史中丞何铸罢了。
真正让赵构愤怒的是,此战中岳飞立下偌大功劳,而自己所深为倚重的杨沂中竟然逃得比兔子还快!若非杨再兴这个中流砥柱,稳住了殿前司军,自己连给杨沂中开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杨沂中折子中不是说了么“陛下知人善任,委殿前司军以国之利器,大宋神枪所至,战无不捷!”这个杨再兴,委实不错,果然朕用人得当!嘿嘿,这杨沂中倒也乖巧,没把这功劳算到自己头上去,而是算到朕上头上来了。这倒让赵构有些不好拿杨沂中下手,难道胜了就是自己知人善任,败了就不是自己用人的错么?莫非说当初赵构用杨沂中为殿帅就没有错么?
赵构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识人不明,用人不对”的,因此也不会深究杨沂中的罪过。
所以杨沂中的奏折不仅让赵构勉强沾了点功,也保住了自己的富贵!
“陛下!”一名内侍伏身跪奏。
“朕要你打听坊间说法,且讲来听听!”赵构慢慢收慑心神,缓缓坐下饮茶,预备听内侍“说书”,这等养气功夫不是一日练就的,凡有大臣在,赵构绝不以会有任何失态。
这内侍显然不是第一次干此勾当,当下详细将三大瓦子、十三处勾栏说书人回目、坊间民情一一道来,讲到精彩处,赵构也不觉喷茶,侍立的宫人们掩口失笑。
“这么说,殿帅奔逃之事,坊间也有所知?”赵构最后还是不肯再笑了,这等机密事,虽然料到迟早也会被坊间知晓,只是这速度也忒快了些。
这内侍左右顾盼,似有些不便讲,赵构挥退左右宫人,内侍才讲道:“坊间都道,殿帅府中,美色充盈,‘沂中’是假,‘淫种’是真!”
赵构面色一呆,随后狂笑,徐徐摩腹道:“命秦相拟个札子,朕赐殿帅名‘存中’!此后不必叫‘沂中’了!”
其实这黄门所奏的已经是最客气的说法,坊间说法更加恶毒得多,以杨沂中跑路之快,坊间还有“杨兔子”、“杨种马”等等不一的说法,只是更加不宜宣之于口罢了。
但赵构略略有些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张俊麾下都统王德、杨存中麾下都统杨再兴毕竟还是可用之材,此次淮西战功中,即便按坊间说法,岳飞不过用兵奇巧,刘锜军令如山,而无敌勇将则杨、王二都统实至名归,特别是杨再兴之名,威震南北,金人称之为“杨铁枪”!当真可以止小儿夜啼!
看来此后两河之间,也不必恃岳家军方可慑敌,像柘皋之战,只要有王、杨两员虎将,不是也没靠岳、韩等辈么?二十万大军对决,此后的宋金之间,这样规模的战事应该不会太多了吧!看来大宋朝从此真正可以安定些了,只不知那兀术死心了没。
不过赵构还是太信任这内侍了,眼下坊间轰传的,还有从三省透露出来的消息:张俊连上奏折,欲治岳飞、刘锜之罪,而与杨沂中同占军功!
这才是民意汹汹然的焦点所在,却是内侍们不敢奏闻的。
莫须有 第九十章 淮西军功,岳爷身上罪?
三月二十五日,随着刘锜返军,杨存中也率殿前司军凯旋而归,当真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杨殿帅平白得了这么一场大功劳,进临安城时耀武扬威,竟然比杨峻还得意三分。
虽然没有搞什么盛大的欢迎仪式之类,但临安百姓感念柘皋、黄连大战的功劳,都自发地到七宝山下劳军,粮食牲口不断送入营中,颇有点慰问人民子弟兵的味道,连城外瓦子内的小娘们也加意奉承,那些追随杨峻立下大功的将士们,这才第一次知道当兵原来还有这等待遇,此前虽然在临安耀武扬威,却从来没有临安百姓如此厚待过。
杨存中则洋洋自得,尝谓诸将曰:“此战出生入死,虽辛苦些儿,却堪为陛下分忧,安大宋江山,遂天下民心矣!某家辛苦也值当!”
诸将当面奉承,回营后各自暴吐。
杨峻在殿前司军的地位则空前高涨,不仅杨存中出入必带之同行,连同级的都统们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右军蒙冲等诸统制从此在七宝山下便是横着走的模样,其他诸营也无话可说。
三月二十八日,赵构在大内亲自诏见各有功将士,评“奇功”者二十一将均赐见,其中杨峻、王德功第一,二十一将中,居然有十三将来自张俊军中,杨存中殿前司军也有五将,岳飞军中一将,刘锜军中二将。由此足见朝庭还是以张俊所上的奏折作为最后论功的主要依据。毕竟张俊总制援淮诸军,并取得了柘皋大捷,虽然后有濠州之败,仍不改其“淮西主帅”地位。何况最后反败为胜,张俊也及时为岳飞补充了粮秣,以彰显岳家军仍在其节制之下。
杨峻也参加了这种类似于“人民大会堂授勋”的光荣仪式,并得到赵构的特别褒奖,却并没有十分荣幸的感觉,因为濠州之战中,与张浚一起跑得飞快的田师中等将也与之同列!
同日岳飞得旨,不得渡淮北上,率大军返鄂州,濠州、庐州交给张俊所部接收。至此张俊所部诸军才又重渡大江,北上接管淮西军防区。岳飞虽然仍是愤懑难平,但念及杨峻之言,仍不得不按赵构旨意收兵返鄂州。
杨峻闻讯,心中谢佛道:“岳老大,希望这次的变化,可以让你逃出生天罢,老杨已经尽最大努力了,若是如此听话的岳老大还是逃不过一刀,当真时也命也,怨不得咱老杨了!”
老杨不知,其实这次岳飞听劝援淮,其实已经从根本上脱去了岳飞的主要罪名。赵构与秦桧后来治岳飞之罪,列了四大罪状,其中倒有三条与此战有关。
“一、岳飞坐拥重兵,于两军未解之间,十五次被受御笔,并遣中使督兵,逗遛不进;”
“二、对张宪、董先指斥乘舆,情理相切害者;”
“三、又说(与)张宪、董先,(要)跎踏张俊、韩世忠人马;”
“四、及移书与张宪,令“指置别作擘画”,致张宪意待谋反,据守襄阳等处作过。委是情理深重。”
其中第一条,已经因及时援淮而消失,这也是杨峻所附“家书”所起的最大作用。第二条是指史上岳飞援淮时途中曾说过“天下事如此,官家又不修德”的话,明明白白在骂赵构,后来被属下指控。这在本次援淮过程中并未发生。
第三条则是史上岳飞援淮途中听到张俊溃逃,韩世忠退兵,意下难平,曾对张宪、董先等人当众藐视其余诸军:“似张家人,张太尉尔将一万人去跎踏了。”“似韩家人,董太尉不消得一万人去跎踏了。”
第四条还是后话,但前三条除了有实据可查的第一条,其余都是口水话,无凭无据,所以只要杨峻消除了第一条,其他都不是问题。
剩下只有第四条还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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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生死难卜的战场归来后,真正让老杨享受的,却是摸到秋香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有柔福郡主府上的无限温柔。
身在大宋朝,胆颤心惊地与当朝郡主偷情,确有与家中美婢不同的滋味,开怀大嚼比起偷偷摸摸来,老杨更享受后者的熟女味道,这或许就是“妾不如偷”的道理所在。当朝附马的绿帽子就此戴定,且越来越高。
不过老杨不知道的是,他每一次到柔福府上,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有两份来源不同的纪录分别放到秦桧和赵构桌上,只不过秦桧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赵构却是在微笑之后付之一炬。
四月初一,杨峻随杨存中赴宴归来,却在府外远远的巷角见到一辆马车,车帘低垂,赶车的小厮倒还整洁,只是车下的两名护卫看上去凶恶了些。
“敢问可是杨都统杨大人!”一名护卫远远看到杨峻单骑而来,早早就到杨府门口候着了。
“正是!”杨峻满面红光,绍兴黄酒的后劲正发作起来,眼睛都有些发花:“阁下是哪位大人府上?”
这几日来,除了大内御宴,还算比较和气,赵构面前,大宋神枪备享殊荣,座间自然礼遇颇高。出了大内,杨存中那班狐朋狗友素质就差得远了,只要是请到杨存中赴宴,必要同请大宋枪神,而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往往不醉无归,还好杨峻在后世就“酒精考验”,加上杨再兴这副身板也还不错,否则十万番军中七进七出的杨都统,早就在临安盛宴上倒下多次了,眼见这位护卫满身杀气,老杨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又是朝中哪位大老府上的亲卫,又来预订次日的宴席了。
这护卫却神神秘秘,不肯多说,只道:“车已备好,杨大人请,到了地方便知端的。”
杨峻打一个酒嗝,稍清醒了三分,窃喜道:“难道又是哪位深闺怨妇相约?”
虽然已经渐渐入暮,但好事当头,老杨也不是个怕事的,居然就这么跟门口的老秦打了个招呼,丢了马缰,门都没进就上马车去了。
莫须有 第九十一章 太行有新官,梁兴有妙策。
过得小半个时辰,辩方向大约马车已近北水门,才听护卫们说了一声“到了”,随后马车也被打发走,原来这车也是租的。杨峻抬头看时,却不辩门上牌匾何字,门口连灯笼也没有挂一个,倒是一个小小宅院,只是靠近城墙,地段不太好,周围稍黑暗了些。
“怎么是你们!”杨峻进得屋去,便是大吃一惊。
地下跪着四名汉子,赫然便是高林、王兰等已经“殁于王事”的将领。
“大哥!”诸将也不称都统之类的虚名,毕竟在小商河、颖昌生死共之的兄弟了,不必玩那些虚的。
“起来!快起来!”杨峻一个个扶起几位汉子:“你们不是在太行山么?怎么却到了临安?若给兵部知晓,却不是你等的大罪矣!”
战场上殁于王事者,大宋官家向来抚恤甚厚,若是给发现竟然还在人世,那便是欺君逃阵的大罪了,怪不得这几位不敢公开在城中现身。这宅子却是李德家在临安城的故宅,因为并不当道显眼,成了高林等人栖身之处。
“大哥!太行有变,兄弟们不敢拿主意,只好冒死到临安城中,请大哥定夺!”高林红着眼道。
“什么?太行千古雄关,那兀术何能,竟然破得?”杨峻失惊道。
诸将皆摇头,高林道:“雄定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是朝廷却派了个昏官!”
“朝廷?”杨峻一愣:“河北之地,不都是金贼管辖么,什么时候轮到朝庭派官去了?不怕兀术找麻烦么?”
诸将面面相觑,看来杨都统神经也大条得很,居然不知道朝廷可以委官。
“这个……大哥不是也领汾州宣抚使么?”王兰反问道。
杨峻颌首,心领神会,却反过来一想,也不对啊,汾州在哪里,自己还连影子都没有见过呢!怎么这个太行的官儿居然可以插手忠义社的事情?
“且说说看,去了个什么官儿?”杨峻也上心了,若是有搞头,说不定自己还真得动动汾州的脑筋。
“是王湛,眼下是节制陕西诸路军马兼措置河东(忠义军马)参议官,奉旨赴陕西,却同时也兼管河东义军,忠义社毕竟以梁统制为首,还有朝廷的武职在身,说不得还须伏他节制!”高林说到这王湛时,咬得牙响!
“王湛?”杨峻缓缓摇头:“没听过!”
“大哥有所不知!”王兰见杨峻木然,耐心解释道:“王湛本是商州人氏,本治儒业,后入川避战火,与知陕州事邵隆相熟,后邵隆知商州,便带他随行,前年和议前,邵隆以为金人鞭长莫及,内外不稳,必有还河南意,遂制策书付湛,令其赴行在交与中枢。王湛到临安后,却更名托为己所作,遍访朝中大老,却无人肯信。后金人果然还河南地,秦桧才举荐其为枢密院编修,后任宣谕陕西使,去年又改节制司参议官。眼下方任节制陕西诸路军马兼措置河东(忠义军马)参议,谕诏未下,人已赴任,此人委实无耻之至!”
这个杨峻就有点明白了。
重点不在陕西的官位上,与高林等有关的,却主要是在“兼措置河东(忠义军马)参议”这个头衔上,到这个朝代近一年了,杨峻略略也知道些地名,像“河东”主要就指的是太行以西、黄河以东地面,而忠义军马则明明白白指向梁兴等人!
“嘿嘿!这忠义社多在金人地面,王湛如何左右梁都统?”杨峻心目中的忠义社,那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哪里轮得到赵构的官儿叽叽歪歪。
“王湛尚未到任,便遣使到山中,令梁统制诸事须听其节制,不得擅起兵戈,晋州地面上,我等费多大心力才打下一片来,眼下晋州城尚在义民手中,那王湛竟然要我等弃城!说是与大金国和议,河北地上不得占一城一池!还道要籍薄太行难民,令其各归本地,好生耕种!”高林说到此处,屋内诸人皆愤然作色。
杨峻听到一半,已经知道形势不妙。王湛的做法,几乎全按秦桧那一套,且解了兀术后顾之忧。若真要按此办理,此后太行义军便名存实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河北宋人哪里还有活路!
“梁统制如何说?”杨峻转念想起,太行山还是梁兴的地盘,高林等虽然出自岳家军自己麾下,却在别人地盘上。
屋内诸将顿时面色尴尬,嗫嗫嚅嚅不肯明言,杨峻再三催问,高林才道:“梁统制本意,不肯伏王湛节制,只是要回鄂州岳帅帐下,王湛却不肯放手。我等皆不愿就此回鄂州,太行山上宋民,恃我等之力,方才脱出金贼铁骑,侥幸存身,若都似梁统制一般想法,岂不是驱羊重入虎口?诸兄弟家人尽丧贼手,如今非但要还城池予金贼,竟然还不能护卫河父老们偷生,高某宁死,也要死在太行山上!”
“梁统制难道就如此弃河北父老于不顾?”杨峻话中也有些愕然。
“梁大哥杀金贼,那是没得说!是一条好汉子!可是那王湛是什么狗屁的官!梁大哥直如此委屈法!便不伏他节制又如何?难道王湛敢砍梁大哥的头?!”王兰虽然也姓王,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了,口中也不再干净。
“王兄弟不要乱说!梁大哥家小俱在江南,若非那狗官将好大罪名扣在梁大哥头上,梁大哥还不会如此退让!何况此事牵涉到岳爷,你我兄弟何忍令岳爷蒙此不白之冤!”高林听王兰话中之意,似对梁兴有些不满,忙为梁兴辩护道。
“此事如何又牵扯到岳爷?”杨峻顿时凛然。
“那狗官派来的人说,岳爷所部统制官立寨于太行,若不伏朝廷号令,岳爷竟然有私图河北之意不成?”王兰咬牙道。
杨峻霍然立起:“这贼子好毒!”
“王湛还道,忠义军马,自此后由朝廷拔给他辖制,如有不服,当申报朝廷以明罪责,梁大哥也事出无奈,并非要出卖我等兄弟!”高林缓声道。
“日前梁大哥交待我等兄弟,说是杨大哥眼下威震南北,定然另有高见,我等虽然曾为岳家军麾下,如今却不必受他辖制,此后愿走愿留,由杨大哥决定方可,他不便越俎代庖。”王兰这才说出临安之行的原因。
杨峻默然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好个梁兴,果然不凡!”
莫须有 第九十二章 太行锁钥镇中原。侠义社!
“梁统制言下之意,你们可曾明白?”杨峻反问诸将,众人皆摇头。
“我让诸位上太行,本意也在杀金贼,令兀术不得安心南下,自雄定关而出,晋州实是河北锁钥之地,南下可控京西路,往东可断金贼粮道,往北则入险关,金人莫奈何矣!”
“出关一步,便是兀术骨中之刺,方圆百里内已非大金国土,退一步,山高水深,可容太行义民百万,以待他日恢复河山,如此用兵之地,我等既然知晓,金人难道竟不知?只不过金贼以骑射为利,倚山建寨却非其所长,所以不能奈何我等!如今用此官,无非以宋人制宋人之策,假秦桧之手以消梁兴之患,似此更可证明兀术实将梁兄视为心腹大患!而太行之兵更不可退!”
“梁兄不肯为诸兄弟定下方略,便是知晓诸兄弟家在河北,本无牵挂,杀贼之心更切,必不肯随他南归,故借杨某之口,为诸兄弟定计。我料梁兄必要诸位另立寨栅,却不以忠义社为名,如此便不受那王湛节制,说不定到时他还要将太行忠义社军民暗里输送到新立寨中,既然此寨不伏梁兄节制,自然更不伏王湛节制。好计策!”
杨峻言罢,座中诸人皆恍然。
“大哥,如今大宋枪神之名,天下皆知,我等兄弟出自大哥麾下,在太行也好大的面子,如今梁统制不肯再领头抗金,不如大哥随我等上太行,那时必然群寨响应,太行不下十万义军,王湛能奈何得了几个?”王兰听得热血上涌,提了这么个主意。
高林轻咳一声,扯王兰坐下,杨峻却沉吟不语。
“王兄弟无心之言,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大哥为朝廷柱石,不仅殿前司军赖大哥建功,再过一年半载,说不定便是建节开府之相,岂可随我等在山上讨活路?若大哥去了太行,义民自然影从,可是大宋却少了一支无敌雄师,殿前司军仍是杨沂中那废物手中的摆设!”高林所言,让王兰郝然,果然年长些,看事更周到一点。
“杨沂中已经不在了!”杨峻微微笑道:“眼下圣上赐名叫杨存中!”
“王兄弟所言,杨某也曾动心过,其实当初在朱仙镇时,便该去了。如今若说建节开府,倒不在为兄心上,只是高兄弟所言,却有七八分有理!此番濠州之战,若某家不在,不知是何结果!此外,为兄已经在临安有了家室,行动之间,不免另有一番顾忌,太行之事,有赖诸位兄弟了!”杨峻谙然道。
“晋州城四战之地,兀术此番回军定要去攻,若梁兄实力不足,徒增伤亡,倒不如放弃了事,日后自有打回来的时候,只是城中宋民,一个也不能留给兀术!梁兄若有为难处,不妨就安置到新寨中。”
“大哥!”王兰听罢,却有些不死心地问道:“日后你我兄弟能否在太行相见?”
杨峻默然。
说实在的,眼下临安生活,奢侈淫逸之处正合老杨的追求目标,要拉大旗上山抗金,想想后世的红军就让老杨心悸,那种苦日子确非常人能够抵受,享受惯了子女金帛酒池肉林之后,再去过那等清苦日子,杨峻着实老大的不愿意。
好歹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又当上了万恶的封建官僚,不好生享受实在对不起自己,但这话却不好对诸兄弟宣之于口。
能够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基本上跟梁兴的差不多,就是临安城中家小,秋香小腹渐隆,老杨眼看就要享天伦之乐,怎么肯轻易放弃眼前光景?!
甚至救岳飞之举也不无私心:高林等在北方牵制兀术,正面战场有岳、韩等无敌将帅,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出头充大个的吧?宋金间上百年的不了之局,不是自己轻易能够扭转的,何必让数十年短短光阴虚耗在那些注定要失败的事情上?
就算保得大宋百年平安,难道还躲得过百年后的蒙古铁骑么?
杨峻没有那么强悍,更没有那么伟大,只想利用眼前的功名,好好享受生活,伟大的事情还是留给岳大神这种人去做吧,前提是他如果不死的话。
“诸位兄弟保重!且在太行建立新寨。勤苦练兵,募民屯田,广积兵甲钱粮,多杀金贼!只莫要受那狗官节制。殿前司军北伐中原之日,杨某愿与诸兄弟相见于北京城下!”杨峻也没忘了把目标定得合理些,以免诸兄弟日后谈论起来,说道大宋枪神其实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是!”诸将齐齐躬身。
“忠义社之名既然不能再用,大哥倒是出个主意,此后我等兄弟应该如何建寨?又如何称呼法?”高林持重些,没忘了问这个关键问题,众将也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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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太行雄定关深入,一座新寨拔地而起,随后在极短的时间占了太行八陉的南三陉,各立了一座分寨,规模都不下忠义社旧寨大小。新寨不仅大量招收流民,连原来忠义社治下军民也多有流向新寨者。不为别的,只因新寨打出旗号:“誓杀金贼!誓保大宋!不逐宋民!”
新寨建成后,不仅四处袭击金军城池兵营,更于险关后大力拓土,屯田安民,提供农具、种子,帮助流民建房、建村,流民所开垦的新土地即归流民所有,新寨只收十一税,第一年甚至还提供免费安置粮食。
新寨外高悬大旗:“侠义社”!
相比之下,忠义社不断登记寨中流民姓名籍贯,要求寨兵不得与金军起衅,更不断催促各州县难民回归金人治下各州县去。晋州城中忠义社军民早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是多半撤回来的人都跑到了侠义社去。金人接收晋州时,城中连完整的石头都没有几块!
梁兴见忠义社中兄弟、治下流民一个个跑到新寨去,再不伏大宋朝廷节制,整日里长吁短叹,几番要卸却大头领职务,都为王湛所派驻寨中的部下所止。
一时间,“侠义社”在河北风头有盖过“忠义社”的趋势,并不断有太行北麓诸寨寨主前来联络,要求易帜,也不再伏朝廷节制。甚至寨中流民有在江南一带的亲属,也私下加入,不断从江南偷渡回河北参加抗金,或者偷运物资至太行。
此后“侠义社”开始在江南有分部,以筹集抗金所需要的物资,江南富户中,有急公好义者纷纷慷慨解囊。兵甲钱粮不断通过鄂州地界偷偷北渡,那方自然有人接应,并送上太行。只是每次经过后护军营时,物资不免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
王湛几番派遣统军官前往侠义社,要求寨主归朝廷治下,都不甚顺畅。
“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王兰打着哈哈,拒绝了王湛所封的统制官:“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下一介平民,不曾食君之禄,只不过这些乡民们为保平安,送些粮食来请我等兄弟为他们保护村寨,免受金贼糟蹋罢了!王师北上中原之日,侠义社自然解散,自有朝廷保境安民,咱家也不懂什么为官之道,还是去种五亩薄田是正经!对了,今日田里该锄草了,大人慢坐,请用茶,小人要下地里去,恕不奉陪!”
莫须有 第九十三章 岳元帅罢兵,杨太尉开府。
老杨自打发走太行兄弟,便全心投入到享受临安生活中去,除了七宝山下练兵不曾荒废,以及岳家小爷们的训练不曾落下,其余时间都是老杨的纵情声色奢侈生活安排。
只是杨峻尽了力为岳飞脱罪,该来的似乎还是来了。
绍兴十一年四月初三,直学士院范同献策于中枢,以为诸路节度久握重兵难制,当以三大帅皆除枢密使副,罢其兵。
秦桧闻报,次日即奏入内廷,君臣二人随即达成共识,以柘皋、黄连两处大捷,拟论功行赏,此前倒也已经下令让诸帅赴行在,岳飞连鄂州也未回去,回军途中过了舒州即将大军交给张宪,自己赶赴行在临安。
四月十四日,张俊自建康府赶至临安,四月十五日,韩世忠自楚州赶至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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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此番召卑职来,朝廷毕竟如何处置,还请相公赐教!”秦府内,张俊待诸人散去,私下向秦桧请教。
“张太尉是大宋军中元戎,非诸路将帅可比,以太尉看来,圣意如何?”秦桧把玩手中一枚玉壶,觑也不正眼觑张俊。
“卑职如何敢妄测圣意!”张俊陪笑道:“相公身在枢府,圣上有如倚山之重,军国要策,自然还须请教相公?”
“呵呵呵呵!”秦桧笑道:“靖康年以来,社稷日渐安稳,大宋稍复生机,如今北人方肯与我大宋谈和,而非岌岌以图南下,此间实有诸帅莫大功劳,张太尉更为其中翘楚,大宋柱石啊!如今圣上明赏罚之制,以副诸帅之功,还能有何意?”
张俊听罢,细细揣摸,缓缓色变道:“相公的意思,此番赏赐,是爵?是财?”
“太尉不顾家室而上63万缗以救时艰,难道还需要圣上赐还么?大宋朝开国以来,诸帅之位已至武臣极高处,圣上宠眷,一改先王成法,将更上层楼,以副诸帅不世之勋,本相倒要先恭喜太尉了!”秦桧说得亲热,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无。
张俊脸色“刷”地变白!
诸将帅中,除了蜀中吴氏山高皇帝远,以子质于临安外,其余诸帅中只有张、岳、韩三位达到了“开府仪同三司”的高位,从勋爵上讲,已经是“使相”的地位,高出武官太尉一层,再高处只有中枢的实授枢密使,那便直追秦桧,可以主宰中枢军国要务了。
不过朝中形势,势容不下三位武人相公,所谓拜相,只不过是给秦桧做配角而已。
但一入中枢,权柄归于秦桧还是小事,自家却回不得军中了,须在临安奉朝请,岂不是明明白白削了兵权?
“相公,某家有何功劳,竟蒙圣上如此宠眷!只是某家历年来只在军中,中枢之事实非张某所长,这副身子骨若是放在临安,不多日间便朽坏了,他日国家有用时,必不方便!还请——还请相公在圣上面前,成全某家——为国守疆的私志!”张俊情急之下,说话都结巴起来。
“张太尉报国之心,本相深知矣!”秦桧放下玉壶,入座端茶:“只是诸帅如此劳累,圣上何忍!倒莫如在临安筹划军机,参赞国事,为圣上分忧,也稍减秦某肩上重责!张太尉守大宋江防有年,劳苦功高,昔年平刘苗之乱,有定鼎之功,岂能他人同哉!圣上对太尉之宠渥,天下皆知,他日军中一旦有变,还须太尉出镇——太尉多虑了!”
张俊一怔,旋即喜上眉梢:“相公所言当真?”
※※※※※※※※※※※※※※※※※※※※※※※※※※※※※※※※※※※※※※
“相公,这张俊、韩世忠倒是来了,可岳飞……”次日中枢内,御使中丞王次翁眉头深蹇,对秦桧道。
“若论路程,岳太尉也要远些,王大人如何不能多等他一日半日?还怕他……不成?”秦桧神色雍容,似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相公说的是!”王次翁拱手道。
“韩、张二帅眼下如何安置的?”秦桧一边翻着各地折子,一边随意问道。
“按相公吩咐,西湖之上,美酒佳人,一日不得缺,必要两帅满意!”王次翁答道。
秦桧点点头,不再多说。
※※※※※※※※※※※※※※※※※※※※※※※※※※※※※※※※※※※※※
四月二十一日,临安北水门外。
“咴!——”
岳飞一勒马缰,驻足临安城门处,与诸亲卫下马缓步进城。
“岳爷!”
守门的小校拱手为礼。
坊间正将岳飞、杨峻军功说得比天还大,虽然岳飞早已经是军中“神人”,眼下这些兵卒见到岳飞,仍有另一番敬意,与往日不同。
其时天已近暮,天街之上行人不多,但岳飞所到之处,贩夫走卒之类都拱手回避,连沿街酒楼上的座客都起身问候,岳飞还礼不迭,心下甚慰。看来民心所向,大宋北定中原有望啊!
与此同时,一骑如飞直抵秦桧府:“相公!岳飞到了。”
“是么?!”秦桧正与王次翁等闲坐,闻讯连手中茶也倾了出来,浑不似口中说得那般闲适。
王次翁却是大喜,正要向秦桧道贺,看到秦桧失措模样,悄悄将话吞回腹中。
两日后,杨存中加检校少保,开府仪同三司,同时兼任殿前副都指挥使,沾杨峻之光,这个开府为使相的赏赐居然没有太大异议,虽然坊间已经为其改名为“蠢种”。
三日后,三帅于垂拱殿受表,韩世忠、张俊皆任枢密使,独赐张俊玉带,岳飞任枢密副使,皆使参知政事。三镇之兵由其副职代治之。岳飞军中由王贵接替岳飞,担任鄂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张宪担任副都统制,二人负责指挥原岳家军。岳飞带到行在的军中幕僚一概外委地方职务,着即赴任,一个也不许留在临安!
四月二十七日,下旨废淮东、淮西、湖北、京西路宣抚司,各帅节度使、宣抚使,以及岳飞的屯田使等实职也一并撤消。同日取消诸军原来的称呼,岳飞所部的后护军,改为御前后护军,以示直属赵构。诸军统制以上将官及所部士卒,凡需调度,需要通过三省、中枢及圣旨方可实施,直接把兵权尽收于临安!同时对原来军中由朝廷委派的“领军”一职,也改为负责“节制”诸军,负责报发朝廷和各军之间的往返文件,预闻军政,实际为“监军”矣。
旨下日,朝内轰动,王次翁罢朝回家,听儿子王伯痒谈到此事,呵呵大笑道:“吾与秦相谋之久矣!”
同日稍晚,王德、杨峻、田师中同领旨进节度使之职,老杨终于实现了大宋朝武人“建节”的最高梦想!
老杨看着身上的紫袍鱼袋,不知道应该是喜是悲。
“岳老大,你兵权也就罢了,只是这命保不保得住哇!”被杨存中灌得不省人事的杨峻半夜醒来,再不能安睡,坐在熟睡的秋香边上犯愁。
莫须有 第九十四章 神采风流,罢兵安足起丘壑?!
“岳大哥!”
五月初,杨峻思之再三,还是上门拜访。
岳府显然稍经整治,府中花木也精洁了些,廊椽间剥落处都重新着漆。大约宫中所赐财物不少,府上人手也有增加,甚至衣着面料都上了一个档次,虽然距离韩府还差得甚远,却也与岳飞眼下的副相身份略有些相符。
“呵呵!杨兄弟连日辛苦,早知杨兄必非池中物!果然如今因功建节,岳某也还未与杨兄弟道贺!今日既然过府,便须与为兄一醉方休!”
岳飞身着儒服,头戴方巾,外罩缎袍,却不曾束绦,便这么大袖飘飘,披襟亮怀,手持书卷出迎,若非素知岳飞者,抬眼望去,竟是临安朝堂之上一位饱学宿儒!不过以岳飞胸中文采,也当得这般评价,能诗能词能文,行军间仍不废经典,稍得暇便手不释卷,比杨峻满腹的酒肉,那是高明得多了。何况衣着可以随便换,文采风流却是自然流露,哪能装得出来?
岳飞为人本坦荡,加上学识胸襟,都非临安城中一班腐儒所能相提并论,此刻一旦放下军机,便沉湎书卷,飘飘然有出尘气慨,杨峻一见,身上酒肉味道顿觉难掩,不觉自惭形秽。
“大哥哪里话来!”杨峻拱手道:“侄儿们每日到府,兄弟早知大哥拜相,却忙于军务,不得闲暇,今日携酒过府,正要与大哥共谋一醉!”
“哈哈哈哈!”二人会意大笑。
不消片刻,府中忙活开来,岳家众小自然不用说了,纷纷前来见礼,但到开席时,家中诸人自在厅堂中设席,岳飞与杨峻却在后园中单独摆了一桌,三荤两素,一壶黄酒,相府家宴,不过如此。杨峻平日里大鱼大肉惯了,倒也巴不得清淡些,换换肠胃。
“大哥!”杨峻举杯相邀:“你我兄弟在军中时,大哥军令如山,不得饮酒。如今大哥身为中枢宰臣,兄弟才好敬大哥一杯,祝贺大哥位极人臣!富贵无极!”
岳飞也不言语,举杯而尽,才道:“杨兄弟昔日在军中,韬略非凡,便是岳某也看走了眼!若非颖昌、小商河之役,哪能尽展杨兄弟胸中所学?!如今身在殿前司军中,又因功建节,仕途正未可限量!为兄倒该相贺才是!”
“岂敢!”杨峻一边示意边上的小婢斟酒,一边逊让道:“兄弟这点微末的前程,怎么跟当朝枢密副使比得?!”
岳飞摇摇头,举起杯来,却不肯喝,黯然道:“岳某生平之志,却不在此!若要中枢之职,昔年早就来了。杨兄弟若有意于此,异日也须不难,只是身为大宋臣子,眼下靖康之耻尤在,二圣与宗室勋贵尚在五国城中,如何让为兄甘心弃兵甲而垂手问政?!身居高位,而不能为国雪耻,不过尸位素餐之徒,临安城中多的是此辈,便再多了岳某一个,于国何益哉?!”
杨峻假作不知,愕然道:“大哥在枢密院中,行使天下兵马调度之权,不过身不着甲而已,若须北上征讨,国家大事,怕不也出自中枢?如何不孚大哥平生之志?”
岳飞站起来,举杯向庭中花木,微微笑道:“杨兄弟是真不知道,还是来消遣为兄?”
杨峻心中一凛,却不敢接腔。
“若是以前的杨兄弟,岳某还道真不知朝廷所为,不过援淮之后,细想起来,杨兄弟不仅深谙临安事宜,且对淮西一战,也似有先机在握,此非岳某可以妄测也!”
“此番拜相,随即以三镇所隶之兵拔回御前,又设诸路领军以管钱粮兵甲之事,且废宣抚司衙门,统制制以上将官麾下调度均需通过中枢——明明白白是将诸镇兵权尽收于中枢,此后便是数千兵马调动,各都统也无权辖制!岳某等拜相,不过是朝廷防为边将之变,不得已而为之,与朝廷中枢职务何干?!”
“如今虽设枢密院,以管天下兵马,实则军政尽出于秦相与圣上,我等不过聊备一格,尚有何权柄可言!杨兄弟竟来相贺,岳某却受之不起!呵呵呵!”
岳飞转身面对杨峻,举杯一饮而尽:“杨兄弟虽然建节,却未外放赴军,仍隶殿前司军杨殿帅麾下,此军有柘皋、黄连之胜,威名动于天下,南北震怖,杨铁枪之名更惊动河北,兀术亦为此颇为不安。岳某日后恐无能为矣!一旦江淮有变,一切还有赖杨兄弟手中铁枪!此杯为兄敬杨太尉!”
杨峻霍然起立,拱手对岳飞道:“大哥!如此兄弟怎敢!莫不是生疏了兄弟!”
岳飞举杯缓缓道:“岳某生平,只愿为国家恢复河北,直捣黄龙,可惜天不予便,时机难再得,朱仙镇一退,为兄实实两难矣,此杯非是为兄弟之情,却是为大宋朝,为河北宋民,敬殿前司军都统,汾州节度使,大宋枪神杨再兴!兄弟还请莫要拒却!”
杨峻心中撼动,举杯一饮而尽。
“前日里,张俊赴内廷受表,圣上劝其读郭子仪传略,且以李光弼、郭子仪两事劝喻,手书诏曰‘李、郭在唐,俱称名将,有大功于王室,然光弼负不释位之衅,陷于嫌隙,而子仪闻命就道,以勋名福禄自终,是则功臣去就趋舍之际,是非利害之端,岂不较然著明’,此话岂但指张相而已,某与韩相,俱在旨中,只是未点明而已。”
岳飞言及此处,已经略有不平意,却强抑不发。
“大宋朝开国以来,以黄袍之变,故有杯酒释兵权之举,此后诸代,防范统兵将帅皆是朝廷之要务,至靖康年后,才有诸帅自重的局面,岳某本料荡平河北之际,便是收回权柄之时。诸路节度使于本路兵马钱粮俱可调度,朝廷难制,岂可为常例!只是如今河北未平,国耻未雪,遽收将帅兵权,若非为和议,何其早矣!”
杨峻心中骇然。
此前对于史上岳飞兵权被收一事,固然有所猜测,却不曾想到,岳飞本人也早有预料,且能够处之泰然,若果真如此,为何后来秦桧、赵构仍然不肯放过岳飞?淮西之事,明眼人皆知不过是借口,怕只怕岳飞收去兵权后,成日阶愤愤不平,则为取祸之道,可是眼下怎么也看不出岳飞有多大怨气,如此通情达理的岳飞,难道还有杀的必要吗?
杨峻隐约知道,淮西一战,自己多多少少改变了岳飞的处境,但自家知自家事,绝对没有可能因此而改变岳飞对罢兵权一事的看法,而这个看法竟然是岳飞早就有的!
诸帅兵权迟早要收,只争时间早晚而已!
莫非岳飞对和议的态度才是致死之道?
“大哥见事如此之明,兄弟有一事请教。”杨峻起身,亲自为岳飞斟酒,并挥手让府中婢子退下:“大哥既知此举是为和议,不知大哥如何看此番和议的?”
莫须有 第九十五章 何日请缨提锐旅?风尘恶!
“杨兄弟所问,岳某实难置答!”
岳飞举杯向天,沉默良久,才道:“昔日和议之起,吾与韩帅皆道不可行,故抗书云‘和好不足恃,金人不足信’,韩帅并密遣军中健儿,于路劫杀金使,惜乎未能成功!去年兀术背盟之举,早在岳某算中,鄂州军日日操练,正为此而备,惜乎功败于垂成之际!如今兀术新败之余,元气已伤,虽贼心未死,却暂无力南图!”
“朝中或者以为,大宋从此安矣,全无进取之意,将帅若有北伐之议,咸以为不过在争权柄!既如此,反对和议者便是争兵,岳某身处嫌疑之地,安敢置喙?岂知兀术之流,不绝于时,便没有兀术统兵,北人犹有南图之意在,只不过连年征战,大宋固然困蹇,北人何尝不是?只须三五载间,北人休养生息,牛羊繁衍稍多,必有南渡之意,只不知到那时大宋还有兵可用否!惜乎河北宋人,不知何日方能迎得王师北上了!”
岳飞言罢,默默饮尽杯中酒,不再言语。
杨峻心中也觉压抑,最怕年华老去者,莫过于美人与英雄,本是无敌将帅,却不得不止息兵戈,将不世之机遇错失,任敌人滋长而无计可施,最是难过!杨峻此刻完全能够体会到岳飞心中痛楚,只是兄弟一场,却不得不照顾到岳飞前景,否则穿越到大宋朝,这过苟全了性命,又有何益?
“岳大哥,兄弟有一言,还望大哥不要嫌弃!”杨峻为岳飞满上黄酒,觑四下无人,才说出这话。
“早料到杨兄弟过府,必有以教我!”岳飞微道笑,却不去动杯中酒,只等杨峻下文。
“天下事,本有天下人去做!岳大哥与杨某适逢其会,但求俯仰之间,了无愧怍,便不辱没了祖宗!上不负朝廷,下不负黎庶,人生在世,尚复何求?杨某尝思之,天下大略,与武人何干,手中一柄枪,又能救得几人?只须贼军犯边,朝廷有旨,便提枪上马,此是我辈本份!若朝廷议和以息兵戈,则操练士卒,以待用时。朝廷既罢大哥权柄,是要大哥学郭子仪矣,大哥何不因势而保一场富贵,若战事再起,大宋未必无人!”
岳飞本已坐下,闻言霍然而起,直视杨峻,良久后方转身面对园中花木:“此是杨兄弟由衷之言?”
杨峻一拱手:“换作是别个,兄弟这番话也出不得口。”
岳飞点头道:“是了!杨兄弟此话,亏得是对岳某说,换作别人,岳某必翻脸了!自小家慈庭训,便是要岳某尽胸中所学,满身本事,尽命于王事,如此山河破碎,二圣蒙尘之时,如何能以富贵为念?!”
杨峻道:“大哥所言者是对错之道,兄弟为大哥所谋者,却是时势!时势不可相强矣!圣上之意如此,大哥若不能安于和议,只怕有不测之祸,此非圣上手诏中意否?”
岳飞道:“日前岳某以中枢无事,请罢某之职,若不能北伐兀术军,则充之宫观足矣,庶几免食王禄而废王事,于心有愧,圣上诏谕某与韩相曰‘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各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兀术,何足扫除乎’。富贵于我如浮云尔!既然圣上有此话,岳某也不好推辞,且居中枢以待时机。若圣上果有降罪,岳某安敢辞哉!”
杨峻默然,知道岳飞虽然人在中枢,仍然时刻不忘北伐,和议之事是绝对不会附和的,若有机会,定要主张北伐,果然取祸之道矣,只是自己见难不救,于心何忍!
“大哥一心为国,拳拳之意,天日可表,且为国事而不惜此身,圣上手诏言‘国而忘身,谁如卿者’,大哥足以当之,杨某不及大哥多矣,尚劝大哥常保富贵,岂不荒唐?!此是某家之过,还请大哥勿罪!”杨峻以退为进,干脆认错。
“杨兄弟何罪之有?”岳飞笑道:“若为王事而有妨此身,岳某不敢以身许国,则此身富贵又有何用,百年光阴易过,最怕到老来荒废,整日里读圣贤之书,岂可口诵其辞,而行违其理?杨兄弟既谙变通之道,于此乱世中无忧矣,却是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兄弟之情,岳某岂能不知,不必再劝为兄了!只是若岳某有不测之祸,必祸延此府门中人,那时若杨兄弟还记得此时情意,还望曲加顾全,此是为兄的一点不情之请!”
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杨峻闻言,知道自己再无力可施,只得含泪举杯,和泪咽下,掷杯而去。
身后,传来岳飞诵词声:“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路!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正是朱仙镇外欲攻取开封府时,未尽的那阙满江红,如今兵权尽失,如当初杨峻淮西战事前所遗家书中所料,万般无奈之际,竟然续完了这首词。只是杨峻听在耳中,更心如汤煮,难受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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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参知政事王次翁受秦桧之意,举直秘阁淮东转运副使胡纺为司农少卿,总领淮东军马钱粮置司,任楚州尚书度支员外郎总领提举大军钱粮等事。胡纺离行在前,赴秦桧府议事良久方成行。
月底,中枢议刘锜去留,张俊与杨存中坚称,在濠州之战中,刘锜怯弱畏战,不当再以节度使领军,岳飞深知其事,据理力争,但出札子时却未采纳岳飞意见,罢去了刘锜的“淮北宣抚判官”之职,而任之为荆南刺史,只不过许其“或遇缓急,旁郡之兵许之调发”,也就是可以调度王贵、张宪所统兵。
六月中旬,楚州韩世忠旧部有变故,赵构令韩世忠留行在,而张俊、岳飞前往抚军。
莫须有 第九十六章 摇扇淮东路,枢密富贵险成空!
绍兴十一年六月初,临安中枢政事堂。
“二位枢密远赴淮东,按阅韩相所部军,此行辛苦,倒是偏劳了!本相却有几句话要交待,二位不可不慎之!”
秦桧正襟危坐,岳飞、张俊列座于侧。张俊闻言,略觑岳飞一眼,起身上前道:“相公若有何教诲,张某洗耳恭听!”
秦桧微微一笑:“张相太谦了!请入座!只不过本相略知晓些军中之事,与韩相所部有关,且与两位大人安危相系,若不相告,只恐与两位大人有妨!”
岳飞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发声:“相公哪里话!世忠既已归行在,则楚州御前军马,亦朝庭之军矣,何来韩相所部军?又何妨于岳某等?”
秦桧与张俊面上俱是一愕,秦桧居然一时接不下去,半晌才缓颊道:“岳相有所不知,本相所言,正为此而发!前日里韩相所部诸将校,因为拜相之后奉旨返楚州军中,孰料其中有名耿著者,包藏祸心,返回军中后扰乱军心,听闻二枢密将按阅楚州军,遂在军中谣言道‘二枢密至楚州,必分楚州军’,且欲有叛逆之意,并称迎世忠还军!此虽小人之举,却不得不防,若吕祉之事,岂可不虑?”
当年兵部尚书吕祉在淮西军中,正是为郦琼所杀,后来郦琼便率部四万余降了刘豫。秦桧此刻提出旧事,不免有危胁之意。张俊闻言色变,岳飞则浑不以为意。
“如相公所言,则淮东之行危矣,还请相公有以教我!”张俊急忙道。
“二枢密久在军中,哪里不晓得其中关窍!何须本相指点?不过略多带些护卫,且备反侧罢了,此外军中若有何变故,事涉韩相者,两位还须留心着意,以免朝廷之隐忧矣!”秦桧轻描淡写,似毫不在意,言语中却颇有些深意。
张俊皱眉受教,不再多发一语,岳飞却是个直肠子,听了这话,霍然而起:“相公要我等自卫,倒底是何道理?莫非真有实据?何况朝廷派遣我等前往楚州军中,不过按阅江防,却非找什么同僚私密!若是为此而去,恐怕不是朝廷所期望于枢密公相者!”
言罢不再理会,愤然而出!
张俊骇然,却见秦桧面色瞬间转白,随后一掌拍在案上,指节发白,缓缓握拳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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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千余将士相随,岳飞与张俊出临安赴淮东。
未出二十里,忽有驿吏送一函至岳飞手中,岳飞不解,拆开一看,上书:“耿著为胡纺首告,秦相罗织其罪,其实无反据!”,书下无落款,但纸、封俱为朝中狱内常用者,大约自狱中来。
岳飞勒马沉默片刻,终于喝道:“取纸笔来!”
一旁随行的亲卫忙取出纸笔,岳飞就在马鞍上一挥而就,急喝装函,令岳府亲卫送达韩相府上,并面交韩相,不得违误。
“相爷!这等事……”追随岳飞多年的亲卫略一觑信函,面色大变。
“你懂什么?!我与世忠同为王事,若让其无辜受罪,岂不负世忠?!”岳飞喝斥道。
“是!”亲卫上马,挥动马鞭:“驾——”
一骑如飞,直入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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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时,垂拱殿内,韩世忠朝服免冠而跪。
“韩相!圣上正在休息,有何等大事,明天再来可好?”小黄门看韩世忠这等情状,不由错愕,大臣等若非蒙赵构召见,此刻早已经离开大内了。而韩相居然在这个时候才来,一来就跪地不起,不知是何道理。
“还请公公禀报圣上,韩某请罪来了!若圣上不宽赦罪臣,罪臣不敢起来!”韩世忠抬头拱手,泪满双颊。
小黄门一看不对劲,如飞般入福宁殿去了。稍移时,赵构匆匆走来:“韩卿何故如此,还不快快起来!,来人哪,赐座!”
“陛下!罪臣万死不敢起身,还请陛下赐臣死罪!”韩世忠不禁声泪俱下,以头叩地。
“这!这!这从何说起!韩爱卿是我大宋朝柱石之臣,于社稷有功,于朕有恩,何来死罪?!且先入座,慢慢奏来!”赵构也不禁有些失措。
“陛下!且容罪臣奏明罪状,再请陛下定夺!”韩世忠抬头拱手,却双膝不肯离地:“前日里罪臣依旨,将所部将校一一打发回楚州军中,临安城中不过留下数十亲卫,只是返回楚州的偏将耿著,才至军中一日,便为总领淮东军马钱粮置司胡纺胡大人首告,说是耿著在军中散布谣言,有谋逆之意,且欲迎罪臣回军!耿著随即被严加拷掠,以成其罪!罪臣实实不曾令耿著做此大逆不道之事,诚恐为大理寺所究,不得脱干系,还请陛下赦臣死罪!”
“这——竟然有这等事!”赵构咆哮:“大理寺中尽是蠢才!居然敢让罪奴攀附朝中枢宰大臣!朕绝不轻饶!韩爱卿快快起来,朕必为韩爱卿作主!”
韩世忠面色一黯,知道耿著是逃不了罪名,不过自己或者可以撇清关系,这已经是退而求其次的最好结果了,只是心中暗恨秦桧下此毒手,自己也只得厚恤耿著家人,聊以自安。
“陛下!罪臣还有罪状奏明!”韩世忠咬咬牙,干脆一次做到位。
“韩爱卿还有何罪?”赵构也好奇起来。
“罪臣自统军以来,于军中积攒军费一百万缗,粮九十万石,未曾奏明,现在楚州等地军中,还请陛下收归国库,以减臣罪责!”韩世忠以头叩地道。
赵构闻言,默然不语,许久方道:“韩卿果不欺朕!昔年苗、刘之乱,社稷崩摧,朕亦自度不免,其时在军中,得张相与韩爱卿舍身相护,才保得朕平安,当日朕曾有言,许下张相与韩爱卿一场富贵,始终不得以罪获诛,言犹在耳,却是年华易去,韩爱卿亦生华发!如今韩爱卿与朕好生辅佐朝政,此前之事,朕必不罪卿!韩卿可以安心回府了,朕累了,明日再与秦相商议。”
说罢,赵构理也不理韩世忠,扭头进内宫去也。
次日,耿著判杖脊、刺配岭表。
莫须有 第九十七章 枢密按阅楚州军。退保!
“呼——呼——!”
演武厅中,风声大作,岳家诸小已自返家,杨峻手痒,提起铁枪,将一路杨家枪使得如龙入海,兴发之致,铁枪如龙,裹住翻跃的身形。这些日子以来,与岳雷交手多次,对于岳家枪中圆转柔韧处更有心得,杨家枪使开,已经烟火气渐消,刚柔相济,渐臻大成。只是岳雷始终力度不足,难以尽得岳、杨两家枪法窍要处,杨峻打得不过瘾,只好等他们走后自己再体悟一番。
门口处,一名婢子扶着秋香现身,眼下秋香身子已经显得笨拙,腰身粗大,晚间只能自己歇息了,出行更须着人陪伴。
“呵呵!怎么今日如此兴致,来看咱家练枪?”杨峻手中铁枪一凝,漫天枪影散尽,却抹去额头汗珠,束上一根白缎束额。婢子忙搬来厅中椅子,给秋香坐下。
“老爷如此神勇,大宋神枪练枪时,竟不许人看么?”秋香微微一笑,以手抚腹,眼中满是柔光:“只是腹中孩儿,不知道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儿,怕是少不得也要学枪,不如现下多来看看,日后也学得容易些!”
“呵呵!”杨峻大笑:“龙生龙,凤生凤,咱老杨的种,日后必是大宋神枪!那还有错么?也成,今日就让咱孩儿也看看为父练枪!”
言罢让秋香安坐,手中不停,将杨家枪一招一式,使得棱角分明,竟像是在教腹中的孩子练习枪法一般。边上婢子忍俊不禁,以手掩面,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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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岳飞、张俊赶到楚州原韩帅军中。
此行明面上是“措置江防”,但出临安时的一幕,让岳飞心中不快,也知晓此行不是那么简单,按赵构和秦桧的要求,是要二枢密“沿江视师”,其中不无“找漏子”的意思。
军中水师统制李宝,昔年曾为岳飞战友,岳飞到后,忙召来一见,但李宝却不愿与岳飞、张俊多呆,而是急于出海,北上山东,于登州一带寻找战机,以牵制金兵可能的南下之图。张俊虽怃然不悦,不过李宝借岳飞之名出师,张俊还留了三分薄面,不好拒却。
入楚州时,张俊打死也不肯入城,岳飞只得单独入住州府,而张俊则在城外安营,大约秦桧的危胁还是起了作用,老张对城中韩帅旧部,毕竟心中深有怕惧,住在城外,即使有事,跑起来也快些。岳飞见他杞人忧天,也只得由他去。
不过等检点军籍,岳飞也颇为错愕。
韩世忠威震淮东多年,金人不敢自淮东南渡,而韩世忠不仅可以出兵援淮西,甚至派遣李宝不时骚扰山东,手下兵马总数竟然不过三万余!这还不到岳飞后护军的三分之一!岳飞平日里虽然深知韩世忠威名,却不由得叹服:老韩治军,确有独到之处!
张俊却不作此想。
“依某家之意,此军辎重,俱在楚州,若江淮有变,未为万全,不若移师一部驻镇江府,或者可以互为犄角,贼子若要南渡,便多一层忌讳。”张俊指点地图,对岳飞道。
岳飞不消细看,自然明白,镇江靠近张俊麾下淮西军,若分兵至镇江,摆明了是要把韩世忠旧部一分为二,而张俊旧部则势力大增。可是这一趟差使明明张俊是正,自己为副,又不好太过驳张俊面子,只得和声道:“今国家唯咱家三、四辈,以图恢复。万一官家复使之(韩世忠)典军,吾曹将何颜以见之?”
张俊额头青筋一跳,瞬即消去:“岳相所言是矣,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随后张俊下令,将位于淮北的海州城拆掉,海州城中军民渡淮南撤。岳飞其时正在楚州城中,闻说此事,赶往察看时,只见军嗟民怨,只气得跌脚,此事张俊明明白白不让岳飞参与,只是秦桧早有计议,将来和议之中,淮北一切城池都须让与金国,张俊此举也是奉了秦桧之意,所以不须与岳飞商议。
待岳飞赶至张俊帐中,却见帐内人头攒动。
“岳相来得正好!”张俊挥退众人,指着帐外楚州城道:“韩相虽然经营此城多年,却不曾修补,多有破损,若一旦有变,不堪防御矣,某与帐下诸将适才商议,若是用心修缮,修补墙砖,深挖壕堑,大约三五月内,当可大为改观,此为江防重镇,便费些钱粮,也颇值当!”
岳飞抬眼望去,这楚州城确是多年未曾修过,不禁在心中苦笑:“韩帅若在此城,淮河便是天堑,哪里有金贼可以过得来?若要拒贼,便须拒于淮北,等贼子已经渡河到此间,还有防御的必要么?那时贼兵不会长驱渡江,难道还在此纠缠于区区一座楚州城?”
岳飞明白,张俊此举,已经没有进取之心了,修城就是个标志,若是想收复河北,怎么会在这里修城?
听到张俊询问,岳飞一字不吐,却实在心里难受得慌。
张俊见岳飞不语,还道岳飞也在筹划,过了半晌,还不见回答,却见岳飞已经眼望淮河,目光早在淮北了,哪里还在看楚州城!
“某家所言,不知岳相是何主意?”张俊等得不耐烦,虽然知道岳飞来时就面色不善,大约撤海州城之事遮不住了,仍然腆颜追问。
岳飞心中不耻,却拗不过,只得道:“吾曹蒙国家厚恩,当相与戮力复中原,若今为退保计,何以激励将士!”
张俊面色大变,虽然岳飞并未转身,说这话时仍面对淮河,遥望河北,却无疑在张俊老脸上搧了一掴,老张脸上当然挂不住了。只是背后亲兵却看得仔细,听得明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俊一听,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大胆狗才!竟然对相爷无礼,适才是谁在作声?”
背后两名亲兵脸吓得煞白,纷纷摇头。
“来人!”张俊大吼:“把这两个狗才拖到河边去砍喽!”
两亲兵吓得跪地大叫:“相爷,不是小人,是他笑的!”
“相爷!绝不是小人!冤枉啊!”
岳飞听得不忍,在一旁拱手道:“区区小事,张相……”
张俊铁青一张脸:“岳相昔年在军中时,也是这般慈悲么?”言罢手一挥,两名亲兵被远远拖去,斩在河边,惨叫声沿河随风飘散。
岳飞明知这举动为何而来,却发作不得,心中气愤难平,眼看那两名小卒无辜代自己受过,只得咬牙忍了,愤愤返回楚州城中不提。
次日,张俊命楚州中军统制王胜率部于较场列队。
莫须有 第九十八章 可怜楚州无敌军!肢解!
入夜后,张俊犹在营中怒发如狂。
“好你个岳飞!不修楚州便罢了,居然羞辱老夫!退保?!难道楚州不修,异日金贼当真不来么?哼!不保楚州,难道要去保大江?!”
帐中僚属战战兢兢,都不敢接腔。忽闻帐外有人报:“相爷,淮东总领胡纺胡大人麾下来人,有机密事宜求见相爷!”
张俊正在火头上,破口大骂道:“什么鸟大人,什么机密……等下,你道是哪位大人?”
帐中一名僚属忙接过去道:“相公,是淮东总领胡纺胡大人!”
张俊不由沉吟不语,毕竟秦桧曾经明言,耿著之事即由此位胡大人所揭发,稍一思忖,立时明白这位胡大人地位特殊,倒不好轻易得罪:“既如此,叫来人进来!”
稍过片刻,进来一位白净汉子,薄面微须,却是淮东佐吏穿戴。
“小人叩见相爷!”来人进帐,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胡大人差遣小人来,有重要军机禀报,不知——”
此话未竟,抬眼看了看帐中僚属。
“无妨,帐中俱是本相的人,不知胡大人派你来,有何指教?”张俊虽然自持身份,却仍对这秦桧手中的外臣麾下,不敢过于大意,言语中竟然颇为谦冲。
“岂敢!”来人倒也机灵:“胡大人让小的转告相爷,明日按部,却须小心在意!”
张俊一凛,忙道:“此话怎讲?”
来人道:“明日相爷所按阅的中军统制王胜所部,历来为韩相腹心,前日里那耿著自行在返军中,便与这王统制过往甚密,胡大人身在淮东军中,本要亲自前来与相爷共商此事,却是颇有不便,只好令小人转告,只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不可不慎。相爷洪福,必能化险为夷!”
张俊挥退来人,举杯之际,竟然有些手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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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张俊在行营中坐定,只等楚州軍中消息。
“禀相爷,中军统制着人来请,中军已在较场列队,专等大人按阅!”帐外小校报道。
张俊微微一笑,眼中厉芒一闪而逝:“嘿嘿,王统制,倒要看你有何花样!”随即率所部军卒赴校场按阅,昨晚早已经和帐下僚属商议得妥了,只要形势不对,立即制住王俊,不怕他中军有何花样。
“恭迎相爷!”王胜下马,对浩浩荡荡而来的张俊拱手道。
“恭迎相爷!——”
较场中数千军齐声大喝,声势惊人。
张俊闻声,见王胜在内,五千余中军皆顶灰贯甲,刀枪如林,战意腾腾,不由得心中发悚,对昨晚的计较顿时失去信心。
张俊挥手,让亲随招王胜到面前,才稍稍放心:“王——王统制,如此酷热,军中将士为何擐甲,却不热坏了人?!”
王胜一愕:“枢密来点军马,不敢不带甲!”
张俊脸上有些挂不住,虽然也是积年老帅了,这点军中规矩也是知道的,大凡有临安重臣到军中,不免要展示一下军威,以让临安城中的圣上放心,只是轮到自己时,难免心中有鬼,有些心虚罢了,王胜这话得当真理直气壮之至,张俊一时不好作答,良久才道:“叫将士们都缷了吧,热得紧!”
王胜虽然不解,却还是拱手应命:“是!”
中军一时间尽解盔甲,堆积如山,张俊召王胜随行按阅,心中大定,却在大热的天里出了一背虚汗:“吓老子一跳!”
数日后,张俊不再与岳飞相商,直接下令把淮东军主力移往靠近淮西的镇江府,楚州城果然只得少许军马驻守,方才从海州渡淮南撤的军民也被迁往镇江,一路军嗟民怨。而淮东军中最为精锐的韩帅麾下背嵬军则直接从淮河边上调到临安,由殿前司军节制,保卫行在临安城!
岳飞至此,终于知道,“同按阅御前军马,专一同措置战守”之诏,不过一纸空文,肢解淮东军早已经是朝廷计议停当之事,张俊不过前来执行而已,让自己随行,或许是安抚韩相旧部之心,以免张俊不能孚众罢了!
六月底,岳飞在镇江府见诸事已了,坚决要求返回行在临安,张俊颇为“不舍”。
“岳相与张某同按阅江防诸军,如今尚未过半,如何就要返回行在?何况本相正上书朝廷,欲设枢密行府于镇江,以便临江以议战守,诸多事项均须待朝廷之意,若圣上诏下,你我二人正多事务,如何便得抽身?岂不忙坏了老夫?”张俊送出府时,言语中还颇有见责之意。
“呵呵!相公胸中早有成竹,岳飞何必画蛇添足,若是在此间久了,又怕误了相公大计,还是回行在的好!”岳飞冷笑,勒马而去。
张俊在府门久久伫立,面色渐渐转和,却拱手往岳飞远去的方向道:“岳相好走,张某不送了!”身边僚属愕然,却见张俊嘴角渐渐翘起,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入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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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一走,张俊立即安排麾下诸将,沿江视师,真正开始享受统帅此前岳、韩、刘、张四帅旧部的乐趣,大江一线,所有军将,一时都在张相麾下矣!
岳飞一到临安,立即上书请辞,要求罢自己的枢密副使之职,以让位于贤能之辈,并自请充宫观职。
“别选异能,同张俊措置战守。”
赵构念罢,拍案而起:“这个岳鹏举!当真不能容人,亦不能见容于人!”
秦桧在一旁,默然半晌,等赵构发怒过后,才道:“陛下,若就此许之,恐怕军中又有许多变故,不知陛下——”
“拟诏,不允!”赵构喝道,随后愤愤返后宫而去。
秦桧微微一笑,轻轻揭起岳飞奏表,看得几遍,作势欲撕,却强行忍住,放回御案摊开,满面堆欢出殿,往中枢去了。
“朕以二、三大帅各当一隅,不足以展其才,故命登于枢机之府,以极吾委任之意”。
“今卿授任甫及旬浃,乃求去位,行府之命,措置之责,乃辞不能。举措如此,朕所未喻。夫有其时,有其位,有其权,而谓不可以有为,人固弗之信也”。
岳飞览诏,悲从中来,愤懑满怀,当即再次奏请辞!
莫须有 第九十九章 此心俯仰无愧怍!罢相!
秦桧见岳飞新上的奏折,估计火候也差不多了,七月中旬,召右谏议大夫万俟卨和御史中丞何铸、殿中侍御史罗汝楫过府议事。
“三位大人深体上意,为国分忧,此番虽然只弹劾岳飞一人,却于大宋万载江山实有莫大好处,不过坊间或有歧议,却需诸位大人善自处之,如此则不劳老夫忧心矣!”秦桧娓娓而谈,似是交待国政大事一般,诸臣也频频点头称是。
万俟卨却似意犹未足,问秦桧道:“言诸大将起行伍,知利不知义,畏死不畏法,高官大职,子女玉帛,已极其欲,岳飞之罪如此昭彰,盍不以逗遛之罚、败亡之诛、不用命之戮,使知所惧?”
秦桧举茶轻啜:“姑待其时。”
众臣凛然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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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万俟卨、何铸、罗汝楫三人轮番进折弹劾岳飞,罪名不一,其时张俊也返回行在,共同罗织罪名,以确保岳飞此番辞相位之举成功。
罪名一,“不避嫌疑,而妄贪非常之功;不量彼己,而几败国之大事”。这是指当年岳飞要求赵构立储君之事,作为武将,实是大犯讳之事,怪不得当年赵构对岳飞主说:“卿虽忠,然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另一件事则是反对和议了,这等国家大事,自然由赵构说了算,你岳飞算哪根葱?居然敢肆意胡说什么“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罪名二,“窃见枢密副使岳飞顷由简拔,委以节制,慨然似有功名之志,人亦以此称之。数年之间,宠数频仍,官兼两镇,秩视二府,乃始安于荣利,不复为国远图矣。飞自登枢管,郁郁不乐,日谋引去,以就安闲,每对士大夫但言山林之适。其诚与伪固不得而知,然以陛下眷待之隆,委任之峻,不思报称,遽为是计,亦忧国爱君者所不忍为也。”
罪名三、“兹者衔命出使,则坚执偏见,欲弃山阳(楚州)而不守。以飞平昔不应至是,岂其忠衰于君,诚如古人之谓耶?”这简直就是张俊的原话了!只不过出面上奏的是万俟卨、何铸、罗汝楫而已。
本来还有应该有援淮不及时的罪名,却因杨峻之计已经消除了。
赵构连得奏折,虽然心中窃喜,却一时不便出手,反而压住这些折子,偶尔透露一点给岳飞。只是岳飞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总觉得圣眷尚渥,不过是一些臣子搬弄是非而已,也没有往心里去。韩世忠闻讯大急,惫夜过府,责岳飞道:“楚州之事,如此明辩尔,当日秦桧以胡纺之力,曲意罗织某家罪名,也在圣上面前辩明,老弟若入大内,只求与张俊廷辩,看那老贼如何自圆其说?!”
岳飞黯然道:“韩兄之意,岳某心领,只是吾所无愧者,此心耳,何必辨。本自求去职,圣上不肯放尔,如此臣子进言于圣上,不是与岳某方便么?辩又何益!”
韩世忠知事不可为,喟叹而去。
随后万俟卨再奏曰:“臣比论列枢密副使岳飞之罪,章已三上。陛下尊宠枢臣,眷眷然惟恐伤之,姑示优容,未加谴斥。臣谬当言责,安可但已。”赵构得之,仍不允,只是在垂拱殿召见诸文臣时,偶尔提到此事,为张俊辩护道:“飞于众中倡言:楚州不可守,城安用修。盖将士戍山阳(楚州)厌久,欲弃而之他,飞意在附下以要誉,故其言如此,朕何赖焉!”
秦桧赶紧附和:“飞对人之言乃至是,中外或未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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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仍未自辩,而是立即再次上奏折请辞道:“臣性识疏暗,昧于事机,立功无毫发之微,论罪有丘山之积,岂惟旷职之可虞,抑亦妨贤之是惧,冀保全于终始,宜远引于山林。”
赵构仍未出手,反而是在八月初,召岳飞入垂拱殿,说是有要事相商。
“前日里兀术放回韩恕等人,且致书予朕,将欲和议,依岳卿之意,此事便否?”
岳飞心中气苦,却不便当面发作,只得道:“陛下,此国家大计,臣恐不能仓卒间分说明白,且容臣稍退,必上奏以明此事利害!”
赵构也不多言,挥手让岳飞回府。
是夜,岳飞才打听得消息,说是兀术放韩恕、莫将二人回来,并送达一书致赵构,上有“爰念昔者,国家推不世之恩,兴灭继绝,畀以河外,使专绥治,本朝偃息民兵,以求图康。”“比来愈闻妄作,罔革前非,至於分遣不逞之徒,冒越河海,阴遣寇贼,剽攘城邑,考之载籍,盖亦未有执迷怙乱至於此者,今兹荐将天威问罪江表,已会诸道大军,水陆并进,师行之期,近在朝夕,义当先事以告,因遣莫将等回,惟阁下熟虑而善图之!”
岳飞闻说,大怒,连夜草奏,天明上奏:“金虏无故约和,必探我国之虚实。如从前正约和间,并兵尽举,张浚不能迎遏,其军大溃,失陷川、陕。兀术、韩常重兵攻淮西,是时韩世忠在楚州,亦无所措,遂求救于朝廷。後无旬日,尽失淮、楚,退兵回住镇江,以拒江为险,更无前进之意。大概行军无方略,料敌无智胜,赏罚不明,信令不行,兵无斗志,是以战之不克,攻之不拔,则败之由也。如臣提兵深入虏境,颖昌之战,我兵大捷,虏众奔溃,潜入汴京。当时若得戮力齐心,上下相副,并兵一举,大事可成。今日兀术见我班师,有何惧而来约和?岂不伪诈。据臣所见,见为害,不见为利。”
赵构见奏大怒:“岳蛮子如此直拗!”
八月九日,赵构终于下诏,罢了岳飞的枢密副使,同时还复其武胜、定国军两镇节度使之职,并充任提举醴泉观使,且保留了其“少保”的虚衔!
同时派遣光州观察使、武功县开国子刘光远及成州团练使、武功县开国子曹勋二人为使,致书兀术,其中有“下国恐惧,莫知所措,夫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将士临危,致失常度,虽加诛戮,有不能罪之师,先事以告,仰见爱念盈厚,未忍弃绝下国君臣”“恳望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特为敷奏,曲加宽宥,许遣使人请命门下,生灵之幸,下国之愿,非所敢忘也。惟祈留神加察幸甚。”等语。
这天杨峻还在柔福府上,胡天胡地,哪里晓得发生偌大变故,待入夜时返家,才听老秦说起,连门也不进了,勒马就奔岳府而去。
莫须有 第一百章 身在书斋,挥拆方遒!岳书。
“岳大哥!”杨峻不顾岳府满门惊骇,直接破门而入岳飞书房:“怎么会这样?!”
杨峻本来以为已经把淮西之事化解,其他罪名何足惧哉,不过眼见岳飞仍然罢去相位,不由得心下大急。
“呵呵!杨兄弟何事如此慌张?”
西窗下,岳飞仍然披襟临风,手持书卷,满面详和,浑不似今天才罢去相位的人。
杨峻叹服,忙稍稍平复呼吸,问道:“大哥此番罢职,圣上究竟以何等罪名?辄将副相去职为宫观使?”
岳飞微笑不语,却亲手为杨峻泡上龙井,示意杨峻安坐。老杨哪里是品茶的人,成日价腹中都是绍兴黄酒,茶也不是不喝,往往烂醉之后牛饮一番,倒也可以解酒。似此在书斋之中,明月清风,诗书啸咏,一盏清茶,与古圣人相通,却是杨峻上一世、这一生也莫想的事,那还不如提枪上马,单骑破千军来得痛快!
眼看好不容易造成的局面,眼下却一文不值,好像黄连镇上的岳家将士都白死了,老杨心中愧疚之至,早知如此,何必让岳家军干冒奇险,去援淮西!杨峻坐在那里,心如汤煮,却见岳飞轻抚书卷,闲适已极。
杨峻默坐半晌,略略明白岳飞的意思:“大哥回临安,庶莫就为了这等闲适?!如今圣眷不再,连个罪名都没有么?”
岳飞笑道:“杨兄弟要岳某保一场富贵,眼下岳某衣食无忧,自在随心,何等富贵方可比拟?难道杨兄弟以为,位居中枢方是富贵?罪名之类,若曲意罗织,还嫌少么?罄竹难书,也不过举手之劳,杨兄弟也曾说与岳某,道是‘俯仰无愧’,岳某何必去争这等闲气?”
杨峻一愕,知道岳飞不过一番说辞,其实心中必如面子上这么平和,所谓外示平和,心忧国事者是矣!
“倘若边衅再起,兀术大军渡淮,大哥还能安居此间么?”杨峻蓄意不良,正要测测岳飞心意。
岳飞果然一怔,竟不能答,过了半晌才勉力道:“若圣上诏谕,要岳某提枪上马,自然是岳某份内事,岂敢推托?”
杨峻一听,心道:“正要你这话!”
“若边事如火,朝迁偏偏不肯起用大哥,却派遣张俊等辈迎敌,大哥如何处之?”
这番岳飞有些动容了:“国难当头之际,岳某不敢置身事外,自然要请旨出征,安能老死于墉下!杨兄弟此问,是何道理?莫非兀术真有妄动之意?据某所知,自淮西一战,兀术胆裂矣,若非如此,有可战之力,岂会让韩恕等辈致书阙下以求和议?哼!我料那兀术一时间必无过河之意!”
这话出口,岳飞指袖而起,言语间对兀术算计精准,哪里还是书室中宿儒的样子!看其神摇魄动之处,刚才的闲适风度,早已经被大宋无敌勇帅的刚勇所替代,杨峻心中只得喟叹!
“大哥所言者是矣,只是大哥征战二十余年,一旦歇下来,恐怕未孚大哥生平之志!若大哥当真安于这书斋,弟又何忧!怕只怕大哥身在临安,心在鄂州,如此便易为人所乘!便是大哥有富贵浮云之胸襟,也须防树欲静而风不止!有心人自会另生事端!”杨峻也不避讳了,直接道出心中隐忧。
其实此刻赵构或者并没有下定杀岳之心,若是这时节岳飞能够摆正立场,再动些关窍,未尝不能避过一场奇祸!
“哈哈哈!”岳飞起身大笑,声振屋瓦:“杨兄弟多虑了!岳某此生,坦坦荡荡,若说有人曲意罗织罪名,岳某无话可说,倘若下了大理寺狱,岳某岂不会自明?!从征几近三十年来,岳某自问无丝毫芥蒂于胸,湛湛青天不可欺,举头三尺有神明!岳某岂惧宵小之辈!”
“大哥难道忘了胡铨、赵鼎两位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宋朝若无岳大哥,是自毁长城矣,非万民之福!只是世间未必人人都不欺暗室之心,无小人则无君子,岂不闻防患于未然么?”杨峻也站起来,声音不觉高了几度。
岳飞不觉得杨峻有何堂突之处,却慢慢思忖,徐徐道:“杨兄弟之意,莫非岳某在朝中,竟然欲逃富贵而不可得,必要置岳某于死地么?!”
“三帅为何要拜相!”杨峻喝道。
岳飞眼中厉芒一闪,却瞬即隐去:“岳某无职无权,又未统兵,还怕黄袍么?”
杨峻沉声道:“大哥如此想,兄弟也深知,只怕有人不信,却又如何?这岳府满门,当真不能让大哥有所顾忌么?”
岳飞黯然,缓缓走到窗边,对着一弯新月道:“岳某宁可于朱仙镇外,十荡十决,也不愿立于朝堂之上,与那班……为伍!如此才弃统军之权,辞中枢之位,但求无愧于心罢了,若如此仍有不良之辈,定要夺岳某之命,莫非圣上不辩黑白?此事岳某也无从左右,听天命而已,难道还要岳某与那班……营营苟苟之辈为党,以求免祸乎?!杨兄弟不必再说,岳某宁死不为此矣!”
杨峻无力地坐下,却一时不忍放弃。
“大哥,某有一计,未与大哥相商,还请大哥指教!”杨峻咬咬牙,决定拼了。
“杨兄弟有何妙策?”岳飞问道。
“若边衅再起,鄂州军中皆为大哥旧部,必要请大哥还军按阅,那时身在军中,岂不稳如泰山!”杨峻腆颜道。
岳飞霍然转身,直视杨峻:“莫非杨兄弟欲以众军民项上人头,换岳某平安?!”
杨峻不敢逼视,低头拱手:“张都统曾与兄弟一封密函,并不须挑起边衅,只是送几份急递到临安,那时谁敢前往京西路验实?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却换得岳大哥与大宋江防安稳,岂不两便?!”
杨峻说这话时,连张宪也被冤进去了。
“住了!”岳飞暴喝:“如此欺君之事,岳某宁死不为!不过为了岳某区区一人,何必震动南北?那时就算没有战事,兵马钱粮须耗多少?若行此事,岳某是大宋朝罪人,更加罪无可赦!”
这话已经很客气了,总算看来杨峻面上,没有直接赶人出门。
“大哥之言是矣,还是兄弟失了计较,正好兄弟还未回信,不如大哥回函一封,落下款印,兄弟便送返鄂州军中,劝张都统息了此心,可好?!”杨峻拱手道。
岳飞欣然援笔,一挥而就:“书致御前鄂州兵马司都统制张兄帐下:某自入阁以来,军中诸事久荒,力尚不能任枢阁细事,安能预军国大计?且在临安稳如山岳,无贻张兄之忧,盛情可感,其计较则不必,还请张兄以江南民生为念,勿为岳某妄动干戈是幸!提举醴泉观岳飞敬上。某年月日。”
杨峻得书,珍之重之,小心离去。
莫须有 第一百零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潮涌。
绍兴十一年八月中旬,枢密使张俊沿江视师之举,终于轮到了远在鄂州的岳家军。
只是张俊在按阅岳家军方面,显得远比按阅韩家军更为“持重”一些:所有统制以上将官,按职次高下,依次到镇江府,张俊的淮西军根据地,也是张俊的枢密行府去参见!如此一来,当不必再受楚州王胜军中那种惊吓。张相公老矣,再不复当年之勇,能够省些腿脚便省些腿脚吧。
镇江府外,一骑如飞而至:“让开!——御前军急脚递!快让开!——”
一路大声吆喝下,路人纷纷闪避。其实不用他吆喝,只要远远看到他身上黄衫,背插驿旗,路上行人商贾早已经避之大吉,连守门的兵卒也连忙驱开路人,让快骑入城。
“禀相爷!鄂州府湖广总领林大声林大人,有急脚递到此!”枢密行府护将急入内衙,将手中书函递上。
张俊正料理一应军机文字,自韩、岳罢兵权后,大宋朝当今军中第一人,自然舍张相爷莫属,沿江大军俱在麾下,二十余万大军俱受节制,就连行在殿前司军殿帅杨沂中也是出自张俊军中门生,大宋朝历代以来,还没有哪一位统军将帅有过如此威风!张相爷踌躇满志之际,不禁自得:“亏得当年苗、刘之变时,咱老张没选错人!”其实私心里还有一句话是连想都不愿多想的:“咱在秦相面下,倒须小心在意,此人权势熏天,不可轻忽!”
存了这份心,自然多一番小心在意,听到“林大声”三个字,老张顿时一个警醒:“这是秦相安在鄂州的人!”
拆了书函,张俊仔细一看,抚髯微笑:“好!这林大人果然不负秦相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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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杨峻找到军中驿使,着人送殿前司军文书至鄂州张宪营内,另包大纸于外,内附小笺,言明不得拆看,须待岳帅另有亲函到后再拆,否则有莫测之祸!且笺中专嘱,张俊若有召,最好莫去。
月底时信到鄂州军中,张宪郑而重之地拆开大纸,读了小笺,笑笑不语,却将信函随手扔在案上文牍中,未加理会,手中小笺却如笺上所言,就烛烧了。杨峻却另有一信至鄂州军中赵秉渊帐中,赵秉渊读罢,默然半晌,悄悄入张宪营中,果然找到一函,密密收了,也不对张宪说一声。
“若有差池,有妨岳相性命,切记!阅后烧却本函!”
杨峻最后一句,让赵秉渊不敢轻忽,只得按信上所言,一丝不敢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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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鄂州御前军都统制王贵抵达镇江。
张俊将王贵接入内衙,密密相嘱,王贵却只是摇头。张俊愤然:“王都统且忘了颖昌之战后,岳飞欲斩力战之将乎?其时若非众将救下,王都统已经两世为人矣!”
王贵默然片刻,道:“岳相公为大将,难免以赏罚用人,苟以为怨,将不胜其怨矣!”
言下之意,虽然当初是受岳飞责罚,甚至还有些不太公正,但心中敬服岳飞,并不以此生怨。这样的情况在岳飞军中并不特别。
张俊色动,却不肯放弃,挥退众人,在王贵耳边低声数句,王贵脸色大变。
“王都统自然明白事理,张某不忍发既往之罪,如今亦不须王都统有何动作,只莫误大事可矣!”张俊说罢,端茶不语,王贵拱手退出。
九月一日,副都统张宪自鄂州出发往镇江府参见张枢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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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八日,荆湖北路转运使府衙前,一名武将身着戎装,匆匆下马,左顾右盼之后,将一封函状付与门吏,门吏狐疑而去。稍移时,门吏返回武将面前,函已经拆开,却原封退回,武人争执一阵,不得已悻悻而去。
内衙深处,荆湖北路转运判官荣薿听说来人已走,以手加额:“好险!这王俊明明白白是张副都统所部,为何出面首告张宪?其中竟然涉及岳相,荣某有几颗脑袋,敢收这等状纸!”
入暮时,王俊踌躇再三,只得闯入王贵营中。
“原来是你……”王贵看完状纸,黯然道。
王俊不知是祸是福,怔在那里作声不得,却听王贵沉声道:“罢了!——我本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事已至此,还有何话说!你且去吧,此状我必交予林大人!——”
王俊汗水涔涔而下,拱手而出,不由得心中狂喜,本对张宪怀恨已久,眼下还有林大人许下的一场富贵,如何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林大声次日得函,迅即以急递送往镇江府,恰比张宪早了一天到达!
※※※※※※※※※※※※※※※※※※※※※※※※※※※※※※※※※※※※※
九月十一日,张俊抵达镇江府枢密行府。
“请禀报相公,御前军副都统张宪到此参谒!”张宪在门口下了马,拱手向门吏道。
那门吏面色一变,左右示意一番,向内衙奔去,稍移时,门卒便请张宪入内。才到大堂,张俊正坐案后,忽然大喝一声:“还不拿下!——”
堂中左右拥出数十步卒,一时间挤得堂上挪不动步,张宪双手被反执,按压跪地,大骇道:“相公!张某何罪!”
张俊手持一函,轻轻摇动:“你帐下副统制王俊首告,说是你张副都统欲据襄阳为变,张某忝居相位,总揽诸军,不得不问!先押下去,好生看管!”
张宪大叫:“相公不可受那王俊蒙骗,此人与张某有仇,方才诬告啊!——”
张俊喝道:“是非黑白,本相自有定夺!严师孟何在?”
堂前一名僚属小吏上前道:“相公有何吩咐?”
“与本相好生拷问,必要一句实话!”张俊喝道。
“这个——”严师孟犹豫了一阵:“相公,朝廷有制,枢密院不得设刑堂,若在行府拷问,恐怕与祖制不合,是否械送到临安再说?”
张俊面色转青,转向另一边:“刘令使,刘大人,此事怕是交给你了!”
刘兴仁一颤:“相公,严大人说得在理,若违规制,怕是与相公身上不方便啊。”
张俊气得长须发颤:“退下!都退下!押下去!——”
此时廊间转出一人来:“相公,此事由小人承担,他日有过,不妨推在小人身上!”
张俊大喜:“王大人果然有担当!此事便交与你!不过本相也绝不会让王大人日后为此蒙祸就是了!哈哈哈哈!”
王应求拱手谢恩。
莫须有 第一百零二章 怕天怕地怕神明,不怕狗才。
次日,王应求私设刑室中。
“张都统,若肯应承此事,也少受些苦,何必为那岳飞,伤了自家性命?”王应求软言相劝。
张宪被绑在木架上,赤裸上身,刀伤、鞭伤、烫伤遍布前胸后背,一日一夜水米未尽,已经略失神智,闻言强睁双眼,嘴角一翘:“狗才何必多说,张某怕天怕地怕神明,却不怕死,更不怕这等狗才!”
张俊本来安坐在一侧,闻言勃然色变,拂袖而出。
“哈哈哈哈!——”张宪大笑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回到房中,张俊心中忐忑,此案牵涉实在太广,大宋朝开国以来,能与之相比的实在不多,若不谨慎,怕是有不测之祸。想到此处,忙把王俊状纸取出,再三研读。
王俊在状中提到,张宪曾对他说:“相公处有人来,教我救他。”,但却在随后的附笺中申明:“俊即不曾见有人来,亦不曾见张太尉使人去相公处。张太尉发此言,故要激怒众人背叛朝廷。”这已经是无中生有了,特别是张宪的话别无佐证,更难以入罪。
当然也有严重一点的,就是捏造岳云与张宪的对话,说是岳云曾经要求张宪“率诸军径赴行在乞岳少保复统军”,这还了得!可惜仍无片纸佐证!其中编造张宪的话说:“若渡江往京西,朝廷必遣岳少保来抚谕,得少保复统军,则无事矣。”这话明明指向张宪欲擅起边衅,却还是无佐证。
其余说“百姓皆昼夜不安,官司变无所措置,惟忧惧而已”等等,俱不过是空头话罢了,核心罪状,一无所证,张俊细阅再三,不由苦笑,开始明白严师孟他们为什么反对自己在镇江拷问张宪了,此罪若成于镇江枢密行府内,日后推敲起来,自己头上实有莫大干系!
“罢了!械送临安吧,把这个烫手东西抛给秦相,张某已经做得够多了!”张俊顿时感觉疲累已极,让侍从叫来王应求。
“相公深夜不歇,太劳累了,有何事尽管吩咐小人便是。”王应求面色平淡,拷问了张宪一天,却似个没事人一般,张俊在牢中初见张宪时,虽然积年老帅,见得死人多了,仍在心中喟叹:“王应求必无心肝,当真坚忍了得!”
此刻见王应求这般表情,张俊竟然没来由地心中一阵抽搐:“拟奏表,就写——‘张宪供通,为收岳飞处文字后谋反,行府已有供到文状’,且候旨吧。”
王应求诺诺而退,出门后却嘴角一撇,瞬即转笑,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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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赵构收到奏表,忙宣秦桧自枢密院入宫奏事。
“这——实在大胆已极,臣不忍闻矣,此獠实负圣上宠眷!”秦桧得表,“大惊失色”,随即道:“陛下,如此罪形昭彰,不可宽赦,不然必乱朝纲!还请陛下颁诏,取岳氏父子,下大理寺狱根勘,以辩是非!”
赵构“痛心疾首”,挥手道:“秦卿且去拟旨!朕实在五内摧伤,不愿再问此事,一切由秦相处置即可。”
秦桧心中痛骂:“贼滑头!”,却恭恭敬敬退出。
其时岳飞父子却不在临安。
自上次杨峻过访以后,岳飞越发觉得临安实在为是非之地,若要远离以避祸,却有一个不便处:身为少保,还须逢一、五入朝随班站队,不免与一班贼臣同列,心中实在郁闷得慌。无奈之下,只得请假,率一众家小赴江州,那里还治有一处私宅,虽远小于临安规模,却仍足以栖身,只要远离临安,就清静了许多。
张宪在镇江府受罪之时,岳飞还一无所知,杨峻虽然料到张宪会入张俊手中,却只得取舍:“若救了张宪,须救不得岳相!”,何况《说岳》上对此案也记载得语焉不详,更不知事情已经到如此地步,自以为备有后手,居然在临安城中颇为逍遥,每日里少了岳家诸小的功课,多了许多时间,陪秋香及腹中的孩儿“练枪”。只是临盆之日越来越近,秋香行动越发困难。
直到九月二十日,秋香终于在房中大声号叫,杨峻心下大慌,一边着人找产婆,一边去岳府求救,幸好岳府中尚有几位婆子丫头,岳飞满门多子女,婆子们倒也积累了不少经验,不像杨府除了男人,便是几个从未生产过的婢子!
杨峻在院内急得跳脚,几番要冲进去,却被一名岳府过来的婆子拦住,一会儿说时辰不对,一会儿说日子不好,父子相冲,见不得面,否则有不测之祸,吓得咱们的唯物主义者老杨门都不敢进:“万一这大宋朝的黄历就有那么邪门呢?”
终于,大半日过后,连热水都烧了四五回进去,一声“呱呱”儿啼传出来,产婆出门时,一张脸如秋日菊花:“恭喜老爷,母子平安,府上添了位小将军!”
老秦在一边听了,忙安排人打赏。
老杨在院中听得儿啼,早已经魂飞天外,不知身在何世,傻得听不到产婆请赏,老秦见得事多,自然会处置,重重地赏了产婆,那老妈子千恩万谢的去了,老杨还在院内发呆——此刻便是漫天神佛齐降,也唤不回老杨魂来。
“老爷,按例还须放炮仗,发喜贴,请满月酒,您看——”老秦毕竟老成些,看实在不像话,忙提醒道。
“请!为什么不请?!还等什么满月,下贴子!老爷要请客!清波门外三元楼,老爷包三天,请临安最好的戏班子!老子殿前司中那帮混帐,平日里打老爷的秋风,今日须出点血,为老爷我道贺!”杨峻腆着肚子,大声吆喝。
老秦听了,愣了半天,颇觉不合规矩,却知道拗不过老爷的性子,只得从了,立码叫人写贴子,连名单都得经老秦才能办妥,两日之内,临安城中上百文武,多有知晓者,送礼称贺者不绝于门。殿前司军从这日起轮番请酒,统制以上职衔的官儿多得有些排不过队来,竟然争得面红耳赤。杨存中自不必说,首先就包了一日,遍请营中诸将,老杨自此一日不曾酒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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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这边,有如天大的欢喜,岳飞却在这时接旨,自江州赴临安。
临行前一晚,枯坐难眠,想起杨峻的警告,犹豫难决,至月上中天时,得词一首。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笼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但圣旨既下,如何挡得住,次日只得携家小上路。
莫须有 第一百零三章 乱臣贼子,不缺岳某一个!
绍兴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江州城门外。
岳飞满门上下数十口,车马已经陆续出城门,往临安方向而去,守城校卒直到岳飞已经远远离开,仍然行礼如仪,对这位大宋朝无敌勇帅,军中实在有莫大的尊崇!
“岳相留步!——”一骑从城门冲出,衔尾直追岳府车骑而去。
岳飞还是保持了从军就有的那种警觉,远远地就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军中听到这样的声音,那便多半是急脚递之类的快马而至了,略略挥手止住行人车马,岳飞立马道旁,静候来者。
“天怜岳爷!”来人直冲到岳飞面前,勒马翻身跃下,这等身手,正是岳家军中健儿本色。岳飞面色一凝:“此非从义郎蒋义雄乎,不在鄂州军中,却到江州何事?”
“相爷!”蒋义雄红着一张脸,含泪跪下:“小人已经调任福州,专管巡捉私盐!”
“呵呵!如此则可喜可贺!快快请起,鄂州军中虽少了一员勇将,福州却多了一位干吏!岳某已经罢去相位,眼下提举醴泉观,当不得这个称呼了,蒋兄弟这一向可好?”岳飞乐呵呵地下马。扶起蒋义雄来。
“相爷说哪里话,朝廷异日必还相爷入中枢!只是眼下有一事,蒋某略略知晓,不敢隐瞒,故赴任途中先过江州,向相爷禀明,天可怜见,总算没有与相爷错过!”蒋义雄起身,满面尘土,面容憔悴,显然已经多时没有好生休息过了。
“何事如此紧急,让蒋兄弟奔波至此间?”岳飞见了,带过大军的人,知道蒋义雄已经数日急赶,否则不会如此狼狈。
“某离鄂州前日,进奏官王处仁在席间告知,那王俊首告张副都统图据襄阳为叛,已经在镇江枢密行府伏罪,不日即械送临安!此事恐怕与相爷身上有妨,相爷不可不防!若是到鄂州军中——”蒋义雄说到此处,曳然而止,注目岳飞。
岳飞沉默不语,胸中却浊浪翻滚,心知那楚州耿著之事,又在鄂州发生,只不过此事却是冲着自己而来,上次韩帅得自己打救,幸免于难,这次却福祸难料得多了。
“蒋兄弟一路辛苦,这番心意,岳某当铭于五内!”岳飞轻轻抚去蒋义雄肩头尘土:“只是岳某奉诏赴行在,却不可违旨到鄂州以图苟安,若一旦拥军自重,与郦琼、杨幺等辈何异?大宋江山社稷危矣!岳某宁死,也不作那不忠不孝之事!此去临安,前途难料,日后……蒋兄弟多多保重!”
言罢,翻身上马,再不回头一顾,一行车骑,随后而去。
“岳爷!——”蒋义雄奔波数日,换得这个结果,心中气苦,跪在路边,手抓黄土,泪水涔涔而下。
入夜时,于驿站住下,岳飞枯坐灯前,毫无睡意。
“父亲!”门口传来敲门声,岳云在外叫道。
“你们——”
开门处,外面是岳云、岳雷兄弟及几名岳府亲卫。几人进门后,岳云反手把门闭上。今日距离蒋义雄和岳飞对话地点最近的就是这几位了,其他人却不曾惊动。
半个时辰后,驿吏提灯从门口经过,听到里面轻微的吵闹,随后是岳飞的声音:“既出江州,只得前迈!”驿吏不解而去,再过小半时辰,回来经过时,里面仍在争执不下,但还是听到岳飞声音:“万万不可,只得前迈!”
驿吏摇摇头,回房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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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岳飞抵达临安,日奉朝请,夜读诗书,浑不以为意,并没有像韩世忠那样见帝自辩,更没有去找人打通关节,几乎是闭门不出。
其间倒是杨峻听说岳飞返行在,高高兴兴地请岳飞到三元楼聚了一顿,席间只有岳云、岳雷作陪,四人临湖把酒,却各有各的心事,难以言欢。杨峻心知不妙,叫人召车将府中婴儿送到三元楼来。岳飞听到儿啼,愁眉稍展,从婢子手中接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这小子好壮!将来必是一条好汉子!”
杨峻一阵傻笑:“还请大哥为孩子起个名字,沾点大哥贵气!”
岳飞一皱眉:“男儿志当存高远,叫志远吧!”
老杨不禁脸上一红,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岳相在调侃自己,到临安这一年多来,自己确实志不存高远,除了领命出征之外,平日里过得跟猪一样幸福,从来没有怎么忧国忧民过,怎么当得起“志当存高远”?只是这名字还不错,只得认了,小子从此叫杨志远。
“大哥此番回临安,所为何事?”杨峻这些天被绍兴黄酒灌得晕头转向,浑不知岳飞已经危在眼前了,岳云闻言,眉头一皱:“杨叔叔有所不知——”
岳飞把孩子还到婢子手中,皱眉道:“云儿!不可扰了杨叔叔兴致!”
岳云、岳雷相顾,又各觑了杨峻一眼,杨峻心下隐隐猜到些许:“大哥此来,莫非有什么变故?”
岳飞默然许久,举杯一饮而尽:“张都统已下到大理寺狱中了!”
杨峻面色一黯,随即道:“大哥既然知晓此行并非嘉诏,如何还来临安?竟不怕那班贼子攀附到大哥身上么?若是有何不测,大哥满门必无幸免!”
岳飞摇头:“便又如何?岳某要抗旨,朱仙镇外就抗了,莫非不肯为大宋江山舍却此身,却要在江州抗旨苟全?大宋朝这十余年来,最不缺的便是乱臣贼子,何必多岳某一个?!”
杨峻挥手让府中人退下楼去,却突然离座跪下。
岳飞大骇,岳氏兄弟也惊得离座,岳飞伸手去扶:“杨兄弟这是何意,岳某当不起,快快起来!”
“大哥——”杨峻眼中泪下:“若肯稍降尊志,去向圣上请个罪,或可讨得满门平安,杨某实在无力去帮大哥办到此事,大哥肯否?!”
岳氏兄弟在一旁,面色一变,都觉此话在理。
岳飞缓缓将手收回,转身面向漆黑一片的西湖:“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
莫须有 第一百零四章 杨存中,“要活地岳飞来”!
“若天不开眼,大哥岂不白死?!”杨峻跪地怮道。
岳云、岳雷皆泪下:“父亲!——”
岳飞转过头时,笑容满面:“杨兄北当日答应过岳某何事,还记得否?”
杨峻色变:“若大哥有难,岳府满门,便都在杨某肩上!只是——”
“回府!”岳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去了,岳氏兄弟只得跟上,杨峻缓缓站起,天色如墨,不见星月,杨峻抬头看天,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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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爷!岳爷!——”
岳飞才入清波门,黑暗中窜出一人,立在墙下,却不肯到路中间来,连灯笼也没有提一个,却伸手连招,让岳飞下马。
“何人?出来!”岳雷跳下马来,直逼上去。
“雷儿,不得无礼!”岳飞已经借着岳雷手中灯笼的微光,略略看出来人面容。
“此非——”岳飞讶道。
“岳爷,此处不是叙话处,请进内一叙!”此人说话又急又轻,几乎听不清楚,却指着道旁一个小小宅门,岳雷还要阻拦,岳云却伸手止住,随岳飞进去了,岳雷只得牵马相随。
“岳爷与大公子,俱在此案中,蒋义雄既已相告,为何岳爷还举家返临安,岂不是自投罗网也!”
内室中,一灯如豆,那人转身对着岳飞,面色发白。
“王处仁王大人!”岳云轻呼道。
岳飞忙以指示意低声:“王兄弟干冒大险,蒋兄弟千里奔波,示警于江州,这等情意,岳飞铭于五内,只是圣旨既下,容不得岳某不来!怕是有负王兄弟好意了!”
王处仁道:“岳爷是大宋柱石之臣,若有不测,恐怕军心动摇,不利大宋江山社稷,为何岳爷不肯见帝自明,如韩相一般讨得清白,留得有用之身,也胜过被一班贼子诬害!”
岳飞面色转白,心下气苦,半晌才道:“当今圣上,是言辞可以动摇的么?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侥幸逃得残生,君臣相疑,生又有何益?此事且由天定,非人力可以挽回,孩儿们,快给王叔叔跪下!——”
“扑通!”
岳云、岳雷跪倒尘埃:“谢王叔叔报讯之恩!”
王处仁大惊,忙扶起二人:“二位公子,小人如何担当得起!岂不折寿!快快请起!”
一转身,王处仁却跪倒地面:“岳爷,小人罪该万死!明知王贵书中必无好讯,却还是送到枢密院!如今岳爷不肯赴阙自辩,岂不是王某害了岳爷矣!!”
岳飞连忙扶起:“王兄弟说哪里话来!你是军中进奏官,一家老小俱在临安,安敢废事?错非如此,又如何能报讯于岳某!”
黑暗中,岳飞父子三人悄悄离开王府,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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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兀术集大军四万,于淮北整军南渡,逼近楚、泗二州。昔年韩世忠治下固若金汤的宋地,如今终于在近十年之后又见胡尘铁骑。
十月九日,有诏岳云入大理寺辩案,一去不还,岳飞不置一辞,李夫人大怮一日,次日起住在佛堂,不再与岳飞交一语。
十月十三日,秦桧宣杨存中到中枢。
“大人,秦相召见,不知眼下相爷何在?”杨存中在枢密院坐得焦燥,却只有一位当值僚官在堂,默坐半晌,不见动静。
那僚官见杨存中发问,转入后堂,随后递出一个札子来。
杨存中接过札子,略看得一看,手一抖,差点掉在地上,忙紧紧抓住。那僚属微微讪笑,随后面无表情道:“秦相交待一句,殿帅切记‘要活地岳飞来’!”
杨存中面色大变,缓缓退出,去得远后,后堂才转出秦桧:“杨殿帅,切莫让本相失望!”
那僚属奇怪地问:“相爷,怎么不让雄武营出马,将岳飞拘来,却让杨存中去?军中人手,怕是不可靠罢?”
秦桧微笑:“杨殿帅身负临安与圣上防御之职,若还信不过,大宋朝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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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杨存中疾驰到杨峻府上,一脚踹开大门,喝道:“杨再兴,快出来!”
老秦大惧:“殿帅,老爷一早就出去了,至今未归!”
杨存中一转念,一身的汗都出来了,忙出门直奔岳飞府上。
岳府门前,杨存中思量再三,让门人进去通报,不消片刻,岳飞亲自迎出来:“十哥,到岳某府上何事?”
原来昔年讨李成时,这些年青将帅曾经结拜过一次,当时杨存中排行第十,还比岳飞大一岁,不过这些年来岳飞声名早已经超过杨存中远甚,加上又拜过相,杨存中听到这称呼,心知不寻常,忙陪上笑脸:“无事,唤哥哥耍!”
岳飞笑道:“我看你今日来,意思不好。”
说罢,转身入内,理也不理,自有家人牵过马匹,迎杨存中入内,随后将杨存中手中堂牒送入后堂。
过得片刻,毫无动静,却有一小婢端出一杯酒来,放在杨存中面前。
杨殿帅额头后颈,一齐汗出,大宋朝罪臣多有接诏即自栽的先例,一般情况下,朝廷也不深究,往往还代为遮掩,本身也少受狱吏手中之罪。
眼下这杯,是什么酒?
杨存中闭上双眼,一咬牙,仰脖子一倒,酒入喉头,香醇甜美。
“呵呵呵!如此便是兄弟,这杯非是药酒,岳某随你去!”岳飞从后堂转出来,稍一迟疑,又道:“皇天后土,可表飞心耳!”言罢大步而出,杨存中跟在后面,心中愧疚已极。
轿到大理寺门前,岳飞入内一看,四面垂帘,却无人应对,独自坐下,茫然无措。稍过一会,后面出来几名狱吏,一人拱手对岳飞道:“这里不是相公坐处,后面有中丞,请相公略来照对数事。”
岳飞喟然:“吾与国家宣力,今日到此,何也!”
此刻,韩世忠府上,杨峻突然离座,跪倒韩世忠面前:“相公!岳大哥命不保矣,便看在耿著之事面上,也须救岳大哥一救!”
韩世忠霍然而起。
莫须有 第一百零五章 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
绍兴十一年十月六日,镇江枢密行府。
大权在握的张俊没有了张宪的烦恼,暗自庆幸将这偌大麻烦抛给了秦桧,正在府中与诸僚属说笑,却听得一阵急步声,一名门吏跑进来,跪下呈上一份军报。
“禀相公,楚州军报!”
张俊接过,拆开一看,不觉色动,再细细一看,略为缓颊,将军报递给身边僚属。
“相公,楚州已失,如何是好?”严师孟一阅之下大急。
“且细看——总共不到两万兵马,打楚州就损耗数千,粮草辎重均不见多备,楚州城中辎重俱在此间,如何是久留之计?”张俊笑道。
“如此竟不理会?”严师孟还没明白过来。
张俊大笑道:“严先生见事明矣,只是却不晓得大方略!南北正要谈和之际,兀术举兵前来,一者为和谈争些利,二来只道我大宋必疏于防备,讨些便宜,以抒柘皋之愤耳。理会还须理会,却不必与其交锋,稍有动作,候其自退可矣!”
次日,泗州军报至,只说兀术另有三万兵马,已经攻下泗州。张俊得报,令副都统戚方率部五万,逼近泗州。
十月十三日,泗州城头,金兵惊慌数日,却不见戚方攻城,却等来了兀术的撤军将令,楚州金军于同日北撤,一切皆如张俊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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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临安,大理寺内。
岳飞随狱吏转过数廊,进入后面一厅中。
“父帅!——”
岳云一声高叫,岳飞以手扶壁,差点晕厥过去:岳云与张宪皆卸脱衣冠,披戴枷锁,露体赤脚,浑身血染,跪坐在地,岳云尚可,还叫得出声来,而张宪则已经半失意识,斜倚岳云,口中喃喃呻吟,却已经不知道岳飞到来,哪里还是那位两军阵前的无畏勇将!
岳飞气满胸膺,却难以成句,手指堂上几位推官:“你——你等——”
突然胸腹间翻滚如潮,几乎将一口热血压制不住,却生生忍了回去。
御史中丞何铸和大理卿周三畏在堂上危襟正坐,何铸转头微微示意,两名狱卒将一张小案几端到岳飞侧旁,一名胥吏出来,将笔墨纸砚摆定几上,就椅坐下,捉笔指岳飞道:“咄!你看大宋朝臣到了此间,可有生还者?快将所犯案如实招来,我来代笔!”
岳飞一觑,居然纸上大半已满,显然罪名早已经不须招供,此间早已经准备得极妥当了,哪里还需要什么案情?骇怒之下,岳飞手指胥吏,却只是发抖,说不出话来。大宋朝狱中诸般蹊跷,岳飞身在军中,只是略有耳闻,哪里见过这等黑暗处,一时间关心则乱,哪里还是阵前不动如山的岳帅样子!
一旁狱卒积年只在大理寺,见过的高官多了,眼里却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位罢相的宫观使,见岳飞失态,手中水火棍往地上一拄,大喝道:“叉手正立!——”
岳飞一惊回神,果然叉手正立,深吸一口气,侧过头时,脸上神情已经是偃城头上面对兀术时的模样,却微笑道:“岳某也曾统军十万,今日方知狱吏之贵矣!”
随后转过去面对御史中丞何铸:“何大人,岳某既到了此间,必以国法,请何大人勘问!”
何铸面色如铁,一毫也不以为意,轻轻放下手中茶杯,展开手中御札道:“岳鹏举,非是何铸与你为难,不过既奉圣旨,就大理寺置司根勘,圣命不可违,彼此皆为国事,鹏举勿罪才好!”
岳飞拱手道:“岳某怎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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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大内,垂拱殿中,韩世忠枯坐品茗,一名内侍陪侍在侧,却久不见赵构现身,不由得心中焦燥,茶水也不知喝了多少,却仍然口中烦渴。
福宁殿内,赵构却悠闲自得,一旁是秦桧侍坐,一言不发,静候赵构慢慢阅读手上的一份金国太保、右丞相、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兀术所发来的书函,其中大意道:“皇统元年十月十日具书,今月四日,刘光远等来书审承动静之详为慰,所请有可疑者,试为阁下言之。自割赐河南之後,背惠食言,自作兵端,前後非一,遂致今日鸣钟伐鼓,问罪江淮之上,故先遣莫将,具以此告,而殊不邮答,反有遽起大兵,直渡浊河之说,不知何故。虽行人面列之语,深切勤至,惟白阃外之命听其书词脱落,甚不类,如果能知前日之非而自讼,则当遣尊官右职,名望夙著者,持节而来,及所缄牍敷陈万一,庶几其可及也。惟阁下图之,薄寒窃冀对时保重,专奉书披答不宣。”
赵构阅毕,掷于几上,嘴中喃喃咒骂,只是发作不得,遂问秦桧:“秦卿以为,此事如何?”
秦桧恭谨起立,拱手答道:“陛下,此为兀术求和之书矣,辞虽不恭,却有惧怯之意,大约金国难有再战之力,才致遗书求我朝遣使以通消息。此事陛下自有圣断,臣不过愚鲁之见,伏望圣栽而已,此外,臣于去岁另得一书,本为小节,不堪御览,只是于此时却有些相妨处,一并请陛下圣断。”
言罢,自袖中出一书函,已经略略泛黄,但赵构却悚然一惊:此书与适才所得兀术书函纸张一模一样!
接过来看时,上面满页文字,赵构俱不曾在意,其中却有一行朱批文字:“尔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且杀吾婿,不可以不报。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
赵构一惊,几乎将这信函扔掉,递还给秦桧时,手也微颤,稍后才问道:“如此,岳飞一案——”
秦桧见赵构不再说下去,忙以手指掌中函道:“十余日前,臣已告之矣。”
赵构恍然,斜觑几上兀术书,又有了扑上去撕裂眼前这位谦谦君子的冲动,却不知应该先撕哪一个。
快降夜幕时,韩世忠终于明白,今日是见不到赵构了,内侍讪讪一笑道:“韩相,明日大约不必来了罢。”
韩世忠悻悻而出,才惊见岳飞案已经榜示在中枢及大理寺外。
韩府门前,杨峻翘首以望。
今日送韩相进了大内门口,杨峻被挡下后,就直扑殿前司军杨存中处,却不见人影,府中也找不到人,只得到韩府静候消息了。
“韩某有负杨兄弟所托,亦有负岳兄,实在愧为人矣!”韩世忠下轿,面色黯然,杨峻知道不妙,这话也几乎不用说了。
杨峻咬咬牙,附手在韩世忠耳边轻轻数语,韩世忠略略点头。
次日,韩府一名家中护卫快马出城,直赴鄂州而去。
莫须有 第一百零六章 无故戮将帅?此是上意!
绍兴十一年十月十六日,大宋使臣王公亮赴河北。
王公亮身上带着秦桧亲拟,赵构用押的国书:“某启,孟冬渐寒,伏惟太保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钧候起居万福,军国任重,悉勤筹画,刘光远、曹勋等回时,承惠示收翰,不胜忻感,窃自念昨蒙上国皇帝割赐河南之地,德厚恩深莫可伦拟,而愚识浅虑,处事乖错,自贻罪戾,虽悔何及,今日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奉命征讨敝邑,恐惧不知所图,乃蒙仁慈先遣莫将韩恕明以见告,今又按甲顿兵,发回刘光远、曹勋惠书之外,将以币帛仰谂宽贷,未忍弃绝之意,益深惭荷,今再遣左参议大夫尚书侯食邑一千户魏良臣、保信军承宣使知阖门事兼客省四方馆事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王公亮,充禀议使副,伏蒙训谕,令敷陈画,窃惟上令下从,乃命之常,岂敢有指迷重竭以答再造,仰乞钧慈,特赐敷奏,乞先敛士兵,许敝邑遣使拜表阙下,恭听圣训,向寒伏冀倍保钧重,所有少礼具於别封,窃冀容纳不宣。”
虽然仍是下国语气,只是与上一封有了些不同,不再是一副全靠兀术的模样,而是提出要求,要到北京去“拜表阙下,恭听圣训”,去向已经改元“皇统”的金国之主直接和谈了,相比之下,赵构的态度也勉强可算略略强硬了些。
秦桧亲自送王公亮出了余杭门,却叫人招呼王公亮到轿前,挥退旁人,在王公亮耳边低声数句,王公亮左右四顾,方才点头:“某必不负秦相所托。”
秦桧微微点头,坐入轿中,返回中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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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内,审讯终日,岳飞大略将一应罪名下的所谓“案情”驳得七零八落。
岳云与张宪早已经没有“对证”的必要,押入牢中不提,岳飞却没有了初入狱时的急火攻心,而是静下心来,风光霁月,坦荡之至,所有问及之事,随口答出,毫无牵强回忆之态。堂上何铸、周三畏越审越是惊心,岳家父子忠义之情已经满纸,而所有诬陷罪名却一无所证,岳飞每提一事,必有军中人员,家中札子可证,甚至可以从张俊、韩世忠、杨存中等辈所上奏章中得以佐验。
岳飞被审至昔年上庐为母守孝事,不觉眼眶一红,谈及家慈庭训,自行剥下上衣,以背上“精忠报国”四字示堂上诸人,何铸掌灯上前,以手抚之,其字深入肌理,当是多年前所刺,已随岳帅南征北战二十余年矣。何铸至此,不得不动容,令狱卒掌灯,亲自为岳飞穿上衣服。
夜深时,堂上堂下,俱已累得不行,岳飞在军中时,倒也受过这等罪,数日不得歇息乃是常事,何铸、周三畏常讯问犯臣,却少有如此辛苦,终于让人收押岳飞。狱中卒子有听过今日堂审者,对岳飞礼敬有加,不复起初之恶。
堂中数烛晕暗,何铸与周三畏面面相觑,都是一叹。
“周大人,何某在临安多年,如今方长了见识,岳鹏举如此忠直,也入此间,非大宋朝之福矣!”何铸喟叹道。
过去两月中,受秦桧授意,何铸也颇同意削却诸帅兵权,以诸军收于御前之策,故曾上奏罢岳飞相职,以消除其在朝中及军中影响,以稳定罢兵权的成效,却不料所参奏的竟然是如此一位岳飞!
周三畏默然半晌,才道:“何大人为主,周某为辅,一切便听何大人之意!周某在此间多年,历来所见朝臣,未有如岳鹏举者,此事成败殊难预料,大人不必如此。”
何铸听了,注目周三畏片刻,后者低眉垂首,不动声色,何铸缓缓点头:“如此便好!”
接下来的两天内,审讯继续,却是在案卷中将事先写好的罪名一一抹去,再将实情逐一更改上去,最后终卷。
同一天,金军自京东渡淮,攻取濠州,兀术主力却没有来,只有郦琼、孔彦舟所部的汉签军。但张俊本来就只在濠中安排少量兵马观察,见金军一到,跑得比金军前锋轻骑还快,城中十室九空,民众早已经闻讯出城,往横山涧许家寨避兵锋去了,此寨有原招信县主薄吕浩主持,山峻谷险,金人大军难入,倒也可保得平安。
郦、孔在城中驻军十日,两番前往横山涧许家寨打探,却并未纵兵上攻,只带六七随行者,偶见路边老弱宋人,也不相欺,反而勒马避让,以免踩踏。
只是他们也不曾知道,其中一位老人便是亲自下山打探的吕浩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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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审讯结束,何铸携卷入中枢,面呈秦桧。
秦桧略一翻看,怃然不悦:“何大人辛苦半月,竟只得如此么?”
何铸一拱手,毫不动容:“下官至大理寺内,虽加拷掠,所得实情如此,若不加诬枉,岳氏父子之罪实无佐验,难入我大宋律中,相公还须细细审阅,看得无疏漏否,如有一字不实,是何某之罪过矣。若强将岳飞入罪,此是相公之意乎?”
秦桧尴尬难言,迟疑半晌方道:“本相安得为此事,此为上意矣。”
何铸面色一改,肃容道:“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说罢拂袖而去,秦桧呆立堂中,竟不知是喜是怒,这何铸毕竟是秦府常客,算标准的秦系人马,否则也不可能参加对岳飞的弹劾,却不料竟然审出这么个结果来。
次日,秦桧上奏,以万俟卨升职为御史中丞,与周三畏共同审讯岳飞。万中丞在担任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和提点刑狱时,官衙即在鄂州,岳飞对其为人刻毒之处多有所闻,虽然万某人当时的官阶比岳飞略高,但岳飞也是眼高于顶的人,手下统军数万,哪里瞧得起这等地方文官,偶在官场中相遇,颇不给面子,万俟卨早有不满,此前也曾在赵构前有所进言,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当真喜出望外。
“下官必不负相公所托!”出中枢前,万俟卨对秦桧信誓旦旦道。
莫须有 第一百零七章 精忠报国,能奈奸人何?
万俟卨上任伊始,便会同周三畏审讯,他将王俊的诬告状等摆在岳飞面前,喝问道:“国家有何亏负,你等三人却要反背?”
岳飞负手抬头,正眼也不觑万俟卨一下,自上了堂,知道何彦已经被换掉,自然心知不妙,然后再看到主审官竟然是万俟卨,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听到万俟卨喝问,小人得志之意溢然于表,心中更加不齿,只是形势却不容不答,否则便是默认了:“对天盟誓,我等无负于国家。你等既掌正法,且不可损陷忠臣。便是到了冥府,须与你等面对不休!”
万俟卨冷笑,移步至岳飞侧,轻声说:“岳相公既不反,记得游天竺日,壁上留题曰,‘寒门何载富贵’乎?”
岳飞转头怒视万俟卨,后者不能直对,狼狈退回座上。
堂上胥吏喝道:“既出此题,岂不是要反也!”
岳飞移目四顾,威风者皆是新面孔,周三畏目光躲躲闪闪,垂首以避,旧时狱卒皆不忍直视,喟然长叹:“岳某方知既落秦桧国贼之手,使某为国忠心,一旦都休!”
遂负手而立,任对方如何喝问,如何拷掠,不发一言,也不呻吟号叫。
数日之间,岳飞遍体无完肤,竟不画押,也不求饶,声也不出。万俟卨酣战终日,疲累不堪,一无所获,怒气冲天,一时间连周三畏也退避三舍,将大理寺正堂让与他坐。
岳飞早已经体力难支,数名狱卒扶他强站,却撑不住要倒,竟然以膝着地如跪状,赤裸的上身伤口遍布,只是在二十余年的战阵上受的伤,已经完全被拷掠所致的新伤覆盖。万俟卨略有些快意,转到背后,却看到岳飞背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越看越是刺目,如一滴火星溅入油锅,瞬间怒意爆燃,不可遏制:“来——上刑!——”
百十鞭过去,背上鞭痕交错,怕不有百十来道,但“精忠报国”四字深入肌理,血一渗入,竟然由黑转红,在背上更加触目,每一鞭下去,背上肌肉一抽,那四个字有如活物,竟要破背而出!万俟卨骇然不敢逼视,退开数步,气沮意丧。
边上一名胥吏上前附耳:“何不上‘披麻戴孝’?”
万俟卨方才转怒为喜。
不消片刻,胥吏取来几束麻线,堂上熬好鱼鳔胶,将麻线密密披在岳飞背上,此时岳飞早已经半晕厥,哪里还知道这番动静。随后锅中鱼鳔胶缓缓淋上去,岳飞便是铁打的汉子,无敌的勇帅,也烫得失控地呻吟了一声。
稍移时,鳔胶已干,麻线贴紧背肤,万俟卨微微示意,一名胥吏抓住岳飞肩上数根线头用力一扯。
“啊!——”
岳飞一声大叫,竟然略有些神志恢复。但随后又是几束麻线扯下,岳飞已经叫不出来了,彻底地晕了过去。狱卒放手,岳飞前胸贴地扑到地面,一动不动。
万俟卨走近看时,岳飞背上的“精忠报国”四字,果然随着皮肤扯破,已经伤了些笔划。
“呵呵!好!,就这么办!莫停手,全扯下来!——”
“嘶!嘶!——”片刻间,岳飞身侧,大片鲜血染红地面,背上四个大字却已经颇难辩认。万俟卨看得眉飞色动,堂上诸官却都有些不忍之色,只是岳飞早已经没有知觉,哪里还能作声,倒让万俟卨颇觉未能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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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御前军中,赵秉渊见到临安韩府来人,又有杨峻手书小笺,悄然将信函递出,上面竟然还用了个张宪的押记!
十余日后,杨峻在临安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论找杨存中,还是韩世忠,甚至秦桧,都避而不见,倒是老秦头曾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老爷哪里救得许多人,且忙家里事才是正事。”说这话的时候,杨志远正在秋香怀中大哭,老杨心中烦渴,差点便一脚踹倒老秦,若非看在这一年多来他还算勤谨,找不到理由下手,这便已经找到出气筒了。
接过小小的志远,杨峻心中慢慢平和下来,小家伙好像特别喜欢杨峻,在自家母亲怀中都哭个不休,老杨抱起来毛手毛脚的,小家伙却似颇为享受,竟然睁着一双小眼睛,慢慢打量自己的老爹。老杨心中一酸,竟不知该是喜是悲:若是能在这大宋朝好好生活,守着娇妻美婢,家中红旗就有好几面,外面还有彩旗飘飘,府中有用不尽的金银,穿不完的绫罗,再加上怀中爱子,可堪怡老,人生在世,又有何求?
可是一想到岳飞对自己的拳拳之意,兄弟之情,加上老杨从后世带来的少许崇拜,还有这世里的切身感染,都让老杨感觉对岳大神实有一份难以舍弃的责任。
但眼下形势,风波涌起,危机四伏,若不能清醒决断,便易身涉其中,自己享受人生的美梦立即破灭,身边娇妻,怀中爱子,都如春梦。只是手中蠕蠕而动的须不是死物,而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志远!
何去何从之际,老杨一时想得呆住了。
正怔忡间,韩帅府上来人,道是韩帅有请,老杨大喜过望,将孩儿还回秋香手中,自己夺门而出。
“韩相,此事非同小可,如何措置方好?”杨峻守着韩世忠看完信函,方才问道。
韩世忠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信函放在桌上,知道此事系着岳飞生死,站起来在书房中缓缓踱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若将此函交至大理寺……”韩世忠沉吟道。
“不过一炬,又有何用?”杨峻立即打断:“莫说大理寺,便是秦桧手中,也万万去不得,若不能面呈圣上,只怕终归无用!”
韩世忠想起自己上次在垂拱殿喝的一日茶,喟然叹道:“说不得,韩某又须再喝一日茶了。”
杨峻道:“若韩相有紧急要务,连圣上也见不得么?”
韩世忠面色数变,终念及耿著之事,狠不下心来,只得道:“罢了,便是欺君,韩某大不了还岳相一命,多活数月,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如何还放不下。”
只是心内深处还有一句:“圣上那日明说不会杀我。”
杨峻却深深意动,拱手为礼,只是没像上次那样下跪,韩世忠心中明白,杨节度使不是容易跪下的人,能够这样,已经是莫大的礼节了。
垂拱殿内,韩世忠“有急紧事上奏”,赵构居然没有推托,眼下正拿着一份信函,看得眉头深蹇。
殿门口处一阵脚步声响:“韩相有何要务,本相竟然不知,不知能否告知秦某?”
莫须有 第一百零八章 奸谋深似海,反为所用!
赵构赐座之后,持手中信函,斜睨秦桧一眼,命内侍将信函递给秦桧:“秦卿试看,那张宪不肯伏罪,谁知却有如此罪证,可见为臣者不可昧君,冥冥中自有定数!”
韩世忠轻轻一颤,听赵构话中一字不提岳飞,却以此信坐实了张宪的罪名,岂不是白忙了也?若到时救不得岳飞,杨节度使与自己反做了秦桧帮手!只是信中明明白白可以洗脱岳飞罪名,为何赵构只字不提?
只是韩相也不曾想明白,即使岳飞逃出生天,张宪也无可能,毕竟耿著还是没有逃脱,只不过逃出个韩世忠而已。
“陛下!据此信中情状,岳相——”韩相毕竟沉不住气,想从秦桧和赵构口中得个实信,莫要白费了功夫。
“韩相!”秦桧轻抚手中信函,打破沉默:“不知此函从何处得来。”
韩世忠一凛,这秦桧果然不负盛名,有些麻烦:“此函来自鄂州军中,今日有一人到臣家门,将此函交与护卫,只道是来自鄂州御前军,请臣转交此函与圣上,以辩岳相之冤!”
这是韩世忠在家里与杨峻商量的原话,以免事到临头露出马脚来,这个问法倒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韩相早有预料,只是原本用于对付赵构,没想到会用于回答秦桧。但身在垂拱殿,岂能回秦桧,当然是对着赵构说话了。
“如此——”秦桧缓缓道:“陛下看,此函真假如何?”
赵构眼中一亮,瞬间掌握到秦桧意思,却不正面回答:“韩卿以为呢?”
“这个——”韩世忠一时不肯断言:“此函为岳相所书,此为臣所熟知,陛下这里多有岳相奏表,当可比对。函上所用押印,与臣家中所收张都统历来所发军报也是一致,故为臣方奏于陛下,以免误判了忠臣!”
秦桧微微一笑:“如此便不近人情矣!如此机密之事,岳飞若要回书,也须嘱人密密收藏,怎会以军报发出?若有差池,岂非害了张宪?张宪收到后,若果有此事,亦须付之一炬,如何肯保留至今?现下二人皆在狱中,又如何能让此函流至临安?此间大有蹊跷,韩相便该在中枢与秦某商议之后,才禀明陛下,这般冒失前来,岂非笑话?!”
韩世忠头中血往上冲,差点就想翻脸,却虑及自身难保,强忍一口怒气,辛苦之至,深吸一口气,才拱手对赵构道:“陛下,臣不过想为大宋保下一忠良之臣,未曾辩明真伪,有失谨慎,请陛下赐罪。只是岳相家中寒素,所部亲卫均遣返鄂州军中,恐怕欲致书张宪,除军报外亦无方便之途。军中收取急递,便须用押,此为军法之常。臣历年长在军中,故略知一二,此事臣已尽本份,还请陛下圣栽!”
秦桧在旁破颜而笑:“陛下,此事大略,臣已经有所悟!岳相亲卫尽返军中,便是关窍所在!”
言罢细看信函,再不理会韩世忠。
韩世忠怔在那里,气得要发疯,只是发作不得,一时间举起的手不知往哪里放。统军数十年,身经何止百战,如此无处着力还是首次。
赵构彻底放松下来,转向秦桧:“秦爱卿以为,此函当如何处置?”
秦桧拱手道:“臣以为,张宪案久拖不决,当以此函明正其罪,其余事务,再交由大理寺与御使台会商,若皆不能断,方才报至中枢,中枢不能决,才可禀于陛下,此为臣子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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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忠回府,不理会堂上等候的杨峻,却提了大刀,径入后园中,照名花修竹一阵乱砍,再连断数根大木,才喘气抚胸,缓缓平复。
“相公,事体毕竟如何?”
杨峻远远站定,静观韩世忠发泄,却不上前阻止,直待韩世忠回过气来,才小心问道。
“那——秦桧老贼!直如此可恶!若是昔年在军中,韩某拼死也要先宰了此獠!——”韩世忠咬牙切齿,扔去手中大刀。
杨峻心往下沉,知道事已不谐:“相公,毕竟圣上如何决断?”
“还有何等决断?那函已经入秦桧手中,此番便是要定张宪之罪了!岳相却未知生死,秦桧老贼明白要岳相死了,陛下竟然相信秦桧一派胡言,不信此函真假,只让大理寺、御使台明辨,若不能断,则入中枢,中枢不能断,才交由圣断。若等到断下来,怕是年都过了,还有几个活的岳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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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却比韩相所想要过得好。
自背上四字伤损之后,周三畏怕出事,阻止了万俟卨进一步用刑,却在往岳飞军中诸将用力,一一商议如何佐证岳飞之罪,否则以岳飞刚硬的性子,怕是死几遍了也不会有结果。
但岳飞却从此不用上堂,大理寺中诸历年老卒,见过的大小官儿多了,但如岳飞这等忠直刚硬的却未曾有过,除了万俟卨带过来的人手外,多数狱卒对岳飞已经不能用“和善”来形容,简直已经到了“恭谨”的程度,不仅带医官多次为岳飞疗伤,平日衣食也都尽心安排。进出之际,还须对岳飞礼敬有加,便是岳府婢仆,也没这般恭顺。
十月二十九日,大理寺出榜,张宪之罪依诏推勘已毕,事证确凿,依律当斩。而岳飞父子则无所言及,一时间临安城中议论纷纷,都道张宪欺君,只是岳相并未涉罪,却为何久滞大理寺狱?杨峻无计可施之下,多次上岳府相询,岳李氏都不肯见面。岳家诸小也不再上杨峻府上,岳府满愁云惨雾,只有岳雷在门口小心对杨峻道:“奸臣欲害父相,亲旧不必再有过往,以免贻害旁门,此是家母所训,非是侄儿不肯来学枪法。”
杨峻忧愤之下,四处打探,终于在“翠满楼”找到已经躲了自己大半个月的杨存中。
“大哥何故在此间,小弟愿见一面也难?”杨峻冷冷问道,翠满楼的老鸨见势头不对,早就溜之大吉,杨存中衣衫不整,忙推开怀中艳婢,推出了门,顺手将门紧闭。
“兄弟,哥哥有愧!实不敢见兄弟也!——”杨存中小心应道。
楼下杨存中的护卫这时才从老鸨处得到消息,一阵鸡飞狗跳地扑上楼来,踢开门时,却见房中多出的人竟然是杨峻,都讪讪地立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
“蠢才!本帅与杨都统说话,还不快滚?!”杨存中怒喝,护卫们惟惟而退。
莫须有 第一百零九章 君子有三畏,不负其名!
“大哥,兄弟错怪你了!”
杨峻听杨存中讲完详细,知道殿帅这两日也不好过,岳飞当日风光霁月,对杨殿帅的冲击相当的大,这些天来虽然在翠满楼左拥右抱,却是内疚得要命。
虽然抓岳飞进大理寺狱的过程平安得让人心悸,可是杨殿帅在离开大理寺门口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心脏的狂跳:大宋朝最强大的无敌统帅,正被自己以兄弟之情送入火坑。那个让大金国闻之颤动的岳飞,将从此不再危胁北方的敌人,而被自己、秦相和更上面的人扼杀在大宋的行在临安!
虽然杨存中不知道,赵构如何的愿意将岳飞的命,换回自己远在北京仍继续受辱的韦后,还有换得北边不让皇兄另立宋庭的承诺,可是在这瞬间,杨殿帅还是突然冒出了对岳飞的深深同情和歉意!
此后,杨存中连续十余日将自己埋进了醇酒美人之中,尽情的麻醉自己,直到杨峻破门而入。
“当日接到御札,听到秦相吩咐,咱家第一个就想到兄弟,可惜那时兄弟不在府上,若是在府上,或者——”杨存中说到这里,突然恍悟,自己不过是偶然间想到杨再兴与岳飞之间的情意,毕竟他俩交肩作战十余年,交情非浅,但若是当时杨再兴就在府中,又有什么用?自己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可是杨再兴能够怎么做?
“不必再说了!——”杨峻昂首向天,有泪盈眶:“岳相忠直,当世无双,大宋朝若不肯放过他,是自毁万里长城!杨某记得大哥的情意,能够先上杨某家中报讯,已经难得之极,哪里还敢要大哥做些什么?”
其实杨峻也知自家事,若当时身在家中,杨存中上得门来,自己能够做什么?能够让岳飞做什么?逃出临安?那就是大宋朝逆臣贼子,随便秦桧公布什么罪名,连辩驳的机会都不可能有。若说反,也行,只要杨存中肯拉殿前司军进大内,救岳飞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杨存中敢么?岳飞会同意么?
拼将此身,也要换得大宋朝安定,恐怕才是岳飞惟一的态度!那时不过要杨峻再多伤心一次,却实实在在地做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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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忧心岳飞的却远不止杨峻一人,临安城瓦子勾栏间,岳案纷纷传讲,只是不敢高声,以避秦桧耳目罢了。不过民间CCTV的功能却仍然极为强大,以行在临安为中心,岳飞入大理寺狱之事,很快传遍江南,各地府衙之内,知道凶险,都噤口不言,但民间却汹汹然有如沸之势,秦桧遂令各地提点刑狱、各地方军总领大力弹压,却一时间哪里弹压得尽!
大理寺内首先自乱起来,陪审的大理寺丞何彦猷、李若樸,以及大理寺左断刑少卿薛仁辅,均对岳案不能认同,特别是在万俟卨参加审案以后的凶酷之处极看不入眼,遂私下找大理寺最高领导周三畏。
“大人,此案轰动天下,逾月不能决,若久滞于此间,恐怕吾曹将遗万世之讥!”李若樸本是岳飞帐下李若虚之弟,平日里对岳飞并无十分好感,但历狱一月有余,却日渐明白为何自己那位不过是书生意气的兄长,为何在绍兴十年的大战中如此有担当,在岳飞身边的人,多少都会受其感染,只有像杨峻这种来自后世的异种,在岳飞身边呆不满一个月就离开了,才没有被岳某人变成精忠一党。
周三畏人如其名,却是沉默不语,半晌方答道:“以诸位之高见,此案如何?”
薛仁辅道:“按大宋律,张宪当斩,岳飞御下不当,罢职后只当徙二年,岳云之罪无佐验,当无罪!此是正理,请大人定夺!”
何彦猷、李若樸皆点头称是。
若岳云之罪坐实,岳飞也必死无疑,所以岳飞若不死,岳云必无罪也。
周三畏手捋长须,拈断数根,才苦着脸道:“某亦知其冤,然大理寺岂能作得主?!奉旨推勘,当由制勘院断案,此事还须问过中丞万矣大人,诸位之意,周某深知矣。”
三人相顾而视,皆是心中一叹,语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众人却皆知道周三畏怕秦桧、怕老婆,岂知还怕万俟卨!
万俟卨却没这么好说话:“周大人莫述他人如何,且问自家,素来如何断案!本官洗耳恭听!”
周三畏血往上涌,你御使中丞衔虽然高,大理寺中见过比你大的官多的是,最后也不过周某阶下一囚尔,秦桧今日用你杀岳飞,未必异日不会将交在我周某手中,遂冷冷道:“断案当依大宋律法,三畏岂惜大理卿哉!”
万俟卨将手中案卷放下,啜一口龙井,才缓缓起身,踱到周三畏身后,轻声道:“好一位周大人,大理寺案卷,令本官大开眼界,若按周大人所言,大宋律法实在不堪矣!何况周大人见事也有不明处:何铸何大人,出了大理寺,原想放过岳飞,却落得自家出使金国的结果,周大人想到上京去么,隆冬之际,那里风光别有味道——”
周三畏虽然穿了夹衣,却止不住背心嗖嗖发凉,仿佛已经深陷上京寒风之中。
“下官鲁钝,谢大人教诲!”周三畏弓身拱手,缓缓退出。
大理寺内众人得知,不由得指天咒地,问候周三畏历代女性亲属,周大人自知理亏,数日间躲闪闪,竟然不敢会集群僚。
只是临安城中有怕死的,也就有不怕死的,齐安郡王按辈份乃是当今皇上的叔叔,昔年宗泽率岳飞守开封时,齐安郡王曾奉旨祭陵,对岳飞之忠于王事深铭于内,见如此勇帅竟系冤狱,持表拜阙,愿以满口百口性命,保岳飞之命,只是老王爷不大会说话,开口就道:“中原未靖,祸及忠义,是忘二圣,不欲复中原也。”
赵构当面不好发作,等送这位皇叔一出门,福宁殿内顿时响成一片,秦桧进去奏事时,只见满地的供瓷碎片,大惑不解。
杨峻正在四面抓狂之际,韩世忠府上却来了一个小厮,附耳道:“相公府上,有太行山来人!”
莫须有 第一百一十章 太行侠义社,南宋地下党!
“大哥!——”
高林见杨峻进得门来,就要下跪,杨峻连忙止住:“你如何到得临安?北边不是战事正紧么?”
高林眼圈发红,似是已经哭过,却觑了一眼边上的主人家,韩世忠见情形不对,悄然退出,轻轻掩好书房门。
“好教大哥得知,某家兄弟,已经在太行立下十余处大小山寨,忠义社眼下已经消散殆尽,只梁大哥治下还有百十人苦撑,那狗官派遣人多次到我寨中,皆被王兰兄弟骂跑,有一次竟被金人所杀,才略略收敛一些。眼下梁大哥虽在太行,却不敢擅与金贼动手,倒是侠义社连烧金贼粮草营寨,金军虽渡淮连陷数城,却无粮可供,只得撤回,太行民心渐归侠义社矣!”
高林说到兴奋处,稍抑适才之悲,却直视杨峻道:“大哥就在临安,如何岳爷入狱也不知会兄弟等?若非得到侠义社内兄弟报讯,还在梦中!”
杨峻苦笑:“杨某这一个月来,许多计划都告失败,正无计可施之际,哪里会想到借助太行山上的兄弟?何况便有此心,又如何联络得到?身在临安,仍无法可想,数千里外能有何作为?”
高林面色一黯,心知杨峻所说的没错,但听到后来,却面上有些尴尬:“大哥有所不知,侠义会已经在江南各路建了分社,只是未立寨而已,却每月往太行输送钱物,若非如此,我等兄弟也不能招集流民,屯田耕战。临安城中上下瓦子内,都有侠义社兄弟,人虽不多,却还精干。不过我曾打过招呼,不得到府上搅扰,以免为秦桧所觉,会不利于大哥!”
杨峻一凛,心道:“这不是地下党么?日后若为秦桧所觉,怕是不会放过罢?小心!”
“高兄弟何日到的临安,为何不到为兄家中,却到韩相府上?”杨峻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大哥见谅,杨府上多是秦家人,兄弟不得不防,此外,高林昨日到临安,却是首先去的岳府上,见过了夫人和二公子!”高林拱手道。
杨峻心下释然,知道自家府上绝对不是个好去处,上次高林到临安,也密密隐藏形迹,才与自己见了一面,这些天东奔西跑,连府上也少有驻足,连杨志远满月都没有摆席,何况高林这才抵达临安,哪有时间与自己见面。
“嫂子不肯见过,不知与你如何分说?”杨峻进不得岳府,也是心中烦闷,当初岳飞说得明白,若有何不测,须照看其家人,眼下却连门都进不得,如何看觑?
高林却面色一沉:“夫人只道,若官家要诛岳相,众兄弟不必为其所累,必竟杀贼要紧,不可将有用之身,丧在这临安狱中,已经失一帅,不可再失诸将,各自保重方是上策,所以也不许大哥您过府,便是相护之意。”
言未竟,已经有泪盈眶,却瞬即消尽。
“高林,咱们侠义社在临安内外,有多少人手?”杨峻蓦然问道。
“大哥!——”高林惊呼:“大哥因功建节,不日便是开府拜相之命,怎么可以?”
“张宪三日后就要先行问斩,究竟咱们有多少人手?”杨峻声色俱厉。
高林瞠目直视杨峻,却不直接回答,反而道:“岳夫人交待,若朝廷不肯宽赦,便救得出来,也须亡命山泽,做个乱臣贼子,于社稷何益,山野间多一名反贼,苍生多受一分苦,反费钱粮兵马去招讨,若省下来,岂不多杀几个金贼。并说,这话已经托人带至鄂州军中,不许一应将官妄动,否则岳府满门必不答应。”
杨峻心中有所悟,仰天叹道:“老天为何将大宋忠义,俱生在岳府满门?!嫂嫂胸襟气度,胜过这临安城中数十万须眉!杨某有负所托,实在愧煞!”
“大哥在临安城中,已经开枝散叶,顾忌非止一端,不可轻身犯险,若有机会救得张副帅,高林愿舍命相拼!”高林沉声道。
“那岳帅呢?”杨峻转头问道。
“岳夫人——岳——”高林终于泣下:“高某十万军中,追随大哥,死生不惧,却不敢违拗岳夫人!”
杨峻却不晓得,当年岳李氏在军中,岳飞偶有事离开,军中数日间竟有几位原来的招安将领先后欲叛,共相窜谋,却被董先所察,报与夫人。岳李氏默不作声,一日大会诸将,却喝令将校斩之于帐前,由是三军整肃。其在军中威望,绝非比梁红玉差多少。
“所以你就想到了韩相?”杨峻问道。
“正是!若非如此,也不晓得大哥已经作了安排,只恨那秦桧老贼!高某得便,必生噬其肉!”高林恨得牙响。
“我侠义社兄弟,能否救得张宪?”杨峻见救岳飞之事,尚在未知之数,但张宪却将毙命于数日内,不由得兴起孤注一掷之心。
“城中有二十余人,却士农商贾俱有,非比我太行将士,此去临安四十里倒有一处藏身之地,有几位可用之人,只恐怕力薄,当不得大用。”
“却是何地?”杨峻追问道。
“牛家村。”
杨峻差点没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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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中,已经沸沸扬扬,只道那张宪要反,却是岳相劝住,没有反成,这年头当王的多了,也不少张宪一个,只是岳相却无辜受累,平白遭了如此大难。眼下张宪将要砍头,这也没什么好看,但岳相如要牵连进去,岂不是帮了金人?!
江南各地,也是群情激愤,只是许多地方密报,都扣在秦桧手中,赵构不曾得知罢了。
文士智浃、布衣刘允升、南剑州布衣范澄之等平民百姓,纷纷上书,秦桧手中,何止千百,这三人却侥幸些,得以赴大内门口直接投书赵构,羽林卫也不为己甚,甚至代为送达司礼监。
范澄之表中说“宰辅之臣媚虏急和”、“是岂可令将帅相屠,自为逆贼报仇哉”等语,明明白白指向秦桧、张俊二人,最后还说明自己与岳飞无任何瓜葛:“臣之与飞,素无半面之雅,亦未尝漫刺其门,而受一饭之德,独为陛下重惜朝廷之体耳。”
甚至地方官吏,也有为岳飞张目的,只是不敢公开上表,却在所治州府广宣岳飞战功,翼朝廷能够体察,以改成命罢了。
莫须有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
绍兴十一年十一月七日。
兀术自渡淮之战以来的第三份函又到了临安,信中对宋使所提的各项议和条件一概应允,连陷楚、泗、濠、商、邓、唐等诸州的大胜之余,兀术居然自动放弃楚、濠等州,甚至此前一直坚持要求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原则,也一概放弃。
兀术也深知,自岳飞入狱,张俊掌兵,所谓的“连克诸城”不过是一场军事演习,只有攻楚州时被原来韩世忠所部少量的城防部队稍微的抵抗了一下,死伤汉军不过千余人,其余诸城竟然连仗都没打,就进了空城,连城中居民都逃得一干二净。而且手中所部的正统女真骑兵已经不到八千骑,当日“一战平宋”的豪早就消荡得干干净净,两万余骑女真孩儿们,已经大半命丧岳飞、刘锜等辈手中,是时候北归了!若再战下去,上京城外,女真的女人和孩子们,就要泪洗白山黑水了,来年的大草原上,再也没有壮健的女真汉子驱赶牛羊!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眼下,正是自己坚持要踏破江南,才让女真人再也没有不可敌的实力,北方空虚,才让那些在北方大草原上的野蛮蒙古人,敢于袭击大金国草原上的女真族人部落,屠杀大金国人,抢走女真的牛羊!上京城内,眼下连皇室都不能保证有足够的牛羊食用,族人都在翘首以待自己征战之后从宋国得到大量的金银和布帛,不再征用他们的牛羊和家人,以渡过这难熬的寒冬!
最后的和议上,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割淮南唐、邓、商、泗等州,原北方宋人,愿北归者听其自愿,宋国不得强制其留在南方,并许由金帝亲封赵构为宋皇,承认赵构在宋国统治的合法性,也同时确定了宋国对金国的附属地位,赵构不过是“代表”金国治理江南!
如万俟卨所言,何铸果然作为宋使,隆冬之际出使金国,与容州观察使曹勋一起北上,为赵构送国书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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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张宪事体如何,大理寺可有消息?”高林请杨峻出面,找杨存中打听消息,如果要到法场斩人,当在殿前司调度人马,以防法场骚乱,大理寺与临安府皆不能弹压。
“却是奇怪,张宪问斩之期就在近日,殿帅处却一丝消息也无!”杨峻也是茫然。
“如此怎么好?”高林一脸焦急。
“你且带我去,倒要看看侠义社好汉,是哪些英雄!”杨峻心中所想的,却是这些人如何能够在城防森严的临安城中大闹法场,再带着张宪平安离去。
“大哥不可!”高林叫道。
“如何不可?”杨峻一愣。
“大哥不是当年在军中,英雄好汉,谁也不及大哥,只是如今在临安城中,有家有室,如何舍弃得,我等兄弟或无家小,便有也在太行山上,若事不成,不过一死了之,家人却不受累,若大哥露了相,日后却不方便也!”高林急道。
杨峻一时默然,自己在临安城中,也确是并非无所顾忌。
“若是杨某家小皆不在临安城中,便如何?”一咬牙,杨峻狠狠问道。
“这——这——这如何使得?”高林一头的汗都出来了。
“且莫说话,带我去牛家村!若能安顿得家小,杨某也少些顾忌!”杨峻豁出去了。
“既然如此,大哥便随我走一遭!”高林默然半晌,终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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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在大理寺狱中,开始绝食,狱吏隗顺急得跳脚,却无法可想,一边让人通知万俟卨,一边苦口相劝:“相公虽是铁打的汉子,若不进食,万一圣上开眼,还相公清白,那时岂不冤死了矣!”
岳飞在囚室内,微微苦笑,却不言语,心中凄苦,开始明白,这已经不是秦桧一个人能够做到的,若非赵构首肯,秦桧安能如此?左右是要自己的命,男儿汉,大丈夫,千古艰难惟一死,何必在此间受这等屈辱?
万俟卨闻讯,却也沉吟半晌,若是让岳飞饿死在狱,大理寺固然有过,自己也不得干净,若不得一纸诏书,如何脱得了干系?最后通知周三畏:“上岳府,让岳飞家人进来一个照料起居,只说圣上未明定其罪,死生未定,恐怕意外!”
一日后,岳雷奉母命,入狱陪侍,岳飞一见岳雷,喟然长叹,知道自己斗不过万俟卨,终不成在岳雷面前绝食吧?只得强装笑颜,与岳雷共餐,岳雷却食难下咽,垂泪不语,哪像岳飞两日未食,却谈笑风生!
同时,中枢院内,董先被摘下官袍。
“今日入大理狱,只要你证得一句话,今日即出,不可自误!”秦桧缓缓言罢,挥一挥手,万俟卨率众将董先押往大理寺。
“万大人,末将所犯何罪,为何下大理寺狱?”董先不伏,出门即对着万俟卨大吼。
万俟卨让捆绑揪着董先的护卫停下,轻轻在旁说道:“朱仙镇回军之际,张宪在一破庙中,对岳飞说甚话来?”
董先一愕,随即浑身颤抖,耳中响起:“天下事竟如何?”。
秦桧说话果然算数,董先入大理寺内,对吏即招供,无一字错漏,并于当日出了大理寺。只是沿路疑神疑鬼,出北门时,见到杨峻与一红脸汉子并骑出城门,吓得躲在树后,不住发抖,细一回想,才想起原来是中军昔时杨再兴麾下的高林!
次日,大理寺内,岳雷又被驱出。
一张供纸放在案几上,摆在囚室前,上有董先画押认供,只待岳飞伏罪画押。
岳飞看到,心中一颤,却不肯画押。
隗顺心下出忍,道:“相公,大宋忠良,未有相公者,若如此,倒也死得痛快些。”
另一狱卒,平日里倒还恭谨,此刻却拉开隗顺,斜倚在囚室门口:“若往日间,此人倒也算忠良,此刻却是逆臣贼子了,某家都伏侍错了人!”
岳飞瞋目道:“何出此言!”
狱卒道:“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君今疑臣矣,故送下棘寺,岂有复出之理!死固无疑矣。少保若不死,出狱,则复疑于君,安得不反!反既明甚,此所以为逆臣也。”
岳飞闻言,转嗔为悲,慨然举笔画押,狱卒回复旧态,事之恭敬犹胜从前。
万俟卨得报大喜。
莫须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牛家村,藏龙卧虎!
出城小半日,前方钱塘江边,山水掩映,确实有一个小村。杨峻一见,赞叹不已,这里果然是个隐居的好地方:从官道上看去,一个垄丘刚好把村子遮住,根本看不到里面还有二十余户人家。
进得村来,听口音东西南北混杂,皆是从河北而来的宋民,在这里姑且安家,其中数座茅草屋,略整齐一些,版筑的土墙上,连石灰也没刷,却围成一个小院,砌了一道小小的围墙,看来竟是数家人在此联屋而居。这也不奇怪,毕竟北方来避难的宋民间,也有来自同一地方的,往往重建家园时,就修在了一处,同乡间也有个照应。
但杨峻还是看出了蹊跷:村中众人房屋散乱修建,却都离这个院子较远,而且这个院子外有两名汉子,一名喝茶闲聊,另一人却坐地编篓,不时往周围一瞟,目光凌厉,特别是看到两骑靠近,更是警觉,以杨峻经验,此二人必是军中出身!
待走得近了,认出高林,二人方才略略松懈,仍不放心地盯着杨峻,高林附耳过去,轻轻数字,对方脸色大变,忙带二人进屋,马却牵至院内。
杨峻进院一看,这院子里约有六七户人家,外面看是封闭的,却有一侧正对江边,江景可一览无遗。
“这位是杨节度使么?”杨峻耳边,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杨峻转身看时,一位黑脸汉子,手持一柄白蜡杆长枪,正盯着自己。
“在下便是杨再兴!”杨峻丝毫不敢大意了,按高林说法,此间有数人,不是寻常百姓。
“大宋枪神?”对方眼睛一亮,瞬即将手中长枪抛出,枪身如蛇,绕向杨峻腰间。杨峻见枪势来得有趣,轻轻伸手一搭,那枪如活物般在腰间一缠,瞬即贴臂伸直,杀意顿生。
“郭大哥!杨大哥是好朋友!”高林进院来,忙高声招呼。
那姓郭的汉子却裂齿一笑:“正要领教大宋枪神!”
说罢,已经提出一柄长戟,在院中站定,指着杨峻。院中说笑声四起,各屋中涌出人来,不下三二十人。其中六七人或高大魁梧,或温文尔雅,或机灵跳脱,或木然无神,但举手投足,却均劲道十足,哪里是寻常难民?!
其余老弱妇孺,倒还正常,多半也就是他们的家人,随这些汉子们南下以避战火,以至群居在此。
“杨大人请!”姓郭的汉子道。
“呵呵!此间哪来的杨大人,不过是杨再兴罢了,请!”杨峻略一谦逊,长枪前探,脚下却往后大跨一步,矮身下来,长枪直指对方,枪尖动也不动。
那汉子大喝一声,长戟在手中一转,漫天戟影荡起,等戟影散去时,一道白光闪电般劈向杨峻,却使的大刀招数。
杨峻一笑,手中枪幻化枪花数朵,迎向戟刃,一阵密集的金属交击声响起,戟刃反撞回去,戟身在那汉子身上贴身一转,杨峻正要上前,只见一个矛尖突然从那汉子腰间射出,直扑面门,竟是长枪招数,手中长枪连忙撤回,枪花再起,转瞬间消失不见,仔细看时,枪尖却被戟头锁住,压在地上。
杨峻哈哈一笑,也压着对方戟头,上前一步踏上去,那汉子大急,忙要抽戟,却哪里能够,眼看杨峻就要踏上戟头,忙飞脚踢来,杨峻手中枪柄一弹,正在对方膝间,撞得那汉子跌飞出去,落地时还算稳当,没有出丑。
院子中间,一枪一戟,一起插入地面。
院中笑声四起,那郭姓汉子双手一拱:“大宋枪神,果然名下无虚!”
杨峻正要回礼时,那汉子已经进屋去了,连院中的戟也没有拔。
“大哥勿怪,郭大哥是这等面薄!”高林嘻嘻一笑,将院中兵器收起来。
“郭大哥戟法非同小可,锁拿兵器更是了得,若非侥幸,也击不中他。若是上了战阵,定然是位好汉!”杨峻口中夸赞,一边随高林进屋,稍移时,那院内六七条汉子都进了屋内,却默不作声,再过片刻,郭姓汉子才腆着脸悄悄进屋坐下。
“高大哥是好朋友,大宋枪神也名满天下,是条好汉!阮某佩服!只是这张宪之事,却恕兄弟几位不能相助了!”一名木衲汉子率先开口,大约杨峻比枪时,高林已经略略将事情告知。
“这却是为何?”杨峻不好开口,高林却满脸焦急。
“救出来以后,该如何处置?”一名书生模样的汉子问道,说话间温文尔雅,浑不似身边诸人:“临安有杨存中数万人马,精骑不下五千,我等便劫得人犯,也逃不出二十里地。且张宪之辈,砍头容易,要造反却难,莫非他肯上太行山?众位兄弟好不容易过两年安生日子,家小俱在此间,若救得此人出来,却不是毁了此间,白费了兄弟避难之意,咱们何必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各家老小,想来都不愿再回河北了罢?”
“吴兄弟不可如此。”那阮姓汉子道:“张大人是国之忠良,我等虽僻处此间,只图避祸,也不是辩不得好坏,只是此事太难,便拼却这里人手,只怕连临安城也出不得,哪里像当年李……高兄弟,非是我等怯弱,也须量力而行!侠义社寨中,众家兄弟家小,还靠高兄弟庇护,我等兄弟岂能不知,还请高兄弟恕罪!”
杨峻一听,知道必无结果,也不好相强,毕竟别人说得在理,转念却想到一事:“若杨某有何变故,欲托家小在此,不知道——”
“几个?”郭姓汉子问道。
“母子二人。”杨峻答道。
屋内诸人相顾,都缓缓点头,郭姓汉子说得爽快些:“若是三两人,还可接纳,再多些便不好办。”
杨峻心中大定。
此前自己在临安城中,竟只得一窟,若有甚变故,当真无计可施,如今另有一处,也多了一窟,虽然差点,也还将就。若日后岳飞处有何变化,甚至还多了几个援手的人。
回到临安城中时,却见老秦急得乱转:“老爷怎么才回来,殿帅叫人来通传三次了!”
杨峻心下一愕:“杨存中叫我何事?”
莫须有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临安城中,风雨如潮!
“和议已成,上皇梓宫及韦后将还朝,圣上下旨,我殿前司精锐骑军,须至淮上候驾,老哥知道兄弟近日在临安不好过,是否到淮上散散心?”
杨存中挥退众人,悄悄问杨峻。
杨峻一愣,靠!若是此刻离开,岳老大如何?
“大哥好意,兄弟心领,只是兄弟此刻,实在无心北上,若见到那些个番贼,说不定手一痒,便要动枪,到时岂不坏了和议?”杨峻想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杨存中一想,这个倒也非同小可,且不说杨峻忍不住,说不定对方统军将帅,就颇有亲友死在杨家枪下的,倘若现场出了事,大家不好交待,此事只得作罢。
回府时,门外数十步,停了一辆车,阿蛮正悄悄探出头来,焦急地四处张望。杨峻正在难受之时,本不想去,却又转念一想,回家也是听小志远吵嚷,不如去柔福处,或者可以打听些赵构动静也不一定。
柔福怎么说也快三十的人了,虽然比杨再兴小了几岁,却是心细如发,缠绵之际浑若未觉,事后轻轻倚在杨峻胸口,却和声道:“杨郎为岳相之事忧心么?”
杨峻心中一酸,轻抚柔福长发,道:“近日常去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柔福道:“九哥高兴得很,说是仗不用打了,朝廷还省下了大笔银钱,连韦后也要从上京返驾。”
“你没听说岳相之事么?”杨峻追问道。
“宫中俱不敢谈论,前日里有个内侍偶尔说一两句,几乎被杀。嫔妃们更加不敢过问,连柔福去了,也都告诫不得在九哥面前说及此事。”柔福幽幽地说:“倒是韦后之事,九哥反复问过我多次,当时在上京,韦后和柔福被那——贼子强占,韦后为他生了一子,还带大了两个其他妇人为他生的孩子,那几个小番贼都叫她‘阿母’,倒是比在‘浣衣院’的嫔妃们强得多了。”
“前些日子,九哥问过一些韦后的事情,却又大怒,摔了一个花瓶,后来就再没有让柔福到宫中去说话了。”
柔福说到赵构发怒的样子时,身体一缩,像是怕得很,杨峻一怜,轻轻将柔福揽紧。
“韦后也可怜,柔福待韦后返驾,一定好生去陪陪他,上京人物,大约已经变化许多了罢?”柔福叹道。
杨峻一怔,突然坐起来,面色狰狞:“不好!”
柔福“啊”的一声,花容失色,忙问道:“杨郎怎么啦?何事不好!”
杨峻注视柔福:“韦后之事,除了柔福,还有几人知晓?”
柔福略一沉吟:“除了柔福与皇兄,便只有杨郎,府中这婆子丫头,连阿蛮也所知不多。”
杨峻汗水涔涔而下:“太后返朝,地位尊崇,母仪天下,若是给人知道她在上京之事,那便如何?柔福儿,咱俩性命难保矣!”
柔福一惊,转眼婉声道:“不会,韦后在上京时,如此怜爱柔福,有时那贼子——韦后还以身相代,让柔福少受了许多苦,如何会害柔福?”
“柔福儿好糊涂!那时与如今,时易势移,若俱在胡尘之中,自然互相照拂,若返回行在,却要安稳过活,哪里容得你在宫外,随时可能向别人提及此事?”杨峻提醒道。
柔福花容失色,紧紧揪住杨峻:“九哥不会杀我的,九哥不会杀我的!”
“莫怕莫怕,容我想想办法。”杨峻和声安慰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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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侑家中,高林召集临安城中侠义社人手,杨峻也参加商议。
“杨大人!”
屋内济济一堂,果然龙蛇混杂,美丑俊彦俱有,士农商贾,小贩戏子,哪里是太行英雄模样!只是神态之间,倒还沉静,颇有些正气,不像平日里见过的此类人。
“大哥,此间都是好朋友,平日里将临安城中大小消息,以及富户们捐的抗金钱物,都辗转送往太行,兄弟多得朋友相助,如今却要劳动好朋友帮岳帅了。”高林在杨峻边上道。
一名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扬道“高大哥说哪里话,莫说岳相是我大宋朝柱石忠良,便是高大哥在太行山庇护众人亲友,已是莫大的功德,便不是岳相之事,兄弟们也不避水火,只是兄弟们手无缚鸡之力,腰无半尺之剑,如何救得岳相?还请大哥示下。”
杨峻略一踌躇,吩咐大家坐下:“张都统之事,大家伙儿都有所闻,岳帅岂会让张都统率军救他?秦桧以此定张都统之罪,便已经证明岳相无罪,却久系于大理寺,若非手中无证,岂会如此为难?必是要罗织罪名,另造罪证,不杀岳相,不会罢休!”
众人群情激愤,都道秦桧残杀忠良,实在可恨。
“临安城中,莫说是诸位,便再多十倍人手,只要诸门一闭,殿前司军出动,一样逃不出去。便是顶盔贯甲,长枪骏马,临安城又非旷野,跑也跑不动,又能杀得了几人?”杨峻继续吩咐道:“我等要做的,却不是与秦桧厮杀,只须略略发动,在城中张榜,散发函笺,为岳相鸣冤,或可收得奇效!”
众人略微听出点意思,一名小贩模样的人道:“上前年时,临安城中遍贴数十榜,都书‘秦相公是细作’,雄武营到处抓人,却连屁也没抓到一个,如今倒也可用此法,只是未知其效如何。”
杨峻道:“城中雕版的匠人,大家有相熟的没有,若能印出些来,却不比写的快?”
一时间堂上七嘴八舌,各人俱想办法,不消片刻,便将雕版的、买纸的、印刷的、张贴的、散发的,一一定下人来,杨峻方才放心离开。
三日内,临安城中出现数万小笺,有的张贴于通衢大道墙上,有的却是路人回家时,不小心发现衣袋中多了一张。甚至大小瓦子勾栏间,也遍布此类物事,上书:“金贼为相,陷害忠良,千古奇冤,岳门勇将。”
秦桧手拿厚厚一叠,气得摔碎了一方汉玉狮子印。赵构得报,立命中枢出札,调殿前司、雄武营诸军满城收缴。
临安城中,风雨如潮。
杨峻在家中,却高兴不起来,柔福之事已如定时炸弹,就算救岳之事没有发作,只此事也须逃命!杨峻还须预备,否则大祸临头,还不知如何来的。
“秋香,若家中有何变故,须出城躲避,你可要吃苦了!”杨峻在秋香耳边轻轻道。
“老爷,可是为了岳相之事?”秋香倒也不糊涂:“秋香是老爷的人,老爷去哪里,秋香便去哪里!”
杨峻心中一阵温暖,将秋香搂紧。
莫须有 第一百一十四卷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临安城中所传笺子几乎已经传遍江南,张宪问斩之期也为之一再推迟,杨峻开始在一片绝望中看到曙光,朝中臣子也开始私下议论串联,至有拜阙求赦岳飞者,可惜凡有表章上,俱留中不发,且相关臣子一概不得见圣面。
十二月十五日,临安城外突然暴发大案:柔福公主被劫!
当日柔福与婢女阿蛮,带三五小仆,乘午间暖眴,出游湖上,谁知郡主越行越是高兴,竟然令仆从驾车离城十余里,虽然别有野趣,丛林茂盛,却少有游人,天子脚下,近年也少有听说什么强人之类,却不料林中窜出数位蒙面歹徒,不由分说,将车驾拉入林中,小仆们俱被捆成了粽子,口中塞上布条。阿蛮和柔福却被劫走,渺无踪影。
“吩咐你家老爷,送八百两银到洞庭湖来,咱老子姓杨!记好了!”最后离开的一位蒙面人倒转戟头,敲在一名小仆头上,哈哈大笑而去。
赵构闻讯大怒!
一则为这柔福妹子实在饱经磨难,自小便坠胡尘,数年后长成南逃,吃了多少苦头,原本想好生待她,不只为兄妹之情,也为了从她那里偶尔听说一些上京人物,特别是韦后之事。谁知居然会在这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有如此大胆的匪贼,竟敢劫柔福郡主!
殿前司军、雄武营、羽林卫皆轮番出动,临安府尹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将手下衙役催得鸡飞狗跳,数日下来,连散发笺子的人都抓了几个,劫匪却踪影全无。
临安至洞庭湖一段路面上,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于路相遇,不是这个府的军卒,便是那个城的捕快,手中皆持柔福画像,以及按小仆们所言绘制的蒙面大盗画像,只是哪里有半点消息。
赵构在宫中,于处理国事之余,每想及此事,都心急如焚,最后一个念头蓦然从脑中冒出来:“莫非这贼子是为那事而来?”顿时满背冷汗,不过沉吟半晌,却连自己都摇摇头:“此事天下人知之甚少,韦后尚未返朝,谅那贼匪必无所知,瑗瑗儿受过多少苦,岂会将此事轻易说与人听?”
从头到尾,赵构只将杨峻看作是柔福的一个面首,或者玩玩便罢,没想到柔福会陷得如此之深。
而那位在柔福身边近十年的李婆婆,则在郡主被掳的次日,在宫中被赐一段白绫,家中厚得抚恤,只说是为保护郡主,不幸身殒。
※※※※※※※※※※※※※※※※※※※※※※※※※※※※※※※※※※※※※
杨峻奉命,率蒙冲、蔡晋、凌雪峰三位统制,与所部三千骑,分为三队,相隔二百里,沿临安往洞庭方向搜索,却直过了歙州,也没有半点消息,杨存中只得下令班师,秦桧并未深责,必竟五六人要消失在大宋朝,实在太容易了。
不过问题却出在这一出一返的五六日内。
杨峻刚返回临安,入营缴令,还未卸甲,便得杨存中告知:昨日,岳飞父子,与张宪一起,被害于风波亭!
“前日里为兄奉命监督斩,可是等到了风波亭,却只见案几上摆了一幅,上写‘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岳相父子与张都统俱已收敛,虽然留得全尸,却满地是血,胸腹内陷,案上还摆了鳩酒,大理寺内诸人都道,是万中丞下令拉胁而死!”杨存中说罢,眼圈一红,几欲落泪。
杨峻却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作声不得,头顶上如被破开,倾入满头冰水,手中铁枪也几乎握不住,杨存中看在眼里,怎么会不明白杨峻心情!
“岳家满门,俱被判流放岭南,今日就要上路,圣上手诏,令雄武营多着人手押送,兄弟若是有意,此刻还可相送,再迟了些儿,怕是来不及了!”
杨峻一听,哪里还会发愣,立即冲入营中,驱马直奔岳府。
岳府门外,雄武营兵马,团团围住,岳家老小,雇了四五辆大车,正在雄武营军将监押下逐一出门,只是岳飞在大宋朝威名素著,倒也无人敢对岳家人无礼。
“放下!这等幼小,路上岂不折腾军爷么?”雄武营负责押送的军将指着一名女子,那女子手中抱着一名幼儿,身边还带了一位两岁大小的孩子。
“敢尔!”岳雷挺身而出,怒视那军将,一时间数十柄大刀长矛齐齐指向岳雷,岳雷虽然手无寸铁,却夷然不惧。正相持不下时,马蹄声骤响,一骑如飞而至:“滚开!——”
铁枪荡处,一排刀枪纷纷扬起,这还是杨峻看在临安城内,未便立下杀手,却仍然有数柄刀枪漫天飞出,岳雷头上正有一枪飞至,岳雷顺手抄起,长枪一摆,威势大涨,与刚才大是不同。
“雷儿!”
车上一声断喝,岳李氏掀开车帘,岳雷回头一看,忙不迭地将枪放下。
“杨大人,请了!”雄武营的领军统制见是杨峻出面,倒抽凉气,忙在马背上持枪拱手为礼,大宋朝会玩枪的爷们,只要在这临安城中,岂不知大宋枪神威名,适才这一枪虽然极有分寸,但其中大杀四方之意却令在场诸人皆不敢大意。
杨峻在岳府众人面前立马横枪,数百兵马,竟然无人敢上前说半句话。
“相公!”那小女子抱着孩子往岳雷怀中一靠,岳雷轻轻将母子二人抱在怀中,旁边的小子跑上来抱着岳雷小腿,连声叫“爹”。
杨峻虽然在火头上,仍是一愕:这小子才满岁吧,竟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杨叔叔——”岳李氏下车,在杨峻面前一礼。
“嫂子!杨峻来迟,请嫂子鉴谅!杨某倒要看看,哪个狗奴敢对岳家无礼!”杨峻微一还礼,随即对着雄武营一众人马喝道。
此刻刚率军数日返城,身上盔甲未卸,一时间竟有小商河畔威势,众人哪敢上前。
那雄武营统制必竟多见些世面,知道适才做得有些过份了,忙将手中刀递给身边将佐,趋前拱手道:“杨大人,岳府之事,某家有圣上手诏在此,恐非杨大人所能干预,何不与末将一个方便,此去数千里,于路必不敢再对岳府诸人无礼,若违此意,日后难道末将还敢回临安城面对杨大人?”
“杨叔叔——”岳李氏在一旁道:“拙夫虽已不幸,然天日昭昭,必不令忠臣冤死,如今岳府满门,便等那雪冤诏下,这些军将,也不过奉诏行事,还请叔叔不要为难他们!”
说罢,岳李氏自返回车上,一行人往城门而去。
“嫂嫂!——”杨峻下马跪地,泣下难止。
“不行!”杨峻提枪上马:“先安置了家小,便去追车驾,必要送岳家到岭南!”
回到府上时,却见秦榉站在门口,满面愁容:“老爷,夫人公子,俱往秦府去了,这是秦府所留书函。”
杨峻拆开看时,上面一行字:“取岳夫人头来,换汝妻儿!”
却是秦桧手笔!
战太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子要做杨再兴!重生!
杨峻彻底抓狂了!
这一天之内,自从听到岳飞死讯,到岳府门前送别岳家满门,杨峻都处于一种混乱之中。虽然几番劝解岳大神都没有一个满意的结果,杨峻早有不妙的预感,但近日来的民间运动却已经初显成效,哪知在这个时候,赵构和秦桧会如此着急的下手!自己给朝廷施加的压力,究竟是帮了岳飞还是害了岳飞?杨峻这一路上,心中一团无名火烧得可以焚尽临安城!
岳李氏那种随遇而安,完全信任朝廷的态度,让横枪立马的杨峻在岳府门前发泄的愿望落空,岳雷扔下枪的那一瞬,杨峻知道,自己心中的愤懑绝不会下于失去了父兄的岳雷,但二人却都因岳李氏的一句话而不敢妄动!
万人敌的猛将,却在一位柔弱的妇人面前,无计可施。
杨峻本已经作好打算,安顿好秋香母子,一定要去兑现对岳飞的承诺,可是秦桧却将自己逼到了墙角,如此大宋朝廷,如此秦桧,如此的临安,如何让人有生的欲望,活的可能?杀岳夫人,还不如自杀,不杀岳夫人,自家娇妻弱子难保!
“不!我不能答应!——”杨峻在这一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是后世的杨峻了,那个只愿意当看客的杨峻,那个救岳飞时也尽量避免麻烦上身的杨峻,那个只愿享尽齐人之福,却不愿意对这个时代任何人、任何事负上任何责任的杨峻。
此身所属,是大宋朝的无敌神枪——杨再兴!
到了这个时代,自己还想当杨峻,已经是太奢侈的想法,虎不伤人,人也要谋虎皮。自己就算只想苟且在这临安城中,秦桧也不会答应!既然是一条龙,就注定了不能藏身沟渠,既然是一只猛虎,就不可能化犬趴在檐下!
“老子再也不是杨峻了!老子要当杨再兴!”
杨再兴仰天大吼,涌金门外潮水应和,临安城在暮色中回响!
“秋香母子走了几时?!”杨再兴厉吼,秦榉哪见过这等威势,早已经吓得委顿在地:“老——老——爷,才——才半刻……”
杨峻回过枪柄,在老秦腰间一扫,老秦腾飞而起,直落入院中,苦胆连着鲜血一起流了出来,连呛数声,竟然没死,也是杨再兴手下留情,念在他这一年多还算勤谨,没要了他的命。杨家枪已经炉火纯青,生死随意。
霞光渐隐,前方就是御道,眼看将至秦桧,马蹄声骤响,惊动了前方驱赶着一辆马车的小队人马,领头者回头看时,骏马如龙,铁枪在手,全副盔甲,不是大宋神枪是谁!不由骇得将马一勒,欲举起手中刀,却酥软无力,竟然不敢喝叫阻止。
车中传来幼子的哭声,杨再兴心中狂喜,却大喝道:“滚开!——”
长枪圆转,前方两丈内空气狂啸,当者无不跌飞,为首将佐忙扔掉大刀,拱手大叫:“杨大人——小人只是奉命——”
杨再兴瞋目大吼:“快滚——”
长枪挑开车帘,露出秋香的如花笑颜,却是梨花带雨,怀中孩子听到杨再兴吼叫,居然破颜为笑,不再哭泣。杨再兴心中大定,遥看秦府大门,再看看车上母子,只得恨恨叹气,对那将佐道:“告诉秦桧老贼,今日之事,杨再兴异日必有厚报!”
赶车人早已经不知所踪,杨再兴牵过马缰,拴在鞍桥上,转身纵马,一车一骑直出涌金门而去。守门将佐虽然见事有异,却哪里敢拦一位节度使?
车声隆隆,秋香抱着孩子在车中抖得厉害,却是心下狂喜。自生了孩子,秋香对杨再兴之情已经血浓于水,适才差点返回秦府,秋香竟然骇得六神无主,眼下被这蛮人拉得七荤八素,却是喜极而泣,终于肯定了自己在老爷心中的地位。
秦桧哪消片刻,立即知道有变,略一沉吟,喝道:“叫杨存中来!”
杨存中身为殿帅,岂是后知后觉之辈,听得岳府门前之变,已经大骇,再听得杨峻已经带家小冲出涌金门,更是头皮发麻,知道此事必无善了。秦桧叫人来传,哪会不知为了何事!
“着殿前司右军,尽发骑军精锐,必要追回杨再兴,记着,告诉他,只要回到临安,秦某既往不咎,否则,只怪他自己坏掉杨门名声了!”秦桧说这话时,浑不带半点烟火气,杨存中却浑身一颤,知道杨再兴必无返回之理,秦桧岂轻易饶人的?!
“右军久在杨再兴麾下——相爷——?”杨存中犹豫地问秦桧。
“哼!正要看我大宋骑军,是忠于将帅,还是忠于朝廷!”秦棱面色在烛光下转沉,杨存中不敢再问,忙领命而去。
“蒙冲!凌雪峰!蔡晋何在!”杨存中回营大吼,三将连忙整衣束带,从帐中冲出来,这几日寻找柔福公主,实在把大家都累坏了。
“杨再兴为岳相之事,与秦相反目,已带家小冲出涌金门,秦相有令,要我等兄弟将杨再兴追回来!你等各率本部骑军,相隔一刻,先后出营,定要追回杨再兴,秦相处方好交待!”
三将面面相觑。自岳飞入狱,参加过黄连之战的三将怎么会一无所知?!平日里都知道杨再兴为此食难下咽,千方百计营救,岂知岳飞屈死风波亭,杨再兴竟然会反出涌金门!自家兄弟,心目中的无敌勇将,眼下正在蒙难之际,怎么好去追得?
但将令一出,无计可施,只得下令整束本部军兵,各带火把,上马出营。
“殿帅!我等出营追击,何时方可返回?”蒙冲机灵些,临走时多问了一句。
“放你的狗屁!是追‘回’!谁让你追‘击’!跑个五六十地,若还不见,明日便下令诸州府过问,谁让你追到天边去?”杨存中“怒骂”道。
三将相顾,各自心有灵犀,先后出营不提。
却说杨再兴出了涌金门,一骑一车,一家三口,摸黑沿官道疾驰,虽然明知后方必有追兵过来,却只赌在追兵赶上之前,能够避入牛家村,那时再放心去追岳府满门也不迟,只是黑暗中道路崎岖,一时间哪里跑得快,加上车中人也是娇妻弱子,只要听到秋香大叫,或者孩子啼哭,杨再兴总忍不住稍勒马缰,略让车跑得稳些,时间越长,越是心急如焚。
跑出近三十里后,终于,后方远远地传来了大队骑兵奔跑的颤动。
杨再兴这一霎终于开始知道,什么叫“害怕”!
战太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殿前司右军,目中无人!
“轰隆隆!轰隆隆!”
地面颤动得越发厉害,杨再兴心中大急,一抖缰绳,车速大增,却抖动得让人心悸。
“哇——哇——!”车中传出杨志远的哭声,如此深夜,这哭声岂不是如同明灯?杨再兴不得已缓缰,秋香轻轻哄孩儿,却掀开车帘,哭泣道:“老爷,将车放在路边,让我母子走路暂避吧,你且引开追兵,再来寻我母子!”
杨再兴心中酸楚,哪里肯答应。
可是眼见后方一条火龙,正沿官道而来,眼见不过三里了,如何逃得了?
老杨不管了,仍是拉着马车飞奔。纵是追兵到了面前,只消或擒或杀了主将,仍有一线生机!若是停在此处,只有死路一条!
“轰隆隆!轰隆隆!”
后方骑军逼近,远远望去,绝不下千余骑!杨再兴将心一横,从鞍桥上将车上马缰解开,将车停在路边,在一棵树上系好,才回到路上,立马横枪。
是生是死,便看这一战,手中铁枪,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吁——”
火光渐近,对方领军之将远远在火光照耀下见到前方一骑站在路边,只等厮杀,哪会靠近,等看得分明,双方都呆住。
火把光照主将,一柄镏金铛在火光下格外分明。
“蒙冲!”
杨再兴大骇!
如此,这一战怎么打?是杀还是擒?蒙冲会对自己下杀手么?他若不下杀手,自己下得了手么?若不下手,车中母子如何是好?
好一个秦桧!好一个杨存中!
“蒙统制!那是杨——”一名小校趋马上前,对蒙冲道。
“杨?杨什么杨?”蒙冲转头怒视。
“小的说,那里有颗杨树!”那小校莫名委屈,却在蒙冲手中铛柄打上身之前及时改口,蒙冲方回瞋作喜,没有敲下去。
杨再兴一愕,却不明所以。
“好你个狗才,半夜里眼花!”蒙冲大骂,诸兵卒默然,都是举目望着杨再兴,却无人言语。
“大半夜的,一棵树有什么好看,还不快追,莫要给杨再兴跑掉喽!”蒙冲大骂声中,将一支火把扔在杨再兴面前,纵马往前狂奔,转眼间,千余兵马,如风般卷过杨再兴身侧,竟无人去理会一眼,直当杨再兴这一人一马不存在!
杨再兴鼻子一酸,心中感激,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默默捡起火把,解下马车,继续前行。
谁知就这么一耽搁,才起步片刻,没跑出二里地,后面又是地下颤动,火光映天!
杨再兴岂敢相信还有适才的好运,纵马狂奔,手中火把顺手扔在路旁,且让后面的追兵缓得一缓也好!只是牛家村明明就该不远了,为何到现在一点踪影也无?那个遮村的丘垄呢?
可是三五里间,后方大队就已经逼近,哪里容得他慢慢找寻!杨再兴无法,只得再次解开马缰,停在路边。
“凌统制!——”当先的小卒大叫:“找到了,这是杨——”
“啪!”凌雪峰在十数丈外,赶上去对着小卒就是一刀柄:“瞎眼的配贼,看见什么了?——”
那小卒一阵委屈,心道:“这一骑一马,不过十丈远,还看不到么?你才是眼瞎!”可是眼看这形势,哪里敢说?!
“谁看见杨再兴了?”凌雪峰转身高吼。
“没看见!——”千余骑如同一人,放声大喝。
“还耽误什么?还不快追!仔细岔道多,莫让杨再兴跑了!”凌雪峰对着杨再兴大吼,一勒马,冲过杨再兴身边,视若无睹,却仍是扔了一枝火把在车面前,后面千余骑随行,高声喝叫中从杨再兴身侧跑过,每骑都目不斜视,或望向官道另一边,直接将杨再兴一家三口,一车一骑“视若无睹”。
秋香在车中看到这一幕,转惊为喜,只道老爷神明庇佑,两千人马,竟然无人能够看到这一骑一车!
杨再兴却心知肚明,心感旧部的兄弟之情,默默捡起火把,再次驱车前行。
再行得数里,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杨再兴大喜,知道牛家村已经不远,忙纵马狂奔,谁知奔出里许,却觉得马上一轻,回头看时,马车连秋香母子俱无踪影!
杨再兴这一惊非同小可,隆冬之际,竟汗透重衣!仔细看时,原来那马缰绑得不牢,已经从鞍桥上滑脱。大骇之下,忙原路返回,正要接近岔路口,前方蹄声雷动,竟然又有一军飚至。杨再兴魂飞天外:秋香母子遮莫落入了敌手?
当下再不敢犹豫,左手持火,右手提枪,只待厮杀!
“秦桧老贼,若秋香母子有丝毫伤损,老子定要踏平秦府!——”杨再兴不能把握住战场上的心若止水,所谓关心则乱,正是如此!
“吁——”
对方眼见前方路中间,杨再兴如天神一般断道,哪里还会贸然上前,相距不过十来丈时,双方皆怔住:这一队竟然是蔡晋领军!
蔡晋默然不发一语,这一遭连背后的将校们都不吭声,只盯着杨再兴。
稍移时,后面一骑赶上来,缓缓趋前,手中牵着马缰,将秋香母子所乘马车牵到杨再兴面前,才放手退后,车中小儿哭声清晰可辩,平日里只嫌聒噪得紧,此刻对满背皆是汗的杨再兴来说,却无异九天神曲,动听之至。
但要下要下马,重系缰绳,杨再兴却是小心。蔡晋见杨再兴久久不动,也不知该进该退,这一骑一车散布路中,官道虽宽,也容不得千余奔驰而过。
双方正犹豫间,杨再兴听得背后马蹄声骤起,转头看时,蒙冲竟然已经率部返回,眼见这形势,不由得怔住,也是停在路中间不动,两军一前一后,将杨再兴夹了个严实,只得旁边一条岔道。
蒙冲与蔡晋两眼对圆,面上表情滑稽古怪,都不知如何是好,却都望向旁边空出的岔道。
杨再兴还待犹豫要不要上岔道,却见岔道上也是火光烛天,凌雪峰所部竟然恰在此时,也冲到这岔路口!原来凌雪峰率部到此间时,略一思忖,总料那杨再兴不会驱大车车冲上这条小路,或许追下去安全一些,谁知往前跑了十余里,正返回时,会在此间见到本想避过的场面。
三千骑,从三个方向将杨再兴围得死死的,再无出路可逃,却无人多说一句话,中间三将表情古怪,明明数千火把映照下,杨再兴胯下马的每一根毛都纤毫毕现,却像没人看到杨再兴一般,旁边更大的马车也如沙子一般消失无踪了,竟然没人看得见。
蒙冲清咳两声:“蒙冲惭愧,竟然没见杨再兴踪影,不知两位统制可有所获?”
秋香掀开车帘,正听到这话,顿时嘴巴张大,不敢置信。杨志远却调皮,非要在这个时候放声大哭,秋香忙回到车中喂奶。杨再兴在马背上一拱手:“众位兄——”
凌雪峰老大的不耐烦,根本没等他说下去,将大刀横过鞍桥上,仰天掏鼻孔:“咱家大概走岔路了,连马毛都没看到一根!”
蔡晋也忙补充:“这官道上岔路多,且回禀殿帅,明日里再作计较!”
杨再兴眼圈一红,不敢多说半句。
正在此时,蔡晋所部后方,数骑如飞而至。
“殿帅来了!——”
战太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殿帅发飚,视若无睹!
杨再兴一凛,转头看那飞奔而来的数骑,火光中,杨存中赫然为首。
他来做什么?难道派遣了这么几位右军统制出来,三千余骑,追赶携家带口的杨再兴,还怕有什么差池么?以杨殿帅在黄连之战的德性,应该不是来与大宋枪神决战的吧?
要说起来,黄连之战中,杨再兴留守之举,不仅为后来的大胜奠定了基础,也为杨存中挽回面子提供了机会,殿帅不会连这点香火之情都不顾吧?
何况殿帅亲自送岳大神进的大理寺,虽然在翠满楼通过大力摧残自己的身体,已经略略惩罚了自己的罪过,却应该还犹有余愧吧!如今杨再兴为了岳相之故,与秦桧翻脸,殿帅如何好意思再为难杨再兴?
就在这片刻犹豫之间,杨存中已经驱马赶到场中,路边兵将,一律靠边,为杨相公让路。杨存中一看就没有厮杀像,毕竟身着文官服色,两手空空,随行的人也不带长兵,最多是腰间佩把刀,哪里你马背上厮杀的模样!
杨再兴为中心的十丈之外,三名统制围成一圈,却是无人言语,杨存中到场中时,看到这般场景,挥挥手,随行的数骑持火把退出圈外,他自己却空手走进场中,进得杨再兴五丈左右时,也不再上前半步,环顾周围表情古怪的三名统制。
“早知道你等杀才,是这般不成器!”杨殿帅突然发飚:“跑了半夜,马毛都没捞到一根!”
周围诸将一愣,却无人敢反驳。
“看到杨再兴了没有!——”
殿帅突然扬声大叫,三千将士错愕:杨再兴不是正在你背后么?
四周一片肃然,蒙冲稍一迟疑,勒转马头,马屁股对着杨再兴:“禀殿帅,末将追了半夜,未见杨再兴踪影。”
这与杨殿帅所为何异?只需要以马屁股对着杨再兴一车一骑,自然看不到嘛!蒙冲所部别的不敢说,控马列队却不在话下,立即随蒙冲转头,一瞬间,千余个马屁股对着场中心。
凌雪峰有样学样,立即调转马头:“禀殿帅,末将大概追岔路了,未见杨再兴等人!”
杨志远却不伏什么殿帅,在车中突然哇哇大哭,听得杨再兴心中一紧,杨殿帅却恍若未闻。
蔡晋左右打量一番,伸手挠挠后脑,也勒马调头,两人所部岂会不明白,三千余个马屁股整齐对着场中二“杨”。蔡晋大声道:“殿帅,官道岔路如此之多,我等是班师还是继续往下追?”
杨殿帅“大怒”道:“夯货,没见众军疲惫么?明日禀明秦相,且再定夺!”
“是——”三千兵马,整齐应道。
杨存中就此站在杨再兴身侧,直到三千军兵齐返,最后临走之前,背对杨再兴,喟然长叹一声,却不发一言,就此离去,杨再兴仔细看时,地上火把边,多了一包物事,下马搜检,却是数十锭银两,七尺男儿,数千军前不曾惊惶,此刻却有泪盈眶!
※※※※※※※※※※※※※※※※※※※※※※※※※※※※※※※※※※※※※
耽搁了大半夜,到得牛家村时,已经微微曙光,郭姓汉子接到车马,见前后已经四人,对杨再兴的“失言”颇有微辞。但最为尴尬的却是杨再兴:柔福郡主和秋香终于见面了。
不过让杨再兴大出意外的是要,柔福和秋香竟然相洽甚欢!
“这位必是秋香妹子了!”柔福荆衩布衣,从屋内迎出,哪里是当朝郡主的模样,看双手冻得通红,竟然在弄早餐!
秋香大窘,抱着孩子弓身行礼:“见过郡主!”
柔福抢上一步扶起,看到秋香怀中熟睡的志远,千般怜万般爱地抱过去,口中道:“妹子莫多礼,此间哪来的郡主,不过村妇罢了,说那等话要掉脑袋的!让瑗瑗看看,哟!好乖的孩子!阿蛮,还不快扶着夫人,一夜奔波,怕不累坏了!”
阿蛮颇知尊卑,上前行礼道:“夫人!”
秋香却不好意思,平日里都是伏侍人的,眼下要做这夫人也不难,毕竟生孩子这一年,在家中也颇尊崇,只是郡主面前的婢子,又比自己还大些,怎么好意思让对方来扶?只是推了一推,又却不过,加上确也劳累,只得依了,扶进屋去。
杨再兴见这两家子居然能够自来熟,看得呆了,倒少了许多麻烦,只是高林在一旁道:“大哥,此间离临安太近,必非久留之处,迟早须走得远些,不如直接上了太行山,你我兄弟倒好去照应岳府满门!”
杨再兴料无别法,左思右想,也只得这般,待送岳家人到地头上安下身来,却也无处可去,只得上太行山,倒应了王兰当日说的“在太行山相聚”的话。
“杨神枪且放心去救忠良,咱家几兄弟,多了不敢说,百十官兵也还不在眼里!”郭姓汉子说得豪爽,杨再兴见识过他的戟法,心知言下无虚。
“列位,杨某以此相托,便重逾性命,万事不须多言,日后定有补报!”
阮姓汉子一晒,不以为意地说:“杨神枪本是英雄,儿女面前,也俗了起来,好生没趣!”
当下高林安排人手,与州府侠义社分社联络,次日几位好汉便送杨再兴家小,每数十里一歇,俱在侠义社分社落脚,白天只在车上,晚上方才出来露面,一站站转往太行,只是牛家村中英雄只负责送到江边,过江之后另有人手接应,高林手令到处,无不响从,未遇风险便到了雄定关。
杨再兴却与高林各骑一马,往岭南而去。
秦桧既然能派遣杨再兴去杀岳府之人,此计不成,必有其他安排,杨再兴心中透亮,知道秦桧不肯放过岳飞家小,一计不成,必不会甘休!
只是如此辗转,便多花了一日,等上了官道,于路打听,找到岳府众人发配路线时,又已经近暮了,杨再兴憋了一天,才终于问道:“高兄弟,牛家村那班英雄,果然了得,必竟是什么来头?”
高林一笑:“我早知大哥少不了此问,那班都是昔年梁山泊好汉后人,一身功夫,不下其叔父辈,只是昔年众先辈南征北战,朝廷却让人心寒,只是疑忌剪除,那班前辈死在敌人手中的少,倒是死在奸臣手中的多,所以无心为朝廷出力,自在此间隐居,只图过得快活安稳便好。河北也多有梁山后人,却有十余位在我侠义社中,果然不负先辈之名,杀了不少金贼!若非侠义社庇佑那班梁山后人家小,在临安左近,兄弟也使唤不得他们。”
杨再兴心下释然。
只是路上打听到的消息却让人不安:岳府众人所去的方向上,今日已经去了三四泼人马,只是未顶盔戴甲,却有手持长兵器者,不知是何路数。
战太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胆番贼,敢来杀忠良!
入夜时,已经进入衢州地界,虽然离临安快马不过一天的路程,但岳府众人却已经离开临安两天半了,眼见天色渐黑,地势变险,杨再兴忧心转重。
高林岂会不知此行风险,见火光下杨再兴满面愁云,也无法排解,只得一再催马,两匹马都已经加速到了极限,多年控马的人,哪里会不知道体恤马力,可是眼下哪里是顾惜马匹的时候!
“当!当!当!——”
火把将尽时,前方狭谷中火光大盛,有兵刃交击声传来。峰回路转时,赫然却是一个小小战场!
场中雄武营百余兵将整整齐齐勒马,阻断官道,狭谷内再无路可以通行,但兵强马壮的雄武营官兵却没有参加厮杀,谷中却是十数个精壮汉子,与一群蒙面骑军对峙。杨再兴一眼就认出了对面武营统军将领,正是岳府门前那位,心中大急。
三方百余火把照耀下,谷中纤毫毕现,蒙面者虽三十多骑,却限于官道宽度,只得四五骑与那些汉子交手,双方各持长兵器,一时分不出优劣,十数位壮汉手持长兵器分三排挡在路中,隐隐有阵法的意思,只是双方都没有弩箭盾牌之类的重型装备,倒也平分秋色。地面上摆着数具尸体,双方都的折损,竟然还倒毙了两位雄武营士卒。只是地面不见岳家人,杨再兴心中略略宽解。
听到背后马蹄声,蒙面骑士们纷纷回头,却只有最后几位勒马转身,其余诸人略不为意,不过区区两骑,当得甚事。
火光照耀下,转身的数骑目露凶光:“哪里来的囚徒!老爷们办事,快滚!”
只是这几位有目如盲,对面的雄武营统领却不曾瞎,数十丈外看到杨再兴模样,虽然与日前顶盔贯甲大不相同,但杨氏铁枪毕竟制式不同,加上杨再兴是临安城中响当当的人物,平日也曾见过这等便装,稍加留意,便认了出来,心中大定,却不上前招呼,而是牢牢盯着场中阵势。
“岳府众人何在?——”
杨再兴见那统领稍稍举枪示意,知道已经认出来,便不再客气,放声大喝。
那统领拱手回答:“岳府满门已在前方,另有百骑随行,可保无虞!”
一问一答之间,双方心知肚明,却都不称呼,杨再兴听这等说法,心中大定,却放宽心盯着面前的几位凶神。那几位蒙面者眼看杨再兴不理他们,却与雄武营统领搭话,都是骇然震怒,一名蒙面者将火把交给伙伴,提一枝长柄金瓜锤冲了过来,杨再兴不敢大意,扔却手中火把,提枪驱马,直迎了上去。
眼看就要错马之际,铁枪突然一晃,枪花布满一丈之内的空间,对方举锤欲砸,眼前一花,心知情形不妙,骇得收锤横扫,此时枪身倏地一收,万条重聚一处,却是自下而上荡出,撞正对方锤头,那蒙面骑士大喜,满拟将对方长枪撞得远远地。
“当!——”
一声大响,远出那班蒙面人意外,枪身非但没有荡开,却是沉重的金瓜锤在震响中高高弹起,枪势余劲未消,却在错马瞬间扫正对手后腰,那蒙面骑士直接从马背上跌撞下来,手中长柄金瓜锤抛飞到高林马前,高林浑不以为意,手中长枪一挑,远远扔到背后。
那蒙面者跌得七荤八素,正要爬起时,喉头一凉,一枚雪亮的枪头正压在颈窝处,若稍一动,枪头便紧紧贴上,尖锐处已经压破油皮,沁出血丝,哪里还敢妄动。枪头上红樱垂下,露出后面人头大小的铁蒺藜,那蒙面者才明白过来,为何这长枪能够撞飞金瓜锤。
杨再兴身在马背上,一手持枪,看也不看一眼地上败将,全凭感觉紧紧压制对方,双眼却盯着对方众人,那三十余骑尽皆撼动,看来他们对这地上的汉子颇为倚重,未料到会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之惨。
“什么人?!——”杨再兴沉声喝道,对方众人未必听得明白,地上的这位却清清楚楚,喉头一阵乱响,却发不出声来,只是颈项上起一片鸡皮疙瘩,两眼发直,死死盯着面前的枪头。
杨再兴没时间再问,手往下一压,枪头在蒙面人颈部一闪而入,一闪而出,只发出了一声轻脆的“咳!——”,大约该是切断了颈椎,那汉子萎顿在地,枪眼处血如泉涌,气泡带血随之冒出,眼见不活了。
“杨再兴!——”
对面蒙面人中,终于有人失声叫出来,这一枪虽然只是杀人,但其决断残忍之处,让这群蒙面骑士都不由得颈上一凉,铁枪入喉的那一霎,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士气大沮。
杨再兴长枪前探,喝道:“正是杨某!哪位敢来一战!”
当先数骑不由得控马后退,与后面数骑挤在一起,中间二十余丈,无人敢上前去。
“上去!——”一名蒙面骑士手中大刀探出,招呼一声,边上两位骑士无奈,只得随行,三骑并排冲了上来。
他人也罢了,杨再兴和高林听到这口音,却都是一凛:这口音不像南人,倒有七八分像是女真人,久在战阵上,女真骑兵学汉话那种古怪腔调,二人都是稔熟之极。
杨再兴身上片甲也无,哪敢撞入三人之中,稍一勒马,抢入右侧路边,长枪起处,杀向右侧骑士,那三人本来冲刺空间就有限,给杨再兴这么一抢,中间和右边的骑士就稍稍有点挤,还没有反应过来,铁枪已经幻化一条黑龙,直噬右侧骑士咽喉!
那人眼中惧意顿生,手中大刀横砍,带起一片刀光,但那铁枪却如有灵性,恰在那大刀砍到之时一缩,却破隙而入,扎进蒙面骑士咽喉,一分力气也没有多费,杨再兴也对这一枪非常满意。只是中间那骑被挡着视线,不知前方变故,待看到面前马背上尸身倒下时,铁枪已经及体,正骇得横举手中大刀,却被那铁枪绕着刀柄一缠,枪头插入胸窝,一入即返,胸口顿时一凉,最后一个意识则是看到杨再兴马腹。
最后一名骑士见势不妙,魂飞天外,忙跑回本队之中,再不敢冒头。杨再兴也不以为意,铁枪探出,挑飞刚才所杀敌人蒙面纱布,果然剃发垂环,竟然是个金贼!
“好番贼!敢来杀我大宋忠良!”杨再兴大吼,一枪挥出,一个斗大头颅从地上飞起,铁枪在空中一伸即回,那头颅却已经插在枪头,正睁大双眼,对着蒙面骑士们。
众人为之暴退!
恰在此时,两边坡上人影绰绰,不知多少人现身山头。
战太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镇江枢密行府。元凶?!
前方是雄武营断道,中间是十余位死士不让路,后面是大宋神枪,勇不可挡,左右两侧坡上,无数人影,其中有弓箭在手的已经在瞄准,那群蒙面骑士四顾惶恐,刚才对着杨再兴时的那种嚣张荡然无存。
高林则喜形于色。
山上下来的数十人,为首者农夫模样,对着峡谷中寸步不让的死士,以左手放在胸前,拇指与小指交搭,伸直中间三指,大致比出一个“三”字来。峡谷中间的死士为首者右手持长枪,左手在胸前也作个同样姿势,彼此一点头,都盯着那群蒙面骑士。
高林催马上前,却以右手放在胸前,也是这般姿势,山上下来的人却都骇然。
杨再兴略略知道,这该是侠义社兄弟内部见面的礼仪,只是不知道为何山上的人看到高林这么大的反应,毕竟高林应该从来没有到过衢州地界,这里的人不会认得吧?
中间的蒙面骑士就算再鲁钝,也知道落入绝境,一时四顾张皇,再不能镇定下来。稍过片刻,有数骑贸然冲出,打算从杨再兴与高林之间挤过,若不求杀伤,全力逃命,这倒也不失可行之策。可是身无片甲的后果就是,还没有冲过十丈距离,山上劲矢如雨,将这几骑射得割草般倒下,马匹“咴——”声长叫中,拖着尸体冲过杨再兴面前,出谷去了。
后面的人哪敢妄动!
杨再兴一听这弦响,又是心中一跳:这可不是寻常猎户所能制用的强弓,便是在军中,也须制式步兵弓箭手才可以用到这么强的弓,这些人哪里来的?如何会有这等精锐的装备?
高林提枪挑开面前摆着的两具尸体蒙面布,却是汉人,并非女真贼子。
这队蒙面人是什么路数?为何金人与汉人混杂?
“都给老子下马!”
高林此刻驱马站在杨再兴之前,威风八面,那帮蒙面人本来已经只得二十来人,实力显得单薄许多,加上四面是敌,听高林一吼,内部开始骚乱起来,略略咕哝之后,竟然开始内部厮杀,看得杨再兴和高林等人大惑不解,不消片刻,两骑被其余众人杀死,幸存者都纷纷下马坐地,这个年头,战阵之上的标准投降姿势,看来还是深入人心的,不论他是哪一派别的兵。
“把脸上的布扯下来!”高林呼喝道。
果然,众人都扯下蒙面布,却都是汉人,异相别具的女真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你们是哪里兵马?到此何为?”雄武营统领终于开口,却心知这批人马决非乌合之众,虽然周围的布衣们看上去也很古怪,但适才毕竟替自己一方挡了蒙面人的进攻,自然算是一条战线上的,可以不论,但这些蒙面人就奇怪得很了,观其举止,浑不似同一军营中人,进退举止都大不相同。
一旁的雄武营士卒绑人的业务还是比较熟练的,面对抛兵坐地的敌人,手脚麻利地反绑停当。布衣武士们则远远避开,却并不退走,而是集中在一侧的坡地上,看着雄武营的人动手。
“这位雄武营的统领么?我有话说!——”坐地的汉子中,有一名高大些的,高声回应。
统领上前去,那汉子却低声数语,周围的人都垂首气沮,雄武营统领却大骇,竟然倒退两步,喝道:“且莫忙绑!”
只是这话说得迟了些,所有坐地的汉子早已经绑得扎实了,但听到这一声断喝,却都是脸上一喜。布衣武士们骚动不安,高林和杨再兴也相顾茫然:这些家伙究竟是哪里人手,竟然让雄武营的人也不敢轻视?!天子脚下,负责大内外围防御工作的雄武营,平日里常与羽林卫换防,可以说是天子脚下极清贵的武人,与殿前司这批用于北上防河的大宋后备武力完全不同,平日里见了殿前司军中的人,也不甚见待,眼下却透着蹊跷。
这些是什么人?
雄武营统领不敢妄动,手下士卒更加不敢,但眼下是该松绑,还是该怎么办,谁也不敢吱声。杨再兴看得老大郁闷,提枪驱马上前,那雄武营统领见来势不好,两难之下,只得暴退。杨再兴沉喝问那高大蒙面汉子:“你等是何处军兵?如何敢来截杀岳府忠良?”
那汉子明显是众蒙面人首领,此刻脸已现出,众人都惟其马首是瞻,却对杨再兴怕得要死,听到杨再兴喝问,都不敢大意,那首领反而不甚惊慌,望着杨再兴微微讪笑,浑不以为意。杨再兴也不发作,却挑开地上倒毙的两位蒙面人脸上黑布,赫然是两位女真骑兵!
“混帐!敢与番贼为伍,来杀我大宋忠良!岂不该死!——”杨再兴长枪起处,那大汉不敢置信地看着枪头没入自己胸口,再一闪而出,鲜血狂涌时,已经倒在金人尸身旁,不过双手反绑,竟然像是对着金人跪了下去。
周围的蒙面骑兵大骇:这个杀人的理由当然充分之至,适才不见动静,还以为逃出生天,眼下与这个煞神一言不合,便是血染枪头的下场!
铁枪头本磨得雪白闪亮,眼下却一片殷红,杨再兴出枪回枪利落之至,枪头红樱都没有染上血渍,枪头鲜血缓缓滴落,其声细不可辩,却有如催命魔音,震得众人发悚。狭谷之内,安静得能够听到火把燃烧的声音。
“杨大人!这个——”雄武营统领见势不妙,嗫嗫嚅嚅,似想劝杨再兴不要动手。
“那里的兵马!快说!——”铁枪已经指向下一位坐地的汉子。
“淮——淮——淮西镇江——枢密行府——”那汉子眼中只见枪头离自己不足一寸,鼻中闻到血腥,心知只要错了半个字,这枪头便要没入自己喉头,哪里还敢废话!
只是喉头不断滚动,无端生出一片疙瘩,口水不断下咽,说起话来自然断断续续了。
“张俊老贼!安敢如此?!这些番贼哪里来的?!”杨再兴暴喝
雄武营兵将都是一片骚动!
大宋的江防最高统帅、枢密使——张俊,竟然跟金贼有勾结,一起来杀岳家满门!若是此事不虚,大宋岂不危若累卵!怪不得那统领听说这些人的身份,会如此顾忌!若是宣扬天下,张俊反不反?张俊若反,大宋朝还有几天活路?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章 庙堂擎恶柱,侠义在民间。
“番贼哪里来的?!”
这一声大吼,让场里场外的人都深深撼动,那汉子虽然枪在喉头,却猛吞了一口唾沫,不敢置答,眼神惊惶四顾,周围的同伴却都纷纷避开去,无人理会。
犹豫要人命,何况在这么紧急的时候!
“嚓!——”
一声轻响,枪头没入喉间,一闪抽出,让那汉子免去了犹豫的痛苦,表情古怪地倒下,大约不知道刚才犹豫那一霎是对还是错,但鲜血和着泡沫已经从枪头刺破处喷涌而出。
“番贼是哪里来的?!——”
铁枪又已经指着下一位蒙脸汉子,有前例在先,哪个还敢相抗!
“秦相!——是秦相府上的!——呵呵——呜——”
那汉子大声嚎叫,不知道是笑是哭,全身颤动,胯下已经全湿掉了。
原来秦桧府上的金人听说岳飞满门已经遣发,便要秦桧提供路线,他们要屠尽岳府中人。秦桧正为杨再兴的反目而恼火,见金人愿意出马,那是求之不得,刚好张俊率亲卫入临安,便让张俊协助,张相公也毫不推托,立即就派出了精锐人手随行,虽然雄武营人数不少,但金人嚣张惯了,对宋军战斗力并不放在眼里,结果不到十名金将,率着二十多名张俊亲卫,竟然毫不惧怯地想要冲溃雄武营200来人的护卫队伍,可惜他们没有亮出金人身份,雄武营毕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队伍,统领当机立断,分兵一半押岳府众人先走,自己却率主力断道,居然收得奇效。
出乎意料的是,蒙面人居然与一批率先赶到的侠义社布衣武士交上了手,这批武士没有马匹,也没有盔甲,显然不是对手,却依靠简单的阵法,与蒙面人们相持了许久,直到被驱入狭谷中,蒙面人看到了对面阻路的雄武营众人,才进入真正的对峙阶段。
而杨再兴这时才赶到。
眼下地面上的汉子一边絮絮叨叨地交待,一边放声号哭,但几方都无人出声,无人笑话,杨再兴举目四顾,人人皆不敢与之对视。
秦桧府上有番贼!
杨再兴此前虽然知道,却只是与孛迭等人交手时才晓得的,但居然有如此之多,竟敢于出动人手来截杀岳府满门,却是杨再兴所始料不及,且张俊居然让枢密行府人手随行陪同,若是传了出去,大宋朝当真国将不国了!
布衣武士们开始移动到高林这一侧,官道两端,分别被雄武营官兵和布衣武士们堵死,中间除了地上坐着的蒙面汉子,就只有杨再兴和雄武营统领,那位统领头皮发麻,巴不得自己刚才就不在这里,可是不该听的已经听到了,周围有近两百人见证,没有一个是聋子,这可如何是好?
张俊!秦桧!大宋朝一文一武的最高官!居然在和金国的贼子们暗通款曲!
杨再兴狠狠地盯着那统领,大叫一声:“高林!”
后面高林驱马上前,杨再兴微微侧头示意,高林知机地招呼人手,把蒙面汉子们的马匹牵走,布衣武士们差不多可以做到两人共乘一匹。
然后,杨再兴勒马调头,退出百十步,再转过去对着雄武营那边的人马,一言不发,侠义社众人则退得更远。
雄武营统领僵在场中,额头见汗,大冬天的,却燥热得慌。
半刻之后,那位统领回头招呼一声,后面的上百名雄武营骑兵蜂涌上前,长枪大刀齐下,惨叫声大作,片刻间就将地上的蒙面汉子们杀个罄尽。侠义社的人大惑不解,高林和杨再兴却缓缓点头。
今天所发生的事,若是让张俊和秦桧生警,这百余雄武营的汉子死几遍都够了,杀人灭口,死无对证才是最好的办法,至少能够活得安稳、长久些。
谷中人死尽后,雄武营的人缓缓前进,留下满地尸体,这该是让衢州地方官头疼的事,不需要让雄武营的人烦恼。杨再兴这才有空,与侠义社诸人见面。
“大宋神枪!久仰!在下林落云,侠义社衢州分社,由林某负责,这位却是太行山上哪位英雄?”那农夫模样的汉子拱手问高林。
杨再兴一愣:他怎么知道高林是从太行山来的?
高林大笑:“某家便是高林!”
数十位汉子都是大骇,立即上前躬身为礼,年纪小点的干脆就跪了下去。高林不以为意,只说了声:“大家伙不必拘礼!快起来吧!大宋神枪才是侠义社真正首领!”
杨再兴在边上一吓,这高林什么时候给自己安的职务?
众好汉却是哈哈大笑,林落云捋须道:“怪不得太行侠义社如此风光,原来是大宋神枪在背后主事,高寨主能够枉驾衢州,已经是衢州侠义社幸事,谁料杨大人也肯光顾,若非前面还有大事,倒该先尽地主之宜!”
杨再兴下马问道:“你们如何得的消息,怎么知道有人要对岳家不利?”
林落云道:“消息自临安城中来,我等来不及措画,有先到的,有后到的,老夫却是为这些弓箭,跑了几家匠户才筹到,所以晚到了些儿,官兵们倒也会选地方,我等原来意料中的埋伏地点也是这个谷中,只不知他们何时到罢了。”
高林道:“岳家人便在前面,不如且见了面再细谈?”
众人皆称是,侠义社人手这才乘马,与杨、高二人缀在雄武营大队后面而去,一路上杨再兴不免打听些侠义社事宜。
“前两个月还好些,南来的河北宋人,或是南方的大户,只要侠义社上门,听说是助太行义民抗金,皆尽力相助,出钱出力,于路送往太行寨中。这个月来却是大不如从前,江南富户,都传言和议将成,此后不会再打仗了,提到太行抗金,便不大好说话,兄弟们又不愿闹得僵了,与官府冲突,事便难做得多。”林落云虽然胸襟磊落,但提到近来的憋屈,仍是愤然。
杨再兴隐隐听出了一点门道,原来这侠义社江南各地分社,除了传递消息,便是募捐抗金物资,虽然河北南下的宋人多愿慷慨解囊,但本身立足未稳,哪来的余钱?江南富户们自然有钱得多,却只是在兀术大军临江时,才晓得抗金的必要,眼下稍稍安定,便不肯多出银钱了,这也是人情之常。
说话间,前方已经赶上雄武营大队,天色渐明,已经能够到看岳府众女眷所乘的马车。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一章 侠义英雄,何惧贼计无穷!
杨再兴来迟,竟让贼子惊扰到嫂嫂车驾,杨某之罪矣
杨再兴在车前拱手躬身,向车内的岳李氏陪罪,侍立车旁的岳雷忙上前还礼。三两日之间,岳雷是长大了十岁,作为岳家年龄最大的男人,岳雷是除了车上的岳李氏之外最重要的当家人。满面冷峻,再也见不到早前的热情与冲动。
灾难是男子汉成长的磨刀石,经过非常人能够承受的惨剧,特别是在狱中与父亲的最后一日所聆取的教诲。让岳雷从热情、耿直、勇悍的岳家二公子,转瞬间打造成为冷静、内敛、沉稳的岳家之主。杨再兴看在眼里,放心不少。
岳李氏隔帘端坐,看不清表情,和声道:“杨叔叔辛苦,岳府满门,俱感叔叔大德!朝中权奸当道,相公不幸身殒于贼手,圣上开恩,能放我满门一条生路,已是大幸,更得杨叔叔与众位英雄看顾,如何克当!”
高林听得悲切,抢到车前跪叩下去:“夫人,高某眼见岳爷罹难,竟然不能舍身相救,此身残存何益?!太行山上,高林枉称了‘侠义’二字!”
林落云在背后,听得耸然动容。
岳李氏却肃容道:“高副将何出此言,快快请起!当日高将军到岳府时,已经说得明白,原本以为高将军早已经返回太行,抗金救民诸事,哪一项不重于岳府家小?相公在日,常谓高将军在太行安寨建栅,是杨叔叔下的一着妙棋,岳家军不过杀敌数万。高将军却在太行救民十数万于胡尘中。此举方合相公抗金本意。若为岳府家小细事,误了太行义民抗金大业,岂不为岳家徒增罪业?”
杨再兴与高林二人听罢。相顾都是一叹。
杨再兴回头微觑,雄武营众人哪里敢靠近,见杨再兴扭头四顾,都勒马再退数步。侠义社众人自然与雄武营搭不到边去,远远聚在另一边,双方都颇警觉。若非一晚来双方并肩作战,此刻雄武营统领连这些人都有杀了灭口的想法,只是碍于杨再兴面子,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嫂嫂说哪里话来!”杨再兴拱手道:“岳相身系天下民望,乃是我大宋朝柱石栋梁,满朝文武,有几个想要渡河北伐地?如今岳相蒙冤,朝廷大失天下民望矣!若再让贼子害了大哥家小。不但某家与高兄弟难辞其咎,恐天下民怨如沸,朝廷亦难弹压,若为金贼所乘。岂不动摇大宋江山?岳府满门安危,可是细事?”
岳李氏闻言。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自古武死战,文死谏,相公之死于大理寺,也忒冤了满腔忠良热血!本朝防备将帅,其来有自,也难分说是非,天日昭昭,终有还我岳门清白之日。宵小辈欲害忠良,自然不肯罢手,叔叔防得了一时,如何防得了一世?不若以有用之身,防金贼渡河南下,以救万民,岂不胜于救岳家妇孺!”
杨再兴哪里肯答应,当下也不多言,岳家众小各自戴孝,仍上前与杨再兴见礼,岳雷则代表岳家众人,向前来援手地汉子们叩了一记头,众人哪里敢受,不免跪了一地英雄。
林落云自安排侠义社人手,快马往返前方三十里远近,雄武营探子也不过探上十来里远近,后方留小队阻截可能出现的杀手,大队人马则分前后两队,雄武营押岳府家小在前,侠义社则相距里许吊在后方,一行人相互戒备,却都紧紧盯牢岳府众人。
如此一路小心,三日后出衢州界时,仍然折损了少量人手。
仙霞山脉本不险峻,却丛林繁茂,这日将宿营时,侠义社与雄武营探子皆未曾探得有何意外,但岳府车驾经过一片丛林时,却有数十蒙面人伏于林中,手持劲弩,有人大声呼喝,劲弩齐发,数十支弩箭飞出,带起一片厉啸,杨再兴闻声顿时生警,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毕竟当日在小商桥也曾用过此招,只是当日自己埋伏此物用于抗击金军大队,此刻却须防备对方袭击。
岳府众人中发出数声惨叫,岳李氏车上中了几箭,只是透过木厢后其劲已衰,竟未能穿破冬衣,岳雷问过母亲无碍,心中大定。岳云之妻巩氏臂上中了一箭,岳雷忙上去看顾,其余婢仆一死三伤,都不在话下。杨再兴与高林则率侠义社人手直冲入丛林之中,雄武营诸人纵马护在岳家众人边上,以防第二轮袭击。
林中黑衣蒙面人抛却沉重的弓弩,鼠窜逃命,无人敢留下来厮杀,只是侠义社诸人熟悉地形,穷追之下,竟然赶上了最后十余人,逼入一条涧内地绝谷之中。
侠义社众人手持长枪,将身佩短刃的敌人逼到绝壁下,双方一言不发,默默对峙,只是黑衣中眼中满是惊恐罢了。
“嘿嘿!好贼子,竟不死心!”林落云讪笑道:“衢州地面,岂是你等来去自如的?”
“哪里
徒?还不快说?”高林喝道。
黑衣人面面相觑,为首者咬咬牙,一声大喝,率队反冲出来,竟然在合围中杀出些许生机来,只是短兵哪里敢和长枪拼得?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不消数合,蒙面人后退时,还能够站直的已经只得五人,四个蒙面人已经倒毙涧水中,还有七人重伤不能起立,在涧水中强自支撑。
杨再兴枪下,毙了三名恶贼。
“还不知死活?!”杨再兴大喝,众贼人耳中都是轰鸣不断,涧中石壁回音大增威势。
一名轻伤者全身一抖,抛却短刀,就要放弃拼杀,却听得一声厉喝,背后一刀砍下,竟被贼首劈杀。
“莫怕
可惜其余诸人哪里还有这等凶悍,此话一出,身边几位蒙面人一齐冲出,却是抛兵器在途中,以免为贼首所杀。侠义社英雄将众贼擒下,杨再兴则与那贼首对峙。

“啊!——”贼首大喝声中,举刀直扑杨再兴,众人都是双眼一闭,睁眼时,短刀带着两根断指抛飞,那贼首跪在水中长声惨叫。
杨再兴铁枪头压在贼首喉部,仍止不住他长声惨嚎,但在旁的另一蒙面汉子却失声大叫:“杨将军饶命!”
侠义社众人面面相觑:这些个贼人居然识得杨再兴?!
“你们是哪家兵马,如何敢来截杀岳家忠良?”高林大喝道。
“某等是张相麾下——只是此人却在临安城中,不知是何路数,张相只吩咐须听他指挥,却不知哪里军将!小地今年在拓皋见过杨爷,不敢诳语,求杨爷饶命!”那汉子扯去蒙面布,将所知讯息尽皆告知众英雄,手却指着那惨号的贼首。
“搜身!”杨再兴面沉如水,轻声下令。
众人刀枪齐上,倾刻将地面上惨叫不休的伤者砍翻,这等人死不足惜,放回去也不见得能有活路,倒是便宜解脱了他们。
那惨号的贼首却被众人按到地上,稍一搜检,得一小笺,上书:“只要取人头来,莫计伤损!”
杨再兴见了,咬得牙响:“秦桧老贼,直如此不肯罢休,杨某便是鱼肉么?岳家满门与你何干,直要斩草除根!”
众人听了,自然知道此是秦桧手书,杨再兴在临安见过数次,笔法架构之间还算熟稔,自然不会认错,这批人固是张俊麾下,贼首却是来自秦桧府中无疑!
“尽数砍喽!一个都不必放过!”林落云大吼道。
|:又广,若是给秦桧知晓,祸患不小,杨再兴也不以为意,就让侠义社砍个痛快。
返回官道上时,雄武营诸人早已经扎下营来,紧紧将岳府诸人围在中心,再外围却是侠义社英雄,不住搜索周围丛林,以防有漏网之鱼再敢为祸。
杨再兴自与岳府诸人在一起,细察伤损人手,雄武营倒也知趣,早送上营中所用金创药,岳雷指挥婢仆为伤者救治。岳家孙儿辈则围在岳李氏边上,为奶奶解愁。
“杨大人,此是信州侠社莫雨,前方便是信州地界,由莫雨率信州英雄接应,衢州侠义社再送得一段,便可交卸,所有马匹都交给信州侠义社应用,如此可好?”
林落云带了一位黑脸壮汉至杨再兴身边,那汉子对杨再兴拱手道:“大宋神枪,威震南北,早知神枪在此,信州侠义社哪里还须多集人手?!”
杨再兴拱手道:“前方路面,还靠莫英雄看顾,杨某不过虚名而已,当不得真。”
莫雨道:“大宋神枪,名动天下,岂可虚致,杨大人太过谦了!信州路面上,侠义社百余英雄早将路线探得明白,至今日尚无贼踪,只是不可大意罢了,杨大人若有何吩咐,莫某无有不从!”
杨再兴道:“信州路段不长,却劳莫兄弟费心,只是建州地面,还须提前知会,莫兄可早派人手,前往建州,与那边侠义社联络,不可让贼子有机可乘!”
莫雨拱手道:“何消吩咐,早已经有人赴建州矣,侠义社必要护得岳爷家小平安,方不负‘侠义’二字,杨爷只管放心,便是岳家人到了地头,也有人护持始终,必不让贼子得手!”
杨再兴略略放心。
次日,雄武营统领接到驿书,展阅大骇,忙招呼所部护卫岳府众人,自己却驱马到杨再兴面前,却顾盼高、林、莫等三人,不肯言语。杨再兴自然领会得,挥手让诸人退开。
“杨大人,临安来书,却于杨大人身上有妨!”那统领焦急道。杨再兴色变:反出涌金门事发矣!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地尚不完满,秦相莫毕全功!
杨大人出涌金门之事,临安城中几无闻说,只有殿前制告于中枢,秦相并未处置,也未责殿帅,却传书予某,说道于路须防杨大人劫走岳府家小,倘杨大人强劫,便杀岳府之人以御!如此怎生是好?”
雄武营统领言罢,脸上表情古怪,似有话不便说。
“哼!秦桧原来却是怕岳府家小!”杨再兴稍知原委,不由色动。
“杨大人英雄了得,自然不惧,可是末将所得驿书,此刻必已至信州、建州诸处,若大人强要相随,信州倒也罢了,怕是过不得建州,建州将军麾下数千军好生了得,若是起衅,怕于岳府家小有妨,却不负了杨大人好意!”那统领好心相劝。
“呵呵!”杨再兴盯着那统领,微微一笑:“既得秦桧传书,你已知详细,如何还称‘杨大人’?莫不是要诳我离开,你好交差?还是你也要害岳府家小?!嗯!”
话说到后来,语声转厉,震得那统领浑身一颤:“杨大人威震南北,余某虽未出战江北,岂不知神枪大名?身为大宋军将,哪个不道杨大人为大宋朝擎天之柱!岳相之冤,某家也颇有所闻,一路之上,并未对岳家众人有半点无礼,杨大人如何不肯放心?若前途再有贼子来犯,余某便拼一死,也不令岳门家小伤损!此心天日可表,杨大人莫令小人难做!”
杨再兴不觉沉吟未决,心知这余姓统领所言不虚,前方必无好路可走。但要离开。却是不能放心,倘若前途有失,自己如何对得起岳相!
后面莫雨隐隐听到些许。催马上前道:“杨爷可以放心,这雄武营军兵料不敢妄动,便是些许小贼,岂是信州侠义社对手!信州非比衢州地面,离临安远些儿,好汉子却多些。谅那信州将军亦不能奈我等何,只是建州却不知情形,倒要防备。”
杨再兴却不再多言,只道:“且过了信州,杨某自有道理,此时怕甚么!”
入夜后,杨再兴唤余统领到帐中,那统领虽未犹豫即随高林前来。却畏畏缩缩,不敢坐近。
“余统领良心未泯,当日布阵断道之时,杨某早有所知。此番秦桧料雄武营未出过京师,非是能战之军。才敢以小部贼子来袭,只敌不过州、信州英雄罢了,杨某却不是信不过余将军,只怕万一罢了,智者千虑,犹有未尽之处,况百密一疏,也非异事。岳爷已经遭难,不可再祸延其家小,否则作恶者必遭天谴!”
那统领初时还洋洋自若,听到后来,杨再兴恶声恶气,那统领却浑身一颤,高林在背后咧嘴一笑,也不点破。
“如今且由杨某修书一封,余将军便交由驿吏急递至中枢,某家倒要看看,秦桧能奈我何!高林,磨墨!”
余统领见杨再兴要修书,目光为之一聚:大宋神枪手中一柄铁枪,随心所欲,这些天来见识得多了,但要修书,却是未曾听闻,诸将帅帐下,多有执笔吏,只须将帅吩咐,一日千言也不在话下,哪里轮得到舞刀弄枪的武将去耍文房四宝?
但略一偷窥,余统领却汗出如浆,大冬天里,背心凉透。
其书略曰:“字付秦相座前,近者风摧万物,临安杨府内花木凋残,某遂携家游于湖,岂知变生不测,竟遇强贼于京郊,家小俱为所掳,某身为大宋节度使,不能保家小平安,如何保得大宋江山!不得已,而提枪逐之于衢州地界,所愧者虽歼宵小于途,家小竟无踪迹。所恨者则于贼尸间见番贼人物,此真可为大宋心腹之患矣!某虽不才,宁让番贼入于京师,嚣张于大宋腹心之地乎?”
“身受俸禄者,若不能为国分忧,则尸位素餐而已,某犹不屑为此,故追亡逐北,必要擒其祸首,以正朝纲,家小虽不免萦怀,国事当前,实非某所虑矣!”
“追贼途中,虽一无所惧,独念柔福郡主,亦遭此难,宁不可畏耶?本无暇治书于阁下,颇念昔日自郡主处所闻上京人物事略,心惊难平,望秦相致此意于圣上,韦后遭遇,末将尝切齿痛心,虽诛盖天贼獠,犹未竟全功,此去必要多致人手,救郡主及家小返临安,以孚圣意。若事不遂,则曝之于天下,广为传扬,或可收奇效,而得贼踪。此为末将拳拳之意,惟秦相与陛下审之。”
“又及,此事恐非近日可就,弥月经年亦未可料,殿帅处还望秦相代为周全!天缺西北,地陷东南,天地尚无完满,秦相如何必要尽全功耶?冬春之际,雷动潮生,天意不可妄测,伏望钧安,杨某草草不恭,料秦相必不以为忤!”
余统领阅罢,痛恨自己为何如此好奇!好奇心可以杀人,这书信却足以灭族!只是身在“
上,哪里轮得到他作主,杨再兴一手字实在难看得紧容而言,何人敢笑话?说不得,余统领只得在次日与杨再兴一道,寻一驿站,将此信发往临安而去。
临安城中,此时却颇不平静。
韩世忠亦罢枢密使,而以节度使提举醴泉观,老韩心中冰凉,知道不好,当下闭门谢客,府中将佐幕僚,逐一遣发无遗,成日阶跨一驴,小僮随行,游于西湖之上,旧日部将,一概不见。
张俊虽然亲送岳飞入案,又眼见韩世忠下场,仍恋权不舍,朝中文臣见岳飞、刘锜、韩世忠前后失宠,或罢或杀,纷纷揣摸上意,以为张俊亦必不免,连上数章以弹之,累得张俊挂冠封府,一再上书,要求罢自家兵权。赵构与秦桧相商数次,阻止了张俊举动,张俊才“不得已”仍掌兵事,中原四镇,如今只剩老张一人了,细思之始有惧意。
兀术仍发书至赵构处,要求尽快交割和议中城池,赵构回书曰:“某启,季冬极寒,伏惟钧候起居万福,整军安民,悉赖全德,特承惠书,佩荷记存,垂谕大事已定。若非国公以生灵为念,他人岂能办此?天下幸甚,北人敢不如命,今就近先次津发耶律温等,馀当节次发遣,唐、邓二州已遣尚书莫将侍郎周聿,於此月十一日星夜前去交割,陕西地界亦已差枢密都承旨郑刚中,同宣抚官前去,趁明年正月下旬,计议海州、泗州连水在南百姓,见今根刷发过淮北,先蒙遣还濠州、楚州、昭信、: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可战,不可退,此事两难!
第一百二十三章不可战,不可退,此事两难!
此事当由陛下圣栽,臣不敢妄作主张!”秦桧低眉垂常。
自赵构拿到杨再兴信函那一刻起,秦桧就知道事有蹊跷:赵构近来因为和议顺利,江南半壁江山已安稳,心情大好,除了在柔福之事上还有些耿耿于怀,从来没有在臣子面前失态过,便是当初下旨杀岳飞时,也古井不波,但拿到此笺,却手颤色动,垂拱殿中茶都凉了才出来,此中涉及到的内情必不简单!
大宋朝居然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大事?秦桧心中沁寒彻骨,对于敢抰虏势以欺君的重臣而言,倘若有另一臣子手里也有足以欺君的把柄,自己的地位岂不岌岌乎殆哉?
此事非同小可,一个应对不当,便是泼天的大祸,秦桧自为相以来,少有这么紧张过,内心焦虑,实不下于当初召还岳飞时节。
“柔福郡主之事,秦卿查得如何了?”赵构眼见秦桧惶恐,心知此函中所及之事,恐怕与秦桧也有莫大干系,便抛出来看看反应。
“陛下,臣有负皇恩,至今未获郡主消息,倒是这杨再兴信中,或者有些眉目,这个——”秦桧汗水沁出,心知赵构考虑到自己的隐事了。
赵构见秦桧吞吞吐吐,更是起疑,暗道:“秦桧啊秦桧,若朕还不知道你府上住有金贼,临安城岂不是你坐朝堂,此事便看你如何撇清!只莫伤我瑗瑗儿,若伤了些儿,朕必要你秦府不安稳!杨再兴既付书函于你。料来还未对他人说及韦后事。只莫让秦桧逼杨再兴广为张扬便罢。”
但心中可以想一想,口中却不能明白分说,只道:“金贼竟然敢到我大宋临安城外行劫!这还了得!若是杨再兴不察。怕不就杀入我大内了!汾州节度使虽是虚衔,这贼子可杀得实在!怎么?秦卿没有得州县禀报?”
“臣死罪!”秦桧连忙跪下:“今日与此函同到的,还有衢州府所报紧急案情,仙霞谷中发现数十黑衣人,皆为长枪所杀,其中四名番贼。料是一伙的,其余皆是南人,地方不敢定夺,报于中枢,臣未查得明白,不敢上奏,按此信所言,或是杨再兴所杀也未可知。”
赵构见秦桧恭谨。稍感快意,却并不叫他起来:“秦卿事务繁多,还须保重才是,百密一疏。也情有可原,不必自责。朕这里倒是另有一份急递。说是那些贼子身上,竟有兵部事物,事虽不明,却恐怕兵卒中有私通北人者,还须细细查究。”
秦桧跪在地上,脸色尽白,汗濡胡须,全无适才地宋相风范,颤声道:“臣——臣——必彻查此事,若是当真有——军卒私通北人者,必——必不宽贷!”
心中却道:“衢州府!哼!衢州府——”
只是他却冤枉了衢州府,此事连衢州府也不晓得。
赵构心下大快,才缓缓道:“秦卿为朕忧心国事,细微之处,哪里顾得许多,便由万中丞查究也就是了,何必劳动自家,倒是杨再兴所报消息,甚为重大,若柔福郡主落入金人手中,倒要向兀术发书相询,此事却非秦卿而不可,朕便等消息就是。”
言罢,秦桧叩头应诺,赵构却良久才道:“秦卿看座吧,年纪也大了,地面又冷,莫伤了手足。”
秦桧入座时,凉意满身,再没有对赵构掌握在手心地感觉。
细一思量,才恍然发觉,说了这半天,赵构竟然一直没有给杨再兴定罪!所提到的事情,却像是在给杨再兴开脱!如此说来,杨再兴在信中所提之事,必然重大到赵构都不得不有所顾忌,却不能宣之于口,那自然该由自己出面了。
“陛下,这杨再兴虽然擅自出京师,却是为家小牵挂,情有可原,且又探得如此案情,倒为我朝立下大功,虽有不合律法处,却是无亏大节,以臣愚见,也无可落罪处,倒不如就委他一职,追查柔福郡主下落,也好将功补过。还请陛下圣栽。”秦桧一边说,一边偷觑赵构面色,后者由冷转和,嘴角上翘,才让秦桧放松下来。
“秦卿处置得当,朕复有何话说,便拟札子下信州至岭表一路州府吧。”赵构轻描淡写地补充道:“闻说岳府颇粗陋,岳飞之罪虽昭彰,但其治家尚有古人之风,倒不可一概而论,便由中枢拟旨,着人修葺以为我大宋朝太学,也好养育人才,不可荒废了。”
秦桧深深一躬,知道此事已了,不必再继续受赵构欺负了,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走出垂拱殿,如同搬开一块大石,呼吸都轻松了不少。但手足俱僵,却在回味赵构旨意:岳飞有罪
家有古人之风?那即是说,不得对岳家人下手了!知州府?那岂不是说,赵构已经知道杨再兴护送岳家人之事?
细细想来,秦桧大为意沮,此番布置,眼看就要成空了。
“不好!快快到中枢,发急递,让建州之将不得妄动!”秦桧突然念及前几日发给建州将军的一个札子,汗水冒出,忙命轿夫奔往中枢。
信州地界上,果然义民众多。
临安城中接到地数十万河北难民,朝廷大力发往江南诸州府,而信州则为重要的通道,十余年来,滞留此间的河北宋人着实不少,远过于原来的本地人口,岳家军事迹在此广为人知,众民都指望岳家军能够挥师北上,恢复故土。岂知大宋朝无敌统帅,却死在大理寺狱卒手中,宁不哀哉!

岳家车驾才入信州地面,沿途百姓广为传扬,早有人在路边迎候,输送食物饮水,连雄武营官兵也沾光不少,岳府家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白便宜了官兵们。侠义社好汉自然主持一路事务,甚至个别村镇还明目张胆地为岳飞父子及张宪设祭,岳李氏为民心所感,一路泣下,往往只要有路边设祭者,必令岳雷上前去跪叩其父灵位,并向前来祭拜的宋民谢礼。
杨再兴与侠义社人手哪里敢掉以轻心,自然于路小心,饮食俱再三验过,才让岳家人进食,雄武营莽汉们却不以为意,放心大嚼。
数日之后,堪堪将要出信州地界,前方却有数骑赶到,神色惊惶。林落云只到信州地界便被莫雨劝回,信州一切事务皆由莫雨负责,此刻见到来人神色不对,忙率诸人迎了上去。
“莫爷!建州府地面去不得!”来人未及下马,在马背上即拱手禀报。
“如何去不得?!”莫雨大惊道。
“建州将军率部四千余,于路驱赶迎岳府车驾的宋民,且欲尽捕除了雄武营之外地其余随行人手,建州侠义社眼下十余位兄弟落入军卒手中,稍有大意,便是举州哗变之局,侠义社众人不敢定夺,辄让小的回报高爷、莫爷,且看如何处置。”来人急急细报。
高林听罢,举棋不定,望向杨再兴。
杨再兴思忖移时,才道:“建州府偌大动静,不过是秦桧安排罢了,某家书信必已到临安,只是秦桧还未吩咐建州府应变,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如将岳家人交到建州军将手里,却无大碍,小小建州府还不敢对岳家人下手,此举明明白白是对着某家来的,或者侠义社英雄也颇妨其大计。”
岳雷驱马近前,刚好听到后两句,拱手道:“杨叔叔!一路辛苦至此,既然官兵欲不利叔叔,且信侄儿这回,侄儿倒要看看那建州将军敢对我岳家如何!叔叔不如暂避,或者径回临安,岳府满门,便担在侄儿身上!”
莫雨闻言大急:“二公子说哪里话来,江南一带,侠义社人手不下数万,稍迟走几日,上万兄弟还召集得起来,我便看那建州将军要如何!”
岳雷一听:这不明明白白是要造反吗?
“莫兄高义,岳家心领,只是此事却万万做不得!父相在日,每以国难为忧,此刻为岳家妇孺,却与朝廷作对,岂是家父舍身之意?岳雷虽年少,不明事理,也知兵戈一起,万民受苦,若为金贼所乘,更失家父所望!杨叔叔久在军中,必明白侄儿意思!”
杨再兴听了,心中喟叹:“这岂不是又一个小小岳飞?!”
左思右想,要保岳家满门,又不得杀官兵,又不能随行过建州,还不得伤损侠义社人手,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违了岳飞本意兴兵作反!
如此为难,如何是好!
“罢了,杨某且与嫂嫂相商!”杨再兴蓦地想起秦桧所遣贼人身上的小笺,以及雄武营余统领所得军令,想到一计,却是不知岳李氏同意否。
“叔叔有何妙策,可告诉侄儿么?”未到岳李氏车驾前,岳雷贴近杨再兴,低声问道。
杨再兴直视岳雷:“若要不与官兵相斗,又要保满门家小一人不损,着实为难,但为叔有一法子,或可办到,却要你以身相舍,你肯么?”
岳雷勒马大骇!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若策万全,须舍却岳雷!
第一百二十四章若策万全,须舍却岳雷!
若能救得家中老小,且不妨岳门忠义,不伤众位英雄此身!”
岳雷虽不明杨再兴所指何意,也不晓得为何自己有如此魔力,但这位大宋神枪,却如父相所言,绝非莽夫一个,所言必不虚,但计将安出?
杨再兴哈哈大笑后,点头认可,有子如此,岳相可以放心了!
“嫂嫂,杨某有一事为难,须听嫂嫂一言以决。”杨再兴至岳李氏车前躬身拱手道。
“叔叔莫多礼,只管说来,只怕女流之辈,出不得什么主意。”岳李氏这些天来,深知杨再兴与侠义社英雄们辛苦,见杨再兴还如此多礼,哪里愿意。
“好教嫂嫂得知,前方建州地界内,建州将军率数千兵马,欲为难某家与侠义社英雄,此去若不随行,则某家不放心,若是随行,却不免与建州兵马冲撞,且秦桧早在建州安排人手,欲不利于岳家,建州官府虽不好动手,若无人随行,却难保平安,此事两难,还请嫂嫂定夺。”
岳李氏一路上来,已经见过多次袭击,心知秦桧还不肯放过自家老小,便是到了岭南,也非平安之所,早已经存了死生由天的想法,此刻听杨再兴说道建州凶险,哪里不信!何况适才见侠义社探子如飞报讯,早料到与前方道路有关,秦桧与建州治府官员间有何默契,当不意外。
“此事有何难哉!”岳李氏缓缓道:“岳家满门老小,未随先夫以殉,便有何意外。不过死得晚了些。倒好随先夫于地下,一家子团聚,叔叔身负殿前司军兵都统重责。有关国家安危,何必以身涉险,顾忌岳家老小?不如且留有用之身,为国效力,日后多杀几个金贼,也不枉叔叔建节时。先夫当日嘉叹,道杨门之后,终为大宋柱石之臣矣!”
杨再兴摇头道:“嫂嫂忠义不下须眉,此是岳门家风,杨某还有何话说!只是岳家若有不测,恐怕天下英雄不服,大宋江南河山有难。某家有一计,不违大岳遗训。也不负大哥生前以家小相托之意,不伤众位英雄,也不伤岳门老小,却只要岳雷一人。不知嫂嫂可舍得?”
岳李氏一怔,作声不得。
虽然说起来若是举家遭难。必要慷慨赴义,何惜一子。可是眼下若真有计,可让众人平安,却须付出岳雷为代价,为人母者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舍得!但如要众英雄舍命相护,陷杨再兴于不义,却又良非岳李氏所愿。
“母亲,若如杨叔叔所言,孩儿何惜此身!母亲不必犹豫了!”岳雷在一旁听见,怕母亲不允,抢上前去跪下。
岳李氏沉吟良久,双眼垂泪:“叔叔有何妙策,且让我母子听听,试看可行否。”
杨再兴道:“嫂嫂以为,秦桧此举,所为何来?”
岳李氏道:“还能为何,不过怕我岳府老小不肯伏冤,迟早与他算账罢了,此谓斩草除根,好不狠毒!”
杨再兴道:“若是斩之不尽,留一根在外不可斩,让秦老贼略略有些顾忌,是否多一线生机?”
岳李氏思之再三,方沉吟道:“叔叔的意思,雷儿不须殒命,只是与家小分开,让秦桧多一分忌讳,不好下手,可是如此?只是江南地面上,除西川之外,所有州县官员,皆秦桧门生,却到哪里可以避祸?”
杨再兴暗赞岳李氏胸襟,稍明计较,便已经开始算计地头了,当下也不避讳,道:“嫂嫂说得正是,若在江南地面上,难免为其所害,只有一个去处,便秦桧也无计可施。”
“侠义社!”岳家母子同时失声叫道。
“不错,秦桧令某家杀嫂嫂以报,眼下杨某家小俱已送到太行山上,若侄儿能够避于太行,则秦桧必不敢轻举妄动,天下民心向背,非是贼子所能左右,侄儿平安,则满门平安,若众老小赴难,也为大哥留一血脉,杨某方可立于世间,若这点都做不到,枉为七尺男儿!”杨再兴跪了下去。
“快扶你杨叔叔起来!”岳李氏忙叫道。
岳雷去扶杨再兴,却扶不动,岳雷转头看着母亲,岳李氏浑身如被抽去主心骨,一下软倒,倚在车壁上,泪湿双颊:“岳家累叔叔不少,如此高义,怎么报得,只是——只是雷儿——”
杨再兴不用多说,起身离开,留岳家母子在那里相倚痛哭,自己却将那余统领叫到身边:“余将军可会写书信?”
那统领上次见杨再兴写信,已经吃了一次亏,这一次却是叫自己写,不由得一颤。
杨再兴一笑,道:“取纸笔来,我念,你写!”
那统领持笔在手,微微
却听杨再兴口述,笔下不停,居然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临安为官,京师文风鼎盛,连这等武官也濡染不少,挥毫自如,其辞曰:“末将奉旨,押系岳门家小至岭表,经信州、建州交界时,忽有贼匪逐殿前司军杨再兴都统制,至于军前。雄武营将士虽勇,仍不能救得杨都统,情势急乱中,又失却岳家次子岳雷,与杨都统俱陷贼手。虽然保得余众平安,却未竟全功,贼人离去前,竟称若岳门老小若有缺损,便拥岳雷清君侧云云,实是大逆不道,伏望大人传令以檄之,方可稍减末将之罪责矣。”
高林、莫雨看了,默默点头。那余统领却持笔发颤,心知此祸不小,却出自自己手笔,再也赖不得,若一言不合,惹了杨再兴,明年今天,就要家人给自己烧一陌纸了。
当下叫过一名小校,将信函密密封了,仔细叮咛,再三嘱咐,才让他上马返信州驿站去了。
余统领在杨再兴面前规规矩矩做完上项功课,却犹豫道:“杨大人,这贼匪是哪里——”

杨再兴呵呵大笑,斥骂高林、莫雨二人道:“二位大王还不下手,等官兵来抓么?”
高、莫二人也大笑,随即招呼众好汉,将岳雷、杨再兴物事带上,只稍容岳雷与妻温氏小别,便携二人离去,杨再兴只在那统领耳边叮咛:“此去建州,信上言语可说与建州将军,保你平安,只是最好莫过于在此多过两天再上路,等临安书信将至,更加好些。”
数日后,雄武营都统将所得信函上于中枢,呈至秦桧案前。
秦桧得书,阅读再四,涔涔汗出。
果然如杨再兴所料,秦桧本意在斩草除根,如今根已经折去一枝,却不在掌握之中,江南平定未久,草莽间多少豪杰,若有人举岳家大旗登高一呼,也非异事,倘无岳家人参与,也还好办,可是若有岳雷在其间,便说不定有多少附从者,如此岂非大祸!
可疑者在杨再兴之事,哪里如此之巧,刚好被贼所败,追及岳府车驾,又恰好卷走岳雷?岳门老小中,若有人稍具还手之力,则非岳雷莫属,眼下居然众人平安,只少了个岳雷,岂合常理?
还好自己已经按赵构吩咐,下令沿途不得留难,否则此祸难料。
“杨再兴!——”秦桧咬得牙响。平日在临安城中,不过见一个花心武官,有仗打时还可一用,平日里不过当多养活了一条狗,花费银钱并不多,还道占了便宜,平日里花天酒地,与柔福暗通款曲,这些都在秦所报之中,为秦桧所熟知,本来是“很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岂知会如此有负本相厚望!若肯取了岳李氏人头来,怕不有一场大富贵?!
此子实在有失计较矣!却坏了秦相好事。
“此事不得声张,只报与殿前司杨相知道即可,其他事就由杨相去做罢。”
雄武营都统唯唯而退。
杨存中得报,思之再三,豁然开朗:“嘿嘿,这小子倒懂得如此脱身,只是此去落草,干回了当年随曹成时地本行,不知是哪座山上地大王,有趣,有趣。”
只是杨存中也忽略了,如此反意昭彰,精明如秦桧者,如何会看不出来?却至今未有何动作,只让自家莫多问就是,右军骑兵暂由蒙冲、蔡晋、凌雪峰三将率领,杨再兴职司空缺,由殿帅暂代着,这却大不寻常。
赵构当晚闻讯,在书房内来回踱了百十个来回,实在不知是祸是福,一边还忙着安排迎回韦后车驾之事,另一边却颇为忧心,深怕江南有不利消息传播。
但秦、杨、赵三人却心照不宣的是:没有人想到去为杨再兴落罪,朝中言官哪里会知道这等密情,自然也无人弹劾,像这等小小武官,御使台还恐费了纸笔!
临安城中,此事在诸人大忙间,渐渐平息。
七天后,杨再兴、岳雷、高林等三人悄悄现身鄂州地界。
看到当年练兵之所,诸人都情难自禁。
“杨叔叔,我们为何要先到鄂州?”岳雷问道。
“你认得王俊么?”高林反问。
岳雷双眼圆睁,如要喷出火来。(月票!老熊的读者,竟没有手中剩月票地么?)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五章 鄂州御前军,不复雄师!
夜,杨再兴与岳雷、高林在鄂州城郊侠义社分社中住
这里毕竟是岳相旧部所在,侠义社虽然没有挂出招牌去,却是好大一片房舍,江南物资,大半须经此间运往太行,银钱也罢了,衣物之类却占了数间仓库,社内人手不下百人,是杨再兴一路过来见过的最大一家分社。
“王瀚宇见过杨爷、高大爷!这位——这位莫不是——二公子!”侠义社鄂州分社老大闻说高林到了社中,推掉诸多事务,赶来相见,却见到缓缓掀开罩袍的岳雷,岳飞脸相倒有七分,看得王瀚宇大惊,连忙跪了下去。
原来岳相之死,轰动天下,鄂州城中得讯,满城焚香烧纸,无不切齿痛心。林大声惶恐不安,却只得缩在总领衙门,哪里都不敢去,其他地方还有弹压之举,但鄂州城哪里敢!莫说御前军都统王贵自己也在烧香焚纸,军中哀声动地,民间处处香火,连自家衙门四周都是哀声,满城中只得数家没有举哀,就算想弹压,能够弹压,且弹压谁去?
如此情状,早在预料之中,林大声只求自保,哪里敢多管闲事!
侠义社英雄却是大设祭堂,所有人手兄弟轮番上祭,皆愿生噬秦桧血肉,若非王瀚宇等老成者止住,当场就有人要去林大声府衙闹事。
总共就一百余人手,当真去了,恐怕也当不得总领衙门千余兵马,但携民意而动,城中倒可纠集上万人。却是送死的多。能够杀敌的少,思前想后,只得作罢。
林大声、王俊等人。这些天来躲躲藏,都不敢在城中现身,侠义社众人轮番监视诸人家中及衙门,皆不见其踪影。特别是军中参与了出卖岳飞地几位,除了王贵还在管事,其余诸人都躲得远远地。不敢在军中出现。
若非岳家军纪律素严,军变也发生几回了。
此刻临安城中已经将岳飞罪状昭告天下,各城通衢大道及衙门前均有张贴,鄂州众军将愤怒之余,各各心惊:岳相不过离军数月,即死于冤狱中。观乎大宋靖康年以来,军功之著,未有如岳飞者。身登枢密,位不可谓不高,仍然诛于如此不堪地罪名,可见大宋朝武人前途堪忧了!有此一念。军中诸将竟然以自保的居多,无人去给王贵添麻烦。便是牛皋如此火爆脾气,也不过在家中大怮数场,设祭终日,但王贵召集议事时,却众将云集,无人敢多说半个字。
王贵见军中如此默然,虽则大出意外,也窃为安心,毕竟鄂州军若哗变,将动摇大宋朝根本,幸好至今无事。
王瀚宇将上项事逐一道与杨、高、岳三人听了,却去组织人手,再开灵堂,由鄂州侠义社主祭,各路英雄纷纷前来致祭,岳雷作为主家,披麻戴孝还礼。稍移时,军中也得到消息,统领以上职司的军将,皆偷偷轮流前来,与岳雷唔面。王贵也不是聋子瞎子,自然猜得到端倪,却自家不便前来上香,派遣了亲随小校代表,被高林一顿臭骂,赶打出去,若不是在灵堂之上,对方也非首恶,便是血溅当场地局面。
岳二公子到了鄂州之事,基本上是在侠义社与鄂州军中悄悄流传,市面上却知之甚少,若不是高林的关系,军中与侠义社颇为相得,原来连军中也不打算通知到了,即使如此,前来致祭的军将也达到二百余人,小兵小卒自然上千人,直闹得侠义社内外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三日后,建州侠义社传来消息,岳家老小平安通过建州,此间建州官兵得秦桧快信,态度前倨而后恭,岳家有惊无险。
同日,临安城内,曾为岳飞张目的诸位布衣、文臣,包括齐安郡王都受到牵连,上书的布衣人文直接刺配边城,朝臣与郡王则受到弹劾。
鄂州城内,军中则有消息传出:找到王俊落脚处了。
绍肖十二年正月十八日,鄂州侠义社内,人头攒动,还有人不断前来献祭,但社内深处宅院中,一灯如豆,晦暗不明,门外十余名汉子小心顾觑,房内却只有杨再兴、高林、岳雷、王瀚宇、赵秉渊等数人。
“蒋叔叔只因到江州报讯,现下在福州下狱!上奏官王叔叔则在京中被捕!这秦桧好不狠毒!”岳雷红着眼,把鄂州军中已经被牵连的人员情况向赵秉渊转告,这些都是各地侠义社传回地消息,比朝廷发布文告要快上许多,这些事连赵秉渊也不知道。
赵秉渊听了,仰天长叹,这些都是军中极相熟的好友,如今只因在岳飞赴京前走漏了风声,就受如此处置,怎么不教军中人人自危!
“王俊等人,因参与其事,林大声为免死无对证,早早就将其安置私密处,多日来未曾现身。前日里,张太尉旧属于街买醉,却见到一名王俊亲随在街市采买,触动真怒,上前揪打,却听到口风,说是王俊不日便要回军中,且会拔擢超升,到时便知厉害。众人得此口风,自然不肯放过,一顿饱打之后,才知王俊落脚处。”赵秉渊也将发现王俊消息来源的经过告知众人。
“如此动作,王俊且会不知?若此人回去,说不定王俊连夜就要逃走,哪里会坐等我们杀上门去?”高林有些吃不准,问赵秉渊道。
赵秉渊摇头道:“不会,军中人手早已经盯得颇紧,只是不便下手,若惹了林大声,军中诸人皆不得安宁,此事还须由侠义社下手,那时往太行山上一推,林大声须奈何高兄弟不得,更不敢来捋杨神枪虎须!”
王瀚宇也道:“昨日侠义社已经派遣人手,在王俊宅外守候,未见有车马人手离开。采买的还是原来那些人。也不曾变,大约今日还该在里面,若有变动。早有消息回报了。”
杨再兴听罢众人言语,吩咐道:“王兄虽然是鄂州地主,但此事非同小可,除了林大声、王贵、王俊等处须人手把风之外,其他人手尽数收回,事毕后全部遣散至周边州府。此处少量人手留守即可,若军中有何异动,还请赵兄知会社中兄弟,明日
咱们就下手,得手后即北上,只要进入金贼地面,便虞!”

众人轰然响应。
出门时。杨再兴留下赵秉渊,问道:“岳相蒙冤之后,军中情势如何?”
赵秉渊颇为踌躇,半晌才叹道:“岳相初罢时节。众将官尚有不平意味,营中颇轰动。王都统也不加约束。大理寺案一起,营中哗然,其时王俊、傅选、董先之辈已经庇护于林大声处,久寻不获,林大声亦自深居简出以避祸。王都统为示清白,令人在军中传讲此案详细,众意虽不平,然亦无可追究者。至岳相死难,王都统方大集众将,当众大怮,且道岳相在日,本不必自开封还军,江州闻讯,也不必往临安受难,却慷慨赴义以全其忠。若众将愿为岳相白其冤,莫如守好江防以御贼,倘有反朝廷者,恐怕负了岳相本意!”
“其时王都统卸盔抚剑,道军中如有不伏其言者,可以此剑拟其项,其必不还手。终不能为国抚军,却坐视所部军反了朝廷,众将默然而悲,各自伤神,竟无人敢上去拔剑,大军由此得安。可惜岳家军将官,人心离散,若大战再起,恐怕不能复当日之勇矣。城中酒肆青楼,平日哪有官兵敢去喝得烂醉?如今却满街都是,哪里有人敢去弹压?将帅自身不正,如何约束下属?岳家军已经毁矣,杨兄身在临安,岂会明白?”
杨再兴听得心惊,也不再追问。
王瀚宇自安排人手连夜转运物资北上,赵秉渊在军中悄悄打探消息,徐庆、李道等将官略闻其事,也兴趣盎然,颇参预其中,牛皋却终日烂醉,诸将都不愿让其参预此事。
丑时三刻,寒星满天际,当空正中却是一弯半遮的残月,侠义社运用所有能够调集地马车,已经将社中物资搬个尽,王瀚宇回头望着偌大一片房舍,颇为不舍,高林劝解道:“鄂州分社,历来便是南北枢杻,不过略停些时日,迟早还须返回此间,能够为岳相报仇,还有何事舍不得地?”
鄂州城北,一处森森宅院,二十余亩大小,密林掩映,若非有心,官道上只能见得数片瓦,夜间更无可识辩,院中倒有几位巡更的,手持长枪,走得不耐烦,坐在阶前闲聊,一汉子指着一间传出如雷鼾声地精舍:“这等狗才倒是好福气,不过卖主而已,却得林大人如此优待,我等随林大人多年,哪里享过这等福份?醇酒美人,夜夜笙歌,过得好不逍遥!”
另几位听了,都是一沮,其中却有一位老成些地,倒转枪柄轻拍其头:“你这囚徒知道甚么?你以为那狗才过得安稳么,试试听他梦话,城中十万好汉,都想生噬其肉,若不是此间隐密,已经死了多少回!换成老子,宁可不发这等财,过得贫苦些儿,只要吃得下睡得香,一家老小平安,便是在世天堂,若有负神明,天不诛也须自诛,你以为是好玩的么?”
众汉子都点头称是,刚才那个不伏气的军汉也低头不语。
院外密林中,略有动静,院中诸人立即惊起,却听夜鸟号寒,数只鸟飞掠起,巡更地汉子们面面相觑,都道虚惊了一场。有老成者惊疑不定,细细倾听,却无进一步的动静,才又坐在阶下躲避寒风。
三里之外,百十骑悄然而至,却都摘了铃,用草包了马蹄,松缰缓辔,尘土都没有溅起多少,马背上地汉子人人手持长枪大刀,默不作声,堪堪行至两里左右距离时,一个蒙面人从林中窜出,到马队前拱手拦住。
“高大爷,王爷,杨大人,不可再近了,只怕那贼子护卫知晓,咱们从林中穿过去,马匹就留在此处!”
王瀚宇听了,看看高林,高林点点头,不再多言语,众人当即下马,将马牵入林中系好。才缓缓随那蒙面人前行,一路上连鸟也没有惊起一只,那蒙面人道:“兄弟几个早将林中夜鸟全部驱走,以免大队来时惊动里面人手。”
杨再兴一听,大是赞佩:侠义社好汉当真心细如发,连这等事都做得滴水不漏。岂知这几位却是河北地面上积年地大盗,这些细事本是其所长,怎么会错!
不消片刻,两里路已经走完,几名汉子直接上树,林间还有几位蒙面人也靠了过来。
“没有异动,亥时还看到过王俊这厮在院中与一个丫头调笑,未见人出入,那贼子跑不掉了。”
“现下护卫约有20来人,值夜的7个,院内总共也不过三十五六人上下,能打的也就是那些个护院,只不知王俊功夫搁下了没。”
高林身后,转出蒙面的徐庆,轻笑道:“便是没搁下,也不是老徐对手,当年张都统就看不起他,这小子那点功夫值得甚么!”
众人都是一阵嘿笑,当下由杨再兴分派人手:“杨某与高兄弟率三十人走正门,岳雷、王兄率三十人走后门,徐兄弟、赵将军率其余人手见机而动,分两边看有无翻墙逃走的,至少十人盯在周围树上,若有贼子漏网,不可放过!若是拦住王俊,却宜困住,不让跑了便是,让岳二爷动手!”
岳雷眼圈一红,忽地跪下,向众人叩了一个响头,众人连忙扶起。
百余人顿时散开,杨再兴自与高林率三十人直扑前门。这番动静便不小了,院中老兵一听,惊得跳了起来:“不好,有人来了!”
不过数息之间,杨再兴已经到前门处,长枪一探,门闩跳起,大门洞开。
“杀!一个都不可放过!”高林大喝声中,已经扑将进去,立时响起一片兵刃交击之声,后门处岳雷闻声,也提岳飞曾用过的铁枪,一击而破木门,率众杀入。
“谁?是谁来了!——”院中精舍内,王俊蓦地惊醒,放声高叫。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二贼授首,稍慰岳相英灵!
一个都莫放跑了!杀进去!”徐庆在院墙外高处看得冲下去,被众人劝住。
大宅前后门一破,侠义社众人如潮水般涌入,哪里还有像样的抵抗,刚才还在聊天的几名汉子见势不妙,先打了一个逃跑的主意,刀枪未交数合,三死一伤,其余的早就直奔院墙,可惜墙外也是修罗殿,人才露出头来,早有长枪招呼上身,一个也没跑掉。
王俊也算见机得快,匆匆披衣而起,心中早知必有这一日,只是不知来早与来迟罢了,但事到临头,哪有不舍命一搏的道理!还未结束得停当,就提刀冲入院中。
此时满天阴云散去,月华满空,院中照得清清楚楚,王俊才一出头,便知不妙,周围廊柱下,站的都是些黑衣汉子,正当面的却是杨再兴、高林等“熟人”。
“这里不用管了,搜!——”杨再兴大喝之下,院中众人散去,只剩下高林、王瀚宇、岳雷等人,杨再兴微一侧身,岳雷挺身而出。
“岳——岳——二公子!”王俊骇得呆了:这岳雷分明就是岳飞脸像,只少了几缕长须,但其满面肃容,不怒而威之处,与岳爷何异,活脱脱便是一个少年岳飞!
杨再兴一挥手,带着高、王二人退后,远远把守着出去的通道,院中月光下,只立着岳雷与王俊二人。
岳雷右手从背后探出,岳飞生前所用的铁枪带起一阵啸声,欢畅愉悦。如欲择人而噬。听在王俊耳中,便是催命魔音。
岳雷右脚倒跨,沉腰坠肘。手中铁枪轻轻一颤,如溶入月色之中,除了手中那一段,其余部分竟然看不真切,杨再兴看在眼里,“老怀大慰”。这一招学自杨家枪法。
王俊穿得单薄,本来身上发寒,眼下却汗满全身,一边缓缓退步,一边道:“二公子,误会王某了,此是总领林大人意思,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如何敢于二公子交手,若有伤损,岂不愧对岳爷?”
岳雷目显冷光,铁枪如活物般前探。竟不给那王俊再说话的机会,王俊见事不谐。强提精神,错步间挽起一片刀花,大刀劈向岳雷。刀光四射之间,连高林也微微一怔:这家伙竟然还有几分真才实料。
杨再兴一见刀光,心中大定:这王俊步法飘浮,刀光散而不凝,力分而不专,哪里是岳雷地对手!
果然,刀枪相交之间,当当当一阵乱响,岳雷枪如擎天之柱,不可撼动,枪花破入刀光中,瞬间挑散漫天雪花,人影一触即分,岳雷踏步回原地站定,再看王俊时,衣服散乱,束绦已经被挑飞,缎袍掀开,单手持刀拄地,以左手抚胸,鲜血沁出指间。
岳雷立在院中,渊停岳峙,半丝杀意也无,岳家枪已经收到背后,冷对王俊,意态闲雅之至。杨再兴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岳飞生前,料来只是比岳雷多读了些书,文采风流之处远过于岳雷,其余举动,早已经深深融入子孙辈心中,大敌当前,便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
王俊缓缓站直,单手将刀提起,左手放开时,胸前已经殷红一片,冷声道:“二公子好枪法,果然已得岳爷真传,这些年来,王某倒是第一次对上岳家枪法,幸甚幸甚!只是二公子为何还要留手,不肯让王某死得爽快些?”
岳雷恍若未闻,仰首望月,清泪缓缓而下:“父亲,孩儿今日与你报仇!”
王俊自知再无废话可说,大吼声中,漫天刀光收作一处,如长虹般斜劈向院中地岳雷,高林大惊失色,杨再兴也微微动容:这一刀才不负岳家军副统领的身份,果然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岳雷后发先至,手中长枪自下往上猛地跳起,与刀柄撞正,却是以巧力破刚,未挡其锋锐而截击其中流,王俊手中大刀失控地飞向月空,数丈高处才止住坠下,刀锋插入院中砖间,刀柄不住晃动,就在这一升一降间,岳雷闪电般欺近身去,铁枪连刺,再抽身返回原地。
众人眼光都被这飞起地大刀所吸引,只有杨再兴注意到了岳雷的全部动作,大刀停下时,再看王俊,左右肩头、双腿、胸腹间处处沁血,单膝跪地,却伤得并不重,只是在那里站不住而已,右膝处的伤可能重了些。杨再兴望向岳雷,岳雷颇不好意思:若是杨叔叔来刺这几枪,必然处处均匀,怎么会在收势后退时稍出手重了一点。
“二——二公子饶命!王某该死!”王俊离那落下的大刀也不过一丈远,就算爬着去捡,岳雷料想也不会反对。只是第一刀被破,王俊还道岳雷侥幸,第二刀挑飞之后,王俊彻底明白过来:眼前的岳二爷,不仅仅是长得像其父而已!手中岳家枪,竟然已经颇
上阵时的威力。
一败尤可恕,二败已亡魂,哪里还有再战之能?

此时院中喧嚣大起,后面一间房舍中,众人揪出一位汉子,衣衫不整,狼狈不堪,杨再兴、高林却都是大惊:“傅选!”
除了董先、王贵,军中与岳案有牵连,且涉案最深地两位居然都在这里了。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雷喜极而泣,提枪上前,展开荡字决,有如打铁一般,将跪地的王俊打得筋断骨折,只是一时未便就死,躺在地上呻吟。
杨再兴铁枪一挥,众人将傅选推入院中。
傅选双眼未盲,眼看王俊这个祸首已得报应,自己不过是个胁从的,哪里犯得着与岳二公子生死相拼,当即双膝一软,跪伏在地:“二公子饶命,当日林大声威逼在下,道是若不作证,便要傅某举家尽丧,皆无死所。王俊才是首恶,二公子莫要找错了人啊!”
高林怒骂道:“鄂州军中,副将以上,八十余位,怎么其他将官便不受威逼,却只逼你这狗才?老子早已经打听得分明,当日王俊说与你听,道是有一场便宜福贵,你这狗才哪里会放过?岳爷真真不该留你性命,哪里有狗噬其主的?连狗都不如!”
岳雷眼中喷火,岳家枪指着傅选:“捡起刀来!二爷我不杀死人!”
傅选被高林辱骂,怒气已生,却不敢发作,待看岳雷气势神态,无一不肖岳飞,更是心胆俱寒,但形势格禁,生路已缈,不若拼死一战,或有万一可能,只要败了岳二爷,再胁之以服众人,便是唯一的生机所在,当下也不多语,抄起身边砖缝中的大刀,沉下心来,死死盯着岳雷。
岳雷不知虚实,也不敢大意,跨步站定,岳家枪指定傅选。
“啊!——”
傅选嘶声大吼,双手将长刀高举,力劈华山,直接向岳雷兜头砍来,杨再兴暗暗点头:这傅选比王俊有种得多了,这一刀应对不当时,便是两败俱伤之局。
岳雷枪法不乱,长枪举处,一团枪花迎向大刀,一霎间当当当响声不断,虽然并未阻住那大刀下劈之势,但杨再兴看在眼里,不由得讪笑:岳雷力度比傅选大得多了,看上去这一刀仍然威势十足,却不断晃动,劈到底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不能构成伤害。
果然,岳雷枪势未尽,待大刀落下时,枪花陡涨,砰砰声不绝中,将大刀打得如恶浪中的孤舟,傅选虽然全力招架,却左支右袦,心中叫苦不迭,岳家军、侠义社众人看在眼里,都是心怀大畅:岳爷有子如此,当可慰在天之灵!
众人赞佩中,胜败已决,大刀再次脱出傅选之手,恰如对付王俊一般,岳雷枪势前探,连连扫在傅选四肢处,只听声如败革,收枪后退时,傅选四肢尽断,瘫倒在地,口中荷荷不绝,却叫不出半个字来,身上衣服处处裂口开洞,微微有血沁出。
此时树林中的侠义社诸人早已知道结果,将潜藏地马匹牵到,院中林大声的人手无一活口,杨再兴虽有仁慈心,却知此事非同小可,灭口也是不得已之举。
岳雷从马背上囊中取出岳飞牌位,早有他人在宅中找出香炉、香案,院中祭起岳飞灵位。
王俊和傅选看到岳飞牌位,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都是面色大变,惨声嚎叫,心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义之福享不得,可惜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岳雷亲自动手,将二贼提到灵位前一丈处,掷于地下,众位英雄都随岳雷向岳飞牌位跪叩,岳雷含泪道:“父亲英灵不远,孩儿得杨叔叔、侠义社和鄂州军中众位英雄相助,终于找到冤案元凶,虽未能尽诛胁从,终能祭二贼首于灵前,稍慰天下英雄之怀,敢以此告于父亲,望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早日尽诛宵小之辈,还我大宋朗朗乾坤!”
后面英雄们尽皆泣下,岳雷从王瀚宇处接过大刀,手起刀落,将二贼首级祭于香案之上,再行三跪九叩之礼。
天明之后,侠义社英雄撤尽,王俊、傅选二首级悬于鄂州通衢处,王俊家宅与林大声城外别业俱化为飞灰,大火烧了两日,却无人敢去救。
王贵闻讯,不知是喜是喜,却让人收束将士,不得妄动。
林大声得报,却紧闭重门,着人通知王贵,加派得力人手将总领衙门团团围住,连墙上都架了重弩。
风浪未平静时,杨再兴与高林、岳雷已经躲过金军游骑,立马黄河岸边。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
河水夏日里浊浪滚滚,但值此隆冬之际,天寒地冻,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一行三骑轻松地就在河面上疾驰而过,当年兀术攻宋时,也值此天气,才免了舟楫缺乏之困。大河边上,芦苇丛生,高过马背,却在大雪覆盖之下压弯了不少,骑马穿越时,雪花不断落在三人的马背和罩袍上。
过了大河,经怀州河内县不远,巍巍太行已经在望。
“欲济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当初李白吟此诗时,是否也恰在此间?不过李白所困苦不堪的“行路难”,如今却让杨再兴心怀大畅。远远望着太行山上的雪线,高林遥指太行雄定关所在,那里就是忠义社主寨,只是如今还在梁兴治下,受那王湛的肮脏气,侠义社却要深入得多了。
一路上风雪不断,金人游骑也未碰到一个,大约天寒地冻之际,都缩在各城池中躲避吧,哪里会想到这里会有大宋神枪经过。
岳雷自鄂州城中杀贼祭父之后,精神好了许多,侠义社所传来的消息也证明,岳家老小确实平安了许多,过建州之后连一次袭击都没有遇到过,反而是在江南各分社的接待下,沿路都有不少宋人在路边设岳飞灵位祭拜,地方官一边在城镇散发岳飞罪状,一边却对这些祭拜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岳家众人所到之处,竟然显得颇宽裕,倒不时周济一下押送的雄武营官兵。
过了黄河,看到太行。岳雷纵声呼喝。群山回应,终是少年心性,这才稍显本色。此前为父仇所累,老成得太多了。高林见状,略略惊骇:这必竟是在金贼的地头。杨再兴却微笑宽怀: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地男儿,大丈夫报仇,须有大胸襟,若念念不忘。太过执着,会把自己压垮地。
入太行,岳雷似是来过,并不以为意,杨再兴或者应该来过,但穿越后却并无记忆,看到数十里长的太行竟然不过三五步宽,当真险峻。不觉骇然。
过雄定关时,守关的义军见到高林,都是放声高叫,声动狭谷。但随后见到杨再兴和岳雷时,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虽然高林声明了不进忠义社寨,但义军小校还是很快把岳雷、杨再兴抵达太行地消息报入寨中,梁兴闻讯,一丝也不告诉寨中武官,率三五亲随,即直下道中,见到岳雷,纳头便拜。
“梁叔叔快快起来!侄儿如何当得起!”岳雷眼圈一红,忙扑过去扶梁兴,却是扶之不动。
“好侄儿,叔叔愧死,竟然不能救岳大哥!”梁兴仰头,双眼泪流,与岳雷把臂大怮,身经百战的英雄汉子,哭得有如孩童。周边兵卒为其所染,也纷纷落泪。杨再兴却与这梁兴不“熟”,眼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虬髯汉子,哭得涕泪交流,却也大出意外。
但他不熟,并不意味着梁兴不“熟”,号哭之间稍不留意,觑到杨再兴,当下暴跳起来,揪住杨再兴外袍,直接按到石壁上,砸得雪花飞扬:“好你个大宋神枪,跑到那狗贼杨存中麾下便罢了,为何人在临安,却不去救大哥?当真连大理寺狱卒都杀不死么?还是你的神枪软了!”
岳雷见状大惊,忙上去劝解,却哪里拖得开,高林在一旁摇手,岳雷会意退下。
“梁兴,你还不晓得大哥么!”杨再兴直视梁兴双眸:“他到临安第一天,我便要他离开,换作你是大哥,会怎么做?”
梁兴一愣,慢慢思索,无力地丢开杨再兴,跺脚长叹。
“其实当日要救大哥,你也做得到,只需要杀了王湛部下,带兵南下攻击鄂州,朝廷或者就会让大哥出面安抚,可是你会那么做么?大哥会答应么?”杨再兴喝道:“大哥要全忠全义,不肯稍亏名节,不肯拥兵自重,才为那班奸臣贼子所诛害,你以为靠一柄枪救得了么?”
梁兴抚石壁而怮,难以开解,杨再兴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大哥生前之志,便是杀退金贼,光复河山,忠义社虽然今不如昔,却也立下好大的功劳,大哥在天之灵,必不失望,你家小俱在江南,不得已之处,兄弟们哪里不知!如今我带侄子上山,一则避秦桧毒手,为岳家留后,二则借之以树岳家军大旗,召集太行义士,共商抗金大业,来日方长,好男儿岂无用武之地?”
梁兴抹泪郝然:“杨兄弟说得是,侄儿到了太行,便是另一个岳家军重举大旗之时,此山中多少寨子,都以岳家军为名,如今才名与实相符了!为兄虽然不能放手杀敌,却也不会让贼
侄儿一根汗毛,这便与诸寨报讯,在高兄弟寨中为大好共商抗金之事!”
忠义社占了雄定关内第一险要地位,数十丈深谷内,宽仅容旋身,马匹过时还须擦到石壁,果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然忠义社名义上只得百十人手,却丝毫不减扼关守谷地效用,若金人来犯,舍马攻关,只怕万难!
王湛所遣将官在寨内,梁兴不便招呼杨、岳二人进内歇息,只得多送了十来里,才到了高林他们的侠义寨,远远望到“侠义社”三个大字在旗上迎风舒卷,众人皆是精神一爽。
报讯的小卒跑得快些,等众人到寨前时,寨中已经有数百人迎了出来,王兰、罗彦等见到杨再兴,都是激动得难以自已,但见到岳雷,不待招呼,都整整齐齐地跪了下去。数百人就这么跪伏在雪地中,如天地皆为岳相戴孝,这太行便是偌大的祭台。岳雷看着地上的汉子,清泪流下,在寨门处也缓缓跪倒,替父亲还礼。
寨中自然大设灵堂,岳飞灵位供在当中,岳雷跪在灵案前右侧,每一位好汉前来上祭,则跪伏还礼,消息飞速传来,太行、王屋等山上英雄陆续到来,三十余天后才慢慢减少。

杨再兴入寨内后,王兰将他带到一栋独屋前,虽然只得三四间屋子,倒还整齐,阿蛮正在水池就着冰水洗衣,双手双颊冻得通红,见到杨再兴,失声惊呼,扔下衣服就扑到房门处,杨再兴入内时,王兰默默退开,陪岳雷布置灵堂去了。
碳炉边上,柔福、秋香见到杨再兴,都是喜极而泣,志远已经四个半月大了,在柔福怀中睡得正香,杨再兴过去抱起孩子,一家人都有隔世为人的感觉,虽然这里面只有杨再兴才真正地“隔世为人”过。
柔福和秋香同时靠近杨再兴身边,却看到对方,同时一退,杨再兴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嗅,交给阿蛮,笑着将两姝同时搂入怀中:“杨某何德何能,让两位娇妻为我受偌大的苦!”
霎时满屋皆春,和煦温暖。阿蛮在背后脸一红,忙抱着志远避开了。
到太行十余天后,看看已经二月中旬,杨再兴与高林商议,是该与诸寨商议开年后的抗金大计了。此前到主寨致祭地寨主们倒也知道此事,基本上都留下了没有离开。
岳飞灵堂之内,成为诸寨主会商的会议室,逊让了许久之后,杨再兴坐了主位,岳雷与高林分坐左右,其余寨主分列两边。
高林作为原来的侠义社之主,首先开口。
“众位英雄,要么是从我侠义社中分出去的,要么从梁大哥那里接过岳家军旗子,如今各寨中地人口大约也不下十万人了,却是分散得太广,不能联手抗金,去年以来,便只有贼子到关下嚣张,兄弟们却难得攻击一次。如今杨大哥与岳二爷到了太行,那便不一样了,此后大计,有杨大哥与二公子作主,大家伙自然可以合力一处,与贼子周旋,各位寨主意下如何?”
众寨主都自座位上站起来拱手道:“自当从命!”
罗彦本来就自领一寨,此刻站起来道:“岳爷之冤,天下皆不平,我太行诸寨,抗着岳爷的名头,虽然救了些许宋民,却不能真正与金贼交手,偶有小敲小打,哪里动得了贼子根本?有二公子和杨大哥为首,那便不怕贼子嚣张,开春以后,咱们痛痛快快与贼子大打一场!”
杨再兴听罢,看岳雷一点也没有动静,知道该自己表态了,这些天来,从高林、王兰处倒也知晓了些太行情形,却首先问道:“诸位以为,眼下我太行义军,若要与金贼开战,最缺地是什么?”
一时间众口纷纭,有的说粮草,有的说马匹,有的说兵器,有的说胄甲,每说得一项,杨再兴都缓缓点头,最后才问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寨中连粮也没有,如何与贼子作战?”
王兰站起来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太行山高土薄,雄定关内外百余里,平整点的地都没有几块,自保倒是平安,却是无法种多少粮,这一年多来,人口渐多,若非江南不断有粮草偷偷运到,人都不知道饿死了多少,山下诸城外倒有土地,只是金贼占据城中,掳到的宋人在种,山上宋民只能看着,哪里敢去种?”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梁兴妙策诱拔鲁。克复旧城!
时间众皆默然,杨再兴道:“着啊!咱们若不打金贼金贼来打,迟早不是了局,若是去打金贼,却又没有粮草,不能久战,便拿了城池,也不能占得稳,这便如何是好?”
堂上吵成一片,久久不能平息,众人皆不知如何回答杨再兴这个问题。
罗彦站起来大吼一声:“都住了,且听大哥说话!”看看众人不再言语,才对着杨再兴一拱手:“大哥的意思,打又打不得,守也守不住,如何才是生路?”
杨再兴站到堂中,环顾四周:“太行虽然可以容百万雄兵,但若只是在山上建寨,终不是了局,没有自己的城池与土地,不能产出粮食自给,终是大患!江南亦不可久恃,若贼子断了河道,三数月不能送物资过来,太行岂不危哉?”
“故城是要攻的,但粮草有限,却不能打得太久,也不能同时占许多城池,太行眼下不过700匹可用的马,出动时不够灵活,便不可与贼子比骑兵,惟一可做的,是恃高墙深沟,让贼子来攻,几番攻不下,自然就稳当了。那时便是我方出击之时,多出动得几次,贼子怕了,我们的地方才会安全,才有土地可用,但此事却不宜迟,眼看开春,若做不到,便会误了农时,诸位看看,是攻哪里的城好?”
众人听得要攻城,都是欣喜非常。此前众寨虽然久有下山之意,但兵微将寡,又未能联在一处。自保还问题不大。但在山上种粮的收成实在有限得很,自足都有很大问题,更谈不上养活一支较大的部队了。寨中今年劫了数次金兵地粮草,才算过了个暖冬,否则地话,眼下杨再兴看到的情况还要凄惨得多!
但在攻哪里,打哪座城这个问题上,却分歧甚大。
有的要去打怀州。有地要去打郑州,有的要去打洛阳,一时之间,堂上又是吵个不休。
“打哪里都不错,只是我们要的是可以安心种粮的地方,而非四战之地,若周边都是贼子所占的城,如何能够让我们安心屯田?这一仗既要打下土地来。又不能牵动太多金贼,以太行当前的兵甲不全,士卒不练,实难以对抗太多地敌人。所以这一次要打就打一座孤城,周围没有大城池。里面金兵又不多,周围又有土地的,诸位有何主意?”杨再兴抛出这个问题,看似很难,要求的条件既多又苛刻,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众人却很快达成了一致。
“晋城!”
“正是如此!”高林站起来道:“沁水两岸,百里沃土,可以安得数万人,城虽然高峻,里面的金贼却少,想来打也好打,周围再无大城,最近的也在两百里外,金贼若来,也好防备。大不了敌人多时再退回山上即可。只是城中有数千守军,城高池深,如何去打,还须商议。”
梁兴坐在客席首位,听得此话,站起来拱手道:“杨兄弟果然妙策,梁某以为,晋城也不难打!”
众人一听,一阵哗然。梁兴遂将计策娓娓道来,众人听罢,都抚掌叫妙,这才定下攻晋城的方略,各寨自去准备人手兵甲,太行最近的四十余个大小寨子都动员了起来,日子便定在二月三十日。
泽州府晋城,是泽州州治所在,镇三晋锁钥,南下可威逼河洛,东去可直逼开封,去年只有汉军把守,曾被梁兴拿下来过,但金兵大举反攻时,兀术亲自率部来攻,实在敌不过,只得放弃,眼下有了杨再兴、岳雷等人,太行诸寨齐心合力,自然不同。城中眼下不到2000守军,是女真骑兵,半是汉军步兵。但汉军在城中根本就不能算兵,说白了,只是奴才而已,眼看开春,骑兵们四处闲逛,汉军却须开荒种地,自屯秋粮,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地未化冻,还须待数日方可,城中汉军皆在治备农具,不到两千被强掳来地宋民也在其中,只不过遭罪更深而已。
二月二十日前后,晋城远处山上,不断有山上下来的侦骑出现,初时还不甚多,城中全无察觉,后来则明目张胆,一日数十拔,成群结队地出现。城中守将是一个猛安堇,名叫拔鲁,成日闲散惯了,在城中糟蹋宋人便是消遣,得便时就去太行山下走一遭,只要吓得山上义军不敢下山,便大笑而归。
可是这几日来,拔鲁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些山上的宋人吃了豹子胆么?怎么敢来窥晋城,且为说这城高数丈,单是城中的金骑,就不是义军能够对付地,如何还敢来捋虎须?
但这番心思并未让拔鲁过于谨慎,在他看来,若是真有宋人来攻城,便是天大的消遣,正好多杀几个,再掳些来种地也不错,存了这个心,拔鲁也让麾下
五人一队出动,遍观太行诸寨是否有人下山,却下令只等义军来攻城便是。
可惜天不从人愿,三五日过去,并没有见到大队宋人来攻,倒是太行下,聚集了上万宋人,手持木矛,连个铁枪头都没有,就是一根削尖了地长木棍,且越聚越多,看样子倒像是要来攻城的,只是不知何时发动罢了,拔鲁得报大喜。早早就在城中准备囚笼,预备抓个数千宋人,来种城外土地。只是又过去三天,仍然没有动静,探子只是报那些宋人成天削木为兵,已经达到两万余人,还没有发动的迹象。
拔鲁闻讯,心下焦燥:“还等个鸟!南蛮不来,咱不会杀过去么?”
当下交待汉军统领守城,自己率全部千余精骑出城,毕竟对方有近两万人,若是当真杀起来,还怕蚁多咬死象呢。
出城三十余里,便是太行山下一个山谷,按探子回报,此间便是宋人聚集点,但拔鲁率队冲进谷中时,却见满地烂帐篷,远处只得零星宋人在那里收拾,人数不过百余人,散得到处都是,却哪里有近两万人?
拔鲁眼看地上帐篷众多,倒不疑是探子报错了,只是这些宋人到哪去了呢?拔鲁奉行的一贯方略是:多厮杀,少想!于是一声大喝,率队冲了过去,心道就算抓了百十个宋人,这趟也没白跑。
可是那些宋人滑溜得紧,见到大军,一声喊,都冲入坡上林中,大胆的还伸出头来看着拔鲁冲近,待大队近前时,连刚才的宋人也一个都不见了。

拔鲁好生懊丧,在谷中大吼:“南蛮滚出来!”
话音未落,便如其所愿,前方马蹄声响起,百余骑现身谷中,为首者身披鱼鳞甲,手持铁枪,马覆牛皮,竟然是标准的宋军将领装束,后面几位汉子也长相凶恶,其中一位少年将军,看上去不过十多岁,却也是一脸凶相。
拔鲁讪笑数声:如此一点蛮子,也敢来对上我大军?当下持大刀催马,率队扑了上去。谁知才转过一道弯,道路变狭,前方一声响亮,竟然没了对方身影。倒是两边坡上,滚石擂木不要命般抛下来,霎下堵住去路。
拔鲁心道不好,刚勒马转身,不由得张大了嘴:后方也也滚石擂木挡道。
此时两边坡上,丛林中才不断涌出宋人来,虽然只得两千余人持有铁器械,其他都是纯木矛,但人数却不下两万,拔鲁所部的千骑,在两万宋人目光下,如浪中孤舟,惊惶不安。
梁兴和杨再兴相视一笑:这便是兵甲不全时,一箭不费,一枪不交,同样可以歼敌主力的办法,只是须胜在人多,若人少了,眼下也未必困得住。
“那南蛮!可敢与爷爷打斗!”拔鲁满身汗出,却已经看出来,杨再兴与梁兴便是这些宋人的首领,当下还想作困兽之斗,出言邀斗两人。
岳雷闻言,拱手对杨再兴道:“叔叔,让侄儿去斗斗这贼子!”
杨再兴呵呵一笑,道:“野兽发疯时,你也与他一起疯吗?侄儿若想建功,可否让叔叔看看你的箭法?”
梁兴也点头笑笑,从马背上摘下一柄铁胎弓:“侄儿可以试试,此弓是当年岳大哥送的,倒要几分力气才开得。”
岳雷大喜,张弓搭箭,往那拔鲁便射。拔鲁见来势不好,早有防备,只是这箭也忒快了些,才听得弦响,就已经到了耳边,侧身躲时,已经割断束盔的绦绳,割破了耳轮,才感觉到剧痛,破空声大作,连忙伏身,却试得左腿上一阵剧痛,跌落马下。
“还不下马受死!”杨再兴大喝,声振山谷,宋人中间举起两千余张弓,齐齐瞄着中间被困的骑兵,那些贼子虽然勇悍,也非不知生死,见几个想纵马冲上坡的被射成刺猬之后,纷纷下马抛兵,乖乖抱头上山,被义军押进林中捆好。
“兄弟们,会骑马的上马,咱们去晋城!”高林大叫,四野轰响。
拔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那射箭的少年将军正立马在前,惊怒之下,持刀猛扑上前,却见一柄铁枪从马首前探出来,挑飞大刀的同时,枪头刺入喉中。
“好!这是侄儿杀的第一个金贼,倒要相贺!”杨再兴赞道。
岳雷闻言,满面红光。一旁王兰问道:“大哥,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杨再兴略一思忖,咬牙道:“一个不留!以祭岳大哥英灵!”
近两千新任骑军,以杨再兴、岳雷、梁兴、高林为首,直指晋城!
战太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轻取泽州府,万军齐修造。守城!
城墙头,数名汉军守着高大的城墙,闲得无聊。
城中女真骑军已经随拔鲁全线出击,汉军们是不许骑马的,自然更无人随行,眼下金人不在,城中尽是汉军天下,却无人敢妄动,毕竟金骑来去如风,拔鲁也不会告诉汉军统领所去何为,自然更不会说明几时回来,还是小心为妙。
申时,日头已经偏西,数里外,马蹄声雷动,千余军兵纵马而来,大金旗帜高高飘扬,城头汉军心中咒骂,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站得笔挺,手中刀枪也紧贴身侧,略显得精神些儿。
可是近在里许时,眼尖的守兵终于发现,领队的居然不是拔鲁!
拔鲁平日里都举一柄大刀,兴发时可以一刀将不顺眼的宋人劈为两段,汉军士卒见之无不畏惧。可是位领头的将官居然手持一柄铁枪!
城头上汉军惊疑不定,可是骑兵跑发了性时,里许路程哪里经得起犹豫——转眼间进入离城百步的距离,这里众汉军皆已看得分明,城下骑军穿得五花八门,除了为首的百余骑还顶盔贯甲以外,其他的都穿得破破烂烂,一望而知是太行山上的侠义社中人!
“快!快关城门!快!——”
城头汉军纵声高叫,可是哪里来得及?刚跑到城门处的一名汉军还未来得及推动城门,一柄铁枪已经贯穿颈项,嚎都没有嚎叫一声就跌倒尘埃。后续大队如潮水一般涌入,随即封闭四门,喝令城中汉军整队集合。
晋城墙头。一面“侠义社”大旗高高飘扬。旁边却是一面“岳”字旗,与岳家军大旗不同的是,这面旗上却没有任何官衔职务。不过城中诸人皆明白这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也不需要特别说明。汉军们在泽州府衙前战战兢兢,不知是祸是福,千骑环绕周围,高举火把,监视着这些放下了武器地汉军们。另外地骑军则早已经遍搜城中,但凡金人及家属,一律砍翻,半个不留。被掳来的宋人则全部放出囚牢,围在这广场周围,愤然喧嚷,要惩治这些为虎作伥之辈。
杨再兴见场中汉军衣不蔽体,早知道金军也未给他们什么优厚待遇。只不过比掳来的宋人多披了一层牛皮,手中多了一柄刀枪,其余困苦处也相去不远。
“众位!某家便是杨再兴!”杨再兴站在旗台上,高声叫道。
下面地汉军一片哗然:“大宋神枪!他便是大宋神枪!”
“且住!”杨再兴举枪一挥。再无人敢发声,杨再兴这才推出岳雷:“这位便是岳飞之子——岳雷!”
城中汉军与宋人俱哗然不可辄止:岳爷爷的二公子岳雷?!这还了得!大宋岳家军果然杀不绝!岳爷爷蒙冤之事。远在此间也尽人皆知,金人自然酹酒相贺,宋人却暗自切齿痛恨,不期竟然会有岳二公子出现在晋城!
“杨某晓得各位俱是迫不得已,家小被系于河北,人却在军中,若稍有不慎,便须累及家小。那倒也罢了,今日某家到此,便是要让金贼知道,此后晋城姓岳了!”杨再兴目光往全场一扫,众皆凛然:“诸位倘无家小羁绊,愿与某家一起守晋城、杀金贼报仇的,便可留下,若是怕了金贼,愿往江南避祸的,侠义社也可安排,若都不肯,却要回金营中再来与某家相持的,杨某也不怕!只是下次相会,某家手中铁枪却认不得人!”
众汉军面面相觑,片刻间轰然叫嚷起来。
“杨爷,小的们愿意与杨爷一起杀贼!”
“杨爷!小人家小俱在贼手,求杨爷放一条生路,日后必有报答!”
“杨爷,小地是被掳来的,家小俱在江南,求杨爷放俺回江南!”
一时间,众意汹汹,都各有所选,杨再兴微微皱眉,叫过王兰:“将这些个汉军一一登记,愿往何处的分别遣发,只留下愿意抗金贼的即可。”
王兰连声呼喝,一队队侠义社骑军将汉军们分开,倒有近500汉军愿意留下守城,愿意往江南去的也有300,愿意回河北的却不足200.再兴不负诺言,各自答应,分别遣发了去。只是要回河北的却教迟半个月再走,以免走漏了消息。
次日,晋城之内,一片欢腾,拔鲁等贼獠的头颅便挂在州府衙前地旗杆上,城中宋人大为畅快。汉军们收编之后,金人的府库打开,众人皆换上新衣,吃得上饱饭,比此前为奴境况好了何止数倍!杨再兴见城中众人欢腾,自然心怀大慰,但偌大一座晋城,却早已经被贼子糟蹋得不成样子,城中除了州治府衙之外,其余房舍,俱毁损破败不堪,竟然找不到几间屋瓦完整的!
绍兴十二年三月四日午日,太行山上陆续下来了三万余宋人,城中经过几天修缮,终于能够勉强住得进去,只是仍然困窘,城中府库虽然比山上好了许多,仍不
万余人三个月的口粮,大量地山寨储粮也开始从山上杨再兴最为看重的,则是山上地兵器匠人。
晋城由于辖制太行南三,周围宋人山寨林立,金人才放了千余骑在这里,但所备物资,却以牛羊粮草为主,对城防器械却极为稀缺,在金人看来,山上太行义军根本不可具备前来攻城的能力,最多是汉军手中略略有些防御兵器,却极不完备,若金人大举来攻,这点东西是远不足用的。山上的匠人颇通器具修造,眼下正好用得上。

“诸位,晋城已安定,眼下却该我等防备了,晋城地虽险要,却一时间没有金人大队可以抵达,但至多也不过半个月,大队贼人就要来攻,如何才守得住,不妨出出主意,杨某洗耳恭听。”府衙内大堂上,杨再兴居中说道。
高林拱手道:“有大哥与岳二爷在此,谅那些许贼子也不敢来犯,半月之内,周围三百里或可得到消息,但要带大队贼子来攻,却须报与兀术,眼下兀术当在开封府,还不知瞧不瞧得起晋城,高某料其必是遣汉军来攻,当日在偃城,两千军便打败兀术亲率大军一万五千,如今城中兵马过万,大哥何必多虑?”
梁兴摇头道:“高兄弟此言差矣!便是这半个月不可走漏了风声,此外便是开春农忙时,我晋州城中诸般防御器械,只得这半个月准备,到时却希望贼子来攻,几番攻不下,自然退去,那时方可安心耕种,若是迟了些,贼子不来攻城,却四处踩踏庄稼,便种上了也是白费,故此战迟不得、早不得,极是难打!”
杨再兴点头:“梁兄见识自然不错,十日内,我等重在修造城防,十日外,却望贼子来打,早些打退,便早些安生耕种,怕的却是等农时误了才有贼子来打,那时岂不晚了!高兄弟还须在山上唤人种些粮食,便少了些,也胜过颗粒无收,此间如何,还待仗打了再说!”
岳雷本不发一言,听了半天,犹豫道:“众位叔叔虽然说得对极,可是若贼子到此间,围而不攻,弥月不退,岂不两误?”
杨再兴与高林相视一笑,高林才道:“料那贼子也不敢!且不说我城中还有三百余副盔甲,到时可以踹营,太行也有数百骑兵,数万步卒,贼子不怕太行骑步军大举夹击么?”
当下密密分派人手,城外数里内树木砍伐一空,城中沿墙易着火的房屋俱拆尽,未拆的一圈也在墙上覆以湿土,墙头上隔数十步便是一架床弩,几步便是一具重弩,城中热火朝天的只是修造兵器,幸好金人府库中材料还不算太少,太行山上寨中又倾力相助,居然在十日之内,颇具规模。比偃城当日之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比诸颖昌之战,也只是骑军少些,城墙上却完备了许多。
杨再兴犹记当日与岳雷率四百背嵬骑军踏金阵之事,遂令匠人们细细修造破损的甲冑,以备不时之需。
城中宋人全是青壮之辈,老弱还在山上,只等晋城安定下来后,才下山居住,故正式的城防义军不过万余,可用的“民兵”却足有三万出头。这几日修造守城工事之际,杨再兴阅检城中军将,心中喟叹:“真正从岳家军中过来的善战之士,不过千人左右,还是以当初高林等率部过河的千骑为主,眼下这一战不必说了,还可将就打下去,若是日后真有大战,这些兵是用不得的,还须按鄂州营中规矩,精选勤练才是。”
晋州城中一片忙乱,临安城也忙得不可开交。
王贵自得知王俊、傅选被杀之后,心下如明镜一般,哪里还敢在鄂州军中久留,当下连上数表,要求卸职,秦桧也不为己甚,令兵部下札子,封其为“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添差福建路马、步军副都总管”,直接调往福建路,虽然看上去职衔风光,却只是副职,不过闲差而已。
但鄂州御前军兵马足实数七万余,加上后勤之类可称十万,却是当今天下第一大镇,眼红的人不少,张俊在朝迁力争,终于求得秦桧与赵构同意,让相当于自己“干儿子”的田师中去任“鄂州御前诸军都统制”!此子名声奇恶,鄂州军中将士哪里肯服!田师中自知此行凶险,遂通过张俊调来蜀中吴氏兄弟麾下蜀军数千随行以壮胆。
与此同时,大宋与金国之间的割地交接工作也告结束,金国守将交接之后,四处掳掠,连赵构也看不过去,忙修书致兀术,要求其约束所部,免生事端。
但此时兀术却恼火地看着手中军报,对晋城所发生的“侠义社”主动挑起的事端头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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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章 出此计者行此计,郦琼蒙羞!
封城内,大宋故皇城御书房中。
“若生事,致伤和好,敢望严赐约束,实为幸甚。”
兀术满脸疲累,持赵构书,念及此句,哭笑不得。自接收大宋所割诸州之后,前去接管的将官确实嚣张了些,这也在兀术的预料之中。此次接收颇为仓卒,诸城中百姓基本上都未能逃遁南下,虽然也并不多,总也强过此前辛苦打下的只是一座座空城,赵构求和之意,应该说是足够诚恳了。
但眼下晋城之报,却让兀术难以判断,与当下战局是何关联。
数日前,一队金兵率汉军共三百兵马,为晋城留守拔鲁送去补给,行至晋城数百步外,才骇然发现城头上旗帜已经换成了“侠义社”及“岳”字旗。领队的金将大惊之下,率队就逃,两百汉军及辎重则无路可逃,落入晋城守军手中,连收条也没有打一张。
随后,“晋城为太行侠义社所占”的消息就在两日内飞报到开封,这时,赵构与兀术所致之书也恰恰抵达,兀术面对两书,头痛不已。
“你等都来看看,这晋城之事,当如何处置?”兀术抬头,目光扫过孔彦舟、阿鲁补、琼、韩常、迭等人。
“丞相,太行山贼,宵小之辈,手中连马也没有几匹,如何是我大军对手?料来拔鲁必是轻敌太甚,才让晋城陷于贼手!某家愿提一旅,只要三千兵马,即取回晋城。尽诛城中山贼。以宽丞相之怀!”阿鲁补见众人不语,率先出头。
兀术见众人犹豫,只有阿鲁补开口。心中不快,主动问道:“昭武大将军,意下如何?”
韩常自去年以来,“常败将军”之名已经传遍河北,一直都畏畏缩缩,若非昔年对兀术有恩。早已经死无葬所,如今竟然还能安坐在此,也是一桩异事,哪里还敢轻易置喙?只是兀术问及,又不敢不答,旁边阿鲁补鼻内轻轻哼了一声,韩常心中一颤,兀术却瞪了阿鲁补一眼。
“丞相算无遗策。哪里轮得到在下出主意?只是末将有一事不解:那拔鲁手中,有千余骑军,千余汉军,2000马。,却不堪一战。昔年曾有50不敌我大金5的战果,如何攻克晋城,令阿鲁补连一兵一卒都没有逃出来?此事却大有蹊跷,还请丞相定夺。”韩常见势不能不答,也不能尽说废话,最后虽然一个主意也没有出,却也指出此事窍要,兀术听罢,深深点头。
“昭武将军所言,实是晋城之战要点,这批山贼能让拔鲁连逃命的机会也无,着实可畏,大金国历年来对宋军作战,大金守城主将不能逃脱,本相还是首次听说!我等不可轻敌!”兀术说罢,再瞪了一眼面前地阿鲁补,后者拱手唯唯而退,却偷偷觑了韩常一眼,目光不善。
“丞相,末将料那晋城为诸山环绕,边上山寨众多,却无甚人口,只要山贼不出泽州地界,于我等何妨?依末将之见,倒不如遣一文臣为使,前去招抚,或者可以得知虚实详细。便是招抚不成,也好安排大军,前去一举踏平,免致再生事端。”琼自黄连一败,早没了好战之心,此刻竟然出了个招安地主意,摆明了不想打仗。
“这如何使得!”迭在一旁吼:“太行乌合之众,如何敌得过我大金铁骑,父亲,孩儿愿提千骑,便去取那贼子人头,看有何人敢与孩儿相持!”
兀术目光转柔,看着自己这位颇可继承家风的长子,心中却是极为焦虑:“小子忘了黄连、拓皋之败否?宋人并非不堪一击,不过宋人不晓兵事,自家败了自家罢了,倘若多几个岳飞、杨再兴之辈,大金铁骑当真天下无敌么?”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迭为之一沮,不敢多言。
七宝山下一战,迭才知天外有天,以前常以勇武自负,谓天下无敌手矣,但见过杨再兴枪法,自己惯用的飞锥无功而返,心知无法可破铁枪,后来黄连之战时,见杨再兴率队冲出,自己竟然连战地勇气都没有,随父遁走,逃之夭夭,此战在心理上留下偌大阴影,此刻听父亲提及,哪里敢多发一语。
“不教而诛,实非大国之风,山贼虽然杀害我大金将军,但目下大军久战已疲,能不用则尽量不用罢,将军之言大善,文臣若去,恐怕为山贼惊吓,失了大金锐气,某家倒想请将军一行,未审意下如何?”兀术经过这些年的困苦,再无先前的火气,这番话说得和缓之至,却是不怒自威,琼稍稍犹豫,立即拱手道:“丞相吩咐,某家敢不从命!”
边上孔彦舟、阿鲁补等人腹中狂笑,却不动声色,彼此相顾,皆心照不宣。
晋城之内,杨再兴、高林等纳闷不已:按说金人已经得到消息,为何如此之久了
动静?大军占晋城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梁兴早早就雄定关。岳雷闷得无聊,随王兰等人前去教场,成日练兵,太行山上义民经过杨再兴、王兰、罗彦等再三挑选,只得八千余人堪可入军中,其余诸人都只合种地修城,实在不堪大用。
眼看三月下旬已到,农时实在误不得。高林已经安排人手,在太才山下十里之内广种粮食,只是晋城周边十里内却不得耕种,以免为大战所毁。
三月二十九日,城头守军来报:沁水方向,远远地有金人出现,却是零丁数骑,未见兵甲,只有数面小旗,不知是何来路。
杨再兴闻报,与高林略略商议,亲率百骑前往,以探虚实。
:|.:伐,在宋人之中口碑极差,若是哪个不开眼的山大王看自己不顺眼,非要“斩使毁书”,岂不死得冤枉?安了此心,一路上都安排汉军小队骑兵先行,自己随后赶上,若见情形不对,立即就勒马掉头开溜!
可是过了沁水,远远看到数个小队游骑,都没有人前来与自己招呼,而是如飞往晋城报讯去了,琼心中大安,知道晋城中山贼还没有把泽州当作理所当然的势力范围,大不了是据城而战,这就好对付得多了。据此判断,晋城中山贼人数不会太多。

这个猜测其实也基本上没有错,杨再兴和高林再三磋商,也就只是在沁水沿岸设了几个观察点,大部分的兵力都收缩到晋城中,原意也就是在城下与金兵决战,若是要行守土保境之事,眼下未经训练地兵卒是远远不够的,马匹更是缺得太远了。
两下相遇时,离晋城还有四五里地,远远地看去,只能隐约看到城墙上的“侠义社”大旗,旁边的“岳”字旗却看不真切,琼连大旗上侠义社三个字都只是隐约猜到的,却不容他走近,杨再兴已经率队来迎了。只是兀术安排得太过突兀,两队走得近了,都是大骇。
杨再兴远远看见这个小队为首者竟然身着文官服色,心知是来招安的,便没有了接战的准备,哪里晓得近前一看:呵,竟然是“熟人”!这不是汉军统帅么?河北诸将中,名声犹在韩常、孔彦舟之上,怎么会换了袍子,来作文官?
::.是才升了大宋殿前司右军都统制,封了汾州节度使么?怎么会在太行山贼军中?如若太行得了此人,便是丞相也不敢轻敌!看来自己此番来得大意了!
杨再兴铁枪横过马鞍,仰天笑道:“将军?呵呵,近来少见啊!怎么弃武从文了?难得啊,难得!早晓得会有今日,当初何不留下吕尚书一命,由他保举,也不失为大宋良臣,此刻必在临安享福,远过于在金营为奴啊!”
|=算明显。
“杨都统!”琼拱手,依足规矩:“某家受丞相之托,前来与侠义社英雄说话,却不知大宋神枪此刻,算是大宋都统,还是太行山英雄?”
杨再兴与背后王兰等相顾,都是一笑:“将军也忒心细了些,杨某本是大宋都统,可惜治家不严,家小竟然为太行英雄所劫,眼下俱在山上寨中,不得已,只得为太行英雄出战,以保家小平安尔。将军若是上报兀术那厮,还请谅解杨某苦衷!”
此话一出,身后百余骑轰然暴笑。琼愤然,心知被耍弄,却不便发作,当下捺着性子,对杨再兴道:“杨神枪固然名动天下,然双拳难敌四手,一柄枪能杀得多少人?大金方圆五百里内,十余万兵马数日可到,小小晋城,岂足防御?纵不为足下考虑,也该免太行宋民屠戳之灾。某家不得已而叛宋投金,自知不堪,但怜山上宋人,无端受此难,却不是被神枪所累矣!若杨都统肯投入丞相帐下,某家自当保举,其位必不在某之下!”
“住口!”杨再兴大喝:“琼贼子今日来,原来以此言污某家耳朵?!若要富贵,杨某因功建节,不在临安城中享福,却来与你等贼子相持,所为何来?太行义民,非是贪生怕死之辈,卖国求荣之徒!晋城虽小,恐怕不易攻下,回报你家兀术,只管着大军来,看杨某铁枪,钝了些许没有!只是到时来得去不得,却休怪命不好!若非不斩来使,便要着人送你狗头返开封!滚!”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子如孛迭,教人如何放心!
什么?杨再兴在太行山贼中?此子不是已经入宋国殿如何会在太行?”
兀术闻琼回报,未能成功招安,原本也在意料之中,不过聊尽人事,以免大军出动罢了,但闻说杨再兴也在晋州军中,却再不能安坐椅上,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晋州城中兵马如何?此去可曾探得虚实?”兀术停下来时,突然想到关键处,忙问琼。
“末将惭愧,还未到晋城便被杨再兴拦下,远隔数里,只见到旌旗整齐,城头也不知有多少军兵,大约总不下四五千之数。”琼这个估计,应该说还是比较保守的,但说得多了,又不知兀术会如何反应。若是以为琼在为太行山贼张目,那便是极冤枉的罪名了。
兀术默然许久,方道:“有杨再兴一人,足以当万骑,晋州兵马,须算作两万上下,若要攻取,非六、七万兵马莫办!将军看,此战当如何措置?”
[=打。”
兀术微微一笑:“为何?”
+x.,,,才道:“那晋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虽然抵住太行诸,却原本就不得通行。杨再兴虽勇,却不过是匹夫之流,现在给他占了晋城,大军去攻,便胜也须多有折损,连番征战之际,和议已成。将士思归。此战下来,众将士恐怕能回上京的不会过半,若杨再兴不再攻取其他城池。谅那区区一座晋城能有何用?若是他要袭取其他诸城,一勇之夫能守得几座城?那时他守此城,我便攻彼城,却不难为了他?”
兀术思之再三,才颓然道:“将军之言,实中本相肺腑。大金军征战多年,早已经不能再有大战,若非如此,本相岂不知江南赵构正图重整河山?然大战再起,大金国本动摇,则社稷危矣,蒙古诸部不断起衅,已危及上京。本待大军北上。纵横草原,将蒙古诸部驱退千里,哪里知道这太行山下又杀出个杨再兴来!鸡肋!鸡肋啊!”.
+大金国命运相关,稍有差池。便是不测之祸,此时还是守拙的好。
次日,开封城中没有大军集结地迹象,相反,却是有两队使臣,分别出城,一往东南,一往西北,后者正是往晋城方向而去。
开封城内,迭不解地问兀术:“父亲,这杨再兴勇则勇矣,大军不去征讨也就罢了,何必修书给他?若杨再兴并非宋国所遣,而是为太行诸贼所胁迫,致书临安又何益哉?还不如就此拦下宋帝梓宫与韦妃,赵构还不是我等俎上之肉?偏生修什么书?”
兀术转头看着迭,面虽慈和,却直盯得迭心中发毛,兀术方才长叹一声:“孩儿啊,为父老矣,女真宗室之内,英雄再难有,为父本指望你能多学些统军治国之道,为何直到今日,在临安数年,竟然还不知江南朝政?有失为父所望啊!”
::.虽有一时之败,却也并非南朝那般腐儒所能相抗,现下岳飞已灭,韩世忠已贬,张俊之辈,哪里是父亲对手?孩儿虽不懂大政,却也不下杨再兴等辈,有父亲领我大金三军,孩儿自然可以直驱江南,平定天下,也不过就三两年间之事,父亲为何如此谨慎?”
兀术闭目久久不语,忽而仰天落泪,看得迭心中大惧,忙跪伏在地:“孩儿不通事务,让父亲失望,请父亲责罚!”
兀术沉声道:“罢了!为父他日为你安排一处闲职,只是莫太露锋芒,紧守门户,或者可以保得吾家百年传世,不致绝后!若还如今日以勇力自恃,只怕为父身殁之后,他人不肯放过你!临安虽然浑浊,却是天下间朝政最为复杂地地方,为父安排你在秦桧府上,正要让你见识一番,便是稍有濡染,也胜过上京城中那班粗人,谁知——为父错了!杨再兴占晋城之意,岂是你能妄测!以杨再兴自比,你也自视太高了!”
|:.城又有什么了不起。
兀术却在迭退去后,颓然跌坐在椅上,对这个勇武闻名于大金的孩子深深失望,另一面则对杨再兴更加又恨又怕:“这杨南蛮是不是已经料到我不敢以大军薄晋城?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在大军已经将要北撤的时候,偏偏要出来占了晋城?太行诸贼,本不足虑,多了一个杨再兴,此后河洛之间,教人如何放得
但愿临安之书,可以略略辖制杨再兴,舍此以外,当一途了。”
五日之后,兀术使臣到了晋城之外,如上次一样,杨再兴仍不让金使靠近,而是在离城里许之外等候。拆书一看,其辞略曰:“字付宋国殿前右军都统制杨再兴足下,某自统军以来,屡战屡胜,连克名城,惟前年于将军阵前一败,思之实无可赎,将军之勇,不负神枪之名,宋国以建节相封,实不为过,然宋帝、秦桧之流,安能用将军之才?岳飞名震南北,终以功高见忌,将军之上太行,亦不失为自保良策,可怜勇冠南北大宋神枪,却与太行山贼为伍,据一孤城为变,岂能尽展将军武略?若肯弃暗投明,必在韩常、琼等辈之上,若将军有意,某便弃一晋城与贼何妨!若得将军至开封,某必倒履相迎,此意至诚,发自肺腑,惟将军审之。”
杨再兴阅罢,大笑道:“兀术倒是好意,却将某家瞧得忒小了,哈哈哈哈!杨某若能为如此言辞所动,临安城中便是安乐乡,何必在此与兀术相持?回复你家丞相,晋城百里之内,莫让某家见到一名金贼!他虽一腔好意,杨某手中铁枪却不认得人!不过也让他放心,其余城池,还暂且寄在兀术名下,数年之间,某家得便时才去取!”
来使实在不知如此回答是否符合兀术心意,却只得惟惟而退,哪里敢抗声多嘴!
四月初五,临安城中,王次翁已经奉旨出京,前往上京,迎还徽宗梓宫与韦后,赵构却接到兀术来书,言及送现在上京为官地张中彦之亲属北上,及杨再兴据晋城为变之事,同时,杨再兴自晋城所发的书函也参差抵达,赵构在福宁殿内,面对两封书函,面有难色。
杨再兴书中略曰:“殿前司右军都统制、领汾州节度使、武略大夫杨再兴上奏:臣于前月逐贼以救家小,不意中途生变,反为贼子所劫,故枢密副使岳飞次子亦在同列,然后方知柔福郡主与臣家小俱已掳至太行山,贼子遂以臣家小及郡主平安相胁,利臣之勇,以取晋城,臣家小虽是细事,郡主安危实有莫大干系,不得已而杀金贼、克晋城,现暂羁系于晋城中,郡主则被囚于太行寨中,臣也只在匆忙间一唔,未及详谈。此事颇预朝廷大体,臣不敢擅自定夺,故奏明于右,伏候敕旨。”

兀术书中除了张中彦家小之事,便提到杨再兴事体:“近闻宋国都统制杨再兴者,与太行山贼并力一处,害大金统军之将,占晋城以为变,某闻之愀然不乐,料此亦非两国言和之意,必非阁下本心,然杨贼既为宋臣,阁下已不免失察之责,倘重加惩处,尚不失大国体统,若纵之为变,吾恐江南河山分崩之日不远矣,敢以此相告,惟阁下审之。”
“此事秦卿以为如何?”自和谈成功以来,秦桧功劳日著,在福宁殿也自在了许多,眼下两封书函,便是由赵构和秦桧分别阅读的,随后才交换。
秦桧微微一笑:“杨再兴此举,恐怕并非太行义民之意,臣以为,此子不满岳飞伏法,与贼合力,劫岳雷而上太行,日后以岳家大旗招集人手为其所用,倒是可能得多。但观乎克晋城之举,却并非为岳飞辩冤,其意难测。然臣以为,杨再兴一勇之夫,以杀贼为能事,偃城、黄连之战,威名震动南北,自然不肯久居临安,此番前去,只是为兀术多事罢了,却无妨大宋事体。”
赵构沉吟道:“难道也与和议无妨么?”
秦桧道:“若兀术不肯议和,早早便明言了,岂会等到此事方反悔?杨再兴之事虽然令其不快,也须知与我大宋朝廷无关,左右推在太行山贼身上,只让兀术派遣军兵平定就是,难道还须让我大宋军兵北上以平么?陛下勿忧,臣料兀术必无见责之意,或者只是要我朝明辨与此事无关罢了。”
赵构点头认可:“秦卿果然深明其理,这便回书,让兀术自去平定罢。”
“观乎杨再兴之举,实非我朝本意,然其家小为太行贼人所系,恐亦不得已而为之,晋城在上国境内,下邦兵马,不便平定,还望丞相天威,不战而胜,大军到日,贼子束手出降,方称我朝本意,若得生擒杨再兴,还望付与本朝,明正其罪!”
兀术得书时,王次翁已经去得远了,兀术苦笑道:“这赵构倒推得干净!”
次日,琼得令,率马步军一万五千,前往平定晋城!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郦琼将兵,未必要胜而后返!
丞相,末将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赐教?”琼得令出疑问,原在兀术意料之中。
“将军以为,一万五千兵马不够么?”兀术反问道。
“丞相此前曾道,杨再兴可抵得一万精兵,晋城中不下四五千守军,太行山数万贼子可以随时出现,末将领此万余兵马,岂不是为杨再兴送兵器甲冑的么?”琼心一横,也不顾忌了。
兀术看着琼,久久之后才摇头笑道:“按将军之意,若须七八万兵马,本相须如何筹措?”
就去了五千多,余下在开封城中的两千余骑已经尽数随自己去了晋城,其他的都返回上京去了,若非晋城之事,连这二千骑都不会再留下,早已经尽返上京。近月来,春草初生,正是牛羊长膘之季,却被蒙古游骑小队连番袭扰,上京百里外的部落都不能自安,金帝见和议已成,早就催促了不知多少遍。开封城中,不数日就会来一位上京使节,所持之诏,不外乎请兀术早息兵戈,率部返上京以治朝政。若是大军再行迁延,恐怕最想发飚的就不是杨再兴或赵构,而是上京城中的金帝了。
开封城中,总兵力已经下降到不足两万,眼下再带走一万五千兵马,守城的不过四五千人,说起来还不如晋城守得实在些,毕竟那里城小,四五千人足可以照顾得面面俱到。开封城墙上。四五千人连站满一圈都做不到!兀术为了攻晋城,除了随身百余骑的亲卫,其他兵力已经尽可能多的给琼了。若说还要增兵,确实也强兀术所难。
但这一万五千兵马前去,兵法有云“十倍围之”,这点兵力连围城一圈都做不到,难道对方会那么傻,非要出城与自己决战?杨再兴不会缩在城中消耗自己所率地女真与汉军兵力。直到发起最后一击?琼越想越党内得前途不会太妙。
淮北数十座城,座座需要人守,消耗了兀术太多地部队,汉签军在战后即须返原籍屯垦,不可久用,这也是让兀术寝食难安的隐忧,前线还好办些,只要略有宋军越界。就呆集中兵力加以打击,并向赵构问罪,下令张俊约束所部宋军便是。何况张俊在这方面一向谨慎,让兀术安心不少。可是像杨再兴这样。在河北心腹之地中划出一块来,却让兀术伤透脑筋:若放任不管。天知道会壮大到何等规模;若是要强攻,却无异于当初颖昌之战,胜败之机实在难说得很,却须耗尽大金国力方可以一战!
区区一骑勇将,数千山贼,眼下却让大金最高统帅无计可施!
“将军且去晋城,只须令杨再兴明白,晋城仍是大金治下,本相不会轻易放弃,也就罢了。若是战事不利,不须待我军令,直接率军返开封便罢。此后晋城百里之内,约束军兵不得入内也就是了。”兀术见琼久久不肯离去,心知他也为难,只得补充说出这等丧气的话来。琼听了,哪里会不晓得兀术已经无可奈何,能够说出这样地话,足见也被自己逼得没了退路,当下拱手而退,自去领军出城不提,只是胜败之数,早不在考虑之中了,丞相不过是要给上京诸人一个交待,证明太行山贼据晋城为变,自己并没有姑息不理而已!
^.过五十里,缓缓往晋城而去。
杨再兴在晋城中,等得焦急,不时出巡,看到地里庄稼越来越高,心中却是七上八下:这兀术为何还无动作?沿河一带的侠义社英雄,都道未见金兵大举调动,究竟兀术派遣两批使臣,就只为了招降自己,还是为集结大军拖延时间?
世事确难料,没等到兀术大军,却等来了赵构的书使,只是这书使来得极突兀,竟然是往上京贺金帝生辰的副使,保信军承宣使王公亮,完成了开封之行后,绕道来的晋城。此番不便在城外接待了,杨再兴规规矩矩地迎进了晋城之中。算起来,至少赵构清楚,这可以当作是大舅子给妹夫送信,就这一点来说,杨再兴也不好太过为难王公亮。
“王大人远来辛苦,晋城简陋,不堪接待御使,还请王大人鉴谅!”杨再兴在府衙内大排宴席,高林等诸头领都来与会,岳雷却因自家身份特殊,加上对这王公亮并没有什么好观感,坚持不参加接待,杨再兴也不强求。
王公亮久任此类职司,对金人谦卑之至,对宋朝官员却不甚理会,尤其是对军中职务较低地武将更加看不入眼,到晋城一看,虽然比河北诸城整齐得多了,城中人口也不少,
法与江南大镇相提并论,心中老大的不乐意,却是身得不尽职而返。听杨再兴说得顺耳,稍稍和缓了一下心情,才勉强道:“杨大人,下官皇命在身,还请大人早早安排香案接旨为是,莫误了下官差使!”
杨再兴心中暗笑:这半大不小的官儿,竟然把官威耍到了晋城,那是面对宋人耍威风惯了,不知道面对宋人也该有怕的时候,当下开玩笑地问道:“王大人不是来传口谕么,怎么还有圣旨?不知圣旨何在啊?”
王公亮趾高气扬地自袖中取出一封书函:“圣上密旨在此!”
高林在旁,一把夺过,径直递给杨再兴,口中道:“王大人给金贼贺生辰要紧,切莫耽误时辰,大哥早些过目,看王大人还有何事要办,方是道理。”

王公亮大骇,正待发作,却见杨再兴“嚓”的一声将书函拆开,满不在乎地当场展阅,旁边众人皆嘻笑自若,望向王公亮时有掩口偷笑者,方才醒悟过来:自家眼下不是在临安城中,更不是江南诸镇将帅处,而是在太行山贼窝里!有了这个觉悟,王大人才汗从背出,正襟危坐,刚才的官威霎时收敛殆尽。
杨再兴细看时,其书曰:“得卿奏报,深慰朕怀,柔福安危,系于卿之举动,不可不慎,岭表若有别事,须卿措置者,朕自安排得力文武,不须挂怀。卿身处危地,万事还须谨细,今南北和议已成,万民稍得生息,朕实负河北子民良多,然权其轻重,亦别无良策,卿其深体朕心,勿令南北另生事端为幸,诸事体虽得权宜之便,亦非久远之策,望卿早为规画,若有良策,无碍于国家者,朕无不从之,惟望卿与郡主早日南归,则为幸甚。临安旧府,已着人看顾,当无大碍。”
书末没有落款,却用了赵构御押,书中语义多有含糊不清之处,但杨再兴与赵构彼此心照不宣,也不必多言。其中岭南事多半指岳飞家小,其义却有多端,或可理解为保岳门平安,也不无危胁的意思:“你若在河北乱来,朕便杀了岳家泄愤!”
此外,书中明白交待,不可令南北另生事端,致战火重起,杨再兴却早有预料,至少在韦后返临安之前,不能将和议彻底毁掉,否则会逼疯赵构的。
至于临安城中旧府,实无关大局,赵构地意思,大约有“只要带柔福南归,朕将既往不咎”的成份在里面,只是杨再兴是从后世过来的人,早知道韦后南归之时,便是灭口之日,哪里容得杨再兴与柔福在临安城中好生过活?杨再兴看罢,微微讪笑,只笑那赵构用心良苦,比兀术来书还要挚切一些,却哪里能够动自家之心!
王公亮使命已经达成,但没有想到会以这种粗陋的方式达成,这顿饭便吃得无味之至,加上太行、晋城之中,除了野味还算新奇,实在没有什么精致菜肴,也吃不出什么胃口来,便草草了事。其余众将也罢了,只当是杨再兴叫大家改善伙食,席后一哄而散,杨再兴却坚持要送王公亮出城。
进城时坐轿,王公亮未曾看得仔细,出城时多了一番戒心,便留上了意,只见城中处处都在修葺,教场上数千军兵却杀声震天,练得正勤,城上城下,诸般防守器械完备,甚至出城数百步外,还差点被城中投石机抛出地一声大石砸中,吓得王大人一颗心扑通扑通地。
“若是在江南,凭这般练兵,这等嚣张,不遵王法,某家早就上奏一本,道是这杨再兴反意昭彰,只是在这大金国治下,若说其有反意,却是反谁?”王大人一路上,为晋城受辱之事心下难平,却实在难以找到参奏杨再兴的借口,只得作罢。
王公亮这厢刚去,沁水边上便传来消息:琼率大军已经开始渡河!
“大哥,要不要击其中流?”高林得报大喜,岳雷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杨再兴却道:“琼率部一万有余,若要击其中流,晋城中须出去多少兵马?”
高林细算一下:“总得三千骑上下。”
杨再兴道:“城中有多少骑军?”
岳雷闻之一撇嘴,高林讪讪地道:“不足两千。”
当下众人不再多废话,全力投入准备守城。自占晋城以来,这番功夫已经花了近两个月,实在已经充分得很了,但杨再兴地要求更高:“老子要让金贼有来无回!”,有此一句话,众军多费了数倍的功夫,眼下是检验的时候了。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勇将忽牙鲁,有去难回!班师。
兴十二年五月初一,琼率部至晋城外五里处,觅一任前方晋城游骑晃来晃去,就是不肯派遣骑军追击,自家安心率部缓行,慢条斯理地扎营建寨。所立寨栅居高临下,倒也隐约可以看得到晋城内外情形,只是要说攻城的话,这寨就立得大违常理了。
平常以大军围城时,或围三阙一,令对方出城而逃,方便追击,或者四面围得死死的,直到城被攻破,或城中粮尽而降。但无论以哪一种方式,都不会在五里以外扎营。毕竟攻城时所需要的器械沉重,要运过这五里的距离,那是要命的差使,何况多了五里的半径,要说围城,便是痴人说梦,何况还是兵力并不明显占优的情况之下。
所以这番布置,不但营中诸部议论纷纷,更让晋城中的杨再兴摸不着头脑。
“高林,按你看,这琼在搞什么名堂?”杨再兴在城头上揪掉了好几绺头发,还是不能看出琼布寨的用意。
“大哥,我看那琼必是怕死,不敢就近下寨,以免被我城中精骑突袭。”高林漫不在乎地“从战略上藐视敌人”。
岳雷则不然,思之再三,才道:“杨叔叔,我看此贼却不是来攻晋城的,倒像是等我大军出城去攻他!”
杨再兴捋须笑问:“此话怎讲?”
岳雷道:“杨叔叔看他下寨处,离晋城太远,若要攻城,器械皆不趁手。而倚坡建寨。却可防我骑军踹营,观其建寨所费功夫,倒是以防为主。建得如此扎实,哪像数日间便退的样子?故侄儿以为,琼必不肯来攻晋城,而是等我大军出城去攻他的寨!”
杨再兴笑笑,转头看着高林,高林挠挠头:“二公子已得岳爷兵法。高某佩服!”
岳雷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着杨再兴,只等他评判,看所说是否正确。岂知杨再兴也正满头雾水,听了岳雷之言,才略略窥出些门道来:琼所部不过一万五千上下,若不算骑军对比,自己城中可用地兵也近八千。倘若琼肯来攻城,骑军一无是处,自家八千兵力却可当得四五万攻城部队,琼这点兵马如何能够攻克晋城?
细细想来。恐怕岳雷地说法却是最接近真实情形了,只是琼大军说来不多。也不算少,多驻一日,所耗粮草不是少数,若如此相持,哪里比得过据城而守的侠义社?
算来算去,众人都不得要领,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城中骑军,十人为一小队,每日里往晋城三十里内外侦察,皆不见另有贼子援军,看来这琼所部,竟然只是孤军,坐守待援的可能性也没有了,甚至贼营中惯用地四出袭扰之术也没用,直接安安稳稳地就在那里住着,像是扎了根一般不肯稍动一动。如此五六天过去琼还沉得住气,杨再兴却已经有点憋不住了。
是日琼在寨中接到开封来书,兀术已经率所部亲卫返上京,开封城防已经交给了阿鲁补,专等自己率大军返开封协助守城。此事本来早在意料之中,兀术原该在二月底即返上京,却为杨再兴之事迁延至今,已经颇为难得,眼下既然不抱胜望,在开封城中等候一个败讯有何必要?自然是避之大吉了。琼得书,大是沮丧,更深知兀术对此战已经不看好,而自己却处在进退两难中。
恰在此时,营中女真骑军统领,猛安忽牙鲁耐不住性子,至帅帐发作道:“大军在此数日,不进不退,倒让那晋城中山贼笑话么?山贼侦骑在我营外进出,直当我营中无人一般,将军若是怕了,某家便要去会会那杨再兴!”.
:.里还会如此安静?只是这忽牙鲁平日里本不在琼帐下,而是阿鲁补帐下勇将,哪里将琼放在眼里!琼也心知此子颇不伏自己节制,也懒得去找他麻烦,眼下见他竟然肯主动要求与杨现兴一战,心中一笑:“我正为丞相北去为难,你却来教我如何退兵!再好也不过如此!”
当下也不多言,只道:“将军神勇,必挫贼军气势,只是不知将军须率多少人马去?”这话说得有气无力,那忽牙鲁听了,老大不乐意,对琼鄙视之至,遂抗声道:“只须本部两千骑,决要取那杨再兴狗头来报!”.
;身系大军安危,怎么可以轻身涉险,既然如此,本帅便令军中五千骑全数随将军出动如何?诸步军只在营中,专候将军凯旋!”
忽牙鲁本待要推辞,忽然灵机一动:“老子杀了杨南蛮,乘势便取了晋城,那时却看你这宋
一张脸往哪里摆放!”

当下也不推辞,领了军令,率全军骑兵5000出营,直发晋城。其时春雨发生,地下湿润,下坡时还滑跌了几个,到得晋城外时,水满濠沟,却是到不得城下,何况城头上得报,杨再兴与诸部军兵早早上了墙头,弓弩俱备,只待将令,忽牙鲁不得不小心些。
杨再兴上城墙,看见城外五千来骑,心中失笑:“这领军的番贼,必是女真将领,若是琼,哪会将骑军数千来攻坚城?”随后听到忽牙鲁所部叫骂不绝,乃是在挑逗己方出城与之决战,遂下令城头床弩及投石机准备。
过得片刻,忽牙鲁正骂得累了,不见城头上反应,又不认得哪一个是杨再兴,张弓往城上射时,又距离太远,只中了城墙,在那里进退两难。突然空中啸声大作,十余支粗大如短矛的劲弩从城墙头上飞出,插入骑军队中时,连倒了十余骑,有两支弩箭竟然穿过了两名金兵!忽牙鲁正在惊骇间,众军兵大叫,空中飞来数十块斗大石头,落入阵中时,又倒下了数十骑,只是死得不透,比弩箭穿过者死得慢些,却已经多半无救了。
这般哪里还要人教,未等忽牙鲁发令,众骑军勒马转身便退,直退出里许外才停下来。
检点城下,已经伏尸百余,大军一阵未交,损失如此之多,让忽牙鲁稍稍意沮,却随即暴怒:“南蛮便是这般怯弱,不敢出城与我女真英雄相持,待我上去与那杨再兴厮杀!”当下止住众军,单骑上前,数百步外即将手中弓箭抛却,对城头大吼:“杨再兴可敢与某家一战!”
杨再兴见这女真汉子痴得可爱,遂下令城头弓弩准备,然后转头看着岳雷:“侄儿莫道为叔偏心,不肯照顾,此战便让与你何如?”
岳雷大喜过望,披挂完毕,下墙头纵马而去,杨再兴叮嘱众将,只要忽牙鲁背后大军掩上,便用强弩射住城门,只让岳雷进城便是了。
另有一个话,却不用吩咐:“只要岳雷稍有不利,便射死那女真贼子!”
晋城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忽牙鲁本认不得杨再兴,岳雷盔甲防御得又全,看不真切,哪里晓得头盔下是老是少,忽牙鲁只道真是杨再兴出战,大吼一声,舞动手中狼牙棒便纵马扑了上去,岳雷哪里会怕这个,也是催马迎上,两马相错之际,当的一声大响,铁枪与狼牙棒实实在在地敲了一记,岳雷不过上身一晃,忽牙鲁却差点握不住手中兵器,人也几乎跌下马去。
行家一出手,自然知道强弱,岳雷信心大涨,忽牙鲁却惊惧非常。
当下岳雷率先催马,反冲了上去,忽牙鲁咬咬牙,也纵马举棒,再砸向岳雷,这次却没有上次的相撞声传出,岳雷在两马相交之际,忽然伏身避过狼牙棒,忽牙鲁力气用错,急忙收势,却如同自己砸了自己一记,胸口难过得要命,却骇然发现一柄铁枪从对方鞍旁现身,枪头直插自己腰部,手中棒儿哪里收得回来!眼睁睁看着那一枪挑开束绦,刺入腰间!只是这一霎岳雷时间没有把握好,枪头才入对方肌理,便已经错马而过,虽然已经伤敌,却并未致命。
两骑分开数十步后,忽牙鲁手中狼牙棒抛飞,以手捂腰:甲冑外看不出究竟,但小半个枪头刺入腰间,再横向挑出,这番剧痛,非亲身经历不能道其万一,哪里还拿得住兵器!
后方金骑大队眼看忽牙鲁出师不利,大吼声中,五千骑一齐扑了上来,岳雷本待要追击对方主将,见势不妙,回头看城墙上时,众将忙招他返城,当下密密射住城门处,金骑不得靠近。待吊桥收起时,众金贼虽然救回忽牙鲁,却又已经折损了两百来骑,城头上床弩与投石机大发利市,斩杀不少敌骑。
可恨者还不止此,主将被伤,众军哪里敢在晋城之下久留!当下护着忽牙鲁往寨中就跑,可是背后战鼓响出,城门再开,杨再兴这才亲率城中精选出来地三百精骑,出城掩杀过来,岳雷连马都未下过,就跟在杨再兴、王兰等人背后,追杀而去,金军大队竟然不敢以众寡相论,见后方“杨”字旗跟过来,如遇煞神,不要命般逃跑,无人敢留步截杀!
追亡逐北,杨再兴素来所好,这一阵大杀,枪下何止多了上百亡魂!岳雷也大发利市,杀得痛快之极。晋城骑军,自此初立名声.
准备班师!”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捷报震南北,晋城会群英!筹谋。
军狂奔而至,金军将校本待开寨接纳本寨败军,却见已经撞入本军尾队中,纠缠难解,若是开了寨门,却哪里关得住,琼当即断喝:“关栅,放箭!”
木栅上弓弩手两眼发花:如此两军纠缠,射哪个才是?
还好在杨再兴并未杀昏,眼见寨栅上弓弩密布,还在五百步外便勒马拐弯,往未能入寨以避的骑军掩杀过去。忽牙鲁所部亲随本待入寨逃生,谁知寨门紧闭,栅上步军吓得发抖,却是不肯开寨迎敌,都是大骂不止,但无可奈何之下,又能如何?自然纵马狂奔,远远遁走,一边鼓起余勇,步步截杀尾随的杨再兴手中铁枪,却哪里阻止得住!
再追杀得十余里,四千余金军骑兵大队被冲得四散,眼前豁然开朗,虽然未追上忽牙鲁,回头看时,三百余骑损伤不过十余骑,却已经杀得遍地遗尸,怕不有数百贼军!有如此战果,杨再兴也“老怀大慰”,率部徐徐返回,经过琼寨时,数百步外,远远看到栅上琼,杨再兴挥枪示意,琼却无丝毫烟火气:丞相本未要求某家取下晋城,眼下一战,已经是最小的伤亡结果,折损的多半是女真骑军,汉军却几无消耗,琼最想看到的便是这个结果,所以眼见杨再兴耀武扬威而过,心下居然对忽牙鲁、杨再兴颇为感激。
征战十余年的老将,早对接战的胜负看得淡了,能够在喧嚣的战场之上看到背后地角力。兀术已经北上。河北大地上。女真骑军不过五六千骑,各城中汉军却有八万余,若要日子过得舒心些。女真骑军越少越好,但若不借杨再兴之手,如何消耗得了悍勇地女真人?
是夜,琼收拢败军,骑军返寨之数不足三千五百,太行诸寨中。竟然还有下山捡便宜者,琼见忽牙鲁半死不活地回来,面色发青,早前的愉悦大打折扣:杨再兴硬是不争气,便多补一枪也不会累,为何留个半死的忽牙鲁回来?
杨再兴回城时,晋城中却是欢天喜地,今日贼骑临城时。众军民还在墙头上紧张了许久,但见城防器械有效,而主帅出城冲杀,威风八面。早晓得此战必胜,岂会不喜?当晚除了多遣人手上城头。以防琼袭城之外,城中大排牛酒,欢呼畅饮,高林、杨再兴等老成之辈自然不肯邀醉,城中精兵也有菜无酒,但两个月来辛苦修建城防和耕种地太行义民们,心知数十天的劳累没有白费,这番喜悦,杨再兴也默许其纵情狂欢。
次日拂晓,琼拔寨而去,数千骑军死死盯着晋城,只怕杨再兴出城追袭,但侠义社诸人却只在墙头挥手欢送,连出城远送也免谈。杨再兴站在墙头上,心道:“琼贼子慢走,某家不送了!此番来我晋城,未纵部下军将袭扰太行宋人,破坏庄稼,已经足感盛情,居然如此识趣,早早就班师回家,省却我多少功夫!”
一战下来,最为郁闷的竟然只得躺在马背上呻吟的忽牙鲁,、杨二人都满意得不得了。
但让杨再兴与侠义社英雄最为高兴的则是,细细审过昨天在城下俘回的伤兵,众人方知晓开封城中实力大减,连守城兵马都不足使用,河南所得宋城,连守城地兵马都凑不出来,兀术最为担心的,却是从河北逃往江南的宋人不肯北返,那时所占空城不过一座石堆,有何意义?
此次来伐晋城,不但开封城中能够机动的实力尽出,连兀术北返上京都只得200骑随行。
众将闻讯大喜,都摩拳擦掌:晋城眼下已经有如泰山之安,若再顺手些儿,说不定便可以另占数座城池,兀术所虑者,是无人去占空城,太行义民还少么,兀术为难,咱可不为难啊!
杨再兴却乐不起来:“若要攻城,倒也不难,只是眼下城中不过七八千兵马,倘若再占得三座城,岂不只得一二千兵马守一座城,又经得多少金军攻打?兵不精练,器甲不全,骑军不满两千,哪里敢纵横河北!便是多攻取一座城,城中连粮草都不足半年之用,山上宋人犹在半饥半饱间,哪得便去攻取新城?且屯田种粮,待府库充盈些,兵甲完备,士卒精练,便出兵扫荡河北!”
然杨再兴、高林等自是持重,侠义社英雄却未必人人如此,一旦大胜,斩敌过千,以不到八千兵马胜一万五千金军,如此战果,沿着侠义社的消息渠道,以快过金军的速度迅速传向大江南北,太行诸寨,虽然有远隔数百里者,仍纷纷遣使来贺,自来诸寨
山建栅,或砌个小小关口,镇住山獈要道,哪里辄敢城?何况随后又坚守成功!如此消息自然大振人心,兀术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此事的出现,一城一地之得失何足道,但若形成燎原之势,太行两翼千里江山,从此便要多事了!.
]:杨再兴言出必行,若不小心惹上了,便是天大地麻烦。
兀术得知此败,已经是过了燕京地面,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败得如此难看,也让他愀然不乐。所足以为喜的则是杨再兴并没有追击琼大军,也没有扩大战果的意思,不过琼所献策才让兀术最为关切:若杨再兴多占得几座城,大金方好择其弱者而下手,并借此机会引太行山贼下山,方便各个击破,或聚而歼之。眼下杨再兴却稳居晋城,不像要攻城掠地的样子,大金虽然暂得河北一时之安,却难以在短时间内聚集有效力量打击侠义社了。
如此亦喜亦忧之间,兀术下令女真骑军主力抓紧北返,以图集中精力对付蒙古诸部。至于太行诸寨,便交给汉军不时清剿吧,只要不再丢失城池,一时间舍却晋城也非多大问题。
江南闻报,诸州县亦惊亦喜,惊地只是官兵,只怕大金借此寻衅生事,毕竟太行山侠义社多打“岳家军”旗号,若兀术不肯放手,穷究其责,大宋也难交待,只是事发多日,江防上竟然毫无动静,张俊等才以手加额,不知为何兀术如此好说话,竟然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没有,直将太行山下动静视若无睹;民间却颇喜庆,只要官府没有明面上禁止,各地宋人皆以种种方式相贺,有至宗庙致祭地,有大排宴席的,有设香致祷,祝太行英雄连战连胜的。岳家老小在岭南也得到消息,岳李氏大喜之余,得知岳雷也有战功,竟至泣下。当地官府虽然不敢过于接近岳家,仍接赵构之命,小心照顾周全,只怕稍出意外,不好交待,一时之间,官兵与侠义社英雄竟然各尽其责,相处甚洽。

赵构在临安城中得报,于无人之时,在御书房中纵声大笑,这口恶气出得痛快之至,若非韦后将要南返,皇兄还在上京,当场就想下旨封赏杨再兴及太行英雄。至于兀术来书,要求早早将河北宋人一律遣返故居,赵构则直接无视了,只令司礼监拟国书返报兀术,书中只以“尝以北人畏罪之意知闻,欲得上国降一赦罪文字,使之释然无疑,径即发遣,免致艰难”的理由糊弄过去。兀术得书,大是喟憾,却也无计可施。
秦桧得报,则惶恐数日,深怕又得兀术小笺见责,但数十日后竟然平安无事,心下诧异之外,也对杨再兴颇有恨意:“此子可恶,累老夫担心了一个多月,若再不肯消停,老夫就——”思之再三,居然想不出一条对付杨再兴的计策来,毕竟杨再兴眼下是在大金国的土地上,不奉中枢札子,自家虽想罢了杨再兴的节度使,却不得赵构允可,秦桧不由得大是沮丧。
此时何铸回临安覆命,秦桧无处泄愤,想起当初何铸曾为岳飞辩冤,遂将怒火发在何铸身上,将何铸由“签书枢密院事”罢为“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稍稍意平了一些。
绍兴十二年五月十七日,晋城中,大胜后的兴奋已经散尽,城中军民人心已安,各处消息传来,皆道金贼自相告诫,不得擅入晋城百里之内。太行、王屋二山之间,沁水两岸,一时尽成乐土,太行山上寨中宋人纷纷收拾行囊,下山建房耕种,虽然时节晚了些儿,仍足以建房开荒,恢复旧观。昔时本来就在泽州府治下的宋人,更是早早回归故宅,大事修葺。
杨再兴连忙了数日,都是接待前来称贺的大小寨主,最开心的则是柔福与秋香母子俱下了山来,住进府衙后宅中。一家大小,其乐融融,杨再兴将赵构手书私下递给柔福,郡主含泪念完,深感赵构照拂之意,但想想韦后即将返临安,那时这位九哥只怕就未必会再如此和煦了罢。杨再兴忙深怜蜜爱,以宽柔福之怀。
高林偏生不识时务,在这时入内宅门口,高叫道:“大哥,太行诸寨主齐聚,只等大哥一人了。”
杨再兴在柔福羞嗔中,急急收束衣带,出衙理事去矣。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晋城大整军,何处安宋民?空城
番大会诸寨,一则是为梁兴建议,二则是众寨主投奔多,晋城中已经出现了各路太行兵马数千,侠义社军兵训练时,在一旁指指点点的就不下千人。
梁兴终于还是无法与王湛所遣将官共处下去,特别是参与了晋城之战的策划以后,忠义社中将官不晓得从哪里嗅到气味,不仅与梁兴大吵大闹,甚至强行要求梁兴到晋城,劝杨再兴弃城返回太行。梁兴哭笑不得,遂报与高林,高林得杨再兴指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率侠义社众人,以千余兵马“强攻”忠义社。那狗官见寨里寨外一片喊杀声,吓得胆丧心裂,强烈要求梁兴保护他出山,太行雄定关终于还是落入侠义社之手,忠义社从此消失。王湛得报时,梁兴已经下山,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安排梁兴返回鄂州御前军中。
梁兴走时就对杨再兴道:“太行诸寨,良莠不齐,兄弟如今威震南北,宋、金二帝俱无可奈何,正可为河北图,然久滞于山寨间,则非良策,不如早早一统诸寨,屯田积储,整治兵甲,训练士卒,以为长久之计,倘若事不谐,则勿与诸寨纠缠,早早自立旗号,免遗后日之忧!”
言中对诸寨的老大们似颇有不满,料来也是这两年多时间里,在太行与诸寨间处得并不很和谐,才有侠义社崛起之事,否则凭梁兴在太行威望,哪里轮得到高林当老大!杨再兴当时听了,惟惟而已,过后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特别是眼下城中态势,便充分证明了梁兴的远见。
五月中旬起,太行诸寨得到晋城克复的消息。纷纷率部下山,进城投靠。不过高林仔细打听,却发现诸寨各率精兵前来,家小却稳居寨中,哪像侠义社诸人,已经将家小俱已搬至城中。更让人恼火地是。这些家伙所带兵卒,一律不伏高林、王兰等人号令,甚至在城中屡有犯禁之事,持刀相向也不只一起,甚至有搅扰侠义社家眷者,高、王二人火冒三丈,若非杨再兴劝说,早已经斩几个做样子了。
所以眼下城中兵马虽众。却比此前防御琼时还动荡得多,城中宋人渐有微词,道是太行义军还不如金军纪律,城中还不如山上平安。杨再兴知道。梁兴非是要自己硬去做“太行王”,而是长此以往。太行义军终将自己毁掉,不待金军大举进攻,便已尽失民心,义旗哪里还举得起来?
何况这些家伙到城中时,身上除了刀枪,别无长物,动辄就要吃要住,稍有不满,便大呼小叫:“爷爷在山上过得好好地,便为了帮晋城杀金贼,才不远数百里来此间,竟然拿这等猪食来糊弄爷爷,当真不怕死么?”
杨再兴虽愿顾全大局,也终于知道,是该整治城中秩序地时候了,于是下令大集寨主。
府衙大堂上,案几已经撤去,主位上一溜摆开三把椅子,左右则是两排数十张木骑。众寨主在两排木椅上早等得焦燥,才见主位上的人出现,杨再兴居中坐了,左边是高林,右边是岳雷。
王兰是召集人,在堂中一个罗圈揖,清咳数声,堂上才寂然无声,王兰伸手指着杨再兴:“众位英雄,这位便是晋城之主,大宋枪神,,大宋殿前司右军都统,汾州节度使杨大人!”
堂上一时肃然,杨再兴面色冷峻,也不言语,众寨主面面相觑,老成者慢慢起身:“杨大人,久仰!久仰!”神经大条点的慢条斯理,却也早晚起身见礼,方才敢安座。便不是看在晋城新主身份上,“大宋枪神”几个字拿出去,往太行山上一砸,还是听得到响声地!
杨再兴看在眼里,先不发作,而是随意拱手:“客气,客气,虚名而已!”
随后王兰才指着岳雷:“这位是大宋枢密副使,岳爷爷的二公子,岳雷!”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安坐——岳飞之名,天下耸动,其冤之重,亦轰动南北,太行山上,只要是大宋子民,无不祭拜。众寨主对于“人”或者可以不敬,但岳飞眼下已经实实在在地晋升到了“神”的境界。即使是杨再兴这个“枪神”,相对岳飞而言,声望还是差了不只一个等级,若不是看在晋城大败金军的份上,诸寨主更加不会理会,毕竟当初的颖昌之战,小商河之战,离这些寨主们太远了些。
岳雷见众寨主纷纷起身致意,也客气地起身逊让:“岳雷年幼,只怕坠了父相令名,还请叔伯们多多入指点!”
高林不必介绍了,即使从北太行来的寨主,也多有所知。
杨再兴等王兰归座,才起身站到堂中。
“众位英雄,自靖康以来,番贼铁蹄
处,城池俱废,万户无犬吠,千里无鸡鸣,大宋子民或者依山建寨以避兵锋,实在避不过地,身坠胡尘之中,剃发易服,为奴为婢,为番贼随意生死之,岂不可怜!”
众寨主闻言虽点头称是,腹中却同时冒出两字:“废话!”
杨再兴腹中冷笑,口中却道:“侠义社自创立以来,除了建寨招纳宋人,便矢志恢复旧河山,扫荡燕云,直捣黄龙,以遂岳相‘笑谈渴饮匈奴血’之志,故岳相身殁之后,侠义社无以为祭,遂整治兵马,不惜生死,杀尽晋城中千骑番贼为祭,后继之以败金军万五千兵马,稍慰岳相英灵。虽然如此,仍不足以塞河北宋人之望,如今不过暂治晋城以练兵,他日必出太行,兵戈直指上京!”
这番话一出,众寨主稍稍动容,一则为此前大败金军之战绩,二则为侠义社之大志,与诸寨芶且自保大是不同,也颇壮太行山诸寨之气。
杨再兴话锋一转,面色便不好看起来:“昔年杨某在岳相军中,亲见岳家军所战无不胜,所攻无不克,诸位以为,为何有如此战绩?实不相瞒,岳家军一出动,如臂使指,纪律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卒遇强敌,不论成千过万,皆不动如山,不曾奔溃过,如此哪得不胜?!但如此精兵,非一日可练就,晋城中八千兵马,自进城以来,未尝有一日歇息,王兰兄弟、罗彦兄弟、高寨主皆为昔年岳相麾下将领,某家自不必说,岳二爷也在此间,若练出来的兵不成话,哪里对得起岳相?如何可以与番贼争锋,安能败琼所部兵马?”
这话一出,堂上诸人开始感觉的些威压了,刚才还有一些窃窃私语者,也顿时住口。
杨再兴见诸人凛然,满意地继续道:“所以晋城之中,所缺的不是兵,而是强兵、精兵,此等兵马须号令一统,言出法随,令行禁止,皆如岳家军模样!故此,城中练兵之法,与鄂州军中并无二致,诸位若实实在在要入晋城来,便编入晋城军中为将校,寨中兵马编入军中一同训练,某家必选贤能之辈,共图大事,若不然,三日内可率部离去,杨某绝不留难!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自今日起,有违岳家军法者,晋城军中必不稍有宽贷,此话自一个时辰之后算数,诸位自去约束所部兵马,莫谓杨某不教而诛!”
众寨主才悚然惕惧,正襟危坐,不敢作声。
当下杨再兴也不多言,挥手令众人散去,当晚城中喧嚣不已,四位寨主愤愤然率部离城,却有二十余位寨主愿意编入晋城军中效力,且限期将家小搬入城中。但仍有数起扰民事件,高林等人率几个小队城中巡逻,只要有敢犯军法者,一律当场拿下,次日天明时,衙门前广场上,斩了三名太行义军兵卒,数十位太行义军被按在地上,责打数鞭至数十鞭不等,一切依足岳飞治军规矩,晋城中一时肃然,再无敢扰民者,从太行山上下来的宋民这才心怀大畅。

三日之后,大事已定,城中再无第二家旗号,只有侠义社统领大局,较场上练兵的士兵却多了四千余人,总数达到一万二千左右。但可惜的是马匹太少,总数还不到2500匹,:|:骑军的不到1800骑,罗彦对此颇有微辞~.罢,当日上太行时,连一千骑都凑合不出来——日后自然会多起来。”
杨再兴却在此时召开会议,与已经变成晋城军将校地诸位寨主们商议大事。
“晋城之中,虽然可以装得十万宋人,可是眼下用兵之际,实不知兀术哪天会来攻打,若七八万人口还可安顿,只是挤了些,再多一二万,城中便无处安置了,眼下山上不断来人,城中已经有五六万人口,再迟些时,只怕误了大事,众位兄弟看,可有妙策?”杨再兴见晋城中宋人越来越多,一边高兴,一边也为这“人口负担”感到困扰,毕竟长期准备攻守的城池,城中居民太多也是不利,比如消耗粮草便多,或者开战时易烧起民宅,按他设计,晋城中最多五万人足矣。
众人犹豫之际,一名新加入的寨主道:“杨爷何必烦恼,泽州府尽在杨爷囊中,还有数城眼下空闲,哪里安不下十万宋民?”
杨再兴闻言大惑:“哪里来的空城?”
那人答道:“沁水、高平、陵川三县便是!”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晋城好年景,金主遣使来。
拿地图来!”杨再兴让高林取出自行汇制的“太行诸图”,这东西虽然远远不能与岳世的地图比,但若是送给兀术,绝对有把“交通图”送给座山雕的效果。
但这张图上所标的,却只有大行诸寨在太行山的大致分布,连太行山两侧的大小城池都没有,杨再兴眼下最为后悔的,就是在临安时没有想法子去弄一份大宋山河地理图在手,那东西只要想点办法,在殿前司军中也必定会有。
那献策的寨主姓焦,眼下是王兰军中的副统领,指着图上晋城位置:“此地是晋城,往正北数十里便是高平,是最近的县城,位于丹河上游,番贼来前,城中也有三千余户,靖康后几番为贼子所占,眼下竟是一座空城,若稍加修葺,可安置两万宋人。沁水、陵川两县俱在山间,距离此间不出百里,虽有县治,城中宋人却早逃得干干净净,只须去数百兵马,招纳宋人,大约也可各容得一二万宋人,如此便安置五六万宋人,晋城内可容五六万,岂不妥当?”
杨再兴闻言大喜,从地图上看,泽州府诸县城俱在晋城照应之下,若金军要去取此三县,大军行动全在晋城兵马眼皮底下,只要晋城不乱,则其余三城皆稳如太山。
当下密密分派人手,王兰、罗彦、高林各领三百骑,前往三县察勘,并号令太行各寨,可速将山上老小移入诸城中,四座城加起来,何止数十万顷土地可种。只要熬过今年。明年便是一个好年景,那时还怕什么兀术大军?
这边杨再兴忙于安置宋人,上京那边兀术却头痛于河北宋人逃散。自大河以北,燕京以南,数千里地面,只有少数被掳的宋人在金人治下,总数不过数十万,哪里比得赵构治下以数千万计!当初眼见大宋繁盛。总以为攻取之后,连年丰登,大金国力将攀至一个空前的高峰,哪晓得连年征战下来,女真成年地汉子五不存一,蒙古人甚至欺到了上京百里之内!而河北地面上却哪里有想像中地产出?虽然已经屡次下书于赵构,要求将河北的宋人遣返,赵构却只是推脱。并不见宋人北返,想来此计已经无效。此番得宋人交割数城,还好在骑军跑得快,才在商州掳得四五万宋人。若非如此,和议一成。岂不跑得干干净净?
白山黑水间,阿骨打的龙兴之地,眼下反成了大金国人口最多地地区,上京城外,连草场都有些紧张了,兀术开始动起了移民的脑子。当然,女真族人是不能轻易移走的,这里必竟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十年前宗翰移走数万女真人至河北,是对是错,如今在上京还争论不休。但那些亡辽留下的契丹族人,还有已经灭国的渤海国人,不正好送到河北去屯田么?
所以兀术地烦恼,与杨再兴恰恰相反。
自回到上京之后,大金皇统帝宠渥更甚从前,不管战况如何,毕竟与宋国和议已经达成,宋使已经拜表于阙下。其表曰:“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四十里外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弊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籓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差人般送至泗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蚤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大金皇统帝遂遣左宣徽使刘筈使宋,以衮冕圭宝佩璲玉册册康王为宋帝。其册文曰“皇帝若曰:咨尔宋康王赵构。不吊,天降丧于尔邦,亟渎齐盟,自贻颠覆,俾尔越在江表。用勤我师旅,盖十有八年于兹。朕用震悼,斯民其何罪。今天其悔祸,诞诱尔衷,封奏狎至,愿身列于籓辅。今遣光禄大夫、左宣徽使刘筈等持节册命尔为帝,国号宋,世服臣职,永为屏翰。呜呼钦哉,其恭听朕命。”
兀术立下如此大功,皇统帝赐宗弼人口牛马各千、驼百、羊万,每年在宋国进贡内给银、绢二千两、匹。但让兀术耿耿于怀的却是在朝堂之上,韩企先的一句话:“近者闻说,河北晋城为宋人所据,丞相大军师劳无功,竟然奈何不得数千山贼,却不知是否人言误传?”
当时兀术狠狠瞪了韩企先一眼,后者念及完颜希尹之死,心胆俱寒,才知自己失言,狼狈而退。
若非这韩企先为相多年
封濮王,深得今上信重,兀术连杀了这老头的心都有十了,还立在朝堂上不倒下,不是空耗大金俸禄么?
皇统帝闻言,却轻描淡写地说道:“丞相莫介怀,区区太行山贼,焉能动我大金根本?且待兵马稍歇,再一举平定就是了。”
兀术看着这位比自己小了二十余岁的侄子,百感交集,明明就是跟自己儿子、岳飞、杨再兴这些人年纪相仿佛,为何人跟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陛下有所不知,这山贼固不可虑,只是宋国逃将杨再兴也在此城中,实为大金隐忧,倒不可轻觑,老臣虑及女真孩子们多年未曾返上京,才未全力攻取,稍缓大金军力,日后必要取之,才可安枕而眠。”兀术忙对皇帝解释道。
皇统帝一笑,不予置答,让兀术回府后还郁闷不已。
是夜,皇统帝却密召韩企先,问道:“河北晋城之事,朕早有所闻,眼下却是有杨再兴在城中,此子曾杀得丞相几乎不免于难,若行强攻,实强人所难,大金国力空乏,不可再轻举大军南下,韩相可有妙策?”

韩企先一愣:攻城掠地,是武将本份,兀术不能做的事,叫俺一个文臣如何出主意?但箭在弦上,却不得不发,仔细思忖片刻,心中一动,拱手道:“陛下,臣倒是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还请圣断。”皇统帝大喜,仔细听了韩企先之策,点头不已,次日兀术得到消息时,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辞。
六月底,黍已经泛黄,占城稻甚至开始收割,太行山下,至晋城之间,数万顷土地一片丰收景象,自金军退去后,种下的第二季占城稻也长出了尺余高地秧苗。高平、沁水、陵川诸县经过简单修整,终于有了些模样,山上下来的宋人也达到七万余,其中近两万住在三县城中,毕竟那里离金人更远,心理上还要安全些,夏稻种植也在六月进入高峰。杨再兴心中大定,只等屯田两三年,晋城不但稳如太山,更可以开始向外扩张了。
只是让人最为不爽的是,田师中终于在鄂州下了手。
自王贵走后,人心离散,虽然众将都对田师中不满,却没有人集中力量去反抗。田师中以蜀兵自卫,轻易不出军营,鄂州军中将校,一律到蜀军营中去见他奏事。而八十余位副将以上军将中,竟然有四十余位要求去职,田师中一概予以批准,并随即用原来的镇江旧部麾下将佐升任,以填补留下地武职空白。两个月下来,军不知将,将不知军,鄂州营中秩序大坏。镇江诸江在军中以捞钱为要务,到了鄂州自然不会轻易改去本性,鄂州军兵饷本为诸军中最高,至此大幅下降,钱都中饱了主将私囊。鄂州城中军纪由此颓废,再不复岳飞手中模样。
同时田师中对侠义社之事也颇为关注,特别是从种种渠道得知侠义社襄助岳雷之后,更是严加约束,大力扫荡侠义社,一时间,江南往河北运输的物资大半落入了鄂州军中,侠义社不得不另辟道路。但沿江一带俱在田师中、张俊手中,新路也时断时续,过河以后还得躲过金军游骑,是以大为艰难。
杨再兴在晋城中,得知这一详情时已经是七月中旬,但不待此讯息,也知道江南之事出了问题,毕竟往北地物资已经运不过来了。若待一切物资只靠晋城生产,却甚是艰难。
恰在此时,沁水守军火速来报:“上京贼酋来使!”
杨再兴纳闷了半晌:“老子不过与兀术战了一场,兀术来书还说得过去,金主跟咱啥时候这么熟悉了?竟然会遣使来?”
但打骨子里对宋金和议的不满,让杨再兴还是决定不让金使进城,而是在离城数里处立帐等候。
“这位想是杨神枪了!在下韩离!奉圣命旨与杨大人!”
让杨再兴大出意外的是,这位金使竟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汉人,非但如此,前来护送的也全是汉军,虽然作金人打扮,但汉话说得字正腔圆,若不知内情,竟像是临安城中的一位京官。
“呵呵!这位先生有趣!不知是哪里的旨,哪位圣上啊?”杨再兴据椅而坐,看着韩离进来,连手也不抬一下。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朝泽州知府,太行晋城之主。
离七窍生烟,却是不敢发作,一时忤在那里,作声不
大金虽然取得河北连胜,却是在赵构自废武功,杀岳飞、贬韩世忠的情况下取得的胜利,而且眼下女真骑军主力尽皆北撤,沿河一带,尽是琼、孔彦舟等辈,新接收的商州、泗州等地还有少量的金骑,却不过五七千人马。自宋金和议之后,大金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颖昌之战时十二三万人马的大军,而当时岳雷、王贵硬是以两万余兵马,抗住了兀术的十二三万大军,就算杨再兴不出现,颖昌之战也不过少折损些人马而已,要攻下来还是不太可能。如今晋城已经大败一万五千琼,连远在上金的皇上和濮王、兀术都深知不能力取,否则何至于派遣韩企先府上的家臣前来!
若非韩企先再三叮嘱,韩离或者还会耍一下在上京城中的威风,但有了濮王的交待,韩离深知眼前这武将乃是大金战神兀术的克星,眼下大金举国都无可奈何,自己身处险地,更须小心在意,当下收拾闷气,对自己再三提醒:“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一点都没有生气!”
于是杨再兴嘻嘻笑地看着韩离的一张脸,慢慢地从冷峻变为平和,再努力地牵动嘴角慢慢上翘,最后露出牙齿,终于变成一张笑脸:“杨,杨大人说哪里话?这里是大金地界,韩某从上京来,自然是大金地臣子。的是当今皇统帝的亲笔御札。”
“看来韩大人久居上京,早已经忘了自家祖宗姓氏,竟然变成了大金良臣,也算难得!不过金帝有什么旨意,就不劳韩大人宣读,直接给某家便是。”杨再兴脸上讪笑。话虽客气,却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在案后一伸手,直盯着韩离。
韩离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差点就没能够保持住艰难挤出的笑脸,还好在本来所携地就是秘旨,原本也不能够宣读的,当下颤抖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函。双手呈到杨再兴面前,杨再兴伸手抢过,随手撕开,展信便读,韩离退后,终于把已经挤得酸痛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在那里拱手肃立。
杨再兴开卷便是一愣,这大金皇统帝若是真的手书此札,那书法确实相当不错了,至少比咱老杨那两手鬼画符要强得多。但让杨再兴震动的还是信中内容:“字付杨卿阁下:前者之战,卿名动南北,朕虽痛心于折损军将,然于杨卿风采,实心向往之,若大金有此神枪。何愁天下不平?近闻卿据晋城为变,深为憾之,区区百里之地,何足展卿大才?朕虽富有天下,仍不能平前辽余孽,蒙古诸部亦颇扰动,不得安大金万民。若得卿天资勇武,为朕扫除宵小。朕不吝裂土千里以封,何止区区泽州耶?尝闻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宋国已为大金藩属。卿其宁择臣而不择君乎?书到之日,朕便诏告天下,以卿领泽州牧,戒河北诸军勿犯,以明朕肺腑之意,惟所论大计,卿可付一言予来使,以孚朕望!”
杨再兴阅罢,如被火烧,急急进入城中,将韩离扔在城外帐中,令其暂候,晋州军中一领百余兵马陪同并监视之,诫其不得到处走动,免生意外。韩离与所部十余名汉军哪里还敢出营一步。
晋城中,泽州府衙之内,杨再兴与诸将念罢此信,都是一阵默然。
“杨叔叔,若贼酋诏告天下,以叔叔知泽州府,江南地面上,皆以为叔叔投敌为金国之臣矣,那时侠义社何以服江南宋人?”岳雷虽然少有议事,但此事一出,却不糊涂,当下抗声言道。
高林也点点头:“不惟江南,便是太行山上宋民,若知晓此事,只怕便不敢到泽州府地界安身矣。”
杨再兴皱眉道:“贼子此计好毒!众位兄弟看,当如何处置?”
一时间,堂上众将纷纭不休,却都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入夜后,杨再兴在府衙内来回走动,心中焦燥不安,大费踌躇。自岳飞之死后,秦桧苦苦相逼,杨再兴明白,若是再想芶活于临安已经不可能,何况岳家安危,还系于自身,若一步不慎,便有负岳飞所托。自家家小,也危若累卵,直到带岳雷上了太行,才安生下来。此前求生的目标,至此已经达成。
但自晋城一战后,天下震动,皆知杨再兴据晋城为变,老杨也在心中暗暗计划,若能够经营好晋城,屯田练兵,数年后当可在河北地面上有一战之能,但要说率军北上,直扫燕云,则非三两年可办,当初岳飞在鄂州练兵屯田七年,才敢于提出直捣黄龙,自己眼下的晋州军与岳家军相比,差距何只十倍!若要直捣黄龙,绝非四五年之功,何况眼下金主出此毒招,晋州军在河北之地上,号召力大降,若处之不当,只怕恢复之计,终成画饼。
杨再兴想到此处,
头苦笑:“老子要在临安茍活,秦桧不允,老子要在金主不允,老天为何让这趟穿越如此艰难?”

但事已至此,由不得杨再兴犹豫,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贻患无穷尽矣。
次日聚会众将,杨再兴不再商量,对众将道:“杨某思之再三,身为宋臣,岂能受贼酋册封?眼下须向临安城中请旨,请圣上下旨,由某家暂领大宋泽州牧!”
此言一出,众将释然:若得赵构下旨,令杨再兴知泽州,则江南侠义社可安矣,江南毕竟还是赵构天下,只要诏告江南,比金主所谓的“诏告天下”还有效些。太行山上目前还是侠义社说了算,只要持赵构诏书逐寨谕示,此后太行宋人也知此间有一块大宋“飞地”,自可安心来此避祸。只是如何让赵构下旨,还须费一番功夫。
果然,数天之后,河北至东北平原,大金国所有州府都得明牒,宣布由杨再兴知泽州府,河北诸军慎勿犯其境界,不过此旨来得晚了些,杨再兴警告兀术勿犯晋城百里境界地话,比金主的告谕更早早地生了效,只不过眼下更加安心而已。
同时,杨再兴对韩离道:“回报你家主上,杨某目下以安太行宋民为要务,姑待太行民众安居,再议大事未晚。”此话不硬不软,韩离三思之下,觉得也有了个交待,不好强求,只得返上京去。晋州城中同时遣使赴临安,向赵构请领泽州牧,此时杨再兴才发现,金主所发诏书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晋州使团所到之处,只要举出“杨”字大旗,河北地面上,竟然无一处兵马敢来搅扰,头两天还偷偷摸摸的使团,过黄河时试着喝令当地守军准备船只,居然跑得比宋人还快。
河北诸路军中有琼等辈,心知肚明,自然明白金主欲将杨再兴置于与琼、孔彦舟等人相同的地位,以污杨再兴之名;另外也在暂时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以此举动聊以为大金遮羞。多数中下阶层将官却哪里晓得,只道是杨再兴已经投金,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故晋州使团所到之处,无人敢捋杨再兴虎须,接待惟恐不周,其实杨再兴此刻还在晋州城中高卧,所遣的不过是王兰等人。
江南虽然没有金主诏书遍谕,却哪里瞒得过秦桧与赵构?金帝诏书才到大河两岸,临安城中数日内就得到全文,比王兰等人抵达临安早了十来日,只是眼下君臣俱在垂拱殿中,各自发愁。
“秦卿以为,金主此举,其意何在?”赵构心中烦闷,将张俊报来的金主册封杨再兴全文递给秦桧,自己却在殿中来回踱步,不能安座。杨再兴北上太行,于赵构实在是摆脱了一个两难问题:若杀柔福、杨再兴以为尊者讳,却违了自己厚待柔福的兄妹之情,也违了培养一名大宋另类岳飞的初衷,若不杀,则韦后还宫之日,何以面对双方皆知的隐情?但杨再兴在河北占了晋城,赵构却私心里心向往之,巴不得给兀术多找点麻烦,免得兀术一封书信催自己遣返河北宋人。
但眼下金主举动,再次让赵构陷入为难。
若承认之,则是证明自己所着意培养地勇将投入了金营,若不承认,只怕金主未必会答应,那时只须在韦后返临安途中稍添麻烦,便足以让自己后悔不迭。若更进一步,让五国城中的皇兄与杨再兴挂上钩,前景更加不堪。
秦桧早早得到消息,心下也是忐忑不安:这杨再兴与自己总是有些过节的,倘若趁此机会与自己为难,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总不成与金主任命的泽州知府作对吧。
可是眼下最需要的,却是帮助赵构渡过眼下的危机。若让大金册封成功,以后大宋地面子往哪里放去?至少在江南得有一个说法,证明赵构并没有放弃杨再兴这位“大宋神枪”,或者说明河北还有忠臣义民在抗金,否则前景不妙。
“陛下,臣以为,不如另下一札子,晓谕诸路州府,以我朝之命,诏杨再兴为权知泽州府,这般既不违金主之意,也好对江南诸路宋民有所交待。”秦桧思之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这个建议。
赵构闻言苦笑:“朕若下此诏,是金主之意乎,大宋朝之意乎?”
秦桧忙道:“江南诸路,金旨不可遍谕,陛下旨到处,只要不称奉金主之旨,何人敢多支吾半句?那时自可谓之克复泽州’,也好修入国史。”
这里君臣尚未定下主意,那边王兰已经往临安而来,沿途驿吏早早传来消息,让涌金城内杨府打扫干净,晋州使节要入住杨府。
秦桧闻讯,深为衔恨之。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韦后返行在,晋城多煤铁。
京城中,皇统帝完颜亶得韩离回报,思之再三,令韩术、韩企先,自家却另着宫中拟札子,以“太行子民即为大金子民,卿其为为国安抚之,勿令久居山野可矣。”之句,着人付晋城。
完颜亶自岁登基,到如今才8,在位日短,朝中又多干臣,甚至是权臣,此前的完颜宗傒、完颜宗翰、完颜宗辅、完颜希尹等,在他面前都嚣张得多,只有眼下这位四皇叔兀术(完颜宗弼)对自己才恭谨有加,让自己有了当皇帝的感觉。历来臣强主弱,乃是常例,凡是宗族干臣当政时,大金的皇帝便难当得很,还不如这两年以汉臣为主,自己稍稍如意些。
所以上次给杨再兴所写的札子,其中“朕实心向往之”,倒有七八分是真话,虽然大计由韩企先而出,但遣辞用句之间,不无一位青年皇帝的远大抱负。自去年长子济安未满一岁即病死之后,完颜亶一直陷于抑郁之中,直到所宠的贤妃怀了子嗣,才稍慰心怀。但自己能够真正独立掌握朝政的时候,却已经是大金国力在兀术的连番征战下,落入最低谷的时候。辽朝余孽不用讲了,耶律大石屡侵西夏,自己无力组织反击,大金在西夏的威望与影响已经大受损伤,蒙古诸部又以小规模游骑屡屡袭扰在上京数百里内的女真部落,自己身为女真族所出皇帝,居然保护不了自己地母族。如何称“富有四海”?
这番招降杨再兴,24岁的完颜亶甚至遥想杨再兴勇武,若能与自己一起平定蒙古诸部,或者可以创造另一朝明君勇帅的传奇!毕竟大金英雄虽多,却再哪一位有出兀术之右者,能够称为大金一代战神。绝非幸致,除了功绩盖世,更深通谋略,能够以片纸胜千军,哪里是只凭蛮力能够作到的?但杨再兴能够让兀术如此畏惧,岂非更在兀术之上?
只是杨再兴的答复之中,完颜亶没有看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答案,甚至在这个答案背后。还有“日后逐鹿中原,未知鹿死谁手”之意,也激起了完颜亶地一股傲气:便让你暂居晋城,朕倒要看你有何本事与朕争天下!是以不冷不热地回了杨再兴的话,同时告诉他,你做得再多,也不过是为大金安抚子民而已。
但内心深处,完颜亶尽力避免去想的却是:大金眼下竟然连杨再兴所部数千太行山贼都奈何不了,也难怪兀术忙着与大宋休兵,和议一成。便率精骑尽返上京。让完颜亶略可安慰的是,兀术北返的消息传出,蒙古诸部游骑立即远遁数百里外,不敢再逼近上京五百里内。
对于远在晋城的杨再兴,完颜只能长叹一声,手中可用的牌确实不多了。
同时。在临安城中的赵构也接到了王兰经中枢呈上地杨再兴来书,其辞略曰:“殿前司右军都统制、汾州节度使、武略大夫杨再兴顿首奏于阙下:近者臣为太行山贼所逼,率贼部剿平泽州晋城等地番贼,侥幸成功,今泽州诸城中已收纳河北宋人八万,略复靖康前旧观,方当奏表以闻,请旨以安州治。今获上京贼酋以’领泽州牧’之名诏告河北,欲陷臣于不义。臣虽愚鲁,尚慕采薇之义,岂能以宋土安宋民而领贼酋册封!故不辞鄙陋之资。敢请权知泽州府之职,并诏告江南诸路州府。非臣好擅居高位,惟借之以正泽州府所属而已。臣虽有愚计,然不敢自专,惟陛下裁之。”
赵构得书,与秦桧面面相觑:此书与秦桧所献策何其相似!是晋城中别有高人耶?或者是杨再兴本来之意?若为后者,杨再兴之谋略当另眼相看也,能够与秦桧之计不谋而合,岂是常人!
然不管计从何来,毕竟眼下这是惟一可行之道,当下秦桧拟旨,以杨再兴权知泽州府,王兰得讯,暗笑赵构小气,毕竟完颜亶所封直接就是知州,赵构却半推半就地封了个“权知州”!但王兰得此旨还报,已经完成了大半任务,另一小半任务则是主母秋香交待的:将杨府三婢接到晋城去。秦桧为了兑现赵构“临安城中杨府依旧”的话,将原来杨再兴所在时的人手一一拔回,三婢自然也在其中,虽然不过是秦府三名婢子,却有与秋香共患难之情,加上曾与杨再兴共枕,差不多算得上晋城中半个主母,王兰心目中,这项任务的重要程度一点也不下于向赵构请旨。
启程之日,眼看三婢上车,秦~派人报与秦桧,秦桧也无可奈何。出城时却见处处香花,清道数十里,
严,若非持了晋城知府印信,也出不得余杭门,待向听,才晓得原来韦后终于返回到临安了,同行的还有徽宗的梓宫。御使中丞王次翁为使团最高长官,与王公亮骑马走在前面为先导,身着孝服,面容憔悴不堪,显然上京之行并不是什么好差使,能够终于平安返回临安,已经是两人意外之喜了。
赵构自然亲至余杭门外十里迎接,只是韦后并未下轿,只是让赵构在轿边低声数语,赵构略略拭泪,却放轿通行,自己跪在路边迎接父皇梓宫。直到徽宗的安葬仪式持续经日后结束,赵构才与韦后在宫内相拥而泣。其后赵构向韦后提及柔福之事,声明柔福已经身陷太行,只是有杨再兴护持,当无大碍,韦后面色数变,却不作声,赵构哪里不晓得韦后所忧心之事,遂婉言宽怀,话中有“河北诸事,江南一概不得与闻”之语,韦后稍稍宽心。
(其实这已经是比较好的结局了_.居然一直送韦后到江北,还同宿一帐中,临别时恋恋不舍,只是不敢违旨罢了。王次翁双眼如盲,就当没看见,此后换得一生富贵。)
韦后在上京,得知盖天大王陷宋军之手,虽然没有人肯说明是哪位将帅所杀,却隐隐约约听到是岳飞麾下勇将杨再兴之功,此番才从赵构处得知详细,当下以韦后返宫之名,向晋城杨再兴处送去颇多赏赐,由于领赏的也是大金国主所封地泽州知府,沿途金军竟然护送得周到之至。
杨再兴在晋州城中笑得前仰后合,却并非是为了摆在面前的两枚分别来自完颜亶和赵构的两枚泽州知府印信,而是为了泽州今年的大丰收,除了晋州军自行屯田收入的千余吨粮食,连以十分之一额度收取的税粮也有四五百吨。近年未曾耕种而丢荒了地土地,居然肥力充足,亩产近二百斤,大出众人意料,眼下第二季粮食也长势良好,眼看应该还有另一次大丰收,怎么不让杨再兴笑得开怀!而且在此之外,更让杨再兴开心的是:宋人居然在太行有大面积的种麦经验!这么说,到了冬天应该还有一季收成,若非山上土地贫瘠,太行山上宋人应该不致困窘,眼下能够在山下有广阔土地,屯田数年下来,晋州富足可期!
丰收之余,自然是大造兵甲,训练兵马,以期大用,可是城中匠人们报上来的情形却让人乐不起来。杨再兴亲至兵器作中巡查,虽然仍是一片繁忙,却是以修葺为主,新造的兵器极少,而甲冑则不必讲,原来岳飞送给杨再兴带上太行的四五百具完整甲冑,眼下已经不到三百具完整的了,这还是从背嵬军中强剥出来的。除了岳、韩、张、刘诸镇,其他部队还装备不起,晋城中不要说制造,就是修配也缺零件,最大地问题是缺铁器!
“好教老爷知道,晋城自古多煤铁,城外三十里之内即可开采,只是须设炉炼焦、炼钢,在城中却多有不便,须择地而建,自靖康以来,此业俱废,小老儿倒是还记得些,若是大人允可,拔些钱粮,小老儿必在年底前炼出几万斤精铁来!”说话的老头子原来就是这晋城中惯熟的匠户,当年为泽州府官匠,主持过修造炼铁炉,是以晓得晋城地界上煤铁分布,敢出此大话。
杨再兴闻言大喜,这才想起山西乃是后世的铁山煤海,足以供应一个偌大中国地煤铁,难道竟然不能供应一个小小的晋城?只是要提高兵器质量,炼铁环节还须亲自过问,若铁炼得不好,打造出来的兵器便差得远了,此是后话,此刻当然大拔钱粮,让那郭姓老人带队去挖煤采矿。

但另一方面,让杨再兴郁闷的却是,随便怎么打造兵器,马匹却是不能再增加了,军中马匹多为骟过的公马,母马更少,要靠自然繁殖那是绝对不可能扩大骑军的,眼下消耗一匹便少一匹,若没有别的办法,晋州骑军便会在三五年内随着马匹的减少而消失。大宋在偏安江南百余年后终于还是败在蒙古手中,没有一支强大的铁骑是最为致命的因素之一,而偏安经年之后,武备驰废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养马的困难却是最难以解决的问题。
太行山上自然不能产马,河北的金军难道会向自己卖马么?
杨再兴头痛无比,开始面对将来的恢复之战所需要解决的种种困难。
战太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榷场设晋城,郭氏出商贾。
兴十二年九月十一日,晋州城中,第一批铁锭终于呈上,虽然只是样品,但杨再兴得知第一批铁锭达到两千余斤,还是感觉这两个月来投入的数百人手,回报很高,毕竟太行山下的铁矿开采已经初具规模,这批铁器出来以后,便是源源不断的铁器出现。网佩佩贡献惟一让杨再兴不太满意的是,铁质还不够好,敲断后的铁块断面略带灰白色,脆性较大,不够坚韧,如果用于制作农具还是以勉强凑合,但要用于锻制兵器,就差得远了。
郭铁匠看到杨再兴审视断面,表情慢慢由喜转忧,知道杨再兴对这批铁质还不甚满意,忙道:“大人,此乃生铁,若须锻造兵器甲冑,还须炒制锻打,方可百炼成钢,此后还须颇多手段,哪里能够便用!”
杨再兴闻言,知道郭铁匠多虑了,自己毕竟是以近千年以后的眼光看待这种“半成品”,若是在这个年代,就粗坯而言,已经相当不错了,当下大笑道:“郭先生为晋城立下大功矣!有了这些生铁,咱晋城军兵甲便可大大增加,此后哪里还怕番贼来犯?钱粮之属,不须担心,杨某必尽力以供郭先生所需!只是所炼生铁不得流入金人之手则可。”
郭铁匠一生为匠,几曾有人尊重过?便是当初在官匠中时,当官的最多不过称一声“老郭”,便算是亲热的,只有手下徒弟还尊称一声“师父”。官面上地人是不会这么客气的。眼下杨再兴身为晋城之主,两国皇帝抢着封的泽州知府,居然称自己为“先生”!老郭一时激动,连说话都颤了起来:“大人放心,小老儿必竭力以供晋城军中所需,多出来的铁。全凭大人处置,小老儿并不敢乱用一两,若是给小儿辈拿去跟番贼换马,小老儿第一个剁下他的手来!”
杨再兴笑道:“郭先生为人,杨某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先生所建地炉,是平地上建的,还是依山建的?”
老郭一愣:难道杨大人也炼过铁?当下老老实实道:“小老儿自少时学炼铁。都是砖砌铁炉,大人的意思,莫非别有良策?”
杨再兴沉吟道:“按说这炉越高,出的铁越多、越好。若是平地砖砌,再高也有限得很,若是依山而建,以山壁为炉壁,或者可以多出些铁,未知此计可行否,还请郭先生指教。”
此言一出。老郭愣在当场,半晌作声不得,许久才道:“大人博学!小老儿少时隐约听老师傅们说过有’靠山炉’,只是年代久远,已不可考,大人所说的应该就是此炉。以山为炉,自然要比砌的强上许多,只是大人说得更详细一些,小老儿琢磨一下,想来必能成功。”
当下也不多说,匆匆辞别而去,两千余斤生铁送到城中兵器作去,匠人们居然说这里的铁比鄂州大营中地生铁还要好一些。大约要锻造兵器出来,应该比在鄂州所制还要省些功夫,只是人手少了,费时也不会太短。杨再兴当即下令增加人手,城里城外,这条线上的匠人总数很快达到了近三千人,进度也大大加快。
两日后,江南侠义社秘密来人,告知江南侠义社窘境:自宋金和议之后,再难以向江南富户募捐,这也罢了,自鄂州田师中之始,诸州府纷纷限制侠义社活动,初时只禁绝侠义社募捐,后来竟然有纷纷下狱者,田师中做得最绝,干脆杀了两位被捕的首领!
高林得报大恨,差点便要率晋州军杀向鄂州,后为城中诸将所止,杨再兴颇为理解高林的愤怒,毕竟江南侠义社是以太行宋人的亲友为主,前两年都是高林所部军的衣食父母,如今遭遇如此之惨,怎么不让人愤怒。
便在此时,从上京传来消息,宋金间将开榷场!寿、邓、唐、秦、颍、蔡、巩、洮、泗等州俱在候选之列,负责大宋与金国之间的交易,并就地抽税,以补充军用。南北物资,也可借此机会互通有无,实在是双赢的好事。杨再兴闻讯,心中活泛起来,当下一边向赵构上书,请开晋城为榷场之一,一边以“泽州知府”印信,颁下文书,令江南侠义社诸州县分社,全数挂上招牌,更名为“晋城商号”!
至于鄂州田师中处,则以完颜亶所给的印信颁书,仍以“晋城商号”之名挂出牌来,只是由侠义社王澣宇转交了盖有金国知府印信的申请文书。田师中闻说有人要开从事権场贸易地商号,本待大敲一笔,但一见金国印信在上,顿时失色,连商号送上的二斤茶叶也不敢收,恭敬地让府中师爷送王澣宇出大门。王澣宇因为有两名兄弟折在田师中手里,本来恨得咬牙,但一看此举如此有效,出府时忍不住纵声大笑,此后紧锣密鼓安排人手,“晋城商号”招牌很快在侠义社旧址挂出来,再也无人敢来过问。而王澣宇则立即从江湖豪客变身为商号主事。
赵构得报时,榷场其实已经确认,但杨再兴奏书一到,赵构仍然小心翼翼地召秦桧相商,看是否在付与金使的书信中多加一个晋城作为榷场。秦桧思之再三,对赵构答道:“臣以为,晋城虽在金国治下,然杨再兴既据此城,也可算得宋金边城,当然可以开设榷场。只是货物均须经过沿河金兵所守城池,到时若有何闪失,却不白折了矣!杨再兴所求之事可允,只怕将来他一无所获,又何苦来哉。”
赵构笑道:“只要不多事便罢,还怕他折了生意么?大宋朝宰相,岂是晋城帐房?不去理会他,且设榷场在彼,倒要看杨再兴如何交易。”
秦桧默然无语。心中却是不解,不晓得杨再兴要求开设榷场是何用意,想来既然连江南货物都运不到晋城,哪里还做得成生意。
但诏书一下到江南诸州县,几乎在诏书抵达三日之内,晋城商号如雨后春笋一般洒满江南。侠义社在同一时间消失无踪。晋城商号原来所存地钱物,尽数换成茶
、牛、犀角、丹砂、香药、生姜、陈皮、糖、干鲜果木棉、虔布、铜钱和米等商品,沿州县转运,很快过河北上。杨再兴小心为上,派遣一队骑军,假冒商号随员,举着晋城“杨”字大旗,到河边迎候。但数十大车货物离船北上,沿途兵马只要一见晋城大旗,立即远远避开,哪里还敢上前过问!.
][到处,尽量不要去招惹,毕竟那晋城兵马已经是大金泽州兵马,虽然不伏自己调动,但要较起真来,谁若是惹了,便是大金国内斗。触犯了大金律例,依律当斩。
杨再兴眼见第一批货物到来,当下派遣人手,于河北诸城广为宣传,这一批货竟然是开设榷场之后到河北的第一批货物,毕竟江南晋城商号的力量是其他商号地实力所不能比较的。行动之间,也要比纯商号们快速得多。一时之间,在河北等候交易的行商们纷纷汇集往晋城,侠义社所扮地“晋城商号”人手,均担心晋城的接待能力。

晋城榷场虽然已经有了货,但交易场所却还没有,货物只能草草地堆积在城中军用库内,想来只要交易开始。宋人金人皆往来如潮,若皆入晋城交易,城中虚实岂不被金人尽窥。再三与诸将商议,却都不得要领。最后还是郭铁匠出了个主意:在城外新建一个集市,以供南北行商歇息与交易之用,众将听了都道有理。
権场墟市建造比建城要轻松得多了,加上在晋城军威慑之下,一般宵小想来也不敢轻易来捋杨再兴虎须,所以只是在离城数里处,草草地圈了数平方公里的一道土坯围墙,墙内规划了百十间土房。按杨再兴的要求,既然要建设一个商贸中心,便须有客栈、仓库等基本设施,一时间,居然在规划的集市上出现了一批远比城中还要豪华地新砖房。到十月底时,集市中估计已经能够容纳得下上千客商,大批仓库也建设起来,城中军用仓库内的货物开始全面转运到市场中。
只是集市建设得虽紧,哪里有客商来得快!十月中旬,工程还大半未曾峻工,闻讯而来的上京客商便已纷纷抵达,虽然没有详细统计,但粗粗看来,只怕不少于二三百人,大群牛羊驼马也随之抵达,集市中地畜栏为之紧张。少量客商嫌集市上地条件差了些,便想进晋城中居住,以至有与守城兵卒发生争执的。
杨再兴让人严查四门,一应客商只能在规划和新建的集市上住宿和交易,一概不得进城。北方来人虽然见集市中房屋大半未峻工,却早已经有所准备,集市上出现了大批帐篷,北方客商们都自己解决了住宿问题。但晋城権场交易的规矩也让北商们有所不满,特别是其中比较过细的两条:一是不许带兵器进入集市,更谈不上交易兵器了,一应行商所携带的兵器都必须交到晋州军手中,离开时再发还;二是不许在市上交易铁器,晋城所出铁器严禁上市交易。除此以外,值百税二的规矩还算比较平和的,其他榷场的税收比例一般都要高诸多,往往达到一成至三成。这方面让北商们感觉虽然晋城防备严了些,还是来得物有所值地。
此刻南方商人还没有大规模到达,偶尔有个别随晋城商号前来的江南商人参加交易,而主要的交易方却都是原来侠义社兄弟,眼下的“晋城商号”伙计。金人和北方而来的契丹人、夏人、渤海人,甚至少量的蒙古人,纷纷将所带地北丝、北绢、北珠、貂皮、松子、蕃罗及人参、甘草、紫草用于和侠义社主持的“晋城商号”交易,其实侠义社英雄手里都没有什么银钱,只是货物充盈,金人手里除了货物,还有大把金银,看得江南英雄们羡煞。但杨再兴最为高兴的,则是有少数金人和蒙古人,私下将所带马匹、牛羊用于和侠义社交易。
六七日间,侠义社手中货物卖个馨尽,榷场慢慢散去,一场交易下来,晋城中账房粗粗计算,得金四斤,银三十余斤,货物无数,除了牛羊马匹留在晋城应用,其他货物运到江南至少也值银三千余两,比较之下,江南所送到的货物,最多也就是值本钱不到一千三百两,交易中赚了三倍还多。更重要的是,马匹的缺乏问题有了解决的曙光。
“哈哈哈哈!”杨再兴看到交易得来的数十匹马,笑得合不拢嘴,当下指示侠义社众人:“从金人手中所得银钱货物,除了马匹,尽数发往江南各州县,此后咱们在商言商,不必再向江南募捐,只须大家把换得地货物在江南卖掉,再买江南货物过来交易,便是大利所在,岂能久靠捐钱捐物!只是江南州县中晋城商号都须安排账房,逐月查账,不可亏空了!”
郭铁匠在一旁看得眼热,腆着脸上前道:“杨大人,这靠山炉已经建好,所炼的铁也比从前好,数量也多了一大截,晋城中军匠哪里便用了这许多?不如稍稍交易一些,也可壮大晋城商号生意。”
杨再兴脸一沉,郑重道:“先生虽然深知炼铁之术,却不知国之大事,番贼与蒙古自来铁器不如大宋朝多,才有近年来大宋连胜之局,若是让兀术之辈手中多得数千’铁浮图’,南北之势殊难闻逆料,岂是区区银钱所能比拟的,此议今后不可再提。”
岂知那老郭还有另一番道理:“大人说得极是,小老儿哪里会不晓得?只是既然江南也需要铁器,何不将晋城铁器运往江南,以助朝廷防御金贼?昔年大宋铁器,多来自河北诸矿,渡江之后如何炼铁还未知晓,有晋城之铁,岂不解朝廷之危?”
众人眼前一亮,都对老郭另眼相看。杨再兴心中暗赞:晋城郭氏,日后必出巨商大贾!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章 岳雷悟生死,张俊罢枢密。痛快!
城商号生意风生水起,晋城中却有一人耿耿于怀。
十月二十七日,王兰禀于杨再兴,只道岳雷近来情绪大坏,成日只是练枪,此前协同王兰训练晋城军的工作也渐渐荒疏,且言语中对杨再兴多有触忤,王兰说到此处,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杨再兴却大致可以猜到,岳雷话中必有极难听的东西,只是不方便转告而已。
本来带岳雷上太行,一则为了兑现对岳飞的承诺,让秦桧绝了斩草除根之心,且对岳家多少有点顾忌,这个目标已经达成;第二个目标,则是以岳家军之名,汇合太行英雄,这也可以说基本奏效,数十家寨主差不多就是看在“正宗岳家军”的名义上,才投靠到晋城中来的。但目前晋城中所作的准备工作,还只是为伐金作了一些基础工作,离真正的实现岳飞梦想,扫荡燕云,直捣黄龙,还差得太远。这个侄子,杨再兴是比较了解的,性子耿直,只是耐性差些,人必竟年青,还需要锤炼,若是大业未成,叔侄之间先有了隔阂,定然于大业有妨!
细细思忖之后,杨再兴提了铁枪,到晋城演武场上,去找全心练枪的岳雷。
方到较场口,便听得众人喝采,场中诸军尽皆散去,毕竟已经到了用晚餐的时候,骑步军都练得乏力了,场中只得一柄岳家枪滚滚翻动,风声四起,杀意冲天,岳雷身影裹在枪影中。丝毫不见力怯。岳家枪使到精妙处,已经休息地众军卒和围观的宋民大声鼓噪,击掌应和。杨再兴策马径入场中,系了马缰,提铁枪到岳雷练枪处,大喝道:“侄儿一人练枪寂寞。与为叔练上一遭如何?”
岳雷见杨再兴靠近,早已明白了七八分,待见杨再兴轻轻挥手,场边众人不舍地散去,知道杨再兴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也不客气:“侄儿正练得无赖,却好请叔叔指点,请!”铁枪摆处。直指杨再兴。只是话虽说得客气,面上表情再无从前的热切,反而颇有些生份。
杨再兴也不谦让,挺枪直杀,岳雷手中铁枪搅动,其速如龙,带动周遭空气,嘶嘶声中噬向杨再兴,杨家枪同一时间幻化朵朵枪花,在龙头处盛开。细密的撞击中,龙身反弹而回,岳雷枪势一滞,不得不连退数步,方才重整枪势,再指向杨再兴。
“好男儿一身本事。练来何用,请叔叔教我!”大吼声中,岳雷和身随枪扑上,杨再兴一边仔细拆解,一边毫不艰涩地回答:“大宋好男儿,练就一身本事,自然要光复河山,驱除番贼。报我靖康血仇!难道是看家护院的么?”
话音一落,岳雷二度被逼退,面色现红:“近日上京贼酋册封,叔叔又与贼子交易。也是杀贼之道么?”
岳家枪斜指地面,却如龙入深潭,霎时溅起漫天枪花,罩向杨再兴。杨再兴深体这一枪中的愤意,铁枪四射如星光,织起一道光幕,岳雷枪花溅入这光幕中,只压得光幕一皱,瞬间将枪花消弥无踪,岳雷再次无功而退。
杨再兴收枪肃立,直面岳雷:“岳家军月耗军费60万700,一一,耗亦不下10万,朝廷不拔分文,贤侄倒是可有妙策筹措?.听!”
岳雷思之再三,知道自己鲁莽,却不肯认错,当下拄枪跪地,泣下道:“父相之冤,侄儿无刻不曾铭记于心,父相之志,侄儿亦必死生以终!如今报不得父仇,亦伸不得父志,侄儿独留此身何用!”
杨再兴听罢,愤然作色:“住口!岳家子孙,岂能如此气短!自古君子无私仇,死生必付与国家,安能为私仇而忘大节!大哥之仇,为叔无日或忘,然国家如此,山河崩摧,陷河北于胡尘中,好男儿忍恨偷生,岂能为一己之私而擅言生死?死有何难哉?!只是岳家子孙,岳飞次子,岂能是一短智汉?若须捐躯,便当死于扫荡河北之日,平定燕云之时,只须重振河山,万户候何足道哉!那时再以军功赴阙,何愁冤屈不申!”
岳雷闻言大震,当下弃枪伏首于地:“侄儿糊涂,若非叔叔提点,险些便陷魔障,此后再不敢忤逆叔叔!请叔叔责罚!”
杨再兴也不去扶,却缓缓迎向漫天渐显地星光,悠悠道:“贤侄身上,实系有为叔莫大希望,将来练就一支无敌岳家军,为叔必让贤侄名动天下,异日扫荡河北,必以精锐先锋军付贤侄,眼下却非贤侄独自练枪之时,而是将岳家枪法传予诸军之际,若贤侄站不起来,走不出这一步,便有失为叔所望!”
岳雷咬咬牙,自地上立起,提岳家枪走到杨再兴身后,沉声道:“叔叔用心良苦,侄儿必不令叔叔失望,只恨我辈犹在忘身于恢复,朝中秦桧、张俊等辈窃居高位,令天下人寒心,只怕时日迁延,误了恢复之计!”
杨再兴沉吟道:“近日闻说秦桧将进位太师,开我朝靖康年后重设三师的先例,先帝梓宫与韦后还朝,圣上必将功劳计在秦老贼头上,圣眷正浓之际,急切难除,然张俊之辈,握天下兵权,各路军中多有亲信,圣上未必肯轻易信重之,若略施小计,便不杀了他,也须将此贼削位罢兵权,稍慰大哥在天之灵!”
岳雷闻言,大喜过望道:“叔叔此言当真?”
杨再兴郑重頜首,岳雷拱手,不再言谢,就此施施然回宅所而去。次日起,练兵场上,岳雷声震较场,众军士气大振,岳家枪简化版在岳雷亲授下,渐入佳境。王兰见一夜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不由慨叹能者无所不能,杨大哥实有常人难测之机。
数日后,临安城中纷纷传言,枢密使张俊强占承天寺为宅基,是因为有异人告之。说是此寺地基上有天子气不时涌出,居之者久后必有大富贵!此事在临安城中人尽皆知,倒也不是平白栽赃地。只是若非有心人推波助澜,也不会在短时间内传得如此轰响。秦桧闻说此事,在家中密会亲信,两日后,侍御史江邈上书,言张俊占地应。大逆不道,其心可诛,且大男杨存中掌殿前司
男田师中掌江防,一旦有变,将有不测之祸。
赵构得报,却不立下诏书,而是晓谕中枢:“张俊有策立复辟之功,非有谋反之事,皆不可信!”其意在堵众人之口。心下其实也颇信任张俊,毕竟当日苗刘之变时,如无张俊,赵构已不知身在何处矣。但秦桧细细揣摸上意,以为必非赵构本心,最后与诸中丞相商后。奏保孟忠厚为枢密使,与张俊同列。
此举连赵构也久久未悟,不知秦桧何意。孟忠厚身为靖康年间策立重臣,其功不下张俊,当年元佑孟皇后被废,退居孟忠厚府避祸,后来靖康之变,孟皇后反而因此得免于难。被群臣推为皇太后,随后闻说赵构所在,孟皇后便是遣孟忠厚前往迎赵构登基,才有后来的偏安局面。自秦桧还朝以来。所论多为孟忠厚所不齿,虽然二人还有远亲关系,但秦桧却令孟忠厚久滞参知政事一职,不得与闻朝廷要务,此刻一旦提出此议,连赵构也颇为吃惊。
张俊闻讯,却是心如明镜:孟忠厚与秦桧固然老死不相往来,但与张俊却是势同水火,张俊历来战败,或谎报军功,孟忠厚要么上书谴责,或者当面奚落,从来不会给张俊一星半点面子。若是同在中枢,此后军政要务,张俊便无一策可行,其不堪处甚至远过当初与韩世忠同列之时!秦桧保举孟忠厚之意再明白不过:我不过添堵恶心,却须让你张俊死无葬所!
想通了此节,张俊连番上书请辞,赵构思之再三,深体秦桧“忠心为国”之举,当下将张俊罢为镇洮、武、奉军节度使,醴泉观使,但与岳韩等人不同之处在于,同旨封张俊为清河郡王!此举让张俊让实权而得高名,聊可补偿些许。
秦桧等得讯,聚众高会,弹冠相庆:自此之后,再无武将居高位,朝中尽为一班文臣所把持,太祖所定宗制终于在宋金和议之后得以实现,黄袍之事恐怕永远没有上演的机会了!孰料此刻晋城之中,杨再兴亦大会诸将,将张俊被罢之事告知诸人,岳雷自然满心感激,诸将也都觉大快人心,毕竟张俊是下手迫害张宪之人,又曾参加监斩岳飞、张宪、岳云,实在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论其罪不下于秦桧。杨再兴大宴众将之余,仍将此事禀于岳飞灵前,以慰岳飞英灵。
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报至鄂州,田师中得讯,意沮气丧,连日不敢出府,急急遣人往临安问讯,待听得杨存中安然无事,京中并无余波,已经是年底的事了。其间更有一事让田师中耿耿于怀:晋城杨再兴处所送至鄂州货物,在鄂州城中大行其道,但其中最为让人动心者,则是远胜江南所炼生铁!
“老爷,这上等生铁,远非昔时河北诸矿炼制者能够比较,小人仔细看过,若是以之锻造兵器甲冑,当可以三十炼抵五十炼,大批兵器可致矣,不如咱们?”府中幕僚察得详情,报与田师中道。
田师中在府中来回走动,心意难平,只是张俊新罢,哪里还敢去招惹杨再兴!此刻杨再兴身份特殊,随时可以搬出“知泽州府”地身份与自己为难,若是书函上盖的是金国印信,便可以告自己一个“擅起边衅”之罪,还有板有眼,一点冤枉都不带的。思来想去,身边的蜀军装备还须精良,否则心里不踏实。最后田师中不得不小心吩咐:“且去问问,市价如何,若是军中还有款项,尽力买些来,方好应用。”

岂知王澣宇眼下身价倍涨,不用说河北货物全都须经过鄂州“晋城商号”发往江南各路州府,单是铁器一项,便是全权由王主事一人说了算,只要不掉了价,卖给江南哪个人都是他的自由。杨再兴定此策时,早已经将鄂州的特殊情况算计在内。故鄂州御前军总领府中来人时,王澣宇老大的不耐烦:“市价不二,哪里还用问,这牌上不是写着么?一五斤,童叟无欺,只是河北晋城只发来不到两万斤,江南诸军皆已下订,还不知先供哪里为是,民间所需,倒要少些,还可先供些许,像军中大项,一家子便要上万斤,哪里做得了几家生意?看田大人面上,若是肯加些价,便留个五千斤在鄂州也无妨,若按市价,最多便是三千斤,大人若不能作主,报给田大人便是!”
这幕僚气得胃疼,却半个屁也放不出来,田师中早有吩咐,不可招惹晋城相关人等。待田师中得报,也气得手足冰凉,只是两万斤生铁,足可炼出千余柄上好兵器来,便是上等全套盔甲,也可制得二三百副。若是从眼前经过而不取,岂不便宜了其他诸军?
江南铁器来得不易,铁矿稀少不说,品相还差得远,上等生铁都出自河北,只是连年大战之后,匠户逃散,便有矿也无人采无人炼,生铁便更加难得,何况金人会将得来不易的少量生铁卖与江南么?除了杨再兴“走私”过来地这些生铁,江南甚至还须通过泉州等地,从海上贸易中取得南洋生铁以充军用,杨存中所部的装备中,上等兵器便多半来自这等渠道。为将帅者固然须多向朝廷要钱,并尽量少花销到军中,兵器甲胄之类,都是花钱地大项,可免则免,但身边的“背嵬军”总得有一些像样的装备,这些装备总有破损的时候,光修补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岳飞在鄂州时,朝廷所拔的60万月费固然尽数用在了军中带所产收入,也一毫不能节余,至少三成费用是花在了装备上,只此一项年费就在200
田师中到任后,军费骤降,不足岳飞时的一半,为朝廷节省了大量支出,一方面有和议地原因,另一方面也是花在兵器甲冑上的钱太少,眼下连借用地蜀兵也装备不足,大大危及田大人安全,这可怎么得了!
“告诉晋城商号,老子出一钱三斤,但所有生铁全包了!一斤也不要剩下给别人!”田师咬咬牙,暴吼道。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晋商扬帆,大江尽为通途!怀南!
瀚宇得田师中回话时,正忙着准备过年,鄂州晋城商天喜地,但这笔“童叟无欺”的生意更加让商号的兄弟们乐开了怀。网佩佩贡献王瀚宇细细盘算,知道鄂州商号,自此又将成为侠义社在江南的第一大分社,心怀大慰。七千现钱很快送到王瀚宇手中,而两万斤生铁的质量也确让鄂州营中匠作们赞不绝口:即使是在靖康年之前,山东所出最好的生铁也不过就这个样子了,何况那时的生铁要出一批这样的质量,还不晓得几万斤里才有千把斤,哪里像这批生铁,整整齐齐地都是一般漂亮!
至于北绢、北珠、貂皮、松子、蕃罗及人参、甘草等货,也自此源源不断运往江南的各分号,连天子脚下的临安,以及流放岳家的岭南,都能买到晋城商号的货色。杨再兴在晋城中也率众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有了这源源不断的贸易,今年的新年应当过得颇为充盈。太行山上下来的兄弟们已经在山上困顿多年,最长的自靖康年间开始就上山抗金了,早习惯山上艰难,一时间骤然大阔,还有些适应不过来。而此时镇江、建康二地传来消息:江防主将换人了。
新任建康府所在诸军都统制竟然是王德!杨再兴大喜,从此在淮东路面上,晋城商号可以横着走了,哪里还会像眼下鄂州分号,还须对田师中小心提防。王德毕竟与杨再兴有过命地交情。当初拓皋之战时称得上生死与共,甚至还救过王德一命,张俊早早将王德安置在建康,权统韩世忠诸军,实际上也有将淮东路面交给王德的意思,此番张俊倒下。朝廷一则为了稳定军心,二则也因为王德的军功实实在在,故直接任命王德为建康御前军都统制,以辖淮东诸军,取代了当初韩世忠的地位。
但原来张俊所在的镇江府新都统制王胜,却让杨再兴挠头,后来看到镇江府商号秘报,才大笑而悟。网佩佩贡献若是岳飞在侧。自然对这些将领了如指掌,对杨再兴则难了些:王胜就是那个让张俊怕得要死的淮东中军统制,当初张俊与岳飞往淮东抚军时,正是闻说王胜有作乱之意,才让王胜所部中军卸甲。虽然后来证明不过是一场虚惊,但张俊却深衔恨之。后来把王德派往建康掌军时,也隐隐约约地交待,须防王胜,原意是让王德杀了此人,谁知王德至建康。打听得水陆二军俱畅晓,曾多次大败兀术军地人称“黑龙”者就是王胜,当下大喜,遂召王胜到府,曰:“‘黑龙’兄弟威震淮东,王氏者与有荣焉。淮东地面,非你我二人,哪有某家亲厚之人!”从此二人以兄弟相称,极其融洽。
王胜虽然晓得上次张俊抚军之事,有岳飞周全方才免了大祸,但见王德至建康掌军,仍心叫不妙,幸好王德并非小人。才又一次死里逃生,思之不觉凛然,只要张俊不死,其祸总是难免。其后向王德请了几次假。偷偷潜至临安,藏匿在韩世忠府上,求韩世忠赐一条活命之策。韩世忠思之再三,也觉得军中所部亲信几乎被张俊贬斥一空,再不作些防备,日后只怕自己的“退休”生活也不安稳,一想到岳飞之死,便不寒而慄。于是在府中大宴京城名流,一日间单独宴请当今大内最红火的御医王继先,席间让王胜陪侍,王继先问韩帅:“这位英雄必是江河间好汉,却不知是哪位将军?”韩世忠遂白以“王黑龙”之名,且大为夸说其尝数败兀术之事。王继先听得大悦之际,韩世忠大喝道:“王胜家小全无,双亲早逝,如何不拜王御医为父,日后必有大用之时!”
王继先手足无措之际,王胜已经“纳头便拜”,等王继先醒悟过来,木已成舟,也是心下大喜,自此便常在大内提到王胜英雄了得,可堪大用,是以张俊罢相之后,见来接掌镇江军的竟然是王胜,心丧若死,只是不知赵构此举究竟是率性而为,还是刻意提醒自己从此与镇江诸部脱离关系!
其时最为满意的却是杨再兴:自此江防对于晋城商号来说形同虚设,不必再怕张俊等辈对商号有所辖制,晋城货至大江之后,立即可以通过长江水道直发、镇江、建康二府,少了许多辗转艰难,可以更快地到达江南各州县。网佩佩贡献当下计较已定,杨再兴叫来岳雷、王兰等人,密密安排。杨再兴自行修书一封与王德,言及晋城商号一应事务,并开设建康分号之事相托付,书中还提到愿意以远低于田师中的价格,即一钱五斤的市价,优先供应五千斤上好生铁与建康府。下书人送书时便送了东北老山参数斤,以及郭铁匠处新产生铁一锭。
王德得书大乐
拓皋大战时的无敌神枪,如今无一事言及江防,却是满纸,岂是杨再兴本色?!但细看之下,读至生铁一事,大骇而起:身为统军大将,岂能不知上等生铁俱在河北,江南诸矿就差得远了,产量品相俱不如人意,否则何须通过海贸从南洋高价购生铁!当下连老山参也不看一眼,叫人唤来建康最好地兵器匠人,仔细验看所送铁锭,并立即送至匠户中锻打。次日铁匠们报与府中:江南各处所产生铁俱不及晋城所出,便是当年河北所出生铁,在建康府中的存货也没有一斤可以与晋城铁相比者。
“晋城铁如此,日后大宋如何能与北人开战?”王德未解其意,叫来下书人细问,待得知这种铁至今一两也未落入金人手中,才仰天长叹:“某家方知杨都统果非常人,王某不及者多矣!且回报你家大人,日后晋城商号在淮东地面上,便是王某本份事,不须丝毫牵挂!”
镇江府王胜处,则由岳雷亲自修书,着人至王胜手中。初时王胜闻说晋城来人,并不以为意,待听报得是岳二公子亲笔书信,必须面交,才惶恐而出,拆书看时,见有“父相生前,屡赞淮东黑龙英名”等语,念及岳飞旧情,加上岳飞之冤,天下震动,王胜哪得不动意!当下连生铁一事都不放在心上,只对来人道:“且报与二公子,此后晋城商号过镇江水陆界,若有滞涩不便处,只管说与某家,俱为抗金大计,岂会为难晋城军?”
杨再兴得二处回报时,大喜过望,从此大江之上,自鄂州至建康,晋城商号船只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大张“晋城”二字,所过之处,江南水军一概只验人不验货,只要有杨再兴所盖签押,一律放行。

绍兴十三年二月间,万余斤生铁送至镇江、建康交割,王德不像田师中,私下做了买卖便闷声发财,不与诸军通报,而大张旗鼓,将所获生铁数量及少量样品随奏书报至临安大内赵构处。其时赵构正潜心于研发新的神臂弓,得此铁大喜,待看清奏书,说是杨再兴所货卖,哭笑不得。然此铁实在是大宋朝最为急需的货物,当下也不须与奉桧计议,直接下旨,着人至晋城,让杨再兴年输十万斤生铁过江,朝廷按一四斤的价格照实数收购。杨再兴得诏书时,细细算了算,一年估计也产得出近二十万斤生铁,在后世只得百吨左右,不算太多,但若按此价,年收入仅此一项便在四十万,也算不错了。
但在回书答应此事时,柔福却含羞带喜地告诉杨再兴:腹中已怀麟儿了!杨再兴得此消息,其喜乐处不下当初秋香怀上志远时,当下大办宴席,以晋城眼下的财力,虽然开设榷场才半年,却也早非当初下山时模样,来自太原府的厨子做出来的山西菜满案飘香,众将纷纷贺喜。只有岳雷席间闷闷不乐,杨再兴哪里不晓得他的心事,当下端酒至岳雷面前:“贤侄,下月有一批货到岭南,本待换些象牙犀角之属,却也不妨捎带三五人口,虽然不可大犯朝廷忌讳,但侄儿若有何吩咐,只管与高叔叔去说,或者可以帮衬些许也未可知!”
岳雷闻言,如被春雷击中,张嘴半晌作声不得,最后才“哈!哈!哈!”干笑几声,仰头灌下一大碗酒,随后心怀大畅,与诸将痛饮。次月其妻温氏携二子抵晋城,一家子相拥大怮,其时岳家在岭南已经颇有影响,州县官员一般不敢轻易上门查询人口,若真到半年一次的查询时,随便叫几名婢子便抵挡了过去。岳李氏虽然不舍得两个乖孙儿就此北上,但念及岳雷在晋城一人孤苦,也只得流泪相送。
二月间,赵构念及张俊封王,而韩世忠仍为宫观使,若不加补偿,或者为他人生隙也不一定,与秦桧相商之后,虽然明知秦桧老大地不愿意,却坚持下旨,将韩世忠封为咸安郡王。韩世忠自此心中大定,明白赵构以此晓谕众臣:“朕不杀韩世忠!”
三月间,赵构得杨再兴书,知生铁之事已经措置,逐年间在鄂州交割,心下大喜。但书中另附一小笺,上书柔福已有身孕之事,赵构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只知此事极其不宜付之国史,当下也只是悄悄禀明韦后,并厚赏金与柔福的“丈夫”高世荣,将其爵升一秩,而罢附马之名,众人有不解者,有心知肚明而装作不明者。赵构却多做了一事:为还在腹中的外甥赐名为“怀南”!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信州分号,客商不尽滚滚来。生意!
兴十三年三月初九,大宋江南西路信州府,晋城商号
“林大爷,货到了!货到了!”一名伙计大叫着从门外进来,沿路众人听了,都是喜上眉梢。林落云在里面正堂上,正对着一帮子本地客商,吵得面红耳赤,只到门外大叫,转愁为喜。堂上众客商则大呼叫嚣,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且慢!都消停些!”这次该轮到林落云发话了:“现下货已经到了,众位所填单子都在林某手中,咱也不分亲疏,只以填单子先后发放,只是账房处交银画押后,方可到库房领货,此节却不可忘了!”
“不行!”一位穿貂皮大衣的胖子挤得满面通红,从人群中钻出来:“上次老刘便拿了一半的老山参,弄得咱老子连家中小妾保胎还得跟他出高价买两斤!按咱家说,这次的货不能按填单子先后,宁可多出些钱,林老大把货摊出来,价高者得!”
此话一出,堂上应声云集,众人都道合理。
旁边一位黑面大汉跳起来三尺高:“姓赵的!别以为你是国姓就说了算,也不看看你身上穿的什么?上次饶你二十张貂皮,还要得寸进尺!林老大定下的规矩,怎么也不能乱!钱多就了不得么?老子在商号外面打地铺睡了三天怎么算!若不是提前排了队,能够先下单子么?”
“哈!——”一位白脸书生模样地中年人指着老刘:“放屁!你睡了三天地铺?哪天老子见过你了?还不是家里小厮来睡的地铺!几曾轮到过你来?莫非把七房小妾都搬到商号门口。一个个睡给林大爷看么?”
堂上顿时轰然暴笑,林落云一张脸渐渐难看起来。不过刚才大叫的伙计悄悄附到林落云耳边,低声数语,却让林落云也暴跳起来:“什么?!老马这么不讲理!咱老子非告到杨爷那里不可!”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却见那伙计解释数句后,林落云转身。满脸苦笑:“各位不必争了!咱家的货只到了五成,其余五成被临安府马大爷扣下了,说是宁可补些银子给信州分号,也得先把大内的货供上,咱难道跟圣上抢买卖不成?”
众人都是一愕,作声不得,天大地大,如今大宋朝最大的还是大内地那位。其他的只能靠边。林落云眼见不是事,只得和声道:“老刘着实在门口排了三天,虽然晚上没来睡,白天是真真的跟看门的小三子吃信在一起,就冲这份诚心,大伙儿不可为难了他,只是刚才赵大爷说的也在理,这样子吧,老刘的货我实打实给五成,其他的大爷们。咱们摊开了货,价高者得!”
一番话下来,不必多说,众客商都晓得今日难以如意,老刘还算好些,毕竟有单子上的五成垫底。价格照旧,其他地货色,就得看出银子时是否舍得肉疼了。
当下众人摆开架势,在库房外设了个展台,来自河北晋城的东北货一样样摊开,下面的人逐一竞价,林落云让账房在上面记着,每一份货都直到没人出更高的价才能定花落谁家。大宋朝第一场“江南拍卖会”就此创立。并在随后的半年中渐渐普及到各分号,晋城商号的纯利润随之水涨船高。
“杨爷说了,从这批货开始,各分号占三成利。其余七成买货运往晋城,各商号还须多练些人手,日后到晋城抗金杀敌,只要不买兵器甲胄,莫让朝廷犯疑就成了,只当是护货的镖手便是。”同行的晋城账房是一个后生伙计,满面的书卷气,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但却代表了杨再兴本人,地位不小。尤其是在这些分号地主事面前,更有类似“钦差”的份量。
林落云小心翼翼地接入内室,接过杨再兴画押的“利益分配方案”,杨再兴深知这些个好汉马上马下都颇勇武,但认不认得字就难说得很,所以让账房来查账时都将新方案交待一番,以免有误。新方案不仅大幅度地将利润让给各分号,更对各分号的主事、账房、镖手、伙计月薪、年薪、奖金都有原则性规定,其他利润则用于分号建设与发展,这个方案虽说不是很完善,但给各商号的利润比以前只给运行费用是高得多了。像林落云这里,只要按这个方案下来,一年便可纯收入,这还只是他个人的收入,整个商号将工资发完以后,还剩得下两三万,这还只是眼前地算法,此后若是生意做得大了,信州商号可以富得流油!
在这个时代,秦桧的名义工资也不过就300,以和当场宰辅相当!账房把这个结果告诉林落云后,连晚餐向账房敬酒时,林落云的十指都还在颤抖!当年侠义社成立时,在信州府一年募捐从来就没有超出过千,如今这点钱还不够给桌上的人发工资!林落云思前想后,感慨万千:“跟对了人就是不一样,咱老林家几辈子哪里出过阔人?此后在信州府地面上,咱也算一号人物了!”
喝到酒酣处,年青的账房先生红着脸,敬林落云道:“林大哥在信州地面上,交情广得很那!今日商号内,怕是有信州一半的大商家吧?”林落云一口老酒落肚,脸上酡红更深:“先生那是不知道,您回晋城后,多多拜上杨爷、高爷,老林去年初,还是个孙子!那些个富商们,见到老林上门,跟避瘟神一样,只怕门关得太慢。如今若不是晋城中两们爷给江南侠义社的伙计们寻了这条生路,哪里能让那些龟孙子像狗一样蹲在商号门前?眼下江南地面上,要说做北货,只有咱晋城商号地货最全、最多、最好!只要那些个孙子敢不给面子。咱敢不给他货!”
这话一出,满座地账房和教头们都直点头,侠义社在和议之后,实在憋屈得很了,一度还差点被信州地面上的官家连根拔掉,若非林落云地头熟人面广。差点便被端了锅。眼下却已经大大的不同了,不要说建州大小商号都指望着林落云送来紧俏地北货,连信州府衙都打听了好几
是否能够落下点晋城铁,能够给州中护军打造些兵器是州民所需要的农具。
但林落云最为不愤的也包括这件事:王瀚宇虽然已经不能够垄断铁器贸易,但大江上游、中游、下游诸州御前军便大张狮子口,只要发往江南地铁器经过他们地面。便按赵构所定价格大肆收购,只怕落下了一锭去。若非赵构让中枢下札子,只怕杨存中处所需要的铁锭都不能满足,哪里轮得到临安以南的这些州县!所以每次货到,铁器都少得可怜,信州府的胃口都不能满足,理乐要说那些商家了,不过商号们也都知道,除了晋城商号以外,擅自经营铁器是犯忌的事。所以也不可能跟官府抢生意。但明明可以大赚特赚的生意,就是没有货,也让林落云对王瀚宇他们眼红得要死。
稍可补偿的是,杨再兴将河北得自金人手中的金、银等硬通货也大量发往各州县,且言明均分到各州县,用于采购南方货物。这一点上没有南北之分,各州县一视同仁,倒也没让林落云觉得杨再兴偏心。但金银等物到了江南,比在河北地购买力高了一倍不止,仅此一项差价,便是百分之一百的暴利,加上所购南方货色运到北方,还有另一番利润。一进一出之间,晋城府库大大进账。
果然,次日晋城商号张榜出去,道是开始新一轮采购江南货物。前来送货的商号再一次上演了昨天的戏码,只不过内容反了过来。
“站好站好!一个都别乱动!”维持秩序的镖师大咧咧地推搡着商贩们。今日来的供货商们远远比昨天购货的多,甚至一些小户商家自己背着货物也来排队,不像昨天只有阔商们才敢参加抢货的游戏。林落云也颇照顾小贩们,只要货好,不拘多少都按价收购。因此这一轮至少上百商贩挤到晋城商号门前排队,颇有后世买安置房的积极性,镖师们在队伍前牵上了绳,强制众人排好队,来自晋城的账房先生和信州分号地伙计们忙着一个个验看货物成色,当场定价购入,送货者凭账房出具的收条到柜台领钱,库房慢慢被一车车货物挤满。
“大爷,您看这绸子,跟别家的做工不同罢,这可是杂彩丝的纹样,北绢用的是罗纹叠织的,却是素锻底子,咱地这货到北方,一准卖个好价钱!”一位绸坊老板与商号伙计反复计较着货色,听得后面的人不耐烦,后面的人大声鼓噪起来,林落云看着不对劲,忙叫人再开一个验货口子,才缓解了压力。这一日下来,大约花去两千余,而类似的采购还须持续到十来天才能结束,最后是三十余车货物被镖师们护送北上。
信州商号忙得不可开交,赵构在临安城垂拱殿内却乐不可支。柔福得到赵构赐名“怀南”的密札后,让晋城商号的伙计带上一批礼物到临安,进奉大内,其中便有人参貂皮等北方特产,韦后睹物伤情,也不知是喜是悲。赵构却听说晋城商号每月往江南输送金银近万两,大喜过望:自靖康年后,大宋朝一直缺乏金银用度,开封府库被搬一空,而每年赔款25万两却实打实的要银子!江南银矿所产有限,朝廷后,甚至已经有了铸铁钱之议,眼下通过晋城商号,流往河北的银两开始回流,如何不是好事?当下着秦桧晓谕江南:诸军、诸州府不得干预晋城商号经商,除了必要地税收之外,不许妄动商号一文,若是查实有违令者,定不轻饶!

此令一出,江南轰动,都晓得晋城商号背后有赵构撑腰,哪里还有不要命的官、兵敢捋虎须?自开设榷场起这大半年内,晋城收入已经从初时的月入万,过渡到了眼下的月入四十万,眼看这生意还打着滚地往上翻,怎么不让杨再兴在晋城中喜上眉梢?
只是眼下还有一桩新买卖,让杨再兴挠头:琼在开封府,虽然对杨再兴运货之事紧闭双眼,但麾下所部皆有怨言,财货从门前过而不得稍稍沾染,已经大违常情,眼见晋城军中富足,而沿河汉军过得艰难,相较之下更为不堪。三月中旬时,杨再兴正巡查冬麦长势,指挥晋城军驱兽护田,忽然闻报说是开封府中汉军来人,已是一愕,待听得来地竟然是一个账房先生,更加错愕。
“杨爷,我家大人叫小的多多拜上杨爷,还请杨爷照抚!”这账房看上去也算斯文人,名叫李冬竹,却是鄂州府人氏,早前曾是秀才,曾在宗泽军中效力,后来兵败时落入琼之手,好在琼也缺识字的人,才保得一命。晋城军士卒在巡查时将他挡在城门处,便是看他的斯文模样不太常见,最后是让他在榷场茶坊等候杨再兴发落。杨再兴略略晓得些大概后,不由得慨叹这小子有负其“冬竹”之名,虚有其表而已。
“你家大人叫你来,可有书函?”杨再兴未审其来意,也颇好奇。
“杨爷说笑了,当下何等时节,我家老爷哪里敢写书函,便是叫小的来请问杨爷,沿河汉军粮草未足,兵甲残破,虽经老爷屡番劝诫,仍有出营扰民者,未审杨爷可有良策?”李冬竹小心翼翼地问道。
“哈哈哈哈!”杨再兴纵声大笑,声振屋瓦:“原来兀术所部,竟然不能吃一口饱饭!早知如此,当初何必!”
李冬竹苦着一张脸:“杨爷说的是,小人惭愧!只是汉军中多数家在河北,一人在军,全家籍薄,稍有差池,有碍家小,却是不得已的居多,杨爷或者不晓得,当初濠州之战,我家老爷怕多有杀伤,还让赵荣前往城下,劝其知州放宋民逃生,惜其不听耳,人非草木,岂是土偶木梗哉?”
杨再兴细细思索:“你家老爷意欲何为?”
李冬竹道:“便是晋城商号,可在开封府设个分号否?”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开封生意旺,晋城招兵忙。大夏!
众位看,这开封设分号之事是否可行?”杨再兴对曾城的琼实在有些心理障碍,但大笔财货当前,也确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哥,高某以为此事可行!”高林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开封分号的设立:“只要不向汉军卖铁器,分号所到之处,还可探得诸城虚实,于恢复大计实有助益。分号主事还可借机结交军中将帅,以为将来之用,此事轻重非财货所能比。自兀术北归之后,番贼多半北上,沿河俱是汉军把守,上京贼酋哪管汉军生死?若广交汉军,或者可收奇效。”
杨再兴眼前一亮:此前自己多从生意上考虑,却极少考虑分号的军事价值,高林毕竟统军多年,心中所虑及的却是抗金大局,实在高明得多了。但李冬绣也说得有理,汉军多半家属籍薄在案,若是汉军敢妄动,家小在河北燕云一带者首当其冲,便要受到拖累。结交将帅容易,要让其反正却颇有难度。只是眼下正是一局大棋下到布局关键时刻,能够在敌之心腹地上下得数子,日后当可收得高额回报!
罗彦补充道:“河北粮草多自燕云一带筹措,转运艰难,致一石米二两银,我晋城所产粮目前已足两年之需,倘若货卖些与汉军,所得银两至江南买货,往返之间,有三倍利,实不下铁器之利矣。”
杨再兴笑笑道:“这个倒不算得什么。晋城府库中年入粮食也不过二万石,眼下充作军粮倒是多了些,但不日间晋城军将大大增长,那时便不多矣。纵是卖一半与汉军,也不过赚三两万,不及江南两州县分号之利。何足道哉!”
岳雷本不欲参与这等生意上地讨论,听到这里也止不住开口道:“杨叔叔,侄儿倒有个想法,若是商号能有数百人手在开封城中,又均为晋城军精锐,他日开战时,便不待汉军反正,也是一着奇兵!”
众人闻言皆是一愕。高林沉吟片刻道:“二公子此计倒也行得,只是却须在大军奇袭时才有用,若摆明了阵势开战,琼早早就将分号人手杀尽或赶出,哪里会让这点人手坏了城防?”
杨再兴挥挥手止住众人:“如此不消计议了,后来自有用处,眼下却须选派得力人手入开封,只要琼有份,此后大河南北,晋城商号处处去得。那不是照顾咱晋城发财么?江南地面上却须着意,下月开始,每处分号选些人手到晋城来,今年晋城军当不下三万人,如此才有争河北之力,诸位兄弟便须再辛苦些。莫辞劳累!”
众人精神大振,若是晋城军有三万之数,那已经可以比拟淮东军了,昔年韩世忠也不过三万余人,却让兀术率二十余万大军仍不敢正眼觑淮东,虽说有水军与长江天险,但观乎王胜等辈,精兵强兵之道也颇可观。晋城军能够以不到四千精兵。令琼一万五千军无功而返,已经有了精兵的基础。眼下城中正在紧张练兵的规模已经达到一万二千兵马,若大半年时间内,抽调江南侠义社英雄。加上招募本地宋民,达到三万军力也非难事。只是这等兵马要做到令行禁止,再炼齐所有兵甲,则非两年时间莫办,但总归有威慑中原的规模了,与太行寨中困守孤的境况相比,相去何止千里!
当下众人密密分派,高林亲率百余汉子,分各色打扮,押运的押运,拉车地拉车,扛旗的扛旗,随李冬竹往开封城而去,琼果然不曾食言,开封城门大开,迎晋城商号众人进城,城中多的是昔年各部衙门,居然将开封分号划在了昔年的兵马司衙门内,不仅地盘宽敞,房舍众多,后面还有颇大一片较场,摆得开两千兵马。高林心中窃喜,也不多言,安顿手下打扫整理,大张“晋城商号”旗帜,自家却随李冬竹前往琼处下书
|军营中长住,不敢轻易犯忌,对女真监军小吏也恭敬非常。只是日子过得困窘些,却不敢向兀术多要粮饷,便把主意打到了杨再兴头上。开封城非其他城池可比,金主不愿将此处开设榷场,只为防江南客商入内,致生变故,惟有晋城商号,名义上属于大金,方可做得此间生意。
|:.子稍比此前好些,但自古无商不富,若无人通商,却不过是死水一潭。拆看杨再兴书函时,见其中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名句,乃是数百年前梁朝丘迟写与北魏陈伯之的劝降信中所用,哪里还不晓得杨再兴的隐谕之意。只是当年淮西杀大宋兵部尚书吕之事,早让琼对大宋朝绝了念头,眼下虽为杨再兴所暗讽,却也只好忍了。
“高主事可回复你家主人,开封城中商号,不可携带兵器,若有滞涩处,皆由某家作主,此后江南货物便可在京西路上进出无碍,河北货物也可至此交易,只是江南其他客商不得出入开封城,此节却不可忘了。”琼对高林再三叮嘱,高林自然满口答应,实际上第一批建商号地器材中有就部分兵器,却哪里禁绝得了?当然了,若日后有人上门来找麻烦,自然会请琼出面摆平,也好过暴露分号实力。
事实证明,琼的眼光是不错的,只要引进了晋城商号,开封的交易环境哪里是其他榷场可比的!城中数万户宋人自不必说,虽只是故宋旧都,不能与当年全盛时相比,但残存的街巷房舍也远非其他城市可比,除了临安新都人口繁盛之外。当今天下,若论宫室之盛,连上京、燕京也有所不及。其间各种交易市场齐备,只是久无客商往来,已经荒废得有些不堪了。如今得晋城商号入驻,江南财货一时骤涌而至。不仅故都稍复生机,连河北金国、西夏地客商也闻讯而至,不数月间就大大超过晋城榷场规模,以至到年底时,琼月入税金就达四万余,晋城更是专门兴建府库,用于堆放从开封运来的银两,杨再兴所赚。七倍于琼
将大宋给金国的赔款尽数赚了回来!
但开封分号初创之际,杨再兴却无暇过问生意。四月底时,太行山下麦熟,上万顷金黄的麦田才是杨再兴地最爱,此时泽州府已经尽复旧观,除了府衙所在的晋城足足安置了近七万宋民,其他如沁水、高平、陵川等县治也尽在晋城军掌握之中,每县安置太行宋民近两万之数,一府四城中。竟然达到了十二万人口。当年侠义社诸寨中宋民自然全数下了山,只留得不到千人地兵马留守关隘,其他太行义军也闻风而来,只是肯并入晋城军的就在晋城入伙,不肯伏杨再兴辖制的却率部在三县城中各占一块,只要不违昔年鄂州岳家军法令。也就无人去管他,但各城的城防与税收,却是王兰一手掌控,各寨主们只能在城外屯田,别无进项,只是比山上好过些罢了。
有了如此规模地人口,才有可能大规模屯田,晋城军自不必说。今年的麦子就有三成是他们种的,其余才是晋城宋人所种,五月初收割后,亩产两石有余。光是军用粮库中就多了三万六千石粮食,杨再兴心中大定,这些粮食足够全军一年之用,还不算去年的陈粮,虽然在去年四千多人马地基础上已经扩大到了一万二千兵马,却也粮草足用,若加上城中百姓所获粮食,便是有大战暴发,晋城足可守得一年而不乏粮!
但今年不仅要计较守城,更要计较扩军!若是扩至三万兵马,则眼下的仓库中粮草不足半年之用。这可不是杨再兴的目标!罗彦随即得令,率军出城种田,将夏粮种植扩大到两万顷,虽然是精兵过万,这项工程仍花了月余时间才小有所成,城中百姓骇然:晋城军所种粮食,居然比城中数万宋民种的还多!但军中汉子啧有烦言:“咱老子当兵,本是抗贼安民地,哪晓得还是脱不了种田的本份!”只是这愚鲁汉子一句话才说出口,众人脸色大变,王兰恰好出现,从背后给了他一个暴栗:“作死!你晓得甚么?当年岳爷率军北伐前,足足在鄂州种了六年的粮!你当是玩的么?国无粮则不稳,军无粮则不安,你还等着朝廷给你发粮草来?”

众军不敢再议论,等王兰去后,都是咋舌不已。
五月起,江南各路晋城商号俱接到杨再兴之令,要求选拔精壮汉子北上晋城从军,其中军在河北,且家小俱无地优先,若家人在太行、晋城者也可,其余江南人氏则不在此列,若有江南人氏坚欲参加晋城军者,须是家中有兄弟方可,独子一概不收。此令一下,江南各分号沸腾起来,各分号主事那里都吵得不可开交。
“王爷,某家又不会算账,这一年多只是搬货、押车,实在闷得狠了!当年在宗泽爷爷麾下,咱也杀过金贼,便让咱家去晋城罢!”一名虬髯大汉堵在鄂州分号门前,与王瀚宇争个不休。王瀚宇苦笑道:“秦大哥便是这等急公好义,鄂州分号哪个不晓得?只是大战一起,经年累月,大哥当年固然勇矣,如今快抱孙子了,便好生在家纳福,莫去遭那份罪!”
这姓秦的汉子摆明了不服:“抱孙子算个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家那小子都娶了媳妇,留在江南,死了也不过多一个土堆,值得甚么?岳爷爷当年也还大我三岁,不是照样上阵杀敌么?王爷放心,老秦这把骨头还没有松,不信你试试!”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展示臂肌,让王瀚宇哭笑不得:“秦大哥,这书中说得明白,年过四旬地一概不要,岂是兄弟要为难你?”
这边王瀚宇苦苦劝一老将,那边建州莫雨却在推托一个小伙子。
“莫爷!周宇给您老跪下了!求您让咱到晋城去吧!咱家就是泽州高平人,过河时节就没了家人,若不是叔叔伯伯给口江水米浆,早已经死在了京西路上,如今在此间举目无亲,何不让咱到晋城杨爷处学些神枪本事,日后给家中长辈们报仇!”小伙子跪在莫雨面前不肯起来,周围一圈汉子都是眼眶一红,莫雨苦笑:“周宇快起来,不是爷不收你,这建州分号中,这些年哪一个不把你当子侄看?只是杨爷有令,不满十七岁不收,你过完年才十六,如何去得?”
这小子靖康年过河时还是包裹在乱布中的一个未足月的婴儿,建州分号中确有人当时与其同船过渡,见乱布堆中有动静,才救得一命,只是家中早已经没有音信,只知道一船俱是晋城方向来的一批难民,如今才刚长齐骨架,就打算回晋城报仇了。
一时间,诸分号面前云集昔年渡河南下的河北宋人,本是商号中的内部事务,但有地宋人听说以后,却苦苦要求参加,只是这里面原来的河北人居多,家在江南的却少有人响应,毕竟没有与金人的血仇,甚至没有见识过兵灾,安稳居住在江南者哪有这等切肤之痛!
一队队精壮汉子押着货物,从江南各路分赴镇江、建康、鄂州等地,却是一去不返,随货抵达黄河边,晋城那边则是一个个小队前来迎接,每船货过河之后,都有远超过运输所需的大汉们随货往晋城而去,如此成日阶往返,沿途尽量避开金军城池,小队的游骑却不敢来招惹晋城商号的队伍,居然在琼眼皮底下轻易将万余汉子送到了晋城!
晋城中较场从此大为紧张,杨再兴不得不下令在城外新辟场地练兵,眼下最缺的已经不是兵器,虽然甲冑还差得远,但最让杨再兴头痛地,还是马匹。
北方客商能够带来晋城交易的马匹毕竟是少数,大量的马匹交易会犯上京所忌,一个月二三十匹马的规模如何能让杨再兴满足扩军之需?
但杨再兴不晓得地是:大夏国如今正有使臣在上京,请完颜亶下旨,准许与宋国贸易。
而完颜亶正与韩企先商议:这个特殊的榷场,应该设在商州还是晋城?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满朝皆夷狄,上京诞皇子。夏国!
夏国自来颇用宋国茶、丝、瓷器之属,且广通西域诸余年未曾足用了,此请也在意料之中,近来闻说晋城商号满江南,大金国権场中七成江南货物皆在晋城商号进出,若夏国欲与宋国交易,倒是以晋城作榷场为宜,既能让夏国稍得宋国财货,又不致宋夏走得太近,进出皆在我大金国治内,是为两便之策。此为臣一得之愚,惟陛下圣裁之。”韩企先皓首低垂,恭敬奏对。
完颜亶在殿内再三踱步,久久方停步沉吟道:“朕原以为杨再兴困守孤城,难有作为,虽收集山贼,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能够有何危险?大金连年征战,好不容易修养生息,朕实不愿再起兵戈,去取一座孤城。然近来屡晋城商号之名,颇通南北财货,杨再兴欲效管子之策乎?地不过百里,民不过万户,而在大金腹心之地,将欲何为?”
韩企先眼皮一跳,心知完颜亶对杨再兴其实颇为顾忌,只是大金实在无力以举国兵马大举南下,惟有姑息之罢了,当下宽解道:“陛下富有四海,诸藩国皆顿首称臣,何须萦怀于区区百里之地?丞相一心为大金扫除天下,虽耗国力,而有功于后世。眼下诸般事务,以休养为最急,只须大金休养十年,天下可一战而平,何况一杨再兴?眼下晋城虽不通大金法令,然杨再兴亦不敢举宋旗出入河北,臣闻沿河诸城。晋商所到之处,颇助粮饷,未闻其有反志,此诚陛下之功,大金之福。或者王德布于四海,冥顽之辈亦有教化之时。何必劳动兵戈?”
完颜亶微微一笑,熟知史书地他自然不会被这等谀辞所惑,只是韩企先身为大金前两朝内政第一人,所提皆是依足儒家治国之策所谓的“战胜于朝廷”,这等大方略从来都是不会错的,成败之机在于执行者会不会走样而已。让完颜亶不能放心的是,韩企先之策虽然方便,却不晓得其他臣子会不会同意。特别是四皇叔兀术。
果然,次日廷议之时,朝堂上一片纷纷扰扰,众臣闻说夏国要与宋国开设榷场,都是哗然反对,堂上汉臣皆默然不语,女真权贵则呶呶不休,谓:“藩国之间,偌多往来,岂是为臣之道?久后必为大金祸患!若要宋货。大金国还少么?只须兰州、保安州、绥德州、东胜州、环州等地多送些丝、茶之属,哪里还须另辟榷场?”
完颜亶见朝堂之上完全没有君臣礼法,心中也自焦燥,只是喧闹的不是皇叔们,就是堂侄兄弟,也不好发作。只得默默隐忍。半晌后才听得兀术大喝一声:“都住了!”堂上众人一凛,这才稍稍安静些,毕竟领尚书省的丞相、都元帅手握天下文武大权,有“大金战神”之誉,不是这班在上京作威作福地勋贵们能够惹得起的。完颜亶脸色一变,随后和声道:“丞相深知南北诸般要务,必有良策,朕倒要请教于丞相。”
兀术自完颜亶所赐座位上起立。拱手道:“夏国十余年谨守臣节,若不予通商,诚非上国风范,若令其与宋国往来过密。则有隐忧,老臣以为,莫如在大金治内设一榷场,着宋金双方在其中交易,而由我朝辖制、抽税,于各方皆为万全之策,惟不许其交易马匹、铁器即可。”
完颜亶随即问道:“丞相之言甚善,诸位以为,若要宋国与夏国交易方便,榷场设在何处为佳?”
众臣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晋城商号”!上京内分号已经开设了三个多月,虽然有其他客商也能够送些江南财货至上京,却无一家能够与晋城商号相比,眼下五国城中诸宋人皆习惯了使用上京分号的物品。而上京城中女真权贵,只要想买江南产品,也会第一个叫仆从到晋城商号去察看,分号店面广阔十余丈,店中伙计除了晋城来的二十余人,还在上京聘了四十余个伙计。若非杨再兴不想招人关注,上京分号的人手还可多上十倍,只是眼下也足以观察上京动静,能够为晋城结交些女真权贵了,再多些反为不妥。
此时正巧在上京的中京留守完颜亮越众而出:“陛下,臣以为,莫如设在晋城为妙,既不乏夏人所需宋国货物,又无须让夏人渡河南下,甚是方便!”
完颜亶看着这位英气勃勃的好兄弟,心怀大慰,毕竟还是兄弟了解哥哥些。岂料兀术肃容道:“杨再兴不伏大金管束,若设榷场于彼处,何来抽税之利,迪古乃(完颜亮)有失计较!”
完颜亮脸色不愉,低声道:“丞相大军前往晋城,何愁杨再兴不伏?”只是自家也久在兀术军中效力,哪里不晓得杨再兴厉害处,所献之策也不过响应完颜亶之问罢了,哪里敢和兀术顶撞。身边的几位女真权臣却听到了完颜亮地话,都不觉掩口而笑。兀术几败于岳飞,无人笑话,而杨再兴以区区一座孤城,却让兀术无功而返,在上京颇有传言,道兀术不复昔时之勇,是以众人闻此言,深知完颜亮所指何意,自然失笑。兀术虽然没有听得仔细,却见众人反应,也猜到些端倪,不由得怒视完颜亮,后者不自安,一边垂首躲避,一边在心中暗骂:“老东西,直如此不识时务,看你还能活到几时!”
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河内郡开国公宇文虚中见气氛尴尬,出列道:“陛下,适才之议颇为可取,只是丞相所虑正是关窃所在,不若就令太原府、延安府于路抽税,不必派遣朝臣到晋城办事,岂不两便?”
此话一出,宇文虚中不待众人表态,便退回汉官列中。女真权臣们本无可无不可。连兀术细细思之,似无不妥,也只得附和,完颜亶就势下旨,着人传到晋城,令杨再兴与夏人交易。同时上京城中分号早早就得知此事。大肆庆贺之余,往兀术、完颜亮、韩企先等人府中都送去厚礼,除了兀术不置可否,其余诸人接礼都是大悦。
惟一不快地只有完颜亶,在宫中破口大骂
帮老贼,怨不得南人称为夷狄,哪里晓得礼法!”岂皇后裴满氏,厉声道:“陛下。南人所称夷狄,连我等也在其内,陛下虽然自幼小时即从韩先生之学,仍不忘了自家的女真族人身份,不可与汉人一般学那些个礼法典籍,而与女真臣子生怨。”

完颜亶闻言,气得手足冰凉,却是不好发作,原来完颜亶之母蒲察氏,本是阿骨打嫡长子宗峻之妻。宗峻死后嫁与宗干,宗干又娶了汉人女子陆正姑,此女为当年的大宋仪王聘妻,与仪王有两个孩子,也带入宗干门中。仪王却是赵构的嫡亲长兄,上京中人不满完颜亶言行举止类宋人。女真权贵纷纷目之为“汉家少年”,完颜亶只是从小受教于韩昉,受儒学影响颇深,史载“自童稚时金人已寇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其亶之学也,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墨),雅歌儒服。烹茶焚香,奕棋战象,徒失女真之本态”,女真人却编造说辞。道是完颜亶其实并非蒲察氏与宗峻所生,而是陆正姑带过去的仪王之子,当今宋帝赵构之侄!
是以裴满氏语中带刺,颇有影射此事的意思,完颜亶深知这等事不可辩驳,否则越描越黑,更加不堪,只是含羞带怒,往贤妃张氏那里去了。手抚张妃高高隆起地腹部,完颜亶才感到完整的幸福,这里面是大金国的希望,未来地大金之主,朕在有生之年,必要扫除朝中旧宗族权臣,为此子将来掌握一个不下贞观、开元的盛世打下基础!
与此同时,杨再兴恰在晋城泽州府衙后院中,轻抚柔福小腹,渐渐高起的腹中,有赵构的外甥,还未成形的“杨怀南”。赐名之事,赵构之意昭然,虽然对杨再兴、柔福无可奈何,但仍寄望于他们能够心怀江南故国,不致割据称霸而忘归。杨志远则由秋香、阿蛮带着,虽不满两岁,却已经在院中开始耍弄木头刀枪。与杨再兴相比,赵构已经不育,完颜亶长子早夭,哪像杨再兴这般成果丰硕!
绍兴十三年六月,完颜亶终于迎来了第二个儿子完颜道济地降生,有了第一个孩子完颜济安地早夭,宫中如临大敌,照料得精细之至。大喜过望的完颜亶当即大赦天下,因张妃是汉人,连往年间羁绊在上京的汉人士子都遣返了不少,且封才出世的孩子为魏王,与宗干之子完颜亮一起领中京留守。完颜亮听说一个婴儿与自己共事,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对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皇兄感到一阵恶寒。昔年宗干深知完颜亶将成为天子,是以让韩昉教导他,却另聘了学识声望皆不如韩昉的张用直教导亲生子完颜亮,已经在小迪古乃的心中播下不平的种子,眼下完颜亶虽是大喜之下地随意之举,却让完颜亮完全没有感受到与初生婴孩之间地叔侄之情,而是对完颜亶多了一层忌恨。
此刻,下旨令夏国在晋城与宋国交易的诏书,才分别抵达晋城和大夏国,杨再兴早早就从上京分号得到消息,知道完颜亶已经同意由晋城设宋、夏榷场,还不甚意外,只是早早就让商号们打听夏国所需要的货物,并在江南广为搜集,成批北运。江南多地是当年参加过对夏贸易的旧商号们,只是眼见榷场设在晋城,心知又只能旁观了,但为了沾上些利润,还是积极出谋划策,提供了大量丝绸、茶叶、瓷器等夏国传统上所需要的商品。
高林打听消息后,从鄂州返回晋城,向杨再兴汇报:“夏国因隔了金国与吐蕃阿柴、脱思麻等诸部,已经十余年不曾与大宋贸易,历来夏国物产不丰,无榷场之设,则国势难以为继,且大食、波斯、于阗等国,亦仰夏宋交易以得江南诸物,若此榷场一开,可通西域诸国,于我晋城实有莫大好处,不惟各色稀奇物事由我晋城向南,只是夏国所产牛、羊、马、骆驼、精铁、金银器皿等物,便大有好处。只是隔了太原府、延安府,路途不熟,有些不便处。”
杨再兴沉吟道:“太原、延安二府,守将多为番贼,原比不得汉军,若是晋城商号往返,确有不便处,然我晋城军却不须承担这些顾虑,只让夏国客商将货运到晋城来,再由我们转卖至江南即可,一应交易皆在晋城完成,何必去管太原、延安?”
当下二人细细商量,将太行诸道路关窍处如何布置,夏商如何进出等项安排妥当,太行南部诸才重新开放,这还是靖康年之后地第一遭。次日岳雷领命,率部分赴太行诸,下达杨再兴将令,既要便于行商通过,还须防金人趁机劫寨,各处老弱早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但防御工事器械却比以往多了三倍。中不便通行处,还着人稍事整理,以便马队通过。
这边晋城忙于准备,那边兴庆府皇宫内,年方19的夏国却拿着手中金国旨意,半晌作声不得:“设榷场于晋城,庶令藩属之邦可互通有无。”
“这——这金主是何意?既已许夏、宋二国交易,复设榷场于晋城,闻说太行为宋人所把持,哪得让商队通过?”李仁孝在殿内,久久熟思之,未得正解。
大夏当今国丈,西平公任得敬闻言,和声道:“陛下,老臣听说,那泽州府晋城却是由‘大宋神枪’,差点挑了兀术的杨再兴把持,太行诸亦在其辖下,晋城商号颇通南北之货,河北诸路榷场,皆不及晋城规模,江南宋国财货,大半由其输往河北,与晋城交易,便与宋国交易无异,金主之意,莫非如此?”
李仁孝点头道:“诏书既下,先不论虚实,且着人货前往,才探得明白,此事便有劳国丈了!”
任得敬垂首窃喜,下令通告兴庆府中各国行商,一时大夏国中颇为轰动。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桦叶四书,典籍传于番邦。通胡!
兴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燕京城外,官道之上,人影
一队大车出了城门,缓缓向南,车队前面是二十余骑精壮汉子,每一辆马车上都坐了两名伙计,三十余车满载货物,加上车上的人,压得车轴吱吱作响,车队最后是两辆载人的大篷马车,马车后还有十余骑护卫。每位骑手或伙计身上所着衣服只样式略有差别,但皆为深蓝色,左胸前皆绣着碗大一个“晋”字,头三辆马车上还高插“晋城商号”四字大旗。
出得城后,行得三数里,一行人渐渐放松,言谈间也开始嘻笑自若,为首的骑士转头,斗笠下双眼电闪,看着渐渐远去的燕京城墙,口中喃喃道:“燕京城!哼,且由你等暂住着,老子定要持刀枪取回来!”
近旁的骑士们忙道:“罗爷小心些,此地还在贼子心腹内。”
罗彦不再言语,继续南行,此次奉命押货至上京,再押东北物产南返,感慨万千。随行本用不了这许多人,河北地面上,敢于作乱的早已经被斩杀殆尽,不论是抗金的宋民,还是占山的盗匪,都没有可能在数千里荒芜的地面上求生。自燕云上下三百里,大量人口都是自关东迁来的契丹、渤海及女真人,总数不下数十万户,但汉人所存无几,总的来说还是地广人稀,大金国的中原屯田计划还没能取得兀术所想见到地成功。车队所到之处。过半城池尽是残断壁,城狐社鼠才是真正的主人,鹰翔鸦噪是天空仅有的活物。田垄荒废,不见稼之徒,桑枝乱长,不见采桑之女。燕云一带。夷狄诸族还可自在些,汉人则须严格按女真族规矩剃发易服,“留发不留头”之说至天眷年间才得暂止,否则眼下这队商号也无法在河北通行无阻。
出城二十里外,车队彻底放松,才在路边稍事休息。数块残壁证明,十数年前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小小村庄,说不定路边还有过茶棚。南往北往的客商曾在这里歇脚,眼下却荒凉得让人心悸,远处隐约可见金人修的移民居所,却人影缈无,大约还没有迁居进去。
车队停下后,拘束了许久的晋城汉子们骂骂咧咧,系好车马,躲在路边树下歇息,大车门帘掀处,两位小厮扶出一位老人来。儒巾下头发花白,颌下长须稀疏,面容消瘦,身材却高,只是忒瘦弱了些,下车后站定时颤颤巍巍。却并非为双腿坐得僵硬,而是眼中泪水涔涔而下,望着燕京方向,口中喃喃不休:“十五年,十五年了……”
罗彦上前去,拱手道:“洪尚书,且到树下歇着,喝些水解渴。”
老人摆摆手:“什么尚书。罗将军谬称了,老朽十五年未能稍竟王事,不过因人成事者,能以一把枯骨还归朝廷。已经托天之福,朝中自有尚书,将军叫一声洪皓便是。此行数千里,还须劳累将军,洪皓在此不敢言谢,面圣之日,自当言及将军忠义!”
罗彦躬身道:“洪大人忠义动天,岂是末将所能比地?‘大宋苏武’之名,南北何人不知?杨大人再三叮嘱,须照料洪大人周全,安敢懈怠!”
洪皓颌首道:“‘大宋神枪’之名,震动天下,吾本料其为大宋军中一赳武夫,岂知如此心存国朝,虽陷番邦而不屈身事贼,以一孤城而退兀术十万之军,以一勇将而有经邦济世之策,事繁之余,尚且念及老朽,此非常人矣,此去江南,必先到晋城面请教益,以广洪某陋识。”
其实此刻杨再兴在晋城中正双耳发烫:“哪位又在念老杨了?”
原来罗彦在上京办差完成之际,适逢完颜亶大赦天下,洪皓久滞上京,巴不得早一日南返便好,等不得宋使完成手续率众南下,闻说晋城商号大队南返,便主动上门要求随行。十五年前洪皓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之名出使,金主怜其才而不遣,洪皓却始终不肯在伪齐和金朝任职,气节远胜如今身居高位的宇文虚中等人。
其时当政的完颜宗翰不许洪皓请归二帝之要求,逼迫他到金廷操纵的伪齐刘豫政权去当官。洪皓严词拒绝:“万里衔命,不得奉两宫南归。恨力不能逆豫,忍事之邪!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鼠狗间,愿就鼎镬无悔。”完颜宗翰大怒,下令推出斩首。两名壮士“执剑夹承”,拥之以下,洪皓面不改色,从容而行。后虽以气节惊动诸权贵而得免一死,却忍受诸般艰难,后来虽羁绊上京,却通过多般渠道,屡屡将上京城中贼人动静及五国城中宋室详情报与江南。上京城中分号众人中,老成者也有些见识,见是洪皓上门,惊得目瞪口呆,罗彦闻讯,干脆以杨再兴之名义,一力承担洪皓南归的一应事务。
一行人归心似箭,只恨货物沉重,不能快走,过燕京时已经去了大半个月,再往南即是过去的大宋故土,洪皓近日来的焦渴至此稍解,虽然仍不能释怀于河北大地尽坠胡尘,却侥幸自家终于能够在身殒之前得返故国,不致葬身白山黑水间。
杨再兴此时所做的,恰与洪皓相反,这边在急如星火地南下,晋城外却是千百汉子心急火燎地从南方赶来,在榷场墟集中逐一点对名册,随后编入行伍,进入晋城内外较场,只歇息得一两日,便随众军开始训练。洪皓过燕京之际,晋城军已经达到两万一千余人,且正陆续增长中,连负责新兵训练与后勤保障地王兰都觉得压力过大,却是不敢去跟杨再兴分说,只得咬牙催逼麾下众人抓紧布置营房,让新来的兵卒有吃有住。
“举枪!须要直。须有力,须见筋节,身与枪合,枪与意合!端平!杀!”岳雷站在一队新兵面前,大声喝叫道。新兵们得知眼前地教官就是岳二公子,无不心下凛然。哪敢稍有违误!昔年自朱仙镇北上太行的千余骑精兵,虽大半为杨再兴所部,仍有诸匠作一行人,眼下则全是晋城栋梁之
有一名普通士卒。只是当年三十人左右的匠作队伍,充到过千人。而当年岳家军中最普通的一骑,也都至少率兵上百,或另居他职。如协助岳雷练兵的将校就全出自当年的骑兵中。只是连番征战之后,从梁兴手中转到侠义社时,所剩已经不足700,否则如今王兰也不会紧张于新兵增长过快。
八月初,早春粮食已经开始收割,雄定关却传来消息:大夏国第一批商队将至晋城!
太行中,天仅一线,峡谷幽深,驼马步步艰难,幸好有晋城军中士卒随行。遇到滞涩处,众军士齐心协力,以助商队通行,夏人颇为感激。只是却不知这些军士们却抢着干这趟差事:在中原多年,夏人倒也罢了,其间地吐蕃奴也不罕见。只是间或有几名高鼻深目的胡人,却从未见过,让军士们大开眼界,再者山上枯燥无味,能够借送商队之名回晋城中与家人少聚,也强于守关。
这批夏人共三百余人,驼马之属不下千余,满载货物。为首者为任得敬家宰,随主姓任,名之才,自夏主李仁孝颁旨之日起。便早早地发足了财:要往晋城榷场,须得在任之才处略使些财物方可。此讯一出,任家便宅处宾客盈门,虽说任得敬拿了大头去,任之才也收获不少。只恨所过州县,被大金官兵掠去不少,太原府又抽去一成税,虽有任之才全力周旋,抵达太行时仍只得七成半货物了。但大夏国中,多年未得宋货,虽由金国榷场辗转输送些许过去,哪里满足得了需求?此番前来,众人都是心中有数:只要货源充足,当不下三四倍利,哪里在乎路上损失些许!
只是任之才有些见识,一入太行,知是杨再兴麾下兵马把守,小心翼翼观察,只怕当真如金人所说,不过是些太行山贼,那时不要说财货,就是能不能保得命归也还难说。路上每见一寨,任之才便是心中一突:莫不成将我等连货诳入寨中?待见一寨复一寨,众军始终没有动静,才示意夏人收拾好兵刃,不必如此戒备。而晋城军秋毫无犯之处,与昔年地大宋军、眼下的大金军,皆迥然不同,更让任之才暗自称许。
待入了榷场,任之才与众人皆欢呼雀跃:这等规模的榷场,乃是久战商场的行商们历来未见,墟集中大型货仓便有数十个,各家客栈足可容两万人,其间往来客商络绎不绝,随时有上万人流连榷场,墟中历经年余建设,早不复当日简陋,房舍比晋城中更加精美,路面全换成了石板,虽暴雨也无泥泞,道旁绿树皆从太行移来,此刻绿荫正浓。集上买卖之声不绝,便是太原府上的北货也不如这里齐全,而成堆摆放的江南货物,更让夏人眼花瞭乱。当然了,夏人大批商队地到来,也让场上晋城伙计、主事们大喜过望,待得货囊打开,酥、绒、金银器皿、琉璃等物更让晋城商号主事们心花怒放:此刻江南民生渐复,富户们竞尚奢华,只少这等奇货,若是尽数贩去,哪里能够不发财?便是经手的一成利,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同时两眼放光的却是夏人:江南的珠宝玉器、丝绸、字画、典籍、瓷器、茶叶都正是大夏的紧俏货,从金夏间榷场转运过去的价格高过此间数倍,且量少得可怜,国中用度尚且不够,哪里能够向西域输出?来自西域的几名胡人更加留连忘返:这才是天朝大国地气象,相比之下,兴庆府不过是黄沙中的一堆大石头罢了!
任之才眼见这般规模,心知以前所闻地晋城商号名下无虚,当下安顿众人住下,在高林处问得详细,按规矩租下一间大仓库,将所有驼马上的货物卸下。并租畜栏安置牲口,方才慢慢打听行情,少量出货,而上门来地江南各分号主事早已经挤破了门槛。任之才顾不得这些,只催促高林早早带路,好去拜会杨再兴。只是杨再兴此刻府中有贵客,哪里有空见他!
“洪先生,此是正宗雨前龙井,今年才出的新茶,临安分号运来,且为先生一洗胡尘中所受浊气!”杨再兴恭恭敬敬将洪皓迎入书房,着人泡上好茶来。
洪皓却在着意观察这位闻名已久的无敌将军,与自己想像中大是不同,身着儒服,却并无十分牵强像,竟是略有一丝书卷气,杨再兴自临安一年间,屡见岳飞儒服风范,暗自仰慕,眼下在晋城中没几个读书人,便大胆模仿,冒充斯文,竟然让洪皓暗自称许:“果有儒将之风,诚为大宋之福矣。”
彼此谦让一番,落座之后,洪皓并未品茗,却是随手捡起书案上一本翻到一半的旧书,细看时,却是北魏贾思勰所著地《齐民要术》,正翻至《货殖》一卷,杨再兴心叫要糟:这老夫子平生治经,连诗词之类都以为非正业,何况如此农桑之事,商贾之道,哪里入得他的法眼!昔年完颜宗尹所生八子皆师从洪皓学经,苦无书籍,洪皓随手默写在桦树叶、树皮上教授弟子,居然以此让儒家经学流入女真地界,后来宗尹创制女真小字,其间未尝没有洪皓之功。如此功力,岂会看得起这等学问?
岂知洪皓看见此书,联想到一路上从罗彦处闻知杨再兴事业,居然浊泪盈眶,惊得杨再兴手足无措:“杨某不学无术,让先生见笑了。”
洪皓摆摆手:“杨大人过谦了!以军中无敌将帅,而能开创晋城如此局面,杨大人所学,皆经世致用之学,洪某枉自皓首穷经,于世何补哉!”
杨再兴惶恐道:“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气节动天,桦叶书经,闻名南北,岂是小子可比!某家才疏学浅,困守此孤城,自料才拙不足以担当抗金大业,正当请教于先生,还请先生赐教!”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六章 晋城别宗师,上党劫胡商。可恶!
皓闻言,面色大变,将《齐民要术》放回案上,似要井,却又缩回手来,拂袖而起,踱到窗边,仰看青天上几缕白云:“杨大人,宋金和议已成,大人却要策划再起边衅么?”
杨再兴见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也忙站起来凝神对付:“洪先生说哪里话!宋金和议,不过天子休养生息之策,当今天下民力艰难,靖康年后南渡者何止千万,万民流动,朝纲不振,连年大战之下,江南已是危若累卵,故天子暂屈己身以翼护万民,只等国力渐复,必要北上燕云,直捣黄龙,以雪靖康之耻!杨再兴借晋城栖身,屯田练兵,也只等他年王师北上时接应罢了,岂敢坏了圣上大事?”
洪皓头也不回,却道:“大人欺我!若只是为此,大人实乃我朝忠良!只怕大人之志,未必要等北伐旨意罢?洪某非知兵之辈,然观乎晋城商号人手,不惟纪律严明,且身手了得,胆识过人,加上城中精兵,便是当年岳家军威震上京时,也未必在晋城军之上!如此精兵数万,竟没有北伐之力?”
杨再兴当此时,虽室内幽然生风,也不觉背上汗出:“先生谬赞了,晋城军将校,均自岳家军中来,岳二公子便亲在晋城军中训导,虽全照足岳家军规矩,仍力有未逮。‘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岂是易致?昔年岳家军十万之众。以岳帅之能,尚且不敢孤军深入,晋城军两万上下,便是守此一方之土也难,哪里辄敢兴兵北上?”
洪皓这才转身,微笑道:“杨大人之意。非不欲矣,是不能矣?”
杨再兴眼见躲不过去,咬咬牙道:“靖康之耻,凡我大宋将士,无不痛入骨髓!便想一日或忘,却哪里能够?!若说不想北上燕云,擒贼酋拜于阙下,诚为虚言!然泽州府百里之地。实难伸展手脚,地窄人少,便练三万精兵也难,如何遂某家报国之志?如今奉旨治州,又要练兵,府中官、财、人诸事烦多,于某家而言,实难于持枪破阵擒贼,请洪先生指点一条明路!”
洪皓此时才略略领会到杨再兴话中地诚意,举杯啜饮。放下杯时,直视杨再兴:“江南宋民亿兆之数,此非人乎?为何杨大人舍易求难,竟要到这太行山中练兵?上京颇传说大人威名,连兀术亦不敢来捋虎须,何不多打几个州县。以广州治?临安城中,多的是经邦治国之才,大人既奉旨,如何不请圣上派遣些许干吏到此间,以解大人之忧?”
杨再兴一惊,这洪皓所言,句句都在理上,若按这话深入下去。只怕便是一个不堪的结论——杨某有不臣之心!那时洪皓自然要代江南理学人士,以圣贤之道教训杨再兴了。但杨再兴敢邀请洪皓到此间来,而不是泛泛接待,岂无对策?当下不答所问。反问洪皓道:“先生以为,大宋当朝宰辅如何?”
洪皓一愕,随即一个微笑从嘴角漾开:“老夫久滞上京,朝中之事,荒疏得狠了,倒要请教杨大人,秦相究竟是何许人?”
杨再兴见这滑头模样,岂会不知洪皓在玩太极?只是当代大宗师当前,哪里敢忤撞?只得转过话头:“杨某凭一柄铁枪,昔年亦曾快意疆场,只道随岳大哥挥师北上,平定中原,迎还二圣,那时种两顷附廓田,量晴较雨,与天下宋民同乐足矣!岂料一代豪杰,无敌勇帅,不曾马革裹尸还,却葬送于奸臣刀笔间,殒身于狱卒手中,杨某在偌大江南,求保全首领于牖下而不能,家中妻小几为秦贼所害!”
说到此处,杨再兴情难自抑,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笔筒倾倒,洪皓动容。
“岳大哥之死,寒了江南河北义士之心,朝中诸人,只竞相买卖官爵,占良田美宅,全不以恢复为念,某家避祸至此间时,见河北宋民翘首以盼王师,等来的却是一纸和议!眼看河北故土难回,贼子却逡巡山下不肯放过,太行山上父老心丧若死,双眼泪干,天不应地不灵,杨某空负一身力气,焉得不救宋民?只是一双手臂,一柄铁枪,能够救得几人?若要多占几座城池,却是治府无方,兵甲不足,打得下也守不得,守住了也治不得,岂能长久?若是交给临安城中那班腐臣,只怕不出三日,便是献城出降的局面,这等人临安城中倒也多的是,只怕空费了将士性命,徒误了抗金大业,后悔莫及矣!”
洪皓闻言,老泪涔涔而下:“老夫故意以言挑之,杨大人勿罪!岳相与杨大人偃城、颖昌之战,兀术溃不成军,上京震怖,谓岳、杨不日必挥师北上,直捣黄龙府,城中一日数惊,闻杨铁枪之名,可止小儿夜啼!而朝中自毁长城,以莫须有之罪诛国之干臣,实中兀术之计矣!岳相死讯传至上京,诸贼酋酹酒相贺,都道从此可以安枕。此非亲者痛而仇者快耶?此番随罗将军来此,便要看大人是否寒了恢复之心,欲称霸于区区百里之地,以保全家小为念,因私怨而忘却国仇。河北千里江山,天地变色,万户萧疏,不复人间景象,此岂是天道之常?必有勇士明天理而顺时节,积蓄兵甲粮草,还我大宋朗朗乾坤!观当今之天下,尚有进取河北之心者,舍君其谁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人所学,非常人可致,何必妄自菲薄?夫术业有专攻,天下间文武全才者,万世无一,大人威震天下,岂能困于刀笔吏之琐事?晋城虽小,实系天下民望,若举大事之时,吾料江南河北,应者影从,豪杰之士不绝于途,岂会缺乏人手?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太行千里之内,岂无一二贞节之士?大人只需广纳贤才,以助大业,必有贤者起于蓬篙,为大人襄助!”
言及此处。慷慨激昂之时,哪里是先前地老态?书生意气,挥拆方酋,此刻的洪皓,虽身材单薄,年龄老迈,却仍令人感到不可侵犯的威严。怪不得上京城中,蛮夷之地。仍以气节令金人不敢干犯!杨再兴虽来自后世,早经过多年的思想政治教育,仍感到强烈的震憾:这老头子的演说能力不是一般地强!毕竟是大金诸王子的教师,宗尹不是一点眼光也没有,而在大金身居国师之
昉,也深畏洪皓南返。河北地面上,真正的宗师中,的学识气节,俱足以名动天下,余子不及矣!
但杨再兴费了偌多口水。便要的是这句话,当下躬身道:“先生教训的是,杨某正要天下英才,与某共图大业,只是州小城窄,恐留不得大贤。只怕便是张榜出去,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洪皓听得此话,哪里不晓得杨再兴用意,倒也颇费了一番思量,才答道:“洪某虽不畏生死,出使十五载,尤未竟王事,此番南来。便须回覆王命,亦借此看觑家中妻小一番,只怕物是人非,多有变故。大人之意。洪皓岂不明白?面圣之时,必奏明大人一番忠义,以请圣命,只是圣意如何,还须赴临安之后方知。若圣意不允,倒颇为难,只是洪某若得便时,必举荐英才至此间,为大人襄助如何?”

杨再兴愀然不乐,半晌方答道:“先生国事为重,杨某岂会不知?只是此番江南之行,却有不测之祸,杨某虽不敢留难先生,却须言无不尽,以为先生早早作自保之策,有所益——先生在贼营中时,颇闻秦桧河北之事否?”
洪皓一凛,捋须道:“秦桧昔年在贼营中,曾为挞赖掌书,南北之事,多与贼酋规划,屈膝卑辞以事诸贼,洪某岂会不知?如今秦桧掌大宋枢密院,必要为难洪某。只是历年来在上京,于贼子动静虚实,颇有所闻,若为避一秦桧而不敢南归,报与朝廷,以助恢复之计,实有负老夫忍辱求生,用心多年。大人好意,洪皓心领,芶利国家之事,岂因一己祸福而趋避之?此去只须不死,必有所报于大人!”
杨再兴眼见又是一位不计祸福的义士,眼眶一红:“先生高风亮节,杨某无话可说,若保全先生之命于晋城,恐怕坏了先生名节。只是有岳大哥之例在前,杨某再不敢掉以轻心。此去面圣之后,若秦贼欲害忠良,杨某必有一番布置,不令奸贼得逞,到时先生幸勿拒却!”
洪皓见杨再兴说得热切,也深深感动,忙道:“老夫残躯,值得甚么?大人过虑了,料那秦桧尚不敢杀老夫以塞天下人之口,大人慎勿令晋城英雄犯险以救老夫!抗金大业,多一位好汉便多杀几个贼子,老夫有何能为哉?”
杨再兴摇摇头:“救先生却未必要犯险,以时先生就明白了,此刻先不必计较。倒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先生所携书稿典籍,若得便处,还请容杨某着人抄录,日后江南路远,便欲拜读先生大作,只怕难以做到,未审先生之意如何?”
洪皓听了,略一思忖,慨然应允,同时向杨再兴进言:“当今金主,颇受韩昉之学,虽为贼酋,略有汉家风范,上京城中,眼下倒缺圣贤之书,一书可卖数,杨大人既深究货殖之学,何不以此输往上京?一则可得数十倍利,二则可以移风化俗,教化夷狄?”
杨再兴一听,豁然开朗,心道:“老子不但要多卖些四书五经过去,便是是江南与西夏地奇玩珍玉,也可多货卖些到上京,只盼数年之内,能够‘移风化俗,教化夷狄’,上京城中多几个女真夫子,兀术手下多几个富家翁,那时再打起来,岂不事半功倍?嘿嘿,大宋因何而败,老子便让金国也重蹈覆辙!”
次日大排宴席,众将皆恭恭敬敬为洪皓上寿,老夫子大悦,满堂上谀词如潮,说得老夫子直追孔孟,远迈颜渊,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一代宗师,直听得洪皓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了才罢。随后摆开车驾,直送出离城二十里外,随后自有商号大队送过河往南而去。杨再兴目送洪皓远去,心头一阵发寒:“还好老子当时看到《货殖》篇,要是老夫子看到我昨天在研究《齐民要术》上的菜谱,不知如何评价!”
返城时还未坐定,闻报榷场中夏人、胡人皆已交易完毕,眼下不过在墟中休整,却有几名胡人抢着要求见城主,说是有要事相商。杨再兴一时好奇,答应下来,岂知几名身异服的胡人进了府衙,以手抚胸,躬身就道:“尊敬的国王陛下……”
堂上众人面色大变,忙上前阻止,高林道:“客人错了!这位大人是大宋泽州知府,却不是什么国王,大宋国主现在临安,诸位记住了!”
胡人们嘀嘀咕咕,杨再兴听不真切,却是背上汗出:若是给临安城中一班理学宗师们听见,自己这番谋逆大罪是坐得实了。稍过片刻,那为首地胡人再次率众人躬身道:“尊敬的大人,我等是从波斯、大食、于等国来的商人,在夏国已经买卖了七八年,却一直没有买到宋国的丝绸和瓷器,还有美味的茶叶,只有在您的城邦中,才见到了真正地宋国货物。从今年起,我们将不再停留于夏国和金国的城池,直接到您的城中交易,还请大人允可。”
杨再兴愕然道:“诸位到晋城之前,从未到过宋国么?”
为首的胡人身材高大,花白胡子,年纪大约也在五十岁上下了,靖康年也不过才十余年,那时往前,宋夏之间还有榷场呢,怎么会买不到宋国货?
却见那胡人道:“在下自小便与辽国商人交易,十年前才知道有宋国,那时却已经不能赶往宋国了,是以从来没有到过宋国,大人这里难道不是宋国么?”
堂上众人都是一笑:“是,这里自然是宋国!”
当下杨再兴自然允许了众胡人之请,随后数日内,夏国客商们缠着任之才,也要求不再赴太原府等地交易,往后直接过解州、太行到晋城,以免去太原府一路税收,任之才见有财可发,无有不允。
権场渐散后,大半夏商、胡商直接返回西夏,却且队三十余人的夏商还不满意,将采买的货物寄放在晋城榷场,随后往北,欲向金人多购些货物回去。
数日后,三人纵马逃回,道是商队为上党金人所劫!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潞州蛮勃堇,命殒岳县城。息兵!
大哥,上党潞州府,乃是贼子重镇所在,白虽在侠却轻易不敢招惹潞州贼军。州府城中有女真骑军三千,契丹、渤海等骑军亦不下千骑,汉军过万,掳了不少宋民在城中,城高池深,极难攻打,若是为些许胡商与潞州起衅,只怕因小失大,反为不美。”高林在太行多年,深知底细,见杨再兴暴怒,连忙进谏,只怕这位老大一时冲动,有过激行为。
但真正让杨再兴动心不已的,却是郭铁匠无心中说的一句话:“上党实在是好地方啊,得上党者得中原!”老郭眼下已经晋城匠作区主事,一应开采、冶炼、锻铸之事皆由他作主,俨然是晋城泽州府一名中层干部,随时出入内衙,向杨再兴奏事。闻说上党金人生事,才有感而发,只是这话中未免挑唆的痕迹明显了些,才让杨再兴心中砰然而动:州府所辖,乃古之上党郡,居高临下,俯视中原,除潞水一谷出山以外,四面环山,上党盆地沃野百余里,虽不及晋城开阔,却更加易守难攻,且沿潞水出太行,将可向东直接对中原腹地用兵,哪像晋城,只能向南兵发河洛一带,若要进取中原,还须多跑数百里地。
杨再兴细细计算:晋城眼下月入已经近七十万,略超当年岳家军费用,若是把银两全折成两至三的黑市价,收入还要高些。倘若这种状况再持续两三年。精兵十兵未必就练不成,再广积粮草兵甲,北伐可期。但如此局面,皆因南北两朝对晋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名义上都认为晋城在自己治下,才予晋城商号大开方便之门。若是贸然攻取潞州,只怕完颜亶不肯干休,那时不消发兵来攻,只要断了大河货运,关了晋城権场,晋城赚钱练兵之举便成泡影,眼下江南各州县补充地新兵远没有练得精熟,便是要去攻城。也还差些准备功夫。
岳雷见杨再兴犹豫不决,慨然道:“本是夏商与胡商被掳,与我晋城何干?莫如修书与李仁孝,由其向上京贼酋进表,以问潞州府之罪,便是我等本份。除非是晋城商号被劫,才是晋城军出动时,此刻连出师也无名,若追究起来,南北两朝只怕都要问罪。自古兵法最忌者。用未练之兵取坚城!眼下江南新兵骤至,练了不到月余,若是就此攻取潞州府,只怕十不存二三,若再练得年余,兵甲完备。取潞州如拾芥子尔,叔叔又何必犹豫?”
众人不觉点头,杨再兴也颌首微笑,暗道:“此子比数月前,又多了几分计谋,岳大哥基因倒有几分已经起了作用,看来以后也是一方帅才,不惟勇武而已!”只是便宜当前。不占岂是杨再兴风格?便放过潞州,难道其他地方不能捞点回来?当下一边修书往大夏国,告诉任得敬事情始末,毕竟任得敬是李仁孝舅父。眼下大政仍由任得敬而出,距离李仁孝一怒而诛任得敬还有多年呢。书中自然也建议任得敬以夏国之名上书完颜亶,以问州府之罪。
同时杨再兴也没有闲着,以大金泽州府名义发书至潞州府,请潞州发还夏商与胡商人、货,并追究所部将校罪责,以免伤及金夏间盟约。州府见此信来得突兀,书中言语又颇为不逊,知潞州府乃是一位汉人,名叫鲁秀林,本是前朝进士,自燕京被俘而来,不过安抚府中宋民罢了,哪里敢去管潞州守军?得书后只略略一观,忙着人送至军营中,交与统军麻札,麻札得书,令军中通译念了,大笑扯书道:“有这等狂妄之徒,辄敢来书要人?圣上令你治泽州,已是优容之至,还敢问我女真骑军之罪?莫说是一个小小知州,便是到了上京,丞相也不会问咱家之罪!”
当下浑不当一回事,却将一名伤重的胡人砍了,枭首装入锦盒,以一块驼绒裹了,交与晋城书吏带回,且道:“回复你家主人:人、货俱在匣中了,若不满意,可亲自到潞州来取!”
只是麻札也没有想到,杨再兴早将这个结果算计在内,一刻也没有停留,发书至潞州府之际,便已经发书至上京,令晋城商号将此事在上京城中广为散布,不消月余,上京城中遍传,都道潞州府守军抢劫晋城権场交易后的胡商。完颜亶听侍从报来,令韩昉着人发札子至州,让麻札不得妄动夏商,更莫轻易与晋城起衅。兀术听得传闻,大笑之余,却转而忧心忡忡,只怕杨再兴不肯罢休。
但这些动作都远远迟于麻札的挑衅之举,杨再兴得匣,遍示诸将,晋州城中诸军大为光火,都欲与麻札一决生死。杨再兴却把南北和议的帽子扣下去,令诸军勿擅动,私下里与高林密密商议,三千余精兵于次日悄悄掩上太行,数日间占了沁源、岳县两座空城,虽说两县皆为潞州治下,只是距离潞州府城路远,麻札也只是不时扫荡一番,以防宋人啸据而已,却不曾设县治,也没有宋人在此安居,所以未曾惊动潞州府,便占了两座空县城。
麻札安坐潞州府城中,哪里晓得已经失了两县。九月初三日,一队金军如往常一般,攀山越岭而往岳县,沿途搜掠宋人,随行汉军敢怒而不敢言,岂敢打扰女真军兴致?晋城军在两县中各有千余兵马,早早闻报小队金军到来,准备得极为妥当。等金军抵达城下时,却见县城中高悬一面夏文旗帜,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认不得上面文字,但见城门大开,并无一个守军,众人嚣张惯了的,哪里将一面虚张地旗帜放在心上,当下两百余人一拥而入,城中倒似有大批人马驻过,却并无一兵一卒在内。白担心了一场。
入夜后,这队金军胡闹了半日,随身带地酒囊早已经喝得干净了,除却安排三五名汉军守夜外,多在城中随意觅宿处,睡得颇为安稳。岂料半夜时。月黑风高,城中突然杀声大作,叽哩呱啦,听不真切哪里口音,隐隐约约上千人马包括了金军歇息处,转眼间刀枪并举,一众金军哪里
了?除却几个勇悍的强拼数招后倒地,其余皆不敢抄么稀里糊涂当了俘虏,只有三五名机灵的,偷偷趁乱混出了城,径往潞州而去。
待到麻札得报,已经是第三日早上的事了,走了一天一夜才勉强逃回的金兵哪里敢去骚扰正在熟睡的麻札?待麻札醒来,出门视事,见门外几人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大惊之下。细细问得详情,众金兵一口咬定:夏国行商大队包围并俘虏了200人地金军小队,眼下正在岳县城内停留。
麻札腹中一团火,直可焚尽潞州城:小小夏国,区区行商,也敢掳去我大金勇士?问明岳县夏商兵力。大约在千人上下,麻札立即点齐两千人马,先将营中掳到地三十余名夏商、胡商尽数砍了,着先锋往岳县,自家也不知会鲁秀林,率队直接就扑岳县而去。途中却是山高路窄,有十余里过不得骑军。早年间若从晋城经过,当可率骑直扑岳县。眼下却正犯杨再兴之讳,哪里敢去经过晋城地面?无奈何,只得下马翻山,能够上山的不过一千五百之数。按麻札计算,这点人手,足以屠尽岳县夏商了。
入夜后,大军宿营山巅,连帐篷都没带,虽说气候宜人,却四下无遮蔽,众军都苦不堪言,哪里睡得踏实?方才斜倚山石合上眼,却是号角齐鸣,各处树林中射出无数弩箭,又劲又急,待众军惊醒,以圆盾护住营地,林中袭击者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点检人手,已经折损了二百有余。麻札左臂上亦中了一箭,惊怒之下,在营中纵声嘶吼,却不不敢下令入林搜索。
天明后大军继续进发,临近岳县城时,只见地面数十具尸体,全是昨日过山的先锋小队,所携的夏商人头早已经不见,这队先锋却尽数被人割了脑袋。麻札狂怒之下,率部狂奔十余里,抵达岳县城下,所见更是不堪:城墙上悬着数十具女真兵尸体,却是将人头捆在怀中,剃发戴环的标志犹在,而汉军则无一人被杀,至少城墙上不见汉军尸体。

麻札双目赤红,血往上涌,大呼道:“给老子杀进城去,屠了这帮夏国蛮子!”众军早已经劳累不堪,却只得强打精神,举刀枪直扑城门。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番攻城竟然顺利之至,城门大开,连一名守军也欠奉,若是前两日那几名败兵在此,定要劝麻札:“大人莫进去,必有埋伏!”只是麻札此刻如激怒的公牛,岂会想到这些?还道是城中夏国行商们逞一时之快后,胆怯逃跑了,进城之后,愤愤不已,下令众军四处搜索。岂料军令未下,众军还挤在城门内未曾散开,弩箭如飞蝗般自残垣断臂后飞出,一时间连躲也没处躲,千余金兵几乎人人带箭。有侥幸逃出城地,也被城头上突然冒出来的弩箭射倒。
麻札身中数箭,跪在地上,拄着大刀强撑着不倒下去,只见弩箭散尽后,一名夏国老人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番贼,夏人可是好杀的么?”麻札回光返照,突然清楚过来,放声大叫:“你们——你们是宋人!——”
一柄大刀从后颈处砍下,麻札地长叫曳然而止,那夏国老人摇摇头:“老夫却是真正的夏人,你这狗贼走眼了!”一边说一边对着麻札尸身后的宋军将领一拱手:“多谢罗将军为我夏商报此血仇!”
罗彦挥刀往一旁正呻吟的一名金兵身上补了一记,解脱了他的痛苦,一边谦冲之至地回答:“任先生莫客气,宋夏榷场初开,若给这等贼子坏了规矩,岂是长久之计,且回复你家主上,杨爷必不令夏商有所损失,此番虽不能讨回货物,一切由晋城商号赔上就是,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只好抱歉了。”
任之才感于杨再兴高义,却同时对罗彦谈笑杀人的风范心生畏惧,自去回报任得敬不提。鲁秀林数日间得报,亲率汉军五千余人赶到岳县时,千余具女真军尸体悬在墙上,夏商们早消失得无影无踪。鲁秀林喜忧参半,喜则是因为麻札一死,金军死伤惨重,此后潞州府城中,自己说话份量大为加重;忧地是如此大事,怎么向上京申报才好?
不过鲁大人毕竟饱读诗书,深明事理,很快拟定方针:金人只当被太行山贼所杀,夏商之事就此隐去,以免金夏两国兵戎相见时,自己辖下闯出如此大祸,只怕乌纱还是细事,脑袋大约也难保得紧。+|至州城中,侠义社趁机牢牢占了岳县、沁源县与沁县,潞州府所辖地域缩小了大半,太行山间诸县从此不伏潞州管辖。太行中部诸寨闻讯大喜,不断有小队义军骚扰屯留、襄垣诸县,潞州府疲于应付,却终于无可奈何,几至弃城而逃,尽数迁入潞州府城中。
杨再兴至此稍稍满意:哼!老子给脸不要脸,非要拿颈项往老子刀口上撞!
上京城中,再次传言,麻札其实死在夏国商人和太行山贼合力之下,谁叫他杀尽了所掳夏商呢?这也算恶有恶报吧。这消息比鲁秀林地奏书还早到了六七天,晋城商号的消息可比金国驿吏传得快多了。完颜亶闻报时,只恨自己的札子下得慢了些,麻札未接旨就闯下如此大祸,且让金国不好向夏国问罪,实在咎由自取。兀术得报,却比完颜亶稍快了两日,也早早听到街市传言,心叫不妙:上党非同小可,若有闪失,中原不安稳矣!当下遣拔里虎率骑军两千,星夜赴潞州驰援,只是交待不可正面与杨再兴冲突便好。拔里虎吃过大亏,哪里还须交待,临行时对先祖灵位发誓:“咱绝对不去惹那南蛮!”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忠宣公燃宅,李将军办厂。火炮!
兴十三年十月十七日,杨怀南呱呱坠地,母子平安,喜上眉梢,在晋城中大排宴席,张灯结彩,诸匠作也放假一日,惟有营中不许滥饮。此子为赵构亲外甥,虽不能诏告天下,但晋城中诸人心中有数,皇亲诞育,在大宋朝可不是小事,何况还是晋城之主的骨肉!
杨再兴也没有忘了将此事报与临安城中孩子的舅舅与外婆。赵构闻报,赐下各色礼物价逾千,宫中只是后妃们所赐的婴儿用品就拉了两车过来,韦后最为实在,赐了纹银五百银,首饰若干,宝刀一口。虽然入不得杨再兴眼中,却也让他明白:韦后杀柔福之心早已经淡了,如今鞭长莫及,只好默认柔福的地位,开始展现亲情,若是果如史上所载,此刻柔福坟土已干,哪里还有这等风光?
可惜的是,杨再兴娶柔福之事,名不正言不顺,至今也没有通过皇家规矩认可,只能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敢张扬。杨再兴也不在乎这些名位,柔福已经发挥了一个超出预期的作用:赵构和韦后对晋城里小夫妻颇有顾忌,只是不敢下手,也无从下手罢了。
但对杨再兴下不了手,并不意味着对别人就下不了手。
“大宋苏武”到临安时,受到空前欢迎,在韩昉、宇文虚中等人投靠金廷,身居高位的情况下,洪皓能够全节而返,实在是对大宋朝精神上最大地支撑。江南士子,理学子弟们对洪皓的气节推崇备至。赵构在大内垂拱殿赐见,对洪皓的忠心耿耿大为赞赏,诏以徽猷阁直学士、提举万寿观兼权直学士院,封魏国忠宣公,于杭州西湖边葛岭赐建国公府。颇为亲近。可惜洪皓一张嘴实在是祸门,在临安城中不盈月而透露秦桧曾为粘罕帐下草檄书之事,粘罕心腹室捻曾亲见之,并在上京告诉过洪皓,这等行径实在比韩昉更加不堪,且如今窃居高位,如何能平士子之心?当下临安城中,太学为首的士子们众意汹汹。纷纷坐实秦桧的细作身份。
只可惜赵构亲自为秦桧书“一德格天”匾,怎么会承认秦桧曾经做过如此下作的事?一方面下令太学官吏弹压,一边却与秦桧共谋,将洪皓逐出学士院,只是没有流放岭南罢了。洪皓及其三子自然心知肚明,哪里不晓得这是秦桧之功:.头尔。自此终日埋首在家著书,不肯轻易出门半步。只是秦桧或洪皓皆没有想到,想让洪皓闭嘴地还有韦后!
韦后在上京城中,为盖天大王持家。诸子皆称其为“阿母”,五国城中,人尽皆知,上京宋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妄言。洪皓在上京颇受诸酋敬重,可随意出入宫室间。完颜亶亦尊称一声“洪先生”,诸王诞子或庆生时,往往延客至府,哪里不晓得这些所谓的“密事”?只是归临安后,言语中屡及秦桧旧事,却无一字及韦后,韦后虽居深宫之中,心下忐忑。也懂得这是洪皓的为臣之道,却是始终不能放心。
十月二十九日,洪皓在家中闲坐无聊,写了一天的小楷。腕也发酸,向晚时遂出门游湖,虽说柳枯水寒,无甚意境,但雷峰夕照还是有的,当下跨驴,随侍一小厮,沿湖而行,等看过湖光山色,天已经半黑了,回葛岭时,途经一酒家,洪皓一时兴发,叫小厮携壶买酒,欲独饮于书房内。岂料酒家外突然跑来几名无赖子,醉醺醺地,骂骂咧咧,经过洪皓边时,一名无赖子借酒倒向洪皓所骑驴,洪皓眉头一皱,略勒转驴头避开,惹得几名无赖子大怒,纷纷扑上来要揪打洪皓。洪老夫子一时大悔,早知如此,便多带两人,也免得受此小人之辱,眼看斯文扫地之时,眼前突然现出利刃寒光,那此刚才还歪歪倒倒的醉汉们,都掏出短刃来,一时间谁都没有醉态了。洪皓虽然老迈,却未昏瞆,心叫不妙,下驴直扑酒家,还好长年在上京骑马,此刻下驴之快,竟然不输少年。也是洪皓命不该绝,酒家中正出来几名军汉,腰间皆有长刀,见洪皓逃得狼狈,后面几人持短刃追得正急,遂趁酒性拔刀,砍翻当先两人,后面再无敢继之者,才救下洪皓来。
“洪皓?洪国公?”那为首的军汉听洪皓上前道谢,骇然拱手道:“原来是‘大宋苏武’!咱家是殿前司统制蒙冲,还好没有喝醉,若是让这等小贼害了忠宣公,岂不是某等罪过!”在一旁还刀入鞘的蔡晋和凌雪峰也点头称是。
当下三将亲自将洪老夫子送回府中,不理洪皓再三挽留,坚辞回城中去了。洪皓回书斋入座,久久不能自安,心中透亮:今日之事,为首者多半与秦桧有关,只是要自己半死还是全死,就难说得很了,看来这葛岭之上,也非安乐处,若非家小俱在,全无顾忌,说不定还是在晋城安稳得多。
次日一大早,家中门人来报,说是门外有一汉子,有要事须面见忠宣公。洪皓将信将疑,出门看时,那汉子身材高大,披一件青色罩袍,掀开罩袍来,露出一张方正笑脸,却是罗彦!洪皓这一喜非同小可,看看四下无人,忙将罗彦迎入府中奉茶。
“罗将军一路辛苦!河北地面上,多承将军看觑,洪某还未报答,今日既到家中,便须多住几日,老夫要一尽地主之谊!”洪皓满面红光,叫出家中数子,都教跪谢恩人,罗彦哪里敢答应,一一扶起几位公子,逊让一番,才各自安坐。
“忠宣公一到临安,奸臣贼子宁不自愧?我家大人闻说先生不能见容于学士院,便知端地。罗某此来,便是奉大人之命。向先生问安,顺便送回先生所著《松漠纪闻》,此书在晋城中已有副本,原本这便奉还。大人在晋城练兵,正为他日北上,直捣黄龙。先生所记诸事,大有益于兵事,罗某倒要谢过先生呢。”罗彦一边说,一边从袍中取出一包油纸,里面密密裹了一叠书稿,书皮上大写“松漠纪闻”四字。
洪皓令长子收了书稿,为罗彦奉茶,才道:“杨大人一心为国。忠直曝于四海,异日必有
社稷,洪某惭愧,于国事无补于丝毫,困守书斋之中墨间尔,若年轻十岁时得遇杨大人,自当投笔从戎,封狼居胥,不亦快哉!纵马革裹尸还。远胜于老死此府第中矣!”

罗彦放下茶杯,纵声笑道:“我家大人说得明白,提枪上马,疆场决胜,是我等莽汉子本份,先生为国之栋梁。典章制度,风骨气节,才是先生所长。他日大宋便恢复河北,某等退于林泉之下,江山社稷,还须先生等治之,岂能令孔夫子提刀上马、颜渊弯弓射箭以扶周室哉?”
洪皓听这马屁拍得亲热,脸上腆颜讪笑。半晌才道:“洪某只怕一把枯骨,能够保全于牖下已经大幸,虽有满腔治国之策,却无可着力处。眼下戴罪之身,连朝堂亦近不得,岂能有功于国家?杨大人倒是言行如一,他日必能成功,老夫怕是有负杨大人厚望了,连将军护送南来之意,老夫也颇愧对!”
罗彦点头道:“洪先生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岂有‘大宋苏武’之名?只是这‘苏武’二字,颇犯秦贼之讳,先生如今不得近庙堂,莫非当真要穷居此宅,独善其身乎?河北英雄,翘首以盼先生,杨大人整日焦头烂额,难治百里州县,岂能便举大军征战河北?洪先生若有为难处,不妨便说与某家,看可有良策。”
洪皓面色数变,最终四顾堂上诸子,喟然长叹:“宇文虚中在上京,密着人致书于圣上,若金人来取家小,慎勿与之,圣上不解其意,却将其家小尽数遣至上京,自此宇文虚中大为谨慎,与往日颇有不同,吾料其事金如此之忠,未必没有家小之虑矣。”
罗彦闻言,慨然道:“人非草木,顾虑家小乃是常情,此节倒也并非难事,端看先生意下如何尔。”
洪皓闻言,面色大变,令人紧闭大门,任何人不得入内,方才与罗彦细细商量,直至入暮时,罗彦才离开洪宅。三日后,洪宅中火起,火光烛天,光照数十里,临安城中颇有所闻,及天明,临安府遣人存问时,却见洪宅中三成房宅已经成灰,洪皓诸子号哭而报:“昨夜府中走水,家严所在书斋正在火中,救援不得,眼下早已经连骨成灰,哪里辩得出来!”
赵构闻报,跌足叹息,与秦桧以目示意,颇有嘉赏之意。秦桧大悟:“原来韦后在上京事体,也有不便处,圣上难得如此出手,这般倒便宜了秦某!”岂料赵构在那里暗道:“这秦桧做事倒也干净,也证据也烧得馨光,洪皓就算写下什么,当在书斋中付之一炬了,从此母后可以安心了。”
半月之后,杨再兴大会诸将,着人请出洪皓来:“这位张先生,乃是太行山中大隐,前日里闻说我晋城军中之事,特来襄助,此后诸位以先生称之可矣,泽州府一应事务,先生之言即某家之言,诸位不可违误!”
众将大奇:这不是两个月前由此南下地洪先生么?什么时候成了太行隐士,又改姓张了?但杨再兴既已发言,众人无有不遵,洪皓从此改叫张子鱼,虽云幕属,实则领知泽州诸般事物。而当年的礼部尚书之名岂会有虚?不到十日,泽州府大小事务,官、民、军、匠、财、农、仓、刑、名等皆各有新任职司主事,除了郭铁匠留任外,诸将均从琐事中解脱出来,全力投入到练兵之中,杨再兴如释重负,才有许多闲暇,与家小相聚。洪皓则在繁忙的州治琐事中兴趣盎然,乐不思蜀,当真人各有所好。
此时从各地抵达晋城的新兵已经让晋城总兵力达到了3,杨再兴下令,江南重新训练各分号镖手,暂不往晋城运兵了,毕竟晋城诸般事务才上轨道,虽然夏粮入库,让杨再兴底气大涨,但按洪皓计算,城中粮草最多能够容纳大约四万兵力,再多就是负担了。杨再兴从来不打算把自己逼到死角,总想留点余裕,于是就此作罢。但让洪皓和杨再兴都深感意外的是,仔细核对过的账目显示,南来北往地贩卖之下,晋城月入竟然已经近百万!若是按岳家军规模,这样的收入足以养活十万以上精兵,若非泽州府地盘有限,粮草积蓄不够,还可大大扩军!洪皓不能想像的是,这样地收入已经达到了当今大宋朝的总税入的近三成!这还没有把城中金银折算成市价,否则还要高些,而江南河北诸分号中的结余也没有计算在内,看来无商不富这句话在大宋朝当真是至理名言!
杨再兴得洪皓襄助,府中再无顾忌,当下放手练兵,同时大力扩大炼铁规模。但真正用心所在,却是贸易。江南各货行都已经晓得,若要买卖北货,舍晋城商号外,别家都上不得台盘,而南方的特产,要想卖个好价钱,还要批量大地话,只有晋城商号一家敢接。最为精明地却是那个回到临安居住的李德,虽然说兄弟都上了太行,自家有些愧,但眼见晋城商号如此好赚,忍不住找上偶然至临安的罗彦,要求入伙。李家几辈都是丝织好手,家中男女皆有不传之秘,罗彦自然不会薄待昔日好兄弟,当下叮嘱临安分号主事老马,按市价优惠收购李德家所产丝绸。但李德却自有主张,一边保证持续向分号供货,另一边拿赚来的钱在平江府修起数亩宅院,招收流民中擅丝织者居住,同时在内纺织谋生,竟然建起了一个小小的丝绸厂!所以当众分号日入斗金时,李德家所产的丝绸已经通过晋城商号卖至西域、上京,竟然因此大阔!
杨再兴闻讯,但颌首而已:“发达的商业下,资本主义应该开始萌芽,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李德这小子不可小视,日后定要细细面谈一番,指导一下资本主义尾巴长大。”不过此时郭铁匠一句话,却让老杨立即抛开了姓社姓资地问题:“杨爷,晋城铁如许之多,是不是该造些火炮了?”
战太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郭铁匠造炮,裴满氏杀婢。访客!
杨开始检讨自己:自穿越回大宋朝之后,先是在生死后是在临安城中享福,然后是打下根据地建设晋城,这几年来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创造发明的事情。其实就算造玻璃、修钢厂确实比较难,但搞一些小型实用型技术应该还是可能的,只是生计问题一直没有困扰过老杨,所以这个问题才没有真正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过。
但郭铁匠所提的造炮问题,却让老杨在一片焦头烂额中看到一线希望:若是晋城能够配备出一支热兵器时代的精兵,那还不是跟开了作弊器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啊!不要说扫荡燕云,直捣黄龙,只要咱老杨能够再活上十来年,便是统一七大洲也不是难事!想像一下,一排大炮一字排开,上京城在炮火下像面粉一样粉碎,女真精骑算什么?蒙古铁骑又算什么?还不是当炮灰的命!除了南北极还太冷了些,先去把欧洲那帮蛮人给收了,再在美洲建几个甘蔗园,没事就到加勒比海过冬,非洲就当大公园留着不忙开发吧。不过中东的石油一定要先挖点出来点油灯!
YY半天以后,杨再兴热情高涨地投入到火炮的制造中去。可是老郭根本就没有要杨再兴指导的地方,好像这火炮的研制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样子。等火炮造出来,敲锣打鼓邀请杨再兴参观时,老杨一下子就傻了眼:炮呢?大圆筒呢?铁轮子呢?眼前一字排开地。居然是一排直径尺许的巨大铁鸭蛋!
“老,老,老郭啊!”杨再兴失望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手指颤抖地指着这些铁鸭蛋:“这个就是火炮?”老郭以为杨再兴为眼前的产品激赏不已,是因为造得太好,当下很谦虚地拱手道:“正是。若非先祖父曾在开封‘广备攻城作’中公干,家中至今存有《武经总要》,小老儿也做不出来,有此利器,晋城固若金汤矣!”
杨再兴怅然若失,心知此时还没有后世所谓的管形火器,这东西虽说叫“炮”,也不过是一个大点的鞭炮罢了。吓吓骑兵马队,或者惊散步兵队列还是有可能的,若说要大规模杀伤敌人,却是不可想象。但老郭如此信心,又费偌大功夫,也不好扫他兴头,当下着人试用火炮。老郭却是早有准备,试验场周围三里内都驱赶人众离开,不得偷看,这才架起投石车。将“火炮”置于石块地位置上,老郭一声令下,三名徒弟将铁鸭蛋上露出的引线点燃,投石机发动,铁鸭蛋直飞出三百步外,落入一个土坑中。只听得一声炸响,声震四野,杨再兴本能地低头,双手护脸。等响声消尽,抬头看时,只见坑中浓烟四起,历久不散。
老杨一时兴起,就要去看个究竟。却被郭铁匠拉住:“杨爷莫急,这烟有毒,且等散尽后再看未晚。”杨再兴暴汗:“这Y的居然整的还是化学武器?!”随口问道:“这炮里是什么药?”郭铁匠恭谨地答道:“小老儿全按《武经总要》所载:晋州硫磺、窝黄、焰硝、麻茹、干漆、砒黄、定粉等物各有斤两不等,大人要不要看看方子?”
杨再兴额头上黑线拉出。这方子简直就是个中药方,难怪古人把它称为“火药”,原来竟然是这么个配方法。只是听到有“晋州硫磺”,忽然来了兴趣:“郭先生,这晋州是产硫磺的地方吗?”晋州府离此不远,若能够买到大量硫磺,日后生产火药倒是用得上。
郭铁匠答道:“晋州出硫磺,解州出焰硝,皆在泽州府左近,小老儿早就吩咐徒弟们随商号收购,眼下各有万余斤在库中,大人若有所需,只管吩咐便是。”
杨再兴这才略微满意:若是能够加大这种“炮”的威力,多装些黑火药,像抛石头一样抛出去,虽说远比不上后世的炮,当做炸药包总是可以的吧?在骑兵不足地情况下,大量装备步兵,大约也可以起到很好的制约骑兵的效果。随即下令道:“郭先生莫惜银钱,若有所需,只管去找张先生,这硫磺、焰硝之属,多多益善,焰硝尤其多要些,便十万斤也不嫌多,只是库房须得分开里许修造,不可靠近一处,若遇回禄,也少损失些儿。”
郭铁匠皱眉叹道:“大人有所不知,此等物皆在贼子治下,若非商号路子广些,便是这上万斤也难买到,莫说是十万斤,便三万斤也要年余方可买到,只怕难办。”说话间将杨再兴带到坑边,坑内几块铁片破开,从内部看,应该是一个铸出来的铁壳子,依稀便是那个刚才还是铁鸭蛋的“火炮”了,一股复杂难闻的味道从坑中冒出来,熏得坑边的人难受,看来这“化学武器”的威力还真的不可小视,但让杨再兴失望的是,没有在坑壁上看到破裂地铁片碎块,按后世的武器杀伤方式,真正能够杀伤兵马的应该是那些碎开以后的铁片!
这个倒也不是很难解决的问题,毕竟可以通过在铁鸭蛋上切割纹路,让铁鸭蛋破碎得更细小一些,但如此复杂的装药配方,作用是多了一些,爆破力却小了许多,要把铁壳上地碎片爆开伤人,配方还得作比较大的修改,至少得接近后世使用的黑火药的威力。更毒的一招,是在鸭蛋内填装些铁珠子,爆开后威力惊人,不下于数十只铁铳同时发射。
至于制造真正的大炮和炮弹,杨再兴看着破开的铁鸭蛋裂口上的铁质,悄悄地叹了口气:“老子在后世就没学过怎么炼钢,要不哪会让老郭炼出这等东西来!”当下也不奢望老郭能够很快发明出后世地飞机坦克了,直接把自己改进后地炮弹方案告诉郭铁匠。让他带着徒弟们进一步改良,另外就是大力收集购买焰硝、硫磺,有多少买多少,同时尽量不要引起金人注意。
另一个让杨再兴头痛的却是那个投石机:能够把火炮抛到三百步以外的投石机,虽然还不及城防用地大,却已经高达两丈余。须三个人才能够操作,下面的木架上还压着几块大石用于固定。这样的投射装置,加上足够地火炮(铁鸭蛋),守城确实是利器,但要想移动进攻,却是做梦!平原战场上的对手绝对不会给你两个时辰组装如此复杂的机构,再从容地对他们发动攻击,可能你的木架子还没有竖起来。对方就已经开始进攻了。
另外三百步的距离说起来很远,比射箭的最大有效射程远了一百多
和纯粹的投石机比较起来,若是石块小一些,有效射大,若要和床弩比较起来,差得更远,只是床弩的箭比石头成本高多了。
“郭先生哪,这个‘火炮’还是太大了些,能不能再做小一点。抛得更远些,若是能够比这个小得多,比如——比如像这小子地人头还小一点——”杨再兴指着在一旁傻笑的一名小伙子的脑袋,那小子吓得再不敢张嘴,躲到了师兄们身后。
郭铁匠已经被杨再兴的一系列建设震得愕住了,眼看这次彻底颠覆了自己的造炮理念。忍不住出声抗议:“大人,这东西药越多越响,若小了些,有何用处?按《武经总要》上所说,一个炮里的药就有数斤,若小了能装下去么?”
杨再兴彻底被雷倒:老郭头可是有书参照的,自己却是口说无凭!当下也懒得分说,直接把老郭带回府衙。在书房中仔细把试验场上的设想图画出来:差不多就是一个稍大点的手榴弹,布上满布蒺藜。老郭一睜就认出了这东西:“大人所画的,莫非是火蒺藜?百余年前就有过,《武经总要》上有载。大人真是博学强记!小老儿佩服!”杨再兴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老杨另外给了老郭一个任务:试验新地火药配方,只用焰硝、硫、碳末三味“主药”,比例大约是硝一斤、硫二两、碳末三两,具体配方可以调整,只要威力大就好。但老杨再三叮嘱:这三样东西都要在浸水的情况下小心研磨到尽可能细,再均匀混合,最后阴干装填,填药时也须小心在意,不要让铁珠子溅出的火星引爆,否则后果堪忧。老郭听了,将信将疑,却老老实实持配方而去,只是遵杨再兴之嘱,不得将此配方告诉其他人罢了。

这边杨再兴潜心研究火器,那边完颜亶却在“喷火”!自贤妃张氏诞育之后,小小的完颜道济还不满四个月,但已经是大金举国重望所系,完颜亶常虑及赵构之变,以为自己总算有了子嗣,总要强过赵构。但济安之死也让完颜亶不敢掉以轻心,总想再生一个更加保险些。可是贤妃产子后一步登天,在宫中备享荣宠,却让皇后裴满氏大为妒恨!于是纠合朝中宗室勋贵,阻止了完颜亶进一步加封张妃的行为,其理由竟然是“汉女子不得加封”!张妃之母乃是昔年韦后侍女,为斡离不所掳后产下此女,丽质天生,虽为斡离不所出,却随母姓张,裴满氏竟以此为由不许加封,而兀术居然也深为附和,完颜亶大是恼怒,朝堂之上却不敢向兀术发作,只能私下与完颜亮发发牢骚。
完颜亮自幼小时与完颜亶一起长大,话中一点顾忌也无,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陛下,这班宗室老贼,哪里值得陛下如此看重,若是交给某家,嘿嘿——”一边说,一边伸手在颈上做了个切割的动作。完颜亶悚然一惊,额上青筋暴绽,双拳紧握,将手中酒爵重重砸中案上,却随后缓缓松开:“无故屠宗室,史有明鉴,只怕上京不安,罢了,朕再加些封赏,试看能否让宗室们回心转意!”言讫举爵,大口吞尽其中美酒。
是夜大醉后,完颜亮为侍从官所引出,完颜亶却在殿中高卧,不肯入寝宫,侍从大兴国用力去扶,却被完颜亶信手推开,大兴国不敢言语,示意一旁地宫女上前服侍。完颜亶半醉之际,朦胧烛光下,见宫女来扶,一把抓住,口中喃喃道:“贤妃,朕的贤妃,自产龙儿后,好久没有宠幸过贤妃了,不要走,今夜陪朕!”大兴国闻言,骇得率众退出,那宫女不敢挣扎,被完颜亶扯到榻上,遂陪侍至天明。
次日完颜亶酒醒之后,见身在偏殿榻上,晓得自己昨夜饮过量了,而身旁的宫女身下一片落红,也证明了自己昨夜荒唐,将这宫女误认了贤妃张氏。但早间有朝政要理会,哪里有时间管这些琐事,随手扯过锦被遮住宫女身子,自去上朝去了。过午时回后宫用膳,却听得偏殿内传来凄声惨叫,完颜亶皱眉问大兴国道:“宫中为何如此喧闹?”大兴国张口结舌,说得不明不白,完颜亶不耐烦地推开偏殿大门,却晚间那名陪侍的宫女赤身裸体倒在地上呻吟,裴满氏在众侍女陪同下安坐榻上,指挥侍卫们用羊鞭抽打,眼见已经只得半条命了。
“皇后!这是何故!”完颜亶强忍怒火,沉声问道。
“陛下——”裴满氏满不在乎地从榻上起身:“这贱人不知身子卑微,竟然敢陪侍陛下,臣妾为后宫之主,岂能容其祸乱宫袆?陛下不必再管此事了,自有臣妾处置。”
完颜亶颤声道:“若是昨夜种下了龙子呢地?”
裴满氏侧身对着那名已经昏厥的宫女:“这等贱人所生的,也当不得正统,于我大金江山无碍,陛下何必过虑?”
完颜亶气得发颤,却是发作不得,愤然离去。裴满氏却从完颜亶临别时那一刹,在他眼中看到无穷的恨意,待完颜亶去后,在偏殿中纵声嘶吼,最后干脆从侍卫手腰间夺过刀来,一刀接一刀地剁在那宫女颈项上,鲜血四溅间,众人骇然躲避。自此完颜亶再也不肯到裴满氏宫中,除了贤妃处之外,每日便是喝得大醉,或召完颜亮共饮,任那裴满氏与宗室们焦急万分,皆不再理会。
绍兴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便在这宫中大乱之际,上京城中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风雪,寒风厉啸,街巷间雪没马膝,行人稀少,晋城商号上京分号也早收了生意,众人皆在室内热坑上涮羊肉御寒,再喝得几杯烧刀子,满室喧然,浑不觉外面地严寒。
突然,一名伙计停下杯筷:“老大,门外像是有人!”
分号主事一听,挥手让众人噤声,果然听到外面风声中传来马嘶声,这大冷天的,若非有生意上门,哪个还会跑到街上来找人?只是这番生意也透着奇怪,来人居然不肯下车,而要主事的屏退众人后方才肯见面,下车来打招呼的小厮也威风得紧,看上去是官宦人家厮仆,分号主事不敢掉以轻心,上京中能够掐死小小商号地人多了去了,哪个当官的都得罪不起。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章 天下第一大胆,大金国师!棉花
这位爷是——”上京分号主事见来人年约六旬,气宇清秀,举止间自有一番宏大气度,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官,但绝对的是南方人无疑,上京城中的女真勋贵们虽然也喜欢延请汉人名师硕儒教育子弟,但眼下熟读汉家典籍的都是些小青年,像来人这么大把年纪,却一身书卷气的,便不会是女真蛮子。虽然一面未曾唔过,但就冲这南朝气象,来人就透着亲切,但主事的开口问话后,却见对方一脸的傲气,不像很和善的人。
“你是这里的主事么?叫什么名字?”大官自然有大官的风范,不曾回答问题,却先游目四顾,才威严地喝问,主事的听在耳中,倒有一股子上衙门讯问的意思,只是为对方官威所慑,也不敢不答。
“小人罗柱子,是晋城商号在上京的主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但凡小号能够做到的,无有不妥,若是有生意要帮衬——”
刚说到这里,对面那小厮咳了一声,摆摆手让罗柱子闭口。老罗平日里仗着是罗彦的堂兄,在分号中说一不二的人,眼下实在看不穿对方来路,只得闷声暗自不快,却不敢发作。
“听说晋城商号货齐得很,人强马壮的,不知可否卖些刀枪给老夫,要马背上用的长兵器!主事的可做得了主?”那大官说话时和和气气的,却正眼也不觑罗柱子一下。只是缓缓转动着拇指上地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眼中映出绿光来,看得罗柱子心头一颤,忙应道:“这位爷笑话了,晋城商号什么生意都做,就这玩意儿不敢碰。若是犯了大金律例,那是不知死字如何写了,上京是天子脚下,这位爷岂不是戏耍咱家?”
那官爷倒也不曾动怒,把手靠在坑沿上暖一暖,自取过一壶酒,斟满了一饮而尽,才缓缓道:“我料你也做不得主。我这里有一封书信,你将去交给杨再兴,看他敢做否,我会叫人与你联络,开春之后,三月间便要用度,却不可少了三百件,这位叫——于六,以后有事便来找你,若杨再兴有回话。不必找我,于六会找你,罗主事,你估摸着什么时候会有回话?”
罗柱子接过函来,见封皮上一字也无,犹豫了半晌。才道:“回大爷的话,若是向杨爷讨个口信,快则两月,慢则三个月,必有回话,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又没得货往来,只怕是要慢些。不过爷书中若还是讲的这档子事,怕是杨爷也未必敢做!”
那官爷渐渐抿嘴,随后纵声大笑:“不敢?未必敢?哈哈哈哈!有杨再兴不敢的事么?泽州府他说占就占了,兀术地大军他说打就打了。州府的他说杀就杀了,上京中诸人只装耳聋眼瞎,谁敢去招惹他?这样人物,还有不敢的事么?放心将书去,若杨再兴不敢,天下间便是老子的胆子最大了!哈哈哈哈!——”
说话间,他身后的“于六”,罗柱子,还有后厢中隐藏的分号兄弟们一齐汗下:这每句话都足以掉下一大堆脑袋!
来人走后,分号中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晓得来人是何等身份,只是坑上扔下两锭大银,皆为五十两一锭,竟然是大宋朝上缴的和议银子,未经上京熔炼过的,上京城中,能够接触并拿到这种银锭地,都是位高权重之辈,众人虽说眼界有限,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当下小心翼翼地将银锭融了,再派遣三名得力伙计,将书函密密封了,扛上分号大旗,趁次日雪后放晴,火速往关内而去。
此时晋城气候却要暖和得多,虽然初冬已经下过几场大雪,但并未厚积,街巷间仍是人声鼎沸,只是太行一线山上都白了头,一时不得便化。府衙中都烧上了坑,用的是煤碳,比北方的木碳好得多了,不须随时添柴。杨再兴在府中,与志远嘻笑游戏之后,玩得累了,让秋香带孩子认字,自家却温上两壶酒,叫来洪皓共饮。
“杨大人,府中事烦,老夫一时不得空,来得晚了些,让大人久等了,洪某罪过!”洪皓进门就是一拱手,眼下虽然在晋州城中备享尊崇,但人所共知,眼前的莽汉子才是晋城之主,洪皓虽气节甚高,却并非不通世务,否则如何能在上京优游于诸王之间!
杨再兴却喝道:“张先生未饮先醉了!须罚一杯:此间哪里得洪某来?莫不是张先生错认了人?”
洪皓一怔而悟,以手加额道:“老夫昏瞆,谢大人提点,这酒该罚,该罚!”
当下两人纵声大笑,洪皓自到晋城,诸事顺遂,心怀大畅,此时也早明白了杨再兴绝不是偏安一隅的角色,他日必有大事业可期,自己虽说只是治一州府,所涉及的事务却远及千万里外,哪里是临安城中那班腐儒所能够想像的?因此洪皓从不以师长身份自居,而是甘为僚属,在府中甚至就以知府身份出现,众人也无有不服:这老夫子实实在在是个做官的料!
“大人见召,有何事吩咐?老夫洗耳恭听!”酒过三巡,言归正传,洪皓开口问道。
“呵呵!先生自回晋城以来,劳心劳力,让某家好过了不少,却少有请先生小酌,岂是待客之道?来来来,这菜却是柔福的手艺,先生不可不尝!”杨再兴举筷布菜,洪皓受宠若惊。这晋城之中,宾主相得,远胜那临安君臣相疑,洪皓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选错。
“这两个月来,却是洪某有生以来最为快活地日子!”洪皓举杯叹道:“上京城中,度日如年,常谓此生不得返江南,真正回了江南,却处处杀机,反不如上京安稳。祸福难料,往往如此。反是在这晋城中,身安乐处,即心安乐处,无牵无挂,为杨大人分忧。乐如何之,大人不须谢老夫,反是老夫要谢大人!”
杨再兴呵呵大笑:“先生既然如此,杨某不妨再为先生多事,眼下家中犬子志远,方才不足三岁,却已经认得数十字,比某家少时强得多了。开年后若得便时。倒要请先生受此子一拜,以免杨某之过矣。”
洪皓笑道:“东家要聘西席,老夫岂有不从之理?只怕大人舍不得公子在老夫手中受苦,却莫怪罪!”
二人哄然大笑,遂举杯共饮,杨再兴才道:“今日请先生来,确实
事,不知先生有何妙策。”
洪皓道:“大人且分说,老夫参详参详。”

杨再兴道:“晋城商号满天下,往来之利颇厚。却几无晋城所产之物,除却江南诸路及朝廷所需精铁,每年可致七十万,此外别无一物可供交易。某家有心多造些货物,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先生可有以教我?”
洪皓闻言一怔。愕然道:“大人昔时以神枪闻名天下,如今以商号富比陶朱,怎么会向老夫请教起这个来,若论经史典籍,老夫略知一二,若论货殖之道,怕当今天下,大人排第二。没有人排得第一吧?”
杨再兴笑道:“先生错了,某家正要先生指教:大宋朝税赋中,哪些项最重、最多?”
洪皓沉吟道:“这个么,老夫倒也晓得些许。朝廷一向管束最严者,不过铜铁、盐、茶、丝、酒诸项,若论赋税么,倒是以盐、酒最著,莫非大人——?”
杨再兴笑道:“除此二者之外,倒是以丝绸为多,但晋城地少,不能发展蚕桑,盐却是解州所产池盐为主,南北均有海盐,也无甚大利。倒是这余下一项——”
二人同时举目注视杯中酒。
“大人地意思,莫非要酿酒?此中有何利哉?晋城余粮,每年不过万石,便是今冬过后,小麦大熟,料来年余也不过两万石,能够酿得多少酒?且南北皆能酿酒,何必买晋城酒喝?”洪皓不解地问道。
“不须太多,一万石足矣!”杨再兴决然道:“某家颇知酿酒之法,与《齐民要术》中所载大不相同,若酿之得法,万石粮食可得美酒三十万斤,且江南河北所酿,无处可比晋城美酒!”
洪皓将信将疑,却密密着人安排开春酿酒诸事去了。过年之前,晋城中来了两名生客,却被罗彦迎入泽州府衙中,进门便大叫:“大哥,看看谁来了!”
杨再兴一愕,也放声大笑:“好!好!好!快去叫高林和王兰来!”
高林、王兰到后,见二人掀开罩袍,都是眼眶一红,上去把臂大笑:“姚兄弟、李兄弟,咱家兄弟终有在晋城相聚的一天,老天实在待我等不薄!”
姚笑道:“某在绍兴府,久有北上之意,只是家小未曾安排得妥当,眼下来得晚些,大哥勿要见罪才好!”
杨再兴大笑道:“自家兄弟,说哪里话来,高林,着人排酒,与两位兄弟洗尘!另外把二公子也请过来,当年在鄂州,都是见过二公子的。”
稍移时,岳雷也到府中,众人举杯相庆,都知来得不易,席间提到岳相遇难之事,李德、姚不觉泣下,对秦桧等贼子恨得咬牙,还多得岳雷劝慰,道是如今晋城恰是继岳相遗志,正要直捣黄龙,到那时方可以上京诸贼奠岳相英灵。
随后众意稍平,席间才尽重开欢颜,罗彦却戏耍李德道:“闻说李德在平江府,连宅数十亩,家财万,可有此事?”众皆大笑,弄得李德颇不好意思,杨再兴却开解道:“这有何不妥?陶朱也只是人,哪里作不得?若非李德兄弟那里丝绸,晋城也赚不得许多钱。只是以为兄之见,家财万都是细事,纺丝作却须再大一些,李德若有何难处,不妨与罗彦说,江南分号,尽在他掌中。”
席散后,杨再兴留下姚、李德饮茶,那李德早年间因家在临安府,巴不得早早回家,是以未上太行,眼下虽已经俨然江南一“成功人士”,却远不及诸兄弟规模。除了财帛差得远,权位更逊色许多,是以眼热得要命。听闻杨再兴欲令其扩大丝绸坊,哪里会不心动?待入内府书房坐定,却见杨再兴出一薄绢,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楷,接过来看时,竟然是一份细到极处的“设厂方案”!不仅画了厂房图案,细到织机摆放,甚至将员工管理、工资发放、劳动保障、工伤医疗等等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而所设计的规模竟然达到了上千工人!
李德一见之下,叹为观止,连茶也顾不得喝,就窗前仔细端详此绢,心中怦怦直跳:若是按此规模,那李某就不是平江丝绸首户了,而将富甲平江、绍兴二府!
杨再兴仔细观察李德面上表情,心知此子已经明白过来,小家庭作坊式地生产已经不能适应大规模商贸发展地形势,只有扩大生产规模,才能建立起新的财富积累模式,宋代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具备所需要的条件,前提是江南能够长期偏安,而不被宋金战争所拖累,更不被元蒙入侵所打断。这个前提条件,重任就落在了晋城军的身上,对此杨再兴心知肚明。
姚这几年却一事无成,安顿家小之后,流离于建州、信州间,也偶尔货卖些家什与建州分号,却是养活家小也难,眼看李德等都发了财,却只是艳羡,全无进取之心,诸兄弟间,就姚一个显得笨拙些,没有高林等人的大气,也没有李德的精明,兄弟俩一路上赶往晋城,李德早已经放过话:返江南后就让姚到坊中当一个主事的,挣些钱养活家人,姚却有些面薄,没有答应。
杨再兴见姚坐在那里老大无趣,也晓得姚一向地为人,举茶杯道:“姚兄弟作何营生?可有意到晋城来?”
姚心头一跳:“大哥吩咐,某家无有不从,只是兄弟笨拙些,怕误了大事。”
杨再兴笑道:“这个却无妨,姚兄弟绝能胜任地:为兄想请姚兄弟到崖州、大理、西辽等地,寻找一批棉种,临安市面上有售白叠布,即由此棉花纺织而成,姚兄弟可愿意?安家银子由为兄出,先到罗彦处支取百两回家,再向江南分号取路费,一应开支不必拘束,却要大量纺工和棉种来。”
姚自然满口应允,李德却两眼放光:“大哥说的可是崖州木棉?”
杨再兴见李德眼中绿意,哈哈大笑。
入夜时,辗转经河北诸路而来的上京密函,终于到了晋城,杨再兴拆开阅罢,不解其意,遂召洪皓共同研究,洪皓展笺一觑,失声惊呼道:“大金国师,宇文虚中!”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宇文虚中,所谋者大!迁民。
宇文虚中?”杨再兴吓了一跳:“他在上京做官做得何要长兵器?难道他要与兀术厮杀?”
上京城中兵权,皆在兀术手中,莫说三百人的装备,便是上了十来支长枪在上京城中出没,也须在兀术手中报备,倘若宇文虚中不是与兀术作对,便要三百带甲兵马也不难。但眼下宇文虚中竟然要从晋城商号处购买兵器,则上京之乱可想而知。
“金国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河内郡开国公,这宇文虚中位极人臣,号为国师,朝中南北面官制,多出于宇文虚中和韩昉之手,他与兀术作对有何好处?若要除兀术,为何不与完颜亶相商,却要私购兵器?”洪皓口中喃喃,在书房内来回踱个不休。
杨再兴拾起书函,仔细阅读,见其中有“处非常之地,谋非常之策,行非常之事,固须与非常之人谋之。将军龙镶虎步,占中原腹心之地,而通商南北,诚乃非常之人矣,若于上京有所期,曷如行此计哉?”
一边读,一边心中狐疑,随口问道:“先生,此函并无宇文虚中落款押印,如何知是宇文虚中手书?这字体大宋国中能够写的不下万人,如何便是宇文虚中文字?”
洪皓停步笑道:“大人若上阵去,对手若也使枪,大约可知用的是何种枪法罢?写字也不过如此,只是却非大人所长罢了。某在上京时,多曾在王公大臣家中见他手迹,此函笔划间如行云流水,全无临摹迹象,便是旁人要仿他笔迹也是仿不来地,是以一见便知是他手笔。不过天下间能够熟知者三五人尔,老夫可算得一个,大约张邵、朱、韩昉等人也该认得出来,上京那些番子却认不得。”
杨再兴听罢,略一思忖,大骇道:“宇文虚中要造反!”
洪皓沉吟道:“此人在上京地位声望之高,除韩昉之外,在汉人中不作第二人想。便是反了金国,谁敢收他?若返临安,圣上敢留他在朝中么?便留在临安,只怕权位还远不及上京时吧?这等人还要反,诚非事理矣,大人何故称其要反?”
杨再兴讪笑道:“某也是直觉尔,宇文虚中在上京中如此作为,多年来深藏不露,必然所谋者大,若是为了杀兀术。最佳者莫过于假完颜亶之手,据上京分号所言,完颜亶对兀术也久有不满之意,殿堂上常默然不语,听任兀术摆弄朝政,宇文虚中若召御前军而清君侧。当非难事,但宇文虚中竟然不肯求助于完颜亶,非反而何?”
洪皓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当初闻说宇文虚中秘发书至临安,请圣上勿发其家小至上京,然金人书至临安,圣上竟然穷搜江南,遍求其家人而送至上京。还道是传言,眼下看来,宇文虚中谋之久矣!”
杨再兴思之再三,苦笑道:“先生以为。宇文虚中要反金,临安圣上却深怕其反,是何缘故?”
洪皓略一滞,不由得睁大眼睛失声叫道:“五国城!”
杨再兴默然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宇文虚中“执迷不悟”,大约想劫二圣南返,现下二圣中虽有一位已经躺在“梓宫”中南返了,上京五国城中却还有一位正活得好好地。若是真的让他南返了,赵构只怕不得不下诏逊位罢?就算上京那位要推辞,朝臣中岂会一边倒地支持赵构?秦桧就更不必说了,旧皇复位之时,他这位宰相只怕就做到头了。
到那时金人必提军南下问罪,而朝中敢议和者死期可待,南北之争便须立即展开,生死还难预料。晋城眼下局面将立即打破,已经启动的经济建设立码全部让路于战备工作,此后数年间,南北对峙之局将不复存在,要么宋亡,要么金灭,最后要面对的,当是夏国和蒙古、吐蕃!
杨再兴筹算再三,在有了晋城这个变数后,竟然是大宋的赢面极大!若是南北开启战端,晋城中可用之兵已经达到三万,初时兀术应该会尽量避免与晋城正面冲撞,而是挥军直下江南,但只要京西路上兵力少于十万,杨再兴就敢率部直杀开封,以火器攻城,只要取下开封,则中原已经不属大金矣!
赢面大于七成地情况下,赌是不赌?杨再兴与洪皓面面相觑,都是手心出汗。
“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二帝相争,其祸不下于金人南下,只怕死伤更大。不若禀明圣上,由其定夺,为臣子者死于王事乃是份内事,然废立之事,历代皆有明鉴,若涉之过深,便是取祸之道。岳相之死,闻说便有立储之因,大人虽不计死生,却不可轻废晋城大业,若圣上有旨,则万事皆可,无为而无不为,若是……”洪皓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凝神望着杨再兴。
杨再兴心跳加剧。此事可分两步,一是从五国城中取出钦宗来,二是将钦宗送返临安,前者晋城商号在上京的势力可以说无足轻重,只得靠宇文虚中,后者却只能通过
号的强大运输能力,但到那时,南北货运还会像眼下么?
从洪皓话中之意看,这两件事都是天下绝难的事:区区三百甲士,便能够攻下五国城,再顺利带钦宗出城南返?只怕出上京城也难!就算是出了上京城,除非走海路,否则万里之遥,如何躲得过金骑搜寻?便是要走海路,经过东京辽阳府也是千难万难。因此洪皓是不大赞成宇文虚中之策的,倒是通过赵构札子,可以明辨临安意思,是否欢迎钦宗回来,那时再作计较不晚。
当下二人在书房中密密商议了四五个时辰,才最终发出两封书函。一封发往上京宇文虚中处,也未落款画押,但洪皓手笔,大约宇文虚中也该看得出来,各人心照不宣罢了,书中大略云:“闻先生之志。包揽乾坤,非同小可,然窃以为难行矣,试为先生剖之:夫势有强弱,时有未至,若虑其先而失其后,初行之则易,欲善其后则难。予闻古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先生固君子哉,诚恐计出万端而难竟其功,岂非坐失万载之机?若稍待年月,或有良机,必不令廉颇空老,锋锷朽土!然先生固有所请,某岂惜锱铢之费?书至之日,旬月间必如先生所请。成败则非某能料矣。一愚之见,惟先生择之。”
此函由罗彦亲自送往上京,却由洪、杨二人再三密嘱,宇文虚中所需要地兵器,千万不可一批送达,更不可在分号中交割。须假手上京其他势力,分批小量送到宇文虚中麾下,并诫之以谨慎行事,切莫暴露。罗彦也非初次办事,自然理会得,遂冒雪北上,霎时没入风雪中。
另一函则发往临安城中,却不敢由洪皓执笔。怕让赵构看出端倪来,杨再兴一手字虽说难看,倒是让赵构看惯了的,若突然写得好了。或者还不很习惯,书中略曰:“今有上京义士,欲行非常之举,五国城中若有变,故人南归,则未审于大宋祸福如何。臣虽知南北大略,未敢辄行定夺,惟陛下裁之。”
赵构自然先得书函,拆看后坐卧不安,遂与韦后商议多时,连秦桧也不敢与闻,即发密札至晋城,其书曰:“闻卿颇晓军事,未料为臣子者亦谨慎若此,朕甚嘉焉。南北方和,天下稍安,若陡生变故,则失朕屈己而安民之意,上京之事,其宜稍缓,或可略无损伤,而俱得其便。卿其深体朕意,以孚朕望!”
后来上京城中,“于六”得晋城书,火速送往宇文虚中处,宇文虚中阅罢,半晌无语,将书在碳盆中焚尽,再略搅一搅,至片屑不存方罢,伫立于案前良久,才对“于六”道:“城外贮兵之所,可以交割兵器,你与那罗主事说定,银钱一毫也不可少了他的。”
待“于六”去后,宇文虚中脸对火盆,苦笑道:“洪皓老儿,你倒脱出樊笼,留老夫在此受苦,那杨再兴可是好相与地?只怕日后你惹的祸事,不会比老夫小罢?上京实在不是埋骨之地,成败谁敢预料?便向南一步,死了也值当!”
杨再兴得赵构书,与洪皓皆仰天长叹,心知赵构实在不想让钦宗南返。而晋城确需要再多些时日准备方可应战,当下着人告知罗彦,除非祸事上门,否则千万不可让上京分号过多搅入到宇文虚中的大计中去。

其时宇文虚中还未得书,而晋城却已经张灯结彩,开始准备过年了。
権场上也因过年之故,虽然仍旧喜气洋洋,却少了许多客商,年货早在十一月底前就已经完成批发业务,堆积如山地年货通过大车运往南北诸城,开封城中运去的年货足足数千车,是大河沿岸花费最多的城池。琼虽然有家小在上京,却在开封城中有数房小妾,早已经其乐溶溶,在开封城内暗自庆幸引入晋城商号之举,开封城不到一年就大改此前死气沉沉的模样,河北地面上,隐隐算得第一大城了,金人远去后,城中人口渐渐增至十万户上下,虽远不及临安繁华,倒也远胜燕云以北诸城。
大年夜,晋城中酒香满城,家家户户摆开年宴,丰盛之处不下临安城中。若论官宦人家,当然不及临安奢侈,但平常百姓家中,却是三牲齐备,五谷丰登,比临安城中还要好过一些。泽州府衙内,杨再兴家宴自然不会太过淡薄,席开数桌,虽说是家小团聚,除了请岳雷一家子,还请了洪皓在座,毕竟他的家小都还在临安葛岭上,赵构为洪皓赐谥“文忠”,却不晓得洪皓在晋城中如鱼得水,正快活得紧,杨再兴从胡人手中买了几名俏婢,让洪皓乐不思蜀,早忘了临安城中老妻。
席间杨再兴满引一杯,着小小志远捧定,到洪皓面前跪下,口称“老师”,嫩嫩稚小童音,让席间众人为之一乐,洪皓竟然眼眶一红,接过杯来。将杨志远抱至膝上,笑道:“老夫在上京时,多曾教导夷狄儿,教化其诵读汉人典籍诗书,尝谓必老死于
何曾料得竟有今日!此子聪慧。老夫只求莫误其长恐非老夫所能教导,须更延明师!”
众人哪里肯听,一阵马屁,将洪皓拍得大悦,只有杨怀南在柔福怀中不肯答应,呱呱而啼,杨再兴笑道:“乖孩儿莫闹。先生教过兄长,再来教你!”说来也怪,那小子竟然就此不闹,一双明眸盯着洪皓,看得洪皓好一阵心惊。
年过后,正月底,姚从夏国返回:“大哥,那辽国新丧了国主,边境上防备得紧,过去不得。兄弟只得在夏国买了些棉种,还亏得大夏国任氏门人全力搜罗,说是从辽国流传过来地,夏国倒也有人种过,却不甚多,只购得三数斤。恐怕不堪使用,还须往大理一行。”
杨再兴小心翼翼地打开麻布袋子,见是一袋灰褐色的小籽粒,只怕有四五斤上下,也不晓得是真是假,随口问道:“这几斤种子,所费几何?”
姚答道:“共一两四钱银子,此去途中倒耗费了二十七两七钱银子。剩下七十余两在此,明日即可交至账房,下次去大理时,另行支取便了。”
杨再兴听罢。鼻子一酸,拍拍姚肩头:“自家兄弟,如何这般细谨?余下银两,便是为兄请你喝酒地,不必交还了。”
姚眼眶一红,垂首道:“年前大哥赏了百安家之费,家中老小得延残喘,便是姚某这条命也是大哥给地,莫说再有赏赐,纵是水里火里,也是大哥一句话,怎敢还要如此厚赏?大哥勿坏了晋城规矩。便是当日岳爷在时,也自赏罚分明,不当无功受禄的。”
杨再兴心中大是感动,年前吩咐之后,姚明知辽国、大理、崖州三地分布天南海北,极是艰难,却毫不推辞,连家中的百安家费,还是托建州分号给地,从罗彦那里领取百银盘缠之后,他连家也没回就往大夏去了。如今历尽艰难而还,且不辱使命,却不肯妄领一钱赏赐。
当下杨再兴一拍案上棉种,对姚道:“姚兄弟可晓得,你立下如此大功,不下斩杀番贼将帅!这袋中之物,粒粒重逾黄金,莫说数十两银子,便是赏银万两,犹自嫌轻,他日兄弟便明白为兄的意思了,这七十两银子,明日为兄便在张先生处签押,赏与兄弟喝酒,晋城之中,哪个会不服!”
这里杨再兴赏赐有功之人,那边金国却遣使至临安,要尽数遣南下避战地河北宋人还归河北诸州!赵构当即下旨,令江南各州府细细造册,将河北民众,尽数驱归金人治下!
各分号中,河北宋人居多,得讯大是惊恐,急如星火报至晋城。
“他奶奶地!这年才过,就不让老子消停!接!来多少咱都接着!”杨再兴在晋城府衙大吼。
洪皓却忧心忡忡:“大人,晋城仓中虽略有积余,但就算不酿酒,也不过多安得三五万宋民,一旦江南诸州府遵旨而行,怕北上的不下千万,晋城哪里接得过许多来?”
杨再兴颓然坐下,与洪皓苦着脸相对,一时皆无良策。但江南临安城中,赵构与秦桧何尝不是愁眉相对?赵构自金使至临安起,连日间坐卧不宁,秦桧哪里不晓得赵构烦恼处?只是也无一计可以开解罢了。早前未有定议间,兀术早已经有十来封书函至临安,大半都要求赵构发还河北人口。一年来兀术在上京遍搜户口,也不过迁得六万余户至河北屯种,心知若赵构不能发还河北宋人,过得几年,原来的中原沃野,只怕可以放牧牛羊了,占了有何益处?但这一催逼之下,金使一副不满意便不撤回的态度,让赵构立时头大。
此前多次都找到借口,比如说是河北宋人畏金人见责,须得兀术赦状方敢渡河北上等,赵构也晓得牵强了些,兀术何尝不晓得乃是借口?眼下和议已成,横竖上京无事,遂遣使持赦状至临安催逼,能迁得一万是一万,总也强过去迁移上京城外的女真人!是以金使到临安后,恶声恶形,逼得赵构下了旨,却又心有不甘。
“陛下,臣已经遵旨,密令诸州县敷衍,不可着实遣发,只是江南宋人极多,不若实在遣发些渡河,一则可以塞金人之口,二则可解争田地之困,未审陛下之意如何?”秦桧只愿两不得罪,能够打发得金使便好。
赵构却是铁青一张脸:“宋人到了金人治下,是何情状,秦卿莫非在河北还见得少么?便是发一万人去,朕也愧对历代先皇,愧对天下万民!只是这金使……”
韦后恰在此时进垂拱殿来,笑道:“这有何难哉?皇儿与秦卿竟商议至今日!”
秦桧、赵构皆是一惊,不晓得计将安出。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二章 潞州不可弃,霹雳不可敌。诱饵!
河北州府众多,却只得一处可安宋民,皇儿与秦相仔知端的。后宫不可干政,就当本宫没说过罢了。”韦后轻描淡写地说罢,任秦桧与赵构发呆,自返寝宫去了。
“是极是极,怎么没有想到还有泽州府这一着?”赵构渐渐开颜,秦桧却满口发苦:若是宋人渡河后直奔泽州府,杨再兴自然却之不恭,但金使却未必去了就不再回来,那时又如何交待?但赵构之意已决,自己难道坚持要把宋人送到燕云诸州去?虽说有赵构在上面罩着,但天下骂声四起,却是谁也堵不住的。
当下临安府诸州县闹得鸡飞狗跳,四下搜索南下的宋人,金使见赵构与秦桧如此用功,才渐渐松懈些儿,遂日日周旋于临安诸坊肆瓦子间,留连忘返,不再以差使为念。官差至牛家村时,竟犯到了梁山后人所在的宅院,众好汉虽一再隐忍,可惜满口的山东口音却是谁也遮掩不得,临安府衙差役几乎便要与众好汉动起手来,最后还是吴姓汉子喝住众人,小心陪了不是,又送上些银钱,方才免去祸事一桩。但众好汉却颇为不平,最后相商之下,主动想要过河投奔晋城、太行而去的竟占了半数,无奈之下,纷纷收拾行囊,院中只有郭家妻子就快足月临盆,留了下来,其他人都渐次北上,与晋城商号同行至泽州府。
江南诸路纷纷打听消息。临安府动静自然瞒不过其他州县,也不过装模作样地遣发些宋人北上,却是以随晋城商号行动地居多,再造些名册到临安,秦桧汇总后报与金使。可怜沿江一带的金人所设的接待处,闲坐竟月。居然一个宋人都没有接到,倒是琼所辖开封李家渡上,一船船宋人拖家携口北上,琼明知他们是投奔晋城而去,却乐得装傻,详为造册而已。待兀术得报时,开封府所报远甚其余诸路,大约前后也有二三万宋人北上。只是落在何处却不知晓。兀术问明燕云一带,略无一家迁来,心知此事难为,只得暂歇。
只是这里赵构装模作样,可苦了晋城“张子鱼”!洪皓派遣大批人手,不断从开封辖下带宋民至泽州府,其中倒以青壮年居多,老弱在江南者,哪个肯轻易北上?只是晋城规模,也不过五六万人到头。眼下除了沿城墙一带还有十来丈空地,因防火攻不许修房外,城中旧房已经修缮一新,全部住上了太行山下来的宋人,连城外榷场中都住了不下两万人,早就超出负荷。眼下新增三万宋民,粮食还能够供应得上,居住却成了大问题。待要扩大晋城,修建工程非同小可,只得另谋他法。
“高平、陵川、沁水诸县,皆不下两万人,实在住不得了,虽然不计城防。却也已经住到了城外,再者土地实在不多,若要住下去,怕是明年耕种时为难了些。”王兰一向负责三县建设。虽然管理已经移交给了洪皓,但详细情况还是知道的。杨再兴立在城头上,任春寒料峭,不肯回府:城外里许内皆是宋民搭建的临时住宅,乱成一团。若是此刻金人要来为难,连晋城都将遭池鱼之殃。
“罢了!”杨再兴咬咬牙,知道泽州府已经装到了最大容量,这不是后世地集约化农业时代,晋城所在的泽州府就可以住得下两百万人,不仅农业无法支撑,更加无法进行战时攻防,遂转头对王兰道:“咱们向州借地方安住些宋人!”
王兰道:“自杀了麻札之后,岳县、沁源已在我军手中,眼下也各安置数千太行宋民,虽然尚未住满,却是有后顾之忧:只怕拔里虎率部清剿,那时人少还好办些,人多了就进退两难。多亏太行李通、胡清、李宝、李兴、张恩、孙琪等诸寨兄弟不时下山搅扰,襄垣、屯留、黎城等县时时易手,才未殃及岳县、沁源宋民。眼下拔里虎率部死守潞州府,绝不轻易招惹太行兄弟,倒也无功无过,诸寨谁也没有这个实力去碰他,但得相安无事便罢。襄等三座空城占之无益,偶尔歇兵罢了,只胜过旷野驻营。”
杨再兴沉默许久,与王兰下了城墙,返衙召洪皓相商。
“先生以为,若某着人去取了潞州,上京会有何等动静?”杨再兴开门见山问道。
洪皓却并不错愕,泽州府城外三万宋民,挤得榷场江满满当当地,连城墙脚下都暂住了上万人,开春时还不为难,等过得几月,风雨无常,疫疾必生,再者,总不能靠晋城中府库总养活这些人,必竟多少积储些粮草,都在为练兵与北伐大业作准备,不能全用在救灾民上。
“大人,上京诸酋,未必就肯安心让大人占了泽州府,只是无力左右罢了,据老夫所知,兀术麾下可用精骑不过两万余,近年南北议和之后,颇对蒙古诸部用兵,虽以三数千骑为常,却仍然损耗不小,若是要取泽州府,却非十万大军莫办,便征齐汉军,攻下泽州,只怕上京也难保平安。是以大人若攻州,老夫以为,上京或者责以言辞,或装作不知便罢。但若大人师出无名,只怕兀术也为难。此外,州府并非岳县、沁源可比,城高池深,不下晋城,兵马也有万余,女真精骑也有三五千,如何攻克,倒须思量。”洪皓当然知道杨再兴急于取得潞州以安宋民,只是古之上党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按常忖度,晋城军能够出动的兵力也只堪仿佛,是极难以攻取潞州府的。
杨再兴只略一犹豫,便追问道:“先生以为,潞州之地如何?”
洪皓心中喟叹,晓得杨再兴需要一个充足地理由对潞州用兵。问这话只是方便下决心而已,当下慨然答道:“潞州为古之上党,地势高绝,居高临下,沃野百里,昔日曾治今之泽州府。实扼太行东西冲要,河东路用兵之窍要,用兵者不可不取之。其东出中原,可阻绝京西路河洛诸,再辅以太行八,则开封以西,百余城池,千里江山。不复为金人所有矣。太原府、解州等地,如在囊中尔。州诸山环绕,惟水可出,白又在太行义军手中,此为用兵之绝地
不可不占,亦不可轻弃。只是若晋城军去占了,兀何,异日大人大举发兵之时,必出自潞州!”
杨再兴遂不再问。而是召岳雷、高林、王兰、罗彦等,细商用兵之策,自晚餐时起,直到子时过后方罢,众将自回营中安排将校不提。
绍兴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杨再兴轻装简从。悄悄往太行山下,郭铁匠新设的“火器作”而去。其地址在一绝谷中,当日即在此歼晋城中女真精骑千余。还未到谷口,远远就有哨探鸣镝止住众骑,待近前看到是杨再兴,屁颠屁颠地换了哨声,跑去通报了。不消一刻,众骑进入谷口。三道寨栅前后阻断,最后一道竟然是石栅,山坡上胡乱堆放许多碎石,若有人来攻时。便有百十人自山上抛下乱石来,也可阻止上万精兵!

杨再兴见这里防备得如此森严,也不觉暗暗称是。
“兵者,国之利器,《武经总要》上早有明言,利器不可轻易示人,是以小老儿擅自安排了些防御,哪里入得大人的法眼,不过是防备些宵小之辈罢了。”郭铁匠出迎时,居然说得有板有眼,杨再兴闻言,开怀大笑。
“怎么样?郭先生,某家所托之事办得如何?”杨再兴随郭铁匠步行前往谷后的一片石砌房,看到连房上都盖地薄石板,周围抹上湿泥,晓得是防火的火器作,信口问道。
哪晓得老郭语音发颤:“大人天纵英才,实在是不世所出,连武经总要上未载地奇方,也知之甚详,不瞒大人说,小老儿一生,见过不少先祖遗下的火器,却没有一件有大人的配方所出的这般威力,若大宋朝早年间有此利器,只怕番贼渡不得河!”
杨再兴止步,轻轻拍一下老郭肩头,笑道:“郭先生见闻广博,当知利器只用得一时,胜败之机,端在用利器的人,而非利器。如今晋城虽有此利器,却也不可轻用,深藏之,慎用之,若为贼子所获,反过来对付宋人,却又如何?”
郭铁匠闻言,略一思忖,额头见汗,见杨再兴已经走了数步,默然跟在后面,心中讶异:“杨大人早年间只闻说英勇无敌,几时晓得偌多事理?连老夫这些年来,也未明白此节:大宋许多火器,并非金人所有,偏偏到用时总是无法取胜,原来是在用火器的人!”
经过十余间石屋,杨再兴都见到里面匠人小心翼翼地用水浸石,将火药原料细研粉,想来这一片石屋中都差不多如此,也就没有再看下去,问郭铁匠道:“可有制好的火器?”
老郭前行带路,过得两里,又是一片石屋,却有数座高炉依矗立,怕不有数丈高下,百余匠人在这里炼铁铸模,以盛火药,制成的火器却还要往里面深入二三里。
至谷中开阔处,有数里宽地一处河谷,河床深陷入谷中,地面不可见,只闻水声震动山谷,声闻数十里,杨再兴点头称许:在这里试验火器,确实不易为山外所知。山脚下相隔数百丈远,便有一石洞,倒好做天然的军火库,郭铁匠吩咐一声,几名小徒弟飞奔而去,片刻间捧出数枚“鸭蛋”来,却与最早看到的形状相仿佛,只是形体小了许多,只得碗口大小,杨再兴提起一个,在手中掂了掂,当有两斤上下,比上次看到那个重量近二十斤的轻多了。“鸭蛋”上一端封死,另一端却留了一条引线出来,长约尺许。
“几位爷,便请退后,小老儿这就试炮!”老郭意气风发,这里是他的地盘,自然由他说了算,杨再兴率高林、岳雷二人缓缓退到山脚的一个土堆后,看老郭表演。
靠近河边处有一个大坑,大约那里试过不少火器了,老郭着人在坑里放了几件盔甲兵器之类,然后取出数尺长地引线加在铁鸭蛋上,将其置于坑中,引线搭在坑边上。点火的方式颇为新颖:老郭拾起一块碎石,猛砸在引线头上,碎石与地面石板间迸出火花,老郭立即转身飞奔,很快消失在河边的一声巨石后。
稍过片时,轰隆一声震响,饶是岳雷与高林都曾经历过战阵,仍然被骇得面面觑:这样的火器,且不说杀伤力如何,单是这声音,便可让久经训练地骑兵马队出现混乱!
杨再兴却带二人下到坑中,细细检视:坑中所安放的盔甲皆有损伤,却是轻重不一,头盔只是破损,胸甲却被直接击穿,但四处嵌满铁珠,如数十支劲弩齐射过,若是近处当此一击,便是万人敌的猛将又如何?岳雷与高林再次被震慑,二人所练多年的武艺,在这样地火器面前一文不值!
郭铁匠见三人表情,面有得色,只是紧张杨再兴的评价。
“郭先生——”杨再兴拾起坑中地一片铁炮残片:“某家上次说的那个‘铁蒺藜’,不晓得可有制成地样品?”
老郭一张脸通红:“大人画的图样,《武经总要》上也有相像的,只是小老儿手拙,与众兄弟费了多日,也不曾做得出来,日后定如大人所愿!”
杨再兴一叹,晓得后世的手雷还是有些难度的,当下也不好多说,只道:“这个已经不错了,声如霹雳,便还是如书上所言,叫他霹雳炮吧,只是不可外传,谷中还须增加人手,防备得谨慎些。”
高林点头称是,有此利器,晋城哪里还怕十万大军?
五日后,一队队宋民途经潞州府城外十余里处,缓缓前往屯留县城,鲁秀林闻报,说是这些宋民都是从江南北返的屯留县故人,约摸有三千余户,其中倒有不少原来就住在潞州府城中地,只是“过家门而不入”,不肯到潞州府城来罢了。
“鲁大人,这怎么可以?且派些汉军,定要将这些个宋人都驱到此间来,莫要又落入了太行山贼之手!”拔里虎在潞州府衙喝道。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子本是宋人,当不来贼奴才!
秀林哪里敢违拗,当下点齐潞州府汉军,着得力统领后开赴屯留县。
这屯留比不得岳县、沁县,那边山高路远,从早到晚还到不得。辰时从州府出发,饶是金军未让汉军配备足够马匹,大半都是步军,也不过三四个时辰,前锋两千余兵马早到了屯留县城下,远远看时,城上一面“岳”字旗高高挂出,却不见一兵一卒守卫,城门处竟然还不断有零星宋民涌入。
这等情形此前也出现过多次,屯留本无坚城深池可守,虽城在河边,却连护城濠都是干的,太行义军偶尔来去,也不曾认真在此建设,毕竟要与潞州大军相抗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锋统领也算谨慎,喝令哨探快马入城,看看有何动静,等得片刻,那入城的探子如飞而返:“爷,城里没有太行山贼,只是些百姓罢了,一兵一卒也无!”统领哈哈大笑,以为鲁大人这番太慎重了些,居然前后有将近三千兵马来此公干,竟只是为了城中不到三千户百姓。当下也不多言,直接挥兵入城,果然畅通无阻。只是这统领也忒大意了些,汉军过处,那些衣衫褴褛的宋民们一个个不再收拾手中活计,而是眼放绿光,偷觑汉军去向,待汉军入驻县城府衙时,屯留县城中处处冒出手持长枪大刀的汉子,从四面八方向中间靠拢,渐渐围向府衙,全不将汉军放在眼里。
“鲁大人有令。着城中子民,收拾家当,迁往潞州府安置,不得违误!”汉军们驻下来后,立即鸣锣沿街驱赶,让城中宋民起身。只是不到小半个时辰,领头地统领就感觉不对了:刚才还隐约可闻的鸣锣声怎么听不到了呢?过得片刻,门外一阵喧嚷,十余名兵卒哭号连天地跑回县衙来:“爷,不好了,城里有山贼,兄弟们死伤不少,快快出城逃生吧!”
一时县衙大乱。众汉军急忙整队,那统领面色铁青出来,见刚才派遣出去沿门驱赶的汉军,眼下要么消失不见,要么带伤而返,须臾间折损了三五百兵马,只气得七窍生烟:“搜!沿门搜!老子倒要看看这小小县城中有多少山贼!”
路过那些伤兵时,没好气地倒转枪柄敲在一名伤兵头上:“都是帮没用的夯货!”岂料那伤兵伸手拉住他枪柄,用力一扯,将那统领从马背上拖了下来:“竟敢敲老子!”伸手抹去脸上血渍。原来竟是高林!十余名“伤兵”统领嘶声叫道:“围住!一个都莫——哎哟!”这次却是高林重重敲了他一记,以报刚才之仇。
“都莫乱动!”高林放声大吼,果然汉军们逡巡不前,不晓得应该如何是好。虽然人数上绝对占优,却不敢上前动手,只看到中间那十余名“伤兵”满面血红,凶神恶煞一般立在当场,竟然不惧上千长枪大刀。
衙门前四方街巷中,人群缓缓移动,一个个持刀枪的汉子悄无声息地从房舍中走出来,渐渐围定场中。汉军们反应过来时,形势逆转,外面围着地汉子竟然不下三千之众,人数上已经远远占优。高林哈哈大笑:“蠢才。还不放下刀枪,作死么?!”众汉军略略骚动,随即开始听到刀枪坠地的声音,这声音如会传染一般,初时还稀稀疏疏,后来响成一片,上千汉军渐次坐在地上,早有“山贼”们上前来捡拾兵器,牵走马匹。
两个时辰后,第二队汉军进入城中,人数不过数百,这番连戏也没演,直接就被缴了械。
鲁秀林在潞州城中,只觉得心惊肉跳,前后出去了两千七百汉军,入夜时莫说报捷,连报信的也没有一个,只等得口干舌燥时,才有哨探进衙大叫:“老爷,不好了,屯留县已经被太行山贼所据,前后汉军皆入山贼之手矣,大人快快设法相救,迟恐不及!”
鲁秀林一阵晕眩,有如天塌地陷般。本地州府所属汉军,总共还不上三千兵马,这番为了驱赶百姓,已经全力出兵,岂料竟然全军覆没!
屯留县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快!快将这批龟孙剥去盔甲捆好,番贼明日就到,不可大意!”高林焦急地呼喝,晋城军士卒手脚麻利,却也颇费了些时间才搞定前后俘虏的两千兵马。此番高林与杨再兴细细商议,料定拔里虎不肯轻出,必是让汉军送死,却有两套方案。一是假装宋民,陷汉军于城中,以尽可能少的厮杀俘虏汉军,再全力对付番子。二则紧闭城门,诱拔里虎攻城,料那数千骑也围不得屯留,再趁夜出击,大杀番子,守城则依仗才出产的火器,只是杨再兴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用。所以部分晋城军装作宋民从潞州城外分批经过,而大量兵力、兵器甲冑、火器则从岳县、沁源等地送来,瞒过鲁秀林与拔里虎耳目。
其实也怪那拔里虎谨慎,到潞州后紧守兀术教诲:“莫出城一步,只要守得住潞州,便是大功!”是以不辩外面是否宋民,便让汉军出击,方有此失。
鲁秀林哪里晓得蹊跷,当下流泪前往拔里虎营中,只求拔里虎出击,救回屯留城中汉军。拔里虎闻报,在营中来回斟酌了一夜,次日才大集众军,女真与汉军共计九千余兵马,浩浩荡荡杀往屯留,这番已经是用牛刀杀鸡了,满拟踏平屯留,屠尽城中山贼,便多杀了几个宋人,也顾不得了!岂料兵马临城时,陡然发现屯留已经固若金汤!破坏的城墙已经稍加修补,上面架满各式弓弩,城门外遍布拒马鹿角,骑军靠近不得。而众军竟然连攻城地器械都未齐备,如何攻得屯留城?
更让拔里虎心惊地是,城头上密密麻麻,一望可知不下四五千兵马,哪里是三千户宋人模样?拔里虎一愕之下,差点拔转马头就返回潞州城:眼下哪里是山贼。便是江南的宋军,装备也不似这般齐整,多半是从晋城来袭的杨再兴麾下,只是未见杨再兴露面,拔里虎也算计不出究竟是何方兵马,哪位统军,城头上的岳字旗却是作不得数的,难道岳飞会再生?
鲁秀林见此情形。心
虎畏战,上前悄悄道:“将军不须如此,且返潞州府理,或者报与上京城中丞相处,以定行止。”
拔里虎被鲁秀林说破心事,一张脸臊得通红,当下咬咬牙:“鲁大人说哪里话,山贼啸据在此,官军怎可以轻易退却。岂不让山贼笑话?传令下去,这便攻城!”
鲁秀林心知这话说得反了,却无可奈何,反正眼下兵马也不伏他管辖,便是有失,也该拔里虎承担。当下无语而退,众汉军则齐声呐喊,奋勇向前。大金军中律例森严,不在岳家军之下,只是对汉军尤其苛刻些,家中还有老小连坐,若是阵前退却,祸及地不止本人。是以拔里虎军令一下。倒也没有人敢转身而逃。
高林在城头上,见汉军在前,女真在后精骑远观,啐了一口。下令弓弩准备。只是汉军们连长梯也没有,所攻的方向只得往西城门一处,好在沟中无水,虽然吊桥高悬,众汉军冲到濠沟前,无路可进,城头上箭又劲又急,只得持盾苦撑,但稍悍勇者还是持盾强行冲下濠沟,再踩肩踏背,呐喊声中费力往上爬。城头上箭如雨下,不断有汉军倒在濠沟中,但众盾护持之下,最终还是有少量汉军冲到城门处,砍开绳索,放下吊桥,但城门后却堆积了大堆石块,哪里打得开!此时城头上弩箭发威,不断穿透步军手中轻盾,城门处汉军见不是事,且挡且退,跌入沟中,才得藏身之处,城门处却已经倒下百余人。濠沟外的汉军也步步后退,不能再进一步。
拔里虎远观一阵,虽然汉军败退,却始终没有见到杨再兴旌旗,心中渐渐安定,再看到吊桥已经放下,屯留城门破败,只是门后大石堆积,急切间打不开,遂大喝道:“鲁大人,快着汉军推开拒马鹿柴,待骑军上去破门!”

鲁秀林从来未经战阵,眼见死伤陡现,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只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听得拔里虎呼喝,哪里还反应得过来?倒是他身边亲随见知府大人无计可施,径直驱马至汉军中通传拔里虎将令,众汉军方才找到方向,持盾前驱,将城门外的拒马一一挪开,给骑军开出一条路来。城头上高林见骑军将要近前,大声呼喝,让床弩准备,并急急唤来郭铁匠的火器徒弟,预备使用霹雳炮。
当下拔里虎密密调动人手,身边数百骑盔甲齐备者随他为前驱,其余三千轻骑在后接应,大喝声中,率队直扑城门,满拟以手中狼牙棒将城门砸碎,再破城门而入!这数百骑一手持盾,一手持长兵器,倒也快速冲到了城门处,拔里虎扯下一支插在头盔上地弩箭,举棒便砸,身后数百骑抛盾往城头上射箭,双方倒也各有折损,但城门处人马太多太密,一时间进退两难,门却一点点破开了,拔里虎心中大喜。
岂料便在这时,城楼上扔下一个“铁鸭蛋”来,在空中火星四溅,城门处金骑只见城头太行军突然消失不见,还未转过念头来,只听得有如霹雳的震响在耳边爆开,城门处百余骑军中心开花,当即倒下了十余骑,身上盔甲完全没有发挥作用,这霹雳炮大小与后世的手雷三四倍相仿,虽然威力还差些,但其中铁珠却是多得惊人,怕不下两百余粒,四射而出,当下带伤地就有数十人马。更为显著的成效则是,连拔里虎都耳中嗡鸣,差点扔下手中兵器转身捂耳而逃,后面的骑军更加不堪,闻得霹雳之声后,不等军令下达,早已经转头飞奔,待惊魂稍定时,转头再看,城门处人马尸身堆积,哭号连天。
“天雷!是天雷!”
汉军中有人大声号哭嚎叫,一时间传遍众军,后面地骑步军哪里晓得底细,昔时参加过宋金两国靖康之战的本来就极少,见识过宋军火器的更是罕见,何况眼下这等声响,哪里是人力可致的?此刻晴空万里,天上半丝云彩也无,却忽然这么大的雷声,舍天雷而外,更无解释!当下汉军首先溃散,纷纷逃往潞州方向,后面的金骑若是在平日里,早持刀枪大杀汉军以阻溃势,今日却觉得理所当然,见汉军一退,攻城之举已经成为泡影,也拔转马头就逃。拔里虎见事已不可为,徒损了数百汉军与百余骑军,不顾鲁秀林何在,自己率亲卫飞逃。
岂料逃得半日,遥见潞州城头,暮色中一幅巨大的“岳”字旗高高飘动!原来他这厢主力尽出,以剿屯留县城,杨再兴主力却换下昨日地汉军衣着,以溃军之势直入潞州,守门汉军小卒听得城下喝骂,哪里敢稍有滞涩,立即开了城门,却见这些“溃军”进城之后,立即控制四门,竟然以不到两千军占了潞州。
拔里虎在城外,怒发如狂,这番偷鸡不成,倒蚀了潞州,但这边城高池深,器械尽在城中,如何攻得?眼看城头上影影绰绰,不晓得究竟有多少兵马,只得叹气远遁,不理会后面溃败地汉军生死。王兰在城头上见拔里虎远去,也抹了一头汗。他这里三千骑军倒是逃得飞快,后面舍命狂奔了一天的汉军至漆黑时才持火把至城下,鲁秀林混在汉军之中,见城头一片黑,人都无一个,在城门下吊桥外破口大骂:“贼奴才!还不开门?作死么?”
城头上王兰将“岳”字旗大张,哈哈大笑道:“你等便是番贼的奴才!老子本是宋人,当不来奴才!还不下马坐地,便吃些弓箭!”一时间火光四起,数百火把将城头照得通亮,岳字大旗在火光中分外夺目,里许外皆可见。鲁秀林目瞪口呆,正等要逃时,城头上一箭射下,将他座骑射得嘶声长叫,倒地不起。众人扶起知府大人,只得坐地不动,抛兵卸甲,等候处置。
天明时,屯留城中已经空无一人,晋城军尽数进了潞州府城,衙门里坐的知府却已经变成了洪皓!拔里虎长驱二百里,连夜离了潞州地界,自去向兀术覆命不提。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鲁秀林逃生,完颜亶失政。危胁!
愿意北归金营的,放下兵甲即可走路,若要到江南避房支取银钱,若要留在潞州抗金的,须到晋城受训,急切间却是不能。咱岳家军绝不为难哪位,路便在脚下,去向便由各位自己选择!”岳雷站上土台,对潞州营中数千汉军喊话,交待晋城军“优待俘虏”政策。
岳雷出现在降军现场,“岳门二公子”的身份还值几钱银子,众汉军无不钦仰。毕竟自岳飞与岳云死后,江南岳家已经以岳雷居长,若说天下岳家军还有正宗的,舍此之外,别无分号,是以杨再兴早早定下计来,便是让这岳雷出面抚军。至于落入手中的女真士卒,则按杨再兴令,无一活口,斩杀了三百余俘虏,虽然与后世的《日内瓦公约》精神相悖,但考虑到河北地面上千万枯骨,上京五国城中受辱的宋朝勋贵,这点杀戮大金女真族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次日起汉军开始分流,在见识了女真俘虏被屠尽的杀气之后,初时汉军交不以为岳雷所说就是实话,总以为往北而去的仍然难逃一死,最多不过让他们出城,便是追杀之局。哪晓得有数百汉子拼死提出要北上与家人团聚的,岳雷仍发给少许路费让其自归,当下人心哗动,最后有千余汉军返回河北,五千汉军留了下来抗金,南下的却有两千余人,多是有家小或者亲属在江南者。岳雷言出必行。按杨再兴地政策,给所有南下的人安排路费,并着人引路渡河南下。
鲁秀林虽然出身诗书门第,却为贼子效力多年,洪皓将其列入必杀之列,岂料城中百姓竟然联名推举乡老。出面为鲁秀林保举,说是鲁秀林虽身在贼营,却心存宋民,贼子虐民之时,鲁秀林多有保全之举,其家小在燕京城中为贼子治下之民,然在潞州经年未置妾室,人品还不算太差。洪皓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决定放他一马,留有用之身为州宋民效力。鲁秀林本自份自死,孰知会有如此变故,在洪皓面前跪地大哭:“学生自幼学圣贤书,却为家小生死所累,不能全节,实在有辱斯文,如今虽得先生刀下留得残生,却有何面目存于天地之间?”
洪皓正色道:“鲁知府错了,非是老夫要救你。实在是古圣先贤救了你,潞州百姓救了你,也是你自家救得自家性命,旁人原也帮不得你,湛湛青天不可欺,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岂无因果可期?若非读了圣贤之书,行了往日之善,如何有今日之果?此后便是死去活来,全当前世今生,不可自怨自弃。留得有用之身,须做有用之事,州府治。百废待兴,当前便是抚民、春耕、抗金三件大事,老夫还须用你襄助,你可愿意?”
鲁秀林闻言大悟。磕头无数,起身时已经抹去泪痕,肃立在洪皓之侧,有如属吏,洪皓暗自点头,自此二人细细商议州治诸事,鲁秀林在这方面确远胜于高林、王兰、岳雷等辈,潞州府城及周边诸县详细,了如指掌,当下洪皓将防御大事交给岳雷、高林牵头处置,却与鲁秀林密密磋商抚民与春耕诸项。
杨再兴虽然没有亲至潞州参加此战,但晋城城中为此出动了上万精锐,实是治泽州以来从未有过之事,杨再兴率余部持火器密切关注周边诸城动静,特别是琼处汉军大队去向,却不断得到各分号回报,说是皆无异动。眼看四月下旬,泽州、州稳如太山,杨再兴才放下心来,却并不在潞州府挂出“杨”字旗,有岳雷坐镇潞州,挂“岳”字旗也在情理之中。遂放心安排春耕诸项事务,其中千余亩土地,地势较高而缺水,历来产粮不多者,今年便安排了种棉花。此外得了潞州府库,又从江南略购些粮草,竟然如期开始了酿酒大业,杨再兴后世里家在四川泸州,对泸州老窖、郎酒等生产工艺颇有所闻,一应发酵蒸馏之术皆依足后世规矩,只是心中窃笑:若是晋城老酒留存至后世,只怕泸州老窖的“1573”牌子不再值钱了罢?晋城老酒+>“1144”了,年代要久远得多!
但天下间岂有白吃的午餐!潞州失陷,非同小可,虽然距离泽州失陷已经两年,消息所至,仍然惊动南北,上京城中,兀术处境顿时艰难,成日阶如坐针毡。皇统四年五月初二,终于被完颜亶叫到宫中议事,此时通过晋城商号传来的消息,上京城中已经哄传,都道是太行山贼裹胁岳雷为首,取了潞州府,与杨再兴成呼应之势,拔里虎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实在有辱大金国体。拔里虎本已经跑到了上京城外不足十里处,却于歇息间听到上京游骑议论其惨败之事,一小卒曰:“撒八勇冠上京,力可拔山,哪晓得有弟如此!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要跳出来杀人!忒母,上京不再有了!”
拔里虎大沮,不顾随从劝阻,拔刀自刎。兀术与完颜亶闻讯,大是扼腕。不计较拔里虎之罪,擢职以葬,谓其不坠女真好汉英名!
“丞相,那杨再兴是何等样人?”完颜亶面色不善,在宫中驱尽侍从,与兀术单独相对,却是宿醉未醒,眼眶围了黑圈,满面青白之色,那里还是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地青年模样?只是久居帝位自然的威严增长,却多了一分戾气,让兀术心下悚然,不敢再轻忽这位侄子。
“陛下,那杨再兴实是不世出的将才,战阵之上,视万马千军如无物,所攻者必取,所当者心杀,当日偃城、颖昌之战,老臣几至不免,杨南蛮实非侥幸得来的‘神枪’之名。”兀术老实答道。
“如此说来。也不过一匹夫尔,如何让朕如此为难?丞相可有良策以教朕?”完颜亶瘫坐在御椅上,浑无精、气、神,一副百无聊赖像,这大半年来,面对裴满氏淫威。后宫佳丽无人敢与完颜亶亲近,遂令其连日畅游醉乡,浑不欲理会朝政,这时说话模样,已经颇为无理了,兀术心中一抽,略略痛了一下。
“陛下,大金之祸。实不在杨再兴一人,如今蒙古
日里搅扰,大金国力难复,若能平安十年,不起兵戈户少年长成,那时便是十万女真精骑,更加良马百万,天下间何处去不得?何在泽州一府?陛下正当盛年,大金天下还靠陛下操持。老臣等随太祖开疆拓土,不过要交与一代雄才大略之主以治之,陛下不宜妄自菲薄,自伐龙体,还请为大金国保重啊!”兀术说到此处,忍不住跪了下去。
兀术这两年在上京操持朝政。一则大为调整过去宗干、宗尹、宗瀚等辈留下地规模,裁汰旧汉臣班底,特别是从刘豫的伪齐迁过来的汉臣,同时简拔得力的“新汉臣”上台,扶持自己地班底,另一面则是见完颜亶逐日失却雄心,不理会朝政,深怕误了祖宗大业。确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味道在内。却安知是否正为此惹得完颜亶不快,更加不愿理会朝政呢?两年地操劳下来,兀术已经晓得自己身体大不如前,实在是天命将至的暮年了。哪里能够与完颜亶、杨再兴等辈争一日之短长?是以不计辛劳,只愿为大金打下一个厚实的底子。无论移民河北,还是从江南催要宋民北上,下令推动诸族通婚,都是要河北的大金江山稳如磐石之举,只是这些举动,天下有几人会意得?
完颜亶见这个平日里权重上京的皇叔向自己跪下,知道自己孟浪之举确伤了这位皇叔之心,而上京城中,有可能作反的宗室不少,能够手握重兵却毫无反意的,恐怕这位皇叔算得一个异数了,除了维护太祖之制外,更多的怕是为了维护大金江山不致分裂罢?但无论如何,眼下地言行之中,对自己这个侄儿的拳拳之意还是在的。当下强自振作,问兀术道:“皇叔以为,这潞州之事,与杨再兴有多少干系?”
兀术闻言,听完颜亶称自己为“皇叔”,喉头顿时一阵哽咽,半晌才收拾情怀,郑重答道:“杨再兴据晋城,通商南北,积储粮草,所图非小,只是困处泽州一地,难有作为,或者急于另辟一窟以为犄角,保其平安,也未可知。但太行山贼以岳飞之后人为旗号,为时已不短,却久无动作,眼下陡举岳家大旗,或者不无学杨再兴模样的意思。老臣以为,两者皆有可能,或者两者兼有之。”兀术虽未到太行,分析精细之处,却有如目睹,杨再兴若在场,必大为叹服。
“既然杨再兴有异志,当初朕封其为知泽州府时,皇叔为何不劝阻?”
完颜亶这话就有点不太好听了,兀术当然不会掉以轻心:“陛下,杨再兴自有算计,大金却有大金的难处,要害处便在时间上:杨再兴欲遂其志,非十年之功而不可,大金若得十年生息,哪里还怕一个杨再兴?那时自当挥兵江南,抵临安问罪,岂会在意此癣疥之祸哉?当下晋城商号通商南北,杨再兴纵有积储,到时也不过为我大金添些军资罢了,何况眼下晋城商号还为大金增加不少岁入,更甚于江南年贡金帛,岂非于人于己两便?”
完颜亶听罢,稍稍宽解,却恨恨道:“这潞州虽如鸡肋,只是若就此弃之,徒坏了大金名声,岳雷小贼,不杀之何以平朕心头之恨?”
兀术见完颜亶稍稍振作,大慰心怀,暗道:“若仇恨耻辱,能够让大金皇帝清醒过来,多失却几个州府,于大金何损?”但口中却是不敢如此说话,当然要维护完颜亶颜面:“陛下,岳雷此子,黄口小儿,不过为太行山贼充颜面罢了,若是以对杨再兴之策用之,是为不妥,眼下强攻非易,不若暂行招安,且令杨再兴出兵以复潞州:若其听命出兵,则犯太行诸贼而伏我大金所辖矣,若其不出兵,则明正其罪,诏告天下,以抗旨论之,暂停晋州榷场交易,收押各处分号人手。此为老臣愚见,惟陛下裁之。”
完颜亶听罢苦笑数声,兀术心中大为不安,却听完颜亶无奈道:“大金天下,竟然靠以贼攻贼,王师不得入治下州府,岂不羞人?为何朕待河北不薄,竟然不能收服人心?岂非早年间杀戮过重之过矣?江南士子人才,一令之下,逃散过半,大金直如此留不得人哉?丞相,何时方得远人来服,不战而屈人之兵?”
兀术垂首不语,心中道:“陛下,何其愚蠢!宋人官制是好东西,惟有这以德服人之道,实在非女真可学,汉人眼中,吾族不过夷狄蛮人,哪里当得天下正统!当年河北地面上,若不大加杀戳,区区数万女真人如何治得了千万汉人?眼下老臣混同诸族,只望他年稍稍弥合诸族之别,不致汉人兴起时将女真人杀尽,便是留予子孙的大恩德!如何还敢想不战而屈人之兵?难道与江南那班儒臣讲大金地仁义道德?笑话!”

只是心知完颜亶必也清楚,这话不过如说梦话一样,当不得真的,大家不去计较也就算了,当下君臣默然而散,兀术自去拟详细策略不提。
六月初,杨再兴在晋城外榷场内接待上京兀术使者,也算尽地主之谊,招待来人吃了一顿火锅,并在锅边上拆看来书,看得使臣心惊肉跳,只怕那信掉进了锅里煮成了汤,所幸杨再兴还未失手。兀术书中曰:“今奉旨,令泽州府尽出兵马,复潞州于太行山贼兵祸,庶不负数年大金恩义,若有违误,是失笑于天下矣。且有祸于河北行商。惟将军计之!”
杨再兴大笑道:“此事有何难哉,只须答应某家一事:晋城儿郎训练不易,若稍有折损,仍须在潞州府补齐,上报你家丞相,潞州府便由某家去取,只是须让某家管治几年,待民风稍平抑些,再交予朝廷!”
那使臣满身汗出,却是不敢回一句话,只得原样返报上京,兀术闻报微笑:“早知你有此计,却不晓得老夫也有后手。”
七月间,大金都元帅下令:“若有在诸榷场与宋人交易马匹者,斩!”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晋城军扬威,汪古部买马。开张!
兴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泽州府晋城。
较场上,万余兵马肃立,其中骑军两千五百骑,步军八千,皆兵甲精良,军纪整肃。虽当盛夏之时,但步军皮甲裹铁叶,重量也不下二十余斤,骑军虽在马上,却顶盔贯甲,总重在四十斤以上,再加上手中长短兵器,烈日下的味道可想而知。但众军竟然没有丝毫嘈杂喧闹,除了偶尔的战马喷鼻声,便再无其他响动。
这是自晋城军建立以来,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晋城军三万,眼下除了州那边已经去了七八千,晋城中守军还有万余,眼下能够出动的,也就是这万余兵马,最让杨再兴难过的是,战马在训练中损耗不小,有的战马已经只能放到郭铁匠那里拉大车了,眼下出场的这两千五百骑,算得上是比较精锐的部队。
“众位,自晋城练兵以来,从未如此出动过,都与我仔细着,拿出精气神来,让河北地面上的番贼看看,我晋城军是什么样子!”高林在台上高吼,台下众军汉齐声应和,倒也威武雄壮。
按兀术转达的完颜亶旨意,杨再兴乐得演一出大戏,也顺便让晋城军在河北地面上露露面,挣挣面子。是以令诸军全副装甲,前往“收复”州府。只是诸军出动时,行军路线不一,步军大半通过沁水上游,翻山前往潞州,骑步军各两千五百,则出太行。过河内郡、新乡、林虑县耀武扬威前往潞州,所过州县,金军诸部遥见晋城军旗号,见骑步军威武,远远避之大吉,无敢来犯者。三百里路面,足足走了七天方到,一路上松缰缓辔,也不急着赶这时间,只是要让金人知道:晋城军去“收复”潞州了!+|:军有八千在此,还新收了汉军五千。又要安抚州治民众,还须协助农耕,虽然有洪皓与鲁秀林主持大局,仍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杨再兴要亲至州巡按,岂是儿戏?一个多月地建设与安抚,终要接受晋城之主的检查,自然还须小心应对。不仅城内城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城中老弱都得了赏钱,要到城外欢迎晋城军与杨大人。洪皓见岳雷少年心性,也只是捋须微笑。还好在州府库颇有些积余,对付了农耕之后,还略略修补了城池,救济了城中贫弱,也还付得出少许赏钱。
但结果让岳雷沮丧:哪里用得着打赏!只要听说是晋城“大宋神枪”要来,城中老小举家出动。可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昔年潞州被攻破时,城中百姓多不曾逃脱,是以眼下还有万余户人家,数万人口,算得河北大城,这一出动,连军容整肃的晋城军也有些吃不消。一路上由高林领军。杨再兴一直比较低调随行,但到了潞州府外时,众百姓高呼“神枪!大宋神枪!”,高林微笑示意。杨再兴不好拒却,只得纵马出头,在马背上向父老们拱手:“列位,某家便是杨再兴!”
一时间,欢呼声雷动,老杨一张脸略略有些发红,开始体会到后世那些个“三栖明星”们出场的感觉,父老们见老杨人才整齐,又是一阵骚动,老姑少妇们不免叫得格外大声些,老杨脸上渐渐有些挂不住,高林等在一旁窃笑:大哥也有这番模样。
其实此时第一批到达的步军已经在城中歇息三日了,从晋城穿太行到州,比出太行绕弯要近得多,距离大约只得绕路的三四成,自然早早抵达,不像杨再兴率部在外显摆。是以潞州早在三日前就已经被晋城军“收复”了,岳雷眼下率领至城外迎接大军地就有部分从晋城赶来的步军。
“恭迎杨大人!”洪皓率鲁秀林与潞州众属吏,在城门处持帚洒水以迎杨再兴,未缓和杨下得马来,洪皓倒也罢了,潞州旧吏却在鲁秀林率领下跪了下去,大宋神枪威名之下,竟然无人敢仰视!杨再兴和声道:“这位便是鲁大人罢?不必如此,请起请起!”
鲁秀林随众起身,却拱手道:“学生惭愧——”
杨再兴止住道:“鲁大人身陷贼营,仍记得护持大宋子民周全,极是难得,某家必向圣上保举,仍由鲁大人领潞州府,只是此后身份改换,是我大宋朝的官了,上京那边,某家自会虚应,必不令大人家小为难!”
鲁秀林眼中垂泪,口中喃喃道:“这个如何敢当……”自潞州城为晋城军所破以来,鲁秀林日日担心,深怕燕京城中家小难保,此时听得杨再兴话中之意,将曲意为其保全家人,极为感动。杨再兴却去拍拍岳雷肩头:“侄儿近日主持潞州军务,为叔今日一见,颇有章法,略有乃父昔年风范,大慰诸叔伯之心!只是侄儿少在鄂州军中,其中关窍处若有不明,当由王兰叔叔襄助,至多一年半载,侄儿便须独领潞州军,却莫负了为叔期望!”
岳雷眼眶一红,几乎难以自抑,这才年近二十,便要独自领一州之军,却不胜于岳飞当年光景?遂拱手对杨再兴道:“叔叔大德,侄儿哪里不晓得,只是年少识短,怕误了叔叔大事!”
杨再兴正色道:“岳大哥当年建节,也不过三十岁,侄儿若不勤勉些,如何胜过岳大哥?潞州为中原要地,轻忽不得,若有委实难决处,不妨即来问为叔,莫怕担此重任,料岳大哥在天之灵,亦必庇佑侄儿为大宋立下大功!”
李通、胡清、李宝、李兴、张恩、孙琪等一众好汉,啸聚太行多年,却哪里晓得晋城军有今日规模?眼下各占潞州县治,闻说杨再兴到此,俱来见过大宋神枪。且表明归附之意,杨再兴全不拒却,一一嘉纳,交由岳雷辖制,只是诸军都不熟岳家军规矩,须由岳雷与王兰训练之后方可成军。
当下城中
天。迎杨再兴等入城。洪皓遂于当夜奉杨再兴之意奏至临安赵构处:“臣汾州节度使、御前都统制、权知泽州府伏奏:近者太行义民离山泽而入潞州,番贼不敌远遁,诸路义士虑番贼之复至,遂请臣率部入驻州中,权抚大宋子民。天佑大宋,使臣兵马入于潞州,复昔年故土。此实圣上之德与先帝之灵,岂臣之功哉。州中原有旧年进士鲁秀林者,家小系于燕京,不得已而奉伪诏知潞州事,赴任以来,屡救宋人于贼军之中,免遭涂碳之厄,深孚民望,虽有附贼之罪,亦有抚民之功。臣敢保举为知州事,如有不称,臣愿任其罪焉。为将者不当擅言地方属吏,惟陛下知臣鲁直,当不以为忤。”

鲁秀林随侍在侧,见奏书中宽宥之意。跃然纸上,不觉对杨再兴感恩戴德,遂生效死之心。
那边厢,杨再兴则自拟与兀术书,渡河以来,这还是第一遭,其书曰:“昔日与阁下阵前一晤,未知风采如旧否?某今奉钧意取潞州。幸不辱命,然此州中子民未安,盗贼横行,若即此付之阁下。是善其始而未善其终矣,岂足孚阁下所望?州中三五君子,其佐某暂治州事,若得军民稍安,再当奉书阁下。州中军事,某自当之,其余吏属,悉如往日,当不劳阁下多虑。”+|就是将信函发送至江南河北。赵构得书略早些,展书大悦,遂付之国史,谓之“殿前司都统制杨再兴克复潞州”,秦桧闻报时,临安已经传遍消息,惟有愕愕而已。江南诸州县民众,自和议之后,对恢复河北已经心灰意冷,不复昔日热切,至此才又重拾一线希望,对晋城军寄予厚望。
兀术书得书大笑:“此子有趣!竟逞昔年之勇!只是取泽州用狡计,取潞州用步军,若无骑军为主,如何对付我大金铁骑?且由得你在那边安置大金子民,他日大军到时,还须计你一功!”
u|里虎即为潞州之败而死,孩儿虽不才,愿领一万骑去,定将杨再兴擒至上京问罪!”
兀术全身一颤,厉声道:“大国百年国运,皆在为父筹谋中,哪由得你胡来?眼下草长羊肥,正是剿灭蒙古游骑时,你若肯为国出力,便率部去草原上厮杀,杨再兴处却休想!”.
i城被吓破了胆!”兀术见迭离去时模样,仍不肯服气,心中黯然:“此子好勇斗狠,全无韬略,如何是我家风,罢了,宗干二子强于迭十倍,历年辛苦征战,终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便在此时,兀术将令传至河北诸路,原本就稀疏的马匹交易随之锐减,晋城不足四千匹马,能够用于练兵的不足三千,能够上阵的还少数百,杨再兴闻讯大是愤懑:“老子眼下积储,正要练一支铁骑,方好扫荡河北,若是这般难做,未必将来要靠步军持霹雳炮去炸骑军?却到何年才能够恢复河山?不成!一定得想法子弄到马!”
只是泽州、潞州四面俱是金人城池,闻兀术令后立即收缩马匹输出,哪里能够买得到!便是夏国商队来时带些马匹,却是能够运货的驽马居多,能够上阵杀敌地战马奇少,连晋城逐年间损耗地都补给不上,更谈不上增加了。江南更不用说,赵构日日只盼从河北买点马过江,怎么敢反向河北输出本来就有限的马匹?鄂州军本是大宋朝天下马匹最多的地方,田师中把持之后,连喂马的钱都敢克扣,军中自然就有人敢把马匹卖到民间,连军中都不足用,更不敢向河北卖了。
四面碰壁之后,杨再兴冷静下来,在晋城苦笑:兀术这招,意味深远,若让晋城永远没有足够的马匹,便是钱粮再多,也只是自保罢了,要想进图河北,却是妄想!
见杨再兴眉头深,柔福将手中怀南抱给秋香,和声问道:“夫君为何事如此艰难?”
杨再兴将兀术将令说与柔福,柔福点头半晌,却突然“咦”了一声,道:“柔福昔年在上京时,尝闻蒙古诸部,逐水草而居,一户牧民便有一二千匹马,蒙古汉子能于马背上熟睡,骑射皆精,便是大金铁骑,遇到小队蒙古骑军,仍须小心戒备,才可保得平安。眼下蒙古与大金为敌,若要买马,何不去找蒙古诸部?”
杨再兴眼前一亮:铁木真大约还没有生下来罢?此时的蒙古,应该还是各个小部落各自为战的时代,虽然悍勇,却只能以游击的方式袭扰金人,并不能与金军正面相抗。但若是能够将蒙古小部落组织几个,或者能够成为一支让金人不敢轻觑地力量。当然了,此时地蒙古人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拥有马匹最多的民族,若兀术断了泽州的马匹来源,唯一能够、敢于违抗这个命令的,大约也就只有蒙古人了。
当下不再犹豫,杨再兴召来罗彦,令其率一小队骑军,扮作商号伙计,押车前往大同分号,伺机过长城往北,深入蒙古汪古部,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盟友,共同抵抗大金。杨再兴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一点后世过来人的“邪恶”:“若能找几个得力部族,由我晋城提供铁器,让他们与金人对耗,才让我等可以从中渔利,此为一举数得之计!”罗彦不须多言多语,自然心领神会而去。
此时江南平江府中,却有一场大喧嚣,惊动了当地州府——竟是李德地丝绸坊重新开张了。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工业大发展,买马何其难!鞑靼。
晋城缎坊?”平江府满街突然贴出上万张招贴,宣布了新举措,但这一次的声势之大,令平江府上上下下都为之变色。
首先是衙门里的老爷们人人都得到一份价值不菲的礼单,随单子而到的是一份请贴,缎坊老板在平江最好的酒楼“琅琊阁”从底层包到三层,分请各位大爷赏光,港口各提举司老爷们一个也没少,甚至比州府里的执事们价位还高出一线。本来一般商贾没这个资格邀请各衙主事官员赴宴,但晋城商号在江南地位特殊,官场上稍有耳目的人都晓得,杨再兴与赵构之间有一层说不清的关系,连秦桧这样人物,也不敢轻易对付杨再兴,何况其余?是以晋城商号生意在江南做得风生水起,除了各地主事为人都还谨细之外,官面上的背景之深也让人侧目。若有不知深浅的地方官欲动手脚,商号还有一张“大金知泽州府”的文书随时可以拿出来自卫,便让这等瞎眼贼也下不得嘴。
是以请帖一洒,七月十六宴席开时,几乎将平江府官员一网打尽,下轿时连知府大人都吓了一跳:平日里几乎没有来往的各衙门主事都到齐了!这还不算,连临安城中的京官也来了七八位,殿前司军中副都统一级的高级武官便有三位。这样排场,几乎就是明摆着告诉平江府大小官吏:本缎坊背景深厚,各位大爷若要为难。且掂掂自己轻重!
杨再兴书信一到临安,王兰邀请大小官员几乎就是一片绿灯,没有接贴子不认账地,蒙冲等人收了礼,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以“巡营”为名。率数百军士到平江为缎坊撑场面,果然收到显著效果,杨再兴在晋城自嘲:“老子要发展资本主义尾巴,先搞点官商勾结不算过份吧?”这一招从900后直接搬过来,一样的妙而且灵。
李德在席间毫无主人模样:开玩笑,在座的都是父母官以上的人物,虽然以前李德在军中时谁都不屌,最多只卖岳大爷和杨再兴的面子。但眼下是什么身份?小小商贾,社会地位还不如海边上晒盐的!若不是王兰给他极大鼓舞,连这等场面都想逃席,王兰不由得慨叹:“老李在江南这几年当真白活了!挂了晋城地牌子,在江南怕得谁来?”只是杨再兴细细叮嘱过,不让王兰从幕后走到台前,才让李德成为了名义上的大老板,等到李德叱咤江南,视节度使们如无物时,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眼下还脱不得小小商贩的自卑心理。
官员们见李德恭敬和悦,都是心怀大畅,而且看在杨再兴面上,谁又敢去为难他?当下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王兰在席间只与蒙冲等人谈笑风生。却与其他文官半句废话也无,蒙冲、蔡晋等人也觉得王兰识趣,相交甚欢。
席后,李德带路,大小官员上百顶轿子排成一列前往锻坊参观,这也是杨再兴设计好的噱头,只为扩大缎坊的影响,其实眼下李德在缎坊中股份不到三成。这还是杨再兴特别优渥的情况下给他的,若说到股本,李德连一成还不到。有了晋城商号强大地财力支撑,新建的缎坊规模气势惊人。在城郊连绵占地百余亩,丈余高的围墙上砌出苏式镂窗来,坊内园林胜景依稀可见,官员们在大门外石牌坊处下轿时,见洪皓手书的“晋城缎坊”四个大字各有三尺方圆,笔力雄劲,雕工精美,都是赞不绝口,待见到连绵百亩的大宅院,更是叹为观止。
此刻偏门处还有不断增加的新“员工”正在登记入内,各“车间”主事急不可耐地招呼人手,官员门在正门外自然看不到这些,但进大门以后,已经开始试生产的丝绸生产线还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从收购蚕茧,到最后堆放进仓库等待运走的成品,所有环节在这里都能见得到,、煮、织、染、绣等各坊间相对独立,却又曲径通幽,中心处却是一个占地五亩的庞大“办公区”,气势不输大户人家主宅。虽然还未达到杨再兴所设计的规模,坊内也已经有了三百余人在“上班”,在江南地面上,除了乡间地大庄园,还没有哪一个民间生产单位有这个规模。当然了,大内是另一个特例,那里的匠作们单是工种就达到一百二十余种,规模更大些。
不过大内却不是每一个百姓或官员能够参观的地方,晋城缎坊的存在,让这个时代的官与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大规模生产”!大量从河北而来的没有分配到足够土地地流民,纷纷被这里的高薪所吸引,积极要求“进坊工作”,让李德手下的主事们得以挑三捡四,如选牲口。而晋城缎坊以市价大批收购生丝、蚕茧,也让临安三百里以内的原材料价格涨了两成,蚕户们因此笑逐颜开。
此刻进坊参观的官员,包括临安城中的文武,都在为坊内的生产规模而惊叹,却预料不到这个缎坊的存在会有这么大地后续影响,缎坊的名声随即通过这些官员传遍临安周边州县,大半年后,当收购生丝蚕茧的小贩们跑到岭南时,缎坊的名声已经响遍了江南,甚至连久在大内地赵构也对韦后笑道:“母后若想出宫走走,平江那间缎坊倒是个去处。”
平江的老百姓们自不必说,上百顶官轿在大街上一走,那阵势远比后世的富豪们用上百辆奔驰嫁女儿强悍多了,从此大家心知肚明:缎坊在官场上的地位已经不下于大半坐在轿中的官员!而李德也因此渐渐增长气势,开始能够以平等的姿态对待一般的州县官员,当然,这种平等还建立在大量的私下金钱往来地基础上。否则也不能长久。
杨再兴将缎坊之事全权委托给王兰,所费五万余全从商号的江南各分号调度,并将投资账册全部复制一份到晋城
核。但在晋城,另一项“工业”也在大力建设:“六月底便开始蒸酿第一批酒了。采用了后世的地窖发酵、红泥封窖技术,粮食的转化率大幅度提高,而较为发达的铸铁技术也让蒸馏器具齐备。提高了酒度,所出原浆酒达到了五十度以上的高度!而百斤粮出酒率也达到了惊人地三十一斤!
洪皓是酒乡常客,初时对耗费上万建设一个大型“酒厂”殊为不解,而且这个厂还建设在距离火器作仅数里的山中,往来甚是不便,但还没等这些酒窖藏到期,只是品尝到第一批原浆酒的时候,洪皓就已经彻底被征服了:小炉小灶哪里出得了这等烈度的窖酒?大批酒坛中装的美酒只是少量在泽州和潞州衙门中出现。其余全部存入了太行山的秘洞中。
“张先生,以江南和上京的酒价,这等美酒可值多少钱一斤?”杨再兴这时才在衙中笑问洪皓。
“张子鱼”讪笑半晌,才竖起大拇指:“杨大人所为,果然多出人意表,这等美酒便是现在上市,恐怕江南河北地面上的酒坊都可以改招牌卖醋了!老夫在上京时,那般劣酒也须一五六斤。若是这等好酒,只怕一还买不得一斤!万石酒粮,可得三十万。如此不下十五倍利,大人高明!”
杨再兴摆摆手:“若是将这酒窖藏一年以上,再以细瓷瓶装入,以上等丝缎裹之,再以木匣盛放,限量而卖呢?”
洪皓张口结舌。半晌不得出声:“杨大人哪里来地这等生意经?当真能者无所不能!”再细细一算,若是这般算法,只是酒外的包装,便少不得一,若卖出去时,怕不须五六!那是什么天价?怪不得这酒坊不敢在城里修造,而是建在太行山中:若是给江南河北的行商们见识到这等工艺,照抄照搬了去。哪里还卖得起价格?
不过让杨再兴最为牵挂的,还是北上买马的罗彦。
大同府晋城分号内,罗彦正愁云满面。大同分号主事孙同甫也相对无言,虽然眼下满桌酒菜。甚至还远过罗彦在晋城中的伙食水平,但两人都食之无味,旁边一室内的兄弟们都在吆五喝六地吃得高兴,却难解二人之忧。

“罗爷,杨大人那里怎么晓得白鞑靼人情状!老孙在此间十余年了,虽说为罗爷出力还不到两年,可是罗爷所交待的事,小的哪里推托过?只是这汪古部受了大金册封,汗王在这长城外的千里草原上,出行一步都有番贼陪同,余下小部落被这大同府地军爷们打得生死不能,便有几匹好马,也须按官定的低价售与军爷们,哪里敢卖给我等?若被撞破了,我等还是细事,那些个小部落只怕要灭族!”
孙同甫絮絮叨叨向罗彦诉了半天苦,罗彦哪里不晓得他的难处!只是杨再兴那里却是生死相交的大事,若没有良马,晋城军中的马匹迟早消耗殆尽,便配出些劣马来,也少得可怜,且不堪应用。难道过得几年,练兵到可用之时,竟然只能在泽州、潞州守城?
杨再兴自然想像不到汪古部已经被金人所控制,连一匹马输不出来,但形势格禁,罗彦也良不愿就此空手而回晋城,咬牙半晌,突然问了一句:“若不与汪古部买马,却须到哪里还有好马可买?”
老孙浑身一颤:“罗爷,您的意思,是要找黑鞑靼那些个蛮人?”
罗彦一听,眼前一亮,拍案道:“果然有人肯卖?”
孙同甫摇摇头:“这个只怕更难!黑鞑靼人自然肯交易,只是险得多了,怕是去得容易,回来却难!克烈部那边倒有几个相熟地,来大同买过茶帛,却是半年才来一次,前月才走,下次再来当是年底了,那些蛮部甚多,便是金军精骑大队,若无万全准备,也绝不敢前往。此事还不是最难的,若孙某托人带路,大约也可以去来两便,只是若有上千匹马,如何过得汪古部与河北地面,驱赶至晋城?除非……”
罗彦急忙追问道:“除非怎样?”
孙同甫一个头摇得更加厉害:“除非过大夏国,经延安府,由夏人送往晋城,若是由我等商号来办,却是极难,只是大夏国哪里肯帮人?”
罗彦想起任之才,纵声大笑:“孙兄不必多虑,只要找人带路即可,大夏那边,罗某自有计较!”
老孙大惑不解,却见罗彦极度自信,料想在大夏国内有人可用,当下也不推托,自去联系人手,却是自克烈部来大同交易后滞留的黑鞑靼人。入夜时,未缓和孙带着两名伙计,拖着一个“皮袋”回来,仔细看时,却是一个喝得烂醉的虬髯大汉,肤色漆黑,一头乱发上倒有几个小小辫子,只是乱得不像话,浑身恶臭,不晓得是从哪里阴沟里捡到的,身上毛纺的单衫也早已经黑得失去了原来颜色,破了几处大洞,不能蔽体。
“罗爷,此子叫术赤,便是克烈部上次带来的人,上次大队离开大同时,遍搜大同也找不到此人,却是在一处酒家喝得烂醉,跌入泥坑中起不来,是以错过了,在此间两个月,倒有一个半月吃的是咱分号地饭,略给些银钱,便是买醉不归,城中倒都晓得是咱们的人,也没为难他,钱不够时便计在分号账上。此人倒是绝认得路的!”老孙捂鼻介绍,罗彦不禁大乐,看地上这小子一身蛮肉,居然比多数兄弟长得雄壮些,却是行止如此不堪。
入夜时,鼾声大作的术赤才悠悠醒转。
“孙,安答,这汉人是谁?看着术赤作甚?要打架么?”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买马只儿斤,须求任得敬。
彦和孙同甫面面相觑,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孙同甫见术赤口齿不清,宿醉未醒,本来有些不快,却听这小子居然已经学得不少汉话,大是惊异,岂知术赤在大同府已经臭名昭著,滥酒打人乃是常事,一来二去,天天大吵大骂中,居然学得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眼下便拿出来应用。但酒虽半醒,却也晓得好歹,知道孙同甫就是给他两个月来生活买单的人,当然不会顶撞,但罗彦夏衫下肌肉暴绽,一望而知是个好汉,却死盯着自己不放,在蒙古汉子间,这便是严重的挑衅行为,大同府这两个月里打的架,倒有一多半为此而起。
罗彦却少有见到这种直来直去的汉子,看上去虽然不堪,但性子鲁直,颇合罗彦胃口。是以听到术赤挑衅,倒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却斜觑着术赤笑道:“打架?你很厉害么?”
孙同甫听得眼皮一跳:这两个月来,向术赤挑战的宋人不少,但最后都输得极狼狈,还好这小子并不滥杀,也知道大同不是大草原,可以由得他胡来,是以每次最多不过伤人而止,不至于夺人性命,但罗彦话中之意,似乎有意与这蛮人一决高下,老孙哪里敢放着这位晋城中的重要主事去冒险?若是有些伤损,如何向杨再兴交待。
术赤却略略收敛了些,听出了罗彦的意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极为不逊地笑道:“猎鹰能不能飞。要见了兔子才知道,敢与术赤打么?”
罗彦听得这话,才稍有些不快,却并不发作,便自术赤身边掠过,站到门外大院中。负手道:“克烈部地汉子,英雄自然多些,只怕却不是术赤,便打一架又如何?”
老孙见要玩真的,直急得跳脚:“罗爷,何苦跟这蛮小子一般见识,若是伤了贵体,如何是好?术赤!快些向罗爷赔不是。你如何是罗爷对手?”
只是这话说出来,却将两人都挑起了性子,术赤哈哈大笑中,跨进院子里,便要与罗彦放对,孙同甫见自己反而火上浇油,心叫不妙,自己却不是对手,忙去招呼分号的镖师们前来劝架。却哪里晓得,他这厢才走。术赤怕架打不成,已经一个虎扑,双手直攫罗彦双肩。
罗彦在军中所练格斗,与这般打法大异,见术赤来得凶猛,也是心中叫好。却沉肩侧身,抓住扑到的术赤左手,紧接着就是一个背摔,满拟将术赤扔过去重重一跌,岂知才一使上劲,便觉得颈上一股大力袭来,竟然在将术赤抛过肩头时,自己也被带得跌了下去。而术赤在罗彦颈间一借力,也没有跌得很惨,落地时双脚先至,随后才全身仰倒。
霎时二人从地面爬起。都晓得遇上了劲敌,不敢轻举妄动。术赤双肩抡圆,活动了一下刚才被摔痛的地方,却并无大碍,再次上前时,却是步步为营,缓缓逼近,若论蛮力,罗彦也自忖还不及这蛮小子。但见术赤逼近,罗彦晃身上前,等术赤双脚齐动时,未等双手相交,便闪电般后退,术赤不晓得对方竟然会在瞬间使反力,全身扑空,本待以手支地,却被罗彦折回来在腿上踢了一脚,当即侧倒在地,再次爬起来进,喉间发出嘶吼,真正激起了斗志。
罗彦侥幸成功,还不敢掉以轻心,但术赤跳起来后,停也不停,便直接奔向罗彦,双手箕张,攫向罗彦腰间,罗彦猝不及防,伸手相格时,术赤左手已经箍住腰间,只有右手被格在外,罗彦只觉腰间一滞,胸间气紧,双脚似要离地,大骇之下,伸手掰住术赤右手手指反向一折,术赤吃痛,大吼一声,放开罗彦,退后两步,满面通红大叫:“你,汉人输了!”
罗彦一愣,大惑不解:我怎么就输了?
这时分号镖师们已经齐集,看到了罗彦化解危机,采声大作,对术赤甩手呼的大叫浑不理会。罗彦却开始略略猜到,克烈部地汉子较量,大约是不能用掰手指这一招的,但刚才的情形之下,却也别无他法,何况术赤的蛮力也确是自己不能抵敌的,当下爽快地伸出手来:“不错,是我输了!术赤是个好汉子!”
术赤咧嘴大笑,却不与他握手,而是抱住罗彦肩头用力连拍,罗彦则惊骇于术赤的神力,暗自赞叹不已:这样的汉子若能够好生训练,怕不是军中的一员猛将?这小子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余岁,若到晋城军中去,还可以厮杀十多年,当真可堪造就!但若以术赤地好酒滥饮,按岳家军军法,只怕不到半个月,已经被砍了十多次头。
老孙抹去额头大汗:还好罗爷没有出丑,否则自己这个主人就当得忒糗了,日后进货时也不好到晋城去见罗爷。
于是重整杯盘,虽然夜色渐深,罗彦却与术赤交谈甚欢,若非孙同甫作梗,二人只差便要拜了把子。其间渐渐谈到买马一事,术赤浑不以为意:“安答,好汉子,只儿斤部的草原上,好马和青草一样多,只要塔塔尔的贼子没有死绝,只儿斤人每天都可以出战!安答到了草原上,就是只儿斤的朋友,塔塔尔的敌人,要多少马都有!”
罗彦听得满头雾水,却晓得术赤大约是克烈部下面的一个小部族,叫什么只儿斤部的人,另外还有一个什么塔塔尔部的人应该是他们的敌人,但这些东西在中原却并不广为人知,加上术赤渐渐又喝得高了,说话糊涂起来,是以罗彦和孙同甫都不太理会他的废话。但其中有一句是明白地:只要到了草原上,要多少马都有!两人没理会再次进入醉乡的术赤,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地喜悦。当夜罗彦不顾孙同甫劝阻。执意修书至晋城,告知杨再兴,汪古部已经买马无望,自己将随克烈部族人深入大草原,向克烈部买马,但返回时却
过大夏黑山威福军司地界。方可将大队马匹带到晋>要大夏任家支持,请杨再兴出面告诉任之才,派遣人手到大夏与草原边界处接应。
杨再兴十日后得书,纵声大笑:“此子果然不曾让人失望!这么快就与蒙古深处部族联系上了,日后若要大金难过些,便须从此处下手,马匹之事倒还在其次。”当下修书与大同诸分号。凡罗彦所需要的银钱,一概全力支应,另嘱罗彦多在克烈部诸族结交朋友,若有所需,可遣使至晋城告知。
同时则让高林召来正在榷场中的任之才,这老小子自上次得了便宜,每有宋夏交易,都趋之若骛,也每有丰厚收益,任得敬早将此间作为积储银钱的重要来源。听得杨再兴召唤。一溜烟到晋城衙中,放下人在大夏时地威风,卑颜和声道:“杨大人见召,有何吩咐?”
杨再兴本来正忙于与洪皓设计江南细瓷酒器规模化生产事项,闻言不觉莞尔:“任先生不必客气,某家不过大宋一军卒。哪及得你家主人尊崇,先生在大夏国位高权重,杨某有要事相托,还请勿要拒却为幸!”
任之才脸色数变,最后挺直瘦腰,一拍鸡胸,慷慨道:“大人说哪里话?当今天下,遍观诸国。能与将军比肩的有几人哉?我家主上虽名动天下,也对大人称许不已,小地在大夏不过一家宰而已,岂敢对大人无礼?然大夏国内。杨大人若有急难处,舍当今国主之外,我家主人说话还算得了数,家主早有吩咐,凡杨大人所请,任家能够做得到的,一概无有不允,还道若杨大人方便时,不妨亲往大夏一行,家主人必待以重礼,只是我家主人却不便来此间与大人一晤,还请大人勿罪!”
杨再兴大悦,虽然心中也暗暗咕哝:“这任得敬迟早必为祸大夏!”但眼下正是彼此利用之际,哪管得大夏生死,当下和声道:“金、宋间历年征战,金主对我晋城军未免多有防范,便是军中所用战马,甚为不堪,老、病、弱、伤者不在少数,却有大金都元帅令在此,无有买处,某家晓得大夏也须奉兀术令,只让麾下到漠北黑鞑靼处买马,却有一桩不方便处:返回时须由大夏境内经过,黑山威福军司辖下关口,不知贵主上能否开方便之门,再由大夏商队辗转到此间?杨某愿意付些银钱,以酬贵主上大德!”
任之才闻言一滞,差点背过气去:这战马之事,历来都比较敏感,便是在大夏国内畅通无阻,到了金国延安府境内仍是大麻烦,却不晓得会不会惊动上京,那时莫说任得敬,就是李仁孝也难辞其咎!只是刚才话说得太满,眼下如何好提出来反对?只得腆着脸道:“杨大人所请,本无不妥,大夏国内诸关口,只须我家主人一纸书函,无人敢阻拦大人军马通行,只是若过了大夏边界,延安府这边却是不便,不晓得大人可有办法?”
杨再兴闻言,心中透亮,知道任得敬虽还未入京为官,却已经权势熏天,大夏国内可算天子之外的第二人,但延安府这边却实实不在任得敬的势力范围内,沉吟许久之后,才缓缓问道:“任先生历次到晋城来,大约需要多少驼马之属?”

任之才默算片刻,答道:“少则三四百匹,多则千余匹,却都是些不堪上得战阵的弩马,大人取之无用。”
杨再兴笑道:“若是用黑鞑靼处购得的好马驼货呢?”
任之才大悟,方道:“大人地意思,一批货带得三五百匹马过来,却空手而回,如此往返不休,则大金国亦无话可说!”
杨再兴道:“这个却不妥!须好马与弩马同至,返回时却将弩马返大夏,则延安府不敢置问矣,倘若延安府竟然敢拦大夏商队,便不怕潞州府下场么?”
任之才不再言语,心中却道:“这倒也是,哪个州府不长眼,也须看在你晋城面子上,到时只要将晋城大旗张出去,只怕延安府也要避之大吉,此计大善——这杨再兴倒与我家主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任之才随即奉杨再兴令将罗彦处信物带往大夏,任得敬闻说杨再兴计谋,思之再三,实无破绽,也慨然应允,最后却是对任之才吩咐:“杨再兴处,不必讨要什么好处,便是要他欠任氏一门大恩,此后必有讨还时,你懂么?”
任之才却悄声附耳数语,任得敬大惊道:“此话当真?”
任之才肃然道:“在下曾亲见晋城军用所佩短刀与金军大刀相斫,大刀缺损而短刀夷然无缺,不敢诳语。那试刀的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想来晋城军皆是此等精铁打造地兵器,与我大夏最好的刀剑也不相上下,但数量却大得多了!除非晋城自己炼铁,天下间再无第二家可以卖此等兵器给杨再兴!”
任得敬失色不语,大夏国淬钢之术天下无双,闻说至西极远处也有番邦外国有此奇术,却是产量极少,多数铁器只堪做农具,上等铁器打造地兵器可以价值千,但晋城军中居然随便一个小卒都拿的是“宝刀”!这还得了么?若是能够为我大夏所用……任得敬毅然道:“此去便上复杨再兴,若肯卖些铁器予我大夏任家,此后大夏境内,晋城商号可纵横来去,无丝毫阻滞处,鞑靼处战马,某家亲为办理,便数万骑不过细事尔!”
其时罗彦已经启程,越过长城,率十余骑随术赤学入汪古部,往克烈部而去,沿路小心在意,只怕为完颜亮所部的中京骑军察觉,所幸汪古部地广人稀,三日后才遇到第一支不明来历的骑军,术赤急忙引路趋避。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完颜亶杀子,姚统领履新。连锁!
嘘!”术赤轻轻示意众人噤声,十余匹马被牵入丛林却与罗彦一起悄悄潜到林边,远远窥伺缓缓经过的骑军,这时的术赤哪里还是大同府城中那个莽汉?其精细处不下连年征战的罗彦等人,若在大草原上,必是一个优秀的猎手。
不消术赤辨认,罗彦已经从旗帜上认出,这队骑军是金国中京留守骑军的一部,只是人数不多,大约只得千骑上下,背后百十余骑却为褴褛,衣不蔽体,手中也持的是粗糙的木柔,只有身上背的弓箭略长大些,模样凶悍,紧跟在金骑后面。
等敌人去得远了,术赤才长出了一口气:“女真人和汪古部的可怜虫!呵呵呵,草原上的汉子竟然跟这些卑贱的女真人屁股后面!”
罗彦听得一愕:卑贱的女真人?只儿斤部的蒙古人很尊贵么?术赤平日里的模样,也让人很难看得出“尊贵”来,要不是听了孙同甫的劝告,以及罗彦的要求,还不肯洗去满身污垢,换上簇新麻衫,此刻还满身的恶臭呢!只是换洗之后的术赤身材壮硕,满面红光,本来身高就在一米七八左右,穿上麻衫后人才整齐,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喝一声采,术赤自己也颇为喜欢这身行头,这几日才与骑队中诸人亲近些,否则提到“卑贱”二字,众人只怕第一个要看着的,就是术赤了。
此行人虽不多,但马背上却驮了数千两白银。罗彦哪里敢掉以轻心?是以一路上控制术赤的酒量,每天只得一小皮袋,虽不足以尽其兴,也颇足疗酒瘾。术赤自然晓得轻重,不敢多要,一路上这等情形还多地是,要进入克烈部的地盘,快马也还要两天。眼下还不是放怀畅饮的时候。
只是术赤不敢多饮。上京城中却有一人可以开怀畅饮:八月十三日。完颜亶烂醉之下,不能主持朝会,兀术只得与韩昉、宇文虚中等人议事,却让大兴国扶完颜亶入后宫歇息。一个半时辰后,完颜亶悠悠醒转,推开众侍从,独自一人在后宫信步而行。却还偏偏倒倒,不辩东西南北,几番几乎跌倒。
正要转入御花园时,却听得一间厢舍内传来男女欢声,完颜亶细听之下,竟然听到仿佛有裴满声音,当下借着酒劲,怒发如狂。一脚踹开房门。房内却不只两人,而是影影绰绰有七八人在内,完颜亶醉眼朦胧。也不辩人形,拔出刀来乱砍,惨叫声中倒下了几人,却有三四个夺门而出,完颜亶持刀奔出,眼见逃窜的人影中并无裴满氏在内,只是怒发之至,哪里管得了许多,一路提刀赶去,直奔入御花园中,那三四人衣衫不整,一边逃窜一边整理,狼狈之至。此刻完颜亶也隐约认出两名嫔妃来,一咬牙,提刀穷追不止。
正一追一逃间,前方花径上却有数人欢声笑语而来,其中一名逃窜的妃子直撞上去,脚下几乎踢倒一名正蹒跚学步的婴孩,一霎时福至心灵,抱起这孩子挡在面前,完颜亶赶得正急,恍惚间见前方妃子突然停步不前,遂挥刀猛砍下去,满拟一刀砍翻这贱人,以平心中之恨。岂料这妃子恰在此时转身,手中抱了一个孩子,两人一起挡下了这一刀,那孩子的哭叫便被这一刀挥断,一大一小两具尸身倒地!
“道济!吾儿!”
完颜亶抛刀,对天嘶吼,声振皇宫,贤妃张氏则已经晕厥在地,不省人事,宫中大乱。
大金国魏王,大金国皇帝唯一的龙种,才满一岁地完颜道济,竟然就这么被自己地父亲一刀挥毙!这是天要亡大金么?为何济安不满一岁便病死,道济才满一岁便横死?朝堂中诸人闻讯大惊,兀术与韩昉安定下众臣,即随侍卫抢入后宫,那些污秽地宫人则早已经被砍杀殆尽,宫中处处血腥,御医还在抢救贤妃。而完颜亶却在寝宫中将门反闩,独自一人抱着道济尸身,双泪泉涌,不能作声。
“陛下!陛下!快开门!”大兴国在门外急得跳脚,却不敢擅自撞门而入,直到兀术赶到,才沉声大喝:“破门!”
众人入内时,见完颜亶抱着道济尸身,坐在那里,如泥塑木雕一般,只是目光涣散,泪水犹自潺潺而下,却对众人不闻不问,兀术见事态不妙挥退众人,留下韩昉与大兴国,才缓缓上前道:“陛下,宫中无细事,举动之间,大金国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况陛下春秋正盛,何患子嗣?如今且宜安抚宫内宫外,以安大金江山社稷,不可倾颓如此啊!”
完颜亶闻言,目光慢慢凝聚,缓缓道:“皇叔,朕失德,不能见容于天,方有前后之灾,眼下方寸已乱,不能治事,上京城中,便由皇叔处置,不可令宵小辈为祸大金,宫中由大兴国安抚。朕想与这孩儿多呆片刻,皇叔与老师先退下罢。”
兀术见完颜亶眼光聚在道济脸上,说话间条理清楚,实在不晓得是否已经醒转,但所交待的大事却非办不可,当下与韩昉、大兴国惟惟而退。
“立即紧闭诸门,上京不得容一人一马进出,御前诸军全部上御道整队,满城净道,黎民尽归家中不得外出!”兀术出宫,连下数道令,一道急似一道,上京城中大是戒惧,皆知宫中有变。宇文虚中一到府上,便令府中众人准备应变,且观察五国城中动静,岂料诸门紧闭,满城兵马,知道兀术已经出手,自己所谋之事还不到时机,只得喟然作罢。
但皇子命丧,岂是遮掩得住的?大金国可以继承帝位的宗室子弟心思纷纷活络起来,自上京至燕云一带的宗室子弟,纷纷离开治所,前往上京。或者托家中长老辈出动,打探消息,但兀术在上京城中有如中流柱,诸宗室子弟纷纷被责令返回驻地,而宗室长老们却被兀术大加奚落,兀术在朝中公开宣称,今上年方二旬,后宫充盈。必有子嗣。轮不到众人去动脑筋。一时间朝堂噤声,再无人敢议论皇位继承问题。
杨再兴在晋城中得到讯息时,大事已经抵定,不由得望北兴叹,对兀术之能深为叹服,只是心中透亮,晓得宇文虚中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发动机会。看来兀术一天不死,大约宇文虚中之计难逞!但晋城军却没有这种感觉,毕竟从一开始,杨再兴规划地大举北伐之事还在数年之后,眼下泽州、潞州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万宋民,近四万未足精练之军,大批火器兵甲还在生产之中,没有完全具备北上争雄地实力。须再过得数年。练成十万精兵,便是向兀术讨教的时候,那时当不受赵构所制。自然可以快意恩仇。
“兀术,切莫早死,等咱老杨来与你送终!”杨再兴望向东北,默默为兀术祈祷。
此时已经九月初三,晋城外十里,千亩棉花绽放,虽然远不如杨再兴在后世见过的那般大,更没有那么高产量,但早已经可以肯定地说,姚在大夏国一趟并没有白跑,连任之才也来看过,证实这就是在大辽和大夏所种的棉花,用于纺织白叠布的便是此物。但大夏国中从来没有人会种这么大规模,毕竟白叠布与丝绸比不得,卖不了高价,却要占良田,还须费不少功夫照料。杨再兴却不管任之才说的许多不足,只要是棉花便足矣,毕竟在后世,“人人有衣穿”的计划主要还是通过这种作物得以实现地。
而恰在此时,姚也历经艰辛,渡河北上,随行地却是十余位身着奇装地“南蛮”人,前来接应的商号伙计,见这君人来得古怪,男女都有,说话也不好懂,都在背后窃笑。姚却是心急如焚:夏人当日曾言道,棉种四月下地,九月便当采摘,时候错过不得,是以通过岭南分号找到通译之后,渡海前往目前还没有分号的大宋最南面地琼州,使尽解数,才半诱买半强迫地将这十余位懂得纺木棉的黎人带至河北,却是深怕错过了棉花采收。
岂料到了晋城榷场安顿下一众黎人之后,才听到消息:不仅千亩棉田已经采摘殆尽,且从大夏聘来的匠人已经将棉花去籽,眼下正等待纺机制成,便要大量纺线织布。権场内为此已经规划出数十亩地面,开始修建棉布坊!
“大哥天纵之才,似这等事也了若指掌,兄弟惭愧,几乎误了大事。”姚见自己急如星火地赶到,仍是迟了一步,好在杨再兴有先见之明,才未误了大事,见杨再兴禀报时,愧然不安道。
“姚兄弟说哪里话!能够带这些黎人来,便是立下大功,为兄另有重赏,这个且莫计较,而今大理也不须去了,晋城有一事须偏劳姚兄弟,不知姚兄弟肯为杨某分忧否?”杨再兴大笑抚姚肩膀道。
姚胸口一热,却是左右为难,半晌才道:“大哥所托之事,便是当山火海,姚某也皱一下眉,只是家中老母乏人奉养,妻小又贫弱不能自奉,只怕是?”
杨再兴慨然道:“既然要偏劳姚兄弟,岂可让兄弟难以为家?实不相瞒,建州分号已经前往兄弟家中,迎兄弟家小来此,大约半月内总该到晋城了,此后与为兄共享福贵,共创大业,莫要令为兄失望!”
姚膝下一软,就此跪了下去,拱手道:“大哥待姚某如此,但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杨再兴连忙扶起,拍去他膝上灰尘:“自家兄弟,如此便见外了,为兄因屡次差兄弟寻找棉种与纺工,眼下已经在榷场中新建‘晋城棉坊’,所费总不下万,却须一名得力主事。江南缎坊有李德兄弟在那边厢主持,眼下已经是江南第一大缎坊,李兄弟眼下月入万有余,若得姚兄弟肯屈就时,此间棉坊便要交给兄弟打理,却莫辞辛劳!酬劳也必从优。”
姚张口结舌,若非杨再兴拦住,几乎软倒在地。与李德不同的是,姚没有带资本入股,杨再兴只是在例钱之外给了一成地干股给他,便当请了一个经理人罢了,但杨再兴对这桩生意却极有信心,料到此后十余年间必有极高成长,姚眼下收当逊于李德远甚,以后却也难说得很。
当下姚走马上任,带黎人一道监督新织机制作,太行有的是木料,晋城中便贮藏了不少现成的干木料,不出月余,便一切就绪,房舍虽然还未完全建成,但榷场中有的是空房舍,黎人与夏人工匠纷纷出手,带了数十位宋人徒弟,不断将五万余斤棉花纺成线,再织成布料。晋城中自然有现成裁缝,一件件纯棉秋装、冬装从晋城产出,很快布满泽州、潞州各城中。杨再兴只是指示缝制了一批夹绵花的祅子,入冬时,此物可以抵得皮裘御寒,却远不及皮裘所费之贵,眼下才入秋,却是暂时用不上,杨再兴遂下令贮入库中,以备使用。
今年的棉花产量有限,入冬前,棉衣虽纺了两万余件出来,却只能少量满足晋城与潞州需求,江南河北并未得到流通,但除却军用部分以外,少量的面向民间销售,仍然让姚获得了万余毛收入,差不多可以一次性将建设棉坊与前期投入的银钱全部找回来,而数百斤棉种和上万亩预留用地才让姚真正地看到了棉纺行业地前景,虽然自然第一年只赚得数百,却已经看到了追赶李德地可能性。
此时李德生意大好,入秋以后,为满足从泉州、福州赶过来的海商,不仅出尽了库中存货,甚至以高出市价两成的高价,大量收购秋茧,同时也通过各州县分号大量收购生丝,江南地面上丝绸价格已经为此被带动提高了一成半!
王兰于此时得到杨再兴发自晋城地书函,阅罢便找来李德:“大哥来书,要咱们前往岭南泉州一带设分厂,并于琼州设分号,此间事务便托予李兄,某家明日便要动身了!”
战太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海舟通万国,巨富满泉州。大计!
兴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福建路,泉州。
泉州港外有广阔海面上,千帆竞秀,万舸争流,而港内的泊位上,则挤得密密麻麻,一艘千石大船缓缓驶进港中,市舶司官员身着绿袍,乘小舟上船检视,船主点头哈腰:“周爷,咱这是从平江府过来的,这里有平江府市舶司路引,货却是吕宋客商订下,三日后便走,您给个方便,小的不敢背恩。”
一边说着,一边在两袖相触之际,塞过去一小包银两,那姓周的官爷在袖中轻轻掂掂,一张脸慢慢从白板变成红中,大笑道:“老朱便这等客气,既有平江府市舶司文书,咱家便不须多说,泊船银两,明日到衙中交割便是,三日罢了,值得甚么?”一边说笑,一边指挥舵手将船停入港中,果然道路精熟,在船帆遮蔽的水路中硬是找到了一个恰可容得下这艘船的方便码头,和和气气地下了船,扬长而去。船主遥看绿袍背影,啐了一口,大骂:“直娘贼,不知厌足!”,一旁的伙计劝道:“朱老大,算了罢,这便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若是像杨家那蠢材,上次便不肯给这姓周的面子,硬生生让市舶司收了一成的货去,哭也无处哭去!”
背后舱中转出一名高大红脸汉子,深深呼吸一口海风,笑道:“俗语云,县官不如现管,这等小人倒好打发,却是得罪不起,王某见识了!”朱老大见来人,忙拱手道:“王主事一路辛苦。船上人多货多,小老儿事烦,照料得不周,还请勿罪!”
王兰拱手道:“朱老大说哪里话,某在船上,添了多少麻烦,连船钱也不曾收一文,这个如何当得?”朱老大连连摆手:“吓!王主事能上船。那是给咱老朱多大面子!日后平江府李老板那边。还须王主事多多照拂。便是咱家的财神菩萨,供还供不及,哪里收什么船钱?异日从吕宋返泉州时,若主事还未返平江,小老儿定来侍候!”
当下朱老大陪王兰下了船,在泉州城中“清泉阁”住下,代王兰付过五日地房钱。交待店主小心侍候着,才点头哈腰地寻城中番商去了。王兰在店中第三层阁楼上清静处,叫了几碟精致小菜,暖上一壶绍兴黄酒,细细观看里许外的泉州港,感慨万端。
在晋城公干时,见过最多的船便是开封府和鄂州码头上的船只,其中又以鄂州码头上最多。但不过是些一二百石的小船。除了装货而外,能够安置得三十四人便算大船,而此番从平江府出发。李德随便招呼一声,抢着要装自己南下的货船便有四艘达到了千石以上,直可容得下数百人在船上,虽然货多了些,自己最后选择的这艘新船上也有水手和客商一百余人,丝毫不觉得太拥挤,一路上已经觉得大开眼界。到泉州一看,这样的大船在港中竟然不下上百艘!而码头上奇形怪状之徒,肤色发色各异地番人云集,本地人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想是已经见惯不惊了。
“此间交易,定然远甚于晋城榷场!”一向以晋城对外贸易为主业地王兰见到这等情形,眼珠都绿了,是以不急着去找泉州城中分号,而是在此整理一下头绪,算计应该如何利用此行得到地讯息。同行的船上,大半客商都是与自己所买的货同行至此,朱老大却兼有三个身份:船主、官员、货主。作为船主,这艘船是几名股东出资共造,朱老大只是其中之一;作为官员,他也受平江府市舶司委派,负责一船的税收与盈利的分成,若是税收累计缴得高些,日后还会由市舶司申报正式的职衔,也未见得就在那绿袍官员的品级之下;作为货主,自然船上每一批货中,老朱都会夹带一点,或者从客商地货中抽取一些作为船资,因此也须参与到交易中去。
晋城必须有自己的大船!这是王兰得到的第一个结论,目前晋城的船在江面上已经算得上大船了,动辄上百石的船在江面上还没有第二家商号可以相比,但与泉州这些个大商贾们比较起来,哪那些可以远航万里水路的海船比较起来,晋城商号的船就小得可怜了。一路上王兰已经打听过,一艘船的造价差不多一石十余,若要造三百石地船,大约总须花费在四千上下,特别大地船结构复杂,价格自然更高些,上千石的大船,造价总在两万以上,都是用的上等红松木制造,防水防虫,海船舱内分为许多封闭地隔间,便是有少许破损也不致倾覆,船上共有三桅六帆,须二三十人才可以操纵得稳妥。但若是货物不错,一趟南海之行,便足以收回船本来,是以泉州城中大船比比皆是。而泉州船行中的造船技术眼下也举世无双,这样的大船难不倒匠人们。
第二是要下南洋贸易!这是让王兰咬牙切齿数日后得到的重要结论。听朱老大介绍,泉州城中不下十万户,江南除了临安之外,便以这里的人口最盛。其中数家以海贸起家者,原来都不曾读书进学,却在十余年间身家数百万,甚至个别有上千万者,远比临安城中富户有钱得多了。当然,临安城中还是有两个大富的,像赵构和秦桧便足以傲视这些商贾,但民间却一个也没有。
王兰听了,也只是一笑而罢:若论有钱,天下间能够与杨再兴比肩的也不过三数子,只是晋城积储的财富来自南北间的贸易的七成,最终将用于恢复大业,哪像泉州城中这些富户们,一个个整治得好大宅子,享受人间极乐。只是若能够照搬这等发财的路子,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为晋城积累大量财富,却不是有助抗金大业矣?
入夜时。店家得王兰指示,前往晋城商号泉州分号中通知主事的到清泉阁来,还未掌灯,泉州分号主事张远才便腆着大肚子,满头油汗地跑到清泉阁来,进
叫:“店家,王爷在何处?快快带某家前去!”
王兰在楼上拍栏笑道:“远才兄别来无恙?”
张远才在下面仰头拱手作揖:“王爷,何光降泉州府地?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让老张失礼了!”
王兰摇摇头苦笑:江南诸分号主事。都是各侠义社分社老大主事。皆是些豪爽汉子,英雄了得,哪像这张远才,活脱脱便是个富商大贾模样,若是侠义社英雄都是这般模样,哪里还耍得动刀枪?当下张远才好歹要王兰搬出清泉阁,到分号去住。王兰却是不肯,说是要在清泉阁多结交些朋友,分号那边却都是兄弟,再说此间已经付了五日房钱,也不消退得,张远才拗不过,只得依了,却让店家把王半一应消费计在泉州分号账上。自有人来结算。王兰见自己一路上银钱竟然一文也花不掉。只得苦笑。
当晚各自归家,次日张远才大洒贴子,遍邀泉州有头有脸的富商们。便在这清泉阁中摆了十余席,包尽所有雅间,泉州戏乐班子来了七八个,这一日花费便不下二百,看得王兰咋舌,毕竟在晋城节俭惯了,哪里懂得这等铺张法,张远才却浑当没事一般。
“诸位,怠慢了,这位便是张某的东家,晋城商号的主事,王爷,日后大家多亲近亲近!”张远才今日才满面红光,全无昨天的狼狈样,携王兰一桌桌介绍过去,众富商听得是晋城商号主事,都是肃然起敬,言语间竟然颇为恭谨。
曲终人散后,张远才与王兰包了顶层,驱尽其他客人,招呼店东不要打扰,才悄声道:“王兰一向不过临安府,如今却到了泉州,莫非有什么大事么?”
“呵呵!”王兰翘起大拇指:“我只道张兄已经是生意中人,哪晓得还是侠义社模样!”
今日排场一摆开,王兰才发现,张远才身边的河北汉子不下数十位,都是神完气足的旧时兄弟,举动间都有军中风范,看来这张远才也是深藏不露,不像表面这般粗夯。听得王兰表扬,张远才一张胖脸居然也会转红,道:“王爷说笑,侠义社所为,才是商号根本,钱财不过身外物,不过为杨爷大业积储罢了,张某家在相州,与岳爷故宅不过隔三数十里,眼下尽陷胡尘中,若非杨爷主持晋城,只怕此生也休想到祖坟前烧香。”
王兰这才道:“李德在平江府之事,想来张兄早有所闻?”
张远才微微点头:“江南第一大缎坊,名不虚传,眼下泉州三成丝绸都须从李德处发出,某在泉州,自然知道。”
王兰放下茶杯道:“若是在泉州也开一间这般大的缎坊呢?”
出乎王兰地意料,张远才只是眼中一亮,随即黯然道:“泉州岂能与平江相比,那边人手充足,二百里内多少蚕户!此间十万户,倒有七八万户赖海上舟船讨生活,便是农田也无人耕种,哪有人会种桑养蚕?倒也有小户人家以此为生,却是少得可怜,实在不是开缎坊地地方。”
“既如此”王兰沉吟道:“张兄以为,此间如何才是正途?”
张远才一拍案几:“哪里还消分辨?自然以海贸为先!”
王兰直视张远才双眼:“张兄在此间也多有积储,如何不修造些海船,自行下海?”
张远才却如泄气地皮球:“王爷有所不知,张某近年来,虽说与晋城交割四十余万,自家也积攒了些家俬,总不下十余万,却是不敢下海!这海上营生,辛苦不说,须与市舶司交道得极熟,才有赚头,此外,船上人手也须精干,某在泉州城中多番搜罗,得些河北汉子,却是不精水性,下不得海。上得船去,于路又有海盗,只会驾船哪里去得?刀枪弩箭之类也须齐备,泉州府内管得又死,却是下不得手。倾家产,倒也造得四五艘船,只是人手便要七八百,哪里有这许多人手与兵甲?只好在此间,就分号货物周转,向番人买些货物,销到其他分号,再卖些北货到南洋,平安渡日罢了。”
王兰听得张远才诉说可怜,不由失笑:若这样的人还要装可怜,天下间不可怜的人当真不多了!
只是张远才所说的也是实情,王兰思之再三,问道:“若杨爷那边允可,某家倒可以为张兄找到人手兵甲,只是这船却须由张兄着手,早早订下来,银钱方面,仍按旧例,你三我七,晋城商号第一批便须十艘千石大船,你看着办吧!”
张远才听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今日里大大破费一番,也有尽地主之谊的意思,但在泉州城中,一桌二十余的席面,也算上得台盘了,张远才岂是小家子气的人?只是王兰一开口,便是十艘千石大船,这个手笔,只怕却在泉州城中也没几个人敢比拟。便是杨家、周家、邵家、朱家四大户,家财都在数百万以上,恐怕也不会一次打造这么多大船,据张远才所知,目前泉州城中,大小船共上百艘地都有数家,但却没有哪一家拥有十艘千石以上大船。毕竟不是每一次货物都能够保证装满一艘大船,大小结合才是合理的配置,张远才在泉州商界中已经小有面子,却主要是能够组织到大量的货源,而不是海面上称雄,乍听得王兰这般大手笔,哪里不惊骇!
“爷——”张远才嗫嗫嚅嚅地问道:“一次造十艘大船,想来多了些,便船行中也须抬价,木料也不凑手,莫如大小共十艘,或者易办?”
王兰却笑道:“大船十艘是一点也少不得的,倒是小船多造些也无妨,张兄尽力筹措,可以出多少银两?”张远才大愕,汗出如浆。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章 大夏求生铁,阮氏拒从军。水师!
远才端起茶杯,却是听得杯盖与杯身碰得乱响,连忙快十月的天气,却是汗出如浆,咬牙半晌道:“若不备货,尽家财,当可出十万!”
王兰拍案道:“便是如此!张兄出九万,商号中由某家调动二十一万,只是却须报与杨爷晓得,船行方面,张兄便须早早下订,若有现成的,先买些来应用,货物之事,由某家一力承担!”
张远才大喜,当下便叫来分号中伙计:“去各船行知会一声,爷要订下半年之内所有的千石船,外加五百石、三百石船若干,有意者到敝号细商,先到者先得!”
那伙计面色大变,如飞而去,片刻间听闻楼下一片乱响,却是众伙计四散去了,王兰晓得眼下耽搁不得,也举杯挥手,示意张远才可以离去了。张胖子一拱手,如一团肉球滚下楼去,让王兰微微一笑。
随后王兰叫来店中伙计,铺上笔墨,向杨再兴报讯。直到十月十七日,这信才辗转数千里到了晋城,已经算是极快的速度了,毕竟晋城商号在江南的物流系统在当今天下,也就只有朝廷驿站系统可相比拟。
“近者奉命离平江,赴泉州公干,窃见番汉海客往来,往往获巨利而返,泉州府海市规模,不下晋城榷场,或者犹有过之,愚以为方今之计,有急于纺丝者:造千石大船十艘,小艘若干,乘浮于海。通有无于南洋诸番邦,以金、夏、辽等国货物与南洋番邦交易,必可广获其利。然所费亦巨,计须三十万造船费,货物无数,另须水上好手三千余人。弟不敢自专,当在广州府候兄书函,惟兄裁之!”
杨再兴阅罢大笑:“好!好!好!此事本待某家恢复河北之后。亦在筹谋之中。岂料王兄弟早早替某家做了。此事再好也没有,张先生这便拟书作答,凡有所请无不允,此事银钱不须计较,越多越好,货物却须早早准备,令江南诸分号自本月起专为海市备货!”
洪皓捋须思忖。缓缓道:“大人,这银两好办,库中一月也有百余万进账,只是三千水上好手却是难办,只怕河北军中仓卒间没有许多水上英雄!”
杨再兴闻言暴汗:自己还是个旱鸭子呢!晋城军不消讲了,大半都是河北汉子,会水的没有几个,若上了海船。怕是一天下来。不吐地很少,更不用说下海浮水了。长江上两年来倒是有些船工,却是连沿江货运都颇紧张。横竖也不过千把人,离海贸所需要有三千之数差得老远,正发愁间,高林进来奏事,闻说此事,略略迟疑,踌躇道:“某家倒有一人可以使得,只是不晓得他愿不愿为晋城效力。”
杨再兴苦笑道:“高兄弟消遣咱,眼下所需数千人手,岂是一人可以抵得?便是水中蛟龙,也不过使得一桨一,哪里能够足用?”
高林却认真起来:“不瞒大哥,此人正可当得数千水师!若晋城得此人,怕是不出半载,便有数千水上好手可用!”
杨再兴瞬间会意:“高兄弟意思,此人会训练水师?”
高林点头,反问杨再兴道:“大哥还记得临安城外牛家村否?其中有位英雄,便是当年梁山阮氏兄弟之后,一身水性,可在江中三日不出,若与水上敌军交战时,此人出马,凿对方帅船如探囊取物尔,岂不当得数千水师?”
杨再兴大喜,洪皓大悦,当下杨再兴吩咐道:“高兄弟只管招致此人来,莫计代价,只要他肯为我水师之主,练得数千水上好手,金银财帛非某所计矣!张先生这便吩咐下去,晋城军中若有会水的好汉,不论水性高低,便编入水师受训,薪俸从优,若仍不足,便向江南各分号征集,只是此事耽误不得,越快越好!”
高林喜道:“大哥如此重才,那阮兄弟必肯效力,高某必将大哥心意转告阮兄弟,叫他即从大江返城待命!”
杨再兴奇道:“怎么阮英雄在江上?”
高林笑道:“那牛家村英雄,于大半年前即北上晋城中居住,只是不喜兵戈,未入军中而已,若非如此,军中统领早早便被他们占了几席,岂会不为兄长所知?只是这阮漓乃是家传的奇技,一日离不得水的,晋城哪里有大江大河给他玩波戏浪?闻说江上有分号行船,便将家小弃于城中,由其余诸家照料,自家却往江上行船,自在去矣!”
杨再兴大憾,遂即下令召牛家村诸人到衙中,柔福、秋香诸人自然出来相见,对当初的照料之恩千般感谢,当真落难时见真情,那牛家村诸人本是决意退隐的人,到了晋城中后,若非高林心细,一时也未察觉,雅不愿与杨再兴有任何干系,但既然已经发话相邀,却也不好拒绝,只得来了,席间初时冷淡,后来见得杨再兴毫无架子,仍是初到牛家村时模样,便也放开了怀来言笑晏晏,丝毫不觉拘束。杨再兴言语中颇挑诸人从军,那吴姓汉子却代众人明言拒却:“昔年之事,先辈们早有明训,后辈不得与官军从事,是以某等兄弟只求三餐一宿,与人无尤便好,杨大人雅量高致,必不会为难我等私志!”
杨再兴见这话里丝毫无转寰余地,只得怏怏作罢,以免坏了一席之欢,此后推杯换盏,再也无一字提及此事,那班汉子自然也理会得,遂开怀畅饮,席后杨再兴不免悄悄将洞藏好酒略送了几壶给众人,方尽欢而罢,最后一个送吴姓好汉出门时,在他耳边悄声道:“那阮兄弟意下,可否入我晋城水师?此节却干系重大,吴兄能否代为周全?”
这吴姓汉子略一迟疑,喟然长叹一口气。才道:“阮氏门人,看来与大人缘份未尽:这位兄弟便是无一日可以离得水中,若大人从此节下手,必无阻滞,只是当年阮世叔为他取名一个‘漓’字……唉!”言罢黯然而去,想是诸兄弟早早盟誓,不再为大宋朝所用,只有这阮氏却天性离不得水。大违其父为他起名“漓”的本意。若给他一片水上天地。只怕难以拒却;若要强行劝阻,又怕坏了兄弟之情,是以两难。
数日后,阮漓未至,任之才却十万火急地
晋城。
“杨爷,黑鞑靼处买马之事,我家主上愿一力承担。大夏境内自然畅通无阻,便是到了延安府,家主人也有些许把握,不致为难,只是有一事却惟有求大人成全,还请万勿拒却为幸!”任之才说罢,直接就跪了下去。
杨再兴却并不去扶,料到此事必然蜚同小可。不是轻易答应得地。但罗彦此刻应该已经深入克烈部了,只不知到了只儿斤部没有,若是这边厢还谈不妥。岂不误了大事?
犹豫再三,杨再兴才和声道:“任先生快快请起来,杨某实在担当不起,贵主上但有何吩咐,杨某做得到地,必尽力周全。”
任之才面露喜色,却不肯起身,仰头拱手道:“杨爷此处,有天下第一等精铁,若是肯每年出让少许给我家主上,便是价照付,而买马之事更加容易,未审杨爷肯周全否?”
杨再兴闻言,耸然动容,拍案而起,任之才大骇,跪伏在地,不敢仰视。
杨再兴在堂上踱步往返再三,最后终于轻轻扶起任之才:“先生所请之事,牵连江南河北,实非某片刻间能够答复,还请先生在榷场少歇,三日之内必有回音!”
入夜后,杨再兴召集众人会商夏人求购铁器之事。
“大人,老夫以为,此事断然不可!”洪皓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夏人昔年与金人联手,夺我多少土地,杀我大宋多少子民?如今虽与我朝互通存问,却不宜以上好生铁付与敌手,他日是敌是友还难说得很,一旦反目成仇,便将这上好生铁打造地兵器来攻我晋城,我等岂不是自作自受?”
高林也颇疑虑:“大哥实须谨慎,任得敬在大夏并非良善之辈,由任之才等人观之,则任得敬早晚必有反意,若是卖了生铁与他,日后他为大夏之主时,只怕所需更多,那时我等给是不给?若不给,则马道又断矣,若卖给,则于大宋实有隐忧。”
郭铁匠却久久不语,等诸人议论罢,才缓缓道:“小老儿与诸位大爷所见略有些儿不同,晋城铁眼下月出已逾十万斤,虽有各种用项,却也大占仓储,一时间应用不了这许多,何不卖些以获利?再者,上等生铁之说,也有许多名堂在内,便是一炉所出生铁千余斤,尤有优劣,何况十余万斤?便将最上等生铁留与我晋城应用,却将次等、三等生铁卖些与他人何妨?此外,高爷说道,这任家有造反之意,小老儿虽不明国之大事,犹晓得国家大乱之后,数年间不得将息,那时何暇来攻我晋城?欲取大宋,必先取金国,那兀术可是好相与地?是以无忧,此为老郭一点愚见,大爷们自去参详,当不得真的!”
众人闻言,皆是暴汗:任你晓得的军国大事再多,在炼铁方面,还是老郭最有权威性,此外的人都当不得真。杨再兴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当下便拍板:次一等的可以卖给江南,第三等地可以卖给大夏,只是一月也不过万把斤,多了一斤也不行。
但火器之秘却是重中之重,再也不能向夏人泄漏,连城中、军中有敢议论地,也严惩不贷:自上次在屯留县用过一次之后,“杨大人晓得五雷正法,乃是天授,派遣弟子至屯留施为”地说法在泽、潞二州甚嚣尘上,一时间众人深信不疑,杨再兴却坚决不让人却辟谣,任由众人传说,一应行商只当听了笑话,均不相信,便是后来传至上京城中,当日的败兵们也将信将疑。
次日邀任之才相见时,任老头未料到幸福会来得这么快,一时间竟然有些语无伦次:“杨——杨爷,这番大德,任某深铭五内,日后我家主上……必有……必有厚报!”
当下双方议定,生铁一两斤,一月交割不得超过万斤,由夏人自行负责运输,却不得在榷场交易,由高林另行指定地点交货,为防金军沿路盘查,所有生铁铸成马鞍形,由运货的驽马运返大夏,一应细节,便在这一天内交待得明白。
打发任之才后,当晚高林便将阮漓引入衙中。杨再兴一见大乐:当日在牛家村中还未见得真切,当时阮漓蹲在墙角,一直没有站起来。此刻一见,只见露在外面的皮肤黢黑,都是水浸日晒的痕迹,个子瘦小,身材低矮,如一只猴相似,哪里是水中蛟龙模样,只是目光中透着机灵,不复当日的迟钝样。虽穿一声像模像样的棉袍,却像是穿在了孙悟空身上,不合身也罢了,却让人感觉老大不自在,倒是脱光了或者更遂其意!
“阮兄弟可否愿意入我晋城水师中,此后不再护送江上货物,而我为晋城训练一支水上无敌雄师?若阮兄弟肯屈就,便为水师统制,由某招致新军,阮兄弟全权负责,可好?”杨再兴尽量和缓与阮漓相商。
岂料阮漓一个头摇得跟拔浪鼓相似:“家父早有明训,打仗之事切莫参与,某家只是好水,却并不善厮杀,大人寻错了人!”
杨再兴偷觑高林,后者悄悄摇头,杨再兴细看阮漓右手上,却是长年握兵器磨出地老茧,遂笑道:“阮兄只是好水,某家也不强求,只是晋城军中会水地不多,正要阮兄一展所长,未审阮兄之意如何?若不喜厮杀,日后上阵之时,阮兄不须出战便是!”
阮漓呲牙咧嘴半晌,也不知在咕哝些什么,最后却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杨再兴这才发现,原来阮漓一直都在椅上蹲着,并非坐着,一跳下来居然更矮了些。阮漓偷觑杨再兴一眼,见杨再兴并无怒意,才拱手道:“家中长辈教导,阮某不敢或忘,此事就此作罢,大人勿罪!”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外走。
杨再兴慨叹道:“本要建一支水师,下万里南洋,谁想阮兄如此守拙!”
阮漓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耳中听得此话,霎时僵在那里,另一只脚再也挪不出去,就这么停在半空,如被一根无形地线牵住,再也挪动不得!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水师得新主,蒙古拒收银。茶马!
这个——杨大人——这个——适才提到什么南洋?”来,吞吞吐吐,有些不太爽快,却不晓得该如何分说。
杨再兴不动声色,缓缓啜饮杯中茶水,迟疑许久方道:“确有此事,王将军自泉州来书,道是番邦与大宋久有海上贸易,泉州港中大小舟船数以万计,可容千石以上大船不下百数,皆可飘洋万里,一去数月,往往以象牙、犀角、香料之属满载而归,其间阅历万国,所见海外各色人物新奇,货物丰美,海上奇景更远非江湖间可比,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钱塘之水虽壮,比之万里海域,仍是缈小了些儿。某家本欲练一支水上雄师,不惜耗费数十万,以数十巨舟浮于海,以中土货物与番邦互通有无,北上高丽,东至扶桑,南下吕宋,万里海疆,尽为我晋城水师练兵之所在,所获利益当不下榷场交易所得,诚为无量事业,惜军中无人精通水师罢了,可怜如此计划,终成泡影!”
高林一旁听了,强忍腹中暴笑,向隅苦苦撑持:听杨再兴描绘海上事业,便是高林自己也颇为心动,况且以阮漓之嗜水如命,历年来只在江河湖水间嬉戏,却几时有机会能够遨游于四海?若是泛一扁舟,却是难遂此愿,须专造大批海船,才可出入平安,纵横四海。
当今天下间有此财力与决心做这件大事的,眼下还真真只得杨再兴一家,便是泉州巨富。也不过拘于商家身份,不肯组建一支强大水师出洋与诸番邦争雄,大宋朝律法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拥有数千人地私军,只怕享用财富也不安稳。杨再兴却没有这等顾忌,王兰一封信,深深触动了杨再兴大力发展海贸事业的兴致,且筹划得远比王兰所想的更远!
阮漓哪里听不出来杨再兴话中的意思。只是其父生前早有遗训。后辈儿孙莫以弄水为能事。更加不得与官军有何瓜葛,为其取名为“漓”,即有“离水而安”之意,只是世事有不如意者:越是防范,越是让阮漓嗜水如命,却是二十余年来谨守“不入官家”的庭训,一直快意于江湖间。倒也自在,只是听到杨再兴这番话,却不由得神往海外诸邦,巴不得一睹四海风光美景。这等事若是错过了,必然终生懊悔无及,后悔药也没得买处,是以虽然有些脸上发臊,却还是腆着脸一步步挪回椅边。趁杨再兴不注意。“蹭”的一下跃回椅中坐定。
杨再兴眼观鼻,鼻观心,却以眼角余光看得明白。遂不再理会阮漓,皱眉问高林道:“高兄弟,若是发动潞州、泽州近五万兵马,大约可以选出多少略略会些水性的?三千之数大致不难罢?”高林自然理会得,配合地答道:“若是风平浪静时,下水不沉的,大约能够凑足此数,只是若遇到风浪大些,只怕敢下水地不足半数,如何应付得了海上营生?”
阮漓在一旁听了,嘿嘿冷笑,杨再兴与高林却理都不理他。
杨再兴额深思,忽尔惊问:“若是向江南各分号征集好手,不拘南北,只须精熟水性地便可,大约能够凑足此数罢?”高林闻言,面露喜色,恍然大悟道:“正是如此,如何忘了江南水乡中,惯熟耍水地汉子不少,此计定然可行!”
阮漓至此稍稍点头,仍是不发一语。
杨再兴再问高林道:“只是水师与海商不同,闻说海上盗贼颇猖獗,至有杀人越货夺船而去者,若是海上遇贼,兵器方面以何者为先?水师士卒又当如何训练法?”
这次没等高林反应过来,阮漓就接过话去:“近者以弓箭强弩,缚火烧帆,以弩射人,水下则备凿以破敌船,皆须在岸上用得精熟,再下水试练,若实力相若,水上对水上,水下对水下,方是良策!海上水宽,数百步内无遮蔽,只怕须多备床弩,以远攻近,则可保无虞!若至接舷而战,与陆战无异,则勇悍者生,怯弱者死,其间别无花巧。”
杨再兴并未觉得阮漓突兀,而是继续问道:“若骤然风暴至,浪高百尺,当如何防备?”
阮漓顿也不顿一下,顺口道:“江湖间行船,遇风下帆,大水急至则避于岸,海上料来也差不多,若是风高浪急,下帆入港而避,当可无虞。只是某家未去过南洋,不晓得水路艰难否,哪里有港可泊,此节还须请教熟知洋面的积年老船工,一队大船中总须数位此等人,方可保平安。”
“若是帆摧桅折,却又如何?”杨再兴干脆一问到底。
“江中诸船,桨帆齐用,海上却不晓得大船有无这等措画,若是有长桨,却不畏帆桅损坏,只是须及时靠岸修补,不可恃之以远行万里。”阮漓至此,已经毫无顾忌。
杨再兴霍然而起:“高兄弟险些误了大事!”
高林惶恐不已,拱手请罪,却不晓得误了什么大事,杨再兴笑道:“若非阮兄弟率直,岂不当面错过了水师统领?”
阮漓郝然大窘,却并未出言推托,高林心中大喜,知道事已谐矣!果然,次日文书下时,阮漓乐颠颠地接任了晋城水师统领之职,却是并不在晋城任职,过得数日,率两州军中选出来的千余会水的汉子,随一批北货直下鄂州,接管了数十艘江上货船,逐日间训练这批汉子水下水上功夫,江南诸分号得令,重金征集水中健儿,不消旬日间,便得千余人,月余之后,鄂州江面上的晋城水师已经达到三千规模,遂沿江上下,以运货为名,由阮漓教授船上厮杀本事。如此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田师中,但他虽然看在眼里颇为不爽,却是无可奈何:岳飞在军中时。就不曾重视水师,毕竟岳家军只为扫荡河北,哪里用得上许多舟师?眼下自不必说,鄂州御前军月饷已经降至不足二十万,不到岳飞在日的三成,更加无力训练水师。
此时罗彦早到了只儿斤部半个月,草原广阔,地广人稀。往往行走一两天也看不到一个穹庐。但术赤却成日间放声高歌。天苍苍,野茫茫,敕勒川,阴山下,四顾皆是长草,不晓得这小子究竟认不认得路,到后来连罗彦也心中发虚。待问及术赤时,却
场大笑:“安答不消问,这只儿斤地大草原上,每一赤的朋友,哪里会错得了?”
等到离开大同已经近一个月时,终于看到了前方炊烟袅袅,数十个穹庐围成一个大圈,中间一个约有十余丈方圆。其余大小不过两三丈而已。远处数个马群、羊群四散分布,罗彦等人看到不下万匹的马群,都是既惊且喜。术赤在马背上一跃而下,口中怪叫连连,不理会众人,自顾自的呼啸而去,不消片刻就隐入到穹庐中。罗彦正茫然间,中间的大帐内出来了十余人,纷纷上马,直迎了上来,却是以术赤为先导,后面老小皆有,一位黑脸膛大汉,长得比术赤还壮些,与术赤纵声说笑,旁若无人,其他几位老成者面色漠然,到罗彦等人面前一字排开,罗彦忙招呼麾下众人下马,迎了上去。却见那只儿斤部的众人捧上木漆碗,碗中不晓得盛了什么东西,一边高歌,一边为众人端上碗来,术赤见罗彦犹豫,大笑道:“众位安答,只儿斤部的马奶酒不及晋城酒香,却别有美味,不可错过!”
罗彦这才晓得是只儿斤部的待客之道,当下示意众人入乡随俗,虽大不喜欢这等酒味,却都一饮而尽,只儿斤部蒙人纷纷面露喜色,欢声中将罗彦等人迎入帐中,随后碳火升起,帐外烤起数只全羊,帐中却在各人面前摆开刀匕,继续奉上马奶酒。帐中碳火上铜锅中,大块砖茶放入,不一时便有烤羊肉与茶同上,香味浓郁无比。罗彦与麾下都是第一次享受这等大餐,吃得爽快之极。
只是帐中晋城伙计都不通蒙语,蒙人也不通汉话,只得通过术赤为通译,勉强进行交流。术赤本来神经比较大条,但随着与族中长老们交谈许久,只儿斤部地大汗最后大摇其头,让术赤激动了起来,虽然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但罗彦地直觉感到买马地事不很顺利,心下大是不快。片刻之后,术赤奔出帐去,抱回一袋银锭,倾倒在众人面前,帐中一片哗哗作响,帐中诸人稍稍动容,最后却仍是看到到大汗摇头,术赤颓然坐地,沉默不语。
“术赤安答,大汗为何不允?是否银钱不够买马?”罗彦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术赤道。
术赤摇摇头:“安答勿怪,术赤也不晓得族中长老们会这等固执,有了这些银钱,向金国、夏国都买得到茶、丝绸,何必定要安答以那些货物来换马?”
罗彦愕然:原来这族中人拿银两来却是无处用,须远涉千里到金、夏等国才能换到所需要的丝绸与茶叶,所以见到罗彦等人带来地银两,都是面无表情,坚持要换丝绸与茶叶。
当下晋城诸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思议,罗彦不由得问道:“按只儿斤部惯例,需要多少茶叶丝绸,才换得一匹好马?”
术赤道:“早年间,惯例是三十斤茶一匹马,近来金人作怪,却是二十斤也可,丝绸便一匹抵茶一斤,若有此等货物,多少马也不难,只儿斤部便有良马十万,随安答要换多少也行。”
罗彦惊疑许久,才纵声大笑:“这有何难!不晓得此去大夏国,需要多少时日?”
术赤答道:“若有好马,七日可达黑山!”
罗彦击掌道:“便是如此,术赤安答为罗某带路,咱们七日内到黑山去,那边有我家大人所托亲信相候,便将所携银两在此作押,带千匹好马去换得茶、丝过来如何?”
术赤大喜,将此话转告帐中大汗与诸位长老,众人皆是喜上眉梢:自宋金大战之后,蒙金之间交易的丝茶之属锐减,二十余年以来,茶价腾贵,虽所费颇高,仍不足应用,若不是晋城商号在大同府有分号,将南货源源不断送达,只怕只儿斤部的茶叶已经断了炊,多年来习惯以茶下肉的蒙人只怕要生出病来。眼下听得罗彦竟然有法子弄来大批茶叶丝绸,都是大喜过望,当下招呼得逾加热情,入夜后马头琴声响起,四面俱是马嘶声,不晓得有多少马群、羊群返回族中,大约总数不下数万匹,术赤之言诚然不虚矣。
次日罗彦与诸位伙计仔细筛选,得良马千匹,由族人们赶至一处,交与术赤,罗彦留了一半人手看守银驮,却请只儿斤部的几位好手随行,押马群往大夏而去,不消十日,早到了大夏黑山威福军司所辖关隘。
大夏守军远远看见晋城商号旗帜,忙去告知守将,守将得报,入内衙向座间一位青年小厮道:“小兄弟守候辛苦,大约主上所交待地人马已经到了此间,末将麾下士卒已经看到晋城商号旌旗,应该不会有错。”
那小厮傲然笑道:“将军辛苦,任阙回去后,定向主上禀报将军厚意,此后还须多仰将军之力!”
那守将却惶恐道:“岂敢,既然任大人吩咐,末将自该尽心竭力!”
当下率众上了关隘,验明来人身份,罗彦讶于任之才办事效率之高,却不晓得这小厮已经在此等了五日,任得敬下了死令:未接到罗彦,不得回府!当下黑山所有府库中茶、丝一齐调动,何须三五日,便凑足了罗彦所需之数。术赤与众族人惊惧之中,见罗彦下令,夏人遵行不悖,都是大为讶异叹服,这才对罗彦另行评价与定位。
这边马匹交易终于展开,广州那边王兰却已经前往探视过岳府满门,捎去岳雷消息。岳李氏闻说岳雷已经统率一万余兵马,守上党故郡,为中原锁钥地重将,老怀大慰,只是念及岳帅之死,却又悲喜交加,当下率王兰与满门老小,至岳飞灵位前上香,午宴时向王兰再三询问岳雷家小平安方罢。有晋城分号在此照料,岳家也未受太多苦楚,只是生离死别最动人心,这个却是谁也帮不上忙的。地方官吏虽奉秦桧严令,却是谁也不肯前来得罪岳府诸人,因此地方上倒也不算为难,府中衣食比在临安城中时居然还要好些,王兰遂放心而去。返分号时,当地分号主事急急拿来一封书函,却是杨再兴亲笔的回复!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临安污浊地,琼州静净天。南渡!
再兴在信中,对泉州造舟之举全力支持,并告之阮漓师,舟成之日,足孚应用,不须为此顾虑。缎坊之事可另行择地而建,倒是江西景德镇高岭一带,须不计高价,购买或兴建大型瓷窑,其作用不下缎坊,或者利润更高。江南各茶场也应如是,虽朝庭对茶叶垄断,但只要能够与各地茶盐提举司关系搞好了,应该也可以获得充足的茶叶供应。
但王兰前往琼州一行,却另有要务:洪皓告诉杨再兴,大宋沿海有二十余处港口对南洋贸易,但琼州一地就有五个港口,只是由于人口太少,生产不发达,除了少量的当地黎人,汉人都集中在琼州府中,实在发展不了大规模贸易,因此朝庭一向不太重视。杨再兴一听,大感兴趣,遂令王兰在琼州开设分号的同时,尽力寻找合适的港口,日后必有大用。
王兰阅书大喜,当下发书至泉州,令江南浙西、福建二路诸分号,各遣人万至泉州张远才处交割,并遣得力人手襄助,不盈月而致四十余万,张远才骇得呆了,忙着人赶往各船行催工,随后亲往福建深山中,采购所需应用的红松,并向虔、吉二州船行预订半年的货量,至500船三十艘,一时间泉州轰动,都晓得张远才奉晋城商号之令,大造海船,次年将出海贸易了。泉州诸货行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提供江南货产。并预订来年舱位。泉州分号为此在城外新购土地百十余亩,大建仓储,城中周、邵、朱、杨等数家闻说动静,面子上皆不置可否,私底下去派人纷纷打探消息,看张远才偌大动静,究竟有多大本钱,有多少人手。等众厮仆从各钱庄调查后回话。晓得张远才不过有四五十万。恰足付船钱。货钱还未备妥,甚至连积年的船工也不过高薪聘到四五十人,才够一船一人,都是哈哈大笑,遂不再放在心上。
王兰不晓得自己已经在泉州掀起如许大地风波,此刻却在从广州到琼州的海船上,凭海临风。意气飞扬。广州港口处亦是千帆竞发,只是不如泉州兴盛,毕竟这里远离江南最为富庶的大郡,只不过作为货物中转的用途居多,核心的贸易还是在泉州至平江府一带。但广州港的规模也只是与泉州相去较远,却与明州等地只在伯仲之间,远远超过北方江河中的码头。这艘前往琼州的商船上,便有三百余石货。并有客商百余人。犹自显得颇有余裕,大约因为在琼州还可补给,是以船上地自用物资并不多。王兰站在船头处远眺海天之间。晓得远处便是琼州方向,却是一丝陆地也看不见,竟然有些远涉重洋地味道,与当初从平江赴泉州一路沿海岸而行感觉大是不同,身后地十余位广州分号伙计却是见惯不惊,懒散地四处闲逛,浑不以为意。
这日天气大好,远方海天一色,天空一片湛蓝,时已隆冬,此间却无半分寒意,只有海鸟在船上鸣噪,盘旋不去,王兰立在船头,闭目深深呼吸扑面而来的海风,惬意之极,却听得耳畔传来苍老豪迈的吟唱声:“兵气暗吴楚,江汉久凄凉。当年俊杰安在,酌酒酹严光。南顾豺狼吞噬,北望中原板荡,矫首讯穹苍。归去谢宾友,客路饱风霜。闭柴扉,窥千载,考三皇。兰亭胜处,依旧流水绕修篁。傍有湖光千顷,时泛扁舟一叶,啸傲水云乡。寄语骑鲸客,何事返南荒。”
王兰虽然不解文字,却听得正是眼下流行的“水调歌头”曲,只是辞中豪迈,有“大江东去”风范,且涉南北之事,又合当前之景,末句却颇苍凉,似是阅尽尘世后,骑鲸出游般,浑不似人间气象,不由得睁眼回头而顾,却见一清瘦老叟,皓首布衣,双目有神,眼望天际,神情意态颇为萧疏廖落,只是气度高绝,睥睨众生,自有一番出尘气慨,倒与辞中之意暗合,王兰虽久在军中,却也并非毫无见识,晓得此人不凡,也自肃然起敬。
“爷爷,咱们这是去哪?为何看不到岸?”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跑到这老人身边,虽身上褴褛,却是机灵可爱,仰头问那老人道。
老叟微微一笑:“此去乃是天之涯,海之角,大宋的极偏远处,有无尽风光,绝妙人物,乖孙儿可想去么?”
那小子拍手雀跃:“好!好!难怪爷爷这般高兴,咱也去天边看看,有甚么物事!”
王兰见后面数位官差死死盯着这老人,晓得又是一位被遣发的文臣,不由得心中浩叹:秦桧把持朝政,朝中稍有恢复之志者,便立不得脚,像这位老者,如此年迈,仍被发往琼州安置,何其酷毒!只他辞中之意,只怕对河北恢复之心未死,所以在此以辞言志,果然穷而弥壮,老而弥坚,令人敬服,不由得心生亲切,随口道:“先生果是达人,早已勘破世情,琼州之地何幸,能得先生驻足!”
那老叟闻言微微一惊,还未作答,却听那小孙儿道:“爷爷,去了天边耍耍,何时能回临安?”老叟面色这才微变,轻抚孙儿头发,缓缓道:“琼州哪里不好?临安城中倒不如这琼州干净,何必回去?”王兰听了,越发肯定这老人必是朝中大臣,不晓得如何得罪了秦桧,才吃这等苦头。只是同为抗金志士,心有所感,见老人意下不平,遂贸然道:“老先生且看着,河北义士正积储粮草兵甲,必不令先生愁居琼州,他日捷报来时,先生必可以诗酒自乐,或者返临安也有日矣。”
那老叟霍然而惊,注视王兰道:“这位壮士,莫非与杨再兴相熟?”
王兰也不觉大为讶异:“先生也晓得某家大哥?某家正是杨再兴麾下统!”
那老叟正色拱手,和声道:“原来是王将军!老夫李光。大宋罪臣,有幸在此见到将军,得知河北之事,实大慰平生,此行不虚矣!”
王兰这才失声道:“竟然是参知政事李大人!王兰失礼,大人勿罪!”
李光摇摇头:“老朽戴罪之身,哪里是什么‘大人’?倒是将军襄助大宋神枪,深入金贼腹地。保全河北宋人数十万。功盖当今。方是大宋栋梁,有杨神枪在河北一日,大宋有如磐石之安!老朽芶且于江湖间,而今又窜贬海外,只怕是等不得将军立下大功,恢复河山了!”
王兰久不在临安城中,不晓得李光如何会被贬到琼州去。再三询问才知道,原来李光与秦桧交恶,其来有自,绍兴十一年,岳飞北上救濠州时,张俊、杨存中等辈连连冒功请赏,李光独不信,且谓:“观金人布置。必有主谋。今已据东南形势。敌人万里远来,利于速战,宜戒诸将持重以老之。不过数月。彼食尽,则胜算在我矣。”后果如其言,任江西安抚、知洪州兼制置大使,并擢吏部尚书,才逾一月,又任参知政事,却大为秦桧所忌。既而秦桧论和议,罢诸帅兵权,撤淮南防御,李光又极力反对,所用地事由与岳飞如出一辙:“戎狄狼子野心,和不可恃,备不可撤。”更为秦桧所恶。
但真正让李光不得不离开临安地,却是秦桧荐举郑亿年为资政殿学士,李光却于御榻前面折之,又与秦桧相争于御前,因曰:“观桧之意,是欲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是以秦桧不敢自辩,却在最后阴柔地总结了一句:“李光无大臣体。”
李光见终不能改变大宋朝命运,次日便愤然求去,赵构却并不希望满朝都是秦桧党羽,极力挽留道:“卿昨面叱秦桧,举措如古人。朕退而叹息,方寄卿以腹心,何乃引去?”但李光自知与秦桧相争,哪里有立足之地,遂再三上表求去,赵构无奈,只得让他领了资政殿学士虚名,却赴外任了个绍兴知府的实职,最后又拗不过秦桧,再召李光回临安任提举洞霄宫的虚职才罢。可是当年岳飞狱成,李光哪里坐得住,遂在临安城中四处奔波,为岳飞求告,言语中颇忤秦桧与万俟禼等人,深为两人所恨,遂由万俟禼上奏李光有“阴怀怨望”之罪,授建宁军节度副使,藤州安置。数年后又因秦桧之意贬于琼州,遂与王兰同舟。
王兰听罢,虎目含泪,拱手躬身道:“老大人如此为国,尚且远放天边,临安城污浊可想而知,此去琼州,在下有幸随行,必不令大人有失,只是在琼州府中一切皆须小心在意,若有何急难处,着人寻晋城商号,或者可以襄助一二!”
李光扶起王兰道:“将军大事在河北,如何到了这等海外蛮荒之地?”
王兰遂将杨再兴大计托出,李光听罢,捋须点头:“近年来杨神枪举动,江南士子颇有非议,谓杨神枪只晓得阿堵物,于恢复大计只怕生疏了,若非年内取了潞州,还不晓得有何种说法,老夫却早早料定杨再兴非是等闲之辈,昔时在临安城中之举,也不过聊以自晦而已,且看岳案一成,杨神枪飘然而去,仗手中枪在河北开创偌大局面,岂是一众短智竖子可比?江南士子未免眼界太小,容不下真英雄!便是此番令王将军赴琼设分号之事,也不无布局之意,老夫倒还小瞧了杨神枪!”
王兰闻李光对杨再兴如此高的评价,也是大悦,却道:“杨大哥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只是那秦桧直如此容不得人,才逼得大哥救岳二公子上太行,如今虽四面是贼,反而过得自在些,谅那河北地面,兀术尚不敢捋大宋神枪虎须,余子何足道哉,只等兵精粮足,便是用兵之时,眼下虽行商贾之事,却是为大业积蓄,大哥岂会与竖子一般见识!倒是李大人如此知己,若有机缘与大哥一晤,或者知之更深。”
随后附耳对李光道:“眼下洪皓洪先生便在晋城泽州府衙中措画大事,便是看不得临安城中污浊,才行此计,岂不胜于隐居葛岭百倍?”
李光一愕,却是若有所悟,苦笑道:“怪道葛岭好大火!老夫在藤州,只恨秦桧赶尽杀绝,却原来有这等安排,杨神枪好计!却是便宜了洪皓小子,才返江南,又逃回江北,岂不谬哉,当日便不该离晋城而南下,如今去而后返,徒增关节。”
王兰见李光色动,正要再说几句,却见一名官差缓缓靠近,当下也不多言,反正在琼州时间正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遂一路无言,直至琼州,此时琼州下辖五邑,各自皆有港口,只是海船不多,往往只是补给之用,岛上总共不足十万人口,琼州府州治所在,城内城外也才不足万户,果然煞是荒凉,到处皆是杂树乱草丛生,猛兽虫蛇猖獗,只有港口至州府沿路略有平安景象,其余地方皆不堪行。
王兰入城后,自与麾下伙计觅地买屋,安排分号开张事宜,手中有的是银钱,虽然此处物价腾贵,也不愁没钱支使,李光到后却编入当地军管,幸好有王兰打点,将百十余送至军中诸统领校卒处,才让李光未受苦楚,李光口中不言,却深铭五内,与王兰心照不宣罢了。
此时上京城外,一队人马匆匆而行,为首的一骑勒马驻足,遥望上京城,轻轻“哼”了一声,却是当日与罗彦、术赤在汪古部草原上擦肩而过地完颜亮!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大人卖书,洪夫子动疑。乱源!
安陈氏书铺外,车水马龙,十余辆大车挤得街巷中行过,虽是大冬天的,门口十余位伙计却跑得鬓角生烟,一个个大藤箱重达四五十斤,将大车塞得满满的,车队旁为首的老者负手立于桥头,默默看着眼前众人忙碌。书铺年青的二主事陈云亮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轻声问道:“马爷,这批要得忒急,书铺中赶工半个月才出活,不晓得哪里的买家,怎会要如此多的典籍?”
老马斜睨他一眼,捋须微笑:“偏生你这小子话多,仔细叫你大哥掌你嘴!”
陈云亮一伸舌头,一惊一乍地:“马爷可别,大哥手重,若是掌了嘴,怕是十天半个月的不能侍候马爷。”
老马哈哈一笑:“咱也不过是晋城商号中一小卒罢了,河北泽州府杨爷才晓得将这许多书有何用,生生照顾了你陈家,还来耍这等贫嘴!只是大宋朝只有你陈家才有这等上乘做工,老马也别无选择,大把银钱便只好入了你家口袋,何用你这小子卖乖?”
陈云亮腆颜道:“临安城中,哪个不晓得马爷货通南北,如此照顾小号,便是衣食父母,一年上万银钱,岂是细事?马爷但有吩咐,陈家无有不从。”
岂知老马也在发愣:杨爷可不是读书人,这般大买春秋尚书,是何用意?难道北边的番邦蛮子们大杀宋人之余,竟然开始放下屠刀,受夫子教化了?
数千里外。杨再兴此刻也正翻阅着一本“精装”《论语》,赞不绝口:“好东西,宋人精雕印本,天下无双,这陈家岂不就是后世的‘人民出版社’?怪道年入十万,雄居大宋出版业顶端,铺中定然人才济济,这等雕工。非积年劳作。不能幸致!”
洪皓恰从门外进来。听得话中数字蹊跷,不觉皱眉道:“杨大人所说‘出版社’乃是何物?莫非这卖书地行当也有结社而做的?”
杨再兴自知漏嘴,当下也不解释,却指着案上一堆样书,对洪皓道:“先生,若我晋城买来纸张,也印制夫子典籍。能否赚取这陈氏书铺之利?”
洪皓笑道:“杨大人非是皓首穷经之辈可比,竟然将发财的主意打到夫子头上,也算奇人!只是这陈氏在大宋一朝,已传数代,一书出自陈氏,不惟雕工精美,字无错漏,更是大宋朝钦定考本。天下读书人若非家有薄产。还花不起这个钱买陈氏的书,别家一本书才四五十文,陈家一本书却须七八十文。或者一二百文也有之,若是孤本扩印,或者文字多些,一卷费钱数也非异事,倒是一桩极稳的利润,可是晋城中读书人都少有,老夫虽勉力办学,也不过建得村学十余处,收得一二千蒙童,识文断字尚且艰难,哪里来的高手匠人雕工?此事却难。”
杨再兴默然半晌,才问道:“杨某一向少读诗书,不晓得大宋朝可有活字印书一法,不须雕版,只制边框,却于其中烧铸字块,一字一模,可以随文字移挪,是以一版而印万书,方便之极。”
洪皓随口答道:“此事老夫倒是有所耳闻,大百余年前,庆历年间,大宋布业衣雕工毕升,曾以胶泥为活字,此事在熙宁年间翰林沈括所作《梦溪笔谈》一书中有载,距今也有五十余年了,此书传世虽不多,老夫昔时在临安城中倒是见过,大人还道不曾读书,连这等事也知之颇详,老夫佩服!只是这活字之术,如今却罕有所闻,不晓得后来为何不曾广为应用,其便利处虽显著,亦必有其不便处。”
杨再兴口中默然,心中腹诽:“靠,后世里自然全用的是活字印刷了,难道我还会想在大宋朝搞激光照排么?这东西再有弊端,也在八百余年里统治了印刷术的高端,哪像眼下这等繁难?”当下也不与争执,只是作好奇状,坏笑道:“临安城中贫户,不过月入数百文即可足供生计,偏生这书价如此腾贵,却不塞了天下寒门士子求学之路?某虽不才,诚有意于此,愿天下寒门,皆可得闻书香,若先生不辞辛劳,可试与匠器作郭主事相商,试以胶泥、铁、铜、铅等物试为活字,择其可行者为之,若能成功,料那纸墨之属能费几何,大约一书之价,总不过十余文即可,岂不便宜了天下士子?”
洪皓初时不以为意,后来越听越是心惊,遂至汗出如浆,最后躬身拱手道:“大人远虑,实远过老朽!若非大人此话,只怕千百载以下,终无人悟得夫子之道如何不为天下人所学,老夫愧读诗书,却没有大人这等见识,这番仁德之心,远胜于晋城事业,老夫必亲历亲为,直将此术用于天下方罢!”
杨再兴见忽悠得这老头子也够了,当下正色道:“这些临安运来地书所费银钱不少,除我晋城各学塾中所用一概免费发放外,其余便往大夏、上京等地运去,只是书价须在临安十倍以上,以获其利,今年大夏国将汉学扩大十倍至三千学子,上京城中汉学成风,皆有先生一份力,晋城若不从中得些好处,如何出得了每年大宋在淮泗交割岁银地恶气!”
洪皓见杨再兴将这赚钱之事说得义正辞严,出门时思之再三,实在看不透杨再兴胸中所藏学识竟有多深,品行是真是伪,只觉得时而大义凛然,时而英雄了得,时而卑鄙下作,只得摇头兴叹而去。
此时上京城中,完颜亮已经入府换过袍服,衮帽貂裘,身材本就伟岸,人也英武,加上这一身袍服鲜亮,麾下众人皆赞不绝口,完颜亮在铜镜中自窥一眼,也气足神完,雄纠纠出门,纵马往大内而去。宫外侍卫见完颜亮下马,都是肃然起敬,入内宫时,大兴国早早得报,在宫门处侍候林卫。苦笑道:“大人来得好晚。宫中多变故。圣上久盼大人返朝,已为此不晓得醉了多少回数。”
完颜亮注视内宫,虽大雪堆积,却仍是处处透出金碧辉煌,皇家天子气自然流露,纵然远比不上
临安气象,却在这白山黑水地女真龙兴之地创造了一迹。眼下宫中之主。便是与自己一起长大地兄长,名义上的完颜宗干之子,完颜亶,只是这些年来,每见这位皇兄一次,便觉得生疏一分,虽然也常相对大醉,忘其身份。酒醒之后却仍是君臣有别。皇兄仍然高高在上,自己却只有在汪古部的大草原上才有这种人上人的感觉,那些强悍的蒙古骑士在更加强悍的自己面前俯首贴耳。让完颜亮有掌握生杀大权地成就感,这就是为什么皇兄屡次希望自己留在上京,却偏偏向往中京的原因罢?
“皇兄,你做这皇帝,当真做得如此辛苦?”见到完颜亶时,完颜亮心中对这位有如骨肉之亲地皇帝充满了同情:帘幕低垂中,人影稀疏,完颜亶已经半醉,面色青白,眼神迷离,手足不能自控,只在那里扶床咆哮:“滚开,给朕拿酒来!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都是皇后地人,都是来看守着朕地!”
完颜亮在这瞬间心中略有些凄苦,皇兄在这宫中实在过得不快乐,做人如此,当什么劳什子皇帝?还不如自己在大草原上过得快意!若是自己来当这皇帝,岂会让上京诸老、宫中妇人玩弄在股掌之间?那时自然快意恩仇,当杀则杀,当辱则辱,天下美人都是大金皇帝之私物,何必为一妇人愁苦如此?
“皇兄,是迪古乃看你来了!”完颜亮入内不跪,立在殿中大叫。
“元功,是元功么?好!好!好!元功是朕的好兄弟!过来陪朕共饮一杯,元功,你该不是皇后的人罢?哈哈哈哈!”完颜亶大笑起身,却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大兴国忙上前扶住,却被完颜亶一推,忙倚柱站定。
“大金的勇士,忒母,完颜亮!哈哈哈,朕地兄弟,奉口上将军,如今朕在上京一无可用之人,还不回上京陪朕么?在上京留下来吧,日后在朝中帮朕,丞相之位迟早是你地,咱兄弟俩共享这大金!”说话间,强行将一樽酒塞入完颜亮手中,完颜亮心中长叹,举樽一饮而尽,酒水从嘴角溢出,淋漓而下,打湿了貂裘,却是豪迈已极,完颜亶看得高兴,哈哈大笑,返身回御榻上时,完颜亮听得叮噹作响,仔细看时,却见一柄弯刀胡乱别在完颜亶腰间,连鞘也未入,锋刃露于空中,完颜亶却浑然不觉,大兴国与完颜亶面面相觑,都叫不妙,却哪里敢上前去分说?
“元功,我的好兄弟!朕封你为龙虎上将军,快些回上京来吧?中京地美女有上京多么?”
完颜亮心中难受,连呼不好。
但更加不好地事却发生在只儿斤部所在的大草原上。
“不好!哪里来的贼子,竟然伤我只儿斤部的族人?!”率骑驮茶、丝返部族的术赤,眼看就要回到族中,遥遥看到一小队人马厮杀,大约总共也不下百十余人,反抗的一方却明明白白是自己的族人,当下告诉罗彦:“安答在此稍候,待只儿斤部地好汉击退了贼人,再往前赶!”
罗彦大笑道:“晋城中人,直如此没义气?好兄弟便须同进退,哪里能看着兄弟厮杀?留三人看货,其他地跟我上!”
言未竟而率部冲出,术赤所率族人本来也不过十来位,比罗彦麾下还少些,此时见罗彦豪气干云,都是嘶声大吼,纵马冲出,马背上就挥动弯刀,倒也气势如虹,二十余骑卷向战场。那方本来也只得七八十骑贼人,与二十余位只儿斤部英雄厮杀个不休,人数虽多,也占了上风,却久战不下,未能顺利夺过只儿斤部的大批马匹,早已经心中焦燥,此时见突然出现的生力军,哪里还敢强行厮杀?兵刃相交声中,只勉强招架得数合,却在晋城军地长兵器下伤了七八位,虽然隆冬之际,不曾立即夺命,却在雪地中挣扎不起,其余诸辈鼠窜而去,罗彦惟恐远去有失,止住了术赤和他的族人:“穷寇莫追,若反噬一口,却是徒增损伤,于事无部,且去看族中可有意外!”
术赤正要暴怒,听得此话,吓得如一头雪水淋下,忙直驱族中所在,所幸狂奔三十余里后,所见却是风平浪静,族中一片详和,才心中大安。是夜茶、丝之属尽皆抵达,族中众人见二万余斤茶叶,皆是大喜过望,加上白天罗彦还为他们驱赶跑了来袭的贼人,这番感激之情非同小可,只是盛情之下,竟然要将所得的茶叶退还一些,让罗彦哭笑不得:晋城还缺这东西么?最后还是术赤灵光些,在族中一阵商议,多送了罗彦五十匹马,这才皆大欢喜。
“术赤安答,可问得明白了?今日来的都是哪里的贼子?”自从发现今天伤俘的都是蒙古诸部人马,罗彦就明智地选择了将人犯交给术赤他们去审讯,夜深了才见返回的只儿斤汉子们个个杀气腾腾,兵刃带血,那些俘虏们却一个也没有返回,不晓得扔到哪里去了,罗彦为之悚然惕惧:这些家伙并非善茬!
“汪古部的软骨头,居然带了塔塔尔部的贼子来袭击克烈部,还好只是小队前锋,若是大队前来,却不坏了!”术赤愤愤然怒吼。
罗彦一听,稍一思忖,跳将起来:“不好!安答快快吩咐族人起身,明日定要远远避开,否则必有大队贼子来袭!”
术赤笑道:“草原上的部族,岂会不晓得躲避狼群?安答放心,明日我部便要去与只儿斤大部会合,却听只儿斤部大汗号令,那时有数百好汉子,哪里还怕塔塔尔的狗贼?”
术赤说得大条之极,罗彦细看时,果然族人已经开始东西,准备明日离开,但“数百好汉子”当真就打得过敌人?罗彦却是摇头不解,只得且安睡了这一晚再说。只是晋城诸人商议许久,总觉得不能就此弃只儿斤部于不顾。
战斗,从来都不是晋城人会逃避的东西!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塔塔尔生疑,克烈部求铁。借力!
明时,族中两百余人皆已收拾停当,族中老弱驱赶羊行,壮年男子与晋城勇士断后,罗彦仔细看时,只得心中叫苦:合族不过六七十战士,年长者不下四十五六,年少者才十三四岁大小,虽说只儿斤族人身材高大,但这点人手,便满身是铁,能够打得几颗钉?
更让人沮丧的,却是他们手中兵器:短弯刀十余柄,不是得自大辽,便是得自大夏,明显是从西域过来的旧货,虽精心磨砺,却已经残损严重,长兵器几乎没有,几柄长矛头部居然都是铜制的,大约都是熔炼过的铜钱制品。身上倒都背了长弓,却连箭簇都是狼牙制的居多,与晋城好汉比较之下,寒碜得要命,而只儿斤部的汉子们看到晋城战士不断从马背上的布囊中取出兵器来,长枪是早已经见过的,居然还组装出了几具强弩来,弩箭头部寒光闪亮,一看而知是精铁打就,也看得眼都绿了。
前方族人缓缓退去,留守的只儿斤部战士们却越来越紧张:若是前锋侦骑就已经达到七八十骑,那正式的前锋大队应该有多少人?塔塔尔人已经许久没有大举来犯了,在上京那边,多年来塔塔尔人都在与金人苦苦相持,难道眼下金人已经不再与塔塔尔人作战了?为什么汪古部的人与塔塔尔人会走到一起?汪古部的长老们忘了与塔塔尔人的世仇了么?为什么他们会与那些狗贼混在一起,来攻打同一个先祖的蒙古部落。
罗彦却以岳家军地眼光审视这个可能的“战场”:无险可守。无军可恃,四望平野,若是大军来袭,莫说战,便是逃也不可能,最多就只不过是为逃走的族人们争取一点时间,却绝无指望反败为胜!但事已至此,到最后关头。希望能够保得住晋城来的这批兄弟吧。只要还有一战之能。绝对不能够扔下术赤他们跑掉。
但这一日一夜等下来,却并未见到一名敌军来袭,害得众人白担心了十余个时辰。
“术赤安答,不能再等下去了,咱们这点人手,只怕也挡不住大军,今日咱们分道而行。你往族中通报,要只儿斤其余诸部来援,某家却率兄弟前往汪古部,察看塔塔尔人动静,若是在此久滞,只怕终究无益。”次日一大早,罗彦按岳家军战法,实在不肯这么空等下去。当下与术赤商议。要探明敌人动静,再作区处。
术赤却是一根直肠子,只晓得敌人在这里吃了亏。定要在这里找回来,哪里会想到敌人竟然不来,早已经将敌人大军来袭的可能打了七八分折扣,此刻听罗彦一分析,才晓得大事未必就安了,当下也作不得主,与族中年长的战士们商议许久,才道:“安答如此仗义,术赤怎么敢让安答一人去面对塔塔尔人大军,族中战士就此去赶大队,术赤却要与安答一同前去!”
罗彦没有拒却,当下晋城诸人与术赤一道,径往汪古部方向而去,若非有术赤带路,罗彦还有些顾忌,只怕在草原上迷了路。但这一路也跑了两日,才发现敌踪。术赤平日里大大咧咧,遇敌时却犹如草原上最危险的豹子,远在十余里外就警觉地停下步来:“不能再往前了!塔塔尔人就在前方!”
罗彦眼见只是蓝天长草,哪里有半个敌人的样子?但术赤是这草原上地主人,自然应该知道得多些,既然是他说有敌人,那便是有敌人了,再仔细看时,前方隐约有小鸟惊起,大约也就是这点点迹象落入了术赤地眼中。
果然,下马后在长草中小心翼翼地靠近数里,远远地看到前方大约千余顶帐篷,若按常理,大约总不下三千人马,相对于合族只得三五百人地只儿斤部的小族,这已经算是强悍的敌人了,怪不得术赤说,有数百只儿斤汉子,足以应付敌人大举来犯,若这样的敌人也算“大军”的话,河北地面上的金军就是天下无敌了。当初兀术率八万大军征剿蒙古诸部,竟然在草原上大败而返,不晓得是怎样打的仗。
看到敌人在这里纹丝不动,术赤心下大定,对罗彦道:“安答,这班贼子胆小如鼠,竟然不敢到只儿斤部搅扰,族人已保平安,咱们回族中喝马奶酒去。”
罗彦却是大为犹豫:“这班贼子为何不肯前往只儿斤部呢?难道如此‘大军’前来,还怕只儿斤部地战士不成?”
却不晓得眼下这数千人中央的大帐中,数名塔塔尔将领正争执不休,争执的核心疑问正在于:“有汉人在只儿斤部!这弩箭只有草原南边的汉人才有,金人绝不会帮助只儿斤人,只是那些汉人如何到的大草原上?究竟来了多少人?”若非有罗彦等人在草原上与塔塔尔的猝遇,只怕此刻塔塔尔人早已经杀向了只儿斤部,可是从只儿斤部的草原上带伤回来的塔塔尔族战士身上所插地弩箭,却并非塔塔尔人所熟知地狼牙箭。
罗彦虽然猜不到,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会让塔塔尔族人的大军在此地逗留了三天,而不敢妄进一步,但多年来地征战经验已经告诉罗彦:当即将面对的敌人不够强大时,一时的阻滞并不会就此让战事完结,因此远没有术赤的想法乐观,转头对术赤道:“塔塔尔人为何只进攻只儿斤部?其他诸部都没有遇到敌人吗?咱们且到族中去,将此事告诉给大汗和长老们,且看他们如何定夺!”
果然,返回的行程中,漫长的六天过去后,出现在罗彦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大阵仗了:数以千计的穹庐散乱由在草原上,上千名各部汉子在草原上集结,这绝对不是只儿斤部单独的事情了,等术赤从中央地大帐中返回后发出惊叹。罗彦才晓得,除了只儿斤部外,连客列亦惕、董合亦惕、土别兀惕等部也都有战士赶到,自上一轮塔塔尔人与蒙古诸部大战以来,这还是术赤所见过的最大规模的军事集结。
“忽儿札忽思—不亦鲁黑汗明日也要到此间来,呵呵呵!克烈部的大汗,草原上的秃兀
古最强大的汗。明日就要来了。塔塔尔人若是敢来送死!”术赤兴奋莫名,在帐中手们足蹈。罗彦忍了许久,才冷冷问道:“塔塔尔人都有铁制的兵器,与我晋城军一样,为何只儿斤的英雄却没有精铁打造地箭簇?”
这个问题很是关键,从前些日子以来,罗彦就一直为此烦恼。若是一支没有铁器地部队遇上一支全副装甲地部队,这支部队偏偏又不是大宋朝军队那般软弱,这仗还怎么打?按术赤的说法,以前塔塔尔人跟他们一样,也是没有铁器的,或者只有很少的青铜武器,但眼下这支塔塔尔人却使用了全套的金军装备,若不是金人长像与蒙古人大异。只怕罗彦会认为这是一支乔装为塔塔尔人的金军!
术赤顿时一愕。随后沮丧地坐下:“大宋也罢。大金也罢,大夏也罢,都不肯让蒙古人买到铁器。只怕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若有了铁器,便是给雄鹰插上了翅膀,再也不能欺侮蒙古各部族,塔塔尔人不晓得从哪里买到的铁器,难道长生天会保佑这些贼子么?”
罗彦心中一动,悄声道:“若是安答真地想要,买铁器也非不可能!”
术赤双眼射出利芒,随后跳了起来:“若是安答能够卖铁器给只儿斤部,只儿斤部将是克烈部中最强大的,若是安答能够卖铁器给克烈部,克烈部将是草原上诸部中最强大的!安答肯随我去见古儿汗么?”
罗彦笑道:“去便去,有甚么不肯,术赤安答带路罢。”
待入了大帐,罗彦被术赤牵到一个角落坐下,术赤悄悄附在罗彦耳边道:“这便是古儿汗,不亦鲁黑汗的同胞兄弟。”罗彦细看时,帐中碳火雄雄,看不太真切,直径逾十丈的大帐中,团团围坐了不下六七十人,其中倒以各部族的汗居多,也有近半是各族长老们,术赤带汉人入帐,已经大违规矩,保是罗彦此时穿得与只儿斤部族人也没多大送别,是以没有引起注意。
这时帐中诸长老们的边唱边说已经暂停,难得地进入到开怀大嚼的阶段,术赤趁机高声呼叫,引来众人注目,罗彦却不晓得他在叫什么,只是看到众汗与长老们满面惊诧,料到大约与卖铁之事有关,果然,片刻之后,古儿汗让术赤近前,详细询问。只是罗彦一句蒙语也听不懂,只得在那里闷坐,稍后,却听得帐中一片欢声大叫,众汗王、长老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在首位上地古儿汗却不能安坐,随术赤一起走到了罗彦身边坐下,亲手为罗彦奉上马奶酒,却是在酒中蘸一指弹天,蘸一指洒地,才递至罗彦手中,罗彦浑不知古儿汗究竟在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只得瞠目以对,最后转过头救助术赤。
术赤笑道:“大汗说,长生天庇佑,汉人中也有克烈部地朋友,若是安答真能卖给克烈部好铁,安答就是克烈部的大恩人,这是长生天将要消灭塔塔尔人的明证;不亦鲁黑汗将给汉人朋友最好地礼物,克烈部此后便是安答的家一般!”
罗彦大笑,举碗一饮而尽,心中却道:“若是克烈部与金人也有仇,晋城军大举北上时,倒可作为襄助,马匹自然也在话下。”当晚罗彦在克烈部诸族中备享尊崇,各小族的汗,以及族中长老轮番敬酒,烤羊流水般奉上,罗彦遂至大醉而归。
次日不亦鲁黑汗到后,置随行的千余汉子于不顾,随术赤径到罗彦帐中,将宿醉未醒的罗彦揪了起来:“安答,大汗问你,汉人朋友卖精铁给克烈部,倒底要什么回报?”
罗彦睁眼看时,帐中只得术赤和一位高胖黑面大汉,那大汉却比术赤更显高大一些,约莫有两百斤上下,眼下却一脸详和,笑等罗彦回答,罗彦忙翻身坐起,拱手道:“金人是我晋城人的大敌,如今却与塔塔尔人勾结,来攻克烈部的族人,金人的敌人,就是晋城汉人的好朋友。克烈部此后若有急难,我家主上必大力襄助,大枕头神枪之名动于天下,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不亦鲁黑汗听术赤译完,哈哈大笑,却附到术赤耳边,轻声数语,术赤脸色为之一变,却半晌后才翻译道:“安答,大汗说,若是安答能够答应暂时不将好铁卖给克烈部以外的部族,等克烈威震草原的时候,必有所报。”
罗彦心中一阵暴寒:塔塔尔人与金人在攻击蒙古诸部的时候,大约不会分辩是哪个部族吧?若是克烈部有铁,而其他诸部没有,那时一旦塔塔尔人来攻,诸部却不都要求克烈部援助?果真如此,克烈部当真成蒙古人的救星,那时只怕不亦鲁黑汗就不止是克烈部的大汗,而是蒙古诸部族的大汗了。当下不好置答,犹豫一阵之后问道:“大汗帐下,有多少可用的勇士?”
术赤与不亦鲁黑汗询问一阵后,术赤回答:“可用者三千,其中便是精兵也有一千二百!”
这还是术赤翻译过后的话,不亦鲁黑汗的原话可没这么精确,毕竟草原上要计算羊、马的头数容易得多,但战士这东西却是变化太大,各部族分散得太开,若是要数得清楚却有些难。
罗彦听得对方只有三千来骑,心中大定,遂道:“这等便没有难处,只是须禀明我家大哥,看每个月能够送来多少,仍依旧在大夏黑山交易,晋城只是要马,其余都不在话下,二十斤铁换一匹好马可否?”
不亦鲁黑汗与术赤相视大笑,术赤道:“安答,若不是好朋友,术赤便依了你,只是这草原上,十斤生铁便可换得一匹马,可不亏了你?”
月余之后,罗彦书到晋城,杨再兴得报大喜,指示洪皓:“回书罗彦,与那大汗谈判,咱们以长城为界,此后不许纵马南下,可能东向与金人为难!”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设港琼州府,前倨而后恭!清澜。
兴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晋城中鞭炮震耳,太行山上白中人家的屋瓦上也堆积了数寸,城中与榷场通衢大道上却片雪也无,洪皓毕竟治理有方,城中诸衙与里坊各司其职,早早将城中积雪扫除,以利出行。
虽然已经大雪封了太行,但取道开封过来的各地客商们仍然将榷场内的年味烘托得十足,高林不消说得,自然安排人手,组织留守的客商们过年,姚却放了员工们大假,只留了布坊主要的匠人和管理人员们享用年宴,眼下他也有了过万的身家,经过多年的贫苦,深知富贵的得来不易,还为坊中贫户们送去了过年红包,内有白银二银,聊表心意。郭铁匠却在太行山深谷中大排盛宴,一应菜色都是请晋城中最好的厨子进谷掌勺,众匠人除了偶尔轮番返家探视之外,连这大过年的也不得回家团聚,且来往间均须在郭铁匠处报备,为此洪皓还选了几位江南士子在谷中掌书册。
岳雷在潞州却不得安生,虽有鲁秀林主持政务,但一人独掌军务也颇伤神,还幸好有孙琪等太行山上原来的寨主襄助,才将军中事务理得顺畅,这才隐隐能够体会到当年父亲二十余岁时独掌大军的压力与成就感,过年时收到杨再兴手书:“潞州事务,悉委于贤侄,本当举家至泽州共聚,然国事重于家礼,贤侄须安排得潞州妥当,济贫扶贫。整军防贼,不可轻忽,只得废家礼而全国事,干系非小,贤侄其勿失众叔伯之望可矣!”
岳雷得书,于大年夜里潺然泪下,往南边遥拜道:“杨叔叔一片苦心,侄儿现在才懂得些许。昔年临安城中少年无赖子。何其孟浪矣!”
大草原上。罗彦在克烈部终于完成使命,本待率众南返,具体落实铁器交易,但克烈部诸汗王岂是如此轻易放过贵客的?除了古儿汗全程陪同,只儿斤、董合亦惕、土别兀惕、阿勒巴惕等诸诸部汗王你邀我请,竟然让罗彦留连至开春方得南下,其间倒与塔塔尔人遭遇了数战。但都因塔塔尔疑心而酿未成大战,但罗彦麾下十余人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每一战均大有斩获,让克烈部诸族叹为汉人中地真英雄!
最后终于从塔塔尔俘虏那里得知:这一年兀术大败于塔塔尔人之后,割地赔牛羊不说,还大力帮助塔塔人改善装备,条件是让他们攻打威胁到汪古部的强大克烈部人。自此金人与塔塔尔人之间全面休兵。上京周围千里之内再无兵患,塔塔尔或者也猜到兀术用意,但能够得到足够的兵甲。用于进攻世仇蒙古诸部,也是无有不允,是以才有了汪古部协助塔塔尔一起来攻克烈部的行动。但兀术所允诺的兵甲一直没有完全到位,至过年时也不过装备得千余骑,是以塔塔尔人也在积储力量,预备等兵甲大至,便全力进攻。
临安城中,从晋城各分号送来的贺岁献礼足足拉了十余车,除各式白叠布、铁器、人参、貂皮、琉璃、珍珠、象牙、玛瑙、宝刀等物之外,最为特别的恐怕是密密实实封好的数十坛“晋城老窖”了,这东西进临安城都悄无声息地直入大内,城中官民都一无所知,赵构本非嗜酒之辈,但这一年南北平安,岁入达四千余万,年丰岁稔,祥瑞四现,倒也颇有太平景象,闻说杨再兴献来好酒,也不觉意动,在大内宫中尝过之后,惊为琼浆,遂密而不发,至年后大宴群臣时方才在宴席中开坛,一时香气满殿,文武倾倒,众官喝惯了酒度不足一半地绍兴黄酒,陡然间喝到这等美味,一时失察,大醉不能自持地竟然有数十位,赵构也不与众臣计较失仪之罪,哈哈大笑而罢,腹中却道:“还好朕在大内已经醉过一遭,晓得防备,不然在这大殿内醉倒,岂不笑话!”席散后倒也没忘了赏给秦桧两坛,此外便在大内秘藏,不肯轻易示人,但“晋城老窖”之名却就此传扬,临安至江南各州县衙门内最有头有脸的人都晓得,晋城出了一种贡酒,却并不在各商号有售,连各地商号主事都只闻其名而未见真容。
但还有一桩“小事”,却被赵构轻轻忽略掉了,杨再兴以致远、怀南的名义贡奉大内一些小玩物之余,还附了一封书函,上面只求一事:“乞于琼州别置一港,由晋城直设市舶司,以利北货通于南洋,稍减转运之苦,若得钦准,实感陛下大德。”赵构连看都没细看,只是大笑一番,看在怀南贤甥面下,直接命秦桧拟旨,诏许晋城于琼州设“怀南港”,其税由晋城直接征收,沿海市舶司若见怀南市舶司印鉴,皆不得重复征收商税!
杨再兴得旨,虽然晓得赵构隐隐只重视“怀南”,却不肯加封嫡长的“致远”,也有对岳飞的不满之意在里面,但去年却将岳飞旧宅改置太学府,颇加修葺,也不晓得赵构是何想法,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份旨意来得太是时候了,其余细节哪里还顾得许多,看杨怀南在屋中蹒跚而行,牙牙学语,忍不住抱起来亲了一口:“小子,你舅舅已经给你封了一港,等你长大了,让你去做这琼州之主,成不成?哈哈哈哈!”柔福闻言,面色一变,却是喜忧参半。
若说晋城中也有过年不乐意的人家,当属梁山后人地阮氏一门:阮漓从头到尾就没有回过家,自下长江之后,十一月间竟然向杨再兴请示,说是水军已经下不得长江水,莫如率江舟直下琼州,杨再兴自然允可,除了必备的货船之外,专门调拔了十余艘200容量的船给阮漓,至泉州后,张远才早早在码头迎候,却将这一应小船换成了500石大船。不过七艘便将三千水军送至琼州,只是这一番动作都进行得极顺畅隐秘,连交接都是在海面上完成的,码头上只见到三两小船出入,大队却连泉州港地影子都没有看到,张远才上得大船来,见这三千水军模样,大是骇异:江南水师多半都精瘦黢黑。便有些壮实的。也不及这等北方水师来得整齐。当初江南各分号主事选择南人北上入水师时,也是以北人眼光选择,若非肌肉暴绽、水性了得之辈,等
不得晋城水师,倒是水师统领长得猥琐些,只是水上异,虽至隆冬之际。在长江上也还沉浮得个把时辰,不晓得一身功夫是如何打熬得。
但阮漓只是在江上称雄,到了海上,早已经不辩东西,这些天来只是小心谨慎沿岸而行,到了此间,才把掌舵的管理权交给了张远才带上各船的十余名积年海舟水手。
这船队到琼州时,王兰在琼州府内已经在各衙门报备。上下打点之后。晋城商号大年当天顺利开张,岭南各分号前后共来了一百一十三名伙计,这样规模。在岭南各分号中都排得上前十位,惟一让王兰感到可惜地是,河北避战火南渡地宋人在琼州府落脚的并不多,偌大琼州府,居然只得四十余户,要再扩大人手,恐怕只能在当地人中简拔了。
但这样的烦恼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正月初三,琼州分号门前地纸末还未打扫得干净,邻街地十余个铺面上已经挤满了府城中居民,来自北方金、夏、辽等国地货物在琼州府还是稀罕物,虽然能买得起的不多,但江南瓷、丝、茶等物也比此前开张过的许多商号更齐备,吸引了府城中大量老姑少妇,跟后世的超市连锁也相去不远,而恰在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名伙计纵马疾驰而来,下马大呼:“王爷!晋城水师!晋城水师到了琼州港!”
王兰大乐,率十余人到港口,却只见得一艘500大船,上面只得稀稀疏疏数十人,勉强操纵得了这艘大船,并没有看见所谓的“晋城水师”模样,倒是船上的“晋”字旗号表明了船主身份,随后阮漓出舱,脱得赤条条地,只围了腰间一块白叠布短裤,爬上桅杆,冲着王兰咧嘴一笑,撮指口中,长长地呼哨一声,王兰这才恍然,晓得既然阮漓到了此间,水师自然不远了,登船相询时,才吓得霍然跳起:“甚么?三千水师?七艘大船!都在这三十里之外么?”
“杨爷说道,过年时已经在临安圣上处请了旨意,不日就有天使到琼州宣旨,许我晋城在琼州辖下诸县自行选址建港,并自设市舶司收税,并着王大哥速速到衙中过问,圣旨一到,便须选址建港,以便安置这三千水师,儿郎们经这番远行,于路下水操练,已经颇通水性,只是久居船上不是办法,还请王大哥从速措置!”阮漓连麾下递上的布衣也不披,就这么裸着大半身子,坐在舱板上对王兰道。
王兰闻讯,却是大喜过望:自到琼州港以来,处处受官府之气,特别是港口上地市舶司,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也骄横得不得了,毕竟不是江南地面的一般州县,大宋朝庭无论多大的官,至此间时多半已经被贬斥,所以自古以来琼州小吏不怕官,更加不会理睬什么商号,是以杨再兴之名天下轰动,在琼州却就当没人听说过一般,王兰每有一批货到琼州,便须亲到码头上打点大小官员,偶尔还须缴纳一成货物,损失非小。不过如果有了自己的“官方”码头,情形又自不同,不仅可以免掉不必要的税费,更可以借之吸纳各方货船,对琼州地面的形势将有重大影响和改变。这些都在王兰脑中一闪而过,当下最为紧要的,却是去了解琼州府是否得到圣旨,以及应该在哪里选择港口。
谁料返回城中不到半个时辰,就有琼州府衙着人来请商号主事,车马已经备在门前。
“王大人!”前来请客地小吏客气之极,与此前地倨傲恰成对比:“圣旨已到琼州,王大人可主琼州诸港之一,专设晋城市舶司,圣眷之浓,为诸州府所不及,我家大人着小的来请大人过府议事,看大人有意在何处安衙!”
琼州府衙内,知府龙随云自先祖入籍此间,辛苦求学,终于中举,但仕途艰难,年过四旬才升任知琼州府,多年未曾看到过圣旨什么模样了,眼下一张脸笑得鲜花灿烂地:“王大人,圣旨亲封一市舶司职权,天下无双,当朝第一人矣,此前龙某倒是走了眼,不晓得王大人来此公干,多有怠慢,王大人勿罪!眼下现放着圣旨在此,王大人要不要请出圣旨来过过目?”
王兰当然知道得了面子不能再卖乖,忙逊让道:“龙大人为琼州之主,代天子牧守一方,某家一介武人,陡然得如此要职,实在惶恐,倒要请大人多多指点,此后虽为晋城公干,却在琼州地面讨活路,还望大人扶持才是,哪里当得大人这等谦逊,莫说这千里之地的宋民父母官,便是论这品级,也低了大人六七级,怎么敢逾越?”
龙随云讪笑道:“天子亲封,岂是儿戏?这琼州孤悬海外,等闲不得天使到此间,若非为晋城公干,王大人只怕也难得枉驾,此后分衙治府,难得常有相聚时,本官沗为地主,岂能不一尽地主之谊?今日便在衙中略具薄酌,还请王大人莫要拒却为幸!只是未得晋城老窖那般美酒,本地椰酒也颇能解渴,倒要请王大人尝尝琼州风味。”
王兰笑道:“这有何难,虽说某家也还未尝得晋城美酒,他日龙大人只须说一声,某家一封函至大哥处,便讨几坛美酒至此间也无不可!”
龙随云干笑数声:“王大爷说哪里话!若是如此,临安府中除了秦相公外,其他诸宰臣只怕都要抢到琼州任职了!”
但这等和洽气氛到饭局后很快就终止了:在选择港口时,龙随云酒喝到半酣处,随意道:“琼州五港,除琼州府城外,其余诸港,任王大人选一个就是,何必另建?”
王兰老实不客气,在地图上瞧了半天,随意伸手道:“便是此处罢。”
龙随云还未清醒过来,边上僚属在耳边轻声道:“清澜!”龙随云面色顿时惨白,却吱吱唔唔,不敢对王兰分说,王兰虽喝得不少了,仍察觉有异,忙问道:“龙大人,这可使得么?”
龙随云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个笑容来:“使得地!使得的!”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六章 王主事吃瘪,阮统领扬威。舟炮!
宋绍兴十五年元月二十九日,当王兰亲临清澜港时,么龙随云的脸色初时像死猪皮一样白,后来却像猪肝一样红:这清澜港实在太大了!只是这时代还没有后世那般精确的地图,琼州府上的地图有些“只能意会”的效果,明显将琼州港放大了许多,只到多次到过两个港的船工才会立码指出来,清澜港几乎与琼州港不相上下,而且这是一个真正的“港湾”,只有一个狭窄的出入口,港内却有如巨大的平湖,海上波浪起伏,这里却风平浪静,正是附近一带渔民的避风暴宝地,能够用来作为海船的补给之地再适合不过,但眼下去有另一番用途:晋城水军正要这样的练兵之地。
龙随去酒后一诺容易,但琼州府驻在清澜港的市舶司官吏大小数十人,连家小在内近两百人口,都在这五日之内作好了搬迁准备,有的家小已经先期返回琼州府,王兰入市舶司衙门时,恰逢旧主事家小出行,大小十余车家当,看来此处为官,要两袖清风也难。那主事见王兰进来,好生尴尬,却不得不拱手道:“王大人此后便须在此委屈,若有何事为难处,着人到琼州府召某家到此即可,清澜港为琼州腋肘,本州第一大港,大宋朝南向门户,非同小可,某家在此数年间,如履薄冰,只怕有负朝廷所托,此后却将这一副重担交给大人,未妥善之处尚多,实在愧煞!”
王兰见这主事言不由衷。心下不喜,也不肯与他多谈,遂道:“此后市舶司事务国,若有为难处,自然还须请教大人,容后到府城中拜会,再面聆教益!”
岂知这主事扬长出门时,却是又怒又悲:“咱老子在此间数年。哪一年不得二三万?被你这河北小卒一旦夺去。此恨如何消得?只是这十来万终有消耗尽时。却到哪里才另谋一职司,也有这般油水?”
但这旧主事在此间数年,确有些措置,倒也并非空言恫吓,果然,次日王兰身着官服,率部前往码头宣示新政时。便遇到不小的麻烦。一应海商舟船早被驱赶一空,这倒罢了,从商号中带来地几名书吏沿港宣布:“晓谕诸渔户,自即日起五日内,五十石以上舟船须至市舶司衙门造册薄籍,方可出入港口,违令者不得出入,并查验有无不法事体。莫谓不教而诛是矣。”岂料才小半个时辰。三名书吏连滚带爬地回到王兰轿前:“王爷,这些蛮人好生无礼,竟然殴伤官吏。目无王法,大人看看小的这——唉哟!”
随行的小卒此前也不过是商号中的伙计,却并非镖师改任,才“上班”第一天,哪里晓得会有此大变故?只是不像几位书生一般号叫罢了,其实伤得也并不轻,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好生难看,王兰下轿,看得仔细了,却是又好笑又好气:“一帮蠢才,连几个渔民都对付不了,如何当得大任?只是这里蛮人当真不伏王法么?原来的主事是如何管辖的?”
正训斥间,却发现轿前百步外,码头上一艘艘大小不一的渔舟中,本地的渔夫们一个个钻出来,大半渔人身上只有一块遮羞布,就这么光着膀子,缓缓向这十余人地一队“官吏”们围拢,其中不乏有身材健硕者,诸吏卒皆畏惧后退,引得那些渔民们讪笑。
王兰心头火起:“老子要学洪老夫子模样,也试试穿官袍治港,你等偏偏要吃罚酒,却怪不得老子手辣!”当下大步迎了上去,怒喝道:“你等愚民,是何道理,竟敢殴伤市舶司官吏,敢是不怕吃官司么?眼里头还有没有王法?”
那些渔民显然没有料到,这小队官吏中竟然有人敢公然出面挑衅地,虽只得一人,却气势不坠,隐隐然阻住了众渔民前进地步伐,其中倒有渔民本是从雷州过来,说得官话,见王兰凶神恶煞地,便出列上前拱道:“这位大人请了,咱们升斗小民,所求不多,无非两餐一宿,这清澜港中便是家园,便是上任林大人在时,也不曾籍薄某等,如今大人到任第一日,却要籍薄,莫不是以为某等有不法之事?却不仗官势凌人矣?便到琼州龙大人座前,也讲论不过的。文昌县中,自然有某等户籍,大人可往彼处借阅,若说籍薄,小民等素不识字,只怕到不得大人衙中,还望海涵。”
言罢不再理会王兰,回到渔民之中,那些个渔民见王兰吃瘪,纷纷嘻嘻而笑。
王兰正是按杨再兴书信吩咐,要学那泉州港,诸船进出造册在案,以免有走私事项,兼绝海上匪患,岂料会出此刁民,与他讨论王法,怒极反笑:“呵呵呵,好一张利嘴,且由你耍嘴,只是本官既然已经颁令,却是要实实照办的,这便叫县官不如现管,文昌县算得甚么?便是到了琼州府,龙随云也不过尔尔,何况你等!五日之内,王某在衙门恭候,若逾时半日,却莫怪本官无情!”言罢施施然而去。
众渔民面面相觑,都不晓得这官儿深浅,却望向那出头的渔民:“刘小哥,此间只得你一人识文断字,这王大人说得如何,你倒是拿个章程出来,莫让咱家吃亏。”
那姓刘的渔民却自呆住,半晌才道:“林大人误算了,这王大人岂是逼得走的?罢了,刘某有负林大人所托,这清澜留给等你讨生活罢,刘某不能上市舶司衙门,自然也不便在此久留,众位若无实力,便去衙门中籍薄罢,这王大人非是好相与的!”
王兰返衙后,早着人知会阮漓,速率水师南下清澜港,那班家伙正在海面上呆得烦闷之至,每天只能有一船到琼州港采买,人人都想去。却哪里能够?眼下从琼州港得到消息,一个个大喜过望,便即扬帆南下,不消一日便到了清澜港。
但这消息一去一来便花了三天,头两天几乎没有人到衙门登记,第三日晚间,七艘500大船驶入清澜港,一色地大小。相同地样式。加上船帆上大张的“晋”字旗。以及船上人员统一的制式服装,落在渔民们眼里,哪还不晓得:这不是渔船或商船,而是真正的水上雄师!大海船渔民们见得多了,但船上数百汉
执仗,旌旗整肃,却是第一遭。水师船过渔船时,莽汉经过一群幼童,居高临下,众渔民这才晓得王兰此前言中意思,第四日时,衙门口人潮如市,本地渔民纷纷赶到,新到的水师们穿戴整齐。临时充当起警卫来。将前来登记的渔民们一一疏导排队登记,不时有人骑马随渔民前往各码头,在船身上漆上船名或者编号。以便识别。
文昌县知县刘如海早就从龙随云处得讯,晓得晋城市舶司将落户清澜港,却与昔日主事林大人相商许久,大略是纵容渔民们闹事,驱赶海上客商,让这清澜港大大的喧闹一番,再上报琼州府,由龙随云上报朝廷,将这些远来地和尚赶回河北去,二人一起发财多年,各自岁入不下万,这番新来地人却未必如此,是以刘如海曾对林大人豪言道:“河北蛮子,晓得甚么海贸?便是江河之上见过些风浪,也不过小鱼小虾罢了,稍稍惊吓一番,只不出人命便罢,赶走了事!”
哪晓得王兰是从岳家军中出来地人,什么大仗没见过,一番言语,将气势汹汹地渔民们镇住,却随后大军压境,文昌县境内,俨然第一大势力并非县衙,而是市舶司衙门!看看自己麾下二三十名属吏,大小捕快兵卒还不满两百,海上巡逻地官船十余艘加起来也不上千余石,刘如海悚然生惧,王兰上任的第五日,刘如海匆匆带上衙中还算精壮的官兵,强撑胆子,前往市舶司衙门拜会王兰。却见衙门前人潮如织,快马如风般进出,却是秩序井然,再看到阮漓麾下军汉,吓得腿都软了:大宋朝开国以来,琼州府只怕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兵马,何况如此精锐的水军?莫说在这琼州地面,便是当今大宋朝,除了沿江三镇,只怕其余州府还没有这等水军吧!
“王大人到文昌履新,便是刘某也未远迎,实在失礼之至,还请王大人海涵!”进得衙中,排场又自不同,大宋市舶司破题儿第一遭有这么多兵马在内,倒是王兰不喜喧闹,让刘如海单独到后衙一唔,刘如海途经精兵数百,仅有的一点官威早已经消失殆尽,自己带来的二百村勇更不足自恃,见到王兰时,低声下气地请罪。
王兰心中好笑,却豪爽地大笑:“哈哈,刘大人实在多礼,这市舶司虽不属地方辖制,却在刘大人地界上设衙,此后地方事务,还须刘大人多多帮衬——前日里有些个渔民,不晓得朝廷法度,擅行殴伤市舶司僚属官吏,不晓得按刘大人之意,此时该地方管哪,还是由我市舶司处置?”
刘如海见客套话都只得半句,便是问罪地驾势,也晓得这王大人不是个善类,哪还敢强出头,吱吱唔唔半晌,才拱手道:“王大人处置便是,下官绝无异议,绝无异议,这些个渔民久居化外,不晓得王法,便须以严刑峻法,令其有所畏惧,下官治县无方,牵累大人属下,当真愧疚之至!”
王兰本没打算给他好脸色,这等墙头草在大宋朝多的是,岂会少见这一位?只是见他恭敬谦谨得有趣,伸手不打笑脸人,实在找不到借口下手,只得作罢,却转和声道:“大人久居方面,民情地理必知之甚详,日后若要文昌县繁盛,却须与大人携手共治,彼此皆为大宋臣属,何必客套?若有请教刘大人处,还请不吝赐教!”
刘如海出衙时,汗湿单衣,官袍后一片水渍,自此不敢过问沿港民事,一概交由王兰打理,那些当日放胆殴打王兰属下的渔民早早逃了个干净,港中立时清净不少,遂于琼州各港及广州府、雷州府以至泉州、临安等地大肆宣扬:晋城市舶司已经落脚琼州清澜港,此后凡有海外货船到此,一律收取每石百文税钱,或者银两二钱,算下来远不及一成货钱多,且只要经过清澜港收税的船只,再到其他各港便不须再交税,少了一番盘剥,只少不得码头打点税吏的小钱罢了。
消息一出,不旬日间,清澜港内大小海客船只逐渐云集,每日出入便有十余艘,税入二三百不等,算下来一年也不下十余万,怪不得人人都想作这主事!原来那位主事在此间,只略略动动手脚,便是一年二三万的收入,王兰这才晓得他离开时的愤怒。
杨再兴得报,遂令阮漓在清澜港内外练习水军,船上水下诸般战法务求精熟,此外便随函遣来郭铁匠麾下十余名弟子,以及数十箱货物。王兰与阮漓大是不解,来人却着阮漓率一大船出海,至远离港口的一处孤礁旁,交箱中物事逐件组装,不到一个时辰,便装出一套投石机来,只是与晋城投石机不同之处在于,这机械能够发射“铁鸭蛋!”
眼看组装完毕,阮漓不晓得深浅,只怕这东西在船上爆开,率水军远远避至船头尾两处,那些郭铁匠弟子却是好一阵讪笑,才在投石机上装载不到一斤重地最新型“铁鸭蛋”,点燃引线后一声令下,舷上五人发力,一根长杆高高弹起,将这“铁鸭蛋”远远抛出,至五百步外地乱礁石堆中方才爆开,一声巨响处,只见礁石乱飞,水花与乱石覆盖方圆数丈远近,阮漓与众水军看得瞠目结舌:若对面的不是一片礁石,而是一艘船,却不是已经舟覆人亡矣!
“阮统领,小人奉令到此,将‘晋城舟炮’试演一番,杨大人吩咐,此炮大干天和,此后非到不得已,不可轻用,仍遣小人等奉统领军令!”那为首的匠人拱手向阮漓禀报,阮漓大喜:“水师有此利器,天下何处去不得?呵呵,儿郎们,且勤练水性,不日便下南洋!”
但话虽如此,毕竟这些水军还不熟水路,自此逐日渐渐远离清澜港练兵,直到第一次下南洋之举。
杨再兴虽身在晋城,却极悬念南方水军,北方罗彦处动静,只恨书函来往颇费时日,正为此苦恼,勿一日闻报:“杨爷,那些个西域番人求见,说是要进献什么宝贝?”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七章 鸽书越千里,陶书进万家。开战!
次前来进献物品的,却是西域十余个大小国家的客商再兴从来不曾苛求进献,但按这些客商们在大夏、大辽的经验,若能够向所在国的国主和交易地的城主献上贡物,则将在此后的交易与短暂居住中获得不少便利,故而已经形成惯例,此番到了晋城交易,所带货物驮了四百余驼、马,自然须向杨再兴稍稍进贡一些,以求在晋城期间安稳。
杨再兴饶有兴致地看着堂上的数十位胡商,与后世的记忆相对照,判断这些应该是阿拉伯商人,只是不晓得现在中亚、西亚的阿拉伯国家有多少个,但看其行止,都是穆斯林教徒,只是言语驳杂,听不真切,便有一两个能够担任通译的,也多半辞不达意,陪坐在侧的洪皓叽哩咕噜地念叨,杨再兴只听到了“化外蛮夷”四个字。众商献上的多半是些金银玉器,阿拉伯的金器和铜器民族、宗教风味十足,却也让杨再兴不甚关注,但终于也有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一个大笼子里的活物,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鸽子!居然是鸽子!”杨再兴开颜笑道:“这东西在你们国家如何使用?是用来看的还是吃的?”
这让晋城衙中诸人大感丢脸,洪皓拱手对杨再兴道:“大人,此物在大宋与夏国皆有,只是闲人赏玩之物,以其离家必归,常缚铃足上,行动作响而已,却不是番邦异物。百余年前。夏人便用此物报讯,伏击大宋王师,击杀我朝数万儿郎,大人难道不晓得么?”
杨再兴一愕,这种事以前的确没有听说过。
不过到大宋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用鸽子传递信息地事情,难道这东西至目前竟然只是玩物,不能送信的么?进献此物的胡商矮矮胖胖。满面虬髯。一望可知是西亚穆斯林。却听那胡商中的通译与进献此物的胡商沟通片刻,才向杨再兴道:“尊敬的大人,萨达木说,这鸽子在巴格达就是用来送信的,若是从这里放飞,便是经历年月,也要回到巴格达去的。萨达木便是用这鸽子每个月为家中带去家书。”
杨再兴与洪皓闻言皆是大为惊异,洪皓自然没有料到此物可以传讯到如此远地地方,杨再兴去晓得,能够飞越万里地信鸽不是朝夕间可以训练出来地,这萨达木却带了大批信鸽,连进献的也有十来只,不晓得是如何训练出来的,遂突发奇想:若是能够将此物用于晋城军中。岂不是可以从上京、临安、克烈部、琼州等地直接将信函送至晋城么?有这等方便手段。如何不用?
当下杨再兴大宴进贡的胡商们,却私下将那萨达木与通译叫入后衙,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杨某愿意收购萨达木所有的鸽子。出高价也无妨,却须告诉我如何训练这些鸽子,才能够让他们万里传书。”
那通译向萨达木转告后,萨达木满面焦愁,却是越来越急燥,后来几乎与那通译吵了起来,后来不晓得那通译与他如何商议的,竟然转怒为喜,看来是达成了一致意见,这才让通译向杨再兴禀报道:“大人要鸽子,那巴格达有的是,目下巴格达城与其他城邦间便是以鸽子传书信,国王下令在数年内便要让鸽子传书至全国各地,是以会驯鸽地人倒不少,但萨达木长年在外,却是不晓得如何驯鸽,便留在此间也是无用,不过他此次带了一名婢子来,倒是晓得驯鸽之法的,不晓得大人可否买下这名婢子,便可驯鸽了。”
杨再兴大喜,当下商议妥价格,以一百二十买下这名婢子,交给高林管制,负责信鸽的繁殖与训练,萨达木不以失却一婢为忧,却以脱出樊笼为喜,如一只飞出杨再兴手中的肥肥的金丝鹊,连蹦带跳地与那通译出衙而去。书契交到杨再兴手中时,恰值晚餐,杨再兴正兴致大好,在府衙中搞起了涮羊肉,与杨致远一起吃得正欢,看到书契,不由得将一块羊肉喷出,呛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原来这婢子竟然叫“契儿西”!
进了绍兴十五年三月,泽、潞二州自然一切以农事为重,处处繁忙,岳雷在潞州府任务更加繁重些,毕竟宋民流散太广,要一一收拢颇为不易,而麾下军兵不仅要负责守御,还须下地耕种,杨再兴却没有这些烦恼,军中之事和农事交给了高林和洪皓,自己却着力于开展与大夏和克烈部的贸易。三月初时,第二批克烈部骏马抵达晋城,军中积年老骑兵们纷纷前来争抢,虽然高林早早就已经与诸将校商议得妥了,乘劣马的优先汰旧换新,但每一批一千余匹骏马中,总有数十匹特别强悍的,才是众军地最爱,是以抢马地军卒们一点也不下于打一场大战,一边要在千余匹马中选出自己中意的马儿来,另一边还得防备平时的好兄弟们抢先下了手,是以紧张。
杨再兴却乐得呵呵大笑,这批马与上一批差不多,虽然经冬掉了些,却仍然比原来地岳家军中战马平均水准要高,蒙古人的马果然比西夏的马好一些,若是与眼下大宋朝从大理、吐蕃交易得来的马比较起来,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杨大人”洪皓也在一旁大乐:“此等马到江南去,大人可晓得是什么身价么?”
杨再兴摇摇头,虽然他在岳家军中时就有所知晓,大宋一旦不能从大夏和金国买到马,便须以高价从大理、吐蕃买马,那边的番邦却不肯收银钱,与蒙古克烈部一样,也是只肯收茶、丝等物,但具体价格却是不知。
“早年间大宋未败时,与各国交易,都以三十斤茶易一马,南渡后失却主要的买马榷场。夏国地马便入不得大宋,自靖康年后便只得向大理、吐蕃买马,初时还以茶八九十斤易一马,眼下已经增至二百斤茶易一马,此为大宋之隐忧。然北方却反之:茶贵马贱,
将军才能以二十斤茶易如此好马,若是这等骏马到了是四五百斤茶易一匹矣!”洪皓历数南北马匹交易的利敝所在。杨再兴听得心下大动。
“先生说得的。如此这般。若我等以马匹南下换茶,再北上换马,岂不两处得利?”杨再兴问道。
洪皓捋须大笑:“大人欺我,莫说抗金大计,只看这眼前军士,哪个肯让你将这等马匹送往江南?”
杨再兴默然:虽然此中必有巨利,但眼下晋城军中实实缺一支强大的骑军。加上这两批共两千匹马,晋城中可用来训练骑军的战马已经达到近七千之数,但真要上得阵去,能够冲锋陷阵的却不足四千,这还不算逐渐的伤损淘汰,若要与大金国开战,大军能够一日数百里席卷河北,少不了两万匹好马。加上驮辎重的劣马。晋城若不足四万匹马,却哪里能够快速荡平河北地面?按眼下速度,每月增加近千匹马。也须两年以后才能够有所作为,若是再向江南输出马匹,必将大大影响晋城军建设!
随后,三百余匹劣马驮上重重地铁鞍,再驮上茶叶,沿旧路返回大夏,再前往黑山威福军,与我彦在彼处交易。这等交易进行到第三遭时,一切已经纯熟,任得敬只是牢牢控制住自己应得地每月一万斤精铁,其余地事都任由杨再兴安排,毫不干涉,大夏本来也有禁令,不许往蒙古诸部输出铜铁,岂知杨再兴输往蒙古的精铁也藏在了马鞍中大摇大摆地通过大夏国境。三百匹马,每匹马背上藏了三十余斤精铁,每月也是万斤之数,恰解了克烈部的燃眉之急。
三月间,汪古部内的族人有悄悄往克烈部报讯,虽说整个汪古部都在完颜亮辖制下,但要与塔塔尔人联手进攻蒙古诸部,特别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克烈部,便是汪古部的族人也有看不过去的。据这些报讯地族人讲,塔塔尔人已经通过金人得到大量铁器,冬天里都没歇息,一直忙于打造兵甲,若非听说克烈部有汉人骑军隐藏在内,只怕已经攻了过来。但四月里塔塔尔人就一定会通过汪古部的草原,踏上克烈部的地面。
不亦鲁黑汗自然不会畏惧,一边着古儿汗全程陪同罗彦,打造各式趁手的马上长兵器,以取代此前那些实在不堪应用的弯刀,另一面却大派信使,到草原上的各部报讯,要求蒙古各部施以援手。罗彦得杨再兴书函,晓得关窍所在,一则要让克烈部尽呆能的与金人冲突起来,消耗金人的注意力与兵力,二是要与蒙古人中最有希望成为最大部族地克烈部建立深厚地盟友关系,为将来的对金作战去掉一个可能的敌人。
还有一个杨再兴不能宣之于口,也不敢留下笔录地原因:数十年之后,蒙古精骑甲于天下,当初金人南渡的那一幕还会重演,若是让蒙古人与金人、夏人多消耗一些,或者可以消弥这场宿命之战也说不定。当然了,打铁还须锤头硬,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汉人国,北方游牧部族迟早会兴盛而南下,这却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若天可怜见,让咱老杨能够在闭眼之前,在河北地面上建设一个强大的汉人版图,也许将真正的改写历史吧!”杨再兴在晋城仰天长叹,仿佛听得到在大草原上,罗彦率众建造土房,再大造兵甲,远隔千万里传来的打铁声。
此时晋城中也有打铁声,却是郭铁匠率众弟子,在制造“晋城炮”之余,为洪皓制造印书所需要的各式金属活字,木版、胶泥版的活字已经做好了,洪皓一一试过,木活字最大的问题就是遇水则变形,加上用来雕刻的木块材质不一,甚至木料就不相同,一粘墨之后,便有些高下不平。胶泥字则易碎易粘连,装取皆不便利。最为好用的倒是一副陶活字,居然能够印出数千册书而不致出现大的损坏。
有了这些实验,洪皓自然全心投入,并已经印制出了一些书籍,以较低的价格出售给大夏和上京客商,虽然雕工谈不上精美,却在有价格优势,遂有江南客商也开始向江南各分号下订,要求购买这种能够以二三十文出售的“盗版”书籍,临安陈氏虽然也听说了些风声,陈云亮看了几本晋城分号的新书,不由得嗤之以鼻:“这等样书,还能读么?纸质且不论,单就这雕工,当真见不得人!河北汉子,诗书都未读得几本,却就开始学人印书,也不晓得哪里聘的匠人,杨再兴此番花得冤枉钱了!”
但晋城中虽然读书的人不多,江南至河北买书的人却越来越多,当初一直在买临安陈氏书籍的那些江南士子,初时仍坚守立场:“读书乃是雅事,此等书粗制滥造,若置于书案上,岂不掉价?”是以宁付高价也不肯去买这商号中的廉价书。但总归有些士子家中却不甚宽裕,闻说能够以不到市价三成的价格买到内容完整,只是雕工稍差的典籍,却不能顾面子,只能顾肚子了,还有许多家境贫寒的宋民,此前从来不敢提让子女读书之事,眼下见书价居然陡降,哪里还管什么风雅不风雅的,也掏出为数不多的铜子来,为孩子买了夫子诗书,开始做起送子求学梦来。洪皓见晋城用陶活字试印的书籍居然供不应求,也是心怀大慰,便是加班加点,也在所不辞,只是家中美婢照料得少了些儿。
杨再兴原本期待洪皓早早发明出铅活字来,眼下却见洪皓满足于陶活字,连诸般金属活字的研发也停了下来,大惑不解,但自家却没有这等精力去参与活字研发,只得作罢。泽、潞二州春耕开始之后,北方传来消息:塔塔尔人进军克烈部了。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奇谋终成梦,空负汉贼名。大憾!
烈部的第三批战马通过大夏的行商送抵晋城时,带来消息:开春之后,塔塔尔人与汪古部的联军已经分三路云集,总数不下四千,正要进攻克烈部的蒙古人。杨再兴遥望北方天际的沉沉暮霭,对罗彦所处的险恶形势甚为牵挂,但最为实在的支持,却只能将通过大夏输往克烈部的精铁增加到每月两万斤,再多的话,即使是在大夏境内,对任得敬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此时,罗彦在克烈部最主要的工作却不是备战,而是打铁——古儿汗人如其名,一天到晚陪着罗彦,紧张而欣喜地看着一件件金人常用的兵器从铁匠手中诞生,罗彦起着技术指导和监工的作用,古儿汗却是代表克烈部军方在逐件验收,随着敌人的不断逼近,克儿汗成天地围着火炉转,全身上下都鼓着劲冒汗。
四月初的时候,终于一切的辛劳迎来了检验的时刻:消息传来,塔塔尔人已经近在百里以外。对于大草原上的骑军来说,这个距离已经是骏马小半日的路程,跑得快些两个时辰可到,已经可以算是欺到家门口来了,不亦鲁黑汗所召集的蒙古诸部骑军也已经达到了近三千骑,人数上虽略逊,但术赤却满怀信心:“安答,天上的雄鹰再少,也不会怕地上的狼群,地上的狼群再少,也不会怕大片的绵羊,塔塔尔人到了长生天庇佑克烈部的地方,若是还想战胜克烈部地汉子。那是作梦!”
罗彦嘿然而笑,却将信心建立在才打就的两万余件兵器上,其中长兵器两千余件,强弓千余张,利箭万余枝,草原上的勇士虽然偶尔也能够从与金人遭遇战中取得少量的铁器,但实在是败多胜少,所得有限。动辄上万的精甲金骑大举扫荡时。即使是克烈部也须率全族远扬千里以避。最后再趁金军返回时衔尾追杀,讨还些便宜罢了。大金国近年来的历次惨败,以胡沙虎、兀术之能,也损兵折将,狼狈而回,便是在粮尽之时,返程途中。经不得塔塔尔人与蒙古人的这种战法,永不能在大草原上与两者争雄。但就论兵甲而言,却是金军大占优势,是以让北方的草原主人不敢过份进逼,只能以袭扰伏击为主。
兀术痛定思痛,加之近一年来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几难控马,才不得以而采用此策:向北安抚塔塔尔人。与其诸部汗王订下盟约。割地赔牛羊以请和,并支持其向西对蒙古诸部征讨,其中又以对克烈部作战为要务。因此大草原上。才会有塔塔尔人地毫无后顾之忧,集全族之力剿杀克烈部地猎杀行动。
上京城外,此时有另一场猎杀正在进行,大金国地春狩正是和平无战事时,用于训练京师骑步军的重要手段,完颜亶虽酗酒乱性,还不致于废了祖制,况且此事早由兀术安排妥当,只是兀术身体不适,未能出城陪同,却遣子随行。完颜亮彼时正在上京城中,奉命为皇驾前驱,在将要前往狩猎的道路上率部扫荡,以防贼人或猛兽惊扰到完颜亶。作为中京留守,深明克烈部与塔塔尔人间的形势,虽不便干涉兀术的大略,却是不屑之极:“大草原上,若不能彻底击败鞑靼蛮子,便是用得再多诡计,终不能服人,日后诸蛮邀击,则必有强者胜出,那时合诸蛮之力,大金岂有敌手?不自练精兵,强整兵备,而寄望于敌,岂是长久之策哉?”
这话却不是对别人说,而是对兀术的嫡长子迭说的,按说这话也太逾越了些,且对子骂父实属无礼,何况骂地是当朝丞相,大金战神,大金天下兵马主帅,完颜亮实在孟浪了些。只是迭听在耳中,不以为忤,反而大悦:“女真族人能够扫荡天下,宇内无敌,岂是全靠诡计可以成就?父帅早不复当年之勇矣,搜山检海之战,实在女真人最高的战果,不晓得异日是否有好男儿可以超越!”
二人相视大笑,并马向前,率众扫荡,完颜亮虽口中只是大笑,腹中却道:“皇兄已许我丞相之位,只多了你父亲这个厌物,老而不死,占了朝堂,只是近事食少而事繁,岂能久乎?怪不得用此以夷制夷之策!”
稍移时有野猪成群惊扰,掠队前疾驰而过,完颜亮正欲张弓搭箭,迭以手止之:“看咱家试飞锥!”当下跃马前驱,手中铁锥随链飞动成圆,将近三五丈时,大吼一声,纵锥激射而出,正正射中最大的那头野猪,且在其飞跃至数尺高下时,恰与飞锥撞正,那铁锥破入猪腹中,将百余斤的野猪撞得斜斜飞出,落地时轰然大响,血肉四溅,锥尖从另一侧穿出,当真威势惊人,后方众军采声大作,完颜亮素以勇力自恃,也不觉微微变色,迭却一无所觉,纵声长笑中,掠马经过那猪身旁,侧身捞起地上的铁链,纵马而归。
完颜亶在马背上与迭一击掌,开颜纵声笑道:“久闻兄之大名,飞锥神技名动天下,与杨再兴那南蛮的铁枪南北称雄,日后必随皇上南征宋国,执赵构至上京问罪!”
u:有几分是无意,但颖昌、拓皋之战,拔里虎之回,使天下人皆知兀术几乎不免于杨再兴之手,而迭、完颜亮皆自拓皋落荒而逃,此时话中“南北称雄”四字,听起来当真刺耳得很,但观乎完颜亮满面诚挚,又不好往深处想,只得大笑而罢,一路上再不敢逞勇力。
而完颜亶让这两兄弟出行扫荡,自家却在大帐中喝得烂醉,步伐踉跄,持宝刀四处挥舞,险险砍掉大兴国脑袋,其余诸侍从也远远避开。任皇帝在那里发酒疯,只怕他不小心把自己砍了。却有一小卒悄悄离营,纵马往上京城中狂奔而去。不消片时,便到了宇文虚中府上。
“大人,此实千载一时,若错过了,只怕追悔莫及矣!”那小卒跪于宇文虚中面前,双眼泣下。不肯抬头。
“可是——可是——”宇文虚中得报。哪里不晓得这机会稍纵即逝。只是准备并未妥当,如
得:“今日五国城防御,却非某家人手,兀术那厮似便是全力出击,也怕近不得圣上,便击杀一完颜亶。于大事何补?”
“大人,吾侪忍辱多年,这口恶气实实地憋得狠了,如此鱼死网破之际,再等下去,只怕圣上早死于五国城中,那时便万事俱备,只怕东风已缈。须老死这上京城中了!”宇文虚中的家将也跪下劝道。
完颜亶平日里滥酒废事。诸人无不知晓,只是深宫之内,防备森严。实在进去不得,宇文虚中备下地死士人数又少,是以不敢尝试,此次春狩,却是近年来所出现过地最好机会,原来最困难地兵甲之事,本料还须年余才能完备,却假晋城商号之手得以解决,是以诸事俱备,但宇文中所虑的,却是五国城中那位,若是只杀得一个完颜亶,实于大计无补。
这时余六站到阶前:“大人,牵一发尚可动全身,若是城外大帐中有变,安知五国城不会稍有松懈?那时必可一举而定,何必犹豫?”
宇文虚中闭目半晌,终于仰天叹道:“若事不成,是天不佑大宋,非某之罪!召集死士,咱们出发!”
府中家小数十人,分乘十一辆大车先后出城南下,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连细软之物也未带得,随后从上京城中各处涌出三百余汉子,渐次聚至宇文府前,军营中汉军随即带队到马厩中,牵得三百余骑,假作汉军训练,一二十人一队零散出城,这点规模的汉军,再加上手中短刀也没有一把,身上牛皮轻甲也未披得一块,出城门时顺利之极,竟然没有人问上一句,随后众骑聚于西门外,一座土丘旁筑了数间土屋,住着几名猎户,见大队前来,哪里还不晓得佳期已至,当下推开屋后石板,露出土丘下一间宽大仓库,长兵衣甲皆在其中。
未时一刻,当这支骑军在离城三十里外出现时,已经兵甲整齐,杀气腾腾,直扑完颜亶金帐所在,防御在外地金军近千,却是以步军为主,骑军不过百余,其余骑军已经分四路扫荡去了,留守者久已不经战阵,闻得马蹄声急,还道是哪一路扫荡的狩猎队先驱返回,毫不以为意,等300骑已经杀到里许之内时,参加过征宋大战的老兵们率先反应过来。
“防御!防御!列阵!是敌袭!——”
一阵嘶声大吼中,羽林卫们惊慌失措地列成阵势,只是慌乱之中哪里还有什么章法,不过是按平日里地虚架势摆列出来,骑军中有老成者一看,晓得挡不住对方冲击,双眼赤红,大声吼叫:“跟我上!迎上去!”
这时哪里还犹豫得起!
完颜亶在数十名亲卫地架持下,迅速掩进附近林间,而那迎上去地百余骑则颇可怜。
宇文虚中身披轻甲,手执长枪,大声呼喝,一马当先,哪里还是朝堂上谦谦君子的风范?身后三百余骑气势如虹,兵刃交响间,不过数息,便见残肢断臂四处飞出,只十余骑金军逃出生天,其余尽皆命丧马下,宇文虚中穿阵而出时,左肩已经红了一大片,还喜得手中铁枪未坠,红了眼直追杀过去,列阵的羽林卫们魂不附体,连逃都不会逃,轻易就被这三百余骑突阵而过,地面留下了百余具尸体。侥幸逃生的羽林卫统领这才醒悟过来,冲入帐中捞到号炮,点燃后高高飞上晴空,才蓦然爆开,数十里外皆可得闻。完颜亮虽毫不着意,但麾下过千兵卒中总有游目四顾者,突然惊叫起来:“上将军,金帐号炮,须回营护驾!”.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兀术有远谋,蒙古有精兵。成败!
术在府中,左手抚一卷《春秋》,右手端起茶来,轻口,对韩昉道:“这杨再兴虽则心怀异端,却是为大金国做了一件益事,只看这圣人典籍,能以如此廉价进入上京寻常百姓家,便非前人所能为矣。临安所出精品,动辄数不等,这晋城书不过数百文,亏那杨再兴如何做得出来?本相虽不甚深知此人,却晓得绝非急公好义之辈,如何肯做此折本的买卖?”
韩昉口心不方便说,心中却道:“这等书在临安,只怕三百文还不到,到此间竟然卖到700,居然还说廉价?!只是那杨再兴也许是薄利多销罢了,岂是做善事的人?”自然不晓得洪皓陶印之法,当下也不好与兀术分说,大家同殿为臣,一为帝师,一为宰臣,大金国内外大政,几乎全在这两人手里,今日兀术相邀过府,却是为了完颜亶之事。
韩昉叹道:“上京城中,丞相经营数年,倒也多了许多宗室子弟,自小诵读圣人之言,丞相此举布道德文章于大金,千万年之后,这番功劳,当不下征战之功,可惜大金子弟,再无丞相这等文韬武略之才,纵有良材美质,细加雕琢,终可成才,只怕本王也看不到了。”
兀术闻言大悦,面上却颇沉稳,将茶杯放下,凝望楼台下的上京城,缓缓道:“自大金灭宋以来,本相入祭孔庙,更重于礼敬宋国宗室,赵桓等辈何足道哉!只是大金女真族起于这白山黑水间。宋人心中,只怕难消这华夷之别,是以本相虽提兵取天下,却不敢以兵马治天下,惟愿大金诸族,皆本圣人教化,殊源而同归,共伏大金王化。岂是为了多教几名皓首穷经的儒生出来?圣人之言。本是大道根基。惜乎天下间多地是呆子,不懂得应用罢了。若大金国诸邦,宛然江南风貌,人皆知礼重义,肯伏王化,天下何愁不能平稳千百年?宋人之数百倍于女真人,若不能心悦诚服。则本相一旦身没之后,大金有如垒卵之危矣!”
韩昉此前言语中,虽有谀词,却多是违心之作,毕竟身为帝师,也还有些傲气在内,这时听得兀术这等见识,才正色道:“丞相智虑深远。大金国不作第二人想。只是不晓得今上为何?——”
说到此处,两人心意相通,都是摇头一叹。
“大金国自开国以来。本无正统之说,例以有能有德者居之,然太祖定下制度,后世子孙遂以汉礼论正统,今上无子嗣,本无关天下安危,且春秋正盛,何愁正统无人?只是今上不肯顾惜龙体,日夜以酒色自伐,却让人不得不以赵构为戒,若一旦有变,天下终不可无主,是以须早做计较,本相邀王爷过府,便是为的此事,不晓得王爷有何高见?”客气话刚过,兀术直奔主题。
韩昉也早有准备,自然不会为这等话惊惶失措,笑道:“皇室自有正统,丞相又何必问,所以召本王前来,不过欲相试尔,安有他意哉?”
二人相视大笑。
兀术才道:“今上自幼小时即禀王爷庭训,允文允武,颇有大略,实是大金难得一见的明主,可惜性情中人,未免失之率性,完颜亮虽不及今上远甚,意气自负,颇恃武力,然终不失大金英雄本色,且经张用直多年濡沫,虽不能称典籍淹通,却也勉力可行文作赋,且为宗干嫡子,与今上有兄弟手足之义,理上也当得。本相多属意此子,只是天下人皆不可议论此事,惟王爷与本相肝胆相照,彼此均无私心,只为大金社稷尔!”
韩昉捋须颌首道:“非独丞相有此意,便是老夫,也对今上颇为失望,倒是完颜亮颇通汉制,虽久滞中京,却也晓得大金根本,及上京弊端所在,只是与老夫晤面不多,尚未深谈,不晓得于天下大事如何,丞相既有此意,老夫他日必择机查察,大金社稷,岂能随意抛付?”
兀术正色道:“此子与小犬倒是颇为相知,是以老夫略有所知,似非浅薄武夫,于国事多有见地,他日王爷细细查访,便知端的!”
恰在此时,门外喧嚷,稍稍整肃后,一书吏排而入,跪奏道:“禀相公,宇文虚中作反,率三百骑突入春狩金帐,幸得公子与龙虎上将军搭救,御驾平安,只是那宇文虚中尚未伏法,遁于山林间,现龙虎上将军着人传圣上口谕,请丞相派遣大军护驾,并着人搜索宇文虚中,必擒至阙下问罪而后已!”
兀术与韩昉相顾,面色大变。
此时的克烈部大草原上,号角声四起,两军皆为纯骑军,一名步卒也无,饶是罗彦久历战阵,也被眼前的兵强马壮所震慑,作为积年统军的将领,又曾在岳飞帐下效力,其时的岳家骑军可谓天下宋军中最强悍者,尤其又以背嵬军为最,偃城、颖昌之战,能够以八百骑对逾万敌军而不落下风,岂是易与?但观诸眼前地蒙古精锐,罗彦还是心生惧意,虽然晓得这都是自己地朋友,对面地才是自己的敌人,罗彦还是心知肚明:岳家军中,能够与蒙古骑军有一战之能的,大约也只有背嵬军了!若是其他部队,如选锋军、胜捷军、踏白军等若与眼前的蒙古骑军相遇,只怕败多胜少。若是换成眼下还未练得精熟的晋城骑军,后果更加不堪。
不亦鲁黑汗哪晓得罗彦有这许多想法,面对前方多出克烈部三成的敌人,毫不在意,双手抱在胸前,长刀横在鞍上,面色喜悦,竟然对即将发生的战斗极为期待,古儿汗就差了许多,眼下双眼圆睁,双手紧攫大刀,急欲出击。
不亦鲁黑汗眼角地余光觑到古儿汗紧张样,斜过肥硕地身子。在马背上展颜一笑:“古儿汗便是这般着急,狼群猎羊,也须先令羊跑起来方可,再等片刻无妨!”古儿汗这才稍稍镇静,舒展一下手脚。
罗彦虽然不晓得不亦鲁黑汗对古儿汗说些甚么,却见不亦鲁黑汗镇静自若,谈笑用兵,也是颇为钦敬。便是岳飞在阵前。也须满面肃容。不似这般轻松。
果然,再过得片刻,
人号角声大作,中军不动,左右两侧却缓缓向前靠拢弯月阵形,不亦鲁黑汗不复此前的惬意。提长刀在手,克烈部诸族战士也开始各持刀枪,作好迎战准备。
此时塔塔尔人粗糙的阵形已经布就,如一张大网兜向克烈部的三千战士,其势若要将这三千骑尽数包抄,一网打尽。不亦鲁黑汗这才一声大喝,长刀高举,向前一挥。三千铁骑迅速发动。却是蹄声如雷,整齐有力,罗彦心中直觉。克烈部实在比塔塔尔人有威势得多了,这却与人数无关,而是得自岳家军中的战场直觉。背嵬军出动时,无论人数多少,都不会在气势上输给敌人,何况眼下蒙古汉子足有三千余骑!
“嗖!嗖!嗖!——”
漫天箭雨落下,塔塔尔人顿显逊色:双方同样以骑射相交,但塔塔尔人有数百骑被劲箭穿透皮甲,栽倒马下,克烈部却损失不足百人!罗彦虽然早料到这效果,仍是大为振奋,大吼声中,举枪前探,瞬间兵刃交击,将当面的塔塔尔人大刀挑开,错马之际,枪柄横扫,将那名敌将撞落马下,前后数十只马蹄落下,眼看不活了。罗彦却顾也不顾一眼,长枪荡开,挑出一条廊道来。久随杨再兴征战,虽不能像杨再兴那般,将沉重的铁枪使得有如绕指柔,但其中枪意却领会不少,近来数战中渐渐纯熟,这一路杀下来,竟然找到了一点破阵地感觉。
塔塔尔人显然料敌不足,兵刃相交之际,数十柄长兵器皆在对斫中折损,金人兵器中铁质,不及晋城铁多矣!加上蒙古人中多地是骑射好手,得空时便是一箭,往往将对方胸腹间射个对穿,强弓之力,不下弩箭。不亦鲁黑汗与罗彦所到之处,便如利刃骤击,汪古部众骑如浪破开,竟无可稍阻滞之将,一个完整地弯月如被一柄利锥猛剌,片刻间便从月弧处穿出。
从敌阵中破出,不亦鲁黑汗与罗彦满身浴血,却是相顾大笑,这一番并肩作战,大破敌军,爽快之极,罗彦看这如山般肥硕地汉子,惊骇于其身手之矫健,大刀所过之处,刀光下片片肢体分开,敌人兵器中断,端地是草原上一尊煞神。而不亦鲁黑汗亦自惊骇于罗彦长枪威势,一柄长枪到处,浑不似死物,而是一条活过来的恶蛟,举重若轻之下,往往乘隙而入,在敌刃及身之前,便刺入对方咽喉,再瞬间抽出,半分力气也不浪费。两相比较,不亦鲁黑汗实在没有把握面对罗彦这样的汉人,能否轻易获胜,罗彦却将不亦鲁黑汗视为了与岳飞、杨再兴同等级数的高手,这类人只要出现在战场上,便注定是战场的主人,将掌握生死与胜负,不惟一勇之夫而已。
当下何须多说,二人率部纵马,稍一侧转,从另一方向杀入阵中,圆月阵早已经不复存在,草原上只是一场一边倒的绞杀,在兵器上占了上风地蒙古汉子,岂是塔塔尔军可及?何况这些塔塔尔人劳师远征,所恃的不过是手中金军惯用的兵器,征讨的也只是想像中还在使用狼牙箭簇的克烈部人,虽有防备,也只是针对克烈部中可能存在的少量汉人,哪里晓得克烈部会有如此整齐的精良装备?
塔塔尔人并非蠢才,往年间面对金军的大举进攻时,也往往是从战术上后退,再予以痛击,眼下看看不占优势,自然动起了逃命地主意,只是两军混杂间,哪里容易说退就退?直战到半个时辰以后,塔塔尔人才惊觉,各部族汗王们早逃得一干二净,当下作鸟兽散,往汪古部方向遁去。此时若按罗彦地战法,自然该鸣金收兵了,“穷寇莫追”,兵法明训,何况战场上还有些残余者正在挣扎。但草原上的战法自然与中原不同,不亦鲁黑汗发一声喊,古儿汗虽杀得正在兴头上,却不得不率两个部族一百余骑留下打扫战场,其他战士皆随不亦鲁黑汗衔尾穷追而去,这番追击直到入夜时,罗彦才明白过来:这草原上无险可守,无城可恃,无山谷遮蔽,敌人所过之处,不断有残兵落伍被杀,而敌军主力却一直在追击的方向上不曾脱逃。
入夜时,繁星满天,不亦鲁黑汗终于止步,却吩咐大军宿营,术赤对罗彦道:“大汗只是在此暂歇,明日却再去追那塔塔尔人!”罗彦吐舌惊骇,看来这番追击不到汪古部不能止步了,草原上处处篝火燃起,白天大战了一场地得胜之师这才开始庆祝他们的胜利,想来远方克烈部的族人应该已经得到喜讯,应该以更加热烈的方式在庆祝他们的胜利吧。
不亦鲁黑汗叫术赤召罗彦近前,端马奶酒大笑,对术赤说了几句什么,术赤与周围的克烈部的汉子们都齐声大叫起来:“突兀尔!突兀尔!突兀尔!突兀尔!”
术赤见罗彦大惑不解,忙翻译道:“大汗说道,安答是汗人中的英雄,便如克烈部的突兀尔,此后罗彦到克烈部诸族帐中,都有最好的马奶酒相待,是我克烈部永远的朋友!”
罗彦这才恍然,却在心中暗自侥幸:“克烈部这样的实力,若是到了河北地面,何人能够当得?能够是永远的朋友,而非永远的敌人,确是晋城大幸事。”
果然,不出罗彦所料,这场追击甚至越过了汪古部的大半草原,那些平日臣服于完颜亮势力的汪古部族人哪里敢出来庇佑塔塔尔人?倒是不少小族借机参加到对塔塔尔人的落井下石中,于路袭扰,令塔塔尔人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海洋”,好不容易才脱身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大队返回塔塔尔人土地时,出征的四千余骑已经只得不足两千骑,自此颓然不振,数年后方有另一次出击。
这边罗彦得胜而归,那边兀术也不负皇命,宇文虚中在狂奔七日后便被俘,押回上京时面对韩昉和兀术,破口大骂,只求速死。兀术却紧闭四门,大搜余党,甚至殃及晋城上京分号。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章 大宋一匹夫,丞相之克星。还手!
宇文先生,名重上京,号为国师,位望尊崇,天下无女真宗室,何为而弑君?大金国君臣待阁下,解衣推食,岂料竟然养虎贻患,本相实不解矣,今系阁下家小于五国城中,一时未必就斩,圣上只要先生一句话:大金国有何处对不起先生?”
兀术连声咳嗽中,尽量保持声音和缓,宇文虚中身处重栅之内,手足系重镣,只是不语。听兀术以家小相胁,不由得稍稍苦笑,兀术虽在病中,却未昏瞆,晓得其意动。遂进前道:“先生为当世大儒,大金国典章制度,不外乎出自先生与韩企先、韩昉诸人之手,陛下历年信重有加,岂是谋逆之徒?若先生为他人所陷,或宗室中有不轨者,先生告知本相,本相或者可以诛元凶而保先生家小,只是先生却保不得了,此节当不须诳骗先生。”
宇文虚中斜睨兀术,突然嘶声暴笑:“哈哈哈哈,兀术果不欺我,大金律法,咱家亲手完备,岂不晓得此节?只是要某家攀附宗室,莫非相公有不臣之心?若是如此,只管去诛杀完颜亮、完颜元之辈便罢,何必在此空耗?可惜迭不是为君之才,只怕空负了相公一片苦心!哈哈哈哈!”
兀术脸色大变,愤然瞠目以对,却不敢在这天牢中就此问题多加辩驳,只怕引人生疑,半晌才然道:“先生全不以家小为念,枉受圣人之学,直如此无心肝耶?”
宇文虚中慨然道:“圣人之学。岂是尔等所能深谙?某家自学圣人之道,却与夷狄不同,忠孝之间,若不能两全,自当毁家以纾国难,屈身事贼有年,虽死亦不失解脱,如何还须自污以全家室?相公久学汉人典籍。却原来只识得皮毛!”
兀术默然许久。怅然道:“本相还以为先生见识高迈。必有过人之处,岂料仍拘于华夷之辩,天下岂有定主哉?不过有德者居之尔!大宋岂少忠臣勇将?惜宋主败德,朝政败坏,万民如沸,兵甲不备,方予大金国一统天下之机。拓皋之战后,某家粮草不足,麾下有宰婢仆以食者,返上京时,婢仆十不存六七,虽驰书以令宋主降,实以虚言恫吓,尝谓宋人渡河即降。而宋主竟不敢渡河北上邀击。岂非天意乎?”
宇文虚中吼道:“兀术尝记颖昌、偃城之败乎?敢欺我大宋无人耶?且看十年之后,江南兵精粮足,挥兵北上时。何人为汝收尸!”
兀术讪笑道:“某家片纸之功,赵构即自毁长城,罢韩世忠,杀岳飞,只逃得一个杨再兴,匹夫之勇何足惧哉,君子谋国,当胜在庙算,岂在疆场一胜一负间尔?先生将宋主看得忒高了些,再过得十年,只怕更无可用之将,兼无可用之兵,江南早晚必为大金苑囿,眼下不过权寄之赵氏尔,先生以为还有何足恃者?”
宇文虚中为之意沮,半晌才又复冷笑:“相公武功,大金天下第一,只是数番几乎丧命杨再兴之手,后复有泽州之败,近者又失却潞州,看来这大宋一逃将,恰为相公克星,连完颜亶也须下旨封疆以蒙羞,不晓得相公何能,可以敌杨再兴,一勇之夫,何足惧哉?哈哈哈哈!”
兀术大沮,遂不再理会,怒道:“先生如此执拗,却莫怪本相不念袍泽之情!哼!”
出牢外大门时,身后传来宇文虚中纵声大笑,兀术不由得胸口一紧,“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来,几乎跌倒,旁边一名亲随上前欲扶,却被兀术一把推开,再不敢靠近。
此时地上京皇宫内,韩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完颜亶在书房内嘶声吼叫:“宇文虚中,朕待你不薄,大金待你不薄,为何要反?竟然来弑朕!朕要千刀万剐,灭你全族,方称朕意!”
韩昉在座中沉默不语,直到完颜亶发泄完毕,才起身道:“陛下,逆臣贼子,累世不绝,大金岂有例外?此贼之叛,倒是癣疥之患,但陛下若非沉醉乡,焉能陷于险境?朝中宗室,及忠直之辈,屡以良言进谏,愿陛下稍听取些,以免臣下之忧,亦免他日之患。大金国运,系于陛下一身,皇统子嗣艰难,陛下还须以国为重!”
大金国内,敢这么对完颜亶说话的,也只有兀术、韩昉、韩企先等数人了,占了帝师的身份,加上此时完颜亶并未醉酒,倒也听了大半进去,忽然拔刀砍在案上,半晌才缓缓入座道:“先生说的是,朕此番险入贼手,实与大醉有莫大干系,罢,罢,罢,酒池肉林,亡国之征,朕自今日起,不再滥饮,此皆受教于先生矣!”
韩昉背后汗水如注,这番话说得轻松,但适才却已经下了莫大决心才出的口,面对当年的聪颖学童,这个老师当得艰难之极。不过能够换来完颜亶这句承诺,韩昉已经满意得很了。
韩昉出宫时,恰逢大队人马从皇宫出发,赶了数辆大车,前往兀术府上,迭此番护驾有功,且又参与了搜捕宇文虚中之役,大有斩获,是以完颜亶下令赏其银千两,绢千匹,着人送至丞相府,迭却不在府上,早早就与完颜亮厮混去了,兀术遂代子接了旨,收了赏赐,独自在府中生闷气,还在为宇文虚中的话心意难平。
“一勇之夫!一勇之夫!这杨再兴岂只是一勇之夫?大金国心腹之地,硬生生给占了一块去,竟然奈何他不得,直留得今日受这宇文老贼之辱!”兀术喃喃自语,却一时想不出计策来,恰在此时,负责审讯宇文虚中一案的属吏进府禀报案情,才放下心怀,仔细听取禀报。
“禀相爷,宇文虚中麾下死士。皆为昔年宋俘,至上京后,隐忍多年,被宇文虚中罗致麾下,欲挟赵桓南归,以复宋室大统,日前之变,本欲抰圣上以换取赵桓。后为公子所败。幸未酿成大祸。上京城中闭四门遍搜。未见其另有余党。”
兀术听完审讯过程,再闻说这结果,并未就此罢休,而是额片刻,才问道:“宇文虚中马匹取自汉军中内应
甲历来连汉军也调度不得,老贼由何处得来?”
众属吏吱吱唔唔。都不甚分明,最后一名属吏大胆越前一步道:“相爷明鉴,小人以为,若宇文虚中要买大量兵甲,上京城中诸宗室或行商,皆可分批罗致,倒也并非难事。”
兀术闻言颌首,半晌后。等众人退出。这才惊得跳了起来:“晋城商号!”
当下着人将晋城上京分号团团围住,入内大肆搜检,罗老大在众金军围拱下。动弹不得,心中只是叫苦:宇文虚中要买兵器之事,一年以前就已经了结,虽是得了些银两,想来并无痛脚可抓,不晓得这些金贼为何竟然搜上门来,难道是那“于六”走漏了消息?但金军搜了半日,一无所获,连众镖师所有地兵器都是在衙门报备过地短刀,这东西上了马背便无用处,自然也不会是宇文虚中所要之物。
兀术闻说搜索工作无功而返,竟然不肯罢休,下令将晋城商号上京诸人暂且收押,再手书一札,着人送至晋城杨再兴处。过得月余,上京城中之变天下皆知,只是不晓得宇文虚中下场如何,但杨再兴第一个想到地却是上京分号众人安危,便即着人前往上京打探,这边人手发出发三五日,那边兀术书已经到了晋城,倒省却了杨再兴担忧,展书读时,其辞曰:“字付知泽、潞州府杨再兴阁下,本相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阁下虽连占二州,舍而不诛者,谓能改过,大金德泽所至,顽石感化,岂有异者哉?孰料阁下坚执异端,竟嘱上京城中部属,以兵甲襄助宇文逆贼,几至弑君之举,天下闻之,无不憾甚。大金自有律法,勿须烦言,现暂系留贵属,盼君至上京一晤,本相以清茶一杯相待,虽无盛之美,殊有异味可嘉,得书之日,便整车马,勿令本相空候!”
洪皓得书大惊,对杨再兴道:“大人不可轻举妄动,兀术虎狼之辈,绝无信义,只怕舍了大人,亦救不得诸人,倒须从长计议才是!”
高林却在一边满面杀意:“大哥,此时便是良机,金国上下大乱,晋城军虽未纯熟,亦可应用,何不让儿郞们上疆场一试身手,亦是快速练兵之道,这便取了开封,再与兀术作书!”
杨再兴却是好一阵冷笑,才道:“上京城中二十余位兄弟,这番免不得皮肉之苦,兀术若只是如此便罢,若以此为质,诱某家到上京城中乖乖受缚,却是将杨某瞧得忒蠢了些,左右是人质罢了,难道杨某便做来这等事么?”
洪皓作声不得,高林却是满面红光,沉声道:“大哥只管吩咐,须抓多少金人抵数,方可救得上京城中兄弟平安?”
杨再兴带高林走到演武厅,轻轻提过铁枪,试舞了一回,才肃然道:“高兄弟以为,解州与汾州,何处是兀术必救之所在?”
高林一骇:“大哥不是要抓人质么?为何提那解州与汾州?若要攻城,何不便取开封?河北地面,开封至京东路、京西路,左右也不过三四万兵马,何况开封城内还有内应,取之不难,如何却去取解、汾二州?”
杨再兴挽了一个枪花,才道:“晋城军眼下不过四五万兵马,虽大略有些模样,却还未可一战而平河北,贸然举动,只怕功未成而兵已败,却不空耗了这些年心血?开封取之或者不难,却未必没有后患,兀术可以忍泽州、忍潞州,甚至再忍汾州,却绝对不会容我大军取了开封,必要举大军来攻,以眼下金军之力,未必好打,晋城军还不以与兀术全面开战的时候,且让一让他,别图一地,须兀术舍不得,而又不肯来攻的,方好救我上京城中兄弟。”
高林这才明白,遂思之再三,道:“汾州倒也罢了,四门外皆是平野,便攻取了也难守,倒是这解州盐池所在,颇系河北盐运,番贼历来看守得紧,只怕被大宋夺了去,若是由此下手——”
杨再兴双手一凝,将漫天枪花收至手中,这才下令:“着骑步军各五千,出太行逼解州,进至离城三十里结寨,候我将令!”一时间晋城外军营中,人喊马嘶,众军得令,皆是笑逐颜开,营中将校纷纷争抢这难得的一万名额,高林倒是为难了半日,才安排得妥当,率大军即出营而去,太行上各处寨栅中粮草渐次调拔,于路供给,先头部队早早进至解州境内打探虚实。
解州留守与当值盐政官员闻讯大骇:佑大解州府不过三千余老弱兵马,此时大金可谓“四夷宾服”,近年从未有人敢袭扰解州一带,便是太行兵马,也等闲不肯远远地攻打解州治下地界,可是杨再兴这一来便是一万人马,如何抗拒得来?当下四门紧闭,着人快马往四处求援,并报上京而去。平阳府、河中府、太原府、汾州府得报,皆暗自庆幸杨再兴不曾来攻,而河南府、开封府则鞭长莫及,皆将所得急报转往上京,专候兀术定夺。
杨再兴着高林按兵不动,自家却在晋城修书与兀术:“字付大金国右丞相、都元帅座前:某家沗受金主之封,领泽、潞二州之治,未曾报答,岂敢背德?近者阁下以风闻之罪,捕系某家帐下行商,实为不解,以阁下见事之明,安能有此谬哉?河北诸事,有甚于上京者,以阁下事烦,未敢辄报之,现有解州境内,盗贼横行,颇伤过往客商,且解州盐系河北民生,逾重于商贾,某既受命地安地方,岂可玩忽,自当提军至解州,以解丞相之忧,虽未成功,犹尽王事矣,书到之日,若有佳音,必班师以藏兵甲,敬候尊旨。书不达意,附晋城新酿一坛,与阁下佐酒,必不使阁下清茶专美,若得阁下移驾晋城,某必倒履相迎,彼此相知,当知此言不虚!”
河北大路上,数骑如飞,将此书及一小酒坛送往上京。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权知泽州府,小题大作否?天价!
京城中,兀术早得各州府雪片般的急报,只是各路军“危逼”、“进逼”等字样,却无一兵一卒交战伤亡,解州地面上,金军留守收束兵将,严戒勿靠近晋城军寨栅,是以毫发无损,虽然文字急迫了些,却找不到杨再兴主动进攻的任何迹象,兀术头痛无比,杨再兴书信到时,兀术已经数日不能安寝。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但杨再兴书函一到,谜底揭开,兀术哭笑不得:越境杀贼?却将大军集于解州盐池之侧,眼下河北地面上各州府都还有些存盐,寻常三五个月当可支应,若超出三五个月,只怕就得往开封府五百里内大规模调集海盐了,河北地面三成盐全靠解州供应,其所出的池盐远比海盐精良,连上京中也多有存用解州盐者,杨再兴大军一至,还有何人敢至盐池取盐?这也罢了,解州府雄据汾水出口,扼关中州县,辖金夏要冲,非同小可,实是大金不容有失的要地。所幸的是杨再兴似乎并未有进取之意,只是要兀术勿以其属下相胁便可,倒也不难施为。
兀术在大金国言出法随,例无违者,如今欲召一州将入京而不得,实在大失颜面,好在这番功夫在上京还没有第二个人晓得,连杨再兴所付书函,也在阅后投入碳炉,化为飞灰。兀术咳得胸闷气紧,闻到炉中飘出的黑烟,更加难受,宇文虚中一席话。让兀术动了真怒,差点就不能把持情绪,其实这上京分号之事,虽有韬略在内,也不乏出气的意思,端看杨再兴如何应对尔,哪晓得此子居然比兀术火气还大,闻说二三十厮仆被囚系。便举大军进逼解州。也实在太小题大作了!
“相爷!相爷!相爷?”
一名属吏轻轻移步入内。连呼数声,见兀术坐在虎皮榻中,碳火映照下仍然面色铁青,全无反应,骇了一跳,房中小婢轻轻摇手止住,叫他不要再喊。过得片刻,兀术才从出神中醒转,咳了一声,才道:“何事禀报?怎么也不叫一声?”那僚属哪敢辩解,连连称罪不已,才道:“若非军情紧急,不敢搅扰相爷:塔塔尔人进击蒙古诸部,却在克烈部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而返。返回族中地人马不足半数,汗王大愤,现已遣使至上京。要我大金再付兵甲牛羊,欲整兵再往,以报此大仇!”
兀术咳嗽连声,半晌才道:“所需几何,不妨便付与他,料那塔塔尔人还有余勇可贾,左右不过万骑人马,便索要也不会多,与他便是!”
门外却如风般卷入一人,大声喝道:“不可!养虎贻患,父亲为何肯让那塔塔尔人如愿?眼下塔塔人新败,大金却好收拾大军,荡平塔塔尔人诸部,以绝后患,如何倒把兵甲与他?异日却不将此来攻我大金矣?”
兀术抬眼觑勃迭一眼,连喝骂的力气也没有,许久才道:“痴儿!上京城中大乱才安,处处皆是心腹之患,宗室间多有心怀不轨者,若是大军举动,怕不为人所乘?塔塔尔人虽索要兵甲,却是只为报仇,必去为难蒙古诸部,却不换得上京一时之安?谋国者不可图一时之快,便折损些兵甲钱粮,只要固得根本,何愁取不回来?这等事上竟不如赵构有见地,岂不添为父身后之忧?”
||退,却是心下郁闷,遂往龙虎上将军府而去,但见完颜亮指挥众军卒,整队出府,竟似要远行,遂上前道:“迪古乃这是往哪里去?为何不知会迭?”
完颜亮肃然道:“蒙古克烈部击退了塔塔尔人,眼下正挑动汪古部作乱,某家这便要回中京,率部相抗,岂可令中京为贼所逼?”.
:得迭心事,大笑道:“为何不求告丞相,随某家往中京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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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却懒洋洋地,半晌才道:“既是要去,为父岂会阻止,不过那晋城商号中人,料来也无大碍,便放了罢。”迭愕然,不晓得这两件事有什么相干,却见兀术意兴索然,只得闭口,遵行无悖。兀术待迭去得远了,才着人取出杨再兴所赐酒,倒入杯中,举杯啜饮,闭目回味,府上侍仆大惊,劝谏道:“相爷,这杨再兴所奉之物,怕是小心为上,不如由小的先行试过,若无异样,再奉与相爷享用也好!”
“呵呵呵!杨再兴何等样人,岂会使这般手段?此子心术不正,实为大金隐忧,觑我大金暂无力扫除他,便作出多般花样来,却哪里瞒得过本相?只是其人颇有大韬略,或者并不在昔时岳、韩等人之下,诡谲处或有过之,但行事却颇正大,非是秦桧等人可比,大宋朝中,这等人若再多得几个,大金危矣,眼下倒还不妨。”兀术转头对着杯中酒,赞叹道:“此人手笔,必无凡俗,便是这一饮一啄的小物,也与寻常不同,若是天下间皆有此物,不晓得有多少人又要长眠醉乡了。”
不消月余,消息传至晋城,杨再兴大笑,令高林收兵,高林单骑疾驰回晋城:“大哥,解州便在我大军寨前,唾手可得,盐池已是我晋城囊中之物,为何要退兵?”
杨再兴道:“这兀术如此识趣,如何好驳他面子,解州等诸府,不过暂寄贼手中,异日取之,高兄弟不妨便为先锋,眼下还须避免撵狗入穷巷,兽穷则搏,也不可小视兀术反扑之力,只是眼下上京城中动乱未定,兀术不得其便罢了,否则便是解州之争,也须与我等相持,未必如眼下这般爽快。”
高林闻说。只得怏怏而罢,自去措置大军返晋城之事。杨再兴却与立在门口的洪皓笑道:“兀术此番不敢动弹,咱也不须欺人太甚,若有精兵三万骑,解州取之也无妨,步军便再少些也可,只是这五千骑已经是晋城军地极限,若折损在解州。岂不可惜!”
洪皓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眼下赶到。不过适逢其会,一时不明杨再兴所指,却仍额道:“罗将军在克烈部虽无大碍,眼下每月不过添得七百良马,若要三万精骑,却须三五年方可,若别无良策。时日迁延,只怕军
,马再多也无用!”
杨再兴哈哈大笑,手持一书付洪皓:“先生有所不知,罗彦已经不再是单枪匹马了,不亦鲁黑汗已经封其为贺兰可汗,负责召集汪古部族人,共对金人及塔塔尔人作战。却是在草原上称了王。牛皮为帐酥煮茶,惬意得很呢!眼下已有汪古部十余个部族归于帐下,有良马七万。战士千余,不下于只儿斤部规模,已经提出来以汪古部名义与晋城交易,下月起,咱们的骏马月入当在一千五百匹以上,三万骑也不过两年之间便可罗致,岂会让晋城将士空老?”
洪皓这才转忧为喜,却将手中两瓶“晋城老窖”样品酒放在案上,捋须道:“大人,这壶中之物,倒是老夫所好,当今天下酒坊所产,再无过于晋城者,也不枉这一年来辛苦,却不知大人欲将此物如何应用?”
杨再兴倒出一杯,缓缓啜饮,在口中慢慢回味,但觉香醇悠远,纵不及后世的泸州老窖1573,也绝非当世.u|酒美人享受得多了,却是以黄酒居多,偶有些许果酒相佐,像这等烈性窖酒,自然冠绝天下,年前往临安大内所输送地一批窖酒,窖存期不足半年,远不及眼下这批样酒香醇,仍倾倒大宋君臣,想来这批酒若是面市,必然轰动天下。
月余之后,金国上京城中、大夏兴庆府、大宋临安府内,凡是皇族重臣,皆有晋城商号奉上“晋城老窖”瓶装酒数瓶至数十瓶不等,上京城中消息灵通人士,自然听说过去年赵构大宴群臣时,用地正是这晋城贡御酒,是以珍而重之,非贵客不得享用。大夏国君臣初时惶惑,但一品之下,任得敬遂奉李仁孝之旨,着人往晋城采购。
高林虽在练兵之际,仍不得不率千百军士,维护榷场酒坊外地秩序,洪皓将这酒坊之事,悉委于梁山后人吴先生,此人虽雅不愿参与军政之事,于这经商之道,却是兴趣盎然,率一众兄弟,将这酒坊经营得有声有色,但随后杨再兴所弄出来的大动作,仍让智计出众的吴先生也为之瞠目。
“此事虽为小道,其中也有大用,今诸国来使,须一一甄别,晋城一年不过得二十余万斤好酒,金国、大夏可卖与各三五万斤,大宋却须输十万斤以上,东南富室,远多于河北,当初劝其捐抗金所用银钱,十分艰难,如今却须令其自愿交出,不费半分力气。”杨再兴在内衙细细与吴先生分说道:“吩咐诸城分号,一城中货卖不得超过千瓶,逐月发往诸分号,限量供应,价高者得,试看这批美酒能为晋城带来多少银钱!”
皆不出杨再兴所料,各国中为此酒掀起阵阵波澜,临安城中,供货稍多,仍每月不足三百瓶,分号主事老马当年曾在岳家军中当过后勤采买,深知为贾之道,眼见这美酒除了大内及皇室重臣家中略尝过滋味,其余富室不过只闻其名而从未沾唇,稍稍动脑,便大喜过望,每月中逢节庆之日,才将这三百瓶定量供应地“晋城老窖”一瓶瓶摆出来竞价而沽,每瓶必盛以楠木瓶匣,铺以临安上乘刺绣锦缎,只是这套噱头便价值十余,逐轮竞价下来,往往有以百以上价格售出者,最后数瓶更是抢手,连参加竞价者地身份都有限制,五品以下官宦人家便没有资格进场。
上京皇城内,完颜亶听大兴国说起过大宋御酒,贡自晋城,却浑不当回事,近来遵诺戒酒,虽然并未绝饮,只是饮酒量确小了许多,上朝堂地次数也多了起来,此前兀术在朝时,完颜亶不曾畅所欲言,国事多付与宗室们吵闹便休,眼下兀术上不得朝,完颜亶才得以由韩昉等人支持下,稍稍抑制宗室们的气焰,政事也重上轨道。但这番晋城商号郑重其事地为大内送来三十瓶,倒让完颜亶大感兴趣,自然大内所用之物要谨慎得多,经大兴国等人尝过无恙,才送到完颜亶面前,但一尝之下,完颜亶大喜过望:此酒纵然不须多饮,也可大煞酒虫,确是天下第一等酒瘾疗药!
大兴国打听得行情,早早往晋城商号中,宣布所有“晋城老窖”皆不得对外出售,必须缴入大内。上京分号众人被兀术一番捉弄,心下早已经不愤,闻得大兴国如此霸道,岂肯依他?老罗出面接待时,不冷不热地说:“大金律法,不得妄取于民,便大内也不例外,今上既有口谕,便按市价尽输大内也妨,岂有卖与宗室却不卖与大内之理?”
大兴国早晓得这晋城商号是杨再兴所为,非是易与之辈,忍了一口气,和声道:“今上富有天下,岂会强夺于民?些许银两,某家还不放在眼里,若是每月所输上京佳酿,尽输大内,其价几何?”
罗主事老老实实地算道:“每月上京分号按例150,市价三十两,也才4500两而已,确实所费不多,大内
大兴国抽一口凉气:兀术立得大金天下第一大功几乎灭宋国而返,每年例赏银钱也不过2000两,绢2000,另赏羊、马之属,这晋城老窖何等物事,竟然每月4500两,一年下来.:>便是如此,其余诸城加起来,那还得了?当下也不肯与人讲价,自往上京府尹处,查访晋城商号可有违大金律法处,那府尹撞天般委屈:“爷台且放过小人,莫说这小小地上京府尹,便是前次右相欲治晋城诸人之罪,也不得不放了出来,那杨再兴可是好相与的?若圣上欲举大军问罪泽州,下官便第一个抓了晋城商号满门,若非如此,还须把银两与他,购得多少是多少,稍迟了些儿,只怕城中宗室们便下手了!”
大兴国骇然,遂禀入大内,完颜亶大笑:“且去内府取银子,每月常有百斤足矣,留些与上京城中人饮饮。”
韩昉闻讯大急,立即撞入大内,责问完颜亶为何背诺。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完颜亮异心,张远才覆命。旧人!
兴国吞了一口唾沫,轻声道:“天之下,莫非王土太?”
完颜亶眼中厉芒一闪,吓得大兴国把话收了回去,当下乖乖令内侍取银两,前往晋城商号下订,此后每月自晋城发来的美酒,便以三十两一瓶的价格,被大内收去百瓶,余下五十瓶在上京城中被炒出天价,最后两瓶往往过二百两方可买到,老罗一面大数银两,一面痛悔当初对大兴国开价过低:完颜亶岂是个缺钱的主?
但完颜亶却在宫中,一边享用美酒,停杯时却不由得想起大兴国的话,微微摇头苦笑:“这话却错了,朕岂会不晓得?泽、潞二州,哪里还是‘王土’?不过丞相握天下精兵,尚且奈何杨再兴不得,朕身居这深宫之中,还有何能为?王化!王化!南人为何就不能伏我大金王化?宇文先生在上京多年这,朕待之不薄,便是宗室中至亲也颇不及,竟然也要作反。解衣推食,仍不能化这一人,如何去化江南兆亿宋民?这些年来,大金制度典章,一如汉制,连宗室叔伯,也须重习汉礼,居然在宇文虚中眼里,仍不过是夷狄!”
一念至此,愤然举杯一饮而尽,却将空杯重重掷地,虽是铜铸金镶,这杯子也跌得变了形,差点砸到才进门的韩昉。韩昉见完颜亶虽意气发作,还不十分醉,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上前揖拜道:“陛下保重龙体,切勿为一罪臣而自伐。此正为宇文贼子所望,却非大金臣民所期,取舍之间,其理昭彰,陛下不可不察!”
完颜亶本来见韩昉还有些心虚,毕竟在自己的重臣兼老师面前,曾经承诺过不再滥饮,但眼下这晋城美酒一入手中。却舍不得放开。但一听韩昉晓以大义。反而气往上撞,直视韩昉问道:“先生可否教朕,当今天下,当真有几许臣民,盼朕保重?”
韩昉为之一滞,竟然半晌答不上来,近来宇文虚中之叛。实大出上京众人意料,完颜亶为此深受打击,也为韩昉所深知,但眼下这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当今天下,至少江南兆亿宋人是肯定不会盼金帝保重地,便是这上京城中,等着看完颜亶倒下的也有许多宗室子弟。韩昉默然半晌。跪泣而奏:“陛下龙体安否。实关大金国运,社稷安危,岂在一二宵小逆贼耶。陛下安,则社稷安,大金国势渐长,天下万民福泽,皆系于此,纵有顽冥之徒,不伏王化,也不能长久。陛下何必自苦如此?”
完颜亶为之色动,离座携韩昉起身,和声道:“先生之言是矣,朕自有道理,近月来已不甚饮酒,倒是这晋城佳酿与别处不同,上京所产诸酒更差得远了,朕饮此酒后,畅快舒泰,与此前所饮诸酒大异,先生若不放心,倒要先尝些许,或者有益延年也未可知。”
当下不顾韩昉反对,着大兴国将数瓶酒送至韩昉府上,让这位老臣也尝尝大金第一贵的美酒,是夜,韩昉在家中满斟一杯,酒香溢于宅中,再轻轻啜尝,赞叹不已:“怪道天下间多的是酒徒,连圣上也难脱酒乡,这杯中之物,只怕将是大金祸患,圣上日后难得舍却此物了!杨再兴究竟是何等样人,使得这等毒计,以此戮害大金国主!”遂仰首举杯,尽数倾入喉中,是夜于府中大醉。
此时完颜亮与迭恰才出了燕京城,完颜亮久在此间往返,燕京城中官吏哪会不晓得这位爷台在上京的尊崇,自然巴结得周到之至,只是稍稍逾越了些,竟然安排两人在完颜亶行宫中中歇息,二人也安之不疑。连日间旌歌燕舞,美酒佳肴,燕京城中的晋城老窖被买去了三成。完颜亮耳酣眼热之际,举杯对迭道:“大金国久在苦寒之地,上京城半年为冰雪所困,哪里比得了这燕京城?便是房舍也多过上京十倍,若皇兄肯听我话时,便将大金都城迁到这燕京城中,俯视中原,东临大海,举动间可出入蒙古,兵甲完足可下江南,何必困守上京?”.
#弟间哪分什么彼此?便是不愿在上京时,直将这燕京城辖于治下也无妨,难道圣上还不答应么?”
完颜亮意味索然,举杯倾倒口中,置杯于案,才道:“皇兄只是让某家早早离了中京,长住在上京城中,好朝夕为伴,共商国事,哪里肯便放在燕京城中?上京城中宗室,多为井底之蛙,大金的中兴之机,当不在上京,而在河北,中原之地,虎据龙盘,人文鼎盛,历代圣明之主据此而兴,岂有在白山黑水间兴盛之理?今与塔塔尔人卑辞厚币,以求上京芶安,何如立足于此间,练就大军,直捣草原深处腹心之地?”.
=|军直如此委屈耶?某虽不才,愿得上将军数字之札,提一军镇此幽燕要冲,便建一个大大的燕京何妨?或者不及汴梁、临安,却须远胜上京城!”
完颜亶却比迭喝得少些,闻言色变:这话岂不是公然与完颜亶作对,与反出上京何异?
但迭虽是粗人,话中一股子豪迈之气仍深深刺痛了完颜亮,细细回想这几年来,完颜亶只是将自己作为家中至亲看待,虽然和完颜元他们比较起来,已经算是一种异数了,毕竟自己和完颜亶只是名义上地同父,却实质上只是堂兄弟,眼下居然比血亲还亲,在上京城中人人都完颜亮身被异宠,岂是寻常?不过完颜亮要地却不是这些,他要地是“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希望的是横扫天下,混一八荒。北平蒙古,南定大宋,天下间别无第二家帝号,甚至残辽耶律大石处,完颜亮也嫌其死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上几年,等兀术挂掉,天下兵权便有自己的份。那时岂会由得残辽再逞强于西域?
):.决,却绝对不能助自己完成一统天下地心愿,再者,河北还有杨
泽州,哪里轮得到上京诸人称勇?便是迭,也曾说杨南蛮外别无敌手”的话,天下间能人辈出。一勇之夫岂足恃?若非此子颇合自己脾味,趣味相投,都急于对外用兵,便会是自己腋肘之刺!
但眼下,自己的梦想如此遥远,竟然还没有这莽夫的愿望容易实现!上京城中,完颜亶在大政上被兀术死死压制住,虽然省心。却难得如愿;自己地一举一动。则深处完颜亶的操控之下,不得自专,其间自有“爱之深。责之切”的原因在内,却让完颜亮愤懑不已;迭却深深陷于对父亲的复杂情感中,既有仰慕,亦有畏怯,更有对其近年地持重之举地不以为然。
二人皆勇悍之士,却都不得事事如意,是以走得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完颜亮思之良久,才决然道:“若要大金腹心之地平安,驱逐蒙古诸部,须立足燕京,若草原上强敌尽去,大军练就,欲挥军南下,或者须立足汴梁,但上京却一无可取,虽为龙兴之地,得保宗庙于彼处可矣,大丈夫用武之地,非南下而不可,拓皋之战,可见宋国仍有一战之力,还过得数年,或者时机便至,那时若皇兄仍是如眼下这般,我等便须”
话说到此处,才蓦然发现已经颇为不妥,回头看时,幸好迭已经烂醉,早在那里沉沉睡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大宋之南,琼州清澜港中,王兰焦头烂额,面对满案文牍,一头大汗,此时已经是五月天气,琼州酷暑暴热,衙中虽然建筑宽广,相较于海面上,那是荫凉得多了,但王兰是久握枪杆子地人,跟在杨再兴马后时,有神枪在前破阵,自己也在后面杀得痛快,捏笔杆子就难受得多了,是以这头汗并不是热出来的,多半竟然是热出来地。
文昌知县刘如海早就承诺过,不来过问清澜港地面一应事务,故此这怀南市舶司便成了县衙门,家长里短地大小官司尽往衙中拥来,加上此间税收合理,凭怀南市舶司押印,沿海诸港也都不敢再行征税,是以港中楼船如市,早就将府库中堆满了银两铜钱,阮漓已经三下南洋,一次比一次跑得远,所带回来的货物也堆满了货栈,帐册也就在王兰柜中越堆越高,从军中出来的好汉子,生死杀戮算得了什么?只是要看那些晋城会计会做出来地帐册,就会让这等好汉子一天倒掉七八次。
“罢了!老子不干了!这当官不是人做地活!”王兰在衙中将笔杆抛在地上,却去后衙提出长枪,在芭蕉林中舞了一回,这才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心下畅快不已。但浴罢饮茶时,却再次愁上眉头,心下其实巴不得随阮漓前往南洋一行,那小子现在做得风生水起,只嫌船少人多,装不了多少货,眼下还抛了近两千水军在港中,只率千余人南下大洋。想来此刻应该已经在和番邦蛮夷们交易吧,异域风情,岂不胜于这清澜港十倍?
正自忧愁间,忽闻得衙外众人喧哗,一名水军小校直入内衙奏报道:“大人,泉州分号张主事率大队来此间,眼下正在码头上候命!”
王兰大喜,率众人迎往码头,才出衙便见港中诸商船间如冒出一群巨人来,十艘崭新的千石大船集中在码头上,簇新楠木上涂了桐油,在海霞映照下璨然生辉,港中虽然也有近千石的大船,却是凤毛鳞角,极为罕见,何况这般一样大小,同样簇新的巨舟?船上大张“晋”字,莫说港中水军欢呼雀跃,便是渔民行商,也都驻足停舟,赞叹不已。
张远才早下了大船,见王兰出迎,哈哈大笑声中,远远长揖道:“王爷大发了啊!这般可不像当官的样子,却是泉州大贾的模样居多!”
王兰看着自己身上披的对襟素缎袍,也不觉莞尔:“哪里及得张兄发财?这些个大船下了南洋,若是满载而归,泉州大富中,岂不是又多了一位张大户?”
两人相视大笑,张远才这才将码头上船只一一介绍:“这些大船皆以上等楠木及红松制成,泉州一带,船价为此涨了两成,上月才完工,累得咱在泉州租的货仓多开了千余两花销,最大地船是1200,可载数百人,其余500以下船二十一艘,这一批船共可载货两万石,泉州分号得杨爷大力襄助,从江南各分号共借三十余万,才将船上货仓堆满,并借得泉州大小船工千余人,才将船使到此间,这便付与王大人差遣,船上共有积年船工数十人,每船一二人不等,都是下过南洋地,大人可以无忧矣!”
王兰听得心下难熬:若得驾这批新船下南洋,岂不远胜这清澜港为官?只是阮漓未返,自己又脱不开衙中琐事,如何才得如愿以偿。正愁苦间,却见一积年老船工笑嘻嘻凑近来:“王大人高升啊!可喜可贺!小老儿此后货物,便须往怀南市舶司交割,还须大人多多照看!”
王兰一愕,转眼间想起,这正是当初将自己从平江府送到泉州的那位船主老孙头!
当下拱手道:“老孙头旧日如此照拂,王某岂敢相忘?此后,”
话说至此,突然心头一跳,想起一事来,遂不再与众人言语,自安排港中水军接管了新船,将泉州聘来的船工一个个按约定银钱发,另一边则将诸船安排备案籍薄,各自编了船号,无非是怀南一号、怀南二号之类,小船则按清澜一号、清澜二号等编号立了船名,着高手匠人在船头刻用漆,字体间比港中粗糙刷漆地民船又多了一分威武雄壮。
诸事已备,王兰火速赶往琼州,求见龙随云:“龙大人,王某有一不情之请,却久已搅扰大人,不必另求别家,还请大人成全!”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贺兰下山虎,怀南起风波。微澜!
王大人一向少见,何事这等匆忙,但本州所能办者,可!”龙随云自醉失清澜港,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晋城有杨再兴的背景,赵构居然肯为一个小小的市舶司衙门专门下旨,可见不凡,早已经拿定主意,凡是王兰处有所请,一概允可便是,上头若有人怪罪下来,也有临安城来的圣意顶着,轮不到龙随云这小小的五品官支撑。
但王兰话一出口,龙随云立即变了脸色。
“昔日下官自广州赴此间时,同船的有一位贬至琼州的京官,姓李名光者,不晓得现在何处?”王兰面上藏不得事,这话一出口,便是要人的架势,龙随云岂不色变!
“这个——此事——嘿嘿——”龙随云笑道:“王大人来得稍迟了些儿,这个——李光李大人,是有中书札子,着琼州编管,不过秦相附了口谕,已经送抵吉阳军地界,却不晓得李大人年纪高了,身子又弱,这几个月来,禁不禁得起……?”
王兰大急,这吉阳军地界,为先朝时故崖州界,号为“宰相塚”,历朝被贬重臣多置于此,便是任职知崖州,也是极大的罪过才得到彼处,更莫说是往吉阳军编管了。琼州府名义上下辖吉阳军,但实际上吉阳军地界人口绝少,除了本地黎人,便是少量的罪臣家属及囚徒、军兵之属,大宋朝倒也还有一支小小的水军驻于彼处,天气绝热。非是琼州、文昌等地可比,若是京中清贵,身体稍弱些,经不得数月,便是殒命下场。
当下也顾不得礼仪,径向龙随云道:“清澜港怀南市舶司中,尚少一位书吏,须公文熟稔者。下官思之。非李光而不可。若得大人肯相助时,与下官一纸文书,这便往吉阳军讨要此人,未审大人意下如何?”
龙随云久滞州府,岂不晓得厉害?若是真个以此放了李光,只怕秦桧面上过不得,但若是就此忤恼了王兰。也不知赵构那里如何处置,总之是耗子钻风箱,左右俱不得便,遂着府中书吏拟一札子,上书:“今有犯官李光者,因怀南市舶司着人调用,若得便时,可与来使商议措置。”
当下用了琼州府押印。付与王兰收取。王兰见上面文字模棱两可,也晓得这龙随云并不爽快,但身处此位。倒也勉强算得仁至义尽了,当下返回清澜港,计较便下吉阳军讨要李光,只是阮漓尚未返清澜,是以分身不得,只得派遣几名府中校卒,附商船南下办事,自家本要随行,却强自忍耐数日,与那张远财在衙中计较南下大洋事宜,老张是积年做海贸的熟手,晓得下南洋地苦处,他是在泉州享福惯了的,哪里肯随大队南下,只不过送船队到清澜交割便罢了。因此二人日日在清澜闲扯,料来阮漓返港之日不远,因此也不甚着急。
大同府内,却着急得很。
汪古部草原上,作反的部族日甚一日,昔时汗王竟然召集不起旧部,只闻说克烈部来了一位“贺兰可汗”,率克烈部三百勇士,发动汪古部族人共抗金军,那些平素分散的小部落纷纷汇集在这位贺兰可汗的帐下,并大举迁往克烈部方向,被金军欺辱惯了的各部可汗们要么易帜,要么被剿除,闻说那克烈部的勇士以术赤为首,所过之处先斩杀遇到的金人,再向汪古部人宣布:“同是长生天庇佑下地蒙古族人,为何要听命于塔塔尔人,去攻打克烈部?若非金狗在汪古部猖狂,蒙古族人会自相残杀么?何不随克烈部人赶走金狗,再与那塔塔尔人决战?蒙古诸部若不相残时,将是大草原惟一地主人!”
罗彦早已经是一副克烈部人打扮,多喝得几回酥油茶,日日骑射,比在晋城时还显得壮硕些,连蒙古语也听得两三分,只是说不得罢了。但自从封了贺兰可汗,在克烈部威望日著,术赤在其帐下也威风八面,早不再是昔日那个滥酒糊涂地浑小子,学会了鼓动汪古部族人反金。是以两三个月间,袭击并歼灭了三百余金人,纠合汪合部二十余部族反了出去,麾下战士也已经达到近千人。罗彦虽震慑于蒙古族汉子的单兵作战能力,但对其上阵后的散漫也大为不满,眼下正大力训练克烈部与汪古部来投的战士们骑兵冲杀的基本战法,不再仰赖上阵时一顿猛冲,全无章法,全靠一股悍勇之气与敌硬捍。越是训练,罗彦越是心惊:这批汉子的攻击能力只要稍作开发,天下间哪里有对手?
但克烈部与汪古部汉子们对罗彦则是无上崇拜:贺兰可汗被不亦鲁黑汗称为“克烈部突兀尔”,除了不亦鲁黑汗之外,便是古儿汗也自愧不如,草原上的汉子只尊敬比自己更强地人,眼下虽然参加罗彦的训练有些郁闷,但按照罗彦训练方法达到的攻击效果则是惊人的。罗彦也晓得关键所在,所以不急着跟他们讲道理,而是用晋城过来的十余骑与诸部精英对攻,以有阵法攻无阵法,几个回合下来,人数相同的情况下,蒙古汉子们频频吃亏,等训练到一定阶段,以百骑对百骑的训练中,有阵法与无阵法更是天壤之别。
最佳的练兵方式则是攻击金军,汪古部与大金之间只不过是松散地隶属关系,每到须用人用马时节,完颜亮自会着人来取,并酬以丝茶之类,而平日里则有少许金人骑军在汪古部出入,所过处辄责取给养,监察民情,是以并无固定地城治,大同府往北,最为接近汪古部中心地带的,只得西京路上的东胜州,及大定府以北地恒州,此外竟无一城一府,而广阔的草原上,征发汪古部族人所修的一座座贮兵地土堡,也时时空无一人。若非对蒙古用兵的时节,其实都是些摆设。是以罗彦四布人马,侦得金骑去向,便纠合当地汪古部族一起攻击,往往全歼而返,略无损伤。
五月十九日,完颜亮与迭赶到大同府,大同知府与当地留守如守得云开见月来。立即将手中雪片般飞来的急报呈上去。“贺兰可汗率部来袭!”、“汪古部党项人作反。击杀大金軍卒数十”、“克烈部大举来袭,损伤过百”,等等这般,不一而足。完颜亮看得满面红胀,一把扔在帐前:“滚!都滚开!拥兵数千,竟然奈何不得一群蛮人!”那留守的统制本是一名
,羞愧难当。只得随知府狼狈退出.
#族人辄敢过来助汪古部逆贼?只须率大军往汪古部一行,怕不一网成擒?”
完颜亮面色一滞,半晌才道:“兄弟有所不知,这汪古部千里草原,某家经营了许久,本意为大金屏藩。少与那克烈部争些闲气。这些草原蛮族遇大军进剿则远扬千里,大军返则袭扰不已,甚是难为。大同府以北千里之内,某家可保如兄弟所言,举手间即可安稳之,只是怕那克烈部未肯轻易干休,屡次来犯,便是国家大忌。”
+x.虽经营许久,仍未完全平定汪古部诸族,若论及克烈部,连完颜亮也颇头疼,不是想像中的那般轻松。次日起完颜亮传檄汪古部诸族:所有能出战的部族均须全力协助金军进剿克烈部,特别是那个才出现的“贺兰可汗”!这消息在传遍汪古部之前,便已经传至罗彦处,罗彦虽然正意气风发之时,却晓得厉害,麾下千余汉子,还不是完颜亮动辄可以发动的上万金军可比,当下一如术赤等所言,率各部族大步后退,再与汪古部诸族保持密切联系,专候那完颜亮退军时再进行袭扰。
大同府大军渐渐云集,此前曾经屡次以此规模进剿过克烈部与汪古部,是以并不新鲜,完颜亮军令到处,不逾月便召集了六七千兵马,只等将令一下,便要大举进攻。但这番准备功夫非同小可,毕竟这一战便须深入草原逾月,粮草辎重堆山积海,非是短时间可以准备得好地。
此时地大宋极南处,吉阳军地面却是剑拔弩张,不须准备,随时可以流血——吉阳军统制林明得龙随云札子,冷笑数声,对怀南市舶司来使道:“这李光等数人,中枢另有专旨,非是龙大人可以调度,每年间向有札子过问存亡,若是往文昌去了,末将只怕难以交待,便是龙大人也担待不起,诸位远来辛苦,只是未明法度,这番却是白跑了,且请上覆龙大人,若请得中枢札子来取,任谁也可以提走,否则恕难从命!”
这使者此前不过是广州分号中一名师爷,哪里会去跟这等武人争执?眼见这吉阳军治所在,连像样地房舍都没有几间,犯臣们的处境可想而知,那统制也浑没有好脸色,何必自讨没趣?当下也不多言,直接返回清澜港向王兰覆命,只是这一来一往费时三日,阮漓恰率水师返港,才落座便听得这等事,将茶杯在案上一顿,盖裂杯倾,闷声道:“那吉阳军有多少舟船人手?”
这小吏一时脑筋没有转过弯来,嘴角一撇,不屑至极:“吉阳军治下荒蔽不堪,旧时崖州衙门也极破败,左右不过十余只大小战船,也怕是打鱼的多,上得阵的没有一只,水陆相加也不过千余人手,不晓得朝廷粮饷,都饱了何人私囊!”
王兰却听出端倪,与张远财相视一眼,都觉不妥,遂对阮漓道:“阮统领却须小心着意,这吉阳军非同小可,秦桧那老贼极是看重,若有何差池,怕是于江南各分号皆有妨!”
阮漓瞪了王兰一眼,对他这等持重极为不满:“王兄只须一句话便成:这李光要是不要?”
王兰沉吟片刻,道:“李大人风光霁月,位望极为尊崇,岂是可以不救的?只是江南诸分号兄弟何止数万,若为一人之故而损大业,只怕杨大哥那里不好交待。”
阮漓冷笑起来:“莫道某家离间王兄与杨大人兄弟之情,据某家看来,只怕杨大人之志与王兄颇有不同,别样也不消说得,端看王兄救洪皓一事,便晓得那杨大人不是易与之辈,试想杨大人在此间,必是与某一般想法。救固然要救的,却也未必用蛮法子,只须救得取巧些,彼此留些余地便罢,若是就此放弃,怕是杨大人也未必满意罢?江南诸分号,也是秦桧想动就可以动得的么?”
王兰一听,脸上颇有些挂不住,晓得自己身上这官袍对自己实在有些影响,倒是这阮漓胆大包天,或者与杨再兴有共通之处,但王兰也有见识不到处:这阮漓家风,是积年间造反地专业户,从不将官家觑在眼里,五湖四海,正是好汉家苑囿,岂会受这些拘束?当下王兰道:“若似阮兄弟所言,倒也使得,只是不知计将安出?莫非再火烧吉阳军么?”
阮漓哈哈大笑而出,却不言语,当下率千余水军,五艘船,十余艘小船,径往吉阳军而去,不消两日,但抵达吉阳军港中,如一群大汉子,直闯入几位幼儿间,那些个旧船本就破败,与这些新造巨舟一比之下,更是不堪。慌得那统制林明率部出迎,见阮漓时,虽然自家军职还高些,但看阮漓水军齐整,这架子便捏不起来,拱手道:“阮将军光降敝处,篷壁生辉,林某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阮漓浑作不知,嘿嘿笑道:“林大人何必多礼,这些个儿郎们少见大风浪,才遇风起便要进港避风,倒是搅扰大人了!”
林明心中晓得这事并不简单,早捏了一把汗,不晓得祸福如何,见阮漓麾下胜过自己何止数倍,却听不得这等虚多实少的言语,心中只是嘀咕:“莫非这家伙要作反?若是抢了李光去,不晓得临安城中,秦相如何处置咱家!”
大热天里,居然一身发寒,忙私下里嘱咐所部,仔细看守重犯,一个也不可轻忽,便是夜间,也睁一只眼睛睡觉。夜宴菜色简单而礼仪甚周,林明举杯之际,不免试探:“阮将军这番来,大约须在吉阳军停留几时?”
阮漓停杯道:“海上风雨无常,据这天色,三五日内总有风暴,不免要扰搅林大人了!”
林明举杯一饮而尽,只觉得喝下去的都是苦水,是夜,在自家府内将值夜的守卫都增加了五成。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崖州好大风,大宋贪宰相。试探!
月二十九日,天色迥异往日,近海渔舟纷纷入港以避港舟船也各下帆靠码头系好缆绳,阮漓虽在此行前便请教了积年老船工,晓得这季节正是一年间最易生风暴时,是以早早率队抵达吉阳军,以免在途中遇到大风暴,但眼下见渔民们惊惶之色,纷纷传言,近年来从未遇到过这等风暴,大约便是港中舟船,也难免有所损伤。
近日来多方打听,早已经晓得李光及家人所在,只是不便下手,迟迟未动者,便等的这场大风,林明早两日里疑神疑鬼,只怕这阮漓是来为怀南市舶司找回场子的,却不料等了许多时日,也不见动静,全~这风暴来时,连阮漓也慌了手脚,料来“进港避风”之说,也有两三分可信,只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保,哪里有甚心情去看顾阮漓!
未时刚过,数朵乌云渐渐张大,天空中一轮烈日才不过一刻光阴便消逝无踪,天边一片漆黑,正顶上却是阴风惨惨,灰荡荡一片,隐隐听得云层后的雷声阵阵,吉阳军地面上人马匿迹,船头早不见人影,连岸上也是风户紧闭,风初起时只听得呼啦啦响,后来竟如枭啼鬼啸,风过之处,舟覆屋摧,人叫马嘶,皆搅入风雨中,一丝也不得听见,饶是晋城水师已经下过数次南洋,自年初至此,却从未遇到过这等恶劣天气,阮漓早早分派得妥当,只是怕这风雨过大。反坏了事。
是夜风雨大作时,自然人鬼辟易,直过得四五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下来,依旧满天星斗,哪像刚才这几个时辰里有如鬼域般难熬!林明趁夜举灯往港中一看时,只得叫苦:阮漓带来的水师皆是新船,倒不见有甚破损。吉阳军旧舟却早已经破败不堪。眼下再经这番风浪。岂有幸理?虽是星光暗淡,掌中灯不能及远,也看得见靠码头处损毁模样,却是一丝办法也无,只好等天明再作区处。
谁想林明不肯劳动,自有肯辛苦地人,李光所居处本就破陋。经此番风雨,茅屋四壁及屋顶皆无一片完整,幸喜屋还未垮,比那受灾重些的毕竟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只是内里几无下脚处,一家人挤在那无雨处,庆幸风雨过去,举家平安。打算站至天明。再行修补,此时也无计可施。但未交子时,一伙军汉强行拆开房门。直闯“进来”,这屋子也实在不需要再开门了,处处皆是可以通行的大道,反是拆门这招用得猛了些儿,差点便屋子直接拉倒,骇得李光一家魂不附体:皆以为附近林明麾下无赖,趁这大乱之际,前来打李光一家人财的主意,李光径将女儿媳妇挡在背后,这才喝问道:“何人如此无礼,吉阳军当真无王法么?”
岂料那伙军汉却就此罢手,为首的一位躬身拱手,言下颇为恭敬:“李大人说得是,若是有王法在,岂会让李大人这等忠臣到此受罪?不晓得李大人记得广州南下时,同船的王兰王大人否?”李光愕然片刻,才恍然道:“莫非晋城王将军?”那军汉答道:“正是,眼下奉旨为怀南市舶司主事,主持清澜港事务,特着阮统领率小人等前来吉阳军,专请大人携家小往清澜一行,有要事须当面向李大人分说。”
李光骇然:“此事不可!若为秦桧所知,非但老夫一家老小难免,便是王将军,也怕脱不了干系!”
那军汉不为所动,反问了一句:“王大人早晓得这话,是以让小人转告,可记得临安城外直学士洪皓否?”
李光道:“洪先生大名,宇内皆知,只是不幸为回禄所侵,历百般辛苦方得南返,却葬身在临安城外,多有传言,道是秦桧所为,却不知虚实。”
那军汉道:“秦桧岂会不下手!只是为晋城军杨大人所救,眼下变更姓名,正在晋城中襄助大事,全力以备抗金之事,只是留了家小在临安,颇有些不便处,是以王大人坚持要请李大人家小同行!”
李光闻言,哪里还有话说,当下率家人出了茅屋,回头看时,几名军汉犹豫了一下,掌中微微灯光忽明忽灭,却是面对李光,为首者道:“李大人府中,可有贵重细软物事?”
李光苦笑:“除了身上衣物,便是一箱旧书,其余何足挂齿!”话音才落,便见一只书箱提出屋外,随后那茅屋被这几名军汉一扯,分作数片,四散飞出,恰似那暴风吹过,屋内其余物事,也往蕉林中扔得处处都是。
却才行得数里,未及码头处,迎面处却有人影影幢,大约不下数十人,听声音老幼皆有,不晓得是何路数,左右不过是吉阳军所管罪囚,众人一时皆不敢动,对面人群中却似未察觉,照旧哭叫争执,李光听得片刻,突然出声叫道:“当面可是胡胡大人?”
那群人为之一静,片刻后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在下正是罪囚胡,恰才来的是哪位大人?有何指教?”
李光欢声道:“胡兄弟如何这般辛苦,半夜间还在此间,不晓得府上?——”
胡一叹,沮丧之极:“舍下茅屋全坏,一家老小在这蕉林间逃生,幸未失却人口,此番也不曾丧生,想是天不从秦桧之意,李大人远在数里外,如何也到了此间,莫非贵府上也未曾保全?”
李光正要答话,身边军汉催促道:“李大人,前方码头不远,大船正在港中相候,若是稍迟了些儿,只怕阮统领面上不好看。大人且快些经过,也好让小人交差。”
李光听了,却是吱吱唔唔,不好分说,也不肯挪步,那军汉着急一阵,忽尔明悟:“李大人莫蜚欲救友人?”李光却是一拱手。道:“彼此皆是为秦桧所陷,沦落天涯,朝中也是忠良之辈,若是将军肯行方便时,李某深铭
不敢言谢!”
那军汉犹豫一阵,才道:“罢!罢!罢!眼见这家也难有活路,船上尽可装得。便叫他们同行也可。只是不必说得详细。到船上再讲便是。”
李光自然省得,扬声道:“胡兄弟,此间有一船家,却喜船上并未损坏,带携老夫家人前往舟中避一避,若胡大人肯同行时,舟中尽可装得。多些人也无妨!”
胡一愕,却是别无选择,随身事物更少,连茅屋都不见了,哪里还有东西可带?当下率家小随行,不到二三里,早到了码头上,众人夜间也不分明。便随那军汉上了船去。只是这搭板又长又陡,众人上船时,便如登楼一般。李光与胡皆暗暗心惊:“好大地船!”
进得舱中时,风平浪静,***通明,那为首地军汉除下斗笠,却身材矮小,黝黑如碳,弯曲如猴,众从皆拱手道:“阮统领!”李光这才晓得,原来上门救助地,恰是阮漓本人!
胡此时还如在梦中,李光拱手贺道:“胡大人这番机缘巧合,脱出樊笼,皆拜阮将军之力矣,老夫敢先此致贺,异日到了平安处,莫忘了杯酒相谢!哈哈哈哈!”
舱中众人见胡犹自未解,都是面上莞尔。
次日天明时,林明率部先行抢修码头船只,只有蕉林中负责编管罪囚的军士才记得前往各犯官处查访,却见各处茅屋一片狼籍,幸存者不过十之七八,其余或者横尸水中,或者消失不见,稍稍核对籍薄,便不见了一二百人,倒也不只是李、胡二家,只是像这两家合府一人也未见到,却也并不普遍,其余诸家多是不见了一两个,或三五个,断无全家不见的道理,但惊惶之下,哪里还有人会记起此事?只合匆匆往林明那里报过便是,林明此时还在码头上繁忙,衙门里也破败得一塌糊涂,正在征调罪囚修补,一时间还未来得及详细察看,便将所禀随手弃置案上不理。
阮漓却顾不得礼数,遣一书吏往林明处传一口信,只说叨扰多日已是不该,眼下幸好舟船几无所损,也不便再搅扰林大人救灾,这便拔锚启航,改日再来相谢!
两日后,怀南市舶司内,王兰与李光、胡、阮漓相对大笑,王兰道:“林明那厮,如此恶形恶状,辄敢视我怀南市舶司如无人,便要教他吃些苦头,试看此番如何向秦桧交待!”
李光捋须道:“老夫料那林明也不敢多吱唔半句,只得推给这老天爷,若非一番风暴,阮将军也不好下手,只是这番饶上了胡大人,却是一巧事!”
胡在一侧,闻言却愀然不乐:“胡某侥天之幸,遇到了阮将军打救,只是吉阳军地面上,忠良之辈甚众,如赵鼎赵大人等,却不晓得眼下是生是死,想来天佑忠良,当别有生路罢!”
李光颇有感触,沉吟道:“老夫早是遇上了王将军,这把残骨才不致随风雨销毁,大宋天下,有秦桧在朝一日,便不断有忠良之臣发往这吉阳军,岂是我等可以尽数救得的?若要吉阳军中无冤枉之臣,便须临安城中,无秦桧一党,此方为治本之功,胡大人当年置生死于不顾,血谏圣上,力参秦桧贼子,天下钦仰,冥冥中自有神佑,才随老夫得救,祸福报应之道,岂可不信?相信赵大人及其他忠良之辈,也不会让秦桧如意!”
此时在临安城中,秦桧正耳根火烫,心知不晓得哪里有人正在咒骂,但自家心中有数,天下间咒骂自己的人堆山积海,岂是查察得完的?只要自己身在临安,稳如磐石,便是天下悠悠众口折牙断舌,又能奈自己何?当下也不深想,但最近却如有灵犀般,正打算寻那晋城晦气!原因无他,也不干清澜港内众人之事,而是平江府治下的琐事。
三日前,平江府治下一村社中,数十名县吏捕快,与两名手持秦府札子地师爷喧嚷而来,道是奉中枢札子,欲征买此间土地,为官坊所用丝绸种桑,杆尺丈量一番后,村中大半田土,皆在所征买地土地之内,众村民大是不愤,当下喧扰不休,几至动武。最后地方乡老里正皆出面调和,县中只得以各般赋税未曾完备为由,拟将村中为首地村民尽数拘提。此时秋粮还在青壮时,哪里便来粮草完清?县上明明是在刁难村民!
谁想不到一日间,所须缴纳粮草尽数折成了银两,全部至县衙交割完毕,竟提前数月将全年赋税全数缴清。其时赵构因天下无事,明令禁止不得提前征收下年赋税,县上一时作了难,却不晓得这银两从何而来,等细细查访之下,才晓得有村民往晋城缎坊求告,那李德大笔一挥,将秋蚕银两提前发放到了村民手中,便渡过了一时之艰,未受那秦府下人勒索!
此事一层层上报至秦桧处,当今宰相大怒,便要寻那李德晦气,左思右想,却不晓得赵构处意下如何,料来若是径直惹了杨再兴,只怕赵构面上过不去,但若是江南诸分号也如此欺人,只怕此后诸事难为,倒要先试试赵构态度,方好下手。
不数日间,平江府地方上奏至赵构处,道是那晋城商号欺压本地士绅,纵乱民不伏朝廷法度,祈圣断处置。赵构得奏,阅得详细,怒批曰:“此等事亦奏至临安,置平江府何用?”
秦桧在中枢得朱笔批复,不明所以,只得原样发还平江州府,另附札子道:“姑按大宋律法,如有不妥,再行奏至中枢另议!”
平江知府得书,既怕且恨,当下着得力人手,径往村中拿人。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宋兴工商,草原合诸部。争锋!
漓趁火打劫,将李光与胡全家接至清澜港,趁的是惧的暴风雨,吉阳军统领林明处置得数天后,才回过神来,晓得出了大事。但失踪名册上却不只是这两家人口,再者那一夜阮漓也是一般惊惧,林明哪晓得已经着了道儿,待要疑心怀南市舶司,也晓得无从下手,便是对方做的,既然如此隐秘,全无把柄可抓,岂敢轻易上奏?当下林明腹痛了十来天,眼见这事实实的遮掩下年未遇”等语奏至龙随云处,龙随云在所附名册中见到“李光合府一十七口”、“胡合府二十五口”等字样,联想到王兰前者所为,加之阮漓动作又大,岂会毫无猜测?只是此事若是掀开了,大宋朝上下,掉脑袋的当不下数百官吏,自家乌纱大约难保,只得匆匆浏览,眼皮直跳,急着人送往临安秦桧处。
此刻秦桧却在中枢有些不甚踏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平江府出面捉拿几位带头宁可缴税也不卖地的村民,以免坏了秦桧财路,这等事此前做得多了,岂会在意多此一桩?但事涉晋城势力,岂是细事?秦桧所在意者,便是看杨再兴手中财路是否动得,看赵构是不是特别关照这位便宜舅哥,若是这番得了手,此后晋城商号要在江南发财,只怕便少不了秦桧一份!财帛动人心,秦桧眼下可谓是江南最大的“地主”,不仅江南各路州县广积田产,每处动辄以千顷计。或有上万者。每年大寿时,各州府主事、各路营帅皆须尽力而致财宝,往往一县之治便须备数千,与杨再兴所设分号相比也只是稍逊而已。
此番知平江府只不过想在平江多呆几年,莫要匆匆调回临安赋闲,这才动起脑筋,打算贱买千余顷良田,与秦桧进献。岂料会半路杀出个晋城商号来。大洒银两。将一村民众所须全年税银缴讫,急切下不得手,等赵构朱批一下,更是骑虎难下,总须寻几个村民的不是,并扼制住李德不再干涉,才好下台。或者这购地之事照旧可以行得。
李德本是出于一时义气,从岳家军中出来地人,手中稍稍宽裕些,搭救几个村民算什么?左右不过是二百余,还不到缎坊三天的纯利,谁晓得这番惊动临安,平江府会如此大动作跟进,李德在捕快尚未出城时。便得了消息。只不过惊惶片刻,便自有了主意,忙着人飞报所救村民。一面却往临安分号马主事那里报讯。以图解救之法。
时未交午,那帮捕快纠集人马,数十人雄纠纠扑入村来,一时间鸡飞狗跳,烟尘四起,村中小民惶惶然不知所措,但最为让人无处着力的是,却是村中壮年男子皆不在家,不是进城卖丝、茧,便是到别村帮农时,家中只得些老弱妇孺,便是要抓,也无从下手,眼看便要过申时,暮色渐合,为首的捕头将村中老小尽数驱到一处,喝道:“各家户主竟是到了何处?为何至今未返?若是有说得分明的,便可回家,否则老爷一时恼了,便抓了你等去府衙牢中,看家中取是不取!”
这话一出,村中哭叫连天,村民们久在平江府与临安府出入,也不甚惧怕官差,何况此番本就有人撑腰,当下哭叫声中,渐渐有老妪老叟开始哭骂起来,话语难听,且渐往官差们面前涌去,二百余口涌动之下,便是那数十捕快也有些惊惶,捕头一看不妙,大声吼道:“你等是要作反么?辄敢拒捕?!”
此时村民为之一慑,俱住了脚,却有乡人扶一老叟,颤颤巍巍从人群中站出来,对那捕头拱手道:“大人说的甚话?村中这班老弱在此,何人要作反?自古道‘官逼民反’,莫非大人要逼小民作反?明日老儿倒要往平江府击鼓,请知府大老爷主持公道,看大人逼民作反使得么?”
那捕头一时语噎,哪里敢吱唔半句,半晌才咬牙道:“你——你等刁民——这等放肆!老爷明日里却再与你等计较!一个也莫跑!”
村民们欢呼声中,捕快们怏怏而返,深夜方才回还府城,向知府覆命,那知府听得“官逼民反”四字,吓得浑身一颤,不敢言语。
次日,临安城中,马主事得报,匆匆往殿前司军中奔去,蒙冲等惯常得他好处,颇为相熟,见老马来得火急,都打趣道:“老马这般勤谨,莫非家中哪一房媳妇要生产了,邀某家过府饮酒?”马主事岂敢调笑,苦着脸道:“诸位大爷便是这般惬意,我家主上却有大祸,实实的笑不出来,须各位大爷搭救!”
蒙冲与蔡晋、凌雪峰等相顾一愕,都变了脸色,待问得详细,各自沉吟,蒙冲最后才道:“此事于秦家实在不足为意,只是那平江府若就此失了面子,只怕不肯善了,日后定要与李德为难,李兄弟这番却是孟浪了些。”
老马苦笑道:“将军说得再对也没有了,这番平江府不敢拿李德下手,便是将村民出气,昨日已经将麾下捕快派遣至村中,欲捉村民问罪,只是罪从何来?左右不过是将此下台阶便罢,却苦了大宋子民,平白的受这等冤枉!日后若刻意攀附,只怕李德也不得脱身!”
众将闻言,都有些不平之气,却是谁也不敢多说半句,老马见不是法子,匆匆作别,便要另想法子,蒙冲却叫住道:“且休忙,晋城之事,我等兄弟岂有旁观之理,只是怕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杨大哥那边,还须报知此事,明日我兄弟自往平江府一行,料可拖延些时日,若要救得透彻,还须杨大哥出面!”
这边厢蒙冲打发了老马,却不得擅自作主。径往杨存中处,悄悄耳语数句,杨存中近日身材大发,在椅中躺得舒服,身子也不动一下,却苦着脸,然不悦:“你等兄弟情意,本帅岂会不知?只是这趟浑水却没必要深搅。秦相面上。本帅如何过得去?
蒙冲见这话说得七八分是活地。忙跟进道:“此事左右不过搅扰一番平江府,也不须相公出面,小地们前往挪挪地方,料那平江府也不敢放半个屁,过得十天半个月,那平江府歇了心思,便是一场功德。日后也好在杨都统面前作人,只是须在中枢讨个札子,方好出京,此节须劳动相公面上,不晓得——”
杨存中听得这话,稍稍动容,沉吟片刻,笑道:“你等便是这般计策。虽上不得台面。倒也可以应付得一时,只是莫攀附本相便好,可仔细着些!”
蒙冲哑然而笑。哪消半个时辰,便在中枢用了押,秦桧其时已经入大内随侍圣驾,浑不晓得已经放出去几位闯祸地都头,而且还奉的是中枢的札子!次日午时,蒙冲奉札子以类似“拉练”的名义,将这雄壮之师带着从平江府衙前经过,由拓皋战场上活出来的将士虽然经过数年酒肉美色消磨,仍有些许杀气在,平江知府虽不晓得来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迎候,蒙冲浑不在意,连马都没下:“咱家奉札子出京,倒要搅扰老兄数日,只莫要嫌咱多事就好!”
那知府哪里敢作声,只得讪笑道:“将军到此,是下官荣幸,岂敢言扰?”三千殿前军兵马威风凛凛开过平江府,将那惹出祸事来的村子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村民有不知情者,竟以为平江府请得动殿前司军到此清剿,只是为了“官逼民反”四个字,但随后见晋城缎坊到村中劳军,而平江府中诸人竟然半点也不曾吱唔,这才晓得躲过一劫。
平江府众人眼见这殿前司军凶神恶煞一般,又明明白白地支撑晋城缎坊和村民,自然不敢下手,只得奏报到秦桧府上,这番却不须直入中枢。秦桧得讯时,才晓得中枢中已经发札子调了殿前司军到彼处,也见平江府上有言“官逼民反”等字样,只得苦笑,将这账算在了杨再兴头上,晓得蒙冲等多半看在杨再兴面上,或者杨存中也在默许中,略一思忖,只得作罢,左右不过千余顷桑田,别处也可罗致何必与那杨再兴争锋?
果然,不晓得秦桧如何指示平江府,反正最后平江府另谋了一块地,将自北方迁来安置的宋民再次发文南迁,直到广西地界才另行安置,这些来自河北地宋民们本庆幸逃脱兵灾,才得安生几年,哪晓得会被这恶官发遣,一路上骂声不绝于途,只是官兵约束得严,不敢过于喧嚣罢了。
杨再兴得报时,晓得秦桧已经看不顺眼,却将自己无可奈何,洪皓道:“大人若在江南发财,迟早便要与那秦贼冲突,须早作防备才是!”
杨再兴道:“看来我晋城大军,一两年内便须大成,那时还怕秦贼动甚么手脚?只是这两年内还须小心着意,莫与秦桧大动干戈。江南与秦桧相争者,大约只在土地,可嘱咐下去,此后江南各分号,若再有此类纷争,皆要小心应对,但贸易之类却是不怕,倒要看那秦桧能奈我何!江南各分号自下月起,每月往晋城输送精壮士卒三五人,眼下战马既然已经有了保障,早一日北上,便早一日搭救燕云宋民,迎回上京诸人!”
此时江南诸分号渐渐往晋城输送人手,积年间行走江湖地干才纷纷调往河北,另一边则广招好手加入镖师队伍。晋城眼下得罗彦之便,大举输送茶、盐、绸、铁往蒙古,每月则有两千余匹良马经大夏辗转送往晋城。半年间,晋城战马迅速从不足五千飚升至一万三千匹,端地是人强马壮,但已经是罗彦能够做到的极限,便是如此,金军负责金夏防御的统帅撒离喝处,任得敬还须逐月打点,财帛骏马,每批货中皆为其单独准备些许,才得将这贸易进行下去。
按杨再兴计划,只要再过得两年,有三万战马,便是北上之时,兵源自然不是问题,江南近百个分号,每月往河北输送500人,一年下来便不止六千之数,两年之内,晋城军将达到七万余人,若要大举北上之时,只须征调令下,还愁招不到二三万兵马么?眼下岳雷、高林已经完全从州治与生意中脱身出来,全力投入新兵训练,尤其在以前战马不足的情况下,骑军的马战技能远远达不到岳家军训练水平,往往是三五骑兵才得一马训练,眼下基本上能够做到两人一马了,自然让高林与岳雷皆是心怀大畅。
泽州、潞州治下大小事宜,尽付与洪皓与鲁秀林,也不须杨再兴多操心,但杨再兴眼下所关心的,却在江南地丝厂与瓷器厂,李德不负所托,已经在九个州府开了缎坊分号,而江西等地则以“晋”字号开设七家瓷厂。一时间,江南富户皆晓得晋城所指,定是发财之路,所以闻风而上,大开缎坊与瓷窑等,南迁地宋人中,近年也有与当地争讼,失却土地者,诸缎坊与瓷窑却来者不拒,只求越多越好,秦桧在中枢细细察看财赋账册,眼见这农税收入从三千余万渐渐降至不足两千万,晓得像自家一般大肆吞食土地的官员正多,幸好各路商号与铺坊之属上缴的商税大胜昔日,居然将大宋岁入递增至四千万,也是心思活泛,开始筹划在所得土地上建几间坊、窑,如今名下虽然也有些茶山,却是不如这些坊、窑来钱快而且多。
杨再兴忙于开厂赚钱,罗彦处却忙于打仗。
不亦鲁黑汗已经下令,着罗彦率所部北上,将大会诸部,先避开完颜锋芒,再与“蒙古最伟大地汗王”俺巴孩汗会盟,克烈部不再单独对塔塔尔人作战了,要打败塔塔尔人和金人的联军,克烈部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若是蒙古诸部都聚在一面大旗下,天下无人是敌手!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六章 塔塔尔求亲,完颜亮求计。长城!
月的大草原上,青草深深,直过马膝,数百只直至数羊群如白云般点缀在草原上,碧草青青,在远方与蓝天相溶,不可卒辨。
忽尔地面颤动,羊群不安,远远的草原上如飘来一片红云,狂奔的马群将长草破开,从远处的长草间现身,将近这一群群牛羊时,才开始减速,不亦鲁黑汗纵马挥鞭,稍稍将百余骑人马带得偏向一侧,没有撞向羊群,跃马近处一个缓缓的土丘上,这才驻足遥望北方天际。
古儿汗紧紧跟上,立马在侧,指着天际的阴影:“大汗,那里便是金帐所在么?俺巴孩汗便在那里大会诸部了!”
不亦鲁黑汗点点头:“不错,我来过数次,这里便是金帐所在,天黑以前当可抵达,这数年来,不晓得俺巴孩汗是否像克烈部的母羊一样,又长得肥壮些了?哈哈哈哈!”
古儿汗在一旁不敢置答:俺巴孩汗被称为草原上万民的大汗,克烈部虽在诸部中公认为武力最强,却未必能够保证不亦鲁黑汗能够与俺巴孩汗相提并论,后者才是草原上最为著名而英勇的英雄,相比之下,不亦鲁黑汗只不过这一次来时,才挟对塔塔尔人的大胜,开始有一些面对俺巴孩汗的自信心,古儿汗从不亦鲁黑汗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丝不好的苗头,随后跟上来的罗彦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蒙古诸部中,虽然都晓得。要对付塔塔尔与金人联军,必须在俺巴孩汗的金帐下统一各部地力量,但不亦鲁黑汗参加过对塔塔尔人历次作战,却有不同的见解:此前的作战中,蒙古人从来没有获得过充足的铁器作为武器,甚至在本次对塔塔尔人单独作战时,不亦鲁黑汗都觉得用精铁打造盔甲过于奢侈了,若非罗彦坚持要打造盔甲。还可以多装备一倍以上的克烈部勇士。但这一战赢得实在太容易了些。在几乎相同装备水平与人数的情况,塔塔尔人完全不是克烈部的对手!不亦鲁黑汗甚至开始有一点点冲动,想试试以目前的实力,蒙古诸部还有没有哪一个或数个部族加起来,能够与克烈部地武力相当!
“一统大草原!”
这个想法偶尔会在酣梦时响亮地震动克烈部地汗王,但在清醒过来以后,不亦鲁黑汗仍然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大草原上地威望还不足以取代俺巴孩汗,若是要依仗罗彦不断提供的铁器,打造出一支强大的铁军出来,还需要数年的时间,是以这一次来,仍然作好了臣服于俺巴孩汗的准备,并不打算暴露出争雄草原的野心。但实力在握的人总有得意忘形地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无意间流露出对俺巴孩汗的体形的不尊重。虽然不亦鲁黑汗自己的体形也很不怎么样。
“贺兰可汗,不可忘了对克烈部的承诺,这里便是俺巴孩汗的行宫所在。诸部的汗王将齐聚于此,若是贺兰可汗忘了对克烈部的承诺,长生天将不再庇佑克烈,也会损害贺兰可汗在大草原上地威名!”古儿汗不放心地提醒罗彦,罗彦自然理会得,拱手道:“古儿汗与大汗放心,某家此番来,不过是随大汗见识一下草原上最伟大地不亦鲁黑汗,绝对不会将上好的精铁卖给其他诸部的汗王!”
只有长期独占从晋城卖来地精铁,才有可能在草原上独霸一方,这是不亦鲁黑汗与古儿汗心知肚明的事情,将汪古部交到罗彦手中,则不无让罗彦挡住完颜亮大军的意思,只有让罗彦挡住来自南方的威胁,才能够放心地往北方和东方争雄,先彻底消灭塔塔尔人,再一统草原,此番会盟诸部,正是进讨塔塔尔的好机会,也是让克烈部在诸部中脱颖而出的良机,但若是让罗彦也卖精铁给其他汗王,克烈部的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是以从克烈部出发之前,不亦鲁黑汗不吝以马五百匹、羊三千只的价格,买下了罗彦不对其他部族出售生铁的承诺,当然,此后若是罗彦需要更多的好马与羊群,不亦鲁黑汗也承诺,有多少生铁,就有多少牲畜,绝对不会让晋城失去充足的战马来源!
至于一统草原之后,是不是就此与汪古部和平相处,或者会过河拆桥,那已经不是眼前可以想像与讨论的事情了。
让不亦鲁黑汗大为兴奋的是,才到距离金帐数里外,便不断有其他部族的可汗们迎来,一路上大声欢呼:“克烈部的野狼们,塔塔尔人听到你们的名字,已经吓得睡不着了,听说克烈部的突兀尔们每一人都杀了十个塔塔尔人,是不是真的?”
更多的则是散处数里内的蒙古骑军战士们,见到克烈部的旗帜时,对克烈部路过的众人所行的注目礼,那是一种超出语言所能表达的尊崇,不亦鲁黑汗能够从中感受到清晰的信息:克烈部与塔塔尔人的一战,已经名动草原,是近年来少有的取得绝对优势胜利之一,塔塔尔人敢于不集合族之力就进攻克烈部,便是在清楚蒙古各部尚未完全集中武力的情况下,发起的一场局部剿杀,岂料以局部对局部,会在克烈部输得这么惨!相对这些年来塔塔尔人对蒙古诸部作战的辉煌战果,能够以少胜多取得大胜的克烈部已经成为近日草原上最为重要的部族。
“安答!哈哈哈哈!欢迎克烈部的不亦鲁黑汗来到我的帐中,各位汗王,让我们看看草原上最强大的克烈部汗王,是如何打败那些塔塔尔人的!快到帐中来,讲那场大战给所有的汗王听!”一阵豪爽的大笑声中,高大的金帐中走出一位“庞大”的汉子,身上衣着华丽,金银镶饰,果然称得上“肥壮”二字,体重怕不下三百斤!罗彦看得脸色一变。本来显得略略有些肥壮的不亦鲁黑汗在这汉子面前显得“消瘦”了许多,看周围侍卫地眼光,以及不亦鲁黑汗的敬礼,可以想见,这个汉子便是草原上传说“一顿能够吃下一整只羊”的俺巴孩汗了,众人忙跟在不亦鲁黑汗身后躬身,帐门外好一阵喧嚣,才算让为首的不亦鲁黑汗、古儿汗和“贺兰
进入金帐坐定。
帐内果然已经有许多蒙古汉子。看各人模样。当是各部大汗们。俺巴孩汗声音响亮,将这直径数丈余的大帐中众人声音都压了下去:“众位可汗,克烈部的不亦鲁黑安答狠狠地杀伤了塔塔尔人,让那些自称草原上最强大部族的敌人,再也不敢轻视我蒙古各部,更不敢和金人一起来搅扰我蒙古草原上的羊群,近日塔塔尔人已经派遣了使者。来与我蒙古人和谈,再也不敢以大军来攻,岂不是不亦鲁黑安答地功劳?草原上从此将得安生了!蒙古人地帐内,再也不会有哭泣地女人和孩子,马群和羊群再也不缺乏照料他们的汉子!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帐中诸人倒也罢了,也许是已经听到过这个消息,但克烈部过来的三人却都面面相觑:塔塔尔人竟然不来攻打。却要来和谈?!
不亦鲁黑汗靠近俺巴孩汗。以尽可能只让双方听到的声音问道:“尊敬的大汗,塔塔尔人反复无常,比最狡猾的狐狸还要不可相信。若是狼与羊能够成为朋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血流过地草原,只能够用血才能洗净,塔塔尔人播下了仇恨,就应该得到杀戮,为什么要与他们和谈?”
俺巴孩汗却不加掩饰,以同样震撼的音量大声笑道:“哈哈哈哈,塔塔尔人的大汗,派遣他最勇敢的突兀尔来,送来了五千只羊和一千匹马,向我最美丽的女儿求亲,若是蒙古人和塔塔尔人结成了亲家,还需要用血去洗仇恨吗?不亦鲁黑安答,蒙古人需要在长生天的庇佑下,平安地放牧羊群,生育蒙古人的孩子,不要再让流血的战争,继续夺去我蒙古族人地生命吧!”
入夜时,不亦鲁黑汗在帐内怒吼连连,古儿汗让所部地克烈部战士们在帐外守候,不让其他部族的汗王人搅扰,却在帐中对不亦鲁黑汗道:“大汗,俺巴孩汗若是不肯对塔塔尔人用兵,为何要大会诸部?若是从此不必战斗,克烈部的孩子们也可以不再流血,为什么大汗会这般烦恼?”
罗彦在一旁,听得古儿汗地问题,轻轻窃笑,却不肯说半个字,不亦鲁黑汗偷眼觑见,不由得一惊,问道:“贺兰可汗,今天在金帐内你不发一言,却是如何看这事的?”
罗彦的蒙古语实在不怎么拿得出手,也不得不答:“狼与羊,不会永远是好朋友!”
不亦鲁黑汗瞪了古儿汗一眼,意思再明白没有了:连贺兰可汗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你却没有明白!
然后不亦鲁黑汗对道:“正是!那塔塔尔人吃了大亏,必要从克烈找回来,却是怕俺巴孩汗将蒙古诸部召集后对他们用兵,才匆匆向俺巴孩汗求亲,若是给塔塔尔人恢复了力气,或者与金人勾结,却不会放过克烈部!这大汗为何如此糊涂!”
此时,帐外却有克烈部战士叫道:“来人是谁,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克烈部的大帐?”
“泰赤乌部的忽图刺,来见打败了塔塔尔人的克烈部英雄!”一个年青而宏亮的声音响起。
帐中不亦鲁黑汗与古儿汗皆是一惊:“俺巴孩汗的儿子!”
此时的大同府中,完颜亮的亲随们也正大喝道:“是谁?这么晚了来搅扰上将军?”
“萧裕求见上将军,烦诸位通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门外亲卫稍稍缓颊。
话音才落,完颜亮已经在内高叫:“萧大人惫夜来访,必有要事,还不快快请进?”
萧裕恭敬地入内一躬,完颜亮忙逊座,这萧裕虽非女真族人,但久在中京为猛安,此番随行参赞军事,极是得完颜亮器重,便是其身为前辽国姓族人,在中京颇不受人待见,完颜亮独怜其才,诸多事务往往由其共商而定,迭不及远矣!
“上将军如此深夜,还未歇息,想是为这进剿之事烦恼,不晓得下官可否分忧?”萧裕也老实不客气地入座,却问完颜亮道。
完颜亮嘿然一笑:“萧大人便是某家腹中虫子,倒要请萧大人猜上一猜,为的何事?”
萧裕见案上一幅地图,上面画了一条粗线,大约便是目前与克烈部的实际控制交线,遂以指敲击道:“只此便是上将军所虑之事!”
完颜亮并未称赞,却追问道:“萧大人试为某家言之!”
萧裕起身道:“下官冒昧!上将军所虑者,克烈部贺兰可汗等挑动汪古部为乱,却是不敢与我大金骑军接战,我大军一进,便远遁千里,羊也不留一只,大军才返,便随后袭扰,不得爽利,若要长久时,须学一学秦始皇!只此便是上将军所虑之事,未审此言确否?”
完颜亮击节道:“知我者萧大人!这蒙古人兵马不多,又极分散,若要进剿,实为难事,若姑息其屡屡来犯,大金国始终不得安宁,秦时以长城却敌,以求一世之安,虽坏了邦国,却留得后人许多方便,只是大金国土地远迈长城之外,非是昔年秦国所能够比拟,总不成再修一座长城,以拒蒙古。但若不能拒退蒙古,日后如何可以放心南向用兵?强敌在背,便不能全力南向,此实为宗弼退兵之由,若某家异日提兵南下,便须先斩却这后顾之忧!”
萧裕失惊道:“上将军志存海内,倒是下官也小觑了将军之志,还道纠缠于眼下战局,看来下官短视矣!只是这秦时故事,如今未必就做不得,端看上将军如何定夺尔!”
完颜亮犹豫道:“萧大人当真要某家召集民力,再修一道长城?”
萧裕笑道:“未必要修一座长城,才可以挡得住蒙古人,毕竟此时蒙古,不及秦时胡骑远甚,只须稍稍动土,便让蒙古一筹莫展!”
完颜亮大喜过望:“既是如此,萧大人计将安出?”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七章 萧裕论南北,胡铨建大业。正道!
汉唐以来,一改秦时据长城而守的旧策,汉武帝、唐北方部族逐水草而居,迁移不定,来去如风,是以练就精兵,穷尽草原与沙漠,也须勒燕然而后返,其时天下财货充盈,足以支撑汉人武功,至今北方诸部,仍只知汉而不知宋,千载之下,其兵威犹存。自古汉兴则夷衰,北方部族若非经唐末之乱,也不可能有大辽与大金兴起。但当今天下之势与汉唐时不可一概而论,实无一国足以恢复汉唐旧观,昔时征伐,千载之下,犹以为汉时因此而竭国力,致民生多艰,我北方部族更苦不堪言,日夜苦思,只是要报此大仇,将马、羊放牧至南方的大海边。况如今天下经数十年兵灾战祸,若要再行汉唐之事,实非上策!”萧裕见完颜亮求问,遂侃侃而谈。
“秦时筑长城之举,虽耗竭民力,国势为之倾颓,但汉人河北之地平安越千年,若非昔年大辽破入燕云,大金也未得轻入关内,若无燕云,大金则不易取河北。历经辛苦厮杀,流血飘橹,赤地千里,方取得汉人中原之地,自苦人文精华尽出于此,得中原者得天下,此后才有可能将华夷之辨混同,使天下尽为一家,再无彼此之分,庶几可免后世再起杀戮。是皆以一时之苦,却换来千载之安,这其间功过,也难说得很。”
“近二十年来,大金屡为蒙古克烈部所侵,塔塔尔人更深入上京郊野。右相宗弼昔年便深知事不可为,欲南向用兵,便须绝了这后患,一时间却哪里能够?是以出和戎之策,攻取汪古部以为屏藩,与那塔塔尔结盟,共抗克烈部,自此蒙古诸部与大金之间便隔了个塔塔人与汪古部。稍得闲暇南下用兵。十余年间。令宋国献降书于上京,西夏年年入贡,遂有天下!”
“但其时都元帅也无良策可以拒蒙古,便在汪古部与塔塔尔人土地间,处处挖开深壕,马不能跃过,并沿壕建土堡。以效烽火之举,一处有警,一日可传至中京或上京,遂举大兵进击,也得了这十余年安宁。只是这土壕不经风雨,过得十余年,早填得平了,兵力不足时。土堡也早作了牧人歇息之所在。往往颓坏,蒙古诸部才得以纵马南下。大人若有意于挥师北上,须在此间积储粮草兵甲。只怕非经年月而莫办,若只是求北方安定,而后对宋国用兵,则只需要将昔时土壕深挖,便以所取余土砌筑土墙于壕侧,隔数里便起一个土堡,以期烽火之用,则自大同以北千里之内,蒙古蛮夷何由而南下?”
完颜亮击节叹道:“诚哉此言!萧大人这番计较,便出完颜亮之上,若天下间稍复元气,岂会令蒙古诸部称雄于漠北?他日必北上燕然,效汉唐故事,擒俺巴孩汗至上京阙下,明正其罪!方今大金之患,却是中原之地尚未完全伏于王化,子民流于江南,燕云之地久在大金治下,倒也颇为兴盛,却只得二百余万户,中原千万户,如今十不存一,右相近来深悔昔年杀戮过重,致难复旧观,宋民多畏兵祸于江南,赵构又虚应敷衍,不肯发还河北子民,哪里便得恢复汉唐之盛?若要行汉唐事,须有汉唐国力,故欲北伐,应须先行南征,待赵构伏罪,河北尽复旧日繁盛,或者可以成就前人武功,混一天下,再无华夷之辨,以息万世兵戈!”
萧裕转而叹道:“上将军雄姿英发,不输于汉唐开国之祖,只是今上却?”
完颜亮心头一跳,变色喝道:“萧大人,这话岂是随便说得的?”
萧裕一愕,随即意识到其中语病,骇得后退一步,拱手道:“下官糊涂!一时失言,上将军勿以为罪!只是这?”
完颜亮却未进一步发作,而是转过身去:“皇兄春秋正盛,大金国祚无忧,萧大人日后还须慎言!”
萧裕耳又不聋,哪里听不出完颜亮话中萧索之意,今上日日滥醉,大金国举国皆知,本来就已经子嗣艰难,再如此自伐,不肯亲近后妃,如何能够保证大金国祚?完颜亮位在皇室中,本不算高,但严格算起来,居然是皇位地有力竞争者,若今上始终无子,日后完颜亮按序排下来也极有希望!
想通了此节,萧裕心下豁然开朗:“上将军心怀国事,若有机缘,实现此等抱负也非不可能?只是天欲降大任于上将军,必须要经过这番磨难,方可成就大业,下官驽钝,然愿牵马垂镫,惟上将军之命是从!”
完颜亮虽背对萧裕,萧裕仍然看得出,这背影猛地颤一了颤,心下狂喜,晓得自己猜对了,当下拿定主意,再补充道:“上将军不须着紧,天下事有水到渠成者,关外自有上将军主持,燕云之地,下官愿一力承担,中京一班文武岂不晓得上将军威武?下官以上将军之名号令,自然无有不从者,惟大将军所愿尔!”
数日后,汪古部南方村落中,一个已经从事耕种为主的部族内,黎明时,村民稀稀疏疏地出门,开始一天的生计,当真是一天之计在于晨,有下去劳作的,也有驱赶紧牛羊互北边草原的,但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居所,不再像祖辈们那样逐水草而居,甚至在辰时,村中还响起了读书声,却是用的女真文字,教授汉人孔圣的学问。村中鸡鸣犬吠,一派平和气象。村人服饰却与中原大异,成年男子头上剃光,只留几绺小发辨,年长者多数一部大胡须,村中还建了一座波斯胡寺,寺上赫然一个大大地十字架,却原来拜地是传自波斯地景教神明。不晓得耶苏他老人家在天堂里是不是也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拔信徒!
这一族原是党项余族,经年以来。族小民弱,早年附于辽,近年附于金,皆身不由己。
但才到午时,马蹄声雷动,地面尘土扬起,村中老小开始惶惧起来:与往
,这队上千骑的兵马并非经过此间径往北方去与蒙古而是直冲这村落而来。
“都出来!所有男子都出来!”为首地军官模样的骑士在马背上大叫。金军在此间便是生死予夺的主宰。便是寺中供的那位背负十字架的大神,在金军面前也无可奈何,是以没有人敢去向上帝求祷,而是听话地站到村中寺前地广场上。
村中被这千余骑团团围住,四面皆水泄不通,出门返回的只得叫苦,外出未归的。其家人自然暗叫庆幸,只听那军官展开一张纸读道:“奉龙虎上将军令,着汪古部成年男子,凡年满十五或高过马背者,立即随军北上听命,凡有随军者,免其家今年赋税,若有违误者。立斩不赦!”
村中顿时哭叫连天。妇孺老弱皆掩泣,成年男子及高大一些地孩子皆不能够幸免,立即随军北上。一路上,各村落地男子渐渐增加,汇合作一处,甚至大同府地乡间汉人,也驱赶了不少至此间。至此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金人将这许多人带到草原上作甚?莫非要与蒙古人作战?”
自大同府来的老年汉人嗟叹道:“蒙古人来去如风,岂会让咱们上阵去追杀?便是背负辎重也有的是马匹,岂不见咱们地饮食都在这马背上么?不晓得这番是什么祸事,只是不大像上阵厮杀罢了,你看可有我等用得地兵器?”
前方一个后生悄悄扭转头来:“也说不得,日前看到有数十辆大车过去,拉的物事极沉重,像是兵器之类,金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吵什么?作死么?”一名金兵纵马上前,挥鞭在空中击响了一记,骇得众人不敢作声。
入夜时歇息下来,迷底才算揭来:原来立帐挖沟时,那几十辆大车掀开,里面竟然全是锄头之类的农具!这东西倒不是从农户家里得来地,大金国的铁器精贵,民间若有些许,只得用作农具,哪家会有多的?便是官家,也只在劝课农桑时才大造农具,这还是昔年间兀术在中京时铸的,用于发放给从上京迁到河北耕种的女真族人使用,眼下实在没有这么多人迁来,才让完颜亮得以应用。
“锄头?”那名老汉人骇道:“莫非金人想在草原上屯垦?不对啊!若是要屯田时,岂不让咱连家小搬来,为何却只征了男子?”
这时在琼州清澜港内,却有一家老小正欢呼跳跃,一个小孩子大声欢叫:“爷爷又当官喽!爷爷又当官喽!咱们不用饿肚子了吗,爷爷?”
李光身着怀南府市舶司主事官袍,手中拿着一张文书,哭笑不得:“察有泽州府举荐太行义民李南清,饱学守义,不附敌国,有经纬之才,着为泽州府怀南市舶司主事,书到日着即赴任,不得延误!”
“还好!杨都统还给咱家留了个姓在,只是这理上确有些难得清楚,叫‘理难清’也无不可!罢罢罢,若非如此,怎么保得一家老小?那秦桧必定不会放过老夫,止此方是避祸之道!”当下笑笑,将吏部文书密密收入牍中,对孙儿道:“话虽不错,此后不必饿肚子了,只是人前却须记得,咱们自河北而来,爷爷眼下名叫李南清,不可记错了!”
那小孙儿懂事地点点头:“嗯,这样坏人就不能再害爷爷了!”
家中众人都是悲喜交集,经过了吉阳军的一番遭遇,都晓得眼前便是天堂一般,哪还有不珍惜的道理!李光积年为官,小小市舶司能有多少政事?便是当年吏部、户部管天下财赋,也不在李光眼里,只须严明制度,用人得当,便可无忧,官威更不消学得,那是天生带来的,当世大儒间,进得朝堂,精通政事,退得山林,治得经典地,这李光实是其中屈指可数者。
但最为莫明其妙地却是胡!
胡性情刚烈,上书求斩秦桧时便已经存了死志,眼下见秦桧主政,早存了老死海外之志,本无意再入中土一步,只是家小在吉阳军难挨,能够脱出生天,实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却被杨再兴更名为“胡学涛”,直接派遣到景德镇,携钱三十万,负责收购当地所产精美瓷器,并兴建数座新窑。
取得新身份的胡不想从政,却转眼间成了一名大财主!合家老小锦衣玉食地在景德镇安顿下来以后,胡犹自不能相信,竟然在杨再兴安排下成了一名大瓷商!只是胡自是做大事地人,气魄之大,当下也没有几人及得,三十万居然在半年内花得尽!但也将整个晋城瓷业规模扩大了三倍,几乎将当地高档瓷器包揽了五成,俨然成为大宋瓷器界的一名“大鳄”,但打出晋城之名,再大生意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人疑心这个团团富家翁,居然曾是当朝枢密院编修!
“杨大人,胡名动天下,以其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学识亦不差,为何不举荐为一方州县宰,而为大商?”洪皓与胡惺惺相惜,觉得杨再兴的安排不甚合理,忍不住提出来询问。
杨再兴其时正在姚察看棉田回来,大笑道:“君子学得一身本事,便定要货与帝王家才是正道吗?先生虽主泽州之治,若与所印陶书相较,后者不过是末技,却哪一个更造福苍生?姚本是战阵上的武将,如今能够以远比丝绸低得多的价格,让天下人穿得暖和,这番功劳,与多杀几名金人相较,哪一个更大?胡先生对大宋朝中之事,大约不会有多大兴趣,但若是能够在瓷器上有一番作为,日后成就,怕是一般商家难及矣,青史之上,未必就输与了一班朝廷重臣!”
洪皓至此,若有所悟。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八章 草原起沟堑,南洋现海贼!用武。
草原上的突兀尔,蒙古的勇士忽图刺,光临克烈部的不亦鲁黑的荣幸!”不亦鲁黑汗大笑着迎出去,伸出双手与忽图刺拥抱,古儿汗与罗彦却躬身为礼。
“我便是要来看看,克烈部的英雄如何的了得,竟然大败塔塔尔人,追击千里!”忽图刺也大笑,却有些言不及义,更有些心事重重,便在火光下,也看不出有一丝丝喜色。
入帐坐定之后,罗彦才第一次看清这位众人口中的英雄,忽图刺果然长得雄壮,若说俺巴孩汗给人的映象是肥硕,忽图刺头上数根大辫子,总扎在脑后,额头剃光,青筋暴绽,全身肌肉虬结,掩不住力量的泄露,重量总在二百斤以上,当真有如山岳之稳,虎豹之威,顾盼间眼神如电,明亮而慑人,当真称得上“英武”二字。
“克烈部是对的,塔塔尔人是草原上的狐狸,只可猎杀,不可结盟,只怕我那妹子平白地遭那塔塔尔人污辱,却不能换得大草原上的平安,岂不折了蒙古族人的荣誉,长生天也必不庇佑这桩婚事!”忽图刺掩饰不住对这桩婚事的反对甚至愤怒,谈到此事时双眼瞪圆,拳头捏紧,腮帮处嚼肌突然暴起。
不亦鲁黑汗与古儿汗相视一笑,罗彦却在心中打一个突:兄弟相悖,是草原上的祸乱之源,看来蒙古最大的汗王,无敌的合不勒汗子孙间,也有潜藏的深沉危机。
“正是如此!”不亦鲁黑汗右拳击在左掌中:“塔塔尔人已经不复当年之勇。若非金人襄助,也不敢来攻打大草原上地主人,大汗这番如此听那些贼子摆布,只怕久后必生祸患,忽图刺果然明白事理,不晓得有没有什么主意,可以阻止这桩婚事?”
忽图刺黯然道:“大汗主意已定,早派遣了使者往塔塔尔人中覆命。已经在准备大婚的礼物了。甚至还要亲自将妹妹送往塔塔尔人那里!”
罗彦听罢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送不得!”
帐中诸人皆是骇然,古儿汗第一个问道:“如何送不得?”
罗彦望向不亦鲁黑汗,后者微微露齿而笑:“头羊将最肥美的羊羔送到狼群中去,还指望狼群会收入了羊羔而放过头羊么?在塔塔尔人看来,大汗与每一个蒙古族人一样,不过是一个敌人罢了,哪里会认真当作亲人看待?是以大汗不去则罢。若去了却难保平安。”
忽图刺在一旁默然半晌,不置一辞,只众人说完,才突然吼道:“塔塔尔人若是敢伤害大汗,忽图刺一定要去杀光塔塔尔人每一座穹庐下的族人,掠尽塔塔尔草原上的羊和马!让他们的种族从此在草原上消失!”
次日南归时,罗彦不解地问不亦鲁黑汗:“大汗为什么要给那忽图刺提供一些生铁?不是说不能向其他各部提供好铁么?”
不亦鲁黑汗大笑:“贺兰可汗以为呢?那忽图对俺巴孩汗不满,却无从发作。若是俺巴孩汗在塔塔尔那里死去。草原上的新主人将是忽图刺汗,若是俺巴孩汗从塔塔尔人那里回来,说不定便是与忽图刺作战的时候。贺兰可汗猜猜,哪一个会赢?”
罗彦犹豫道:“据某家看,忽图刺并不害怕塔塔尔人杀了俺巴孩汗,大约那才是他当大汗地最好机会,但若是真要与俺巴孩相持起来为,忽图刺虽勇武些,也不是俺巴孩汗地对手,俺巴孩汗在草原上地威名和势力,眼下还没有人可以取代!”
“哼!”不亦鲁黑汗道:“乞颜部与泰赤部算什么?克烈部迟早将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
说罢不顾众人,独自纵马狂奔,古儿汗有些奇怪地瞪了罗彦一眼,却不作声,纵马紧随而去。
罗彦却在心中喟叹:大哥要我到此间,是要让蒙古人强大起来,去和金人争斗,却非让蒙古诸部自相残杀,如何还要让忽图与俺巴孩之间同室操戈?何况便是在大草原上点起了战火,克烈部当真就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么?若是如此,以后会不会平了汪古部,挥军南下,去与大宋争锋?这不亦鲁黑汗也忒急了些。
此时的汪古部草原上,却是一片混乱。完颜亮着人大修昔年的土壕工事,将大半个汪古部的地盘都挡在了壕沟以南,自家却率骑军五千,往壕沟以北大力扫荡,誓将所有汪古部族人都驱到壕沟以南,尽在大金治下为民,只是大军所至,哪里会与那些小部族讲解什么“拆迁政策”,自然与后世的拆迁工作组一般,直接驱开牧民,拆了穹庐,赶走牲畜,直将各部长生天庇佑下地族人,以及上帝光辉照不到的信徒迁徙一空,待罗彦返回汪古部时,原来所部的千余骑军已经在术赤的率领下,与金人作战十余次,只是兵甲不完备,人数也比金军差得远甚,是以屡战屡败,连退数百里才脱出了完颜亮的追杀,人马折损各有百余,让罗彦心痛不已。
罗彦率部直逼到壕沟前时,基础工程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宽丈余,深亦如之的土壕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沿壕一带密布的金军却已经达到七千余,加上有完颜亮、迭亲率主力四处游走,一时间却无计可施:要想突破这道防线,将被迁南下地汪古部诸族接回来,需要深入壕沟以南数百里,就算前往时不难,但返回时却绝无退路,大批人口牲畜不像骑军那般可以机动,肯定逃不过完颜亮大军地绞杀。
“除非完颜亮在此间也筑出一座长城来,否则便是这等工事,岂能挡住我贺兰可汗!”罗彦对着数百步外的建设大军,恨恨地斩断一根挡住视线的树枝,术赤忙将他往后一拉。以免为金军所觉。
这边厢罗彦极度不爽,南方地大海上,王兰却在船头欢呼呐喊,对着前方万里晴空,天上翻飞的海鸟,湛蓝如天空的洋面,其欢乐处非怀南市舶司衙门内可比。让李光那般积年的干臣去当这官儿,却让久经战阵的王兰随大船南下。犹如脱出樊笼。双方都各得其所。安之如饴。
阮漓却在舱中窃笑,将一个紫砂陶壶放在嘴边,轻轻一吸,浓浓的晋城老窖香味溢满舱中,门口侍立的小卒喉头滚动,咽下一大口唾沫,看得阮漓一笑。随手将壶抛出,那小子伸手接住,熟极如流,畅饮不迭。阮淳却在腹内道:“王将军才下得第一遭大洋,没经历过风雨,待天公作威时,且看还叫得出来否,呵呵呵。”
此番南下大洋。十艘千石大船尽出。小船却只得四五艘随行,大量地小船都交给了李光支配,将大船从南洋运来地堆山积海地货物运往从广州到平江府在内的东南各港口。再由那边的分号销售,交从各分号那里接收各项大宋产出,又全部运往清澜港存储,江南各分号派遣书吏算手近百余人增援怀南市舶司,将王兰手中乱成一团的账册和货物清理的井井有条,其中造船的大股东张远财自然最为积极,也最为开心,他所投资的三成股本,就已经在半年左右地贸易中可以全部收回,以后当然财源滚滚了。李光久在中枢,自然对大宋的财赋情况清楚得多,在发动江南各分号组织海贸货源,并分销南洋来货之后,赫然发现,这怀南市舶司所收取的税收根本微不足道,按眼下情形,虽说近三成的南洋船只愿意先到清澜完税,月入也不过税银七万余,但属于晋城海贸一系的交易量,每月都在一百三十万上下,其中利润可以达到七成!
“若以此而论,岂非这晋城城海贸一桩生意,便可抵得大宋一年岁入的三成?”李光不晓得大宽阔眼下岁入多少,被贬之前,大宋岁入不过三千万,虽然南北休兵大大减少了军费支出,原来各镇所收的税费也转交中央,但总共也还不上四千五百万,仍只是渡江南高峰时期的一半左右水平,但晋城海贸只凭此一港便可岁入近千万,泉州等港想来也在少数,是以骇然!
每个月皆有数艘五百石船发往大江之上,再通过沿江码头转运将部分海贸货物运往晋城,并将所赚银两送些过去应用,七月底时,杨再兴却下令:“着怀南市舶司勿将银钱输往泽州,其宜建库于清澜,为他日之用!”
这一则是因为运量大,目标明显,恐怕儿后必为宋金边将们察觉,财帛动人心,难以保证不被染指,另一方面,杨再兴去也有一点远虑:“以金国之势,想要大举南下,只怕一时不可办,但北伐之举,却就在这一两年内,若是北伐成功,自然不论,若是失败,晋城却非久留之地,狡兔也有三窟,如何不在海外有一落脚处,便要东山再起时,也有些积蓄!”
其时晋城军已经接近七万,骑军达到一万七千骑,自幽燕一带往南,实已经是河北地面上第一大势力,若非为策万全,已经足以平定江河之间诸金军了。杨再兴将高林安排到练兵一事上时,叮嘱再三:“十万兵成,便是大举北伐之日,高兄弟练兵练得好歹,实系天下民望,不可一刻轻忽!”而杨再兴自己,却是逐日阶手不离枪,必要练上一两个时辰方罢,看得柔福与秋香心疼,杨再兴却让二人带着致远与怀南到演武厅看自己练枪,已经近四岁致远甚至开始了捏着一柄小小地白蜡杆,学着父亲架势,一招一式地演练,逗得合府上下笑得打跌,其时洪皓已经开始教致远认字写字,并背诵《百家姓》,启蒙得不可谓不早。
另有一处准备工作,则是杨再兴秘而不宣地,泽州府知道的人虽多,但晓得究竟的却始终只得杨再兴与郭铁匠、高林等数人,那便是太行山中地火器基地,晋城铁炮的威力,天下无双,利器不可轻易示人,是以杨再兴虽然勒命郭铁匠全力赶制,铁器、药末等物也积极供应,却是不让军中使用,只待大举北上时再发动。郭铁匠经过百十余次试验,早已经将这火器视为天兵,晓得若投入使用,天下间并无敌手,眼下只是产量不够,前后不过五六万枚,若要平定北方,这点数量远不足用,此外,海南的水军中,也按杨再兴之命送去了不少。
与郭铁匠的遗憾不同的是,水军的铁炮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清澜”诸号小船间插在大船左右,一向不曾远离,“怀南”诸号大船则是一线南向,以阮漓、王兰为首的“怀南一号”在最前导向,罗盘等工具与熟观星象的积年水手,包括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孙头都在这船上,旁边紧邻的是“清澜五号”,只得三百余石的小船,却没有载太多的货,而是以战斗人员为主,按老孙头的说法,一般的海匪,有这艘小船就足够了,根本无须运用到大船上的武力。此番共运用水军二千余人,已经是最大规模的出动,南洋之上,应该还没有可以动得了这个规模船队的盗匪。
可是阮漓却久走平安路,晓得迟早要撞鬼,其实内心里却何尝不想试试海战的味道?当今世上,海贸的最大威胁还是这老天,水面上的敌人虽有,却还不够强大,眼看还有一天就要抵达吕宋,这一路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清澜五号”的船员们一时兴发,唆使船长升起满帆,划动长桨,突然加速,冲出船队,转眼就将怀南一号抛得远远地,阮漓自然晓得这是游戏之举,却仍在船头笑骂:“这帮小子,明日登了岸,便让他们搬一天的货,免得一身力气无处使!”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岂料笑声未停,见那船却如飞而返,背后竟然上了十余艘船!
“有海盗!有海盗!”老孙头第一个反应过来,纵声吼叫,船头上号角齐鸣,弓手强弩齐备,数具大型床弩也纷纷到位。
前方迎面而来的数艘船上,高扬着骷髅旗,果然是海盗船!
战太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南洋翻恶浪,王兰戏海贼。奇兵!
时阮漓见对方稀稀疏疏数艘船,大者不过三百余石上得数十石,虽然晓得这里应该距离对方巢穴不远,仍显得势单力薄,与王兰相视一笑,都暗道:“可怜!”
待过得小半个时辰,却见海面上四处渐有小船靠近,粗粗望去,正南方向最多,东西两侧也有,竟有百余艘之多,也不觉有些心惊,按这些船大小论,只怕也不下两千余人手,倒也与怀南诸船相去不远,但再近些时,见这些船多有破损,船上盗贼衣衫褴褛,手中兵器也良莠不齐,才心怀大畅,阮漓遂对王兰道:“将军可打过海战否?某家也是第一遭,不晓得这些贼子如何胆大至此,竟然敢来若我晋城水师,却不是与我等练兵来的?”
王兰却面有忧色,一来不熟水师接战规矩,但见对方船多,只怕蚁多咬死象,也颇可虑,此外见对方船上旗号不一,大约不只一股势力,如此大规模的海盗行动,此前在泉州或清澜都没有听说过,接近此间航线上,商船多少都有些防御,往往结伴而行,只要船多些,小股的盗匪就不敢妄动,而一股海盗往往也不过数十人至一二百人上下,哪里辄敢来惹这等大规模的船队?
只是王兰却不晓得前两番阮漓率大批船队南下,手中钱银财货充盈,远过其他家商队,而且从来不晓得去向当地码头上拜访,与海盗头子们进些贡物,以阮漓的个性与实力。纵有劝说其降下面子求人地,也只是推作没听见,岂是肯与这班海贼们相与得的?一次也罢了,两次下来,钱帛动人心,加上又遇到了一个“不懂事”的主事,自然难免让群贼有想法了,早在上次阮漓北归时。群盗就已经开始串联。轻易就达成一致。要在这怀南商船队上发一注横财,按众家商议,只道阮漓麾下七艘大船,各家至少分得一艘,其上财货当不下十万,岂不吃得数年?
谁料这一番见面时,见阮漓竟然率了十艘大船。随行中小船只也不下五六艘,各贼首均无畏惧,反而怕多出来供分配的这三艘大船不好办,伤了兄弟们和气,是以小心翼翼地等大队齐集,将晋城水师围在当中,这才开始商议如何打算,阮漓哪晓得已经成了对方案上肉。见对方为首的大船上。数小船载了数人齐聚,交头接耳,商议个不休。此时已经不过四五百步,只是听不见对方言语,但商议之意是看得清楚的,大约便是匪首们了,不由得心下暗喜:“若是两下动手时,只须将这船弄翻,却还怕甚么余者?”
对方七个贼首也在那里欢快不已:“这怀南市舶司自家坏了规矩,不惟收税,还自组船队来贸易,却不是大宋皇帝送来的横财,若是不取,只怕对不住海中神祇!”只是多出的大船人人眼红,商议了大半个时辰,才算将银钱折算清楚,一年长地老贼击掌道:“便是如此了,不须多争:大船折价五万,船上财货便实价算,若要船地舍些财货,若要财货地不要船便是!”众匪首皆哄然称是。
眼见这晴空万里,碧海如玉,转眼间便是海上森罗殿,阮漓已经着人预备水上水下两头下手,务将那为首的贼船作翻,其余小船皆不是晋城水师对手,自然不在话下,岂料那班贼子倒也还“盗亦有道”,竟然行“先礼后兵”之事,着一舢板摇来,小舟上二贼划桨,一名老贼长得斯文人模样,白发苍苍,儒生打扮,只是身上青衫破败不堪,若不细察其脸上凶悍之色,及数处刀疤,便是中土一名落地秀才般,哪里是贼匪之首德行!待得靠拢大船,那老贼见这大船木料考究,做工细致,极为牢固,心中窃喜。
上了船头一看,寥寥数人在船头上,三五水手也不像特别凶悍的,倒是几名侍卫大约是练家子,带得几柄腰刀,恭敬地立在一张案后,偌大船头,便只得两人凭案而坐,一壶清茶,数个紫砂茶杯在侧,空了一椅,倒也像是专候来客一般,不由得暗自窃笑:“鱼腩也有给海鲨敬茶的!”
当下负手而前,略一拂空出的椅子,便要落座,只见那船上两位主人,一个若黑面门神,表情木衲,若无其事,另一位却黑瘦如猴,只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虽不言语,表情中也没有丝毫惧怯之意,不由得心下一惊,才缓缓拱手道:“二位主事是船主?货主?官家?老朽眼拙,认不得真人面,倒要请教!”
阮漓只咧嘴而笑,并不言语,王兰却是一愕,这老贼竟然说得一口大宋官话,那便不是番外蛮夷,幸好还能够沟通,当下起身拱手笑道:“老先生久居化外,倒不曾忘了大宋官话,失敬失敬,我等兄弟有些失礼,不懂得尊老,怎能让老先生站着?快快请入座奉茶!”
这老贼狐疑未定,却斜觑着阮漓,见后者笑得更欢,只得落座再说。
王兰却额道:“老先生问得在下为难之极,若说起来,其实在下既是船主,亦是货主,非但是大宋官家,亦是金国官家,昔年间也败过兀术十三万兵马,差点在朱仙镇外杀了此贼,后来据泽州,又败金军数万——实在不晓得该如何答老先生问题。”
老贼头眉头一皱,听得糊涂,原来此贼久居化外,竟然不晓得中土风物人情掌故,便是这些响动天下的大事,在南海上也如过耳秋风,浑不以为意,只道主宰大陆的仍是大宋国,金人不过北方夷狄,除了高丽与日本或者知道金国实力以外,实不为这些海匪所看重。阮漓在一旁听王兰像模像样,说得有趣,直笑得打跌,老贼大感没趣。然道:“后生家如何这等夸口,海上风大,莫闪了舌头,生死关头,犹自如此放肆!”
王兰却不生气,将远处过百贼船视作无物,安座道:“老先生如何这等火气大!须防伤了肝脾,不利黄老之术。且请用茶——观先生宛然中原人物。却为海贼所用。不晓得是儒?是贼?是奴?请教!请教!”
那老贼听
句,强忍怒气,才端起茶来,却听得后半句,手一抖砂茶杯掷于甲板之上,摔得粉碎。立起身来,右手二指戟指王兰:“你——你——”
王兰忙立起身来:“老先生莫动气,这怒气最伤身,小子不过请教先生出处,先生不答也罢,若伤了内腑,不是玩地!”
阮漓在旁,已经腹痛至痉挛。再也出不得声。
那贼首此时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人不但不怕,还在将他作耍,上船时地骄横之心已去。满腔怒火已生,却怒极而笑,走到船边,凭舷悠然道:“老夫姓吴,祖居山东,早年间随家渔猎,不慎落入贼手,遂流落至南洋,曾居流求诸岛,也还自认是中土人氏,是以不忍多有杀戮,每见中土船只,便往往得货而放人,且留足粮食饮水,不致因老夫而死,今见大宋官家船队,本意不过多取几艘船,仍旧饶过你等性命,只杀一番杀戮也是好的,且知小辈等竟然这般无礼,羞辱老夫,只好说不得了,且看是你等嘴硬,还是手上功夫也了得!”
王兰大笑:“老先生如此方是本色!不晓得先生有何实力,将某家视作鱼肉!”
那老贼头冷笑道:“流求、麻逸、渤泥、吕宋、占城、蒲甘诸处,倒少有如今日般,诸路好手都会得齐了,也是你等的福气,有两千好汉来送你等到龙宫,老朽愧对故土,定为你等多烧一柱香,告辞!”
阮漓见撕破了脸,不再作耍,从椅上一跃而起,越过案几,落在甲板上,便如一大猿猱般轨盈,却目如黑星,直盯那老贼,冷声道:“老贼倒是积了些阴功,今日便放你一条生路,也当是昔时为善的一场福报!孩儿们,出来与老贼送行!”
舱中一声大吼:“喏!”,在这大船之上,也如泰山之崩,震得那吴老贼一骇,却见舱帘掀处,数队军士装甲严整,列队而出,瞬间将甲板站得满当当地,几无落脚处,怕不有二三百好手!老贼这才大骇,晓得适才二人作耍,实是有些后盾的,若后面九船皆是如此,只怕实力不在众贼之下!
但话既然出口,又哪里收得回来,只得回覆众贼而去,那边厢众贼不明究里,只等得焦燥,待闻说这边实力,也各自骇然,却是事已至此,焉有退路?只得硬上,当下旗号挥动,二三十艘大小不等的贼船径往这晋城水师主帅船而来,怀南二号至五号早已经作好准备,众桨划动,与这一号船列至一线,诸小船却退至第二排待命。
“杀!——”
那些个小船上,为首的小卒拔刀大吼,却是将弓箭齐举,便欲往大船射箭,只是相距还有三百来步,还须等候时机,谁料才到二百步左右,大船上早早就备好床弩,只听得数声弦响,各船上皆射出四箭,这点距离恰是床弩威力最大地距离,只听得破空声响,待仔细看时,却已经传来惨叫:几乎每艘小船上皆插了一“箭”,便是一丈左右地长矛大小,当者无不穿膛破腹,舟上地方又小,没得躲处,往往一“箭”了两三人,却一时不得便死,被那“箭”钉在舟上,动弹不得,放声嘶嚎,后方大船上地贼首们只晓得吃了亏,却没有见这等惨状,都是惊疑不已。最小地两只板竟然被直接射翻,舟上贼子带箭落水殒命。
只是贼性勇悍,眼见这般惨状,不肯后退,反而划得快了些,此前与行商们作战时,床弩也不希罕,但若要如此强悍地密集发射,却是头一遭遇到。但再近得几步,没等往大船上射弩箭,又是一番强弩夹杂着神臂弩箭如雨般泼下,便如攻城时遇到从城头倾下的箭雨,更没个躲过,只得苦挨,指望到了船下接舷时好厮杀,却不料未及船下时便已经折损了二三百人手,百步之内时,双方箭来箭往,倒互有些损伤,只是大船上的晋城水师损伤少得多罢了。
进入五十步左右,贼船上数十海贼跳入水中躲避箭雨,阮漓却是眼尖,长啸一声,率各船水鬼也跳了下去,不多时便见水面泛起血浪,阮漓扯索出水时,横咬一柄利刃,快速上船,水下却没有了动静,其余各船也差不多。此时贼船已经靠上大船,船上早已经撤去弓箭,那些贼子们却只得叫苦:船舷上各式长枪大马明晃晃地在那里等候,却哪里是这些海贼短兵能够抵敌的?当下知时务的划桨快逃,不晓得生死的却提刀硬上,只是还未上得大船甲板,便已经被串在了长枪上,如烤鱼一般不能够再动弹。
眼见贼子逃得飞快,阮漓在船头撮指长声吹哨,有如相送,数百步外地贼船上也清晰可闻,那些贼首眼见不能成功,反折损了十余艘小船,都是恨得咬碎了满口贼牙!怀南诸号船上也有数十人为流矢所中却是透甲而过的一枝也没有,只是有十余人颈项处和手上带伤,多半性命无碍,船上自有医官出面敷治。
阮漓浑不以为意,在船头笑闹跳窜,指着那些海贼大骂不已,王兰却忙着安排伤兵进舱医治,另着人上船头替代刚才伤兵们的岗位,特别是其中有几位负责操作床弩的。对面贼首们又聚在一起商议,只是这一番就要激烈得多,其中大约还有要调头而去的,阮漓远远地都看到有贼首拔刀以胁,这才终于达成一致,大约他们没有料到阮漓的实力如此强悍,但最后终于听得号角齐鸣,所有贼船都靠了上来,眼看就要齐齐来攻。
阮漓不再跳嚷,沉下脸来大声呼喝,招呼众军准备,后方大船也已经往前靠近。
此时舱中出来几位穿着与其他水军不同的汉子,为首的走到走到阮漓之侧,附耳低声数句,阮漓大喜,只见那汉子掏出一面小旗,上面只画得一个圆圈,往其他大船一招。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章 火炮震南洋,支票通南北。开张!
批汉子皆是玄色袍服,平日里偶尔与阮漓禀报事务,部水军不相往来,各船只得三五人,只有极少数的水手,参加过第一轮海炮试爆的,才晓得这是郭铁匠麾下负责火炮的人手,此后便是试炮,也不在其他水手面前泄漏,而是由这批人自行驾船出海,试得圆满了,才又驾船回来,阮漓倒是参加过几次试炮,晓得此物威力,眼下见要试用,也是喜悦非常。
当下后方大船也急速靠近,各船头上的床弩却撤去箭矢,架上了一个小小木匣,各放置了一个小小铁鸭蛋在内,那为首的汉子将一面黑旗往下一挥,各“蛋”上火线点燃,木匣急速沿弩架前推,至末将时却斗然翻倒,只有那铁鸭蛋带着火花往贼船飞去,已经不足二百步的距离,连瞄都不需要瞄,数十个铁鸭蛋稳稳当当落入贼船中,诸贼还在犹豫,不晓得为何床弩发动,未见利箭飞来,却是飞出一个人头大小的铁蛋来,只是十来斤重的巨箭都射得飞快,这小小的铁蛋算得甚么?只听得“呼”的一声,便是铁蛋入舱的结果,大船上的晋城水军有见识的还懂得捂一下耳朵,愚笨的却伸长了脖子等那一声响亮。
“轰隆!轰隆!轰隆!——”
阮漓在船笑得合不拢嘴,王兰虽久闻火炮之名,却未见过真正的应用,眼见贼船上木屑四溅,残肢乱飞,烟火四起。三十余颗铁蛋射出,便爆了三十余声,近半的贼船上死伤惨重,贼势大乱!这些船都是贼船中体型较大者,也是晋城炮手们小心翼翼,只怕有射失,故只敢瞄那大一些地船,让小船逃过一劫。但贼子们经此一爆。魂飞魄丧。哪里还有军心?
怀南诸号大船上,“炮兵”们军心大振,黑旗再次举起,不消片刻,双方距离已经接近到二百步内,第二轮“炮”再次发出,此番却已经将对方大小船只尽皆算计在内。只听得轰雷般爆响,七八艘小船直接轰穿,被这铁蛋爆开舱壳,船上贼人纷纷落水逃生,也有三两铁炮落空,落入水中爆开,溅起数丈高的水柱,惊得众贼远远避开。可惜乐极生悲。在大船上的晋城水军士卒们。趴在船头看得高兴,也有那乱飞的铁丸反伤了自己人的,虽然是不多。却让炮兵们再不敢发炮,此时大船上众桨齐划,双方距离已经在百步以内,大船上弓弩齐发,那些乌合之众岂是正规水师对手?虽勉强发箭,也在催舟返身而逃,溃不成军!
晋城水师便仗铁炮之威,也不过少了些水师折损,若是就此接战,左右也不过多损失人手,想来那贼子虽众,也非晋城水师敌手,是以阮漓轻敌时,连这火炮也没有算计在内,岂料这海炮第一遭使用,便有偌大威力,眼见海面上处处碎板浮尸,贼船上烟熏火燎,众贼首死伤过半,侥幸逃生的也在气急败坏,阮漓心中大乐:“自今日起,南洋海面上,便是以我晋城水师为尊了,此外更有何人能够争雄?”当下战意昂扬,立在船头大喝道:“孩儿们,满帆!划桨!咱们追!”
顿时攻守易势,刚才还在气势光汹汹前来进攻的海盗们只恨不能多几双手划桨,眼下又腾不出手厮杀,只愿离这些衔尾追来的大船越远越好,只是船小风弱,哪里便得逃脱?阮漓当真是猴儿心性,也不急着绞杀,只是让大船撞上贼船,撞得木板四散,再着弓弩沿途射杀水中浮着地贼人,便这般直追到入暮时,海面再无贼踪,倒是后面地清澜诸号小船上,擒获了不少海盗,七名贼首只活了三名出来,其中便有那吴姓老贼在内。
“吴先生,午间一晤,还未请教得详细,先生便匆匆而返,看来缘份未尽,还可让小子略尽绵薄,向先生求教一二!”王兰笑嘻嘻迎上去一拱手,脸上却连午间地那般整肃也装不出来,显然正是心情大好。那老贼却满身湿透,头发披散,身上外袍也已经不晓得失落何处,满面狰狞,恨恨地“呸”了一声,吐去口中残留的海水,才道:“小贼不要得意,多在海上行走,须也有翻船时,仗着法术欺人,算什么好汉?”
王兰一愕,半晌才明白过来,这老贼仍将火炮视作了法术,也罢,反正晋城中能够应用火炮的也是极少数人,不论金军还是晋城军民,往往都将这火炮之术视为“五雷正法”,且由他去,当下笑道:“吴先生提醒得是,只是在下年方三旬,未经过风浪,一时间也不易覆舟,小小法雷,料来也入不得老先生法眼,于今只有一事请教:先生久为海上客商放生,也算有些阴德,只是咱家已经放过你一次,这第二次是放还是不放的好?先生可有以教我!”
阮漓听王兰说起什么“法雷”,已经忍俊不禁,再听得王兰问得有趣,不由笑得打跌,那老贼眼中稍有些许惧意,算来这已经是第二遭落入对方手中,这个问题倒也不易置答,郁闷了半天,不顾自己身上捆了索,向前跨步,狠狠叫道:“老夫落入你这等小贼手中,要叫咱求乞残生,却是休想,老子年过六旬,什么世面没见识过?死了也值,不算早夭,千刀万剐也是寻常事,有种的便下手,莫让老爷久等!若是放了咱家,此后海面上休想得一日安生!”
王兰表情夸张地拱手道:“姜桂之性,老而弥坚,果然果然!大约先生没有家小了?是极是极,必是如此,先生久居海外,哪里能够成家立业?念在俱是中原人物,本待要放先生归去,却又怕先生之言属实,为免他日再受老先生所搅扰,只得斩草除根了!”
阮漓在一旁揣摸,这王兰一时不会杀了这老贼。却必另有他用,当下一声断喝,叫道:“一个个都砍喽!不留半个在船上!”当下诸水军手起刀落,数十个头颅落入海中,尸身随即推下去,海面上一个个三角鳍渐渐聚来,数十只恶鲨纷纷
受美餐。那老贼面色大变,这才闭目不言。久久未加劲。睁眼看时。周围数十军卒举刀相向,只等阮漓或王兰一声令下而已。
“吴老先生,若是再不拿主意,明日里王某便是后悔时,想要从海里捞出先生尸身来,怕也是找不到了!”王兰轻描淡写地,指着海面的鲨群。
老贼终于色沮。仰天喟然叹道:“落入你等手中,夫复何言?老夫家小俱在澎湖,若非如此,孤身一人时,岂会受你等之气?罢!罢!罢!但凭你等发落便是!只是可惜了这数千兄弟!”言尽时,眼角老泪流出。
王兰正色道:“为善为恶,一念之间,若先生不积昔年之德。已是鱼腹中之物。若自此行善,冥冥中岂无他日之福报?这些盗贼只因昔时恶行,自有今日之报。老先生久经风浪,岂不晓得这个道理?”
次日打点收获,完好地贼船尚有十余艘,稍稍修葺便可应用,皆在百十石上下,而各路海盗则所剩无几,一来船上地方紧张,二来阮漓手黑,幸好王兰稍稍劝阻,将流求、麻逸、渤泥、吕宋、占城、蒲甘等处海盗各留了二三名下来,否则除了那吴姓老贼,其余早被屠戮一空。
三个月之后,王兰在清澜港得到杨再兴回书,上面只得碗大地四个字“建港流求”!
同书函一起抵达的,是一个晋城小吏,随行的还有一笼鸟儿,不晓得叫什么名字,那小吏却是不肯说,只道是自此以后,所发书函交由这鸟儿带回晋城便可,众人皆是大奇。
与此同时,相同的一笼鸟也送达罗彦处,其时完颜亮已经将土壕建得初具规模,金国骑军大队虽不曾深入克烈部追剿,却将这土壕建设的工作维护得周到之极,罗彦也晓得虽有了个“贺兰可汗”的封号,但帐下汪古部总共也不到万人,可用之军更不满千,哪里辄敢将力量投入到与完颜亮争战之中?当下将所部族人大量地集中到距离克烈部稍近的地方,倒也算得是草原上地一个大部族,从此认真练兵,放牧羊群。眼下贺兰可汗是克烈部最大地精铁和兵器供应商,而克烈部则是汪古部地保护者,并肩防御完颜亮可能的入侵。北方草原上一时间竟然颇为安静,只有俺巴孩汗在认真筹备与塔塔尔人的亲事,满拟将女儿送到塔塔尔那里,可以换得草原上地万代平安,消除掉蒙古诸部与塔塔尔的世仇。
杨再兴在晋城里,却满腹心事:近来不少金国行商或大夏行商,在晋城権场交易时,纷纷向高林投诉,道是在途中往往受到金国守军的盘剥。若是所带的货便只是损失些许,若是带地银两多了,真金白银最是不让人放心,甚至有几家小客商便被金军尽数劫走。
“高爷,晋城商号所过之处,从来没有金人敢下手,咱不图别的,下一遭儿若是要贩货时,与咱招呼一声,咱那点货随您的大队行走便好,莫说别的,给点镖钱也成,你看行不?”有那求安稳的客商,可怜巴巴地向高林求情。
“这个——”高林着实为难了一阵“咱可不是镖行,保镖这档事,还须杨大人说了算,咱且问问他去?”
杨再兴却想得更多,叫来洪皓问道:“咱大宋朝使用‘交子’,始于何时?为何如今不曾大用?”
洪皓果然博学,当下答道:“大宋朝初年,蜀中即有‘私交’一物,往往由富商大贾承办,后有不法之徒,滥发交子,始为官家所禁,后景德年间,蜀中益州张知州深体其弊,遂令蜀中只得十六家富室,素有信誉者可办,并加州府押印,是为官交之始,并有本金,可于蜀中诸州县通兑银钱,大利行商。正式的官交则是天圣年间,设益州交子务衙,才由官家广发交子,以三年为期,届满换新。此后应用日广,至诸路皆有益州交子,至大观年间,才定下规矩,蜀中使用交子,其余诸路使的都是开封所制钱引,旧制每张钱引十或五不等,当下却只得一贯与500两种,朝廷只是印发,可抵钱役税赋,却不得兑换,民间有私兑者,一往往只兑得七百余文,是以民不愿用之。”
杨再兴略一听之下,有点明白过来。这跟后世的钱币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眼下江南国势艰难,虽在恢复中,大约也不时需要发行些纸币以用于急需,但发行得多了,又不许兑换,自然难免贬值。朝廷此举,可以对付得了一时之需要,却如饮鸠止渴,时间长了,只怕不能维护钱引地效用。当下试探着问洪皓:“若是晋城商号按交子之法,也印些文书,加上我晋城印押,付与行商,凡我商号所在之处,皆可凭此付与银钱,则将利于行商,先生以为可否?”
洪皓沉吟许久才道:“大人所言,无非是为榷场交易地行商们方便,不晓得金国如何,大宋却是按律不许私印的,这个却怕官家与大人为难,其余都不是问题,蜀中初发交子时,所备银钱不过百万,本州府库中便是三千万也有,发上千万也不在话下!”
杨再兴笑道:“先生想得远了,某家意思,不过与钱引相类,一张文书,抵得百或千不等,以活字编号,只可用一次便罢,此后再用则另为印制,方便行商则可,民间却是不必。”
洪皓渐渐明白过来,高林在一旁糊涂,却不晓得这便是后来的“晋城支票”由来,行商们领得支票去,在各处晋城分号皆可兑换,一兑之下,分号不得再流出,只能送回泽州销毁,而支票上还有持有人身份等信息,不是可以随便伪造地。
至绍兴十九年时,晋城支票已经通行宋金两国,无处不通。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张俊做初一,秦桧做十五。谁黑!
兴十五年九月,江南大熟,诸路赋税次第入临安,户算,是年农税总入不足一千八百万,较上一年减少了三百余万,是大宋南渡以来减少最为明显的一年,其时秦桧所治私产中,已经大量拥有丝、瓷、茶之产,虽亦广有田产,却不曾缴税,是以隐而不发,未尝以此奏入大内。户部主事报至中枢而无下文,晓得秦桧心意,亦不敢再行追问。
但其时江南福建路治内,却终于惹出祸事来。
张俊自去了军职,愤懑不平,却无可奈何,京中又无面目停留,只得闲居福建,地方上文武官员,也颇有前来奉承者,毕竟曾经是大宋朝军宰,眼下还顶了个异姓王爷的身份,说不得哪天圣意重渥,再入临安中枢为相也不是不可能,是以在地方上也算过得自在,不仅建得数十亩大宅,还经营得数千顷良田,俨然福建路上一富家翁。只是这月里心中烦恼:家中主事却才来报,说是去年收租六十万斛,今年却只得四十七万,足足少了两成有余,这年却是风调雨顺,并无灾害。
“哪里别有缘故!”张俊咆哮道:“必是这帮奴才贪墨,将佃户们所纳租粮拿去货卖,得些现成银钱——只是莫让老爷查实,不诛杀几个,还不晓得老爷手段!”
合府老小战战慄慄,都是惊惧不安,其间有胆大的账房上前道:“老爷暂歇雷霆之怒,据小人细细勘究。便少了数千斛也是寻常,足足差了十余万斛,料这班小厮们却不敢!”张俊这才徐徐思之,深觉此言有理,遂与府吏账房等数十人下各庄户“调研”,不察则已,一查察之下,大是骇异:原来小户人家自有田地者。皆粮满仓盈。是岁大熟之下。江南民生实是近年来最好过的一年,但自家所拥有地田地却多有荒芜者,竟然有两三年未耕作的!张俊恨得牙痒,将各庄户主事叫来田间,先看了所荒土地,再按一亩一杖,逐个打去。直打得血肉横飞,喊爹叫娘,那些农庄主事们平日里强横作恶,这番打得着肉,乡间佃民远远看了,暗叫痛快。
“王爷,求王爷饶命!小人无罪,不晓得王爷如何杖责!”
也有那大胆的庄主。见这杖下无情。一边惨叫,一边求饶,张俊只是冷笑。待打得差不多了,才缓缓道:“你等奴才大胆,本王不曾下田间过问,便这等敷衍——看看这田间土地,若是你等自家所有,哪里会这等荒法,便是轮作之田,也绝无三载不耕的道理,必是你等疏于农事,才有此失,却不问你等的罪,倒让本王去问谁来?”
有稍杖得少些的庄主这才明白过来,撞天般叫屈起来:“王爷饶命,容小的细禀——这抛荒的田地,着实并非小地们有过,只是那些河北来地佃农们不肯帮租,弃田而逃,另寻行计去矣,庄中无处觅得人手,是以抛荒,求王爷明察!”
张俊怒喝道:“胡说!本王下令广为收留河北流民,救了多少人口,这等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除却在庄中帮佃,哪里还有生路?必是你等奴才不曾看觑得仔细,或者强迫威压,夺了他口中应得地余粮,生计无着,才另投的别家,却不是你等之罪,尚怪得谁来?!”
那庄中主事吓得双手连摆:“王爷,着实不关小人的事,例来佃户得三成粮食,小的不敢妄取一粒,只是这班佃户见利忘义,闻说别处更有银钱,便携家带口而去,小的们哪里劝得住?此辈又非是罪囚,也不可圈系在庄中,是以无法可想,还求王爷慈悲,细察详情便知。”
张俊愕然半晌,转过头去问一边的账房:“这福建路上,别家佃租是多少?莫非某家当真少了,还是哪一家着实与本王为难,将这佃户诳去?”
那账房无言以对,倒是庄中其他主事这才缓过气来,有机灵的奏道:“禀王爷,也不关他家事,只是州府城中,近年来坊作之属尽多,每雇得一人,月钱便有一二不等,若遇做海贸营生地,逐月价三四的也有,若换作粮食,足抵得在庄上劳作一年,男子便烧窑划桨,妇人纺丝制绸,小儿辈也可采桑养蚕,是以河北流民,尽从商贾辈营生,不肯复治农事,此事便在福建路上,广为人知,不止王爷庄上,其他各家亦然!”
张俊默然。这年头一石米不过一二价格,还须看成色产地,若是差些的,一石米还不足五六百文,若是在坊作间月入一二,岂不远胜在田间劳作一年,仅得糊口?倘举家如此,一户人口五六个,月入当在七八上下,便在临安城中,一月七八百文也足以营生,何况在这福建路上?
待还得府中,张俊叫人召来附近官员,细细察访,都是叫苦不迭,原来一个个家中都这一两年内缺了人手,田地抛荒了许多,早得五六年前,河北大量人口南下,福建路上是大宋安置流民的第一个去处,所增不下四五十万,原来的各地大户及官员纷纷招收人手开荒,这些年来几乎将福建一地的可耕之地尽数开完,岂料这一两年来风水轮流转,竟然有近半的流民不再甘于佃种农田,而是流入州府及各港口,从事坊作间劳动,甚至随船出海,所得收入十倍于耕种,甚至有出去得早些的,已经开始带着银钱回乡买地,打算自治家业,不再与人作嫁衣了。
张俊察查得详细,遂大为震憾,与州中官吏道:“大宋朝财赋,以农为本,以商为末,如今民心不古,舍本逐末,岂不是要动摇大宋朝根本?长此以往,实在是大宋朝隐忧,本王不能坐视。这便要上书奏明此事,以抑商兴农!诸位久在地方,还请以国事为重,可愿附议?”
诸州县官吏自然应承:“王爷当仁不让,下官等自当附骥尾,岂敢劳吩咐?”
十月间,张俊返临安,奏书上至大内。其时赵构却恰在手书一匾。四个斗大地字:“一德格天”!秦桧喜上眉梢。在福临殿内跪下:“微臣岂敢当此四字!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构呵呵笑道:“宰相替朕分忧,方有南北和
,今岁天下大熟,府库充盈,大宋自靖康之变以来,盛世,便是梓宫南返。太后还朝,无非爱卿一力主和之功,他日大宋朝元气尽复,北上幽燕,尽复旧土,也有爱卿一份功劳,岂会当不得此四字?卿家自有园林之盛,新建阁成。朕无一文赏赐。写几个字还便宜了些,哈哈哈哈。”
秦桧见赵构心情大好,当下谀辞如潮。身边诸内侍也纷纷附和,道是如今年丰岁稔,国家渐稳,江南富足,皆是万岁之功,其余臣宰不过适逢其会,岂可贪功?这一番君臣互谀,直花去了小半个时辰才罢。秦桧得此匾,实喜胜得万赏赐,当今天下若说有大富之家,便除了杨再兴,其余无出其右者,户部主事曾私下言于同僚:“大宋府库,若到青黄不接时,只怕未必富于秦相!”
但富贵越盛,秦桧心中越是不安,毕竟这等光景皆赖赵构一人之力,若是朝中与民间有人大力诋毁,只怕一旦山陵崩,尸骨未寒而九族已诛,那时却无后悔处!今年初已经让秦禧任翰林学士兼侍读,不离赵构左右,恩宠渐深,五月间新宅建成,又以钦赐之名入住,六月间甚至连赵构也闻说秦府之美,御驾亲临,赞不绝口。七月间大力禁绝私史,连司马光后人也不敢再著一字,罪臣李光虽贬至海南,已经丧身风暴中,却仍着其家亲友之属将李光昔时藏书万余册焚之一炬,以免其中或有贻后世之讥。虽于坊间落得“尚未坑儒”之誉,也实在顾不得了。
惟其如此,仍不足以安心,如今请了御笔,后世若有明君将行大举评判秦桧功过,亦必看在赵构面上,不致于做得太绝,以免令赵构落下“识臣不明”之罪,是以此四字之匾,胜于万之赏,大快秦桧之心。当日秦桧返府,便即着人将此匾悬于新阁,即名为“一德格天阁”,临安城中哗然,天下震动,皆晓得秦桧之宠,非历年可衰!
此后不过三日,赵构即召秦桧至垂拱殿,并召户部尚书等臣子,着内侍将张俊奏书念了一遍,才沉声问道:“今年岁入如何?秦卿当知之甚早,为何户部主事奏至中枢,朕却久不与闻?难不成此事过小,秦卿独自裁处即可?”
秦桧见其他臣子面如土色,却不慌不忙道:“陛下容臣细禀,我大宋朝自南渡以来,靖康年间江南岁入不过千万,和议未成之前,虽岁入近三千万,实不足以供江防所需,连大内用度也须处处节省,和议既成,军用大减,民心渐安,农桑之事复兴,才至岁入四千余万,然江南地少民多,河北宋民避刀兵而南下,与江南故民争利,实为弊病久矣!近者诸坊作兴盛,不需土地而赡百万之众,大缓南北宋民之争,虽农税稍减,而商赋则自数百万增至二千余万,大宋赋税年增二百万以上,故国家无农则不稳,无商贾以通有无则不富,便驾舟通海外者,不费寸土而年入赋税数百万,此非大宋之福哉?臣以为陛下可以无虑,若江南士绅有余田乏人耕种,尽可入于官家,以库中钱粮收买,别有用处,天下间无田者正多,何至荒废?”
赵构也不过秉承祖训,也晓得农为国之本,见奏书上说道是:“考福建一路,民间弃农从商,以小利而废根本,良田废弃者十之三四,实为大宋之忧,臣不敢不奏闻。”这话也颇严重,是以重视,哪晓得还有秦桧这番说辞?当下道:“秦卿既知此中利弊,可着人察查,须寻良策以安,不可放任田土荒废!”
秦桧领命出宫,大是不满:“这张俊当得几天太平王爷,连这等事也不与本相商议,便奏入大内,实是孟浪!”当下唤过孙儿秦,密密吩咐,着其会同户部及地方官吏,细察兼并之事,闹得福建地方上士绅,差点自负犁头下地耕种,以免为官家所赎买,其中也难免有不识时务地,被稍动手脚,田地尽入秦桧手中,哪里还须官家出钱?
张俊闻说此变,再听得秦桧之策,忙上门赔罪,秦桧却于“一德格天阁”中摆宴相待,见张俊跑得汗出,微微笑道:“累王爷如此辛劳,桧之过矣!还不快奉上茶来与王爷解渴?”
待张俊吱吱唔唔说起上书一事,秦桧摆手,喟然道:“此事不须多提,王爷府上田地过于宽广,料理不过来也是常事,本相不敢过问,只合着孙儿前往福建路,看看有没有可以替王爷分忧处!”
张俊见插不上嘴,只得恨恨而返,待过得月余,福建路上传来消息,手中田地已经被秦桧的人买了数千顷去,只气得在家躺倒,连服月余补药才得痊埃衾戳侔渤侵幸怀⌒啊W源私细髦菹刂刑拥枵呷罩冢傥抟蝗烁易辔牛俑腥瞬喂傻剿俊⒉琛⒋傻戎钜抵械娜罩冢缂渫恋氐氐杓垡泊尤烧堑搅怂某桑沤ソノ榷ㄏ吕矗皇且郧按蟾慵娌⒌氖可鹇允芰诵┧鹗В追子眯拇蛩愦铀砍褚瞪侠绦┗乩矗庖恍腥此枰峭恋兀耸衷侗戎值厮枰纳伲杖肴匆缓烈膊患跎佟?
这边张俊气得不轻,海南琼州府治下,清澜港内,才从南洋返回的王兰细细听李光报上账来,赚得一塌糊涂,大乐之余,叫来海贼老吴商议大事。那老贼经过与水师一场较量,再打听得王兰及杨再兴实力,咋舌惊讶,再不敢生较量之心,这日听得王兰召唤,不晓得是祸是福,也只得入衙听令。
“吴先生近来颇为帮衬,海上这番往返,获利不少,先生也有一份功劳,只是奉我家大哥之命,有一桩大事须托付先生,不晓得先生肯否?”王兰说这话时,少了往日的调侃,居然透着诚意,老吴一听便晓得其中必有味道,只是实在不晓得晋城水师将自己有何用处,哪里还轮得到自己说什么肯与不肯?当下苦笑道:“王将军笑话小老儿了,如今老夫片板也无,哪里还能帮将军做何事?”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海上生盗贼,河北现宋军。中招
兰笑笑不语,双手连拍,衙后环佩叮当,笑语盈盈,着转出来一群人,老少妇孺,不下二十余口,当先的一两个总角小子,手中持了木偶玩具和饴糖,一路蹦蹦跳跳,才进得堂上,眼中放光,纷纷叫道:“爷爷!爷爷怎么才来?”
后面几名妇女却眼中噙泪,以袖连拭不已,两名壮硕汉子躬身道:“爹!”
老吴头抱过孙子,这番两世为人,哪晓得会在此间见到家小!顿时止不住眼中老泪涟涟,手抚孙儿,连道:“乖孙儿,爷爷好生念想!”
王兰见这一家子见面动情,和声道:“吴先生在此间别有家业,何不返家中再细细道来?还不送吴先生回府?”
老吴这两个月来都住在军营中,与一班水师汉子为伍,几乎将自己也当作了军中一老卒,虽说军中伙食也不差,却哪里及得上在澎湖时如意?只是生死之间活了过来,能够饶得残躯已经是万幸,总还存了个日后返回澎湖与家人团聚的念头,是以不曾以命相搏,而是隐忍不发,只待逃走的机会。哪晓得王兰做事手段尽绝,竟然将远在澎湖的家小也接了来,这番是何用意?
老吴满腹心事,却强作笑颜,带家小随那几名军卒到文昌县城中,却见离县衙不远,好大一座宅子,怕不有五六亩大小,屋舍十余间,前后庭苑整齐,家什精洁,墙壁却还是新刷就的。大约王兰嘱付人恰才准备齐全,合家大小皆是大愕,此时还未与家人说得详细,家中老小只当这老吴在怀南市舶司混得风生水起,还在奇怪积年地海盗为何成了官家贵宾,老吴却是提心吊胆,开始明白过来:王兰如此用心,将自己家小送到此间为质。所图的必是大事。而且是自己能够办得到的。只是不晓得面对如此强悍的水师,哪里用得着自己这个老贼?
待安顿了家小,动用王兰所赐银两购得些家什,吴老头满腹狐疑地赶到王兰下处,吱吱唔唔地问道:“王将军——这个——老儿这番与晋城水师为敌——这个——得王将军饶了性命,也就罢了,如今却赐下这等厚恩。老儿实在难以为报——不晓得将军有何差遣处,但小老儿能够做得到时,便是泼天的大事,也说不得了,只怕年老力衰,当不得重担,误了将军大事!”
王兰大笑道:“吴先生多虑了,我家大哥确有一事。非吴先生莫办。但眼下却非其时,先生只索与家人团聚,过些时日。某家再上门求教,那时却再说与先生详细!”
老吴头心下忐忑,哪里能够安享团聚?只是王兰如此说了,却不好相强,只得在家人面前强颜欢笑,这几日间在文昌县过得惬意,竟然比在澎湖时家业更大了三分,只是内里银钱少些罢了,所以不敢说破者,只怕徒增家人忧心。
果然,十月底时,王兰将衙中诸事与李光商议得妥了,才轻车简从,带两个小厮悄悄上门拜访。
“王将军大驾!还不奉茶!”老吴正在堂上与两位孙儿嬉耍,见是王兰过府,忙让儿媳将孙儿带到后院去,却着人与王兰上茶,王兰也挥手让随侍小厮退下,才拱手笑道:“吴先生在此间,还可将就否?某家一向事烦,未曾照料得先生家小仔细,恕罪!”
老吴面上惶恐,这才有些深得其中三味,知道王兰出手,必让自己招架不得,忙起身道:“小老儿九死一生,不过是王将军与阮统领慈悲,不论有何吩咐,吴某无有不从!”
王兰呵呵一笑:“某家曾道,有求于先生,且必是先生做得到的,眼下便有一事,不晓得先生意下如何?”当下附耳在老吴耳边轻轻数语,老吴先是惊疑不定,后来却笑逐颜开,频频点头。
年底时,流求突然出现一伙剧贼,麾下兵强马壮,专劫过往行商,福建路水师势力单薄,虽勉强出剿过两次,却是损兵折将而返,往来客商,若非结伴而行,往往便须依赖与怀南市舶司所造大船同行,才能够保得平安,而往高丽、日本等地贸易的江南客商,却无路可走,只得派遣代表至流求,与这伙海盗相商,按月上缴银两,海盗首脑则授一旗,逐月颜色符文不同,挂于主桅顶端,则可以通行无阻,福建路上不家不少河北流民,闻说流求岛上招收流民,所去者辄授与房屋、耕牛、银钱、种子,往往有结伴而往者,一时间流求岛上人口大增,各路大小海盗皆往彼处拜码头,闻说那为首的老贼头昔年曾在澎湖厮混,不晓得如何竟然在流求大发,却是实力出众,由不得众贼不伏。
眼看便是一年将过,除却海上这伙盗贼,大宋朝江南半壁,居然还算得上平安,数年未经兵灾战祸,民生渐安,大开荒地之下,今年过得还算丰足,只是河北流民往往自江南豪绅官吏家中佃种田地,过得稍艰难些,却有赖各地州县大办坊作,招收人手,过年时也有了些许余钱,十二月十七日,江淮一带大雪,沿江一带也多有逾江南下,鄂州便在其列,田师中大喜之下,循例报瑞雪之喜至临安,且贺来岁之丰登,赵构处所得地自然不止田师中一处奏报,连王德等也晓得着人做这等文章,连贺仪送至临安。
只是天下太平年间,也有不安生地,鄂州黄鹤楼外,便有一莽汉子,喝得烂醉,不顾家小阻拦,往楼上戟指骂道:“狗样地都统,便只晓得克扣粮饷,鄂州军中如市,哪像个打仗的样子?若是岳大哥在日——”
还未骂得舒服,却迎风一激,满腹酒意上涌,“哇”的一口吐在大路上,众厮仆忙上前扶持。顺便将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地牛皋送回家中。黄鹤楼上,阁楼高处,正与家小融融而乐的田师中其实并未听到楼下的叫骂声,但守在阁外的侍卫们却听得清楚,其中一位入得阁来悄声附耳禀报,田师中听罢,恨恨地将手中酒杯掷往窗外,可惜牛皋已经去得远了。听不到田师中喃喃咒诅:“这老畜牲不晓得死活。早晚要结果了他!”
但牛皋所说地。却并无半字虚言,田师中
率先占了千余顷良田,名义上是安置河北流民,却只民三四成粮食,其余都交了租,此外还在鄂州占了数座茶场、丝坊,倒与王瀚宇做了不少生意。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自然有上行下效的将领,军中每升得一级,往往便是数百至数千之费,买卖官爵如同卖货,市价公行,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而最下等的兵卒则如囚奴一般,为官长劳作。在茶场、瓷窑等处帮闲。哪里还练什么厮杀?
牛皋原是岳飞贴心地兄弟,自岳飞被诛杀,成日里恍恍惚惚。以酒浇胸中块垒,犹难自解,更加看不惯田师中欺人之事,却是身在嫌疑之地,对此无能为力,是以这日酒后欲游黄鹤楼,却被田师中亲随挡在黄鹤楼下,岂肯干休?只是大骂一阵,解了些闷气,却是让田师中更加恨入骨髓,此外于事一无所补。
入夜时,牛皋兀自未醒,门外通报道:“晋城商号鄂州主事王大爷求见副都统,不晓得老爷醒了没?”家中众人无计,只得将王瀚宇迎入,管家苦着脸对王瀚宇备说详细,王瀚宇听罢一惊道:“田师中小人,眦必报,牛爷一向与他不对路,再如此折辱,只怕田师中放不过牛爷,却如何是好?杨爷在泽州府,时时嘱小地看觑牛爷府上,如今之计,怕是要报与杨爷知道!”
此时杨再兴与洪皓却愁坐晋城内:江南大熟也属寻常,河北地面上,却并非如此,泽州、潞州也罢了,以洪皓、鲁秀林之劝课农桑,加上杨再兴地重视仓储,不仅这一年远迈前两年的大丰收,且仓储已经出现不堪重负地情况,开始大力兴建新地粮仓。但河东路上却并非如此,金军统帅撒离喝哪里懂得甚么农事?加以天时不正,自延安府至太原府地面上,这一年居然歉收,一时间流民再度大举南逃,欲直入川蜀,以解倒悬之困,而秦桧则及时下令至蜀中:“毋招集流亡,恐致生事。”地方官吏自然如奉圣旨,将大量流民拒之门外,流落于凤翔府、京兆府、河南府等地面,其间未免有强横者,据大小山头劫掠为生,却纷纷拉起抗金大旗,甚至抢到了解州与泽州地面上。
撒离喝在延安府得报,率大军万余出府,径往京西路上诸州县扫荡,将过年时,大军遇到了从西夏过来的一支商队,由任之才亲率,驼马逾千,各有货物,准备是在晋城榷场交易后,便在这边过了新年再返回的。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撒离喝地大军。
“近来路上不靖,你等都不晓得么?辄敢带这许多财货上路,当真好大地胆子!”撒离喝本来无心与这队行商为难,听麾下小校们说到“许多财货”,不由得眼前一亮,细细看时,却是心中窃喜:这批驼马居然没有残次货色,竟然比所部军中所用的还要齐整些,如此便宜,岂能放过?当下大笑道:“这批马儿不错啊!运货可惜了,本帅军中倒有的是马,不如换换,将军中之马拿去运货,却试试这夏国的马如何?”
任之才心中发怯,哪里敢吱唔一字?当下只得任由金军换去了来自罗彦处的好马,却将金军中年齿衰迈的驽马押至晋城,其间又不见了马背上二三成货物。杨再兴本来大力招收流民,充实二州县治,有了大量粮食,再多些人马也装得下,更要从中选取精壮者充入晋城军,以备抗金之需,哪晓得任之才会带来这个坏消息?一时间泽州军中大愤,便要去找撒离喝的晦气,高林更是第一个要出太行关,直奔解州撒离喝大营。洪皓却站出来阻止道:“这个却使不得!”
这个道理谁都晓得,晋城眼下还不是与大金国全面开战的时候,若是就此打响了,只怕一时间未必取胜,徒耗费几年地辛苦,但若是不打,这口气又实在忍不下来。却在此时,王瀚宇自鄂州报来消息,道是田师中有害牛皋之意,鄂州军中已经颇有传言,乞杨再兴措置。
大年前数天,河中府治下,突然出现一伙强贼,啸据山林,专杀金人官吏,以及附贼害民地奸贼,一时间流民影从,震动数百里地面,京兆府与庆阳府皆急报撒离喝处,乞请出师剿灭。撒离喝本待在解州休整些时日,闻报大是愤怒,立即发书至琼处,要求开封城中军队发兵与其会剿河中府盗匪,琼岂敢不遵?当下点了三千骑与撒离喝合兵一处,齐往河中府开进。
岂料这伙贼子竟然有大批马匹,见大军来剿,便掉头向南,数日间劫掠过了河南府地面,径往邓州而去,邓州守军自然高悬吊桥,紧闭城门,不敢出城接战,撒离喝所率大军也在数日奔袭之下,分作四队,前后不能相见,恰在过年这天,前锋绕过邓州,往襄阳方向追击,不过离邓州五十里地面,骇然发现前方军容整肃,竟然有三千余骑以逸待劳,在此恭候!
为首的猛安大骇之下,眼见自己所率的疲兵尚不满两千,惊疑不定地上前喝问道:“你等是何处兵马?绝非河北流寇,可是宋国骑军?方今南北正有和议,如何北侵大金国土?”
那为首地汉人道:“呸!什么大金国土?你这伙贼子杀了多少宋人,还敢道什么和议!小子们,报仇的时候到了,杀!——”
当下三千余骑虎扑上来,直杀得这队已经强弩之末的金军全无招架之力,稍一接战便溃不成军,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折损数百,那统军倒也机敏,眼见不敌,忙着人鸣金,自己却率队先逃,背后那支汉军衔尾直追了数十里方罢。
撒离喝闻说,暴跳之下,着人仔细勘验,却见那些遗落的兵器,均是大宋鄂州军制,不由得怒火攻心,幸好还有麾下僚属阻住:“大帅不须焦燥,只合着人报到上京,那时右丞相一纸书下,管教这伙大胆的宋军割人头来谢罪!”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两朝汉人使,三姓家奴惧。衔冤!
大哥,此番杀得痛快,撒离喝折了七百余骑,虽不能千匹好马,也夺得500匹在此,也算折半找回些许,痛快!若是不大哥安排下计策,孩儿们都要直杀到解州去方罢!”高林返泽州大营,乐不可支。杨再兴记得后世里看过的记载,道是这田师中便是牛皋之死的元凶,哪里肯就此罢手,却犹未满意道:“这番小小挫折,动不了金军骨肉,撒离喝只不过略伤其皮毛罢了,倒是看那田师中如何渡过此厄!咱家必不能让这田都统失望!”
高林也是自岳家军中出身,岂会不晓得其中关窍?当下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撒离喝自邓州领兵返凤翔府,紧闭城门,以防再受宋军袭击,一面着人往上京兀术处禀报,另一路则直接着人过江南下,过襄阳地面径往临安而去,田师中犹在梦里,不晓得祸事临头,镇江府都统王德获知消息,喜忧参半,忧的是须应对金人问罪,喜的是鄂州军中毕竟有人敢寻金人晦气。只是这金使须过自家地头,也不可推作不知,只得着人将金使迎往临安,一边修书一封至韩世忠处,将此事报知,看韩世忠如何措置。
那金使名唤肖魁,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只是祖居大辽,早年间随辽灭而入金籍,哪里有什么同胞之情?见王德麾下将佐恭敬,愈加不将宋人放在心上,一路上气指颐使。威风之极,动辄怒骂:“贼奴才!敢伤我上国将士,此番定要宋国皇帝下旨,斩尽这帮天杀的军汉!”那些随侍地镇江军士虽领了王德军令,不得违忤来使,却是不敢言而敢怒,背后痛骂:“天杀的金狗!也不过辽国亡国之奴,转眼间直如此欺人!”
数日间。金使到了健康府预备过江。秦桧这才闻急脚递快报。道是鄂州军惹下大祸,虽过得几年平安日子,仍不敢掉以以心,忙着中枢参政王次翁亲往健康府迎候,另着健康府诸官吏小心对付来使,务要接待得隆重圆满,不可忤逆金使。王次翁于绍兴十六年正月十七日抵达健康府时,肖魁已经将健康府库藏的“晋城老窖”喝得尽,正在迎宾驿中发飚:“大金国泽州府中产的美酒,平日里倒便宜了这班奴才,竟然没给老子多留一些!快快着人叫那康王将大内的送来,莫扫了咱家兴头!”一边又埋怨地方上找的美婢不是处子,昨晚不甚尽兴。
王次翁到后,即将所携美酒与肖魁奉上。尽卑辞厚币之能事。力求将金人怒气缓和下来。肖魁见来的是当朝副相,意态稍平,仍在席间跷足狂言:“王大人远赴健康。再好也没有了,大金军为鄂州一帮贼子所袭,折损人马各千余,若是处置得当些,也省得咱家到临安殿上,彼此皆不好看!”王次翁陪笑道:“贵使说的是,只是不晓得撒离喝元帅意下如何?本国自然重罚守军,历来中枢严令不得擅起边衅,何况越界袭扰?以愚之意,是否有河北乱民,冒鄂州军之名,袭扰上国兵马,也未可知,如今南北和议方成,总是予民生息为上,还望贵使斟酌仔细,勿坏了两国边事!”
肖魁闻言,一脚踢翻案几,席间满地皆是杯盘酒肉,众人色变而起,不晓得如何触怒了这金人,王次翁以副相之尊,心中大是不愤,却是数次为宋使北至上京,有些应对经验,却是不慌不忙,只听那肖魁怒喝道:“王参政地意思,是说我大金国未查得详细,便诬指鄂州兵将不成?若是如此,某家便不须再入临安,只请宋国遣使至邓州,察得详细了再作处置不迟,只怕大帅麾下兵将不肯答应,稍迟了些时,便自发兵马往鄂州寻人了,告辞!”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健康众官吏皆是气得发抖,只是不便发作,都看王次翁举动,王次翁调息良久,缓缓道:“诸位不必惊恐,本相曾在上京多时,彼处臣宰,往往如此,也不足为奇,所以故作此态者,不外多要金帛,大可不以为意!”
果然,王次翁所料不差,肖魁并没有就此告别地意思,一边准备往临安而去,一边暗示钱帛不可少,大约总得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方可。
若是早得三五年,这数字还不得了,大宋一年岁贡入淮泗交割者不过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这次勒索地已经相当于大宋对金国年贡的四成了。但近来江南一带,茶、丝、瓷等诸项收入大增,只是健康一府,岁入赋税已经达到百万以上,早不将这点财货看在眼里,闻说肖魁开的价钱,都是心下一宽,王次翁巴不得就此达成协议,不再往临安添堵。只是那肖魁也久闻临安繁华,哪里肯止步健康府?当下连日里密密商议,王次翁着健康府报与临安,就在当年应缴的赋税中扣出了这二十万,将肖魁应付过去。且一边派遣人手护送肖魁至临安消遣,另一边即着人送这银钱至颖州交割——可怜当年岳帅大败兀术的所在,如今却成了纳降银子的交割之地。
只可惜这健康府也图个省心,与王次翁细细相商之下,一分银钱也不肯出,却着人往田师中处,就令其自筹二十万两,付与颖州地面上的撒离喝使者交割。田师中早得到消息,这连日里便如热锅上地蚂蚁,一面大力清察本军中将领,看哪一位有包天之胆,竟然敢率部过江寻金人的不是,给自己惹下这泼天的祸来;另一面则火速令军中得力僚属往临安张俊府上,只愿张俊凭昔年的拥立之功,可以在赵构面前为自己保得一条命下来,富贵之类,早不在计划之中了。
“二十万!不会错罢?”陡闻此讯,田师中大喜过望。江北消息,那伙贼人足足将金军杀去六七百骑,田大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晓得自家兵马难为,这么大地损伤之下,金人必然漫天要价,总不会少了百万去,岂知不过区区二。若是金人性命只值这个价。不须大宋朝一兵一卒钱一路买去,早就恢复河山了!
只是田师中也不晓得的是,撒离喝自吃了此亏,加上兀术历年来交待,晓得大宋非往日可欺,面子上倒可以占些便宜,若硬生生打起来。只怕大金国讨不了好去,左思右想之下,才定下这么个不算太离谱的价格,只不过让宋国压上一压边将们,免致日后常起冲突便足矣。
但鄂州军兵马总数仍属天下各镇第一,虽不在战时,一年兵饷总在二百万上下,区区二十万。确实不在田师中话下。惟一让田师中可虑者,则是京中不晓得会有何处置,便是罚俸落职还是轻地。便摘了这使相之职都还便宜,只要能够留在这位置上发财,大不了多花三两个月,钱自然就回来了。是以着人往临安张俊处时,已经自临安各库中调集了五十余万买命银子至“父王”张俊处供其措置,只求保得平安,还不敢想像能够留职戴罪立功。此番见金使居然只要二十万上下,立时心思活泛,当下着人往张俊处送信,多与那肖魁金银,只要不再追求自己责任便好。
临安张俊府上,收到田师中这个“不孝子”前后进奉地近百万银钱,早已经视其为亲子的张俊仍不免头痛不已:便是别家麻烦好做,这惹了金人之事却是极难为的,但眼看这“儿子”又孝顺得紧,若是倒了,便大为动摇军中根基,虽说杨存中在京中地位不可动摇,近来却与秦桧走得颇近,与自己反而不太对路。若是田师中再倒掉,哪里还有甚么军中势力可为自己支撑?当下也顾不得面皮,四下里着人打探金使动静,更亲往秦桧府上,礼贴上大书“十万”三字,连秦桧也不得不举着礼贴,思之再三,给了张俊面子,在相府安排肖魁与张俊会面,自此将肖魁交与张俊打点,日夜在西湖上逍遥,大把银钱宝物奉上,遂令肖魁乐而忘返,早将问罪之意抛在九宵之外,只是留连不走,直过了正月间才缓缓起身,往北而去。
秦桧在赵构处提及此事,轻描淡写,只道是:“鄂州流散兵卒,有过河覓亲者,好勇斗狠,与上国将士起衅,各有损伤,已令鄂州御前军都统制严惩,并偿付银钱有差,皆着落在鄂州军头上。”赵构初时闻说有连衅,也惊惧了三五日,但见秦桧说得轻巧,金使也未多追究,也就置之不理了。中枢拟札子时,也只将田师中罢去使相之职,落俸一年,戴罪立功。
却说肖魁在临安威风得意,返程时坚持要从鄂州经过,并让田师中陪罪。张俊闻说大是惊骇,星夜着人书至田师中处,上面细细将金使之意布达,另附了六字:“勿自作孽可矣!”田师中得书,惶恐不安,这半个月来已经将营中每一匹马、每一柄刀枪查得明白,除却已经卖与民间地无法收回外,其余地实无一件出营,更加不可能有数千大军北上渡江作乱,备受猜疑地诸旧将佐也一一核查得清楚,近数月来无人曾离开鄂州,搞得鄂州军中人人惊扰,却仍不得要领。此番金使欲到鄂州扬威,万一略有损伤,自家如何交待?
二月初五,鄂州大小街巷清扫一番,凡有卖艺地持了兵器,卖肉的刀柄稍长,卖饼的铁铲过大,皆被驱赶一空,差点便要拔却沿途屋上突出的钉子,以免刮到金使肌肤!牛皋等岳家旧人自然在家中大骂,却被勒令尽数往军中听令。
田师中在亲随护持下,以从未有过的军威训诫诸将道:“本镇晓得,昔时诸位也曾大败金军,只是如今时势不同,南北和议已成,彼此不可相扰,若有坏了和议的,罪在不赦!本镇也晓得各位清白,皆不曾着人过江惹祸,只是邓州出的事,鄂州军却在嫌疑之地,不由得不小心。三日之内,只得委屈诸位在营中暂歇——这也是本镇一番拳拳之意,便是有何变故时,须与各位无关,只是军令在此,不可有违忤者,若是不伏军令,擅自出营,莫说此番有事便须着落在你等头上,只怕前次邓州之祸,也恰好着人背负,却莫说本镇无情!”
果然干系重大,军中诸将佐竟然无人敢应对,连牛皋这等老资格地,也只索默然以对,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当这出头鸟。田师中这大半个月来有如发疯般地搜寻惹祸的,也只怕就差一个出头的人,哪个要冒出来,却不是往刀俎上送鱼肉么?
安抚了军中众将,田师中却在亲随中择得力人手,往临安方向率部扫荡,稍有嫌疑者皆不放过,一时间鸡飞狗跳,于路宋民避之大吉,皆暗地里骂田师中“三姓家奴”!与大宋为臣,与张俊为子,眼下又为金人为奴,颇令人不齿。
但世事往往如此,越是防范得周详,越是有想不到的意外发生:肖魁才过安庆府界,进入田师中治下,欲取道鄂州往襄阳,于初六日辰时过境,大宋朝虽派遣得力兵将千余人前后护持,却不料行至山高林密处,路旁山林中数十枝弩箭射出,齐往金使队中招呼,一时惨呼声大作,十余名金军随侍者几无幸免,肖魁却是命大,连中三箭,皆在左臂上,未中头颈,仍是血流不止,痛得魂飞天外,当真生不如死,此时距离田师中所遣的迎候人马也不过三五里地,陡遭大变,宋军齐刘下马,将肖魁护持得仔细了,才有数百人入林间搜索,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地方抛得数十具弓弩,捡回来一看,只得叫苦:原来上面皆是鄂州御前军记号!
肖魁醒转来时,只大叫连声:“莫去鄂州,北上!咱家要去颖州!”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四章 牛皋下黑手,张俊绝情义。下场!
田师中!敢谋刺我大金使臣!我要灭你的九族!”
撒离喝得了财物,正满意于宋人的贡奉,所得的银钱达到二十三万,超出此前的预期,但见到只剩半条命返回的肖魁,仍是怒不可遏,在凤翔府高声咆哮,随即收拾河南、河中、凤翔、解州兵马,骑步军共二万五千人,逼往襄阳府,与正对面的鄂州御前军遥相对峙,鄂州军中一日数惊,都晓得撒离喝来与那肖魁报仇。
田师中自然魂飞天外,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此时便只得倚仗牛皋等元老暂统麾下可战之兵,防住襄阳、邓州、唐州、蔡州一线,自家却连珠般往临安发去求援札子,张俊得书大是惊怒:“此儿如此不肖,竟然让那金使在鄂州地头遭此横祸!这番老夫如何保得?”当下第一要务是撇清干系,张俊立即上书向赵构请罪,毕竟田师中称其为父,朝野共知,且当初举荐田师中代替王贵之职,也是张俊一力承担,如今这“擅起边衅,破坏和议”之罪田师中是担定了,如何让这小贼拖累本王?是以奏书中言辞恳切之至,严辞请求赵构将田师中“罢职拿问,下大理寺中勘求实情!”
赵构惊惶之下,见这奏章上得亲切,如在溺水中捞到一根浮木,这不是有现成的替罪羊么?当下召秦桧商议处置方略,秦桧见张俊所上奏章,其中对田师中只有问罪,毫无开脱之意。不觉讪笑:“这老张也晓得怕死!”当下与赵构密密商议,着何铸为使,赴撒离喝军中请罪,并送去金帛五万,以求其撤离襄阳返河北,另一边则严旨至鄂州,召田师中解职赴临安,鄂州军则由牛皋暂代。如王贵昔时所行之事一般。也是权领都统一职。算来牛皋久在王贵、张宪等人之上,这几年来才颇不得志,原本还在田师中算计之中,打算要他好看,谁料竟有一日取田师中而代之,鄂州地界人心大快!
田师中得旨,如劈开颅骨成八瓣。倾下一盆雪水来,气丧意沮,帐下有贴心的将校狠狠道:“相公谨守此间数年,无甚过犯,朝廷直如此见罪!不若就这鄂州御前军据荆襄六郡,看朝廷有何人敢来代这军职!”田师中只是回光返照了片刻,仍旧灰心道:“莫说这王德与某家不谐,淮西军近在咫尺。端看这鄂州。昔时岳鹏举麾下,有几人能够保某家逃生?”
这话倒也说得在理,圣旨到达地消息瞬息间传遍鄂州。只有牛皋尚在进往襄阳的途中,犹在为麾下一班老弱残兵大为光火,在那里对着一名站在路边的将领挥鞭怒骂:“这等夯货,也敢统军,你这统领花几两银子买的?连柄刀也拿不动,如何上得阵去?若是见了金贼时,你这等狗才跑得比谁都快!还不快快卸甲领杖责!”
那被责的统领却是嘴硬:“牛大爷,某家虽不才,也是田相公亲许的统领之职,若是大爷不信,可着人往鄂州问得分明,莫非牛大爷之意,道是田相公识人不明?咱虽不能战,却也晓得些兵法,上阵之时,未必就输给金人了!”
牛皋本来在岳飞麾下时,治军素严,所部两万余兵马,在京西路上纵横无敌,岳飞每有大战,必遣牛皋率孤军为前驱,信重有加。至田师中主鄂州,才见军纪败坏,心痛如煮,三五年间,一只无敌雄师生生被田师中败坏得七七八八,能战之士尽颓,军中耀武扬威的尽是银钱买官之徒,老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闻说此言,又见麾下不敢执行军令上前责打那统领,晓得是田师中亲信,当下立即爆发,下得马来,一把揪住那统领:“大胆狗才,在老牛军中还敢还嘴!此处须不是鄂州,便宰了你这狗才,不信那田师中敢砍了老牛项上人头!”众将校见不是事,纷纷上前劝阻,牛皋转头瞪住众人,大喝道:“都给老子滚开!你们怕那田师中,老子却不怕!”
当下一脚踢翻那统领,两把扯开那小子盔甲,抢过刀柄直打得皮破肉绽,那统领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哭号:“牛黑子!鄂州御前军须不是你作主!辄敢不敬田相公,不怕咱家回鄂州报与相公知道,革了你的军职!”
牛皋年迈五旬,哪里听得这个,当下手中用力,打得越发来劲,旁边诸将见牛皋火大,不敢劝阻,只在一边暗叫不好:“田师中本不满牛爷已久,若非金人逼来,哪里肯让牛爷率军?眼下这般,只怕金人退去之时,便是牛爷倒霉之际!”。便在不可开交之时,大军之后尘土飞扬,来人大呼:“牛都统何在?速速接旨!”
牛皋虽然胆大,却也晓得接旨不是小可,当下住了手,便在那统领哭号声中接了圣旨,内容却是“御前军鄂州都统田师中,擅起边衅,不遵朝廷,着即赴临安奏事,副都统牛皋娴熟军事,可权知鄂州军事宜。”
众军听罢,都是大愕,牛皋待那圣使远去,盯住那在地面哀嚎地统领,鼻中“哼”了一声,那统领吓得住了声,只叫得一句:“牛爷——都统饶命——”牛皋眼下初领鄂州军事务晓得万般头绪艰难,哪里还有心思在此蘑菇,当下将这小子交给军中其余将校,嘱其仔细襄阳事务,未得将令,不得擅攻,这才率数名亲随,匆匆返鄂州府大营中。
田师中早出了府衙,正在心急火燎地收拾财物,鄂州城中数处产业,也非一两日间可以收拾得完,晓得此事干系重大,连林大声也得到秦桧密札,不敢前来过问,只怕惹祸上身。牛皋也不闻不问,只管召集军中将佐,原来岳飞麾下旧将,一概起复,军中凡有得自田师中地职衔,全数落职赶人。军中数日军整肃,略略有了些旧观,但仔细察看军中事务时,老牛只得叫苦:昔年十万精兵,眼下不足六万;曾经大败兀术地三万精骑,连可用的战马都不足万匹;兵器甲冑大半破败,库藏粮秣不足半年之需,士卒近年来所领军饷按月不过二三百文。朝廷核发的数量应该是实发数的七倍!当年朝廷每月拔付的各项开支达到六十万
|:需使用的器械修造,以及买马练兵等项,则远远不足应用。
牛皋在营中欲哭无泪,却知道眼下发作于事无补,朝廷里喜欢听的是边事平静,军耗越来越少。若是斗然间要求朝廷增加银钱,只怕这都统做不到三个月便罢。但眼下最为着紧地却是要将这不足六成地“岳家军”恢复些许战斗力,以迎接撒离喝可能地进攻!便在此际,踏白军中细作来报:“田师中押了七十余车财物,明日将出鄂州!”
天明不过个把时辰,辰时未过,鄂州城外十里,一列长长地车队缓缓经过十里亭。田师中只得二百随从相护。却押了六七十车物事。往临安而去,眼下正立马十里亭,无限沮丧地看着远处渐渐远去的鄂州城。这番本待要调度船只沿江相送。军中可用之船却为牛皋所制,不敢妄离鄂州,甚至连那江中最为庞大的晋城商号货运船队,也以“货主已经订下”为由,不肯与他方便,不得已才押送走陆路。
“牛黑子!墙破众人推,老子这番倒霉,须受你的晦气,若是此去临安,将这些财货买赎得通秦相,只怕夏至时便要返鄂州,那时且看咱家如何措置!”田师中恨恨地对着鄂州城中的牛皋咒骂,却不晓后者听不听得见。
说曹操,曹操到,才不过往前行得一二里地,后面人喊马嘶,蹄声动地,田师中回头看时,心中一紧:这不是牛皋是谁!看老牛率了千余兵马前来,总不成是巴巴地赶来相送吧?
果然,老牛到田师中面前勒住马儿,咧嘴大笑:“田大人为官一任,总算也‘造福一方’,若是老牛不来相送时,怕日后有人说咱不懂人情,这些个该死地小子们一大早不曾叫得咱醒来,原本是想送田大人过十里亭,却是错过了,不过在田大人帐下数年,总得有一番心意不是?这里是十两程仪,算是咱家一点心意,还望田大人笑纳!”
说笑间,麾下一小校将一个小小包裹递到田师中随从手里,田师中哭笑不得:老牛带兵过千,奔驰十余里,竟然只为了送这十两银钱?
谁知这老牛一张脸说变就变,立即将笑脸垮下来,沉声道:“某家咱日点检府库,空耗不少,还有一班不长眼地小子,硬生生说咱田大人临行时带了些军中库银走,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不给田大人一个清白,只怕田大人到了京中也不得清静,谏使台追究起来,岂不成了冤案?老牛是以巴巴的赶来,便是带了军中账房书吏,与田大人一个清白,看看田大人宦囊中,是否如那班小子所说,有大宋军中库银!到时返回鄂州城中,定要那班小子好看!”
田师中一张笑脸立时僵住,拱起地双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身后的侍从们却哗然色变,都盯着田师中,看他如何指示。
“田大人,老牛大胆,让孩儿们看看田大人车中财物,不晓得田大人方便不方便?”牛皋看田师中面上刷地变白,忙补上这一句,田师中额头上汗水立即渗出,勒马侧身,右手一挥,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老爷——”身边侍从们纷纷叫道。
田师中却缓缓摇头:老牛既然出这般黑手,哪里还怕你这一二百侍从阻拦?便是杀尽了,也不算什么大罪,只要搜出一丁点罪证来,这一二百人还不够砍头的!
老牛在一旁老神在在,自然晓得田师中这七十余车岂无半点破绽?但不消片刻,搜检出来的结果仍是让老牛瞪大了牛眼:五十余车银钱,已经不下百万,还有十余车各色细软,也在三十万以上,军中司库逐一检视过去,自临安及周边州县押至鄂州交割,且未拆封的军饷银钱就有七十余万,哪里会有“清白”地田大人?
“这个——这——这个——怎么会这样?”牛皋大为讶异道:“田大人在鄂州,清如水明如镜,怎么会有这等事?这些个财物,必是贼人栽赃陷害田大人地,老牛岂可让这等小人得逞!田大人放心,老牛这便将这些财物押返鄂州军中,还于府库,大人至临安时节,老牛也必上书奏明大人清白,不可让宵小之辈坏了大宋都统名声!”
当下一拱手,喝道:“小子们,还不动身!”那千余军汉一个个如狼似虎,转眼从田师中家人手中夺过这七十余车财货,径返鄂州军营,眼看牛皋拱手作别远去,田师中如丧魂魄,一侧身从马背上栽倒下来,众侍从连呼“田大人!”“老爷!”,却哪里叫得醒来!
田师中这番打击非同小可,身上银钱尽失,人还未到临安,侍从已经散去大半,进得临安城时已经只得家小及十余侍从相伴,最后数日里连饮食也是变卖首饰换来的。进了临安田府,田师中才稍稍安下心来,毕竟家中还多少有些银钱可以使用,但失去在鄂州搜刮的百万巨资,家中这数万两余财又哪里做得了甚么大事?便是原来积下地五六十万也多半与了张俊,眼下如何将这点财物说得动秦桧?
事已至此,没奈何,只得往张俊府上一行。
“田大人,王爷吩咐过,说是田大人来访,一概不得通禀,大人请回吧!”王府门吏一张脸铁板一般,全没半点通融,田师中顿时晓得大祸临头,回到家中,砸得四处稀烂,碎瓷末直溅到厅堂外,将张俊祖宗十八代全咒了一遍,又将自家老婆揪出来暴打了一顿:“你那死鬼夫君为何早死?若是不死时,也须不让咱家倒这等霉头!”
才入夜时,门口一阵砸响,家中门人打开一看,魂不附体。蒙冲在门外叫道:“叫你家田大人出来,与某家往大理寺走上一遭!”身后数十带甲殿前司将士轰然响应。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五章 襄阳退金军,草原生奸谋。危局!
州府晋城,初春的气息已经四处洋溢,榷场内的布坊去年产的七十余万匹白叠布为布坊带来了三十余万收入,眼下姚身家已经有三五万,虽远不及李德在江南号称第一大绸商,但姚极有信心,将来白叠布的生意不会差到哪里去,按杨再兴的吩咐,白叠布只售素缎一半的价格,在泽州、潞州两地甚至只售四成的价格,往往二三百文便可得一匹好布,与丝绸不可同日而语。
“姚林,叫姚三他们把这七百斤棉种送到潞州去,今日就得上路,不许耽误喽!”姚站在布坊阁楼的凉台上,一手端着一只紫砂壶,另一手指挥着楼下忙碌的伙计,身上所穿的却是本坊所产出的白叠布,却引入了染丝的工艺,开始与丝绸比颜色鲜艳了,姚经过这两年的辛劳,一改初渡河时的那般困窘与局促,眼下便是一股子大老板的派头,坊中实实在在的伙计便有二百来人,泽州、潞州两地种棉的人家已经过五万,府库充盈的情况下,杨再兴大力发动州人种棉,种棉的收益明显地比种粮要来得高。
“好嘞!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姚三这就走,两天准到!”
姚看着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带着几个车伕,一帮伙计赶着两辆大车出了布坊,才露出笑容来,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朝阳还未散发出热力来,青天如洗,只有两只鸟儿在城头上盘旋。稍稍打破天空的宁静,与这坊中地繁忙形成对比。
洪皓有城头上满身的汗,忙用一块布巾擦去,有些不解地看着在一旁也是满头大汗的杨再兴。自打这泽州府诸般事务上了轨道,老杨就逼着洪皓与自己一起每天一大早跑城墙,洪皓年老体衰,虽不致影响泽州事务,但经过这一年多的锻练。也觉得筋骨活络了许多。处理起公务来也没有那么累了。老杨却要比洪皓多跑一圈,再练上一段杨家枪,才乐呵呵地看着洪皓把这一圈城墙跑完。
“杨大人,这泽州府银钱满库,但粮草恐怕不足两年储备,为何还要花大力气去种棉?白叠布虽然便宜许多,但若要人人都穿着。泽、潞二州加起来只怕也不足以供金国之需,何况还有江南亿兆百姓!”洪皓自小治学,便晓得“无粮不稳”的道理,便是如今的大金国,在兀术的重农政策统帅下,也在幽燕一带大力耕种粮食,并逐年积储粮草,从北伐的角度看。泽州地粮草积蓄数量和速度都不可能比得上金国。日后打起来岂不是前景不妙?
杨再兴抬头看着天上地两只鸟儿,笑道:“这点棉布算什么?不过泽州府地少人多,若是都着丝绸。须多少良田?一州一府如此,天下也是一般道理,江南一带,广着丝麻,三成土地都作了桑田,麻布产量又小,皆不如这棉布合算,只是将来某家要做地,却是在河北地面上广种棉花,眼下不过缺些土地罢了,只要打下河北来,还会缺地方种棉么?江南连年大熟,杨某已经让各分号积蓄粮草,就地建仓,一旦大战发动,随时可以从南方调来粮草,倒不怕这泽州府粮草不足。”
此时天上的两只鸟儿也落下脚来,径入高林所设的鸽舍中,杨再兴对洪皓道:“先生可否与某家赌上一赌,这鸽书来自北方草原,还是南方大海?”
洪皓捋须大笑:“便赌十瓶‘晋城老窖‘如何?——南海上王兰与阮漓称霸,无人敢惹,料来不会有何差池,倒是罗彦处风云莫测,随时可以出事,大约该是草原上来书吧?呵呵呵呵!”
此时的上京城中,兀术却对着撒离喝报来的军情,满面苦笑。这大半年来几乎不能出上京城半步,连春狩都只能让迭赶回上京代父从君,兀术已经被上京政务及自家的病痛折腾得虚弱,偏生河北地面上还有这等事情发生!
撒离喝已经不能算不谨慎了,还懂得先遣使臣赴临安。近年来赵构安于和议之心昭彰,宋金之间总算难得地有了一段和平时期,河北地面上的耕种也如兀术所料般开始恢复,大金府库第一次出现了增长,再过得几年,未尝不能与杨再兴一战,以去除这中原地心腹之患。但肖魁意外遇刺激起了撒离喝的凶性,竟然未得兀术允可而擅自集关中、河东等地兵马逼向鄂州御前宋军!兀术得报后的第一时间,便着人飞驰襄阳,只祈求宋军谨慎,莫要在这军令下达之前与撒离喝决战,否则金军赢了还罢,收兵也来得及,若是大败输亏,谁知道杨再兴会不会借机出兵?那时河北数十座城池就非大金所有了!
兀术急,牛皋更急。
“四年时间,怎么会败坏成这样?!”牛皋欲哭无泪。
襄阳城中不过三千多守军,才数年未经战事,一应攻防器械皆已经堕坏,城头上的床弩破损十之七八,城头守军人均不过十来枝箭,连刀枪都不完备。
“调兵!从鄂州大营调过来!”牛皋在襄阳城头,远远地看着撒离喝的数万大军连营数里,心急火燎地大叫,十五日之内,从鄂州大营源源不断往襄阳送来了数百车器械粮草,鄂州军中一再挑选,可上襄阳一战的竟然只得四千余人。
“这还是鄂州岳家军么?”牛皋咬得牙响。所幸的是撒离喝似乎也只是在等大宋给一个交待,两万余大军在襄阳城外十里扎营,却月余没有动作,双方都极力管制麾下士卒,避免可能出现的擦枪走火,这仗一旦打起来,便是不了之局,谁晓得最后地胜利属于哪一国?若是四年前地岳家军,牛皋早就率部出击了,可是眼下这点兵马。若是还贸然出击,一旦战事不利,连守城的兵马都凑不出来!
二月底时,田师中在大理寺斩决,头颅也装在匣中送往撒离喝大营,参知政事何铸便是送头颅地大宋使
免不了被撒离喝一顿臭骂,还好在此时兀术地急札也阳。撒离喝阅罢。汗水涔涔而下。又闻说牛皋亲率鄂州大军抵达襄阳,急忙收拾大军而返,只是这批大军来自河北、关中各州府,各自返回时免不得受河北义民沿路袭扰,撒离喝返回延安府时,麾下已经折损了数百骑,只是有兀术严令在先。不敢妄动兵戈,这才没有另生事端。
此时的洪皓也早将杨再兴所赐的十瓶老窖喝得尽,果然是罗彦从大草原上发来鸽书。俺巴孩汗已经下定决心,将亲自送女儿到塔塔尔人那里完婚,以成就与塔塔尔人的世代友好。但不亦鲁黑汗与古儿汗都不看好这次和亲,私下与忽图刺一起密谋,准备与塔塔尔人开战。
“克烈部横跨数千里,草原上的汗账像羊群一样多。除了这里的战士。古儿汗还须到西边极远的地方,召集所有地克烈部族人,我们就要对塔塔尔人一战。这一次不论忽图刺是否可以说服北方各部地可汗,便是只有我克烈部英勇地战士们,也必打败塔塔尔人!”不亦鲁黑汗在汗帐内对古儿汗吩咐道。
罗彦忙表态:“汪古部的战士,将和克烈部一起并肩战斗!”
不亦鲁黑汗点点头笑道:“贺兰可汗岂会眼看着克烈部的兄弟们在草原上流血而不来相助么?”
此时克烈部和汪古部已经成为草原上装备铁器最多的部族,按不亦鲁黑汗的估计,眼下克烈部的战斗力应该是诸部中最强的,所缺地只是战士不够多而已。塔塔尔人有七万个穹庐,只要集中兵力,可以组织起超过万骑的骑军来,连大金国的无敌雄师也不无畏惧,但眼下克烈部经过罗彦训练的骑军不过三千余骑,加上汪古部八九百骑,总数也不足四千骑,这点力量拿去与塔塔尔人硬拼,就算是赢了,也不会剩下来多少吧?
三月初,最晴朗的一天里,万里草原上,艳阳抚照中仿佛能够听到青草滋长的声音,俺巴孩汗笑眯眯地坐在毡毯上,看着眼前舞蹈的族人,盛装的女儿就坐在身边,草原上地金帐大汗要嫁女儿了,这样地大事足以让数百里的部族都赶来道贺,各部族的来宾们纷纷经过俺巴孩汗所在地地方,卸下驮在马背上的礼物,洁白的丝缎和金银饰物堆成一座小山,蒙古诸部的勇士们在忽图刺的安排下,以叨羊、摔跤等男子汉的较量,掀起一阵阵欢呼,马头琴奏出的是最欢快的音乐,英雄的大汗将要送自己美丽的女儿,远赴塔塔尔人的汗帐中成亲了!
但所有蒙古部族人,都自觉地绕开离俺巴孩汗不远处的一座大帐,那里围坐着前来迎亲的塔塔尔贵族们,他们为俺巴孩汗送来了丰厚的礼物,也带来了塔塔尔人的祝福,甚至还有对大草原上和平的承诺,愿意抛却双方的世仇,从此和平相处,再不厮杀。可是忽图刺却从那些和善的笑容里看到了阴云,连诸部族人都不肯与塔塔尔靠拢,草原上进行的这场狂欢似乎与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没有任何关系,任凭他们聚在大帐一侧窃窃私语。
罗彦代表了汪古部和克烈部,率队送来大批茶叶和丝绸,还有送给忽图刺的宝刀。却见忽图刺满面忧愁,不由得过问道:“俺巴孩汗嫁女儿,是草原上的大喜乐事?为何忽图刺突兀尔如此烦恼?”
忽图刺递过来一碗浓浓的马奶酒,揪住自己浓密的黑须,愤愤然不乐:“看到汗帐边上的塔塔尔人了吗?草原上的狼可以闻出百里外的羊群,我忽图刺却可以闻得到塔塔尔人的臭味!那些塔塔尔人绝不是给草原送来和平的人,而是给草原送来了杀戮,我闻得到血腥味,是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血腥味!”
罗彦默然,部族间的世仇是这么轻易可以化解的么?若是塔塔尔人真的能够就此罢手,去年克烈部死去的勇士们就没有人会为他们报仇了,但凭不亦鲁黑汗的心思,罗彦也晓得,获得了超过塔塔尔的精良铁器之后,不亦鲁黑汗是不会轻易放弃向塔塔尔人寻仇的。即使到时候要与俺巴孩汗翻脸,甚至拔刀相向,不亦鲁黑汗也一定要杀进塔塔尔人的大帐,让塔塔尔人将历代以来欠下的血债尽数偿还!
所以这一次面对与塔塔尔人的和解,不亦鲁黑汗甚至不愿意亲自到金帐前向俺巴孩汗道贺!
就在同一时刻,塔塔尔人的寺庙内,波斯回教的教宗却正与兀术的特使宾主尽欢,来自上京的使者带来了大批的金银、茶叶、丝绸、书籍、美酒、陶瓷等礼物,足足装了三十大车,且带来了兀术与完颜亶的口信:“女真族的主子让我转向塔塔尔人的宗主,若是能够将那俺巴孩汗绑到上京,大金国将送来十倍的礼物,并支持塔塔尔人对蒙古诸部族的作战,特别是可恶的克烈部族人!”
塔塔尔人对大金国的礼物自然十分满意,但对于俺巴孩汗的事情却一时作不得决断,不过最后提及克烈部时,塔塔尔人的怒火被浇得熊熊燃烧起来:“这些可恶的克烈部人,竟然敢追杀我塔塔尔的战士直到大汗的帐前,若不报此仇,塔塔尔人如何求真主庇佑我们的先祖?”
金使斟出一碗碗珍贵的晋城老窖:“不错,克烈部人必将死在塔塔尔人和女真人的铁骑下,可是那克烈部却是俺巴孩汗帐下的部族,若不除了俺巴孩汗,他岂能容我们去踩踏克烈部的草原?”
塔塔尔贵族们大口灌下香醇的晋城老窖,几颗脑袋迅速地靠在了一起,一场不光彩的谋杀开始在草原上酝酿。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临安贬忠良,上京杀大汗。嫁祸!
兴十六年七月,临安和国公府。
大宋检校太傅、崇信军节度使、提举万寿观使、和国公张浚在书房奋笔疾书:“方今和议未久,而兵备堕坏,近者贼帅撒离喝逼襄阳,城中竟无床弩可用,神臂弓十不存一,虽以财帛买贼退兵,实非久长之计,淮东水军天下闻名,今其可用之舟楫反不及泽州商船,水战之法未习者久矣,泉州海上水师,闻流求贼至,竟不敢张帆,而深避于港中,诸国行商未及纳税于国朝,便须进贡于海贼,岂不惊世骇俗?今天下暂无事体,则朝中不闻居安思危之计,惟闻祥瑞日至,修造之策备举,府库虚耗,而北国自重屯田仓储,近闻北军屡出长城拒蛮夷,所向无敌,若十年之后,再提大军临江,朝中可有能战之军哉?夫谋国者无远虑必有近忧,臣虽逾矩,实出由衷,惟陛下知臣肺腑,必不以为罪。”
一旁磨墨的少年见张浚汗出如浆,忙递上湿巾,却见张浚有泪盈眶,不由得奇道:“父亲,给圣上写奏章很难吗?写得不好会被罚吗?父亲莫怕,若是圣上责怪时,便说是张栻写的便成,料来圣上不会降罪张栻罢?”
张浚轻轻拭脸,擦去了满脸的汗与泪,看看眼前才写了个开头的奏章,苦笑着拍拍儿子的肩头:“为父这奏章实实的不好写,若是写得不好,怕是要掉脑袋,圣上怎么会相信是栻儿写的?只是当年为父主政时,做错了一件事。至今后悔,不惟愧对那人,也愧对大宋,若说该死,那人死时为父就已经该死了,眼下死已经迟了些!只是放心不下栻儿,——倘若圣上降罪,不诛满门。栻儿已经十三岁了。已经长大了。须切记为父地教训,须行得直站得正,不可凭一时意气用事,坏了大事,错怪了好人!”
张栻点点头,懂事地回答:“父亲教训过孩儿,昔日不该凭一时意气。错怪了岳爷,致后来圣上错杀了忠臣,还连累了兵部尚书吕被琼叛贼所杀,孩儿深铭五内,必不致或忘!”
张浚眼圈一红,额头汗水再次涔涔而下,举湿巾擦去,缓缓道:“换作是栻儿。或者不犯此错。只是当今朝中之患,不在贼军,而在心腹之间尔。若栻儿立于朝堂。与为父一般,不过多了一个玉碎之臣,仍于世无补,栻儿自小聪颖,远过为父,若是长成之后不愿为官,便隐居山中,治圣人之学,也可保得自身,还可惠及后人,仕途之上,切莫强求,进退间只要立得身正,不致亏了名节便好,史册所书,不乏强项直言之臣,只怕徒留了清名,却坏了家国大事,有何益哉?君子外圆内方,不可执拗,懂了么?”
张栻郁闷半晌,才不解地问道:“父亲既然晓得这番道理,为何还要写这奏章?留得有用之身,岂不更好些,圣上既然不喜欢父亲的奏章,便写了呈上去,也徒害了父亲性命,有何用哉?”
张浚概然道:“为父正要赎昔时之罪,便丢了性命,亦是求仁得仁,有何害哉,当今天下多的是谄臣,少的是忠义,若为父人头,能够换得天下间多几个明白时势的文武,让金人晓得,自岳飞之后,大宋仍有不怕死的臣子,也让贼子多一番忌讳!”
张栻默然,不敢多加置评,只得黯然磨墨。张浚这才重新安座,细细将器械、积储、练兵、选将、江防、细作等策一一详加说明,只盼赵构看了,能够稍稍从“太平盛世梦”中清醒一些,也强似眼下如在梦中的沉醉,朝中上书必先送至秦桧案上,何人又敢轻言边事?天下州县,往往报的皆是喜而全无忧,天降瑞雪、禾生双穗、顽石赤心等祥瑞日至,赵构为其母在大内连造宫室,早已经远远超出原来地规模,只是借了尽孝之名堵天下悠悠众口罢了。与秦桧君臣一体,早不将偏安半壁地耻辱放在心中,只愿就此平安万世方好,最不愿听到地便是武人擅起边衅,最不喜的是朝中臣子言及战守,是以张浚虽未写完奏章,也晓得必无好结果,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似这等事,若再不做,天下间有几人能做?
果然,尽管张浚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越过中枢而直呈大内,也如愿将这奏章通过内侍之手直达赵构案上,却不能改变半点结果!
“秦卿且看,这张浚久滞万寿观,是否心有怨怼,致如此生事,于无事之时献扰民之策!”赵构将这奏章递给秦桧时,已经为张浚定下了罪名,秦桧岂会不懂?但接过去细细一阅,仍是汗水涔涔而下,面色发白,十指发抖。
“陛下,这和国公未见陛下近年来所持战守之策,一味只道大宋过失,岂不枉费了陛下一番苦心?为人臣者戴罪闲居,不思己过而责君上,实是大逆不道,君恩已深,和国公所负多矣!此等臣子不诛,只怕不足以儆余子!”秦桧咬牙切齿道。
赵构却思之再三,才缓缓摇头:“若要杀他,罢职之时早已经杀了,张浚经营川陕有年,若非富平、和尚原之战,大宋朝恐怕不易有今日之安,此人倒是知军之辈,可惜不明大势,昔时措置不当,致有琼之叛,吕之死,其功过亦足以相抵,大宋朝不以言杀臣子,不可妄开此例,罢职贬放地方即可!”
秦桧愕然片刻,却不相争。大宋朝以言获死的早已经有过先例,不过事涉圣上与历代先皇脸面,强争是非便是蠢才,当下默然而退。次日便下旨,张浚以“妄自生事”贬放,罢去检校太傅、崇信军节度使、和国公等职,贬往连州居住。
“栻儿,似此已经是天恩了。不可妄求!”临安城外,以罪臣之名押往连州的张浚手抚张栻之头,远望临安城,犹自为逃得一死而侥幸,合府老小早已经作好了张浚一死地准备,却不料还能够逃出生天,是以虽遭贬斥,却无人伤悲。反而满门欢庆。高高兴兴出了临安。
此时天下间最高兴的却是上京城中的兀术。
“塔塔尔!敢与金狗携手。谋害草原上万民的大汗,长生天神灵和真主也必不会庇佑你们,草原上无敌的忽图刺和不亦鲁黑将会踏平你们的车帐,拆毁你们地神庙,掠走你们地子女!——”俺巴孩汗纵声大骂。
囚车数丈内,塔塔尔人不敢立足。紧紧防范着车中俺巴孩汗地都是上京过来地精兵,塔塔尔人也派遣最精锐地部队随行,只怕蒙古诸部族得到消息,到途中抢夺囚车。但这番小心其实多余了:克烈部若要来抢人,至少也要奔跑一个半月以上,那时俺巴孩汗尸骨已寒。
十余日后,上京城中,完颜亶早已经被晋城老窖麻痹得不理朝政。每日沉酒乡中。嫔妃们更是无从得幸,大金国自然也就没有了继位的皇子,但哪一个又敢去劝谏?只是俺巴孩汗擒到上京城中。却须由完颜亶发落,此时完颜亶居然难得清醒过来,坚持要见见这位草原上万民的主宰,让大金国君臣睡不安寝地大敌。
“这厮如此痴肥,哪里像甚么大汗?产仔的母羊差不便是这个样子吧?”完颜亶见到俺巴孩汗时,竟然失声叫道。
此时地俺巴孩汗早已经骂过所有的问候语,不能再出声,却恨恨地盯着完颜亶,让后者即使在半醉仍然感到了深深的惧意。
“陛下,这便是合不勒汗的后人,当今的草原大汗,被塔塔尔人俘献大金,全凭陛下处置!”兀术大喜之下,强撑病体到了宫中,也是急着看看俺巴孩汗的模样。
“还有何话说!”完颜亶感到自己的皇威受到了俺巴孩汗的侵犯,怒喝道:“明日木驴游街,让上京城中地大金子民都看看,草原上地蛮夷大汗是个什么模样,哈哈哈哈哈!”
是夜,兀术允许俺巴孩汗接见在上京城中的族人,作最后的告别。
“回到大草原上,告诉合不勒汗地子孙,英勇的忽图刺,让他继承我的汗位,哪怕十个指甲磨秃,十个手指折断,也要为我报仇,灭了塔塔尔人的车帐,拆了金人的城池!”
第二天,俺巴孩汗在金人的沿街叫嚣中,死于游街的木驴之上,临死时双眼圆睁,望着皇城大叫:“金狗们记着,俺巴孩汗的子孙,将会为我报仇,必要拆了你们的城池,让这些卑贱的金人世世为奴!”
不过这话却只有那些悄悄跟随在游行队伍中的蒙古人深铭五内,并一字不易地带回到草原,上京城中已经在为俺巴孩汗之死庆功,处处皆是盛宴,不下于当初岳飞死讯传至上京的情形。迭见兀术乐极忘形,举杯自饮,不由得大奇:“父亲,那草原上的诸部族岂肯就此甘休?若是大举来寻仇,岂不危矣?此时正当大集精兵,以备贼人来袭,为何喜庆如此?”
兀术此时已经醺醺然,对迭眯着一双醉眼,笑问道:“昔日进扰大金的敌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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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术道:“便是如此!汪古部已经不足为患,克烈部如何南下?塔塔尔人得我的礼物,便须为我大金挡数十年的蒙古诸部,大金不过付些银帛铁器,便换得数十年之平安,那时便是江南也须入了大金治下,还怕什么蒙古?呵呵呵呵!”
+:塔塔尔人兵精粮足,再加上有大金国作后盾,这一战便数十年也打不完,二者相耗之下,说不定被塔塔尔人占去的土地也有机会捞回来!若是让塔塔尔人与蒙古人成了亲,日后塔塔人无后顾之忧,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便会逼近上京求取金帛,眼下俺巴孩汗之死却是进一步加深了塔塔尔人与蒙古诸部的仇恨,只要蒙古诸部不灭,只怕塔塔尔人再无心思南顾了吧?
泽州府中,杨再兴与洪皓却没有及时得到消息,张浚被贬的事情还先传到了晋城,但罗彦与杨再不兴差不多同时得到俺巴孩汗的死讯。故俺巴孩汗在上京受刑时,杨再兴却与洪皓商议泽州、潞州的“科考”事宜。
“川陕之地,往来临安不便,久以‘类省试’之法行科考之事,亦可直接取进士功名,不必到临安参加殿试,但名额却有限制,泽州、潞州二府便可用此法。”洪皓最为热心这件事,已经向杨再兴建议了多次,眼下绍兴十六年又遇开科,若是不与二州士子一个机会,只怕洪皓第一个就不答应。但二州悬于河北,与临安阻隔数千里,书生们也不可能像行商一般吃得这种苦头,远涉江湖往临安应试,是以为难,此前只有川陕开过先例,此外都是以临安殿试为最后结果。
杨再兴极烦这科举之事,毕竟后世的知识没有给他任何可以帮助科举考试的信息,但见洪皓如此热衷,可以想见这科举之事在当今时代如何的重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至少也显得相对公平些,如后世的高考和公务考试,若非有其相对的公正性,将引发多大的动荡!加上泽州、潞州建设也的确需要人才,就算不搞什么科举考试,杨再兴也曾经打算过在二州搞一点类似“公务员招考”之类的考试,以选拔出可用的人才来,既然洪皓这么喜欢搞科举考试,何不一举两得?
“若是就在晋城考,名额由临安定下,日后是由何处授官?临安会同意我晋城自己授官么?”
洪皓捋须道:“川陕所行之事,正是如此,虽出不得殿试第一的荣耀,却可选拔地方人才,一般的得朝廷认可。”
当泽州第一场初试举办时,俺巴孩汗的死讯连同他的遗言,都已经传回了大草原。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泽州开科举,晋城试工科。复仇!
皓在泽州府颇重治学.不惟晋城中设州学.并设/|诸县.二州百姓人口不下二十万,虽尚不及开封规模,却也是河北地面上数得着的繁华大镇,以洪皓之用心,自然学风兴盛,早两年也罢了,还没有几个生员达到可以应试的水准,便是靖康年以前的生员,学业也早已经被兵灾所荒废,自洪皓治州事以来,才逐渐有像样一点的生员可以经得起洪皓一考。眼下大宋朝典制逐渐开始健全,于这科考一节分外重视,才有了洪皓的这番举动,打算鼓动杨再兴上书赵构,特许于泽州府开设类省试。
杨再兴虽从骨子里痛恨科举制度,但到了这世间却发现,在没有后世的“理科”教育前提下,世间文人将这科举看得比天还大,若是在晋城没有考科举的机会,只怕泽潞二州人口还要流失!哭笑不得之下,才往临安奏上一章:“臣闻五步之内,必有芳草,河北虽经战乱,犹有遗贤,泽潞二州十万户,岂无一二经济之才?故虽以孤城陷贼境中,犹不可废选贤与能。然二州去临安数千里,又在贼境中,运转艰难,颇为不便,乞效川陕故事,许开类省试于泽州,朝廷可派员至泽州监事,类省所试卷将封至京中复审,必不致陛下有遗珠之憾。然二州所取士恐须就任于二州,品衔一如有司所定,职司则由本州措置。此为臣一得之愚,未审如朝廷制度否。惟陛下裁之。”
赵构得书,示之秦桧,相与笑道:“杨都统武夫,以勇名冠于天下,收河北宋民二十万于泽潞二州,朕原本料他不过如此,近年尤以财货为重,全无一言及于政事。岂料竟然懂得上书求开科考。也算难得!”
秦桧阅罢。皱眉道:“杨将军所请原无不妥,川陕一带便早有旧制可效,只是朝廷官员往返金国不便,其中若有情弊,实难查究。再者金主曾封杨将军治泽州府事,若行科举,须按金国制度。方可免金主追究,又何必与我朝为难?”
赵构默然,片刻才道:“杨将军心在大宋,岂是他人可比?如此请旨,不过明正统罢了,泽潞二州士子,想来也不愿受那金国功名,不可有负此赤子之心。秦卿可拟旨回覆。便许于泽州晋城中开科取士,所中省元按京中殿试一甲第五名入榜,品级亦如之。”
秦桧无语。只得依言颁旨予来使,回覆至泽州。其时京中已经设了鸽站,虽旨意才发,两日后就已经到了泽州府。但洪皓得旨却连半丝喜庆之意也无,皆因使者出发后,杨再兴与洪皓为这考试内容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几至翻脸。
“本朝制度,以绍兴十三年国子司业高奏准,取士当先经术以本经、《语》、《孟》义各一道为首,诗赋各一首次之,子史论一道、时务策一道又次之,方是正经门路,虽说眼下南北隔阻,也不可坏了规矩,若是如大人所言,虽是便捷,却怕坏了规矩,日后自泽州出身者不敢为天下士子楷模,岂不违了上意?”洪皓坚持要维护科举的制度完整,一点也不肯让步。
杨再兴却道:“词赋之道,不过游戏文字,于世无补,便是送往京中地卷子,按川陕例,也不过试策论罢了,何必硬走这旧路子?按某家之意,不过三五策论可见士子高下,及见事明否,其余吟风弄月之类,只怕于州事无所裨益,先生主泽州试,可不慎哉!”搬出赵构来,杨再兴也不好过份相强,反正最后也须过策论这一关。于是由二州先行举办乡试,泽潞二州分别举行,与江南其他州县相比,时间上晚了一些,但士子不用长途奔跑,只要一两日内即可抵达考场,倒比江南的乡试还方便些。其次便是“类省试”,集中在泽州晋城举办,洪皓亲自操出题,其中策论一题仍请赵构亲自赐一题,其余多是由洪皓包办。
同时杨再兴坚持要开武举考试,也按大宋制度,马步娴熟,允文允武者方可进身,便杨再兴坚持破例的是,大宋朝不能通过文试的武人不得入三甲,杨再兴却只要勇武超人者,即令登第,洪皓为此大是不满,并据理力争,却只得杨再兴承诺,凡文试不过关者,止许任职至副统领,若要再高,须补文试方可,洪皓这才稍微满意一点。
最后让洪皓彻底崩溃的是:杨再兴还要在文武两科之外,增设“工”科,这个却是大宋朝自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便是翻遍旧典,唐时开科至今,未有闻考“工”科的。
“大人,‘工科’一说,自古未闻,若贸然开考,必贻笑天下,于大人名节有损,不可不慎!”洪皓深觉自家作为泽州省试主考,此事不可不争,大是大非关头,若是把持不定,岂是洪皓的为人?杨再兴却不是一时兴起地话,来自后世高校里,自然晓得职业技术教育地重要,这个时代正是理学方兴之初,自此以后数百年间,便是夫子大义垄断了民间学识,虽有胡元搅扰,数十年不曾开科考,也未中断儒家理学地延续。虽然自己按一点依稀的记忆,帮郭铁匠做出了威力惊人的火器,但世间的技术发展与传承却不是一两项技术可以轻易推动得了的,若总将新技术的创制视为奇技淫巧,只怕四大发明总是逃不出落后欧洲诸国的命运。自己虽不会什么高深学识,总算能够掌握一两个州县,若是不借此机会给匠作中地人才一个机会,只怕日后再无人会做这件事。
“先生过虑了!”杨再兴也强项起来:“工科之考,与其他不同,便是文武两科,皆须有策论解往京城。这工科却不必,只在泽州与潞州两地,与天下何干?古人有言,学问之道,但求有补于世,唐代之前,有甚科考?圣人不过选贤与能罢了,岂在经赋策论哉?”
洪皓强耐下性子。苦苦劝道:“大人之意。不外乎百工匠作间亦有贤人。屠狗辈间每多豪杰,自古如此,然科举一途,天下贤才已居十之八九,岂能尽罗天下人才,使野无遗贤哉?若匠作间确有大贤,大人可按大宋制度。许其怀策论自见,若荐于京中,确有可取之处,一样可赐同进士出身,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八章 漠北起战火,临安添笑柄。破敌!
月,草原上战马嘶鸣,旌戈挥动,蒙古各部最英勇的各自大汗的率领下,齐聚忽图刺汗的金帐外,听取忽图刺汗的战前动员。克烈部最偏远的部族带自西辽的北方,与西域各国交界的地方,从那里赶来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忽图刺心中被仇恨填满,日复一日地召集战士,却没有注意到,克烈部的战士们带来了不输于塔塔尔人,甚至不弱于金人的铁器装备,近七千骑的战士中,只克烈部就来了近三千骑,其余诸部虽然早就晓得克烈部雄居草原之南,久为金人及塔塔尔心腹大患,却哪里晓得克烈部有这等实力?不亦鲁黑汗耀武扬威,对漠北草原上的那些手持骨矛的战士们看不入眼,却对即将开始的与塔塔尔人的决战充满期待。
“塔塔尔人哪里是蒙古各部的对手!便是我克烈部战士,也不是那塔塔尔人可以抵挡的!”古儿汗骑马立在不亦鲁黑汗身侧,此番他从西边召集了一千余骑赶回,加上原来的三千来骑,克烈部战士达到了四千余骑的空前规模,若再加上汪古部的贺兰可汗,不亦鲁黑汗可以调度的力量已经达到五千骑以上,在草原上这就已经是不可抵挡强大力量了,也难怪古儿汗敢口出狂言。
不亦鲁黑汗此番决定只带三千骑出战,便已经存了私心,连族中最好的装备也没有尽数带上,只是手中兵器显得齐整些,否则眼下出现在金帐外的战士中。有一半多都该是克烈地族人。是以听到古儿汗这话,不亦鲁黑汗只是矜持地一笑:“忽图刺才是俺巴孩汗指定的大汗,克烈部的英雄再多,也须听忽大汗的指挥,哪里可任意胡来?这话此后不必再说了!”
罗彦却听得大是警惕:不亦鲁黑汗话中,对忽图刺就任大汗并无多少认可,不过是看在俺巴孩汗面上,没有与忽图刺争位而已。草原上还没有父位子承的定例。只有最强大的汗才是草原的主人。若从个人战斗力上讲。忽图刺当这个大汗毫无争议,便是那个随时跟在忽图刺身边的也速该,虽然显得稚嫩些,一身地强横肌肉也不是不亦鲁黑汗可以战胜地。但若从部族实力看,不亦鲁黑汗地实力在草原上不作第二人想,哪里没有夺汗位的本钱?
“草原上的英雄们!俺巴孩汗的子民们!狡猾的塔塔尔人骗去了英雄的俺巴孩汗,却不敢杀害。竟然作为礼物送给了卑贱的金国狗子,万民地可汗在金国的城池中被杀,俺巴孩汗告诉草原上的子民,告诉我忽图刺,就算磨秃了双手的指甲,就算折断了十指,也要报此血仇!”忽图刺在祭台上大吼:“我们的仇人是谁?是狡猾的塔塔尔人!是卑贱的金狗!指着长生天发誓:若不报此仇,忽图刺无颜作万民的可汗。绝不会躲在金帐内安歇。蒙古地族人,可愿意随我去杀尽那塔塔尔人和金狗,为俺巴孩汗报仇吗?”
“报仇!报仇!杀尽塔塔尔人!杀尽金狗!”
草原上地汉子们。怒火飚发,可以焚尽这无边的大草原!一千只羊被宰杀,作为献给长生天的祭礼,马蹄雷动,刀枪如林,数千汉子杀奔千里之外地塔塔尔部落。罗彦在大军中纳闷:“大哥着我到克烈部买马时,是否有料到蒙古诸部终要大举与金人为难?”
这个自然,杨再兴不止晓得蒙古诸部必要大举与金人为难,更晓得数十年之后,蒙人与宋人将联手灭掉金国,只是蒙古人不肯止步河北,忽必烈更要提大军南下,踏破大宋河山,实现完颜亮“提兵十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梦想。但历史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一个小小的改变都有可能演化成可怕的结果,一只蝴蝶在泽州府扇动了翅膀,能够在草原上掀起多大的风暴呢?兀术所料本不差,数十年内,确实是因塔塔尔人与蒙古人的冲突,让金国置身事外,打了一场漂亮的“代理人战争”,只是提供钱粮铁器给塔塔尔人,便买得了上京的平安。但这是在没有杨再兴出现的情况下,在蒙古人苦无铁器的情况下才能够发生的事,眼下已经武装起来的克烈部,早已经远远超越了其在史上所拥有的实力,蒙古与塔塔尔人之战还会持续那么久吗?
兀术虽然欣喜于蒙古与塔塔尔人仇恨的加剧,但此刻在上京城中却仍是突然觉得心悸气紧
惶惧不安,不晓得什么事情让自己隐隐觉得不妥,像心腹之患,那是不会或忘的,但还有什么人可能对大金形成威胁?左思右想之下,喝道:“来人哪,去狱中将那宇文虚中斩了!”
杨再兴在泽州,却不晓得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哪里晓得已经闯下祸来:江南州县,以至临安城内外,大内深宫至西湖边上的茶楼酒肆间,处处可闻阵阵哄笑,说得都是泽州府所试“工科”一事!眼下西湖边上,清波门外的三元楼上,便有一群朝中郎官在高声嘻笑。
户部官员某甲尖声道:“列位,闻说那泽州府试‘织造’一科的,少妇老妪皆可入,‘土木’一科,尽是贩夫走卒应试,这都不足为奇,却有一妇人因哺乳小儿要紧,竟问考官是否可以带小儿入内的,那考官不晓得如何措置,下官苦思之,大约圣上要在临安开此恩科,只怕日后诸位主试时,都须带奶妈子随行了,哈哈哈哈!”
礼部官员某乙则愤愤然:“这杨铁枪一介武夫,哪里晓得斯文?我朝令其主泽州、潞州事,已经是格外恩典,岂料会做出这等荒唐事体来!眼下还不过开‘土木’、‘金铁’、‘织造’、圣上与朝中臣宰不加教诲,只怕日后还须开‘医卜’、‘商贾’之学,圣人之教,如何斯文尽丧如此!某虽不才,誓死不与此等‘贤才’同列,更不晓得那泽州主试官员,还记得圣贤之学否,竟然任那杨铁枪胡闹,也不肯死谏!”
吏部官员某丙却捋须沉吟,徐徐道:“我朝制度,原不禁州牧自择府吏,不须出于乡、省二榜,只是不入品流,不受稽考罢了,观乎杨神枪之举,倒也不曾逾矩,文武二科乡试中式者,卷子亦封至京中审阅,与那‘工科’未曾混为一谈,也不算违了制度,只是此风不可长,若是江南尽晓得此中便宜,只怕田间农夫,江上舟子,都有登第之心,哪里还有圣贤之徒立足之地?”
工部官员某丁却大笑:“别家不消说得,日后工部官职,尽须从‘工科’中来了,某家倒要先行治学,其他不论,这‘酿酒’一科是必考的,若非如此,诸位杯中这‘晋城老窖’从何而来?杨铁枪在泽州颇多举动,惟有此‘酒科’最为深得吾心!他日若是做官不成,修习这‘酒科’也是好的,未必杨铁枪竟然不收酒学徒?哈哈哈!”
皇城大内中,赵构初闻杨再兴私开“工科”之事,也是喜怒兼有之,这科举一事关系国家兴亡,不是可以随便耍笑的,但闻主试官员奏报,说那泽州府所封送临安的卷子,其中只得文武两科,并无“工科”在内,才大笑而罢。闲时入后宫刘贵妃处,见刘贵妃正教授宫人习女红,笑道:“朕富有天下,岂缺宫中一缎坊,令贤妃劳苦若此?”刘贵妃见过礼之后,却板着脸训诫宫人们:“汝辈须努力,若习练有成时,也可送到泽州府应试‘刺绣’科,或者中式,当个女举人也无不可。”赵构闻言大笑,宫中一时传遍。
十一月,临安城中还有些秋意,却无十分冬寒,西湖上还有游人往来,但塞外漠北,却早已经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出气成冰,枯草如铁,上京城中,人马皆不多闻,北人如冬藏一般,各自隐在深屋,不肯出门,若是遇到风雪时,便城中也要失踪些人马,野外更不是玩的。但丞相府内,却热火朝天,人喊马嘶,兀术久不出门治事,家中便是衙门,眼下连北方冒雪而来的塔塔尔人使者都直引到府中来了。
“梁王昔日曾有言,若擒了俺巴孩汗至上京,日后蒙古诸部来侵,一应兵马钱粮,皆有大金国着落,眼下忽图刺率大军来攻,塔塔尔人不能抵御,梁王所言兵马钱粮何在?”来使满面惊惶,只差便要哭了出来,兀术大为失措:“如此隆冬,冻也冻杀兵马,大金当此时尚不敢用兵,蒙古兵马何由来攻?”
那来使道:“是便如此,那蒙古诸部大举来袭,遇雪大时便已返回去,只是塔塔尔诸部不曾准备得及,一时间被破了三部,折损人马千余,若非有此雪,蒙古人已经屠尽塔塔尔人,逼至上京矣!”百八十八章漠北起战火,临安添笑柄。破敌!
战太行 第一百八十九章 草原隐风雷,河北定战策。纠缠!
忽图刺大军已经返回蒙古草原,但开春草长之际,必攻,眼下塔塔尔人连战连败,恐怕不足以撑过明年春天,大金该出兵否,请陛下圣裁!”兀术强拖病体,入宫觐见皇统帝,完颜亶此际故态复萌,早醉得一塌糊涂,在内殿御榻上正搂着一名新妃不肯放手,闻说兀术求见时,连避也不避一下,直接就这么召见,连大兴国都替兀术有些担心:老梁王身体大不如前了,若是气上一口痰来,只怕熬不到明年春天吧?
哪晓得兀术这一年来早已经练得心平气和,早两年的咄咄逼人已经被病体拖得不再发作,见完颜亶对自己大为不逊,也不以为忤,只是压下心头火气,与完颜亶和缓相商。完颜亶见兀术恭敬,心下稍安,却将怀中妃子一把推开,引斛再尽一口老窖,啧啧连声道:“酒中有仙乡,丞相为国事劳苦,身子不似往年强健了,快些入座,闲时不妨来宫中多尝尝泽州美酒,或者可以宽怀些,何必自苦如此?塔塔尔人本是大金心腹之患,去之何妨?难道还怕那些蒙古蛮夷敢来搅扰大金国不成?”
兀术立在那里,作声不得,若说这完颜亶已经被酒精泡得失去了判断力,听这话却又不像,但要说这就是正式的旨意,却哪里说得过去。当下只得强撑精神,拱手肃立道:“陛下,老臣风中残烛,不足以孚陛下重望,国事自须由陛下而决。眼下是大金生死关头,老臣生死岂足道哉?塔塔尔人与克烈部皆非易与之辈,往年间塔塔尔人左右不过万骑,蒙古诸部连七千骑也凑不出来,却屡让大金主力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而返,二者相争,大金尚可偏安。若是蒙古独大。则大金危矣!隆冬之际。不利用兵,虽以蒙古之勇,亦不得不退返草原,但春草生发之时,蒙古必大举来犯,却非塔塔尔人可敌,唇亡则齿寒。臣恐上京惊动,大金不安,实非徒自生事矣。陛下虽以大金生息为念,却不可不审之!”
完颜亶只不过强撑着一点面子,听兀术诉说情形,却并非已经自醉乡中返回来,再听兀术多说几句,早已经昏昏欲睡。右手支颐。左手不耐烦地挥动:“自来军事皆由丞相作主,朕复何言?丞相自去措置,不须事事报与朕了。难不成朕还信不过大金都元帅么?去吧!须用御押时,不妨便着迭送至大内即可。”言罢不理兀术,竟然倒往榻上便睡,只是饱醉之时,腹中翻滚不息,胸塞气紧,双眼微睁,哪里有半分睡意?只是不想听兀术絮絮叨叨罢了。
兀术见完颜亶无赖像,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双手气得发抖,待要转身出门,却咬咬牙,突然跪了下去:“陛下,江南宋国不肯诚服于大金,连年砺兵买马,未可轻图;杨再兴盘据泽、潞二州,假意领大金州事,却通商南北,广获其利,积储粮草,包藏祸心,久后必为乱;大夏国中臣强主弱,只怕也非久安之邦;蒙古与塔塔尔人又自北而乱,大金国多事之秋,陛下不可自伤龙体,还请以国事为重!”
说罢抬头看时,完颜亶已经闭目侧过身去,不由得心中气苦,晓得过去这几年自己独掌重兵,在朝中威权颇重,早已经深深得罪了这位年青天子,再多说也无益,只得自去应付困局。出门时微一踉跄,大兴国忙伸手一扶,兀术一缩手避过,深深瞪了大兴国一眼,大兴国骇然退后:大兴都元帅虽是病虎,却仍有其余威,不是轻易可以欺侮得了的。
草原上雪压千里枯草,羊群在雪地中拱开厚厚地积雪,艰难地寻觅深藏在雪下的枯草,克烈部大军勉强做到了“凯旋而归”,却仍因为用兵太晚,返程中遭遇暴风雪而损失了百余兵马,但比较起对塔塔尔人的战果来,这样的损失仍不足以让不亦鲁黑汗沮丧。
“贺兰可汗!克烈部永远的安答!汪古部那班老贼肯依附金狗,早不是我蒙古的族人,日后汪古部必是贺兰可汗帐下的部族,这番大捷,若没有贺兰可汗卖给的铁器,打造得好兵甲,此番哪里得有连战大捷?!连这贺捷地美酒,不也是贺兰可汗送来?草原上马壮羊肥,只是却没有这等好酒,贺兰可汗满饮了此杯,日后不妨自汉人那里多换些酒来,克烈部地好马多地是,任由贺兰可汗换多少去!”不亦鲁黑汗已经喝得舌头大了一号,却是掩不住大捷之的骄纵,离开了忽图刺的金帐,回到克烈部草原,再也不需要掩饰与压抑,自可放怀作乐!
罗彦随大军远征而回,固然有贺兰可汗的身份所限,须服从忽图刺征召,但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忽图刺正式承认了罗彦对汪古部的统治者身份,连草原上的诸部可汗也不得不认可:贺兰可汗所率地汪古部骑军有超群的战斗力!蒙古草原上以勇者为尊,略得杨家枪法形骸的罗彦,在对塔塔尔人一战中,连诛百夫长以上敌酋七名,所向无敌。当然了,这是在不亦鲁黑汗为首的克烈部主力协作下完成的战果,克烈部战果昭著,忽图刺虽如天神般勇猛,仍不能掩盖克烈部杀敌最多的事实,但杀敌杀得痛快之际,哪里有人会去计较背后的得失?忽图刺返回草原,将蒙古突兀尔的名号授与了也速该、不亦鲁黑与贺兰可汗三人,诸部皆慑服,无人敢有异议。
“大汗众望所归,克烈部是草原上第一大族,再无人可比!某家不过得附大汗骥尾,狼群经过地地方,鹰鹫才有食物,哪里比得过大汗地功绩!且容某再敬大汗一杯——草原上最强大的可汗,这酒只有上京城中的皇统帝才喝得尽兴,此外贵不可言。若大汗需要时,某家自可向泽州杨大哥那里多买一些。”罗彦在大宋有年,对官场上这套溜须拍马地小伎俩还是略略懂一些的,稍稍应用,便换得不亦鲁黑汗满面堆欢。但好话是不花钱的,脸皮厚些便
却是要花大价钱的,这个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得半生不熟。也足以对付这种交流了。
古儿汗见不亦鲁黑汗心情大好。红着一张瘦脸。靠上前来凑趣道:“久闻贺兰可汗言及泽州那位安答,勇猛无敌,金人畏之如虎,不料还酿得如此好酒,实是难得,何不率部杀到到草原上来,与我克烈部合兵一处。塔塔尔人何足道哉?”
罗彦暴汗,这古儿汗还真不是一般的会出主意,若是杨再兴杀到这草原上来时,早已经扫荡燕云,直捣黄龙了,哪里还有什么金国存在?只怕塔塔尔人也早化为枯骨!只是近两年未曾返回晋城,也不晓得杨再兴积储粮草兵甲,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是否足以对金人一战?但按眼下形势。若是晋城军不动时,只怕蒙古大部先就会与金人交兵了,杨大哥会在泽州坐观此良机失去么?
此刻。罗彦固然在猜测,泽州府中却是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杨再兴耳畔只吵得哄鸣不休。
“杨叔叔,金人近月来尽起江淮间大军,集于开封,其数不下五万,以至邓、唐、蔡诸州空旷,若非对我泽州而来,哪里会有敌手?莫不是高叔叔前番大杀撒离喝所部,令那兀术有所察觉,才有此举动?”岳雷稍稍探得消息,自潞州如风似火般赶来,坐未安席,便匆匆问道。
杨再兴与洪皓、高林正连日相商,看如何应对,听得岳雷这话,都不觉苦笑。杨再兴递过一封上京来函,却是兀术帐下汉吏所书,上言:“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养军千日,必有用兵之时,闻泽州府颇备粮草兵马,今国家有事,岂可置之闲地?其令泽州军出大同府,伏龙虎上将军辖下,以候王命。”
岳雷大骇异,叫道:“此是兀术本意耶?侄儿以为兀术老贼虽昏瞆,尚不至错乱至此!杨叔叔不可中计!”
高林与杨再兴哈哈大笑,高林道:“兀术虽不曾指望泽州出军,只不过观我等动静而已,你杨叔叔早料定了,只是这番该不该出军,却在两可间,是以不能卒然定夺罢了。”
洪皓捋须苦吟,徐徐道:“泽、潞二州,眼下府库中银钱倒也有四千余万,若与大宋相较,只怕临安左藏中经年也未必有此数,按此说来,这仗也打得。只是泽州银钱本非二州所得,广系于南北诸州县,受制于金国者正多,若是开战起来,只怕是银钱再多也无用,那时钱不如粮,这项却少了些,眼下粮草,只够得大军一年之用,这还是六万余兵马所需,按杨大人之意,泽州军终须扩至十万上下,只怕这粮草还不足七个月便消耗尽,若那时尚未平定河北,则大人多年心血,便付之东流了!”
岳雷这才听出点味道来:“难不成杨叔叔打算就此对金贼用兵?侄儿还以为开封贼军大集,必是对泽州而来,只怕叔叔疏于防范,岂料杨叔叔早有定计!不过据洪先生所言,却未算尽——江南数十万大军,难道便不想收复河北?只须我泽州大军举动,金贼必大乱,何来兵马据守江河?那时只须一旅王师渡江北上,必势如破竹,当可直捣黄龙!又岂是我等孤军作战之局?若据侄儿所料,不须七个月,早已经平定河北了,那时节据燕云而拒胡马,还有何人可以正眼觑河北一寸土地?”
高林大是讶异,赞道:“岳二爷今日不同往昔了!晓得筹谋大局。只是杨大哥早已经计算过此节,只怕未必如岳二爷所料,江南朝廷中,倒是打的偏安主意多些,只怕便是江淮间诸城池空无一人,只须兀术一纸薄笺至临安,满朝文武无人敢妄发一兵一卒!”
杨再兴放下案上地图,在堂上来回踱步,停下来时,面对远处薄雪遮蔽地太行峰峦,大是不甘:“金人北上,河北空虚,本是用兵时节,只是罗彦处来书所言,蒙古诸部,总共也足一万骑兵马,平了塔塔尔人之后,哪里还有许多力气与金人较量?再过二十年,或者草原上将有王者兴,眼下却是给金人、塔塔尔屡次清剿,部族零落,还不成气候,虽有克烈部崛起,还不足与抗金军全力扑杀。若是我泽州大军举动时,兀术哪里还敢久滞于漠北?必要亲率大军南下,与我决战于中原,那时我军进退失据,南下为朝廷主和之辈所不容,说不定便函某家首级至上京请罪,北上则四面是敌,转战城池稍多些,连可分而据守地兵力也无,如何是长久之计?大好机会,白白错过,如何甘心!”
岳雷见杨再兴扼腕叹息,慨然道:“练兵千日,终须一战,金人既然已有劲敌搅扰,无论胜败,必大有折损,那时我等再发动大军也不晚,杨叔叔何必烦恼?”
杨再兴却摇摇头:“这两日来与高兄弟相商,便正为此事烦恼——那蒙古人是万万败不得地!若是蒙古人一败涂地,金人已无后顾之忧,抰得胜之师,说不定便要大举南下,若再取了泽州钱粮去,江南危矣!于今之计,虽不可贸然用兵,却须令金人不敢南窥,总要让其与蒙古诸部厮杀些时日,才可为我泽州军争取时间,再扩大些兵马钱粮,方是上策!”
高林道:“这个却难!总不成遣一支兵马北上草原,与那金贼厮杀,若是大军出泽州时,只怕未至草原,便已经被金人所灭,哪里能够帮得上忙?”
岳雷听得心痒,突然跪伏下去:“杨叔叔若肯听侄儿一言,侄儿愿为行商,送一批丝、茶至大夏!”
杨再兴、洪皓听得一愕,高林却是大惊:“这个使不得!”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章 潜虎入草原,老帅巡鄂州。时机!
兴十七年二月,太行诸峰白雪皑皑,朔风彻骨冰寒,已经赶到晋城,任之才巴巴的赶到泽州府衙中,将一件细驼绒袍子献给杨再兴。苗妹手打老杨见识过夏商交易,这件袍子虽说看不到什么精美的纹样,但着手生温,细腻柔软,在榷场上总不下百之价,在大夏国中,穿得起这种袍子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家终生见都不曾一见,料来那任得敬着意交结杨再兴,这点代价不在话下,老杨受之泰然,只是笑道:“先生远来辛苦,贵主上有心了!”
任之才陪笑道:“这点子东西算甚么?西平公在大夏,已经平定诸路叛贼,圣上颇为信重,褒奖有加,都多得杨爷之助,是以公府内眷们奉老爷之命,亲为杨爷缝制此袍,不过一番心意罢了,杨爷肯笑纳,便是我家主上之幸矣!”
杨再兴自然不会拂了任之才面子,将袍子交给阿蛮,送至内衙府中收了,才着人给任之才看座奉茶,自己一边举杯啜饮,一边随意道:“某家帐下罗彦将军,久居克烈部,那方大汗封其为‘贺兰可汗’,威权日重,只是不曾往返,虽无家室牵挂,免不了本州兄弟悬念。此番先生返大夏,杨某有一个不情之请:打算请先生带我帐下兄弟往克烈部,与罗兄弟一会,不晓得是否为难?”
任之才到这泽州府多次,早前还多以大夏贵族家人自居,后来见杨再兴事业规模。麾下兵强马壮,再见任得敬也对这杨再兴风评颇高,早已经生了敬畏之心,虽然自家年纪长些,一丝也不敢对杨再兴无礼,眼下虽看座奉茶,却只是斜倚着椅面,不敢坐实了。听得杨再兴如此客气。忙站了起来。拱手答道:“这个何足挂齿?只是不晓得杨爷帐下,有多少英雄要往克烈部一行?”
杨再兴笑道:“左右不过百十人,倒要先生费心了!”
任之才脸色变了变,以杨再兴所练之兵,百十人也是不可小视的力量,但最麻烦地是要带队从金人地面上经过,若是人数多了一大截出来。通关文书上有限,过关隘时如何经得起金人盘问?但杨再兴话既然已经出口,势不能不答应,只得强颜笑道:“小老儿自当尽心竭力,不负杨爷所命!”
杨再兴见任之才谨慎,哪里不晓得他的难处?当下慨然道:“先生为难之处,杨某岂会不知,既如此。先生帐下从人。可留百人在此间,待下次先生往返时节,再返大夏不迟!”任之才见如此。哪里还会多说半个字,只得应喏。
十余日后,四百余骑驽马瘦驼,驮着自晋城榷场购得的大宋及晋城所产丝、茶、酒、瓷器,出太行往大夏而去,其间百十名汉子,虽裹在厚袍之中,仍掩不住虎背熊腰,背上也以白叠布裹着短兵器,服装头饰,甚至背上兵器,皆是大夏国制式。任之才虽心下忐忑,却外示闲暇,一路上哼着大夏小曲,见金军游骑时往往便奉上些银钱食物,热热络络地招呼后再率队经过。
堪堪入了延安府治下,此地是撒离喝直辖,往来人马稍稍多些,任之才打了招呼,驮队中人皆低头遮面,只望悄悄经过,不要去惹那城中大军。延安府中户口过万,算得上繁盛之地,撒离喝约束得紧,汉人无敢逃离州治者,倒也颇治农桑,此间与大夏一步之遥,往往夏商与金人、西域行商还略有些交易在此间完成,是以市面上不显萧条。
但任之才惕惧非常,哪敢在此间停留?只是完清了通关文书,便径率队往金夏边界而去。
眼看延安府已经远远抛在身后,任之才心怀大畅:边隘上官兵早已经厮混得颇熟悉,只须按律纳些银钱,便可轻易过关,那时已经是西平公势力所在,大夏国内谁人敢为难任之才?正当此时,便听得蹄声动地而来,却是一队金骑返延安府,恰与这驮队相逢于道,任之才恐怕生变,急令众人牵马避过道旁。岂料那队金骑渐行渐缓,竟在这驮队旁留步,为首的谋克勃眼光扫过驮队,勒马在驮队旁游走,突然将手中长戟挑出,一名汉子背上布囊散开,落出一柄短刀来,撞在地上“呛啷”一声响。
任之才心下一紧,忙迎上去道:“这位将军,在下是大夏国西平公府上,不晓得将军有何吩咐?”
那谋克默然不应,仍在巡这队汉子,驮队中那些精壮汉子都悄悄握紧拳头,只待金骑动作,便要奋起反击,任之才觑见,骇得上前迎住,只怕那金军找漏子为难。却听得那金军冷声道:“这夏国行商,如何带许多兵器?大金国治下,还怕有甚么不测?”
任之才陪笑道:“将军说的是,只是此前路途遥远,南方还有些宋人不肯干休,便入了夏国境内,还有些贼子行那不法之事,在外之人,求个平安便好。”
那沉吟道:“也是实情,大帅这才往南方清剿过一番,只怕未曾尽绝,似这等夏商尽够精干,不错,不错!”
任之才谦逊道:“左右是西平公府上看家护院之辈,哪里及得上将军勇武!”
那谋克一笑而罢,却将戟头挑起地上的短刀,持在手中,拉出鞘来,见寒光斗闪,这弯刀虽长不过二尺半,却是厚重锋锐兼具,不由得赞道:“好刀!”此刀果然是将晋城铁打就,自然是好刀,本为任之才帐下之人所用,此番却直接就背到了泽州军背上,难怪那金将赞叹。任之才乖觉,忙道:“大夏颇出此物,将军若喜欢时,便拿去赏玩也不妨的!”那金将却颇为光棍,哈哈一笑,将这刀扔在地上。率众绝尘而去。
任之才见金人去得远了,才骂道:“不得好死的金狗,吓老子一跳!”
此时一名汉子将罩袍掀开,却是岳雷,拱手对任之才道:“先生受惊了,若非先生应对妥当,两下不曾交兵,小
诛尽这队番贼。才消得心头之恨!”任之才口中不在心中大骂:“你若逞了英雄。这数十骑倒也罢了,只怕惊动府中大军,这数百口人便是丧在你地手里!”还好在这便是最后一次与金人险遇,此后再无风险,直到任之才恭恭敬敬将岳雷等人送出黑山威福军辖下关口,看到这百余骑纵马径入大草原,才松了一口气:“杨爷这差使。当真不好办得很!”
罗彦接到岳雷时,已经是三月底,草原上冰雪消融,绿意萌生,按忽图刺大汗之令,春草冒芽时,便须率大队至金帐听令,见到岳雷率百骑赶到。贺兰可汗麾下凑足了千骑之数。不由得大乐:“岳二爷不在州纳福,却要来漠北受这遭罪,罗某幸如何之!”
岳雷也开颜道:“闻说贺兰可汗在草原上名扬千里。侄儿冒昧,想来打打秋风,看能不能各附骥尾,侥幸杀得几名金贼,也胜却在那潞州城中,贼子们退避三舍,不敢来犯,闷得难过!”
当下岳雷率众随罗彦前往不亦鲁黑汗处,合兵共达三千五百骑,才一并开往忽图刺金帐听令,岳雷在潞州勤练兵马,自恃远过所见金军兵马,待见到克烈部与汪古部汉子勇悍,才不禁咋舌:这些汉子远比泽、二州兵马精壮得多了,加上胯下骏马精良,这等精兵,实胜过岳家军规模!不盈月,忽图刺金帐外聚集七千余兵马,连去冬折损地兵马也多补足了,大军遂发往塔塔尔部所在草原而去。
兀术得完颜亶授以军国之事,自然不敢懈怠,见杨再兴处来书,道是:“太行多山贼,某家兵马尚不足以却之,若遽然离境,恐生不测之祸,惟阁下审之”,早晓得杨再兴必不肯出兵,保不过欲观其应对尔,眼下细作与这书信同至,都道泽州军无所动作,当下令开封府所集大军急卦大同府听令,欲自中京调兵往北,为塔塔尔人后援。
其时江淮间金人兵马大举调动,哪里瞒得过沿江诸镇?四月初,王德第一个遣细作往返于邓、唐、蔡诸州府间,待察查得虚实,不由大喜过望,数日之内便送急札至韩世忠府上,书云:“近闻金贼以漠北为患,上京危殆,遂集江淮兵马,至燕云以北应用,致江淮之间,数百里无金骑出入,只得汉军数万勉守诸城,关防之事,形同虚设,此诚国朝用兵之时矣,若得五万精兵,必可渡江径扫河北地面,金贼南北俱患,无暇兼顾,便收复幽燕也非难事,惟事关国朝兴衰,不可轻决,惟恩相一言以释疑。”
韩世忠此时行年五十有七,虽不足言衰迈,却早已经在西湖边上销耗尽雄心壮志,得书后与夫人相商良久,皆道这机会百年一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宋眼下还勉强有可用之兵,凑得出这五万之数,若再偏安得几年,兵马器械皆不晓得会堕坏成什么样子!但前者有张浚榜样,朝中大臣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轻言战事?踌躇良久,也沈得王德书中之意,毕竟统军将帅贸然上书求战,总是朝中不容,不过是通过自己,想在朝中设法,将这出兵之事寻出点苗头来,看赵构是何意思了。
梁红玉思之再三,提醒道:“何不请王太医过府相询?”
当今王太医长得出入宫闱,颇为赵构信重,这王德却是他地螟蛉子,按理也不可不问。岂料这王太医将小半壶“晋城老窖”喝下肚去,红着脸正饶有兴致地看韩府上歌伎表演,却听得韩世忠以“渡江出兵”之事相询,遂作不支状,吱唔数声,鼾然睡去,再不肯多说半个字。韩世忠无法,只得冒死进宫,打算亲自探探赵构口风。
“这牛蛮子!直如此可恶!”还在垂拱殿外,韩世忠就听得殿内赵构的狂吼声,以赵构的一贯稳重,这样骂人还不多见,骇得韩世忠一阵侷促,不敢遽然入内,宫中内侍却只是相催,不得已才悄悄进殿,只听赵构还骂个不休,而秦桧早已经立在那里了。
“偌大鄂州,竟没个懂得识大体的军将么?哼!‘责家小至临安,率部过江,不计死生,必取开封而后返’!牛蛮子以为他是什么人?若坏了和议,天下何人吃罪得起?兀术还道大宋守信,方才撤去重兵,此正与民生息之时,如何又要生事?”赵构一边怒骂,一边将案上一面奏折狠狠抛到地上,只差再踩上一脚。
那秦桧却忙奏道:“陛下,沿江诸镇,倒只有这鄂州地面上方有出兵之策,其余诸镇不曾妄动,于今之计,须遣得力重臣,往鄂州抚军,以免更生事端,然后徐图换将帅之事,以免兵将有变,诚非大宋之福!”
韩世忠听得此言,隐隐将一顶“据鄂州作反”的大帽子扣在了牛皋头上,不由得心下一寒,更不敢将王德之意奏上,正在踌躇间,却听得秦桧笑道:“王爷在军中威望素重,陛下也必肯以心腹相托,未审王爷肯代天子往鄂州一行否?”
韩世忠还在张口结舌间,却听那赵构恍然大悟般,叫道:“不错!若是别个大臣,朕还不肯放心,那牛蛮子历来不是个讲理的,若非韩卿去,只怕也不伏王命,韩卿可愿担此重任?”
韩世忠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得勉强躬身道:“惟陛下所命,老臣敢不竭力以赴!”
当下秦桧领命拟旨,着牛皋一兵一卒不得妄动,家小自然可以迁至临安,本人也须入临安觐见奏事,军中一应事务,权由林大声代署,韩世忠却成了宣旨地天使。
眼看一切已成定局,韩世忠临出殿时,赵构居然没忘了问一声:“韩卿进宫,有何事要奏来?”
韩世忠欲哭无泪!3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林大声接驾,岳二爷交兵。杀阵!
王爷远来辛苦!”牛皋远远迎出三十里,至江南恭候驾:“朝中文臣满殿,怎么竟劳动王爷大驾?”
韩世忠下得轿来,见牛黑子满脸的漫不在乎,不由得暗叹这没心没肺的老小子神经大条:“老牛闯了大祸,累得韩某远涉千里,可知罪么?”
老牛一滞,见韩世忠盯着自己,似怒非怒,也不像个问罪的样子,将手一挥,哂道:“值得甚么!王爷且好生在鄂州住上几日,待老牛尽了地主之谊,却再谈王命不迟,横竖南北无事,打什么紧!”
韩世忠也不多言,入鄂州城中歇下,宣了旨后,牛皋设宴岳阳楼,开怀大嚼,哪里是待罪之人的样子?未到晚间,闻说林大声已经来求见,牛皋正喝得高兴,本待发作,只是这林大声职衔比自家高了许多,碍于韩世忠面上,只得作罢,遂自行返军中避开。韩世忠却犹豫再三,亲自迎出。
“王爷枉驾鄂州,幸如何之!老朽衰迈,来得晚了,不曾远迎王爷车驾,恕罪恕罪!”林大声虽名字起得大声,说话却极慈和,身材高瘦,他比韩世忠大了十岁,眼下已经年近六旬,却神[无气足,没半分老态,官已经做到总领湖广、京西、广西诸路钱粮,牛皋在鄂州军中若要支使钱粮,还须自林大声处支取。出了临安,这个职份也说得上位高权重,只是身属秦桧一党,让韩世忠打心底里看着不快。却是不好驳他面子,只得勉强道:“林大人为朝廷方面重臣,国事劳苦,何必管某家这等闲人?”
林大声入得楼来,早有人摆开宴席,韩世忠忙邀林大声入座,林大声逊让许久,才老着脸坐了:“王爷远到鄂州。老朽有失礼仪。已经是罪过了。怎么还敢叨扰王爷盛宴?实是不该,来人哪!传老夫的话,王爷在鄂州一应支出,自湖广钱粮中支取,勿要搅扰鄂州地方!”后面自然有人应喏,林大声这才转过话头:“下官闻说王爷奉旨巡按鄂州,只怕平日里有甚荒疏处。有负朝廷重望,是以腆颜来访,只望王爷多多包涵,有甚不是处,只管指教便是!”
韩世忠见林大声这一来,便已经反客为主,意态洋洋,浑没半点下属模样。晓得他已经早收到秦桧秘札。此番便是要从自己手中接过鄂州军去,只是这老儿向来治文,不曾治军。此后秦桧必要另行安排得力心腹来此间。眼下却不得不与这老儿周旋,心下说不出地腻烦,只得应道:“林大人久在地方,朝廷倚重,此番某家奉旨携牛都统返临安觐见圣驾,鄂州御前军还须劳烦林大人多费心神,此是上意,林大人不可惮烦!”
林大声老脸笑得有如菊花,起身避座,向临安方向拱手躬身,颤声道:“圣上如此信得过老臣,老臣岂敢惮烦,必效死以尽王命!”
韩世忠见林大声手足轻捷,实不像是要效死的样子,联想到岳飞之死,心中喟叹:“老天何其不公,这等秦府家奴,却得享遐龄,岳兄弟这等英雄,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何却早赴黄泉?”是夜林大声早早返回,临行时得韩世忠一句话:“抚军之事,韩某自当尽力,恐非旬日间可办,妥当之后,再请林大人着人接收,不送!”
林大声待车轿远远离开后,才恨恨骂道:“韩世忠在临安多年,还不晓得时势乎?半个月的路,赶了一个月也罢了,老夫不与你计较也罢了,竟然还要让老夫等上半个月!”韩世忠待林大声去得远了,再看看林大声礼单,上书:“一万”!不由得骇然:“怪不得人人都争这提举钱粮之职!”自是欣然笑纳了。
数日后,前往襄阳抚军途中,韩世忠见牛皋言笑晏晏,忍不住出声提醒:“牛兄这般大意,不晓得朝中有人不喜言战么?以言获罪,本朝历来早有明鉴,岳兄弟当日如此忠直,风光霁月,便脱不得奸贼之手,牛兄如何还上奏请战?”
牛皋笑道:“王爷这番话,可憋得狠了,老牛虽愚钝,还晓得生死,岂会儿戏?到了襄阳,王爷便晓得老牛为何上书!”韩世忠听了,喟然道:“不瞒牛兄,王德也曾付书至某府上,道是江淮空虚,金人尽起精兵北上,漠北必有变故,若是大宋王师北进中原,诚乃千古一时的恢复之机!只是圣上不思恢复,秦桧老贼弄权,求战者不为朝中所喜,天下州县皆屡上祥瑞,只道是天下太平,谁人会有牛兄心思?”
牛皋这才愤然道:“王爷所言,老牛岂会不知?只是年近五旬,每日皆吃撑睡死,空对河北,却不敢用兵,难道老死牖下,才是道理?岳帅久泉下寂寞,无人作陪,若是老牛此番得以入风波亭以殉,亦是人生快事!只不过大丈夫不能马革裹尸,已是憾事,岂可老死于儿女手中?上书之时,老牛家小已经移至襄阳,若圣上许咱用兵便罢,左右不过合家覆于军中,若是不肯下旨,说不得,老牛便只好带着家小厮仆,杀到河北,能杀几个贼子便杀几个贼子,也强似至临安受那一班小人挫辱!”
韩世忠闻言大骇,瞠目以视牛皋:“牛黑子,你疯了!”
牛皋大笑,再不发一语。
此时的大草原上,岳雷气血涌动,杀意斗涨!
蒙古大军七千,历经大半个月,终于从金帐赶到了塔塔尔人的部落,此时北国春寒料峭,但已有草芽生出,冰消雪融,绿意盎然,两万余匹随军马匹长途跋涉下来,都已经掉了不少膘,虽说只是轮换驮人和营帐兵器,仍是需要略加休整,距离塔塔尔人部落还有三日路程时,忽图刺下令休整。前方早有细作哨探,晓得塔塔尔人已经作好准备迎战,也不急在这一时,若是劳师而往,只怕接战不利。
罗彦却有另一番心思:“岳爷此子英武非凡,他日必是大宋的无敌勇帅,只是受这般风雪之苦也罢,好歹打熬了筋骨。只是近年来未曾闻说有甚征战。不晓得临阵如何。倘若有疏失之处,日后如何好去见杨大哥?且亦无颜
灵前!”
“岳二爷这番辛苦,与江南滋味大不相同罢?”掀开岳雷营帐,罗彦大笑入内,帐中正在烤一腿羊肉,香气扑鼻。
岳雷经此番行军,数月不曾安歇。本已累极,但逐日里喝惯羊奶,嚼惯羊肉,竟然比在潞州时更壮健了许多,闻得罗彦说话,笑道:“这番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只怕是回了江南。不到半日便被当作金狗打死。冤也无处诉去!”罗彦看看岳雷一身地汪古部装束,脸色也由红晒黑,当真有了些金人模样。加上满身羊膻味,若到江南去,只怕着实逃不过宋人拳头,也是哑然失笑。
“来来来,罗叔叔尝尝,小侄对这烤羊,也有三分造诣,不晓得还入得贺兰可汗法眼么?”岳雷笑道削下烤好地肉,连刀递到罗彦跟前,罗彦接过大嚼后,才道:“三五日间,必要与那塔塔尔人接战,岳二爷手中枪必要大发利市,岂不可贺,本可汗不自量力,想要讨教一番,不晓得岳二爷肯赐教么?”
岳雷哈哈大笑道:“早是贺兰可汗不曾放心,怕小侄坠了汪古部威名!不妨不妨,小侄久欲请教蒙古第一神枪,只怕贺兰可汗不肯赐教,请!”说话间提起铁枪出得帐来,便去解马。
二人并骑远远离开大军营地,这才分开左右,相距数十丈,罗彦高声道:“昔日岳爷曾教军中岳家枪,为叔学得生疏,怕辱没了岳家枪,贤侄不可留手,让为叔一窥岳家枪真传!”
岳雷将手中铁枪轻轻垂下,点头道:“罗叔叔与杨叔叔久经战阵,只怕岳杨二家枪法俱得神髓,小侄岂敢小觑,倒要请贺兰可汗放手一搏,方好令小侄更有长进!”
言罢也不客气,催马上前,罗彦一笑,长枪在手,口中一声:“驾!”胯下战马闻声,如飞而出。
眼看将近数丈内,岳雷斗然双手提枪,左手向后拉动时,枪头处已经绽开一片红樱,罩向罗彦。罗彦见这枪花来得凌厉,不敢小视,手起处,长枪如龙,自马下昂道而起,所过之处如砌冰墙,晃出一道白虹来,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将这枪花撞开,现出真身来。
岳雷一笑,枪花斗涨,几乎大了一倍,于两马交错间击向罗彦。“当!当!当!”一阵骤响,却是岳雷枪花与罗彦长枪数次交击,枪花消尽时,岳雷使出后手,铁枪绕过罗彦防御,如毒龙般扑噬罗彦,蓦然发现罗彦已经控马将二人距离拉开,枪尖再也够不上了。两骑错开后,各自勒马回首,岳云大愧,本料这一击必中,却不晓得罗彦在错马前已经料定后手,不肯太过接近,以致此枪落空,看来罗彦战场上厮杀得来地经验,确不容小觑。
罗彦却是满身沁汗:“岳二爷这等枪法,是岳家枪还是杨家枪?昔年岳帅之勇,怕也不过如此!”
当下再不留手,主动挟马出击,此番寒光如雪,洒满天地,一团银光滚滚扑向岳雷,将岳雷身前罩得滴水不漏,岳雷大喝一声:“来得好!”也将手中铁枪舞开来,驱马上前,错马之际,如珠落玉盘,却是金铁交鸣之声,枪花散尽时,两骑错开,岳雷右肩上皮甲挑落,差点见血,而罗彦则惊骇不已:自己左右双肩及胸前,皮甲上各有数道划痕,虽不盈寸,仍是惊险非常。
“贺兰可汗枪法如神,小侄受教了,只是再不敢相试,还须留些力气去杀塔塔尔人!”岳雷挂枪在鞍,拱手道。
罗彦苦笑:“为叔老矣!岳二爷这等枪法,不在岳爷与杨大哥之下,还有何不放心处?倒时他日阵前,还须仗贤侄儿周全!”
三数日转眼即过,大军前驱至塔塔尔人部落,此处却是都塔兀惕塔塔尔部族人生息的地方,自去岁蒙古大军返回草原,塔塔尔人都晓得今春还要返回,是以早有防备,眼下虽有营帐过千,却不见羊群,想是早已经远远撤至别处了。蒙古大军既集,塔塔尔人营中号角齐鸣,兵马渐出,竟然也不下五千之数,这却不是都塔兀惕塔塔尔部可以凑出的力量,想来塔塔尔人大部都在此间了。岳雷初次见到塔塔尔人大队骑军,眼下一见,入目皆是铁甲,稍稍聚集之后,刀枪如林,便是克烈部兵马,也不过在兵器上占些优势,若论盔甲,却只得少数人可与塔塔尔人相比,不由得骇然与罗彦相顾,罗彦却是见过塔塔尔人骑军的,不以为意。
“好!”忽图刺见塔塔尔人大军尽在此处,不由得大喜:“诸部英雄,只要击败了这里的塔塔尔人,塔塔尔人子女羊群,尽归诸部所有,杀啊!”
诸部骑军喊杀声中,皆跟随各部可汗,奋勇向前,不亦鲁黑汗押在汪古部兵马之前,却稍滞后了些,才发动大军跟上,比其他诸部稍晚了一步与塔塔尔人接战。这般交兵法,全无阵前礼仪,也无阵法战策,双方皆全是骑军,既无城池攻守,也无步卒防御,只听得喊杀声不绝,万余兵马转眼撞作一处。
“杀!”罗彦率装备最好的泽州兵马奋勇争先,但身前挤来挤去,却尽是克烈部汉子,前方接战处,多是漠北诸部骑军,待片刻之后,终于与身着铁甲地塔塔尔人交兵时,阵前已经处处残肢断臂,血浸草原。
岳雷本来一直跟随在罗彦身后,见敌人在前,大喝声中,跃马而出,罗彦连忙跟上,但见岳雷手中铁枪击出,将正面两名塔塔尔人手中兵器荡开,随后两柄枪扑噬而上,插入敌骑头盔与胸甲之间地空档,长枪挑起时,两具尸身向后飞出,砸向后方地塔塔尔人。
岳雷与罗彦相视一笑,两柄枪如龙入海,搅起翻天血浪。
两军缠战正酣,远处隐隐传来地面颤动,巨大的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清晰,只是战阵中人人杀红了眼,哪里还会去听这声音?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 牛皋不归计,岳雷破阵枪。潜兵!
老牛!牛黑子!快回来——”韩世忠大吼:“不可莽
众军士两下为难,不晓得该追还是不追。适才牛皋吩咐众人止步,自家却纵马往前方一个金军所建土堡跑去,眼见那土堡上旌旗招展,不明虚实,怎么放心让老牛一骑绝尘?韩世忠眼见不可阻止,怒骂道:“怪道岳兄弟不肯让老牛任副帅,果然鲁莽之辈,儿郎们,快上去,莫折损了牛爷,个个都是死罪!”
这话听在老牌岳家军众人耳中,都有同感。若论资排辈,哪里轮得到张宪、王贵之流充任副都统?牛皋比众人都大了十来岁,昔时追随岳飞立功时,张宪等都要嫩得多。若论军功,牛皋前番率部平定京西时,张宪等还在率部往援刘锜未返,斩获远比不上牛皋,但最后岳飞临安覆旨时,却是王贵接任鄂州御前军主帅,张宪为副,轮不到牛皋出头,便是老牛这副德性让人不能放心。但田师中出事时,却无人可以与牛皋相比,不得忆只得任其暂统鄂州军,史上曾用过的董宪却已经为岳雷所杀,再不能夺此位了。
但众军哪里赶得上牛皋?待大队出动时,牛皋已经纵马奔驰到那土堡前,此堡总有三丈高下,可容百余兵马,虽不及此番牛、韩二人所率千骑之多,却是凭工事可拒千骑,哪里会怕牛皋一人?不过老牛跑到堡前,就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一箭离弦而去。“嗖!”的一声,那金军主旗应声落下,后面众军大声惊呼,堡中却半点声息也无,牛皋在堡前哈哈大笑,勒马转身,高声道:“王爷请看,哪里还有金贼在此?”
韩世忠骇然。顾不上骂牛皋。却往堡中检视。果然处处零乱,蛇鼠相继,兔遁鸦飞,哪里有半分人迹!看堡中模样,大约已数月不曾驻扎军队了,此间已经远离了襄阳数十里,再往前已经是唐州地界。往昔时便没有战事,这里也有金骑出没,堡中更是兵马拥堵,人喊马嘶。韩世忠不禁唏嘘:“京中诸臣,闻金贼色变,岂料江淮间荒疏已久,牛兄,金人是几时退去地?”
牛皋在后面得意洋洋:“莫说此间。便是唐州城下。老牛也已经去了多次,那些个贼子见我小队骑军迫近,战慄惊惶。却无人敢出城迎敌,城头上值守的宿卫也无几个,旌麾杂乱,料那金人主力早已经大举北上,闻说唐州榷场已经久未开市,大约做不过晋城商贾,连行商也怕招惹不起,又怕泄了城中底细,只好闭门自保,按牛某所料,那城中最多不过千余兵马,若王爷有兴致,便率这千余骑,派遣几名细作至城中接应,取那唐州不难!”
韩世忠骇然道:“老牛,韩某不必说了,你家小虽在襄阳,便不怕天威所至,玉石俱焚?朝中一班文臣,整日里便寻武将的不是,咱家在临安,每日如履薄冰,只合在西湖边买醉度日罢了,你还敢惹这泼天的大祸?!难道此番上书惹的祸还不够么?”
牛皋森然道:“韩爷说得不错,老牛便到了临安,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纵学得岳大哥顶天立地,那班小人奸贼下杀手时难道还会有愧于心不成?前日里田师中欲害某家时,晋城杨兄弟那里已经带过信来,嘱老牛将家小移往襄阳,一旦有变时,自然有人接应,老牛虽鲁钝,也非任人宰割之辈,倒是偏劳韩爷为咱编排个去处,回临安覆命才好!韩爷莫辞辛苦!”
韩世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喟然道:“岳兄弟之死,韩某实在有愧于心,然身在局中,虽得岳兄弟再三襄助,仅得芶免而已,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帮得了岳兄弟?但牛兄弟若肯收回成命,老韩便拼了此身,也必保得牛兄弟平安,此心天日可表,牛兄何必定要坏了门风,日后家门中面上也不好看!”
牛皋仰天长叹,道:“岳大哥当日便是看不开,精忠二字,何必以命相换?只要杀得金贼,恢复河山,便是大忠大孝,似此命丧宵小之辈手中,于世何补?杨兄弟日前来书,道是有‘金蝉脱壳’之计可用,也不必坏了名声,却能脱得樊笼,若能两全,何必定要向临安去领那一刀?”
韩世忠默然,不敢作声,岳飞之死,当时未必无计可用,但岳飞若是像牛皋这般似拙实巧,又岂足为大宋朝第一忠臣?天下间众口悠悠,必不令忠魂久蒙此千古奇冤,日后青史上,定有明辩,但此时秦桧掌中枢,一应文字,无人敢与岳飞辩冤,连自家都不敢作声,又安敢令牛皋到临安自辩?料来牛皋若到临安,或者一时间还可平安,家小赐宅也非异事,待鄂州军中稍平,却难说得很了,那时编排个什么罪名,落节也非异事,只怕丧命也有可能,自家能够保得多久?
当下不再苦劝,只得道:“唐、邓二州,牛兄弟就不要妄动了,韩某家小还在临安,不敢陪牛皋快意于河北,他日牛兄挥军北上时,韩某自会在临安焚行酹酒以贺,河北若尽复于牛兄之手,且报与临安韩某府中,韩某定当浮一大白!杨兄弟在泽州、潞州,经营得偌大事业,某料他必不肯久困太行,必会兴兵北上,只是不如牛兄得的确切消息,韩某虽无能为,也可聊以自安了!愧甚!愧甚!”
这一番巡按沿边,所见土堡城镇皆是如此间所见,一片荒芜,金人久已不在此嚣张了,韩世忠过去,晓得牛皋与王德所言不虚,但自赵构处讨得口风之后,韩世忠哪里肯把二人往火坑里推?出京前就已经发书至二人手中,千叮万嘱不得妄动,只怕车马未到,二人已经闯出大祸来。王德处得书自然言听计从,保是空负了一腔报国之心。冷了江淮义勇之辈热血。但牛皋却从书中嗅出了危险的味道,自家也不傻,立即召来王瀚宇相商,定下脱身之计,这才开始安排接待韩世忠一应事宜。
“可怜大宋万里河山!”韩世忠往北过去,不禁掉下泪来,英雄美人,最怕老之将至。却空无所获。眼下见牛皋都要以近六旬地年纪。毅然北上,参加杨再兴地恢复大业,自己却只能空老于临安,如何不感
数日后,韩世忠回襄阳高卧,任那牛皋独自率部巡边在城中宴饮诸将,突然闻得城外喧嚣。众军轰动,待城外小队宋骑冲进城时,见为首地小校丢盔卸,狼狈不堪,身上带伤,跪地放声大哭:“王爷!大事不好!牛都统没了!”
韩世忠在席间掷杯于地,大吼道:“孽障!主帅没了,要你生还何用?牛爷如何没了。快快禀来。饶你不死!”那小校跪禀道:“回王爷,牛爷率小地们往前方巡查,见有一贼寨。小人见那寨中似有贼踪,不敢辄行靠近,牛爷骂小人怯懦,单骑往前射那寨旗,岂知旗未射中,寨中锣响,箭如雨下,可怜牛爷——小的们不顾生死,却只抢得牛爷首级回来,尸身已被贼人抢去,求王爷饶了小人狗命,小人深铭五内,没齿难忘王爷恩典!”
韩世忠见说得痛切,悲牛皋死得壮烈,在席间纵声大哭,又亲自检视过首级,其时天已发热,势不能久留,只得着人将木雕神像取一个来,去了头部,安牛皋首级上去,再行安葬,襄阳城中,哀声动地,父老相送者不绝于途。安葬已闭,韩世忠具表于临安,道是“鄂州都统牛皋,镇边多年,有大功于国家,近者不幸为贼所伤,未获全身而返,宁不痛哉!”表至鄂州时,先过林大声处用军中押印,林大声也不得不挤出数滴老泪,命军中制了牛皋牌位,率诸将佐罗拜于前,众人都晓得林大声要暂领鄂州御前军,哪个敢违拗他?
书至临安时,赵构临表无言,秦桧却奏道:“牛皋为人鲁莽,必是不听韩王劝阻,擅去与金人为难,方遭此难,若实实地追究起来,其实有罪无功,朝廷不宜旌表,只要那金人无事,不来问罪已是大幸,惟陛下裁之!”
赵构再三思之,也不得不听了秦桧之计,密不宣示于外,镇边统军大帅身殒,便如此不了了之,无罪无功,实是大宋朝开国以来第一等奇事!
此时,数千里外,一队晋商抵达泽州榷场,杨再兴出城三十里外相迎,远远叫道:“老牛,早是不听某家之劝,致生此变,夫复何言?!哈哈哈哈!”
二人下马相拥,牛皋把杨再兴之臂道:“大宋神枪,已经成了大宋朝第一商贾,老牛只怕你顾得了发财,顾不了练兵,是以带些军饷来此交纳,却须将河北好儿郎交予老牛教训,日后北伐时,看何人教出来的兵马用得!”
杨再兴点头道:“潞州三万兵马,正缺你这副都统,换成别个,某家还不放心,只怕你骨头老朽,不堪大用!”
牛皋愕然,见杨再兴面色怪异,半晌才大悟:“好小子,敢消遣牛爷!举你的铁枪来,看看能在老牛铁锏下走得了几合!”
二人哈哈大笑中,并骑入了泽州军营,老牛咋舌道:“老天,杨兄弟,当真有钱人不可小视,这般搞法,当初岳大哥也玩不起的!”原来营中早列好三万兵马,正演阵法,其中过万骑精锐,尽是按背嵬军盔甲兵器,看上去还要精锐些,当初岳飞在鄂州时,背嵬军从未超出过二千人,盔甲却只得千副,常常上阵时只用得800,哪像眼下这般大手笔?杨再兴浑不以为意,淡淡笑道:“不止此处,便是牛兄到了潞州,麾下兵马也是这等装束,只是精兵不是用来看地,能不能用得,须仗勤练善用,将帅糊涂时,便时无敌兵马也自毁了,全无用处,牛兄到此,恰是州军主心骨,休得辞劳苦!”
牛皋哪里会辞劳苦!在泽州见高林练了一日阵法,第二日便要赶往州掌军,杨再兴苦苦相劝:“牛黑子直如此不给面子?嫂子贤侄远来辛苦,便容我这叔叔作个东道,休整几日再去何妨?”老牛却不过,只得在营中看着练兵解馋,却让家小在泽州府中稍事休息,反正已经到了地头,再慌也是无用。
但此刻最慌地却是贺兰可汗!
“岳二爷!快快随我来!”罗彦长枪举处,架开对面一名塔塔尔人砸过来地长锺,岳雷得此一隙,铁枪破甲直入对方胸口,双手发力,那尸身左右破开,五脏四处飞出,左近的塔塔尔人骇得魂飞天外,再无人敢来惹这煞神。但罗彦却顺势以枪柄抵在岳雷铁枪中间,将枪势缓得一缓,岳雷正要动手反击,见是罗彦,连忙收手。罗彦见岳雷光景,已经杀得眼红了,有些不辩东西,心下一叹,毕竟战场经验不是口中说得,自家练得,而是尽须于战阵中得来,百战之后,才会于乱军之中明辩大势,不致杀晕了头,若是杨再兴在此,便是千军万马,也可九进九出,不会这般红了眼、晕了头!
岳雷定睛看时,已经率众杀了个对穿,塔塔尔人兵器衣甲便与金人无异,岳雷一杀得发了性,直当杀的是金人哪里停得下手来?但此时逐渐清醒,却知道该返身杀过去了。罗彦一把勒住岳雷马缰,指着南方烟尘起处:“岳二爷不可莽撞,看那边,贼人必有强援赶来,不可恋战!”
当下岳雷再无不服,随罗彦率部冲往不亦鲁黑汗处,那大汗也才出了阵来,恰要反冲过去,见罗彦冲来,不明所以,勒马观看,见远处烟尘大起,哪里还不晓得有异,稍一定神,大叫道:“金狗!大队金狗来援,忽图刺!快撤!”
话才落音,已经率克烈部兵马北上,绝尘而去。过得片刻,天地间一道黑线潮涌而来,不下三万金骑出现在数里之外,地面颤动不已,交兵的双方皆已经明白,此战转折的时刻到了
忽图却已经甲多处破败,血染须发,犹自大呼酣战,不见金军大队,待见塔塔尔人突然奋起反击时,感觉不对劲,才骇然见金军数万已经接近,哪里还敢纠缠,连忙夺路奔逃,塔塔尔人与金人合兵一处,衔尾穷追,草原上前后数队骑军首尾相继,难辩敌我,空中箭矢乱飞,蒙古诸部反应得稍晚的,往往合族全军尽墨!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千里追穷寇,大内论宗室。根苗!
北草原上,冰寒乍消,枯草耸立如针,春风初漾,略自枯草根下冒出来,若自马鞍上看去,近处有绿意如酥,远处还不可见。但狐鼠之属却晓得冬尽春来,早在这枯草间兴奋地奔窜,天上鹰鹫翔集,正要寻这等美食裹腹。
忽然间,狐窜鼠循,鹰鹫飞避,地面微微颤动,泥尘渐渐扬起,片刻后马蹄声雷动,天地间喧嚣嘈杂,一支劲旅席卷而来,只是到这近处,才可见人疲马乏,衣甲不整,旌麾杂乱,竟然是一支败军!
“大汗,到此可以稍事歇息了!”罗彦在马背上大吼一声,前方为首的几骑略略减速,不亦鲁黑汗眼眶深陷,满布血丝,嘶声道:“天杀的金狗!已经追了我等七日,倒底至何处方是尽头?你们见到忽图刺汗没有?”
众将都纷纷颓然垂首,不敢应答,不亦鲁黑汗仰天长啸,声音凄厉:“金狗最好莫要伤及我忽图刺汗!若是前后两位大汗折在金人手里,这等大仇如何不报!”
罗彦四下环顾,见慢慢收束拢的部队不足三千,心下黯然。自交兵之日起,已经有近千兵马折在这七日的逃亡中。初时还有其他小部族依附在克烈部和汪古部大队之后,以图平安,岂料那金军却死死咬住这只最大的部队,穷追不舍,以近两万兵力,四万余匹马,紧紧辍在后面不放,那些小部族初时还肯并肩作战,后来见这一队反而是众矢之的。哪还不晓得跟错了人?两三天前就已经纷纷散去,口头上虽说是寻找忽图刺汗,却不过是为了避开金军主力追击罢了。
众军下得马来,稍事休整,也胡乱弄些食物吃了,皆是气沮意丧。不亦鲁黑汗叹道:“金人实力,非我蒙古诸部可比,除非天下间出一英雄。能够尽集诸部骑军。再得贺兰可汗所赐铁器。也集三万骑出征,否则莫想攻入上京,与俺巴孩汗报仇!”罗彦也疲惫不堪,却喜汪古部见机得早,只折损了百余骑,泽州来地兄弟也只少了几位,差可安慰。
闻得不亦鲁黑汗这般说法。罗彦应道:“大汗说得是,万里草原,尽是蒙古部族穹庐,只是各部间连年自相屠戮,不曾齐心,若能够尽集草原诸部,归于金帐之下,何愁没有三万精骑?金尽此番大举来征。却是觑得我蒙古诸部为俺巴孩汗报仇之机。只望将我大军尽歼,以绝百年之患,只是据某家侄儿所言。金人实已倾举国之力,尽起长城以南大军北上,才有此规模,纵然得胜,南方也必空虚,这等事可一不可再,只要逃过此劫,某家必要追随大汗,来报此仇,那时大约泽州晋城杨大哥处也该发动了,金人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够对付得了我蒙古大军?”
不亦鲁黑汗咬牙道:“正该如此!这番若中逃得性命,长生天庇佑,克烈部必举大军,越长城去寻金人晦气!”
罗彦起身拱手道:“大汗兵锋所至,某家必效死以随!”
不亦鲁黑汗笑道:“贺兰可汗岂能落后!”
稍过片刻,众人散开之后,岳雷悄悄对罗彦道:“罗叔叔英雄了得,不必附草木而生,为何对这蛮夷如此礼敬?”
这些天来每到歇足处,岳雷都远远避开不亦鲁黑汗,一来免得罗彦解释,二来听不懂罗彦与他们在说什么,自家也觉得气闷,但见罗彦对不亦鲁黑汗如此恭敬,却有些不甚满意,毕竟在大宋朝士子眼中,连上京诸酋也不过是夷狄之辈,何况这些尚未开化的“黑鞑靼人”!不由得私下进言,罗彦转过头紧盯着岳雷双眼,半晌才道:“贤侄北上时,你杨叔叔未曾有过交待?”
岳雷惶然:“北上征战是侄儿强求来的,叔叔只是应允,却未曾说过什么来,难道罗叔叔北上时,杨叔叔不是要买马来的?”
罗彦四顾一眼,沉声道:“起初时,北上克烈部也是为叔向你杨叔叔求来的,不过杨大哥回话时却蹊跷,道是要某家暂留克烈部,襄助克烈部抗金。其时克烈部还未与金人厮杀,虽有旧仇,却只愿与塔塔尔人为难,到如今俺巴孩汗死于金人之手,才有今日之战,为叔只是不解,杨大哥如何晓得这克烈部迟将与金人对上?此时想来,杨大哥要某家留在克烈部,却不是为此日么?蒙古诸部与金人为难,河北、江淮间必空虚,若要大举北伐时,岂不便宜?”
岳雷悚然道:“怪道侄儿要北上抗金时,杨叔叔如此爽快,原来却有这等安排!罗叔叔如此折节与鞑靼蛮子交往,定是为了杨叔叔大计,侄儿错怪罗叔叔了!”
正说话间,地面颤动,天边烟尘扬起,却不是金军大队已经追来?众人色变,迅速上马,远在金人现身之前就已经发动,此番金人势在必得,不弃不离,几天下来,蒙古诸部多半已经逃散,却只有这克烈部与汪古部的大军,仍聚作一处往西疾驰,一直没追丢过,是以让金人也不敢放弃,双方遂成眼下的难解死局。
北方草原上你追我逐,南方临安城中,却是争吵不休,城中肆坊,西湖酒楼,处处都有人在抗声直言,秦桧在临安城中虽布有眼钱,却哪里一时抓得过来,而且这等事再也没有佐证的,抓到些滞留临安待考地士子,以及太学地学子,往往训诫之后,也不了了之。
韩世忠自鄂州返回临安,一则将牛皋不幸地消息带回,京中略略有些耸动,但中枢密不宣示,众人默然,朝堂上无人敢说半个字,民间自然不同,岂会没有半点声音?
“江淮间金人尽去,闻说那漠北夷人作乱,直逼上京。迫得金人回师自守,这才有此变。朝廷不借此良机收复河山
时机一去难返,朝中文武,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敢却无,哀哉!”庆丰楼上,一间雅间内。一名青年慷慨激昂。言罢时政。借酒意倚栏望向西湖烟波,纵声吟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方是吾辈男儿份内事,如今却事笔砚间,求一书吏职而不得,朝中如此,何人与吾学班固之志哉?”
众人哄然,皆道“务观兄豪气干云。当浮一大白,请!请!请!”
此人正是陆务观、陆游。眼下正游学京师,准备秋闱大试。
“务观兄文章诗词,天下无双,此番定是头名,若是效那班固远赴蛮夷,大宋朝今科状元,却让与谁?”一名士子举杯遍问。众人皆哄然响应。陆游却兴味索然:“不是这话!朝中如此畏战,徒为保全之计,纵然得了功名。为国效力,只怕终不能展胸中之志,岂不徒增烦恼?”
座中一人喝得半醉,将杯举起,劝陆游道:“务观的烦恼,某家也晓得些儿,还不是为了那唐?”
陆游怃然变色,旁边人忙将那失言地士子劝走,陆游却转身对湖,眼中略略发潮。此时正是那贤妻唐++能不断肠?去年今日,犹自在家中夫妻对座,诗酒唱和,却被老母撞见,见陆游不务经典,却与唐琬饮酒作诗,勃然大怒,只道这妇人终须坏了陆游学业,严母命下,终于保不得这段神仙姻缘,被棒打鸳鸯而散,宁不哀哉?此后虽发愤读书,却哪里放得下心头那道倩影?
此时的大内宫中,赵构也正与韦太后共饮,自太后南返,大内屡兴宫室,这慈宁宫已经远过早前的诸殿规模,赵构一片孝心倒也不是假的,只愿太后能够在受尽折磨之后,得以安享晚年。
“母后,此酒是瑗瑗儿送来,虽然烈了些儿,却胜似北方酒,醇厚绵长,于母后身子无碍,请再尽一杯!”赵构小心将酒亲奉至韦后前,眼下的韦后虽已经年过近六旬,却哪里像是老人?望之不过四旬年纪,倒与赵构相若,不似母子而似夫妻。自北方南返之后,韦后虽享了许多福泽,但时时自中夜惊醒,仍觉得身在上京,不时拥枕而泣,倒是在上京时学得喝酒消愁一途,至今未改,是以赵构也屡屡以此晋城老窖相敬,只要韦后开怀,便胜却朝中大事顺遂。
“皇儿,有一句话,本待不说,却是哀家放不下心来,不得不说!”韦太后喝至半酣,忽然停杯,似是下了莫大决心,咬牙半晌,才犹豫道来。
赵构每当此时,便知道韦后要说及上京之事,当下劝慰道:“母后早已经两世为人,既往者不可追,何必念念为执?今大宋福足犹过前朝,天下安定无事,此时不享些福,却念旧事作甚?”
韦后却像是浑身战慄,不肯自安,便如这大内也不安全一样,颤抖着说:“皇儿听哀家说来:早年间随侍哀家地张氏,生得模样端正,先皇在时,也曾宠幸她,曾诞下一子,其时哀家正被贬斥,不曾见过此子,两年后便是靖康之变,此女没入宗峻家,闻说又产得一子,宗峻死后,遂俱入宗干府中。眼下大金国皇帝,却是宗峻之子,而朝中大将名完颜亮者,却道是宗干之子,只是哀家曾见过金帝一面,那,那,那金帝他,他,他,”
赵构见韦后惶惧不能说话,忙上去抚背安慰:“母后宽心,此间是临安大内,谅那金帝不敢作甚!”韦后却转眼四顾,赵构挥手让众侍者退下,才重新入座。韦后见众人退去,惊慌道:“皇儿可知道,那金帝长像如何?”
赵构笑道:“左右是夷狄之辈,长得吓人些也是当得的,母后不必害怕!”
韦后语中阴森森道:“非矣,据哀家所知,那金帝长得便是大宋太祖皇帝一般模样!”
赵构大骇之下,手中杯也扔脱出去,忙道:“母后莫非心系父皇,将金帝模样当作了他人模样?”
韦后摇头叹气道:“女真蛮夷,长得甚么模样,哀家还不晓得么,那金帝其时初长成,年方十余岁,普接帝位,粉雕玉琢,正经是大宋朝的汉家儿郎,纵是张氏所生,哪里会生出这等模样出来?哀家虽疑心是先皇根苗,却是无据可依,又岂敢去问别人?”
赵构瞠目以对,如此说来,岂不是那金帝与自己一样,且是自己同父异母地兄弟?眼下自家再无子息,闻说那金帝也不能诞育皇子,连这毛病也相差无几,岂是谬理?
但这等话却是不敢说地,毕竟大宋烛声斧影之事,天下响动,虽不敢言,但只要说是太祖皇帝要来夺回这帝位,却无人认为不该,眼下宫中养地两个郡王,便是太祖之后,也正是这个道理。
韦后稍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那完颜亮,哀家也曾见过,虽然年纪尚小,却活脱脱便是你在上京的皇兄小时模样,这个却哪里假得了!”
赵构方寸大乱,起身道:“母后,这话不可向别人说起,过些日子,朕要举办大祭,告慰诸先祖之灵,庇佑我大宋江山万年,早日积蓄国力,可以收复河北,让大宋朝尽复旧观,若是王师北上时,此二人尚在,朕须亲眼见他长得何等模样!”
正在追击克烈部的完颜亮没来由地耳根一热,.得是何道理;上京城中,完颜亶正在酒后高卧,却感觉头上如被针刺一般剧了一下,也就消失无踪,再无影响,不由得骂道:“何人敢咒朕!”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皇室隐秘讳,大汗起重兵。威逼!
王次翁,你可知罪?”福宁殿内,赵构厉声喝问。
王次翁见赵构将自己召进福宁殿,又屏退众侍从,心下不知是祸不福,却是存了侥幸的多,以为皇帝多半又有什么大政要与自己相商,且连秦桧也不曾晓得,或者圣上看着自己历年来辛苦,格外施恩也说不定,待听得赵构这一问,腿下早软了,“扑通”一声跪叩了下去:“罪臣不知,还请陛下明鉴,或者朝中有中伤微臣也未可知……”
“住嘴!朕虽昏瞆,还未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如今只问一事:那金帝完颜亶,你曾亲见,可从实道来,此酋是何等模样?”赵构沉声喝问,仍游目四顾,似在担心是否有人窃听。
王次翁大骇,魂飞天外,叩头如捣蒜:“臣罪该万死,只是——只是罪臣从未与外人说道此事,陛下如何——得知——”说到后来,声音发颤,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这等说,是真的了?——”赵构意兴萧索,声音也黯然下去。
“陛下!陛下!天下事有奇巧者,往往不可尽信,天佑大宋万年,必不伤社稷于蛮夷之类,陛下莫要多虑,那金主——金主——好酒败德,远不及陛下圣明英武,如何敢妄图我大宋江山?陛下切切珍重!”王次翁见赵构方寸大乱,面色青白,骇得语无伦次,差点便失了臣仪,但这殿中一君一臣,还有何人会来管什么臣仪不臣仪的?
“罢了,朕非圣贤。只不过天下既然在朕手中。总不可负了历代先皇与天下子民,成败之机,只有天晓得,不过尽人事而已。爱卿为朕周全此事,朕心甚慰!他日总不负卿之意,此话便当朕从未问起过,便是家中妻小也不可言及。否则——”赵构淡然道。
“是!是!是!微臣——微臣——至死不敢提及此事,陛下明鉴!”王次翁见逃过生死劫,便如听仙音一般。哪里敢说什么皇家忌讳之事?
“此外——便是秦桧处也不可说与他听!”赵构消失之前。轻轻补了一句。
王次翁满身冷汗,惟有叩头而已。
半个月后,草原上人喊马嘶。穹庐间哀声动地。克烈部大军终于返回故地,却已经折损了千余兵马,不亦鲁黑瘦了三十来斤,臂上箭伤未埃俣溥谘莱槠7吆弈严B扪逅释艄挪科锞徽鬯鸬枚儆嗥铮丫笫歉行怀ど毂佑恿恕V挥性览壮醮尉獾却笳剑栈癫恍。闶窃谔油鲋幸采鄙肆耸嗝鹁材炎砸郑徊还灰嗦澈诤褂搿昂乩伎珊埂倍际敲纪方羲貌皇鞘焙颍趺锤矣邪氲阆采?
“长生天庇佑大汗,得以平安返回克烈部!”古儿汗已经大喜过望,却补充道:“忽图刺汗随乞颜部返回金帐,多赖了克烈部与汪古部引开金人大队,才平安返回,那金人见我大军兵甲整齐,以为忽图刺汗必在我军中,这才紧追不放,大草原上诸部都道大汗英雄了得,保了其他诸部平安!”
不亦鲁黑汗面沉如水,浑无半点喜色,却恨恨道:“我克烈部独当强敌,折损好汉上千,却便宜了这些狐鼠!叫人如何甘心!”
金军大队果然如古儿汗所言,连追了克烈部近一个月,才粮尽而返,其间多半是把这一部当成了忽图刺汗所在的主力,岂知忽图刺汗却未在此军中,金人后来侦知时,忽图刺早已经远扬万里,哪里还追得上?虽欲将这怨气撒在克烈部头上,也非轻易可以办到,才颓然而返上京。
古儿汗见不亦鲁黑汗不平,也不晓得是针对哪个,但总是对其他诸部有看法,遂继续吹风道:“闻说那忽图刺汗在逃命时,数次被金人所围,皆与也速该突兀尔并肩作战,才逃得性命,眼下也速该颇受信重,忽图刺大概要封他为蒙古第一英雄。”
不亦鲁黑与罗彦面面相觑,随后狂笑道:“我两部以三千骑抗击三万金狗时,那英雄何在?逃命快些便是草原上第一突兀尔么?哈哈哈哈!”
罗彦见这古儿汗说话间对忽图刺老大地不满,想起杨再兴所命,遂扭过话头,恨声道:“金人欺我太甚!汪古部帐下诸部族多半为金狗所掳,眼下若非金狗干预,岂会让塔塔尔人逃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话间将腰间长箭拔出一枝来,一把拗作两段,不亦鲁黑汗豪气顿生:“若不是贺兰可汗见事分明,几乎忘了:待族人稍稍休整几日,便与贺兰可汗
去平了土壕,南下寻金狗晦气!若是任那金狗嚣张,钱回来,岂不可惜!”
古儿汗见状,心知眼下二位可汗对金人痛恨难消,遂道:“不消几日,我族中还有二千好汉子此番未去征讨塔塔尔人,眼下正好用得上,大汗要用时,明日也无妨地。”但兵马固然有之,二位可汗也的确疲惫,大军发动时,已经时返回草原十余日之后,大军元气尽复,报仇的热望烧红了克烈部草原上众汉子的双眼,遂集大军四千,大举南下,兵锋直指汪古部土壕以南的草原!
其时萧裕正代理完颜亮之事,完颜亮也随大军北上支援塔塔尔人返回上京,还来不及回大同府一带防守,而且大金兵马也疲累不堪,料来蒙古诸部不会这么快就再次来犯,岂知不亦鲁黑汗输红了眼,誓要找回场子,竟然只休整了十余日,便再次组织大军南下。
沿边土壕上,自工事建成以后,已经数月没有克烈部战士前来搅扰,金军大队早已经北上,壕上防御的军士们习惯了一片祥和,哪里还会警觉?这日里春尽夏初,艳阳高照,正是红日高起好睡眠的时候,土堡中地金军一个个东倒西歪,睏得不成样子,偶尔有雀鸟飞来,歇足在这堡墙上大声鸣叫,也不能搅扰了金军士卒们好睡。
忽然间,群鸟飞散,地面浮土滚动,草原乱颤,有惊觉的金军半醒间吱唔道:“龙虎上将军讨贼,这么快就回来了么?”遂倚墙南望,却一无所见,待往北看时,却魂飞天外:“快!快!快起来!烧狼烟!吹角!蒙古蛮子来了!——”
刹时间,相邻的土堡中也有金军惊觉,狼烟一日数百里飞快传出去,但远水哪里救得了近火?
“射!给我射住堡中地金狗!”不亦鲁黑汗咬牙切齿:“不许放一个出来!”
众骑军箭如雨下,将那土堡每一寸地方都照顾到了,在堡中尚且不得安生,不时传出惨叫,哪个又敢出头来寻死?蒙古汉子们得便,就分出数百人,持兵器来挖土填壕,哪里还消片刻,已经在这深、宽各逾丈地土壕中填出了数丈宽的一条通道来,不亦鲁黑汗大笑声中,率众过壕,先将附近几个土壕中的金军杀得干净,才率军南下。
此时完颜亮还在上京城中高卧,十余日后才得到消息。
“龙虎上将军,闻大同府与东胜州烽火急报,蒙古军数千已经越过土壕南下,只怕不利于大金诸州府,上将军不可在此久留,须着即返回中京,或者径往大同,率军阻截,不可任那蒙古诸部嚣张!”兀术得报时,立即召来完颜亮。
完颜这恨得牙痒,大叫道:“丞相放心,末将这就往大同府去会那克烈部地贼子,其余诸部料来还不敢与我大军起衅,只有那克烈部不可小觑,此番定要他来得去不得!”
但这话听在兀术耳中,总是不能放心:河北地面上,金军尽皆北上,哪里还有大军可以支援完颜亮?便是其率亲随返大同府,只怕也没有足够的兵力能够尽歼蒙古骑军!当下细细思之,待完颜亮出了上京,兀术已经下札子,着撒离喝将麾下可用之兵尽数拔与完颜亮应用,并着人往大夏,催李仁孝派遣得力兵马来援,定要保得河北平安,否同若是惊动了宋国,此时发兵来攻,哪里还保得住河北?
上京城中尽是疲兵,非数月不能元气尽复,何况便是兴兵南下,也不及夏国与河东地面上发兵快捷,是以动起了夏国的脑筋。
夏国大内皇宫中,李仁孝得札子,大是惊怒:“兀术好生无礼,一国丞相,也敢如此对我大夏国主?朕偏不肯发兵助他,看看大金又将如何!”
任得敬恰在朝中,闻说此事,急忙赶往宫中劝慰:“陛下,那大金国虽败于蒙古,仍远胜我大夏国兵马,若是蒙古人退后,来寻我大夏国晦气,确是难当,不如略出些兵马虚应其事便罢,何必与他闹腾?!”
李仁孝无奈,却晓得此话是金玉之言,只得听从了。
不过十来日之后,却又得撒离喝来书,令大夏国支付粮草,这番连任得敬也上了火:“若大帅有这番吩咐,却不晓得上京城中,丞相晓得否?若请得明札来,下国无有不遵!”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克烈部纵屠,撒离喝闯祸。竖子!
是任之才晦气,恰在这关头,率一批商队返回大夏,地头,却不是送羊入虎口一般?
“都与我拿下了,一个也不可放过!”
才入延安府地头,金军如狼似虎,将这商队抢掠一空,其中连那来自西域波斯、大宛等国行商也难逃一劫,只是撒离喝总算不想做得太绝,将一众放过,驮马多是羸弱牲口,倒也没有留难,只是最后狠狠抽了任得敬几鞭:“上覆你家国主:自今日起,大金国与夏国间榷场全关,连这延安府与、汾州、太原府皆不许交易,晋城更不许去!若是旬月间未见粮草解来延安府,大军只得到夏国去取!”
任得敬闻报,大惊失色,忙细细察究,晓得铁马鞍之事未发,倒松了一口气,只是这货物中属任府财货的便价值十余万,如何不心疼!当下将这撒离喝无礼之举报与李仁孝,一面却着人拟书直报至上京兀术处。
李仁孝得报,虽然惊惶,却没有乱了方寸,与朝中大臣相商许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夏与金国间久未开战,还不致于因此就大动干戈,但如果真要打起来,一时间大夏或者还会占些上风,毕竟在此之前,金军大队已经北上与塔塔尔共抗蒙古了,眼下在长城南北兵力本来就不多。所以再三商议之下,众臣一致同意先上书大金国,而兵马则先不急于发往大同府听令,一切等上京回书再行定夺。
这书信一来一往,便是数月。兀术眼下哪里晓得撒离喝在延安府嚣张惯了。已经惹下这泼天的祸来?上京城中快骑如飞,不断传来草原上的紧急军情,而这些军情往往已经是半个月左右地消息了,待兀术得报:“贺兰可汗大军已经过大金疆界,直逼东胜州”之时,六月中旬,罗彦与不亦鲁黑汗已经兵临东胜州城外。
“痛快!如此才消得心头之恨!”不亦鲁黑汗勒马大叫。远远盯着低矮地东胜州城墙。这一路杀过来,金人果然没有半分抵抗之能,大军几乎丝毫无损。便已经尽复汪古部故地。那些被掳南下的汪古部族人,只要见到贺兰可汗大旗,无不欣悦。此时不亦鲁黑汗早已经将克烈部大旗收起,一切由贺兰可汗出面,只求尽快将被迁南下的族人救返北方草原上,不受金人约束,南征一个半月来。已经救回了两万余名族人,数千车帐正在紧张北迁。但按不亦鲁黑汗的意思。这点胜利不足道,毕竟只杀了数百金兵,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金军大队人马,哪里杀得过瘾?
这时术赤冒出头来:“大汗若要杀得痛快,何不往金人国中去杀,此去不过二三百里便是东胜州地界,还怕没有数千金人在彼处?”
不亦鲁黑汗大悦,征求贺兰可汗意见时,罗彦却有些犹豫,一来正在忙于护着族人北上草原,二来蒙古骑军没有器械,也怕不利攻城,若是贸然南下时,怕是弃了汪古族人不顾,有些不妥,还怕陷入攻城战中,一时不得脱身。但不亦鲁黑汗兴致正高,又岂是这点顾虑能够打得消的?拍着罗彦肩膀道:“贺兰可汗勿忧,只要有克烈部兵马在,金狗一万个来,一万个死!敢伤我一个族人,我便杀他十个族人抵偿,且看谁杀得多些!”
罗彦明知这等对杀不是算数字那么简单,但兵法上也有“攻其所必救”的说法,只得勉力以从,着岳雷将汪古部族人率领北上,而自家却率过半汪古部兵力南下,却好在过了土壕南下之后,自汪古部族人中征得数百汉子从军,眼下汪古部也已经达到了一千七百余骑,岳雷率部北上护卫汪古部族人,罗彦率领南下地也达到了千骑上下,于路无人敢挡,小队金骑遇之则灭,居然轻松就直杀到了东胜州地面。这方果然金人多些,不亦鲁黑汗在途中灭了数个金人部族村镇,皆是屠戮一空,牲口掳尽,房舍烧光,杀得高兴之致,眼下又见东胜州城墙,实是草原上没有的繁盛,城中人口当不下两千户,竟然大喜过望:“待破了此城,当可杀个痛快!”
罗彦一路上也暗生怜悯,但想来金人南下河北时,何尝不是这等杀戮?是以硬起心肠,也加入到对金人的屠杀中去,只是对老弱妇孺下不了手罢了,但眼下听不亦鲁黑汗面对东胜州州城墙,如老饕见美食般,也不觉心下一寒。
岳雷此时正在率汪古族人过土壕北上,小心翼翼了数日,只怕有金人敢来袭扰,但数日里沿壕上下寻觅,凡所见地土堡中,金人尽已撤出,再无半点敌踪,也放下心来,只是罗彦率部南下厮杀,自家却陪着这些夷族人北上牧羊,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咱岳二爷几时成了这些个蛮夷地护卫?”只是其中也有感人处:那些汪古部族人晓得岳雷率部在护持他们北上,虽不懂这位“突兀尔”的语言,却也晓得好歹,于路不断呈上热羊奶、酥油茶、烤羊肉来,岳雷语言不通,只得笑纳,日间稍长些了,与这些族人也相处融洽,只遗憾不能越境南下,与金人厮杀,若是晓得罗彦与克烈部的族人正在屠村屠城,不知作何感想!
却说不亦鲁黑汗在东胜州境内驰骋数日,早将州府外所有可以见到地金人屠尽,所杀也不过四五百之数,犹未尽兴,便撺辍贺兰可汗,意图攻城。罗彦早在这数日间已经将东胜州城外察看得仔细,城中跑出来意图南下逃生的女真人也抓了好几个来讯问,晓得城中守军不过数百骑,连民夫齐上,城头还不足千余人,哪里守得住?便是这墙头也不过丈余,比泽州晋城或者潞州自然大是不如,便没有器械,也可一攻。再往南。大同府城高池深,惹没有一应器械,只怕无能为了。是以不亦鲁黑汗主意一定,便
大军进逼东胜州城下。
“儿郎们,列阵,放弩箭!”贺兰可汗与不亦鲁黑汗并马立于北门外的大旗下,传下令去。在草原上操练得已经略略有些规模的二百余弩手出队列阵,分四队奔至东胜州城下一百开外,城上箭矢勉强能够射及处。四队连发。一拔拔弩箭往城头上飞去,那城墙本就低矮,众骑手在马背上发弩。已经在高度上不致低得太多,加上所用弩箭皆是罗彦亲自指导打造,射程过百步绝无问题,一时间竟然将城头上射手尽数压制住。
不亦鲁黑汗对这攻城之道本来就是外行,毕竟草原上对付地敌人往往连车帐都不齐全。哪来地城墙御敌?眼下只晓得凭骑兵绝冲不进这城中去,只得看罗彦表演攻城作战。但见城头上射手被压制住。也不禁大笑道:“好!且看这金狗如何防御!”
才笑得片刻,城头上金人已经将远处稀疏的床弩移了过来,架弩上箭,打算还以颜色,罗彦见势不妙,鸣金召返弩箭队。城头金人见逼退弩箭队,都是一阵喝采。仍将架好地床弩射出数箭,不亦鲁黑汗见这箭如劲矛,着地时入土盈尺,若是中在人身上,哪里还得了?也不觉骇然,以为这攻城之举已经失败。
罗彦却是微笑不语,待金人床弩尽集于北门之上,才大声呼喝,千余骑汪古部汉子纵马列队而出,绕城奔走,于路射杀城头金军,不过片刻,已经在城东找到一段防御稀疏处,数百步内金人尽被射杀或逃遁,遂不再奔走,着弩箭逼住左右金军,大队直奔城墙下,高大的蒙古汉子踩在马背上便直攀上城头,片刻间已经进城逾百,后续的兵马更快,城中惨叫呼喝连天,不一时,东门处守军被杀尽,城门洞开!
不亦鲁黑汗本率大军在北门外等候贺兰可汗率军绕城而返,却听得城中大乱,哪消小半个时辰,城头金军大乱奔逃,罗彦已经率部打开北门迎了出来。
“大汗!”罗彦下马拱手道:“城中颇有汪古部被掳的族人,还望大汗只杀金狗,却将城中子民交与汪古部处置!”不亦鲁黑汗大是叹服:“安答如何破城,日后定要教与克烈部,日后报仇,要去攻金狗皇帝所在的上京城,也是这等破法!”
当下进了东胜州,果然如罗彦所言,城中金军被屠尽,但子民却须经过汪古部鉴别,看看哪些是汪古部族人被掳来此地,方好护送北上,不再在金人治下为奴。但汪古部本来就不是纯粹的蒙古部族,早年间突厥、室韦等族都有后人在此部中,加上少数汉人杂居,哪里还有“纯正”的汪古部族人?是以鉴别了半天,城中两千来户,过万人口,竟然有八九千自称是从汪古部迁来,个个都肯返回北方草原,哪个又肯冒认女真族人,领那头上一刀?但是自有女真迁来地户口,在城中作威作福惯了,欺压其他部族者众,也有被指认出来地,逃生不得,不待汪古部或者克烈部动手,早被原来的城中居民杀了大半。
此时城中固然血腥满地,人人自危,保怕被人指认为女真移民,个个都冒称正宗汪古部族人,但城外更是修罗地狱:那些没在城破时被杀死的金军士卒,被不亦鲁黑汗集中到一起,杀得花样百出。按古儿汗地说法:“俺巴孩汗如何死的,金狗便该死得更惨上一千倍!”结果有的金兵被马匹倒拖数十里,回来时只剩一条残腿留在绳上。有的则被克烈部数名骑手分别缚住手脚,四下一拉,体腔内脏器乱飞,遍布草原。
这里大杀金人时,兀术在上京城中方才得书,任得敬在书中道:“上国边帅,全不念丞相和边之意,近者本当奉丞相钧旨,征发兵马,至大同府听令,却奈何延安府守将撒离喝者,遂起刀兵,掠夺下国行商,擅关诸边榷场,催逼粮草甚急,下国岂有罪至此,辄领上国刀兵哉?今下国不敢擅专,停兵不发,而念其所为当并非丞相本意,乃敢战慄上书明辩,惟钧意裁之!”
李仁孝至完颜亶的书中也大略是这个意思,只是角度不同,用辞考究得多了,但从实际内容上,还是这一封书更有效用些,兀术得书,仰天长啸:“撒离喝,敢败大金国事!竖子不足以担大事矣!”年初对蒙古地大胜,本来已经让上京城中一片欢腾,都只道兀术调度有方,才让蒙古诸部大败亏输,保得塔塔尔人平安,自此上京稳如磐石矣。但兀术心下如明镜,知道此番虽让蒙古吃了大亏,却远未伤其根本,所期望者,只愿蒙古诸部自此稍稍收敛些,不来与大金国捣乱便是大幸,岂料不但克烈部才过月余便已经整兵南下,破入大金国内,而中都、大同空虚,本无甚兵力防御,眼下未过长城,大局还可收拾,若是给蒙古人占了大同或者中都,河北危矣!何况泽、潞二州还有一个让人不敢掉以轻心的杨再兴在彼处潜伺,倘若杨再兴发兵,必然天下震动,江南闻讯渡江,大金有如累卵之危!
当下不敢掉以轻心,立即乘轿进宫,求见完颜亶。后者在宫中却已经大醉了十来日,夏国书到之后,连看也没看上一眼,兀术身份不同,得以在大兴国陪同下入内殿察看,只见完颜亶烂醉如泥,口中喃喃不休,哪里还商讨什么国事?兀术痛心之下,只得与朝中诸臣商议,以金帝之名发书往夏国安慰,同时下旨着撒离喝归还夏商财货,不得擅起刀兵!
此时完颜亮才率万余骑大军至大同府,闻说前日里得报,东胜州城破,只逃回来数名骑军,余者尽墨!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东胜州焚城,延安府兴兵。激将!
撒离喝兵马何在?”完颜亮虽怒火攻心,还没有乱了一带重兵已经调集,但可用之兵不过骑军万余骑,其余汉军与契丹、鲜卑、海等族步卒当得了什么大用?闻报前方克烈部与汪古部联军尽是骑军,只怕不是布阵而战的对手,只有骑军方可克制骑军,此去若只是取回东胜州,当非难事,但若是要北上草原,击退蒙古诸部,甚至追亡逐北,夺回对整个汪古部控制权,则需要步步为营,将所建土壕全部充实加固,并再往前推进。
打胜仗并非难事,要巩固这胜利却需要远超过目前的兵力,塔塔尔部一战下来,固然加强了对塔塔尔人的控制,也击退了蒙古诸部联军,大张军心士气,但自家兵马折损也不可小觑,从双方实力对比及损伤比例看,竟是蒙古人占了上风!大金军战罢检点,兵马损失不下四千,远在蒙古人之上,且连逐月余,便累杀的兵马也不少。
北上之战,算得上举大金举国精兵一鼓作气,取得还算满意的结果。眼下面对克烈部的一战,却是完颜亮奉兀术之令,独自指挥的一战,敌人虽不及塔塔尔之战,但自家兵马哪里有此前的一战那般强悍?是以得兀术札子,说道撒离喝将率部来援,大喜过望,毕竟撒离喝所部的万余兵马威镇宋夏二国,也是大金国数得上的精兵,若是与自己合兵一处,加上大夏国奉命出兵,怎么说也不会下三万兵力。对付汪古部等数千兵马。自然摧枯拉朽一般,岂会有意外?
谁知中都的大军已经到大同逾旬日,却仍不见撒离喝兵马踪影,完颜亮耳中只听得东胜州以南诸镇,不断传来克烈部屠村屠镇的消息,自家却按兵不能动作,岂会不急?当下连发快马前往迎撒离喝大军。却在焦急等候半个月后得报,撒离喝竟然还没有出延安府!
“好个撒离喝!大战之时,违丞相钧旨。按兵不动。不怕死么?”完颜亮一脚踹翻那名累得要死地延安府小卒,便当他是撒离喝一般,大金龙虎上将军发威时。谁人敢抗?只是完颜亮岂只是莽夫而已?当下发完火,将还在延安府地撒离喝骂得体无完肤后,才细细相询:“仔细说来,你那大帅为何不奉札子发兵?岂不晓得此间军情紧急?”
那小卒这才缓过气来,小心应道:“不敢瞒上将军。夏国狼子野心,屯兵直逼延安府。大帅不敢大意,阵兵界前与夏人对峙,是以抽不出兵来!”
完颜亮方寸大乱:“甚么?夏人作反么?这等大事,如何不报与上京?便是某至中都,也没半点消息,你家大帅直如此糊涂?”
那小卒却吱吱唔唔:“此事已经报与丞相,只是,只是,只是丞相如何措置,小的却不晓得!”
完颜亮大骇之下,再不敢轻举妄动,连对面东胜州只在数百里之间,也不敢前往对决,自家修书往上京,就撒离喝与夏国起衅之事请兀术拿个主意。岂料书才发出不到三日,兀术所发函令已经抵达大同,完颜亮拆书一看,心中凉透:“撒离喝无谋,未审国之大体,擅夺夏人之利,遂至边衅骤起,祸乱河东,深失朝中宗室之望。上将军深谙兵事,其宜谨之,但保大金平安可矣,穷寇未必可图,还须防河北生变,逐退汪古部贼人后,不妨率部至开封,以固中原,河东事自有本王措置。”
“杨再兴!”完颜亮第一时间冒出这个名字来。丞相在金夏起衅之际,不是念及支援撒离喝,却让自己率部至开封,岂不是防备杨再兴?开封对面,宋军再无可用之兵,近来闻说牛皋也丧身金卒箭下,宋人以文官代鄂州事,哪里还能够威胁到开封甚至河北?惟一可虑的,只有杨再兴而已!若是杨再兴趁自己出兵蒙古之际,略略挑动金夏起衅,再亲自出兵开封,只怕河南河北尽是风声鹤唳,大金只能退守幽燕了!
“罢了!还等甚么大军来援,萧裕,传下令去,明日大军尽发,取回东胜州!”完颜亮早没了北上建功之心,上京带回来的满腹雄心已经丧尽,是以只图收复国土,不敢再思进取,毕竟河北才是大金心腹,漠北草原算得了什么?
次日,大同府四门紧闭,除了完颜亮所部兵马,一人一骑也不许出城,只怕泄了军机,为东胜州府克烈部族人察觉,但头一日已经有兵马动作,次日再闭城门已经晚了些。不消两日,东胜州城中已经得到消息,不亦鲁黑汗与贺兰可汗紧急磋商。
“前者那些金狗全无防备,才让我大军进得此城来,若是将我两部兵马,作些防御,哪怕他金狗一两万兵马来?”不亦鲁黑汗闻报说完颜亮骑军不下万余,心中已经打起鼓,晓得若是硬拼,多半不是对手,但就此退兵,却又未杀得满意,何况久在穹庐中居住,眼下住了半个多月的城池,已经有些不舍得放弃了,是以打起了据坚城而守的主意。
罗彦却不敢芶同,绝然道:“大汗不必如此,东胜州城小地窄,粮草也无多少,便是守得住城,金狗多围得半个月,只怕城中也无粮草可用了,不如就此退去,于路击杀追兵,却不胜似在城中困守?”
不亦鲁黑汗默然,久在草原上称雄的可汗,自然不晓得城池攻守地关窍所在,眼下听得罗彦说明,只得舍了此心,当下恨恨道:“金狗如此可恶,若是就此离去,岂不便宜了金狗?传令下去,将这东胜州烧了,不可留一房一舍与金狗!”
城中子民已经尽数北上,前部已经过了土壕,金人即将大举来攻,罗彦也就任由不亦鲁汗下令,将城中烧成了一片白地。连四处城门也烧得砖塌墙倒。不复防御之能,这才施施然率部北上,去追随北
人,实则是将城中子民尽数掳了去。金人在河北多今自家遭了,也算报应!
完颜亮此刻率部距离东胜州已经不足三十里,前方三千快骑由完颜亮亲率。远远望见前方空中一片黑烟漫开,不由得大叫一声:“苦矣!东胜州不在了!”众将都不觉一惊,却不晓得昔年完颜亮南下河北焚毁诸宋城时。远远退却后还习惯了要回头看看烧剩的黑烟。甚至能够从黑烟中看出已经烧到何种程度。眼下这黑烟杂着白气,却已经渐行渐淡,晓得已经烧到了尾声。怎么会不叫苦!
果然,大军抵城时,眼前残墙断壁,烟熏火燎,残火还在烧着剩余地建筑。但哪里还有半分生气?完颜亮却是早已经见惯了这等场面,只是早年间对宋人城池行此事时。浑不觉得有半分凶残,眼下见城外金军残尸处处,分明都被蒙古人虐杀,不由得心生惕惧。大金兵马近年来已经略有收敛,不再像初破宋国时那般嗜杀,眼下地一幕,如何不是当初的金人所做过的一样?
“诸军听令:随某家北上追击这伙蛮贼,定要枭其首、分其尸,方才报得此仇!”完颜亮咬牙切齿,对众军下令,诸将校轰然响应,蹄声如雷,震得城门处残砖倒下一片,烟尘四起,火星乱溅。
五日后,前方隐隐现出蒙古人身影,金军士气大振,衔尾追杀。只是这几日来,兵马已经追得疲惫,所谓强弩之末,便这个样子,而前方蒙古骑军却像是在此间已经休整了一日,好整以暇地小跑,不疾不徐地保持与金军地速度,只是不曾将金人抛开罢了,完颜亮初时还追得起劲,前部千余骑已经超出后队一大截,却见蒙古骑军忽然调头,并不交兵,一阵弩箭下来,射杀了百余金骑,却在金军弓箭射程之外便即退去,直气得完颜眼中喷火。好在头脑清明,还不曾失去了理智,晓得蒙古人不会这等好打,只合慢下步伐,等后方大队赶到,这才继续前进,只是这一耽误,蒙古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完颜亮再不敢冒进,只好遣侦骑为导,一步步小心掩去,速度慢了不少。
如此一追一逃,十余日间终于到了原来建设的土壕前,完颜亮终于爆怒:蒙古人就这么立在土壕对面,列阵以待,土壕中却只有一处可以过马,看来还是由蒙古人填满的,总共也不过可供三五骑并马而过,对方却以劲弩伺候,只待金军过壕应战。
“黑鞑靼死蛮子,晓得我大军厉害么?”完颜亮怒骂,随即下令:“铁浮屠何在?出战!”
此时军中早已经不复战城时的铁浮屠规模,完颜亮强要学兀术治军之法,却只凑得出二百余骑,哪里还有南下时地威势?但此时用上,却不惧蒙古人手里地弩箭,恰好可以冲开一个缺口。只是这铁浮屠装甲复杂沉重,追击之时不可能装备,眼下还须自随行的驮马上取下盔甲,由其他兵卒协助穿上。完颜亮耐心等候,却见对面地蒙古人毫不动容,只是在那里严阵以待,大是讶异:“蛮人还道可以阻挡铁浮屠耶?”
但很快完颜亮就知道了答案。
铁浮屠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开始发动,排成四列往前冲去,早预料冒着弩箭冲到蒙古阵中,却不想过土壕时听得对面蒙古阵中发一声喊,那壕面突然陷塌:原来经过两日准备,罗彦早令人将土壕挖开,以木板将壕面遮住,覆以浮土,远远看去,像是被踏实了地土垒一般,重骑军一踩上去,却是立即踏断,铁浮屠一旦发动,势不可止,待后队收住阵脚,壕中已经陷入去三十余骑,后面的铁骑哪里还敢往自己人身上踏踩?只得快速勒马止步,壕中却是人喊马嘶,怪叫连天,蒙古军中齐声呐喊,靠近土壕,弩箭如雨般射过来,金人哪里敢靠前对射,只得避后。
过得片刻,壕中爬起的金军早被射死,蒙古大队快速远去,只留得三百余骑在对面发箭,只图逼住金军不能前进便罢。完颜亮空自暴跳,却是无计可施,只得作罢。念及兀术之言,晓得已经失去追击地机会,空让罗彦掳去近三万人口,汪古部自此将在草原上雄霸一方了。
此时杨再兴却并未如兀术所料般发兵捣乱,而是有礼有节的发书往上京,声讨撒离喝之举,书中道是:“泽州榷场为南北所共知,原不禁宋、金、夏诸国行商往来,如今延安府兵马未审时势,擅坏边贸,祸延泽州,某治守一方,岂能容此不法之举?是以致书阁下,望能及早措置,免坏通商大事。若不然,则某不能安泽潞二州军矣!”这话中威胁之意昭彰,金夏边贸一断,蒙古骏马再不能抵达泽州,杨再兴岂能不动作?只是若能再妥善些,不致就此发动最好,否则泽州再拖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只得一战了。
同时杨再兴仍修书至撒离喝处,言辞更加不客气:“阁下为国御边,当守国法,如何擅取财货,致起边衅?今某已致书上京,丞相不日将存问焉,如能悔改,不负见事之明,若不然者,只恐不能见容于国法,亦坏彼此安好。”
撒离喝得书早些,在帅府跌脚大骂:“杨再兴汉儿,如何辱本帅至如此地步!莫说丞相不曾来书,便是圣上下旨,说不得,也须与你一较高下,再往上京待罪。”当下整治兵马,欲发往泽州,对面的夏军却不在其眼内,毕竟夏军大集,本是奉的兀术之令,此前不发兵往大同,也不过是拿夏人兵马作借口,意欲威逼夏人而已,眼下要去打泽州,如何还去管什么夏军?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兀术止莽帅,岳雷练蛮兵。备战!
兴十七年七月,兀术在上京得杨再兴书函,病骨支离金梁王、都元帅、右丞相终于咳血数口,不支倒地,相府大乱。
撒离喝此时远在延安府,纵要诛杀,也已经鞭长莫及,为今之计,却只有抚慰杨再兴,以免河北不稳,大金从此多事矣。待兀术喘过一口气来,急召韩昉等数位干臣到府中相商,着人拟札至泽州安抚,另着人分赴大同、开封,令完颜亮率部火速奔开封而去,以为泽州军钳制,上京兵马则次第发往中都与大同,镇住河北锁钥。
但上京兵马未发,即闻得晋城商号诸分号皆已尽撤,其实银钱之属早已经撤去,号中大约也不过一些财货,尽以低价处理地诸城商贩了,以此观之,杨再兴与大金实已作好了决裂的准备,撒离喝不过劫了一批行商,为何会激起杨再兴这么大的反应?
兀术在上京惊疑不定,却不晓得杨再兴也初次寝食难安。
“大人,河北诸城中,眼下已经陆续返回近三千人手,按大人吩咐,诸城中都留了些人手为细作,只是眼下泽州府还没有准备得妥当,如何就要与金人开战?”洪皓在泽州府中治州事,自然晓得府库内的情况,还远没有达到杨再兴所要求的程度,兵马也不凑手,虽胜于当初的鄂州岳家军,却还不具备与整个大金国一战的水平。虽然打心眼里也希望早日收复河北,却只怕的是这一战不可收拾,若是败了。当真以天下之大。却无存身之地。
杨再兴却苦笑不已:“非是某家妄为,泽州府无处可以买马,惟有通过夏商一途,北方虽有罗兄弟主持,却无法将马匹送至泽州来,泽潞二州可用马匹眼下还不足三万,若是战损些许。如何能够与金人争锋?眼下逼兀术出手,能够镇得住撒离喝便是大幸,如若不然。只怕这一战终于难免。”
七月中旬。泽州府界外,沁水以东,人喊马嘶。蹄声雷动,万余骑金军缓缓开过,南下开封府。完颜亮立马河畔,遥望泽州方向,问萧裕道:“杨再兴何能。竟然令丞相也不敢轻觑?若非奉丞相钧旨,便当率部直平了泽州。方才南下!”萧裕默然,半晌方道:“杨再兴非是等闲,丞相看重,必有缘由,上将军此行,以保开封为重,闻说前番琼率部众两万余,仍未能奈泽州何,眼下又过了数年,只怕泽州军更不可测,若非恃开封坚城,丞相还怕守不住泽州军,何况进击?数年前泽州军只得四五千兵马,便已经不可敌,近来闻细作禀报,泽州、潞州不下两万兵马,只怕不易对付!”
完颜亮久在军中的人,亲自参加过拓皋之战,如何不晓得杨再兴勇不可当?只是眼下连败蒙古诸部,略略有些心意不平,以为若是公平对决,也未必就输于杨再兴手下,但听萧裕说得实力悬殊,哪里还会蠢得率部去触这霉头,只得望泽州兴叹:“今奉丞相钧旨,不好违拗,他日得便时,必到泽州会一会大宋神枪!”萧裕见完颜亮说得嘴硬,却放下心来,知道完颜亮非是莽撞之徒,此时绝不会妄动干戈。
撒离喝此时已经率部至汾州,号令太原府兵马随队前行,岂料那太原府留守却是个懂事地,非但不肯出兵,更拿出兀术新传到地札子,向撒离喝所遣小校道:“禀上你家帅爷,非是某不奉将令,现放着丞相钧旨在此,着你家大帅即返延安府,退还夏商财货,不得妄起边衅,更不得向泽潞二州用兵,若违此令,须至上京,明正其罪!某家违令还是小可,若是丞相追究起来,只怕你家大帅脱不了这罪责!”
撒离喝闻报犹自不信,但也不敢过份妄为,只得驻军于汾州,静候兀术之令。果然,不出数日,兀术书到,辞曰:“阁下既奉旨镇卧河东,实处大金心腹重任,身系金、夏、宋三国安危,举足间天下牵动,可不慎哉?为将帅者不惟有武略,亦须明大义,岂能为区区金帛而坏国事?近闻夏商于镇内被掳,财货尽失,已坏金夏榷场之计,复擅令夏主支应粮草,以坏金夏边事,西京危急,而阁下自扰于镇内,不能往援,此何愚矣!某为国家治军政,按律已足斩不法之将帅,念阁下历来随军征战,颇立奇功,国家用人之际,不忍自诛虎将,犹可观后效。若置罪不问,而阁下不能自省,则失某本意。此意拳拳布达,惟阁下慎思之,善治之,勿令上京君臣多增忧烦可矣。古有云,不可再,不可三,君其诫之!”
撒离喝本非通文之辈,拆书不得其旨,闻麾下僚属逐一解读,才满身大汗淋漓而下,逾时不敢作声,进军泽州之举,就此作罢。
杨再兴哪里晓得这般变故,犹在泽州府整治军伍,细作
次禀报,撒离喝率骑步军两万,已经进驻汾州,前锋不过二百余里,只碍于太行尚在泽州军手中,不能擅渡,才拒之于汾州境内,眼下若非强攻太行关隘,定是绕道解州直取泽州,杨再兴早停了南北贸易,大军齐集,预备在撒离喝兵马入泽州境内时,予以迎头痛击,而后兵发河东,打通与大夏的道路,再徐图大计。
恰在这时,泽州也得到兀术书,指责杨再兴背盟,兀术在书中道:“大金国不念阁下过往之罪,以二州治下数十万子民付予阁下,今不谋善政,而欲以兵锋相逼,岂大金无勇将于泽州乎?舍而不问者,谓阁下能改过,不复令老夫烦恼,岂可变本加厉哉?今大军暂移开封府,候阁下行止,若仍妄自举动,恐大军到日,玉石俱毁,岂不悔之晚矣!”
杨再兴得书大笑:“兀术老贼,直如此欺我,谅完颜亮区区万骑,也敢来泽州献丑,只图牢牢守住开封,已经是他侥幸,眼下却不是老杨要与你为难,只是那撒离喝做事太绝,某不得不如此!若是那撒离喝强要来寻死,怨不得咱家!”遂整军备战,只待那撒离喝前来。
却说那汪古部自被完颜亮逼退,罗彦也不思南下,反正土壕工事以南的汪古部诸族尽皆移至草原上了,再往南下也无用处。罗彦在草原上本有一个绝对无人可以替代的优势,就是通过夏国对草原开展贸易,但眼下撒离喝封了榷场,阻断道路,便让罗彦束手无策,只得回过头来,建设汪古部。此时不亦鲁黑汗也尝到东胜州中滋味,晓得住远胜于穹庐,是以邀贺兰可汗商议:“可汗来自汉人国中,必然晓得汉人居所如何修造,若克烈部也有东胜州那样城池,何惧塔塔尔或金狗来犯?”此话与罗彦不谋而合,遂进言道:“大汗欲效汉人建城池民,有何难哉,只须征集人手,取土烧砖,某家当与大汗筹划!”
此时塔塔尔人元气大伤,金人自顾不暇,无人来与克烈部为难,甚至忽图刺遭遇塔塔尔部一败之后,一时间也只得忍耐苦熬,不敢擅兴兵马再去寻仇,所以克烈部居然轻松征集三万族人,加上汪古部族人,开始烧治城砖,开挖城壕,立志建造克烈部的第一座城池,汪古部也可在此暂时栖身,以待收复故土。
此间战事已了,岳雷本待返回泽州,却闻得撒离喝断道,不敢擅动,罗彦却趁便着岳雷训练汪古部兵马,这番南下驱赶得三万余族人北上,居然让汪古部凑出了近三千骑的“正规军”出来,岳雷闲来无事,也趁便就训练这些蒙古汉子,毕竟马是好马,兵是好兵,训练起来也开心,可惜的是只会数句蒙语,不能与这些蒙古汉子多交流,否则还会多些朋友,但双方共同之处在于,这些汪古部汉子多半在金人手中吃过苦头,或者家小有丧于金人手中者,对金人切齿痛恨。但面对金人地精兵,单个强悍的蒙古汉子自然不是对手,便是在人数相若的情况下,金人兵甲严整,久经操练,蒙古人一般地要吃些亏。除非是在快速地运动战中,装甲可怜的蒙古人才可以凭借远超金人机动性,取得一些战果,这也是蒙古人不会列阵作战的一个原因。
眼下已经有了很大地不同,汪古部虽不如克烈部精锐那般在罗彦手下训练得久,也暂时没有足够的铁器来装备出一支铁旅,仍有基本的铁器可以满意兵器的需求,是以不再像往日,靠狼牙飞羽与金人战斗,这便需要掌握新武器与战法了,汪古部再不是只能挨打,不能还手之辈!岳雷虽在潞州时不曾过多显露武技,连练枪时也多半自行练习,众军皆不能得岳家军窍要,何况岳雷所学,结合了杨再兴枪法,眼下已经登堂入室,哪里还会轻易显露?但训练汪古部汉子时,却有一个不得已处:草原上的汉子只敬服比自己强大地好汉,却不管你出身如何。岳雷无奈,只得不时与军中好手相持,但此时的蒙古汉子们哪里是岳雷对手?长枪去了枪头,步战固然不能动摇岳雷分毫,上了马去,三五骑也不是岳雷对手,长枪挥处,枪花怒放,中者无不落马,这还只是木柄击打,若是换上趁手地铁枪,只怕肋骨能够保得住平安的也不多!数次下来,蒙古汉子们等闲不敢提出和岳雷交手,只怕狼狈不堪。
七月末时,撒离喝奉兀术严令,虽不愿从汾州撤军,却着人往夏国,商议奉还财货事宜。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八章 撒离喝还钱,岳二爷现身。灭口!
月间,任得敬获知消息,道是撒离喝已经遣使来商谈货之事,大喜过望,来愿望不高,只要撒喝不再苦苦相逼,撤去边境上重兵,不再催问粮草,已经是意外之喜,岂料兀术严令之下,竟然还肯归还所掳去的财货!李仁孝却在宫中大是不解,询问道:“兀术此举何解?莫非大金国已经今不如昔,不敢再对我大夏威逼,凭一纸书就肯退兵求和?”
任得敬虽是皇帝外公,也自恭敬,不敢逾越,小心应对道:“陛下,金人性如虎狼,岂是好相与的?此番得以如此轻易讲和,大约不是北方起衅,就是南方不安,前者令我大夏兵马出镇大同府,大约便为此事,若不然,岂会这般轻易就归还夏商财货?”
李仁孝心旧透亮,虽然年纪尚小,但久在国中治事,哪里还不晓得蹊跷,自然知道任得敬近年颇积财货,但贵为自己的亲外公,便富于王候也是当得的,自然也不曾太介意,眼下听任得敬说起军国大事,仍不忘念及自家财货,也不觉心下有些不屑,只不便宣之于外而已。于是问道:“西平公以为,金军此番退却,还会与我大夏起衅否?”
任得敬偷觑李仁孝,这年轻的皇帝毕竟未经历大阵仗,此番边界上,夏军与金军对峙,已经让李仁孝数十日里寝食难安,眼下金人虽退去,仍在惴惴不安,只怕大夏国在自己手中陷入战火。大夏国土地贫瘠,又多荒漠,自来所产除了畜牧所出。粮食实在少得可怜。往往还须通过与金、宋榷场贸易取得必须的用品。如今军事固不如金国,连生存所需要的财货都掐在金人手中,自然不好过得很,早盼着与金人休兵,而与泽州榷场重开贸易,但这岂是自家定得了地,还不是全看兀术脸色!如今虽得朝夕平安。还怕有些不踏实处,是以向任得敬问起。
任得敬晓得这病根,遂宽慰道:“陛下不必烦恼!如今克烈部不来与我大夏为难。两边贸易颇多。定是与金人起衅,这伙蛮夷岂是寻常?臣料那兀术也必为此不得安生,何况大宋国实力强横。只是迫处江南,一旦河北有变,岂无动静?金国安危未定,南北俱非平安所在,大夏只要不擅起边衅。料来那兀术必不敢提兵问罪!”
任得敬这话,倒有七八分说到兀术心上。只是兀术远在上京,并不晓得罢了。
任之才随即奉旨,出使延安府,与金人交割,只是见到自家财货,只得叫苦!其中箱笼犹在,车辆也不曾少,连拉车地驽马也不差几匹,惟有车中值钱的茶、丝、瓷器等物几乎十去六七,余下的不足四成,还多有破败处,哪里像初掳去时的模样?这等物事拉回大夏去,只怕任得敬也不会满意。但人在延安府,岂敢与金人争是非?只合小心应承,求得平安携货返家便好。
撒离喝也颇有些惴惴不自安,毕竟兀术严令,须尽返夏商财货,只是其中近半已经赏赐了麾下将校,自家宫室里也应用了不少,哪里还得出来这许多,见任之才不曾计较,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延安府金军中士卒还有不平者,以为这些财货迟早都是大金口中之物,哪里能够就这么便宜地还回去?其间免不了对任之才恶声恶气,任之才不敢作声,只得忍气吞声返大夏而去,任得敬晓得详细时,在西平公府中大声咆哮:“这班金狗!迟早某家要上延安府讨要,哪个敢少了某家一文!”
眼下西平公麾下不下于三万兵马,又平定了国中诸族叛乱,正是兵强马壮之时,虽远不及金人骑军精锐,却也有信心对延安府金人可堪一战。
九月间,兀术遣使至忽图刺处,欲册封忽图刺为“大金蒙古国皇帝”,承认忽图刺对草原的统治,以修两国之好。忽图刺岂会听金使言语?遂在金帐外将来使斩杀殆尽,却按金人书中之意,在金帐中称帝,号令草原各部前往朝拜。凡现有可汗,一律封王,小部亦按金制封堇,小部首领则有百夫长、千夫长之职衔,于金帐所在处兴建城池,欲与金国分庭抗礼。贺兰可汗早有封号,也不须另求,享受的是与不亦鲁黑汗同等待遇,不亦鲁黑汗却在帐中大怒,誓不受忽图刺册封,最后经再三劝说,才由古儿汗代表他前往金帐处受封而返。岳雷却见金、蒙间一时无甚战事,大觉无趣,又闻说夏、金榷场重开,坚持要率部南下,返州练兵,罗彦阻拦不住,只得由他。
月底时,重开榷场之后的第二队夏商离开夏境,进入延安府治内,这一队人马比上一队更多些,不下四五百行
师,押着近千驮货物往泽州方向而去。其间经过延才特意吩咐,众须小心在意,莫惹了州府所辖金军,但求平安渡过,便是侥天之幸。只是越怕生事,越是离不开麻烦,大队才入出延安府不到一日,便与巡逻地金军相遇于道。任之才早有预料,备了数份礼物,只待有金军盘问,便上去送达,以买沿路平安,甚至这装载礼物的专车都随时就跟在任之才之侧,以备不时之需。
眼见这队金人气势汹汹,任之才小心翼翼上前道:“列位军爷,小的是这队夏商之首,有甚不是处,还请多包涵!”说话间已经悄悄将一包银钱奉至那率军地猛安面前。那猛安却黑着一张脸,原来上回掳夏人财货之事,撒离喝无可奈何之下,一来须寻人代过,而来也要发泄这口恶气,亲自鞭打了数位将校,其时没人敢反抗,这位却是其中一位无辜受过者,早存了不良之心,打算向这些夏人讨点便宜回来,眼下见这任之才甚是恭敬,倒也受用,只是收了银钱还不满意,打算在车上财货中再打些主意。当下沉声道:“某家还须略看看车上物事,可有违大金律例者,贵主事想来不会阻拦罢?”
任之才脸上一变,随即释然,料那金将不过寻些便宜,也不至于就拿了许多去,保得强笑道:“将军请便,小地不敢阻拦!”心中却嘀咕道:“金狗睁眼如盲,这驮货的马匹便是违禁之物,你自家看不出来,也怪不得我!”
当下百余金军逐一将车辆搜检过去,倒也并未拿甚么东西,只有那堇小心一些,翻检时却仔细了不少,让任之才极为不满,却是满脸陪笑,不带一丝怒意。搜检过三辆大车之后,那突然指着一个长包裹,喝问道:“这包中是什么物事?”任之才脸上一白,额头汗下,轻声道:“不过敝国些许织物,还能有甚物事?”那却摇头:“还敢瞒我!这包中分明有兵器!”原来刚才他伸手捏时,试出其中硬物,当是一件长兵器,却不是违禁物是什么?虽然其他车辆上看不到这等物事,但只要有一件,可以寻个不是,岂不是打闷棍的绝好借口?
当下金人也不顾任之才反对,强行将那包裹挑开,赫然竟是一柄浑铁长枪!金人哗然大怒,连任之才脸上也全无血色。
天下近年多争战,军中之人岂会不认得兵器?这柄长枪不仅浑铁打就,沉重之极,且枪身上铁锈也无,显然近来还常使用,且军中将校能够应用如此沉重地兵器者应该不多,所以能够使用此枪的必是悍将!
那倒吸一口气,喝道:“作死!敢挟带重兵过境!来人哪!与我拿下了!将这枪取走!”
身侧数丈内,几名金军迅速围了过来。任之才脸上汗下,大叫道:“将军恕罪,这不是小人的货物,小的冤枉!”
那游目四顾,惊疑不定,不晓得这枪是哪一个货主的,这时却见旁边马上一名黑袍罩头地骑士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将这金将撞倒在地,随后伸手提过铁枪,一脚踏定那想要翻身的金将,长枪刺在金将喉头,却忍而不发,罩袍掀开处,露出一位黑面方脸地大汉来,纵声大喝道:“何人敢动?还不住手!快快放下兵器,莫误了自家性命!”
见众金兵不敢动弹,数十名汉子自马上翻下来,逐一将这些金兵捆好,押在路旁。这大汉才转过身来,面对骇呆了的任之才,郝然笑道:“先生受惊了,此枪是先父遗物,重逾性命,不敢入于金狗手中,却误了先生大事,还请先生上复西平公,此事必有交待,不会有损西平公财货!”
任之才认不得这汉子,只知道罗彦再三叮嘱,要将其带返泽州,哪晓得会有这等祸事?眼下早吓得没了主意,此前便是无事时,撒离喝还要寻些不是,眼下罪证确凿,金人如何肯善罢甘休?此时一名汉子驱马过来,拱手道:“二公子,这些金狗如何处置?”
岳雷嘻嘻笑道:“已经累及任先生,如何能够留后患?”那汉子领命而去。
任之才哪里还有话说,当下将两百余匹好马交给岳雷,自率部将财货返夏国去了,只待岳雷这边风声抵定之后,才敢再行出动。
岳雷见任之才远去,这才狠声道:“一个也不可留!”
惨呼声顿起!
战太行 第一百九十九章 岳雷遁千里,贼帅空劳神。对峙!
岳二爷,这等如何是好?”
任之才远去,众汉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眼下四处皆是金人,若返大夏,是将麻烦带给任得敬,只怕金夏间一时便多事起来,岳雷不知杨再兴会如何应对,但从此前的情形看,杨再兴似乎还没有作好与金人全面开战的准备,倘若就此将夏人卷入,只怕不妥,但若要返回泽州,却须在金人治下千里穿越,非同小可。
“既做了初一,免不得要做十五!”岳雷咬咬牙:“将这班金狗盔甲换上,咱们拼一拼,未必就不能返回泽州!”
众人愰然,哪消片刻,便将这批金军尸身上的盔甲卸下,一个个穿戴起来,倒也像模像样,加上这大半年在草原上奔波,以羊肉羊奶为食,腥味重,旁人便是近了身边,寻常也辩不出真假来。当下岳雷就将那的盔甲穿戴妥当,将路边金兵尸身拖至远处草草掩埋,上马喝一声:“走!”,一队“金军”扬长而去,途经延安府时却不敢入城,只得绕城而过,径奔汾州府地面。
初时一路上还算顺当,只是那撒离喝在汾州驻了许久,终不敢进兵泽州,只得怏怏而返延州,其时正整军过平阳府地面。撒离喝大军所至,自然诸神退让,前军早有侦骑开路,后方大队缓缓跟上。这一日十余侦骑正在路上狂奔,于路吆喝:“大军过道,快让开!”所经城镇乱成一片,纷纷让开大道,家家紧闭门户,摊贩们自然识得进退,个个忙不迭远离大道。正驱赶间,忽见前方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却有近百骑,两百来匹马,这帮撒离喝帐下亲随个个嚣张惯了的,见对面领军的职衔不高。早生了轻忽之意,又见对方面对帅帐旗号仍不避让,居然率队疾驰而至,看情形竟然要自己这方的十余骑让路,不由得都是一愕。
“哪位这等慌张!没见大帅旗号么?!”侦骑中也有暴燥些的,径自率众立在路中间,拦路喝问。
岂料这队金军全没半点躲闪之意,眼见冲不过了。才急急刹住脚,与撒离喝帐下亲卫眼对眼愣住,这边为首的小校再次大喝:“这班贼囚徒,见了大帅旗号。全没礼让,大军随后便到,看你等如何交待!”却见这队金军无人慌张,只是众目游移。没有一个答话的。侦骑中有老成些的,暗暗留上了神,悄声对为首的小校道:“不对头,这队汉子自延安府而来。可是这猛安堇却瞧着眼生得很,不像是延安府军中的几位爷!”
这小校一时间没有会过意来,只道面对地不是撒离喝嫡系部队。或者是海、突厥等族的也未可知。当下更是嚣张。喝问道:“你们是哪一位爷帐下的,腰牌呈上来看看!”
对面那黑脸见这边喝问得越发紧迫。只得长叹一声,手中提一柄铁枪出来,大喝道:“动手!”
侦骑中有耳尖的,大吼道:“是宋人!快走!”言未毕已经勒马狂奔,愚钝点的却还在那里思索,不晓得这“动手”二字何解,只是那百十来骑凶狠狠地扑上来,刀枪并举,眼看不是讲好话的主,哪里还要人教?胡乱支应得几下,个个都想到了逃命。原来刚才这金军侦骑喝问时,岳雷所率的这队汉子中,竟然没得一个懂得女真话的,其实金军中会说汉话地至少也过半,偏生这队侦骑为首的小校却半个字也不会,两下语种不通,哪里对答得上来?岳雷所过诸路金军,皆不会拦路询问,只道是延安府急差公干,这才是一人两马疾驰,于路过得极为顺当。哪晓得会遇上这等不通道理的狂徒?没奈何之下,只得用枪杆子说话。岳家枪才举处,已经连刺中两名金骑,余下的虽然纵马狂奔,却也快不过岳雷从蒙古草原上精心挑选过来地骏马,大半侦骑都在半个时辰内被赶上刺死。
“二爷!不能再过去了,那边是汾州地界,咱们该往南,过平阳府下解州!”一名老军汉见岳雷杀得起劲,忙赶上来勒住岳雷马缰劝道。
“路便是该往南走,只是不晓得有没有漏下的贼子,若是前往汾州报讯时,如何了得?”岳雷这下也有些不踏实了,那老军却才劝道:“二爷固然顾虑得是,只是若再追杀个半个时辰,这一路的尸首怕不惊动地方?一般的打草惊蛇,眼下只得夺路南下,让金贼追之不及,才是平安之道!”岳雷也不是糊涂蛋,闻言大悟,立即回马向南。果然,才过得小半个时辰,路面上砂石摇动,大军蹄声动地而来,为首地则是怒发如狂的撒离喝所率前锋大队三千余骑!
“那班宋人在哪里?!”撒离喝揪过报讯的侦骑,
青筋暴绽,双眼赤红,这番已经被杨再兴、夏人和兀火,却无处发泄,正要找人出气,却不料半路里杀出一队宋军来,岂不是天上掉下的枕头,恰好解得渴睡?只是这一路追杀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宋人身影,不由得火气勃发,将那侥幸逃得残生地金骑提至马前,若是答得不爽,便须一顿好打!那小卒吓得面无血色,双手乱指,却是指向遇见岳雷等人的方向,撒离喝怒哼一声,一脚踢倒这侦骑,率队前冲,
待冲到初时岳雷与金军相遇之处,最后两具尸体也被找到,撒离喝才从怒意中清醒过来,前方再没有侦骑踏过地痕迹,再追无益,细细算来,于路上见到地尸体也跟前驱地侦骑人数差不多了,料来此处便是初见那队宋人之处了。
撒离喝下得马来,细细在那金兵尸体上察看,见那两骑皆是从后颈处被一枪刺入,便直断了颈椎骨而死,并没有别处损伤,这两枪几乎同时刺出,两骑倒毙的距离也不过数步,可见这两枪刺得极快,且没有多花半分力气,莫说大金国内,便是惯使长枪地宋人中,能够刺得出这两枪的只怕也是凤毛麟角,撒离喝第一个便想到了杨再兴。“杨铁枪!哼!”撒离喝咬牙道:“最好不是你这南蛮做的,否则,莫说丞相,便是圣上下旨,某家也必平了你的泽州府,再至上京领罪!”
只是这个猜测很快就被自家人否定了:“禀大帅,那为首的汉子不过二十余岁,绝不是中年人模样!”这侦骑虽已经吓破了胆,但撒离喝过问时,还记得起些许来,只得如实答了,岳雷确实也不是四十来岁的人模样,与撒离喝心目中的杨铁枪模样大异。撒离喝思之再三,终于不敢下令径赴泽州问罪,只得喝道:“着人四下打探,百十来骑终不成就这般飞去,百里内州县须细细报来,凡有可疑兵马经过,立报至帅营,今日大营便扎在此处,此事若无着落,誓不回延安府!”众军哄然听令,侦骑分作数十队,直派遣了七八百骑出去,但求早日抓到根马毛也好。
次日天还未亮,已经有马快的金军侦骑返回营中,至帅帐前报道:“禀大帅,那队宋人昨日尚在平阳府,眼下往解州地面而去,请大帅定夺!”撒离喝盔甲不整地跳出来,大喝道:“还问什么?快快拔营,前锋骑军随我往解州追贼!”一时间营中大乱,人喊马嘶,大军拔营而起,撒离喝只吩咐大军至平阳府听令,便自率骑军精骑三千先行出发了,料来那队宋人不过百十来骑,岂能翻得了天去?
只是这一追下来,撒离喝越跑越是心中窃喜:这队宋人居然如其所愿,虽然跑得快了些,一直追不上,按探子回报的情况看,竟然比大队前锋跑得还快些,却是过了平阳府后入解州地界,随后却是转往泽州而去!
“好!好!好!”撒离喝大喜过望:“杨铁枪,这番却不是本帅与你为难,这伙宋人纵然不是以你为首,终究来投奔你泽州府,莫说我在丞相面前违令,便是违了旨,也须找你个不是再说!”
追到第五日上,终于过了解州,大队在太行雄定关前驻足,逡巡不敢前进,撒离喝远隔里许,遥望太行雄关,心知难过,却问左右道:“可察看清楚了?此外别无踪迹?那队宋人便是入了太行关?”
一旁的侦骑答道:“禀大帅,左右二十里内,再无马蹄印,这队宋人只能入关,再无别处可去!”撒离喝早已经听过一番回报,晓得已经别无去路,只是眼下这太行关却不能说是在泽州府治下,纵然地球人都知道杨再兴与太行贼子颇多勾结,毕竟却不是一家兵马,如何能够将这笔帐算在杨再兴头上?
雄定关上,“侠义社”三个大字高高飘在旗杆顶上,旗下立着数人,远远觑着撒离喝兵马,岳雷已经数日不曾安歇,却只是眼圈发黑,并没有半点疲态,早让麾下士卒在关中歇息,自家去与守关的将士一起察看敌情,只怕撒离喝一个冲动,竟要率部攻关,那便有一场好杀了。只是眼看这撒离喝率队往前逼了一逼,见关中数百具强弩架起,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半晌后乖乖退去,都是各松了一口气。
岂料次日再看,撒离喝已经率队在雄定关外二三里内扎起了大营,看来竟然还没有死心!
战太行 第二百章 交兵太行关,撒离喝中伏。接战!
再兴在晋城中,早得到消息,太行诸处关隘,皆已经只要贼军逼近,两日之内必传报至高林处,太行关更快,不过三个时辰,第一只鸽子就已经飞入晋城鸽舍。高林得书大骇,哪里敢耽误片刻,立即报与杨再兴处。
再过得两个时辰,连岳云所书急报也到了杨再兴手中,书中道:“贼军步骑不下两万,然自过平阳府以南,惟精骑先锋三千紧随身后,大部尚未南下,侄儿所部百骑,以一人双马,犹不能堪,况贼数百里未得暂歇?此正强弩之末,若杨、高诸叔辈有意,举泽州军破碎其营不难,惟诸叔决之!”其求战之意跃然纸上,杨再兴展书苦笑:“这岳二爷倒是个惹事的都头,轻轻就将河东、京西路上最强大的兵马尽数拖至泽州,只是眼下诸事还欠万全,哪里便是举军大战之事?此事颇难善了,诸位有何妙策?”
座间洪皓、高林、孙琪、李恩、姚、郭铁匠等皆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拿得出个定见来,杨再兴候了片刻,见众人没有主见,只得点名:“高林身为泽州军统制,须有措置良策,不可藏私,且说来听听。”
高林无奈,起身道:“大哥既下问,兄弟不敢不尽言:若要举二州军平定金贼,莫说三五年间,怕是十年八年亦难筹万全,眼下泽州、潞州兵马虽不及当日岳家军规模,然训练不曾懈怠,兵甲犹有过之。当日兀术举大军数十万南下,大宋亦举数十万大军以敌,岳家军自然难以独抗贼军,如今兀术便倾金国之力,安得再觅昔日数十万大军?以某观之,泽州军便不使火器,河北地面上也无敌手,何必定须万事俱备而后发兵?”
座中诸将闻言默然,却均暗暗点头。看来都有同感,杨再兴却不肯认同:“此言固然有理,却也有未尽处!先生意下如何?”
洪皓却不过,只得起身道:“杨大人,诸位将军,老夫在此只治州事,未尝与闻军事,只是自古内无善政者。外无取胜之理,大军发动者,老夫自当勉力襄助粮草,只是且不论粮草完备否。便是河北诸城中守军,沿途消耗,便不可小觑,若据坚城而守。这六万余兵马尽够了,若是要攻城掠地,沿路分兵马防御,只怕未攻下幽燕之地。十停人马已经去了五六停,那时哪得兵马襄助?大宋若举国北上,自然有兵马源源而来。绝无匮乏之理。泽州却孤悬贼境中。举动不慎,便进退失据。那时却悔之晚矣!”
杨再兴道:“嗯,这话也对!”
姚忍了半晌,这时止不住反驳道:“大哥须有个定见,这话里却也有不对处,先生莫嫌咱鲁莽:莫说河北地面上也还有百十万宋人,便是大军举动之下,江南未必便没有好汉子北上投军,此去还有个先后之说,若大军尽取河北诸城,确有难处,倘若先取河东、京西地面,却无须耗费许多兵马,便可与大宋相通,那时还缺什么兵马?”
堂上众人哄然,都道姚说得有理,连洪皓也自沉吟不语,以为此计可行。杨再兴却在心中暗道不妥:“大宋朝北伐,后世的史书上也有记载,其中韩侘胄之败,可谓种下了亡宋的祸根,便是准备得不妥当之下贸然发动的结果,这也罢了,赵构所深畏者,便是兀术立赵恒于河北,废了临安赵宋朝的正统地位,这才是最大的祸患,只怕大军举动时,江南兵马不但不襄助,反在背后捅上一刀,奉兀术之令与泽州军为难,便是雪上加霜之举!只是这话如何能够说得?”
当下与众人分说道:“姚之计,较之大举北上,有益良多矣!大军起动,不与河北争锋,却向河东用兵,隔了太行险关,倒也不惧贼子大举来犯,只是泽州四面是敌,轻举妄动不得,若根本有失,反为不美,如今之计,须不让撒离喝讨得便宜去,也不可令南北两朝问泽州罪过,却须尽力于得河东以为根据,方可谓万全,诸位可听某家措置!”
众人闻说大悦,如此万全的计策也有,还愁什么?
七日后,撒离喝兵马渐渐在太行关外集聚至七千上下,撒离喝却并不出击,先写一札,着人递往晋城杨再兴处,其辞曰:“近者太行山贼,深入河东州县,伤某帐下将校,自本帅将兵以来,未闻贼势猖獗若此,今闻贼已遁入泽州界,是阁下亦有过矣,某不敢辞劳,率麾下精锐与贼相持于太行关下,望阁下早发本州兵马襄助,共为王事,勿却为幸!”
却送急递至上京,书中报与兀术道:“泽州地方不靖横行,竟深入河东,搅扰地方,杀伤大金将校,此诚不可恕者,杨再兴领旨治州事,其罪亦不可逃,丞相其宜明正典刑,责其戴罪剿贼,以孚圣上封建之意。”这里是先告上一状,将自己率大军进逼太行关之举冠上一个“剿贼”的名号,谁都晓得杨再兴与太行山贼之间有些猫腻,只是不曾有切实把柄而已,若是不肯举泽州兵马来此剿贼,这罪名便易座得实了。
只是这边急札未过中都,太行关内却已经有了动静,这日探子来报:“大帅,太行关内兵马骤增,眼见是山间贼伙齐聚,怕是要与我大军不利,请大帅定夺!”
撒离喝笑道:“区区山贼,能奈我何,汝辈须仔细泽州兵马动静,是否出兵襄助剿贼;眼前山贼,本帅正愁他不来,深藏沟壑间,极难剿得尽绝,敢与我大军作对,那是再好没有了。”
岂料杨再兴得书后,不但全无动静,居然也在作书至兀术处:“近者太行山贼横行,泽、潞二州兵马未足安民,州中一日数惊,丞相须遣得力兵马襄助剿灭,以免贼子扰动乡里,更增某家罪责!”洪皓见此书作成,哈哈大笑,也不消多说,立着人往上京。
高林等却如消失不见,连那晋城外营中兵马,也一日少于一日,不晓得往何处去了。
十月初,北风渐寒,撒离喝估计急递已经上京,却着人往开封,教琼率麾下兵马来此间,好与山贼相持。谁知这夜里风大,开封还没有动静时,夜间却有数百枝火箭起自营外,哪消片刻,营中营帐、粮草烧却过半,焦头烂额之辈在营中乱窜,人喊马嘶之际,撒离喝大怒道:“贼子竟敢袭营!来人哪,与本帅出营剿灭这伙山贼!”
待数百骑冲出大营时,只见得数百道黑衣身影遁入山林间,哪里追得及?此间林木茂盛,骑军安能追得?待要直扑太行关前,却又怕夜间中伏,只得恨恨回营救火,比及天明时,营中一片凄惨,撒离喝不能怪别个,只恨自己大意了些,数日不敢安歇,将大营移到十余里外的空旷处,离营数百步外便设楼台岗哨,彻夜里火把照亮营外里许地,严防偷袭。
这里方才安稳了大营,山上居然冲出数队骑军,仿佛此前延安府那般,将营中遣出的小队侦骑杀地杀,赶得赶,尽数驱回营中,待撒离喝出兵时,又已经退回关内,如此反复,将撒离喝累得苦不堪言,只恨那开封府空握近万兵马,不肯遣人来援,遂着人往平阳府,尽取自家步骑兵马前来。
两处大军未至时,山上居然下了战书来,以侠义社之名,邀撒离喝战于营外,撒离喝得书大喜,哪里还会等什么援兵,自然批了回书,约次日交兵。
次日近午时,撒离喝大军列阵相待,数里外稀稀疏疏来了两千余骑,只是盔甲不整,虽人人都有兵器,却是破败不堪,果然不过是些落魄山贼罢了,竟然也敢来挑衅大军!撒离喝不由得有些郝然,前些日子只想着怎样布一局,令杨再兴出兵与太行山贼作战,自家却以拟好的罪名将其擒下,送至上京问罪,岂料杨再兴那边毫无动静,这边山贼竟然已经出动,倒让杨再兴逃过一劫了。眼见这伙山贼旗号不一,兵甲不整,大喜之下,不待山贼结阵,便下令道:“贼人如此,还等甚么?与本帅出击!不可放过一骑!”
当下金军阵中杀声大作,少许步军全无用处,五千余骑尽数冲出,太行山贼见势不妙,勒转马头便走,连接战的心都没了,只是尾上跑得慢的不时将弩箭射阻,令撒离喝不敢逼得过近,却衔尾直追了七八里,眼见前方路窄,已经将近太行关了,却听得道旁林中锣响,不晓得有多少弩箭从林中飞出,当得起“箭如雨下”四个字,五千骑霎时倒下六七百骑,尽是马足中箭跑颠,偶然也有士卒中箭者,还亏得金军盔甲完整,不曾伤损太多,撒离喝惊怒之下,却只见这弩箭射了两轮便再无声息,大队骑军已经冲过这片林地,径奔关前了,便不以为意,令那些掉下马的骑军就地搜寻山贼,其余兵马径赴关前。
待到了太行关前空地上,撒离喝才倒抽一口气:三千余骑兵甲齐整,早等在那里,岂是适才到营前诱敌之山贼可比!
战太行 第二百零一章 太行聚贼军,开封觅美人。忘归!
撒离喝休走!杀!”
岳雷一声暴吼,铁枪出击,太行关外杀声震天,三千骑以逸待劳的泽州雄师终于在苦练数载之后,得以痛杀金骑。撒离喝所部本来在人数上还占优些,比泽州军多出了千余骑,怎奈才吃了些亏,士气已经怯了一半,眼下这支“贼军”也远非此前诱敌的那支骑军可比,一个个兵甲齐整,精神抖擞,刀枪如林,杀气冲天,为首的数员大将个个凶神恶煞般,猝然间相遇之下,金人哪得不惊?撒离喝强撑精神,手中长柄宣花斧高举,也暴吼道:“杀!”,众金军至此,岂能退后?自然也扑了上去,不足二里地的距离转眼便逝,果然相打无好手,皆是怒目圆睁,各寻对手厮杀,太行山下刀枪并击声大作。
岳雷身背全副鱼鳞甲,手中铁枪如龙,身前两丈内空气搅动出阵阵嘶吼,红樱漫空,不见利刃,却有无穷杀意浸出,当面的金骑大骇,勉力举刀相架时,只听得“当!”的一声炸响,大刀高高荡开,铁枪尖却破空而至,待看清红樱覆满胸前时,已经后心一凉,枪尖透背而出!岳雷举手一挑,这金骑尸身裂作两片,血肉四溅,后面数名金贼忙走避开来,岳雷马前数步内竟然为之一空,铁枪再起,噬向周边数骑。高林此前久在杨再兴身侧厮杀,凡杨铁枪所到之处,万骑贼军中也要开出一条通路来,后方诸骑只须紧跟其后便可破阵。眼下见岳雷这般威势,不输杨再兴昔日之勇,不由大喜,自举长枪随岳雷身后杀去,岳雷顿觉身侧为之一空,二骑所至,金贼兵器脱手,残肢四飞,竟无一合之将。
撒离喝岂是弱者?只是越杀越是心惊。这伙“山贼”勇悍之处竟然不下昔年的岳家军!当年在开封、拓皋,撒离喝已经领教过岳家军厉害,早没了“大金铁骑天下无敌”地自信,眼下这一幕竟然与当年何其相似?这为首的宋将依稀便是当年岳飞模样。只是年青得多,但手中铁枪却半点也不输当日的岳飞、杨再兴!撒离喝正在亲卫的护持下押住阵脚厮杀,心下犹疑未定,不知该不该退军。却见关内山上兵马云集,竟有不少步军渐渐从关内墙头涌出,在关墙上布下弩阵,城楼上“侠义社”大旗旁。升了一面“岳”字旗起来!若在往日,撒离喝只道是太行山贼打出岳飞旗号吓阻金人,眼下却心旌摇动。不能自己。越看岳雷越是心惊。当下不敢再行纠缠,抽身便退。鸣金而遁。只是其余兵马哪里说退便退得了?泽州军苦苦追杀之下,伏尸过千方才逃出山来,总算平安回到营中,只是那些落马搜杀太行山贼的金军却一个也没有再回来过,下场不问可知。
撒离喝回营,四下里发急递催兵马来援,营中五千余兵马已经不足以让他有任何安全感了,今日太行关外厮杀的兵马总不下四五千,关内还不晓得有多少,若是尽数前来,这营还守不守得住?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发书往河南府、开封、平阳府、太原府等地,召诸路兵马齐集泽州,必要将这太行山贼一举清剿尽绝,方才能泄心头之愤!
数日之内,到得最快的仍是撒离喝麾下兵马,自平阳府尽数拔营前来,大军步骑共约两万,总算让撒离喝略略有些心安,开始算计如何强取太行关。但此时帐下僚属有机灵点的才提出来:“大帅,照小的看来,那太行贼子如何有这等整齐地兵马器械?方圆百里之内,除却泽州兵马,别家兵马寻常也不能这般整齐,若非杨再兴与太行山贼私相沟通,这伙贼子如何嚣张得起来?!”
撒离喝也自点头,心道:“还用你说!若非如此,杨再兴如何能取州?”只是话虽不错,却没半点真凭实据,早大半个月已经上书至兀术处,却没半点消息传回来,这等如何是好?便是杨再兴有何把柄,凭自己眼下手中兵马,也不足以踏平泽州,当下只得咬牙忍了,只恨恨道:“这完颜亮在开封有何要务?这般千呼万唤也不得过来?”
这边撒离喝愤然埋怨诸州府兵马迟迟不到,晋城泽州府衙内却是一片忙乱,杨再兴与洪皓等人虽不在关前厮杀,但遣发近万兵马在太行关上与金贼对峙,所耗钱粮倒算不得甚么,对泽州府库不过九牛一毛,但毕竟是取潞州以来的最大规模对决,不可轻忽,杨再兴筹划仔细,只怕大军齐聚之后,泽州府
故前方兵马粮草固然备得整齐,连晋城墙头上也增加军,城外兵营中兵马都已经迁入城中候命。潞州兵马却按杨再兴之命,一兵一卒也不许动用,牛皋虽不甚明白杨再兴大计如何,但年老成精之人,不再像早年间那般求战心切,自在潞州练兵不提。
洪皓不解杨再兴所为,问道:“若举泽州兵马,不须潞州军出动,便可将太行关外两万贼军尽行歼灭,大人如何这等谨慎?”杨再兴道:“先生之意,不过求速胜,只是河东、京西路面上,贼人有多少兵马?若是将撒离喝打得生死不知,诸州府自然紧闭城门严阵以待,那时再出兵去攻取,只怕难为,既有此獠肯率部来犯,便须令其多尝苦头,再召诸州县兵马来援,那时岂不两便?只是别处兵马也罢了,开封却不可小觑,某如今固守晋城者,便是防这完颜亮与琼率部来犯,太行关一夫当万,万夫莫开,当可牢牢吸住贼子大军而无后顾之忧,晋城若有变,为贼军所困,则无退路可走,某家只愿那开封城中贼子敢率部来,定要于城下一战成功,令其来得去不得,然后可以对河东路用兵!”
只是杨再兴这里巴不得撒离喝速速将诸州县兵马尽数召来,各州府却未必肯听命,太原府中也有兵马四五千,汾州地面上也不下三千,却是一兵一卒也不曾发来,却急急将军情报与上京,书中奏道:“太行贼势炽张,诸州府各自救保亦难,乞发兵马至解州、泽州府剿灭!”这类军报至上京时,兀术早在此前已经收到来自撒离喝与杨再兴处书札,哭笑不得:“撒离喝真蠢奴矣!太行贼人明白是与杨再兴一伙,如何肯与你去剿灭?”待见得诸州县纷纷报来,说是撒离喝在太行关外吃了败仗,兵马折损千余,急召诸路兵马赴援,这才有些头痛起来,思之再三,文书中却不见杨再兴泽州兵马有何动作,若说太行山贼敢下山与撒离喝放对,令撒离喝一败涂地,连兀术也有些不肯相信。但一书未覆,一书又至,眼看太行西侧河东路面上急报如雪飘,也不由得兀术不信,总其源头,太行关便是枢纽所在,撒离喝眼下与贼人相持不下,只此便是病根,却喜还伏了完颜亮一支兵马在彼处,正是用兵之时矣,兀术遂不再思索,下札子至开封,令完颜亮出兵。
然上京距离河北实在太远,这书信一往一返,便已经是深秋天气,撒离喝与岳雷早在山前关上厮杀多次,彼此各有损伤,只是太行关易守难攻,撒离喝几番损兵折将,仍不能入关一步,反是岳雷常将小队骑军袭扰金营,遂令金军连出营半步也如天堑。撒离喝在营中郁郁不欢,终日里痛骂那些不肯兵的统领,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完颜亮!
完颜亮在开封城中,却是乐不思蜀,每日酒酣之际,只觉耳际发烫,不晓得是撒离喝在太行山下咒骂,还以为是酒喝高了必然地结果。其时经过数年平安日子,开封城中人口渐增,琼虽领城中兵马,也不治善政,并不十分与宋人为难,故城中繁华日甚一日,虽尚不及晋城,亦远过中都,完颜亮于这旧日皇都中享受醇酒之外,便日日寻求美人,哪里还将泽州府的杨再兴放在心上,这一日在城中一间酒楼上喝得大醉,与萧裕道:“某生平之志,一则抵敌国君长于上京,明正其罪,二则得天下美人而妻之,方不负平生!”萧裕听罢大笑:“上将军之志,前者不过谓擒赵构至上京问罪,迟早可行,后者却难了!”完颜亮愕然道:“得天下,竟不如得美人之难?若得江南,有多少美人不能揽入帐中?”
萧裕故意沉吟不语,惹得完颜亮火发,才叹道:“江南美色,尽在赵构宫中一人身上,这倒也罢了,河北也非没有美人,只怕上将军无缘!”完颜亮愤然而起:“赵构宫中何人?早晚必入某家榻上,只管道来!”萧裕闭目赞道:“嗯,赵构宫中刘贵妃者,江南灵秀实钟于其一身,昔年晓喻江南使曾在宫宴中见过一面,顿失酒菜香味,惊为天人,天下再难寻觅第二人,他日上将军破临安之日,赵构岂能抱之投井?这个不论了,眼下却不可得。只是上将军为何不问河北何人,却问江南何人?”
战太行 第二百零二章 开封有佳人,太行有恶战。绿帽!
颜亮笑笑:“美人既在河北,唾手可得,有何难哉?了!”萧裕听完颜亮夸口,也不与他多说,次日却携完颜亮拜访崇义节度使乌带宅上。
“二位大人,来得不巧,我家老爷却有公干,近日赴解州去了,家中只有夫人在,不如他日再来?”乌带门口厮仆见来了两位贵客,不好拒却得,只得如实说了,却听萧裕笑道:“这个却无妨的,你家大人有上京亲友,嘱我等有家事转述,若是夫人在,也是行得的,只怕不日即有征战,若错过今日时,恐与你家大人也难一唔,只得搅扰夫人!”
小厮们不敢多说,自有婢女入内宅禀于夫人,稍移时,小婢出来道:“夫人吩咐,客人来得远,且至堂上奉茶,便来一见无妨。”
二人遂至正堂上落座,片刻间,侧门上一帘垂下,帘后安了一椅,夫人娉婷落座,和声道:“唐姑定哥见过两位大人!不晓得两位自上京来此,要见我家老爷,有何吩咐?”
完颜亮初时不曾在意,待唐姑定哥抬起头来时,虽隔了一帘,也见得眼横秋水,眉耸春山,说不尽的风流气韵,一时间连话也忘了说,却喜萧裕老成,将上京中宗室闲话对付过去,待茶凉后出府时,完颜亮犹自失魂落魄,不知人间何日。
“上将军?”萧裕叫道:“上将军!上将军!”
完颜亮怔在那里,浑无半点知觉。两眼直盯着乌带府门,面上沮丧之色满溢,半晌才喃喃道:“原说白山黑水间,哪来的灵秀女子,谁想这乌带却好生享福,竟娶得这等佳人在此受用,便上京城中地皇兄宫室内,也没有这等绝色,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不晓得皇兄在上京城中当这皇帝,有何好处!”
萧裕本待让完颜亮开开眼界,晓得天下间必竟有美貌佳人。只是下手晚了些儿,已是别家娇妻罢了。哪晓得这完颜亮看惯了庸脂俗粉,上京城中更是宫中常客,一般女子岂能入他眼中。是以平日阶却不甚追逐女子,只是深好酒肉田猎之余,偶尔纵欲罢了,但见了唐姑定哥这等佳人。竟生出许多感慨来,颇觉“佳人再难得”,连上京城中完颜亶为后宫所苦。终日沉醉酒乡。不近女色。虽贵为天子,也让完颜亮颇为不屑。闻得完颜亮这等丧气话。不觉好笑道:“上将军说哪里话来,天子富有四海,何求而不得?便是乌带之妻又如何?只怕圣上不知,若要强求,又有何难哉?”
这话本是取笑话,意在维护上京皇帝,也有暗讥完颜亮的意思,岂料完颜亮听了,半点不以为忤,竟然点头郑重道:“四海之大,尽是王土,此言有理,天下本是天子的私产,不错
萧裕听得心下一凛,不晓得是福是祸,遂劝道:“圣上不家国为重,必不肯行此不肖之事,何况这等美人,须倾心相慕,才好受用,若强取豪夺时,便是霸王***,牛嚼牡丹,哪里还有半点趣味?”
完颜亮初时还在对着乌带府第如痴如醉,眼下闻得萧裕这话,不觉惊醒梦中人,转过头笑道:“老萧平日里斯斯文文,还道是个谦谦君子,哪晓竟然是个花从中的好手,想来必是多有经验,倒要请教!”
萧裕骇然拱手:“上将军谬赞了,老夫不过自书中得来,却未曾体验,所谓‘想当然尔’,不足为凭,岂敢有教于上将军?”
完颜亮哈哈一笑,深深注视一眼乌带府,遂扬长而去。
次日再接到撒离喝催兵马的札子,只说太行山贼兵势浩大,兵甲整齐,连延安府中出来的边军也不是对手,请完颜亮从速出兵,以免他日折损了大金兵马,于圣上面前不好看,完颜亮看罢,随手掷给萧裕,道:“这撒离喝着实羞杀人!区区太行山贼,兵甲不完,食不裹腹,哪里是延安府兵马对手?撒离喝节制河东路兵马,也不下三五万,此间是何地?竟然还敢让某家出兵去助他?莫说是中都来的大军,便是守卫此城的兵马,也不应奉撒离喝札子,还敢语出不逊!可笑!”
萧裕接过去一看,却皱眉道:“此间乌带已经率部去支应,其余兵马却非撒离喝可以调用,若真个要用时,必向京中请
子,如此三番五次着人来催,极不合规矩,莫非果然情?”
“有甚军情?宋国远隔百里之外,未闻有何动静,林大声之辈岂是将兵之人?这一路可以不论,杨再兴虽练了些兵马,也不见出泽州半步,前者取潞州时节,左右也不过万余兵马,能奈何得了撒离喝?尽是虚言吓之辞!若是太行山贼竟然能够将撒离喝打得半死,岂不早夺了河东州县,还会在太行关下与他相持?”完颜亮随口将诸路可能的敌人批得不值半文,却猛然坐起:“你道那乌带是去支应撒离喝了?这般几时得回?”
萧裕不解,随口答道:“须看此战如何,早则月余,迟则数月,端在撒离喝处置。”
完颜亮哈哈大笑:“如此,还不下令:本州兵马,一概不得发往太行,任那撒离喝施为,咱连马料也不可支应半斤,只愿这仗打个半年才好!”
事已至此,撒离喝空自暴跳,岂能动得了完颜亮一兵一卒?
这边战事紧急,完颜亮却四下里打听,闻说有一婆子惯入乌带府中,与夫人梳头,与唐姑定哥地婢子颇为交好,却密密将数百银钱买嘱这婆子,并约得那婢子相见,却原来是当日在府中的引路人,彼此一言即合,各下功夫,定要与那乌带之妻私会,这一婢一婆得了重金,各自喜笑颜开,自然肯襄助。完颜亮一副心思,尽在此处,哪里还管太行山下撒离喝生死!
却说撒离喝等到秋尽,眼看兵马渐集,虽恨完颜亮不肯援手,却喜得乌带率兵来助,也就不甚计较了,只是兵马已经近三万,每日里粮草都虚耗不少,却不曾与太行山贼决战,这山贼们大约见山外兵势浩大,也不来搅扰,只是坚守关墙,不肯出战。撒离喝却有些下不得嘴,恨恨许久,与诸足兵将相商之下,终于决定强取太行关,一举灭了大金心腹之患,那时居高临下,连泽、潞二州兵马也不足为虑,河北自此平定矣!
初时太原、汾州等地兵马还顾虑太行贼人四下出击,防不胜防,各自只敢保境,不肯出援,待月余之下不见山贼动静,却只见撒离喝催兵,连远在洛阳的兵马都已经出战,不敢再行迁延,只得率部赶到撒离喝营中。此时听得撒离喝措置,都道要速战速决,各人哪里会不快,自然巴不得一战定了胜败,好各自返州县防御。
只是这番大军云集,岂会有败计,自然各人打的是胜仗地算盘了。撒离喝与岳雷、高林等相持了近两个月,早已经摸清太行山贼战术:金军不备时便以骑军搅扰,金军进袭时便据关固守,厉害的只是强化版的大宋神臂弩,将晋城精铁取代了原来的木构件以后,不但结构逾加精密,重量也不曾增加太多,但威力却大涨,让金军身着牛皮甲者不敢近关下叫战。
这等利器,用于防御自然不错,只是不利用于马背上使用,是以不能出击,撒离喝在营外布下诸多陷阱拒马,连营数里外尽是哨楼,后来岳雷等不得率部偷袭,只得仗此弩在关中坚守。撒离喝这个月也没有闲着,早着人造了大批投石机,并预备石灰等物,料来只要射程比弩箭更远,便可以在太行关外将守关地山贼砸个稀烂,那时大军一涌而上,岂有败理?
岳雷等在山间,虽不能出战,却并未坐等撒离喝来攻,见金军营中兵马渐增,多次将军情报与泽州晋城中,杨再兴每得军报,闻说撒离喝增兵,便大笑一场,酹酒以贺,连山中兵马也多有赏赐,岳雷虽不解其意,也不见晋城兵马增援太行关,潞州兵马而无消息,料来杨叔叔必有安排,只得宽下心来全力备战,山间炮石也不知预备了多少,弩箭等物更是每日源源不断自晋城匠器作中运至,山上兵马全无惧意,都盼撒离喝自率大军来攻太行关。
太行关内外两军,各自全力以备这难免的一场大战。
撒离喝营内,崇义军节度使乌代不知道的是,开封城中,有大金第一等风流人物,正在筹划另一场大战:给他戴偌大一顶绿帽子!
战太行 第二百零三章 红杏出开封,贼军进太行。酣战!
看初冬天气,开封府中头场雪稀稀疏疏洒下来,屋瓦不得,稍沾即化作檐水,缓缓滴下,哪里像北边太行天气,山巅都白了头。开封城中本是昔日天子脚下,便亡国之后,百般倾颓,人丰物阜处,犹胜过那上京远甚,数年间的休养生息,加之琼的刻意不去扰民,街坊间居然渐起生气,隐隐有南朝气象。
完颜亮自那日将银钱珠宝买嘱了婆子与定哥闺中的侍婢,成日阶便是倚楼买醉,不肯再轻易往青楼买欢,一班凡俗女子更不放在眼里,恰似才尝了山海奇珍,哪里咽得下红烧牛蹄!只是这等事却是急不来等不着的,那婢子在府中多时,并无半点机会向夫人开口,这夫人平日里素来端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婢子晓得完颜亮不是个好打发的主,眼下颇生悔意,巴不得将这银钱珠玉退还,也不愿惹这祸事上身。
这日里却见夫人午后无聊,倚柱北望,意味萧索,喟然长叹,不由得笑道:“夫人这等富贵,犹自叹气,还有何不尚意处?”定哥见这婢子欢乐无忧,啐道:“小妮子懂得甚么!他日里将你许了人家,怕你没不尚意处!”这婢子听出些门道来,遂道:“夫人若肯与婢子许人家时,须许一个不曾富贵的,能陪婢子清净度日便好。”定哥讶道:“女儿家嫁人,须非富即贵,这妮子如何这等枯寂,竟要安贫渡日?”
婢子听得有些入味了。才说出道理来:“若像老爷一般,成日里放着大金第一美人在府中,却不曾相伴,有何意味?若是婢子当此时,死活也须索人相陪,便有些罪过也顾不得了!”定哥闻之色变,却掩不住面上一红,道:“这妮子作死!亏是只有你我两人在此,若给别家听说。怕不撕烂你的嘴!女儿家岂能这般放浪?莫不是心上有人,这节度府留不住你矣?”
婢子见定哥话虽强硬,却未十分着怒,遂试探道:“婢子这等蒲柳之姿。城中男儿多有配得过地,若是能配得上夫人的,只怕天下间当真难覓,也难怪夫人叹气!”定哥面上更是羞怒。持檀木击子在婢妇头上一敲了一记,喝骂道:“小淫妇竟敢为主妇谋算,岂不该死!”
这婢子试着这一击并不十分疼痛,却笑道:“夫人心疼婢子。婢子岂能不贴心疼夫人?前些日子,倒有一位将军,曾在府中小坐过的。人才极是不错。只惜婢子福薄。不曾见这将军再来府中,只听闻乃是当今圣上的御弟。夫人可还记得这将军模样?”定哥一惊,心下茫然,竟将手中檀木击掉在地上,静室中听得“啪!”的一声,再分明不过。这婢子见状,晓得夫人也在这一面之间动了心思的,如何不喜!只是面上却不敢张狂,佯作惊骇像,连声称罪道:“婢子不晓得此人与夫人有过节的,竟然提及,岂不该死?”
定哥一张脸臊得通红,斥骂道:“小蹄子真真该死,敢取笑主妇!莫非你自家动了春心,却来寻主妇开心?老爷回来时,定叫重重责打,叫你这小蹄子不敢忘本!”这婢子见这光景,知道有三五分气候,幽幽叹道:“别人皇室贵冑,人物风流,婢子岂敢奢望的?只是夫人这等人才,方才十分配得过,只不知那人为何不肯再来?”定哥闻颜,也是面色一黯,到榻上倚枕而卧,道:“老爷不日或者就要回来,若是给老爷听到这等胡话,休说小蹄子难脱罪责,连累咱家也满身的不是,岂不是小蹄子地大罪过?”
婢子闻言,遂慨然道:“说话也是死,做也是死,婢子何不拼死,成全了夫人?只是没个替夫人传话的,如何得那人再来府中?”定哥一惊,忙道:“啐!这话可是说得的?若是给府中人晓得,你我皆是死矣!”婢子却转而笑道:“不妨的,既要成好事,如何让别人晓得?奴婢必要让夫人十二分放心才可!”
过得两日,完颜亮等得焦燥不堪,正要着人去寻那婆子来,却听得厮仆通报,说是那婆子来访,忙叫进来骂道:“这老虔婆如此不晓事?让老爷等了好些日子,还以为死到哪家檐下沟中,无人掩埋哩!”那婆子一张脸皱得菊花相似,连忙道:“上将军久等,老身却是来报喜地!”完颜亮一听,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哪个不舒服!身子也没半两轻,忙叫打赏。
入夜后,果然在乌带府侧小门处,婢子持灯笼将那婆子迎入府中,
跟了个披罩袍的高大厮仆。二人直将那完颜亮送入才言笑晏晏地离去。室内烛光下,定哥身着红裳,含羞带喜,娇美无限,完颜亮久在花中游戏,岂是鲁男子?当下千般挑逗,万般逢迎,直闹到二更天才罢,二人皆累瘫倒在榻上,不能动弹。此后更是如胶似漆,无日不欢。撒离喝那里将乌带支使得团团转,全力备战,却不晓得开封府中,完颜亮已经拔下一城,占了头功!
这边厢完颜亮麾边撒离喝见帐下兵马已经准备得九成九了,兵甲器械也有了十分足,哪里还等得?这日十月初九,眼看雪霁云开,地面泥泞渐干,不再湿滑,料想已经无碍登山作战,便招呼诸路兵马将帅,发下军令来:“列位,明日各率本部兵马,将骑军押后,步军在前,各架石炮云梯,多着火箭石灰,必要将太行山门攻破,尽剿山上恶贼,平定大金心腹之患!”众将哄然听令,各去率本部兵马预备强取太行关。
次日天未明时,太行关外人声鼎沸,马蹄动地,近四万金军云集,山前不能十分展开,竟沿路铺了二三里地,但最靠前的并非冲阵的骑军,而是一排操持橹盾地步卒,盾后数百长兵器,将关外三百步处围成一座坚城,步阵后却是两千余兵匠,手脚麻利,树起数十座木架石炮来,几座箭楼也拔地而起,诸般材料早已经齐备,原非今日仓促间可就,眼下只过是将铆榫联接好而已,固尔速度极快。
岳雷与高林早在太行关内严阵以待,自昨日起,金军侦骑数度前来窥视,关外探子也早探明金军合营骚动,哪还不晓得金贼就要大举来攻?只是杨再兴严令不得往太行增兵,只许岳雷率原来兵马备战,眼下兵力悬殊,关内不足万余兵马,虽占了天险,却无法冲击敌阵,只得眼看着对方在关前布置,未至午时,关外杀声大震,金军在盾阵后齐声呼喝,数十架石炮一齐发威,往太行关上投出飞石来,霎时砸得屋瓦乱飞,墙头崩坏。岳雷虽已经令将士们各寻厂炮不及处躲藏,却哪里避得过斜飞的碎石?如此只能挨轰,却不能还手,关上众人都是愤然。
大半个时辰过去,关外金军暂歇飞石,岳雷见得便宜,忙叫关上石炮还击,只是关上地势狭窄,只架得起两三架小型石炮,虽居高临下,却不能及远,费了半天力气,也不过砸倒一架石炮,这一番又引来金军飞石再砸,双方各有损伤,撒离喝见太行关中士气未失,又有石炮砸来,虽则少些,也不利径直攻上,大是皱眉。眼看已经近未时,遂不再顾虑,大喝道:“先锋军何在?举盾突击,必要抢下关来!”
虽见山贼气势未衰,但麾下何人敢反对?当下先锋领命而出,四千余步军持轻重盾牌,挟云梯而出,箭楼上重弩发力,远远将弩箭送至关墙上,压得守关的将士不敢出头,只得苦熬。
稍移时,听得关外鼓响,云梯搭上墙头,却是关口狭窄,金军虽送了六七具云梯至关前,也只架得起三具来,反是你挤我撞,自相践踏,乱作一团。关墙上义军只见得金人弩箭一停,云梯压上墙头,晓得厮杀就在眼前,各举刀枪,先将弓箭射下,箭矢如织,惨叫声不绝,不时有尸身从墙头坠下,哪消片刻,已经有金兵爬上墙头,兵器交击声顿起,呼喝声大作,金军死伤暴涨。岳雷此时再无顾忌,也不敢高林等人劝阻,挺岳家枪冲出掩体,铁枪一颤,枪花覆盖云梯上方两丈方圆,才抢上墙头的一名金兵眼闪一花,手中铁锺上传来一道巨力,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却在落下墙头地一霎那被锋利的枪刃刺入下颌,连惨叫声也曳然而止,落下地时将云梯下数名金军砸得倒向四边。
眼见铁枪如此威势,才冒头的另一名金兵吓得缩回头去,便要往下退却,却将脚下正往上爬地一名谋克,那一声怒吼,抓住这名败兵腿部,将他扔下地面,所幸不过两丈余,并未摔死,只是一时爬不起来,在墙角挣命。
“那南蛮纳命来!”冒头地嘶声大喝,眼前却是漫天红樱,哪来地宋军?!
战太行 第二百零四章 血战太行关,争魁临安城。盘算!
杀!——”
漫天红樱散去,枪尖已经不见,这只觉从胸口到背心通透地凉快,下一个意识是关下的地面砸在脸上。岳雷铁枪所到之处,墙上两丈之内便是修罗地狱,当之者无不丧命。
“退军!都退军!”
撒离喝眼见关墙上两军厮杀火爆,不断有残肢断臂抛飞,惨叫声中,金兵尸首如蝼蚁不绝坠下,初时并不甚在意,毕竟曾经参加过历年对宋国用兵的老帅了,莫说见识,便是由自己亲自主持的杀戮也不晓得有多少,只是眼下关上守军之悍勇,却是自己映象中的宋军所不曾有过,便是对上岳家军时,也往往在城外野战中决胜败,这等激烈的攻城战已经久未上演了。眼看近一个时辰过去,关墙上宋军并未退却半步,城下的金军却尸首堆积,士气渐丧,自家也将胸中压不住的怒火爆发出来,毕竟眼下丧失的不再是当初不堪一战的汉军,而是近年训练出来的精锐,以及大金在河东路面赖以安定的脊梁,倘若眼下这点兵力尽数丧失在此间,河东路哪里还有守城之军?
“当!当!当!当!当!”
金军大队中鸣金声起,城头金军潮水般退下,城头弩箭这才再次发威,将溃退的金军射得叫苦不迭,纷纷仆地,一番苦战下来,关下抛却近千尸首,诚为惨败。高林与岳雷在关上却高兴不起来,宋军也在这一战中损失了四百余兄弟。其中倒有过半折损于金人的飞石重弩之下,而观乎金军大阵根本犹在,且石炮再次发动,撒离喝看来这番要拼命了!
“快躲!躲起来!”高林见金军石炮再袭,高声呼喝之下,众将士忙躲入关内遮蔽处,岂料这番却不止飞石如蝗,砸得关上梁摧柱折,石壁上也处处破裂。关上顽石砌就地箭垛都垮塌了三成,但犹其毒辣者,却是一包包石灰砸来,在关上触壁四散。白色烟尘四起,躲在关后的宋军被呛得咳嗽不已,纵是遮蔽住七窍,也难以抗拒这等烟尘。有几名实在抗不住的宋军冒险跑出来逃往关后石,却被满的碎石跘倒,不消片刻便被飞在的石炮砸得骨裂脊折,血水沿而下。
岳雷与高林瞧在眼里。目眦欲裂,却只得咬牙苦忍,无计可施。半个时辰之后。关上一片沉寂。再无半点声息。撒离喝挥手止住石炮,稍待片刻。见关上仍无动静,微微示意,数排弩箭破空而去,穿透已经不成模样的关上城楼,仍听不见有半点声息传出,这才颌首:“云梯,上去!”
“杀!——”
金军所见,关上再无半点守军迹象,士气大振,数架云梯被千余步军抰定,往关上涌去,眼看云梯搭上关墙,仍不见有有何动静,这才大队攀爬而上。
“杀!——”
关上突然刀枪如林,已经憋闷许久的宋军将士终于等来了再一次短兵相接,哪里会放过一名金兵?关上再次陷入血战,只是在撒离喝眼中看来,现在还能厮杀的守军已经大不如适才之前的多了,不由得转头对乌带等将笑道:“吾料这班山贼也不过尔尔,大军所至,岂有抗手?不过耗些兵马,总要为大金除此祸患!”
只是让撒离喝还不敢开怀大笑地是,关上守军虽不见人有多少,却牢牢守定关墙,一步也不曾退却,金军兵卒最多能够上去七八个,却难以在墙头上立得住脚,不是胸破颈折而死,便是撞落墙头而伤,眼看墙头上的宋军也不断减少,狠狠道:“破关之后,一个不留!”如同响应这话,蜂涌而上的金军开始在关头上立下脚跟,渐渐有数十金兵在墙头上狠杀,宋军却一步步失去关上阵地,岳雷怒吼声中,铁枪如龙,在墙头上穿空而过,杀入金军队中,与数十金军缠战作一堆,其余宋军忙将后续金军阻止在云梯上。
便在此刻,忽见关内太行上,杀声大震,山上涌下数百宋军,扑上关墙,将已经开始松懈的宋军阵地再次补牢,墙头上已经站牢地金军不消片刻就被挤下墙头,或斩杀在墙头上,撒离喝恨得牙响,却无计可施,只得干看。原来这太行关内岳雷与高林麾下近万兵马,却被这地势所限,关上只立得住四百来人,再多了连自家人也要互相挤压,何况作战?适才便是人手太多,才会在金军石炮下多有损伤。岳雷见第二队宋军来援,全无喜悦模样,却喝令那统领道:“人手太多,快将第一队带返山上!连后队也带一百回去!”
那统领得令,率已经作战两个时辰的第一队伤兵尽数带返山上,第二队
走了两成,关上只有不足三百宋军,已经足以将金军下不得动弹,果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人,太行关下,据细作来报,撒离喝已经尽集河东、河南、京西路兵马,步骑共四万精兵,岳二爷处虽然也有万余兵马,也占了地利之便,却哪里能够与这数万贼子对耗?泽州府现放着三万兵马,莫说撒离喝不过三四万兵马,便是兀术亲领大军十万前来,也不能奈何晋城,何不遣一支奇兵,袭扰撒离喝后路,料那金军全力进攻太行关之际,岂能腹背受敌,退之不难矣!”洪皓早已经将太行关上诸般器物准备得妥贴之至,是以大战一开,反而无事,眼下不断见军报雪片般飞来,连太行关的鸽子都另送了数笼去,杨再兴却好整以暇,忙着筹措这届类省试,全不以太行关为念,却不由得心下大急,有些怨怼起来。这日里实在忍不住,竟至衙中向杨再兴献策。
杨再兴眼下却没有在学政衙门视察秋试那般轻松,只要一回到衙内,便将所获军报逐项细细分析,与自己所订大计相比较,看有无大的失误,却幸喜至目前为止,都在算中,眼见洪皓这般急法,不由失笑道:“先生杀贼之心,犹胜少年,只是太行关之战干系太大,撒离喝不尝些甜头,泽州军不折损些兵马,如何能够将四万河东兵马牢牢吸在太行关下?某家自有成算,先生不必忧惧,且看数日之后,有何变故,若到那时,还有先生妙策,某家岂敢不从!”
洪皓见杨再兴老神在在,不像是惧怕撒离喝地模样,却放着数万大军不用,只得兴叹而退。
此时的临安大内,赵构却为另一桩事与秦桧不快,眼见秦桧犹自喋喋不休,以手支额,不耐烦地挥手道:“也罢,陆游策论中寻他个不是,将秦禧提为头名便是!”
秦桧心下大喜,却是已经为这事迟迟不能放榜,令临安城中士子大骂了许久,自家跑这福宁殿也跑得腿都细了,才得赵构这句金口玉言。岂不知赵构为此事已经怕见秦桧了,秦禧并非无才,宰相公子,加上秦桧刻意培养,早已经在中枢历练,策论文笔之老辣,岂是一般士子可比?但赵构痛恨之处在于,秦禧满纸尽是秦桧平日论事的熟语,若没拆去糊名之前,粗粗看去,与秦桧所写有何区别?陆游此子却是不同,不惟才情高绝,词赋策论淹通无碍,且一腔拳拳报国之心跃然纸上,诚为赤子心腹,全没半点伪诈,这才是让赵构最为看重的地方,但偏偏陆游策论中屡屡提及恢复河北之意,让秦桧极为不满,何况本科刻意要将自己地长子考个头名状元,岂能让这布衣小子坏了大事?眼见赵构对这陆游青眼有加,更是心中忌恨,成心要寻这陆游的不是了。
当下哪里还用得着赵构吩咐,秦桧早着人寻来阅卷的房师,将陆游卷上略略地寻了几处不妥,放在秦禧之后,却求赵构将自家儿子点为状元,这才放榜。临安城中,一时大哗,里坊间议论纷纷,陆游本已经久享盛誉,众士子皆以为本科非陆游莫属,岂料会杀出个秦禧来!大宋宰相府自然门府若市,来贺地文武挤满厅堂,全不将满城谤言听在耳内,陆游得讯,却是如痴如傻,一阵暴笑之后,率士子们狂吟高歌,行那楚狂人之事,全不将失却地状元之位看在眼里。天下间读书人哪里还不知道内里蹊跷,只是悠悠众口,能奈秦桧何?
“烧!放火烧!将这一众南蛮烧死在山上!”
太行关下,撒离喝早已经失去了血战地耐心,一时间,投石机不再抛出飞石,却将点燃的柴束抛上关头,金军也不再用云梯,只是扛盾将柴草堆至关下,哪消半日,关下已经堆满柴草,大火熊熊而起,浓烟遮蔽了太行关上下数里,连关外地金军都喉痛难忍,何况关上宋军?岳雷眼见无计可施,与高林略一相商,只得退去,将这火烧透了的太行关放弃,宋军却只是沿布守。
“禀大帅,太行关已经烧坏,关上并无一名贼人!”
撒离喝得报大喜,遂令道:“诸军用命,大队上山清剿残匪,必不可放过一个!”
只是眼下能够哄然响应的,已经少了三千多兵马了!
但关口无人能守,金军毕竟得以大举过关,径自攻上山去,山上宋军早已经布置妥当,专待金军踏着破碎的太行关爬上巍巍太行来。
战太行 第二零五章 撒离喝思退,岳二爷抚军。雷动!
“呼!呼!呼!”
太行山脊上,寒风如鬼啸,卷得漫山雪花乱舞,枯枝上尽凝冰块,倒也晶莹剔透,如玉树琼花。这一年的太行,更冷似历年所无。
自碗子城以下的太行陉中,石径上也铺了一层溜滑的硬冰,刀砍上去也不过浅浅一道白印,莫说兵马交战,便是走一步也难。冰层下隐隐有青黑的血渍,不晓得哪个月留下的,也不知是太行英雄血,还是大金勇士血,天光下渗人眼睛,让人不忍猝睹。
自撒离喝破关而入,深陷太行以来,已经两个月过去,碗子城方圆不过亩许大小的一块地,就这么死死掐住了太行陉,让数万大金精锐进退不得。
“大帅!退兵吧!”崇义节度使乌带已经在山上忍受这等恶劣形势两月余,早没了半点耐性,若非看在撒离喝奉完颜之旨,有总领河东兵马之权,必要时甚至可以调动所有河北地面兵马,早就已经翻脸回开封城了,家中娇妻美冠大金,若是久旷下去,极为不妥。
撒离喝看着满面憔悴的乌带,早没了初上山时的意气风发,连责骂的心都没了。当日皮靴踏上残破焦黑的太行关时,撒离喝曾挥鞭指着沿陉上山的金军笑道:“太行为中原脊梁,岂可久在贼手?某家自此为大金尽除此患!”
可是自此之后,每进一步,都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往往死伤百十余辈。才得前进数步。偶有开阔处,绝无岳家军阻拦,但凡地势险要处,则定有精兵顽抗。半个月前攻至碗子城下时,算来不过深入二三十里地。原以为自此可以长驱进入泽州之郊,太行天险再不能阻大金军征伐,岂料这小小的石堡竟然胜过此前地太行关险要,且城下地势绝窄,所有强攻器械全无功用。也曾试过架起投石机,却因地势过狭,尺寸有限。不能及远。无法危及碗子城内守军,反被城中守军投石砸毁,死伤十数人。
在太行一困半年,入山两月余,人人皆有思退之心,岂独乌带一人而已?只是撒离位高权重,军威素著,杀伐决断,不是能够轻易听得进去忠谏之言地将帅。谁人又敢轻易来捋虎须?
乌带自上京南下为官,一路战功不小,加之本为宗族之后,在上京城中也有些干系,倒不是撒离喝可以轻易斩杀的一般将校可比。是以敢到撒离喝面前冒一冒险。仍是手中捏了一把汗。不过得见撒离喝模样,心下也是一黯:这数万大军的主帅已经数日不眠不休。面色黝黑憔悴,满头花白长发久不梳理,乱作一蓬,用一根鹿皮带胡乱扎在脑后,斜倚在碳盆后的豹皮榻上,瞥了乌带一眼。撒离喝缓缓转过头去,眼神浑浊,眼光不能聚集,茫然盯着帐顶,口中喃喃道:“节度使还有何话,不妨说来!”
乌带见此,晓得必无杀劫,遂斗胆道:“太行山贼本非强悍过人之辈,无非仗了地利,将我大金精锐尽系于此,进半步也不能,大军虽尽占山中要地,却只过不去眼前这一关,徒耗钱粮。儿郎们多是马背上英雄,哪里能与这些山贼草寇们在这乱石狭道上厮杀?是以折损了许多人手,尤不能过山!太行八陉,本就险绝天下,草寇若不下山袭扰城池,于大金何害?眼下河东、河南等地精兵尽在山间,万一宋人有变,或泽州府中杨再兴发作起来,何人可敌?此为末将肺腑之言,惟大帅裁之!”
撒离喝听罢,目光转冷,忽地坐起,满面煞气,直视乌带,身上盔甲碰撞,铿然作响。
乌带骇然躬身,拱手道:“末将唐突,大帅恕罪!”
撒离喝面色渐渐缓和,长叹道:“兄弟多年相交,哪里用得着这等隔阂!只是这道理人人想得到,如今却是进退两难!节度使不妨与本帅试裁之:大军折损兵马过万,精兵已去三成,虽杀了数千贼子,却不曾占得一尺有用之地,过不得眼前这关,泽、潞二州仍是杨再兴天下,大金心腹之中犹有大患;若再耗些时日,又不晓得春雨发生时,河东地面可有足够粮秣,山上还余多少贼寇!本帅也纵横河北有年,当日也曾与岳飞厮杀,便是杨再兴也曾在刀枪丛中有数面之缘,从未曾似今日这般为难过!”
乌带闻说,张口结舌,不敢轻置一辞。
半晌之间,只听得山间风雪啸叫,只见得碳盆中火舌摇曳,两人默然相对,最后终是撒离喝开了口:“罢了,吩咐诸军,年前必取下碗子城,尽夺太行诸关,若然不能,则兵退诸城,来年再攻!”
“上将军,这可如何处?老爷近日要班师了!”
开封城内,崇义节度使乌带府上,定哥的婢子一路小跑,径入内宅,在定哥寝窗外急急敲击,虽是隆冬地天气,也是汗渍鬓脚,满面红。
自军中消息传回,道是撒离喝年前行将退兵,开封城中人心浮动,纷纷猜测大金主力战果如何。但观乎大半年来只闻催兵马粮秣,除却攻入太行关外,并未曾有一个山贼俘回,也不见半张捷报张贴,大约在山上该是吃了大亏。开封城中宋人虽不敢多言,偶有论及,皆喜上眉梢,为岳家军在太行大杀金兵喝彩。相较之下,金营中军心浮动,只怕要抽去与山贼交手。开封城中繁华已经逐渐将女真汉子的勇武消融掉,近几年里,驻开封已经成为河北地面上的大金军将人人向往的美差。只是比他们还贪恋开封城的却是完颜亮!
这数月中,乌带府几乎已经成了完颜亮的家,家中厮仆俱已买嘱妥当,再无一个敢胡言乱语。加上源源不断的银钱洒下。谁会蠢得跟孔方兄为敌?是以完颜亮在府中竟有“宾至如归”地感觉,日子过得写意之至。只是每每与定哥痴缠终日之后,柔情蜜意之余,免不了有一点远虑:鸠占鹊巢终不能长久,乌带迟早要还府!眼下再也躲不过了。该如何是好?
“爷!奴家再不愿跟那厌物!爷须得有个长久之计才好!”定哥将身子紧紧贴在完颜亮身上,这些日子里,定哥再无半点生涩,与完颜亮如胶似漆,全心投入。这种感觉乌带下一世也不可能让定哥享有!眼下这位爷英雄魁梧,身居龙虎上将军高位,果然不负其名。在床榻间龙精虎猛。又与当今圣上有手足之亲,说句大逆不道地话:若是一旦生变,身登九五也在份内!这等人物不去倚靠,难道还与乌带那等没用的夯货亲热?每念及此,定哥心乱如麻,偏生此事却身不由己,只有眼下这男人硬得起来,做得了主,才有可能!
只是乌带也是一方节度使。完颜亮虽然身份特殊,也不敢无故诛杀封疆大吏,如何能够行这“长久之计”,倒是个麻烦问题。
不消三五日间,正式的军令已经下达。年前最后一批送往太行军中的粮秣已经启运。而一战之下,若不能平定太行山贼。则将收兵返诸诸镇,直待来年来作计较了。完颜亮久经战事,岂会不晓得这是大败之后的托辞?若果然如此,此番奉完颜宗弼之命南援,不但一事无成,还将帐下大军置于开封城中,不曾稍动刀兵,日后细说起来,恐怕那撒离喝恼怒之下,还会上奏一本,在皇兄和宗弼处面上须不好看。
完颜将军中后勤诸事悉数委于郦琼,自家深陷温柔乡中不肯出头,却仍然将此事时时绕在心头,这日里发了狠,将定哥一把推开,恨声道:“好个撒离喝,倘若这番败得惨了,少不得将这黑锅背在爷地背上,岂能让这老贼如愿?!”
定哥惊骇之下,忙将玉手轻抚完颜亮脊背,柔声道:“爷是何等样人,那撒离喝能有何作为?”
完颜亮左手抱过定哥,右手在她身上游走,摇头和声道:“非是爷相舍,只是这番若不稍事分别,只怕难与定哥长久,爷此番便往太行一遭,看看那伙山贼长了几个脑袋!”
“山贼也罢了,只是那乌带?”定哥惊惶之下,还记得重点。
“爷自然省得!”完颜亮轻轻一笑,将定哥拥入被中。
过得两日,自中都南下以来享乐数月的骑军终于在完颜亮带领下,依依不舍地离了开封城,迎着朔风冷雪赶往太行关,其中小半军卒痛骂撒离喝,倒有大半在心头痛骂完颜亮,居然没有几个去骂山上的岳家军,更没有一个咒骂杨再兴。是以撒离喝在太行山上一阵耳根热,还以为喝高了晋城老窖所致,只是闻说完颜出了开封城,当着乌带的面破口大骂:“竖子不晓军事!若非与圣上有手足之情,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当日大军与贼人相持,此子绝不肯率军来援,眼下大军将返,却来叫老夫好看!”乌带口中唯唯,心下老大地不以为然:“若非你这老糊涂死咬着这鸡肋不放,岂会拖累我大金过万好男儿丧命于此?!便是完颜亮早三个月来,又抵得了甚事?”
此时发作的,却不止在撒离喝这一处。
太行山巅,碗子城内,主营帅帐中,数盆大火将众人烤得已经有些燥热难当了,只是座上诸将皆面带寒冰,鲜有和缓者,其中一位虬髯汉子此刻正在发飚:“岳二爷,非是焦某家贪生怕死,只是山间厮杀数月来,总见儿郎们与金狗以命换命,却不见山下数万大军有何动静!莫非晋城中人皆喝的稀粥,独独咱吃地肉不成?过万儿郎,眼下已经去了三成,再这么拼下去,何时是个尽头?杨爷手中铁枪,怕不在岳二爷之下罢?为何坐拥大军,在晋城中安座?看在二爷面上,这班兄弟效死无怨,只是那金狗近日里又在陉中砍冰、堆柴,只怕过得两日,又是烟熏火燎,大批兄弟还须命丧于此,咱家不会说话。只向二爷讨个主意。眼下如何是好?二爷请勿怪罪!”
这话一完,大汉一拱手,气哄哄地坐下,众人却皆不以为忤,而是齐刷刷地望向帅座上地岳雷。岳雷眼下不仅是两个孩子地爹。也已经统领大军数年,一手岳家枪,军中无人不服,兼之面相酷肖岳飞,配一副青色短须,隐然不怒而威,战阵上固然是个夺命战神。治军之法也深得岳家军三味。出了大帐,便是说一不二,但在帅帐之中,往往可以让兄弟们畅所欲言,但最终拿主意地却是岳雷自己,旁人也取代不得。是以这焦姓汉子发完牢骚,众人不置一辞,都只等岳雷发话,看来这话已经憋在众将心中许久了。
岳雷连日里不曾松懈。只怕失却太行碗子城,坏了泽州屏障,难以向杨再兴交待,眼下也黑着眼圈,数日不曾睡得安稳。眼下见有兄弟发难。面色如水。不见喜怒。牛皋曾对岳雷讲:“贤侄枪法,已经不下岳大哥当日。只是领军日浅,还须练练胸襟,大哥昔时从不轻以喜怒示人,千军万马于前也不动声色,此节却是仓促间难成地,老牛这大把年纪,也还差得老远,贤侄必然胜过老叔,宜勉之!”是以在太行独力支撑局面如此之久,岳雷从来没有急燥、动摇过,对杨再兴地安排,虽然也偶有些想法,却只是不解的多,从来没有怨怼过。
“众位兄弟!”岳雷缓缓立起,离座走到帐中间宽阔处,好整以暇地伸手在碳火上取暖,才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太行山上儿郎,又岂非杨叔叔心血?杨铁枪怕过谁来?岂会白看着兄弟折损而图一己安享饱暖?这也忒小看杨叔叔了!自太行关破之日,岳某就没想过向晋城求援,眼下虽折损了两千多兄弟,却拼掉了撒离喝万余精兵,这一进一出,咱也不负扛这岳家军旗号!”
众人肃然,胸中皆有豪气,这话也不是吹的,那是实打实的战绩,若非杨再兴早有安排,让大军一边打一边退,直到碗子城下为止,将数万金军尽行吸入太行山中,恐怕金人进山不过七八里就打了退堂鼓,这一路打来,虽说杀了不少金兵,但边打边佯败地仗,打得着实憋屈,也难怪众将都一肚子气。只到这碗子城下,才得杨再兴令,道是不必再退半步,且早早就在营中备下神炮,以备万一之需,总之,到这里不必再退了!自那以后,才在这里将金军牢牢吸住,让撒离喝再不能前进半步!
“眼下金人粮秣转运艰难,山间日子不好过,哪比得上咱们后方源源不断好肉好酒送上,军中无一人冻馁,开战之时,对上金狗,咱以一当十也不难!何况碗子城中还有神炮未曾运用,就怕惊跑了金狗!”岳雷一直在猜测杨再兴地用意,此刻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杨叔叔如此安排,必要大举用兵,才让岳某以天下奇险之地势,吸住京西路、河东路金狗主力,列位兄弟,不日间再败金狗一阵,料来泽州军必有动静,那时才见得兄弟们死得半点也不冤!诸位,可愿随岳某再与金狗决一死战?!”
“谨奉将令!”帐中齐刷刷立起十数位汉子,拱手向岳雷讨令。
便在此时,晋城中,泽州府衙内,也有一番争执。
“大人,老夫闻说,那撒离喝打算开溜?岳二爷在山间受了数月苦,平白折了数千兄弟,若是这等放跑了金贼,如何值得过来?”洪皓急急跑来,欲向杨再兴讨晋城兵马出击。
“先生,大冷的天,怎么没穿厚点?快来坐下,瑗瑗儿,叫阿蛮暖酒来,给洪先生热热身子,若是为风寒所锓,偌大年纪,不是玩的!”杨再兴却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着急洪皓的安康。
洪皓苦笑道:“老夫得讯,哪里还顾穿多少衣裳?这把老骨头,岂会比山上的儿郎们值钱?大人过虑了!”
只是身子也地确单薄,洪皓话才落音,已经咳了数声,柔福忙把碳火烧旺,房中又暖和了几分。
杨再兴待酒送上来,递一杯给洪皓,见老先生喝了一口,才笑道:“早知如此,不该着人知会先生!此间还有一个消息:完颜亮率万余精兵,已经出了开封城,以先生看,当是往何处去地?”
洪皓一愣:“大人消遣老夫来着?此必是撒离喝援兵,莫非那撒离喝逼疯了,非要多死几个金贼才肯安生过年?”
杨再兴摇摇头:“安生过年?撒离喝此生休想了!某家这便要出兵,岂容他来去自如?!”
洪皓一惊,将才含入口中地酒尽数咳了出来,喷得满地都是!
战太行 第二百零六章 撒离喝拼命,牛老爷出兵。生死!
“大人——老夫没听错罢?”洪皓喜出望外:“大人这就要收复太行关了?”
杨再兴颌首不语。
洪皓面上每一根皱纹都舒展开来,碳火映得满面红光,这一喜非同小可。
近年来虽在晋城辅佐杨再兴吏治,仗着在大宋朝的宦海历练,以及在上京教化蛮夷的声望,晋城中不但招来南北人才,更开、兴科考,就学识制度而言,更颇有创新之处,这一点洪皓尝傲视南北。但洪皓毕竟见惯前朝风云,熟黯兴衰更替,心中早有隐忧:这杨铁枪看上去纠纠武夫,却是胸罗万物,论行文治史,那是绝比不上自己的,但要说到见识胸襟,连号称当世大儒的洪老夫子也有些惴惴,对这位杨铁枪颇有些看不透。
再加上泽、潞二州兵甲傲视天下,晋城雄兵加上神炮,只怕天下间还没有可以抗手的敌人吧?杨再兴历来又算不上“政治正确”那种人,南向固然礼敬有加,对上京诸酋的分封也态度暧昧。这等看来,杨再兴手中铁枪固然威震天下,麾下实力也不可小觑,若说以之争天下还有难度,但要纵横河北却是绝无抗手,不像是慑于金人雄兵而怯懦自保者,这等稀里糊涂,却是为了什么?
洪老夫子本着宋人一贯的原则,对武人总是不太放心,谁让本朝前两位皇帝就有些不明不白地呢。因此自身在晋城之日起。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见容于秦桧。也就不能见容于当今地大宋朝,但一点点死忠的觉悟还是有的,便总是担心杨再兴作反。有时中夜思之,想像晋城铁骑渡江南下,沿途生灵涂碳的景象,总是不寒而。眼下这支精兵中。南人占了四成,北人占了六成,若是渡过江去,逢山开路,遇水操舟,都可如履平地,那时大宋朝何以保社稷?若是金人再趁虚而入。大宋危矣!
所喜者。近年来总是见杨再兴将“忠”字挂在嘴边,除却对秦桧颇为不敬,常问候其母系亲属及历代祖先外,对朝廷还是比较尊重的。但问题在于,杨再兴是不是会一直这般,不与金人同流合污?
是以夺了潞州之后,洪皓极力劝说杨再兴趁势出击,近来撒离喝与岳雷在太行相持,洪皓也急于让杨再兴通过与金人主力一战。在宋金之间站稳立场,不可再首鼠两端,做没骨气的墙头草了!
杨再兴对洪皓地心思也略知一二,杨致远与杨怀南虽小,但逐日阶从洪皓那里接受的都是忠君爱国的好思想。免不了时时在父亲面前复习功课。杨再兴岂会一丝不觉?但眼下见洪皓喜出望外,还是不觉莞尔:“先生大约误会了。这番收复太行关,却不须一兵一卒。”
洪皓眉头一紧,心下一抽,沉声问道:“大人说是要收复太行关,又不发兵,难道任那撒离喝跑掉,再派遣土木匠人去修复太行关不成?”
杨再兴听得洪皓话中讥刺之意,不以为意,纵声笑道:“先生虽久在晋城,却未曾掌兵,试问先生,若眼下遣大军困住太行关,将撒离喝囚在太行陉上,完颜亮将如何用兵?”
洪皓眉毛一挑,眼光闪烁,迟疑片刻才道:“老夫果然不曾畅晓军事,只是纸上得来的一点浅见,大约不论太行关在谁人手中,完颜亮也绝不会带兵上山的,他从中都所带南下皆是精骑,上了山去能有何作为?十有八九,是在山下与留守在金营中的贼子会合,说不定便会伺机来寻我晋城的晦气!”
“咱家小看先生了!”杨再兴忙为洪皓斟满酒:“先生所见,一丝儿也不差,料那完颜亮凶名颇著,昔年兀术军中猛将如云,倒埋没了他,近年来对蒙古作战,却是屡立奇功,岂是草包?若我此时出兵断了太行关,上有撒离喝急着逃命,下有完颜亮在外袭扰,旬日之间,岂能轻易成功?那时我军无险可守,撒离喝居高临下,完颜亮来去如风,如何是他对手?岂不大损兵马?”
“晋城军不去,彼军未必不来,晋城恐怕也非平安之地,大人为何还道要出兵?”洪皓这才晓得杨再兴粗豪外表下地细腻之处,忙回顾适才杨再兴地出兵之论。
杨再兴一瞥洪皓,不语而笑,将壶嘴往北方指了指,洪皓一见,思之片刻,白须颤动:“是了,大人练兵千日,岂独保晋城平安而已?不知此番运用牛爷,须兵发何处?”
杨再兴反问道:“先生以为,撒离喝与完颜亮攻太行不下,又不能奈晋城何,须往何处去?”
室中默然半晌,二人同时大笑,酒杯一撞,同时一饮而尽。此时柔福与阿蛮早已经远远避至他处,闻得这边两人笑得声震屋瓦,都是相顾会心而笑。
两日后,不出杨再不兴所料,完颜亮率万骑精兵抵达太行关下,直接掌握了营中军务,留守的八千骑军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指挥,毕竟龙虎上将军上手持的是完颜宗弼亲授的虎符,虽则军令中要求完颜亮大军当受撒离喝节制,但只要主帅还在山上,完颜亮完全可以调动其余兵马。待大军入营安定,完颜亮率营中诸孛堇至太行关下察看地形。
“上将军,此去不过三十里,便是大帅主营,明日末将再随上将军前往,今日已晚,山路冰雪溜滑,只怕去不得了。”一名留守的延安府将领上前禀报道。
完颜亮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沉声道:“不必了,尔等只须着人进山,禀明大帅,就说咱家已经到了关前,却不上山了——这两万精骑上了山去,只怕还拼不过数千山贼,何必以己之短,击敌之长?保住此间不为他人所乘,便是帮了大帅,中都所来兵将皆不须上山!”
那孛堇心下一黯,老大的不以为然,这话虽说得还算客气,却已经将撒离喝的打法骂得一文不值,若是撒离喝在此,面上怕是已经挂不住了吧?但眼下这位贵为皇弟,岂可怠慢?只得一喧在心中咒骂,一边唯唯而退。
完颜远眺太行雄关,虽然被撒离喝所毁,但一片焦残破败之中,仍不掩其天下用兵奇险之地的气势,想及撒离喝为攻下此间,必折损不少大金好汉,完颜亮也为之一凛。再看山上石径,处处险峻,若非铁甲雄兵,只怕也难以攻上去,不晓得撒离喝是如何深入二三十里地。完颜亮来前早晓得此战艰辛,至此更对撒离喝极为不齿:“撒离喝也积年用兵,如何这等蠢法?数万兵马在此进退两难,徒自折损人手,几时攻得过山去?这等地势,险要处自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贼何止上万,又几时能够剿除得尽?”
如此一来,更坚定了固守山下大营的打算,绝不肯随撒离喝上山受苦了。
此时的潞州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早间一队二十余骑冲至城门下,为首的大声高叫:“泽州府杨爷急令,着牛爷接令,快快通报!”
不消片刻,牛皋展书一阅,须眉皆颤,半晌后才“哈!”的一声,竟然笑得挣红了脸,待小心将书揣入怀中,早大声吼道:“召诸将至营中,老爷要发兵了!”
潞州城中霎时响成一片,散布城中地兵卒们如火烧屁股,急急赶至大营,牛皋在大帐中密密分派妥当,当晚便有先锋军五千出了潞州,向西往太行而去,潞州三万余兵马,除了留守五千,倒有两万五千出征。鲁秀林得讯,赶至牛皋府上,恭谨小心地问道:“上将军此番往何处用兵?下官也好着官民人等襄助粮草。”
牛皋此时正与家人吩咐,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鲁大人费心了,军中粮草辎重,自有安排,大人安排人手在城中安抚百姓,不致生乱即可,其余不劳费
鲁秀林背心沁汗,不敢多问半句,倒退着唯唯而出。
牛皋最讨厌与这些个文官打交道,见鲁秀林去得远了,才叫过家小,在堂中道:“老爷此去一仗,便是当年岳大哥遗愿所系,林大声久欲置某于死地,死有何可惧?惜鄂州非佳地尔!此番若得胜,当酹酒至岳大哥灵前相祭,若天不助老牛,便将老牛灵位置于岳大哥之侧,儿孙辈他日不负吾愿,便须焚香酹酒告某于九泉之下!”
家人虽不止一次与牛皋作这般战前诀别,却是见牛皋年事已高,还是这番言语,都不觉泣下。
这边忙着出兵,撒离史却在碗子城下三里处,得报完颜亮率大军至太行关下,驻足不前,且语出逊地消息,气急之下,为风寒所激,连咳数声,呕出血痰一口,戟指对着太行关方向,却是口不能发一语,乌带大骇之下忙着人将其扶入帅帐中,半晌之后,撒离喝回过气来,恨声道:“黄口小儿,辱老夫太甚!传下令去,明日全力攻下碗子城,老夫誓不与这伙山贼共生!”
帐中诸人晓得撒离喝已经在拼命了,谁也不敢相劝,只得着人传令下去,教诸军用命,成败在此一举。
战太行 第二百零七章 薄笺吓江南,兀术魂归天。无奈!
“陛下,何事这等烦恼?”
福宁殿内,温婉清丽的刘贵妃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碗已经变凉的参汤,用银匙轻轻搅动,奉至赵构案几上,案后枯坐的赵构眉头紧锁,以手支额,眼中尽是血丝。眼看新年将至,宫中全无半丝喜庆,本来司礼监已经将诸般庆典布置得妥妥贴贴,见皇帝全无半点心情过年,太后一句旨意下来:“国事艰难,宫中朝中俱是一体,禀陛下忧民之意,从简罢!”是以宫中一应装饰、节仪皆撤去十之八九,哪里是过年的模样?
刘贵妃虽宠冠后宫,也只是见皇帝烦恼,哪里晓得所为何事?后宫不得干政,前朝早有明训,大宋朝更是作为金石之策,历来不许嫔妃过问政事,眼下刘贵妃擅入福宁殿,本非什么大事,但敢于过问赵构的手中事务,便是取罪之道了。但赵构还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全没反应过来,一则头大如斗,二则也见得对刘妃的宠幸。
“……艰难……嘿……”赵构在心里自嘲:“再艰难,岂能比靖康年间?”
近年来自裁减四镇兵力,又与北边和议,每年不过亏些银钱丝帛,若说起来,远不及昔年四镇与北方交锋时的消耗,府库中虽然还远说不上充盈,但也绝不致于让大宋朝的皇帝连过个年都须量入为出,这些年大内颇兴土木,宫室之盛,虽不及昔时地开封府。但也绝不是落难朝廷地模样。在这等前提下。朝中也鲜有劝谏者,除了秦桧独掌朝政之外,主要还是因为江南偏安数年,民力渐复,略有此财力物力。
让赵构头痛的,却是面前的一封书信。
自撒离喝尽起河东精兵。与太行岳雷主力相持,江南人心皆向着岳家军,早年岳飞北伐,将金人打得溃不成军,其后却身陷囹圄,死于非命,天下人咸冤之。但那时的金国看上去并非不堪一击。只是敌不过岳家军罢了。其后在岳飞、杨再兴、张浚、杨怀忠等全力之下,虽将兀术拒于河北,但金人之强悍,也让宋人从不敢掉以轻心。
可是此番金人主力尽出,连燕京的完颜亮都率部南下以援,数万金人竟然奈何不得数千太行义民!这一点却是连赵构在宫中都窃为之喜!江南民间议论,都道若是岳爷有后,便是岳爷尚在,只怕也难得做到这点。其中虽有明眼人晓得岳雷背后有杨再兴撑腰,却不肯宣之于口,只怕弱了岳家军名头。自此一战以来,金人的战斗力在宋人眼中江河日下,渐渐变得朽木腐土一般。对江南再没有昔时地威慑力了。
民间尚且如此。军中可想而知。凌雪峰等人早在杨殿帅面前请战多次,便至王德麾下去做一名小小统制。也胜于在京中远观!只是杨殿帅哪里肯答应。江南也有不识相的地方官吏,上书朝廷,请与太行义民联兵,再出动杨再兴所部,定可唾手而复旧江山,这等奏书大半到不了赵构面前,便在秦桧手中批复,除了蜀中吴氏兄弟上书请战,是赵构亲自批复的:“忠心可嘉,姑陈兵以向汉中,待旨出击!”总的来说还是对耗着,不肯轻举妄动。
“近者,太行岳氏之子,诳称宋逆臣之名,罗织奸邪,为祸泽、潞、解、汾诸州,官民患之甚矣!然泽州牧杨再兴首鼠两端,既奉本朝敕旨,辖泽潞二州,私与太行诸贼相通,不肯辄行讨贼,而以奉宋国正朔为名以欺太行愚民,诚为小人哉!君既受封为江南潘国之主,岂可坐视?书至日,宜颁告江南诸民,以正杨某为我朝之臣属名份,且访拿其家小至上京问罪,方不负本朝之望!”
短短一纸,用的是大金宰相完颜宗弼的印鉴,真实性无可置疑,但此事却让赵构难以定夺之极:若是奉了兀术之令,颁了此旨下去,则此前朝中“克复泽潞二州”的喜庆有如泡影,贻笑天下,便是国史也须重修,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且杨再兴以宋臣名义连年进贡,天下皆闻,其支持岳雷之举,也颇得民望,赵构宫中也有观风之报,岂会不知?若是将杨再兴拒于宋臣之外,则将置之于何地?
若是不颁此旨,兀术此信却比完颜金旨还有份量些,倘若动了真怒,屯兵河南,那时四镇早不复存在,凭王德等人能否抗拒金国大举进攻?
至于杨再兴地兵力,赵构是全然没有算在内地,在赵构看来,杨再兴不过是借了太行义军之力,才能够在泽、潞二州站得住脚,其经商之举,大不了为太行义军筹些饷粮罢了,此二州还不足以对抗金人全力以攻。
刘贵妃见赵构不肯置答,略一思忖,晓得自己唐突了,不觉有些手足无措,恰在此时,一内侍匆匆进来,禀道:“陛下,参知政事王次翁王大人在外候旨!”
赵构这才一愣,面上略略舒缓,随即展颜挥手:“传进来!爱妃,且至后宫,朕与王大人有政事相商。”
刘贵妃这才借便下了台阶。
王次翁随后急急随内侍进殿,叩礼之后,已是一头细汗,原来临安城中虽然不甚寒冷,但王次翁年高,早早披上了晋城商号从上京购得的极品貂皮,进得宫来本就心急,加上宫中地下处处设了灶,入殿时虽去了外袍,仍然已经有些发热了,却是不晓得赵构宣自己入宫何事。
待看罢赵构递过来的兀术书信,心下一愕,随即舒颜一笑。
赵构却是小心之极,待看到王次翁一笑,愕道:“王大人以为,此事如何?”
王次翁却有些吞吞吐吐,迟了片刻才答道:“陛下,这等大事,恐非臣能定夺,只怕还须下中书与诸参政相商,方可得一二良策,臣便有一家之言,只怕误了大事,反负陛下之重望矣。”
赵构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才道:“王大人何出此言?朕岂会不知,中书内秦卿一言九鼎,其余诸子哪里有何高见?朕不过见王大人送太后南返之功,见事老成,又屡至上京,知道北方虚实,方召入宫中相商罢了,若要下中书,何不召秦卿入福宁殿?大宋朝除了秦卿,臣子中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么?”
王次翁闻言,既惊且喜,晓得秦桧已经犯了赵构深忌,自家却有极大机会,当下哪里还敢卖乖?只得答道:“臣谢陛下信重之恩,若如此,臣岂敢藏拙?上京虚实,系于兀术一身,此贼早年大坏我朝社稷,文治武功,实为金国第一人,其余诸子皆碌碌不足惧矣!臣昔时在上京,闻其自拓皋之败,落下疾病,近来连府门也出不得半步,何来余力侵我疆界?观乎泽州一战,金人数万,于太行关进退两难,数千义民即令金人无可奈何,则大宋之安有如磐石可知矣!兀术此书,不过欲以我朝廷之力,坏杨再兴之名,岂能动杨、岳诸人半分?臣以为,此事可办,却未必如兀术之意,不妨回书上京,以观其变,一往一返,三五月便过了,那时再行定夺,大约更为妥当。此为臣一得之愚,不堪供陛下斟酌,还望恕罪!”
赵构听罢,略一思忖,笑道:“是极,大宋可以等,只怕那兀术等不得一年半载!此法极妙,王爱卿果然不负朕望,且在此饮了参汤,便拟这回书罢!呵呵!”
说话间,早有宫女将案上参汤奉至王次翁面前,老王感动得稀里哗啦地,哪里还想得到其余?
只是他还是将兀术高估了,不要说一年半载,兀术眼下连片刻也等不得了。
“太行……太行……撒离喝这般不济?数千山贼当得甚么,泽州杨再兴一兵一卒也未动,撒离喝……有负孤家重望!……”
兀术在书房内,口中喃喃,面色腊黄,双眼无神,手中拿着军报,却是再也捏不稳便了,身被重裘,跌坐在虎皮上,气丧若死。麾下僚属尽皆惶然,不知如何开解。此时门外廊中脚步声响,数名王官急步走来,兀术强撑精神道:“快……快……有何消息?”
得到军报的僚属却面色黯然,迟疑着不敢递过去,兀术眼中神光渐凝,喝道:“念来!”
“末将自破关而入太行,近者抵碗子城天险,山贼据险而守,尺寸难逾。龙虎上将军所拥重兵久滞开封,未曾来援,此战恐难善了,欲将所部返延安府以待天时,所惜者未能为大金除此祸患,进退之际,惶恐难当,姑领军事,以待王降责!”
“呵呵……呵呵……”兀术听罢,不怒反笑:“竖子不足与谋!……战又不胜,徒耗兵马钱粮!……咳咳……”
一气难续,咳出一口血痰来,诸臣僚皆大惊,高呼:“王爷!——”
兀术面色一红,挥手道:“孤家身子不成了,备笔墨,拟奏章,孤有数事须禀圣上!”
当晚,王府中哀声大作,兀术终于魂归阿骨打所在之处
战太行 第二百零八章 上京失柱石,太行得先机。恶战!
“今天下未定,河东待平,臣虽不吝残朽之躯,然天不假时,恐负先皇与陛下重托,愧对女真列祖英魂!然时命不可强违,自年来蒙古之乱,复有太行诸贼为祸中原,臣虽殚精竭虑以赴,犹未能解陛下之忧,是臣之罪矣!时不待臣,临终之际,且有数语嘱诸行府元戎,臣之愚见,恐不孚陛下之望,惟治军辅政多年,或有可取一二者,惟陛下裁之!”
上京城中,满城缟素,哀声动地,便是五国城中,众囚不敢喜形于色,其余吏、隶之徒,往往泣下。宗弼于大金,实有托天之功,宗翰之后,大金第一人,当之无愧!完颜在宫中手持遗表,泪如雨下,御案上的“太师领行台尚书省事”封诏还未及下,而兀术已经返魂乏术!看完遗表,才收拾心情,细阅兀术付与诸行府元帅的遗嘱(其中也送了一份往撒离喝处)。
“吾大虑者,南宋近年军势雄锐,有心争战,闻韩、张、岳、杨,列有不协,国朝之幸。河北泽州杨,虽蛰伏于彼,奉我朝分封,然包藏祸心,勾结太行宋人,非可小觑矣。吾今危急,虽有其志,命不可保,遗言于汝等:吾没后,宋若败盟,招贤用众,大举北来,合泽、潞二州兵军,招集太行贼徒,乘势撼中原人心,复故土如反掌,不为难矣!吾分付汝等,切宜谨守,勿忘吾戒!如宋兵势盛敌强,择用兵马破之;若制御所不能,向与国朝计议,择用智臣为补,遣天水郡王桓(赵构之兄赵桓,宋钦宗)安坐汴京(即开封府)。召杨再兴辅之,构虽奸滑,其礼无有弟与兄争,如尚悖心,国朝兵马可辅天水郡王,并力破敌。如此又可安中原人心,亦未深为国朝患害。无虑者一也。宋若守吾誓言,奉国朝命令,时通国信,益加和好,悦其心目,不数岁后。供需岁币,色色往来,竭其财赋,安得不重敛于民。江南人心奸狡,既扰乱非理,其人情必作叛乱,无虑者二也。十五年后。南军衰老。故将帅凋残,纵用贤智,亦无驱使,无虑者三也。俟其失望,人心离怨,军势隳堕,然后观其举措,此际汝宜一心选用精骑备具水陆,谋用才略。取江南如拾芥,何为难耶?尔等切记吾嘱!”
完颜阅罢,泣不成声,良久方舒,吩咐大兴国召来诸重臣。于御书房内泣曰:“诸臣宰可细观太师遗表。此诚为大金智虑忠纯之柱石,惜天不假年。未能辅朕,诸臣但体太师之意,庶不负朕望!”
众臣栖栖惶惶,不敢违拗——兀术在上京虽树敌良多,然出将入相,允文允武,杀伐决断,非一班勋贵文武能够比拟,在场有文擅诗赋者,有勇冠三军者,然论及军政韬略,则无人敢自拟兀术者。兀术在上京,则一班臣子无有敢违其钧意,完颜与上京稳如磐石,其间完颜偶有不如意处,总觉得兀术独断专行,自家颇为难制。一旦失去此人,完颜才阅其遗表而恍然:兀术决断之处,正是其极忠心处,若非如此,其行必招皇帝所忌,又何苦逆龙鳞以自扰?
但此时纵有千般悔意,又岂能换回兀术一日在朝?
“传朕旨意,大金国为太师举哀,如国丧礼,州县以上须罢政三日致祭,诏告诸邦国使节入朝行祭礼之事!封完颜享猛安,加银青光禄大夫!”
一时间,快马精骑如潮水般涌出上京城门,分赴大金国诸州、县府及宋、夏等国。诏书所到之处,人心浮动,兵马戒备,城池封闭,以防不测。这也可见得兀术在金国的柱石之重。
此外还另有两份秘诏,一者付与燕京城中代完颜亮统兵留守的孛迭,嘱其至上京城中奔丧,并领赐封;二者付与太行山下的完颜亮,嘱其将兵马交与撒离喝,自家赴上京与完颜共商国事。
孛迭早早得讯,在燕京城中伏地号啕,全无勇冠大金的英雄气概,领旨后再无半点迟滞,纵马径赴上京而去。上次与父亲别时,只是见偶感风寒,身体底子还在,虽说与蒙古一战,颇耗神,却哪里是就要丧命的模样?是以得讯后几乎不敢相信,只愿到了上京之后,见到父亲还是好好地,不过与自己开了个大玩笑而已。
此时燕京城中已经是大年除夕,孛迭冒雪出城时心丧若死,城中得到消息地金人尽皆哀戚难抑,纵声号哭,宋人则无不以手加额,祭拜祖先时往往加上“贼酋应时而亡”等等吉语,一城之内,苦乐如斯不均。
而诏书还在上京城外时,撒离喝也恰发动了对碗子城的最后一次猛烈攻击。
腊月23日晨,雪雾如乳,细细填充了太行每一个山凹,碗子城以下,皆茫茫不可见,岳雷虽早已晓得撒离喝必不甘心,密密安排兵卒,严密监察金人去向,然宋人必竟念念年关将至,是日又有“小年”之谓,民间该到祭灶之时,军兵们总谓金人也未必会在此时进攻,岂知金人却是不会过甚么年的,恰在此日发动突袭。
“诸位孛堇,若今日一战成功,庶不负数月辛苦,与归天的大金好男儿!”撒离喝尚未得到兀术遗书,此时也积蓄了十数日兵甲粮草,三军养足精神,该当一战了,是以豪情勃发,对众将动员。诸孛堇轰然响应,却都将声音压得极低,此处离碗子城不过里许,若声音大了些儿,只怕便沿陉回响上传至碗子城中了。
此时,山上岳家军却早早赐下晋城佳酿,与诸兵卒御寒,岳雷与前来送年货的高林都还谨慎,只嘱哨岗上的兵卒不可多饮,其余将士自晨间便有醺醺然者,毕竟半月来金人已经懈怠,许久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攻击了。
辰时一刻,红日尚在彤云之后,陉谷中漆黑一片,加上雪雾未散,更不见半点人影,守岗地岳家军老兵倒是醒着的,却也满面酡红,往谷中石陉上看觑了数次,引来碗子城中另一老卒笑话:“老耿这般小心!若是再多饮几杯,便是贼子敢来,被你迎风一吐,便醺也醺跑了!”
那老耿郝然一笑,道:“今日须不是你家值岗,若是有何意外,岳二爷那里,你自去担当如何?”适才发笑的老兵一听,一吐舌头,溜回营中饮早酒去了。老耿话虽谨慎,却缓缓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儿来,左顾右觑片刻,轻轻啜了一口。
“老耿,可有……”
另一岗上,一张脸冻得发青的小伙子伸出长矛往老耿岗前石栅上一敲,原打算向老耿要点酒喝,偏生这金铁交击之声太多特殊,老耿久经战阵的人,条件反射般抛却瓷瓶,拾起身后的长枪。却不料这一扔不曾有算计,居然将瓷瓶抛下陉谷中,良久后方有一声碎响传来,老耿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倒传枪柄在那后生兵头盔上敲了一记:“想死你老耿叔!……”
偏生在此时,那远远传来地碎瓶声中,夹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啊!”
老耿顿时不再与那小兵纠缠,侧起耳朵倾听,却再无半点动静。那后生哧笑道:“人说年老耳背,却不道还有年老耳鸣的!”
老耿略一思忖,横了那后生一眼,从地上捡起堆积的石块,挑了半斤重的一块,往适才扔瓶的方向抛下去,初时还听得在石壁上碰了一声,后来却明显碰到了皮革之类的东西,这番传来地惊叫声更加明显,且不止一声,随后陉中一阵骚乱,开始能够听到杂乱地脚步声。
老耿与那后生面面相觑,片刻间恍然,同时大叫:“金贼!——”
老耿倒转手中长枪,后退数步,没命价往悬在岗后的铁钟上猛击,那后生也扯开喉咙大叫:“金贼袭营——”
岳雷与高林才摆上酒菜,还未饮过三巡,听得外面钟声乱响,岳雷将酒碗一扔,提起铁枪撞门而出,身后是喜上眉梢的高林:“杨爷死活不让咱与二公子共拒金狗,此番却晓得撞到高某枪尖上来,须怨不得咱家,只怪这班狗子时运不好!”
撒离喝此时也早听到谷中传下来的钟声,响彻山谷的铁钟声便是金人的催魂曲,此声一响恶战再无侥幸,撒离喝脸上肌肉一颤,吼道:“女真好汉子,随本帅上前杀敌!敢退后半步者——斩!!”
乌带心中长叹,却不敢抗命,只得随众将兵一道,往陉中涌去。
碗子城上,诸关口皆布满岳家军,岳雷则在城中大声呼喝,指挥众军搬运兵器、木材、石块、油锅等诸般器物。虽然阵前早有准备,但每到战时,此等物却是不停消耗,总须后续有来方好。高林本谓必是真刀真枪厮杀,见此番岳雷指挥若定,竟是城防模样,心下大是叹服,道是岳爷有后,岂知这是碗子城月余来常做的功课,众军早已经熟极而流。
“高叔叔,且随侄儿上前看看如何杀尽这班不识天时的狗贼!”
岳雷带着高林上到石栅最高处的掩体后,见浓雾中渐渐浮现出敌人盔甲,狠狠喝道:“岳家军儿郎,砸死这班狗贼!抛石!——”
崖上众军卒轰然响应,声振山谷,三五斤不等地滚石从诸军兵手中飞出,抛向才露头的金
战太行 第二百零九章 晋城议良机,太行苦相持。硬熬!
“大人,何事这般着急?”
洪皓匆匆赶到杨再兴处,却见州府内苑摆开数席,军中将佐、府中僚属皆已在座,隔帘内室还有数席,却连众人的家室皆已经请到了,莺声燕语,言笑晏晏,杨再兴更是满面红光,举杯邀饮。
“先生来得晚了,让某家等得心焦!”姚侑举杯将洪皓拖至客座首席:“大哥今日下令泽州府罢政以贺,却不晓得是为何事,偏生要等到先生入席才肯说,岂不让座中诸位将这一杯冷酒之罪算到先生帐上?”
一言未了,座中喧然,都道:“先生且自罚三杯!”
洪皓今日忙于在榷场中筹备另建之事,本为来往久住的行商们子弟入学提供方便,年后就要开学,眼下建筑初具规模,今日冒雪出城验收,岂料还未检验完备,便有快骑直闯入榷场内,高叫:“杨大人着众位停下手中事务,立往府衙一叙!有要务相商!”
洪皓得讯后自城外匆匆赶回,纵是大雪天气,也微微沁汗,却见府中并无半分“要务”模样,竟然是聚众过小年的派头,正在那里哭笑不得,又听得众人喧哗,忙起身拱手辞让道:“诸位,借杨大人这杯酒,与诸位共饮也无妨,只是大人已经等得久了,不妨便先听听今日是何要务,可好?——”
众人听这话有理,皆放下酒杯,转过头看着杨再兴。
杨再兴这才走下主位,缓缓走到厅中央,右手中展开一幅小小鸽书,左手举杯一饮而尽,才道:“诸位大宋忠臣义士,如今河北虽在敌手,此间却仍旧大宋土地,靖康年以来,国朝蒙受大难。诸位与杨某,莫不切齿痛心,与金狗不共戴天。但能杀贼报国,恢复河北,纵然粉身碎骨,何足惜哉!”
席间众人闻言黯然,毕竟在泽、潞二州经营数年以来,实力渐涨,却并未真正挥军北上。直捣燕云,恢复之计,离现实还远得很。
“待从头,收拾旧河山,不仅要恢复河北,吾辈还须杀贼报仇,方不负江南万民之望。不负岳大哥九泉之志。上可以苍天,下可对黎民!如此方是在座好男生平之幸!”
“如今泽、潞二州兵甲渐渐完备,虽地处贼军之间,却有太行为倚,进退有据,堪与金贼一战。某只望早日北伐,擒上京诸贼至开封府问罪,却是难借此间兵马以遂吾之志,方当再集兵马。多克州县,岂料苍天有眼,早早戳杀贼酋,竟不与某家机会!”
座中一时俱默,都茫然不知是何事理。
“好教诸位得知——”杨再兴举起手中鸽书高声道:“当日破我朝国都。追杀二帝。害民无算的大宋首敌,金贼所谓国之柱石的兀术。已经在数日前命丧上京!——”
席中大哗,众人纷纷相询,洪皓起身道:“大——人——这——这话当真!——”
杨再兴以鸽书示众,高声道:“诸位,此乃天佑大宋!诸君可满饮此杯!”
泽州府城内片刻间欢声大作,鞭炮焰火四下响起,街市间本来就在为过年准备,打算好生热闹一番,得知这一消息后,家家开颜,纷纷将留着过年的好酒好菜端上案头,为兀术之死痛饮。
杨再兴却在心里有些落寞,本来立足晋城以后,经营了数年,原打算开年后即大举对金国用兵,虽未必能够平定河北,却终有望可以与兀术再次交手,侥幸些的话,便擒杀兀术也非不可能。但兀术本不该这么早就死掉的,看来自己的许多举动毕竟还是让历史的发展出现了变化。不过从最终目标来看,兀术的死对金人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自己应该如何利用好这个难得地契机?
短暂的欢宴之后,杨再兴把满城的欢乐抛在脑后,率数位核心要员,共商形势。
“眼下这个消息不过才到燕京,河北地面上,晋城是第一个得到消息地,江南那边某家已经施放信鸽,数日之内,便会报至临安大内,其余地方应该还不晓得如此变故。若要天下皆知,总须月余之后,纵是撒离喝与完颜亮,也还须数日才会知晓。诸位看来,这完颜亮与撒离喝得讯后会如何处置?”
洪皓捋须不语,姚侑却久在军中,当下起身道:“若是某家,得报兀术之死,便须率部立返开封,以观大宋朝动静!王德统领江防,本是知兵之人,久在韩王麾下,水陆精熟,此乃千载一时的用兵良机,金国举国同哀,或者一时间未必能够全力南下,若江南诸镇应对得当,取河北在覆手间尔!”
洪皓却摇摇头:“姚将军虽晓军事,却不知临安政务:秦桧第一要防的,便是军将擅动干戈,王德虽经王太医举荐,但要大举渡江北上,却非同小可。只怕未行禀明陛下之前,王德也未必敢轻举妄动,而奏章自临安往返,非半月而不可,若秦桧有心阻滞,只怕庭议数月也难定夺!”
郭铁匠在一旁听得烦恼,此刻接过话头去,叫道:“杨爷还筹划甚么?凭晋城铁炮,金贼一千个不,一千个死!莫说撒离喝深入太行这两万兵马不够炸,便是一路炸上燕京去,也绰绰有余!”
杨再兴哑然一笑,问道:“老郭便是这等性急,若然如此,且试问:泽州多少兵马?江南不肯动兵,凭某家麾下能够占得几座城?火炮固然威力惊人,倘若全凭火炮,要炸到上京去,眼下造的火炮够了么?”
老郭听得一黯,口中喃喃道:“若是如此,难不成便等这金贼一个个老死?”
屋内诸人皆是一笑。杨再兴缓缓摇头:“机会千载一时,岂可凭白错过?金人虽不能一举而平,却须让彼等吃个大亏,才不负这等良机!”
说话间,鸽房士卒火急来报:“大人,碗子城急报,太行金人猛攻碗子城,岳二爷已经把换下来歇息的兵卒尽调回去了!”
杨再兴接过鸽书,抬头往南看着太行碗子城方向,笑道:“撒离喝疯了!哼!便让尔等再猖狂一日,只要岳雷不曾倒下,数日间便是尔等逃窜之时!”
此时岳雷也已经发现不妥:自早及午,金人不要命地往上扑,前驱的先锋军皆高举皮盾,一来可以防备石块,二来也有较好的缓冲作用,不至于一砸就倒。从值岗地老耿扔下酒瓶开始,金人已经往前推进了数百步,眼下离碗子城石栅已经不足百步了,金人将皮盾下撑起木架,逐步往前推进,只是出了皮盾防范的搏命之徒,却躲不过飞石劲弩,冲不过十步,便非死即伤。
纵然如此,也阻不住金人一步步逼近,岳飞紧盯着金人队伍,忽转头对高林一笑:“高叔叔,只怕这仗是倒儿守碗子城以来最烈的,倒让高叔叔赶上了!”
高林早已经手痒难熬,高声道:“好二爷,给高某一个机会,让咱出城去杀上一阵,年后多给你送上好酒来!”
岳雷摇摇头,道:“金人今日拼命了——稍待片刻,定让高叔叔杀个痛快,眼下却还不是时候!”
此时从金人队伍中不断射出的劲箭也已经伤及城头上的岳家军,不时有一二兵卒长声惨叫,中箭倒下,运气不好的竟跌下陉中去,虽有地利之便,也不过多杀伤些金人而已,如此近的距离,岂能无一二损伤?这一来金人士气大振:过去数次进攻,往往连岳家军地一兵一卒都没有见到,自家便已经死伤累累,哪像今日,虽然已经伤亡惨重,却总算逼近了有效地相互杀伤范围。一时间羽箭破空声大作,金人在呐喊声中推进得更快了。
碗子城为太行陉最险要处锁钥,决不容有失,若让金人占了此间,太行陉此后再不属宋人所有,那时过太行陉往解州,甚至往鄂州的道路都将为金人所扼,泽州军将被削去南下的通道!
岳雷屡得杨再兴提点,哪里不晓得此战的重要?眼见金人杀声大作,进攻步伐加快,也是眼中冒火,恰在此时,身后一小校急步上前报到:“岳二爷,后方兄弟们上来了!”
岳雷扭头看时,果然,千余兵卒已经从另一侧拥上来,熟练地在太行陉上堆积石块,阻断道路,架上强弩,金人要想越过碗子城,除非从这些岳家军兵身上踩过!“来得好!”岳雷心中大定,城中值守的不过千余兵将,若是给敌人步步推进到城栅处,以命搏命的话,自家这点人手绝拼不过上万拼命的金贼,是以大战一起,岳雷即发鸽书往晋城,同时将碗子城后方的岳家军尽数召集赶往碗子城赴援。
“泼油!——”
眼看金人已经在七十步内,岳雷大吼道。
数锅烧滚的热牛油从石栅上倾倒下去,一时间惨嚎声响起,从皮盾间隙渗下去地滚油将下面拥挤的金人烫得苦不堪言,当场有烫死在地的,油在冰面上迅速冷却,竟将百步之内的石阶染成一片黄色,大雪飘洒下来,与冷油一合,哪里还能立得住脚?
撒离喝在阵后红了眼,嘶声叫道:“推!一个推一个也要推上碗子城!”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章 牛皋急行军,乌带劫帅营。惊蛰!
大宋绍兴十七年腊月二十七日,太行大雪。
“儿郎们仔细,莫伤了马匹!”牛皋一边跌跌撞撞倚山壁而下,一边叮嘱麾下将校。随行相扶的小卒纳闷道:“牛爷这等年纪,不在潞州纳福,这眼看就要大年了,率大军来沁县做甚?”
牛皋环眼圆睁,以手支壁,飞起一脚就将那小卒踹倒在石壁下,骂道:“廉颇七十还要上阵,黄忠八十还能破敌,老牛很老吗?兔崽子,要不是眼看到过年,先一刀劈了你!”
后边一老卒见机得快,忙上前扶着牛皋:“小子们不晓事——牛爷岂是一般人可比?牛爷莫与这小崽子一般见识。”
牛皋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前行,只是这陉中石阶结了冰,格外溜滑,一路上当得起“人仰马翻”四个字,也不知跌了多少跤,好不容易才将这两万大军带到沁县,却离目的地还差老远,若是平日里,老牛还没话说,可是这冰天雪地的,路又难走得很,加上快过年了,难免有些怨气:“老杨怎么搞地?哪天出兵不好,非得赶在这大过年的出兵?”
五十老几的人了,要说起来,这几年在鄂州成日烂醉骂娘,身子也掏空了不少,在潞州虽说带兵练阵,却是说的时候多,练的时候少,哪像眼下这些军将们,前后在杨再兴、岳雷手里操练了好几年,说行军便行军,没半点困难。
雪风怒啸,入骨生寒,过得山后,稍微有一段平路,却仍是在太行深处,牛皋帐下兵卒在路边生起火堆,让牛皋稍事休息。老牛稍暖和一点后。站在路旁大石上,守望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军从面前通过,挺胸凸肚,得意非凡,想起杨再兴来信中所言,更为自得:“牛兄昔日深得岳帅信重,遂以关中重地付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贼酋闻风丧胆,取名城于覆手间,弟岂敢或忘?此战攸关大宋千年气运,有鼎定中原之功,若舍兄之大才,实无人可当之。河东精兵,尽系于岳雷足下。诸镇空虚,此诚千载之机,兄其勉之,必不负天下重望!”
这马屁拍得响亮之至,老牛虽薄有微辞,却哪里敢错过这等良机,得书后星夜兼程。率部翻太行山而行军。不敢稍有迟滞。只是这山路实在难走,一应重型器械皆须拆散了扛过去,马匹也只能拉的拉、推的推,一匹匹慢慢通过,走了数天,才翻了一半,眼看要过山,总得年后去了。
正在那里感慨,却听得耳边大叫:“牛爷原来在此歇息。李琪前来覆命!”
前方行伍中跑出来一员虎将,身高六尺,黑面长身,双腿不成比例地长,纵是在这等逼仄湿滑的路面上。也是健步如飞。原来脚上还系了草绳,颇能防滑。
“老李果然跑得快!”牛皋竖起拇指赞了一个。随后问道:“办得如何?”
“牛爷放心!太行南北诸寨,皆奉岳家军号令,哪一个敢不听?眼下某家已经着人知会太行南北,正月初时一起动手,必定要让金狗不辩东西!”李琪沉声道,只是掩不住话中的得意与兴奋。
“呵呵!大战一起,咱必报杨兄弟,给老李请一头功!”牛皋大喜,邀李琪坐下共享午餐。李琪也不客气,一边大嚼,一边朗声笑道:“不瞒牛爷,当日在梁大哥麾下,咱老李就是腿脚快,太行中南诸寨,哪一家咱没去过?哪一个敢不给三分面子?——要说起来,杨爷随二公子到了太行,这些个大爷才肯信咱,原来梁爷虽说也能召集得起来数万人马,却不似眼下这般顺畅!”
牛皋拍拍他的肩,笑道:“这算甚么?过得年去,让山上的好男儿们不必蹲在太行受苦,个个都到山下做官、杀金狗!哈哈,那时节,才见得老杨的本事!”
岳雷此时却没得这么开心,过去两天里,撒离喝麾下死缠烂打,坚决不肯撤走,前后五次硬冲到碗子城石栅前,与岳雷、高林短兵相接,却每一次都没能够讨得了好去!仗着人多,金兵轮番往上冲,往往彻夜不息,岳家军虽然也可稍有轮换,却是地方太小,一次能够更换地人员也不甚多,将士们尤可,岳雷与高林却是累得不行了,眼下正红着眼,紧盯着又一轮扑上来的金兵。
“砸!给我砸!砸碎这帮狗崽子!”高林声音嘶哑,仍然纵声吼叫,岳雷却是面色一滞,听到后方一名校尉禀报:“二位爷,城中连石块都用尽了,还请示下,拿什么砸?”
岳雷沉声道:“木头呢?”
那校尉苦着脸:“二爷,除了弩架,都砸下去了!”
岳雷咬咬牙:“拆!拆房子!”
岳家军得令,碗子城中为数不多的几间木房又变成了一堆圆木,从空中飞向硬撞上来的金兵,一时惨嚎声大作,陉谷中有如血肉磨坊,纵是金人悍不畏死,连日里在此处也已经扔下了两千余具尸身。此番吃这一砸,却哪里还敢往上冲,当下又退了回去。
撒离喝在帐中气得吐血,这一战持续数日,本打算不胜不收兵,可是眼下死了两千余女真汉子,带伤的更已经过万,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若是就此罢手,这一战可谓是自统兵以来,败得最窝囊的一次,损兵折将后,连半点便宜也没占到,倘就此下山,岂不给完颜亮那厮笑话死?
正犹豫间,乌带一脸血迹,冲进帐来,扑通跪下:“大帅!这等打法,实在憋屈!何不下山整兵,待贼子下山厮杀?末将虽不畏死,却是可惜了大好女真男儿!连日来死的死,伤的伤,却才杀了几个山贼?”
撒离喝闻言,破口骂道:“乌带!如何这般愚蠢法?若过不去碗子城,这一战算白打了!明白么?数千女真男儿便是白死了!你若有伤在身,这便将军中伤者带下山去,也算军功一件,却不可在此慢我军心!”
乌带一愕。面色木然,往后面一转身,稍微点了一下头,冲进来数名壮汉子,将撒离喝挤在帐中,撒离喝惊怒交加,大吼道:“乌带,你要作反么?丞相令某家节制河东兵马,便斩了你,也不致大罪。你敢如此妄为?不怕死么?”
乌带不敢对视,面向帐外,沉声道:“大帅坚执一战,却不论天时地利,不问胜败生死,眼下这一战,军心已失。再打下去,只怕死伤更多!他日丞相面前,自有某家一力承担大罪,但愿能换得眼下这许多儿郎性命,乌带死也值了!”
撒离喝愤然抽刀,却听“啪”的一声,刀还未出鞘。已经被几名汉子按了回去。随即被摘了宝刀,架得死死地往山下走,乌带大喝一声:“收兵!”
周围数名孛堇哄然响应,既然已经有了替死鬼,这等逃命之事何乐而不为?霎时间,军令传下,陉中诸军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溜带滑,连滚带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石陉中满地死尸,处处乱石擂木。
两日后,胜仗的消息传回晋城,城中喜气洋洋。这年过得比哪一年都欢乐。
“高叔叔!干!——”
岳雷待诸事平定。大睡了一日,起身见高林还在。大乐,遂命人整治酒菜,与高林痛饮,岂知高林饮过三杯,却停下碗来,摇摇头道:“明日过年,贤侄须与为叔到晋城去一遭,这是杨大哥地话,耽误不得!”
岳雷一愕:“这仗才打完,碗子城诸事未了,如何去得?便是到了晋城,也极晚了,过得什么年?”
高林笑道:“鸽书中只说别有要事相商,却不纯为过年,贤侄速速准备吧。”
说罢自家又斟了一杯:“贤侄,老高叔好久没这么痛快杀过金狗了,还是托你的福,罗彦、王兰他们便没这等好事!来,干最后一杯!”
岂知这话却说错了。
北方草原上,大雪如鹅毛,数步之外便不可见人,但在贺兰可汗金帐中,数十位蒙古好汉与一众晋城骑军,还有几位渤海、大夏人,正围着大火,烤两只全羊,却正喝得热火朝天。
“列位!明日是汉人的大年,今日且先过着,明日咱举族尽欢,不论蒙、汉、女真,只要是我部族的朋友,便可饮酒烤羊,开怀痛饮!干!”罗彦在主位上举起漆碗相邀。
“谢贺兰可汗!干!”
众人轰然响应。其间除了罗彦搜罗地诸族勇士,还有少量从夏、西辽过来贸易的行商,到了大雪天过不去,都留在这里陪罗彦尽欢,一年多来,在罗彦刻意网罗之下,已经初步建立起了以本部族为中心的一张北方贸易网,在草原上名气渐渐大了起来。
这时,一名汉子进得帐来,低身附耳至罗彦处,悄悄数语,罗彦眼中放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好!好!过得年去,便须寻金国晦气!诸位,兀术已死,蒙古人报仇地时候到了!”
南方的流求岛上,此刻细雨稀疏,还不算太冷,与北方贺兰可汗处比较之下,有如天堂,流求岛西南处一港口内,数十间房屋已经建设完备,数艘五百石大船正将一船船来自福建路的宋人运进港内,随即上岸分领种子、银钱、农具、牲口。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震响,却是在偏僻处有数艘船正在练炮。王兰一身晒得黝黑,站在岸高声叫道:“阮统领,泽州府来信,快回营商议!”
船上众兵卒听见,都埋头往船下看,水花响处,如冒出一条大鱼来,阮漓却比王兰更黑,露齿而笑,道:“王大人,可有甚吩咐?”
王兰摇摇头,手中鸽书一挥:“上岸来说!”
当日下午,提前用过年饭,数艘战船离开流求,往北而去。
“丞相!——”完颜亮在太行关前,拆来紧急文书,面如营外白雪,半丝血色也无。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太行军心乱,泽州大略成。溃逃!
“丞相!——”
正在怒不可遏的撒离喝闻说兀术归天,如雨淋的蛤蟆,跌坐到帅帐内的羊皮上,挣扎不得。
乌带押撒离喝回营时,哪里还存了问罪之心!毕竟眼下从开封带过来的嫡系只得五六千兵马,近来数月死伤过半,岂敢和撒离喝所部河东精兵叫板?出得太行关来,乌带存的全是自保之心,能够平安返回开封府便是有如登天,谁想会遇上兀术殒命这等大事!
完颜亮心乱如麻,历来上京城中有如磐石之安,与兀术坐镇有绝大的关系,否则京中勋贵恐怕早看不惯当今金帝完颜嗜酒乱政了,岂会各自坐视?眼下随讣闻而来的,还有一封密旨,金帝嘱曰:“太师之殒,天下动摇,诸邦动静,干系大金国运,其宜速返上京,共商国事,其余军务,委之撒离喝可矣,书到日不可迟滞,即惫夜兼程,若能深体朕心,更不须多嘱!”
撒离喝则在片刻慌乱之后,纵声嚎哭:“丞相——”
过去三十余年来,撒离喝与兀术多少次出生入死,凡大金兴衰之战,兀术旌麾所指,撒离喝从不曾犹豫后退,除了面对岳家军,可谓攻无不取,战无不胜。至今日兀术将河东方面付与撒离喝,其信重处远非完颜亮、孛迭等人可比。撒离喝能在大金国屹立不倒,在河东气指颐使,帅令所至。河北无处不奉其号令,与兀术地信重密切相关。如今兀术一旦不在了。如何让其不心惊?
“大帅!——”完颜亮拭去热泪,把住撒离喝双臂:“太师舍大金国而去,某奉旨将往上京听命,太师遗书有专嘱大帅之语,还望大帅深体苦心,守稳大金疆土!某家所部须返燕京,以防蒙古贼子趁乱南下,大帅所部将如何行止。还须大帅定夺——此刻岂是伤心时?大帅节哀!”
撒离喝久经战阵,死生寻常事尔,只是新败之余,心神早已经大乱,回营之途中,一路只是盘算如何面对完颜亮,以及如何处置乌带之事。是以陡闻兀术死讯。心神失守,才会如此失态。经完颜亮一提醒,岂会不明白事体?当下略一思忖,点头道:“龙虎上将军见事甚明,吾料那李仁孝自顾不暇,前年间国内之乱,至今未平,西平公有叵测之心,岂敢向我大金寻衅?倒是江南四镇二三十余万兵马。虽是康王稳重,最怕那边将贪功,擅起边衅,倒是大金祸患,本帅这便率大军往开封。专候那鄂州、镇江、健康宋军。”
乌带这时清醒过来。晓得相比之下,自己擅自挟主帅退兵之举已经微不足道。当下硬着头皮插话道:“二位大人说得极是,只是这山贼未靖,若是大军尽返,何人看觑这伙贼人?”
撒离喝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恨声道:“且放尔等多过这个年!来某家必要提大军踏平太行,将这伙贼子头颅祭我大金好男儿!”
乌带听得心中一紧,只怕撒离喝这话里也包括了自己这颗脑袋。
完颜亮却对萧裕道:“萧大人在此与大帅交割军中事务,一应辎重皆不须带回燕京,留与大帅即可,某率数名亲随先行,大人这便率军返燕京,不可迟误!”
萧裕拱手称是,却悄悄扭头望着乌带一笑,笑得乌带心里发毛,不晓得何事惹上了这位完颜亮心腹,岂知萧裕却看着乌带头上空虚处,隐隐戴着一顶硕大的绿帽子。
大金皇统八年大年初一,泽州晋城内,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门上都贴着红对联,所谓“家家新年辞旧岁,总把新桃换旧符”,辰时二刻,城中人声喧哗,各家各户出门相遇,都道:“恭喜!”
杨再兴也率家小出门,晋城里不似江南门风那般严谨,倒有些北方气概,家中妇孺皆可出门逛街,临安金吾不禁,也不到这般地步,柔福早年是个过惯了上京日子地,在临安处处拘束,反而有些郁郁不乐。到了晋城之后,身份虽说不明不白,但日子却是过得写意之极,这等以民妇身份出行,极合其心意。秋香与诸婢子身份虽低,早年在秦府也是家教极严的,不甚出门,但生下杨致远后,在家中被惯得宠了,晋城中又没有什么尊卑之见,也乐得与诸妇孺同行,杨再兴见到哪位都乐呵呵的,就中只有洪皓看不惯:“杨爷本无不是处,只有此节不妥:久经行伍的人,不知朝庭体例,与下人这等随意,日后如何立威?”
但如此枝节的细事,也破坏不了晋城中的喜庆。
远在晋城五十里外,数骑伫立沁水边,遥望泽州府方向,完颜亮眼中似有烈火,却晓得此刻不是寻事之际,大金国上下,只愿杨再兴莫生事便好,非到万全之时,哪个敢去寻杨铁枪的不是?前日里泽州之战,后来的潞州之战,金人对这股势力哪里还敢小觑?虽说杨再兴已经领了大金国分封,只是不置一员官、不缴一文税,只图得个面子上过得罢了,别人犹可,完颜亮岂会不知?
“爷,仔细些,宋狗时时有小队游骑经过,太师在日,已许过泽州晋城百里之内无国朝兵马,若是撞见了,却是尴尬!”身后一位领路地开封府谋克提醒道。
完颜眼中一黯,满腔恨意化做雪水,却晓得连兀术在日,都不敢轻来此处起衅,自家是何等份量,还是掂量得清楚的。杨再兴与太行宋人间不明不白,地球人都晓得,只是没抓住他痛脚处,也只得疑心,无可如何。“且让这杨贼猖狂数月!”完颜亮毕竟对杨铁枪之名颇为惕惧:“待上京平安,某必与孛迭率大军踏平这泽、潞二州,擒杨南蛮至太师灵前致祭!”
杨再兴此时已经纵马出城,与高林、姚侑、岳雷、洪皓同往榷场巡视。一路上姚侑颇为惴惴,早早便道:“大哥,自太行一战以来,与夏人交易大减,近半货物皆须输往罗彦处,转往大夏、辽与西域诸国,便是凤翔一路的分号交易也甚于晋城,若是再打得数月,只怕岳二爷是胜得痛快,咱家却是帐面上亏得越发多了!”
杨再兴“嗤”的一笑:“姚大主事,某家不曾到榷场查对帐目,也不追究你生意盈亏,怕甚事来?却到某家面前哭穷?且问先生,咱这几人里,谁最富?”
洪皓与岳雷听得大笑,姚侑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忙圆场道:“二位莫笑,咱这生意虽比往年差些,可这棉布却大收!各位爷身上穿的,床上盖的,可不都是咱地里产的?”
洪皓笑道:“姚主事客气,咱这身上可是上京买来地皮货,没沾您半点光!”
进得榷场来,滞留地行商门见杨爷出巡,都在路边拱手为礼:“大人新年喜庆!”
杨再兴翻身下马,一路还礼过去:“诸位新年大发!必是财源滚滚!”
但一路行来,今年受撒离喝一战影响还是颇为明显,此刻留在榷场中的行商不及往年时节的五成。杨再兴面上满是笑意,心中却颇凝重。待进了布坊,见其中规模大了数倍,才略有些喜意。姚侑在旁相陪解说道:“大哥,某家这布坊去年产布不下百万丈,眼下在河东地面上也有数万亩棉田,泽州、潞州所产棉花还不到一年所用棉的四成,只是眼下撒离喝大军未退,一时间棉花送不过来,年后只怕有些吃紧,这个……”
杨再兴点头道:“按眼下库存,能够撑到几时?”
姚侑默然半晌,才道:“若是出货压一压,大约到二月中旬,再往后便无棉花了,河东地面上数万担,便是运不过来,这等如何是好?”
杨再兴笑道:“二月中旬,那便来得及,年后多招伙计吧,军中棉布用度甚大,只怕你出得慢了,不敷应用。”
高林与岳雷对视一眼,皆是喜上眉梢,岳雷上前一步问道:“杨叔叔着小侄到此商议军务,不晓得年后是否追击撒离喝败
杨再兴转过头去,直视岳雷:“贤侄这一仗胜得还不痛快?撒离喝精兵三万,退时不足一万二千,岳家军在太行伤损不足三千,便是岳帅昔年用兵时,怕也不过如此罢?哈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笑。
杨再兴这才缓缓道:“兀术之死,金人必有一番慌乱,国之柱石既倾,岂是一年半载能够安定得下来的?晋城大军练了数年,再不用兵,是令男儿空老,某之罪也!过得十五,便是出兵之时,不惟此间,太行南北,大同至解州,乃至北上东胜州,东至登州,也将有变乱四起,某家倒要看看,金国还有多少实力!”
岳雷却拱手道:“叔叔原来早算计至此地步,侄儿敢不奉命?只是眼下撒离喝大军必要远遁,再要将其痛击,只怕时机难寻,何不趁此新败之际,衔尾痛击?”
杨再兴点头道:“这话也不错,只是还须缓得三日。”
高林不解道:“三日,这却是为何?”
杨再兴道:“完颜亮近日必得兀术死讯,那时岂敢在此久候?待其军心一动,更无战意!某家本欲待其再狂奔半月,再击其主力,但贤侄如此良策,也无不可,只须候完颜亮一走,撒离喝大军必要开拔,那时再行痛击不迟!”
孰料正在说这话时,撒离喝却已经拔营!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二章 萧裕过泽州,乌带陷绝境。追杀!
正月初三,大宋天庆节,民俗不洒扫、不乞火、不汲水,衙门还可休假五日。
泽州城中军营内,一片繁忙,岳雷与高林、姚侑等各率所部,收拾马匹辎重,城中百姓却还沉浸在连战连捷与新年的喜庆中,当兵的自然没有这等福份了。
半点喜意也没有的,还有乌带。
“大帅一路保重,开封城中有何不如意处,只管吩咐末将麾下便是!”乌带在太行关下行营门口,肃然拱手与撒离喝作别,头都不敢抬。
后者连这等客套也免了,骑在马上,怒哼了一声,挥鞭扬长而去。
近三日来,大军不断开拔,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批断后的主力离营而去了,撒离喝一边着快骑赉书至郦琼处,嘱其加强开封城防,并令所部江南细作仔细王德、林大声等举动。料来郦琼也该得到消息,晓得须防大宋兵马北上了。
但乌带却只因多说了一句“防太行山贼”的话,便被撒离喝当着萧裕的面,下令率所部二千步骑,修复太行关,并在关外扎营驻守,直待大军返回方可覆命,其间未奉将令不得擅回开封!
萧裕于初二日即率万骑燕京主力北上,一路远远绕过泽州府地界,这与完颜亮不同,前番数骑还可悄悄掩至泽州境内窥其虚实,这回则是过万大军行动,若是惊动泽州兵马,五十里内不到半日便可正面交锋。那时岂能轻易走得爽快?萧裕虽然平时侍奉的是一个大金最嚣张地主子,可是越是在这种主子下面,越发懂得小心谨慎。是以一路上侦骑四散,打探得杨再兴绝无动静之后,才肯让大军跟进。
岂料杨再兴也是一般想法:这股金军尽是燕京精骑,才在草原上一战而击退蒙古主力,可以想见其战力,加上近来在开封养得人强马壮,并未在太行之战中吃半点亏,若是让其留下来与撒离喝合兵一处。颇碍大计,不如且让其分兵北上,日后自家实力更增时,哪里会在乎这点对手?
是以泽州细作早将金军诸部探得明明白白,却不曾动萧裕所部一人一马,而是按杨再兴将令:“避开燕京贼子,姑待其北上。咱们专心对付撒离喝!”
萧裕自然不晓得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直待过了泽、潞二州兵马活动的地界,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迪古乃(即完颜亮)交待得好差事!幸而未出意外,否则到燕京如何交待?”
随后想起乌带,转为破颜而笑,望向太行方向,心道:“没死在迪古乃手中,没死在撒离喝刀下,也算你命大,只是不晓得此番以二千兵马对付过万岳家军。还有几分活路?乌带兄,如今这一关只怕难过!”乌带此刻没来由地打个了寒颤,心中一抽,这才集中精力开始经营自家营地,待仔细清查营中兵马钱粮。只得叫一声苦:战马还有三百余匹。多是伤损不堪一战的,兵卒更加惨不忍睹。自家麾下精兵尽被抽去守开封,留下地多半是些老弱病残,三十岁以下的没几个,其中一半还是汉军与其他杂役,这班兵马莫说打仗,便是山上滚块石头下来,能够躲得过的也没几个。这倒也罢了,营中粮草能够支应到二月间也就尽了,留下的马料比人的口粮还多上一大半,难不成最后让麾下兵马改吃马粮?
“天杀的撒离喝!——”乌带在营中怒吼。
可惜此刻撒离喝跑得正欢,岂会听到他的咒骂?没奈何,只得收拾情怀,着人整理营帐,过半兵马倒要用来修整太行关,打的主意是,一旦太行山贼来袭,说不得,只好以太行关为倚死拼一回了。
但这伙山贼却不肯让乌带消停。
“禀大人!”入夜时,数名伤兵连滚带爬地撞入乌带帐中:“山贼大举来犯,已经夺了山上数寨,眼看往关口而来了!”
乌带正在帐中为钱粮之事封书往郦琼处求救,虽然也是镜花水月,念在多年袍泽,也只好抱抱佛脚了,此时吃这一,一团墨迹便将才写了大半地书信污损至不堪使用,忙问道:“仔细些,大举来犯?共是多少兵马?拔了哪些山寨?”
原来自太行撤退时,只是靠近碗子城的几处山寨尽数放弃,每放弃一座,乌带心头都是一阵搅痛,毕竟这都是麾下将士们以性命拼来的,如何轻易舍得?越是临近太行关,乌带越发舍不得弃寨,是以最后几个山寨不但没有放弃,反而留守了数百兵马在上面,只愿也利用地势与太行岳家军争个输赢。
“大人,山贼……连夜来袭,小的……不知多少兵马,但见四处火起,声振山谷,大约……总不下……数千兵马!”那小兵似乎又回想起这两日夜间作战的情形,说话间声音发颤。
乌带听罢,惨然一笑,心中透亮,这番落入撒离喝算计了。本来不随撒离喝返开封也非坏事,只怕到了开封,撒离喝眼中看到自己不爽,哪天随意寻个由头,便可令自己脑袋搬家,留在太行虽险,好歹也可以多活些时日,只可惜家中娇妻久未曾亲热了。
但看太行山贼这般举动,分明得到消息,就要大举来犯,莫说数千兵马,留守在山上的数个寨子,每处兵马不过百十人,岂能对付得了山贼?只须数百山贼下来,逐个攻破,谁也逃不脱,毕竟山贼是自上往下攻,占了许多便宜。
“不可慌乱!”乌带晓得,这正是生死存亡关头,自家座骑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易弃军逃生,但看这情形,太行关还修不修?
思之再三。也别无他法,当下喝道:“关内兵马尽数撤出,全力加固寨栅,多设拒马强弩,须防山贼劫营!”
次日天尚未明,早有侦骑来报:营外不到十里,已经见到身着岳家军盔甲地敌骑出现!
“营外十里?山贼不都在山上么?如何会有敌骑?关内可有人马出来?”乌带一时间也傻了,过去这数月里。只是山上战事不断,山下却一直没有动静,眼下太行关还在自己手里,若说有小股山贼攀岩下山倒也罢了,如今却是出现了敌骑!难道连马也可以攀岩?
“大人,看样子不像从山上下来地!眼下东边、南边都有敌骑,前后不一。大约总不下一二百骑!”那探子还算查察得比较仔细。听乌带想得歪了,连忙补充道。
乌带一听,睡意全消,忙整衣束甲,上营栅察看,却是四顾茫然,鬼影子也看不见一个,虽说晓得敌骑还在十来里外活动,却总也想不通。为何大军一撤,这些个岳家军有如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一般。
“莫非从泽府来地?”乌带一时间有些开窍了,却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背心凉嗖嗖的。
到午时一刻,终于,第一队岳家军游骑出现在营外的视野中。
“快!着关内兵马尽数入营!”乌带声音发涩。却已经别无选择。此时往山上看,已经能够见到小股岳家军出现在陉道上!
岂止是乌带。此刻的撒离喝也在惊疑不定。
自家率部断后,沿途一路平安,但据前方来报,中间的第二队却已经被袭击了三次,再不敢多走一步,已经就地停下来歇息,等待自家率部前往会合。
“禀大帅,诸位孛堇皆不敢擅专,前方三十里便是扎营处,只待大帅示下!”那来报讯的小校跑得面色发白,看来这一路走得并不顺利。
“敌骑来了多少?折损多少兵马?”撒离喝冷冷问道。
“前后三次,总共不过二百骑,只是来去如风,皆是北方快马,若衔尾追时,必有强弩阻截,是以未能追及!三次袭击,共死十一骑,伤百余步骑!”
撒离喝闭目片刻,才睁眼道:“似这等,必非大举来犯,不过想迟滞大军往援开封罢了,不必理会,大军这就开拔,明日定要赶到开封!”
中军得令,快马加鞭,果然不理往来袭扰的岳家军,只管赶往开封府。
正月初六日,后队终于抵达距离开封不足七十里地地方,撒离喝早已经快马赶到开封城内,部署开封城防,而断后地金军则迎来了最后一次袭击。
“俺的娘啊,得有多少岳家军?”后队中的汉军听到如雷的马蹄声,不由得呻吟了一声,女真骑手哪里还需要命令,纷纷调转马头,高声嘶喊中,往来犯地岳家军迎去。
“岳”字大旗下,当先出现地正是岳雷!
“金狗哪里逃!纳命来!”岳雷这一路谨守杨再兴命令,放过撒离喝主力,而在后队距离开封只有一天路程时,发动最后一击,按杨再兴的说法:“岳家军主力另有要务,此番不可多有损伤,若是折损人手过百,虽胜无功,若是折损兵马五百,无功有罪!”
是以岳雷跟了撒离喝一路,却不曾当真下手,只有这跑在最后地金军,眼看尽是疲兵、汉军,才大举痛击。
“当——嚓!——”
当先撞上地金将流年不利,与岳家枪交上了手,铁枪荡处,将金将手中长刀撞开,下一枪准确而轻微地划过这金将喉部,马匹错身而过时,岳雷头也不回地迎向下一员敌骑,前一将则随马匹冲出老远,才见其手掐颈部,血如泉涌,从马背上跌落。
对面,岳家军士气大振,三千余骑杀气如虹,扑向这断后的七千金兵。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太行风云动,河北烽烟起。明谋!
正月初八,太行北,小五台山,巨木森森,白雪皑皑。
东台峰下,密林深处,隐隐炊烟。粗大的原木围起了一座寨子,稀疏数十间木屋,高柱长椽,虽然粗陋,却是人声鼎沸,居中的大屋内,虎皮椅上高坐一位粗豪汉子,举起手中酒碗,吩咐道:“众位兄弟,这年是各寨自家过的,咱老徐也没敬上众位一杯,而今大家伙才算聚齐了,咱也不藏私,泽州府所出的晋城老窖,小五台诸峰上,也只有这两坛,今儿个干了它!”
屋内数十位汉子举起案上酒碗,轰然应道:“为徐爷贺岁!”
哗啦啦一阵牛饮之后,徐寨主将酒碗摔到厅中火塘内,碗中余沥未尽,窜起数尺高的火苗来,老徐环目四顾,示意众人噤声,才嘶声道:“自金狗入寇中原,咱小五台山七寨二万余口老小,这些年可算受苦了!比起当日死在金狗刀枪下的妻儿老小,还算命好的!众位该都听说了,兀术那狗贼已经下了地府!老天有眼哪!”
屋内欢声大作,众人纷纷咒骂兀术,以及当年祸害中原的金贼。
“众位!——”老徐再次举起双手,让众人闭口,才道:“泽州府杨爷传下话来,兀术虽死,可这大好河山还在金狗手里,如今贼营大乱,正是咱出击的良辰吉日!各寨听令!”
座间跨步走出来六个粗大汉子,齐齐拱手道:“徐爷吩咐!”
“今日席散后,各回本寨,安排好妻儿老小,能用的好汉三中选一,每队不可超过百人,后日下山。各寻小队金狗厮杀,见兵杀兵,见官杀官,若有大队狗子。不可鲁莽,避实击虚,正月之内,不可让金狗有半日安宁!”
众人应道:“是!”
此时,太行紫团山白云寺内,大雄宝殿上众僧云集,皆在听候方丈法旨,而方丈室内则是让佛祖也不愿参见对的争执。
知律僧面色惨白。沉声道:“方丈,白云寺僧众本是方外之人,兵连祸结之时,能够自保禅林已经难得之极,如何再入红尘,造无边杀业?若是这等下山,岂不毁了僧众修行?”
在旁的经堂老僧嗤的一笑:“白云寺中。便是红尘。大宋子民三千聚居寺内外,共僧众共抗金贼,哪里还须等到下山才入红尘?若非岳家军屡次来援,白云寺早成瓦砾,哪里还有方外净土?”
方丈右侧一名红脸中年武僧为众武僧之首,此时忍不住咆哮道:“如今山下哪里是红尘?分明是地狱!若寺僧不肯入红尘,便随洒家入地狱如何?壶关上早有我寺僧众防御贼人,杀业不知造了多少!依洒家看来,分明便是功德!我佛也有作狮子吼的时候。念经参禅能够让金贼退却吗?”
居中上首的老方丈听到这话,面上肌肉一抽,叹口气,起身道:“且上大殿,贫僧自有话说。”
众人随之闭口不言。随行其后。
“众弟子入寺修行。所为何来?世间一切皆苦,修行者不过要勘破红尘。得大解脱。如今世道纷乱,哪里有甚清静佛地可以立足?既然免不得,只索入世!若经此修炼,或者更上层楼,不能入世,安能出世?降妖伏魔,便是积累功德!寺中众武僧,明日即岳家军信使下山,奉泽州府杨大人号令,出关降魔杀贼,老衲必率其余僧众早晚焚香为尔等祷福,不可有负苍生重望!”
众武僧齐齐应道:“谨遵法旨!”
片刻后,二百余个光头和尚身着灰僧衣,手持降魔禅杖,急步迈出山门,往壶关而去。相距数十里外地真泽宫,则涌出百余持矛道士,匆匆下山。
太行王莽峡十八盘第一盘处,一名紫衫汉子手提长刀,对着身旁下山的数百汉子吼道:“儿郎们再快些,莫让别的寨子抢了头彩去,若是输了这一战,岳二爷里哪里还敢让咱举这面岳字旗!”
太行林虎山密林深处,一头饿晕的了猛虎正在觅食,大雪之下,哪里还有往日地走兽可供猎取?正焦燥间,然鼻头抽动,双眼放出幽幽微光来,轻轻往林间小径潜去,随后突然见树上积雪片片坠落,忙止步不前,犹豫片刻转身往后狂奔。数息之后,一名乱裹羊皮的汉子手持朴刀匆匆现身,四顾之后往后一招手,积雪的石径上窜下来大队形貌相近的精壮汉子,急急往山下赶去,密林深处的饿虎远远地偷觑着这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汉子,庆幸自己没有挡在路上。
灵山、东灵山、太白山、南索山、阳曲山、白石山……
一座座寨子,一队队义军,数十人至数百人不等,纷纷高举岳家军旗号,尽出精锐,下山突袭金军营地或州县,一时间,沿太行上下,河东、河北数十州县,纷纷急报往上京。
正月初九,长城以北,草原上雪片纷飞,但汪古部汗帐之外,却已经万马嘶鸣,贺兰可汗立马众骑之前,扬声道:“兀术狗贼已死,是天灭金国之时,也是我蒙古诸部报仇之时,如今咱克烈部、汪古部誓为俺巴孩汗报仇,这便出击东胜州,杀金狗去!——”
来自克烈部与汪古部的三千余骑纵声高呼:“报仇!报仇!”
再往北,草原深处,蒙古皇帝忽图刺大汗得报大喜,召金帐所在诸部族汗王入金帐议事,待诸汗入帐,大笑道:“众位大汗,贺兰可汗急报,长生天庇佑蒙古,金狗的宰相兀术死了,咱也该前去讨些旧账回来,汪古部与克烈部已经往南杀,也速该,此番你率所部好汉做先锋,往塔塔尔穹庐多处杀去,必要多杀几个汗王,与我俺巴孩汗报仇!”
而在东边地大海。数十艘1000石战船穿过晨曦中的薄雾,往北疾驰,此刻北风正盛。各船都下了帆,两侧伸出长桨。划得水花四溅。王兰立在船头,一边呵着手,一边扭着头问道:“老阮,跑了十多天了,这里何方地界?”
桅杆上呲溜溜如滑下一只大猴来,阮漓裂嘴笑道:“王大人这就等不及了?眼下大约总在密州外海,若实在等不及杀金贼,明日即可靠岸!”
健康府大宋军营内。王德双眼盯着案上地图,眼中放光,大笑道:“诸位,眼下河北大乱,兀术一死,金军通欠主持,河北十万兵马。不过是散兵游勇。何足道哉?只待圣旨一下,咱便过江!”
座中众将纷纷应道:“是!”
帐后却转过一名积年老吏,附耳道:“大人,此事不可鲁莽,请旨之事虽可行得,但还须着人往王太医处相商,莫为一时意气之举,坏了大人自家之事!”
王德面上为之一颤。
鄂州府却是另一番景象,林大声率众入得营来。大集众将,席间一片默然,林大声拱手道:“列位皆是大宋干城,若安抚得麾下兵马,不擅起边衅。大宋有如磐石之安。若轻举妄动,不惟身家富贵难保。大宋亦有不测之祸。此事莫怪本官多嘴,原是旧话,只是如今河北有变,天下震动,本官虽可保自家绝无妄动,也还要列位附和才好!”
众将皆应道:“不敢劳大人吩咐!”
可惜当年的无敌鄂州军!
正月初十,泽州府城外,人喊马嘶,军威雄壮,岳家军步骑共二万兵马,高擎“岳”字大旗,整装待发,岳雷与高林立马众军前,岳雷高叫道:“杨叔叔,诸军齐备,请叔叔示下!”
杨再兴骑马与二人缓缓经过面前列阵整齐的雄师,欣慰之意写在脸上,这些年来在泽州府苦心经营,总算不负一番苦心,眼下这批人马,已经是晋城一半的实力,除了留守的一半,山中还藏了火器未曾应用,虽说要一举平定河北还有些难度,应付眼下这场战事是绰绰有余了。
“贤侄,牢记为叔吩咐,此去太行关下,只合围而不攻,若要攻时,为叔必亲往营中一行,那时才是千载一时之机,却不可擅动兵马,致留后患!”杨再兴并未张扬,只小声对岳雷与高林叮嘱道。
二人同声应道:“是!”
随后大军发动,两日间,前锋精骑已经抵达太行关下地乌带大营,将两千余金军牢牢围在营内,直围得密不透风,蚊虫难出,这才安营扎寨。
乌带站在营内塔楼上,四望皆是岳家军,只得叫苦,面像比哭还难看,哪里还有挟持撒离喝下太行时地胆识?身后一员谋克堇突然叫道:“大人,这伙贼子为何这般布阵?难道还用得着围三厥一?”
乌带顺着他指地方向看去,果然,大阵之中,有一条窄窄的通道,不过四五丈宽,从栅外直通阵外,竟然无一人一马阻拦。稍稍思忖,乌带苦笑道:“咱营内这点子兵马,哪里用得着围三厥一?这是明明白白让咱派人往开封报信,让大帅派兵来援——这伙贼人是想打咱大帅地兵马!”
若是杨再兴在此,必然拊掌道:“正有此意!却不全是为此!”
果然,撒离喝得报,细细询问从乌带营中出来的快骑,浑不得要领,半晌才道:“如此,乌带却是无虞了,岳家军分明要打援军,本帅岂会上当?只是,如此明白的计谋,为何还要摆出来?”
此刻,汾州城外,二百余骑如飞而至,风尘满面,盔甲不整,却举的撒离喝大旗,为首的孛堇高吼道:“大军过路,还不让道?”
汾州守城的士卒还没摸着头脑,这伙奔命之徒已经席卷入城。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四章 牛皋破汾州,铁枪出晋城。征战!
“大人!——快发兵啊!汾州没有了!”
太原府内,衣衫不整,盔甲破败,满面焦黑,满身尘土,口唇干裂的汾州留守孛堇扑倒在太原知府面前,哭都哭不出来了,太原府上下大震。
原来那伙溃兵哪里是撒离喝麾下!200来骑才入汾州城门,便刀枪并举,城门处总共不上百余步卒,数息之间便被上下杀了个通透,随后号烟高高升起,军营内的金兵来援时,见路道上数处大火,哪里近得了城门?而此时门外蹄声雷动,怕不有四五千兵马靠近!可怜汾州深入河东腹地,总共还不上二千守军,战马500匹都不到,岂敢和如此势大的敌人相抗?
没奈何,机灵些的撒丫子就开跑,早早抢到马匹出城狂奔,见机晚些的金兵也晓得避开西门,往其余诸门逃窜,还有一班在城中有家有室的,却在进退两难间,转眼就见“岳”字旗插满了四门城中府库衙门、军营在两个时辰内就改姓了岳,四门立即关闭,岳家军半天之内就已经遍城张榜,一则安民,二则令告发城中作恶的金人。
这一来,汾州城彻底地翻了天,莫说金人平日里本来就作恶多端,便是正经八百经商的金人,在汉人面前也往往不可一世,那些攀衙门靠军营的金人,更是横行霸道惯了,眼下到了清算的时候,岂会躲得过?好在牛皋也经过多少世面了。晓得乱起来不易弹压。当下严令民间私自上门报复,凡有罪过地金人,总须岳家军上门擒拿搜缴,明正其罪。当然了,老牛也没忘了开仓放粮,救济城中百姓。
汾州位处河东地面心腹之地,北通太原府,西接延安府,南下可达平阳府、解州府,历来东西来往地客商有不必过太原的,却总躲不过汾州去,前者金人破城时,曾大杀四方。至使河东大邑汾州城中最少时户不过万。眼下经过数年生息,加上来往客商极多,也算恢复了三分元气,城中倒不下三万户,绝大部分自然仍是宋人,在兀术动员下迁来的女真、突厥、渤海、蒙古等族还不到七百户,这番反攻倒算,宋人自然笑逐颜开,城中其余各族就倒了大霉。牛皋昔日有过破洛阳、长安的经验。还懂得嘱人仔细核实,凡女真人有作恶者,一概格杀,但麾下潞州将士多有与金人有大仇者,昔年被金人杀绝全家地亦有之。实际执行起来。岂会一成不变?
当下城中杀声四起,待临时的知汾州府牛皋牛大老爷巡视之时。却见处处血迹,莫说金人几乎屠绝,连那些说不清族别的异族居民也多有大倒其霉的。凡在城中客栈暂住的行商,则是西域人得免、夏人得免,金人一概被屠掠一空,甚至连城中被迫与金人通婚的汉人家庭也遭了殃,与金人所生的子女纷纷被砍,稍有藏匿,便有人举报,随之而来的则是不测之祸,老牛人老心软,看得一路叹气,随行的河北兵士却个个犹未解恨,看来这一番屠杀也在所难免。
却说汾州城破,只得四五千兵马入了城,而且其中的骑军主力立即远遁,留下守城地都是岳家军精锐步卒,连“牛”字旗也不举,高竖城墙上地入目皆是“岳”字旗,专候金人来攻。岂料太原府虽近,府中军政大员闻讯皆是苦笑不得!
原来撒离喝攻太行时,河东兵马尽归其节制,凡有可用之兵,早早就被撒离喝着人携兵符来一一调走,此刻四下里皆是岳家军旗号,连太原府也不过三千余兵马勉强看守,治下县城屡屡被岳家军洗劫,府城中连屁也不敢放一个,闻说岳家军大队袭取了汾州城,皆破口大骂:“这伙天杀的大胆山贼!”但要说到发兵相救,则是泥菩萨过江——自家也难保!
不但如此,连太原府也早在汾州求救之前,就已经分别向撒离喝和兀术处发去了救命书,书中道:“太行山贼,举岳家旗号,四处劫掠州境,府中兵马已奉帅令,尽数集于解、泽诸州,实无可用之兵,今势如累卵,专望求援!”岂知这话如同商量过的一般,沿太行上下,太原府、平阳府、解州府,甚至南到河中府,北到真定府,各府知州,留守将帅,皆是一般语气,大致内容,兵书如雪片般飞往上京、开封!
撒离喝比上京得到消息早了些儿,正月底便晓得义军四处袭扰,河北地面上无一处安身之地,却在开封府中坐困愁城,不晓得该求援何处,依兀术遗书所言,太行不过一伙破败山贼,虽屡屡为祸,却非心腹之患,大宋才是卧龙病虎,不晓得哪天便会恢复过来反噬一口,是以近一个月来便在开封与诸路将帅共商江河间防御事项。本来兀术之死,江南诸镇御前兵马肯定也会加强戒备,往边界巡逻的游骑自然格外多些,这也是人情之常,落在撒离喝眼里则如风声鹤唳,无一处不可疑,直到正月二十九,临安一位密使到了开封,撒离喝得书大喜,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回顾河东地面。
同时,健康府大营,王德却面如死灰,将中枢札子远远掷在上,散开的密札上隐隐现出:“不可妄起边衅,动摇民心”等语,良久,方才口中喃喃:“良机已失,权臣在朝,此生休想再收复河北了!”
武将与红颜,最惧空老!
却说撒离喝正在心中喜悦,晓得江南不会有大动作,此前的兵马调遣,不过是江南的谨慎之举,兼有自家防备的意思,却并无趁机北上之意,心中大定。三十日,太原、平阳诸府军报火急入开封,撒离喝拆书一看,七窍生烟,暴跳如雷:“这——这伙山贼好大的胆子!”
郦琼不解其意,却听得撒离喝怒吼道:“列位,且整治兵马,某家必要返回河东,碾碎这伙大胆妄为地贼子!”待军报传阅遍后,众人方才晓得,原来抽家军已经趁河东空虚,袭取了汾州城!
但说到整治兵马,众帅却都犯了愁:原来这番大集沿河上下将帅会商防御大计,却无人带了大批兵马来会,只因各将帅分别都有自家防御河段,麾下兵马已经颇为紧张,眼下虽然临安有了消息,谙宋军不会大举北上,但若是撤去江河间防御,唐、邓、蔡等诸州尽在宋人眼皮底下,谁能够保证宋人全无动静?就算江南的宋军不会北上,河北的宋人就不会作乱么?
自去年与蒙古一场厮杀,金军主力已经大举集结往长城以北至上京一线,以防御来去如电的蒙古骑军,眼下江淮间哪来的多余兵力可以支应河东?
撒离喝空自大怒数日,却见众将帅吱吱唔唔,都不甚爽快,晓得自家毕竟只是河东统帅,却并不能够完全节制河北所有兵马,也不敢担起擅撤江淮防御地大罪,只得忍气吞声,向郦琼求助。但郦琼麾下,以汉军为主,骑军少得可怜,眼下千里驰援,步军能够有何大用?纵是尽了全力,也好不容易为撒离喝凑足了三万兵马,其中骑军两万,步军一万,终于将这尊大神请出了开封府,往河东地面而去。
兵发两日,已经在泽、解二州地界,前方侦骑来报:“大帅,太行贼军大营距此已经不足五十里,前方多是山贼探子,大军须先往太行关下求援崇州节度使,还是径过解州?”
撒离喝北望太行诸山,英雄气短,晓得若是与近两万岳家军对撼,纵然获胜,也是一场惨胜,何况前番太才大败涂地之余,若说再对太行用兵,只怕眼下好不容易凑起来地兵马立即就军心涣散了,有了乌带挟主帅逃命的先例,撒离喝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何况解州并非本帅治下,乌带,祝你好命,本帅救汾州要紧,顾不得你了!”
撒离喝嘴角一抽,长鞭前指:“直发解州!”
众将喝道:“是!”
三万大军,远远绕过岳家军主力,悄悄过解州境,往平阳府而去。岳雷得报,不敢擅专,着人去请杨再兴定夺。杨再兴得讯大喜,召集府中文武,取出印信吩咐道:“眼下河东要紧之际,晋城有姚侑、郭师傅率部防御,吾无忧矣,城中精骑,今日尽随吾去杀撒离喝,诸事不决,便惟张先生之命是从!”
洪皓也不谦虚,在旁拱手接知府印信。老郭欲言又止,杨再兴附耳道:“将铁炮搬两千个至晋城墙头上,若有万一,不妨应用!”老郭一张脸立即笑得鲜花般灿烂,再不复忧色,拱手作别而去。
柔福却有些不舍,在后苑收拾衣物时忍不住泣下,杨再兴环臂抱过娇妻,拭去粉脸上清泪,道:“你家夫君勇冠三君,却成日价只在床第间动武,岂是好男儿本色?这番去,定要胜而后返,吾妻不必多虑!”出门之时,见秋香与阿蛮在门外默默相送,心中一动,搂过来一人香了一口,这才大笑出门而去。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五章 片纸破金营,雌威定朝纲。杀气!
岳雷屡屡得报:“撒离喝已过解州”、“撒离喝已进平阳府界”、“撒离喝着人尽掳平阳府汉人男子随军”。诸般军情急如星火,心下也自焦燥,却总是不见杨再兴回信,这日里正在着急,突然得报:“二爷,杨大人亲率泽州府大军来援!”
“杨叔叔,果然亲自来此!”岳雷大喜之下,快马迎出十里外,方下马迎候杨再兴大
二月初四未时,蹄声雷动,杨再兴亲率万余泽州精骑抵达太行关下。
乌带得报,率众至塔楼上远观,面如土色,虽然只见得岳家军旗号,但眼下兵马分明是从泽州来的,杨再兴岂无半点嫌疑?一个岳家军已经难得对付,再加上一个大宋神枪,莫说自家这点子残兵败将,纵是撒离喝亲率主力来援,又岂能讨得了好去?眼下这围营的三万余兵马中,精锐骑军便不下两万,太行与泽州府,哪得这许多好马来?
同时自家也在惊疑不定的是,数日前闻说撒离喝率大军前来,该当早就到了太行了,为何到眼下还没有半点消息?近日里岳家军已经将围营合拢,内外消息再无半点相通,这撒离喝所部到哪里去了?
杨再兴此刻却对乌带置之不理,率众将前往太行关下,亲临正在修复中的太行关,眼下的太行关已经吸取了前番被撒离喝攻破时缺陷,分为里外两关,相距数百步,上下也有二百步距离。首道关口高度增至三丈高下,楼门顶部宽度也增至两丈宽,已经足以容纳数百精兵同时作战,里侧墙面上则有多处石壁藏兵洞,一般的抛石烟熏已经不能对防守的岳家军形成有效危胁。更重要地是,内外两关叠加。则可令敌人即使勉力攻破第一关,也会完全暴露在第二道关下,不可能在第一关成功立足。
岳雷近日来在此关上颇费心思,此刻将设计思路对杨再兴说加解说,老杨也颇为赞赏。但此刻前来,却并非为了视察重建工程。
“备香案!上祭物!”
高林大声吩咐,随行的亲卫迅速将简易的香案摆上。杨再兴拈香在手。面向太行关缓缓跪下,身后诸将纷纷下跪。此刻香案上摆出祭物,却是封营时最后擒获的几名金卒人头。
“列位大宋男儿,英魂不远,且享杨某与诸统领致祭:金贼蹂躏中原,故都久陷胡尘,今河东贼酋撒离喝者,屠戮大宋子民无算,罪恶深重,早邀天谴。惜未得其时。诸位大宋好汉子,不惧死生,血浴太行,屠贼过万,功盖当今,南北震动。贼军大败于碗子城下,兀术殒命于上京城中。天下动荡。贼势倾颓,此正好男儿建功之时矣!杨某不敢辞劳苦。率太行诸路英雄,不日将进击贼酋根本,而破敌、疲敌之功,实归于太行英烈!异日收复河山,光复故都,当再请旨大祭英灵!”
待祭礼已罢,诸将请命,杨再兴道:“岳贤侄太行之战,虽折损颇众,然河东兵马尽集于太行关下,实有莫大之功;兀术之死,河北动荡,太行诸路英雄并发,撒离喝南北不能兼顾,疲于奔命,此正用兵之时矣。太行英烈不会平白殒身,如今饵敌、疑敌之策已经奏效,乌带留之无用,端看此贼选择如何死法了,首战不须妄费干戈,容某修书一封,试看乌带知进退否!”
岳雷在旁,眼圈一红,恨声道:“叔叔固然以保全诸军为念,只是此贼在太行颇杀伤我军儿郎,军中将士,莫不想食其肉而寝其皮,今若令其弃刃待缚,恐怕军心难定!”
杨再兴把臂直视岳雷双眼,沉声道:“贤侄迟早须独当方面,须知为帅者与为将颇有不同,不可为一时好恶所左右,处处皆须从大处着眼,不能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地。眼下乌带贼众皆为俎上鱼肉,若尽力剿杀,岂足令我大军试刀?然贼众退无可退时,须知困兽犹斗,必令我军多受损伤,于战事何益哉?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侄若不能放下这屠戮执念,他日纵有成就,也须有限,恐怕有负岳大哥之望矣。”
岳雷闻言惕惧,拱手认罪,背心密密渗出汗来,直湿透衣衫!
是夜,杨再兴端坐帅帐,修书曰:“书致崇义节度使乌带:阁下为金国贵胄之后,南下破宋之时,颇立战功,于我大宋子民,则不啻罄竹难书之恶。今兀术殒身于上京,撒离喝带甲过万,犹不敢正眼觑太行,舍重围中阁下之孤军而弗救,远遁平阳府,自顾犹不暇。今治精兵三万,以复大宋河北之地,阁下兵马犹鱼肉在俎,死生在吾一念间尔。旌麾所指,竭泽焚林,玉石俱碎,覆巢之下,必无完卵,阁下虽不畏死,独不念宋金儿郎子侄乎?书至日若束戈就缚,犹有一线生机,若坚执妄念,谓能相抗,窃为阁下所不取。绍兴十八年二月初九日辰时,宜举所部弃兵甲出营,某必体好生之德,不致妄加屠戮。若稍有迟滞,莫谓言之不豫矣!大宋故枢密副使岳飞次子雷。”
书罢,递与岳雷,道:“贤侄,此乃岳家军致敌将之书,须用岳家印信,为叔代笔,还须得贤侄允可,且先看看,还合贤侄之意否?”
岳雷早已经看得明白,此时郝然一笑,道:“叔叔允文允武,尽得家父之风,侄儿不及者多矣,还请叔叔异日多多赐教,岂敢复有见识?”
杨再兴笑道:“岳大哥昔时领兵之余,手不释卷,潜心经典,其胸襟气度,岂是一班武将竖儒所能能比拟?为叔窃仰其风采,却难以效颦,岂敢相提并论?近年来贤侄屡经变故,历练颇丰,却是于这文辞一道,少用了些功夫,倒也并非难事。异日河北平定,多有暇时,贤侄再广读诗书,必远在吕蒙之上!”
次日天明时,一枝响箭带着这封劝降书送入乌带营中,杨再兴于弓箭本不甚擅长,然臂力过人,军中多的是强弓,此箭直入金营中塔楼立柱上,深入盈寸,犹自颤动不已。乌带得书,面色惨白,才晓得为何至今不见撒离喝所部大军踪影,原来自家连这麾下2000残兵,已经成了撒离喝的弃子!
乌带之降本在杨再兴算计中,但让岳雷和杨再兴错愕失笑地是,乌带当日即遣使出营,布衣携书至营中,请早日接收降军,金营中居然连一日也等不得了。待岳家军接收营盘过来,才众皆恍然:原来乌带营中马料还绰绰有余,口粮却是不大够了,早在十日以前,乌带就已经将麾下兵马口粮减至每日一餐,若再降得迟了些儿,只怕满营兵马皆有饿死之虞!
这边乌带已经成为岳家军监中之囚,满营金军尽成了太行关重建工地上的民。撒离喝却在平阳府越走越慢,每往前一步,都战战兢兢,初出开封府时的暴怒早被抛诸脑后,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岳家军!
过解州地界,本来就在岳家军嘴边,虽则岳雷奉杨再兴之命,牢牢围住乌带,不去招惹撒离喝主力,以图让撒离喝率部深入河东,与凤翔路、京西路诸城金兵一步步远离。但一路之上,免不了太行诸路义军来去如风,屡屡袭扰,不是今日失却一队侦骑,便是明日被烧去一营粮草,看似等闲村落,兵马过时便有小股伏兵以强弩潜射。本待多掳汉人男子充入营中,以备汾州府之战,却已经视汉人村落为畏途,再不敢轻易扫荡。是以步步为营,走得极是仔细。只苦了汾州府老牛,在城头天天苦盼:“撒离喝为什么还不到呢?”
此时,上京城中,完颜倒是经过多日苦盼,总算迎来了自家兄弟。
兀术之死,上京城中人心浮动,完颜本无可如何,只要金廷之内无甚变乱,纵是人心略有不安,也不会过于焦虑。难过者则在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河东太原府、河北大同府至燕京一带,甚至远在东海边的州县,皆有汉人为乱,小者据山泽,大者入州县,已经有燎原之势,若是坐视不理,却怕一发不可收拾。待与朝中重臣相商,欲将漠北防御的重兵调回河北,却惊悉塔塔尔部屡屡遭袭,而贺兰可汗则率大军已经越过完颜亮经营的防线,直取了东胜州!
河北其余州县军报还在途中,未必就平安了,以理推之,大约与北方并无二致。兀术在日,大金军威犹存,河北还算安定,眼下柱石已失,完颜深深怀念起这位让自己颇不顺心地叔父来。
正月二十四日,大金廷议兵马调遣之事,就漠北重兵是否南调之事,朝中诸臣争得面红耳赤,偏生无人肯听他这位皇帝地意思,完颜在御椅上老大没趣,越听越是心头火起,却是无力发作。这日上朝前本来又偷偷喝了点早酒,头晕脑胀,再听得朝中有如闹市,哪里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却在此时,后宫内转出皇后裴满氏来,对着满朝文武大喝道:“大金国还有法度么?与本住嘴!廷尉何在!看看哪一朝臣子在国主面前如此放肆!”
大兴国一声高呼,门外整整齐齐开进来数百带刀侍卫,朝廷上顿时尽是肃杀之气,武官犹可,文官们早吓得噤声不敢动弹,连那些多年未曾出战的勋贵们,也被这裴满氏的气势所夺!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裴满氏扬威,完颜亮入京。定局!
大金国虽在这一代深受宋儒之风浸润,上京规模质量已经不下于江南大邑,然朝中制度仍然并不十分完备,其中对“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更是可有可无,不惟完颜,连朝中重臣也没有特别高的觉悟,只是朝堂之上的汉臣们觉得突兀了些,其余诸女真勋贵早晓得裴满氏在后宫的横行霸道,此刻裴满氏雌威大发,撞入朝堂,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前与诸多内卫早有默契,哪里还敢公然相抗?
“大金国虽内忧外患,先祖打下的江山还没到垮下的时候!”裴满氏横眉竖目,在玉阶之上怒喝:“先帝在日,韩王爷便为大金立下朝中规矩,下旨后世子孙,君臣不可违误,汝辈现放着皇上在此,喧闹不堪,臣仪何在?军政之事,哪一位敢替陛下拿主意?2000石以下立即回府待罪,2000石以上留朝议事,不得喧呶!”
大兴国双眼一扫,低阶文武纷纷垂首退出大殿,被一众侍卫逐出宫门,留下的文武缓缓聚集到玉阶下,战战兢兢,听候发落。
“太师总督天下兵马,今日孛迭已经随王府吏属将兵符缴入宫中,此后兵马皆归大内节制,猛安以上调遣须请皇命而后行,诸臣宰可有异议?”裴满不顾完颜脸色,直接喝问众臣,堂上不率女真突厥,还是汉人臣子,哪一个敢放半个屁?当下连连称是,那些瞄着兀术手中兵权的勋贵们如斗败的公鸡,刚才还在力争夺兵权在手。只盼完颜一道旨意下来,将兵权转交到哪一位皇叔手中,自此再不必像兀术在日,被视若无睹。
但看裴满氏做法,兵权已经尽入大内,千人以上兵马调动皆直接由大内出旨。哪里还有兵部、中枢地能为?哪里还有强臣可以总督天下兵马?大金自此再无兀术之流人物了!完颜虽在一旁颇为不忿,对裴满氏这般做法极为不满,却也晓得此举对于巩固大金皇权有极大的意义,此后在朝堂之上再也没有臣子敢放肆了!
“陛下!”裴满氏这才转过身对完颜半蹲,行女真后宫之礼:“臣妾处置不当之处,还请陛下处罚!”
完颜此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早酒的酒劲已经过去了大半。却被裴满氏此举搞得下不来台。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皇后处置,岂会有错!”
随后再不顾堂上文臣,拂袖往后庭去了,留下张口结舌的众臣与皇后,裴满氏似乎早有预料,初时一语不发,后来见完颜背影消失,面上从沉静如水转变为渐渐开颜而笑,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群臣:“今日乃大金危急存亡之时,诸臣宰不可懈怠。且各自返府上拟自家条陈。明时辰时入朝商议,兵马如何遣发,先平定何处动乱,岂是这等吵得出来的?尚书省与兵部诸位大人久在朝中参议军事,岂无一二卓见?不必听其他王爷们怎么说,只要商议得当,本宫为尔等做主!那些个王爷们个个巴不得都拿了兵符去。当第二个太师。岂合皇上之意?哼,若不知进退。莫怪本宫请出大金律法来!”
这话当着堂上大半留下的勋贵们说出来,已经是“当着和尚骂秃子”地做法了,哪里还给他们留了面子?但刀把子捏在裴满氏手里,又有哪一个肯当、敢当这出头之鸟?兀术在日,统军之事轮不到这些王爷们说半个字,眼下哪位王爷又真正能够拿出什么好主意来?倒是兀术治下的尚书省和兵部能够沾得上边些,是以裴满氏此话一出,朝中倒有大半人心服,特别是原来得兀术重用的新一代汉臣,更是喜上眉梢,深感皇后英明之处,远胜今上,直追先帝!
二月初七,完颜亮白衣入京之时,形势已经抵定,裴满氏在上京树立起了无上权威,完颜初时还做足礼仪,按时上朝,与诸臣宰商议军政,但裴满氏却以“垂帘”的方式参加了廷议,只要帘后一发声,众臣皆遵行无误,反而是御座上的完颜形同虚设!更让完颜坐立难安的是,裴满氏自得兵符之后,再不肯交到完颜手中,至今也不知放在何处,只是画押的军令一条条从皇后那里发出,完颜却是最后才得知内容,只气得七窍生烟!过得五七日,完颜自觉没趣,遂称病不肯上朝,只道自家上不得朝,朝臣们不来议事,皇后总没得蛇弄了吧,岂料裴满氏却不肯罢朝,而是以黄绫覆在御椅上,自家地椅子居然从帘上直接移到了玉阶之上!完颜痛恨之下,干脆在宫中以酒浇愁,以致真地一步步迈向病酒之乡。
兀术府上,哀荣肃穆,白缎裹柱,哀声动地,前来祭奠的臣子、平民络绎不绝。上京城中虽不甚宣讲,但金人心目中,兀术出将入相,允文允武,其地位不下于宋人心目中的岳飞。
完颜亮策马直抵门首,府吏见来了贵宾,急急入内通报孛迭,后者得报,不敢在灵位前相候,而是直迎出大门外,一见完颜亮,直接就跪了下去。完颜亮扶起来时,两个粗豪汉子居然把臂而泣,完颜亮终于稳定情绪,道:“自家兄弟,不消说了,王叔便是某家亲叔,兼为良师,弟至上京,不敢回府,不敢入宫,便是要先与王叔上香!”
孛迭拭泪不语,自行将完颜亮导入到兀术灵前。
完颜亮拈香在手,跪伏在地,对着兀术灵位泣道:“王叔威震天下,搜山检海,宋国君臣束手就缚,出将入相,抵定大金朝纲,北拒蒙古,西降夏国,是我大金柱石之良臣,如何一旦舍大金而去,一众尸位素餐之辈反得长久,上天何其不公!昔者姜尚子房之辈,尚可自持进退,王叔却因朝中无人可以分忧,只得效孔明尽瘁五丈原,大金何其不幸!”
身后传来兀术府上一片悲声!
孛迭送完颜亮出府时,执手道:“一应兵马调动符押,皆已送入大内,可惜尽入皇后之手,陛下仰上将军如渴,便是待上将军至上京,领尚书省,掌天下兵马,免落妇人手中,此事非同小可,上将军若遂皇命,则不负吾父临终之望矣!”
完颜亮点点头,对孛迭深望一眼,沉声道:“皇兄之事,岂非某家之事?吾兄只管放心,皇后绝不可久掌兵权,一切待数日后与兄共商!”
孛迭见完颜亮往大内而去,细想适才完颜亮的话,不由悚然一惊,道:“父亲在日,为何遗书与诸行帅,而不及一语至龙虎上将军处?难道果然有所顾忌,不肯让上将军掌兵?”
完颜亮此刻在往大内的御道上,快马加鞭,迎着割脸的寒风,正在如飞疾驰中,却念及在宫中全无立足处的皇兄,忧愤交加,心道:“这皇帝当得如此窝囊,值甚么?”
此刻,在解州城外三十里处,岳雷与杨再兴立马军营外,远眺解州城,却听得杨再兴朗声笑道:“此城贼子到也知趣,晓得大军过境,连斥候也不放一个出来,紧闭城门充瞎子聋子,这等城池还用我大军攻么?徒耗军力罢了。只要他不出城袭扰大军,便放他多活几日,又值得甚么!”
岳雷蹇额道:“解州城中不过三千杂军,大军上去时,只怕未及攻城,便自家降了,留予贼子,却是个后患,如何能轻易放过?”
杨再兴不与他争执,却转过去问高林:“高兄弟意下如何?”
高林稍一踌躇,才道:“二公子所言,最合家之意,但大军此行,端看所为何事,若是志在攻城掠地,解州乃南北东西要冲,得之可逼京西路诸名城,金人粮草不敢轻过此间,只是须着重兵在此防御,方可保无虞。若此行志在尽歼撒离喝所部河东兵马,则不可妄费一兵一卒在此间,只要将撒离喝所部尽行剿杀,河东诸城哪一座又躲得过我大军兵锋?”
杨再兴这才对岳雷道:“高叔叔说的可在理?”
岳雷面上一红,拱手道:“谢高叔叔指点!”
杨再兴笑道:“你高叔叔在岳大哥军中时,连统制也不是,只是这些年来久在河东、河北、太行对敌恶战,对此早有心得,贤侄统军日浅,迟早还在诸叔之上,多学着些也是该的,你高叔叔岂会藏私?”
当下大军舍解州而不攻,次日尽起行营,绝尘而去,解州城上金人已经惊恐了一夜,次日见岳家军远去,纷纷烧香拜佛,城中知州火急报捷往开封、上京,书中道:“合城军民枕戈待旦,刁斗彻夜不息,军容整肃,贼势虽众,未敢妄进,遂保平安!”
他这厢不愿岳家军攻城,牛皋却在汾州晒太阳晒得心烦,终于得到好消息:“爷,平阳府细作来报,撒离喝已经大军过境,征发汉人民万余,拥四万余众入主汾州而来,眼下走得极慢,大约五日可到。”
牛皋一脚踢翻墙头上的躺椅,哈哈大笑道:“这老乌龟总算爬到汾州了,儿郎们,备好刀枪强弩,恭候撒离喝大驾!”
数骑得牛皋密令,悄悄出城,疾驰往太行而去。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完颜亮入宫,大金国封相!大权!
“上将军,陛下与皇后等得你好苦!”
完颜亮才到宫门处,大兴国已经恭候在那里,为完颜亮牵过马缰时,忍不住轻声道。
完颜亮却恍若未闻,望着重重宫室,思绪早已经越过万里关山。
自兀术向完颜进言,让完颜亮奉旨守燕京,近两年来屡次往返开封至燕京之间,虽然河北地面上人烟仍然稀少,然沃野千里,名城以百计,若是稍假时日,得一朝明君贤臣,励精图治,岂是这关外苦寒之地可比?大金建国以来,上京周边人物渐丰,但老成如兀术辈,却一心将女真族人尽量迁往关内安置,岂是偶然?譬如眼下这上京宫室,虽说是天子足下,大金心腹之地,却仍远不及燕京城中残存的宫室规模,更难比已经稍加修复的开封城中故宋皇宫!
难道大金国富有四海,却只因限于龙兴之所在,不可得享天下繁华?
念及近来已经渐渐熟悉的开封城,以及城中美丽的唐姑定哥,完颜亮心头没来由地一酸。
此番北上数千里,一则奉完颜之旨,二则深知兀术一死,上京动荡,自己不可置身事外。说得再白一点,若是今上有何意外,大金国的担子就要落到自己的肩上了!但越是心急如焚,越是深感大金国的首脑中心与天下繁华之地离得太远,军政文书及人员往来极是困难,若是将来要治理好河北中原世界,上京实有诸多不便处。
“这是去哪里?”
走在宫内廊道上。完颜亮突然一怔,停下脚步来,喝问大兴国。
“上将军,皇后吩咐,若是上将军到了,先去计议军事。再探视陛下!”大兴国似有难言之处,说话间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完颜亮。
完颜亮心下不快,却并不发作,暗道:“好个裴满氏,如此滴水不漏,某家倒要看你有何能为!”
当下默默不语。随大兴国走进内宫。
大金国宫中规矩便是这般简陋。一路上众内卫吱也不吱一声,只要大兴国略一摆手,便远远退开,何况完颜亮在宫中也习惯了闲庭信步一般,几时考虑过什么规矩?
进得内宫去,大兴国在一座偏殿门前停下脚步,轻轻敲门,门开处,一名女官出来,深深一礼。将完颜亮引了进去。却将大兴国阻在门外,大兴国摇头一笑,自行走远了。
室内***通明,却只得三五宫女候命随侍,裴满氏高据案上,手握狼毫,行云流水般。正在批复一叠文书。完颜亮久在军中行走,便是兀术治军严整。也常让完颜亮参与军机大事,对兵部、尚书省的军中文书还是比较熟悉的,只是一瞥之间,便是知多是调遣兵马地军机急件,昔时兀术从不愿将此事假手旁人,往往在落笔前还会与僚属细商,落笔时却屏退诸人,自家做主。而眼下裴满氏身旁一无参赞,却似文不加点,落笔间毫无滞涩处,恰似经年老军机一般,哪里是后宫中一妇人模样!
这偏殿虽在后宫与朝堂之间,却距离岳宫较近,长有十余丈,阔有五丈上下,陈设极为简单,但其中一端却满布木架,上面堆满文书籍薄,哪里是内宫模样?裴满氏的案几便在书架之前,数名宫女往来为其递送文书,忙个不停。
那引路的女官轻轻一蹲,向裴满氏道:“娘娘——”却被裴满氏摆手止住。
完颜亮上前数步,便要行礼,裴满氏却急步离案,直到完颜亮面前,凝步不动,深深注视大金的龙虎上将军,眼中泪光闪烁。完颜亮相去不过三五步,一时手足无措,这与原来想像的进宫来一番恶斗,争权夺利大是不同,倒让完颜亮满腔杀意无处着力。
“上将军如何今日才到!”裴满氏终于忍不住让清泪滑下脸庞,语声虽温婉,话中却满是见责之意:“上将军岂不晓得,太师一旦故去,上京人心浮动,朝中群臣不逊,大金国危矣!”
说话间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为完颜亮解却罩袍,旁边宫女知机地上前接过。完颜亮从未与皇后这般接近过,沁香扑鼻,梨花带雨,温香软玉分明就在触手可及处,不由得心旌一阵动摇,自家本是花中圣手,久经情场,也不是很能把握得住的,差点便要握住及身地柔荑。只是意动之间,灵台还有一线清明,及忙自抑。
历来进宫,见到裴满氏之时都有皇兄在侧,对这位凶名素著的皇后则是敬畏有之,却从未正眼看过一眼,现在躲也躲不过,才趁机细睹真容,但觉温婉细腻处,或者不及江南佳丽,但其间一股英气勃勃,却非一般闺中弱女子可比,皇兄有后如此,为何不肯稍加亲近?
还未发一言,裴满氏已经着人在案侧安椅,自家坐回案前,手指案上文书,对完颜亮道:“漠北忽图刺、贺兰可汗贼性不改,屡屡入寇,东海群贼仗舟楫之利,往来如风,劫掠州县,河东、河北数处军报,皆称贼势浩大。本宫连这上京也不曾离开半步,如何能够知道详细?行台尚书省诸位大人倒是颇有见地,却往往为一众勋贵老臣阻滞,束手束脚,其间太师启用的一众汉臣更是远在女真老臣之上,却因自家汉人身份,不敢直言,大金国岂能毁在一众老贼手中!然少年一辈,舍上将军外,别无英才,孛迭勇则勇矣,却乏韬略,又不熟军机,是以不敢令其久掌兵符,若非叔叔到此,本宫还不晓得要被这副担子累成何等模样!”
完颜亮闻言,大是错愕,这话与他原来想像的相去更远,若是细听起来,仿佛裴满氏为大金国代理军机,就是为了等他回来,将这一副军政担子交到他手中,此外别无任何想法。
“那陛下呢?”完颜亮憋了许久,终于问出这四个字,顺便长长吁了一口浊气。
裴满氏一听,直视完颜亮,似笑非笑,柔声道:“便是等你这话!”
待得片刻,目光转黯,茫然看着面前一摊文书,缓缓道:“若是陛下能够料理朝政,何必苦等上将军来上京?当日太师舍大金而去,上京城中一日数惊,廷议之际,诸皇叔个个都成了一时英才,都远在太师之上,都有自家主见,在朝堂之上吵得天翻地覆。上马个个立平宋国,下马个个能理军机。哼哼,哪一个不是想将太师之位夺过去?陛下犹豫不定,也有等候上将军的意思,可惜当着诸皇叔的面,一句像样的话也不曾说,到后来自家也烦了,居然带醉上朝,在廷议之际面红如赤,不发一语,任大金朝堂之上有如鸡鸣狗吠,朝仪不存,数日不能决一事!”
说到此处,裴满氏一改初时地轻柔,话中满是痛心疾首,语声转厉。但完颜亮却深有同感,丝毫不觉得有不妥之处。
“本宫岂不晓得兹事体大?将这军政大局尽入大内,便是一力承担重担,若是有何错失之处,便凌迟也是轻地,但大金国危若累卵,岂能放任一众老贼为乱?上将军既至上京,看诸臣宰还有何话说!”裴满氏这才稳定下来自家情绪,最后一句才是:“眼下别样事务还可缓上一缓,上将军先去探视陛下吧。”
完颜亮听得“探视”二字,心头一震,当下也不敢表态,轻轻起身一拱手,随女官出殿而去。
不过数百步远近,便是御书房,平日里完颜便在此间会晤重臣,批阅文书奏折,但眼下房中远远即传出磁器摔碎的声音,其间传来数声惊叫,还有完颜的斥骂声,完颜亮听得心中一酸,晓得完颜又已经大醉糊涂了。
“迪古乃!是不是迪古乃?朕的好兄弟!为何现下才到朕这里来?!”房门开处,完颜亮才跨进门去,烛光下,完颜纵声大吼起来,完颜亮却几乎失声惊叫出来:书房中一片杂乱,满地皆是摔碎的酒瓶酒杯,四五名内侍与宫女皆躲得远远的,完颜虽在书案之后,却是满案酒肉,手持宝刀切肉自啖,见到完颜亮之后才扔下手中刀,直扑上前,执着完颜亮双肩,一双油手上满是油腻肉屑,却毫不以为忤。
完颜亮心中不快,却缓缓下跪:“陛下,王叔辞世,臣来得迟了!”
完颜却是一怔,随即纵声大笑道:“好!好!好!只要来了便好!大金国朝廷,岂任那妇人把持?现放着天下无敌的迪古乃在此,何人敢对朕无礼?朝中老贼们!裴满皇后!个个都给朕跪得老老实实地,不得放肆——”
说话间声嘶力竭,已经大失理智。
完颜亮心中侧然,口中喃喃道:“陛下,迪古乃怎敢——”
“朕说可以,便是可以,有甚么不敢?”完颜吼叫道:“明日起,迪古乃便是大金国左丞相,领行台尚书省事,总领天下兵马,何人敢抗!——”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八章 汾州接兵锋,河东变雄图。算计!
“禀杨大人,撒离喝进军至介休,离汾州六十里,停车不发,连营数里,侦骑四出!”
二月十一日未时,斥候数队返回营中,将撒离喝动静禀于杨再兴等。岳雷、高林皆踊跃请战,欲趁撒离喝行军数百里之余,大举破袭,以擒杀此河东大獠。杨再兴却乐不起来,在帐中黯然道:“撒离喝用兵,本是鲁莽之辈,早年间金贼骑军所向无敌,此獠恃之以平河东,无人可以相抗,是以不曾吃过败仗。当日岳大哥面前,金军将帅无人敢说必胜,其余宋人却不在此贼眼中。某家还道此贼必然大举进军汾州城下,随即全力攻城。岂料此贼经太行一败,居然也学会了谨慎起来。高兄弟,贤侄,二位参详参详,这撒离喝先是在平阳府耽误许多时日,眼下又在介休停兵不发,打的是何主意?”
高林思之再三,没十分把握,犹豫道:“撒离喝早该晓得汾州守军不过数千,后方追杀的岳家军主力却有三万,为何不肯先行夺下汾州以做存身之地,反而在此滞留?莫非其意不在汾州,而在等候与我大军主力厮杀?”
岳雷却不同意:“高叔叔此言不妥,若是撒离喝肯与我大军捉对厮杀,当日过太行时,为何不来救乌带?眼下双方兵力相若,却敢来捋虎须?独不畏杨叔叔铁枪么?”
杨再兴听罢,沉吟道:“撒离喝若等候大军前来厮杀,也是可能的,毕竟太行之败。多是失了地利天时,平阳作战,舍昔日岳家军,撒离喝还怕谁来?此番某率大军前来,一路只打岳家军旗号,撒离喝大约也只知贤侄领军。哪里还须防着某家?哼,上京诸贼酋还未到与某家撕破脸的时候,某空便让忍一时也无妨,此战某家不便出战,觑空儿杀几个金贼便是,贤侄这名头却再大些也无妨。让撒离喝空等罢,他不肯攻汾州。岳家军也不与其接战。倒要看谁等得下去!传令下去,多着小队快骑,四处劫掠金贼辎重,不许一粒粮,一颗草送至撒离军中,此外多攻几个州县,但凡贼子报急快骑一律不得阻拦,都由他去!”
岳雷、高林领命出帐,自去安排人手,此时岳家军主力已经抵近汾州地界。离撒离喝大军也不过六七十里。眼下骑军主力一日可以杀至金营中,却双双停下步来,都在等对方动静。
入夜后,杨再兴一边分析手中得来地各路军报,另一边却虑及长远处,着人安排纸笔。
七日后,大夏西平公任得敬收到三百里快骑送达的杨再兴密函。大意曰:“河东贼酋撒离喝者。屡劫杀宋夏行商,前者破宋时节。屠掠百城,实万夫所指,仗其麾下勇力可恃,于宋、夏皆为祸日久矣。某奉旨节制汾州府,数年间难以奈何此贼,遂治兵戈于泽、潞二州,以待时变。近数月间,此贼欺我泽州府境内,名为剿贼,实为袭扰某治下州县。此诚不可恕矣!某不自量,举帐下勇武之士数千,欲诛此獠于河东。其间若有妨西平公之处,惟望海涵,且望严守夏境,免为溃贼所扰是幸!”
任得敬得书,悚然惕惧。前年夏国境内多有民乱,仗晋城精铁源源不断送来,遂仗之以平夏境,对杨再兴麾下兵马也有颇高评价,眼下撒离喝总领河东数万兵马,杨再兴居然敢以二州之力,想要一举诛杀撒离喝,可见其实力还要在自家估算之上。若说夏人对河东一点想法也没有,那是忽悠天下人。但大金国力之盛,让夏人分得河西之后,对河东早没了垂涎的能力,撒离喝凭麾下兵马,平日里对夏国也是耀武扬威,何况在眼下夏国大乱初平之时?但杨再兴就有这个能力,敢直接宣布要取撒离喝人头!
撒离喝一去,河东将在何人之手?
任得敬一摇头,赶快从头脑中驱除出这个可怕的想法。若是杨再兴能够轻易铲除掉撒离喝,则河中地面上最可怕的已经不再是大金国了。撒离喝一死,河东金军无人可以与杨再兴相抗,数十座城池将尽入杨再兴手中,那时大金国必然举大军来报复,说不定还须让夏国出兵,此事非同小可,还须着紧报与国主!
恰在下令之时,脑中灵光一闪,将快要出口的命令停了下来,火速召来任之才。
“大人有何吩咐?”任之才这半年来在府上闲得生疮,闻说西平公急召,屁颠屁颠跑来。
“带一拔人马,即往延安府边关,着人紧守边关,不可放一人出入,近日河东必有大乱,须防宋、金两国人马进出,此外,待河东平定,再亲赴汾州一趟,带某家书信前去,另附些金银之属,以为某家礼节。”任得敬干脆回避了国主李仁孝,打算自家处置此事了,至于大夏国中其余文武,且待河东大乱之后,再告知不迟。杨再兴此时不向夏国通报,而是直接向自己来书,也算认定了自家在大夏国地实力,若是告知李孝仁,反添烦恼。
任之才得令,大为不解,犹豫道:“大人,咱跟撒离喝没什么交情,为何要与他如此礼节?”
任得敬苦笑道:“你以为河东地面,眼下是谁的天下?撒离喝绝难过得此关,日后一入延安府,便知该向何人礼节了!”
说这话时,任得敬遥望河东,感慨万端,似乎已经看到一出大戏正在上演。
也不出其所料,此时,汾州城下,已经杀声四起,汾州城已经被四万金军团团围住。
撒离喝之计,虽然不像高林所说的那样,一心要与尾随而来的岳家军厮杀,但也相去不远。乌带之灭,本在撒离喝意料之中,但让其心惊的是,岳家军已经不再是太行山上一群毛贼,而是兵强马壮的正规军了!前后数十批斥候发往平阳府,得回的消息都差不多,道是大队岳家军尾随而来,只是探得不甚详细,有说一万,有说三万,有说五万者,但其中过半是铁甲精骑无疑!
“三万铁骑?”撒离喝得报,自家都失笑起来。
若说岳家军有如许多地铁器,还情有可原,居然有如此多地良马,则绝不可能!看来多次派遣出去的斥候都被岳家军军容所慑,连兵马数量都探不清楚了。
太行之败,撒离喝虽不再小觑岳家军,特别是那个面貌酷似岳飞的小将,必为岳飞之后无疑,但必竟太行厮之时,岳家军不过恃地利天时,论城池攻防,或者骑军冲杀,只怕撒离喝还没有真正怕过谁来!除非是岳飞与杨再兴齐至,否则,撒离喝对自家的大队骑军还是有信心的。
之所以留军不发,驻马介休,撒离喝却并不只是为了等候岳雷。
“大帅,汾州城不过数千山贼据守,如何不去取了回来,以待山贼来攻?那时可进可退,如何不便,却在此间枯等?”帐下猛军孛堇不解,在帐中问道。
“哼!太行诸路山贼据山寨为寇,平日里山高水深,大军进剿艰难,如今不但有数万山贼追来送死,还有数千山贼坐困孤城,岂不美哉?呵呵呵——”撒离喝纵声笑道。
过得两日,情形越发不妙起来,后面尾随的数万岳家大军不再进逼,而是原地不动,并四处劫掠州县,此外再无一车粮草前来,大军耗费粮草不赀,久候下去,居然在自家地面上都给养不上了。
撒离喝苦等了六七日,终于再也等不下去,咬咬牙道:“好个岳贼!既然不肯来送死,便在汾州城下见!”
在撒离喝看来,岳家军久居太行,眼下好容易取得河东大邑汾州容身,岂会轻易放弃?只要将汾州围得死死的,不愁太行诸路贼子不来援手。
二月十八日,撒离喝大军进至汾州城下。
汾州城由一座主城与四座外城组成,四座外城也算得上各自独立的城池,与主城皆有一定距离。
牛皋早在十余日前就已经下令,将汾州城兵力集中,东、西、南、北四座外城内的军民撤至全空,不给撒离喝留一粒粮一根草。
撒离喝率军到日,即据四座外城,并将四城连接处用连营围得死死的。
“这些山贼哪里懂得甚么用兵之道!”撒离喝率众立马汾州主城外,遥指汾州城墙上地“岳”字大旗,对众将道:“若是贼众据四城而守,某家还不晓得大军如何摆布,才围得下五座城,眼下大军未至,居然就自行放弃外城,倒要看这伙毛贼能够守御此孤城到几时!”
次日,金营中杀声四起,处处皆是攻城器具在组装,城头上,牛皋环眼圆睁,笑道:“还怕杨兄弟算得不准,眼下看你这伙贼子如何逃得出老牛掌心去!”
午时,数座箭楼已经在城外搭起,金军齐声高叫,将箭楼推向汾州城墙近处,箭如飞蝗往城中泄去。城头上岳家军举盾防御,盾面上叮咚声响如密雨。
入夜后,金军暂歇,半日下来,毕竟没有进入实质地攻城阶段。
“儿郎们,让狗贼也尝尝咱的箭!”老牛喝了小半瓶晋城老窖,醺醺然叫道。
城头火箭在夜空中有如焰火盛开,覆盖了城外箭楼与近城的军营,晋城精铁打就的强弩果然名不虚传,八百步外的金营中都处处火起。
战太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宋民为噤蝉,义军为黄鹊.关中!
汾州,周时古兹国所在,春秋时晋国腹心之地,曾隶属故太原郡治下,后晋国三分而属赵,如今北接太原府,南邻平阳府,西控延安府,史上至今,历来是三晋要冲,若塞太行、控汾州,则吕梁与太行间名城尽在顾盼覆手间尔。
清明时节雨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晚唐小杜赋诗至今,酒以诗名,地以酒显,汾酒在晋中大地上久有盛誉,如今虽不及晋城老窖之鼎盛,但在太原、汾州一带,却仍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可惜战乱频仍,烽火连天,自撒离喝主持河东军政以来,汾酒久未通商天下,只有夏国与西域诸国还偶有贩运,其余皆尽入金营,为诸酋所享。
撒离喝眼下心中怒火,却非汾酒可以浇熄。
汾州城在金军猛攻下已经硬撑了三天,眼下十余架攻城云梯下,虽然仍是杀声震天,但云梯上却是不断有尸首坠下,再无一名金兵能够在城头上站得住脚!城外十一座箭楼上,飞箭如蝗,与城头上的岳家军弓箭手较量不休,令撒离喝心惊的是,连箭楼上金兵也难逃城中岳家军强弩攻击。撒离喝麾下多的是马上骑射的高手,战阵之上往来对射,连晋城军也难说是金军对手,但眼下这般立定了脚对射,除了准头,更重要的却是各家弓弩强度。
金军中得些钢铁不易,岂能有晋城中不要钱似的打造强弩所需精铁?城头上十余架床弩一旦发威,足以将箭楼上的木桩一箭射断!便是加强版地神臂弓。通过晋城铁打造出来,眼下在岳家军手中也有惊人的威力。
惟一能够让岳家军略有忌讳的,只有金营中的高大抛石机。
“轰隆——”
一块巨石砸在墙头上,将一堵箭垛撞得粉碎,四处飞溅的石屑将周边数名岳家军士卒射伤,墙头上一阵忙乱。
此时便见得岳家军与其他兵马不同之处:数十名身着灰衣皮甲的步卒迅速扑上城头。几张担架摆开,顷刻间将伤兵移下城头,送往后方医营中。张大夫亲授地数十名弟子忙得不可开交,为送到的伤员止血、去污、上药,百余名妇女忙里忙外,为这些处理伤口的年青大夫们打下手。这般救治下来,战场上的死亡率大为降低。
“牛爷。西门撑不住了!”一名小校满面熏黑地冲上东门城楼。累得气喘吁吁地,向牛皋报道。
牛皋提过身边一块碎石,狠狠抛向沿梯爬上来的金军,眼看砸落两名秃头垂辫的女真汉子,这才哈哈大笑,转过头来喝道:“拿某家的锏到府衙去,叫某家亲卫们关了衙门,闭了府库,尽数上西门杀贼!”
那小校得令,匆匆持锏而去。待到府衙一看。只得叫苦:衙中只有看守财物地数十名岳家军士卒,若是将这批人都叫去了,城中再无人看守府库,一旦生乱,如何弹压得住?正在与军士们相商,彼此两难之际,城中数百宋人聚至府衙。为首地汉子叫道:“列位军爷。小子们在狗贼治下生不如死,眼下城防吃紧。都愿意到城头上与狗贼拼命,只是手无寸铁,有力难施啊!”
那传令的小校大喜,叫道:“如此正好,城中还可召集多少人手?库中多的是兵器,大伙儿这便上城头厮杀去!”
那汉子闻言,不再急于领取兵器,转过身去吩咐道:“列位,这便回各里坊中,召集能够出力的好汉爷们,到衙门领兵器!咱们与那班金狗拼了!——
攻城战这数日间,牛皋一直在发动众百姓为岳家军搬运器械粮草,也在协助岳家军救助死伤,只是老牛历来依足岳家军规矩,一不扰民,二不轻易拉,所以还未动用到让百姓上城头参加防御这一招。眼下既然口子一开,城中百姓哪里还有不响应的?
“各位好汉子,岳家军已经抵挡撒离喝数日,兵马不继,城破之后,免不了又是屠城局面,好汉子何必死在城破之后?是带把的便随某家上城头杀贼,拼得一个算一个里坊里宋人相互鼓动,两个时辰内,各处城头上冒出大批布衣战士,城头兵力增加一倍有余。
“鸣金!——”
撒离喝眼看冲上城头的金军越来越多,正在心中窃喜,却不料一个时辰之内形势逆转,城头上冒出来大批宋人协助,岳家军杀意大涨,金军再也抵敌不住,再鼓而衰,不得不败下阵来。
“射书进去!若是宋人再有敢协助岳家军者,城破之日,城中鸡犬不留!”
撒离喝回营中,见满营伤兵,皆为岳家军劲箭透甲所伤,眼下死伤已经近五千,犹未能踏上汾州城头,如何不怒!
次日,辰时刚过,牛皋得报,城外金人已经大举列阵,眼看将要攻城,不由得火起:“这班金狗杀得还不够多?这等时辰即来送死?”
其实也难怪牛皋火大,近日攻防之间,岳家军守城兵马已经折损了千余好手,今日若非城中百姓自发上城助守,或者西门处伤亡还将大增。即使如此,上城防御的百姓也因为兵甲不完而伤亡了百余人。
辰时列阵完毕,那金人岂非丑时二刻即已经开始集结?
城头上,岳家军早已经严阵以待,警讯彻夜不息,城头火光将城墙下照得有如白昼,只怕金人偷城,此时天已大亮,早有数千军民在城头坚守。
“牛爷!金狗又是这般作贱宋人!”岳家军与城中宋民遥望南门外光景,目眦欲裂。
南门外,千余宋民,老弱妇孺皆有,被驱赶在金军阵前,缓缓往城门推进,阵中哭声震天,呼娘喊儿不绝于途,金骑纵横驱赶,每过一名宋人身侧,便是长鞭挥出,将宋人抽得血肉淋漓,大声惨叫,或者从妇人身上抽下大片衣衫,雪风中衣不蔽体的宋人冻得颤颤巍巍,却不敢停步,直逼往城墙之下。
“城中宋人听者:若再不献城出降,便将这一众宋人都杀了!”
城下有嚣张的通译立马众妇孺之后,高声叫嚷,城头上下,众皆黯然,这声音却传得清晰之极。
牛皋在岳家军中,却是攻城地时候多,守城地时候少,这般情形此前也遇到过,却是由岳飞主持大局,或者暂避敌之兵锋,以免多伤宋人,或者以快骑高速出击,将宋人与敌阵隔离开来。但眼下轮到自己当主帅了,面对这等艰难选择,却是难以决断。
“牛爷!该当如何?”众军纷纷不安起来,近旁的将校们已经开始催促牛皋拿主意。
牛皋此刻衣甲未整,却是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哭泣的大宋子民,不晓得应该如何下这道军令,直急得脑上汗湿须眉,瞬即变得冰冷!
“射!”牛皋手足颤抖之下,眼见城下敌军已经不能再近了,终于怒吼:“先将押阵的金狗射个干净!一个也莫留!”
城头上箭如雨下,离宋人大队最近的数百金骑立即被箭雨覆盖,惨叫声大作,此番却是轮到金人遭殃了,那宋人通译更是道当其冲,本来军中文吏披甲就不太完整,加之离城太近,不晓得城头上会如此下狠手,当下被射得有如刺猬一般。
撒离喝在阵后见此情形,大失所望,叹道:“此寇非寻常可比,放箭吧!”
身旁众孛堇还在犹豫间,撒离喝补了一句:“先杀了一众宋人!”
霎时间,金营中也是箭如雨发,却是先将近城的一众宋人妇孺射死大半。城头上众大宋军民皆是暴怒,杀声大涨,这一日的苦战拉开序幕,只是金人损伤更多,城头战意更坚。城墙上下箭如飞蝗,飞石如雨,残肢断臂不时抛飞而起。
此时,数十里外,狄青墓前,杨再兴为大宋神将祭奠完毕,终于上马,大喝道:“众位,昔日狄大人在此间,夏人不敢东窥,如今金狗窃据大宋河山,屠戮大宋子民,若吾辈不能驱除金虏,光复河山,有何面目以对我大宋神武无敌地狄大将军!诸军今日即随某家进击,杀尽汾州城外金狗!”
“杀尽金狗,尽复河山!”
山谷中应声如雷,岳雷、高林等辈热血贲张,怒吼声中,率队径发汾州城。
平遥城外,密林深处,孙恩、李琪跃马而出,身后蹄声动地,两万潞州步骑紧随其后,孙恩在队首大叫道:“诸军听令:牛将军已经在汾州独抗金狗五日,今日该吾辈杀金狗了,杀!杀!杀!”
“杀!”
林间杀声大作,十里之内鸟兽避迹。
一日之间,南、北共五万岳家军齐齐杀向汾州城!
西川和尚原,杀金坪关墙上,大宋使相、节度使、御前军都统制吴大人伫立城楼,旁边一员黑面大将问道:“大哥,金狗关中兵马尽集河东,与岳家军相抗,川中大军久候于此,何不趁机取了关中?”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章 完颜亮变节,岳二爷破阵。意外!
吴闻说,苦笑道:“自吾兄之死,川陕兵马尽属御前,不得朝廷中枢之旨,不敢妄发一箭,诸兄弟与咱家为大宋防御关中金狗有年,岂不知此乃千载一时之机?若能够占得关中,便停兵不发,也须让上京诸獠头痛三分。只是——临安朝中,眼下全无动静,若是某家轻举妄动,岳鹏举便是前车之鉴!岂不畏哉!”
城头上众将默然,许久才听得吴叹道:“某家这便请旨出击,大约也难过秦桧这一关,兀术虽死,上京须有举动以安天下兵马,只是不晓得此番又是哪一位贼獠得居上位,与我大宋为难……”
天眷八年,也是大宋绍兴十八年,二月二十四日,上京,廷议在一片默然中戛然而止。
完颜亮一身戎装,肃然恭候在玉阶下,御座上的完颜,与垂帘的裴满氏,眼下都在静听宫中黄门宣读对完颜亮的分封。
“……龙虎上将军,今为左丞相,领行台尚书省,大金兵马都元帅,总领天下兵马……”
朝中诸老臣皆一片黯然。大金国如今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兀术,再也轮不到他们干预宫政大权。
大金国立国之初,诸部族的地位大致可算平等,阿骨打之前,皇位依足女真规矩,一般是兄终弟及,年幼的子侄辈们都没有天然的继承权力,直到阿骨打取得政权,一切依汉人规矩,始有立嗣之意。诸族勋贵眼见大金国逐日强盛,远非当年白山黑水间的部族联盟可比,岂会不眼热?只是大金国朝政在宗弼手中大量起用汉臣,国体已不可改,制度更全,至完颜主政后已经确定了立嗣之制。国主传承之制逾加不可更改。
但宗弼等辈把持朝政,从不将完颜放在眼里,也让诸勋贵再生出一线希望:若是能够占据兀术的地位,与当皇帝何异?
加上完颜至今无子,又上诸部族勋贵们有了诸多想像空间。
岂料兀术死后,裴满氏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将兀术之权牢牢抓在手中。眼下又召回完颜亮承袭了兀术之职。眼看大权已经有主,众臣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散朝之后,初次参加廷议地孛迭纵声大笑:“丞相,某家说过甚来?家父在府中还有许多文书须交待与丞相,王府僚吏也须到丞相府应差,这便到下官府中一叙如何?哈哈哈哈!”
说话间,悄悄做了个饮酒的动作。
完颜亮还未及答话,一名内侍已经转出朝堂来,轻声道:“陛下宣左丞相入内议事!”
完颜亮对孛迭无奈一笑,后者一吐舌。独自出宫去了。
御书房内。完颜举起偌大酒杯,向完颜亮贺道:“迪古乃,今日权倾天下,可不负当日幼时言语?与朕共饮此杯!”
完颜亮眼圈一红,忆起完颜小时在家中曾道:“做皇帝时,便让弟为丞相!”
“陛下!迪古乃蒙受如此隆恩,敢不竭力尽命!”完颜亮毫不推却。举杯一饮而尽。
完颜再举起第二杯。自家却有些酸楚:“自朕年幼登大位以来,屡为宗翰、宗干、宗弼一班族叔把持朝政。兀术虽忠,仍视朕为汉家小子,不肯稍移权柄予朕!这大金皇帝,究竟是谁在做?迪古乃是朕骨肉臂膀,料来不会为朕罢?”
完颜亮“扑”地跪下,泪难自抑:“陛下自然是吾骨肉兄长,臣弟若有悖逆之处,天地不容,死于万军刀箭之下!”
完颜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将完颜亮扶起,将更大的一杯酒塞到他手中。
“迪古乃与弟妹相敬如宾,让朕好生羡慕!”完颜面色转恶:“那恶妇在宫中生杀予夺,无恶不作,朕——几番要杀了她,却怕女真诸族惊恐!今日吾弟得了兵权,自此可在朝中与朕共决大事,不必再受那恶妇掣肘,想想便好生痛快!与朕饮了此杯!——”
一语未尽,已经引杯畅饮。
完颜亮却是心情复杂,略一犹豫,也将杯中酒饮个干净。
入夜时,完颜已经大醉不醒,完颜亮自入内宫,至此也始终没有机会与皇帝谈论军国大事,眼见皇帝已经彻底倒下,只得苦笑而罢——当今之世,岂是高卧之时?只是如今该当如何处置?
出得书房,寒风一激,完颜亮酒意全无。与完颜不同的是,后者长居深宫,酒色伤身最剧,又少得锻炼,每年春秋两季或者还有狩猎的机会,也不过匆匆数日便罢,哪像完颜亮久在军中,南征北战,身子坚实,这点酒还醉不倒自家。
正在那里想着心事,不晓得该如何开解皇帝,才能让他远离酒乡,重新振作起来,与自己共商国是,却听得耳边莺声呖呖:“丞相,皇后着婢子来请丞相过去议事。”
完颜亮为之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虽然自家已经从名义上成为了大金国朝中第一人,却还没有接掌兵权虎符,眼下距离真正取得权力还差最后一步。
“丞相——”裴满见完颜亮入内时即行叩礼,幽幽道:“叔嫂间何必这等生分?大金国今日是何世?还须这般掉虚礼?若非事已不可为,本宫何必惫夜邀丞相相商?”
这话一出口,两人面上都是一滞,裴满氏满面红,似笑非笑,完颜亮却黑着一张脸,不敢多置一辞,此等事越是辩解,越是麻烦。
“丞相且看,眼下燕京军报,当是丞相最为熟知的,东胜州已在敌手,太行山贼却在大同府外出没,大同府所在,是大金国河北根本,绝不可有失,丞相以为,大金兵马调遣,当以何处为先?”裴满氏收拾情怀,开始认真与完颜亮探讨军务。
完颜亮这才得以解脱出尴尬境地,肃容道:“蒙古蛮族屡侵大金疆界,臣为大同防御经营有年,只是河北吃紧,才南下援开封,以致贼子有机可乘,此事亦不难,可着萧裕率燕京兵马两万出镇大同,伺机便出击东胜州。太行诸贼实是心腹之患,河东、河北尽在太行左右,一日不能尽剿诸寇,则河北一日不得安定,只是大同附近历来并非太行诸贼势力所及,大约不过是小股贼人趁乱袭扰,不必为意,若要平定太行诸寇,还须依臣在大同防御之策,于要害处多设寨堡,封断粮草人马进出太行之道,则贼势日久自灭,此事非旬日可办,须长久计较。眼下倒要多着人探宋国虚实,若宋人不曾大举来犯,其余皆是癣疥之患矣!”如裂,喉中有如火烧,急呼左右进水,待消了烦渴,却才问道:“迪古乃呢?”
左右内侍一时哑然,不敢开腔,面色尴尬。
完颜顿觉不妙,沉默半晌,才喝道:“狗奴才,那迪古乃现在何处?还不报来?朕要一个个杀了尔等这班奴才!”
一名内侍这才战战兢兢上前道:“陛下,丞相早前曾来此间探视陛下,见陛下未醒,已经到……到……到了……”
“倒了何处?!——”
完颜一反手,“呛啷”一声抽出佩刀,靠在那内侍脖子上,厉声问道:“迪古乃到了何处?”
“到……皇后……”那内侍吓得面色翻白,被完颜一把掷于地上。
“砰!——”
殿门撞开处,完颜持刀怒视殿中,却见裴满氏、完颜亮正与一班尚书省汉臣商议兵马调遣之事,正忙得不可开交,满腔怒火一时滞住,不晓得该不该发儿,面色青白轮转,难过已极。
此刻比他更难过地却是汾州城下的撒离喝。
昨府申时,大军已经自城下退回营中,金军连营十余里,处处***,将汾州城困在当中。撒离喝气怒难平,小小汾州城,当日传檄而定的地方,金国兵马初来此间时节,前锋未至而宋军已经逃遁一空,哪像现在,如同一块根本啃不动的硬骨头!
这几日里明明看到城头上宋人一日少甚一日,撒离喝用尽抛石、火箭、掘坑诸般计较,仍然不能奈何得了城头上岳家军,还能够有何计可施?
帅帐中众孛堇皆如泥塑木雕,不发一语,这几日打下来,岳家军在太行的坚不可摧再次涌上诸将心头,但大的将校们已经在私下讨论长期围困的可能,却无人敢去捋撒离喝虎须。
兀术遗书中,屡屡提及宋国渡河北伐地对策,但对于眼下地形势却无半点提及。
突然,地面颤动,烟尘无风自起,帅帐中器皿乒乓作响!
“敌袭!——岳雷来了!-
撒离喝第一个反应过来。
后方岳雷率大队步步跟随之事,撒离喝比每个孛堇都要清楚得多,越是久攻不下汾州,岳雷带来的压力就越大,撒离喝已经独自抗了许久,却只得攻城一条路,河东地面上难道哪里还会有兵马来援?
撒离喝一声大叫,帐营中立即乱作一团,众将出帐看时,四望皆不见敌踪,只听到动地的蹄声。
岳雷!
岳雷在哪里?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汾州大破贼,三晋巨雷起。夜攻!
“杀!——”
漆黑的夜色中,只暴响的杀声四处震荡,金营中人人惊惧,哪里还有还手之力?四股骑军大队如风破入营中,转眼间分为多支小队,纵横杀戮,金营中处处火光升起,惨叫声大作,连汾州城中已经歇息的岳家军与宋民都惊得涌上了城头。
“哈哈哈!——”牛皋现身城头:“点火!开城门!潞州好汉们来得正好!”
可是四下里一打量,连老牛都怔住:金营外还有大队人马四下围住,营中正在冲杀的兵马也不下三万,究竟来了多少人马?
汾州城头***四起,墙头上亮如白昼,城下杀声更涨,金营中哭爹喊娘者所在皆是。
“入城!——”撒离喝在马背上嘶声大吼:“入城!——”
汾州城门处,岳家军如潮水般涌出,哪里还进得去?但撒离喝所叫的,却非入汾州城,而是四座外城,虽然不能与汾州城相比较,但总好过在平野之中被人宰割。眼下撒离喝也已经判断出来,金营外围已经被另围了一层,若是在黑夜中贸然突围,指不定能剩几个人冲出去。
让撒离喝无可奈何的是,乱军之中,哪里能够将军令传达下去!
但好在金营本来就靠近四座外城,变乱一生,金军见形势不妙,早有不少眼尖的夺路而逃,别无选择之下分别涌入四座外城中,只是先进城的忙着关城门,后来的却拼命要抢进城。在城门处往往自相屠杀。
“奶奶地——”东城外便有人高叫:“女真人便高一等,渤海人当真不是人么?兄弟们杀了女真人再入城!——”
一时间形势更乱,双方正杀得不可开交,大队铁甲骑军突至,当先一将手中铁枪一搅,数柄刀枪冲天而起。一个头颅随后飞至半空,火光闪耀处,一员青年勇将怒目圆睁,将铁枪使得如繁花怒放,当者无不胆战,却不是岳雷是谁?
南城外,一队悍将破营而入。为首者长髯飘拂。满身鱼鳞铁甲,手中铁枪有如催命符,所过之处连惨叫声都戛然而止,金军当之者多半被枪刃割断咽喉,或从胸部一枪透背,再无返生地希望,后面诸将如狼似虎,营中如碳破雪,绝无阻滞。一名侥幸反应过来的猛安孛堇暴吼一声,将手中狼牙棒猛砸过去。“当”的一声震向过后。狼牙棒不可思议地反撞至半空,那猛安还在错愕间时,已经铁刃临身,眼前红樱一闪即收,露出一个斗大铁蒺藜来:却不正是泽州杨铁枪!
牛皋在城头眼热难抑,提锏冲下城来,跨马撞入金营。转眼间已经将南门外金营踹了个对穿。直冲出营外,却见火光如线。正对面一排精骑,正以手中简化版的强弩对着自家,大骇之下叫道:“莫动手!是自家人!”
对面骑手中暴发出一阵哄笑,隐隐听到有人欢叫:“牛爷还是这般谨细!”
老牛听得一陈暴汗,忙收起手中兵器,上前问道:“当面是哪位将军统军?为何不是潞州兵马?”
对面冲过来一名小校,到牛皋面前拱手道:“牛爷,某家是晋城高统制麾下,此番连杨爷都杀了进去,若不是杨爷早有吩咐,咱家都忍不住要杀几个金狗祭枪了,牛爷没遇上杨大人?”
“老杨都过来了?”牛皋两眼放光:“这老杨不厚道,着某家取下汾州,如何亲自来杀阵?竟不让老牛杀个痛快?”
当下舍而不问,返身纵声狂吼,再次扑入金营,看得一众泽州军纷纷咋舌:“老牛五十好几的人了,这般嗜杀!”
天明时,大局抵定,牛皋满面红光,却是血丝布满双眼,到处撞着人便问,这才在北城处与杨再兴、岳雷、高林等一众将帅遇上,免不了一阵欢笑喧哗。
杨再兴却没这等好兴头,只略略打了个招呼,便让踏白军报上战果来,这岳家军不但是以岳雷为名挂出岳字旗号来,连军中编制都依足岳飞旧制,踏白军不仅负责斥候管理,也负责及时统计战场情形,报与主帅。
“禀杨爷,夜来一战,已收金贼尸首一万二千余具,营中俘获三千有余,其余金贼尽入汾州城外西城与北城,不知数目!本军兵马折损二千余,正在救治者数百,请杨爷示下!”
牛皋听报,大笑道:“好!好!好!撒离喝可用之兵,攻城五日之余已经不足两万,眼下纵使逃脱些许,西城与北城总共不过数千贼子,还不一鼓而下?”
岳雷与杨再兴互视一眼,都摇摇头,岳雷道:“牛叔叔所言,也有未到处,这贼子在平营中,总逃不过我大军跎踏,若是进了城池,却非易事,恐怕三五日内难下,此战宜快不宜慢,迟则恐有别处兵马来援,那时岂不功亏一篑?”
高林纵马上前道:“贤侄过虑了——河东地面上,除却撒离喝这一路兵马,别处兵马自保都难。太行诸路兵马下山,亦有此意,纵然撒离喝麾下快马急报开封、洛阳,能够凑出万余兵马来,保怕未必敢来救,何况一往一返不下二十日,这伙贼子岂能逃出我大军手中?”
牛皋见杨再兴不语,略一思忖,笑道:“老杨不必过虑,这四城中某家早已经搬空粮草,金贼便躲了进去,也逃不过三五日便要出降,否则饿也饿死大半!”
杨再兴摇摇头:“三五日?哪里等得!明日便要发兵别处!只在今夜之前,必要取下这两座城来,不可迁延!”
众人皆是大骇,不明白杨再兴为何如此着急。
午时,诸军略事休息,大半兵力便已经集中到西城与北城外,密密层层,围得铁桶相似。
与汾州城大不相同,这西城与北城的城墙低了丈余,不过两丈高下,杨再兴心急之下,将就金军搭好地投石机,集中到西城一处,斗大的石头如雹雨般往城中砸下,只听得城中惨叫连天,这汾州城本在三晋心腹地,一望平野,外城中多的是简陋木屋,纵有些砖瓦房,也当不得这般当头猛砸,个把时辰之后,云梯搭上去时,城中早已经乱作一团,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不到未时末,西城中已经押出四千俘虏。
北城却比其余诸外城高大些许,而据西城中战俘所言,撒离喝应该就在北城中,是以此处极难攻下,牛皋将西城分与杨再兴,自家却守着北城猛打,直至天色渐黑,仍是杀声震天,却不见有何进展。
“牛爷!杨大人过来了!西城已经拿下,那撒离喝该在北城中!”
听得帐下斥候禀报,牛皋既喜且怒,喜者,撒离喝毕竟在自家地头上,没有落到别家将士手中去,怒者,自家攻的城池比别人慢了一步,让老杨看到,岂不大失面子?
“一班蠢奴!让老牛自上去!”牛皋大吼一声,趁杨再兴没出现在面前,抢过位置便扑上云梯。“牛爷!快下来!牛爷!去不得!”
下面将士们都看得大骇,纷纷大叫。城头上金兵也不是傻子,听得这边热闹,居然有牛大爷亲自上阵,都将弓箭招呼过来,老牛才爬上两三步,听得弦响,急忙一缩头,只听得“嚓!”的一声,头盔上插正一支狼牙箭,不由得暗自吐舌。正待往上爬,听得背后一阵马蹄疾,腰间一紧,已经被人从梯上拦腰提了下来。感觉自家肚子在马背上颠得生疼,老牛怒从中来,刚要开骂,却被掷之于地,翻身看时,将自家提下来的正是杨再兴。
“老杨开什么玩笑?!”牛皋爬起来时,满面通红,既臊且怒,却不好十分发作,对杨再兴吼道。
“牛爷莫开玩笑!”杨再兴翻身下马,将马交给身后地岳雷,这才对牛皋怒道:“老牛便是这般好战!若是死在金贼箭下,何人去取太原府?!”
牛皋一听,大喜过望:“老杨当真让某家去取太原府?”
杨再兴扭过头不去理他,却直盯着北城墙头,招呼道:“传令下去,鸣金!”
牛皋腆着脸凑过来:“老杨,不可捉弄某家——着实让牛某去取太原?!”
旁边传来一阵大笑,众皆哄然。
杨再兴这才点点头:“当日岳大哥令牛兄率部取关中,所向无敌,小小太原不在话下,撒离喝已经将诸城兵马调度一空,太原城中不过四千可用之兵,连城头也站不满,老牛有何话说?某家却要先说一句丑话:只可智取,不可多折损麾下儿郎!”
牛皋此刻不知身在何世,满身毛孔都打心眼里笑出来:“老杨不负当日兄弟一场,且候着,看牛某如何取太原府!”
入夜后,北城墙上,金军不敢稍有懈怠,彻夜巡逻,但见城外岳家军也未歇息,仍然将城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劲弩将铁箭送上城头,附书劝降。
才到酉时三刻,却听得城门外一阵乱吼声,数架投石机抛出东西来,城门上下突然暴响,火光四射,地动山摇,声震数十里外,连远在汾州城南地外城都听得清清楚楚,城门处当面的金军更是魂飞天外,但见城门洞开,城楼上烈火雄雄,火光下,守城门的金军尸首相籍,已经死得干净!
城外岳家军齐声高叫,杀声大作,数百骑从城门破入率先涌入,数千步卒紧随其后,直杀入北城来。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二章 岳雷诛巨恶,铁枪镇汾州。奏捷!
“天雷!——是天雷!——
北城中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军心大乱,眼见岳家军潮水般涌入,哪里还能相抗?北城不过二三里方圆,片刻之间,已经杀入近万兵马,火箭乱飞,刀枪如林,霎时间便如修罗地狱,火光下但见残肢断首满地,血洒街巷,尸卧青砖。
撒离喝此刻早没了纵横河东地面的英勇,兵败如山倒,谁又能有移山之力?
“杀!杀出去!——”
面对滚滚不竭扑上来的岳家军,撒离喝终于失却理智,提大刀纵马反扑上去,身边亲卫大骇,疾策马追随,转眼间赶上,数骑抢到撒离喝马首前,将撒离喝死死拦下。
“大帅,眼下不是拼命时节,快换了衣甲,出城再说!——”已经明白大势尽去的麾下将校开始给撒离喝弃掉衣甲,换上普通金军皮甲,拥着撒离喝往北门而去,此时城中金军已经死伤大半,北门处再无岳家军涌入,居然一片空虚,城门外黑黝黝的一片。撒离喝大喜,率众狂奔而出。
“狗贼哪里逃!——”
北门外,刚纵马跨出吊桥的撒离喝正以为逃出生天,却听得一阵鼓响,眼前火光四起,数千步骑整整齐齐拦在当面,刀枪如堵,铁甲如墙,不独此处,整个北城外皆是岳家军,莫说这数十骑明显得很,便是蝼蚁过路也须被踩成泥尘!
撒离喝面色惨白,手中长刀“当”地坠地,在青砖上砸出一道火星来。
“大帅!——”
身后数骑惊呼。
“是撒离喝!快射!——”对面岳家军中跃出一骑。正是高林,眼见撒离喝转身要逃,断喝之下,弩箭如雨,将这队金骑连吊桥覆盖得滴水不漏。
撒离喝大骇之下,拔转马头已经不及。右臂上被强弩插正,直钉入骨!还好在周围数骑见势不妙,早早挡在主帅面前,惨叫声中,护主的几名金军栽倒马下,却为撒离喝争取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也不管身后二百余骑有多少活了出来。急急纵马往西而去。只是处处皆有岳家军,哪里才是生路?
“撒离喝莫逃!——”高林眼见弩箭未能射死撒离喝,怒吼之下,止住麾下兵马,自家纵马狂追,将至西门时,前方数将挡在面前,撒离喝前后是敌,左是大军,右是城池。一时立马踌躇。不晓得该往何处去。
火光映照下,高林大喜道:“二公子,这便是撒离喝,不可错过!”
三军肃然,四下里一时俱静,片刻之后,岳家军阵中大声呼喝:“杀!杀!杀!”
撒离喝回顾周遭。只得二十余骑相随。四下里却是岳家军千军万马,如何能够侥幸!当下强鼓余勇。虽然汉话半生不熟,仍暴吼道:“岳飞之子,可敢与本帅一战!”
此刻城中战斗渐息,黑夜之中,不晓得金人有几个活了出来,只是这铁桶也似地围困中,除却死伤,只有被俘一途,岂有其他选择?城中岳家军不及打扫战场,纷纷涌出,将这数十骑围在当中,听得撒离喝公然向岳雷叫阵,都是一片哗然。
“好狗贼,死到临头,还敢与二公子交手!”
“莫理会!射死此贼!”
“二公子!杀了他!——”
杨再兴此刻也穿城而过,立马至岳雷一侧,岳雷略一瞥杨再兴,见后者微微颌首,心花怒放,大叫道:“撒离喝速来领死!”
一声未已,已经纵马横枪,突至阵前,火光下满身鱼鳞甲闪闪锃亮,手中便是岳飞昔日威震四方的岳家铁枪,只是枪头红樱近日饱饮金人之血,正红得耀眼,枪尖一线白刃隐隐反射出白光来,看得撒离喝心头一悸。
“杀!”
撒离喝夺过身边金骑一柄狼牙棒,挥动中舞出一团乌光,纵马扑上前去。
岳雷心中默念:“父亲!大哥!当日开封城外不曾诛杀此獠,今日岳雷了此大愿!”当下也不稍让,纵马挺枪,挽出一团绚丽的枪花,迎向对面作困兽之斗的撒离喝。
“当!——”枪棒相交!
“杨兄弟,这个——”
牛皋轻轻移到杨再兴马畔,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场中杀得生死一线的两骑。杨再兴头也不回,自家也正看得紧张,却沉吟道:“岳雷方当年少,又防护得周全,若是那撒离喝不能在一照面间伤了岳雷,便是自家的死期到了,他错在不该将衣甲抛却,否则还堪与岳雷一战。眼下么——谁也救不了他!”
说话间,撒离喝气已粗喘,手中狼牙棒有如千钧沉重,眼看岳雷挺枪过来,双臂暴发最后地潜力,将狼牙棒横砸向岳雷胸腹间,却不理会刺向自家的岳家枪。
“不好!两败俱伤!”
杨再兴手心汗出。
岳雷却在瞬息之间反应过来,侧身之间,避过尖利的铁刺,手中铁枪由刺转为荡,枪柄与狼牙棒撞正,却是以铁柄撞中木柄,只听得“啪”的一声,狼牙棒从中折断,撒离喝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右手再也捏不住狼牙棒,铁齿森森的棒头脱手飞出,远远落地。
“大帅!——”
相随的金骑急呼,眼见撒离喝已经难保,数骑如飞扑向岳雷。
“嗖!嗖!”数响中,那突出的数骑突然失去骑手,地面多了数具插满弩箭地尸首。
“撒离喝!”岳雷吼声如雷:“纳命来!——”
岳家枪红樱在撒离喝眼前绽放,绚丽非凡,枪花消尽处,撒离喝一手攀在枪身上,喉头冰凉,枪刃却已经不见。
“枪刃在哪里?”
这是撒离喝失去意识,抛棒落马之前地最后一个意识,而枪刃尖处却已经出现在他后颈窝处!
“岳二爷!岳二爷!岳二爷!”
岳家军齐声高喝,声震三晋大地,杨再兴、牛皋、高林、孙恩、李琪等辈皆眼圈发红。岳雷此战,手刃大金国行台四帅之一,撒离喝地位有若大宋的张、韩、岳、吴等四镇元戎,如今一旦见诛,必然天下震动,岳家军之名,将再次响动南北,此战之后,上京与临安,大约都再不能对岳雷视若无睹了。
岳雷还马至杨再兴之前,眼中有泪,哽声道:“杨叔叔——
杨再兴也情难自抑,当年在开封城外,撒离喝、阿鲁补、孔彦舟等辈就曾率众衔尾穷追岳飞大军,那时形势格禁,不容诛杀此贼,眼下却死在岳雷手中,岂非天意!
“贤侄!——枭首!为汝父兄上祭!”
次日天明时,岳家军结束汾州之战,各营收束整齐,北路以牛皋为帅,步骑二万五千,直发太原府,西路则以岳雷为帅,步骑二万五千,过石州至夏州界,旋往南直下延安府!
杨再兴哪里也没有去,而是独率七千步骑,坐镇汾州。汾州之战,河东地面上不数日间便将传遍,若非杨各方面兴在此,说不定哪家不长眼的兵马就会惦记这晋中宝地。
绍兴十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午时,汾阳王庙内,杨再兴拈香上祭,心中默祷:“岳大神在天有灵,近来数年,杨某在泽潞二州积蓄粮草,勤修兵甲,操练士卒,终不负君所愿,当日未能救兄于临安,如今安能不竭力奉岳家子光复河山?!河东之事,已无可改变,岳雷之名,将震动南北,岳家军中虽然没有了岳兄,却多了一位无敌将帅!汾阳王,若神灵相通,可否告知岳大神,功高一代主不疑,权倾当世朝不忌是如何修来的?天下事,本非皇帝私家事,然此时谁能脱得出这死枷?老杨自后世而来,却不必受这等鸟气,比起二位来,自然轻松许多。可惜了!智勇双全一代英雄,就如此走不出这死局去!罢!罢!罢!老杨穿越一回,总不可负岳兄遗志,岳飞,郭子仪,二位大神在天之灵庇佑岳家军罢!”
出得庙来,却见庙门外临时设的岳飞灵位前,汾州宋民络绎不绝,香火鼎盛,还过于庙内郭子仪处,心中感慨:“千载之后,何人记得你为何而战?当此时,北伐者只要解民倒悬,却比徒自忠君得民心多矣!”
正在感慨间,见庙门前吹吹打打,人声喧哗,岳家军中铁器匠作者抬三牲大礼前来上祭,笑道:“军中自有属吏为岳爷上祭,匠坊还另有一番心意,也算难得!”
那为首的却是郭铁匠之徒,上前拱手道:“好教杨爷得知,咱家兄弟,却是受郭师所嘱,道这汾阳王庙,乃是晋城郭姓一支祖庙,郭师不能亲来,嘱某等代为致祭,岳爷那厢早前已经上过香了!”
杨再兴一时失笑,原来这晋城老郭还有这等显赫的先祖,三晋间郭氏颇足荣耀啊!
申时未过,汾州府衙内一片繁忙,杨再兴在后衙整理奏报临安的文书,一边慨叹,自家与这汾州也算有缘,大宋朝为自家封的第一个因功建节之地,便是此间,回想初时殿前司校尉所言,道“遥领汾州节度使”一职不过空衔,岂会晓得此刻竟然会安坐汾州城中!
三月中,临安大内,秦桧与赵构同时得到杨再兴奏报。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临安议功赏,上京调重兵。连捷!
“臣汾州节度使、权知泽州、潞州府杨再兴谨奏:近者河东义民二十万,奉故枢密副使岳飞次子岳雷为帅,屡破金贼河东兵马,诛杀敌国河东路兵马指挥行台元帅撒离喝,歼敌二万五千有余,生俘三万余口,马万骑,连克复汾州、石州、平遥、介休等诸城,金贼余部望风而遁,河东金军诸部畏缩自保,无敢出战者。委实大获胜捷,震动南北,此诚靖康以来难能之功矣!”
“然自岳相见诛,其子雷等遂以待罪之身遁世,虽有大功于社稷,实难昭彰于天下,故得河北民心而难邀君宠,史官虽直笔亦难书。臣不惴冒昧,愿陛下赏罚有功之臣,恩及待罪臣民,不以父过而责子,因前罪而销功,方可保河北宋民恢复之心,此诚大宋千古根基,非一时南北形势可相比拟。惟以臣鄙陋,辞不能达旨,恐有未孚圣意之处,惶恐难自安,伏待圣裁!”
大内福宁殿上,赵构阅罢,不能安坐,在殿中来回踱步,良久方驻步长叹,眼中清泪盈盈。
枢密院中,秦桧几乎与赵构同时拿到奏本,却是中枢收到急奏报捷之后,一面急送入宫,另一面则誊写备份至秦桧处,供其参详。阅罢之后,秦桧却是有如打翻五味瓶,一时之间,酸甜苦辣互见,持书的双手颤抖不止,哪里便能有何主见?相公,兹事体大,恐陛下一时心软,松了口气。某家不过一死,却怕累及相公身后清誉!”参知政事范同第一个找上秦桧,口中虽然死硬,听上去却是来求活路的话头。
当初上书要求赵构尽收四镇兵权,便是则这范同出的面,其中虽有秦桧、王次翁主挂。但范同之功也不小处,眼下才过得数年,四野口诛笔伐之声不绝传入耳中,让年仅五十来岁地范同范大人有如早衰,看上去像是过了二十年般,老迈不堪,说话都已经颤颤巍巍。
其实范同也并非元恶。说起来。赵构何尝不想尽收诸帅权柄?近年来虽然宋军战力有如江河直下,却喜金人也不敢渡江南下宣威,两国间一个有心腹之患,一个有如腐烂空心之柱,倒也晓得彼此不是互相推倒之时,是以都不敢轻易犯界。如此根基之下,大宋朝居然难得地集中国力,发展经济,江南盛世隐隐有凌驾于靖康年之前的景象。这收兵权之说,是对是错。有功有过。确也难说得很。
但范同最为被人诟病之处则在于,其后参与罗织岳飞罪名,惟恐其不被诛杀,这一点则与秦桧捆得极死,再无自圆其说的可能。
史上的大宋朝,始终不能以强过北方敌国数十倍的人口与经济实力反攻河北,一则缺乏勇将良马。更重要的则是终宋一朝防武抑武地传统。这一点在任何一朝都成为当朝文人的天职,从百胜将军狄青到岳飞。无不备受猜忌打压。
眼下杨再兴奏请为岳雷正名分封,看似遵守赵构此前旨意,并未为岳飞翻案,甚至承认岳飞有“罪”,但若是此例一开,岳雷将来达到何等地位实在难说得很,日后难免为岳飞翻案之风骤起,当初秦桧并没有直接诛杀岳飞的血迹,范同之辈却难辞其咎,自家便罢了,更有可能贻祸子孙,叫他如何不忧心!
秦桧却是自家有苦难言,见范同如此着意,也不敢掉以轻心,当下沉吟道:“岳雷之功,真假难辩,若是大宋臣民未得朝廷许可,个个恃勇力擅起边衅,势将遗患无穷!当日与夏国争边地之日,便有边将擅杀夏民以冒报军功,报捷求赏,遂至宋夏仇怨日深,积恨难消,方有金夏攻宋,国朝失却河东、河西之事!如今虽然岳飞次子有克复河东诸城之举,怕是身处金国腹地,复与夏国相邻,难得长久。此事不可妄议,本相必赴阙奏请陛下缓议封赏,以观北国动静,方可策万全!”
范同闻言,却不是个准信,谁晓得赵构会不会听取这番说辞?自然也不敢完全放心,略一迟疑,才颤抖道:“下官阖门老小,全仗相公周全,若有不测时,也必不敢妄加攀附!”
言罢起身告辞,秦桧举杯啜饮,片刻间,待范同背影消失,才愤然将手中香茗掷于地面:“贼杀才,也敢在本相面前卖弄!来人!——”
这边厢大宋君臣犹在为岳雷功过之事大伤脑筋,临安城中却是口耳相传,都道河东大捷,杀俘金贼数万,岳雷率太行岳家军连克名城,撒离喝命丧岳家枪下。城内外十三瓦子尽传“岳二爷铁枪毙贼酋”话本,陈家书坊甚至早早就将此回书刻版印发江南诸路,以免生意尽为晋城书商抢去。临安还在安静中酝酿结论,江南不数日间已经沸沸扬扬,三月底时,甚至远在南海边上的岳家老小都已经得到喜报,岳夫人喜极而泣,情难自抑,岳家众小欢喜雀跃,都抢着要北上杀敌。地方官员也还凑趣,当此之时,着府中私吏送过来大批财物,以示相贺之意。
江南尚且如此,河北可想而知!
其时晋城商号虽经大战,仍然照旧营业。只因杨再兴一路上极少抛头露面,处处举的是岳雷旗号,泽州府在外宣称,则道杨再兴仍安居泽州府,以免为太行山贼所侵,是以河北路面上,没有抓住杨再兴痛脚前,谁敢轻易为难晋城中人?
便有郦琼等辈精细的,晓得杨再兴难脱干系,却哪里会主动惹祸上身?开封城中急脚斥候来去如风,传递的都是河东地面“贼势浩大,难图自保,专望大军来援!”地消息,郦琼岂是蠢才?早晓得河东地面不妥,可怜自家兵马尚不足保开封平安,南有数万鄂州兵马为邻,北有泽、潞二州雄师隐隐相逼,哪里敢妄动半步?
晋城商号遍布大金百余座城池,客商往来迅速将这消息四处传播,虽然比不得大金快骑急报,但流传面之广却犹有过之,三月中旬,河北地面上差不多都晓得了河东路剧变地消息。只是来源太乱,说法不一,但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内容却是相同的:岳雷枪挑撒离喝!
三月底时,上京城中终于得到噩耗,知道撒离喝命丧汾州。
金帝闻讯,痛哭失声:“如何宗弼吾叔一旦舍大金而去,宋贼又敢伤吾应国公!”
只是宫中侍者皆掩笑,无人敢与其唱和,完颜失却兵权,连起兵复仇的念头都没有。
裴满氏与完颜亮得讯,却是大伤脑筋:这撒离喝贵为应国公、右副帅、开府仪同三司,实是大金国栋梁之臣,当日大破河东宋军,功盖大金。眼下一旦被诛,必然震动大金,若连一点说法都没有,岂能面对上京臣民?若说举兵南下,近日来塔塔尔诸部接连来报,七部中已经有三部为忽图刺所破,上京后备兵马二万精兵已经尽数调往漠北,这一路不可退让,否则忽图刺势如破竹之下,不数月间即可为俺巴孩汗报仇了。念及此处,二人都对完颜怒杀俺巴孩汗之举颇为痛恨,却事已至此,悔也无益。
燕京至大同府一路兵马,皆在萧裕节制下,虽足以自保,要南下却不可能,此路兵马负责大金国长城守卫,目下虽然失却东胜州,却喜汪古部贺兰可汗并未大举南下,直逼大同府,若是大同府兵力南移,那时谁知道贺兰可汗会不会乘虚而入?
“皇后,臣以为,只得出动宗敏这一路了!”完颜亮思忖再三,慨然道。
裴满氏不解:“阿鲁补?南方二十万宋军隔境相望,若抽出阿鲁补去,宋国一旦生变,何人可以制之?郦琼、孔彦舟等辈恐不足以尽信,此事还须细细斟酌!”
完颜亮摇摇头:“宋国近来绝无音信,秦桧处不会坐视赵构发兵北上,若有动静,早该有报。眼下宋国自家尚不敢妄动干戈,可以无虑。汉军虽广布江河间,却有女真精骑往来相随,何人敢反?除却宗敏皇叔,其余诸将皆不堪驱使!”
裴满氏软下口气:“丞相久在军中,又曾在开封城年余,自然晓得实情,本宫岂敢妄定大计,此事便依丞相之策,着宗敏率所部两万精兵进剿吧。”
三月二十九日,旨下,追封撒离喝为行台左丞相兼左副元帅,晋其子完颜宗安为御史大夫。同时下旨,令行台参知政事、授世袭猛安、兼合扎谋克完颜宗敏晋升元帅右监军、婆速路统军、归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率所部进剿河东岳家军。
当上京城中下旨之日,杨再兴却在汾州高坐,与牛皋共饮庆功酒。
原来牛皋故计重施,以撒离喝败军之名,举撒离喝旗号,甚至于部卒间选取略似撒离喝者,着元帅服,佯以残部北上太原府,一阵喝骂之下,二千余“败军”赚开太原城门,其后大军紧紧扑上,哪消三日,已经将太原守军尽歼!
早在此前三日,岳雷处也有捷报传来,自石州至夏州、延安府一带尽皆克复,只除了杨再兴吩咐,暂不可招惹夏国之外,岳家军已经实际上接管了边境!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四章 南北如畏途,恢复如梦魇。禁言!
汾州府,军容整束,内衙偏厅内,只有杨再兴与牛皋对酌,牛皋带胜归来,在席间纵声谈笑,先贺过杨再兴实打实的当起了汾州节度使,才开始向老杨卖功讨好。
“杨兄弟,咱老牛没半字虚言——二万五千兵马,一个不少带回汾州,如此不负当日所托吧?”
牛皋手捋长须,老脸上尽是光彩,仰头之间,将杯中佳酿牛饮而尽。
杨再兴忙亲为斟酒,却有些迟疑道:“老牛,这太原府已经费去五千潞州兵马,眼下人数不少,返汾州的二万五千兵马,却有五千降军、新军,此后大战不断,能否应付得下来?”
牛皋停杯不饮,踌躇道:“太原府为三晋首脑,地方三百里,所辖州县数十,若无精兵坐镇,只怕再生祸患,此战之后,料来杨兄弟不会再有撤出的打算,如此则须多着人手治理地方,区区五千兵马,已经是老牛所能应用的最少人数,不可再少!若要久远,还须从泽州、潞州多调文官过来,靠军中将校却难保精细。河东地面州县过百,虽比不得太原府要紧,却须处处着人防御,一路打下去,似平阳府自然不在话下,至解州却是有些难处,再往前半步也难!”
杨再兴心知牛皋所言属实,也自沉吟,许久方道:“兵马之事,或有解决办法,孙恩、李琪二人久在太行,各山各寨人面熟,踏白军、胜捷军暂拔到牛兄麾下。此二将则联系各山,凡愿编入岳家军的,一律下山驻城受训,各寨寨主由某家上奏任武职,如此一来,大约总不下五六万好汉。太行各山宋民也可下山来。分得田地牲口,年底大局初定之后,河东地方当能渐复旧观。”
“至于解州以南,已经是京西路地面,若是强攻下去,便如当年岳帅所指,逐城分兵。最后难以为继。某家之意,此战以河东为限,东至解州,西至泾渭,南不逾河,北不越太行,三晋之地,方圆千里,虽在连年征战之余,犹有数十万户。若治之得法。数年间当大有可观,倘尽力以图河北,只怕旋得旋失,反为不美。”
牛皋默然受教,最后喝得一杯闷酒,才道:“若河东已定,何不举兵南下以逼河洛。邀吴率川军出和尚原。京西、凤翔路一举可平,如此南北一通。何患无兵马钱粮?”
杨再兴却是一讪,将大块肥羊切下送至牛皋盘中,冷冷问道:“老牛可记得梁兴为何南归?侠义社为何建起?莫道那吴眼下空有兵马而不敢妄动,只怕南北相通之日,咱们兄弟也不得方便罢?眼下莫说河洛,只看河北空虚,撒离喝见诛,可曾见江南诸镇有何动静?临安之意,能够让岳雷在此间搅些风雨,只推耳聋眼瞎便是干净,能够不卷进来最好,岂会有北上之图?若能如此,圣上岂能诛岳帅?!”
牛皋闻说,掷匕于案,停杯不饮,沉声道:“是了,若非如此,当日许多好汉何至于白死!也罢,且打下河东,阻塞太行,在此间做些事业出来,那时再举兵北上,莫管临安诸人如何计较!”
杨再兴这才莞尔,举杯浅啜道:“正与某意相同尔!”
二人对视,皆破颜而笑。
当晚,牛皋率所部兵马,出汾州城,南下进逼平阳府。
平阳府,即为《禹贡》冀州地,即尧舜之都,所谓平阳也。《世纪》云:其地在平水之阳而名。隋初改平阳郡为平河郡,以阳与杨同音也,三年废郡,而州如故。炀帝改州为临汾郡。义宁二年,复曰平阳郡。唐武德元年,复曰晋州。天宝初,亦曰平阳郡。有宋一代,称晋州,又称平阳府,金人设河东南路于此。
府东连潞州,西界黄河,南通汴、洛,北阻晋阳。东至潞安府三百九十里,东南至泽州四百十里,南至黄河二百六十五里,又渡河至河南之陕州一百二十里,西至黄河三百十里,又渡河西北至陕西延安府二百七十里,北至汾州府三百九十里,东北至沁州三百四十里。自府治至布政司五百九十里,至江南江宁府二千四百里。
若说太原为三晋首脑,汾州为三晋胸腹地,则平阳府可称咽喉、心胸,初时撒离喝北上,过平阳府时只顾掳掠,不曾留驻多少兵马,眼中只有窃据汾州的牛皋麾下数千兵马。若撒离喝稍谨慎些,在平阳府停兵不发,收束河东兵马,以图久抗之计,则杨再兴都要头痛三分。当日杨再兴率部北上追击撒离喝,便因此地城高池深,连攻取地心都没有,就直接北上汾州了。
此刻时过事易,牛皋大部来攻,岂会入宝山而空回?
岳雷兵锋已经直逼泾渭之间,牛皋自然不会输给子侄辈,此战志在必取!
平阳府城中,平阳尹张浩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迭声催促府中兵卒速递急报至开封。
张浩在上京时,由户、工、礼三部侍郎升为礼部尚书,参与“详定内外仪式”,应该说是与韩企先等人共定大金国汉制的勋臣之一,却在前年的兀术新政下陷入“新旧汉臣”之争,不得已才出任地方,以避上京权臣倾轧之祸,眼下朝中尚书省尽是兀术起用的新汉臣,哪里轮到这等老臣出头?没奈何呆在平阳府这等地方,上任之初还颇为一番作为,将兵火蹂躏多年的治下州县渐渐治理得有些平安气象,岂料又会遇到这等泼天大祸!金制最重军功,赏胜罚败之风甚浓,若是兵败之下,即使逃得残生,只怕家小难免受累!
“大人,开封府不过五百里地,这眼下已经二十余番急报了。何曾见过一兵一卒来援?”府中僚属在旁劝解道:“老大人为大金国当世重臣出镇地方,本不必受此拖累,现放着家小在平阳府,何不亲往开封求援,或者能够得免大难?”
张浩快五十岁地人了,久经官场。岂会听不出来这话中之意?若是率家小前往开封求援,做得隐蔽些,则平阳城破之日侥幸不在城中,或者可以从轻发落,但老张毕竟是诗书浸润多年的正统汉官,岂会这般下作?
“此话休再提起!颁下文告去,近日门禁整肃。不可再夜间往来。以为敌所资,诸部兵马尽归河东南路指挥使节制,老夫决与平阳府共存亡!”张浩慨然道。
此时地开封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完颜宗敏,即阿鲁补,新晋元帅、右监军、婆速路统军、归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身着文袍,却弃官帽不戴,身材肥壮。秃头上三绺小辫。正负手漫步大宋故都宫室内,啧啧称赏:“这康王当真时命不济,若大金攻不破此城,这般好宫室便该他享用了!上京城中哪得这般好修造?”
郦琼闻说,心下生厌,却不得不谨慎支应:“大人说得是!”
阿鲁补自家称赏一阵,见郦琼半死不活模样。自己也觉得没趣。迟疑道:“某家不必住甚么帅府了,便在这宫中小住数日。料来无妨么?当日太师统军在此间与岳南蛮相持,也是在这宫中安营,有何不可?”
郦琼这回却不敢大意,小心道:“大人所言也是当得的,只是当今右相早前在此间,曾道有意将宋宫留为圣上行宫,文武不得擅居,不知大人可有所闻?”
阿鲁补心中一阵发堵,脸上现红,默然半晌才开口道:“这宫中住得万人,如何就需如许多宫室?某家宅上柱椽朽蛀大半,看宋室匠人倒是高手,居然不见朽坏!罢了,右相既然有言,某家也不破这例,只借些木料修补自家房舍,料来无妨!”
说话间气冲冲地走在前面,扔下郦琼在那里发怔,次日却就有阿鲁补麾下士卒至宫中拆殿,郦琼口中发苦,却是不敢吱声,只得由他去。
十余日间,河东路面上数十州县急报雪片般不断涌至开封,阿鲁补一概置之不理,却忙着催促唐、邓、蔡诸州兵马尽集开封,以便自家调度,要与岳雷兵马决战!
这边两家兵马各自砺兵秣马,打算一场恶战,临安城中,却也是波澜隐隐,不得安生。
且不说这岳雷战绩屡传,往往只比官面文书慢得半步,有时通过鸽书传来的竟然比金牌急脚递还快上许多,牛皋与杨再兴麾下兵马战果全算到了岳家军头上,连远在大同的太行义军也被编为岳家军兵马,如此一算,岳家军兵马何止十万!而河北、河东地面上,只闻说岳家军满地皆是,战果之大,犹在昔年岳飞北伐之上。临安城宋民哄传,都道岳二爷实有岳相附身之能,手中铁枪尽得岳家枪真传,有万夫不挡之勇,日后收复河北,还看岳家子弟!
官场上也不平静,近来动静最大的就是保信军节度使、浙东副总管李显忠,此人声名虽在四镇之下,却也是名猛将,昔时曾借夏人攻金,吓得撒离喝弃城而逃,此时闻说撒离喝见诛,百感交集,而年近四十,只怕朝廷再不北伐,自家就“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了。这番上书要求北复中原,只字不提二帝,却是以公开上书地方式,没有通过密奏上报,书至临安时节,已经天下皆闻,识者赞其果勇。
秦桧却为此极为难,金国诏谕江南使闻讯直接骂上相府来,让秦桧狼狈不堪,在赵构面前大大地数落了李显忠地不是,赵构心中有数,晓得是金人插手了,只得将李显忠贬至台州奉祠,不再掌管兵马。
此事轰动江南,诸文武哪里还不晓得究里!当下再无人敢上书论恢复之事,剩下让赵构与秦桧皆无如奈何的只有杨再兴的奏章了。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行至险峰处,拔得云雾开。换使!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临安大内,垂拱殿上,王次翁喉头发干,争辩之际,自家都觉得颇为滞涩。
按理此时已经轮不到王次翁说话了,韦后返临安之际,本来王次翁前后数次出使金国,为和议之成立下大功,其参知政事之位牢如磐石,但错在不该晚节不保,犯下致命的过失。
韦后返程至淮上,离上京前及南下途中,身无长物,曾向金使借银钱以赂诸将士,并赏赐上京厮仆,原说好到淮上见宋使即归还,谁料王次翁此番却坚执不还,除非得秦桧指示。本来银钱也不在多,却因此一举,致韦后在淮上耽误三日,那韦后在上京之时,日夜只怕早得片刻返江南便好,岂料会在淮上被区区数百银两扣为人质数日?
初时韦后隐忍不发,待返临安安定下来之后,细细查问,晓得王次翁底细,怒不可遏,告知赵构。赵构对韦后之孝实无半点虚假,闻说王次翁只听秦桧之言,而置韦后于尴尬之境地,当下便要将王次翁问斩。秦桧得知,火急入宫,奏以“太祖曾言不斩大臣”,这才保得王次翁一条小命,奉祠明州。
此番赵构将要议论岳雷封赏,却突然想起王次翁来,此人与范同是当初上书要求收回四镇兵权最力者,虽然多奉秦桧之意,却未尝没有半点主见,赵构深知自家也算构陷岳飞的同伙,此刻涉及到翻案之事,岂会不召共犯相商?
王次翁年近七十。早已经万事看淡,这两年在明州反而过得清静,却在自撰家世时,偶尔神台清明,汗水涔涔而下,不晓得千秋之下。功过如何评说。但人皆有讳恶忌丑之心,家书中虽可万般遮掩,却只怕秦桧在朝中治史,偶有不当处,将自己当作了白手套,黑锅背尽,一无是处。
此番惴惴入京。不晓得祸福如何。在明州临行前也曾买卦,得签云:“行至险峰处,拔得云雾开。”这才放心前来,岂料入京便得此消息,恰如五雷轰顶!
岳案一翻,自家万世子孙皆难逃其罪,岂是可以轻易翻得的?
“朕也并非论岳飞功罪,岳雷之功,事关河北民心,异时若图北上。只怕民心不在国朝。只此方是大患哪!”赵构靠在御案上,木然盯着跪伏于地,战战兢兢地王次翁,百感交集。
当日正是秦桧与这班臣子,协助自己定了岳飞之罪,收回四镇兵权,朝庭得免藩镇之祸。也为和议之成。韦后之还,实有此人莫大之功。但眼下却有轻重之别。
赵构自家岂不晓得,岳门翻案之后,于自家诛杀有功之臣的是非,在史上必有公论,但眼下却有“火烧眉毛”之急,容不得虑及以后了。
江南已经轰传,道是岳家军在河东地面势如破竹,太行英雄尽奉岳雷旗号,四下出击,金人惶惶不自安,河北动荡。诸般说法之外,另有一层意思:“若是岳帅还在的话……”
江南已经如此,河北呢?那些被岳雷解救出来的宋民,他们还会心向朝庭么?还会心向赵宋天下么?此后会不会另起雄图,在河东、河北与自家分庭抗礼?金人或者一时未必便垮,但北伐却是宋国的天职,迟早是要去做的,到那时若民心已经不在,还有何意义?
杨再兴所奏之事中,只有这一条,让赵构真正为之寝食难安!
“陛下!”秦桧匆匆赶到垂拱殿,自从闻说赵构悄悄将王次翁召至大内,秦桧便放下手中一切事务,火急入宫,此事必为岳雷而来,秦桧岂不清楚:“若赏有功之臣,未必要先去其父之罪,大宋朝除却诛连之罪,余皆许以功折罪,倒也并不坏朝庭体例。只是杨再兴所奏之事,远在河东,坊间所传,多虚而不实,如此难孚朝庭功赏之明,不若遣一得力使臣至河东,查勘真假,若实有其事,再定封赏也不迟!”
赵构闻言,无话可说,只得道:“秦卿所奏不差,朕早有此意,只是人选难得,秦卿可有主意?”
秦桧回顾王次翁,后者浑身颤抖,不敢置一辞。
开玩笑,莫说河北金人防范甚严,便是入了岳雷军中,以此前和岳家地恩怨,只怕要落个全尸也难!
“此事容臣再斟酌,眼下尚无人选!”秦桧微微一笑,留了个后手。
出殿时,秦桧走在王次翁身后,让这老头子先行,只见得王次翁颤颤巍巍,处处冒汗,再不复当日在临安的精明,也是心下喟然。
次日,秦桧上奏,荐范同为河东宣抚使,赴河东安抚宋民。
范同闻说,晓得秦桧借刀杀人,惶惶将家人召在一处,道:“昔时悔不该听秦桧摆布,眼下布个必死之局,却喜得并未落汝等之罪,还可逃得一劫,老夫此去,汝等好自持家,不必伤痛,后世子孙,绝不可做官!”
范府阖门大,却是无计可施。
王次翁闻说,尽囊中金银,置办一批古玩玉器,亲自送入相府。秦桧不为己甚,居然接见,颇加安抚:“先生年高,须好生保重,这等往返之事,日后早早与本相说来,自会备软舆来接,何必途中辛苦?”
王次翁岂会听不出讥刺之意,却是人在屋檐下,忍气吞声道:“相公再生之德,老朽没齿还忘,范大人当日与老朽共定四镇之策,老朽却蒙相公如此周全,何以克当!”
秦桧却阴阴一笑,道:“范同还是小事,此去只愿岳雷早早下手!”
王次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讪讪笑:“相公高明!”
秦桧之意,岳雷之功必无虚假,若是朝庭真个派遣使臣去查,返报回来,便已经板上定钉,再也修改不得,赵构也可借此挽回河北民心。但在秦桧未死之前,岂会轻许赵构北伐?当日挞赖许秦桧南返时,已经明言:“相公此去,必有一场大富贵,只是若江南有不利大金之处,全仗相公周全!”
眼下封赏之事,还差最后一个环节,便是勘实。
只有在这个环节上做好文章,才有可能阻止岳雷“名正言顺”地享受朝庭爵禄,也防止其后人有机可乘,为岳飞翻案!
秦桧的文章,便着落在范同头上:若是范同到了岳家军中,哪一位将帅会放过他?说不定便是岳雷设下香案灵位,亲自将范同头颅祭了亡父!
到那时,军功还有真假一说么?擅杀朝庭御使,已经是大罪,还可借此套上一个“谋反”的罪名,此后儿孙永不得录用,岂不绝了后患?!
秦桧在府中,为自家之计策得意非凡,岂料那范同也不是省油的灯。
四月初七日,临安范府中,哀声动天,枢密院得报,范同在出使前还差两天之际,居然在府中暴病而亡!
大理寺着人查勘,却见范家人将范同颈项严实包裹,似有所隐,但死前本无罪过,眼下又状极凄惨,哪里便会落井下石?只得报了“暴病而殁”上去,秦桧得报,目瞪口呆。
赵构闻说,也大致晓得秦桧之策,遂不待秦桧举荐,直接下旨,着刘为河东宣抚使,前往河东验岳雷战功虚实!
“昔日曾为阁门宣赞舍人,知岷州,为陇右都护,于河东路面精熟,其余不及矣,李显忠虽亦可用,可惜恰才论罪,不当起用。此事不必再议,且先办着!”赵构这次不再理会秦桧如何说,一句话将秦桧打回,后者在府中不快者数日。
数日之后,荆南府外,田陌纵横,开春之际,沟渠中春水横流,田地均得饱灌,秧苗长势喜人。数名老农陪着一位官员在田间查勘庄稼长势,一名老农站在田间,拱手向那官员道:“刘大人,数年间虽然草民们辛苦了些,也赖大人远见,官府出银两,才有这数万亩水灌田地,今年必要五谷丰登!”
此时的荆南府知府大人,正是岳飞昔年百般保其兵权而未能成功的刘!
自顺昌一战,刘震动南北,也成为因功建节诸将中最为年轻地一位,是以为张俊、杨存中等辈所忌,被削了兵权之后,刘半点也没消沉下去,学韩世忠等避世自安,而是在知府任上,大力兴建荆南府水利,发展农业生产,治下连年丰登,为江南府库输送了不少皇粮。
“若论恢复之举,首在兵马钱粮,将帅迟早都有,但战时却不可缺了钱粮,此刻多收一石,日后便可多杀一名金贼,绝非细事!”刘闲来时常以此训诫僚属。
今日率部下田,查勘庄稼,也是刘常做地功课。走完田间,又率部到地方军营中,看士卒操练,以刘之大名,虽不再掌兵权,但当地兵马指挥使岂敢怠慢他?兵营之内,刘自然来去自如。眼下南北对恃,虽然没有开战,荆南府兵马还是操练得比较实在,这也算是刘的功劳之一。
“诸军听者!刘大人前来巡查,都精神点!”营中指挥使大声吆喝,换来一片热火朝天的吆喝声,营中两千步卒正在操练阵法与步射。
“刘大人,久闻大人箭法了得,能否让小子们见识见识?”那指挥使点头哈腰,在一众小校唆动下,向刘提出这个看上去绝不合理的要求。眼下众军皆是盔甲在身,只有刘是文官服色,岂有让文官演示箭法的?
刘却不以为忤,笑道:“取弓箭来!”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刘知府接旨,阿鲁补发兵。急报!
刘持弓在手,左顾右盼,见辕门处有一水斗,有尺许高下,置于木柱之上,近来春雨发生,大约总接了些雨水,遂舒臂张弓,瞄得稳稳,相距百步开外,“嗖”的一声,那利箭破空而去,直中水斗。
营中指挥使与诸校尉皆目瞪口呆,兵士们默不作声。
这要说刘知府射得准吧,这靶子也着实大了一点,要说刘大人不会射箭,可这百步之外总算也射中了水斗,如何说不准?
“咳!咳!这个,这个,——”那指挥使好不容易逼出话来:“大人——好箭法!好箭法!”
回过头一看,众军默然,居然没有人响应,这等箭法也不能说坏,但营中诸兵将应该都能够做得到,所以这“箭法好”一说当真勉强之至。刘大人在金军面前十荡十决,难道真的就这点本事?这还是不是当初的那位“开府仪同三司”的刘相公?四镇之中,关于岳飞和刘等人的传说难道已经时过境迁,再也当不得真?
刘幽幽一笑,喝道:“还不把老爷的箭拔下来!”
那指挥使得令,忙不迭地跑过去,亲自将那箭从斗上拔下,却不料斗中春水已满,这箭入木又深,竟然已经将斗壁射穿,这一拔之下,一道细细的水柱淋了一头。
此时听得背后众军“啊”了声,自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得破空声响,连忙缩头。只听得“噗”的一声,再抬头看时,却又是一箭插在斗上。
“咦?水呢?”这指挥使愣得一愣,才看出蹊跷来:第二箭已经将第一箭射出来的小孔堵上,居然做到滴水不漏!
“神箭!神箭哪!刘大人!神箭哪!”
军中这才采声如雷,刘哈哈大笑:“当年地一点薄技。好在没生疏!”
这时营外一阵急蹄声直撞入营,一骑滚落马鞍:“大人快回府,临安来旨!”
此时的河东地面,岳雷在泾、渭以北停兵不发,牛皋率部南下已抵洪洞县境,中间州县望风而降,其实多半小县城无险可守。金人早早就撤得干净了。岳家军所到之处,往往看到的是城头早早就树起了“岳”字大旗,城中宋人早就将城池接管了过来,眼下牛爷的大军已经抵达距离平阳府城不足50里处,城中一日数惊,刁斗彻夜不息。
月余之间,除防御太行诸陉、诸关的各路义军以外,太行诸路英雄十有三四已经往山下集结,李琪、孙恩在太原、汾州二地安置了两万余义军,但按岳家军标准。这些兵将都还不堪使用。若要达到泽州、潞州兵马水平。大约还须一年以上的集中训练。
所以眼下能够放在主战场上地兵力,还是以泽、潞二州兵马为主。
开封城中,阿鲁补在校场大集河北金兵,总算诸镇都晓得宗敏大人升任使相,总领河北兵马,得令后不敢迟滞,纷纷将麾下得力兵马调往开封听候使用。
“大人。诸部兵马已集。只待大人示下!”
郦琼向阿鲁补禀报时,自家感觉也颇复杂。大宋殿前司兵马校场,当年满是宋军兵马,眼下却满是秃头垂辫之辈,虽然经兀术当年立下军制,久加训练,仍脱不了草原上游骑之风,连个队列也站不整齐,场中喧哗不堪,料来大约阿鲁补总不会介意吧?若是宋军在日,校场中除了马鼻,其他地方不该出声的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阿鲁补巡阅场上兵马,旬月之间,能够集起两万骑,已经是江淮以北、燕京以南能够调集到的最大实力,加上开封与河南府调集的兵马,总算凑出了两万五千骑,以及一万汉军步卒。
“诸军既集,不必再等,兵发解州!”
开封城西门内侧,晋城商号在开封的第七家铺面内,是一个小小的青石板四合院,虽然老旧了些,但门面上还是装饰得比较堂皇的,昔时地天子足下,哪怕一间小小地民房也有一点雕梁画栋的富贵气,后院的一间厢房内,西窗下,一名记账的师父正在伏案疾书,一阵敲门声响起,这师父急忙将正在书写的薄绢收入怀中,这才缓缓起身开门。
“张二柱,小狗才!差点没吓死你大爷!”这师爷开门时,将敲门的二柱骂得半死,这才问道:“如何?都出城了么?共是多少?”
这张二柱进门来,反手将门闩挂上,这才轻声道:“爷,才出的西门,两万五千骑,一万步卒,民不下两万,共五万余人!”
这师爷急忙将怀中薄绢取出,将新到的数字加上。片刻之后,两只鸽子飞出开封城,盘旋绕过阿鲁补头上百丈高处,振翅北飞,阿鲁补抬头看时,却掉下一滴稀屎,恰落在马头上,大叹晦气,只得收拾情怀,率军往解州而去。
当晚阿鲁补宿营时,出开封还不到四十里。
泽州府晋城衙门内,洪皓却已经拿到鸽书,细细一看,召开姚侑,将鸽书递给他:“姚将军久在军中,按这鸽书所言,阿鲁补当是往解州而去,大约该不是往泽州起衅而来,当如何处置?”
姚侑阅罢,片刻不停,即召军中流星马斥候:“马不停蹄,星夜送往平阳府牛爷军中,敌军大举来援之前,必取下平阳府,方可与阿鲁补一战!”
那斥候去后,洪皓惊道:“姚爷以为,牛副帅还不足以与阿鲁补一战?”
姚侑近来得到不少汾州、平阳府军报,此时喟然叹道:“岳家军连克数十城,往返二千里,两个月不曾歇兵,取下平阳府,便已是疲兵,贼军大举来攻,如何能抗?若据坚城与阿鲁补周旋,再待援兵内外夹击,还有取胜之机,牛副帅曾连克名城,岂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若牛皋在此,听了这话,必然连声称是,只是牛皋眼下在洪同县中,却已经左右为难了。
平阳府虽在三晋咽喉之处,但其城池之坚,还不及汾州,当真要攻取,也非难事,眼下却难在杨再兴所提的要求上:“人马折损尽可能的少!”
平阳府与太原、汾州比不得,当日不无突袭地意思,利用撒离喝败军之名,多有取巧之处,眼下撒离喝大军烟销云散,哪里还能够冒充?大军远涉数百里来袭,早被平阳府斥候探得明明白白,眼下连洪同县这等县城都已经撤去十之八九,平阳府自然早就准备停当了,岂会让自家有机会突袭?
但若要强行攻取,虽则城中只有数千守军,面前地这两万余兵马只怕伤损也不在少处,实难两全!思之再三,老牛只和叫来军中掌笔文书:“给那张浩修一封书,叫他降了则罢,免伤城中百姓!”
次日,平阳府城下,一名岳家军文吏单独骑马至城门处,高叫道:“岳家军副帅来书,请张大人亲收!”城头上金军也不以为意,何况对方已经指定张大人亲收,也就打开城门,让来使进城。片刻之后,平阳尹府上,张浩拆书,见其辞略曰:“自古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金人昔时仗兵威南下,夺我大宋城池,伤我臣民,其间实多有惨烈不堪处,谅大人深知其详。今岳门次子举河东义民,志在恢复,不在多所杀伤,虽兵马远过府中防御者,仍围而不攻,谓大人怜城中宋金之民无辜,能全其生理,免干天和。书至后,岳家军两日内停兵洪洞,惟大人一言可决,若难免一战,可开城门纵百姓逃生,庶几覆巢之下,犹得完卵,此功德非凡夫可致!”
张浩阅罢,久久不能置一辞,僚属传阅一遍之后,都难开此口,许久方有一人起身道:“大人,岳家军虽为贼寇,此书倒也有七八分道理,城中宋民占了十之八九,战事一起,也不知心向何方,不如纵之使去,仗城池之险,少了后顾之忧,未必便会失却平阳府!”
张浩见别个也无主见,遂叹道:“这匹夫岂有如此好意?当日太师在濠梁间也曾用过这计策来:只要城门一开,慌乱之际,岳家军转眼即至,那时岂有幸理?便错过这等时机,只要城中百姓尽去,城头上兵马岂无怯意?军心一动,再难收拾!罢罢罢!只得与这匹夫一战!”
当下不再多言,批了回书:“贼寇岂足相商!且纵兵马前来领死!”
牛皋得书大怒,只是无使可斩,只得忍下这口恶气来,当下便令全军尽发,往平阳城下安营。军令一下,哪消一日,大军尽数赶到平阳府城下,连营数里,将平阳府围得水泄不通。张浩登城一看,见岳营中兵强马壮,旌旗整齐,这才深有惧意。
两日后,泽州府急报抵达牛皋处,细细一算,阿鲁补还须十余日才可赶到,平阳府却是必须在这十余日中攻取,再也耽误不得。
杨再兴得报,急令岳雷缓攻泾渭,分兵往平阳援牛皋,并将汾州防务交与孙恩,自率三千兵马,往平阳府而来。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七章 张府尹苦战,平阳府走水。城破!
四月十一,平阳府城外,杨再兴率部至牛皋营中,见面骇然。
“牛副帅如何搞得这般狼狈?那张浩当真将这小小的平阳府守得固若金汤?”杨再兴还未入营,便在营外下马,见牛皋满面焦黑,肩背处多有伤损,不由得对这城中守军刮目相看。
“奶奶地!”牛皋不顾四下都是岳家军将校,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张浩不过是个汉人文臣,这般死心为金贼卖命!”
原来杨再兴率部前来时,牛皋已经在平阳城下苦战了两次,每一次都堪堪将云梯搭上城墙上,却是一步也难登上。当日破京西路诸城时,岳云在军中,执锐摧坚之事非其莫属。眼下牛皋军中却无岳云一般的悍将,寻常兵卒虽久经训练,并没有太多的攻坚经验,遇到张浩这等硬骨头,一时便啃不下来。
“岳雷兵马到了何处?”杨再兴才入帅帐,迫不及待地让校尉们挂上地图。
牛皋指了指地图上:“岳二爷前锋明日可到,大部却在后面,三五日内总能到齐。”
杨再兴摇摇头:“等不及了,明日岳雷抵达之前,便须破城!这张浩究竟厉害在何处,牛帅探明了没有?”
牛皋还在气鼓鼓地,闻说张浩厉害,却是一时说不上来,倒是帐下当日传书的文吏搭得上话:“禀杨爷,这张浩不比一般金将,本身是上京重臣外放,自家又是汉人。这平阳府中汉人与女真之别就不是太重,此人到任以来,抑压豪强,捉拿匪盗,地方为之一靖。便是前者撒离喝在平阳府大掳宋民北上,也看在张浩面上。不敢入城掳掠。是以张浩在平阳府民望极高,城中虽只得三千多兵马,却有近万百姓上城助防,是以难下!”
杨再兴点头道:“如此便是了!河东地面诸城中,宋人地位猪狗不如,只受那金人欺凌,像张浩这等保护汉人的好官不多。民心所向。更胜坚城,诸位不可不谨记!”
帐中众将士皆点头受教。
但此话却未必道尽实情。张浩在城中,早早宣称,岳家军不过是太行草寇,举岳飞大旗罢了,若破了城,烧杀掳掠是少不得的,那时玉石俱焚,岂不冤枉?是以城中百姓多有惧怯处,见岳家军来势汹汹。更存了拼命之心。前两次攻城之下,便将滚油、石灰、火箭招呼上来,牛皋一时轻敌,便吃了不小地亏。
眼下杨再兴初到,便下了死令,只在明日,就要取下平阳府。却让牛皋有些不服气。
岂料杨再兴却比牛皋更着急些。酉时才过,已下令诸军齐聚四门。将火箭用强弩送入城去,这几日来城中虽然防得甚紧,仍被烧却不少房屋,便是这岳家军强弩立下的功劳,眼下故技重施,张浩只道还是照旧,未加在意,只着城中军民处处灭火罢了。
酉时二刻,满城军民皆听得北门处数声震响,如地动山摇,随后便是北门城楼倒塌传来,吊桥铰索炸断,岳家军大举冲过吊桥,直扑城门处。
“北门!全往北门去!堵住贼子!——”张浩这才着了慌,晓得大事不妙,忙召集诸军尽赴北门,此时已经不待他吩咐,城中防御兵马已经尽数赶往北门。一时之间,北门处数千兵马杀做一团,但见火把乱摇,人喊马嘶,刀枪撞击声大做,喊杀声,惨叫声震天!
杨再兴虽然没有亲自冲上前去,而是与牛皋在后押阵,遥见此情形,仍点头道:“军民一心,甘为其用,这张浩算是个人才,河东地面上,算得金军中的第一人!”
却不料此时城中尧庙之侧,晋城商号平阳府分号中,悄悄窜出四五个身影,四下里散入城中街巷。片刻之后,城中突然冒出四五处大火,直烧得天空发亮,除却尧庙附近没有火势之外,不下十余处大火熊熊而起,城头上兵马一看,显然这城中起火处并非岳家军所为,而是另有好手的杰作。
“大人,不好了,城中有岳家军细作,眼下四处火起,此城再难守御,不若趁此夜色,火速出城,或者还有一线生路!”平阳府中僚属眼见大势已去,纷纷至张浩面前劝谏。
张浩却是老脸通红,茫然不知所措,半晌才道:“走?老夫家小俱在此间,却往哪里去?出上京之日,便是待罪之身,在此间平安渡日已经是莫大福份,再失了城池,如何向上京君臣交待?罢罢罢!待老夫去见见那岳家军贼首,前者曾来书说道不会妄杀百姓,且看如今此话还用得否!”
当下也不再理会府中众人,自家上马往北门而去。
未至北门,已见守军一片慌乱,四处溃散。城中大火一起,金军再无斗志,前日里都一心对付城外兵马,却不担心城中有何后患,眼下城中都是一片火海,明明有岳家军细作在城中做乱,哪里还守得住?北门处有如雷震的巨响已经让金军丧胆,城中之乱则让金军失魂,兵败如山倒之下,北门处大批岳家军兵马潮水般涌了进来,还有何人敢厮杀?
张浩背后跟了数名亲卫,快马赶到北门处,见城门洞开,城楼上一片狼籍,不晓得是何等攻城利器所致,只得喟然兴叹,晓得天不佑大金。
“站住!快快下马受缚!”岳家军还没有杀红了眼,入城之后,北门前的大道上,金人逃窜一空,却见一名文官率数名佐吏当道而立,不进不退,晓得不是来厮杀地,大队自越过这数人进城搜杀去了,却有数名校尉围定这伙文官,想将其擒往大营表功。
“你家主帅何在,老夫便是张浩!”
周边数名岳家军校尉都是一喜,相顾之下,也不再对张浩动粗,只是让张浩下了马,随后引导至城外杨再兴处。
牛皋与杨再兴见城中大事抵定,再无疑虑,都在城外极为宽慰,恰在欣喜时,见数将拥张浩至面前。
“杨爷!牛爷!这便是平阳府尹张浩!”为首的小校上前拱手道。
“你个老——”牛皋见面,气不打一处来,当场便要上前饱以老拳,却被杨再兴一把拉住。
“张大人,某家有礼了!”杨再兴依足礼数,虽然眼下杨再兴也可算金国泽潞二州知府,与这张浩是平级的,但人家毕竟年岁在那里去了,而且做过一任尚书下来的,尊敬一点也没错。
张浩见这杨再兴膀大腰圆的,已经颇生怯意,却见这贼首如此客气,大是意外,却鼓起余勇,上前直言道:“前日里大王下书,曾道绝不肯滥杀一人!如今老夫忝为府尹,战守之罪自当之,却请大王谨守前言,免伤无辜是幸!”
牛皋还待发作,杨再兴伸手一拦,缓缓道:“岳家军兵马,如今不过为大宋光复河山,城中多是大宋子民,如何肯滥杀一人?大人此言,甚为不当!”
张浩怒道:“此是大金——
随后蓦费力醒悟过来,此处十余年前仍是大宋土地,说来自家方是入寇,哪里轮得到求别个不要滥杀?
杨再兴讪笑道:“张大人好快的口!数年之前,倒是有人在此滥杀,不知是谁?前月有人在城外掳掠滥杀,又是谁来?如今倒叫某家不要滥杀?可笑!可笑!”
张浩愤怒之下,再不能自控,拔出腰间宝剑,便要上前拼命,只是这么一个老朽书生,哪里敢在杨再兴面前动刀动枪?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杨再兴手中铁枪一举,有如灵蛇般缠上张浩手中宝剑,只听得“啪”的一声,宝剑脱手飞出,远远落到护城河内。
“铁枪!铁枪!你是杨再兴!”张浩自到河东以来,久闻杨铁枪大名,眼下见这山大王,将一柄铁枪玩得如臂使指,遂心如意,大骇之下,立即想起与杨再兴有关地传说,心胆俱丧。
“不敢!”杨再兴裂嘴一笑:“杨某倒是第一次对文官动枪,张大人见笑了!”
次日,岳雷前锋三千骑抵达平阳府时,连北门外地吊桥铰索都已经修复,岳家军兵马全数移入城中安驻,三千守军中,除了千余女真兵卒几乎杀尽,倒有二千汉军束手就缚,城中百姓见岳家军兵马整肃,不肯轻易扰民,四门大开,不禁出入,也自大为心安。但更让百姓放心的则是,张浩也亲自参加抚民工作。
“张大人无恙,料来岳家军名不虚传!”
岂料这张浩却是有苦说不出来,杨再兴是个讲道理的,牛皋却在天亮前就提张浩起来恐道:“好生安抚城中百姓,若稍有差池,金军兵马便是你的榜样!老牛一时性急了,张家满门难保!”这番话背着杨再兴不知,张浩却哪里敢冒险去向杨再兴哭诉?当下只得老老实实与岳家军一众官吏交接城中府库,并主动安抚城中子民。
“杨叔叔来得这般早法?”岳雷入城,直奔营中大帐,见杨再兴已经在此安座,不由得有些局促:“侄儿连夜赶路,若非虑及兵马劳顿,昨日就可赶到平阳府,却还是比杨叔叔晚了一步!”
杨再兴离座抚岳雷脊背道:“非是为叔不肯让贤侄来立此功,实在是贤侄兵马另有重用,这才不肯让贤侄在平阳府多费兵马!”
岳雷眼皮一跳:“阿鲁补?”
杨再兴颌首:“然也!”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八章 行军中条山,决战盐湖畔。主帅!
“大帅,按这般走法,今晚可达河东县。”
解州府蒲坂镇外,阿鲁补立马土丘,听着斥候前来禀报的线路,皱眉看着眼前缓缓通过的汉军大队。此刻春雨正盛,太行山南支,中条山上沟渠横流,自率部过风陵渡,雨越发大了,阿鲁补秃头上便有数处水珠顺着三绺小辫滴落下来,却不肯去拭擦。
北方大漠也罢,蒙古草原也好,都是女真汉子纵马驰骋用武的天堂,哪像眼下这般泥泞满地,山路湿滑?若非自家坐骑马蹄上包了干草,只怕早已经跌得七荤八素了,女真骑兵大队借畜力走得还算轻松,汉军所押粮草辎重却无半点侥幸,眼前便是数十辆粮车,正在汉军兵卒的吆喝声中,一步一步缓缓推进,天亮到过午,才走了区区十来里地,这等走法,何时能够走到解州去?
原本阿鲁补也不甚急的,料定了岳雷再怎么纵横河东,想要打到解州来还需要更多时日,只是春来行军之难,却在阿鲁补预料之外。十余日下来,人马俱疲,这才赶到解州境内。其实也怪阿鲁补过于持重,倘若以精骑突进,早在五日前就该到解州了,但此番处处皆报“贼势浩大”便让阿鲁补用上了心,打算在解州与岳雷主力决一死战。
但让阿鲁补心下忐忑不安的,却是自过河南府之后,河东诸府除了解州,其余州县都没再发过急报来!
解州还在金军手中,其余州县呢?
泽州、潞州早有细作不断窥伺,只是毫无动静。这让阿鲁补放心不少,更存了一个暂不便宣之于口的念头:“待平定河东,广积兵马,便以得胜之师取了泽、潞二州!”
这话早在十来天前还时时浮现在阿鲁补脑中,眼下却早就抛在爪哇国去了。以河东之不利,要想顺利平定。只怕非经年之功莫办,若是大军征战数月下来,早已经成了疲兵、残兵,那时河东地面能不能完全安定都还是未知之数,何敢奢谈泽、潞二州?
一个杨再兴,足以让河北金军畏如十万强兵,何况二州兵马又不是吃素的!
未时才过。如阿鲁补所料。一名解州军斥候急急赶到军前,连马也来不及下,气喘如牛,连胯下马都直冒白沫,就在马背上拱手道:“大帅,岳家军前锋军已经抵达猗氏,距此不过五十里!”
阿鲁补额头青筋一跳,叫道:“取地图来!”
那斥候挤到面前,指着伞下地图上猗氏县所在:“便是此处!”
阿鲁补沉声问道:“大约多少兵马?”
斥候略一犹豫,才道:“小人不敢逼得太近。所见尽是铁甲精骑。大约总在四五千骑上下!”
阿鲁补一时左右为难:若就此率部前往突袭,又不明岳雷虚实,若置之不理,这岳雷倒要比自己先到解州!
“汉军慢慢走来,骑军尽发,先往解州!”
春雨淋漓中,阿鲁补大军分作两段。两万余骑军尽作前锋。急急脱离后队,快马加鞭直奔解州而去。
两个时辰之后。阿鲁补赶上前锋,却未入解州,只得叫苦:前方右侧浩浩盐湖,左侧坡地上高擎地“岳”字旗下,则是整齐列阵的铁甲精骑,黑暗暗立满山坡,一望而知必在万骑以上,且占据坡地有利处,以逸待劳,接战之下,自家兵甲颇有不及,哪里敢便往上冲?
坡地上,岳雷亦累得气喘吁吁,雨水顺铁甲而下,马鬃上也处处滴水,这一日火急行军,便是奉杨再兴之令,尽量将阿鲁补阻在解州城外,前方二十里处便是解州城,天幸在此绝地遇上阿鲁补前锋!
只是自家知自家事,岳雷所部自泾渭连番急赶而来,虽在平阳府与牛皋所部换过了马,也总是疲累不堪,眼下阿鲁补所部看上去极为粗率,但女真骑军实力也不是泥塑木雕出来的,且人数在两万以上,自家这点兵马若是强行冲击下去,或者能够取得一时之利,只怕就要陷入一番苦战才能脱身,那时照样不能阻止阿鲁补入城,有何益哉?
当下两军在雨中相距千余步,皆不敢轻易推进,只得默默对峙。
“安营!”阿鲁补犹豫半晌,实在无绝对的把握将眼前的岳家军击溃,眼看天色已晚,只得咬咬牙:“既然入不得解州,便在此间决战也可!”
岳雷不敢大意,数千骑军下马立栅,直到入夜之后,远方火把如龙而至,却是牛皋亲率万余骑军赶到,岳家军营中欢声雷动,三里外立营的阿鲁补出营见此,却是头大如斗。
次日,阿鲁补军中汉军也赶到营内,往解州地通途却被岳家军营所塞断,眼看这一战,只能在这盐湖边上。巳时以后,双方小队骑军在盐湖边上往来巡视,却遥遥相对,各自避开,不肯轻易接战。金军是不明对手虚实,岳家军却是还有所等待。解州城中人心惶惶,金人官、军皆不可安寝,城中宋民则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怕惹祸上身。
四月十七日,阿鲁补终于大致晓得岳家军实力,营中大约只得二万五千骑,步军绝无,粮草大约只敷数日之用,哪里还肯等下去,当下修书致岳雷:“明日午时,决战盐湖之侧,若要降,只在今晚申时前出营受缚则可!”
岳雷与牛皋得书,彼此失笑,遂批书云:“洗净汝头颅,明日某必来取!”
入夜时,阿鲁补方翘首以待岳雷出降,却闻得营外马蹄声疾,数队斥候几乎同时返回营中,阿鲁补初时以为岳营来使,却见到的都是自家兵马。心下不快,却听得来人奏报:“大帅,不好了!岳家军又来援兵,已过猗氏县,正往此间而来!”
“来了多少兵马?”
“大帅,远处看不真切。大约数千骑为前驱,后有步军大队过万,粮草无数!”
阿鲁补顿时失色:此前两日以为此战必胜,便是四下里打探过,岳家军兵马并无左近伏兵,只有眼前营中两万余骑,仗着自家也有相同的骑军。还有万余汉军为辅。料来决无败理,这才约战明日,岂料岳雷处竟然还有余力未用,这才晓得为何岳雷一再拖延,不肯主动向自己大营出击,更对约战明日有如此信
“骑军随本帅出击,咱们却会会这股援兵!”阿鲁补咬咬牙,明白再不可等这股岳家军参加明日地决战,若能够在今晚解决这股岳家军,自然再好也不过。拖到明日去。变数更多。
“大帅!此刻夜深之际,道路难行,那岳家军虽走得极慢,若是大军前去,只怕也要吃些亏,明日——”帐中诸将闻言,都有些犹豫。
若是在大草原上。这些女真骑军自然十荡十决。决不肯甘居人后,只是眼下春雨正紧。道路泥泞湿滑,大军夜战之下,却是谁也没有底气。阿鲁补闻说,只愣得一愣,随即怒气勃发:“如此都莫去,本帅亲率五千骑,誓要将这股贼子杀尽方回!”
当下也不听人劝告,上马出营,率精骑五千往猗氏县而去。
对面数里外,岳家军营中见金军如此大动作,也不敢掉以轻心,急报帅帐中岳雷与牛皋,岳雷大喜道:“必是杨叔叔亲至,牛叔叔且守本营,侄儿这便去迎杨叔叔!”
牛皋一把扯住:“我的贤侄——而今主帅是谁?老牛不过是汝帐下将佐,如何能让主帅擅出大营?且在营中坐镇,老牛这便去将杨铁枪接应过来!”当下岳雷也不便争执,只得任牛皋率五千骑出营而去,只怕金军阻了援军之路。
阿鲁补含怒出营不到一个半时辰,便与岳家军援军相遇于路上,此处地势平坦,正合骑军作战,两下火把成龙,远远都停下步来。此时春雨早住了,地面却湿滑不堪,阿鲁补几番差点跌下马来,不得不缓缓前进,眼见对方不过两三里外,早早停下步来,专待厮杀。
“对面来者何人?大金副帅在此,还不下马受缚?”
岳家军步军大队虽然停步,但前驱的骑军却在一步步迎上来,不得已,阿鲁补只得叫麾下谋克上前叫阵,却见对方有如未闻,直是越靠越近,心叫不妙,忙道:“莫管他,只管杀上去!屠尽这帮山贼!杀——
金军大声附和,杀声震响,马蹄声急,径往岳家军骑兵杀过去。那岳家军为首的将令也不答话,大喝一声,催马直扑上来,后方数千骑如影随形,不闻人声,只觉沉沉夜色中一股如山地杀气扑面而来,地面春水四溅,虽然在泥泞之中,仍有雷动之势。
未及交兵,双方擅骑射者各自出手,箭如雨发,一阵疾射之后,高下立见:金军中骑射好手众多,命中率自然高出不止两成,但阵阵惨叫声传来,却是金军落马者居多!原来晋城中精铁产量及质量均居当今天下之冠,岳家军骑军主力人人包裹铁甲,虽不及杨再兴等主将防御严密,但这等夜色中全没准头地乱箭,却鲜有能够直接伤到岳家骑军地。
里许距离转瞬即逝,此时谁人还敢手擎火把?双方除了岳家军停步不发的步军还***通明外,扑上前来的众骑军早就抛开手中火把,双方在黑夜中绞作一团。借春雨后略微了云的一点月色,以及岳家步军手中火把的微光,只能勉强分得出敌我来,岳家军装甲整齐,为双方提供了惟一的参考依据,金铁交击声大作中,不晓得死伤多少。
突然,厮杀中的双方皆缓下手来,缓缓分开,只因远处解州方向,又有一支骑军大队高举火把赶往战场,这来地是敌是友?
阿鲁补含怒出营时,哪曾料及此节?当时只喝令诸将不得跟随,此刻却深盼来援地就是自家兵马。
“大帅,不好!是岳家军!”身旁诸军早早看到火把映照下地岳字大旗,忙提醒阿鲁补。
这下前后皆是敌人,这仗还如何打得?不劳诸人提醒,阿鲁补第一个纵马狂奔,绕过来援地岳家军,往自家大营逃去,杨再兴果然便是适才厮杀的岳家军主将,眼下见金人溃逃,却不敢下令追击,开玩笑,这等地形不熟,夜路湿滑,如何敢弃身后步军大队不顾,自去追击敌人?
“可惜!”牛皋会师之后,大是遗憾:“岳二公子只让咱老牛来接杨铁枪,岂知会有这等好杀!若知道阿鲁补亲来,老牛还等甚么明日决战?”
杨再兴大笑:“适才黑夜之中,若非老牛举了大旗,只怕咱杀昏了头,还要与副帅一战,哪里分辨得出阿鲁补何在?不妨不妨,便让阿鲁补多活几个时辰,明日再杀也不晚!”
且不说阿鲁补侥幸回营,略一回顾,已经折损数百骑兵,心下不快,快入营时才见自家兵马出来迎接,倒转刀柄将一员猛安孛堇打落马下,这才悻悻入营,诸军晓得阿鲁补正在霉头上,哪里还敢过来询问?
次日午时,两军各自布阵,阿鲁补率骑军列在阵前,准备冲击,岳家军却是步军当前,骑军在阵后及两侧为备。此时天公作美,连下数日春雨,却在这天云散日出,盐湖碧波荡漾,映得远处青山隐隐,岸边水鸟翔集。只是近八万兵马列阵对峙,肃杀之气将飞过的禽鸟惊得远远避开。
岳字大旗下,岳雷居中为帅,经过两个月余苦战下来,岳雷已经习惯了指挥大军的感觉,只是从未指挥过如此大规模的作战,仍有些心下惴惴,但最让他不能自安的,却是在身旁身经百战的无敌勇将杨再兴。此前出营之际,岳雷再三逊让,要将这帅旗置于杨再兴处,杨再兴却正色道:“今日对手,恰是当日开封府守军之一,阿鲁补曾与刘、汝父交过手,不可小觑,此战成败,岳帅在天之灵也必关注,贤侄好自为之,不可临阵推脱!”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岳雷哪里敢再多说?当下只得将这帅位接掌了,布阵对敌。牛皋与杨再兴却各率万余骑分左右贴在步阵之后。
战太行 第二百二十九章 阿鲁补冲阵,岳二爷用兵。淡定!
虽说当年曾随岳飞征战,也曾在拓皋之战中与兀术大军对过阵,但旧年间多的是遭遇战,那里还用得着下什么战书?这番倒是杨再兴记忆中头一遭,双方居然使节往来,约定了时间,才阵而后战。
上倒正合杨再兴等人之意,平阳府一战之后,杨再兴已经察觉,岳家军多是在泽、潞二州训练的精锐,战场上若说纪律严明,如臂指使,那是半点问题也没有,但披坚执锐,破敌坚城,却还欠些实战火候。
倘若兵马数量再多些,老杨还真有心将这岳家军通过河东之战,好生锤炼锤炼,为日后恢复河北打下基础,但如今捉襟见肘,莫说河北,便是取下河东之后,守成也不敷应用,则让杨再兴不得不仔细斟酌。
“平阳一战,虽占了火炮之威,其实金人守军不多也是主因,不到四千金军,还有大半是汉军,如何能与岳家军三万兵马对抗?”杨再兴在平阳府送别岳雷之前,曾在帐中与牛皋、岳雷分析道:“解州一战,阿鲁补的确选对地点,解州地势正处要冲,自河北至京西、凤翔,要害处皆在解州脚下,更是往河东必由之路,撒离喝据此间,则进可威逼河东诸州县,退则可断泽州至河东通道,且保京西、凤翔等地,此地绝不可落入阿鲁补手中!”
牛皋与岳雷相对点头,若是让阿鲁补占了解州,以近四万可用之兵据坚城不出,那时要攻取。不知难上多少倍!何况解州随时可得河南府等诸州金军援助,决非战略上的孤子,错过这个机会,岳家军将付出绝大的代价才能取回来。
“所以不能让阿鲁补进解州城!”杨再兴在平阳府发兵之前地最后指令是:“岳雷率所部万骑先行,牛副帅将攻平阳府的骑军为后,某待平阳府略安。即率后队来援,前军务要将阿鲁补堵在解州城外!”
岳雷自然省得这番布置的用心,当下连夜行军,只怕比阿鲁补慢了一步,好在历尽艰辛,终于在阿鲁补之前数个时辰赶到盐湖边占据有利地形,让阿鲁补不敢轻率大军出击或入城。只得在这盐湖边上安营对峙。
杨再兴则在平阳府多费了两天时间。一则清剿金军残部,二则安定城中秩序。
“张大人虽身为金臣,却为汉家血统,如今既然泽被平阳黎庶,有青天之誉,何不尽余力于本州,以孚百姓之望?”杨再兴先是对张浩晓以大义,随后胁之以威:“按金律,州牧失城,不仅自家难逃罪责。还须累及家小。何必以有用之身,坐此无可奈何之罪?眼下家小尽在平阳,正无后顾之忧,岂不两便?上京中广用汉臣,也不见得所失何在,李显忠弃夏宋,犹居要职。况大人为上京重臣。弃暗投明,日后某必向临安保举。前程正不可限量,岂可自弃!”
张浩遇到杨再兴,算是秀才遇到兵了,无可如何之下,只得老老实实在岳家军高林监管下,代行起了平阳府“知府”的职责,这才让杨再兴得以抽身出来,率部赴解州战场,全力对付阿鲁补。
眼下这一战,实是双方都无法回避,更不能掉以轻心的一战。
“骑军冲阵在先,步军随后,着解州军弃城出击,前后夹击,若不能败岳家军,则解州必失无疑,守城无益。若能一击破贼,何必守城?”阿鲁补随兀术征战有年,历来强调破敌为上,攻城为下,更对自家骑军有足够的信心。虽然对上岳飞有些惭惶,但对其他兵马还是有一战之能地,拓皋之战,金人已经将这烂帐死死记在了杨再兴头上,张俊、杨存中等辈,从来入不了阿鲁补之流的法眼。
宋军对敌之时,骑军往往不能与金军正面对冲,否则一战下来,胜算极小,前者吴、刘、张俊对上金军,都是以步阵为先,让金人的强势冲击无功,然后才能够以大斧、强弩加以杀伤,骑军仅得保其侧翼不失罢了。
若论被追击,金人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从来没有过!至阿鲁补认为,眼前的岳家军虽然不可小觑,但仍不可能在骑军全力对抗中赢得战斗!
结果岳家军战阵布好时,阿鲁补心中颇有“不出所料”的感慨:果然是以岳雷为主帅,率步军列下十余重步阵,以重盾为先,随后是大刀巨斧,再后是长矛阵,最后是弓弩阵,一句话,经宋军多年总结经验,最为有效的对付重装骑军阵法首先摆在了金军面前。
骑军呢?阿鲁补如自家所料一般,见岳家军骑军主力都缩在了步阵之后,看来今日的岳家军也不过如此!
“杀!——随本帅破阵!-
阿鲁补在战阵之上地悍勇之处,犹过于当年兀术。兀术还有点儒将之风,一般不肯轻易洽起宣花斧冲在众军之前,而是在中帐大旗下指挥若定。阿鲁补岂有这等运筹帷幄之风?自追随兀术以来,一向冲锋在前,倒也不失为鼓舞军心地妙法。
大吼声中,阿鲁补第一个举起手中长柄厚背开山刀,自帅旗下突阵而出。
这等战法,连汉人间常用的主将单挑都省略了,直接就率部出击,力求一冲之下,让岳家军的步阵溃不成军,其后便是一边倒的追杀骑军了,战事将再无悬念。
“轰隆隆!——轰隆隆!-
金军两万余骑不劳指挥,自然追随主帅而出,盐湖之畔,尚未晒干的湖岸被踏成四溅的泥浆,地面的震动让湖面泛起巨大的涟,远处的飞鸟忙振翅高飞!
岳雷轻轻勒马,背后的巨大橹盾裂开一道口子,将他连人带马隐入阵中。那帅旗也移入阵后,这才转过头来,紧盯着一步步加速地金军主力。
杨再兴在阵后,麾下骑军战马都紧张地蹬踏着地面,众军纷纷勒马,阻止战马出击。杨再兴则捏了一把汗:“泽州城中反复演练出来地步阵,能不能经得起这样强悍的考验?”
“放箭!——”
阿鲁补军接近到二百步以内,双方主帅已经对上了眼,岳雷终于收拾心情,面无表情,大声下令。
万马奔腾中,两军对垒之际。要的便是这种冷静!
帅旗下的旗官手中号旗挥动。前阵未动,后队中的强弩反而率先建功,一阵弓弦响过,突前地金骑在箭雨覆盖下大声惨嚎,倾刻间便有数百骑中箭落马,但此时金军骑射好手也已经发出长箭,岳家军步阵中也开始有战士倒下。
两百步距离,金军又在全力冲击下,哪里还容得发出第三箭?岳家军刚发出第二轮箭雨,前排金骑已经撞正宋军橹盾。
“咚!咚!咚!——”
有如一阵巨木相撞。快速飞驰的骑军与重达百十斤地盾面撞正。稍稍晚上半步地阿鲁补闻声叫糟,轻轻勒缓速度:这撞击声哪里像撞上了盾牌?简直就是撞上了一面土墙!原来这排盾面后,每面盾都有一长一短两根椽子支撑,直插入土中盈尺!
一撞之下,岳家军阵中只有两三面盾撑得不够正,被金骑冲倒,其他地方巍然不动。但盾手之后的长斧却已经从盾面间隙地半尺空间中陡然伸出。当面的金骑往往连人带马被一斧劈破,血肉四溅!
那被撞倒地几面盾牌处却是厮杀最为激烈处。金骑拼命往里挤,岳家军大刀巨斧却如同绞肉机,凡进入有效切割范围地无不破碎!
“放箭!——快放箭!——
被挤在前面的金军反应过来,连声惨叫,后方的金军开始往缺口处集中箭矢,防御的岳家军刀斧手在密集的箭雨下开始损伤,但随即从岳家军后阵发出的强弩将金军数倍地杀伤,眼看撕开的口子立即补上,金人在阵外徒呼奈何!
眼看金军冲阵之势已经被遏制,岳雷不再犹豫,下令:“骑军出击!”
号旗举处,后方牛皋大乐:“好侄儿,终于轮到老牛叔出战了!儿郎们,杀贼建功!杀——
杨再兴见旗,耸眉一笑,铁枪一招,身后一万骑紧紧相随,与牛皋一左一右从步阵之后绕出,绞杀入已经挤得乱作一团金军大队中。
女真骑军当真名不虚传!
虽然冲击步阵之举已经失败,但强敌当前,却没有溃败之像,而是各自为战,纷纷迎上从两翼抄出的岳家军骑兵,呐喊声中,数名孛堇刀枪并举,向杨再兴撞将上去。
杨再兴浑不以为意,铁枪举处,挽起偌大枪花,将数名金将一并卷入其中,诸金将人人只觉这铁枪向自己杀来,不由骇然,各各举兵器招架,却听得一阵细密的金铁交击之声,这一枪威势甚猛,落下来却似儿戏一般。
金将们正在纳闷之际,却见枪花乍起,此番却不再如狂风暴雨,而是金蛇乱舞,寒梅盛开,枪刃射入诸将胁下,其快如电,救无可救,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后,几员金将抛兵落马,身上数处血泉涌出,仅有一名金将手中刀刃砍中杨再兴铁甲,却已经无以为继,连白印子也没砍出一条来!
阿鲁补四下看时,见两条铁龙搅入金军阵中,所过之处,如桨破浪,竟然无半点阻滞。
“岳贼敢尔!杀!——”阿鲁补怒火攻心之下,见这捡便宜地岳家骑军如此嚣张,眼中如要冒出火来,放过步阵中地岳雷,见杨再兴处杀阵时,默不作声,连声势也不如何,但牛皋处却杀得声振三军,遂举刀直杀向侧翼牛皋来处。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章 兵败如山倒,夺路风陵渡。弃地!
“变阵!——出击!——”
岳雷立马中军,重重橹盾之外,数万兵马杀得天昏地暗,但金军已经成困兽之斗,这形势却已经非常明朗。
“为帅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万军厮杀之中,灵台清明,方可察秋毫之末,决胜毫厘之间!”
岳飞在日,曾在府中如此训导岳云,其时在旁陪训的岳雷却是一片茫然,不知所云。此番率部出征,独领一军,虽未遇强敌,却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统军作战经验,年方二十出头,在战阵之上的杀伐决断之气已经开始养成,这却不是书房或者校场上能够苦练得来的,必须在瞬息生死的战场上浴血拼杀才能够积累!
阿鲁补虽犹有余勇,而且选择杀向牛皋也不能算错,却发现在乱军之中,看似近在咫尺的距离,无论如何努力,就是冲不过去!
“宗敏勇有余,而谋略不足,日后为帅,须多练养气功夫!”兀术离开河防时,曾与送行的诸将帅相别,独对阿鲁补多说了一句,眼下万军已乱,阿鲁补不知为何,突然在脑中想起这话来。
“不好!——”
屡冲不过的阿鲁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所率大军已经被两队宋骑主力冲成数块,首尾不能照应,自家帅旗所过之处,已经无兵可用,再也无法调度起有效的攻击。
大骇之下,阿鲁补清醒过来,再这般缠杀下去。只怕自家已经伤筋动骨,仍不能破入对面的步阵去,眼下双方骑军缠作一团,恰是包抄步阵后方的惟一机会,如何能够错过?当下喝令帅旗随自己而动,返身后退。意欲脱出眼下战团,再行往后迂回包抄。
岳雷准确地把握到这一变化,岳字大旗下,旗官手中挥动两面小旗,橹盾后方地长矛手退后,弩箭前移,瞬间将整个战场覆盖在强劲的弩箭之下。这一番却不是盲目覆盖。而是趁金骑自顾不暇,在近距离内实施“点杀”,正在红着眼拼杀的金骑一个个突然身插弩箭,倒栽下马来。
阿鲁补看得目眦欲裂,正要脱出阵去,却见岳家军中军前空门大开,帅旗前移,岳雷亲率中军三千余骑突阵而出!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阿鲁补如何不懂!只要杀了当面帅旗下的岳家小子,此战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杀!——
阿鲁补立即决定放弃向岳家军背后包抄的想法。怒吼声中。率身边数百骑返冲回来,直扑岳家军帅旗所在之处。
岂料适才自家率队往外一冲,金军更生动摇:主帅后退了!
本来乱军之中,就难以作出清晰地判断,但帅旗所在,乃是一军人心所系,阿鲁补固然清楚自家是想去抄岳家军身后。但战阵中的金军有几人晓得?只道接战不利。阿鲁补要逃!当下随在帅旗后便有七八千骑拼命相随,恰与阿鲁补返冲的这数百骑撞作一处。让阿鲁补怒不可遏的是,眼下阻拦在自己和岳雷之间的,居然尽是大金骑军!
“主帅出击了!”
岳家军见帅旗出了步阵,军心大振,杨再兴与牛皋两军有如两条铁龙,在金骑中间穿插纵横,将本来就已经乱作一团的金军搅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向何处逃生。
“岳家小儿,纳命来!——
阿鲁补终于在斩杀数名拦路的金骑之后,冲到了岳家军帅旗左近,眼见帅旗下铁枪纵横无敌地青年主帅,恰似当年开封城外地岳飞模样,却是英气勃勃,那岳家枪破阵如龙,其威势仍牢牢记在阿鲁补脑海中,如何不熟!没来由的心头一悸,阿鲁补奋起余勇,挺刀砍向岳家军帅旗下的那团枪花。
“来得好!——”
岳雷身披鱼鳞甲,手中长枪威不可当,加上众军用命,能够近身的金军本来就有限的很,即使侥幸冲到岳雷左近,也不过为岳家枪添威,再无一战之能,是以岳家枪下,夺命无数,岳雷犹自觉得不过瘾,却才见这柄大刀砍下来,一阵“呜呜”声响,身周空气为之一紧,晓得遇到劲敌,自然全神应对。
“当!当!当!当!当!——”
连串爆响如珠坠玉盘,间不容发之际,枪刀交击数十次,一砍之下的开山之威再不复存,阿鲁补但觉两臂如山之重,每劈出一刀,便再难收回来一般,胸口发热,喉头发紧,眼中红樱开始漫天盛开,顿觉不妙,勉强忍住喉头一口热血,侧马拖刀横劈,此招已经是在作败计,只盼拖得岳雷一拖,便可拍马远遁。
“哪里逃?去!——”
岳雷杀得兴起之下,也没看清对面的是哪位金将,但左近的金军诸骑却是大骇,纷纷举兵器上前扑救,按金律,与主帅一同出战,主帅死而将佐还者,一律同死,阿鲁补一死,哪里还有众将活路?当下诸将皆不要命地扑上来,只愿以自家身体,换得岳家枪下的主帅生死!
岳雷见招呼不过来,只得舍却一枪跟进,狙杀对手的打算,铁枪挑处,阿鲁补刀柄被自下而上挑个正着,双手再也把持不住,大刀脱手而出,却是飞向自家头顶,吓得伸手抓住,眼见岳家枪已经被诸将缠住,却再也不敢扑杀回去,正在左右为难间,却闻得连声高吼,牛皋自右边杀来,回顾间左边惨叫声大作,一柄铁枪如龙入海,杨再兴早一步破阵而至。
“走!——”
阿鲁补再不敢强撑,立即拍马返身而逃,身边众将哪里还需要提醒,眼见主帅逃遁,自然如影随形,指望逃出生天。
杨再兴本来看到两军帅旗越来越近,晓得岳雷遇到阿鲁补了,只怕主帅有失,忙破阵杀到,眼看不过数十步距离,却被一众金军缠住,阿鲁补借机而遁,不由得大失所望,心头火起,枪花暴涨,再不肯留余力,身边数名金骑但见漫天枪影撞来,还来不及起逃遁地念头,已经身被数枪,倒栽马下。
“贤侄!阿鲁补逃了!快追!——”
牛皋也是个会算账地,拼命往中间扑到,也是为阿鲁补为而来,眼下居然扑了个空,哪里忍得住,招呼一声,自家率众先破阵而去,岳雷虽忙不乱,大喝道:“阿鲁补莫逃!杀——”
岳家军喊声大作,都道要活捉阿鲁补,金军见帅旗歪倒,渐渐远去,晓得此言不虚,一时间兵势不存,四下溃散,各自夺路而逃!
“杀!——”
杨再兴舌绽惊雷,铁枪前指,率骑尾随而去。
阿鲁补奔逃之间,眼看已经回到自家步阵,却只得叫苦:步阵汉军一见主帅败回,数万岳家军衔尾追杀,早在金骑返阵前,居然早就作鸟兽散,阿鲁补所见,只是面对上万个快逾奔马的屁股!
“这班狗贼!”阿鲁补暴怒之下,突然反应过来:“解州守军呢?到哪里去了?为何不见前来夹击?”
这话却冤枉了解州守军,昨夜里,撒离喝所遣孛堇还未到解州城,便已经被岳家军巡骑截下,所赉军令上内容也早让岳家军得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等良机,另派遣人穿金军衣甲,到解州城下将军令射上城头,未到午时,解州守军三千战战兢兢出城,只盼阿鲁补前方大胜,自家赶到战场,只是去打扫一番便好,当真厮杀起来,这点兵马还不够岳家军骑军一踏之用。
岂料才出城不过二里,面前杀声大作,两千骑岳家军精锐突然杀至,不过片刻之间,解州军已经尽数消散,这边岳雷还未出步阵时,那边解州城已经插上了岳家军旗号。
“出击!——”岳雷终于明确肯定,阿鲁补再无回天之力。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两万骑岳家骑军,将倒在地面的金军交给后面的步阵去扫荡,除却已经伤损的部分而外,其余全军尽出,向阿鲁补逃窜方向衔尾追去。
阿鲁补在前方惶惶,自大金南下灭宋以来,如此大规模骑军正面冲突,被宋军全面击溃,并衔尾穷追的经历,在阿鲁补的记忆里还是头一遭儿。此前岳飞在日,杨再兴在偃城之下大破兀术一万五千骑时,尚没阿鲁补出战。便是在颖昌之战中,杨再兴率部擒得天大王时节,仍然没有阿鲁补与战。直到开封之战,阿鲁补才在兀术召集之下参加战斗,拓皋之战中,兀术又在败相未显之前弃汉军而去。
“岳雷小贼!便是岳飞在日,也没这等要命,难道大金国跟岳家命里相克!”
阿鲁补一边夺路而逃,却仍没有想通,为什么打了岳家旗号,有岳家人率军,便这般不动如山,难以摇撼。
卒遇敌,不动如山,此正是岳门家法,也是历来岳飞为帅地不败法宝。
“大帅!”后面诸将渐渐赶上,见阿鲁补不辩方向,不由得惊惶起来:“此番往何处退却?”
阿鲁补咬咬牙:“风陵渡!”
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
风陵渡!
大河上下无以伦比第一渡!
秦、晋、陕交界,由晋入秦地不二通道!
诸将黯然,晓得阿鲁补已经胆丧,将弃河东于不顾了!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一章 阿鲁补南遁,刘锜过江东。羡慕!
大宋绍兴十八年,四月十八日,黄河第一渡,风陵渡。
卯时,远方的中条山上,一丝曙光已经映出雄伟的山廓,远离街市渡口的河岸边上,深深的芦苇丛中,一叶扁舟载着数名身着金人服色,却青丝隐隐,明显是未剃发的宋人,艄公轻轻用手中篙拔开苇丛,慢慢向岸边靠拢。
“呱!——”
远处一声难听的鸟鸣,刺破黎明前的寂静,声传里许之外,惊得舟上数人悚然生惕,片刻之后再无声息,这艄公才揭下头上竹笠,啐了一口,道:“该死的鸟。”
那船上的渡客却有一人伸出手来一摆,众人皆噤声,艄公也大惑不解,许久之后,远处一阵鸟噪之声,大片水鸟从岸边惊起,天空中不下万只水鸟翔集,却是由远及近,随后河面水声渐渐被地面的震动所掩过,此时已经不必再多说半个字,艄公轻轻停篙,密密的芦苇丛将这小舟连乘舟人一起深深掩藏起来,远处再不见半点迹象,只有那动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大军出动!”舟上乘客口中喃喃:“不下数千骑!这一带有何战事?莫非——不对,这一大早的,如此不惜马力,赶往渡口,难道便要南下——”
舟上一名年青的厮仆轻声问道:“老爷,这批金狗不会为咱们而来吧?”
那年长者啐道:“发甚么梦?当老爷三头六臂么?”
此时蹄声已近,再听不到这等耳语,众人在舟中屏声静气。只待金军通过。一时间烟尘大作,才晒了一日的河岸官道上蹄声如雷,却是杂乱无比,远远可见书写大金文字旌旗东歪西倒,行进间快慢不一。
“这——”舟中老者蓦然惊觉:“这是败军!岳雷已经打到风陵渡了?这般了得?这伙败军不在少数,前后已经过去数千。岳家军究竟有多少兵马?”
此时这伙败军前锋却已经抵达风陵渡码头,码头上停泊的渡船被抢掠一空,当先数艘大船不必说了,特别是挂晋城商号旗号地,早早被几员主将抢下,牵马上船,驶离码头。而后续的金兵则为一艘艘小船抢破了头。镇上街市间自然没有行人,但眼下被惊醒的镇中百姓却又哪里敢出门看热闹?只有数千金军在码头上拔刀相向,自相残杀,不时有死伤者自舟上坠水,惨叫声,厮杀声,数里可闻,已经驶离码头的金军个个站在船上,回看码头上激烈厮杀,都黯然不敢久视。勇悍者刀刃上犹自滴着自家战友的血。
阿鲁补此刻便立在船板上。满面疲累。也不忍回头多看。
自昨日之败,阿鲁补率部夺路而逃,至今晨,一夜之间,在解州地面有如无头的苍蝇,东逃西窜,所幸地是。后面的追兵也不十分熟悉道路。双方一追一逃,于路厮杀。这一路上过万逃兵不断折损,到现在赶到渡口的不过三四千骑,大半已经损失在途中了,若非今早一队落后的金军拖住了岳家军大队追兵,只怕眼下这点兵马也难逃噩运。
“杀!——”
风陵渡外,蹄声再起,此番却是“岳”字旗高举,马背上众骑皆黑着眼圈,却仍然杀意高涨。早前的一战,夜色如墨,双方都失却了大半火把,乱军之中哪里晓得阿鲁补残兵已经逃遁?将要大举追击,却被一队金军缠住脱不得身。好容易杀到天明,将一众金军尽歼,却才晓得走了阿鲁补,此时渐渐天明,不消多说,紧紧跟随上来时,早知道阿鲁补必是往风陵渡夺船逃命了,虽尽了全力追赶,却哪里赶得及?
风陵渡口,一众金军抛却马匹,只为夺得舟船上一块立足之地,眼下岳家军杀到,再想找马匹,却哪里能够?加之在码头上挤作一团,连逃也无路可走!岳家军杀到时,竟然有数百金军前后一挤,纷纷落水。四月中的辰时,黄河水仍然冰冷沁人,金人本来水性就差,稍移时,水中也淹死无数。
“杀!——半个也莫留!-
牛皋舞动双锏,一路打将过去,几乎自码头跌落水中,这才堪堪勒马,回首看时,风陵渡上,除却坐地而降的数百金军,再无半个走动金人了,这才悻悻对着河面啐道:“阿鲁补狗贼!开封城下,竟敢追你家牛爷爷,如今老爷也追你一番,如何敢抢咱地船逃命去?!呸!——
远处,阿鲁补只能看到码头上牛皋隐隐约约地身影,却听不到这番叫骂了。
“杨叔叔,要不要渡河追击?”岳雷立马河岸边,犹自不能过瘾,对阿鲁补逃出生天颇为不愤。
“贤侄,穷寇莫追——”杨再兴四下环顾,见金人在渡口扔下两千多骑,仓皇而逃的不过千余骑,对这一战已经很满意了:“渡河一事,非同小可,粮草转运,兵马调动,颇费时日。阿鲁补此去,还能有何作为?便放他多活几日吧!此战之初,为叔之意,不过取下解州至泾、渭一线足矣,只要守得住这数个州县,东面封住太行诸陉,河东已经尽在囊中,以岳家军眼下数万兵马,连守城也颇不足,岂合妄求?”
岳雷哪消杨再兴提醒,自兵发泽州府,岳雷早就明白杨再兴意图,初时只道取下汾州、太原为犄角,就已经可以与河东撒离喝周旋,岂料撒离喝授首,河东地面势如破竹,眼下取得偌大地方,再打下去,确难以为继,初时近六万兵马,眼下只有三万余还可机动,其余多分布在各城中防御,哪里还能够抽得出多余兵马来?
强自打下去,或者能够多打下几座城池,但此后呢?
面对金人反扑,岳家军再无半点进取能力,只能一座城一座城地苦守,并在最后一座座地丢失,这样的胜利有什么价值?
已经取得河东地面,南有大河,东有峻岭,好生经营,岳家军异日未尝不能在河北地面与整个大金争一日之短长,眼下却非其时!
“岳二爷!——”远远街市间,突然跑出来数人,皆作金人装束,却有晋城商号徽记,极易辨认,众军这才没有将弓箭刀枪招呼上去:“可巧,竟然在此间遇到岳二爷大败金狗!”
跑出来这几人喜形于色,后面却有一人缓缓揭去头上斗笠。
岳雷与杨再兴、牛皋见了此人,都是面上一愕,瞬息间纷纷跃下马来,杨再兴与牛皋不过拱手作礼,岳雷却是眼中含泪:“刘叔叔!——”
刘也是眼圈一红,抢上前却伸手一扶:“好!好!好!好!——贤侄不输乃父当日雄风!好!”
牛皋却大大咧咧赶上去捏着刘臂膀:“老刘不是去做知府了么?江南福地不住,巴巴地跑到这穷山恶水来作甚么?”
刘瞪了牛皋一眼,这才喝道:“河北江山,皆是大宋国土,何处得穷山恶水来?倒是这老牛据闻已经追随岳帅而去,早死在河边了,如何竟然在此还魂?”
牛皋滞住,自家难以为继,只得挠头嘿嘿一笑:“没老刘作伴,咱家如何肯先走一步?莫非刘大人到河东来,是要与某家一道,多超度几名金贼归天?”
刘不理会他风言***,却留神后面的杨铁枪,轻轻推开岳雷与牛皋,抢到杨再兴面前,缓缓拱手道:“大宋杨神枪在此!怪道岳家军势不可挡!临安朝中还有人疑心河东金军如何败的,岂知杨兄在此?拓皋一战,杨兄风采常在眼前,岂料今更胜昔!可贺!可贺!”
杨再兴却在见到刘之后,百感交集。
这当口才攻下河东,百废待兴之际,刘到河东来做什么?刘兵权被夺之际,岳飞不顾自家福祸,尤在上书请还刘于军中,却哪里能够?顺昌之战,拓皋之战,刘及所部八字军的悍不畏死,震动南北,连岳飞也一度认为刘必败,让张宪率部前去援助之举,都曾认为不可为而为之。但刘偏偏将自己家小锁在了顺昌城中,以“与顺昌共存亡”的决心,亲冒矢石,杀得兀术十万主力落荒而逃!拓皋之战时,杨存中、张俊首先逃遁,敢于留下来与杨再兴坚守的也只有刘及所率兵马。
多年之后,金主再渡河南下,在军中问及麾下大金诸将,谓大宋诸将帅由谁抵敌,凡念一宋将名字,诸金将皆应答如响,惟有念及刘之名时,帐中哑然,无人敢对,迫得金主道:“刘,吾自当之!”
眼下刘还没有被赵构再次起用统军,只为金人还没有再度南下之能,若是异日金军再来呢?
大宋的荆南府刘大人,到这河东所为何来?难道是他一时想不开,抛却官职,到此处来与岳家军共同作战?
“刘大人一到河东,金人望风而遁,此战皆是刘大人神威所佑!”杨再兴拱手间,有些言不由衷,不无试探的味道:“此后刘大人若能坐镇河东,哪里还怕金人起兵来犯?”
“杨神枪消遣刘某来着!”刘怫然不快:“若得提枪上马,为杨神枪鞍后一卒,岂不远远胜却江南为宰执?!唉!可惜!——”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二章 立马风陵渡,誓死抗金贼!惨败。
“杀了这些金狗!——”
“尽数杀了!一个也莫留!——”
“天杀的贼子!谢天谢地!老天爷开眼!这些个贼子也有今日!”
风陵渡上,街巷间拥出无数的宋人,虽然在屡经战火之后,黄河第一渡的街市仍然是河东地面上难得一见的繁盛,战斗结束时节,恰至午时,在家中观望许久的宋人开始拥上街头,围观被俘的金兵,此刻已经狼狈奔逃了一昼夜的金兵们个个疲累不堪,坐在地上精神委顿,若非岳家军围住,当场便有宋民要将这残存的数百金兵尽数杀了,以血旧恨。
“岳家军?是太行岳家军?岳二爷在哪里?”
“瞧!——这便是岳二爷,如今的岳家军主帅!老天爷,岳爷爷终于有后,大宋有望啊!”
“岳二爷!岳二公子!——
大道之上,还来不及回避的岳雷被岳家军将士们指认出来,霎时在风陵渡掀起一阵热潮,人人争睹岳二爷风采,传说中的岳飞次子,太行不败雄师的主帅,手中铁枪不败的岳家后人!
每一个原因,都足以让岳雷脱不得身,何况河东宋民盼王师如仰日月,眼下见岳家军将金人杀得大败而逃,码头上下无数尸首,众军中金俘狼狈不堪,都觉人心大快,更对岳雷有如高山仰止。
“众位父老!岳雷——”岳爷在马背上向众百姓拱手,激动不已:“来迟了——让父老多受金人之苦,是岳雷之罪矣!——
一语未竟。数千军民尽皆泣下!
杨再兴默然不语,偷觑刘,见后者也在马背上眼圈发红,情难自抑。
“二公子!”渡口百姓中走出一位六十来岁的白须乡老来:“当日在岳家军营中,老儿也曾见过岳爷爷来,如今二爷尽得岳爷爷神采。是河北宋民之福啊!只是——只是——不知大军此番战后,几时再来?万一金人再占风陵渡,老儿一家老小愿随二公子上太行以避兵锋,不知可否?”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连刘也愕住,只待岳雷回答。岳雷却没直接置答。而是悄悄与杨再兴交换个眼色。见杨再兴略略点头,这才拱手道:“众位父老:岳家军既光复河东,将金贼逐出风陵渡,便不会再让金人进占!若是金贼敢再来搅扰,须放着岳雷不死!岳家军自今日起,不会从风陵渡后退半步!岳雷与众位父老誓死共抗金贼!”
“光复河东!”
“共抗金贼!”
风陵渡上,顿时欢声震天,大半宋民倒是悲喜交集,纵声号啕者满街都是,那发问的老叟老泪纵横:“好!好!好!岳爷爷当日被圣上金牌退了兵去。如今岳二爷代父出征。总算是解民倒悬哪!好!”
杨再兴、刘、牛皋闻言,脸上都是一黯。
当夜,已经连续征战多时地岳家军在风陵渡休整了一夜,除却派遣往解州报捷的斥候外,还有少量岳家军须看守俘虏,其他将士总算得到一次难得的休息。
入夜后,月色如银。光华满天。春风如醉,风陵渡上宋民经过一日狂欢。仍然多在议论岳家军大捷,哪里便睡得着?街市间虽有岳家军主持秩序,仍然有数十个金人官商被宋民揪出来杀死,待岳家军将士赶到时,却又哪里会阻止宋民一泄必头之恨?喧嚣一日之后,风陵渡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内,明灯高照,楼下数百将士团团防御,楼上只有数人围坐一桌,仍在议论不休。
“解州一战,河东地面再无金人,但泾渭二州仍须攻取,方可为河东安定立下一时之基,否则纵然守住风陵渡,金人一出秦川,北上便可直逼河东,仍不能得片刻安宁!”岳雷在桌上铺开地图,指着当下留在泾、渭二州驻留岳家军的位置,此二州已是岳家军嘴边之肉,只要京西、凤翔路面上的金人不弃城来援,此二州已经成为金人地死地。
“且慢,贤侄莫忙议军事!”牛皋却是面色古怪,许久才呲牙问刘道:“刘爷这番辛苦到河东来,怕不是为贩货而来罢?商号弟兄只道刘爷欲访岳雷,却不知为了甚事,难道刘知府还要弃文从武,陪咱老牛厮杀?”
刘闻言,满面苦笑。岳雷与杨再兴却听出来,牛皋对刘此来之意很不放心,当下也不好多说,数双眼睛只盯着刘,看得刘知府下不来台,这才咳了一声,道:“老牛说得对极了!刘当真有公务在身!”
公务!?
桌上诸人一时默然,都道不好。
“这个——”杨再兴放下茶杯,终于开口:“刘大人但说无妨,都是自家兄弟,只要杨某所能,不敢推脱就是!”
刘面色转黯,这才道出“宣抚河东”之事来,桌上众人面面相觑,听得呆了。
“呵呵!原来是河东宣抚使刘大人当面!”牛皋突然纵声大笑起来:“河东战事正紧,眼下便要去攻打泾渭二州,不晓得刘大人此来,是要为咱送兵马,还是送钱粮?或是也提一柄枪,随咱上马杀敌?还是——”
“牛黑子!”刘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牛皋毫不气馁,起身瞠目对视。远远坐在楼栏边的几个随刘北来的年青人紧张地随着站起来。
“刘在河北地面上,也曾破兀术十万兵马,怕过谁来?——莫欺人太甚!”刘面色血红,拳手一锤桌面,一字一字地咬出这句话来,一时之间,倒不减当年军中之威。
“老牛!——”杨再兴见势不妙。喝止牛皋。
“嘿嘿!”牛皋转怒为笑,只是面上看不出半点笑意来:“一无兵马,二无钱粮,宣抚个鸟!难不成临安有旨,着岳雷将河东让给金人?让岳雷到开封府束手就缚?呸!——”
这话出口,岳雷与杨再兴都是眉头大皱。杨再兴正待要阻止牛皋,却见刘气沮意丧,不由骇然道:“刘兄,当真有此等事?”
刘缓缓摇摇头,道:“这等事倒不会,只是前番杨兄弟一纸保奏,临安满城风雨。秦桧奈何岳雷不得。便想座实一个杀使的罪名,着范同赉旨来此宣抚,以辩岳贤侄战功真假!只是秦桧千算万算,漏算了范同怕死,竟然在家自缢了!圣上这才晓得秦桧计策,着某家厚着这张脸,来此查勘贤侄战功!江南一班文武,个个只愿充作耳聋眼瞎,哪里肯提恢复二字?怕只怕,这番宣抚回江南去。如实奏报岳雷之功。临安城中真个有人进谏,着岳家军南下,还河东予宋人!”
“哈哈哈!”杨再兴开怀大笑:“好!好!好!刘果然还是刘!刘兄,今日不敬之处,还请恕过!当日江南四镇中,刘兄战功昭著,岂会是那班怕死的文武可比?莫怕!临安诸臣。只晓得贪生怕死。若要岳雷退兵也好办,只须朝庭发兵。取回开封,岳家军即可南下,若非如此,眼下隔着金人,难不成让岳雷飞过去?!”
刘尴尬一笑,讪讪道:“刘某当日一点微末之功,不过侥幸,怎么比得大宋神枪,杀得兀术丢盔断袍,偃旗而逃?何况昔日徒费兵马钱粮,却不曾取回半点城池土地,眼下杨兄弟与岳贤侄在河东连克州县数十,刘某却只有眼热,徒唤奈何!悲哉!若非——”
“若非刘兄家小尽在江南,杨某倒是真想留下刘兄,并肩作战,共抗金贼!”杨再兴点头道。
刘默然不语,算是承认了杨再兴所言。桌上众人见此,都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接着计议军事,当下议定,风陵渡实是兵家要地,不可轻忽,阿鲁补虽败得狼狈,但盛怒之下,纠集过万兵马也是有可能地,因此最终岳雷也同意,在风陵渡留下近五千兵马防御,并着晋城商号调集船只,征集民间熟练船工,沿上下游不断巡视,但有所见,即以号烟报至岸上。而京西路、翔路上晋城商号伙计们自然往来传讯,凡有金人动静,立即鸽书报至晋城泽州府衙。
次日,除了留守五千骑外,大军尽发,往解州而去,金人俘虏也随队押至解州看管,这一路艳阳高照,当真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解州境内宋民多在道旁欢呼迎候,岳家军所过之处,皆有宋民箪食壶浆以劳军,而诸村镇中凡有金人者,多被宋民搜出杀尽,宋人犹不能解其恨。
“杨爷,末将已经尽力阻止,仍不能保得金人妇孺,眼下城中已经不存半个金人!”
入城之际,前来迎接的将领禀报道。入解州城后,只见城中处处血迹,岳家军尽在掩埋金人尸首,其中不乏大量地金人老弱妇孺,与风陵渡过来一路所见,并无半点差别,甚至犹有过之,此间金人经营良久,城中多有举家从金国搬过来地,此番一举屠尽,杨再兴与岳雷等虽早有预料,仍不免侧然。
四月二十三日,诸路岳家军渡河而西,径发泾渭二州而去。
同日,开封城,郦琼立马城门,目送三骑远远向北方驰去,回望开封街巷,喟然长叹,百感交集。阿鲁补惨败的消息,终于在今日坐实,郦琼不敢稍有迟滞,立即着人飞报上京。但此败之惨,实大出郦琼意外,眼下河北地面上,倒是汉军兵马,远过女真实力,若是汉军有何反复,河北已经易主矣!但郦琼、孔彦舟等辈,哪里还有回头的路可走?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三章 泽州杨铁枪,建节又开府。封赏!
大宋绍兴十八年,五月十九。
岳家军终于止步渭州,至此时,大金国延路(延安、州一线)、庆原路(庆阳至渭州一带)、河东北路(太原府至汾州一带)、河东南路(平阳府至解州一带)尽皆落入岳家军手中,州县五十一,户三十万,人口百万!
其时黄河之上,稍大点的尽为晋城商号舟船,太行八陉,全是太行英雄,金夏之间,东胜州以北尽为汪古部贺兰可汗所辖,大同府以南,则尽在岳家军手中,除却大同府与夏国还有一线往来,南方临洮府与夏境间都有岳家军不断出入,金人尽缩在临洮府、京兆府至开封府一线。阿鲁补自风陵渡一败,意沮气丧,自家躲在河南府,上书请罪,连开封府都不敢去,只怕被郦琼等辈汉将笑话,在岳家军手中输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收拾兵马北上复仇的雄心!
这一点上,岳雷和杨再兴都将阿鲁补高估了。
渭州城,金人称为平凉府,北接庆阳府,可与夏境相通,南渡渭水则可直入吴氏所控的兴元府,那边仍在大宋手中。
历经半个月的恢复秩序,战火熏燎的渭州城终于恢复了宋国时期的平和,虽然城中仍有大量金人被杀,却不再能嗅得到血腥气了。渭兵守军比解州也相差不远,但岳雷大军云集,以近三万兵马攻取这座还远不及汾州、平阳府大的城池,仍显得有牛刀杀鸡之嫌。以城中不足四千的守军,哪里敢与这等大军相抗?闻说岳雷平定解州。杀得阿鲁补生死不知,风陵渡上,逼得二千骑跳了黄河,早早就胆丧心惊,只怕见到城下地岳家军有何异动,结果岳雷到日。还未将城围拢,城中猛安孛堇即率部开门南逃,竟然未曾交手便入了城,只是肃清城中余部时,绝望的金人四下纵火,意图焚却渭州,被诸多宋人所阻。才保下城池来。
渭州西门城楼上。杨再兴遥望崆峒群山,见这天下第一道场雄峻秀美兼有之,青山重重,松柏苍翠,对岳雷道:“贤侄在此镇守,若得闲时,不妨登此山,寻访黄帝问道广成子处,看看是何等风物!可惜,为叔没这等福气了!”
岳雷似是欲言又止。只是轻轻点头。牛皋面色不善,却思之再三,不肯发言,牛皋身后,一员老将推开身边岳家军将领,上前道:“杨兄弟,眼下大军气势正盛。临洮、京兆只在左近。贼子兵马不过一万五千,若趁其立足未稳。大军南下,便可西接关中,东连襄阳,那时河北方可图之,眼下行至半路,守着这小小渭州,是何道理?赵某当日南下时,岳帅曾道,不见岳家军光复河北,不得南返,眼看大计可成,为何不战?”
杨再兴一看,此将乃是梁兴昔时故旧,忠义社有名大将,与三国时子龙同名,也叫赵云,此次得岳雷传令,率所治山寨数百兵马尽数来参战,一路上势如破竹,眼见岳帅有子如此,老怀大慰,岂料才克复渭州,会听到杨再兴这番指示,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这才出言反对,心下却早早打定主意,若是杨再兴不从,便率儿郎们返山寨过活,也不愿在此间受气!
杨再兴四顾之下,城楼上十余位将领、义军统领都个个眼神闪烁,不敢直视自己,晓得这话虽是赵云所说,却已经是诸将心头大实话,只是敢开口的不多,落得赵云出头罢了。
“众位所想,杨某岂会不知?”杨再兴不敢轻忽,此事终须有个交待,否则后患无穷:“只是杨某以为,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有不计成败只论对错者,然此时却并非讲论对错的时候,岳家军该如何行止,不但要看对错,亦须看成败!”
“譬如当日,岳帅于朱仙镇班师,杨某痛彻骨髓,以为绝不可取,然彼时岳帅曾道,开封打与不打,不可看成败,只能讲对错。如今不同,只能讲成败,不可看对错!南下直取临洮,通川中大宋境内,甚为便宜,若取道京兆府,则可直通鄂州军中,与旧时兄弟共抗金贼,岂不快哉?此是对错;但若是南下,且不论以疲兵攻高城,能否便取,只要岳家军一入宋境,得临安一旨,着岳雷往临安觐见,岳雷去是不去?若秦桧挟圣意下旨,命杨存忠北上接管岳家军,此旨接是不接?”
杨再兴四顾之下,见诸将开始有些恍然,这才接着道:“若遵临安之意,则北伐大计成空,若不遵旨,则坐实岳雷逆臣贼子之名,岳帅之鉴不远,吾辈岂能再陷岳雷于不义?若临安不能下旨令鄂州军北上恢复旧地,不能为岳帅洗雪冤案,岳家军绝不可南下!”
牛皋在诸将之中,是第一个听到这番说辞的,其时还在太原府还军汾州时节,眼下京西路诸城唾手可得,心中又痒,只是不敢开口罢了,再听杨再兴一番剖白,心下大是叹服:“老杨这厮,不但铁枪,也称得上铁嘴!”
众将却凛然受教,心知杨再兴并非小气之人,但岳雷南下,多半仍是岳飞下场,甚至更惨,当下再无人敢开口劝大军南下,赵云嗫嚅道:“杨兄弟,老夫愚昧,几乎令二公子身陷险境!杨兄弟放心,自此咱家再不敢有悖军令,全听杨兄弟吩咐!”
杨再兴哈哈一笑,拍拍赵云肩头:“自家兄弟,客气甚么?只是此后某家也吩咐不了赵兄——赵兄兵马还须随岳雷镇守渭州,此处数十年前为大宋与夏国征战之所在,也是金贼北上反扑必经之所,渭州无恙,则河东自安,此事非同小可,是以非岳雷不可担当,赵兄可愿辅佐岳雷治此数州之地?”
赵云热血上涌:“是极!老夫这百多斤。便交与二公子了!当日贼子着某家去任甚么平阳府路副总管,被老夫将信使杀了个干净,此番这官儿却连印信也无,老夫便当定了!哈哈哈!”
城楼上众将皆是一笑。
牛皋咳了一声,腆着脸道:“老杨,这渭州虽险要。却容不下许多兵马,这三万多兵马,总不成在此闲耍,能否让老牛带些儿郎们,却与贼子们在渭河上耍耍?”
杨再兴破颜而笑:“早等着你开口呢!——还想着耍!牛副帅此番莫辞劳苦,只怕耍子的机会不能够再有了:大军只留一万在此,其余大部北返。副帅须坐镇汾州。召集河东流民各归城池,种植夏粮,河东数十州县,皆由岳家军训练厢兵,泽州打造兵甲,再屯田数年,那时兵甲完备,钱粮充足,定当北上幽燕,直捣黄龙!”
“北上幽燕!直捣黄龙!”
众将一时间气血沸腾。都意气难平。这才尽去起初时地不如意,开始计算将来北上光景。
“是矣!恢复河北,是岳家军本份事,岂可假手旁人?牛兄,三年之内,河东百万人口,杨某要十万精兵。能做到否?”杨再兴直视牛皋。挑衅似地逼问。
“老杨!莫欺某家年老!”牛皋暴喝道:“愿立军令状!”
众将大笑。
“杨叔叔此间事了,将往何处?”岳雷见自家守渭州至延安一路。河东已经交给牛皋,却没听说杨再兴下落,忍不住追问。
“呵呵!——”杨再兴捋须一笑:“某家是大金国泽州府尹,此番不返所任州治事,难道与一众太行山贼上山落草不成?”
众将又是一陈暴笑。
临安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臣知荆南府刘伏奏:近者奉旨宣抚河东,察有故罪臣岳飞次子岳雷者,召集河东、太行义民,北上克复太原至汾州诸府,南下杀贼至解州、渭州之界,取州县五十有一,破敌行台元帅撒离喝、开府仪同三司阿鲁补等辈,歼敌酋所部逾十万计,河北贼军为之十去其八,江淮间皆乏兵马守备。此功实堪为靖康以来难能者,虽臣昔年以微末之功,仍难副之,此为大宋之福。河东黎庶,咸庆王师复至,臣所过之处,故宋人心犹在,俱还就宋服,臣敢以此为贺,伏候敕旨。”
此书虽为急奏,不曾广为宣扬,但中枢也不敢稍加阻滞,除录下副本之外,直接送入大内,却不晓得为何三五日之内,临安城中瓦子里坊,尽在传扬,道是朝庭遣人至河东查访,已经勘实岳雷收复河东,临安城中河北南迁宋人个个以手加额,江南富室多有设宴西湖大加庆贺者。只是这番喜气却令大内着实为难,昔年有李广难封,如今却有岳雷也难封!
秦桧自然坐立不安,虽连日进宫,却得赵构明旨,令岭南管见州对岳门诸人优加抚慰。此事可大可小,若岳雷再立几个功劳,岂不是连岳飞也有赦免之日?
垂拱殿内,赵构对秦桧一番说辞已经厌烦透顶,却不得不强撑精神,听秦桧劝诫:“陛下,自和议之后,大宋连年丰登,江南民安国富,以区区二十万钱帛,得万民之安,实为大幸。如今一旦封赏河北宋民,纵舍其罪不论,万一北国追究起来,只道岳雷是我大宋所遣,只怕江淮之上,兵锋再起,兵连祸结,一时间未易安稳。昔时杨再兴之封,金国舍而不问,已是难得,若再行此事,只怕不妥罢?”
数日后,临安旨下,封杨再兴为河东路节度使,加上泽潞二州、汾州,此刻杨再兴必竟也算三镇节度使了,因此秦桧与赵构稍加妥协,加封了一个“开府仪同三司”!
杨再兴至此,终于成了大宋行台枢密使,当上了“相爷”!更为巧妙地是,旨中有“河东义民,可便宜封赏”!
赵构最终还是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杨再兴这个厚脸皮的。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完颜亨靖乱,昏德候封帝。定鼎!
上京城北,数十里外,便罕有人居,山势渐起,千里起伏不断,密林幽黑深处,虽盛夏之际,也阴风阵阵,若非积年猎户,实不敢独自深入林间,千里方圆之内,虽郁郁苍苍,却人迹稀疏,熊罴当道,虎豹潜行,浑不似人间景象。
昔时洪皓久在上京,也曾为上京王族勋贵所挟,前往彼处行猎,对此映象深刻。南归之后,洪皓记录上京见闻,不论在何处发生之事,总其题目,也叫作《松漠纪闻》,盖谓其松柏广布,却有如荒漠一般,人烟绝少。
然在临近江河处,往往便有女真部族依山傍水而居,以渔猎为生,生性勇悍,不畏虎豹,后来联接部族,出山与辽征战,遂有天下。
深入大山之前,便是后世的松花江,西北数百里外,其上游处即为塔塔尔人世代所居,早年间与蒙古诸部结下世仇,若非依附大金国,恐怕早就被蒙古诸部灭了族。近年来,塔塔尔人早熄了与女真人争雄之心,大半便因为蒙古诸部实在强大得太快。
不但汪古部在南屡侵金国,无人可挡,更因为忽图刺率所集蒙古大军连番进袭,全靠金军拼死以抗,才算保得合族平安。其实这平安里面也打了许多折扣:塔塔尔七部中,眼下已经有两部岌岌可危,只要蒙古人再出击一次,七部就将变成五部了!
六月间,是塔塔尔人既喜且忧的季节。
草原之上,牧草深深。牛羊马匹,都到了一年中最为长膘的时候,塔塔尔人能否过得了严冬,便须看这一夏能否将牲口养肥,若没有半点意外,夏天过去时。初生地犊子已经能够活蹦乱跳了,哪里还怕入冬后的严寒?草原上没有旱涝之苦,长生天或者萨满神也不会与牛羊为难,那些草原上的野兽岂敢与塔塔尔的神射手们相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此时望去。处处生机勃发。哪里有漠北苦寒之地的味道?
孛迭却没有这种心情。
草原上长大的好汉子,对这夏天地绿草,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喜爱,但恰是这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也是蒙古诸部最有战斗力的时候,冬天里的漠北,积雪盈尺,人马寸步难行,反而会平安些,盛夏之际。牛羊肥壮。也是骑军战斗力最强的时候。
连续一个月来,金军大部精锐已经疲累不堪,忽图刺所率大军时分时合,一旦接战不利,立即远扬千里,只要金人与塔塔尔诸部稍有松懈,则有蒙古铁骑大举出击。掳去人畜无算。让追击的金人望草原兴叹。若是金人大军远去江南征讨,则蒙古游骑两三日内即可长驱直入上京周遭。劫掠一番,扬长而去。故是进不得,亦退不得,每年消耗大量兵力在此与蒙古对峙。
孛迭将链锤悬在鞍后,信马由缰,与数十骑亲卫缓缓经过一片穹庐,数里之内,牛羊如云,在草原上游荡,牧民们看到孛迭经过,皆笑颜相迎,躬身行礼,孛迭却是满面愁容,双手抱在胸前,将一叶青草放在腮边慢慢咀嚼,浑不知是苦是甜。
“大将军!——”远处大营方向,一面小小号旗高举,数旗疾奔而来:“号烟!蒙古来袭!——”
为首地金兵一边大吼,一边往西一指,果然,一缕若有若无地黑烟在数十里外升起,时断时续,正是与塔塔人约定的敌袭号烟特点,当下哪里还敢耽误,大喝道:“传令!出击!——”
一声未已,已经一挟马腹,率数十骑直扑烟起处而去。那塔塔尔牧民见此,惶惧不安,各自收拾家伙,只怕一时抵挡不住,好各自逃命,一时之间,穹庐左近人喊马嘶,呼儿喊娘之声不绝,却已经无人去关注金营中数千骑如雷的蹄声动地而去。
入夜时,草原上再次回复平静,孛迭终于率部返回大营,这样的行营在草原上还有七处,分别靠近各分散的部族,方便随时出击。但返回的金军中,却比午时出击的少了百余骑,还有数百骑多多少少带上了伤,军中巫医忙着为伤者包扎祈祷,孛迭满身血迹,却不带半点伤痕,解下链锤时,上面已经全红,不晓得沾了多少血迹脑浆。但杀敌无数并没有让孛迭好过一点,而下马后面色阴沉,沉默半晌,忽然暴吼一声,将那链锤远远抛出,在营中草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来。
“忽图刺!有胆便与某一战!”
孛迭在心中怒吼,可惜草原上无人能够听见。
星垂四野之后,草原上四溢烤肉的浓香,晚风中吹来草原的清香,孛迭游走营中,巡视伤兵,却听得草原上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有数骑正在快速靠近。
孛迭一咬牙,提锤上马:“蒙古蛮子敢来探吾大营?”
岂料这番却是小心过头了,来人进营大呼:“大将军,上京有旨!着将军至上京议事!——
孛迭入营,小心展开女真文书写地完颜亮密函,才看了小半,拍案而起:“河东大乱?哼!谅那些山贼能够有何作为?此间兵马无数,只要忽图刺一退,便可南下靖乱,为何——为何要立那——为何要便宜赵桓!这——”
五日之后,上京城中,大内。
孛迭将腰刀交给大兴国,袖手入宫,却见殿后数十名宫人正在卖力洗刷地面和墙上石砖,经过之际,见隐隐血迹,却是洒了好大一片,看上去绝不像是一两个人在此厮杀过地,忍了一阵之后,眼看就要到地头,终于还是回头问大兴国:“昨日宫中,可有变故?”
大兴国满面惊惶。战抖道:“大将军,此事可问右相,小不敢多言!”
孛迭一惊:“大内之中,尚有何人敢如此杀戮?难道不怕-
稍移时,完颜亮面对孛迭,将杯中盛满晋城佳酿。待孛迭一饮而尽,啧啧称赏之际,这才幽幽道:“孛迭远来,一路辛苦,不晓得宫中已经不同往日了!”
孛迭沉声道:“还请右相赐教!”
完颜亮一字一顿:“宫中昨日,陛下酒后连杀四人,有王叔一人。宫婢二人。内侍一人!”
“这——”
孛迭几乎将手中杯扔掉:“陛下为何如此?”
此时宫人开道,殿门开处,裴满皇后进来,二人忙起身行礼,皇后苦着一张脸招呼二人坐下,这才道:“将军还不知,昨日本宫去向陛下请安,却被陛下借酒举刀追杀,若非内侍挡住,此时已经大殓了!”
说话间。指着室内木架上的一件凤袍。上面刀痕宛然,被斩了好大一道口子,显然当时情形万分紧急,才令内侍舍身挡住。
孛迭虽然鲁直,也晓得此事为皇室大忌,不可过多追问,当下默然半晌。这才计议军务。
“右相。立赵桓之事非同小可,莫道河北人心未稳。赵桓一至开封,只怕河北更乱,贼军各路齐聚,都道勤王,那时开封岂不危若累卵?河东之乱未熄,而河北之乱复生,如何方能安定?便解却燃眉之急,只怕必有隔日之忧!”
完颜亮与裴满氏面面相觑,都有些纳闷,裴满皇后忍不住反驳道:“此事纵然为本宫与右相所议定,然立赵桓于开封,却是太师当日遗表所献之策,本宫还以为,纵使朝中文武尽数反对,大将军必不反对,岂知大将军也不从此议?”
孛迭摇摇头:“先父在日,从未与某家提起此事,便是遗表也未曾开示,以孛迭猜测,家父当日所言,指江南大举北上之际,为防万一之变,方可行此计策。眼下江南安稳,却是河北自乱,只须蒙古兵退,将三万精兵调转南下,河东、河北一举可平,何必出此计以保一时之安?”
完颜亮恨恨道:“兄弟所言固然,只是河东兵马自不可小觑!撒离喝身殒,阿鲁补大败,岳飞次子当真已得岳飞本事不成?河北已无可用之兵,蒙古迟早总是祸患,北方兵马一时未便南下,权用此计暂安也可,只是河北并无重兵,须大金第一勇将以镇开封,方可保赵桓不被宋民所用,此事非兄而不可!”
孛迭在密函中未见完颜亮提及撒离喝之死,阿鲁补之败,闻言失色道:“不期河东山贼,竟有这等本事?行台四帅,已败其二,某家一人,能有何作为?”
次日,宫中旨下,封完颜亨(孛迭)为行台副元帅,河北西路节度使,龙虎上将军,率四千骑护赵桓南下开封,入旧时宫殿为宋国之主,掌河东、河北宋民,年号金德!
五国城内,金人册封的“昏德候”、“东阳公”赵桓头发篷乱,身着麻衣,正忙里忙外,清洁马厩,上京十余年间,已经将这一国之主变成了大金国地顺奴,一众嫔妃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金人所辱,已经激不起赵桓半点血性,更常被金人取笑戏辱。偶尔甚至被金人叫上骑马参加马球比赛,与金人共较球艺,这一项上居然大有长进,不时赢得金人喝彩,而赵桓也甘之如饴,总比在此间杂役好过多了!
正在辛劳之际,忽然数十人涌入马厩,强行将赵桓按倒,剥光身上破衣。此等事也曾有人做过,赵桓哪里敢反抗?只是今日略有些不同,不是那些城中金军来戏耍于他,而是一帮宫中内侍行此事,倒也出乎意料。
“不!不!小子不敢!快!快!快脱了去——”赵桓定下神来,看看身上衣着,居然是一套龙袍,吓得魂飞天外,浑身颤。
“陛下!——”
数名内侍长声叫道:“请随奴才等入宫听封罢!”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宋民归河东,赵桓下开封。归去!
太行,紫团山下,六月间花团锦簇,泉水出山而清,鸟声入林而幽,盛夏之际,美不胜收。
林泉间的山路之上,一行人却无心驻足欣赏这美丽的风景,而是急急赶路。为首的老者年逾六旬,葛衣芒鞋,扶杖而行,头发花白,在这乱世之中已经算得高寿,随行的却多是妇孺,老妻大约已经亡故了,不见随行,身边却有数名黄口小儿,不解辛苦,嬉笑跳闹,前后搅扰,长者不过十来岁,小者却才三岁。数名姑嫂小心照应,在山路上渐次下来。
“爷爷——”终于,六七岁的一个小孙子玩得累了,开始抚着双腿,苦着脸在前面停下来:“槐儿腿疼,走不动了!”
老叟柱杖一笑,四下招呼道:“那便歇歇!那便歇歇!”
这一大家子十来口人便在路边席地而坐,老叟轻轻揭衣拭汗,身侧的小女儿递过葫芦来,让老叟饮口山泉解渴:“爹爹,山上住得好好地,却往汾州做甚?这一去数百里,金兵又多,盗匪出没,不怕出事么?槐儿他们还小,何不再等两年,等汾州安定了些,再返乡也不晚?”
老叟饮水歇息片刻,才憨憨地一笑,喟然道:“槐儿他爹带口信来,只说汾州已定,没甚金人作乱了,岳家军取汾州后,哪里还有小贼敢惹祸事?孙儿辈在山上日久,只怕耽误了进学,闻说汾州府内设了官学,不收束之费。山上哪里比得?”
小女儿一撅嘴:“爹爹骗人!明白想去看娘亲!”
老叟一声长吁:“小孩子懂得甚么?为父年老了,只怕一时风寒不起,这把骨头便扔在了紫团山上,不能与汝母同穴——这老婆子命倒好,金贼没来便过世了,老夫还道。再不能生还汾州,天幸岳二公子收复汾州——
说话间,坡上林中人声渐起,呼儿喊娘声此起彼伏,过得片刻,数十人渐渐行至面前,却是多家同路。结伴而行。彼此照应,好不热闹。
“石伯!——”走在前面的青年早早就招呼这老叟:“晚了半日上路,谁想还能赶上石伯!如何在此歇脚?若是歇好了,与咱同行如何?”
老叟笑呵呵起身,笑骂道:“这愣崽子!欺负你伯伯老了,不能比脚力?若不是孙儿们拖着,只怕还走过老夫!”
那青年一伸舌:“石伯当日守过太原府的人,哪敢跟石伯比脚力?小子这番便去入岳家军,过得几年,说不得。便可有一比了!”
老叟一伸拇指:“嗯!有出息!只是过得几年。石伯都入土喽,黄泉路上走得更快,却不敢与后生比试!”
两下已经走得近了,数十人在这山道上寒喧,欢声振林,稍移时,山上又是数队宋民下来。一时间。道旁有如市肆,皆是赶往河东诸州县地宋民。
“娘的!都扒掉了!”牛皋眼下正在汾州城中。面对才来投奔的一伙义军,满头的大汗:“看看!看看!穿成甚么模样!”
这伙新晋“岳家军”彼此一看,都不好意思:眼前的岳家军营中,来来往往的士卒们个个身着整齐地棉布军服,盛夏之际,有的骑军仍身着轻甲,看上去威武精神,雄纠纠气昂昂。再看看自家,东拼一块,西补一条,穿麻的穿麻,穿葛的穿葛,手中兵器更是破败不堪,与面前的岳家军一比,有如叫花子一般,也难怪牛皋看着不爽。
“军爷——”为首的大汉看上去颇为高大,褴褛的麻衣下却是瘦骨支离,说话都大声不起来:“不是咱不穿好地,山上所产有限,实在是连吃地都没有,哪能穿甚么东西?”
牛皋听得一滞,随即大骂:“还立着干甚么?这便带去伙头营,先吃顿饱的,再换过衣甲兵器!”
营中一时间尘土飞扬,牛皋看得目瞪口呆:“奶奶滴,这般跑法,骑军都追不上!”
汾州城东门处,百余岳家军守得严严实实,凡要进城的宋民,皆须经过仔细搜检,但太行宋民几乎都不用看了,金人再怎么辛苦,也不致于像下山的宋民那么惨,差些的个个不似人形,好点的也身无长物。眼下城外排了数百宋民,缓缓前移,等着岳家军检查,却无人有半点怨言。
不但汾州如此,太原府更有过之,南至解州,西至渭州、庆阳,数十州县都不断有宋民下山来投,不过渭州、庆阳地界多是崆峒山上下来的宋民罢了。自河东战事安定下来,两个月间,河东增加了四十余万宋民,太行诸寨为之一空,只有极少数老成胆小的,还在山间看风色如何,只怕岳雷此战一过,便被金人反攻,照旧没有容身之地。
晋城,泽州府衙内,杨再兴一身棉单衣,端坐后苑,轻扣手中茶杯,身后立着柔福、秋香、阿蛮及一众侍婢,苑中平整处,呼呼风响,一根白蜡杆挑、打、戳、截、刺,翻翻滚滚,舞动不休,久久方才停下,现出一个小小身影来,向杨再兴笑道:“爹爹,今日孩儿如何?”
杨再兴轻轻鼓掌,身后秋香满面红光,只听杨再兴道:“致远,这一路枪法,已经略有意思了,不错,不错!只是枪法是用来上阵杀敌的,不是好看的,举手投足,不仅要形似,更要有杀意,杆上虽无刃,仍要记得,刃在何处,如何破敌兵甲,力往何处使,眼往何处看,枪到之处,便须眼到、心到、意到、力到!枪势一发,须有轻、重、缓、急、快、慢,有蓄势,有暴发,此节孩儿还须用功,眼下这般犹可,将来要上阵时,却不够用,好在致远还小,有地是光阴,勤练便好!”
杨致远听罢,面色一凛:“孩儿谢爹爹教诲!”
杨再兴呵呵一笑,转头对秋香道:“这孩子,须得多谢洪老夫子,教得不错,晓得礼节,晚些着人送份桂花到先生府上去!”
秋香还没开口,柔福搭讪道:“妹子何必去管?着阿蛮去做就好!”
杨再兴却起身轻抚阿蛮小腹:“这个使不得——这腹中不晓得是儿是女,才三四个月,小心些好,让下人去便好,不可劳动阿蛮。”
阿蛮满脸通红,众人都嘻嘻而笑,却听得旁边一个清脆地童声笑道:“姑姑定要生个女儿,怀南要个小妹妹!”
杨再兴哈哈大笑。
此时的燕京城外,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开心,便坐在“龙辇”中的赵桓!
燕京城南三十里,官道上车马稀疏,偶有大队的人马,多是晋城商号往来货行,除此外便是金军往返,眼下这一队却很是突兀:四千余骑女真精锐为主,斥候数百骑,散布前后十余里往来哨探,队伍最中间却是一辆大车,饰以金国文字,画有简陋的龙形,罩以杂金流苏,车前黄旗上大书一“宋”字,格外打眼。
前后金骑皆是剃发垂辫,垂环文身之辈,虽着衣甲,仍是粗鲁之徒,但车驾四周却是宋人服饰,中间十余侍者身着宫装,外围却是数十名汉臣,多是上京简拔到开封听候赵桓使用的文官,按完颜亮吩咐,朝中诸部、尚书省、枢密院等首长官员已经全数自金庭中拔齐,往往一个汉人书吏,便时来运转,任赵桓御下侍郎之职。赵桓此时犹如在梦里,连车驾上两名陪侍的上京汉家女子,也不敢去摸一摸,只晓得一个是“韩妃”,一个是“张妃”,都是裴满皇后赏给自己地,人才倒也秀丽,却激不起赵桓久已消逝地“色胆”来。
“燕京!已经过了燕京了!这是河北!这是河北!”赵桓有如从梦中醒来,这才喃喃自语。
出上京前,赵桓大着胆子,要求两名嫔妃随行南下,却被金人一口拒却:“不劳陛下费心,已经为陛下安排两位新妃,远胜旧时美色!”
这般一来,赵桓更加噤若寒蝉,哪里还敢提其他要求?是以自上京至燕京,赵桓一路上几乎就没有主动开过口,往往只在孛迭出声相询时,才答应一声,其余时候,一律当哑巴。
眼下终于过了燕京!
48岁的赵桓,在被掳北上之前,只当了十四个月地皇帝,但这里去却已经是当年曾在自己治下的“皇土”,说得过份一点,这可以算得已经回到了赵桓的“地盘”。再过得一个时辰,天已近午,前面率队的孛迭举手止住行伍,吩咐众军就地歇息,准备用餐,自家却皱着眉策马至辇前,车门前侍者知机地挑开门帘,露出惊惶不安的赵桓来,孛迭耐着性子问道:“陛下,这便下车,用些酒肉再走罢!”
赵桓骇然道:“不敢!赵桓不敢!大帅吩咐便是!”
孛迭见这“大宋金德帝”如此,老大没趣,扬声道:“某家虽非陛下之臣,却不可失了礼数,陛下何必如此见外?”
赵桓心道:“老子信你才怪!”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六章 泽州论大义,江南争去留。畏途!
“金人在河北立了大宋旧主为金德帝!”
这消息远在赵桓过燕京之前就已经飞到了泽州府。杨再兴手持鸽书,头大如斗,此招本在意料之中,兀术遗表中就曾献过此策,但这招本来是用于对付江南赵构为首的君臣将帅,却在河东之乱后,让完颜亮与裴满皇后想到了用于对付河东义军!
但该来迟早要来,想躲也是躲不掉的。
“先生以为,此事如何措置?旧主重掌河北,此后金人矫金德帝之诏,号令河北,实则挟天子以治宋民,泽州府当如何处置?”杨再兴在战阵之上,视千军万马如无物,也晓得金人此举,不过立了个宋代溥仪,傀儡而已。但宋人是史上难得的儒学兴盛时代,文人地位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儒教中于名份之事,看得比此前历代都还要更重一些。若是赵桓一纸帛书下来,只怕河北义民难得不从吧?
洪皓在上京之时,见金人舍赵桓而不诛,且小心豢养,便知端地,晓得迟早用于防范赵构,但一直以来,赵构在江南做得稳稳的皇帝,再不敢北上寻衅,哪想到金人仍然用出这招?
迟疑许久,洪皓轻轻揭起鸽书:“大人,若金德帝下诏,令金人接过泽州城防,大人让是不让?”
杨再兴狠狠咬牙:“人为刀俎,吾为鱼肉,大丈夫岂能任人宰割?当此时,便犯上也顾不得了!”
洪皓白须一颤:“若下旨的是临安的圣上呢?”
杨再兴面上肃然,不敢轻易置答。在书房内踱来踱去,面色一黯:“先生地意思,杨某若要保全这河东局面,保护宋人老弱妇孺,便注定要作乱臣贼子?临安圣上虽不敢过河击贼,但也不至下此旨罢?两朝天子。无一人为杨某留条退路,为宋民留条活路么?”
洪皓捋须苦吟,拈断数根须后,方道:“大人曾道,若要奉旨,须王师北上中原,若谨守此意。也无不可。金人阻断江淮,宋旨不得渡河,也还有些道理。金德帝之事,却要谨慎,若大人奉临安正朔,自旧主南来,不可遵其一言一字,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或者可以说得过去。”
杨再兴苦笑:“临安之主治江南。开封之主治河北。江淮却在金军蹄下,嘿嘿,金人当真好毒的计策!兀术一世枭雄,死也不肯让某家好过。泽州府奉不奉旨犹是小可,只怕河北宋民人心思归,只要闻说宋主重临开封,便不论详细。径往投奔。金贼稍加怀柔,河北地面上。孰是孰非,当真难说得很!”
洪皓忽尔开颜:“大人北渡抗金,飞扬跳脱之处,岂是礼法可拘之人?若论礼法,河东岳二公子岂有今日?君子立于天地,须知大义所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主岂能定得天下大义?今为君复国土是忠,存恤宋民是义,何者为大,大人还用老儿置喙么?”
杨再兴莞尔,心道:“连这等老夫子都有开窍的时候,日后河北地面上,应该没有人会称杨某悖逆不道吧?”
只是这话却不宜宣之于口,拱手向洪老夫子道:“先生教诲得是!”
洪皓捋须微笑不语,心下得意已极:“大人行得正,立得直,自然俯仰无怍,只是金人此举,河北宋人之心未必便归开封,若说有人心下不平者,怕是在临安的多,在泽州的少吧?”
二人相对一笑。
果然,金人立赵桓于河北之事,惟恐天下不知,不但快马驰报大金诸路州县,于通衢要道四下张榜,大赦河北,更向四下蕃属之国致书告知此事,但求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赵桓才过大名府,急报已经抵达临安,临安朝堂之上,乱得有如一锅粥。
“陛下!——”接到金人来书的秦桧惊惶之下,顾不得臣仪,火速入宫,还好羽林卫见相府仪仗,也不敢阻拦,让其直入福宁殿,连通禀也免了,入得殿来,却见赵构面色不善,在那里将御案上镇纸用地玉石狮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秦桧!”赵构眼下不得君臣之仪了,怒喝道:“当日为相之时,如何许下诺来?金人如此妄为,汝辈莫非半点也不曾知晓?”
秦桧战战兢兢,俯伏在地,将手中金人急报呈上,颤声道:“陛下!适才晓谕江南使将此书送至枢密院,道是河东贼人为乱,河北不安,今上国不忍即行诛戮,以金德帝治河北宋民,实为权变之举,并非另立宋国,请陛下安心治国,不可妄起边衅,以免手足相残!”
“陛下,如今河北宋人犹不下百万户,金人治之酷虐,岂能久安,金德帝虽在开封治河北,然大宋朝正统乃在临安,天下皆知,便是金人挟故主而治民,也不可遥治江南百姓,于陛下何伤?臣当日虽得金人许下国朝安稳,却未及此事,如今若因此与金人为难,只怕江南所失者,不止河北宋民尔,窃为陛下所不取!”
赵构气得浑身发颤,戟指对着秦桧,几不成声,片刻才道:“完颜宗翰当日曾道,国朝一日不渡河,便让——让他在五国城终老,至死不还居开封,十余年来朕不负前言,金人如何这等负义?当真夷狄之族,不解王化不成!”
秦桧默然,不敢置一辞。
次日朝中罢朝一日,群臣议论纷纷,都已经略略晓得河北生变,虽不能面帝直谏,仍在枢密院吵吵嚷嚷。
“五国城中,闻说旧帝早已经殡天,谁晓得坐镇开封者当真为何人?休去理会!”
“河北金人另立宋庭,置今上于何地?此等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今国朝兵强马壮,此正北伐之时,不若令鄂州御前军取了开封,迎回旧帝,却论真假!”
“此事吾侪皆不可妄言:奉何正朔,只是帝王家事,总归是大宋江山,与臣子何涉?”
“昔日曹阿瞒行的好计,如今让金人学去了!若要让某家奉故主旨意,除非金人退回燕京以北,那时便往开封听故主差遣也是正理!”
赵构在大内,闻得耳报,晓得群臣心思浮动,自家更是怒不中遏,手足无措。
江南百姓,闻说赵桓重主开封,治河北宋民,原来的江南旧民还不甚在意,只道“天高皇帝远”罢了,但原来自河北南下的宋民却是复杂之极,闻说河北重归旧主,便有呼老携幼,欲往河北者,只差了确切消息,不知究竟如何。
江南西路吉州府内,便有数千河北宋民,只比临安迟得数日,就晓得赵桓南下开封为帝,奉金人之命安抚河北宋民,城中早早聚了数百各家男丁,都往府城各处打听消息。
“赵爷,您老在衙门人面广,这金人莫非当真弃开封不要,让旧主重掌河北?”府衙门斜对街的“流馨茶楼”柜台边上,一桌愁眉不展的老主顾,其中一位年长些的,悄悄向掌柜地打听情形。这掌柜老赵,有个儿子在衙中当差,得消息极早,府城中河北人要打听事情,找这里绝对没错。
岂知此番连有名地“消息灵通人士”敢犯了难:“大兄弟,不是赵某相瞒,这天下,连咱当百姓的都不知该奉哪位万岁爷的旨!开封那位,先帝第三子,论年纪长些,早年也登过基了,按说是正统,可是这开封城总归在金人手中,眼下还不姓赵呐!要说这位圣上,身边尽是金人,怕是龙庭也坐得不安生罢?倒是临安这位圣上,治江南多年,百姓日子过得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自家也在临安过得舒坦,眼下倒底要不要上表到开封称臣,只怕难做得很!大事不明,河北还是不要急着去的好!”
另一位茶客撇撇嘴:“这等事要明白也容易,若不想等到南北大动干戈,血流成河,只怕谁也弄不明白,哪里是议论得准的?”
赵掌柜听了,冷冷道:“大动干戈?哼!只怕难!岳相之后,何人更敢论渡河?不过嘛,要听消息倒也好办,这城中不是有人常往返河北么?怎么不向他们去打听?”
一众茶客为之一愕,随后大悟,齐声道:“晋城商号!”
晋城商号在吉州置下偌大产业,前后五进,占地四十余亩,大小房舍上百间,门口斗拱两丈四尺,一丈余阔,门外一对石狮子比衙门前的那对还大一倍。分社中大小伙计近二百,多是精壮汉子,倒是以河北人居多。
此时的吉州分号内,车水马龙,人货进出不断,一片繁忙,众人到了分号,不敢贸然上前喧闹,只得推了两三位乡老,其中一位老叟上前问一位押货的镖师道:“小哥,主事的刘爷可在?”
这镖师还来不及搭话,旁边过来一位四十余岁的高大员外,拱手道:“这位老哥可是东平府人?在下正是刘玮,不知老哥有何吩咐?且进内叙话!”
这老叟入内一叙,才晓得刘玮也是山东西路东平府人,适才在门首一听之下,晓得是家乡父老,这才以礼相迎,否则以刘玮在地方上地声望势力,连本地府尹也忍让三分,哪里会对几位问事地老叟如此礼遇?
“列位父老,河北眼下还去不得!”问明来意,刘玮直接了当地回话。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七章 汾州辩真伪,相府斥钦差。高位!
七月流火,河东地面上,处处生机,三晋平原之上,四月间抢种的夏粮长势正旺,自太行下山的宋民,与金人治下的乡人,多年来没有这么安心地种过地了,眼看这放野的故地里,肥得冒油的泥土中滋生出前所未有的繁盛,叫人如何不开颜?
汾州城外三十里,黍谷青青,直没马膝,田间乡老相顾皆欢,久在山间艰难渡日的不消讲了,眼下的日子就快有了盼头,虽自新任提兴河东北路钱粮的牛大人那里借到不少粮食、种子、牲口、银钱,但看这庄稼长势,至多入秋,就可还上旧账,何况官家早就宣布,所借钱粮可到两年后还清,今年还不会催收。
多年在金人高压下过活的宋民更是深体“乱世民不如盛世犬”,眼下再不受金人欺凌,只须能够糊口,就是天堂,哪会想到这荒废多年的土地会在精心伺弄之下,长出这么一茬庄稼来?
“小崽子们!慢着些!莫踩了田地!”
一队骑军缓缓从田间官道上经过,往汾州而去,一面“赵”字大旗高举,为首的老将满华发,虬髯满颊,却性如烈火,喝骂间顾盼生威,一众将士无不小心应诺。近城之际,见二十来里尽是棉花地,老将赵云捋须一笑:“杨相坐镇河东,却于小处用心,渭州城也种数万亩棉花,岂料这汾州竟像不愁饭一般,种这许多棉花做甚?”
在旁的小校上前搭讪道:“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河东御前军,将帅士卒。尽着棉衣,数量远在麻葛之上,在江南,像将军所着这等上好棉衣,也不过一百二十文钱,若是麻葛之类。定在200文上下,丝缎面料,非两三缗莫办,杨大人在泽州时,只是白叠布一项,每年便货卖江南数百十船,所获不赀。河东百姓日后穿衣。总须着落在这棉花上了!”
赵云这才悚然一惊:“这等说,棉花一项,不算细事!杨相公如此着意,果然另有深意,但得河东地面,百姓能够饱暖,管他哪朝天子!哼!”
这话有些犯忌了,众随从皆不敢搭腔。
入牛大人府时,守门的吏卒远远看见赵云,倒是极相熟地。却个个面上尴尬。不甚爽快:“赵将军,这个——这个——能否到营中稍候?——等下禀过牛爷——再——”
赵云在门首进退不得,心下不快,抗声道:“牛大人升了官,连这规矩也改过了么?难不成老兄弟见面,倒有许多路数不成?老赵数百里来此,不过见见故人。哪来这许多麻烦?”
当下也不管府吏如何。瞪一眼,门前侍卫个个不敢上前。只得由他进去,岂料才入二门,便听得里面乒乒乓乓,一阵喧嚣不堪,随后听得牛皋大嗓门喝道:“滚!给老子滚!迟了些儿,刀枪伺候!”
赵云大怒,正待抢进去论理,却见数人,身着官服,帽斜发散,连滚带爬地从里面逃出来,个个狼狈不堪,往外夺路而逃,赵云这才定下神来,晓得牛皋并非对自家无礼,再进得后堂时,见牛皋手提双锏,将堂前花架砸得粉碎。
“牛大人,适才这是?——”赵云虽然在外面口头极硬,见了河东北路之主,仍是礼数周全,不敢过于嚣张。
牛皋却是将双锏一扔:“哈!还道是谁,原来是老赵!莫掉那些个酸文——来来来,陪老牛喝顿解气酒!”
赵云一愕:“河东地面,是牛兄弟的地头,何人如此大胆,敢向老虎头上拍虱子?”
入席之后,牛皋连饮数杯,这才抹嘴道:“老赵不晓得,这午觉睡得正好,却来了这伙鸟人,赉甚么旨意来,道是圣上有旨,着牛某进京听封,做甚么殿前军都统制?老牛虽蠢,却晓得杨存中不会看庙去了吧?再一听,却是开封新来了个甚么金德帝!哼哼,当日将靖康皇帝掳往上京,投五国城中为奴,眼下见河东变了天,却将个假货叫做甚么金德帝,来此嚣张,我呸!”
赵云却吃一大惊:“是了,牛兄弟此举莽撞了些儿,那金德帝却是正宗的宋国之主,先帝第三子,当年的靖康帝,这却是假冒不来的,若说起来,临安那位见了他,也还须称一声皇兄,咱们兄弟还是小心些为妙。只是这番来旨,倒是真假难辩,若是真,则金德帝身在金营中,只怕也还需几个贴心将帅,若是假,则金贼借此欲赚牛兄弟至开封受缚。”
牛皋“扑”的一声,将好大一口酒喷得赵云满身都是,这才道:“老赵哇,岳二公子那边,常打仗么?连这等事也不曾想过?金人掳宋人故主来此,所为何来?不过欲平河东尔,却无兵马可用,才借地这班奴才,打算欺俺河东将士无脑,个个乖乖到开封受缚,哪里还有这番说话来?往开封?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哼,须放着牛皋不死!莫说是靖康帝,便是临安城中那位下旨,老牛也当过耳秋风!只看杨铁枪与牛某为何在河东干事,却不与江南合兵马并进,便知端地!哼,除非国朝兵马北上,克复河北,再反了岳帅冤屈,牛某这条命便随他驱使,如今么,除了杨铁枪,别个休在老牛面前妆样!”
赵云张口结舌,这才晓得牛皋粗中有细,却才竟然是在与那伙“钦差”做戏!
然而开封金德帝动作却远不止此,河东地面上,几乎每一处州县都有开封来使,解州守军由高林统辖,自然晓得所过使臣有多少,金人也颇仔细,往来使臣尽是昔年的大宋旧人,连一个陪伴的金人都没有,以显示赵桓的“正统”。
而开封城中细作也早将金德帝一举一动尽收眼中,以最快的速度报与泽州府,杨再兴对这些小动作自然洞若观火,却是心有定见,早早就作了预备,果然,七月初时,第一拔使臣便到了泽州。
“杨大人,泽州果然风光不同,下官早闻得神枪大名,却不料大人州治也是这般齐整,果然能者无所不能,出将入相之才,佩服佩服!”来使才入泽州府,见前来接待的杨再兴仪容威武,车驾整齐,暗生惧意,口中马屁不断,却是游目四顾,惶惧不安。
“哈哈,泽州小可之地,大人谬赞了!”杨再兴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也不好见面就出恶招,只得虚与委蛇,小心应对。
入衙坐定之后,洪皓不便出面,只得由杨再兴率枢密行府一应官员,与来使周旋。一番寒喧下来,这使臣倒是大宋旧年之人,姓苗名宗甫,徽宗朝即中了进士,国难之时未能逃脱,避难深藏于开封城中,倒也躲过了金人屠戮,后来得郦琼赏识,于陋巷中起用,惯拟军中文书。金德帝南来,开封城中旧人倒多有投效地,而孛迭也冷眼觑看这帮求官地宋人,不轻易置喙,倒让这等人多居要职,此人眼下便在开封任礼部侍郎,能够派遣到杨再兴这里来出使的,岂能是一般椽曹?
“下官在此,先恭贺大人!”苗侍郎待座席稍热,便起身称贺。
“这个如何克当!”杨再兴起身还礼:“大人新任要职,还当杨某道贺才是。”
苗侍郎苦笑:“大人说哪里话来,莫说大人身为南朝使相,便是今上对大人也是恩眷无双,此番着小人前来,便是召大人入京,任枢密副使之职,总领河东兵马,兼管朝中兵事,实为开封府第一要职!小人这点微末的前程,日后尚须杨大人照拂,岂敢当此贺?”
座中诸人尽皆讶然:若说赵构封杨再兴为枢密行使,开府仪同三司,还有收复河东之功,建节三镇之位在前,眼下开封这位圣上竟然一面未唔,就许下如此高位,岂是寻常?
“啊呀!这个使不得!”杨再兴骇然而起:“杨某在北为大金泽州、潞州府尹,在南为大宋枢密行使,眼下岂敢再领圣上封赏,且不道无功受禄,心中有愧,便是这礼数上也过不得。不如大人且上复陛下,便道南北两朝之职未去,杨某未敢受封,若得两朝允可,那时自然无有不从!”
在座中有晓得底细的,已经有些忍俊不禁,只是面子上还得支应,不敢十分无礼。那苗侍郎却面上发红,渐渐有些挂不住,缓缓坐下,沉声道:“杨大人此言谬矣!金主既令圣上治河北宋民,即有生杀予夺之权,何况区区州县职?今上既为大宋旧主,位望还在临安康王之上,何来听南朝吩咐之言?莫非杨大人留恋河东权柄,不肯入朝听封?”
这话就有些诛心之意了,一方大帅,手握重兵,却不肯入朝听封,这话到哪里去说,都有重大嫌疑,座中相府众人开始凝重起来,都看杨再兴是何态度,若要翻脸,这伙使臣绝出不了泽州府。
杨再兴也不再妆样,就在座上拱手道:“苗大人言重了!开封府中,金人横行,河北地面,全无国朝兵马,杨某之意,南北正统本与泽州无涉,杨某在此不过为保河东百姓平安,岂有悖逆之意?只是如今圣上在开封登殿治国,却让金人驻马殿前,岂是常理?若要杨某奉旨也不难,只须金人退回燕京以北,那时杨某第一个到殿前听封!”
苗宗甫拂袖而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知如何辩驳。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八章 国破山河在,难容奸邪生。下场!
“自旨到之日,皆重为宋国之民,还奉尔主,不可别生事端。北人南渡者,原赦其罪,许渡河北上,各还乡土,以安社稷!”河北诸州县中,通衢大道,皆张贴皇榜,金人虎视眈眈,只怕动乱频起,宋民借此机会反抗,但出乎金人预料,河北一时之间尽是欢声,居然尽是拥戴之像,却不闻有多少抗旨之事。开封府内,大宋旧宫室多半已经颓败,椽柱配坏者泰半,金人哪有这等闲情来修补?便是开封城中巧匠工人,不是被掳北上为奴,便是南下避祸,纵然有钱,也一时间召不到这诸多人手。
宣德门下,一队兵马侍从护送着龙辇缓缓通过,赵桓却主动要求下车步行通过御道。十余年后,不期能再度身临此间,赵桓心情复杂,入得宫来,见处处物是人非,能无感伤!“陛下!”郦琼小心翼翼地在旁引导,一边解释:“上京枢密院早前有书付臣处,令臣为陛下掌汉军。宫中原不许入住,诸殿皆不可用,后改为可用丹凤门至紫宸殿御道,宫中诸殿,只许用紫宸殿与垂拱殿。其余诸殿或封闭,或与军中应用,皆非陛下可去者。”
赵桓苦笑道:“郦相不必多言,朕能生还此间,早不敢计较得失,哪还会计算用甚么宫室!”郦琼脸上肌肉一颤,好不容易沉稳下来,继续道:“艮岳御园与金明池,久已无人收拾,百姓出入不禁,兵马常行走其间。只怕陛下一时间未便游赏,臣已着人吩咐下去,数月内便整治一隅,也须供陛下出宫时有驻足处!”
赵桓默然,摇摇头:“宫室苑林,岂是朕此时所享?金主皇恩浩大。舍而不诛,已经是格外之恩,不必劳动军民,整治苑林了。”
郦琼眼见赵桓颓丧衰老之态,心下恻然,见后方侍从稍远,忽拱手轻声道:“陛下。河北子民仰陛下有如日月。今虽奉金主之旨以临河北,实万民之望矣!臣早年间意气用事,不明大节所在,有失宋臣节义,原本九死莫恕之身,全无生趣。天幸陛下驾临开封府,再治河北,于臣实有如重生,不期尚能辅佐陛下,若陛下不弃。臣原效犬马。纵不能尽复旧河山,也须为河北宋人争些活路!”
岂料赵桓却摇摇头:“时至今日,郦相犹存光复之心乎?朕在上京时,已经在迪古乃右相面前指大宋历代先祖为誓,虽治河北,不得轻举妄动,更不得召集宋民为乱。若将军心存旧朝。还须小心,莫为朕而自误。旧年间吕祉之事,朕也曾有耳闻,将军之才固不在王德之下,王德也无容人之量,过往之事,也不须多提。朕尚不能全节,何况郦相?”
其实赵桓在心头还有一句话没说来:“九弟在南为尊,也令朕欲求一宫观使而不得,郦琼不过一降将尔,为一时名利,连家国都舍了,岂能为朕打算?”
郦琼心中酸楚,却是将满腹的话哽在喉头,不敢多言一字。旧时大宋天子,本是这万里江山的真主,哪晓得经历北国之变,竟然雄心全无,居然这般落魄!但身处嫌疑之地,纵然有何打算,岂敢与自家这种降将深剖?
二人伫立大庆殿前高台,遥望艮岳方向,见林木森森,百鸟翔集,各自感慨,却都不敢推心置腹,只得默然。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生歌作。”
岳飞当年遥望开封,与赵桓此刻心情,大约也有七八分相近罢。
杨再兴打发走苗侍郎,却在临行时将晋城所产美酒、白叠布、晋瓷等物满满装了十余车。
泽州府城墙上,杨再兴与洪皓并肩而立,看着城门处车辚辚,马萧萧,苗侍郎押着车辆缓缓离开,洪皓虽年迈,见得事多了,仍是情难自抑,老泪潺然而下,杨再兴来自后世,虽晓得许多因果,却仍难免为时事所伤,也陪着红了眼。
“杨相这番心意,老夫不曾预料——”洪皓低声喃喃道:“靖康帝自上京南返,不过易地为奴,昔时在五国城,老夫也曾探视过,当日见一国之主,有如厮仆,却甘之如饴,不免浩叹。如今侥幸全生,南返故国,能无所想?却一筹莫展,举动皆为金人左右,只怕今日之苦,犹在五国城之上罢?故土难复,故国不存,靖康帝在开封,究竟做何打算?唉——”
杨再兴却握紧拳头,在城砖上砰地一击,恨声道:“先生,异日河东兵马大成之日,咱们便去开封救出靖康帝来,可好?”
洪皓眯起双眼,上下将杨再兴打量一番,苦笑道:“杨相真是消遣老夫来着,靖康帝固然是大宋旧主,当今正统却在临安,如取出靖康帝来,将如何措置?奉何正朔?上京还有诸妃及皇子,若无万全之策,只怕兵临城下时,靖康帝也不敢随岳家军而去罢?”
杨再兴面如止水,却沉声道:“只须靖康帝不死,终有勤王的一天,眼下却须办好河东事务,方好为异日之图,皇家争正统,与某家何干?只要河北万里江山尽在宋人治下,那时谁做主也无妨!”
洪皓心头一悸,自古以来,儒家对皇室正统看得比天还大,靖康帝虽是旧时正统,却经历了丧国之辱,按儒说法,由于其丧权辱国,已经是“败德之君”,再者当年大宋失却河北,二帝身上只怕也并非没有半点责任,因此从道义上讲,领导宋民抗金的江南临安之主,才当得起如今的大宋正统。杨再兴虽甚忠直,如今却对这正统之争看得极淡,只怕异日当真有何出格的举动,南北两边只怕难得相处罢?
这边且不论正统之争。临安城中,一众君臣却在为河北委官之事伤透脑筋。
“陛下,金虽将河北委于靖康帝治下,却未得传国玺,不能称正统,况以金人诏书而登帝位。只怕天下无人肯服,有何为难?”
“陛下,据南北行商所传,那开封府如今虽四下传诏,但杨再兴与河东义民却均不肯奉诏,仍奉国朝正朔,此为正统之证矣!河北国土犹在金人治下。虽云宋国。不过当年的刘豫一般,如何当得了真?如今金人虽召北人归北,江南却安稳如山,金人有何能为?”
“陛下,如今河东虽不奉金人伪诏,只怕日久之后,河北宋民心存国朝,却无由得江南管辖,而归开封府治下,则金人之计得售。不可大意啊!”
“陛下。此话极是有理,不若国朝亦传河北,令河北义民尽归国朝治下,如此方得长久!”
“陛下,此事万万行不得!——金人既将河北宋民归于靖康帝治下,便有平乱息讼之意,其兵马固难筹措。但江淮间犹有重兵。若河北宋民南渡,立时便起边衅。非同小可啊!”
“陛下,不若选贤能之臣,委以河北治事,而佐杨相治河东,如此既将河北民心稍作安抚,又不至与金人作乱之由,徐诏河北宋民径赴河东,岂不两全?”
赵构在朝堂之上,心乱如麻,听得这许多建议,哪里能够理得出头绪来,听到此处,忽然惊醒过来,忙问道:“众卿看,此计行得否?不须多着人马,只须一二干才,往泽州枢密行府公干,便召河北宋民归于河东治下,日后徐图恢复,此计所失最小,众卿以为何如?”
说到此处,众臣不再汹汹然相争了,都明白过来,赵构不过是争个面子,晓得赵桓不可能南下与自己争帝位,金人也不可能就此挑起南北之争,但若能选择一二能吏往河北治宋民,则于上于下皆可应付过去,也不致坐视金人诡计得售,大宋自河而分南北朝了!
但说到这计策,最核心处便须有人往河北杨再兴处投效。
临安山柔水软,风光无限,纵然“暖风熏得游人醉”,也极少有人会“直把杭州作泽州”,毕竟那边是抗金第一线所在,前番刘北上,往来俱有人护送,犹经多少风险,如今再令人去,有几人愿意出这个头?
“臣保举荆南府刘知府!”
“臣保举李显忠!”
“臣保举——”
一时之间,聪明点地反应过来,如果能够保举朝外之人,绝对不会有人当场反对,而自己却可以轻易避祸,岂不两全其美,当下朝野之间各个知名人士皆有人保举,朝中喧闹不堪,赵构心中暗骂:“劲风知节草,这般都是墙头草,哪个肯为大宋担当?!哼!”
秦桧却听出蹊跷来,这时却不与群臣相争,待散朝之后,径往垂拱殿面见赵构:“陛下,臣倒有一人可以保举,料来不在朝中诸臣所举之下。”
刘、李显忠之辈,都是汲汲于议论恢复之徒,若真个往河北去,只怕不久就会和杨再兴一个鼻孔出气,个个跃马提枪,与金人厮杀,那时岂不麻烦?秦桧虽在朝堂上不多言语,此时却举出一人来,连赵构都起了兴趣:“万俟?此人当日与岳家不谐,今岳飞次子治河东,只怕其难当此大任罢?”
秦桧却笑道:“陛下有所不知,万俟不惟忠直过人,也曾与岳飞有过旧交,当日曾与岳飞议论恢复。为人臣者,规过劝功,岂能以私废公?”
赵构心里嘀咕:“这万俟当日不是你安排处置岳飞么?怎么今日反令其辅佐杨再兴?莫非——”
但次日旨下之时,仍在旨中道:“万俟精研坟典,秉性忠直,诚为贤良,舍珠玉而不用,何恣于外求?今河北思安,方良臣用命之时,宜尽其精忠,以孚朕望!”
此旨一出,临安震动,万俟之名,一日间响彻大宋官场。秦桧府内,秦桧却对儿子道:“此子不去,久后必为汝祸患,今遣其北上,虽成其名,但王事未了,只怕一生难得返回了,此后为父在朝一日,万俟休想有返身之日!”
秦埙躬身道:“孩儿受教!”
秦桧其实也没有将话说得很尽,但秦埙略略有些猜测得到:“万俟与岳雷不共戴天,只要敢北上渡河,莫说遇到岳雷,只怕在泽州就被杨再兴戳一千个枪眼,哪里能够南返?”
万俟在岳飞死后,被派遣往金国充任和议报谢使,不合在迎还韦后等事务上与秦桧作对,早已经被贬尽官职,谪居归州,此时已经再次移往沅州看管,日渐远离临安繁华处,眼看只要秦桧在一日,再也没有返朝的一天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秦桧虽对万俟曾信重有加,但岳飞一死,诸镇兵权一削,北伐之事再无人敢提起,万俟对秦桧而言,已经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居然敢反过来在赵构面前邀宠,与王次翁等作对,自然一一落入秦桧眼中,不能容其嚣张。但此人心计之深,秦桧深知其详,犹其与岳飞结隙,多年非置岳飞于死地不可,也让秦桧深深忌讳,只怕自家身殒之后,此人一旦起复,将对秦家不利。
这消息在三日之内,即渡河飞入泽州,一众岳家军将帅喜笑颜开,杨再兴大排宴席,庆贺赵构将仇人送到自家门上,并快马报与渭州,岳雷得讯时,将渭州防务尽数交与赵云,谁也拦不住,径奔泽州而来。
此时江南钦州府,岳家编管处,岳李氏闻讯,放声大,历年来苦候,终于到了偿还旧债的时候,可惜不能亲眼看到此贼伏诛。正悲喜交集间,却听得堂外一片喧哗,岳震、岳霆等诸子皆抢上堂来,跪伏于前:“母亲,孩儿愿往泽州,向二哥处讨得万俟头颅,请母亲允可。”
岳李氏一时犹豫起来。
而沅州府万俟家中,却比岳家晚了两日才得到消息,一时间,万俟连自缢的心都有,前者范同之死,就已经有了兔死狐悲之慨,眼下轮到自家头,才晓得远在江湖仍不能脱出秦桧手掌,只得惶惶,召一家老小决别。
战太行 第二百三十九章 恐惧襄阳路,仇家却相护。难逃!
沅州尚在辰州之南,早年间荒蛮之地,唐置巫州于此,若非河北大批宋民涌入,朝庭安置了数万在此,只怕仍是虎豹潜行之所,秦桧将万俟置于归州,尚未甘心,移置沅州者,恐怕只愿将其困遏于此,直至孤老穷困而殁,才得解心头之忌。
昔时赵构被哑仆李马相护,得以渡过长江,南返登基,但随后自称“泥马渡江”,以明其正统,随后以药酒赐死李马,以绝后患,万俟今日际遇,与当日李马何异?
“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岳飞之死,赵构绝对对脱不了干系,不无兔死狗烹之凉薄,也是李马之死的再版。如今,将岳飞置于死地的万俟也终于到了报应的一天。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万俟合门自到归州,无一日得安生,晋城商号遍布江南,处处皆有耳目,若非万俟家在编管营中,只怕早已经难逃一死,往日间出入购物,皆由家中妇孺出面,万俟自知得罪宋民甚深,哪里敢轻易出面?
但今日不同,出为泽州使相椽,身着红袍,仪仗周全,护卫重重,再不是旧日重犯模样,沅水之畔,鸣锣击鼓而行,万俟不再需要畏首畏尾,编管所在州虽不能将其家小送往临安旧宅,那边早被秦桧籍没,但至少也可出编管营,在沅州城中分得一处小小宅院,不再飘零受苦。
“汝辈放心渡日,此番朝庭赏银已经尽在宅上。谨细些儿,尚可渡半生,吾无忧矣!秦桧不过欲借某家人头,坐实岳飞后人谋反之罪,哪里有什么好心?此去再无生路,却再不会有人为难汝辈。唉!”万俟立在江边,仰天一叹,心中实难平抑满腔之愤。
纵聚九洲铁,难铸当日错,如今悔又何用?
“大人,官般已备好,该上路了!”
一时之间。万俟家人纵声大。这哪里是送官任职?分明是送活人上黄泉路!
万俟明白,自己不比范同,后者在京为官,天子脚下,秦桧还多少留点余地,不过是着大理寺验过尸,便放过范府一门。自己如果真的学范同那般,涌身往这沅水里一跳便成了,但自己家小却不晓得将受些什么罪!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万俟有些明白岳飞当日在风波亭大书“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时的心情。只是岳飞死得壮烈,自己却何其凄凉!
沅水之滨,数艘舟船若即若离,远远辍着这队官船,不但如此,万俟所过之处,有何人接应。在哪里落脚。甚至用地何种菜肴,都一样不漏地传往鄂州晋城商号。万俟行年已经六十有五。早已经老得成了精,便在秦桧如此玩弄下犹能偷生,岂会不晓得周遭皆有人盯着?但自家头颅早非自己能够做主之物,谁拿去不是一样?若按大宋律例,赴任官员途中遇害,家中还会优给抚恤,有何不好?
但万俟却将这一路之人看得错了。
若是秦桧的人,说不定寻个机会就会结果了他,但这拔却偏偏不是秦桧的人,而是各地的晋城商号好手。
“杨爷传下话来,万俟绝不能死在河南!”王翰宇早早传令诸路分号:“必让那贼子过河北上,至泽州授首!若是死在江南,众位兄弟在杨爷面前只怕难以交待!一路之上但有伸手的,诸路分号与某家拦下来!”
其时江南尚未安定,秦桧也不会刻意安排大批人手护送,这队人马不过区区二三十人,在江南地面极是显眼,若非晋城分号暗中维护,哪里能够一路平安?直到十日之后进了鄂州地界,连护送的侍从都甚是讶异:一路上居然连不长眼地小毛贼都没有一个!
其实这话也不确,车骑过江陵府时,途经八岭,前后便有六七骑匆匆掠过,个个眼中放光,但山间林深处,数十骑踌躇不定,一位适才经过万俟车仗的白脸汉子便道:“大哥,这伙官兵不过二三十骑,旗号大约是什么泽州使相府不晓得是何路数,想那泽州在杨神枪治下,哪里会有属吏从这里经过?莫不是金人罢?”
“泽州府?泽州府?”那为首的壮汉却久久思忖,突然惊叫:“是了!这伙动不得!鄂州王主事传下话来,沅州往鄂州路面上,万俟要过路往泽州赴任,诸寨皆不可妄动,否则江南晋城商号便要来寻不是!这贼竟是杀岳爷的祸首!看来杨神枪是要亲自下手了。”
当下众骑怃然,杨神枪看上的货,哪个敢动?何况岳二爷在河东,人人皆知,眼下杨神枪已经为岳雷讨了个“河东南路节度使”的衔,万俟北上,岂非往岳帅祭案上送三牲?如此这般,哪里还会有人下手?
开玩笑,自沅州至鄂州,一行人走得极慢,一日往往只走数十里,林深山险,水泽纵横,其间盗匪不在少数,哪个会卖万俟面子?若非杨再兴号令下来,只怕听说万俟通过,个个都会抢着发这笔“义”财!(虽然万俟早已经穷得叮响,一路上连饭钱都开不出来,被侍从们暗地里骂得要死。)
“大人,前方两条路,一是往鄂州暂歇,一是往襄阳过河,大人看,咱这是往哪路走?”护送的侍从们一路上走得疲乏,巴不得早早交卸了这差事,但途中若能到鄂州歇息一番,也还不错,再往北,一过襄阳,便是金人地界了,那时生死难卜,不是好耍处,因此个个都希望万俟能够同意往鄂州一行。
“鄂州?嗯——”万俟一路上魂不守舍,本无可如何,眼下却突然惊醒过来:“不!不可!绝不可往鄂州!”
众吏皆在心中暗骂。但这般反应,分明是怕了鄂州御前军,若是闻说万俟到了鄂州,只怕军中一个莽汉便可冒死结果了这朝庭新官!没奈何,一行众人只得往襄阳而去。但让众人心中忐忑地,却是行不过十来里。后方突然冒出四五十骑来,个个都是精壮汉子,端地是人强马壮,皆目露凶光,远远吊在身后,不过数百步左右,如影随形。不肯稍去。
万俟见这伙人都是一般青衣服色。身佩短兵,却不像一般山贼那般穿得五花八门,个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竟然不输军中精锐,那里还不晓得情形不妙!但形势不由人,自家一个可靠地人都没有,一路上还得看这些名义上是自己属下的厮仆脸色,明知不好,却又能够如何?
万俟自然惊惶不安,麾下的侍从们却各自嘀嘀咕咕。达成了共识:只要后方那伙凶贼扑上来。立即扔下主子,各自逃命!——这老东西反正看上去也离死不远了,没的拖累大家。
正尴尬间,前方官道旁数十座房舍相连,却到了一处小小村镇,酒旗高高飘起,还有几家馆舍。虽是村野之地。好歹能够歇歇脚了,放在平日间。侍从们早就各抢桌椅碗筷,眼下却都小心翼翼,为首者上前问道:“大人,这伙贼子紧紧吊着,此处便不用歇息了吧?等下到了襄阳府有官兵的州县,再歇息如何?”
万俟早已经怕过了,此刻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感觉,苦笑道:“蠢才,那贼子若要下手,会等到现在么?歇息用餐吧,要逃也须填饱了肚子,才快得起来!”
这话一出口,众侍从都哑然,毕竟动起手来,肚子空空地话,莫说反击只怕连逃跑都难,当下默默入村,叫店中伙计安排餐饭。
“哈哈!爷们的五藏庙也该祭祭了!小二哥,有好酒好肉没有?”
后方的壮汉们也纷纷下马,为首地在相邻地店面大马金刀地坐下,万俟这才看清楚,这贼首赤面长须,模样极为魁梧,众贼大呼小叫地喧嚷,个个喜笑颜开,不似万俟一伙个个愁眉不展,战战兢兢。一路上,万俟也晓得有过多路贼子盯,只是没有下手,但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嚣张的贼子,居然敢在官差面前如此放肆!
“爷!只须有银钱,小店有的是村酿好酒,鸡、鸭、牛、羊肉俱全!少不了爷好吃好喝地!”那小二听得这伙汉子大呼酒肉,抛过一锭银子来,不下二两重,早乐得笑裂了嘴。原来襄阳自岳帅时节,本是鱼米之乡,金人多不敢前来骚扰,眼下又平安了多年,比江南极富足处也不略差些。
稍移时,座间酒肉满溢,香气直飘过来,万俟身边侍从一边刨白饭下咸菜,一边大咽口水。
那伙贼人正在大碗酒大块肉吃喝,却见大道上两骑如飞而至,也是这般不带标志地青衣,却疾驰往那贼首处下马,附耳低声禀报,才听得数字,那贼首大是愕然,惊叫道:“果真如此!不成,某家得亲自去接应,你等在此看着,不许那狗贼侥幸逃了!”
众贼人轰然应诺。
万俟虽远远观看,不明所以,但见那贼首临去之前看着自己嘿嘿而笑,不怀好意,也是心头一颤。此时路边一只村犬晃过路边觅食,那贼首纵马上前,手中长刀闪电般长臂伸出,只听那狗“汪”地尖叫一声,已经倒卧血泊。
“哼!怕杀不死这老狗!”贼首纵马远去,却自扬起的泥尘中飘来这话。
万俟闻声大骇,看地面时,只见那狗尸分作两段,颈血四溅,身子犹在地面抽动,不由手足发颤,几乎抛却手中碗筷。
不多时,万俟率众用毕餐饭,起身先行,那伙贼人却似浑未察觉,犹自欢声喧嚷,纵情饮食,连眼角也不瞟一下这队官差。
万俟走得大半个时辰,还未听得背后大队马蹄声,但有驰驿通过,都是心中一抽。却始终没见群贼现身,心下活络起来,叫过身边从人,问道:“前方是何去处?可有小路到襄阳?”
侍从中有两位本来就有带路之责,闻言答道:“大人,前面是荆州府京山县。若往襄阳,此处却是大道,官兵往来极多,若是往荆州府去,也有大道,小路却不曾晓得,只怕贼匪更多。大人不妨再走一段。入京山县城中躲避。料那伙贼人还不敢到京山县城中放肆!”
万俟见说,面上怃然,心中却多了一丝希望:“到了京山县,便知会地方,多着兵马护送,本官有皇命在身,这点小小要求,应该不会有地方官作梗吧?”
但这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眼看京山县已经近在咫尺,大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却有数骑青衣贼人又陆续掠过这队官差。万俟心中暗惊:“这是哪里的贼人?胆敢在官府眼皮底下这般作为?”
幸好贼人并没有动手。
“大人,今日料来没有大碍了!”领路地侍从吁了一大口气:“过了这片岭子,便是京山县城!”
万俟悬着地心这才放了下来,但没有想到的是,刚绕过两个小小土丘,前方官道竟然已经被堵塞!
前方三百步开外,百余骑立在道中。将官道挡得密不透风。远处车马行人都远远观看,却无人敢上前打听事端。万俟仔细看时。这伙人却并非此前吊尾地那伙,不但身上穿得乱七八糟,连在马背上的坐姿也是东倒西歪,个个看上去都斜眉吊眼的,哪里是正经大宋子民?但看个个骑的却是江南一般贼匪所不能拥有地大宋军马!那马股处都有烙印,万俟早年间也曾与军中多有交道,岂会不知?这伙贼子又是何出处?居然能够在军中借出马来?
万俟还在那里犹豫时,听得后面马蹄声骤起,回头一看,不下六七十骑从后方赶上,却不是那伙青衣贼人是谁?
“大——大人——”万俟身边一吏突然警醒:“依小地看来,前面这伙是军中老兵!后方的却不是官家兵马。”
万俟这时也看出些门道来了,前方拦路的虽然行为远不及后方的贼子“端方”,但一股子肃杀之气犹存,而且过半的骑手身着的恰是大宋鄂州军兵所着地夏季棉褂,民间虽然也有这样衣着,但要这般整齐划一,简单难看,却是极少有地。
“上去问问,哪位将军麾下,叫他们防备后面地贼人!”万俟此时抱一丝侥幸:“说不定这些个官兵,就是为了对付后面的贼子而来!”
那随侍跨马上前,在距离“官兵”三十步外止住,在马背上拱手道:“各位军爷,当面是泽州枢密行府相椽万俟大人,赴任路过荆州,往襄阳渡河。只是后面一伙贼子紧随不舍,不晓得众位是哪位将帅麾下,若能驱除了这伙贼子,万俟大人必在襄阳府为众位请功!”
万俟远远看去,不晓得对方答应了些什么,见自家派遣出去地侍从突然扭转马头狂奔,却不过数十步,突然自马背上栽倒下来,扑地长嚎,背上插了两只长箭,竟然不知是对面官军中哪位发的,连弓箭都没有看到。
这下子变生肘腋,万俟一行人个个骇然:官道之上,大宋朝的官兵竟然敢擅自劫杀官差?当真岳飞一死,田师中和林大声就是这般管治荆襄兵马的么?这还了得!
但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前方两边眼看都不是善茬,哪个惹得起?
恰在进退这两难间,突见后方贼首纵马过来,万俟一行骇然避让,却见那贼首经过身侧,直往对面官兵处去了,只是路过之际,侧目怒视一眼,万俟浑身有如筛糠,嘴唇发颤,说不出半个字来。
“众位辛苦!”那贼首却径直冲到官兵面前,拱手为礼,这伙官兵初时极为惕惧,不晓得是何方英雄来抢生意,待仔细看时,却有一外相识的老兵出列拱手作答。
“当面可是鄂州府王——”
这贼首摆手止住,那老兵才道:“主事远来辛苦,只是这老贼与某等实不共戴天。岳爷之冤,多半由这老贼罗织,纵然不能直入临安杀了秦桧,能在荆州屠了此贼,也可稍快心怀,这七年来。老兄弟们熬得好苦!主事既在杨神枪属下,莫非当真要保这贼子至泽州相府做官?”
这贼首道:“如此岂是道理,这老贼万当得起千刀万剐,只是天下人皆欲杀之,犹不足以雪岳爷冤屈,如何杀法,倒要斟酌。杨爷的意思。天下间能够杀此贼者。不过三数人而已,其中一人便在河东,如果将此贼就在荆州杀却,未足为快。诸位皆是岳爷麾下英雄,这几年鄂州御前兵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诚然难过,却还须放此贼多活几日,过河受死!”
官兵们面面相觑,好一阵喧嚣。这才安定下来。那为首的老兵犹豫道:“莫非杨爷要亲自下手?”
这贼首道:“是二公子!”
众官兵肃然。
过得片刻,却有一老兵苦着脸问道:“若是这老贼过了河去,却投金人,那时岂不便宜了他?二公子须不在河对面接着,如何杀得了此贼!”
这贼首心下不快,面上却沉静如水,克制着不发作。高举右手往后作了个手势。后面青衣贼伙中三数骑得讯。纵马匆匆掠过万俟一伙,径往官兵面前止步。其中一骑居然蒙着面,这大热地天里,倒罕见得很。
贼首对那蒙面贼子点了点头,那人才将蒙面布扯下来,对面官兵看见,都是一阵疑惑,过得一阵,几名老兵不约而同滚落下马,上前施礼,一名老兵颤声道:“莫不是——这位莫不是-
众官兵哗然,都下马拱手为礼,那马背上地青年受之不疑,只微微拱手还礼。
稍移时,贼首才清清嗓子,道:“众位这下子可放心了么?”
官兵们此刻恭敬已极,再不多言,纷纷控马开道,为首的老兵对贼首道:“主事的此去辛苦,只是还须多加小心,若是有何意外,只怕难对鄂州兄弟交待,不可不慎!”
那贼首道:“此事哪还用得着交待?某家便掉了脑袋,也须护得周全!”
万俟一伙看得目瞪口呆。这官差上前搭话,就被冷箭射死,这贼子上前搭话,居然能让官兵下马行礼,眼下双方居然合兵一处,在前方开道,倒是这万俟在后面,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前方就是京山县城了,没奈何,只得跟上。
“兵匪一家,莫过于此!”万俟在京山县城中官驿歇下时,恨得咬牙。但经一事也长一智,见到县主时,万俟咬紧牙,死活不提路上贼匪,更加不敢叫地方兵马护送,昨日之事,明明就是那伙官兵想杀自己,而这伙贼人居然将官兵拦了下来,究竟谁才是对自己不利的一方?万俟自己都糊涂得很,明明这贼子们对自己颇为不敬,偏生在紧要关头,还得靠贼子们护卫!
“罢了,是祸躲不过,且走着瞧!”
这一来,万俟再无畏惧,反正这伙贼子就当是自己的保镖,反而是路上有不少毛贼想要发财,都是被这伙青衣贼退,或者劝退,一路上平安已极,只是到了襄阳,入城之前,万俟竟然对城中官兵大是不放心,还犹豫了一阵才肯入城。
城中兵马统制林明是林大声远房侄子,早得到其叔叔书信,晓得万俟要从此地路过,见面时也没甚好声气,只道:“大人要往杨铁枪处赴任,末将原有护卫之责,只是此去伏牛山以北,尽是金人兵马出没,若是官兵去了,又有擅起边衅之罪,末将担当不起,出了襄阳城,大人只得变易服装,与行商搭伙,直到泽州榷场,便是杨铁枪地界,金也便奈何不了大人了。”
万俟对此倒也早有预料,想来不会有官兵送自家渡河,但没有想到地是居然要扮作行商!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此子乃是林大声心腹,得秦桧吩咐,岂会给自己照顾?不下只得装聋作哑,就当没听到,仍惟惟连声,自家下来愁苦不已。
歇得两日后,林明着人知会万俟:“大人,今日午时,晋城商号有大队车马就要北上,这伙行商有金国印鉴作保,金人不敢为难,倒是大人的好去处,末将只能帮到此处,其余便看大人福气了!”
万俟无奈,只得道:“上复你家将军,多谢照应!日后南返,还当重谢!”
那传话地小吏口中客气,心中却道:“回来?只怕没有那一日了!”
果然,万俟带三五侍从,易服随行商上路之时,还未觉不妥,待进了金人地界,陡然惊觉:原来那红脸地贼首正在行商中,且是行商之首!
万俟顿时心若死灰!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章 当年酣战处,老贼惊心否?渡河!
晋城商号不动则已,一动则规模不在小处,只要通过鄂州分号往北运送货物,自家又有泽州府榷场文书,想运多少便运多少,加上南北兵马都打点得齐整,自家又有强悍的护送队伍,莫说寻常打家劫舍的毛贼不敢正眼相觑,便是巡视河防的宋金兵马也往往绕道而行,免生事端。
南北大小行商为避免金宋两家兵马为难,都愿意与他们同行,是以一过襄阳,这伙行商的队伍汇合了江南各路散兵游勇,地方商贾,只是拉货的马车就不下一百五十辆,还一众老弱妇孺所乘“客车”也在三十余辆上下,前有斥候开道,高举晋城商号旗帜,早二十余里开路,一面是哨探,也不无扬威之意,告诉各路势力,晋城商号自此通过,莫要不长眼,前来招惹。仗着金国泽、潞二州府尹的职衔,杨再兴名头所到之处,在金人面前耀武扬威,也无人敢招惹。
万俟起初尚不在意,只是诧异这伙行商势力熏天,南北通吃,只是随的带刀带枪的镖师就不下三百骑之众,马车上还多的是长兵器,看这伙镖师模样,怕是一般的金军游骑绝不在话下,也难怪一直到了朱仙镇,也无一个金上前盘问。
这朱仙镇虽人烟不多,但晋城商号规矩,南来北往之时,定要在此处略歇一歇脚,不无缅怀岳飞当年战的意思,这点却非杨再兴吩咐,而是历来伙计们形成的习惯,却无人违悖。这晚到了朱仙镇。八月金秋之季,虽不到十五,也差不了两,大半轮明月所照之下,夜色中近千人马歇息所在,热闹非凡。处处篝火,欢声笑语,自北方而来的胡人自顾弹唱不休,惹得众多宋人围观,其中少数甚至远从西域而来,商号中伙计早看得多了,也不为意。但诸多宋人行商却看看津津有味。连万俟也来兴致,连日在车中闷坐,早想开开眼界了。但年老之人,对这些稀奇古怪地东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不到半个时辰,便不再看下去而是由几名随侍仆从相伴,往人声寂静处独自赏月,这里对他而言,早年也并不陌生,倒有一番故地重游感慨。
谁想才离开大队不到半里。身边突然有如鬼魅般冒出十余个商队的镖师来。其中有两位却是蒙着脸的。
“这是泽州枢密行府的万俟大人,汝等不得无礼!”那些个侍从早吓得两腿发颤,不晓得这伙晋城镖师是何路数,却兀自嘴硬,在那里装腔作势,一副衙门嘴脸。
“哈哈!还道是谁!原来是泽州府的大爷,难得难得!这么好的兴致。到这荒僻处来赏月?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位大人要到泽州府上任。以后酒是有得喝了,只是这人生几何嘛,却也难说得很,小子们忝在护卫之责,只怕这位老人家一不小心,遇到狼虫虎豹,伤了贵人,大是不妙!”一位蒙面客语带讥刺,说话间全半点敬意,大大咧咧地,上前搭讪道:“老人家年岁大了,不晓得这里不是好耍处,当年宋金兵马在此死伤逾万,英魂不散,恶鬼四出,加上金人脚下,处处游骑,不论撞上哪个,都没好果子吃,这般年纪,还不好生惜命,四下乱走怎地?”
这话说得轻飘飘地,配合四下里虫鸣鸟噪,又人迹稀疏,免不得让人心头生寒,万俟一身冒起鸡皮疙瘩,一时口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呔!这囚徒好大胆子!敢对我家老爷这般说话?!”一名随侍见这伙人光说不练,开始嚣张起来,上前一步,开始指斥那蒙面的首领:“你是何人,藏头露尾的不是好汉,此去泽州府恰是我家老爷治下,还敢在此撒野!”
那蒙面的首领哈哈一笑,随即面容转肃,沉声道:“这位兄台提醒得是,某家倒忘了,到此处还怕怎地?!”
当下也不多言,缓缓将蒙面布扯下,赤面长髯,却不正是襄阳路上那贼首是谁?
“你——你——你——”万俟如坠冰窖,这才惊惶起来,却终于鼓起余勇戟指喝斥道:“如此狂妄,就不怕老夫到了泽州府,在杨神枪面前告发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镖师纵声大笑,声振四野,几名刁钻些的,便向那贼首笑道:“王大爷须小心着,若是这位大人到泽州杨神枪处告发,只道是路上护得不够周全,岂不面上光?全不可大意了!哈哈哈!”
那贼首捋须冷笑:“不错,杨神枪早有吩咐,不可伤了老爷身上一根毫毛,王某本待坐镇鄂州,只待这位老爷过河的佳音,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若不亲自护送,只怕总有差池,天幸一路还算平安,没让老爷受惊吧?若是有甚不周全处,还请老爷海涵则个!嘿嘿嘿嘿!”
最后这几声笑得难听之至,不晓得是喜是怒,万俟只觉得浑身不安,不敢再多说半字,见这伙镖师不再生事,悄悄往后便退,那伙镖师见万俟回到大队之中,也不以为意,不再进逼,只随他去。次日李固渡上,金人见是晋城商号车马,眉花眼笑地接过银钱,大大咧咧地放行了。而码头上十余艘500石以上的大船早在那里等了两三日,都是过惯地熟人,高声招呼,寒喧不休。万俟下得车来,正要随侍从们上船,却有数名镖师迎将上来,为首地一拱手,低声道:“这位老爷大约便是泽州衙门的贵客了,杨爷早有吩咐,为老爷备了大船,不必与这些个商贾共处一船,这便随小的来吧!”
万俟等早晓得这里不是自家能够放官威的地方,当下也不客气,随这伙镖师便行,不过数百步远近,果然见好大一艘船,上面也飘的是晋城商号旗帜,却不下二千石容量,装个数百人也不在话下。上得船去,立时察觉妥:这满船的尽是商队镖师们,几乎没一个行商,除却商号自家的几个主事在船上,其余连半个客人也没有,自家这几个在船上打眼得很,若不出意料,那贼首也多半在这船上!
果然,进了主舱,见数丈宽阔,便是居家厅堂,也不见得有这般大,且陈设一如岸上富贵人家,桌椅尽是上好檀木所制,茶具无非江南名瓷,壁上竟然还挂了几幅字画,哪里像武人风格,直是官家大宅气象!万俟犹豫未定,坐未安席,就听得一声长笑声传来:“哈哈哈哈!若非如此大船,王某还不放心贵客,直须双眼不离老爷左右,才可安生渡河而北,不知这位老爷以为如何?”
万俟在舱中,闻声已经一颤,却见掀帘处,那贼首穿一身锦袍进来,花团锦簇,富贵之极,却并不显得突兀,大约平常也这般穿着,反而是青衣贼装显得有些不协调。
万俟强作镇定,和声道:“好汉既是番好意,老夫到了泽州府时,必向杨相公美言,不敢背德!”
那贼首又是一阵长笑,却对帘外道:“公子还不进来,与官老爷打声招呼?”
舱外一人轻声应是,却迟迟不肯进来,待进来时,脸上犹蒙了一块白叠布,看不真切。
“这位好汉是?——”万俟突然觉得浑身不安,这才想起,昨晚与这伙镖师一起的,也有位蒙面贼子,只是看不真切,但身上却有一股子威逼之气,细细想来,昨晚让自己睡不安寝的,却不是这贼首,而是这位一直蒙面不语青年,至少从说话声气可见,当远比这贼首年轻,何况刚才这贼首还称其为“公子”,大约该是这贼首的尊主之子,当下不敢大意,起身询问。只是眉目之间,像极了熟识之人,只差一时想不起来而已。
“大人一别经年,居然康健如昔,难得!难得!很好!很好!”那青年果然识得万俟,只是说这话时咬牙切齿,浑无半点相贺之意,听上去极是怪异:“当年某家年幼,还怕记不得大人模样,岂知今日一见,大人风采如昔,此为家父之大幸矣!”
万俟听这话时,当是早年间一位极熟地友人之子,却不晓得是哪个,只得拱手道:“贤侄好记性!老夫眼拙,竟认不出贤侄是哪位故人之子?还请贤侄赐教!”
笑话,要让你认出来,干嘛不除了蒙面布巾?
那青年却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贤侄?不敢不敢,某家戴罪之身,不贤得很!至于故人么,倒也算得上,不知老大人看到某家模样,认得出来否?”
当下也学那贼首一般,将蒙面布缓缓除去,露出一张英气勃勃地俊俏微须脸来,虽然稚气未曾脱尽,也薄薄有了些许胡须,只是大约饱经变故,别有一种沧桑之意从眼中流中,眼下看上去眼神闪烁,不晓得是悲是喜,但万俟却是触目一惊:“莫不是?莫不是!——”
“岳!——岳云!——”万俟大骇,尖声叫道:“你是人是鬼!意欲何为?”
那青年沉声道:“家父与家兄早死在老贼手中,还惊慌甚么?在下岳霖!”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一章 河上吓老贼,宫中醉佳人。定力!
“啊呀!——”
万俟一声大叫,不再颤栗,以六旬老叟难得一见的敏捷扑向舱门。
开玩笑,岳飞第三子就在眼前,岳飞昔年眉目风采依稀可见,万俟哪里还不明白,这才是让自己这两日心惊肉跳的主因,眼下既然已经照了面,还不夺路而逃,岂非死路一条?但这才是极度惊骇下的本能反应,合船皆是晋城商号镖师,杨再兴麾下,岂能不与岳霖一路?此时万俟早顾不得许多,哪怕是涌身往滔滔浊水中一跳,也胜似与这等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同舱对面而处!
岳霖却只是眼睁睁看着这老头子在舱中猛窜,似笑非笑,也不加阻拦,但万俟才到舱门处,却适逢那贼首跨进来,几乎撞个满怀,骇然之下,进退失措,再细看时,舱外数十镖师挤得水泄不通,便是撞将出去,只怕也看不见河水,当下手足发颤,怔在那里,浑身筛糠,作声不得!
“这位老爷,还未到任所,如何便要回头?”贼首满面堆欢,一边拦住万俟,不使出舱,一边却笑逐颜开,细心存问。
万俟心知不妙,秦桧送自己往泽州,一则晓得岳雷在河东,未必肯放过自己,二则杨再兴虽暗中当了附马,却仍是岳飞旧部,不晓得会如何处置自己,不过最好是死在岳雷手中,如此坐实了岳飞之后人谋反大罪,此后岳案再无翻案之日!但眼下光景,只怕不明不白死在这大河滔滔浊浪之下,却无人知晓,岂不冤哉!
“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岳霖年方十八,只有满腔恨意,不知如何发泄。自父兄身殒,日日切齿拊心者,便是念念难忘万俟、张俊、秦桧等辈,眼下主凶之一就在面前,反而没了那种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急切:“不过三两日,便到泽州,晚辈常记大人对先父恩德,必不致令老大人至泽州前有分毫损伤!”
万俟听这话说得轻飘飘地。其中一股恨入骨髓之意却挥之不去,不由得气沮意丧,手扶身边舱壁,缓缓瘫坐回椅中,再也没有适才纵身而起的力气。此刻闻说可以安生抵达泽州府。一丝希望慢慢升起——说不定杨再兴看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圣旨,肯与岳家作对,保下自己性命呢?
“都机灵着点!”王翰宇回头叮嘱众镖师:“三公子吩咐,不可怠慢了泽州枢密行府的官老爷!若少了根汗毛,杨爷那边不好交待!”
众人轰然应道:“是!”
这边厢万俟苦苦捱过与仇家同路的时辰,上京城中却有一人已经忍得不耐烦了。
裴满氏与完颜亮儿在宫中共商国是,每每难以委决之处。仍欲报与皇统帝完颜。但完颜终日沉湎醉乡,只是一迭声催要大批晋城老窖。其余上京土酿再难入口,这酒后劲极大,饮得大醉之下,两日犹不能全醒,是以多半面对裴满氏时,都处在半醉半醒之间,当日几乎误杀裴满氏。完颜醒过来后。还略有些惴惴,但欲召裴满氏自辩。却闻说裴满氏恰与右相商议军务,其他尚书省文武都在,吩咐不得搅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遂废此念。
这日夜已深时,完颜亮在宫中却才忙完政务,遣散所有文武,入内与裴满氏作别,却见裴满氏将一应文书搬开,吩咐婢仆们在内殿整治炉灶,将一锅羊肉煮得浓香四溢,四下里宫灯高照,炉旁两碟酱,并诸般调料俱备,地方本不甚宽大,暖洋洋地,只这香味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右相连日辛苦,本宫落得清闲些,今日晚也晚了,右相腹中饥否?”裴满氏微微笑道。
“不敢劳皇后下问,臣倒确是饿了,只是时辰已晚,不敢领皇后赏赐,还是回府的好。”完颜亮虽然在其他女人面前可以放纵,但在大金国第一女人面前,还是懂得保持必要地尊重。何况此女并非胸大无脑型的浅薄女子,而是大金国实际上的第一宰相!
“这却不妨!”裴满氏略有些尴尬,道:“这算得什么赏赐?右相如此生分,本宫哪里敢留难?”
这话就有些不好听了,完颜亮哪里还反应不过来,摇摇头,叹道:“臣却颇犹豫,若回府去,又怕错过了这番美味,家下庖厨粗陋不堪,哪里整治得出宫中这般美味出来?既是皇后恩典,敢不从命?”
二人对视,裴满氏笑魇如花,却尽量掩饰,吩咐道:“这班蠢奴,还不为右相看座?”
这也是大金国风俗,若是在南朝,哪位王爷敢与赵构嫔妃对坐?女真族人规矩,兄终弟及也是常事,何况叔嫂间同席共餐,算得甚么?
才入得座来,裴满氏提出一个精致儿,将面前两个景德细瓷杯斟满晋城老窖,一边倒酒,一边偷觑完颜亮,道:“右相平日得闲时,也好此物否?”
完颜亮以手支,咂咂嘴,道:“前者在开封时节,倒也颇好此物,只是北来后军务繁忙,再不敢轻用,以免贻误大事,不晓得皇后也有此好!”
裴满氏放下瓶儿,幽幽叹道:“本宫哪里喜好了?只不晓得此物有何好处,圣上自得此物,成日里不肯正眼觑本宫!江山社稷,后宫嫔妃,尽如草木土石,都比不得这杯中物否?今日难得有右相在此,倒要请教一番,此中竟有何物,能令圣上如此痴缠?”
一旁婢子已将瓶儿接过去,将一杯酒端到完颜亮面前,完颜亮却听皇后话中寂寞之意,心生感慨,叹道:“圣上制定大金国制度,远迈先帝,于大金实有万世定鼎之功,也逄不世出的明君,可惜皇子早殁,大伤五内,才有如此之事,若非如此,岂是这杯中物所能伤得?”
裴满氏狡狯一笑,道:“右相深知圣上病由,却不肯归罪于这杯中物,果然是圣上的知音,看来此物果有一番好处,否则为何一殿君臣皆不肯放过?本宫倒要试试,看是何等好法!”
当下仰头缓缓将一杯美酒倾倒入朱唇,只是这一仰头间,颈如凝脂,胸怀半露,让完颜亮心头一阵急跳,心神失守,忙举杯一饮而尽,掩饰自己的失态。裴满氏虽少有饮这等香醇的烈酒,但宫中却多的是自酿地羊奶酒,是以饮下肚去,并不觉得十分酷烈,反而浓郁香醇,远在平日所饮的羊奶酒之上,不由得连声赞道:“闻说圣上舍杨再兴而不诛者,一来为大金所纳赋税远在宋国岁贡之上,二来便是为这晋城老窖,本宫还道胡言,却不道此物果然非上京所有,妙极!”
完颜亮失笑道:“宫中有一位醉圣上,已经难得,再多一位醉后,臣只怕朝中不肯答应!”
二人对视一笑,有会于心。
三杯之后,裴满氏亲自为完颜亮布菜,却叹道:“圣上虽醉,岂不知朝中不安?只是年少时多经变故,心志不坚,方为此物所乘,算来已经是天佑大金,若是早两年便是这般模样,当日太师只怕要行那周公之事了!”
完颜亮大惊,失色之下几乎将杯扔掉,颤声道:“皇后不可妄言,此事非臣所宜与闻!”
裴满氏扑嗤一笑,道:“皇上与右相,是何人矣?自小如同胞手足,虽非一母所生,却是一父所育,换作别个,本宫岂敢谬言?这天下,本是皇上与右相共有之,有何犯忌处?当日太师若要论废立,只怕第一个便要找右相罢?”
此时裴满氏已经饮至半酣,不晓得这酒的厉害处,自家又满满斟上,连宫女要上前相助都推开了,又是一杯饮尽,满面红,火边燥热,着宫婢将身上外袍卸去。一边与完颜亮布菜饮酒,一边言笑晏晏,浑不觉漏之将尽,说到兴起处,笑得花枝乱颤,贴身锦缎下,身子纤毫毕现,完颜亮酒量却要好得多,一边缓缓啜饮,一边欣赏这人间美景,不知身在何世。
待星移月转,锅中汤尽时节,完颜亮都已经醉饱,裴满氏却酒劲上头,吃吃而笑,言不及意,闻说完颜亮就要辞别,起身笑道:“右相这般小气?宫中何处安睡不得?难道相府上还有老虎不成?”
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扶完颜亮,几乎栽倒,完颜亮吓得连忙相扶,却被裴满氏和身贴上来,神志不清,口中喃喃道:“右相莫走!右相莫走!陪本宫说说话完颜亮神志未泯,哪里敢听从,当下着人扶好裴满氏,自家忙出门去了。裴满氏踉跄追到门口,为众婢所阻,扶门柱叫道:“右相莫走——右相竟走了么?——”
完颜亮出宫门时,从护卫将军特思手中接过马缰,返身回望宫中,想起适才温香软玉满怀之际,不由得怅然若失,暗暗佩服自家够有定力!
次日,裴满氏醒后,渐渐回想昨晚光景,不觉郝然。再见到完颜亮时,后者却若无其事,裴满氏心中惴惴,不晓得完颜亮如何处置。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二章 泽州枢密府,岳家设祭堂。诛贼!
大宋绍兴十八年八月十九申时,万俟终于看到了闻名已久的泽州榷场。
此时的榷场历经数年修缮,早不是当年的土围子,厚实的城砖砌起了十来里长的城墙,不过数里之外,就是更大些的晋城高墙,二者虽然还比不得,但这榷场的墙头上已经能够跑得了马,两丈多高的墙体比多数河北大邑都要坚实得多,纵是大军突至,也有了一战之能。若非城门处明明白白标出大宋泽州榷场,只怕万俟还道这便是晋城。
一行车马未到,城墙上已经号角齐鸣,却不是为了报警,而是大队商家赶到的常礼,以示欢迎之意,众镖师到此便算到家了,个个在马背上纵声呼喝,此前一路的小心谨慎尽数抛却,眼下已经是杨神枪势力范围的核心地带,哪里还有金人敢到此胡为?
王翰宇在马背上,看得晚霞中雄伟的榷场高墙,眼圈发红,这晋城虽不是第一遭来了,但上一次却是三年以前,那时远没有这等规模气势。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一路多了护送万俟和岳霖两项重任,到此总算可以交卸了。在自家眼中,这两人中的哪一个,都比眼前这百多车货物,甚至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许多。
入榷场时,一路上所见多是南北行商,以及晋城商号总部伙计、主事,其中也包括了布坊的老板姚侑,早早就在大门处相迎。
“王兄弟,一路辛苦!不想此番竟是王兄弟亲至,何事劳动大驾?”姚侑还不曾晓得底细,见这番来得隆重。连镖师也比往时多了不下五成,隐约猜到些甚么,却不明所以。
“姚主事这般客气!”王翰宇大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兄弟此行算甚么?不过来了贵客,不敢不亲自送到泽州府,否则杨相公处面上须不好看!”
“嗯?有这等事?”姚侑这大半年来屡跑河东,安排棉花播种、采收及采购之事,少在榷场。便是杨再兴也不曾将此事告诉予他,当下略有些诧异道:“哪里的贵客当得起王兄北护送?”
王翰宇也不多说,回首一招,岳霖纵马上前,向姚侑拱手为礼,这姚侑不比高林,高林是到过岳府的,那时岳霖已经十一二岁了,依稀记得起高林模样。但这姚侑自岳霖回家抚养,便再没有见过,一时间略有些错愕,却没有认出是谁来,晚霞满天,直映得岳霖一张脸红通通地。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让姚侑觉得好生面熟。却是想不起来。
“这位小兄弟?——”姚侑犹豫道:“好生眼熟!恕姚某愚钝,一时间想不起来!”
岳霖微笑不语。猜到这必是昔年父相军中属下,却不出声,王翰宇笑道:“正是故人,姚主事再细看看,此子像谁来?”
姚侑熟视良久,骇然道:“莫不是?——莫不是?——”
岳霖笑道:“在下岳霖,二哥想必与姚爷更熟些!”
姚侑哪里还有半点犹豫。当下滚落马鞍。拱手道:“三公子!姚侑——”
一语未尽,已经泪下沾衣。
岳霖不敢托大。下马还礼道:“侄儿年幼,当不得姚叔叔大礼!”
姚侑颤声道:“三公子快莫讲此话,姚侑哪里当得起,这——这便进城,杨相必等得心焦了!”
王翰宇却下马摇头道:“还有一人,此刻不宜进晋城,却须姚兄找个僻静地方安顿,明日再听杨相公发落——”当下附耳低声数语,听得姚侑须眉皆张,立时便要拔刀,却被王翰宇所止:“若王某是这般性急时,此贼到不得泽州府——此事还须杨爷作主!”
姚侑恨恨还刀入鞘,盯着近处一辆马车:“好!好!好!——只是改日杀贼时,姚侑少不得要割块肉下来喂狗,方可解恨!”
入夜时,岳霖用过餐饭,随王翰宇、姚侑入晋城泽州枢密行府见杨再兴。
万俟身在砧板上,狐疑不定,一迭声地询问杨相在哪里,却被一帮壮汉紧紧看牢,个个推聋作哑,无人应他半句,倒也备好餐饭,只是被软禁在商号驿房,不得出入。
岳霖进得晋城,见街道齐整,市肆如林,虽在暮色中,仍有人流如织,与榷场光景相较犹有过之,心下啧啧称奇,城中泽州府衙已经紧闭,门外偌大广场上,只得数名士卒巡卫,其余多是城中百姓,呼老携幼,在此作耍,浑不似江南州县衙前那般威严整肃。
“枢密行府”大匾所在之处,却哪里有泽州府气派,若非上有明文,不知者只怕还道是城中哪位富商私宅,远逊府衙规模,虽依足江南风格,粉墙黛瓦,却显得格局小了些,全无衙门官威气象。
“贤侄远来辛苦!”杨再兴在内苑迎候岳霖,一语未竟,岳霖已经跪伏了下去:“杨叔,侄儿——”却已经情难自抑,竟说不下去,杨再兴也是一番酸楚,赶紧扶起。这叔侄二人却不同一般,当年在临安时节,杨再兴教导岳雷枪法时,岳霖作为其余诸弟中最为年长的一个,多少学到些真东西,不全是看热闹,日后流放岭南,平日练习枪法,除却岳李氏教导,便多半依足杨家枪法,眼下一身枪法功夫,早非临安那位少年可比。
“王兄弟此行辛苦,当记一大功!”杨再兴岂不晓得这一路艰难之处,当下表彰过王翰宇,转头却道:“这贼子还须多养活两日,牛副帅、高林、岳雷大约两日之内皆可赶到,那时再大摆灵堂,祭过岳帅,方好下刀,姚兄弟处不可大意了!须拖着不许那老贼自寻短见。”
姚侑躬身答应。
“贤侄且歇一歇,等下随为叔到后堂一叙!”杨再兴着人摆上茶点,略略存问岭南岳家满门景况,闻说江南诸路晋城商号分号照抚得仔细,大慰心怀。但王翰宇与姚侑陪坐片刻,便知机退出,留这对叔侄叙话。
相府后苑远比外表看上去宽大得多,岳霖才入后苑内部,便晓得杨再兴所言何事:眼下进地居然是偌大一间演武厅!
“贤侄!”杨再兴斜觑岳霖,后者心领神会,自去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枪,在厅中立个架势,枪头远远靠在地面,一手负后,一手提着枪柄,当真渊停岳峙,一霎威势顿生,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杨再兴可算得当今天下的使枪大家,岂会不知,当下不禁颌首,道:“贤侄不负为叔厚望,且将这一路岳家枪法使来,待为叔开开眼!”
岳霖见杨再兴全无取枪的意思,只是叫自家练枪,也不客气,手起处,那枪头有如活物,着地里一弹而起,如欲择人而噬,随后风声大作,在厅中翻翻滚滚,如蛟龙戏水,搅起无边风浪,枪身隐隐,浑不似死物,将岳家枪法精要处淋漓尽致地施展出来。
杨再兴在厅边看得频频点头称赏,见岳霖舞到酣处,止不住技痒,一拍身边枪架,铁枪有如一条乌龙一啸而出,乖乖钻入杨再兴手中,当下一跨步间,铁枪撞入重重枪影间,恰如故人重逢,枪影大盛,交击声中,枪花处处相对绽放,如珠落玉盘,雨打芭蕉,急促间韵律不乱。
“啪!”
一声断响,漫天枪影散去,杨再兴提枪捋须微笑,岳霖立在厅中,手里只得半截白腊杆枪柄,枪头却随另半截枪柄远远抛到墙角去了。
“好!好!好!”杨再兴大笑道:“贤侄久在岭南,这一路岳家枪法竟然已经小有所成,实在难得!可惜岳家枪现随你二哥在河东坐镇渭州,否则当施展得更精妙些!嗯,再打熬些筋骨,不在你二哥之下!”
岳霖大喜,躬身受教,晓得自己枪法并没有练错,只是无岳家铁枪在手,才断在杨家枪下。
次日,天还未亮,相府门外已经一片喧嚷:“杨兄弟!快快起来!那老狗现在何处?”府上吏卒听得是牛皋声音,早早开了府门,迎牛皋入内,杨再兴苦笑着迎出来,惹得秋香好一阵不满。
“哈!”牛皋见面一声高叫:“老杨还睡得着?那老贼莫不是到了泽州?快带某家去看来!昨日高林留某家在解州等岳雷,老牛一晚没睡,就是要赶到泽州来,哪像杨兄弟这般好福气!”
杨再兴苦苦相劝,牛皋却才歇手,在相府用过餐饭,未到午时,岳雷也恰赶到,高林见牛皋时,笑道:“副帅这般辛苦,为何不多等半日?”牛皋没好气地瞪道:“咱老牛生就这副牛脾气,便是等不得人!”
杨再兴却将岳霖引出来,与岳雷见面,兄弟俩把臂大,岳雷连忙询问别来家人景况,牛皋却听得烦燥,独自在府中走来走去的发火,杨再兴看在眼里,不觉失笑。
是夜,泽州枢密行府大门紧闭,内里却是明烛高照,岳飞灵堂便设在相府正堂上,昔年的岳家军中兄弟纷纷上前致祭,三牲果品之类却一无所有,灵案前空空如也。
“押那老贼上来!”杨再兴终于恨声道。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三章 遥记荆湖路,追悔有何益?斩首!
万俟是被两名相府护卫挟进堂来的。
举目四顾,六七丈宽阔的大堂上,只得十来位满身缟素的汉子跪在香案前,堂外则是戒备森严,不下五七十精锐汉子,将相府内堂守得密不透风。正当面香案上,香烟缭绕,两个紫檀灵位一大一小,隔得远了,看不仔细上面写的何人名讳。
“老夫眼拙——”万俟嗫嗫嚅嚅道:“不知杨相何在?老夫奉旨——”
说话间,伸手入怀,抖抖瑟瑟掏出一张薄薄的黄绢来,不知该递给哪位。杨再兴起身回首,道:“某家便是杨再兴!”
万俟惴惴道:“相公——太尉——老夫奉旨,到此辅佐,招抚河北宋民,还望——”
杨再兴点头示意,一名护卫夺下黄绢,呈至杨再兴面前,老杨细细阅罢,道:“既是如此,请大人上前来敬一柱香,再作道理。”
万俟年老昏花,闻言迈步上前,细细看时,却见主牌位上大书“故宋枢密副使岳飞”字样,大骇之下,倒退两步,几乎跌倒,颤声道:“相——相公,此——是何意?”
“哈哈哈哈!”杨再兴凄声大笑,叫道:“诸位贤侄,起来看看,告诉这位大人,今日是何意思?”
万俟四下细看,不由得浑身发颤,有如筛糠,其中牛皋是在临安碰过面的,岳雷也曾入大理寺与其父为伴,岳霖倒是在黄河水上初见,其余虽不能尽知,但大约皆是岳飞亲旧,哪一个不是大仇家!
万俟尚在那里不知所措,杨再兴已经大喝道:“还不跪下!”
万俟本来就已经手足俱软,闻得霹雳之声,不由自主地跪伏地面。杨再兴双手挟住老贼腋下,如鹰提雀鸟,直放至岳飞灵前,才对着灵位拱手道:“大哥!天日昭昭,善恶有报,今日天送此贼至大哥灵前,弟与众兄弟、侄儿方得报大哥血海冤仇。稍可慰大哥在天英灵,虽秦桧未诛,恶贼未尽,吾等留待他日。今且诛此主凶。大哥在天之灵且暂候着,必将此贼魂魄擒至炼狱之下,永不超生!”
万俟此时魂魄俱散,晓得难逃侥幸,突然清醒过来,高声道:“相公!——相公不可如此!——相公救老儿一救!——秦桧保举老夫到此任职,便是以老夫人头,陷相公及诸位公子于不义啊!相公!——老儿当日为岳相入罪,实奉秦桧之命。并非老夫本意,岳家满门舍而不诛,是老夫死谏来的啊!——”
岳雷闻言,大喝道:“老贼!还敢狡辩——”
说话间。提住万俟后领,“呲啦”一声将后背撕开。道:“老贼曾记否,披麻戴孝之刑,是何人主意?”
万俟背心一阵暴凉,从骨子里冒出惧意来,遂不再言语,闭目垂泪,念起与岳飞初见时情形。
十六年前。绍兴二年。那时的岳飞年方三十一岁,已经成为江南四主帅之一。其时曹成据荆湖为寇,杨再兴还在曹成帐下效力,一柄铁枪,杀了多少前来进剿的朝廷勇将!四方束手之际,赵构终于遣岳飞进剿。
岳飞与曹成连番大战下来,不但收录了杨再兴,也将这股几乎称帝的势力连根拔起,换得了朝廷的半壁之安,也令荆湖一带民生顿复,一时岳家军威名天下震动,其时岳飞所任职不过为权知潭州府、权荆湖东路安抚使、马步军总管,兵马在收录曹成旧部之后去芜存精,不过两万三千余人,却让荆湖官民皆视为王师,天下间绝无敌手。
万俟其时正从枢密院编修的闲职上外放地方,参加防御曹成之役,可以这么说,当时曾与岳飞并肩作战过,虽然从事的不过是些后勤事务。曹成既灭,诸文武皆各有升赏,万俟先升任湖北转运判官,后来随着曹成之战竟全功,再升为湖北提点刑狱。
其时天下动荡,称王称霸者不在少数,曹成虽是其中影响最大者,其余早在此前就已经丧于岳飞枪下。但深山大泽间,实多有变乱者,更有北方官吏南下后逼得民间作反者。岳家军此时威名震动天下,震慑霄小,也让当时年近五旬地万俟看到了无限希望。但万俟利用这个机会的方法与众不同。岳飞眼看就要奉旨移师剿贼,却迎来了万俟的到访。
“岳元帅威震天下,荆湖千万生民赖之以安,老夫忝在地方,如何肯一旦舍岳帅离去!”万俟入内时,岳飞也才安顿好兵马,措置移师剿贼事宜,闻言笑道:“兵马所向,皆朝廷旨意,圣上指划,岂是末将所能左右?大人放心,只要余贼再敢兴风作浪,岳家军必回马荆湖,不致令搅扰地方。”
万俟捋须摇头:“老夫要的,却是荆湖万民长久之计,岂是一时之安?岳帅不嫌弃时,老夫倒有些愚见,不知岳帅肯用否?”
岳飞一愕,随即开颜道:“方今之世,凡有一计可助社稷,岳某安敢不用?老大人自中枢至地方,尽皆精熟,必有金玉良言以教飞,只管道来,某洗耳恭听!”
万俟起身拱手道:“老夫思之久矣,并非片刻可以尽言,此处有老夫手书数纸,望岳帅移师前拔冗一阅,庶不负老夫一番苦心,岳帅军务繁忙,不敢再搅扰,这便告辞!”
岳飞也不勉强,本来军中事务也不在少数,接过一封密闭好的书信过来,就着人送万俟出营。待略略观看这数张纸笺,却勃然大怒,叫道:“来人,速速将那万俟追回!”
待万俟几乎被岳飞麾下兵马自轿中擒回,满面茫然,问道:“岳帅如此急召,有何吩咐?莫非——”
“哼!”岳飞气得发抖,将数张纸扔到万俟面前,怒喝道:“奏荆湖未靖,驻师曹贼旧地,据南北冲要,岁取课税,荆湖富足天下,足孚应用,以观时变这是甚么计策?今圣天子用兵之时,竟劝某为一己之私,拥兵自重,不奉诏旨,与曹成何异?飞虽不才,宁死不为此为忠不孝之事!大人在地方,飞岂不闻大人有悖朝廷处?念文武殊途,不忍直谏,谓大人能改之,岂料大人对飞愿效犬马有这番心意,如何不向朝廷尽忠!大人且将这妙计带回去,此后好自为之,莫谓大宋无国法!”
万俟吓得筋酥骨软,将地上纸张拾起,有如丧家之犬,躲了数日不敢出衙。待岳飞大军移动,这才细细回想岳飞发怒时言语,一则后怕,二则羞愧难当。
“老夫上至陛下,下至州府,从无人敢辱老夫至此地步!”万俟咬牙暗誓:“岳飞,待某家得返临安为官时,必不轻饶了你这小小宣抚使!”
自此一念,白云苍狗,后见岳飞陷大理寺,遂神差鬼使地主审岳案,得报旧怨。
但这又如何?秦桧面前,自己不过是一把刀、一条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叔叔!”岳雷“呛”地拔出腰刀,一脚踢倒万俟,却将刀柄递到杨再兴面前。
杨再兴见万俟有如死狗,在地方连连抽动,却不发一声,遂道:“贤侄,此事是汝家事,为叔不可代劳!”
岳雷这才持刀拱手对岳飞、岳云灵位垂泪道:“父相、大哥,岳雷今日为父兄报仇了!”
说话间,手起刀落,万俟颈血高高溅起,直喷上灵台香案。
“三弟!”岳雷让过身子,见万俟还在抽动,将刀递给岳霖,岳霖一前,不吐一字,将手中刀高高斩下,万俟人头才从腔子上脱下来。
“焚香!——备酒!——上祭!——”
杨再兴将人头奉至岳飞灵前,一众英雄随岳雷、岳霖兄弟跪下,堂上哀声大作。
次日,洪皓才听闻此事,晓得万俟与岳家军不共戴天,一阵吁叹,不发一言。按洪皓一向看法,泽州虽孤悬金人境内,然既奉临安正朔,能够遵行赵构旨意时,还是应当尽量遵行的。只是万俟却是在秦桧授意下置岳飞于死地的主凶,与别个不同,洪皓对秦桧地人也绝没有什么好观感,是以口中不说,心下还是有些窃喜的。惟一不安的是,杨再兴如何去向赵构交待。
“万俟终归是奉旨过江,身怀圣眷,这般死法,万一为临安朝中所知,只怕大人难逃谏使台一纸弹劾罢?”洪皓思之再三,觉得自己总还是有这个义务提醒杨再兴。
“咦?”杨再兴诧异道:“竟有此事?万俟大人奉旨至泽州任职,怎么某家一直没有见到过?难不成渡河时不小心坠了水?还是途中为贼子所乘?要不就是开封府金人搞鬼?先生说得极是,本相这便上书临安,报圣上厚加抚恤,此等人才实实难得,望朝廷追加封赏才是!”
说话间,表情既惊且讶,功夫做到十足,洪皓如此老成之人,也不禁为之莞尔,笑道:“此事既然非杨相所闻,则老夫忝在地方,上表之事,责无旁贷!”
二人相视一笑。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三晋争霸处,河东颁新政。经营!
绍兴十八年九月初九,菊满临安,游人如织,大内虽不如民间那般自在,仍大开林苑,帝后与诸重臣欢宴一处,得半日之欢,共庆升平。众臣子自然各上礼物,为韦后上寿。
赵构早平息了此前对赵桓坐镇开封的忧虑,方才有这番享乐之举。
“字付九哥:朕虽治河北,实无敢望社稷正统,犹未敢贻江南忧矣!今金帝隆恩,使朕重登旧殿,安敢悖德,令南北起衅?开封诸陵,已遣使祭扫,惟物是人非,能无感伤!河北故老,皆免刀兵之祸久矣,若得南北无事,民生日滋,朕身何惜!此意无由布达,今幸得天使南来,敢附书以致,惟弟知兄,不致生他念!山河”
赵构得书,知赵桓在金人篱下,不得已而为之,实则金人之意,用以威压江南,同时也不无安抚之意:若赵构在江南安稳,万事皆休,河北并无异动;若赵构误读了金人意思,竟然私下筹谋恢复之举,则渡河之日,便是兄弟相残之时!
赵构担心的却不是兄弟相残。
“若一旦王师北上,渡河之日,兄弟君臣,如何处之?窃为陛下所忧!”
秦桧私下里劝阻赵构北伐的话,才是让赵构颇为惕惧的东西,大宋儒风极盛,正统之争往往可令士人抛却生死,朝中文人,平日里尊赵构正统,却不知一旦渡河之后,会不会墙头草一般倒向旧日之主?
更为可虑者,眼下的江南临安大内储君赵,是太祖七世孙,却非自己嫡子,哪像北边的三哥赵桓,不仅育有长子赵谌(靖康年即定为储君),更有次子赵谨,三子赵训!从徽宗皇帝的正统看。嫡系的皇孙还在金人手中!
如果自己与兄长争位,还有动乱一说,靖康年间赵构登基,实是江南文武别无选择。但若与河北相争一旦过激,那时金人搬出嫡系皇子来,自己收养的这个义子能否争得大位?
赵构自得北边书信。终于略略心安,不再担心金人纵容赵桓南下与自己争位!
“陛下!——”御史中丞余尧弼于席间奏道:“太后南返经年,今海晏河清,时丰岁稔,大宋岁入逾六千万缗,实南渡以来未有之,陛下卧薪尝胆,俭以自约,诚为天下万民之福。然太后年岁已高,虽万寿可期,而陛下亦有爱日之诚,当此盛世,何不为太后更筑宫室以贻晚岁?此臣愚见,惟陛下裁之!”
赵构笑而不答,却转过头去,问侍坐于侧的赵:“太子以为,余中丞所奏如何?”
赵年方二十,闻言颇为局促。近年来虽明白了储君之位,但素来与秦桧颇僵,遂不为赵构深喜,少有召其奏对,更不曾将国家大事交与他作主,眼下当着众臣的面。赵构也不过做做样子,将这题目交与他作答。摆明了告诉群臣——当今太子已经参与国事了,但实际上哪里敢擅自作主?当下只得答道:“父皇,余大人所奏极是,孩儿并无异议!”
这话全无主见,只是循臣子所见罢了,赵构心中不甚乐意,也只得作罢。却对韦后道:“母后。朕便依太子之言,择日修造。愿母后万寿!”
韦后笑逐颜开,口中却逊让道:“皇帝如此孝顺,母后更无话说,只是国家方才安定些,民生初复之时,不可过于奢费,恐动国家根基,则是母后之罪矣!”
赵构连称应当,心下却道,这余尧弼倒是个知趣的,自绍兴和议以来,江南民丰物阜,再不是南渡之初那般艰难,府库中也颇为充盈,而大内规模正嫌局促。想想三哥在开封故殿称帝,何等风光,自己为盛世之君,却自苦如此,却又何其不公矣!难得地是,这臣子倒也晓得不好劝自己大兴土木,处处以太后为由头,让自己借尽孝之名,可以大行修造,岂不妙哉!
当下君臣尽欢,各自饱醉方罢。
秦桧却心神恍惚,坐不安席。早间还未出门时节,门上便有急报送至,连中枢也未得知,秦桧却已经晓得了,洪皓以“权知泽州府”的名义,将万俟的死讯报到,却说得含含糊糊,急切间不晓得如何就中做些文章,是以这日在大内苑中也不甚喜乐。
“今泽州枢密行府椽万俟,赴任在道,于开封西路北上,未料卒遇金人,怀其旨而未出,遂为所害,诚为国朝惜之,然金人得其详细,方知误杀泽州佐吏,着人畀尸首来报,竟不得完尸,宁不哀哉!兹事体大,臣未敢擅专,谨奏陛下,伏待圣裁!”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却将责任一股脑儿推至金人和万俟自家身上,于泽州府使相杨再兴半个字也未曾提及,更没一字及岳雷处,秦桧虽早知万俟难逃一死,只是这般死法,却太也不值了,距离秦桧所想差了老远。思之再三,实难委决,当今赵构大喜大乐之时,如果擅将此事上报,岂非不识趣之至?是以在座中半字也不提此事,直待宴后次日,才至垂拱殿向赵构禀报。
“如此诚为可惜!”赵构阅罢泽州急奏,推帛叹道:“秦卿以为,朝中还有何人可荐?”
“臣以为,熟知河东、河北事务者,以鄂州最近,莫如遣林大声之侄林明前往,倒可安河北岳姓兵马,免贻国朝后患!”秦桧这次不再保留,直言相荐。
赵构听罢,却目光闪烁,不肯附和,久之方道:“林大声当日与岳飞诸故旧不谐,林明虽为后辈,安知不为岳雷等所忌?此事还须斟酌!朕倒有一人,不知秦卿意下如何?”
秦桧听得心头一惊,晓得万俟之死未免让赵构略略有些动疑,当下愈加谨慎,和声道:“陛下远见万里,臣更无异议,不知陛下遣哪位贤能之才过河?”
“徽州李若虚!”
“这——这个——”秦桧微微动容,却怕落在赵构眼里,见赵构斜对自己。并无半点表示,这才腆颜道:“李若虚当日擅谤和议,且曾为岳飞矫诏,与岳案不无牵连,陛下洪恩,舍而不诛。已经格外开恩,如何还委以要职?臣愚鲁,不敢动问-
赵构蓦地抬起头,仔细观察案前数步之外的秦桧,后者惊得低眉垂首,赵构这才道:“李若谷今为参知政事,而其兄之罪久不曾赦免,此非人情!虽其弟不曾面请,然朕岂无所知?李若虚当日不过为岳飞等辈所惑。不明是非,今已六年,当有所改!且早年间曾幕事岳飞,北上为官,当不致与岳雷、杨再兴等起衅,或者有助王事,此非林明等辈可比。”
秦桧闻言,晓得不能再争,否则迹象太显,反为不美。只得道:“陛下所言是矣,臣愚昧,不及深远,比来与其弟共商国是,屡察其忠直,弟既如此。兄必不致过于坚执,臣这便去草诏!”
这信息哪消五日。早随鸽书飞入晋城。杨再兴得书,大笑道:“好!当日传旨不可轻进,后来为岳帅遮瞒,这李若虚也算是个妙人,罢!罢!罢!河东正缺此等干吏,再多些也无妨!”
此时岳雷也在泽州府滞留了半个月,早该启程。遂至相府辞行。
“贤侄节度渭州。倒也不可久留,不知岳霖如何行止?”杨再兴对岳老三本无定见。这也是岳门家事,眼下岳雷兄长当父,应该为其弟作主了,是以征求岳雷意见。
“杨叔叔,侄儿不愿返江南!”岳霖却不待岳雷开腔,抢着说出自家主见来。
“三弟!”岳雷喝道:“母亲在江南孤苦无依,银瓶又将适人,岳震、岳霆年幼,母亲能靠何人奉养?”
杨再兴在旁,饶有兴致地看这对兄弟拌嘴,却一时不插嘴。
“二哥,弟来河北之前,母亲早有吩咐,嘱此后不须南返,随二哥及杨叔叔历练,多杀金贼,方才不负父相遗愿,母亲身子健旺,家中还有婢仆十一人,晋城商号每月皆有钱粮送到,地方官吏也不曾薄待,岂靠弟双手奉养?若就此返家中,只怕母亲便要第一个责骂!”岳霖已经十八岁了,早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岳雷屁股后面学枪的小孩子,听岳雷这般说,便直言反抗。
“三弟!——”岳雷一时气结,却无从驳起。杨再兴这才道:“本待由岳雷作主,既是嫂嫂早有吩咐,岳霖也不须就返江南,既如此,贤侄早前曾练潞州兵马,眼下牛副帅已往汾州练兵,高林在解州防贼,潞州只有李琪在彼处,岳霖恰好可往潞州军中历练。放着为叔在此,看哪个敢动岳霖分毫!哈哈哈哈!”
岳雷脸上一红,晓得为杨再兴看穿,说白了仍不放心岳霖年幼,只得以奉养母亲为名,诓岳霖南返,眼下见杨再兴将岳霖放在身边,心下无忧,只得从命。岳霖见心愿得偿,笑逐颜开,便要赴潞州从军。
“二位贤侄且莫忙,今日须大会诸路文武,商讨河东长远之策,不妨明日再去!”
自河东平定,杨再兴忙着安排兵马防御各处,又通过岳家军与晋城商号将河东今年耕种安排妥贴,眼下已经秋收之际,恰遇诛贼之举,河东要员尽集泽州,也到了该长远计较的时候了,是以将岳雷留下,共商大计。
“先生且看,此为本相近半年来所撰,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斧正!”杨再兴却将数纸规划递至洪皓衙中,让这南北朝广泛参与制订制度地员老之臣,审阅自己的河东发展大计。
洪皓虽在地方忙得不可开交,却未昏头,细看之下,不由骇然道:“相公如此经营河东,莫非不再作北伐计?”
杨再兴摇摇头:“河北为大宋心腹之地,如何能够舍弃?只是眼下兵马还不凑手,便是强取之,也不得安稳,得而复失,于国何益?三晋之地,昔年晋文公因之以六合诸候,晋强而秦弱,出太行即可取中原。用之以积钱粮,方可为长久计,一味打下去,却怕一曝十寒,反伤大计!”
洪皓这番却不争执,点头道:“相公计较深远。老夫更复何言,如此大计,不在昔年岳相经营荆襄六郡之下,假以时日,当大有可观!”
杨再兴黯然道:“岳帅当年经营荆襄六载,钱粮之属俱备,北伐之日,止民即不下六七十万,犹不能一战成功。虽有朝中掣肘,也可知兀术当年兵马并非水捏泥塑。如今河东一路虽然尽复,以某今日之能,犹远不及岳帅当日,岂敢狂妄?天若予便,杨某若也有数载恢复之机,河北当可尽复旧观!”
是夜,相府中大会诸文臣僚属,河东要员不下百余,尽集于此。由杨再兴将河东大政颁布。
一曰兵政:兵权虎符,皆由使相府而发,各路节度使不得妄动别州兵马,各州县每万户练骑步军千人,由泽州府配战马五百匹,钱粮权由晋城商号支取。两年后地方税赋渐丰,再由地方支出。太行之处。圈出马囿若干,不得稼穑,只合放牧,自夏国辗转而来的蒙古马若无意外,尽归其中饲养,自此从蒙古买马,须配牝牡若干。以便自行繁殖。
二曰户政:河东诸州县。百姓流散,田地久荒。今年虽广集流民,故旧返乡者十不存二三,往往附郭而居,着每十户为一甲,百户为保,选其贤良者为首,勿令流散,但凡家有壮年者,即授钱粮、种子、农具等,耕牛不足,则轮流使用,由保甲调之,每人授田三倾,无使荒芜。平日里稼穑,春种秋收之后,壮年者均须集结一月,就乡里校场,由岳家军中校尉训导,熟练兵甲旗号,知金鼓进退,免致贼来无自保之力。每十户出一精壮者,充入岳家军,其家中若别无劳力,其田地由保甲共耕之。绍兴二十年十二月前,皆不取赋税,此后每年取田间所产三十税一。凡年老无依,或家无劳力者,由官府赡之,无使冻馁。
三曰学政:百户之间,必设学塾,若无贤才,由晋城派遣,县有县学,州有官学,许百姓良家子入塾,县学及州学考核中式者方可入读,州县中设匠学,教授诸匠技艺,官学均无须束之费,皆由官出。县中别设女塾,许聪慧女子入学,亦可由匠学入行,年满十八岁者许考取州县织官。州府以上设军校,凡入县学者,勇武之辈可入军校学战守之策,考核中式者日后岳家军中优加录用。县每年一举,州两年一举,泽州三年一举,分文武两科,另加匠作诸科,文者中式,可授官职,亦可入学中为师,武者中式,可入军中效力,亦可为地方教官,匠作者则入行中任职,亦可入匠学中为师。
四曰吏政:州县府衙中不再由地方将帅任职,宜选贤良充任,岳家军只宜保土杀贼,不可干涉地方吏政,兵马所在州县可于城中近城门处安营,进出不得穿城而过,地方官吏若有贪赃枉法者,皆不由军中得置。泽州使相府别设言官,分居各州县,以察民情,若地方官吏有不法者,皆由枢密行府巡察处治。未收农赋之前,一应商税,均不得超过值百取二。所得税入,须入府库,按晋城商号之法记账管理。
五曰律政:河东一律行大宋律法,若有民间犯法者,由各州县衙治之,若地方不能决,则县治报州,州治报枢密行府。凡斩决以上刑,州县不得妄决,须报案情详细至泽州府,各得回覆后方可处斩人犯。军中有犯军规者,按军法处之,若犯地方者,经军中处置,地方若不服,可报泽州处置。
六曰盐铁:解州盐、晋城铁,各路兵甲,暂皆由晋城打造,郭主事所授诸徒当尽快在汾州、平阳府修造炼铁炉,所得精铁须由泽州府统一调度,不得擅售与人,日后打造兵甲,亦须逐一造册管理,以免流入金、夏人手中。盐铁均由官卖,次等铁器作农具者,亦许民间买卖,惟不许民间擅自修炉炼铁。
这一番大政方针,杨再兴参考大宋旧制,也加了许多新意在内,但总之一个原则,便是与民休养生息,而兵马无一日稍有懈怠,只待经营数年,河东之地,当不下十万精兵,那时天下间何处去不得?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南北初安定,河东放冬粮。用意!
十月中,京兆府外,北五十里。
马蹄声疾,数十骑疾驰而至,却无旗号,当先者“吁!——”的一声勒住马缰,驻足不前,黑面微须,手提铁枪,却不正是岳雷!
“二公子如何止步于此?”背后赶上来一位老将,正是赵云,捋须遥望前方,远远可以见到京兆府外围附邑,虽不可称繁盛,却也炊烟袅袅,偶有车马进出,再往前,便有金人驻地了,却不是这数十骑可以轻易对抗得了的。
“杨叔叔吩咐过,自京兆、凤翔至临洮,只可相逼,不可攻取,眼下渭州兵马不过万余,能够保州城不失,金人不敢北上,已经难得。哼!这京兆府迟早是岳某的!——”岳雷手中铁枪一摆,众骑缓缓退去。
这一路往来察查,不过是为了实地了解金人布防,阿鲁补虽败,关中兵马未受重创,此前大军北上会战解州,却多半动用的是江淮间兵马,自京兆府至临洮,诸城中兵马能够动用的,早在撒离喝手中就已经耗尽了。所以自岳雷取得渭州,随时可以南窥京兆,城中金军数月来惶恐不安,连番催促民修建城防,大批调集弓箭马匹,也如岳雷这般想法,岂敢轻易北上起衅?
漫说是这里,整个关中,金人对南方的防御都远不如对北方紧张,初时用于防备川中吴家兵马的重兵也早已经调集回关中,诸城中兵马早不下三万五千,远在岳雷实力之上。却因战线过长,南北受敌,是以每座城中分布数千守军,最大的京兆府也不过一万一千兵马,哪里有出战之力!
是以岳雷率岳家军,每日里至少出城二千余骑,分作十余队。东西纵横,四下里乱跑,有时三五日也不回府,关中北部,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岳家军,关中诸城中金人更是惶恐,不晓得何时会见到大军围城的情形。
还好,过了半年了。也不见岳家军有大动作。金人稍安,却仍然不敢北上滋事。
河南府、开封府也颇相似,这两处虽然离战场较远,也晓得岳家军止步解州、渭州一线,未必就能够长久,说不定哪天就杀到城下了,是以大半年来都在小心戒备,开封府城中更是集结了近四万汉军与五千女真骑军,只待岳家军杀至,便好作战。
“自金德帝至开封府。驰书河北、河东诸州县。郡治为之顿安,岳贼保守城池,不敢进犯诸郡,此诚右相规划之功矣,臣虽鲁钝,决保金德帝于开封,无使宋人乘其隙。河北如磐石之安!”
孛迭到开封后。闻说此前行台二帅惨败情状,哪里敢将麾下区区四千骑去“剿贼”?但得开封府平安。岳雷不来进犯便好。但自赵桓南下,岳家军再无动静,这算不算是赵桓地功劳呢?孛迭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则是肯定的,若赵桓落入宋人之手,或者不幸殁命,河北必然大乱,这后果却非自己所能承担。
得到孛迭奏报河北平安,裴满氏满心欢喜,便是书中将功劳算在了完颜亮的头上,也顾不得了,当下将这消息在上京大肆宣扬,自完颜亮以下,诸文武无不以为河北安定,而赵桓此棋果然用得好,用得妙!
这也正是杨再兴所要的效果。
太行万里关山,八陉险绝天下,在岳家军手中,金人兵马只得兴叹,河东之地稳如太山。夏国自任得敬报知详细,李仁孝早存了惕惧之心:连夏人畏之如虎的撒离喝都轻易丧生于岳雷枪下,号称大金勇将,威震江淮的阿鲁补,被岳家军杀得望风而逃,这样的敌人,夏国哪里会去招惹?是以满朝文武,都待河东安定,但得太平无一事,岂会自寻烦恼?是以岳雷西北面,边境上地夏人连放屁都不敢大声,只怕惹祸上门。让夏人窃喜的是,岳家军居然主动示好,要求开放榷场,纵宋夏行商往来,自然让夏人喜出望外。
看来河东已定,金人势力再不敢妄入河西半步了!
河东新政既颁,到了全力展开建设的时候。
绍兴十八年十月,秋收已过,河东虽尽力恢复,但所产仍极其有限,荒芜数年的田地,不是半年间能够恢复得起来的,自太原府到解州,田间所获,不过够诸州县返家的宋民吃个半饱,而其家园修造、种子农具,一应开销花费,却都是岳家军发放,泽州枢密行府,几乎就成了“赈灾办”,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大船大车将粮食运往河东。
鄂州府,晋城商号内,王翰宇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将数百车粮食发往襄阳,再辗转北上,一过襄阳,即换上金人旗号,一路通行无阻,但连续十来天这般发送,却让他这主事也累得颇为不堪。
“王主事,泽州急报!”
商号中,鸽房中的师爷将一张小小白绢送至王翰宇面前,展开看时,上书:“冬至前,尚须四万石!切切!”字后却是泽州杨盯府上钤记。
王翰宇以手加额,叹道:“杨相吩咐得好差事!江南诸州县虽然粮食不缺,只是鄂州哪得这许多车马?”转头却叫道:“吩咐下去,各州县所至车马,只发还半数,其余的等这批粮食运走后再还!”
待师爷去远了,王翰宇才施施然移步库房,看着堆积如山地粮袋发愁:鄂州一地,这仓中就屯了两万余石粮食,一时间哪里运得过去?
泽州使相府内,洪皓却愁地是另一桩事。
“相爷,泽州府转运粮食逾七十万石,河东犹不敷使用,眼下只此一项,所费已近百万缗,库中虽颇有余,然河东生口百万,如何方是长久之计?”
杨再兴早早就将这河东所费计算在内,反问道:“河东眼下诸州县共报四十一万户,还不算太行山上不断有宋民迁返,江南也有不少河东旧民回乡,须多少粮食?今岳家军占了河东,府库中却空空如也,不靠泽州府,叫这些宋民饿死么?先生再算算泽州榷场眼下重开,行商往来,月入即不下二百万缗,便赈济河东百姓再多,值得几何?”
洪皓却愁眉顿展:“相爷果然非常人可及,洪某适才所言,不过见泽州所费不赀,欲探相爷之意矣!河东百姓仰相爷如青天,正盼这些粮食过此寒冬,岂能不救?相爷所谋者大,不以些许银钱为意,实有古贤人之风,嗯,河东百姓之福矣!”
杨再兴瞪道:“呵!先生竟然消遣杨某来着?是了,先生平日里总以民生为重,今日竟算起钱粮得失来,确非先生往日之风范,杨某糊涂了!”
二人相视一笑,杨再兴却转过肃容道:“以民为本,天下间读书人皆明此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间有多少做官的能够做到这点?岳帅当年入觐,御前奏对时,圣上曾问及大宋如何方得恢复,岳帅曾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当时圣上亦深以为然,只是其后行之何其难矣!以韩帅之明,犹不能脱财色之嫌,积钱粮逾百万缗,何况其余?秦桧等辈,强取豪夺,临安分号所报,诸州县至大理、吐蕃等国使节,至临安皆须入秦府行贿,诸路钱粮入京,未入国库,便须先择其精细者送入秦府,此贼岂领袖群伦?杨某奉旨治河东,圣上恩典,不责一文钱、一粒米,岂能为中饱私囊而令河东有一饿脬?”
洪皓闻言,喟然叹道:“老夫在上京,闻岳帅威名,诸贼震动,只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及岳家军纪严明处,天下皆闻,哪里晓得还有这等胸怀!相爷今日所为,亦不出岳帅昔年风范,大宋一朝,多几个不爱钱、不惜死的文武,何愁河北不复?!”
平阳府尧庙内,留任的张皓府尹一如往日,祭过尧祖,率一众府吏各赴职司,自家却往北门放粮处,察查民情。
平阳府北门眼下只得百十岳家军兵马把守,但城外排队等候放粮的百姓扶老携幼,一日之间总却不下万人。每日里从府库中运出千余石粮食,入暮前只得满布城门外的空粮袋。岳家军在城门外沿城墙脚排开一列长桌,面对外面来得早些的千余百姓,高声叫道:“莫慌,一人三斗,保甲报上各户人口、姓名,不得冒领,各保甲户长皆要造册,若有虚妄者,日后必要追回,并问罪责,晓得了么?”
百姓们本来见前方官兵已经就绪,以为就要发粮,都有些着急,心慌的正在往前挤,听了这话,才晓得不是靠近了就能领得到的,还须依各保甲按名册领取。加上已经有岳家军士卒开始出面维持秩序,这才稍微安定下来。
一人三斗,和家中微薄的收成一起,应该过得半个冬了。
张皓见状,心怀大慰,骑马上前。城外旧民有认得地,高声叫道“张大人!”、“张青天!”。
张皓也高声回应道:“众位父老,此次放粮后,还有下次,杨相爷只怕府库中粮食一时不济,眼下才发放一人三斗,待过些时日,还有大批粮食运到,决不令一人饥馁!”
城外一时间欢声大作,张皓也喜上心头,只是心中还是有一丝隐隐不安:“这杨再兴如此作为,南北两朝君臣皆有所不及,且不道钱粮从何处来,只是这番用心,究竟打算何为?”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中京议废立,大金斗二龙!异灾!
绍兴十八年的隆冬,比往年降雪都多,但第一场雪却极晚,河东地面上,到11月底才算下了一场大雪,将河东大地上的麦苗盖了个严严实实,为了渡过河东克复后最艰难的一年,军民一心,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依大宋律,凡种麦者,可不交农税,这虽然并非杨再兴所在意的,却是让河东百姓对种麦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之一。“瑞雪兆丰年,先生,明年的河东,当有一个饱足的年份了吧?”杨再兴在枢密行府内,烤上了老郭亲自监造的暖炉,与洪皓共饮着从浙东路贩来的黄酒,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园中的雪景。绽放的寒梅下,大雪厚厚地铺了近三寸,杨致远带着杨怀南,还有一众家人,都在园中嬉耍。柔福却不很喜欢,静静地在书房内相陪,杨再兴自然晓得,当年柔福在上京时节,对冰天雪地的天气早已经受够了,哪里还有这等兴致。“相爷这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洪皓几杯黄酒下肚,脸上微现红晕,话也多了起来:“老夫在河北经年,这番见百万宋人得以平安饱暖过冬,却是第一遭儿,不枉老天让洪某多活这几年!只是还有一事——”杨再兴见洪皓觑了柔福一眼,欲言又止,莞尔一笑,举杯道:“先生但说无妨!”洪皓这才接着道:“历年来,临安大内,皆有泽州贡奉,朝廷也屡有赏赐,这也是君臣间本份,不消说得。今年的贡物明日即发往江南。诸事齐备,连致远和怀南、夫人名下都各有一份。只是——只是那开封城中。这位圣上处——”杨再兴还待分说,柔福却将狐裘一紧,轻轻贴了过来:“相公,三哥多年来在五国城渡日,好生辛苦,眼下虽在开封为帝,却也不过是金人囚于宫中。哪得许多享用?泽州府库藏宽裕些,何不为三哥也备份礼去?”此时柔福也已四十出头了,虽风采不复当年,仍在杨再兴面前常作小儿女态,眼下这番,说得却是极凄婉,老杨心头一软。遂对洪皓道:“先生与开封城中圣上共蒙大难,上京之时也有往来,某家岂会不省得?虽说泽州自有正朔,然毕竟是临安圣上地皇兄,也是柔福兄长,按理也该存问的。既如此,先生且筹一份礼,却不道贡奉之物,只略比临安那份薄些即可,过得几日。便送往开封罢!”洪皓眼圈一红,却只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起身拱手而去,不复多言。杨再兴紧盯着洪皓背影,心下惕然:当今天子在临安,这些个老臣仍不能忘怀开封城中地赵桓,当真南北兵锋一起,赵桓挟金人南下相逼,那时节宋民会听谁的吩咐?此事当真大意不得!十二月中。七十余车货物运往开封。入城时还只挂了晋城商号标志,入城后却并没有入商号库中。而是改覆黄绫,径送往宣德楼下。“停下!不可妄动!”御道上把守的汉军早早出声喝止,自赵桓入宫,大内的防御增加了数十倍,内层宿卫尽是女真,外围却是突厥、渤海、夏、汉人,今日宣德楼下,当值的便是郦琼直属的汉军营,其中老点的兵卒还有当年韩常留下来地旧部,见这队大车来得蹊跷,急忙喝住。“诸位军爷,在下奉泽州府杨大人之命,送贡物至此,请诸位速速报与宫中当值的大人,看何人前来交接!”孙恩身着金人官服,将官架子端得十足十的稳,说话间不卑不亢,让守卫的汉军也拿捏不准,只得着人往内通报,一则报与金人,二则报与郦琼。不多时,大内御道上急急奔来十余骑,当先者身着锦袍,两手空空,鞍后却系着一条长长精铁链子,连了一柄大锤,正是孛迭。“喧哗作甚?此是何地?”孛迭未下马即喝道:“尔等是哪里州府官员,到此何为?”孙恩虽不认得孛迭,但这番威势却是辩得出来的,晓得是金人权贵,忙施礼道:“在下泽州府杨再兴杨大人衙中佐吏,此番车中之物却是向宫中圣上岁贡之物,不晓得是大人接收,还是另有职司管辖?”“泽州府!?杨再兴?!”孛迭面上肌肉一颤,勒马退得两步,方才咬牙道:“不错,杨神枪!哼!上京一向不曾收到泽州府贡物,这赵桓却——哼!”孙恩面容一肃,沉声道:“大人仔细些,圣上名讳,非臣民可以妄言!”孛迭一凛,早年曾在临安住过,如何不晓得这些个宋人规矩,总是自家太大意了些,再四下看时,汉军面上多有些不快,晓得不妥,尴尬道:“是了!不过本相职司中,也有开封防御之责,这车中是何等物事,却须先行查验,来人,都打开了!”孙恩面上一颤,却不敢违拗,只得打开,任孛迭查验,无非美酒佳酿,南海象牙,上京狐裘,江南陶瓷,诸般器物,都是临安大内常用之物。赵桓在开封大内,却哪里得这许多事物来?金人若有享用之物,也不会考虑到赵桓处去,孛迭看得眼热,却不好伸手便夺,待略略巡看,喝道:“既已验过,便在此交卸,你等回去告诉杨再兴,迟早本相必至晋城过访!”孙恩低眉垂首,谦逊已极:“是!在下必转告杨大人,在晋城恭候大驾!”恰才说话间,马蹄声大作,郦琼率数十骑纵马赶到,见泽州府来人已经交卸,拱手对孛迭道:“有劳相爷,上京右相早有吩咐,下官管照宫中起居,这等细事,不劳相爷费心了,来人,将这贡物送入宫中去!”孛迭听了,面色不愉,扬鞭道:“郦相哪里话来,大内护卫,也是本相之职,既如此,一半交与郦相,一半某家处置!”这话一出口,汉军无不晓得,孛迭必要峙势强夺了,个个黑着脸,看着郦琼,后者却不敢发作,哽了半晌。才垂首道:“便遵相爷吩咐!”孙恩偷觑片刻,悄悄退去。双方都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也不甚在意。杨再兴得报,却大感兴趣:“郦琼与孛迭不谐?嘿嘿,有意思!不晓得郦琼想在赵桓身上,做甚么文章?”
这边厢一时不得要领,且快活过年,而燕京之北。往上京方向,大定府所在,漫天冰雪中,一小队人马则在艰难跋涉,一辆马车重重遮护,车中汉子犹自缩头痛骂:“这贼老天!便是与老子为难!”前方护卫的骑军谋克却造近车子,大声叫道:“附马爷。大定府到了!”
车中地大金附马爷唐括辩听得面上一喜:“好!快些入城,到萧裕处打秋风去!”
入夜时分,中京留守府内,重重帘中,萧裕把盏贺道:“斡骨剌总是圣上肱股,虽获罪外放州牧,却数月而返,大约圣上不过略略惩戒,哪里会舍得将斡骨剌久置远方?”
唐括辩地女真名正是斡骨剌。
眼下室中美婢环绕,锅中热气腾腾。杯中烈酒醇香,早不是一路上狼狈模样。唐括辩却未曾有饱足模样,而是浅斟细啜,贻然道:“萧兄笑话了,只是这话有几分真心?大定繁华处,虽不及燕京,亦远在上京之上,萧兄在此便是太上。岂不比在上京为奴快活得多?”
萧裕尴尬一笑。道:“附马爷说哪里话来,大金国御史中丞、尚书左丞。岂是小可能比?虽在上京满朝勋旧,久后封王者却非兄莫属,哪里会不快活?某家日后还望附马爷照拂呢!”
唐括辩听罢,面色一凝,恨声道:“便是王爷又如何?秉德为兵部尚书,朝中有几位王爷能够比得?照样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太祖以来,几曾有这等糊涂地主子!”
萧裕一听,大骇之下,连忙挥手,斥退屋中侍候的婢仆,厉声道:“斡骨剌莫非疯了?!这话岂是随便说得的?幸好是在大定,若是在上京,有几个脑袋敢说这等糊涂话?明朝便要赴京,这话切切不可再说起!”
唐括辩勃然色变,待要发作时,却醒悟过来,萧裕这话其实也是为自己着想,却是愤愤然不能平抑。萧裕见附马爷还在气头上,笑着斟上晋城老窖,缓缓道:“渤海族人离上京只在咫尺,眼下渔猎日丰,人口滋长,若不移往燕京以南安置,只怕久后必成大患,兵部尚书按察郡县时,也曾与萧某共商此事,只是天下大事,总大不过圣上去,如何竟将高寿星也列在南迁之列?尚书虽忠直,惜之过于坚执,遂为圣上所笞,也在情理之中!”
唐括辩此时开始缓过气来,听这话时,忍不住瞠目道:“萧兄好糊涂!秉德也是太祖子孙,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女真天下,岂在一奴才?高寿星本是渤海国人,国灭而为奴,在宫中又如何?主子居然为了一奴才而责大臣,杀左司郎中,若非醉酒乱性,岂会如此狂悖!大金国已历五世,绝无子嗣,只怕他日有变,国家从此危矣!”
萧裕听了,也不着急,却轻轻道:“附马爷意思,万一有变,国中更有何人堪为国主?”
唐括辩一愣,稍稍默然,将面前酒杯举起,一饮而尽,竟转怒为笑,沉声道:“与今上一父所养者,如何?”
萧裕面色数变,吞吞吐吐,竟接不下去。
这番轮到唐括辩卖关子了,一边为自家布菜,一边啜着佳酿,缓缓笑道:“萧兄与当今右相甚为相得,当知按大金律,本待立皇子,但大金律甚不完备,虽照足南蛮规矩,仍有不足处。宋人早有成规,皇子皇孙之外,当立储者便是皇弟,与萧大人所愿,岂有异哉?”
萧裕再也无法遮掩下去,忙辩解道:“附马哪里听来这等话?萧某为大金戌守地方,岂敢妄议废立之事?此等事便是附马与朝中诸王可预,萧某却非所宜闻。”
唐括辩见萧裕不安,愈加十拿九稳,遂进逼问道:“此事萧大人竟然不知?从龙之功,岂在血脉远近?朝中倚重的那班汉臣,与某等是何远近?唉!秉德枉费心神,右相误信萧大人了!”
这话出口,萧裕终于晓得缘由,举杯道:“既是如此,附马爷也深预其事,萧某还复何言?只是右相处干系重大,萧某不敢大意罢了!”
二人举杯,一笑碰杯,是夜,二人密密计较,次日临行时,萧裕拱手道:“上京诸事,便请众位用心,某家自在此处练好兵,专候佳音!”
唐括辩返上京后,虽日与秉德等密密商议,却诸事顺遂,二月间,不仅复尚书左丞,连完颜亮也晋了太保之职,其间虽有裴满氏一力主持,但完颜也不甚反对。朝中诸事,凡完颜亮与预者,完颜总觉得无有不妥,至少比裴满氏让人放心些。
正月间,完颜亮生日,完颜赐礼,这也是兄弟之常,但裴满氏却附赐了一份礼物,这便让完颜大为不愤,虽不能奈何裴满氏,却将办理此事的大兴国笞百杖,几至危殆!完颜亮自此晓得完颜对自己和裴满氏之间往来过密颇有成见,逾加谨慎。在朝中做出一副“礼贤下士”模样,处处谨守臣节,以邀士誉。这些动作并没有让完颜发现,即使亲眼看到,也不过以为这个好弟弟知过能改罢了。朝中有心之人却略有些察觉,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而已。
但完颜所不放心者,却是渐渐听得宫中议论,道是裴满氏与自己的好兄弟完颜亮有私情!
这还了得!
当然传言中难免有添油加醋的,道是完颜亮与裴满氏夜夜厮混,这却让完颜置之一笑罢了:近来完颜亮颇将政事报与自家,却逾来逾少与裴满氏相商了,裴满氏也难得地在后宫独自一人,对朝中军政没了从前那份热心。这点作为丈夫地完颜却是深知的,是心下虽不快,也不过以为是宫中闲言罢了,不甚在意。
然完颜自家要安生,却连天也不与其便。
入春之际,上京雨水频发,远甚往年,往往雷震终日,霖雨不歇,四月间,雷击坏寝殿,宫中火起,完颜未及着衣而奔逃趋避。月中,利州榆林河上,二龙相斗,大风坏民居、官舍,瓦木人畜皆飘扬十数里,死伤者数百人。
天象大变,主何灾异?
完颜虽糊涂,此时也略有些警觉,遂命学士张钧拟表谢天,向天神及先祖请罪!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七章 廷上杀汉臣,京中逐宰相。谋逆!
皇统九年,即绍兴十九年五月,完颜在半醉半醒之下,终于颁罪己诏于天下,将所有的天灾异变归于己罪,并戒酒近七个时辰,以示惩戒,但天下本无事,总有小人从中扰之。
“陛下,汉臣不可深信,这张钧狂妄悖逆已极,竟敢将谩骂陛下之辞刊行天下,罪该万死!”这日上朝时,虽见完颜犹在宿醉之中,参知政事萧肄奏道。
此子乃鲜卑后分支的奚族人,在金人朝中算不得嫡系,与汉人地位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却对完颜氏极为忠心,初时见裴满氏擅权,本来心中甚是不满,后见大势已归后宫,却对裴满氏谄事极深,眼下出这个头,倒也有些忠君之意,却大抵为了倾轧汉臣。究其主因,大约完颜亮在召集尚书省议事时,身在中枢的他却极少有能够说得上话的时候,平日里对这些颇得完颜亮信重的汉臣颇有成见,此番好不容易抓住一点由头,岂能轻易放过?
“是么?有何不敬之处,汝且奏来.:”完颜在朝中本就无聊得很,一应大事,众臣都晓得不须奏报给他,只须通过尚书省转达给完颜亮和裴满氏即可,是以朝中有事可做,倒也出乎意料,居然来了兴趣。
“前者张钧所撰《罪己诏》中,有惟德弗类,上干天戒者,谓陛下无德无道,不循天理;顾兹寡昧,渺予小子,则谓陛下昏昧错乱。如无知婴孩,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以为陛下不察,托汉人辞句,以讽陛下,且刊行天下。实罪无可恕,陛下切勿为这班汉臣所欺啊!”萧肄说到此处,以头抢地。涕泪交流,诚恳之至。
若是平日里完颜在兴头上。或者没有痛饮半宿,或者将这萧肄一顿好打,一脚踢出大殿去,直接交给内侍大兴国,或者侍卫长特思处置,第二天早上,他的官服就没人可穿了。
完颜自小时便为帝师韩教导,两个皇子未丧,张妃没死在裴满氏手里之前。洵洵然如饱学青年汉儒。女真勋旧尝称其为“少年汉家天子”,纵然称不得“学富五车”,但在上京城中,除了一众宋人俘虏,能够在文字上比得过这位大金皇帝的,绝不会超过一支手地数量去。岂会不懂得这自古以来,历代皇帝所下《罪己诏》中。这等自责之辞极为常用。即如后世的“您好”、“此致敬礼”之类的套话?
但眼下皇帝心头不爽,正找不到出气处。满目看去,朝中臣子个个不顺眼,个个不忠心,后宫中更是裴满氏的天下,突然冒出来了个萧肄举报,指斥出个借机骂自己的汉臣来,恰好有由头出这口恶气!
“好个张钧!廷尉何在?!”完颜借酒发狂:“殿前重责一百杖!不可稍贷!”
张钧却如雨淋的蛤蟆,一时间不知为何祸从天降,却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犯下了欺君大罪!
“陛下!臣冤哪!——陛下——啊!——”
才说得几个字,早被特思率众廷尉拖下阶前,手臂粗地大杖一阵招呼上身,张钧文弱老病之身,岂能经得起这帮如狼似虎的奴才猛击?才十余杖下去,早没了声息,连呼也呼不出一声有气力的,廷上群臣听得肉杖相击地“啪!啪!”声不断传来,都是面色不安,却哪敢出头去触完颜的霉头?
堪堪百杖击完,完颜下阶看时,这张钧却犹未断气,在地上一挣一挣地抽动,当下怒不可遏,抽出随身解手刀,揪住张钧白头,“呲啦!”声中,将张钧地嘴角直割到耳际,一边大喝道:“贼奴!哪个指使的!快告诉朕!——”
可怜老张此刻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
完颜见无人接嘴,更加狂怒,举刀在张钧头上一阵乱戳,直戳得脑浆四溅,这才作罢,愤愤然返回御座,逼视群臣,喝问道:“汝辈岂无一二晓得内情的?快快道来!是何人指使?-
众臣彼此张望,都惶恐不安,却渐渐将目光聚在萧肄身上——谁让你揭出这天大的祸来?!
萧肄晓得此事必无善了,却不料来得这般陡峭,眼看自己口中随便说出哪个大臣的名字来,便等于借刀杀人,今日朝中必要血流满殿!
还有何人能够、敢做此事,而皇帝不一定会杀的?
“陛下!是右——右相指使!”萧肄咬咬牙,斩钉截铁地叫道。
皇帝再昏聩,也不至于就这么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吧?
完颜闻说,顿时愕住,而完颜亮此时恰在城外巡查,不在殿上,这也是萧肄为什么一口指证他的原因之一:皇帝再过得片刻,大约应该清醒点了罢,这场祸事当不至再扩大了!
但完颜双眼渐露凶光,怒视了殿侧帘后地裴满氏一眼,吼道:“快来人,去宣迪古乃来见朕!”
随后解下腰间地通天犀带,掷于萧肄:“很好!这犀带便赏与你罢!若有人敢对你不利,可诉与朕!”
随后罢朝,君臣不欢而散,萧肄持通天犀带在手,浑身发颤,晓得完颜此番定要寻完颜亮的不是了,究竟是祸是福?再偷觑裴满氏时,却见后者眼神闪烁,不晓得是喜是悲还是怒,更加惶恐不安。
数日后,完颜亮获旨,罢相出朝,领行台尚书省事,不得豫中枢事务!
六月,燕北之地,尽青草繁茂,牛羊跳跃,北国风光,恰是一年佳景,然大定城外,百余骑却缓缓而行,为首者愁容满面,心不在焉,哪里看得进去眼前美景?!
这位正是被贬出京的完颜亮。
若是别个臣子,只怕百死也未足平息皇帝之震怒,但面对自己手足,又是最为看好的贤相,朝中完颜氏惟一能够制衡裴满氏的柱石之臣,从哪个方面讲,完颜都不能下这个手。
所以仅是贬出京城,还居行台尚书省事的高位,说白了,裴满氏与完颜亮之事未必是真的,但经此一别,也让完颜心中有了一丝快意,哪怕此事当真莫须有!
完颜亮地感受则大是不同,明明是臣子妄加攀附,连自己学识不如皇兄都能够看出来,张钧死是撞天般冤,难道更胜自己地皇兄当真就看不出来?为什么要借这个由头,让自己远离大金的政治中心?上京虽陋,却是太祖龙兴时所指定地都城,燕南虽好,却不是大金的中枢,离开了上京,便是离皇位远了一分,让完颜亮如何高兴得起来?
“大人何必多虑?”萧裕早早得讯,在大定府备下盛宴,将旁人尽数支开,却独自上前宽慰道:“纵是唐括辩之辈,也不过在外四五月即返上京,何况大人乃是陛下嫡亲的手足,一父所出,陛下依大人如山,岂能片刻离得开?眼下虽有些波折,料来不过云烟尔,吾料嘉诏必在左近!”
完颜亮苦笑道:“萧大人吉言!只是皇兄此番借酒发作,却不晓得有几分是醉,几分是醒!召某家入宫时,哪里还有半分酒意?若是悔悟,岂会等到某家出上京时?眼下一去,怕是要与那赵桓为伴,长居开封了!”
萧裕默然,片刻之后,咬咬牙,终于问道:“以大人之贵,与圣上同出一门,哪里去不得?何事不可为?眼下大人竟毫无打算么?”
完颜亮眼中放光,面色转凶,恨声道:“所以在上京者,正为此事!否则所为何来?只是如今离了上京,若有何变故,只怕为太祖诸孙所乘,岂不痛哉!”
萧裕这才开颜道:“既是如此,下官便放心了,大人只宜早做准备,迟早有返上京之日,那时节若有何举动,某必率军自大定返上京,燕南诸路兵马返身不及,塔塔尔诸路兵马南下又远,大事可定矣!”
完颜亮喟然道:“萧大人于亮,实远过于手足,异日若成大事,亮不敢忘恩!”
萧裕知机,连忙退后跪伏在地,沉声道:“此为大金择贤主,非为某家一身富贵,日后若成大事,还望大人赦臣于野,但得子孙绕膝,牛马肥壮,便是无上富贵!”
完颜亮乃是聪明人,哪里理会不得?遂立即上前,把臂扶起萧裕,也满面诚挚道:“萧兄放心,亮非是悖德之人,久后方知人心,眼下不便多言!”
二人遂相视会心而笑。
但大事竟不出萧裕所料,完颜亮才出京,朝中大小事务尽在裴满氏之手,完颜才过得数日,顿觉不安,成日里宫中进出的都是后族勋贵,万一有何变故,哪里得个安心的人在?莫非这完颜氏的天下,竟然要归了裴满氏所有?太祖龙兴之时,女真八族中难说哪家更强,裴满氏如今更是好大的势力,岂能不加掣肘?
“快!快颁旨!召迪古乃返京治事!”
此时,完颜亮还未出燕京!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右相返上京,若虚赴河东。变局!
如萧裕所料,完颜亮才至良乡县,上京急诏已经火急追来。
但完颜亮得旨,却在燕京城中留连数日,不晓得是祸是福:上京城中,张钧一案是否已经平息?自出京以来,上京绝无消息,惟一的消息就是这道旨意,着即返上京议事,这是因为完颜已经酒醒了,开始悔悟,还是因为张钧之事犹在发酵,将召自己回上京问罪?
然圣旨不可违,若是就此滞留燕京,岂不是等同谋反?
思之再三,没奈何,完颜亮只得踏上回头路。但过大定时,萧裕却大喜过望:“好!右相既返上京,大事谐矣!前日里得秉德与斡骨剌着人来信,道是京中诸事齐备,专待右相返京,若是那主子酒醒过来便罢,若是有不利右相处,只怕过不得夏了,定须发动!”
完颜亮得了此信,满心欢喜,这才铁了心赶赴上京。九月初,离京三个月的完颜亮终于再次踏进了大金皇宫!
“迪古乃!——”完颜再见到这位亲兄弟时,大醉之余,居然泣下:“前者非是朕相舍,实是为朝中群臣所逼,若不经此事,焉能掩住众臣之口?眼下既返上京,只须小心着意,朕绝无再加罪于弟之理!弟可怨朕?-
完颜亮心下惶惧,不晓得这时的完颜是醉是醒,说的是真是假,却虚应道:“陛下宽怀,臣弟自家不谨,徒增陛下烦恼,诚为有罪,不当如此侥幸!自此谨守臣节,再不敢逾度!”
完颜大笑道:“朕复何忧。来人!赐酒!快颁旨下去,封迪古乃为平章政事,仍领尚书省。看哪个敢动我完颜氏江山!哈哈哈哈!”
谈笑间,酒水四溅,却将腰间宝刀拔出,斫在面前的食案上,入木数寸,面前碗盏纷纷碎裂。
完颜亮退出时,口中连称谢恩,却已经汗满脊背,如逃出生天。
“相爷!相爷!——”出宫之前。大兴国自后火急追到:“相爷这番大喜了!”
完颜亮回头看时,见这大兴国满面大汗。说话间却是眼神闪烁。似意犹未尽,遂苦笑道:“待罪之身,瞬息祸福。哪里敢称贺?倒是兄弟这般着紧,可有话要对迪古乃说?”
在谁也靠不住的情况下,大兴国已经是最能够给自己可靠消息的人,毕竟他在完颜身边随侍,应该得些可靠的讯息。
岂料这大兴国却口唇发颤,面色转青,害怕已极。左顾右盼之后。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道:“相爷!若得便时。搭救则个!”
完颜亮这才晓得蹊跷,一把抓住大兴国肩头:“何人敢对大兴国不利?迪古乃第一个放他不过!”
大兴国眼中泪出,拱手道:“相爷离了上京,不曾晓得,前月里,武库署令耶律八斤这贼子,不晓得哪里来的由头,只道是宿直将军萧荣与胙王为党,将不利于圣上,遂杀之以息其祸,不过片言之间,并无半点佐证,就此丧命!某家在宫中虽近在圣上身侧,却哪里有半点权柄,尚不及宿直将军值钱,这般显眼之处,说不得哪天便是一刀!——相爷!若有祸事时,万望相爷搭救!——如今大金国内,止相爷一人,圣上绝不敢杀,只怕没了相爷,大金天下便尽入后族裴满氏手中了!”
“胙王?完颜元!怎么会?”完颜亮先是一惊,随即愤然:“不对!元弟这般懦弱,平日里极尊重圣上,哪敢结党为乱?是何人要与胙王为难?汝只管道来,除了当今圣上,倒要看哪个不长眼地,敢动到咱家头上!”
这完颜元却是完颜亮嫡亲的兄弟,只是年幼些,却位在完颜亮之后,继承宗干之位,早早就封了王,在族中最是恭顺不过,平日里对这位勇武的哥哥也颇尊崇,哪晓得这等好脾气地小兄弟也会遭人构陷!只因同出宗干一门,完颜元眼下还任着上京留守一职,京师卫戌犹在他手中,其余诸臣也无不服,可见其忠,若真个有异心,大金国岂不早乱了套?
大兴国满目惊惶,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完颜亮哪里还须再猜,自然晓得想到欲置完颜元于不义的,仍是这位大金皇帝!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完颜亮眼圈一红,几乎泪下,口中喃喃道:“小时他最疼这位弟弟,若是某家欺负弟弟,还被他喝止,今日如何连这幼弟也不肯放过?某家死便死了,为何不为父王留一根苗?日后如何见得父王在天之灵?”
大兴国黯然道:“爷有所不知,那胙王不合将王妃再到宫中与圣上见礼!自那日王妃来后,圣上口中无日不念,只道那胙王妃长得便是当日的张妃模样,自此不喜胙王。爷若小心些,莫让胙王轻身见圣上,或者可保得平安,若不然,只怕圣上终须寻个由头,杀了胙王,夺了王妃!”
完颜亮一惊,拱手对大兴国道:“兄弟大恩,亮不敢或忘,若得便时,定当回报!当日为某家贱降之事,已经累得皇后受责,兄弟受杖,甚为不安,若不当值时,切切至某府上一行,必有回报!”
大兴国欲言又止,晓得完颜亮急着去找完颜元,只得拱手作别。
这边完颜亮吩咐完颜元,小心军中事务,切不可轻身进宫见圣上,却不好将原因说得太直白,实在也因为说不出口,如此接连数月,胙王完颜元总是推说军中繁忙,不停地在上京里外巡查,总不肯再入宫,倒也得了数月平安。
而泽州枢密行府内,六月里却欢声大作,李若虚在一众行府官员簇拥下,笑逐颜开,道:“相爷,当日军中一见,便知相爷勇冠南北,岂料坐府治事,却在一班积年老吏之上,所谓出将入相,相爷足以当之矣!”
杨再兴大笑道:“老李这等消遣杨某!若是会做官时,岂会盼李兄如仰甘霖?这河东之治,不过大乱之后,略得一线生机,此后生齿渐繁,却不是老杨这等粗略的武人可以治得了的,老兄一门卿相,于这做官一途极是精熟,此后还须多仰仗才是,可不要藏私哟?哈哈哈哈!”
李若虚忙摆摆手,道:“愧煞!愧煞!大宋一宫观使,岂足左右相爷大计?若说做官,洪先生比某家德高望重多了,在这泽州府内,李某岂敢于妄自尊大?只怕治事不明,害了相爷大计啊!原本道河东地面,积年战乱,民生凋零,来此必无事可为,岂料这河东地面上早聚了生口百万,千里上下,尽是稷麦青青,民生尽复,野无闲田,这一年下来,怕不有数百万石收成?便是江南富足处,仅以千里之地,能够超过河东的也不多矣!”
杨再兴却摇摇头道:“是了,李兄初到河东,不曾做官,便先去诸州县逐地访查,某家便晓得,非是游山玩水之辈,必是细勘民生去了!这河东之地,某家按当年岳帅之策,凡有民之地,由民种之,无民之地,则军中屯田,所得多少,与军中共享之,日后北上中原,还须广为积储,岂在这一二年间收成?岳帅攻取京西一路,积储七年之久,行动之际,方能略无匮乏。淮西平安之时,韩帅当年也积储不下百万缗!打仗打的便是钱粮,李兄所见,离某家所求还差得甚远,只是别无良策,还须再屯田些时日,方可大举北上。若是李兄襄助些儿,也可早日遂岳帅遗愿,庶不负昔年将士辛苦,也不枉李兄为此所受牵连!”
李若虚不再嘻笑,喟然道:“当日圣上着李某赉旨到鄂州时节,岂会想到矫旨欺君?全看在岳帅一片忠直,忠肝赤胆,天下不作第二人想,才为其所感,豁出一身性命,只愿拼得河北恢复,某家一身值得甚来?孰料岳帅之没,相爷尚能存其遗志,戮力以图中原,如此则岳帅可以瞑目矣!今至河东,李某便没存了再返江南之心,早晚定当与相爷共同北上,直捣黄龙府!”
杨再兴与洪皓相顾点头,杨再兴却才道:“李兄莫怪,圣旨方下,某家已经着人安排,眼下李兄家小,应该已经过了开封府,不日间便到晋城,过得月余,诸事顺遂,便送李兄及家小至汾州府上任,将牛副帅手中一应琐事接下来,且好生经营太原府,令杨某庶无后顾之忧!”
李若虚长长一揖,道:“相爷想得周全!李某纵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此后当竭心尽力以报!”
杨再兴歉然道:“李兄莫客气,此事未得李兄允可,是杨某孟浪了些儿,直是怕以李兄之忠直,久后难免与那秦桧等辈起隙,到时必会对李兄家小不利,这才防患于未然,李兄勿罪!”
李若虚笑道:“过河之初,便想有所请,只怕不合大宋律例,为相爷所拒,固所愿矣,不敢请尔,岂料相爷早有筹谋,李某不及远矣!呵呵呵呵!”
岂但李若虚这一家,江南宋民,近来因大宋王室屡加赋税,以营宫室,原来的河北宋民打听得河东新政好处,个个雀跃不已,借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和议定例,大量随晋城商号北上,自开封渡河至泽州府,再辗转往河东,那里还有大片土地无人耕种,恰好安置得这下些宋民。
是以至绍兴十九年九月间,河东地面地宋民已经不下140万了!
此时的上京,却是风云突变,如秋日惊雷!
战太行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醉杀胙王,夺妃充作后。悖乱!
“迪古乃!”完颜在宫中大呼:“朕的好兄弟!——与那贱人有何分别?”
大兴国与特思面面相觑,皆不敢应声。自完颜亮返上京,尚书省在应大小事宜,裴满后立即放手,任这位小叔子去做,不但如此,连裴满氏诸臣也被皇后告诫,不可深涉完颜亮政务,以安圣上之心。
但不消一个月,完颜见裴满氏还政于完颜亮,心下大宽,随后纵酒作乐,再不过问朝中文武,但有时半醉半醒之际,却仍然记得自己还是大金皇帝,不该这等窝囊。只是政事尽归完颜亮之手,连宫中侍卫都隐隐猜到,若是圣上有何不测,这御座上只怕便是完颜亮了。
大醉之际,完颜可以抛开这一切,完全清醒之时,偶尔也还召完颜亮过问一下,晓得自家兄弟是在为自己分忧。但只怕的是半醉之际,就难得把握自己的言行了,往往挥宝刀在宫中乱斫,当者无不辟易,连大兴国都躲得远远地,不敢近身。当此时,只听得宫中一阵惊呼乱嚷,御书房内杯盏瓷器粉麻乱碎,门窗廊柱往往便是刀痕遍布。
“胙王!胙王!”完颜这日里喝得兴起之际,突然大叫道:“特思,快着人召胙王入宫!”
特思不晓得这位陛下究竟是醉是醒,却大着胆子奏道:“陛下,胙王率留守衙门众将出巡四郊,已经多日不在京中,大约防备蒙古人去了!”
完颜此时却似并不糊涂,红着一张脸,一把揪起特思头上小辫,骂道:“连特思也敢欺君么?蒙古人远在漠北,数年不敢近上京,那边大金兵强马壮。哪里轮得到胙王去巡?快马传召,今日便要进宫见朕,入夜不来,朕先斩了这颗脑袋!”
特思吓得浑身乱颤,还不及思量,即大步狂奔而去,心下只愿胙王完颜元就在上京左近,否则自家这颗脑袋明日便不在这颈项之上了。
大兴国见事不谐。急急叫过一名机灵些的廷尉:“火急出宫,召右相入宫,便说胙王入觐,右相必知因果!”
此时完颜亮却恰率众僚吏出城巡视,看进了十月之后,上京左近羊马长势,及巡按民情,胙王完颜元压根就没出上京城,闻旨大骇,在家中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身为上京留守,岂会不知完颜亮已经出城多时,入夜还未见得返回,那时完颜大怒之下,还不晓得会有何后患,没奈何。只得收拾行头,打算入宫支应一番。
“王爷!”胙王妃撒妃闻讯,不知缘由,急急赶到完颜元马前。挽住马缰道:“此时入宫,却为的何事?”
完颜元轻轻一抚面前的如花笑魇,苦笑道:“圣上多时不曾见为夫。大约动了兄弟之情,召为夫入宫饮酒,若入夜不回,不必相候!”
撒卯将臻首轻轻倚在完颜元肩上,柔声道:“圣上近来喜怒无常,王爷还要小心些才是,不若带撒卯同去。也陪皇后说说话。一路返回,免在家中苦候。”
完颜元心中气苦。晓得皇上所为竟是冲着身畔这佳人而来,却不敢对她分说,只得强颜笑道:“此时未奉旨意,哪敢便带爱妃入宫?且在府中候着,不多时便返。”
入宫时,恰才薄暮,碎雪菲菲,御街湿滑,特思心如汤煮,巴不得带着胙王飞入宫中缴旨,但又哪里敢催完颜元快些?只得自家在那里焦急罢了,想来总算带了胙王到此,总不会轻易送命吧?
偏生完颜元在宫门外却又立马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
突然,御道上马蹄声急,一骑火急冲来。
“是右相?”特思心下大喜:“只要右相返回,圣上必不会举止失措!”
完颜毕竟晓得,眼下这位兄弟已经是完颜家主要的支柱,轻易杀不得的,是以在完颜亮面前常深自收敛,特思久在宫中,晓得深浅,故以为大兴国派遣人已经召回了右相。
但天不从人愿,特思还是失望了。
“特思见过节度使!”看清来人,特思连忙施礼。
完颜元却愕然:“查剌,不在安武军,到此做甚?”
安武军节度使查剌急急拉缰,立马站稳,满面焦燥,大喝道:“王兄好糊涂!前者右相说过甚来?不可轻身入宫!如何这般轻易便随特思入觐?!特思,汝敢诳胙王入宫,不怕某家杀人么?”
特思身材比查剌雄壮得多,却哪里敢对这位少年节度使无礼?后者早前在完颜亮过府警告完颜元时,恰巧在座,晓得些端倪,今日过胙王府相访,闻说完颜元被召入宫,大惊之下,不及入门便转身来追,幸好在宫门处追上!
特思虽不敢无礼,也非蠢人,晓得若是完颜元此刻返回,次日还可强辩,自家明日却再也看不到这上京的雪花了。当下急中生智,拱手道:“节度使须晓得,圣上此刻举止失措,眼下召胙王入宫,祸福难料,但若是不入宫,夜间圣上发作起来,特思固然惟有一死,只怕胙王府难逃大劫!若不赌上一赌,这番必无好事!”
完颜元摇头苦笑:“特思所见,与本王相同,只怕皇上一怒之下,胙王府再难幸免,拼着本王一身,看皇上意欲何为,总不至——不至——”
三人面面相觑,共同喟然一叹,都不敢逆料完颜究竟会如何发作。
查剌听得不快,却也晓得此事并非自家想如何便可以,面色数变,携完颜元之手,毅然道:“胙王既难免入宫,某家只得随行,日后右相问起,也好应对!”
完颜元却推开道:“查剌身居武职,未奉召而入宫,不怕杀头么?”
特思却下马急急道:“节度使一片好意,胙王不可推托,若是圣上发作时。也多个人支应,或者不至太甚!”
查剌满面涨红,道:“胙王如此见外,不当查剌是兄弟么?”
完颜元垂首片刻,思之再三,只得道:“罢了,随本王入觐吧!”
“胙王!”完颜早喝得烂醉,见胙王时。眼露凶光,持刀指着喝问道:“为何——为何不将王妃来?——”
完颜元心下怒火大炽,却强忍着垂头拱手道:“未蒙陛下宠召,不敢擅带入宫——”
话还没说完,却见特思已经猛地往后一拉胙王,堪堪将胙王拉到自家身后,却“啊!——”地一声长叫,完颜元定下魂来看时,完颜手中刀已经插正特思胸口!
特思双眼圆睁,若有不甘。却伸手却抓完颜持刀地双手,完颜哪里容得他反抗,抓紧刀柄,抬脚一蹬,将特思一脚踹倒,胸口处鲜血狂涌。眼见不活了!
完颜与查剌大惊,纷纷叫道:“陛下!——不可——”
再看时,完颜早将宝刀乱砍过来,欲要逃时。却被完颜堵住门口,哪里走得脱!
“胙王——胙王在何处!——”完颜亮入夜时,火急入宫。宫门口侍卫正要上前拦下,完颜亮远远将佩刀抛下,马不停蹄地入内去了,哪个又敢去追?
“右相!右相快走!不可入内!”完颜亮堪堪将至御书房,却见大兴国满面惊惶,如飞赶来,差点撞正。被大兴国紧紧抱住。
“胙王!胙王呢?!大兴国。胙王在哪里?”完颜亮沉声喝问。
“胙王!——”大兴国垂泪道:“胙王,特思。查剌——都——”
“啊!——呀!——”完颜亮正待发作,却听得御书房内一阵乱叫,刀劈斧斫之声四起,众宫人纷纷窜出,当下举步便要冲过去,大兴国却暴吼道:“右相意欲何为?——”
完颜亮灵台一阵清明,晓得若是冲过去,不是弑君,便是为君所杀,眼下身无长物,皇帝却连杀数人,手持宝刀,有如疯虎,贸然闯进去,哪里有十分把握活得出来?当下咬咬牙,往外便逃。
次日,上京轰然,都晓得皇帝一夜间连宫人在内,连杀五人,其中便有直宿将军特思,胙王完颜元,安武军节度使查剌!更为甚者,不到半个月后,宫中一乘软轿,将胙王妃撒卯接入宫中,再不晓得下落,后来才闻说皇帝召见重臣,欲封撒卯为妃!
“朕酒后悖乱,举动失措,失手杀了胙王,痛何以堪!”完颜一阵威逼之下,却有一帮子王叔不肯轻易服软,而是众口一词,询问完颜元何罪之有,完颜无奈之下,只得在廷上认错,随后虽未下罪己诏,却令大赦天下,非徒以上刑皆可赦归。但撒卯封妃之事却不再与群臣相商,直接颁旨确认了,完颜亮闻讯,在府上嘶声吼叫,却晓得不是时候,只得隐忍!
十一月,便在撒卯入宫不久,完颜终于杀了裴满皇后!
完颜亮念及皇后对大金之功,及对自己眷恋之意,痛哭流涕,只是不晓得何时这一刀才会临到自家头上!
随后,完颜召诸臣,要求封撒卯为后!
一众老臣哗然,这次却没留半点面子,当面指斥完颜擅杀皇后,后者恼羞成怒,当着众老臣没有发作,却随后召邓王之子阿懒、达懒入宫杀之,一众老臣惕然生惧,晓得若是再行强拗下去,只怕更增杀戮!
但自此之后,众臣纷纷告假,诸族封王者多有将子孙送返本部族中躲藏者,朝堂之上,人丁渐稀,完颜晓得缘故,却恼怒众臣不肯答应将撒卯封后,干脆罢朝出猎。但人在猎所,犹不肯安心,闻说撒卯在宫中曾遭众妃所辱,大怒之下,遣廷尉火速入宫,杀德妃乌古论氏及夹谷氏、张氏!
十二月,因在猎所不乐,闻宫人称呼同出裴满族中的妃子裴满氏,念及已杀的皇后,烂醉之余,连这妃子也杀却。
上京大乱!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章 南北生警兆,上京燃豆萁。手足!
绍兴十九年冬,十二月间,朔风割面如刀,初入冬时节迟迟不至的雪,眼下却飘飘洒洒,将大河以北,扮成银妆素裹,当真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大河上下,冰封数千里,人马皆可踏冰而渡。当年兀术南下时,便值如此大雪,遂将千军万马径直过河,宋师大溃。
如今再遇大雪,开封城中赵桓中夜梦醒,虽拥韩妃在怀,寝殿内地下火龙熏暖,仍遍体生冷,忆起当年开封城破时节,亡国之痛切齿拊心,父子手足各自支离,生死阻隔,嫔妃为金人所辱,子侄仍囚系五国城为奴,自家虽在此得享篱下富贵,却如何能够一日安寝?
年近五十,早没了当年那般好睡,自小所好者,本非帝王之业,而是父皇的书画丹青,却误坐了龙庭,堕坏了万里江山,身国俱辱,反不如贩夫走卒过得安生!
“陛下!”韩妃迷迷糊糊晓得赵桓起身,喃喃问道:“几更了?”
赵桓轻轻一抚韩妃满头青丝,见后者渐渐睡去,心下有如水煮。南下之时,晓得韩妃乃是韩近支之后,大略总是安在自家身边耳目,但诸嫔妃皆不得随行,只好权宜相处,才晓得此女也绝非愿意陪侍自己,只不过为家中长老辈所迫,才不得已从旨。另一位张妃则是完颜亮授业恩师张直用的侄女,也算大家之女,上京诸人用心可谓深矣!
赵桓虽与二女共枕,却往往在这夜深之时,念及上京故旧,心如刀剜,巴不得即返五国城中与彼相聚,却又难舍眼下富贵。左右为难,加之此事本不由自主,再有执念,也是枉然。
但今日不同,身上肌肉一阵抽动。隐隐不安,不晓得哪里不妥。
“难道上京诸人有何变故?”
赵桓矍然惊觉,一时手足俱颤!
相距不远的泽州晋城,枢密行府衙门内苑。杨再兴却忙到半宿,犹不得息,今年河东大获丰收,入冬时不仅没有再要一石赈粮,反而由各府、州、县收购上来秋粮百余万石,河东百姓家中犹有存粮,那些去年贷下钱粮的父老们,纷纷到州县府库要求偿还所欠。却为府吏所拒。
“相爷吩咐,两年之内不收还贷,诸位父老请回罢,若有难处。今年还可借贷些儿!”
秋收后,张皓在平阳府乐呵呵地劝阻父老们,对杨再兴此前的一点点疑虑尽数消除:“便是在大金国治下,河东哪里有这等气象?!此人或者是王莽董卓之辈。胸怀大略,只愿久后也如这般才好!”
不独平阳府,河东至渭州、延安府等地,皆家家饱足,江南再也不必往北方送粮了,纵然近月从江南北迁的宋民,也能靠自家从江南带来的银钱买所需要地粮食器物。价格比江南还便宜些。
半月前。河东诸州县、汪古部、琉求、怀南市舶司诸处人口钱粮账册集中到了晋城,杨再兴亲率府中要员。将诸般账册逐一分类,交与各司长吏,下令仔细复核,不得错漏,幸好诸州县都按晋城格式记账,进、出、存各有明细,早经晋城各分号协助当地官府行营核算过一遍,眼下复核,毫不费力。饶是如此,七百余人手,也花了半个月才算出个结果来,让杨再兴无限怀念后世的会计电算化年代。
“相爷”洪皓最后报上来:“河东各州县五十七万户,人口二百一十一万,已不输靖康之前光景,两年时间,便聚生口百万。太行几无遗民,江南仍在不断北返,只是多了两万一千余处旧民与新民争地者,讼于州县,裁断颇费时日。”
“绍兴十九年河东获粮六百万石,地力未曾尽复,明年当不下千万石,再不复饥馁矣。棉九十七万石,晋城布坊已经着人收取,解州、平阳府皮棉已经送往泽州,汾州与州正在建布坊,今冬河东布价大跌,不足去年一半,姚侑仍赚足银钱,缴入库中便有七十一万缗,手中料来所余更多。”
“商号虽在大战之后,至十一月仍赚足二千四百万缗,其余在汪古部、琉求、怀南市舶司所积储的银钱另增一千九百余万缗未计在内,库中余货尚有七百余万缗,虽不及江南临安岁入,仍占其四成有奇!”
“泽州产铁二百万斤,上等精铁九十余万斤已归入库中,逐日打造兵甲,可供三万精兵所用,其余次等铁卖入江南二十万斤,再次等卖入夏国十七万斤,卖入汪古部以北十一万斤,余者皆在河东卖作农具。金人处严禁货卖生铁,故半斤也无。”
“泽州、潞州兵马迁往河东镇守,原余步骑一万一千,今年招募九千,补足两万之数,精锐之处远不及旧卒,仍须操练。河东分兵六万镇守,多在解州与渭州一线,太原府与汾州也不在少数,今年河东新募四万步军,兵甲不全,须来年补足,总计步骑十二万,来年底时,当有一战之力。”
杨再兴饶是精力充沛,也四十几的人了,忙了大半月,哪里还熬得住,只是今日非同小可,衙中诸僚吏全都在座,听洪皓汇报一年成果,个个喜上眉梢,才战胜了瞌睡,陪到此时,听洪皓将大略说完,忙起身道:“先生辛苦,诸位辛苦!今日已晚,且饱睡一宿,明日晚间,本相备一薄酒,再犒劳诸位!”
待客走人散,入寝室时,却听得柔福叫道:“相公,瑗瑗今日坐卧不安,不知何故——”
杨再兴不听则罢,一听之下,也觉今日心情不宁,不晓得是何缘故,总想去摸那演武厅的铁枪。当下柔声劝慰片刻,即往演武厅去,见那铁枪时,手刚触上去,脑际忽地“嗡”了一声。似是示警之意,心下一动,将铁枪一拍,那枪有如活物,从架上跳出。跃入手中,当下在厅中翻翻滚滚演了一路杨家枪法,厅外早听不到风声厉啸,大约雪已住了。出厅看时,居然在天上隐隐有一轮寒月,在彤云间露出小半,映得边上彤云翻滚,如隐风雷。
“此是何意?莫非有天兆一说?”杨再兴历经千年,早不信什么天人感应,但今日却大是不同,不由得心下生警。
江南临安大内。后宫中突然一阵大乱,赵构拥着刘妃睡得正酣,却听得宫人急报,道是韦后在寝宫中号哭不止。惊得连忙起身,在宫人簇拥下,往太后寝宫而去。
“九哥!九哥!”韦后在榻上哭得涕泪纵横。
赵构忙应道:“母后,孩儿在此。母后有何事,只管吩咐来,孩儿无有不从!”
韦后却张惶四顾,赵构忙挥退众宫人,自家坐到韦后榻前,扶着韦后臂膀,柔声劝慰。韦后断断续续哭道:“九哥——上京——上京哪!——”
赵构眉头一皱。问道:“母后又梦到与父皇在上京时了?”
韦后点点头,却抽噎道:“梦到——他——他——被金人杀了——”
赵构眉头渐展。柔声道:“母后放心,明日孩儿便至父皇灵前一祭,别无大碍,母后可好生安寝,不必挂怀!”
韦后却是不依,摇摇头道:“今日大是不妥,他像是有何话说,却——却来不及——”
赵构无奈,只得小心哄劝,不晓得是何缘故。
原来这日晚时,大兴国哄得完颜安睡,却着人安排自家心腹忽土、阿里出虎当内直,完颜亮着尚书省令史传语大兴国,道诸事已谐,二鼓时,大兴国将完颜床头宝刀移至别殿,窃了虎符,悄悄往宫门而去。
“站住!是何人敢半夜出行?”宫外宿卫见大兴国行色匆匆,不及细辩而拦下,待见大兴国时,纷纷咋舌:“爷,这等半夜,皇上还有何事吩咐?”
大兴国满背是汗,却将怀中虎符一亮,道:“咱老子命苦,皇上着左相、右相、附马、特厮等入宫作陪,这大半夜地,却须满上京跑,哪有甚好差使!”
众武卫陪笑告劳,待大兴国去远,个个破口大骂:“这狗才在皇上身边,享了多少好处,爷们天天在此站着,哪个来道半声辛苦!”
过不多时,却见数骑并辔而来,为首者正是完颜亮,忙让开道来,大兴国上前领路众人手中空空如也,不见兵刃,却有哪个大胆的敢上前搜索?
待众人进了宫,后面一位宿卫悄悄咕哝:“这小子命倒好,不过片刻,将上京城都走遍了,四个人全都到齐,倒像约过一般!”
只是刚好一阵风吹过,众人脖子一缩,将两耳都遮在皮帽内,哪个肯去听他疯言疯语。
入了内宫,将要近寝殿时,一路巡卫见唐括辩、大兴国与完颜亮同行,都致礼而别,虽然大兴国仍将手中虎符挥动,却无人上前验看。但离寝殿还有百十步时,却见忽土与阿里出虎拦在前面,大兴国骇然道:“不是着你等守在寝殿门口么?”
阿里出虎恨声道:“爷,如何费了偌大时辰?眼下不是刚好换直么?后来的两个蠢才极拗,非要换下我二人,却如何阻拦得了?”
大兴国只得叫苦,道:“老天,如此怎么得了?”
完颜亮将罩袍一遮脸,道:“说不得,只好硬来了!”
“站住!是何人!”门口处,两名内直宿卫中的一人出声喝道。
“是本相,奉旨来见!”秉德上前应道。
“噢——”那宿卫认出来人:“是这等——不对!陛下已经睡下,哪来地旨?!——啊!——”
数条身影跃出,那两名宿卫脖子上早架了短刀,特厮与唐括辩一人架着一名宿卫,哪个又敢反抗?大兴国正在惊惶时,秉德一脚踹开殿门,忽土与阿里出虎猛扑进去。
“何人!”完颜忽地惊醒,伸手去抓刀时,却连刀鞘也不见,正自骇然,已经有两刀齐下,自颈至胸连斫了六七刀,遂挣扎不起,一边倒地吐出血沫,一边戟指道:“何人——指使-
完颜亮抢进去,见完颜尚在挣命,冷冷道:“皇兄,好走!”
当下自怀中拔出一柄短刀,往完颜头上、胸口一阵乱砍,完颜口中嗬嗬嘶吼,稍移时再无声息,完颜亮却恍若未觉,犹在砍个不休。
“右相!”大兴国吼道。
完颜亮停下手时,已经满头满脸的血,身上与床上皆溅满血沫。
“哈哈哈哈!”秉德大笑:“哪里还有右相!”
遂将完颜亮按坐在床上,自己率先下跪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众人轰然响应。
“传皇兄旨,欲议立撒卯为后事,诏诸重臣入宫!”
完颜亮咬牙道。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迪古乃篡位,唐括辩定鼎。建墙!
次日临朝,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宫中尽是血腥之气,一夜之间,八姓勋旧多有不见者,而朝上龙座却已经易人。
“先皇兄完颜者,酗酒狂悖,夜来为立后之事,与诸族勋贵争执,遂相搏杀,皆殁于宫中,朕念大金江山得来不易,岂可因一无道之君而祸乱无主?夜来已禀过太庙,欲暂居大位,以待贤者。诸位臣工皆大金柱石,必别有良策,若能荐贤以代,朕无有不允!”
众臣惊疑不定,特别是本来有份大金天下的八姓王爷们,更是蠢蠢欲动,秉德见众臣欲动,哪里敢稍加懈怠,当下出班道:“陛下与本出同父,德才远过之,如今得陛下为大金之主,诚为万民之福也,臣秉德誓死效忠,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一来,廷上诸臣如水入油锅,霎时间嗡嗡声不绝,完颜亮心下暗怒,却面如止水,半点不显波澜。唐括辩随后挺身而出,面君跪下:“臣等愿奉陛下为主,至死不渝!”
随后,尚书省众臣见完颜亮稳如太山,个个盘算,早前完颜亮领尚书省时,对尚书省一众僚吏着实不错,遂由令史李老僧率众而前,跪伏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番却不同于秉德、唐括辩等辈,而是大小二十余位臣工出拜,声势非同小可,尚书省在朝中处中枢地位,这班臣子岂是一般女真老臣可比?连他们都效忠了,哪里还有敢出头抗声的?当下满朝文武,前前后后,都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颜亮放眼望去,见先跪下的都是汉臣,后跪下去的都是女真八姓重臣、老臣、亲王。一一记在心里,面上却是大喜,道:“先皇兄无德,朕为相时,不能匡正,已是大罪,岂敢望此大位,夜来为众臣工所逼,不得已而治事,深恐陷朕于不义。然手足同门。罪固然共当之,过岂能不改之?先皇兄所犯之过,朕必竭力补救。但得大金江山万年永固,朕岂敢惧身后之讥?诸臣工其勉之。莫因大统之变,而生荒疏之心,他日庙堂之上,方不愧丹青。若有见报旧仇,作乱上京者,不惟于大金有罪,也难逃国法!”
完颜亮早年得众汉儒教诲。虽能比完颜通晓经史,却也隐隐有汉人之风,上马时固然凶悍好杀,下马时也曾舞文弄墨。此时侃侃道来,居然半点破绽也无,众臣听罢,便有一二不安份者,也暗生惕惧,晓得完颜亮治国日久,于朝中巨细俱无有不知。若是稍有逾矩。只怕当真没有好下场。但也有一班女真臣子却在心下暗自嘀咕:“大金江山当真姓完颜的么?以弟弑兄既可,咱也未尝不可照葫芦画瓢罢?”当日。完颜亮下旨,改元天德,将完颜降为东昏王,与裴满后同穴而葬。以秉德为左丞相兼侍中、左副元帅,唐括辩为右丞相兼中书令,忽土为左副点检,阿里出虎为右副点检,大兴国为广宁尹。
二十日后孛迭在开封,得完颜亮密旨,领行台元帅职,阿鲁补后来得讯,狂怒之下率三千骑自河南府冲进开封,在赵桓殿外大叫:“孛迭何在?!——”
孛迭匆匆迎出来,见面失色道:“王叔所为何来,这般着急?河北哪个不长眼的敢与王叔作对?”
阿鲁补与兀术兄弟相称,本是同辈,也当得起这声“王叔”,却沉不住气,将鞭指定孛迭:“贤侄不晓得么?完颜亮在上京作乱,杀兄自立,大金国岂能由这等狂悖之徒作主?快快召集兵马,与某家至上京寻那贼子理论,若不肯逊位时,便杀了另立!”
孛迭与完颜亮何等交情!若非如此,也不会领行台元帅。眼下听阿鲁补如此暴怒,却作态喝道:“这贼子当真如此无礼么?侄儿愚钝,得旨时还道是朝中众臣拱护,定要奉此贼为君!哼,王叔到此,只须稍待,某家现下便召开封左近女真精兵,明日与王叔赴上京杀贼!”
阿鲁补哈哈大笑,道:“好!贤侄果然明理!那班老朽之徒,个个胆小如鼠,岂敢与完颜亮作对?拓皋之时,若非为叔相护,只怕那贼子早死在杨再兴枪下,现下居然敢篡大位,当真黄口小儿,不晓得天高地厚,大金国落入此等人手中,焉能长久?”
当夜,孛迭在宫中厚宴阿鲁补,连番劝酒,将这老帅灌得大醉,红着脸道:“贤侄勇冠大金,那完颜亮徒负勇力,岂能与贤侄相较?山鹰与锦鸡岂能相搏?纵然上京无人,贤侄也远胜那完颜亮贼子!难道完颜家的人都不成器么?什么时候轮到这汉人教出来地黄口小儿坐朝为君!”
孛迭心下微动,却逊让道:“王叔谬赞了,孛迭不过一武夫尔,那里敢有此望?不过愿附王叔骥尾,得成大功,保大金江山万年永固,便是侄儿的本份,大金江山本为女真八姓所共有,岂必是完颜氏之物?上京八姓贤才甚众,必有堪当大位者,吾辈若执意妄为,只怕上京诸叔不肯答应!”
阿鲁补已经恍惚不辩东西,大着舌头道:“贤侄,一切都为叔,到上京时——却——却再理会!”
半夜时,寒风怒啸,将宫内积雪搅得满空皆是,孛迭自阿鲁补所寝的偏殿出来时,仰天长啸,久久不能意平,待胸中浊气出尽,才提起手中阿鲁补人头,叹道:“王叔固然好心,孛迭却无福消受,只好早晚一柱香,为王叔乞福了。”
宫外,郦琼早按孛迭安排,率汉军将阿鲁补所部团团围住,孛迭所部亲兵却不出面,任汉军与女真军对峙。
“诸军听令,阿鲁补欲率军至上京作反,本帅奉旨安定河北,凡有作乱者,杀无赦!”
孛迭突骑上前,提阿鲁补人头大声号令,众军哗然,许久方定,女真军中有人大吼道:“大帅奉何人旨意?为何率汉军作反?”
孛迭怒目而视,女真军中渐渐安静,听他答复:“某奉天德帝旨,领行台元帅之职,统率河北诸军,有敢违此旨者,与作乱同!上京多有诸位父老,若是大军北上,死伤者不过皆是女真族人,如此与作乱何异!”
此话才罢,转过语气,对汉军道:“若有反抗者,杀!”
圈中女真军听得此令,晓得绝无侥幸,哪敢便即相抗,只得放下兵器,随众汉军以百为一队散入各营,被汉军看押,半月后才渐渐编入女真军中。
是日,完颜亮在上京召秉德、唐括辩、忽土、阿里出虎、大兴国等五人赐誓券,谓永不加害,众人拥立之功,至此方有回报,个个喜笑颜开,将谓富贵无极矣!
数日之内,以燕京路都转运使刘麟为参知政事,以行台尚书左丞温都思忠为右丞,将完颜旧日重臣清出中枢,此后朝中尽为心腹把持,再无虑矣。
上京之乱,血腥未散,鸽书早入泽州枢密行府,杨再兴得书,与洪皓共阅之,大皱眉头,洪皓不明所以,道:“这完颜颇有宋室之风,岂料后来如此悖乱,但完颜亮倒也并非狂悖之徒,此人治金国,于我泽州何涉哉?”
杨再兴摇摇头:“当日完颜亮弑兄,吾手中铁枪曾有警兆,此人勇武好战,当日在兀术麾下时,曾与某有数面之缘,可惜皆为其逃脱,罗彦在汪古部,曾被此獠逼得缚手缚脚,挖壕为链,立堡为锁,蒙古人骑射之能,犹不能克之。若是此人得了金国天下,只怕不肯与大宋甘休,当年在拓皋之时,被岳帅逼得落荒而逃,岂会不来寻岳家军晦气?河东初建,百废待兴,粮草兵甲,还须一二年筹措,岂能便皆抛却?”
洪皓默然,许久才道:“相爷此话有理,然此贼狼子野心,只怕大战终不可免,如何应对方好?”
杨再兴踱步片刻,笑道:“以泽州之力,若不图进取,只作河东门户,以铁炮防御,便是十万精兵来,也自无妨,只是完颜亮非是治平之君,早晚间必要南下,若某家下手不快些,只怕河北难图,这却不可轻忽。既如此,河东屯田还须再多些,只要明年不曾歉收,哼,他不来寻咱家不是,难道岳家军会久滞河东么?先生着人这便传书贺兰可汗,须防完颜亮进击,蒙古不退,完颜亮便难以挥军南下,还可迁延些时日!”
杨再兴这边计议,只道完颜亮便要南下,但上京城中,完颜亮却全然不作此想,而是与唐括辩、秉德、温都思忠等商议大事道:“今上京方定,当如何措划,诸君当有以教朕!”
唐括辩道:“陛下虽得大位,然上京女真八姓未必便服,当此之时,须明礼教、安四邦,不可辄起刀兵,臣以为,天朝须颁正策,以别于东昏,另当晓谕宋、夏诸国,结好诸国主,不令妄动,待上京安定,诸姓归心,且作道理!”
完颜亮点头道:“此是正理,然朕所不安者,谓重兵集于蒙古,上京空虚,非长久计,欲建墙堡于塔塔尔,以绝蒙古之患,方好移师南下,以安邦国,诸位以为如何?”
温都思忠老成稳重,听得一愕,问道:“陛下,蒙古地方万里,若皆如汪古部般建墙壕,须多少人力?”
完颜亮默然片刻,道:“朕早有计较,非五十万汉人莫办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二章 秦桧惧金主,施全未竟功。逃遁!
天德二年,即大宋绍兴二十年正月。
燕京府驿馆内,一众宋使抖抖瑟瑟,冷得发昏,却都在馆内集于一处烤火苦候,不敢各自回房焐火,直至夜色已深,才听得馆外一阵车马响动,个个喜形于色。
“众位久候了!”一位金国汉人官员入内拱手,团团一揖:“圣上有旨,诸位所携贺表,其中有语及先皇者,皆不中式,故不劳赴上京,且返江南,待上谕至宋国,再作道理!”
众人哄然应诺,待金人走后,纷纷哗然,有道:“老爷们这数千里白跑了!”有的却庆幸:“上京道路难行,如此便返临安,幸如何之!”
自这批大宋贺正旦使抵达燕京,上京之变已经轰传河北,宋臣们在燕京再不敢乱动,只得报与地方州府,听候上京新旨。这也得益于其中有老成者,早早分剖道:“国朝所上拜表中,全无半句及新主,而贺东昏,纵然这般到了上京,却哪得御玺用押的新表来?岂不明白唾骂金国新主么?此事万万不可,且在此候着吧,上京必有主见!”
果然,地方得信,晓得这伙宋臣是向完颜上贺表的,如何敢让他们再往上京而去?幸好不过三五日间,上京早有旨意火急而来,叫拦下各国贺正旦使,不独这一路,连高丽、夏国使臣都被中道遣返。
这路宋使绝不算得消息早的,杨再兴那里就比江南诸人更先晓得上京之变,但这消息也终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秦桧府中。秦桧得讯。一夜未睡,在房内坐卧不宁,其妻王氏不解,道:“相爷,金人自相作乱,与相爷何涉?眼下大宋朝中,还有何人敢与相爷作对?这等惧怕,却怕谁来?”
秦桧苦笑道:“妇道人家。能有甚么见识!且不道金人与秦家是何等牵涉,便只看当年南返时金人言语,可还记得否?如今上京故老尽去,完颜亮一勇之夫,谁晓得会如何鲁莽?当日挞赖曾有言。但得宋人不渡河,某便一生富贵无极,如今谁还记得旧约?罢罢罢,如今这班老狗尽皆死在完颜亮刀下,自家尚且难保,哪里还谈甚么盟誓之言?为夫逃出生天已是不易,这十余年富贵,都是偷来地。还敢妄求么?明日便上书乞病,看陛下如何处之罢!”
王氏矍然惊觉,念及自家富贵尽系于一班金人旧臣,如今完颜亮登基,却将一众老臣尽皆杀却,还哪里会念及与秦桧的盟誓?但历年来富贵尽享。如今哪肯一旦失却权柄?
秦桧府十年来便如另一个南藏府库,诸南藩入觐,皆先拜相府而后面君,纵然这神武营之侧的相府就在皇帝眼皮底下。也营造得远在大内诸宫之上,前者赵构驾幸之时,随口道:“秦卿胸有丘壑,府中园林之胜,非宫中所及矣!”当时便惊得秦桧数日不安。
不过王氏不谨,也自招摇,一日入宫陪侍韦后。刘妃着人奉藩邦异种青鱼。韦后盛赞其味美,令王氏下箸。王氏却道:“前日府中曾烹此鱼,却不见如许小者。”当场令韦后下不来台,后颇为秦桧所责骂。
眼下若一旦失权,秦府哪得如往日间光鲜?朝中文人相轻,却无人敢动秦桧半根毫毛,能够直言相忤者,个个都已经消失于朝堂之上了。但失势凤凰不如鸡的道理,却是人人晓得的,权重天下之时,自然门生满朝堂,一旦失却权柄,只怕便是破鼓人人锤,墙倒众人推了!
“夫人勿忧,朝中倒多有为夫心腹可堪信重,便是为夫一朝上表,圣上也未必就敢许了。只是——”秦桧面色数变,才接着道:“去年七月间,钦天监曾奏,火星犯南斗,应在本相,一向不曾有事,还道不过偶然,岂料如今竟应在完颜亮身上,岂是寻常?火星主武,南斗主文,自北犯南,尚有何疑?这番若是天命,却是人力所不能强,忧之何用?”
一夜之间,夫妻二人凄凄惶惶,不知将如何自处,天明时,秦桧亲撰的奏表终于搁笔,来不及细细斟酌,便须上朝,只得匆匆收拾往大内而去。出门之际,秦桧没来由地心神恍惚,面上肌肉发颤,只道是夜来不曾歇息好,亏了精神,遂强撑入轿。
临安御道之上,一大早就人潮涌动,天下第一大都会之名,岂是幸致?秦桧上朝时节,东方未白,但诸街巷坊肆却多半已经开张营业,食肆摊贩更是生意兴隆,秦桧却见不到这些,自相府至大内所在,皆是衙门军营重地,大白天里或者还有些热闹,早间却清静之极,偶有上朝的官轿经过,绝无一般百姓往来,轿上望仙桥时,秦桧只觉地势起伏,昏昏欲睡。
此时天色半明,稍远处便幽暗不可见人影,却陡然间听得轿前一声暴喝:“甚么人!拦住!——”
望仙桥下黑暗处,蓦地跳出一个高大身影,手中斩马刀映出天光,不肯搭话,径往轿前砍去。
“当!——啊!——”
开道的护卫手中尽是腰刀,虽拔得快,当先地却撞正斩马刀,一击之下,连人带刀皆被劈断。
“刺客!——还不退后!——当!”
后面的护卫终于反应过来,一面急催软轿退后,一面拥上前来,欲挡住这骇人的一片刀光。但见大刀过处,如锥破浪,众护卫纷纷辟易,虽尽力往那汉子身上招呼,却哪里近得了身?斩马刀连砍断数柄腰刀,直逼近轿前,秦桧在轿中如痴如傻,全无往日的机灵,连趋避也不晓得,只知那煞神越来越近,却无力应对。
但这汉子却也不妙,虽将众护卫一阵乱刀逼开,不顾生死杀到轿前,只是身后被逼退的护卫们再次虎扑而来,一柄大刀哪里挡得过许多?眼看软轿越来越近,背上连中数刀,便拼了命,能换得秦桧命么?
但这汉子竟不曾半分犹豫,斩马刀所向,居然堪堪劈到了软上,但听得“嚓!”地一声,轿柱应声而断,但偏生此时这软轿居然及时退却了一步,长刀不能深入进去,待此刀力竭,新力未生之际,十余柄腰刀齐齐斩下,这汉子手足连中十余刀,斩马刀脱手飞出,却远远高出轿顶,落入御道青砖上,呛啷啷滚了十余丈远。
“秦桧!——”
这汉子在地上挣动,目眦欲裂,身上十来柄刀逼住,哪里还能够动弹半分?
秦桧轿边护卫见机得快,不敢再入大内,拥着软轿返秦府而去,去时比来时快得多了。
午时,临安大乱,神武营与殿前司军尽出,连临安府捕快都跑得比往日快了数倍。杨存中却与别个不同,虽不曾得到那凶器在手,却参加了现场勘察,晓得那是军中才有的制式斩马刀,专为斩金人骑军所铸,莫说一般草莽间得不到,连临安众军中,也只有殿前司军才有!
果然,未到巳时,麾下已经来报,殿前司右军都统制蔡晋所部小校施全点卯未到,同时失却的是其惯用的斩马刀!
杨存中脑内“嗡”地一声,晓得事情已经大条了,虽将殿前司军尽数遣出,四下追缉莫须有的“余党”,却一边将蔡晋召至府上,喝问道:“蔡将军好大胆子!竟然敢教唆属下小校刺杀当朝丞相!不怕诛九族么?”
蔡晋岂会不晓得施全失踪的消息?当杨存中点卯之时,早晓得大事不妙,眼下听得此问,满面胀红,拱手叫道:“相爷,末将冤枉!那施全与末将全无干系,早前半点风声也不曾听说,请相爷为末将辩此不白之冤!”
杨存中熟视片刻,脸色刷白,摆手道:“施全以区区一小校,敢行刺当朝第一人,若无人指使,都统且道,那秦相信与不信?本相与诸位同生共死,岂不晓得诸位都是极稳重的?只是秦相自登相位以来,还不曾吃这等大亏,险些没了命。若说杀了施全,就此罢休,倒也爽快。本相若信不过蔡将军,此刻就已经在大理寺与将军辩白了,所以私召将军者,便是想与将军计较个主意!”
蔡晋嘿然不语,晓得秦桧不是轻易能够饶人的,若是杨存中处,大不了罚俸而已,但下面若不出个把人顶此天大地黑锅,临安城如何安稳得下来?杨存中固然久与众将同生,但要求他“共死”却是太也强人所难!
“相爷!”蔡晋眼看杨存中暧昧不明,只等自己表态,只得硬着头皮充光棍,道:“便算蔡某时命不济,若是秦桧要人时,只管将某家交出去便是!相爷多年帮衬,蔡晋无以为报,若得如此,也稍可心安!”
杨存中仰天一叹,眼圈一红:“蔡兄弟满腔忠肝义胆,杨某岂会不知?若教某家送蔡兄弟入死地,岂是杨某所愿为?今日之事不可善了,依杨某之见,蔡兄弟还是速速远离临安,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留下来,只怕凶多吉少!”
蔡晋鼻中一酸,晓得杨存中人品还不算太差,多半念及拓皋等往事情义,还为自己留了一线生机,虽于眼前这位杨相略略有妨,但只要自己脱身一走,也就死死顶了这口大黑锅,临安城中诸文武总算可以心安了。
但天下之大,哪里可以躲得过秦桧爪牙?!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三章 蔡晋脱樊笼,施全尽忠义。英雄!
入夜时,杨存中被急召入宫,见秦桧在赵构面前长跪不起,口称:“臣不自谨慎,劳陛下挂怀,甚是不安,老臣有罪!”说话间却见赵构在垂拱殿中走来走去,焦燥不安,直待杨存中入觐,才愤然作色道:“杨卿带得好兵!临安城没给殿前司推倒,朕心大慰啊!”杨存中原本就在下跪中,听得这话,磕头如捣蒜,惊惶道:“陛下,臣不敢!”秦桧此时却默然不语,跪在地上听赵构发飚:“杨存中!殿前司军中斩马刀,如何到了刺客手中?望仙桥与大理寺、神武营近在咫尺,大内也不过数步之遥,若是再多几个这等不要命的,朕还有命么?宰相遇刺,朝纲必乱,天下震动,谁敢这等妄为?朕信重杨殿帅多年,还道以殿前司精兵之能,南北畏惧,临安稳若太山,岂料变生腋肘,就在这七宝山下,居然藏了这等狂悖之徒?!怎么?朝廷对殿前司军兵马发放粮饷不够?还是杨殿帅对大宋江山有意啊?”杨存中听这话越来越可怖,身子发颤,缓缓将头上纱帽卸下,置于地面,以额触地道:“臣带军无方,惊动陛下与朝中宰执,罪该万死,作乱者现已查明,乃殿闪司右军小校施全,三次点卯不至,营中全无长物,兵器不见踪影,适才本欲入大理寺中看觑,又闻须秦相手令方可见人犯,料来别无错讹,定是此獠无疑!臣不敢卸责,天幸秦相无恙,若有差池,臣百死莫赎,伏惟陛下与秦相发落!”赵构听杨存中说话间言辞并无回避闪烁之处,分剖得明明白白,料来也非主谋。若杨存中有反心时,岂会寻秦桧下手?自然早率大军直入大内来了!可如今毕竟事出殿前司,施全固然少不得一剐之刑,但杨存中也难逃罪责!赵构念起当年杨存中功绩,心头一软,虽然面色不愉,口气却大是不同:“哼!杨相倒推得干净!”这话就已经有些活泛了,杨存中老鬼成精,听得心下一喜。面色却沉痛已极:“臣不敢,乞陛下降罪!”秦桧此时晓得杨存中毕竟是赵构嫡系的军中主帅,动摇不得,大不了也就是个削禄降爵等处罚,也伤不了根本,何必与他为难?当下缓缓道:“陛下,施全虽倒行逆施,并非杨相罪过。倒是军中是否另有主使之人,倒要请杨相细细勘察,免贻圣上之忧!”杨存中这才直起身子,拱手对赵构道:“秦相见事明矣!臣得知施全为祸,便嘱其主将,殿前司右军副都统蔡晋勘察——”秦桧听得蔡晋之名,半点也不迟疑地插嘴道:“此人可信得过么?杨相明鉴!”杨存中心下一寒,晓得秦桧已经下过功夫了,说不定对蔡晋早有成见。毕竟当年带上拓皋军功的升赏军将,这个名字在临安还是值得几个钱的。当下沉声道:“不出秦相所料,这蔡晋果然有可疑之处。闻臣相召,居然携家小出逃,此非罪而何?”赵构也听出味道来了,追问道:“蔡晋?施全可是此人麾下?哼!居然敢召死士刺宰相,胆子不小啊!上月里,上京城中,以臣弑君。以弟杀兄。天下咸以为绝非人伦之常,朕曾喜大宋毕竟礼仪之邦。不曾有这等宵小之辈,岂料——杨存中,蔡晋之事,须细细查访,若有实情,必要拿获,此等人不可轻饶!”杨存中这才略略定下神来,晓得这大黑锅毕竟有人背了,幸好早前已经着人将蔡家老小连蔡晋一并送出临安,若是蔡晋不曾走时,却不是连累自家?当下也微微辩解道:“臣已经召蔡晋同袍凌雪峰、蒙冲勘问,皆道蔡晋前后并无半点迹象可寻,直待事发之后方才大恐,道是难逃干系,是以远遁,以臣愚见,蔡晋之逃,事出仓卒,其府中厮仆半点也不知情,一应细软均未携带,不过惧御下不严之罪,方才远遁罢了,倒不像主谋,然人心不可测,还须细访。”赵构微微思忖,还不曾分剖,秦桧却沉声道:“杨相须仔细些,这凌雪峰、蒙冲二人既然晓得蔡晋事发之后,大为惊恐,为何却并不报与杨相处?只此便是可疑处!若从此二人下手,或者可以得些端倪。”杨存中腹中暗骂:“这老贼不拉几个陪施全死的,竟不肯干休!”口中却不能这么说,仍然好整以暇地禀道:“陛下,此二将倒还妥当,眼下便在军中,若须勘察,但召之必至,倒是秦相所言也有理,此二人方与蔡晋作别,便被臣所召,随即将蔡晋情状报与臣,毫无迟滞之处,此便是臣疏忽之处,回头定要细细勘问!”杨存中出宫后,将秦桧祖宗八十代女性亲属全部问候了个遍,再亲自将秦桧本人及后辈子孙全部咒得永不超生,这才发觉背心尽是冷汗,身子发虚,比在拥翠楼沉湎数日还累些,心下却道:“蔡晋小子,跑得可要快些!若是给秦桧抓在手中时,只怕难活!”此事哪里还劳杨相吩咐?杨存中入觐之时,临安西北一百五十里之外,数骑如飞而过,皆身着青色军服,头戴青巾,前胸后背皆有军中标记,却是急脚递打扮,为首者手中拿着一面金牌,一路高呼:“让开!快让道!”“兄弟,这大宋地面上,若要快,再没有快过急脚递的,只好委屈兄弟,扮个小卒,火速赶往鄂州,只要进了襄阳地界,再无人敢拦路了!”晋商临安分号地马主事在凌雪峰协助下,将蔡晋安排得妥妥贴贴,纵然赵构发觉有人逃走,再派遣金字牌急脚递至各州县传令访拿时,哪里赶得上第一批出城的蔡晋?“蔡将军家小不可作一处上路,商号逐日里皆有货物往来,随便哪一批伙计,都多少有些个家小携带,蔡府二十余人,分作四批上路,官府应该致查获,马某自然会吩咐伙计们小心些便是!”蔡晋晓得,自己才是最不安全的,家小哪里会碍秦桧的事?只要自己逃得脱,送些家小应该不会让晋城商号为难,只得对老马道:“老哥大德,不敢称谢,日后必有补报!”老马傲然一笑:“蔡将军说甚么来,莫道将军当日随杨相爷杀贼无数,便冲着将军与杨相爷的交情,老马若不肯出力,还有脸在商号过活么?放心,只须放着老马一家在,必让将军满门在泽州相府团圆!”
有了这话,蔡晋哪里还不放心?当下随军中急脚递,以一日三百里的速度,星夜赶往鄂州。
这边蔡晋倒是逃得快,但凌雪峰与蒙冲却不料牵涉进来,三日之内,连入大理寺十一次,每次都是由杨存中带路进去,再带回来,虽说不无监视之意,口中却道:“大理寺是甚么所在?当日以岳相之声威,入内犹不得出,若非卖某家这张老脸,汝等只怕进去易,出来难罢?”
这话虽卖足了面子,却听得二人心下发寒,暗道:“若非怕某等攀附,岂会如此用心?”
五日后,施全已经全不存人形,与凌、蒙等诸将早早对质过了,否则连说话也难,大理寺卿无法可想,遂报与秦桧道:“相爷,人犯伤发难救,实实勘不出主谋来,恐怕不过匹夫之志罢了,若晚得一两日,只怕伤发而死,难以处置,请相爷定夺。”
秦桧正在中枢,诸僚吏环绕,闻说人犯如此硬命,都愤然作色,纷纷要求严加勘访,定要寻出个主谋来。秦桧却是自家知自家事,这满朝文武,若非赵构信得过的旧人,便是自己所举荐的亲信,若是强加攀附,只怕竟难逃自家干系,若是追及在野诸老臣,又于己何益?李光赵鼎胡铨三人,死的死,逃地逃,失踪的失踪,再也寻不见半个,否则倒是个天大的机会,但眼下却别无可攀附之人了。思之再三,虽脑中也掠过杨再兴影子,却终虑及柔福这层关系,怕赵构爱屋及乌,不会拿杨再兴开刀。再者,纵是杨再兴获罪,却又有哪个敢到河北宣旨?
“罢了,料来此獠也非他人指使,诸位连日辛劳,本相是晓得的,明日将此贼子剐了吧!”秦桧说得轻轻松松,众臣却无不凛然。第六日上,临安神武营与殿前司军共同出动,满城警戒,却将施全自狱中拖出,铰了舌头,磔于市曹,临安举城轰动,围者如堵,听得施全惨嚎声不绝,数千人堕泪,却无人敢出头与施全辩冤!
再过三日,中枢令下,凌雪峰、蒙冲削职为民,永不得录用,在秦桧看来,这已经是法外施恩了,若非看在杨存中面上,此一人亦有大罪:当时得讯,便该擒蔡晋入军中待罪,如何当面放过?
至于逃走的蔡晋,则罪无可绾,传令当南诸州县急急访拿不提。
杨再兴得讯,飞书至临安:“先送二将家眷来!”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德颁新政,良政过江东。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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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大内,寒风如刀,当者皮裂肤伤,经完颜亮一番整治,大内早前的颓废荡然无存,诸般规矩照大金律推行不悖。撒卯本是胙王妃,不过长得与当年完颜宠妃张妃有几分相似,被完颜强夺入宫,纵然千般宠爱,却哪里有半分快活?完颜亮入主宫中之后,连这等为难之事也替死去的兄弟办妥了,如今撒卯正躺在完颜亮怀中酣睡。
“陛下,时辰已到,该上朝了!”
初登大位,为治乱之君,完颜亮晓得还不是留恋美色的时候,闻声奋然而起,内侍随即入内为皇帝梳洗。岁寒之时,大金早朝并非常例,往往过了午时,稍微回暖,风雪稍霁,才会集众臣议事。便是如此,也非逐日上朝,而是三五日方得一朝会。平日里需要天天入觐的,只有尚书省中枢众僚属,以及左右丞等重臣。完颜亮对八姓勋旧早看不顺眼,除了唐括辩等心腹,宁可信任突厥人、汉人等,也不肯与女真重臣议事,这一点在尚书省的旧班底便可看出来。
“陛下!”领行台尚书省事秉德奏道:“臣等连日相商,现有天德新政六端,须颁行天下:曰励官守、务农时、慎刑罚、扬侧陋、恤穷民、审才实,此六者,皆先东昏所不能为,而大金一日不可少者,欲安天下,定乾坤,舍此六者不可为!臣等鄙陋,惟陛下裁之!”
完颜亮持奏疏在手,思之再三。沉吟道:“此六者固然为立国之本,然国乱初定,还须再加节财用一项,方是君臣共渡时艰之策,丞相且照此颁行吧!”
众臣僚闻说,自然谀辞如潮,将马屁拍得震天价响。
二月里。封长子完颜元寿为崇王,立为太子,同时,完颜亮也晓得北方未靖,忽图刺日日以报仇为念,蒙古诸部骚扰不绝,此非南下用兵之时,秦桧虽在朝中,仍惧宋主一旦趁金国之变\\挥师北上以图中原,是以下旨,为天水郡公(宋徽宗)仅存的两位孙女发放月俸,不必受金人之辱,同时也与唐括辩等密商,当遣使南下临安,一面结之以恩,一面胁之以威。
“若要令南人有所畏惧,舍孛迭外,非耶律慎思之子莫办!”唐括辩举荐道。
完颜亮却大笑:“果然好人选。此子方为兵部尚书,南下一窥南人虚实,也还不错,来人哪,宣阿列!”
耶律慎思自辽归宋,金主赐姓完颜,其子阿列也随了完颜之姓,名为完颜元宜。久在兵部行走,属少壮派一类,勇武完于上京,颇得完颜亮信重。是以才登大位,即命其为兵部尚书。
是月,大金兵部尚书为晓谕江南使,兼为大金贺宋正旦使,赉天水郡公传国玉带返临安,以示恩遇,至于大金国为什么让一介堂堂兵部尚书充当这等杂役使节。郑而重之地率众南下。则只得由赵构与众臣自行解读其用意了。
“陛下!”当朝太傅,完颜封之为原王地完颜宗本闻讯。大是不快,直闯入宫诘问完颜亮:“宋人不过奴才辈尔,如今屈大国以事小,宁不为天下笑乎?为叔等随先皇不畏箭矢,死生以共,方打下这大金江山,如何子侄辈却这般小家子气?”
完颜亮哪里会将这等倚老卖老的皇叔放在眼里?虽是自家父亲完颜宗干的兄弟,也不甚敬重,闻得此说,耐着性子解释道:“王叔多虑了,南人叵测,不可信重,朕是晓得的,但天下方由乱入治,可结之以恩,不宜触之以隙,待北方诸贼击退时节,再作道理。眼下大金举国之力尽在漠北苦寒之地,倘宋国探得大金虚实,兴兵北上,只怕河北转眼易主,岂不枉费了王叔与祖辈们一番辛苦?”
“哈哈哈哈!”完颜宗本大笑出宫,一面走一面道:“宗干之子,何其怯懦!罢罢罢!大金国一帝不如一帝,唉!——”
完颜亮先前隐忍不发,待完颜宗本背影消失,拔出腰间宝刀,端详片刻,一刀斫在殿中柱上,骂道:“老贼敢面辱朕如小儿?!不知死活的东西!以朕为完颜乎?看汝等能快活到几时!”
其时的河北地面上,春风渐渐化开冻土,得了一年大丰收的河东诸州县,早早就划分了土地,凡过河而北地宋民,人人分得二十顷土地,河东州县照例贷以两年的钱粮、种子、农具、牲畜,并由岳家军协助诸县民众建房,是以一冬下来,河东全无饥馑冻馁之属,按张皓的话说:“自上苦以来未闻矣!”若非河东州县得泽州枢密相府财力支持,哪能如此?
杨再兴在相府内,与洪皓、高林、岳霖等道:“上京诸般消息传来,可见完颜亮一时间只顾征发民,北修墙壕,对大宋则结之以恩,一时间必不致南下,倒是那开封府中孛迭,领了行台元帅之职,此人好勇斗狠,与某倒有些旧账,不知敢不敢来算,但放着泽州在此,只要完颜亮不敢大举南下,料那贼子便出开封,也难有作为!开春以后,河东以屯田为第一要务,军中诸般训练一月内可以稍缓,但种地之事却半点也耽误不得,岳霖初到河北,潞州屯田之事,尽委于贤侄,不可轻忽!”
岳霖闻说,拱手恭敬应道:“是,谨遵台旨!”
杨再兴一拍他肩头,笑道:“三公子这般拘礼?记下了,在为叔面前,便是叔侄叙话,不须这等拘束,试问先生、高兄弟,看为叔可是那般作官的人?临安诸辈,往往以庙堂栋梁自居,哪里治得事来?治事之人,不在礼节上!若是不能尽职,为叔一般不会轻饶,不会因为贤侄之父,而有所宽贷,明白了么?”
岳霖毕竟年轻,听得背上汗出,连声称是,高林与洪皓看得拈须微笑。**此时却听得门外有人奏道:“相爷,殿前司军蔡都统到,专候大人吩咐!”
杨再兴大喜,高声叫道:“蔡晋,还不滚进来,与为兄耍甚虚头!”
帘掀开处,一名高大壮汉子立在那里,眼圈发红,杨再兴上前相拥道:“兄弟一别数年,不期在此重逢,不知临安诸位——可都安好?——”
言罢把臂时,竟然忍不住红了眼:“闲言休叙,蔡兄弟早早渡了河,如何今日才到泽州?”
蔡晋郝然道:“不敢瞒相爷,虽过了开封,但不见家人,始终难以心安,待家小过了河,才一并来的泽州,让相爷久候了!”
杨再兴瞠目喝道:“蔡晋这是何意?才数年不见,认不得大哥了么?如何这等生分起来?”
蔡晋拱手道:“大哥!大哥建节开府,如今是枢密重臣,某家待罪之身,岂敢——”
杨再兴一抬手,拍开蔡晋双手,骂道:“蔡兄弟好糊涂!既将身家性命交在杨某手里,还道什么罪不罪?老子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到泽州来向蔡晋问罪!”
蔡晋这才扼腕道:“大哥,施全之事可曾晓得底细?某家并非主使,但施兄弟一刀,确大快人心,可惜蔡某无能为,救不得施全!”
杨再兴黯然,这番心情,当初岳帅殒身时早已经体会甚深,哪还消蔡晋分说?
当夜,泽州府大排宴席,为拓皋之战痛杀金军的蔡晋蔡都统接风,同时,施全灵位也设在了岳相灵位之侧,许百姓致祭,一时间人潮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过得半月,凌雪峰、蒙冲也随家小抵达泽州,四兄弟相聚,忆起七宝山下光景,各自嗟叹,杨再兴问起殿前司军模样,众将都黯然不语,许久,凌雪峰才道:“杨存中虽不曾薄待了军中,但江淮久无战事,当年大哥立下的规矩,临安诸军荡然无存,整日阶只晓得面子光鲜,参加过拓皋之战的老兄弟们升地升,走的走,哪还有一战之力?金人若晓得底细,不渡江南下才怪!”
杨再兴道:“哼!圣上倒好命!金人眼下自顾不暇,哪来的兵力南下,只怕再过些时日,等金人北方安定,那时江南还有可用之兵否?”
三月间,杨再兴嘱蔡晋领延安府步骑一万二千兵马,重在屯田,次者也防任得敬有何异动。凌雪峰则领太原府兵马二万五千,除屯田之外,重在防大同府至太行北五陉间有金人异动。凌雪峰则领平阳府二万步骑,全力屯田,练兵之事,权且滞后。
三将得令统军,赫然发觉,纵然是自家麾下兵马,早已经超越了临安殿前司军兵马总数,虽然还显着嫩,却在岳家军规下练了数月,虽历寒冬而不曾歇息。直到屯田时才放下兵甲,但也隐隐有了些肃杀之气,早前三将曾在杨再兴麾下治军,晓得杨再兴所练之兵必无半点花架子,眼下复领这般兵马,岂无所感?
待春耕过去,大军再回营中开训时,河东兵马已经达到步骑十四万,其中精骑四万余,不独能够守土,也让杨再兴有了向河北一战的底气。
“先生,备礼,着人至开封觐见金德帝!”看着四月里庄稼长势,杨再兴心思活泛起来,除了大批人手往夏国过境,肆无忌惮地与罗彦互通往来,每月将上万良马送至河东,数万斤好铁返回汪古部贺兰可汗手中。也在打算探探孛迭虚实,看河北有机可乘否。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五章 郦琼激血性,上京戮皇族。灭口!
“变乱方生,河北不安,陛下劳于政事,无暇见不相干人等,汝辈且回泽州覆命:若杨再兴肯亲至开封觐见时,君前必有某家保举,少不得枢密副使之职!”
孛迭冷冷地回拒了泽州使节,却将所奉贡物一件不少地收下了,令一众泽州来使愤愤不快。但潜于使节之中的孙恩却略有些收获:金人已经不放心让赵桓与宋人接触,连汉军也撤出了大内防御的范围,眼下只有郦琼才可以与赵桓接近。
“有劳通禀,便说泽州来使,欲见郦相,若得便时,有要务相商!”
汉军大营外,孙恩四傲视着拦路的汉军小校,后者虽不认得来人,但孙恩一身绯袍的大宋五品文官打扮,还是让对方明白,来访的绝不是自己能够打发的主,只得恭恭敬敬地将这话传了进去。孙恩却在外感慨万千:这郦琼自上京之变,竟然吓得将家小接下了军中隐藏,再不放心置于城中相府内,大内禁止汉军入内的安排,更让他对孛迭极不放心。
按大宋律,文武官员至宣德楼下便须下马缴兵器,但一众金人却在大内耀武扬威,浑不顾这些规矩,汉臣们哪里敢?是以一入大内,便是赤手空拳面对兵甲整齐的数千金军,哪里轮得到郦琼说硬气话?近来孛迭每每不放心郦琼与赵桓独处,往往见郦琼入内议事,便贴身相随,使这对汉人君臣不得随心所欲。
“泽州?杨再兴?罢了,见甚么见,非是一路人——”郦琼正自烦恼,听得有泽州来使,大是不快,杨再兴阵前勇武,让郦琼对晋城之败记忆深刻。眼下哪里会想见泽州人?但思忖片刻,却又叫住那小校道:“且慢,嗯——便见上一见也无妨-
孙恩随那小校入营时,见惯了岳家军治军的人,见汉军颓废若斯。***大是不屑:“这等兵马,若是杨相率一万骑入城,必跎踏了矣!连匹像样的战马也无,这刀枪怕有十来年没磨过了吧?军中还有打过仗的没?”
营中不仅兵甲不全,多数兵甲还是当年岳飞在日兀术大军遗留下来的旧物,再磨得几次,只怕枪头都没得铁了,这样的汉军,哪里还有一战之能?而营中士气之低落,也在情理之中。看满营将士,多数面有菜色,大约连饱饭都许久未曾吃过。开封岂无税赋?只怕多半尽落入了金人手中,不会让汉军粮饷充足罢。
“郦相在上,下官有礼了!”孙恩见到郦琼时,见这“宋国枢密副使”满面憔悴,浑无当年兴兵至晋城时的气慨,心下偷笑,却做足表面功夫,拱手作礼。
郦琼在营中端坐。见孙恩时,犹豫片刻,仍吩咐道:“孙大人辛苦,不必客气,快请看座!”孙恩逊谢入座,四下打量。见这帅营中寒酸已极,虽曾为敌,仍颇悯然:“看来这降贼在金人面下,也混得不好!”
“孙大人远来开封,除觐见圣上外。还有何指教?”郦琼对这等绯袍小官本不甚上心,若不是看在杨再兴遣使身份上,只怕连这话都不会说。
孙恩来见郦琼,也是自作主张,哪里曾得杨再兴吩咐了,只是为探虚实罢了,闻言笑道:“郦相在开封。日夜伺候圣上。甚是劳苦,下官奉杨相之命。除至开封进贡之外,还有些许薄礼,转致郦相,还望万勿拒却为幸。”
郦琼听得面色一黯,摆手道:“杨相有心了!郦某愧不敢当。开封城中,多是金人作主,郦某有心无力,但得保圣上无恙,已经极为艰难,更不及其余。唉!”
孙恩微微示意,身后两名随从退出帅帐外,郦琼一愣,迟疑片刻,也将帐内数名校尉屏退。^
“郦相,非是下官冒昧,杨相曾道,郦相之才,绝不在王德之下,如今王德为江南重臣,郦相却受金人辖制,不能为国出力,甚为可惜,此言出自肺腑,惟郦相裁之!”孙恩此时面色肃然,再不复此前的低声下气。
郦琼一愕,差点推案而起,但隐忍片刻之后,居然在孙恩面前安坐下来,缓缓问道:“孙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可是杨相所言?某在开封,身负保君守土之职,虽不敢与江南王大人并肩,也不敢妄自菲薄,杨相若有此比,实实抬爱,郦某不敢受矣!”
孙恩见郦琼嘴硬,喟然叹道:“未审郦相如何丧气若斯!杨相这番料错了矣!还道郦相不堪受金人欺侮,必思有所以报之,庶几上不负圣恩,下不愧黎民,岂料郦相早已经甘之如饴!唉,孙某有负杨相所托,着实愧煞!这便告辞!”
“放肆!”郦琼再不能安坐,拍案而起,斥道:“小辈懂得甚么?本相统军时节,汝辈何在?哪里轮得到——在此教训郦某!这汉军营中,须不是岳家军天下!”
孙恩心头一颤,却长声大笑,起身道:“好!郦相果然还有些血性,孙某佩服!若是郦相有这等气魄,杨相哪里还怕金人敢欺侮圣上?!料来若是金人敢对圣上不利时,郦相必要出头,保得圣上平安了?好!哈哈哈哈!”
这声音稍大了些,郦琼却手足俱颤,四下张望,总算想起来这中军内尽是心腹,不怕金人细作,才略略安下心来,却不敢将这孙恩地话如何计较,难道说孛迭真要为难赵桓时,自己袖手旁观不成?但这一来,适才威逼孙恩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毕竟孙恩借题发挥,逼得自己再不敢作威。
“不错,汉军营中,非是岳家军天下,自然也非郦相天下,只是不晓得,此处为大宋天下,还是大金天下?”孙恩此时却不肯饶人了:“孙某自来胆小,不过追随岳家二公子,将撒离喝数万兵马歼于汾州,再南下解州,撵得阿鲁补弃马而逃,生死不知,其时孙某虽然畏惧,仗着一股血气,也还撑了下来,不曾倒下,此间自然更胜当时,也难怪孙某惧怕了!哈哈哈哈!”
郦琼面色刷白,无言以对。
岳家军中将领,近年来个个出生入死,确不能以死胁之,何况这些个大金行台元帅,皆是郦琼旧日上司,眼下在孙恩口中说来,个个一文不值,郦琼哪里还敢反驳半句?
孙恩见郦琼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也忍得够了,才将话锋一转,轻声道:“孙某来时,杨相吩咐,须防金人对圣上不利,若有差池,郦相难辞其咎!若是有何为难处,只须遣一骑至泽州府,杨相必倾力以助,彼此同事一君,不可自相倾轧,郦相切记!下官告退!”
郦琼目送孙恩出营,颓然坐下,浑身如被人抽去筋骨,再没有半分力气。
三月里,完颜亮派遣兵部尚书南下为使,途经开封,入大内问赵桓道:“某家奉旨南下,赉天水郡公玉带至临安,陛下可有一语至江南否?”
赵桓见父皇玉带,心痛如绞,晓得完颜亮此举,不过明言以赵构为大宋正统,自家虽名为河北之主,不过等同刘豫之辈罢了。赵构毕竟为江南亿兆百姓之主,带兵数十万,随时可以北渡威胁大金,此番连一个贺正旦使都用到了当朝兵部尚书,足见赵构在完颜亮心目中的地位,自己如何能及?当下对完颜元宜道:“大人既奉旨南下,事务繁忙,朕——岂敢以私事相烦?”
完颜元宜见赵桓这等恭谨,大笑而罢,遂扬长而去,后返上京时,对完颜亮禀道:“那赵桓倒还本份,不曾有逾越处!”
岂料当夜,赵桓在殿中一阵狂吼,腹中痛骂:“完颜亮,如何这等辱朕?!”
次日,趁孛迭出猎,赵桓召郦琼入宫,一个时辰之后,郦琼含泪出宫,不知这对君臣在宫中究竟说些甚么。
四月里,萧裕上表揭发,诸宗族勋旧密谋作反,勘问之下,牵涉之广,上京血流成河。
“杀!这班犯上之徒,一个也不可留!”完颜亮得表,细细访察,看到涉案的名单,怒不可遏,在宫中大吼。
萧裕却犹豫道:“陛下,这当中不惟有唐括辩、秉德诸人,亦有太祖子孙七十余人,若是一旦杀却,太祖子孙几无噍类,如何不——”
完颜亮怒视萧裕:“如何不杀一儆百,对么?哼!这班老家伙个个仗着太祖恩典,敢欺到朕头上,眼下不杀,日后留着来杀朕么?杀!”
此旨一下,随完颜亮弑君的唐括辩、秉德首先倒霉,连家中男丁也一个不剩,其次便是有可能、有资格与完颜氏夺权地八姓宗族、诸王叔伯子侄辈,一批杀了八十余个带爵号的,连太祖子孙一起陪斩,一月之间,杀了上京女真贵族一百五十余人。
同时,萧氏族人虽为前辽遗族,却与汉人一道,大举占据朝中要职,完颜亮仅存的亲弟弟完颜衮则领三省事、封王、领都元帅职,只有这一位,才像已经死去的胙王一样,得到完颜亮的宠信,其余要职,大半不复为女真所有矣!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南北思安定,烽火指大同。袭扰!
上京城中,完颜氏元气大伤,太祖子孙凋零大半,竟不及萧氏外族荣耀,而完颜亮一番大杀八方之下,众王族始知此子并非完颜可比,只识得手中宝刀,不忌亲疏长幼,甚至没得宗族远近,但有一丝对其不敬者,往往便永无生理。
上京为之大安!
平章政事刘,原来尚书省时亲近的旧人,眼下擢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下属一班汉臣随之升迁,牢牢掌握了尚书省,这才是完颜亮愿意信重的中坚力量。其余左丞宗义,右丞温都思忠为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刘麟为尚书右丞,殿前左副点检仆散忽土为殿前都点检,一番升赏下来,竟然不见女真诸姓有何好处。
三月间,大金兵部尚书完颜元宜奉旨抵达临安,带来了完颜亮的亲诏,送返天水郡公生前所用玉带,赵构睹物生悲,赏过来使,却在后宫中与韦后大,将这玉带供入太庙。而完颜元宜也自乖觉,不仅不再向以前的使臣一样,要求南朝君臣面北跪接旨意,还对赵构道:“陛下,臣奉天德帝旨,一则贺宋国正旦,二则奉旨晓谕宋国,此后宋金之交一如往昔,吾主方登大宝,欲与宋国结好,近者必迁江淮兵马过河屯守,愿宋国亦自约束,庶几南北永无兵甲之费。然恐宋国诸武臣或未必肯与大金和好,尚须陛下严旨约束是幸赵构数日里不曾召秦桧觐见,是日得了金主明旨,仍着人召秦桧入垂殿议事。秦桧自遇刺之后,虽杀了施全,仍不肯安心,请旨之后,着神武营将五十长枪兵列于轿前,出入护卫,料来若非刺客大举来袭。个别勇悍之徒纵然携带重兵器,也难突破这层防御。这日得旨入觐,心底自然晓得端倪,但赵构却吓了一跳。
“秦卿日前告病。为的甚来?如今不过数日不见,竟清减如此?”
入大内的秦桧,早没了二月前的儒雅神采,走路颤颤巍巍,鬓间霜重,眼神离散,还须小黄门以手相携。\\才能够跪伏下去,面上肌肤,也大为消瘦。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老臣颓朽,怕是不能再辅佐陛下了!”秦桧这两月来,度日如年,一则不晓得金人那边是何等光景,日后自己还有没得这大靠山可以倚仗,二来确在日夜防备,往往一夜之间惊觉数次,有时梦见岳飞。醒后再难成寐。本来年纪也颇老了,再这等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岂能不病?
幸好这两日完颜元宜到了临安,循旧例先到秦府一晤,才晓得完颜亮态度,照旧是要秦桧保证南北永不起衅,且力保秦桧在宋国地位。这才让秦桧稍稍安定下来,只是今日入觐,尚未大好,行走之际,比以往艰难不少。
“秦卿乃国之柱石。朕一日不可或缺者,此话不可再提!”赵构好言抚慰,却是心下大快,晓得秦桧心病大约在何处,加上完颜元宜卑辞厚币,金人内部看来还未大安,暂且不敢有南下之图。赵构自然对这老东西也就不甚倚重了。
“老臣不敢欺君!”秦桧勉力打起精神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犬子虽不才。老臣亦有舔犊之心,愿其能蒙君恩,日后可代老臣侍奉陛下!”
赵构眉头一跳,心下大是不快,口中却道:“虎父无犬子,秦卿长公子久在翰宛,文采风流,朕岂会或忘?不劳秦卿费心,朕异日必有大用!只是今日召秦卿,却另有要事:据金国来使所报,愿熄江淮之兵烽,撤行营返河北,而淮泗之约不变,以秦卿看来,此为何意?”
秦桧默然片刻,晓得这是躲不过的功课,遂道:“陛下英明,必早有成算,老臣愚见,岂足为陛下镜鉴?只是按历年南北之势,金人虽兵甲强盛,然漠北未靖,此为后顾之忧,河东义民以岳氏之名而揭竿,据其河东,此为心腹之患。==加之上京变乱初平,纵然勋贵旧臣之中,也还怕未必皆肯拥立新君,以老臣之见,此为远交之策,以得暇平腋肘之大患矣。若陛下立意守成,江南可得十数年安稳,若刻意北图,只怕金人未必肯让出河北来!”
赵构听得秦桧之意,还不脱挟北势而欺南之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露出来,而是分析道:“岳雷得杨再兴之助,于河东屡破金军大队,前者杀行台元帅撒离喝,令金人失却河北磐石,后者再败阿鲁补,据杨再兴所报,斩杀女真二万余骑,则河北金人馁弱已极,纵然有南图之心,只怕也无南图之力了罢?”
秦桧闻得此话,心下一颤,道:“陛下当真有北图之意?”
赵构见秦桧惊慌,也心满意足,这才缓缓道:“完颜亮令上京给付二位公主月俸,又拘皇兄于开封,止此便是押为人质之意,若朕一意北伐,只怕上京诸手足亲旧,难得保全一个半个,连开封皇兄处,也不易得保平安。朕纵有雄图,安忍为此?罢罢罢,江南初定,不可以小故动摇,再过些时日,待兵甲钱粮再充足些,且再说罢!”
秦桧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回府时细细回想,赫然发觉,赵构虽早有定见,却不过召自己进宫求证,止为试探自己虚实罢了,若是自己适才再软弱些儿,只怕赵构此后再不会对自己客气了。
不过数日之内,赵构说话算数,封秦为观文殿大学士,但同时令其领万寿观使,实为虚衔,同时却令以余尧弼参知政事,给事中巫签书枢密院事。如此一来,秦桧在中枢多了几分掣肘,而其子却未如愿得居高位。
赵构终于还是对秦桧动了手脚。
杨再兴在泽州得临安消息,心下略宽,对洪皓道:“金人如此结好大宋,无非暂为退保计,若是上京安定,只怕完颜亮仍不肯安心,必要南下,但这一来一往,又可为河东多争得一年半载平安,那时大军已练就,还怕谁来?!只是完颜亮所虑者,除江南外,更在漠北,忽图刺将金人搅得好苦!嘿嘿,先生以为,要河东多得些时日屯田,某等该往何处着力?”
洪皓连日里为春耕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得暇至枢密行府奏事,哪里晓得杨再兴动甚么歪脑子,当下满面茫然,不知所云。待杨再兴举手往北,才略略猜到:“是了,贺兰可汗居安日久,也该挪挪地方才是!”
四月的河东,太原府,蔡晋大集诸军,将屯田之事暂告一段落,这一个多月来,太原府二万多兵马,前后共播种三万余顷土地,棉、谷之属皆有,而太原府左近州县兵马,亦不断开垦新土,增地万顷。眼下抛却农具,是到了练兵的时候了。
大军既集,蔡晋按阅之际,心旌动摇,眼下万骑精兵,远过于七宝山下兵马,纵然是列阵的步卒,也个个精气神饱满,甚至连杨再兴在七宝山下时,所练之兵马也不如眼下,看来这岳家军之名,果然不虚。
“禀都统,兵马皆已点卯,特请将令!”中军旗官将帅旗升起后,到点将台上请令。
蔡晋微微颌首,旗官手中旗号挥处,骑军分作五队,各自入场演练冲阵战法,长枪大刀过处,作为靶子的木桩上,一个个木刻人头纷纷破碎,连头盔共重三十余斤地盔甲,让这万余骑通过之时,有如卷过一道道铁铸洪流。
此时步阵也自散开,重盾手、刀斧手、长枪手、箭手、弩手依次列齐整,阵前一声鼓响处,阵中杀声大作,重盾如墙,刀枪如林,再响得一通鼓,阵中箭如雨发,阵前的圆靶上插得有如乱草,第三通鼓响罢,阵中齐声大喝,盾牌开处,刀斧突阵而出,在阵前开成一片雪浪,若是有骑军敢欺近,此时哪有生理!
蔡晋下得点将台,任旗官号令诸军,自家却在诸阵前后巡视,这队兵马到自己手中尚不过月余,还未曾实实在在练过,眼下这等气势,都是在牛皋手中生成,若是江南尽是此等兵马,何愁河北不复?
还不到半个月,眼看兵马渐入佳境,便得杨再兴鸽书,上书:“以牛副帅为首,将太原、汾州旧部兵马出忻州,取应州,不必再进,待贺兰可汗南下,共逼大同府!”
蔡晋得书大喜,五日后,牛皋匆匆率万余骑赶到太原府,才入城中,即对迎候的蔡晋道:“蔡小子好福气!老牛在此,已经许久不曾动手,汝领军不过月余,便要出击,哈哈哈,好福气!”
蔡晋早在拓皋时,便见识过牛皋脾气,丝毫不以为忤,笑道:“老牛所练兵马,远在江南诸路之上,若非如此,叫蔡晋率临安那班兵马出击,还真真不敢!”
牛皋得意非凡:“这可算不得老牛本事,当年岳帅练兵时规矩,老牛依了个十足十,会差到哪里去?如今按杨相吩咐,咱还不敢带新伢子去,且将打过金贼的老兵带上,此战必可一鼓而下!”
这里距离燕京何等之近,旬日之间,大同府急报:“汪古部贺兰逆贼将兵万余南下,河东岳贼渐次北上,府中兵马难敷应用,专望救援!”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七章 雄师出雁门,可汗越长城。夹击!
忻州在滹沱河水域,牧马河畔,出太原过系舟山,地势甚缓,快马一日可达,大军出动,尽为岳家军精锐步骑,也不过三日就抵忻州城下。
牛皋平太原时,不仅将忻州收入囊中,更撵得弃城而遁的金人沿滹沱河逃窜,过代州而逃入恒山,方逃得一命,牛皋却乘势收了代州与繁峙。此去往西北,地势为恒山所阻,人马难越,不利大军行动,当时牛皋只得败兴而归,也防太原府尚未安稳,为溃军所乘。
四月初十日,大军两万在忻州驻下,牛皋召蔡晋、李琪共商进军方略,这一点上牛皋秉岳帅之遗风,不再像早前盛年之时,一往无前,从不与帐下军将相商。
“杨兄弟在泽州府,只晓得着大军进逼应州,却不曾熟知山河地理,这忻州出去,恒山绵延千里,兵马难行,须从何处进军,李琪久在太行,必有主意!”牛皋见二人到齐,便将这难题扔给了山大王李琪。
“牛爷客气!”李琪在太行抗金十余年,五台、恒山一带,岂会不熟,当下也不推辞,在地图上指道:“应州恰与繁峙隔恒山相望,恒山侠义社早年间已经控制诸处关隘,只不敢下山与金人大军硬抗罢了,前番牛爷逐金人越恒山雁门关而逃,山间义民便杀伤不少金贼,是以路虽难行,也不过迁延些时日。金人在关北立有兵寨,极难攻取。若要大军开拔,路面宽阔,却须过瓶形寨险道。经大同府治下灵丘县境,绕恒山而行,方可如意。”
牛皋看看地图,依李琪所指,将下去,最后却大摇其头,道:“老蔡怎么看?”
蔡晋也是积年老军了。见牛皋摇头,自然用心查究,细看时,自家也觉不妥:“牛爷且看,应州自古号为雁门锁钥,翻山过雁门关而过,可收奇袭之效。^^恒山虽曾经魏时拓拔氏驱兵马开山,其实难行,若要大军举动,直下应州,甚为难矣。若是过灵丘,则金人西京重地,兵马强盛,消息灵通,大军绕恒山而行,千里奔袭。劳师远攻,恐怕尚不及应州,已经与大同金人主力相逢于道。眼下大军步骑不过两万,一战之下,纵然退保还不算难,进取却颇不易,那时岂不枉费钱粮?”
牛皋一竖拇指,笑道:“蔡小子当年在拓皋时。便合老牛胃口,如今便似老牛胃里的蛔虫,这算法没半点不同:只是以二位所见,杨兄弟所称进逼应州,当如何解说?”
李琪犹豫片刻。指着地图道:“末将以为,杨相所言进逼,不过欲调动大同兵马出城,并非进取之意,否则纵然取下应州,恒山兵甲钱粮转运艰难,守之亦不易。大同金军不下三万。女真主力便有两万余,眼下更胜开封。若以硬碰硬,除非将解州、渭州兵马调度过来,当不在话下。依某之意,不若以步军穿雁门过山,佯为攻打应州,却以骑军侧应,若大同金军不出来便罢,当真出战时,以骑军过灵丘袭其后,或者可收奇效。”
牛皋看了半天,喟然长叹:“老杨这招没算准,两万兵马,做得了甚么?若是将太原府诸州县兵马带过来,将四五万兵马过去,哪里还有许多计较!罢罢罢,朔州、大同互为犄角,老牛原也没敢望能进大同歇脚。”
蔡晋却笑道:“牛爷原来想占便宜来的,杨相之意,岳家军不过虚张声势,主戏却由那贺兰可汗来唱,能将大同府兵马调出来,便是大功一件,何必将金人尽数引至忻州来?”
牛皋摇摇头:“老牛六十岁的人了,不像汝辈还有一二十年仗好打,若有便宜仗不打,日后如何向岳帅交待?”
李琪与蔡晋还在四十岁上下,差了二十来岁年纪,自然面面相觑,应对不得。=
次日,岳家军大营移动,步军由李琪率领,往代州而去,蔡晋却与牛皋率骑军径赴繁峙。
四月十四日,繁峙与灵丘之间地瓶形寨上,岳家军旗号迎薄雾而展,寨下深谷中还不见一丝光线,此处地势可比函谷关,更险胜太行关,纵与雁门相比,也不逊分毫,瓶口处只容匹马,谷内却可藏兵数万,在谷内仰望,天如一线,若遇阴雨,谷内冥冥不可见,地势当真险要。
待晨雾略消,关南一阵马蹄声,谷中数骑扛旗如飞而至,关前寨栅处岳家军守兵早早将强弩对着谷中,远远喝道:“哪来的兵马,快快住了!”
这数骑果然闻声止步,稍候,一骑突前,高声道:“关上是哪位将军?汾州牛爷、太原府蔡都统将兵至此,午时即要出关,可速通禀!”
一面高声喝叫,一面将手中旗号展开,上面果然大书一“岳”字,守栅的小校一惊:“牛爷亲至瓶形寨?好哇,这番必要打灵丘了!快,发号箭,报与张统制!”
说话间,一名小卒将箭架在一具强弩上,对空疾射,直上数百步外的高空中,渺不可见,箭头镂空,一路利啸声不绝,声闻数里,不消片刻,寨上人声渐响,不下数十人自关上拥下,为首者道:“何事这般着急?何人出关?”
栅后校卒禀道:“张爷,汾州牛爷与太原府蔡都统率大军过关,这番必是要打灵丘了!”
那统制还没睡得十分醒,却被这话一惊,骇然道:“甚么?太原府大军过路?这还了得,还不快快拾掇,迎牛爷过关!”
一阵喧嚷之下,关上关下,拥出来千余岳家军,只是此处岳家军多是原来的侠义寨义民,虽奉了岳家军旗号,却少有经过岳家军严格训练者,衣甲也不十分整齐,在这张统制约束下,倒也渐渐排出些模样来,兵甲稍鲜亮些的在前头遮掩,不成模样的则在后面壮些声威,看得那报讯地踏白军骑兵腹中暗笑。
过巳时不久,谷中果然地面颤动,蔡晋将前驱三千骑在谷中一拥而至,直震得山壁上泥石飞落,守栅的岳家军前番见牛皋驱赶金兵时,还有些不甚整齐,再看眼下这队岳家精骑,个个羡叹:马是蒙古骏足,兵是百战雄师,甲是精铁锁子甲,刀枪如林,持枪的骑兵们个个面容肃穆,大军行动之间,杀意扑面而来。
“见过蔡将军!”那张统制见这为首的主将打出一面“蔡”字旗,晓得是自己的直属上司,当今太原府的主将蔡晋到了,此人曾与杨相共打过拓皋之战的,手中镏金铛颇杀过不少金人,老张当真肃然起敬。
蔡晋却在关下浩叹:“好关!众位兄弟辛苦!若非占了此关,忻州、太原便在金人足下矣!”
此时地雁门关下,却有一岳家军哨探在林间小径上匆匆奔跑,终于在关前气喘吁吁地立住脚,对关上大叫:“快叫刘爷,下边大军来了,汾州李琪李将军亲率大军过关,快准备接着!”
此地出代县大营不过三十余里,李琪率大军自寅时开拔,前队脚快些,未及午时已经被雁门关哨探发现,本来早前两天也已经着人来报过,是以一见之下,便晓得是李琪过关。
再过得一刻,林间兵马惊起宿鸟,绵延数里,却人声不显,个个谨奉军令,衔枚埋头赶路。
此处却有近三千岳家军防御,以抗对面的金人。
两日后,应州金人守军在城中惊觉,数十里之外,岳家军穿山而过,于林间潜行,已经快抵达应州城了。
“快!关城门!报大同府!”
灵丘城南五十里处,三十余人的金骑小队缓缓沿官道巡游,此处已经许久不曾见大军行动,这队金人一路高声笑闹,随意之至,但行走之间,却有一老军大叫道:“莫吵!”
众军卒安静下,过得片刻,那老军疑惑道:“都听见没?大同府兵马如何到此?不用防蒙古人了么?”
其余诸军卒此时也惊觉,地面开始传来震颤,若非地震,定是数千规模的骑军出动,十余年来,便是与蒙古人大战之时,除却金军大队,也不曾有这般兵马经过。此时数年不经战事,哪来的别家兵马,自然应该是大同府守军了。
“不好!是宋人!快逃!-
一名老军眼尖,远远看到岳家军旗号,虽然不过前驱数十骑,但地面越发颤得厉害了,岂会止是这数十骑可致?当下一声大喊,当先夺路而逃,那队岳家军中踏白军见形迹已露,哪肯放过,也纵马来追,一路上箭来矢往,待远远看到灵丘城时,已经不足十名金骑了,踏白军才五十余人,自然也不会凑到城下挨宰,只得眼看着剩下八九骑带箭逃入城中。
“宋军过万骑来袭,大人,快报大同府啊!”
灵丘县城四门紧闭,却有数骑出城飞奔,向大同府及燕京报急。
云中县长城外十里,浑河之畔,却有四千余骑汪古部大军饮马驻足,临时搭起的布帐内,贺兰可汗召一众汉人、突厥、夏人将领齐聚,道:“众位,大同金贼此时正忙着应付岳家军,咱们该从哪里下手,最为爽快?”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八章 风水轮流转,劫掠赠夏使。诱贼!
绍兴二十年四月十三,大金国西京大同府为岳家军所袭,应州、灵丘几乎同时告急。
大同府留守金军两万五千骑,另有汉军万余,是金国在河北最强大的力量,也是确保蒙古不能南下,以及幽燕之地平安的最后防线,出大同可北击蒙古,南镇中原,这一次,岳家军实在做得太过份了些。
西京总管府,大金国西北路招讨使萧好胡虽大愤,却不曾乱了手脚,闻二州县所报兵马不一,应州城外几乎尽是步卒,自然浑不以为意:“太行流寇历年犯境,岂在少数?不去理会他!灵丘岳家贼寇精骑过万,倒也难得,历年来并不曾有过这般力量,且会上一会,看与大金精骑虚实如何!”
言下之意,直将应州城外岳家军认作了一般山寨义民,而铁甲骑军则是当今天下所罕见,必非一般冒充岳家军者所能装备,料来必是岳家军主力无疑,遂整治兵马,欲率二万骑过灵丘与岳家军硬撼。
四月十七日,灵丘城中一片慌乱,金军但见岳家军分作三大队,每日里以两队居县城南北营中,另一队则四下劫掠,灵丘三十里内的汉人被掳掠一空,连许多突厥、女真、蒙古人也被连人带牲畜掳走,成日里只听得城外军营中哭号连天,十余年间,只闻金人掳掠宋人,如今天地倒转,开始轮到宋人掳掠金人了,城中宋民听得城外动静,都极为惶惑,但守城的金人却心情复杂,眼看自己的同族被宋人所掳,滋味难言之至。
四月十九日,大金国上京宿直将军温敦斡喝肥马轻裘,驱赶着三百余人的行伍。缓缓行至广灵县内,一路上以“横赠夏国使”的名义。受尽地方官吏厚待。当然。真正让地方文武小心着意的。却是这“宿直将军”四字,往南而去宋国的完颜元宜虽贵为兵部尚书,在地方官员眼里却还不及这小小的宿直将军,无他。=只为这将军之职更近完颜亮一步而已,能够负责内廷卫戌重任,不但勇武过人,还须得完颜亮视为心腹方可。
但温敦斡喝地悠闲日子就在广灵结束,这日行到午时,一队人马俱乏。在道旁歇息,却见前后数队快骑疾驰而过,最后一队经过时,为首的谋克驻足道:“这位可是至夏国宣旨地大人?前方广灵境内,近来有岳姓贼子为祸,须小心在意,若是到了县城还未曾遇贼。便在城中住些时日。待贼势平复之后再走也不晚!”
温敦斡喝在上京时,仗着从军中与完颜亮生死与共。立下战功无数,方得任这宿直将军之职,闻言不惊反喜,道:“某便是大金宿直将军,诸位可是从广灵守军中来?这贼子有多大势力?为何西京总管府不曾击贼,却任其肆意妄为?”
那谋克吓得一跳下马,对温敦斡喝道:“不晓得是将军在此,失礼!只是这伙贼子却是河北地面上从未有过,不下万骑,将军若要过大同府至夏国,确须小心在意。”
温敦斡喝回头与背后数十名亲卫相视,俱各失笑,回头对这谋克道:“贼军上万骑,那还是太行山贼么?只怕汪古部也不曾有这许多骑军罢?萧好胡莫不是被贼子所慑,但闻贼军过万,再不敢出城迎敌?”
那谋克讪讪而笑,心下腹诽:“这死胖子在上京呆惯了,还道岳家山贼是泥塑木雕地,嘿嘿,千万莫错过,碰上了才好!”面上却是小心陪笑,恭敬作别。
俗话说好地不灵坏的灵,何况是在广灵县境内?次日一大早,温敦斡喝才饮过马奶酒,还没上路,就听得广灵方向人喊马嘶,蹄声动地,以历年在军中征战的经验,温敦斡喝立即判断出来,前方不下两千骑行动,联想到昨日那谋克的警告,不由得手痒,招呼道:“车仗藏在路边,莫要冒头,老爷要去见识见识这伙贼子!”
当下众随从将运送赠夏地礼物藏好,护卫的五十余骑却随温敦斡喝出击,往那贼军方向扑去,各人早将弓箭备好,只打算见面时横掠一番,戏弄一下这伙贼子,也没想过以五十余骑将这伙强贼击溃。==正所谓强出头者必自辱,才不过十来里地,转眼便过,果然见到贼军正抢掠一处女真族人牧地,大小数十顶穹庐被掀翻,牛羊人口被赶至一处,眼看便要上路南下了,温敦斡喝却再没有充英雄的念头,才冲到四五百步外,便勒马而逃:这哪里是一伙山贼!眼看个个兵强马壮,身裹铁叶精甲,手持长兵,背挎强弓,比自己这伙上京侍卫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但四五十骑行动,岂能逃得出对方视线?见有数十骑敢来窥视,为首的贼将大声大吼,三百余骑脱队冲出,直扑温敦斡喝等人,女真骑军这点素质还是有的,见贼军大举追来,一路上渐渐分散,引贼军分兵,可惜这伙贼军似乎意不在多所杀伤,认准了温敦斡喝紧追不舍,哪消片刻,便到了众侍从隐藏之处。
眼看自家主将被贼军追得失魂丧胆,留下来守护仪仗车马的文官和民哪里还敢相抗,个个发一声喊,往道旁四散夺路而逃,但这一来,隐藏地车仗便再难遁形,被追来的贼军所察。
“蔡都统,这伙金人是送礼的!”岳家军中有小校认得金人文字,大喜叫道。
这队岳家军果然正是蔡晋亲率,闻讯大乐:“好!正愁那萧好胡不出大同,却有人送礼上门,叫那鞑子过来,仔细问问,这伙金人所送礼物,是从哪里来的随即有骑军将没有逃得脱的使臣擒至马前,稍加勘问,已经一清二楚,蔡晋却失声叫道:“不好!那胖子竟然便是温敦斡喝!若是能够将他抓起来,胜却财货无数,还怕金人不出城么?罢了,汝等且押这些礼物往灵丘,某自去追温敦斡喝!”
当下留了大半兵马在此押送财货,自家率百余骑往温敦斡喝。
入夜时,蔡晋人疲马乏,已经追过了广灵县城,却始终不见温敦斡喝踪影,只得败兴而归,却喜得了完颜亮送给夏人的礼物,虽不算厚重,总是大大出了一口气,削了金人脸面。
温敦斡喝哪里去了?
他压根就没有赶往广灵的打算,而是夺路直奔
这大胖胡子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天地那位谋克警告自己千万不要碰上岳家贼子了,这等贼子还是传说中地太行山贼么?这几年在漠北也见识过装甲略有改进的蒙古贼骑,往往也能够达到一两千人地规模,但在大金主力精骑面前,还不值一提。哪像今日碰到的贼军,便是上京完颜衮所部羽林卫,也不过左右而已,但论到战斗力,这伙贼人的反应之快,冲击之猛,只怕上京儿郎还有所不及。
两日之后,跑得已经不成人形的温敦斡喝终于与死命相随的五名侍卫赶到了大同府。
“萧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某家身负皇旨,赴夏国晓谕国主,如今却弄得这般模样,几乎不能自保,一应国礼尽失,若是给圣上晓得了,只怕咱兄弟俩罪责不小!”温敦斡喝在大同府吃上一顿饱饭,精神渐复,却与萧好胡提到所负皇命,焦燥不安。
萧好胡心头窃笑:“国使是好当的么?汝自家有辱皇命,干老子屁事!”
但嘴上绝不能这般下作,愤然作色道:“将军所言极是,这伙贼子果然嚣张,若不举大军前往,跎踏平了,取回财货,如何与将军出得这口恶气!——但不晓得以将军所见,贼军大略共有多少?”
温敦斡喝犹豫一阵,道:“以某家在广灵所见,大约总在两千骑上下,只是兵甲精良,不像是一般流寇,大人倒须小心在意!”
萧好胡心道:“这算得甚么?若是与灵丘贼军相比,只算小股流寇罢了。”
当下也不多言,只道:“将军且安住一宿,明日某便率大军往广灵讨贼,决为将军取回诸般物事,不致耽误将军公干!”
温敦斡喝将信将疑,却也无可奈何,这一次与贼遭遇,让他彻底消了对岳家贼寇的小视之心,眼下再不敢强出头,只得听这萧好胡处置了。
萧好胡自得警讯起,已经在大同府安排数日,却喜长城外无事,遂将守长城的骑军也调回来不少,连城中精骑,差不多凑出两万三千骑,纵然算不得倾巢而出,也已经尽力筹措了,再想办法,也总不敢将大同府尽数交给汉军把持。
四月二十二日,大军终于出了大同府,久在塞上的女真骑军,倒还没废了武功,端的人强马壮,杀气腾腾,直扑灵丘而来。温敦斡喝却在大同府高卧,再不敢出战了。
让萧好胡郁闷的是,大军赶到灵丘时,见的只是满地羊毛,岳家军万骑精兵,早走得半个也不剩,据细作探察,已经尽数往瓶形关而去了。
“好一伙滑贼!”萧好胡大怒:“传令,大军往瓶形关追击!”
长城外,罗彦得讯,大喜道:“好!金贼已经远去,出击!”
战太行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相持瓶形关,穷追汪古部。亲征!
四月二十五日,瓶形关下,萧好胡跌脚大骂,怒气满胸!
关下晨雾未曾散尽,影影绰绰约有数百辈,尽是秃发垂环之属,个个身材魁梧,赤膊挥兵,口吐秽言,在那里叫骂不停,只是汉话不精,前方山上关栅内岳家军将士听得不大分明,料来绝无好话,只是无从应起。
眼前的这太行险道,有如天堑,三日来牢牢将大同精兵阻在关外,山头上明明不过几处石栅,却似隐了数万精兵,只要自家骑军上前猛冲,必有充足的滚石擂木、热油石灰、劲箭强弩招呼下来,且居高临下,威势非小,但闻得关上杀声震天,哪里晓得有多少兵马在上?
女真精骑之强,以上京、西京(大同)、漠北为最,江淮间连年平安,早没了大金精锐兵马驻守,对大金国而言,北方蒙古强虏随时可越长城南下,南取中原,东逼上京,远比河东岳家军及江南赵宋兵马更具有威胁。是以大金举国钱粮,近年来颇供此诸处兵马应用,眼下这队大同兵马,一则兵甲精锐,二则与蒙古诸部连年攻伐,岂是开封那班久不曾骑射的富贵兵可比?是以萧好胡一声令下,无不效命赴死,眼下对面不过是岳家山贼而已,安有不胜之理!
但形势比人强,连续三日强攻下来,人困马乏,死伤过二千,却犹不能奈山贼何,由不得萧好胡不怒。
“好贼子!有胆下山来,与咱老子厮杀。这般偷偷摸摸,算甚么好汉!”
萧好胡无计可施之下,这日着人在山下骂阵。只盼激得山上贼子出关对杀,这日见山上绝无响应,大愤之下,自家亲自上前骂阵,倒是满口标准汉话,山上听得明明白白。蔡晋在山头上听得萧好胡口吐狂言,见自家麾下将士个个不平,哈哈一笑,将手中啃得半净的野鸡腿骨往山下金兵群集处一扔。骂道:“随这狗贼骂他娘地,莫理他!诸将听令:着人多打些野味,今日烤了吃!哈哈哈哈!”众将得令,面面相觑,个个矫舌难下,不晓得这蔡都统如何这等忍让。
“这伙金狗非比寻常!”蔡晋见山下女真精兵。虽口中不言。也暗自心惊:“太原府兵马虽众,只怕硬撼之下,野战之际也未必能够拿下这伙贼子。何况本部兵马眼下不过万余,以寡敌众,岂敢操必胜?怪道杨相只吩咐将大同兵马引出来即可,却未曾着某家将兵马去与这伙贼子拼个死活!”
这萧好胡见骂得红日高升,仍不曾见关上有何动静,暴跳之下吼道:“诸军听令,莫与这些胆小如鼠地南蛮们徒耗心神,冲关!”
当下关前杀声震天。数千金军举护盾蜂涌而前,关下栅前自然早已经深沟高垒,关上诸军也早有准备,见金贼再次上前,也不客气,飞矢如蝗,遮天蔽日地覆盖了金军。厮杀声、嚎叫声再起。不消片刻,金人已经涌至关前。山上滚石擂木发威,砸得金人骨碎肢残,个个慌忙躲避,再难进逼半步。
蔡晋见金军第一轮进攻无功而返,料来今日不过如此,遂大笑道:“儿郎们加意小心,爷去睡觉了,只要萧好胡不曾入关,切莫来搅扰!”当下返身入帐后高卧不提。
诸军闻言苦笑:“这蔡都统当真好生闲暇!”
俗语云:风水轮流转,当真不虚,才过了午时,金人半日间攻打无功,早已经乏力,萧好胡只得吩咐埋锅造饭,着人看好关口,以防岳家军出击,一边大骂而退。
但饭尚未熟,便听得数骑如飞而至,此时阵前已经全无厮杀,这马蹄声响彻数里,连关上岳家军也听到了动静,探头探脑往下张望。
“大人!汪古部贺兰可汗亲率大军来袭!”来人滚落马鞍,身上血迹斑斑,满面尘土,声音嘶哑:“两日来已有三座州县城池遭袭,死伤军民数千,掳去牛羊人口无数,眼下贼军集结大队,将袭取大同府,大人可速回军救援!”
萧好胡听罢,咬得牙响,望着山上岳家军营,怒目瞪视片刻,这才吼叫道:“拔营!前锋军随某出营救大同,后队押营缓行,莫让岳家贼寇追袭!”
霎时间,营中烟尘四起,万余骑兵马转眼集结成队,萧好胡勒马率先出营,万骑行动之下,大道上扬起数里尘土。
“萧好胡逃了!萧好胡逃了!”关上岳家军见金军帅旗移动,晓得萧好胡已经出营,看方向应该是往大同而去,虽不明究里,却也晓得形势逆转,对自家大大有利。
“啥?!萧好胡逃了?!”蔡晋闻讯,哪里还能安睡,却喜袍甲在身,急急上关墙察看,果然,金营内一片慌乱,近半兵力已经不在,远处扬起的烟尘尚未散去,却不见了萧好胡的帅旗。
“儿郎们上马!”蔡晋意气风发,提起自家用地留金镗,就要出击。
“都统急不得!”关上小校忙叫道:“关口还有四千多贼子守御,营中还有数千,当真要硬拼么?”
蔡晋趴在关上细看,诚然不假,关口处还有四千多骑金贼严阵以待,金营中虽乱,也不下六七千兵马,若是这等出击时,只怕还有损伤,遂恨恨道:“爷再忍忍,看这班贼子几时退兵!”
此时的大同府城外,却是人喊马嘶,热闹非凡,城头上负责防御的汉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城外诸军拱卫下,汪古部贺兰可汗对着城头指指点点,不晓得几时会攻城,城中大军早围剿岳家贼寇去了,哪里能够防御得周全?幸好这伙蒙古军人手也不多,若是强攻坚城,只怕也不易攻取,若拖得一两日,萧好胡大军已返,那时还怕甚么?
此事城头守军固然料定,城外的贺兰可汗也不是傻的。
“且容金贼再多活些时辰!”罗彦指着城头,对身边诸将道:“这番也将金贼搅得狠了,料来那萧好胡必不肯甘休,咱们也不须攻城,只要引得萧好胡回军,拉到草原上绕几个***便罢!这大同府迟早是咱家的!”
一夜之后,大同府兵卒再上城头往外窥伺,个个喜出望外,高声叫嚷:“蒙古贼子逃了!”
城外蒙古兵屯兵之处,一片狼藉,却再没有半点兵马,料来一夜之间,蒙古人早逃得远远地,不敢来攻这大同府。红日初升,未至巳时,城外蹄声雷动,地面尘起,城头上再次陷入一片恐慌,不过待烟尘散去,却见萧好胡帅旗,原来这回援大同的万余骑连夜赶道,终于在一日一夜内赶了二百余里回到大同。
“贼军哪里去了?”萧好胡城也不进,就这么在城外吼叫。
城头守军虽不明详细,仍众臂所指,皆朝着北方,萧好胡一声暴喝,勒马率军北去,果然,追不过五十里,道上马粪蹄印满目都是,已经确然见到蒙古大军行经的踪迹。萧好胡大喜,晓得自己追对了方向,一路细心察查,衔尾直追下去。
这边追得开心,却不晓得瓶形关外,金人尽撤,蔡晋见最后押尾地四五千骑缓缓退却,哪里还忍得住,遂率所部万余骑尾随而至,那些留守的金人也算精锐,怎当得连日苦战,不曾歇息,一夜来更是高度紧张,未能安睡,眼下见后方岳家骑军铺天盖地而来,先自怯了,略作抵挡,纷纷快马加鞭,只盼将岳家军抛得越远越好,落后的自然哭爹喊娘,被岳家军痛下杀手,直追出五十余里后,蔡晋见已经杀了七八百金军,而其余大部早已经四散,晓得再追下去也是徒劳,只得兴尽而返,这一轮进退相拒,岳家军损失不过数十,却杀伤金人两千余骑,可算大赚,只是不晓得贺兰可汗那边生意如何。
萧好胡初时信心满满,总估算蒙古贼寇逃不过二百里去,岂知越追越远,入夜时,人困马乏,仍不见蒙古人背影,据地面马粪干湿程度推算,蒙古人总在四五十里开外,偏生就是差了这几十里追不上。
三日后,萧好胡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猛地醒悟过来:连日追逐,不过是贺兰可汗在牵着自己的鼻子绕路,并不曾打算要与自己所率大军决战,而攻击大同府之举,看来也不过是将自己大军吸引过来而已,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打算过要攻取大同府!自此战一起,克烈部也动上了手,两个月间,竟然逼往燕京方向六次,大同府兵马虽已经受了些伤损,仍不得不分兵往燕京协防。上京城也得警讯:忽图刺率大军数千,连克塔塔尔两族,连族中人口也掳去近半!
这还了得!
完颜亮闻报蒙古大举来袭,一怒之下,在宫中召君臣商议军政,这番却与往日不同。
“朕决意亲征,诸卿家可小心上京,不得动摇军心民心,大军发动,料来不过数月间,定要平贼而后返!”
与此同时,河北至上京一带,三十余万户汉民被征发壮丁,往草原上修葺城壕!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章 河北生动乱,开封移宋主。祸乱!
此时的蒙古诸部,在汪古部一力襄助下,早已经不再是吴下阿蒙,当年以骨矛骨箭袭扰金人的荒蛮弱族,经忽图刺大力收拢,光是在金帐之下,便聚集了三部人口五万余,其中能征善战之辈不下七千,再加上汪古部流出的少量铁器,虽不能做到顶盔贯甲,却也用上了铁制兵器。
相较之下,与汪古部走得更近的克烈部得的便宜更多,不亦鲁黑汗近年来少有亲征了,全力打造草原上最大的城池——克烈、只儿斤、董合亦惕、土别兀惕、阿勒巴惕、撒合亦惕诸支派共居的克烈王城!眼下率军出征的只有古儿汗,得汪古部贺兰可汗之助,也组建起了一支七百余人的铁甲亲卫,麾下铁器装备的兵卒达到四千余骑,虽尚不及忽图刺金帐下势力,却可傲视其余诸部族。
汪古部自然不在其中。
贺兰可汗所部的近五千骑已经完全采用了宋人的军制,不仅大半身被铁甲,连军中职衔也不再以百夫长之类相称,而是是将校分封,一如晋城军制,此番在大同一阵纵横,虽不敢与两万余大同府主力硬撼,但杀入一应州县却如入无人之境,两三千寻常金军根本不是对手,在汪古部铁骑面前一触即溃!
古儿汗曾至汪古部数次,特别是借道往攻金人时,更必至贺兰可汗处把臂共饮,但私下里却对不亦鲁黑汗道:“贺兰可汗大帐所在。汪古部好生兴旺!东胜州人口还在克烈城之上,此子已经不可为敌,倒是可以为援……”
不亦鲁黑汗近来身子发福得更加厉害,闻言大笑,满面满身地肥肉一起颤动,往北方一瞥,沉声道:“好便是好,只是未到时候,这贺兰可汗为克烈部所封。料来异日不会为难罢?哈哈哈哈……”
此时的山东济南府历城治下,离府城不到二十里的一处村落,却是哭声震天,村中妇孺拉拉扯扯,只盼从如狼似虎的金兵手中,将家中壮年男丁夺回。
“军爷——拙夫已逾四旬,哪里能够上马杀敌?求求军爷放过——便拿些银钱去——”一家还算殷实的农家外,一妇女牵着十来岁的儿子。拉着丈夫衣襟,对强行捉拿丈夫的金兵哭诉道。
“滚开!”那为首的金军一把抓过村妇手中银钱,却一脚踹过来,几乎将这母子二人踹倒,一边大骂道:“这村妇好生大胆,便不怕爷将汝辈一并捉去?!——圣上有旨下来,哪个敢抗?还敢在此罗唣!”
这对母子哪里敢与金兵相抗?没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金人扬长而去,村落中哭声震天。原也不只这一家而已,这家幼子年方十来岁。却怒目而视,既不哭叫。也不大骂,待金人去远了,才对母亲道:“娘亲,待孩儿长大,必要将金贼驱出河北,方报此仇!”
那村妇大骇,一把捂住这孩儿口:“坦夫不得妄言。莫被别人听了去!”
但这家人自小心。却阻不得别家有大胆的,过不了三五日。便听得村中有人传言,道是东山有义军起事,为首者叫李铁枪,据说使得一柄浑铁枪,有大宋神枪杨相公之风,屡屡杀伤金人,非同小可,村中诸人虽低声相传,却个个窃喜,都道爽快!那叫坦夫地小孩子却听得心向往之,忖道:“父亲在日,只道读圣贤书,方不负孔圣故土风俗,却不道当今之世,有贼不杀,读书何益?”
虽有此心,可惜年龄尚小,只能艳羡,不能效仿。
河北之大,岂止东山一处?完颜亮圣旨既下,大举征发民,河北地面上汉人叫苦不迭,纷纷起事,地方官兵弹压不及,东边压下去,西边又冒出来,一时间手忙脚乱,又哪里敢违旨不征?不及两月间,燕京至大同府一线,已经有二十余万强征的民越奉圣州而北,深入汪古部腹地,押送的金军达到三万余,贺兰可汗一边收缩兵力,紧守东胜州城,一边却着人往克烈部求援,不亦鲁黑汗闻讯,也着古儿汗率三千骑来襄助。
这两个月中,完颜亮也没有闲着,四月间即下旨,着有司预备迁都燕京之事,并先行画出宫室图案以备御览,上京诸勋旧大臣骇然,连连上书求完颜亮免此成命,完颜亮久有此心,岂会轻易舍却,当下杀了数位叫嚣得最凶的臣子,连太府监完颜冯六也在被诛之列,这下子上京诸旧臣心中雪亮,再无人敢出头作对。同时完颜亮也为征战预备,着宫中一应用度大力裁减,不得供膳兼鱼肉,鹅鸭等类为北方罕有之物,也不得供入御膳之内。五月间,宰相大率臣工上书,请益嫔妃以广嗣续,免遭前朝之祸,完颜亮从善如流,命大舅子徒单贞私下晓谕群臣:“此前所诛党人诸妇人中多朕中表亲,欲纳之官中,以免为纳嫔妃之事扰民。”
这次不要说完颜氏的旧臣,连当初一力扶持完颜亮的萧裕也看不下去了,上书请止此举,这些个罪臣之妻妾虽然个个美貌,却都是完颜亮亲族,其中甚至有完颜亮堂、表姐妹,如此这般,恐贻后世之讥!
完颜亮心下不悦,却也没有加罪,只是纳妃之事照常举办,将莎鲁啜、胡里剌、胡失打,秉德弟里等妻妾纳入宫中,连远在开封的唐括定哥也着人送至上京为妃,方遂昔时大愿,在宫中与诸妃胡天胡地,不思朝政。
六月初七,漠北草长,忽图刺率大军已经在塔塔尔部与金军厮杀多次,双方不分胜负,兵马地势犬牙交错,僵持不下,完颜亮却在上京誓师出征,正与诸臣工道别。
“此去漠北,本不必朕亲征,然蒙古诸贼以天威尚远,不曾慑服,故朕举天兵扫荡,欲令贼知进退,不敢轻犯国朝!待壕墙筑成,此后再无虑蒙古来犯,庶几可得百年之安。诸卿家在朝,须奉尚书省令,筹划迁都燕京事宜,待朕南返,即行营造宫室,上京勋旧可择日先行南迁,免致届时慌乱。”
众臣惟惟听令,个个胆寒。
“相爷,完颜亮已经出京北伐,蔡都统自太原府来书,请以太原兵马出东胜州与罗彦为犄角,以缓金军兵势,杨相以为如何?”洪皓整理鸽书,深知此际事关重大,是以不待僚属传达,而是亲自至杨再兴署中问策。
杨再兴料理完春耕夏种之事,正在与相府诸文武共商练兵之计,闻讯止住诸人议论,问道:“完颜亮大修城壕,欲拒蒙古诸部于漠北,此番又大举北伐,若是诸事皆定,当作何举动?”
众人面面相觑,几乎异口同声道:“必要南下!”
杨再兴苦笑道:“正是如此!两月前即报完颜亮下旨迁都燕京,此为长久之策矣,此子久在开封,深知南北虚实,除却河东兵马未曾熟知以外,对河北久有筹谋,眼下举动虽过急了些,却必为算计河北之治,做些预备功课罢了!本相还打算多准备些时日,再作道理,可惜完颜亮不肯答应!哼,河东地面已经略有根基,杨某岂会坐视完颜亮这等步步进逼?先生这便发书至河北各州县,晋城诸分号人马银钱缓缓迁至晋城,却不可太过张扬,令金人觉察!”
诸人听罢,都是一凛,晓得杨再兴不肯等完颜亮一步步计划完善,再南北对决,而是要先行发招,令完颜亮难以立足河北了!
此令既下,晋城往北再无银钱运送,诸分号在南下货车中,纷纷将历年积储的银钱藏于北货之内,大批南运,而分号中人手精锐也分批南下,在分号内只留了些当地聘用地汉人撑着门面,连分号中存货也日渐减少,只是这番功夫下得仔细,分号外的门面上看不出有何异样来,照旧是货物满架,车水马龙,只是有些老主顾会诧异:“咦?贵宝号为何近来久无南货?”
觉察河北不对劲的除了晋城分号顾客,还有上京金国右相大,待完颜亮出征不足半月,便火急上书至军中奏道:“臣谨奏:河北故汉民因征发民事,多有据山川险地为贼者,不可胜数,虽不致国朝之险,恐于开封金德帝处有妨,若贼势日众,为首者有意于开封府,则河北地难安!臣有虑及此,不能不为国朝计,敢奏请陛下早定方略,移金德帝于燕北,庶几可防不时之变!”
完颜亮此时还未与蒙古人交锋,一路上自然“势如破竹”,心情大好,得表虽不快,也晓得大所虑羞然不错,即下旨令孛迭押赵桓北上燕京安置,待大金移治燕京之后,再行废止之事。
大得旨大喜,随即着人星夜南下,报与开封孛迭,令火速押赵桓北上燕京,不可迟滞,以免为河北宋民所误。
孛迭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七月底了,这还是大心急之下最快的速度送来,却让孛迭失去在开封逍遥的好心情,抱怨这旨意来得不是时候。眼下河北乱得有如一锅粥,哪里是送赵桓北上的好时候?
但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消息不可先让郦琼等人得知,否则后果难以逆料!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一章 孛迭掳赵桓,汉军乱开封。有贼!
七月流火,赤日如焚,开封城中街巷内,午后便人迹稀疏,至日落后方才热闹起来,城中连年平安,金人也早习惯了汉人闾巷坊肆间的安逸生活,那些被上京勋贵排斥的臣子远镇开封,归行台尚书省节制,虽在孛迭这粗人治下,仍乐不思蜀,私下里嗤笑上京那班蠢贼坐守苦寒之地,不通变化。是以完颜亮在上京颁旨预备迁都,上京诸臣叫苦不迭,开封金人却个个点头称赏,颇赞:“圣上虽更近武人些,毕竟有谋略,此为大金万世良策矣!”
入夜后的热闹喧嚣可直至酉时末,早些年不曾安稳时,申时便要击鼓禁行了,眼下岁岁平安,开封的宵禁也松驰起来,渐渐将夜间活动时间限制移至酉时,此时的开封城中,但闻鼓响,诸贩夫走卒皆开始收拾生意,预备还家。而大富之徒或在家中安享逸乐,或在勾栏间留宿,也不会在鼓声尽时到处走动,以免为夜间巡狩的金军捕获,为开封尹所加罪。
七月二十九日府里,却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未曾宵禁之前,大内金人四下出动,将城里经营马车的商号搜罗一空,数百辆马车被拘至宫中停放,更有大批金人将手中财货在街市出手,以极低的价格换为银钱,其中甚至有近两年晋城才进贡给赵桓的贡物,开封城中坊肆每日里进出银钱不少,堪堪将这批财货消化下去,也造成了市面上的物价陡跌。
“相爷。这两日金人大举销货,手边财物尽换作银钱,是何用意?孛迭处须不曾有令换防。也不曾见北边兵马来往——”郦琼虽不谙坊肆间事务,却有帐下耳目晓得将城中动静随时上报,何况这等轰动开封地大动作。
初时郦琼也不曾上心,毕竟金人偶尔也会有上千人的换防之举,北撤的金军往往会将在开封搜罗地财物尽数换作银钱带走,以免路上累赘,但据眼下这等行情,却似数千金军要尽数北上一般,但如此大的举动。为何孛迭不曾有一声知会?何况数千兵马尽撤,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为何金人这等着急?
纵然要将大军北撤,也须待北军南下换防,方可举动。眼下这般,北方全无动静,大军早早上了大草原去追剿蒙古人,哪来的兵马换防?
眼看越来越不对劲,郦琼终于横下心来,打算入宫向孛迭问个明白,以免当真有事时。自家措手不及,徒生变乱。但到了二十九日申时,听闻数百辆大车被拘至宫中,郦琼大惊之下,哪里还敢耽误,当下率亲卫三百余骑直扑大内。
宣德楼下,数百金军架起鹿柴拒马,前有长兵,后有强弩。守得严严实实,门楼上***通明,五十丈内纤毫毕显,郦琼这队兵马所至,城中有如惊雷,远远就传至宣德门处。金军闻声大震。当下便有三骑突地冲出,后面金军急急将鹿柴移拢阻断道路。
“来者何人?敢在开封府乱闯!”
眼看相距不过百步。金人在马背上大吼,郦琼不得不率队勒马,缓缓上前,那三骑金人面面相觑,一时皆作声不得,半晌之后,才有一骑上前拱手道:“属下不知是郦相,冲闯莫怪!”
郦琼不与他答话,却缓缓驱马越过这三骑,往宣德楼逼去,为首的金人还想拦阻,后面汉军众骑一阵兵器交响,吓得这三骑不敢动弹,只得让道,郦琼眼见宣德楼下重兵把守,眼中有如要冒出火来,骑马逼近,高声道:“完颜相公何在,郦某有要事相商,速速通禀!”
那门楼处的守军一阵慌乱,才有一谋克出面拱手道:“郦相勿罪,相公有令,今夜大内有紧急军务相商,任何人不得入内,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郦琼眼见大内人喊马嘶,乱作一团,***处处,人影绰绰,晓得必有不妥,哪里肯答应,只是所带的亲卫有限,莫说直闯孛迭大营,便是眼前这关也过不去,没奈何,只得怒喝道:“回营!”
不消片刻,孛迭便已经得报,晓得郦琼来此无功而返,心下大惊,连忙吩咐斥候:“快往汉军营中探听动静,大军不可迟误,这便出发!”
宫中顿时大乱,后宫一片哭喊之声,赵桓如遭大难,面若死灰,寝宫外金兵一迭声催促不停,身边二妃哭叫不休,四顾无援,心乱如麻,悔不早教郦琼下手救驾,眼下哪有回天之力?才及戌时,宫中大车一辆辆驶出,排成一队长龙,自天街往北,在空无一人的开封街道上疾驰而去。
宫中车驾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城中一片马蹄声大作,大内墙外数里之间黎民都被惊动,晓得城中必有不妥,却哪里有人敢出门窥伺?
李固渡码头,***照耀,数千骑押着马车渐次赶到,一片忙乱中逐一登船。押后的两千余骑却紧张地遥看着开封城方向,果然,登舟未毕,数骑如飞而至,火把散乱,一边狂奔一边大叫:“汉军作反!汉军作反!防御!——”
孛迭眼皮一跳,晓得郦琼终于发作,心下一横,喝道:“莫怕!汉军焉能作乱!随本相列阵!”
郦琼率队疾驰而至时,只得叫苦:汉军战马总共不过千余骑,还多是金军中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能够惫夜赶上金人已经不错了,哪里能与严阵以待地金人硬撼?汉军所长者乃在步卒,以守城为第一要务,开封防御本依赖汉军甚重,却不是用来攻城掠地,突阵斩将的。眼下若要将孛迭截下,除非能够瞬间将汉军步卒大队带至此间,否则一切休提!
“相公,为何不曾知会郦某,擅将陛下掳去?陛下治河北乃是上京圣旨所封,恐非相公所能定夺,何不暂停车驾,待禀明上京圣上再作区处?”
两军对圆之后,郦琼眼见无法可想,只得跃马出列,向孛迭问话。
孛迭看清汉军规模,暗称侥幸,心下安稳,也不甚将郦琼的话放在心上,却反问道:“郦相率军追赶本相,莫非想作反么?”
郦琼一凛,在马背上拱手道:“郦某不敢,只是身负圣命护卫金德帝,若有何差池,只怕吃罪不起!”
孛迭哈哈一笑,将怀中圣旨展开,远远对郦琼道:“圣上有旨,今河北未安,恐致生变,着本相将金德帝移至燕京护卫,免生意外,郦相可要亲自阅看么?”
郦琼一时踌躇,晓得孛迭所言多半不假,但眼睁睁看着赵桓在自己眼皮底下押走,总是心痛如绞,却无可奈何,进退不得。孛迭见郦琼失色,晓得已经不足为患,悄悄嘱人加快装船,自家却丝毫不敢懈怠,远远监视郦琼动静。
不消两个时辰,河面上舟船如织,已经将车驾上的事物大半装运北上,眼下渡口处只剩金军与汉军相持,孛迭哈哈大笑道:“不敢劳郦相远送,这便请返开封防御,异日圣上南征之时,还须借重郦相,不可自误!”
长笑声中,率队登船,渡口处人去船空,郦琼气丧若死,立马渡口河边,只听得黄河水响,天地间唯有这声音回荡,弥塞万里虚空。
“郦相——”
身后传来麾下亲卫的呼喊,郦琼有如从梦中醒来,却泪流满面,嘶声道:“回城!”
“郦相,这贼子欺人太甚,不如——”
“住嘴!”郦琼暴喝道:“汉军营中尽是签军,家小皆在河北,汝辈任意妄为,想害死这班兄弟家小么?”
那小校口中不言,心下却道:“这般大张旗鼓地来追车驾,也不晓得哪个更任意妄为!”
这边郦琼怏怏不乐,率队返城,那边孛迭却在船上稍微吁了一口气,晓得总算逃过一劫,纵然郦琼敢据开封为乱,只怕宋人一时间还不敢举大军北上收复开封罢?再者郦琼及汉军中将士家小尽在河北,哪里敢便作乱?只要赵桓安抵燕京,河北地面再无顾虑矣!
黄河以北,千里地面,早被斥候探得明白,并无可以威胁到这支大军地乱民势力,只要不出意外,过河之后,便是自家天下了!
正在侥幸间,却听得舷窗外一片惊呼,黄河夜渡本来就是冒险之举,若非早两日强征了这批船只,平常渡船也不会答应送数千人马过河,饶是如此,也花了数个时辰才渡得干净,眼下又听得别有动静,哪里会不心惊?
“甚么?对岸有贼军?”
不消片刻间,孛迭便听明白了外面惊呼甚么,出舱看时,果然,对面岸上人喊马嘶,火把乱摇,虽不明所以,但已经过河的金人发出的信号却再明白不过:有人劫掠!
“哪来的大胆贼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孛迭才逼退了郦琼,以为从此太平,再无人敢与自家作对,哪晓得船过河心,便得到这等消息?大怒之下,恨不得插翅飞过河去!
待船稍近岸边,已经不消询问了,火光下,河岸上的“贼军”高举着“岳”字大旗!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铁枪洗旧恨,难雪靖康耻。告慰!
正在惊疑间,却见自家座船上刀光乱晃,适才默不作声梢公水手纷纷擎出短兵,向船上金军下手,措不及防之下,转眼杀了数十金兵,孛迭急怒攻心,连声呼喝之下,组织船上金兵反击,待长矛大刀齐出时,但听一阵水响,适才作乱的船工们纷纷跃入水中不见,留下大船在水中乱转,渐渐往岸边荡去。
孛迭本不谙水性,初时极是慌张,待见这大船在水中极是稳当,被河水冲得转来转去,却并无半点倾覆之险,且渐渐向岸边靠拢,心下大定。过不多时,船底一声响亮,船上众人东倒西歪,却各自一喜,晓得这便已经过了河了,当下也不待吩咐,各自跳下船来,涉水上岸。
此地离预定的登岸处已经较远,但甫一登岸,便已见前方兵器交击声大作,厮杀声震天,只是岳家军严阵以待,金军却是立足未稳,加上众寡悬殊,不足四千骑金军连马也不曾来得及上,便与对面铺天盖地而来的岳家军铁骑撞正,火光下虽不看不分明,却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孛迭怒发如狂,率众上岸后,将手中铁锥挥出,将迫近的一名岳家军骑兵击落马下,随即抢过马来,纵马狂奔,只盼能够找到赵桓车驾所在,即使兵败如山倒,若能抢得赵桓在手,也可令岳家军投鼠忌器,不敢过份相逼,待返燕京时,还勉强可以上覆皇命!
但上马奔出片刻,孛迭心头一片冰寒:远远看去,这渡口上下数里内,无穷无尽的皆是铁甲精骑,若赵桓已经落入贼手。哪里还能够夺得回来?心急如焚之下,大声呼喝,手中铁锥荡起一片乌光,劲风飚处,将数丈内的火把一齐卷熄,身后金军渐渐聚起百十余骑。往前面大船靠岸处撞去。
右侧所过岳家军与金军厮杀处,见这伙人来得凶悍,纷纷上前拦截,却哪里能够阻拦孛迭手中铁锥?但闻金铁交击的闷响声大作,岳家军铁骑纷纷从马背上抛落,余者更不敢近身,眼睁睁看着孛迭往码头逼近。
“贼子哪里逃!——”
孛迭正在“势如破竹”之际,听得一声暴喝,数十骑从右侧扑至。为首的年轻将领手中铁枪有如乌蛟,噬人夺命,在几无声息中连连刺中数骑金兵,后者往往在惨嚎声中滑落马下,这枪法当真举重若轻之至!
孛迭眼角余光觑见,不敢大意,勒转马缰,转眼间两骑相距不过六七丈。孛迭沉声暴喝:“去!”
手中铁锥如无中生有,自一片黑暗间现身,风驰电掣般撞向铁枪。来将卒不及防,骇然之下将枪舞出一团斗大枪花,枪头黑黝黝地不甚反光,便似融入这夜色中一般,消逝不见。与铁锥大异其趣。“当!”
铁锥撞入枪花,略一迟滞,方向稍偏,从敌骑头盔边擦掠而过,孛迭志在必得地一锥居然无功,不由得大是讶异,便在大金国中,能够躲过这铁锥一击的高手人数,仔细算来也不会超过一只手去,居然在这里能够轻易遇到一位。也算难得。更重要的是这般拆解之法浑不似寻常大金武将,上京高手一般是以重兵器硬撼撞开,或者干脆提前挪位以避锋芒,前者全靠力大兵沉,后者则须对手轻灵机巧。
但眼前对手这一枪却有使巧力的痕迹,明明可以察觉到这一枪中力量并不足以与自己硬撼,却能够将沉猛的一锥引得滑向一侧。改变飞锥轨迹。
“杨家枪?不对!”孛迭先是心下一惊。想起在临安七宝山下与自己放对的杨再兴来,但随后立即否定自己地想法。杨再兴当日以铁枪头上铁蒺藜与自己的铁锥硬撼,相撞不下数十击,却不显力颓,可谓神力,但眼下这枪法却是以柔克刚的路子,力道刚中有柔,不是杨再兴那等恃力强破的套路!
“来者何人!”孛迭念头转得快,手中铁锥却半点也不曾歇息,系锥的铁链便如一条活物,在手中钻进钻出,牵着那斗大铁锥在空中翻飞,不断与铁枪相击,一时间“当当当”声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这手锥法,已经不纯是以蛮力击敌,其间举重若轻,刚柔兼济,非等闲可致。
对面的正是岳家第三子岳霖,此刻几乎喷血!自第一击开始,手中铁枪便几乎脱手飞出,此后每一击,都是在酸麻的双手上再加一道刺痛,虎口处早已经裂开出血,握枪的掌指表皮也都磨破,胸口气滞,难以呼吸,却哪里还能答上话来?只得咬牙苦撑。
这番滋味并非岳霖初尝,当年在岳府上,岳雷与诸弟演练枪法时,便不顾诸弟年幼,往往将岳霖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是那时手中只有一柄白腊杆,哪里有今日铁枪这般沉重!
周围诸人都不敢逼近,怕为铁锥所伤,但岳家军渐渐将金军杀散,能够坚持作战的金军渐渐稀少,孛迭虽在兴头上,却是心下叫苦,大是惶恐,否则不至于与岳霖相持许久。
岳霖恰至叫天天不应地生死关头,却听得旁边兵马渐集,杨再兴纵马扑至,高叫:“完颜亨敢尔!”
孛迭闻声一颤,忽地持锥在手,漫天锥影收尽,岳霖大喜过望,勒马退过一边,有如逃出生天般侥幸,双臂酸麻难言,铁枪几乎坠下,心头狂跳。
这一下两边停手,孛迭四顾之下,只有不足百骑与三四百步卒向自己靠拢,其余诸人或者四散逃命,或者已经丧于岳家军之手,而赵桓车驾不见,大约也早落入了岳家军手中,不由得气沮意丧,眼下再不敢顾及寻找赵桓,而是到处寻找可以逃跑的路径,但眼前这一关却是能否躲得过杨再兴手中铁枪!
杨再兴虽在岸处四下扫荡。率二三百骑往金军多处一阵冲杀,务要将金军冲得不能聚拢,但孛迭这一路厮杀却并未及时发现,直待冲至近前,才看到岳霖已经全无还手之力,再看到铁锥漫于飞舞。哪里还不晓得对方主将就在此处,当下也是心头乱跳,遂率队扑上来。才见岳霖逃出,便再也等不得,手中铁枪一挥,便往孛迭扑去,其余麾下铁骑则往四下扑杀聚拢的金人。
孛迭心知这一战难免,咬咬牙,铁锥再次飞出。砸往杨再兴头上,只是心头对这杨铁枪不无顾忌,虽在开封时早想至晋城寻这杨铁枪的不是,以续七宝山下未竟的一战,但当真交上手时,心头竟然没来由地忌惮,竟然不敢全力以赴,晓得杨再兴不像岳霖那般好相与。
“当!——”
这一声再不似此前与岳霖交手时那般沉闷。响得干脆利落之至,铁枪抡至最圆处,枪头下的铁蒺藜破空而至,与那铁锥撞正,其势有如打铁,这次轮到孛迭双手一痛,铁锥几乎连着铁链脱手飞出。忙竭力拉回手中,方得再次出击。
当年在七宝山下,孛迭在马背上操控自如,铁锥有如活物,而杨再兴则失却坐骑,在地上被当作铁砧,打得火星四溅,眼下双方皆在马背上,再没有这等落差,杨再兴眼中冒火。铁枪舞出一团团枪花,只在铁锥将至处铺开数尺,但那铁锥无论如何灵动,最后总如倦鸟归巢般落入巢中,再被撞得有如折翼般乱坠。
孛迭才交手数击,便大感绝望,只见杨再兴铁枪每交击一次。便离自己近了数尺。若再击数次,铁锥的远距离攻击优势便荡然无存。虽然可以攻击得更快些,却难留后手自卫,不由得心下焦燥,手上更是剧痛起来。
恰在此时,岸边一阵乱响,又有数艘大船靠岸,涌下近千金军,这是最后一批随孛迭过河地金军了,适才在根深叶茂面上与船工们相搏,好不容易才夺得掌控权,驶至岸边,却已经形势大坏,个个急着上岸逃生。
杨再兴本待不顾,却忽然恍悟道:“快!救驾!——”
周围数百骑堪堪结束厮杀的岳家军闻声,急忙往金人聚集处杀去,其中有三百余金军碰巧接近了赵桓车驾所在,护驾者也不过一二百骑,形势当真千钧一发,杨再兴再没了与孛迭对决的念头,铁枪挑处,将孛迭铁锥挑得远远荡开,觑得空档得冲往赵桓车驾处,若是赵桓出了事,这一战至少失败了一半,相较之下,杀一个孛迭算得甚么?
杨再兴铁枪所至之处,如锥破浪,这三百余骑生生将已经聚拢并靠近赵桓地数百金军撞得稀烂,哭嚎声震天,个个四下夺路而逃,哪具还敢去动赵桓的脑筋?
孛迭此刻却有如适才的岳霖一般,晓得这一乱实际上救了自己的性命,当下也不再与图杨再兴厮杀,拔转马头往北便奔,身后只稀稀疏疏跟了十余骑,其余金军尽被杀散了。
岳霖待河边安定,再不见活地金人,才慨然对杨再兴道:“叔叔,可惜逃了完颜亨!”
杨再兴却笑道:“不妨,今日为叔才出了七宝山下一口浊气,异日必杀此贼!只要保得御驾平安,便放此子多活几日,值得甚么!”
随后二人并马至赵桓车驾前,杨再兴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就这么下马立在河边,拱手对赵桓道:“陛下,臣等救驾来迟!天佑大宋,未令贼子各逞,此为臣等之福矣!”
大河边上,岳家军士卒纷纷跪下。
“万岁!万岁!万岁!”
一万五千余将士在河边高呼,响彻数十里。自靖康之后,二帝北上,至此终于尽归宋人手中,虽未能尽雪前耻,也稍可慰大宋臣民了!
迎还二圣,一直是岳飞的梦想,眼下这般从金人手中强夺了一帝回来,岳飞在天之灵,是否稍可宽怀?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三章 御驾返泽州,雄师战河北。出击!
第二百六十三章御驾返泽州,雄师战河北。出击!
赵桓缓缓下车,须眉皆颤,东方已经渐白,映得赵桓头上白发如雪,才五十许的人,却如六七十岁的苍苍老翁,想来在南在北,亡国之主的日子当真不好过之至。
这一夜来更是大起大落,生死只在一线间,纵然赵桓对自家生死已经看得麻木,但只要随孛迭北上幽燕,此生若想再返开封,便只能在梦中了!
是以自出宣德门,赵桓一路上老泪纵横,却为虎狼之兵所挟,哪里有半点生路?
谁料才过大河,车驾未稳,便听得耳畔刀枪绞击声不绝。厮杀声惊天动地,那一霎,似又回到靖康年城破之前的时刻,惊惧之间竟然心魄动摇,喜惧交集,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经明悟过来:岳家军在金人渡河一半的关键时刻,发动了空前规模的袭击,并成功地掌控了大河弱岸的局势,很快,自己所在的车驾四周,都围满了铁甲精骑,这可是大宋的好儿郎们!再也不是金国的蛮兵了!
赵桓晓得当时还在生死一线间,连伸头往外多看一眼都不敢,只能在车帘缝隙间往外偷觑,对这场厮杀的结果充满了期待,如幼时蒙父皇亲训,或者大婚之夜初见太子妃,心如撞鹿,不知是祸是福。
但形势终于慢慢明了,金人的嚎叫声渐渐稀疏并远去,周围听到的都是久违的大宋军令声,纵然偶有小规模的金人反击,妄图欺近车驾,也都旋即被强悍的岳家军精骑扑灭,再不能形成威胁。
待大事抵定,河边只闻水响,大军已经控制住河边的一切,再也听不到大队人马移动,赵桓止不住泪如泉涌:自己终于重回到大宋子民之间了!
听到杨再兴上前见驾的声音。赵桓在车内努力地止住老泪,拭干脸面,迎着清爽的河风掀帘而出,面前一位少年英雄,一位长须悍将拱手而立。不问可知,年长者必为杨再兴了。
岳家军将士见赵桓现身,高呼万岁之声响振大河两岸。赵桓也自心潮澎湃。这声音与前几日开封大殿上郦琼孤零零的声音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在时隔三十多年后,终于能够听到治下子民地欢呼。赵桓深觉死而无憾。
木讷片刻之后,已经不再年少冲动的赵桓清醒过来,自己的一切都依赖于眼前这两位统军的将帅而存在,甚至在重归宋人之手后,还面对江南河北两位皇帝的尴尬局面,日后如何自处,一面得看眼前这两位将帅如何处置,二则还须看临安九弟地主意。说白了,生死亦操于他人手中,未必便比在金人手中安全多少!
当下赵桓振作精神,上前将杨再兴、岳霖双手一扶,颤声道:“两位卿家之功,极天极地,于朕有再造之功。此生能再返国朝。朕岂敢忘卿家之德?”
岳霖嘿然不知如何应对,杨再兴却沉声道:“陛下谬赞。此为臣子本份事矣,岂敢推却?请陛下安返车驾,江淮间一时未能平复,且至泽州暂驻,待大军北上,尽复河北,方择日还都,此间尚非平安所在,不可久留!”
赵桓一凛,晓得这话实在,金人在开封外围数百里内,还有强大的实力,不可轻视,若这万余兵马既要护驾,还要在金人治下攻城掠地,也实在不可想象。
当下御驾随军,急急赶往泽州。
原来孛迭虽秘密行事,却错在不该提前两天强扣李固渡所有商船。想这宋金之间,江河之上,所有500石以上大船,九成五以上都是晋城商号所有,其余100石至500石船只,晋城商号也拥有近半,孛迭只要略有渡河之举,纤毫皆逃不过晋城商号眼钱去,何况这等大规模的暴行?一日之间,情报便随鸽书飞入晋城。恰好岳霖训练新兵已毕,至泽州枢密行府缴令,杨再兴得书后,与岳霖一起分析,待看清强扣船只规模,不由得大骇:“不好,孛迭要将所部兵马尽数撤返!”
岳霖犹在梦中,不知所云,问道:“开封府金贼大减,于恢复大计有百利而无一害,叔叔为何以为不好?”
杨再兴摇摇头:“若是按眼下江淮间形势,开封有多少金人其实无妨,但金德帝在开封,却是孛迭地重任,若是金人尽数北撤,可会把圣上交给汉军掌握?”
岳霖一愣,旋即明白:“是了,必不会将圣上交与郦琼——不好!孛迭要押圣上北归!”
当下哪里还用得着细商?李固渡所在河北偌大一片地方,泽州府是最大地力量所在,杨再兴不敢有任何保留,将泽州府所有骑军尽数带上,连马车能够装载的步军也带了数千,这才凑足一万五千之数,连夜赶往渡口以北,先将所有金人肃清,再小心潜伏,与船上水手船工暗通消息,特别留赵桓车驾所在的船只。
金人大举渡河之际,岳家军隐忍不发,直至赵桓车驾已经上了岸,船工们发出信号,这才大军一拥而上,转眼将小股先期过河地金军淹没,以雷殛之速将赵桓抢在手中,并牢守河岸阵地,将一拔拔过河的金人尽数击溃,直至无人能够威胁到御驾的安全为止。
待一切安定下来,赵桓与柔福在泽州枢密行府见面大,杨再兴吩咐众人将枢密行府立即改造为简陋的行宫,自家却搬至泽州府衙与洪皓合署办公。杨府家小也搬回原处,二千多岳家军精锐充当临时羽林卫,将泽州行宫严密守护起来。数日之间,泽州府惊天动地,百姓固然笑逐颜开,一众文武也心情大畅,但杨再兴却与洪皓急得拈断大把胡须,将枢密行府重要人员叫到一处,共商大计。
如何安置赵桓还不至于让杨再兴如此着急,重要的是,如此大动作从孛迭手中抢到赵桓,金人会如何反应?
“眼下金人主力大部还在漠北,与汪古部、克烈部等纠缠,但此间大事一起,只怕不过月余,便有消息至完颜亮耳中,料来自漠北整军南下,至少需要两个月,且完颜亮也非蠢人,必要谋定而后动,还要兵马钱粮尽皆凑手,是以必要缓和些时日,只是不会太久,眼下已经七月底,大军南下最晚也不会超过十一月间,留给岳家军准备的时间并不太多!”
杨再兴一番测算,让泽州军中要员一时大为紧张。
若论天下骑军实力,眼下岳家军与金人可各擅胜场,但并未全力相拼过,若是这一战下来,金人得胜,不仅尽得河东河北近年来辛苦攒下的家底,也可得到晋城诸多军器,只怕转眼就要南下取临安。若是能够将完颜亮大军败于河北,纵不及“直捣黄龙”,至少可将幽燕之地收入囊中,那时金人只能尽返辽东残存,同时面对宋人与蒙古诸部的不断侵袭,时日无多矣!
此战成败,关系天下千年气运,绝对大意不得!
事已至此,哪里还轮得到诸人过多犹豫,杨再兴将众文武召集会商之后,连串军令颁下。河东地面上,早前岳家军主力旧部在内,已经有新旧兵马共十七万,除了岳雷麾下二万余精锐不动以外,其余十五万兵马尽被调动,主动出击河北。
蔡晋与牛皋率太原府主力,步骑共五万七千,出太行直扑真定府,扼河北要冲。
凌雪峰与高林、岳霖率汾州、平阳府主力共六万一千兵马,出潞州直击大名府,若取之则北上邢州,捣河北心腹之地。
杨再兴则与岳雷率解州、泽州主力共三万九千兵马,先轻取卫州,再停兵黄河李固渡以北,着人赉书至郦琼处,令其集汉军出开封集结,接受岳家军整编。此处虽看似兵马较少,难度极大,若以之强攻开封府,只怕死伤必众,但杨再兴却从赵桓处得知详细,使出了杀手锏:由赵桓亲自执笔地诏书!
“卿虽获罪于国朝,屈身事贼,然内秉忠勇之志,怀报国之心,此为朕所素知矣,今河北义军所至,贼势颓溃,王师纵横千里,所攻则破,卿素有智勇之誉,朕料不须斟酌,必有明断,不劳王师往返,则是卿与大宋福矣!”
郦琼得诏,北面而拜,喜极而泣:赵桓此诏,明明白白就是以眼下还残存在手中的微弱皇权,赦免了自己杀兵部尚书北降的大罪,许重为宋臣,哪里还能够不感激涕零!
八月十七日,郦琼率开封汉军,将城中金人所余残部千余骑围死,根本不给对方投降或者反抗的机会,半个时辰之内,将每名金军都杀得死透,这才转身满城扫荡,将城中金人官员全部擒入天牢,连历年来附贼作恶甚多的汉官也抓得一个不剩,这才紧闭府库,着满城宋民洒扫街巷,率主力两万五千兵马往北门外听候杨再兴处置。
杨再兴闻讯,率三千骑南渡过河,仅以亲卫二百骑护着自己与岳雷二人往见郦琼,众将力谏之下,杨再兴笑道:“郦琼如此大举动,已经不可见容于北朝,若伤某家,则不见容于南朝,此人颇有谋略,安敢行不智之事?况有圣上力保郦琼忠直,本相尚复何惧之有?”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四章 杨相入开封,水师出流求。夏国!
第二百六十四章杨相入开封,水师出流求。夏国!
郦琼见杨再兴所部不过二百来骑,高举“大宋枢密副使、泽潞汾州节度使、河东屯田使杨”的大旗缓缓而来,一面慨叹杨铁枪一身皆是胆,另一面则深服其风光霁月,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但杨再兴越是如此,郦琼越恭谨谦卑,远远地就下令,两万余兵马尽数卸下兵甲,自己更是下马跪伏于道旁,待杨再兴近前时,高声道:“大宋罪臣,伏请相公处置!”
杨再兴也唏嘘不已,相当年大宋军中的郦琼与王德,皆被视为四镇之后的接班人,军中重点培养对象,王德此人,杨再兴在张俊府上初唔时,印像不是很好,后来经过拓皋之战,方才英雄惜英雄,谓为江淮守军中唯一能够挑起重担的柱石勇将,自此观感大好。但郦琼昔年一时意气,不堪为王德之下,怒杀宣旨的兵部尚书吕祉,率部投敌,若按大宋律,实罪无可恕。
但开封今日繁盛,纵然以南北和议为主因,也不乏郦琼苦心经营的结果,说起来功过难说得很。便如眼下,郦琼若要两面下注,死守开封以待时变,也并非就没有机会,只要空口说一声奉临安正朔,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开封称王了,但只是赵桓一纸手诏,郦琼便开城门出降,也算识时务之至,免留万世之讥。
惟其如此,杨再兴也晓得要给足面子,当下滚落马鞍,急急上前扶起。道:“郦大人深明大义。以大宋江山子民为重,弃暗投明,此后与杨某一殿为臣,哪里还须这般客气!”
郦琼听得面子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地,却也晓得杨再兴不会当真与他为难,当下将汉军一应详情分说与杨再兴听,随即举行交割仪式。杨再兴着人召集汉军诸部,分千人小队,由过河地岳家军将士率领,至李固渡边整编,而河北大队岳家军则在岳雷率领下,过河接管开封防务。
入城之际,开封十余万宋民涌至天街迎接大宋兵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喜乐难言。虽不见后世那般标语彩旗。但其间欢呼雀跃之处,可表真心。杨再兴仰望开封城门,感慨万千。几至泪下。当年诸兄弟浴血苦战,距离这大宋故都仍差之毫厘,不得入内,如今时易世移,竟然可以兵不血刃地“和平解放”,当真有如隔世!七月二十一日,开封城中大庆,街巷锣鼓喧天。坊肆人潮涌动,无论老幼妇孺皆笑逐颜开。故宋皇城大内则一片肃穆,大摆灵堂为岳飞致祭,参加者都是岳家军中在此间的高级将领,大半还是从当年岳家军中活下来的老兄弟。
“大哥,如今开封府已经在岳家军手中,只盼足以稍慰大哥英灵。虽未能直捣黄龙。也不过在旬月间尔,待大军北上。尽复河北,弟当再备三牲,酹酒相告!”
杨再兴跪伏灵前,持香默祷,岳雷在背后相陪,却是泪如雨下。
祭后,郦琼首次参加军事会议,悄悄地坐在殿内偏角处,不敢靠前,杨再兴笑着上前,伸臂挽着郦琼到自己座位之侧,与岳雷对坐,才道:“郦大人久在敌营,深明河北大势,眼下大军初定开封,还有哪些事务着紧,正要请教,哪能让郦大人藏私?”
这话出口,岳家军诸将皆是破颜而笑,郦琼红着一张老脸,讪讪坐下,不敢推辞。
但话是这么说,郦琼却对河北大势并不甚详,毕竟金人在河北的布局不会让他参加商议,而江淮之间的形势,他也只了解开封对面这一片,大河中下游守军自然也不会与他汇报军情,杨再兴略略问过几句,晓得其用心尽在开封,其余不甚了了,也就不勉为其难了。
但郦琼也并非毫无用处,开封汉军所辖,包括了许州、归德府、河南府等处汉军,俱受郦琼节制,往远处说,连邓、唐、蔡、颖诸州的汉军也由郦琼调拔,若眼下大军前往,或者在郦琼引路之下,能够一战而平也未可知!
杨再兴却并不甚着意于此:“大宋之患,在女真精兵,多杀伤一个,金贼便弱一分,唐、邓、蔡诸州皆在汉军手中,纵然有些许女真官吏,又能有何作为?此间事了,只要江淮间别无异动,大军便须北上扫荡河北,以为北路、中路军后援,郦大人愿与某家北上中原,还是与岳雷卧镇开封?”
郦琼稍稍思忖,总觉得自己若是留在开封,难免予人嫌疑之处,不如光棍些,随大军北伐,日后也好见人,当下一口咬死,坚决北上,收复中原!
岳雷却有些怏怏不乐,此前太原府一战,便不曾参与,而是在庆阳府至河中府一带防御金夏异动,早已经有些成见,眼下北伐又没有自己的份,岂肯答应?杨再兴早看了出来,也不解说,待众人尽散,却留下岳雷,郑重说道:“贤侄不可轻看了这大宋故都,且莫道久后必要还驾,只是眼前之势,也职责非轻。金人占与不占开封,事关重大,如此轻易失却,岂会甘休?纵然河北兵马大战,金人无力来此,也须着人潜入城中使诈,令满城不安,南下数百里间,许州、河南府、归德府内皆有少许金人,贤侄可取之以安开封,此后却以紧守为要,勿轻易分兵南攻,此为金石之策,贤侄切记!切记!”
岳雷这才略略收起不满之意,拱手道:“侄儿愚昧,全仗叔父教导,自此不敢妄测叔父大计,开封城在侄儿手中,必要稳如太山,若有何差池,愿以军法!”
杨再兴一笑:“如此为叔尚复何忧?”
次日大军分派,二万岳家军主力留镇开封,其余大部与郦琼旧部汉军万余北上,向高林、凌雪峰、蒙冲等部靠拢,其时岳霖已经与高林一路杀过隆德府,取了岳家祖地相州,祭过祖茔,正率大军往大名府而去。八月初九,诸路军竟在大名府城下相聚,一路上攻城掠地,汉军投诚者不少,以至兵锋抵大名府时,岳家军原所部八万之外,新附汉军连郦琼旧部在内也达到了四万,共十二万大军将大名府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北路军在牛皋、蔡晋、孙恩、李琪率领下,也已经取得太原府至真定府间诸州县,破城无数,收编汉军二万五千,共八万兵马围定真定府,只待攻城。
岳雷待开封初定,连日访拿金细作,终于在城中宋民全力协助下,将所有可能为乱的金人捉将起来,老幼妇孺也设营编管,曾经作恶地则杀之以平民愤。但让岳雷难以控制的是,许多宋民在捉拿金人细作之时,往往将在城中经营十余年的一般金人商贩也借机劫掠一空,再将其全门老小全当作奸细送入营中看管,一时间也辩不清有多少冤假错案。事后一查,城中竟然再没有一家金人安居,连那些与金人通婚的汉人府中也大半遭劫。
此事岳雷在解州早已经见惯不惊,念及金人昔年南下时的暴虐,也只觉得解恨,并无半点同情之心,待开封大定,便率军一万骑南下,不旬月间,将许州、归德府、河南府收入囊中,将三州府金人屠戮一空,不留后患,而河南府城中则是在岳雷兵临城下之际,由城中汉军杀尽了金人然后出降,竟然没费一兵一卒,唾手而得。自此一役,开封周围数百里内尽在岳家军治下,除却宋金交界的唐、邓、蔡诸州未取之外,岳雷总算略略收心,谨遵杨再兴教诲,经营开封周边局势,筹划下一步如何攻略大河下游诸城事宜。
八月初五,流球岛外,大队船只列队往北,乘风破浪,船头上高高挂起“怀南市舶司”旗号,但船队的规模则大得吓人,二十余艘三千石以上的大船满载水师,另有百余艘三百石至千石的中小船只随行,海面上黑压压地一大片,为首的大船上,王兰凭海临风,热血上涌。当年与岳帅共战江淮间时,哪里会想到如今亲率近三万大军自海上往北讨贼?除了在怀南港和流求少量的防御力量外,多年来苦心练就地水师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怎么不让人心旌摇动!
但主船桅杆上,还高高攀附着一个黑如漆染的大猴子,正在那里搭手为篷,远观水路,正是阮漓,此番得到消息,道是泽州府城中梁山后人尽数随杨再兴北上光复河山,阮漓喜不自禁,虽经王兰屡劝,仍不肯在流求驻守,坚持要随大军北上杀贼,王兰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中原如此大乱,完颜亮虽一时间未得消息,却瞒不了周边的有心人。
大夏皇城内,李仁孝紧急召来外公任得敬,问道:“中原杨铁枪大举攻伐金国,于今之计,大夏当与何方为盟?西平公久与杨铁枪往来,必晓得虚实,此番当真能够一举逐金人出河北么?”
任得敬大喜,晓得机不可失,当下进言道:“陛下见事甚明,这杨铁枪在河东经营多年,兵强马壮,金人却久在漠北与蒙古诸部纠缠,兵马钱粮皆远不及昔年,以老臣之见,此战金人必败,恭喜陛下,此后大夏不必再向金人称臣了!”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夏国出奇兵,捷报震江南,进退!
李仁孝乐不可支:“是极,以西平公之见,大夏只须坐山观虎斗便可,不必搅入这浑水中,待海晏河清,方定行止即可了?”
任得敬却蹇额道:“如此并非良策,想当年大夏举兵与金人共伐宋国,方取得十余州县,大张国力,若此番宋人大胜之下,难保不以此为由举兵来犯夏境,虽未必便可一举破我大夏,也须早做筹划,方可策万全!”
朝中文武闻言骇然,议论纷纷,李仁孝也默然思之,以为此言不虚,随后道:“以西平公之意,当从何处着手,方可保日后平安?”
任得敬强压住心头激动,沉声道:“于今之计,惟有借兵”
李仁孝不解:“西平公所言何指?”
任得敬恭谨道:“陛下,如今金人势弱,见宋人强盛,必令大夏出兵以镇河东,或者即以河东地央许与大夏,据老臣所知,此番杨铁枪大举北伐,仅在河东留下二三万兵马,除延庆府外,其余诸州县不过一二,河东数十州县,竟无兵可守,若大夏国依足金人之意,实可趁势以取河东,此为易得之利矣!然杨铁枪兵马敢与金人相抗,破河北如卷席,岂是易与?所以不守河东者,便是料定大夏国不致出兵袭其后。==”
“老臣以为,大夏国固然可坐收渔利,却有后顾之忧,日后不好与杨再兴讨便宜。==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在举国之力襄助,出兵大同府,牵制金人兵马,此举必为杨再兴所望。如此则宋人不好向大夏国讨要旧债,金国亦可一战而平,免致兵连祸接,久战不息,金人反覆无常。一旦得势,于大夏国不利!”
李仁孝闻言大悟,道:“西平公所言甚是,大夏国坐失良机,久后必为宋人所责,不如将兵马出大同,却不必交兵,稍助宋人一臂之力可矣!”
任得敬大喜之下,便向李仁孝请旨。亲率夏国大军主力步骑共六万余,与汪古部暗通消息,出东胜州往大同府而去发=一路上步步为营,日行军不过三四十里便要扎营,旨在威逼金人兵马,却不急于交战。而国都中所有金人使节,则被尽数驱离夏境,令其返报金主,此后夏人不复为金国藩属矣!
任之才则奉命出使河东,向洪皓通传夏主之意。道是任得敬所部兵马抵达大同府后,进退皆由杨再兴节制,以图共抗金人!
八月十九日,任之才方至延安府,洪皓便已经得报,大喜过望,遂将鸽书快骑齐发。三日后便报至杨再兴大军之中。杨再兴在大名府布下十面埋伏。连日里并不攻城,却将来援地金军杀散四万余。^^其余州县金军虽得消息,却哪里敢再来惹这大宋神枪?一时间,河北地面上金人惶惧不可终日,铁枪之名可止小儿夜啼,加之传言纷纷,只道岳家军所过之处,金人无论老幼妇孺,尽皆掳掠屠戮殆尽,山东地面上甚至已经有金人大举迁往燕京避祸。
八月二十九日后,山东东路传来消息,海上突然冒出数万精兵,举岳家军旗号,只大船便沿岸摆了数十里,密州以南诸州县,皆为这伙海贼所破。一时之间,河北地面上四面起火,不只是女真等诸族南迁地百姓往北逃遁,连大名府以东五百里内的州县的大金国守军都丢盔弃甲,易服而逃,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只脚,跑得不如马快!
萧裕在辽东闻报最早,此时前往东胜州剿蒙古汪古部的大军还没有与贺兰可汗交上手,而北边的完颜亮大军则鞭长莫及,自家兵马早被这两处大战抽调一空,哪里还有有何作为?当下急怒攻心,只得率所部兵马二千余骑尽数南下,直奔燕京,看是否能够救得真定府之围,及大同府之危!
萧好胡在大同府则吓得六神无主,大同府虽说有近三万兵马,此前已经被一南一北两伙贼寇搅扰得不成模样,眼下才将疲惫之师略略休整,闻说太原府数万大军觑大同如无物,直接出五台山扑往真定府,沿路掠杀,自家只装作耳聋眼瞎,一迭声催人将军报送往燕京,着北伐大军先往大同府救急,再与蒙古诸部为难也不迟,但真定府之围一成,萧好胡既喜且忧,喜者心知大同府一时平安可保,忧者北伐大军必要南下救真定府,而不会到大同增援了。^^^^
恰在此际,八月底,却得夏国返回的金使通报,道是夏国尽起精兵六万,来此处讨便宜,这番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萧好胡一时间乐极生悲,却哪里还能捞到根救命稻草?当下只得向诸神齐祷:“诸神庇佑,圣上早日班师南下,大破宋贼,保大同府无虞!”
所幸者,夏人兵马迟缓,一时间似不会抵大同城下,这才稍稍心安,抓紧布置大同府防御诸事。=
此时距离杨再兴发动大军也不过月余,河北固然如汤如沸,真定府与大名府更是大军云集,山东路地面上王兰率大军纵横搅扰,江淮间宋军却全无半点动静,沿淮守军岂会不知对岸火起?最大胆的岳家军游骑已经出现在安丰军对面的颖州界内,金人一日数惊,都道岳家军不日即要大举南下,相距不过数十里,宋军细作早就探得详细,只是不敢妄动而已!
临安城中虽看上去平静非常,西湖正当一年好景之际,桂子飘香,鲈鱼肥美,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发=但这一派详和之下,却掩不住暗流涌动:先是晓谕江南府上地金人偷偷整治行装,暗地里乔装改扮,四下打探消息,伺机北上;后有河北消息不断传来,道是杨再兴与岳家军所至之处,攻无不克,河北七成州县已经在岳家军手中,且完颜亮还在漠北与蒙古诸部相持未归,燕京以南,无人可与杨神枪抗手。
同时响振江南的消息还有,开封城中的靖康帝赵桓在被金人掳往河北途中,被杨再兴与岳霖救下,眼下正安居泽州行宫内,而开封府却已经在岳雷治下,正四处扫荡金人余部,岳家枪所指处,竟无半合之将,所攻无不克,指日便要扫平江淮!
江南百姓闻讯无不轰然耸动,是以西湖之上南来北往的人潮之中,十个倒有九个半在议论河北战局,临安朝堂之上,只要赵构未出现,文武也在窃窃私语,都道千载一时之机,再不可错过。这等消息在朝野之间倒是上下响应,就中只有两个人不曾应和。
第一个便是秦桧!
自杨再兴出师太行,河北大乱,兼之赵桓移驾泽州,秦桧便知大事不妙,手中原来所有的好牌皆落入杨再兴手中,一则金人不再可畏,秦桧已没有可以恃之以挟君主的外援;二则赵桓已在杨再兴手中,上京再无辖制赵构的权柄。==眼下江南经过十数年休养生息,国力渐复,虽军备弛废,犹足以举兵北上,那时定要启用军中一众旧臣,说不得还须重提岳案,自己如何还有立足之地?这一打击非秦桧久病之躯所能承受,当下便沉疴难起,告病卧床,若按往日旧例,纵然赵构不能亲自前来秦府探视,也会派遣太子赵前来,但这次却只来了个宫中小黄门传旨问安便罢,让秦桧寒到骨子里,病势愈加沉重。不仅如此,连在宫中编撰起居注的秦埙也被赵构刻意疏远,十来日不曾召见,更让秦桧父子相对泣子,不知所以。
“父亲,如此不明不白,终非了局,孩儿欲入大内觐见陛下乞旨,讨一个说法,也胜于这等枯坐,计无所出!”秦埙本在春风得意之中,朝中重臣尽是秦府故旧门生,眼看父亲一旦故去,大宋宰执之位更有何人敢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杨再兴在河北起事,却不将自己掌国大计尽数化作了泡影?
秦桧闻得儿子这等泄气话,大是愤懑,咳喘连声,满面胀红,慌得秦府上下乱作一团,待王氏扶得秦桧坐直,一口气勉强接了上来,这才骂道:“竖子欲杀老夫耶?此是何时,还敢任性妄为?朝中文武数百,哪个敢去探圣上主意?偏生要汝出头?”
果然,江南第二个不愿意回应河北局势的,便是大内宫中地赵构!
眼下的福宁殿上,连太子赵在内,总共只有三个人,除了赵构,还有殿帅杨存中。
“卿家久与大宋神枪共事,昔年曾在殿前司军中用命,闻说卿家曾与杨再兴兄弟相称,以为此子是何等样人?”赵构让太子赵侍立一旁,却给杨存中赠座,小心询问。
杨存中一时之间好生为难,杨再兴反出涌金门之举,军中无人不晓,冲着柔福面上,赵构既然默认了这个强打出来的附马,还有哪个会多嘴?但杨再兴在临安时节,要说练兵之道,还可称许,殿前司军至今勇冠江南,不无杨再兴地功劳。但要说到忠于王事,却难说得很了,否则也不至于有当年北上太行之举!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南北争大统,金主集重兵,南下!
事已至此,杨存中岂会不晓得赵构所虑何事?若杨再兴心怀不轨,欲挟旧主而欺天下,则临安朝廷面临空前的危机,加上开封又在岳雷手中,河北一旦以大宋正统自居,只怕赵构欲不禅位亦不可得!赵桓可是赵构三哥,又称帝在前,眼下更兼有统摄河北之势,殿前有杨再兴一力支应,则江南朝廷如何名正言顺以伐之?
金人威逼南朝多年,有兵马实力所系,但赵构虑及赵桓之变,极力避免北上,逼金人立赵桓于开封,也是其中一个主因。眼下金人在杨再兴面前有如摧枯拉朽,若南北起衅,江南有何人敢称必胜?大宋神枪威名不但震动河北,又何尝不曾名满江南?
杨存中晓得此事尴尬,只得硬撑着头皮回答道:“陛下,杨再兴此人,忠勇无双,当年偃城之战,臣只听得传闻而已,颖昌之战,岳家军中皆以为杨再兴之功实在诸将帅之上,拓皋一役,臣所亲历,便以王德之勇,也不及杨铁枪一往无前,金人当之者辟易!此后虽遭大变,仍经营泽、潞二州,积蓄钱粮,以为伐金所用,眼下举动,深合杨相一向为人,臣料其必直捣黄龙而后返!”
赵构听罢,其中完全没有提及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得苦笑。^^首发^^
杨再兴之忠勇,哪里还需要杨存中说明?只是这个“忠”字颇可玩味,若忠于大宋。^^首发^^则完全可能拥立赵桓于开封。以大宋朝正统自居;若忠于赵构,则当废赵桓而南返,奉临安正朔。按眼下发展,哪一种可能性更大些?赵构思之不寒而!
待遣退杨存中,赵构才转向一直默然不语地赵:“适才杨存中所言,太子以为如何?”
赵此时年方二十有四,身材远不及赵构魁梧,但在宫中饱受大宋宿儒们熏陶。再为秦桧所深忌,一向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发表政见。近来赵构屡屡召其同处一殿,听取众大臣商议国是,已经是分外之恩,毕竟赵构方当盛年,还不到考虑他接班地时候,这太子名份。****也只有其名而无其实,既不曾诏告天下,也不曾告于太庙。连平日里赵逢年过节上书赵构称贺,表上仍自称郡王,还不敢擅称太子。
但眼下两人却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赵自前几年秦桧逼自己为生父守孝,其间大力促请赵构废掉自己的储位,便早已经对夺嫡之事上了心,也不乏朝中文臣私下里向其进言,是以河北一乱。赵构举动大异寻常,赵便明白过来:若是赵桓在河北登基,赵构与自己皆无望矣!于今之计,只有同舟共济,尽量争取树立临安的正统地位,方是活路,否则江南必有后患!
“父皇。^^首发^^儿臣以为。杨再兴虽忠勇,也不过谋恢复之计。然以岳雷镇开封,置金德帝于泽州,却未尝还故主于开封府,未必没有深意!况年前金德帝治河北时,曾有书至此间,言不与父皇争正统,早年间太后还朝,曾有愿为宫观使之言,或者可信!”赵明白赵构所忧心之事,遂以此言宽解,恰触动赵构心事。
“唔!确有此事!”赵构近日里已经盘算过千百遍,最难之处在于,杨再兴大举北伐,已经取得民心制高点,眼下杨再兴在废立之事上的发言权,天下无二,若是败了还好说,若是大胜金人,不惟威震天下,号召力甚至比南北二帝还要强大。\\\\\\
所以此事成败,尽系于杨再兴一身,却未必能够由赵构与赵桓作主!
“既如此,廷议何益?”赵构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不是自己可以定夺的事情,便须让能够定夺的人发话,但能够做的事情却非做不可:“太子见事甚明,深孚朕意,不日朕便诏告天下,定储君之位,以绝奸邪之徒门径!”
赵大喜过望,晓得赵构此举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明明知道赵桓诸子还在五国城中,尽在金人手心,却将自己立为太子,诏告天下,无非让赵桓明白,大宋朝已经后继有人,便是他要在河北称帝,也当不得正统了,何况若赵桓称帝,诸子为金军中人质,如何能够册封太子?
当下跪伏在地,口称:“儿臣不敢,父皇春秋正盛,还请收回成命!”
赵构见赵如此逊让,老怀大慰,扶起道:“大宋江山,迟早须交与太子,如今社稷危难之际,太子如何能辞却重担?”
这二人在此间父子情深,次日便下旨定了赵的太子之位,秦桧在府中闻说,一口血吐得满床都是,虽经急救,几乎不保,只剩气若游丝而已!
赵夺嫡之事,早年间便为岳飞所力挺,其时秦桧坚决反对,一则有与岳飞作对之意,二来此子颇受朝中一班老儒影响,私下里略略论及南北之势,往往以为南强北弱,金人外强中干,早不复当年南下之勇悍,若大宋整顿兵马,经营数年,必可一战而平河北。^^首发^^^^首发^^其中虽有少年气盛之处,却可见得颇有恢复之志,与秦桧地一力主和大是不同,若日后登基,料来秦府后人必无噍类矣!
秦埙身在翰菀,修起居注,岂会不知赵脾性?是以深忌其立储,但宫中实无一个有力的竞争者,赵构所以迟迟不肯宣布太子之位,不过还存一线幻想,总以为自己有可能生得一男半女,但这许多年过去,赵构这心思也大半已经冷了,眼下再有河北变局相逼,如何轮得到赵构犹豫?所以这一诏下来,秦府上人心惶惶,都有些明白,太子对秦府中人必无好感!九月十五日夜,河北大名府惊惧半月,却只见杨再兴率部连破诸路援军,却不见其攻城,都有些倦怠了,惟一不能让人安枕者,便是城中存粮不多,再过得十天半个月,只怕便是粮尽之时,如何能够抗城外大军?
但这一日之后,这个问题再也不成为问题!
夜深已久,天上一轮满月,照得四下里有如白昼,城中除了墙头还有些许游卒巡逻,其余诸人尽入梦中,城外营中看上去也风平浪静,谁也不会想到要去破坏这如水月色。****^^首发^^但岳家军中军大帐中,却是人头攒动,杨再兴高居帅座,逐一分派诸将,随后众将出帐去时,连坐骑都摘铃裹蹄,悄悄散入各营中,表面上平静的岳家军营内,每一处营帐中的将士都不曾安睡,个个顶盔贯甲,手持兵器,在帐中等候。
子时一刻,营中一声炮响,四门皆惊,十万大军高声呼喝,将大名府中金军惊得仓惶而起,却见月色之下,十来万岳家军全力攻城,城头上一时险象环生,待金人投入防御时,却听得南门处有如天崩地陷的数声暴响,火光震天,土石乱飞,看似坚固的城门被炸得面目全非,城墙还算完好,但城门和城头上的门楼却尽是肢离破碎的一片废墟!
岳家军精骑早有准备,只看城门破处,两万余骑如铁流卷入,城中苦心经营的工事全成摆设,转眼间便被岳家军攻入腹心处,城头守军见此,军心尽丧,连抵抗地力气都没有了,纷纷坐地而降,未及天明时,岳家军已经尽入城中,将一众女真军及汉军押入俘虏营看管,城中百姓欢腾雀跃,贺王师收复大名府!
是日,山东东路,岳家军在王兰率领下,势如破竹,已经收纳投降的汉军过万,三万大军开往青州,密州则在阮漓主持之下,以伪装溃军之法赚开城门,不到三袭取了密州,山东路上金人只有青州还略略可观,却在王兰大军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出击,专待王兰修造器具以备攻城
杨再兴在大名府略略修整,五日之后,已经将周边州县尽皆夺下,即率大军北上,只留下两万余兵马肃清残敌及看管降兵,北上的大军达到了步骑共十一万,其中铁甲精骑便有近三万。大名府新降地汉军也编了近万人在其中,协助搬动粮草。
此时,远在漠北的完颜亮终于得到消息,道是河北大乱,杨再兴起兵与岳家军共图北上,眼下已经直逼真定府!
完颜亮与忽图刺连番恶战之下,将蒙古诸部联军逼退了一千余里,塔塔尔诸部也协力作战,忽图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入冬之前再也不肯与金军正面相抗,毕竟三万余骑女真精锐不是散漫的数千蒙古骑兵能够相抗的。但这番大战的胜利,并不能让完颜亮稍稍宽怀:河北大乱,赵桓落入杨再兴手中,相比之下,这点胜利算得了什么?
“回师上京,诏萧裕率军出燕京,阿里出虎将兵马返燕京,大同府、真定府不必求援,吸索守好燕京,待朕大军南返,便在燕京取那杨再兴狗头!”完颜亮目眦欲裂,却晓得自家犯下大错,为蒙古边患而忘却了杨再兴这个心头大患!当下一边下旨调集诸路兵马齐集上京,预备南下,一面着人传旨封了诸州府晋城商号分号。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七章 萧裕镇锁钥,李琪论胜败。燕京!
九月二十七日,燕京城下,兵马如潮,数十里内早没有行商往来,阿里出虎率部至城下,早有先行官至城中报讯,城门开处,萧裕立马迎候,阿里出虎忙下马上前请罪。
“末将来迟,还请相公责罚!”
萧裕在马背上苦笑道:“将军莫自责,也休怪萧某妄为,此刻大同府、真定府皆为危城,救哪一处都是正理,然以将军所部兵马,恐怕未足敌贼势,徒增伤损。圣上此时应该已经得报,只是圣旨未下,萧某便命将军率部至此间防御,还怕将军不肯来,哪里敢怪罪将军?纵然大同府、真定府有失,圣上怪罪下来,都在萧某身上!”
阿里出虎心头一阵暴汗:前者出兵战汪古部,然兵马未至东胜州,只与贺兰可汗小小遭遇数战,便闻报河北生乱,当时便打定主意不去草原上与汪古部拼命,而是南下救开封。谁料未至真定府时,已经闻说牛皋大军围定真定府,不下六七万兵马,所过之处绝无抗手,阿里出虎虽在暴怒之下连夜赶路,怎奈八月秋暑难耐,待靠近真定府百里之内时,已经闻说岳家军何等厉害,估算之下,晓得自己所部兵马不过两万,绝不可能解真定府之围,却碍于大金律令,进退两难,恰在此时,萧裕一纸兵书至军中,嘱其火速往援燕京,遂得大解脱,星夜率军北上,远离岳家军主力是幸!
两万余疲兵好不容易赶到了燕京城,一仗未打,却已经奔波两千里,累得不成模样,与其说是来援,还不如说找个地方暂避岳家军兵马!阿里出虎心知岳家军锋芒难挡,口头却对萧裕道:“末将奉相公军令,原是应当,圣上北上伐贼之时。曾以河北兵马嘱尚书省。岂敢不来?但真定府危若累卵,末将停兵不发者,愿要一举破贼。以救真定之围,此来正要请教相公,为何舍真定府而退保燕京?若如此,则河北已非大金所有矣!”
萧裕与阿里出虎并辔而行。闻得阿里出虎不自量力,大言炎炎。心底不屑。暗道:“大金国可堪一战之兵,尽在大同府、燕京与漠北圣驾前,这班上京子弟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哪里晓得征战之难?若非燕京重地绝不可失,哪里轮得到将这等兵马来援?不过念在女真儿郎长成不易,不该轻易抛却,老子岂会召这班蠢才至此?”
但面子上却不敢这等嚣张,念及当日从龙之功。都是完颜亮在太庙立誓券的生死与共伙伴。沉着脸郑重道:“将军不可小觑这伙贼军,眼下河北诸路军报齐至燕京。仔细算来,贼军已经不下二十万兵马,不晓得河东还有多少余孽,若是应对不当时,只怕大金国再难收复河北地矣!依老夫所见,此际若能尽集河北兵马,燕京城下还可堪一战,否则四下出兵,只怕为之各个击破,河北亦不在大金治下!燕京为河北锁钥,保住此城不失,大金国还有收复河北之日,实万万不容有失!”
阿里出虎愕然,前者在真定府外,虽然晓得与岳家军实力相差甚远,但还不至于闻风而逃,眼下却背后沁汗,庆幸不曾与岳家军酣战真定府,否则此刻还能不能身入燕京,就难说得很了!
其实萧裕所料并无半点夸张,杨再兴下令河东兵马尽出之时,岳家军总共也就十六万不到,初时预料打下河北并非一年半载之功,岂知一战之下,郦琼束手,河北如入无人之境,金军守城者皆非可战之兵,岳家军所过之处,攻无不破。沿路汉军降者影从,大军暴增至23万余,遂于三个月之内占了河北六成地面,眼下河北要地,只有河间府、真定府、大同府与燕京未下,山东已经成为王兰大军囊中之物,其余地面则在杨再兴手中了。
真定府城下,数十里连营不绝,军容整肃,将偌大真定府围得有如铁桶相似,城头上金人眼见如此兵势,早已经绝望,虽盼河北诸路兵马来援,却实在想不出哪里有这等规模的兵马可以与岳家军抗手!
泽州至真定府一线,千里之内,车马如蚁,相继于途,洪皓在泽州连日辛苦,甚至将张皓、李若虚也自河东召至泽州策划,十余万民出动,为前方大军不断运去粮草。当年岳飞北伐时,只是前后运用过的民就达到七十余万,此时的岳家军又自不同,资厣老一点的都来自太行山上,习惯了自给自足,加上新降的汉军基本上也在服务于战场后勤,方才保得岳家军主力十五万无后顾之忧!
九月三十日,杨再兴大集众将,孙恩奏报道:“诸位将军,踏白军四下侦骑所报,除大同府、河间府兵马未动,其余诸州县逃城者甚众,真定府周遭二百里内已经再无金贼敢来搅扰。前者阿里出虎率部来援,未至百里之内即停兵不发,十余日前遁往燕京府躲藏不出。燕京以北,自萧裕率军至燕京之后,再无援手。眼下真定府已成孤军,该当如何定夺,全听诸位将军计策!”
众军听罢,都是喜上眉梢,座中也有窃窃私语者,然有杨再兴居中,没有哪个肯出头先发言。杨再兴也晓得等不出个结果来,笑道:“任得敬尽起夏国兵马,反金投宋,前锋逼往大同府,虽不曾有攻城动作,然本相料那萧好胡必不敢妄动;河间府已在王兰嘴边,只剩何时大嚼可期,真定府作饵,早已经钓尽河北救兵,眼下再无余味,诚为鸡肋。有趣者只在燕京一路,萧裕早年间曾屡下江淮,深知岳家军虚实,是以坐拥燕京三万大军,不肯南下碰壁,而是召阿里出虎同往防御,便是明智之举。天下事未定者,惟有完颜亮,诸位以为,岳家军当先取燕京,再图北上与完颜亮周旋,还是围城打援,在燕京城下坐等完颜亮自投罗网?”
牛皋听罢,见众将不语,实在忍不住,第一个跳了出来,本来军中也罕有别个资格老如此人者,是以脸皮也比较厚实些:“杨兄弟用兵,众将无有不服,眼下河北,更有何人是岳家军敌手?实在不行,将神炮打去,难道还怕辽东城墙太厚不成?真定府指日可下,依老牛之意,莫如挥军直上燕京,待完颜亮回过头来,大军已经深入女真、渤海故地了,那时完颜亮能够逃往漠北自保已经万幸,如何敢捋岳家军兵威?”
岳霖虽不言语,却频频点头,颇同此意,帐中杨再兴旧部却不肯附和,帐内稍稍有些喧嚷,议论纷纷,大半以为牛副帅所言甚当,岳家军天下无敌,怕得谁来?
杨再兴面如止水,心头却是一黯,当今大宋天下,深知金人战力者,舍杨再兴外,别无他人。且不道金人中还有如孛迭等悍勇者,但看燕京、大同、上京等地还有近六万精兵,虽大同府不能妄动,完颜亮所部大金国主力也不下四万,若是尽举辽东兵马,少说也有六七万大军可南下,并非岳家军这些才训练一年半载的新兵可轻易敌得,一十五万大军中,也只有旧部五万才是上过河东战场的精锐,其余兵马只打过轻松胜仗,还不晓得厮杀可怖,若攻取燕京,难度当在河北诸城之上,必有伤损,举疲兵北上与完颜亮新胜之师相拼,成败殊难逆料!
帐中渐渐分作两派,一边赞成直取燕京,再捣黄龙,另一派则支持诱完颜亮大军南下至燕京城外会战,可一战而定乾坤!
“李将军熟知金人虚实,可有良策?”杨再兴见久无定计,遂点名让李琪献策。
“末将所虑,与诸位大人略有出入!”李琪久在太行南北串联,对金人兵马调动往来知之甚详,此言一出,众皆寂然:“金人虽不在多,与岳家军相较固然不可言必胜,然与大宋旧年间兵马相较,人数亦差之千里!然女真诸部久居苦寒之地,民风甚悍,与宋人相较,则凶狠好杀,不可以多寡论胜负!此战之下,燕京或者一举可平,但完颜亮得讯,必不肯将兵马南下,而是返军坐守上京,以待岳家军前往,一则以逸待劳,占了地利,二则岳家军此时北上,至上京时节已经深冬,天寒地冻,更非南人可以相抗,如此则令金人得天时。孤军深入,补给必艰难,后援必为金人所扰,致大军粮草不继,此谓失却地利!末将愚昧,不知所言当否,请诸位将军定夺!”
李琪言罢,帐中默然,如今已经九月底,秋风生冷,黄叶飘飞,夺下燕京之际,定是初冬季节,若再举兵北上,李琪所言恰中要害,众将多为南人,不晓得辽东风雪厉害,但此时闻李琪分说,如何不能猜测一二?自古以来,女真南征未尝不惧酷热,而宋人则未尝深入过辽东,未必就能够过得了严寒这一关!大唐昔年兵力之盛,岂区区一高丽可比?然终于铩羽而归者,补给、严寒等实是主因!
杨再兴深以为是,却不肯强加于诸将,待李琪分说完毕,始令帐中众人悦服,当下再详议方略时,已经大致倾向于在燕京会战了!
两日后,真定府之战暴发!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八章 金饵钓蛟龙,蒋干过江东。来使!
大金国天德,十月五日,风尘仆仆赶回上京的完颜亮,见到的上京留守诸人时,但见朝堂间人人皆有惊惶之色。
河北剧变近月来已经轰传上京,萧裕前者率军南下时,曾传书将上京可用之兵携往,其时宰相大坚决不许,为上京乃国之根本,燕南为搏取之地,不可舍本而逐末,是以上京仍有近三万兵马防御。
但萧裕盛怒之下,不但将所部兵马自中京尽数率往燕京,更将河北军报绕过上京直接送往完颜亮军中,而河北战事也一字不漏地往上京尚书省内外诸衙门报送,上京城中大小官员皆得其虚实,是以完颜亮未返驾时,上京城官员百姓早就晓得河北已经是岳家军天下,最新消息则是真定府已经陷入杨再兴手中,眼下正率兵二十万逼往燕京。
这等形势下,上京诸臣哪得不慌?
完颜亮虽在军中得报时惊怒非常,但既已至上京,见众臣惊慌,反而安定下来:“大当日处置甚当!想那杨再兴纠合太行山贼作乱,早在朕计算中,只是居然晓得趁王师北伐蒙古之际,起兵攻伐,倒也算得人才!哼哼,如此便能动摇大金根本么?燕南河北之地,民风素来羸弱,岂能与女真好汉厮杀?河北兵马尽数北防蒙古,倒让此贼乘虚而入,占地虽广,不足为祸,只须天兵南下,尽如蝼蚁!倒是那李仁孝居然敢驱逐金使,出兵大同,嘿。胆子不小!”
众臣听得完颜亮小觑杨再兴,都在心头暴汗,近来杨再兴所过之处,金军无不辟易,连以孛迭之勇,自返燕京之后,成日阶以守城为第一要务,绝口不提率兵反击之事,上京诸人又不聋不瞎,岂会猜测不到半点端倪?自辽东源源不断运往燕京的巨木工匠。本是为营造大金新都所用。眼下去全部用于城防之上,高筑墙垛,构造工事,以待宋人来攻。岂是寻常贼子流寇可比?
但皇帝如此嚣张,臣子们又哪里敢出声反对?当下都元帅完颜衮出班道:“陛下所言甚是。南人本不堪一击。只为河北空虚,致为其所乘,眼下大军得胜而返,正可一鼓作气,即行南下征讨,令杨贼无所遁逃,以免时日迁延,予贼徒逃窜之机!”
其余诸臣工听了。都在暗自暴吐。这完颜衮大约随君出征日久,还不晓得河北详细。才敢放此劂辞,上京诸辈岂敢如此嚣张?参知尚书省事张中孚第一个出班反对,道:“陛下,燕京府经历代修造,非一时间可以攻取,眼下萧相率军五万防御,兵马强盛不在上京之下,臣料杨贼一时间必不敢妄取!倒是大军连月征伐,上京粮草不足,贸然南下,只怕反添燕京之累!不若且休整半月,待臣筹措粮草,诸般器物备妥,方好一举成功,免为贼子所乘!”
这话一出,众臣都捏了一把汗,朝堂之上,敢公然说出对胜败的担忧,张中孚诚为第一人!
但出乎意料地是,完颜亮却并无半点发作迹象。张中孚本是完颜亮嫡系的汉臣,也可算大金经济第一能臣,若说不知兵事,也还可以算得上,但要说到工程修造,财物经济,则大金国不作第二人想,眼下连他都不敢保证大军南征的后勤保障,完颜亮岂会一无所觉?
“张卿所言甚是,然兵贵神速,不可久滞上京!”完颜亮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三日后朕便率大军往大定府,徐图南下,诸卿可协力以办钱粮事务,漠北修造城壕的汉人可尽数驱往大定府,为军中搬动粮草器械,明年再修城壕也未晚!”
刑部尚书赵资福出班道:“陛下,臣有一策,或者可以不费兵马钱粮而安河北!”
众臣闻说,都骇然色变,连完颜亮也来了兴趣:“爱卿有何良策,只管奏来!”
赵资福道:“陛下,臣闻金德帝赵桓,悖逆不道,为杨贼所乘,拘于泽州,以为故主,今赵桓诸嫔妃、子嗣均在五国城中,何不遣一介之使至杨贼军中晓谕,若不速返治所,听候发落,将诛其储君,明正其罪?臣闻宋民所重者,忠孝而已,安敢为攻城掠地而害其主上?如此则不费兵马钱粮,而得河北之安?”
这话半点也没有错,完颜亮虽不知杨再兴此人究竟如何,只晓得其手中铁枪差点挑翻了大金军昔年南下大计,若非赵构下旨退兵,只怕河北早就因这一柄枪而不在大金手中了!赵桓子赵、赵谨、赵训果然还在金人手中,其中赵训还是在五国城出生的,只是杨再兴是否会因此而罢兵南下,赵桓是否能够左右宋国政局,已经是未知之数了。
“赵爱卿所言不错,朕甚嘉焉!”完颜亮捺下将这汉臣一刀砍死的冲动,回头想想,这话也许当真有用,或者杨再兴就有这么迂,当真会被威胁吓退呢?完颜亮摇摇头苦笑,想来临安还有一个皇帝,杨再兴绝不会蠢到就此罢兵的地步,毕竟二十余万兵马不是一句话所能逼退的,除非统军的是赵构,那又另当别论。但此计应用之下,若能够为大金国阻滞一下杨再兴攻取燕京的步伐,能够让大金兵马得以从容准备南下,在燕京城一战而击溃宋人,亦是一大快事!
“既有此策,大军仍须南下,只是可遣一良使至杨贼军中,令其退兵,若不服教诲,顽冥不堪,则天兵所至,尽成齑粉矣!”完颜亮随即下旨道:“枢密副使完颜昂,这便赉朕旨至室韦、五国部、塔塔尔、高丽、渤海等部,令其尽集大军前来大定府听用,两月内务要赶到,迟则军法从事!参知政事萧玉。赉朕旨意至燕南杨再兴军中,令其即日退兵泽州待命,若河北平安,朕可宽赦其罪!参知尚书省事张中孚,这便筹措一应钱粮器械,皆往大定府听用,木石之类着即送往燕京应用,不须待大军齐集而后备!”
众臣山呼万岁,这才稍稍振作精神,将一应备战事宜逐项落实。隆冬之际。虽在南人眼中寒不可耐,却正是金人用兵之时,果然占了天时之利。大金国诸部得令,纷纷将部族中精壮汉子派遣南下。不及两月,前后已经有近三万兵马会合至大定府。上京兵马也在休整半个月后。冒雪出征,这次连上京也不消防御了,大军六万齐出东京,京中只得御前兵马五千余人留守。
但在完颜亮一阵急催之下,张中孚将上京数百里内牛羊尽数拘往大定,以敷军用,粮草不足,则将女真诸民家中过冬地草料牲口一起征用。言明年后归还。却哪里肯听金国百姓哭嚷,一径强行夺走!大定城外。数十里之内,都是各部杂乱地军营,与拘来地牲口混杂其间,好不热闹。
十月二十七日,萧玉率数百亲卫,历经艰苦,终于越燕京而南下,抵杨再兴军前。
过燕京城中,萧裕闻说萧玉所奉旨意,哭笑不得:“圣上好生迂腐,怎么肯听这等蠢话?杨再兴此人,萧某素知之矣,往年便是个不肯奉旨的主,只要有利可图,便天王老子也不曾放在心上,岂是江南一班书生可比?兄弟此去,小心应付,只要留得性命回来,便是大幸!”
萧玉得了这话,双腿发软,却不由得不往杨再兴处一行,心头早早打定主意,给坚决不与杨再兴有半点发作的机会,便是杨再兴说天是方地,地是圆的,也须随声应和,免得与自己吃饭地家伙为难。
此时真定府之役早已经平息,杨再兴照旧用了“半夜神雷”这招,轰破了真定府内外七处城门,大军长驱直入,根本不给守军机会,好在城中汉军占了大半,闻说城破,个个杀金人起义,倒也没让岳家军多费手脚,便安定了下来,只是汉军投降二万余,让杨再兴浩叹:“这班家伙打仗是不行地,吃起饭来却一个胜似一个,叫河东钱粮如何负担得起!”
萧玉见到杨再兴大军时,已经是河间府往北,距离燕京百里左右的行营中了。杨再兴早与王兰合兵一处,连阮漓也将水军带至左近海面,百年前大河改道,曾由此间入海,距离燕京也不过二百里之遥。杨再兴所做的与无颜亮并无二致,真定府一战之后,河北地面便只有大同府与燕京不在宋人手中,颇可慰当年岳帅一番壮志,但杨再兴筹划的大计却在这燕京一战!
大定府眼下成了杨再兴地真正大营,自河东往军中地粮草全部在这里集中,大军也在此间休整了半个月,岳家军借机整军,将新降汉军中不堪应用的老弱之辈或者遣发还家,或者编入运输队转运粮草。依照目前大军规模,要粮草齐备,还须月余。为迷惑金军主力,杨再兴将帅营前移至距离燕京不足百里处,亲率五万兵马威逼燕京,只放着这个天下最大的诱饵不急着下嘴,萧裕每日里派遣斥候哨探,都不能进至中军二十里内,远远就被岳家军游骑驱赶返燕京,反而是岳家军中踏白军一路,常以百骑规模前往燕京城下,呼哨往来,全不将城头守军看在眼里。
这日里,踏白军见到萧玉,大是疑惑:这队人马不带兵器,为首者是文官服色,却只率了三四个侍从,手中大旗上挂了一块白羊皮,在寒风中逡巡而行,不辩东西。虽然明知是金使,却罕见有这等狼狈困顿地。
“好啊!正要传语完颜亮,却自家将蒋干送上门来了,大喜!大喜!诸位,好生布置,迎接金使!”杨再兴大喜过望,着人精细安排,定要接待好这一拔金使!
战太行 第二百六十九章 萧裕入宋营,杨相戏金使。盘算!
萧玉初见踏白军时,已经心乱如麻。
上京的参知政事,对于萧玉来说,已经是附证诸女真勋贵王孙之后,能够得到的过于显赫的地位,若非萧裕从中窜掇,萧玉甚至还不敢想像么快的时间内就能够入上京中枢,享尽人臣富贵。
但这富贵来得也实在太短了些,天不长眼,如何就轮到自己担当这等有去无回的使命?
得萧裕提示,萧玉将随侍的诸位精锐亲卫尽数留在了燕京,只带了几名文职僚吏相从,并抛却兵器,随身只携带餐桌上割肉的解手刀。
“吾弟此去,再多随从,也不是岳家军敌手,杨再兴面前,可有一合之将?连孛迭之辈,号为勇冠大金者,如今在燕京城中深自潜藏,闻说便是在渡河时吃了大亏!圣上眼下还顾不到此子,否则按失却赵桓之罪,死几回都够了!闻说杨再兴此人倒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莫如便以大金文官本色去见他,或者易于脱身些!”萧裕私下里认真叮嘱道。
见到杨再兴帐下踏白军时,萧玉暗自庆幸肯听萧裕的话。
彼时燕京城南已经下过一场薄雪,虽在暖阳之下已经消融大半,仍有寒风割面,只是不及上京苦寒罢了,萧玉身着官袍,裹了狐裘,犹觉不能保暖。但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队铁甲精骑个个兵甲铿然作响,明显没有自己穿得轻软,却精神无比,手中劲弩指着自己数骑。不语不动间,杀意逼人。萧玉将自己原来所带的亲卫暗相比较,晓得便是二三百骑齐上,只怕也未必能够与眼前这伙岳家军硬撼。
“这位大人,莫非是金国使臣么?”看在对方服饰明显是大金高官份上,踏白军为首的小校勉强出列相询:“敢问是哪位大人当面,末将好上禀杨相!”
萧玉看着对方一张绝无半点敬意地麻将脸,心里头打了个突,却念及自己一方实力过于单薄,若遇到个莽撞的。指不定一阵乱箭下来。自己这几个人已经尽数报销了,是以不但不敢发怒,反而小心翼翼地上前陪笑道:“烦请将军上禀杨相公,大金国参知政事萧玉特来晓谕——传——商议国事!”
那小校听了。皱眉半晌,才道:“大人好生莽撞。这般直入中军之前。何不遣一介之使先来通禀,也免得误杀?罢了,末将这便报与杨相处,烦大人随末将麾下士卒至营前等候!”
萧玉总算将悬着的一颗心放在肚中,随即大骂萧裕:“连这等小卒都能想到的方略,为何在燕京不提醒一声?便是先让一僚吏先来通禀,也少了许多担
还好接下来一切顺当,萧玉随这队踏白军前往杨再兴营前。四顾之下。稍稍心安,左右不过四五万兵马。只是营寨齐整,军容整肃,一队队兵马进出大营时秩序井然,一路号令严明,不在大金国羽林卫之下,兼且装甲整齐,兵强马壮,并非草莽之徒,料来强将手下无弱兵,以杨再兴之威名,岂会以虎驱羊群?
只是见这小校入内通禀多时,犹不见回复,萧玉缩着脖子在外等得心焦,却又不敢叫苦,只的在心中懊恼不休。
时已近暮,眼看在营外已经等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听得马蹄声急,前方数十骑鲜衣亮甲,高举仪仗来迎,为首者出营即高声道:“金国来使何在?”
萧玉见这员小将白马银袍,人才齐整,暗喝声采,这才上前应道:“下官便是萧玉!”
那小将见了,爱理不理地,在马背上粗率一揖,道:“大宋枢密行府前军统制岳霖,奉杨相之命,请大人入内!”
萧玉听得心头一颤,金人对这个“岳”字极是敏感,只是不晓得这小将与岳飞是何等干系,只得小心翼翼地相随入内,行不过二里,见前方开阔处,一座大帐远过其余,与蒙古金帐仿佛,周围兵马数马拱卫,料来便是中军所在了。这一路行来,见连营数里不绝,萧玉暗自心惊,直到见中军就在眼前,才忙收摄心神,不敢左顾右盼。
“大人,中军要地,请下马入内!”岳霖率先下马,将坐骑交与帐前护卫的士卒,萧玉忙翻落鞍下,亦步亦趋地相随,身后诸人欲随行,却听得岳霖哼了一声,伸臂拦下,另有数名士卒将这几名侍从也另觅营帐安置。
“哈哈哈哈!萧大人远来辛苦!本相未曾远迎,还请恕罪!”杨再兴离座上前,笑脸相迎。
与萧玉所料不同,帐中并无杀威阵相候,反而灯光亮如白昼,数处碳火通红,将偌大帐中映得其暖如春,宴席连开数十几案,岳家军中诸将佐泰半在内,正言笑晏晏,畅饮大嚼,浑不似大战在即的紧张模样,更不曾对自己这位敌国来使以军威相凌。
“扰了相公雅兴,甚是不当!”萧玉见杨再兴身着相袍,温文儒雅,哪里是传说中的杀人魔模样?当下也将心放宽,上前躬身应答。
“来人,速速为萧大人安排刀匕,如此寒夜,且宽饮三杯,再议国事未晚!”杨再兴高声呼喝,帐中兵卒应声摆布,不消片刻,已经将萧玉安排在杨再兴左侧客席上,面前摆上新烤羊羔腿,磁碗中美酒清冽醇香,料来便是晋城老窖了。
萧玉有如在梦中,不晓得为何一趟苦差,竟然会变成如此美差,当下也不客气,连进数脔,才向杨再兴敬酒道:“相公如此相待,萧某惶恐之至,只是身负圣命,不得不来,还请相公恕罪!”
帐中诸将各自高声呼喝,大嚼畅饮,似浑未将这萧玉放在心上,至此才稍稍压抑声响,让杨再兴与萧玉叙话。
杨再兴举杯道:“此是应有之意,金主遣萧大人来,必有佳音,杨某洗耳恭听!”
萧玉见众将停下杯箸,都在听自己话,心下忐忑,却仍强颜道:“杨相公曾奉吾主分疆之封,便是大金臣属,如今以臣伐君,萧某愚昧,还请杨相示下,吾主之罪安在?”
座中诸将听罢,各自窃笑,却见杨再兴也微微笑道:“萧大人之名,动于上京,杨某闻之久矣!谁料萧大人见事如此不明!河北之地,千里江山,原是我大宋疆土,金主仗兵威以夺之,如今杨某将王师兵马取回,还须师出何名?至于金主之封,本为兵败之后,将杨某无可如何之下,自家举动,几时见杨某回书应允来着?彼时不过权与金主脸面,不曾明告天下罢了,岂便屈身为金臣哉?可笑!可笑!”
此话一出,帐中轰然大笑,萧玉面上好生挂不住,只得强颜道:“既是如此,敢问杨相公,眼下拥兵数万,却是奉哪家天子正朔?如何称得王师?”
杨再兴正色道:“大宋旧主,原为金主所掳,眼下还归大宋,临安新主,人所共知,杨某奉哪家正朔,似是宋人之事,不敢劳大人下问!”
众将听得又是一乐。
萧玉却不曾慌了手脚,起身道:“杨相所言,下官不敢附和。自古立君长者,以长者为尊,今金德帝尚在,康王于临安擅立朝廷,如何是正统之理?”
杨再兴皱眉道:“萧大人好生糊涂,便是眼下,金主亦遣使至临安贺正旦,如何不认临安正主?而萧大人之意,似以为泽州府中旧主方是大宋正统,却如何与金主不同?莫非萧大人以为金主之旨不对么?何况泽州府也只有靖康帝,哪得金德帝来?”
萧玉见杨再兴强辩,晓得诸般说辞总是空话,干脆回座中沉声切入正题道:“杨相公还记得旧主,可知旧主嗣君还在五国城中么?”
帐中诸人不再言笑,齐齐默然,连杨再兴也恍然失色,随即强作怒色道:“便是如此,临安自有正统,某举大军至此,安肯为五国城中旧时勋贵退兵?不日必要取下燕京,大人可上复金主,若来得早些,便在燕京城下一战,若晚了些儿,只索在上京等候咱家了!”
萧玉长笑道:“还道杨相公在忠义闻名天下,却不料徒恃勇武耳!旧主嗣子,竟不在杨相牵挂之内,莫非杨相取下河北,别有良图乎?”
杨再兴推案而起,暴喝道:“贼子安敢如此相辱!”
萧玉至此,晓得必无善了,竟然将心一横,对斥道:“杨相若再往燕京城下一步,吾主有令,当斩五国城中诸嗣子以殉燕京将士,杨相慎思之!”
杨再兴一张脸胀得通红,却迟迟不能言语,良久方颓然坐下,嘶声道:“杨某鲁莽,萧大人恕罪,不知以金主之意,此事当如何处置?若杨某退兵,可归还旧主嗣子么?”
萧裕一颗心总算落入腹中,这才和声道:“圣上有旨,若杨相公还军泽州,吾主既往不咎,相公富贵更胜从前,若然不肯,天兵不日前来,只恐玉石俱梦,窃为杨相所不取!”
杨再兴嘿然道:“金主也太小觑了杨某,安肯为几名孺子而舍去大宋万里河山?罢罢罢!杨某这便请大人上复金主,若肯将嗣君还于河北,杨某便舍燕云诸州何妨?若然不肯,杨某便向宋主请旨,以定进退!那时休怪杨某不肯与金主商议!”
萧玉仔细盘算,这一来一往,总算可以让杨再兴迟滞个把月不攻燕京,也算完成了任务,当下大喜过望,遂慨然道:“好!便是如此!”
二人碰杯时,心下同时道:“好你个头!”
战太行 第二百七十章 刘锜论险局,赵桓知进退。无奈!
“陛下,臣闻杨再兴素来忠义,果然不虚,只是心向宋人罢了,此番虽口称不会退兵,却欲与大金以州县交易诸皇子,看来并非不曾在意,臣以杀皇子相胁,彼辈一时不敢进军,眼下正往泽州请旨,待赵桓定夺后方能举动。据臣所料,大约总须月余之后,方可论进退!然杨再兴所部兵马不过五七万,料来绝不是大金天兵对手!”
萧玉返大定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九,完颜亮早在那里等得焦燥。诸路大军眼下次第到来,加上上京兵马,已经近七万五千大军,但粮草之属还在筹措中,张中孚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上京周遭都已经民怨沸腾,何况其余州县?
完颜亮得报,心下稍宽,一面着人四下催逼粮草,征发大军,一面狠狠骂道:“此竖子竟然敢与朕天兵相抗,肯听赵桓废主,也不愿退兵?朕便杀个模样给他瞧瞧!”
当下着人往诸州县,将晋城商号人马拘至大定,并将诸商号搜掳一空。此旨倒是早下了一个月了,却并不曾认真执行,原来诸州县都还仰赖晋城商号供应货物,哪里愿意杀鸡取卵?但严旨再下,不得不为之,岂料数日之内,自大定府周围三百里之内的州县纷纷来报,道是晋城商号早在征发民修建墙壕之际,就已经尽数撤走,眼下仓储空虚,近日来不过是些本地伙计代为销售存货,泽州方向的主事们早逃了个一干二净!
完颜亮无处发泄,遂命人将五国城中宋人皇族,连赵桓三个儿子也一并押往燕京,预备阵前使用。那时看杨再兴可敢攻城!
杨再兴送别萧玉后。暗松一口气,燕京之战,最怕者便是完颜亮闻说燕京难保,率部逡巡不前,在大定一线防御。此番让萧玉传讯。一则宽完颜亮之心,晓得还有月余准备,可将大金国诸部兵马尽数携至燕京决战,二则自家战线延长,河北不安,粮草也还须半个月才能凑手,有这点时间。恰好可以在准备充分的前提下一战定乾坤。
“杨相如何不肯先取燕京,再待完颜亮来攻?若是取下燕京,则金人千里来攻,立足未稳,岂能是岳家军敌手?”刘按洪皓吩咐。率三万民、千余兵马送粮草至军中,闻说杨再兴停兵不发,舍燕京而不围,大是不解,干脆直接到前营大帐质问。
杨再兴见老帅亲临,心怀大畅,挽至中军帐中奉酒。老刘毕竟是与岳飞同进退的勇帅。杨再兴打心眼里尊崇。与其余将帅大是不同,遂举杯劝道:“老兄远来辛苦。先进此杯御御寒!”
刘面色不愉,没奈何一饮而尽,才听杨再兴笑道:“刘兄所见不差,以逸待劳,兵法之常,可惜此战不同,杨某不怕完颜亮来,只怕其不来!燕京千古名城,萧裕苦心经营,便是完颜亮早年间也在此用心不少,城高池深,本非轻易可下,然在杨某眼中,不过草垣尔!若要取之也不难,但完颜亮久畏杨某手中铁枪,若是失却燕京,还敢率部来攻否?”
刘愀然不乐,道:“近者闻说完颜亮在大定府纠集兵马,不下七八万之众,辽东苦寒之地,颇多勇悍之辈,若竭国力来攻,燕京留守兵马也不下五万,共不下十二三万兵马,岳家军虽也有十六七万之众,却怕不是敌手,杨相如何这等轻敌?”
杨再兴这才收起笑容,沉声道:“刘兄见事甚明,若无准备,杨某也不敢如此大意,晋城神兵预备经年,本是为此战而为之。岳家军中,可堪一战的精锐也不下六七万,料来那完颜亮兵马再多,于苦寒之际往返奔波,至燕京之战时,所余力气也有限,吾大军在此训练经月,未必就输与他,何况此战之下,若完颜亮主力逃遁,以辽东之苦寒,大军行动不易,日后清剿何其困难!若取下燕京,却骇退了完颜亮大军,宋人不惯冒雪北伐,久后必予贼反扑之机,何不借此良机,尽河北之力,一战而安天下,百年之内,暂绝后患?”
刘默然,半晌才道:“杨相见事甚远,非刘某所堪比拟,此战明明是个险局,若能胜出,却可换得大宋百年平安,罢罢罢,刘某有一不情之请,此番不愿再返河东催发粮草,愿与杨相共抗大敌,不知可否?”
杨再兴破颜而笑,反问道:“刘兄以为,先生令刘兄赉粮草至军前,是何人主意?”
二人共拊掌大笑。
但杨再兴并没有全然隐瞒萧玉者,确也发紧急鸽书往泽州,向洪皓相询:若是完颜亮押赵桓诸子至阵前相胁,赵桓会如何定夺?洪皓得讯,一时好生为难!赵桓眼下虽在泽州位望尊崇,仍清楚自己地地位不稳,更不曾将昔时君威拿出来干涉泽州军政,而是深自隐晦,每日里与柔福、杨怀南及二妃在行宫相聚叙话,自柔福处了解些临安掌故,以及杨再兴地河东大略,闭口不提大宋正统及上京人物,眼下这等,如何将这话问得出口?
但洪皓为难之际,却有挡不住的人要来搅扰:十一月十三,岳雷着人来报,临安天使将至泽州!
三日之后,果然,百余身着临安官服的官兵护着一员钦差开进泽州,洪皓忙着人安置入驿馆,自己亲自出面接待。
“洪皓!洪先生?如何竟在此间?早年不是闻说已经丧身回禄,不在人世了么?这个——”来使见洪皓大惊,洪皓却只得苦笑。
“大人不是已经谪居台州了么?闻大人上书议恢复,却为秦贼所忌,后奉祠居台州,如何竟至此间为钦差?”洪皓也反问道。
来使果然便是早年被贬的李显忠,闻言愤然道:“杨相公举大军北上伐金,天下咸以为盛举,江南军民无不愿北上随军。可惜朝廷虑及正统之争。不敢以兵马过河,下官位望虽低,却有恢复之名在外,朝中诸臣不敢来河北,便只得遣李某来了!”
洪皓嘿然不语。朝中近年来屡经裁汰。的确以秦桧爪牙窃居高位者最多,若是当真别遣使臣来,只怕也不孚杨再兴之意,说不定便落个“为流贼所袭,下落不明”地结局。但李显忠何人矣,十七岁随父抗金,后被金人所执。身陷贼营,历经金、夏、宋三国为官,反金之际,举家二百余口尽为金人所害,正所谓与金贼不共戴天者。战场之上勇不可当,如此人物出使河北,岂不宜哉?是以江南临安朝中议论数日,最后仍只得将李显忠自台州起复,奉旨至泽州府存问赵桓。
洪皓眼见无处可藏,反正也须向赵桓请旨,当下安排李显忠歇息。次日沐浴进宫。面圣请安。
这行宫也不过就是杨再兴早前地枢密行府,以杨再兴性子。本是极其粗率地,但柔福生在皇家,颇好园林丘壑之胜,虽力行节俭,也略略修造,勉强可充行宫之用。眼下住了赵桓在内,防卫森严,更与往日大不相同。
李显忠入觐之际,百感交集,心下黯然,不知这大宋旧主历经剧变后,会有作何打算。
“陛下,臣——李显忠——奉旨觐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显忠见到赵桓时,一阵心酸,喉头哽住,几不能成声。
赵桓在宫中愉与柔福等叙话,闻说有宋臣来觐见,也不着龙袍,也不戴平天冠,就这么身着常服,在便殿内与李显忠见面,闻李显忠口称万岁,面上一窘,好不容易才和声道:“爱卿平身,此非朝堂之上,不必拘礼,来人,快为李大人、洪大人看座!”
李显忠收拾心情,惶恐入座,小心道:“陛下久在上京,臣子等不能杀贼救主,实罪无可绾,天佑大宋,令杨相奉辇还泽州,天下宋民无不宽怀,此亦陛下洪福,臣民之幸!”
赵桓黯然道:“大宋蒙难,朕亦有罪,但得民生尽复,江山依旧,朕何惜此身?”
李显忠犹豫半晌,才开口道:“临安圣上虑及陛下所受苦难,甚是不怿,谓将有所以报,敢请陛下还驾临安,共治天下,同享尊崇,待河北安定之后,再还开封旧都,未审此意可否,故遣臣先至泽州请旨,再行定夺。”
赵桓听得李显忠好不容易将这两个圣上、陛下绕得明白,破颜而笑,徐徐道:“九哥便是如此多心!朕在上京时节,韦后返南朝,便曾有语在先,但得南归,充一宫观使足矣,安敢望大位?此言至今深铭五内,失国之君,受辱贼营久矣,更不足以位尊九五,便此间已经是分外之福,哪里还有临朝之意?此意还请李大人上复九哥,不必多作安置了!”
李显忠手足无措,惶恐道:“陛下,长幼之序,人伦之常,岂可因陛下私志而废大道?早年间韦后还朝前,临安圣上有言,但得母子团聚,共享天伦,便逊位为民,又何足惜!如今陛下还朝,正当与临安君臣共论正统存续,如何这等——”
赵桓闻言长笑道:“临安已立太子,止此便是正统,朕虽曾为宋主,然诸子尽在贼手,若论正统,莫非将储君与金人为质么?此议不可再提,便请李大人还朝,朕得安居河北已经万幸,南下之事不可再提,九哥若肯尊兄长之私志时,不到河北问罪便好,哈哈哈哈!”
洪皓与李显忠面面相觑,洪皓颤声道:“陛下明见万里,完颜亮果然传话至杨相军中,以诸皇子为质,令杨相退兵,杨相未请陛下之旨,不敢定夺!”
赵桓闻言,浑身大震,眼圈一红,几乎不能安座,许久之后,才黯然道:“可怜谌儿……罢罢罢!大人可传语杨相,大宋河山,原不系于孺子身上,若能救则救,不能救时,还当以社稷为重!”
战太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富贵倾天下,无愧旧袍泽。贼酋!
十一月底时,完颜亮见大军已经到得八九成,大定府早已经不堪重负,诸部兵马近九万,整日里在大定府内外喧嚣,连随军的上京文武也看不下去了,遂于十一月二十五日,于大定府会盟诸部,大军开拔,往燕京而来。
杨再兴处,得刘总领钱粮,也早将河间府仓储积满,料来一战之下,至少可以支应三四个月,遂早早吩咐军中打造攻城器械,也正忙得不可开交,闻说完颜亮大军前来,晓得多年预备功夫已经到了应用之际,此时再不必留手,中军传下令去,河间府大军前移,与前军并往燕京府城外三十里内扎营。
这日里正在帐中与诸将商议移营事务,忽闻踏白军来报,只道有数千骑快速赶来,却并非上京兵马,不知是何来路,正在打探。至晚间踏白军紧急入奏,原来竟是汪古部大军随贺兰可汗前来襄助,而途中迁徙时日近月者,全在随行的七万宋人!
自阿里出虎得萧裕令,率部返燕京防御,前往东胜州界修筑墙壕的宋民纷纷逃遁,监工的金人兵马有限,待阿里出虎率大军远去,莫说监管宋人修建,连自家安全也成了问题,果然,至十月中旬,率族人远避金军的贺兰可汗闻讯,大喜之下,率部赶至墙壕工地,将留守的金人杀得七零八落,遂解救出被掳自河北的宋民七万余人。后自所俘金人处得知杨再兴大举北伐,贺兰可汗乱军之中早失却鸽书消息,乍闻佳音,与族人相商,便率这些宋民来军前投效。只是一路上金人散兵游勇不绝于途,贺兰可汗于路保护宋民,一时间赶不快,心急如焚,只怕错过了燕京大战。却不想恰在大战前赶到地头。
“大哥,一别经年,罗某幸不辱命!”贺兰可汗一入大帐,拱手跪地,不能自已。
杨再兴也热泪上涌,长笑声中,上前扶起:“汪古部贺兰可汗。威震漠北,名传万里,草原上称蒙古第一可汗,连金帐大汗忽图刺也褒赏有加,如何在某家面前这等客气!殊不敢当!”
二人把臂相视大笑,众将轰然。
高林、王兰上前将贺兰可汗牢牢揪住。高林笑骂道:“咱家还在杨爷麾下劳碌,贺兰可汗倒在草原上称霸一方,不晓得是否在汪古部嫔妃满帐。逍遥忘返,竟不晓得回泽州一聚?哈哈哈哈!”
贺兰可汗反手在高林背上一捶,斥道:“高大人眼下建节开府,哪里晓得草莽间苦处。若是让高大人到汪古部千里牧场,嚼得三年酥油茶。只怕便不会羡慕可汗风光了!”
待诸将退去,只余高林、王兰在座间,杨再兴方慨然道:“李德在江南为巨富,除却秦桧与某家,天下间再无余子可比。姚侑为泽州晋城布坊主事,经营天下第一大白叠布生意,江南绸缎富商,无有过于姚侑者。岁入不下百万缗。只是身子发福,不在李德之下。已经不能上阵杀贼了。然此刻军中将士身上所着,口中所食,李德、姚侑之功其实莫大焉!”
“王大人为怀南市舶司主事,拥军过万,战船逾百,如今南洋、东洋海面,可称无敌,便是南北两朝欲相厮杀,若到了海面上,还须逊王兰远甚!贺兰可汗不消讲了,草原之上,若论兵甲之强,舍贺兰可汗别无二家。高兄弟论钱财稍逊诸位,然河北兵马尽出其手,眼下北伐兵马,哪一个校尉敢说当年不曾在泽州受训于高兄弟手中?当年朱仙镇一战之后,不想诸位兄弟有今日成就,杨某无憾矣!”
三人一齐拱手道:“皆拜大哥洪福所赐!”
杨再兴却摇头道:“世事本无必然,全在人力逆天而为,诸兄弟有此成就,岂是为兄一人福荫可致?大半在诸兄弟自家用命,顺势而为,若此战大胜,不枉与诸兄弟努力一场,为兄稍可慰平生!”
贺兰可汗默然片刻,几番欲言又止,方才踌躇道:“诸兄弟所为,不外乎北伐一战成功,某在汪古部经年,虽极享荣华,但此战之后,还愿返泽州追随大哥,不愿久滞草原为可汗,此话本当燕京之战后再行禀明,但眼下左右皆是兄弟,恕某大胆直言,未审大哥之意……”
杨再兴愕然道:“贺兰可汗在草原威名远播,受用无穷,还有何不胜意处?为何定要返泽州?”
贺兰可汗一黯:“早晓得大哥不许。”
杨再兴起身抚其肩道:“非是愚兄相舍,弟在草原辛苦,实别有大用,其轻重之处不在燕京一战之下,若无贺兰可汗在,大宋江山难保百年之安,此话且留待燕京之战后再叙,眼下先作准备,割下完颜亮人头之后,庆功宴上,再与兄弟细细分说!”
次日大军渐次前移,至燕京城三五十里间安下大营,数十里如连城,规模竟似不在燕京之下,远远观之,浩浩然如无穷尽!按杨再兴之意,不作围城部署,大军集中一处,牢建寨栅,专待完颜亮前来厮杀,军中粮草则不断从河间府陆续运到,充入营中,此时岳家军规模与当日萧玉所见又自不同,屡经裁汰之下,尚余十七万大军,以泽州、潞州旧部为主力,这些兵马都是经历过河东一战的,阵上见过生死,虽不能比当年岳家军百战之师,却也堪称中流砥柱。
河东新练不到两年的岳家军则只是在此前的河北征讨中初上战场,至燕京之时,总算也渡过了最恐惧的阶段,对敌不再惊慌,有老兵带着,杀伐间颇见勇武。杨再兴在距离燕京百里之外的行营前,迎着寒风中稀疏的雪花,看到大军缓缓移动,旌旗不乱,军威雄壮,老怀大慰,再过些日子,便是岳帅十周年忌日,若能在此时一举平定河北,总算不负当年岳帅为杨家长子取名“致远”之意。
正感慨间,踏白军孙恩骤驰而至,拱手报:“相爷,泽州府洪先生处有紧急鸽书!”
鸽书以金漆密封,这是军中急报才可能使用的规格,杨再兴展开看时,上书:“帝口谕:若子孙与江山相较,以后者为重,有可救之机则救,若然不能,舍轻取重!江南来使已返,帝无争位之意,愿安居河北而后已。”
“陛下!——”杨再兴勒马遥望泽州方向,感慨万端,虽自家来自后世,对这位带给宋人千古遗恨的皇帝没有太多好感,所以竭力营救者,多半也还看在岳飞地“迎还二圣”遗愿份上,更没想过要以此为据,在河北另立朝廷。但赵桓所在,则对河北宋民而言,实是一个莫大的心理安慰,杨再兴前世里虽粗陋不通文,至少晓得这宋代乃是儒学之风极盛的朝代,若没有在“忠”字上立稳脚,不免为千夫所指,朝不保夕!
抛开这层利用的关系,赵桓只能算得自家的一个三舅哥,别无其他瓜葛,轮不到杨再兴对其礼敬有加,只要看到柔福与赵桓相见时喜极而泣的模样,对杨再兴而言,所做的一切都值回来了。没有料到地是,经历百般辛苦的赵桓居然在晚年这等大度,不仅可以舍却原本属于他的大位,更能舍却亲生子,换来万里江山!
不过,谁晓得这是不是赵桓聪明之处呢?
纵然他想南下争位,能够敌得过已经立稳足跟的赵构么?纵然他不想牺牲赵谌等三子,能够说得动杨再兴罢兵么?与其让自己难堪,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还要自在得多!
杨再兴实在不能把握赵桓此刻的本意,但能够深刻体会到的是,赵桓此时必然笑中有泪,心中酸楚已极,对这位舅哥,杨再兴只有无限同情!
“相爷,这是?——”孙恩见杨再兴神色落寞,不解地问道。
杨再兴把鸽书递给他:“自家看吧!”待孙恩接过去阅罢,大骇抬头时,杨再兴已经纵马远去,随大军前行了。
十二月七日午时,燕京城外蹄声动地,大队兵马骤驰至城下,数百面龙旗高卷,后方不下三万骑军,城头上守军近来见惯了岳家军不断搅扰,早早就张强弩以待,等龙旗自风雪中现身,个个喜出望外,在城头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消片刻,满城皆知,完颜亮率御前军到了燕京。
晚间,燕京城中旧殿上,完颜亮尽召燕京城中将帅欢宴,眼下新殿工程皆因此战而暂停,所有工匠木石都已经服务于防御工事建设,城头上处处是床弩、投石机之类,墙垛破损处也一一补充完备,连城壕内都插了许多尖木,以防宋人填河。完颜亮此来,守军一扫颓势,此前地惶恐畏惧去了大半,晚宴之上,倒是喜气洋洋。完颜亮看在眼里,心怀大慰,虽不敢说已有必胜成算,却远比此前想像的军心更加可用。
“近来天气寒冷,粮草转运艰难,闻说宋军中冻伤者不下数千,敢在严冬北上与王师对垒,乃不知天时,杨再兴何其愚钝!陛下亲临燕京,更胜千军万马,料那南蛮有何能为哉!臣敢奉此杯,祝大陛下天威所至,贼虏灰飞烟灭,大金国祚万年!”萧裕精神抖擞,上前敬酒。
完颜亮大笑之下,一饮而尽,却突然触发心事,喝问道:“孛迭何在?!”
战太行 第二百七十二章 绿蚁新醅酒,约战定乾坤。选择!
“陛下!——”孛迭跪倒席前,虽未泣下,却再不复当年无敌无畏的大金第一悍将模样:“臣为杨再兴所乘,失却赵桓,实无颜面见陛下,忍死至今者,惟乞陛下容臣死于燕京城下宋营中尔!臣——”
完颜亮偷觑孛迭,却再没半点怒意,竟然还有些爽快。
孛迭恃其武勇,对完颜亮虽以手足视之,却不甚服其征战之能,前者完颜亮尝将御用弓箭赐与孛迭,孛迭屡张弓至全满,竟然对完颜亮道:“陛下所赠赐弓,俱孱弱不堪使用。”
完颜亮当时一笑而罢,后乘醉间试拽孛迭所用弓,果不能开至六七成,遂心下惕然。再联想到未即大位前,孛迭曾屡在狩猎中炫耀武功,更生大忌。若论旧恨,则兀术在日,擅朝多年,连完颜当日也颇不愤,常于完颜亮,兄弟俩在宫中提及兀术,往往又怕又恨。却喜孛迭不过一勇之夫,远不及乃父远矣,否则也不会重用至今。
但眼下孛迭模样,显然是在杨再兴手中重挫之后,骄横之心尽去,再不复往日嚣张了。
这样的孛迭,若是当真成长起来,倒真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心腹之患,不过眼下自寻死路,倒不必再担心,且由他厮杀一阵,便是立下大功,此后要论起旧恶,还怕找不到处死之道么?
完颜亮整理心情,回嗔作喜,大笑道:“孛迭何出此言,大金国无敌勇将。搜山检海撵宋主的大金国师之子,岂能为一时挫折击倒?失却区区一个赵桓值得甚么?孛迭性命在朕眼中,贵似那赵桓百倍!松漠间的猛虎,也有被鹿倒地时候,当真便爬不起来么?女真的英雄从来都只能死在敌人的兵刃下,不能死在自己手中,明白么?来人!赐酒!为大金忒母孛堇满上,与朕共饮!——”
满朝文武本待欲看一出“斩马谡”的武戏,谁料到竟成了“君恕臣”的喜剧。加上完颜亮这番话颇得人心,遂山呼万岁,举杯盏狂饮欢呼!孛迭热血上涌,哪里晓得完颜亮早存了杀人之心,只道君臣相得,万世无一的因缘聚会,慨然道:“谢陛下教诲,臣来日上阵,必要寻那杨再兴决一生死,若后退半步时。请陛下着弩箭手射死臣于阵前,以为逃阵者诫!”
完颜亮大笑道:“好!如此方不负完颜家风!”
是夜君臣尽欢,只有萧裕暗中摇头叹气,晓得完颜亮绝非面子上这么有容人之量,可怜孛迭此命难逃矣!
此后大定府兵马流水般运往燕京,杨再兴去不加袭扰,一一放过,甚至吩咐踏白军遥见金人诸部兵马时,只要不靠近岳家军大营三十里内,便不须理会。只小心算好兵马粮草数量即可。诸将每见金人添兵,便转忧色,杨再兴却不同,闻说金军每到一部,则大喜命酒,与诸将畅饮。
刘私下劝道:“贼势浩大。杨相似未可掉以轻心。恐百密一疏,有误大业!”
这日恰逢岳雷平定开封之后,奉命率数骑赶来军中,杨再兴聚众欢宴,半酣之际,对刘笑道:“刘兄莫笑话,杨某此战之后,愿马放南山。兵甲还库。归耕垄亩间,焚香夜读。鸡鸣起舞,快活渡日。若是贼军不肯尽来时,岂不枉费许多功夫搜检?吾辈虽一时称雄,却难逃须发斑白,哪里有许多闲暇却与这伙贼子周旋?来得好!来得妙!一战功成,不亦快哉!”
刘苦笑,道:“怕君恩未许,不肯放杨相去过这等逍遥神仙日子!”
其实刘也自清楚,杨再兴此番将太行山中历年来所制神炮都拉了不下数千枚至此,岳家军河东精锐尽出,不论野战攻城,都有几分胜算,但久带兵马之人,总是顾虑得多些,是以难放下心去。杨再兴所为,也不过为了安抚众将士,主帅如此,可想而知,敌有何可畏哉?
杨再兴这里故作逍遥,燕京城头上的完颜亮却越来越焦燥。
萧玉早前曾至杨再兴军中,晓得些底细,后返大定禀道,杨再兴兵马不过五七万,可完颜亮眼睛不瞎,连日来在城上远眺,虽不能尽得杨再兴底细,却眼见连营数十里,岂会在十余万之下?况且城下往来的岳家军踏白军士卒个个兵甲严整,久经战阵的人,岂会看不出个端倪来?完颜亮心中叫苦,却不好与萧玉计较,晓得一来不可示弱于臣下面前,二来便是萧玉探明虚实,也只有硬撼一途,再无别条路可走。
燕京乃河北至辽东锁钥,完颜亮南征北战有年,早前在兀术麾下时节,即对江淮风物恋恋不忘,哪肯就此在上京苦寒之地发展?纵然没有杨再兴北伐之举,待漠北战事一了,便须迁都南下燕京城,以窥江南,甚至下一步还有可能占据大宋国旧都开封,那里才真正是虎据龙盘之地,远在完颜亮所素知地诸城池之上。
燕京城关系大金国百年国运,绝不容有失。是以杨再兴此战,完颜亮不可避,不可败!
“杨铁枪,号称大宋神枪,嘿嘿,天下之大,尽在朕算中,岂会令一赳赳武夫,徒恃武勇而坏吾大计?”完颜亮遥看杨再兴大营所在,恨恨道:“事已至此,少不得一番厮杀,何不趁此良辰,令天下英雄一战而定乾坤!来人,与朕下书杨再兴处,约十日后决战!”
此时燕京城中兵马已经不下十三、四万,后续兵马渐渐稀疏,完颜亮算来也不会有更多援兵了,天气渐寒,虽于杨再兴不利,但燕京城中粮草消耗也大,金国百姓这个冬天极其难过,决战早得一日。便可令大金元气少损一分,这笔账完颜亮还是算得来的。
其时恰是绍兴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再过十天,便是岳飞十周年忌日,杨再兴得书,仰天长啸,道:“湛湛青天,真不可欺!”
即召来使,批书曰:“二十九日。燕京城下,红炉绿蚁相候,莫误佳期!”
“诸军听令!——”杨再兴遣走来使,大集众将:“金贼不耐久等,约战二十九日,前军便由岳霖、岳雷、蔡晋、凌雪峰率领,精骑五万,于左右列阵。中军由高林、王兰、蒙冲、孙恩、李琪统辖,率步军八万,布下刀斧大阵。不许金骑越阵一步!本相与刘大人共率二万骑为奇兵,贺兰可汗为辅,相机出击,定要一举溃其主力!”
诸将得令,欢呼呐喊,高叫:“杀贼!杀贼!杀贼!”
待众将散去,杨再兴将高林、刘留下,先小心叮嘱:“高兄弟所担责任,还在诸将之上,神炮能否发威。全在高兄弟处,军中诸将知之甚少,然接战之下,某料贼子在步阵之前讨不了好去,定要回城防御,那时便全靠神炮破城。不可迟误!切记!切记!”
高林嘶声道:“大哥放心。只要高林命在……”
杨再兴挥手止住,补充了一句:“若是当真防不住时,为兄许汝以神炮击退敌骑!”
高林拱手道:“得令!”
刘不解,郁闷半晌,才道:“神炮功用,此前略有所闻,当真不畏坚城么?”
杨再兴一笑,拍拍刘肩膀:“刘兄莫愁。今年的年夜饭。吾辈定在燕京城中高坐了!”
接下来便是全军备战高潮,各营砺兵秣马。修造兵甲,忙得不可开交,却是久有准备,眼下不过略加完善便好。二十三日,闻得营外喧哗,杨再兴过问时,孙恩入禀:“相爷,前些日子贺兰可汗救回来地宋民不肯在河间府安生,个个要来军前效力,望相爷赐示。”
杨再兴出营时,见一伙百姓,大约数千余人,衣难蔽体,依营门而望,不肯散去,遂上前问道:“众位父老,大战在即,不到河间府躲避,如何到这军营前滞留?金人往返极多,若是相遇时,岂不枉受杀伤?”
为首的乡老抖抖瑟瑟上前跪下:“杨神枪、杨相爷,老儿等本是漠北填沟壑的苦命,得贺兰可汗相救,杨爷收容,眼下要杀金贼,老儿与这一众儿郎虽不经战阵,然牵牛拽马,却有几分劳力,若军中有用得着处,只管发话,累死也不会误了杨爷大事!”
杨再兴正待分说,却见数千百姓一齐跪下,雪泥间黑压压地排了数百丈,大是感动,遂扶起那乡老,沉声道:“老人家,带兵打仗,不可临阵磨枪,若到此时还未备妥功夫,须待诸位父老来助时,岂不晚了?眼下军中诸事皆备,众位这便返河间府躲避,待杀尽金贼之后,再与诸位父老共庆大捷!”
那老汉眼中泪下,强挣着又跪了下去,大道:“老儿等不能为杀贼出力,只得远避,胡尘中宋民,盼这日盼得辛苦,若如杨相所言,老儿死也心甘!如此便在河间府,专候杨爷佳音!”
一番劝解之下,众乡亲含泪而去,杨再兴忙吩咐二百骑踏白军于路护送,见百姓去远,对刘道:“当日朱仙镇上,便是这等光景,只是数万百姓,挡不住十二道金牌,功亏一篑,诚为千古大憾,岳大哥痛入骨髓,再不敢轻言北伐。是以拓皋之战,凡一进一退,皆遵旨而行,恐有忤旨处,遂令兀术北遁,恢复之机为之耽误十年,岳大哥更为奸邪所害,宁不哀哉!”
刘笑道:“若非杨相一意北伐,哪里轮得到刘北上投效,似临安城中那位主子,眼下不晓得作何打算!杨兄弟,此间别无六耳,为兄问一句实在话:若来日一战成功,兄弟是回临安听封?还是拥立旧主于河北?”
杨再兴一愕,反问道:“若换作是刘兄呢?”
刘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措辞,半晌才道:“易地而处,刘某绝不会南下!”
杨再兴哈哈大笑,不置可否,就这么将刘抛在营前,扬长而入中军去了。
战太行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兀术果有后,岳飞岂无子?决战!
绍兴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已经殁于临安十年矣!
天色未明,燕京城三十里外的岳家军大营已经***通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寅时大军出营,骑军早早在通往燕京城下的战场途中沿拱卫,连日辛苦之下,这条大道早已经修整得极为平顺,大军全无阻碍地开往预订的阵地。十余里距离,不消一个时辰即可抵达,但辎重甚多,所以约定午时之战,一大早便须开拔,才能赢得宝贵的休整时间。
燕京城中,也在此时喧嚣一片,完颜亮何尝不晓得争取时间的重要性,主战场便在燕京城至岳家军大营中间,两边要赶的路差不多,只是金人骑军更多些,步军不足五万,骑军却逾九万,加上野外作战时皆骑军为主,步军却要留下守城,不须带什么辎重,便比杨再兴轻松许多。
九万对十五万,完颜亮并不畏惧,这十来日中连番打探,杨再兴的实力差不多已经在完颜亮掌握之中,大不了也就是六七万骑军,七八万步军,机动作战能力还不及金人远矣。
完颜亮所虑者,却是万一野战不利,或者不能踏破宋人步军大阵,便只有返城坚守一途,那时宋人也别无选择,只能大举前移围城而战。这是完颜亮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步军全数上城头防御,若大军得胜,必追往河间府进剿余部,若一时未能全胜,则须返燕京守卫。不可疏忽!”完颜亮在旧殿中最后一次召见诸将帅时,仍然不想说出这种可能性,但战局如棋,万千变化岂能尽如人意?是以不得不预作准备。
杨再兴此时却在中军帐中屏退诸将,慢慢展开面前的黄绫,这东西连洪皓也不肯放在鸽书中送来,而是着人不远千里跑到军中转致,昨夜终于送达军中。
“卿忠勇无双,天下皆知。近者筹划精妙,定河北大局,诚为千古奇勋矣!其增领河北行台枢密使、河北诸路招讨使之职,进剿金贼余部,务克全功,恢复故土,若然成功,虽裂土之赏,朕不吝也,卿其勉哉!”
杨再兴看着这张迟来的黄绫。哭笑不得。十年前地今日,岳飞在风波亭中大书“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是否会后悔在朱仙镇外奉旨南下?眼下赵构终于肯在大战之前下旨着杨再兴进兵燕京以北,却何如当日少发一道金牌,容岳飞渡河击贼?!
几声长啸,杨再兴如欲吐尽十年来深藏在胸的浊气,终于将这黄绫握在手中,裂帛声里,撕作片片黄花。尽飞入碳炉,窜起数朵蓝焰。待这焰光散去时,帐帘掀处,杨再兴面对帐外诸将,高声道:“诸位兄弟,随某杀贼去!”
蹄声动地中。杨再兴与贺兰可汗所部“预备部队”冲出大营。赶上步军后队,开往阵前。
数千里外,秦桧府中,早没了过年的喜庆,虽满城欢声雷动,都道今日岳家军与完颜亮将战于燕京城下,却没能让秦府中人感到半点愉悦,反而增添许多惶恐。
“埙儿。汝父相怕是不成了!”王氏在内堂哭哭啼啼。将秦埙召来,纵声号啕道。
秦埙这几日也如热锅上的蚂蚁。府中深藏的最后几名金人吓得不敢上街,晓谕江南使府上更是跑得干干净净,连宅子也被太学诸生砸得一塌糊涂,往日里不可侵犯的秦府,连日里也有人乘夜抛砖丢瓦,府中也有仆从逃遁。
树倒猢狲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临安诸臣谨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古训,远不似往年那样早早尽数聚在秦府拜年,眼下门可罗雀是最恰当的写照。
三日前大内总算来了一位御医,却只是匆匆号过脉,连药方也不开,闭口便回宫中覆命去了,这还是在秦埙违命入大内祈求才得来的恩典。^^^^但王氏所虑却更坏:“圣上着人来,却不开药方,莫不是看当父能撑过几时?”
秦埙大恐慌之下,今日四下打听消息,总算有几个原来秦桧提拔起来地心腹不忍拒却,悄悄透露:“陛下连日愉悦,不似往年时节,怕未曾将秦相病情放在心上。”
秦埙气沮之下,返家却得到王氏哭诉:“自昨夜至今,水米未尽,一语不发,不晓得……”
秦埙急奔入内看时,只得叫苦:秦桧连出入的气都只如游丝般弱,偏生双眼微睁,不晓得神智清醒否,连忙上前呼唤道:“父相!父相!”
秦桧却只是全无反应!
临安城中,一阵鞭炮声传来,料来城内外四十万人家,个个笑逐颜开,正在欢送旧岁,哪个会晓得秦府上的苦处?
午时,燕京城外十里,两军对垒,兵马共二十四万有余,自杨再兴穿越以来,这是他见过的最大规模会战。天公作美,大雪初霁,红妆素裹,果然北国风光也有妖娆处。然旌旗猎猎,兵甲如林,这十里之内,转眼便是修罗地狱,与这美景何其不谐!
完颜亮率军列阵整齐,自家在万民伞下,身着金盔金甲,手提长柄龙文大刀,诸将帅分列两边,远远看着宋军大阵,皆是暗抽凉气:岳家军阵前,杨再兴缈然无踪,只见数万步军将橹盾立在阵前,观之如墙如堵,背后即是巨斧长枪森然相错,如钢铁丛林。再往后则是劲箭强弩,箭头闪光,如欲择人而噬!
步阵列圆,四下无一缝隙,便如在平野里竖起一座坚城,莫说击溃,便是稍靠近了些,便是一座巨大的铰肉机,将吞噬无数的大金勇士!
但要取得对宋军作战的完胜,这大阵却是非击破不可!
阵中心是杨再兴与贺兰可汗所率的两万余骑,其余骑军重兵五万余骑却在岳雷、蔡晋等人率领下分左右而列,也绝不是等着看戏的。
完颜亮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作战部署:先引出岳家军骑兵,于运动中击溃,再集中全力反复冲击岳家军步阵,以期全胜!若然不能,按最低限度地战法,也须以九万对七万,将宋人骑军击散,而后返燕京坐等宋人步军来攻城!
正在犹豫间,却见宋人阵中心稍稍耸动,盾墙开处,推出一架车辇来,帷幕低垂,不知其中坐了谁人,但随后数面大旗出阵,其上大书:“大宋枢密副使、河北诸路招讨使岳”!
金人还在纳闷,已见帷幕分开,显出一位威武勇帅来。
“岳飞!是岳飞!岳飞没有死!”
这声音起初丝丝缕缕,继而如风入丛林般四下乱窜,终于在金军阵中哄然作响。岳飞?!金军中老卒故将纷纷色变!这难道便是岳家军的最大秘密?难道十年前在风波亭上死的不是岳
完颜亮起初也是骇然,待凝神细观,见岳字大旗上以玄色镶边,大不同寻常,再见岳飞现身后一动也不动,方才大悟,叫道:“莫嚷!那是岳飞遗像但这一乱之下,岂会便容易安定下来?完颜亮大愤,却是一时无策可用,孛迭见机,催马上前大叫:“杨再兴何在,将这死岳飞推出来吓谁?可敢与某决一死战么?”
其时金军虽有小小骚乱,并未有大动作,反而是孛迭这一出战,引得两军瞩目,立时皆安静下来,金军士气大振,连声高呼,为孛迭叫好,完颜亮暗暗称许,连必杀此子的主意都动摇起来。
杨再兴在阵中虽听得不甚明了,但见诸将都望向自己,明白这是对方向自己搠战,贺兰可汗见杨再兴催马上前,大是惶恐,叫道:“杨相身系大军成败,不可徒逞匹夫之勇,待某去会那厮!”
杨再兴摇头不语,出阵面对孛迭,方长笑道:“好!孛迭果然不愧兀术之子,自某家枪下逃生后还敢来送死!不过某家今日却为杀完颜亮而来。完颜亮,可敢出阵与某决一生死?!”
岳家军将士闻言,大声叫嚣,都道:“完颜亮速速送死!”
完颜亮闻声大怒,正待出战,却为诸将帅纷纷出劝谏,方才平静下来,怒骂道:“老匹夫,朕贵为天子,岂与汝辈莽夫相若!待胜了朕军前第一勇士,朕再亲取汝命!”
杨再兴哑然失笑,高声道:“小辈若敢欺吾老,如何不敢出战?罢罢罢,兀术有子如此,莫飞岳爷便无英雄子孙么?岳雷何在!”
后方岳雷闻声,大喜过望,纵马而出,到杨再兴身侧拱手道:“末将特来领相谕!”
杨再兴侧对岳雷,高声道:“岳飞子,岂在兀术子之下?贤侄便以手中岳家枪,取了此贼性命,方不负乃父厚望!”
岳雷望父亲遗像一躬,仰天长啸,啸止处,大喝道:“孛迭纳命来!”
两骑各离本阵,冲向一处!
将近三百步处,孛迭手中铁锥挥圆,却不晓得会在何处击出。岳雷腿控战马,手中铁枪舞出一团枪花,风雷隐藏,枪身如无骨,不晓得其中有何等劲道!
“呼!——”
还有五十余步外,孛迭终于失去耐心,不再猜测岳雷枪花指向何处,强横地将铁椎砸向岳雷马首!
战太行 第二百七十四章 岳家枪扬威,杨铁枪破阵。遁逃
孛迭面对杨再兴时,敢嚣张搠战,全凭一股子血勇,当日殿前喝那一杯酒下去,这数日来便在盘算着阵前杀却杨再兴,或者自家命丧杨再兴枪下,以雪河北一败之耻,也不致令兀术泉下蒙羞。
但自李固渡一战之后,每每中夜梦醒,高声大叫之际,犹不能找到半点取胜之机,深自沮丧,晓得当年七宝山下欺负落地杨再兴的一幕实在是侥幸之极,自此再无机会可以胜得过大宋神枪了!是以杨再兴不肯与其对决,而是派遣岳雷作战时,孛迭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以兀术子对岳飞子,岂不妙哉!岳雷虽在河东薄有微名,总不致于像杨再兴这么厉害吧?况且岳雷比孛迭小了十余岁,总没有这么丰富的杀戮经验,这一战,孛迭自觉赢面大了许多。
若说两军阵前哪一个对此战极为不满,便是大金国主完颜亮了。
“好个蠢孛迭,若败于岳雷手中,则宋人声势大涨,若是胜了岳雷,还须面对杨再兴,岂有胜算?!”完颜亮心中还有一个极坏的想法没敢深想:“若是孛迭败了,朕要不要提刀上前与这当世神枪放对?!”
此际孛迭毫无保留的一搏已经出手,阵前诸人早没了其他想法,只能屏住呼吸盯住场中等着这一声撞击。
斗大的铁锥如厉隼凌空下击,直撞入岳雷织就的枪花内,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却没有听到任何剧烈的声响,岳家枪如无形无影之物,任那铁锥在枪影间穿过。
但孛迭却自铁链上付来的震荡中知晓,这一锥已经无功:岳家枪在那铁锥上只是轻轻一搭,便将其方向荡向侧旁,以毫厘之差掠过岳雷身畔,看似必中的一锥就此躲过!
岳雷手上一沉,胸口气滞。孛迭这一锥力道之大,仍在自己的估计之上,虽成功挑开,却再难以施展后续的进攻手段,不由暗责自己托大,竟然还留有余力准备在错马之际进袭孛迭。
片刻间二骑错身而过,岳雷手中铁枪明显有一个反扫孛迭的动作。却因速度力道皆不足,毫发之间擦过孛迭后背,后者几无所觉,待二骑再次面对时,距离只在百余步间,彼此怒视,孛迭大吼声中,岳雷沉声一喝。也催马上前,这次两骑不再全速对冲,而是缓速跑动中接近,预备近身厮杀!
这番岳雷不再敢大意了,未虑胜,先虑败,岳家枪身端凝不动。枪尖却幻动无踪,孛迭也不敢再毫无留手地扑击,铁锥抡圆。==?首发??==风声大作,数丈内砂石滚动,尘土飞扬。
“叮!——叮!——当!——当!——叮!……”
极有节奏的轻响在两骑间连连传出。阵前诸人都目眩神驰,只见两骑在数十步内往返进击,恶战不休,金人眼中,孛迭自然占尽优势,将岳雷逼得远远避开,偶尔将岳家枪挑近身来,也被铁锥撞退。杨再兴看得片刻。却欣然捋须微笑。当世使枪大行家眼中,此战又自不同:岳雷看上去虽弱。却已经深得岳家枪法“刚柔并济”地精神,战场之上,胜败往往须酣战许久方能决定,若一昧蛮打,必难持久,每一枪都须将力度使得恰到好处,方可笑到最后。
孛迭眼下有苦自知,手中铁锥数十斤重,不费偌大力气,岂能舞得风车般猛转?这等战法此前从未打过持久战,天下诸国哪有几员这等勇将可在孛迭铁锥下走过三击?
但眼下每一击出去,力度固然不减,体力消耗一分便少一分,岳雷手中铁枪竟若活物,只在铁锥将及身之际,轻轻卸开力道,只轻轻将其荡开,便不再纠缠,而得便时即如恶蛟出渊,近身夺命!孛迭往往不得不全力收回铁锥挡开这可怖的铁枪,才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杨再兴会放心让岳雷出战了。
岳雷虽战场经验远不及孛迭与杨再兴,但枪法出自岳、杨两家真传,兼之年青,后劲源源不断,若一击之下无恙,待缠战片刻,优势渐渐显现,心中大定。
再过数十击,孛迭大感不妙,双臂酸软,锥速开始变慢,***缩小。岳雷立即反应过来,枪势暴涨,攻守易势,但见数丈内尽是枪影,铁锥却如笼中惊鸟,四下扑腾,却哪里冲得出去!
这时已经不消分说了,完颜亮开始暗叫不妙,晓得此战未必能胜了!
“啊!——当!——”
两骑间一声暴喝,众人瞩目时,见岳雷手中铁枪压定铁锥柄处,枪尖深入地面,原来交击之际,枪尖刺入锥链孔内,竟然将偌大铁锥就此钉在地面动弹不得,孛迭以勇力闻名于大金,当下奋力回夺,直胀得满面通红,兀自不能将铁锥夺回,只听得一声大响,竟然将铁链拉断,几乎从马背上跌下,岳雷大喜,拔枪便刺,孛迭将手中铁链胡乱抛出,挡得一挡,乘隙往本阵便逃。岳雷追得两步,便即勒马止步,毕竟只身匹马,不敢径撞对方大军。首发Junzitang.com
岳雷就此立在两军阵前,高声叫道:“孛迭莫逃,速来受死!”
金军阵前一时间竟无人敢出阵与岳雷对垒,将士纷纷气沮,岳家军则欢声雷动,战鼓齐擂,为岳二爷助威!
完颜亮见此大愤,金刀高举,吼道:“南蛮也敢嚣张,出击!杀了岳南蛮!杀!——”
杨再兴见金军大举动作,完颜亮身后旗号摇动,数万兵马尽数扑来,遂命旗号传令,左右骑军大队见中军旗号,自两翼涌出,岳雷将手中长枪一举,往左侧与本部骑军会合,呐喊声中迎向杀来的金骑。
杨再兴却率中军诸将返回步阵中,连岳飞遗像也随之入阵,任岳家军五万骑与金人苦战。
“杀!——杀!——杀!-
地面剧烈颤动,砂石乱飞,十余万骑军片刻间接近,双方将士挣红的脸都已经可见须发飘动,个个挥兵狂叫,双眼血红。
绍兴十一年以来,宋金之间再没有这等激烈的大战!自拓皋一战之后。双方再无这个层次的较量!但金人近年来在漠北颇与蒙古诸部厮杀,岳家军则新受河东一战洗礼,皆非弱者。
不远处的燕京城轮廓本清晰可见,也因这恶战模糊了起来。
片刻间,看上去规模相差近一倍地两军撞在一起,岳家枪率先破入金人大队中,铁枪到处。金人避之惟恐不及,适才将大金第一勇士杀得落荒而逃,岂是幸致?蔡晋、凌雪峰等也各各嘶吼大叫,奋力厮杀,当年随杨再兴在拓皋破敌之后,这些年来实在憋得太狠了,凹凸于有了用武之地,如何不尽力厮杀一番?
牛皋手中双锏有如风车般转动。白须飘拂,哪里还有半点老态?当面的金人无不骇然相让,却如何躲得开?岳霖紧随其后,一边厮杀,一边小心看觑老牛,免生意外,然手中铁枪却不曾稍缓。纵然尚不及岳雷圆熟,破阵之际却难分高下!
岳家军步阵之内,杨再兴遥观前方骑军苦战。面无表情,只细细把握其中精微变化,开始体会当年岳飞在偃城墙头上的心情。天下命运。全在此战间,而自己绝不能作任何错误的判断!
身后传来一阵清亮高亢地吟唱,激越苍桑,如歌如泣,动人心肺,略一回头间,却见贺兰可汗身侧排了一队身着蒙古盛装的汉子,齐声吟唱。大约是蒙古军战前的常礼。却哪里听得懂,只是汪古部诸骑尽皆肃穆。想来此歌必有深意。
正当此时,对面已经乱作一团的战局稍稍变化,一队近万骑金军突出战阵,径扑步军大阵而来,待稍稍奔近了,方看清正是孛迭为首,大约尽率其所部兵马前来找回场子。
贺兰可汗上前一步,道:“大哥,某率汪古部出击,杀了此贼!”
杨再兴轻轻摇头:“飞蛾投火,不必理会!”
果然,孛迭虽在狂怒之下率部来攻,却在三百步外便为岳家军中弩箭所中,前方冒进地数百骑几乎无一例外,孛迭若非仗着身上盔甲完备,也将不免。待冲至橹盾前面,孛迭将手中不晓得何处抢到的大斧尽力砍下,只听得“笃!”的一声,橹盾裂开,后面却有数根木柱支撑,并未倒下。
孛迭勒马躲过盾后伸出地长斧,在阵前高叫:“杨再兴出来!——”
一阵闷响声中,孛迭所部在阵前倒下的越来越多,步阵却坚如磐石,纵有局部破开,却旋破旋补,再无破绽。孛迭并非蠢才,只酣战片刻便发现不妙,只得奋力返身,率部退开,绕阵而行。可是高林与诸将布下这步阵团圆无缝,哪里有可下手处!
杨再兴见孛迭徒劳无功,丢下千余尸身,只微微摇头,任孛迭率部返杀回骑军战场,自己仍全神关注战阵中酣战的双方骑军大队。
此时骑军大战也已经进入关键时刻。
金人胜在人多,辽东诸部汉子控马极精,远在宋人之上,更兼久谙战阵,对这数万岳家骑军本不甚放在眼里,完颜亮嘶吼大战之际,仍在盘算如何下一步击破岳家军大阵,孛迭尝试之举便是得到了他的许可。但酣战既久,两军仍然缠战一处,绝无半分胜败分明之像,不由得大是惊惶。
原来宋军虽不及金人兵马多,却长在兵甲精良,往往金人一枪刺来,不能将岳家军身上铁甲搠穿,待岳家军将士反砍过去,则将金人连头带甲一齐砍下!泽州府多年来为岳家军打造地上等兵甲已非夏人可及,何况金人铁器犹在夏人之下!五万岳家骑军中,倒有三万余尽着铁甲,金军中却连三千骑也凑不出来么?
金人非不善战,只是兵器屡屡击中宋人,却毫无损伤,而宋人只要反击一中,则非死即伤,这仗还有打头吗?
孛迭擅自分兵之举,将岳雷等压力减少三成,岳家军更显得势不可挡,若非孛迭败退回骑军主战场,支援了金军大队,只怕此刻胜败已分!
“大哥!是时候了!”贺兰可汗忍不住大叫起来。
纵然适才不晓得杨再兴为何不理会孛迭,现在他也明白过来,步阵内的骑兵等的是最佳地出击时刻!而对面混战之中地局势再不分明,也可以看得出来,金人实将岳家军无可奈何,两边的伤损比绝对在一比五以上!
只是岳雷等率部出击已经大半个时辰,再不出击,就不怕身着铁甲地岳家骑军久战之下成了疲兵么?
杨再兴手心汗出,忍了又忍,贺兰可汗所言,恰是他心中所想,如何不肯出击?但等来等去,就是要等到金人败迹已显的时候,眼下却还不是最佳时机!
“传令!——”杨再兴终于忍不下去:“出击!”
旗官手中号旗挥动,步阵正前方分开一条大道,帅旗动处,杨再兴与贺兰可汗各率万骑狂涌而出,步阵随后在背后封死。
“杀!——”
铁流涌动,刀枪如林,这两万精骑恰在战局最关键的时候,撞向缠战一团的主战场!
马蹄击地声雷动,战场中的十余万人注意力纷纷被这巨大地动静惊醒,虽在厮杀之中,仍不由得注目一瞥。
“杨再兴!”
“大宋神枪来了!”
“相爷出击!杨相出击了!”
“哈哈!杨兄弟也忍不住了么?”牛皋大笑,挥锏将一名金军击落马下。
此际两军正胶着,岂能当得起这队生力军撞入?杨再兴铁枪挥出,前方数丈内无人敢当,尽皆辟易,眼睁睁看着这队兵马冲进来,直直杀向完颜亮大旗所在之处。
金军中有老成者,曾参加过偃城之战,闻得前方一阵乱吼,道是杨再兴已经杀将过来,大骇之下,护着完颜亮大叫:“陛下,可往燕京城上,暂避此贼!”
完颜亮大愤,怒吼声中,挥刀将这劝谏的金将斩落马下,大叫:“待朕去杀了这南蛮!”
众将帅大骇,但见前方铁骑滚滚处,一柄铁枪如入无人之境般杀来,却哪里敢让完颜亮去与他厮杀?当下再无人劝谏,直接拥上前去,将完颜亮挟个密不透风,卷往燕京城去矣!
战太行 第二百七十五章 遗策安天下,浮槎海外游。神往!(大结局)
杨再兴初时实存了杀完颜亮之心,但入阵之后,却见十来里之内尽是乱军厮杀,哪里辩得明方向?虽入战场之际碰巧杀向完颜亮所在,却实实无法辩明其所在,只得遇敌杀敌,将阵中岳家军被困者一一带出,不消片刻,这两万骑如一条巨龙将战阵搅了个大通道出来,才见远远数千骑直奔往燕京城下,原来完颜亮竟然已经逃了!
金主龙旗所在,远远没入燕京城门,让杨再兴喟然兴叹,却哪里追得上!
“金主逃了!完颜亮逃了!”
岳家军中暴发出一阵欢呼,这声音转眼响彻战场,女真骑军诸部清醒过来时,果然发现完颜亮已经不在战场,当下军心摇动,哪里还有再战之能!
高丽、塔塔尔等部兵马率先逃遁,将女真骑军抛在岳家军刀兵之下,便急急窜回燕京城中,战场上的兵马数量逆转,岳家军全面占优,气势大涨,还在场中杀得红了眼的金军不消片刻便死伤惨重,终于返身逃窜,只是当燕京城壕沟外吊桥升起时,尚有近万骑未能入内,被紧随而至的岳家军杀得七零八落,除却最后三四千骑下马而降,其余尽成雪泥中残骸!
完颜亮立在城头,往外看时,心胆俱丧:六万余岳家军在城下各处叫骂,大金国诸部兵马却无侥幸者,九万骑出城,回来的只有不足六万败残之军,此后如何能再与岳家军野战?
“孛迭!孛迭何在!”完颜亮暴怒之下,打算将这大败之罪尽数算在孛迭头上。毕竟两军阵前败给岳雷,乃众目所睹,军心之坏,与其不无关系。稍移时,孛迭果被绑至君前,却屹立不肯屈膝。
“孛迭!可知罪否!汝身忙于丧师,坏朕军心,尚不知耻乎!”完颜亮气极暴喝:“有子如此,完颜宗弼在天之灵如何心安!”
孛迭怒目圆睁。虽羞怒之下,仍嘶吼道:“迪古乃,要杀便杀,怎敢辱及先父!”
完颜亮提刀在手,便要砍下,却略一踌躇,骂道:“将这竖子押入牢中,待击退杨贼之后,再千刀万剐!”
回头四顾,见诸文武皆惊惶不安。强作镇静,吩咐道:“来人,传朕旨意,诸门严防,无使杨再兴有机可乘,速将赵谌等辈押来!”
杨再兴此刻立马城下,远远看着城头上喧嚣,只听得刘问道:“杨相,眼下军心士气正盛,何不即攻城。一举成功!”
四下里,岳家骑军集结整齐,分往燕京诸门处,只待杨再兴一声令下。
“步军撤阵前移,到此门外候命!”杨再兴吩咐下去,旗官号旗挥动处。后方大阵变化。分作八队,连辎重车仗俱移往燕京城下,至申时,天尚未尽晦,已经竖起数十处投石机、箭栅,与城头上箭来箭往,只是未曾进攻城门。
“杨再兴!赵桓诸子在此!速速退兵,保汝储君不死!”南门城头上。金人纵声高叫。虽在兵马移动中,仍清楚地传至城下岳家军耳中。
诸将不敢定夺。遂急急禀与杨再兴,待众将帅尽集城下时,见城头上金人押着二三百宋人,个个哭喊连天,虽看不真切,却可见并非寻常百姓,该是原来上京囚系的大宋皇室贵胄,居中防备森严处,押了三位少年男子,大约该是赵桓的三个儿子。
杨再兴身边围了数十将佐,却个个默然不语。
老杨犹豫片刻,下令道:“着人上前去问:如何晓得便是大宋储君?”
“相爷,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焦急道:“于今之计,何不遣使与金人谈判?”
杨再兴转头对着刘,沉声问道:“临安已经立了太子,若城头上储君也是真地,岳家军该奉谁为主?”
刘无语,此时已经有几名小校跃马上前,对着城头大叫:“金贼休要虚诳,城头上岂是真储君耶!可有证验!”
这话当真有些效用,不消片刻,完颜亮现身城头,长笑道:“杨再兴,闻说汝占了河北,欲杀赵桓诸子,自立为帝,看来不假,如今既不肯退兵,大约是要借朕之手,为汝除后患么?哈哈哈哈,只要汝撤了兵马至河间府,朕自会封汝为宋主,何必这般麻烦,还验甚么真假?”
杨再兴身侧诸将尽皆色变。
这谋逆之名若是安下去,杨再兴纵然占了河北,驱尽金人,又如何在大宋朝洗得清嫌疑?
杨再兴恨得咬碎银牙,纵马而出,对完颜亮戟指骂道:“好个弑兄篡位的奸徒,尚敢诬杨某耶!好教贼子得知,宋国已立太子于临安,圣上有旨,若诸王为贼所挟,不可因此而废恢复大业!”
言毕,伸手自怀中取出一面黄帛,四下展示,这个却恰是当日洪皓鸽书寄来的急件,当中确是道赵桓口谕如此,但如此数十万军中,又有哪个来验看?完颜亮在城头上闻说,心下大沮,晓得杨再兴所言有七八分是真的,只是哪里会服气?当下在城头上大骂:“老匹夫如此无义,竟矫旨欲杀汝储君耶?来人,将这几位宋国储君斩了,全算在杨贼头上!”
当下城头上刀落,哭喊声中,二三百宋室贵胄就此人头落地,城下诸军哗然,个个垂泪痛骂,杨再兴面上黯然,心道:“诸位好走,后世书上看,汝辈本来也没甚好命去争龙廷,如此倒也干净,免至日后南北再兴波澜。”
“传令诸军,务将燕京城牢牢围死,候命攻城!”见城头上杀戮已毕,杨再兴嘶声下令。
是夜,岳家军四下安营。将偌大燕京城围得铁桶相似,一边着营中举哀,悼诸皇子之死,并着人往泽州、临安报丧,鸽书去得更快些,却只发往泽州一处,自然是让洪皓早有准备了。
中军帐内,全无半点声息,数十将帅轻轻将一片薄薄黄帛传阅。待众人都过了手,最后传至杨再兴手中时,才听得老杨喟然长叹:“靖康旧主,本是大宋正统,却不忍见大宋南北鼎立,生灵涂碳,诚为一代明悟之君!完颜亮挟储君而逼退岳家军,必非岳帅九泉之下所愿见,某家率兵到此间,岂能不考虑周全?若是圣上当真不肯舍诸子蒙难。今日之事,诚为难矣!罢罢罢,此战之后,河北稍安,某便赴临安拜阙辞官,免贻后世之讥!”
众将不言,牛皋却忍不住,跳起来骂道:“杨再兴,如何这等没出息!贼子一言恫吓,便沮丧成这等模样!还算甚么大丈夫!临安可是去得的么?老牛便是死。也要死在河北!临安?哼哼,便八抬大轿,咱老牛也不会去那等污浊之地!”
刘一听,面色不愉,斥道:“牛黑子,这等粗鲁!莫害了杨兄弟!”
岳雷起来躬身拱手。道:“杨叔叔不必如此。燕就一战,贼子还高占坚城,未可轻论胜败,便是平了此间,上京贼子也须明年方可跎踏了,其余事务,大可待平定金贼之后再议,此时侄儿一点愚见。请叔叔斟酌。”
杨再兴怃然落座。道:“贤侄这话有理,这便祭过汝父。咱们取下燕京再议!”
当下灵堂大开,岳飞像稳坐灵位前,杨再兴率诸将帅致祭,默祝道:“岳大哥,弟今率诸侄子兄弟,将岳家军困贼酋于燕京,虽黄龙未捣,然河北已复,现欲兴兵马取燕京,大哥在天有灵,庇佑岳家军大胜,克复燕京,他日更直捣黄龙!”
丑时一刻,燕京城内,完颜亮黑着一张脸,与诸文武商议完军事,想起日间之败,恨恨道:“来人,去牢中结果了那厮!嘿嘿,不可让他死得痛快了!——
萧玉率两名悍吏入牢时,孛迭见了,虽已经被打得遍体俱伤,仍跃然而起,将牢牢系在墙内的铁链都拉得山响,痛骂道:“好奸贼!与迪古乃杀了多少完颜氏宗族,如今还敢来害某家么?”
萧玉吓得瑟瑟发抖,连退数步,待见那铁链拴得极牢,这囚徒伤不到自己,才恢复官威,骂道:“作死!蠢奴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莫怪某家手辣,实是汝死罪难逃,圣上吩咐,先令汝受点活罪,来人!”
那两员悍吏闻命,如狼似虎扑入牢内,为首者起脚一踢,正中孛迭下阴,孛迭躲闪不得,痛得长声嗷叫,如虾般卷曲倒地,二卒上前一阵踢打,再就灯下看时,却见其下身渗出血来,四下皆是——原来初时一脚,已经踢破了孛迭阴囊,是以此后皆还手不得。
恰在孛迭长声号叫之际,忽地一声大震,地动山摇,牢中四壁皆掉下尘土来,这般动静远过于孛迭地嘶吼,除了孛迭犹在地上挣命外,其余诸人无不大惊失色。
“快!快看看,是甚么动静!”萧玉面色发白,连声吩咐众人出去察查,岂料不过须臾,又是数声大响,这回连牢房内的墙上都开始剥落,再没有人敢留下,全都往外急逃,只舍了孛迭在那里嚎叫,没人理会。
待出门一看,燕京城南面、西面数处火光大作,只听得四下兵卒乱窜,口中叫嚷:“宋人火炮!好生厉害!”
萧玉急往宫中奔去,却在一迭声雷震之下,连站也站不稳,几被踩倒,忽然惊醒:这时还顾得上什么君臣父子!便是自己的亲娘,大约也不能救了,除了自己地女儿(偏生又不在眼前),当下连滚带跌,着从人抢到一马,往北门逃去,只恐少生双翅,不能飞出城去。
这还算得明白的,城中多的是日间战败之后的骑军,闻说城破,个个惊惶乱窜,军中再也约束不住,满城百姓尽闭门避祸,只听得城中闾巷间蹄声杂乱,不晓得金人为何这等惊慌。
丑时末,南门处喊杀声大作。金人尽喊:“南门已破,宋人进城了!”
萧玉此时已经冲到北门处,却只得叫苦:自城门往内里许,通街挤满了逃窜至此的金人,军民不下数万,挤得水泄不通,有喊马嘶,哪里走得出去,若待南下时。那边厢已经火光烛天,杀声大作,料来岳家军此时已经入城了,怎敢自投罗网,忧心之下,下马往外便挤。
此时听得北门处震天阶响,原来守门军将眼看弹压不住,自家也要出门逃生,便放下吊桥,开了城门。但见城门开处,外面杀声大震,却是四面火光映照下,岳家军不下二三万,将这城门外围死,金军死命往外一冲,顿时在吊桥外撞作一团,非但没有冲出去半个,反而见岳家军步步逼拢,眼看就要踏上吊桥。为首的宋将手中铁枪如风搅海,将吊桥上地金人挑得四下飞坠,眼见不活了。
城头上金兵见了,连忙要将吊桥收起,但桥上沉重,如何收得回来?北门内金人军民大恐。眼看岳家军越来越近。哪里还敢在此久留?当下一阵喊叫,个个四下逃散,纷纷往东、西门而去。萧玉好不容易挤到北门左近,却见众多岳家军将士潮水般涌进来,大悔之下,急急窜入城内闾巷中。
寅末卯初,城中诸处已经涌进大批岳家军,四下搜杀金军残部。南门处一片火光焦痕。城门是被生生炸蹋的,西门城楼也被爆得片瓦不留。只剩下城墙不倒,城门早成了一片碎木屑。完颜亮早在南门破时便晓得大势不妙,急急率部往东门而去,那边果然没甚么爆炸声,只是也如萧玉般被堵住,动弹不得。只是完颜亮没有萧玉那么狼狈,喝令诸军道:“速速开道,拦路者,杀!——”
于是东门之内,岳家军未至,已经自家杀得昏天黑地,金人百姓大呼:“岳家军来了”,一时间反向乱窜者不辩东西,将这东门内更挤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东门处登高一望,也只得叫苦:东门外也不下二三万岳家军,正在那里高声喧哗:“不要走了完颜亮!”
完颜亮在城头大怒:“开城门,与南蛮拼了!”
诸将劝谏,都道:“陛下不可!”
完颜亮怒目四顾,蓦然间抽刀,刀光闪处,将紧随其后呶呶不休的萧裕头颅斩下,吼道:“还不开城门!”
眼看人头在地面乱滚,城头之上哪个还敢违拗?当下听得吊桥声响,城外城内一齐发喊,城门大开,城内近万兵马突地涌出,城外岳家军如潮般涌上,吊桥处顿成修罗地狱!
但这路骑军实是完颜亮身边最为精锐的实力所在,厮杀至天明时,终于自乱军之中脱身出来,面前再没有刀枪并举地乱局,完颜亮长舒了一口气。
“陛下!——”
突然,紧随在完颜亮身侧的大惊叫一声,手指前方。
完颜亮定睛看时,只见前方三百步外,重盾如墙,再往后,长枪巨斧,其后还有强弩巨箭等候。
往左,也是一般如此。
往右,也别无二致。
“完颜亮休逃,快快纳命来!”阵内跃马提枪者,正是岳雷。
完颜亮岂不认得昨日阵前击败孛迭的勇将,大骇之下,进退失措,不晓得应该如何应对。身边诸将见完颜亮举动失常,面面相觑之下,纷纷扭转马头,再往城中杀去,完颜亮也被裹挟而入,或者在城中一片乱局中,还有一线生机。
天明后,杨再兴终于踏入城中,下令四门紧闭,重兵把守,却将十余万兵马散入城中搜索金人余部,务要一举剿灭。岳家军以百人为小队,逐户搜索过去,闾巷中厮杀声屡屡传出,却越来越稀疏,未及晚间,搜杀金人不下四五万,连擒获的金人将士也达到七万余人,尽数驱往城外大营中捆绑安置。
正统的岳家军还好些,只要是放下武器地金人,便一律捆绑俘虏了事,但城中宋民却未必答应,不消杨再兴吩咐,各路义民起自闾巷中,纷纷协助岳家军搜杀。这些在金人治下多年地宋民杀起金人来。远比岳家军手狠得多,当真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金军也罢了,城中本份的女真居民也被杀得十室九空。贺兰可汗所部人手最杂,虽在杨再兴军中着了岳家军衣甲,却哪里管岳家军律法?只要见着金人兵将,一律杀将过去,也不管对方是否反抗。或者手中有无兵器,直将燕京城杀得血满沟渠方罢。
这场清剿直花了四日功夫,才算基本稳妥,待城中一片安静时,已经是绍兴二十二年正月初四了,杨再兴细细清问过去,却没有完颜亮踪影,倒是军中有报,在天牢内找到半死地孛迭,已经只余出的气了。杨再兴慈悲,着人给了他一个痛快,不令多受苦楚。
燕京既破,杨再兴在完颜亮旧殿内将捷报拟好,正待要发鸽书,却听得一阵喧嚣,刘满面喜气进来:“恭喜杨相,贺喜杨相!完颜亮倒底没有逃掉!”杨再兴大喜之下,忙问详情,原来刘负责军中俘虏照管。每日金俘以千人一队,依次进食,但其中一人进食时,其余金人纷纷避让,还赶着为其添加食物,初时尚无人注意。后来有眼尖地岳家军小校大是讶异。晓得其中有问题,遂上前将这名金人押出。谁料此人竟然敢出手抢夺兵器,便要作乱,只是众军围得极牢,哪里容得他嚣张?不消片刻,便已擒下,不待细审,其人便称:“朕便是大金国主。可令杨再兴来见朕!”
众将轰然大笑。刘吩咐再将这大金国主绑得严实,着人看守好了。才入杨再兴处报喜。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临安城中金吾不禁,近日连番佳音,岳家军在河北势如破竹,燕京之战想来已经爆发,完颜亮光得性命了未?宋人便在赏灯之际,议论的也不离此事,今年许多巧匠所作灯上图画,便是“岳家军大破金贼,杨铁枪收复河山”等回目,往往引得采声一片。
秦桧府上,秦埙匆匆入内,高声叫道:“快!快关了门!”
府中佣仆早逃了大半,近来夜间竟然有人在门是贴封条,上书:“国贼秦桧之冢”,惊得秦府众人夜不能安睡,今日秦埙赴大内候差,却中途狂奔而回,料来更无好消息。
“孩儿,何事这般慌张?”秦桧寝室外,王氏匆匆迎出来,秦桧这几日将息得不错,总算有了些起色,却总是在半夜里噫语,连呼“岳飞”不止,令王氏惊惶不安,眼下秦桧正为城中喧嚣所惊动,起身饮水,王氏却听得秦埙在外叫嚷,忙出外阻止。
“金主被俘了!完颜亮被杨再兴生擒!”秦埙喘气叫道:“今日圣上得密报,在宫中大庆,虽不令宣之于外,却已经遍传宫中,都晓得金主成擒,金人再不能为祸矣!”
话才落音,听得内里一声嘶吼,二人忙入内看时,秦桧已经摔落椅下,手扼咽喉,口中已经不能发声,秦埙连忙扶起,才抬到床上,便听得秦桧口中“嗬嗬”连声,双眼圆睁,片刻之间,突然伸手指着门外,喉中“咯”的一声,就此咽气!
秦埙母子呼天抢地大哭,门外诸仆稍稍犹豫,便各自散去,不消一时,府中乱成一团,却是个个争抢东西,争吵不休,秦埙大怒之下,提刀在府内四下恐吓:“哪个敢抢东西!”诸仆惊得四散而逃,却再无人敢留在此间。
次日赵构得知,也不令人来存问,却召赵入福宁殿,将秦埙所进奏折抛在案上,问道:“太子可晓得此事?秦桧夜来丧命,其子奏请朝廷封号,以太子之意,当如何处置才好?”
赵闻秦桧之死,一脸的不屑,却恭谨答道:“父皇必有主张,哪里轮到儿臣置喙?”
赵构一笑:“太子不必谦逊,朕既然召太子来,便是要听听太子的主意,如今金主已经被杨再兴所擒,大宋天下尽复旧观,朕已经不必虑及上京掣肘,太子只管畅所欲言便是。”
赵这才沉吟道:“父皇,儿臣以为,秦桧父子皆等闲尔,历年来作威作福,所积之罪岂在少处?只须略寻一二不是,莫说封赏可免,只怕还须追夺其旧爵。儿臣所虑者。却在燕京!夜来闻说杨再兴与岳家诸子,不但尽复河北江山,迎还旧主,更生擒完颜亮,此功之大,终大宋一朝,未有过之者,怕不在郭玢阳之下,大宋朝如何分封方才妥当?若举动不当。令其心生不满,只怕河北未易安,与在金人手中何异!”
赵构这才露出一丝赞赏之意,赞道:“太子此言,方见得不负历年来朕用心良苦!果然有些见地,若按大宋朝旧例,当召入京中,以三师之位封之,然不可再拥兵数十万,远离朝廷中枢所在。然杨再兴并非岳飞可比。只怕未必召得来临安。何况其麾下兵马,多服膺其统帅,若然生变,只怕不必杨再兴在军中方可,此外还有泽州三皇兄处主意未明,朕若有举动失当处,谁能料定开封会否再迎旧主?太子既然有虑及此,大约也有主意了,不妨奏来,朕无有不从。”
赵:“儿臣不敢!父皇明见万里。儿臣所虑者早在父皇算中,以儿臣所见,不妨暂以河北委治于杨再兴,只要靖康帝一日未崩,临安诏旨便不河北上!靖康帝诸子已经尽为完颜亮所杀,料无所顾之忧。三师虚位。遥封之亦不妨。如此既不必逼杨再兴南下,且安其心,也示国朝恩重,天下咸服,杨再兴更无作反之由!”
赵构叹道:“天下本已不在朕所虑中,太子能有这等见识,远胜万里江山!罢罢罢,朕在位日久。却无能北上恢复。却令一逃臣完毕此功!虽天下人不言,难道后世无人讥笑么?太子着人预备禅位诏吧。秦桧之事,待太子登基之日,一并处置。杨再兴封赏之事,不能再等,朕这便下旨!”
赵大是惊惶,急急下跪奏道:“儿臣愚昧,所奏不称旨处,请父皇责罚处置,万万不敢奉此旨!”
赵构长声大笑:“吾儿好生照看大宋江山吧!朕于乱世中扶起半壁社稷,总算已经安定下来,也乘此时好生歇息一番,秦桧府上园林不错,尤胜宫中,便留予朕贻老,也不枉朕纵容他这许多年,嘿嘿,杨再兴,朕当年还是小瞧了此子啊!谁料到朕每一步皆被杨再兴逼迫,不得不为啊!”
说到后来,语中苍凉之意越来越深,赵再不敢出言忤对。
这番安排,次日渐渐传出,临安城中一片波澜,东宫之中人如潮涌,都想占个好位置。但临安数鸽飞起,却将这消息星夜传往泽州。
洪皓看到鸽书,是五天以后地事。
“秦桧死了!可惜!尚不曾明正其罪!”这是让洪皓拍案而起地第一件事。
“天子将禅位?好生奇怪!”看到第二条消息,连洪皓也失色:“天下初定,正当盛时,如何这般急流勇退?”
其余消息则不算意外了,杨再兴继领行台尚书省事之外,更加封太傅,许入朝不拜,奉旧主于河北治事,终靖康帝一世,临安不另委河北官吏,许靖康帝颁诏于河北。只是书不未提及岳家罪名结果如何,洪皓也自纳闷:“秦桧既死,岳家诸子立下如此大功,如何连岳飞之罪尚不曾赦免?”
再过五日,杨再兴得洪皓鸽书,摇头叹道:“赵构倒躲得干净,将这包袱丢给新主,看来也是个死不认错地主子,赵当年得岳飞大力拥戴,安能不为岳飞昭雪?嘿嘿,好主意!”
同时也得到大同府消息,萧好胡着人到岳家军中请降,任得敬却乘机卖乖,来书问道:“某奉夏主之命,牵制大同贼军,近者闻已出降,料无须夏国襄助,此后作何行止,还请杨相示下!”
刘与岳雷等百思不解,问杨再兴道:“任得敬率兵出战,却不曾交兵,又请教行止,难道他不听夏主吩咐,反听杨相谕旨?”
杨再兴揽笔回书:“西平公志存高远,威震夏国,今既筹谋详熟,自可行事,不必相询,然大宋旧土,还须尽复旧观,料不劳某往返而定!”
书付驿吏而去,方笑答:“任得敬久有篡位之心,不过借此机会将夏国精兵尽数带出,待时反扑国内罢了,早年间屡屡往泽州买铁。正是为此,夏主兴替,与宋何干,只是当年不合与金人共分河西州县,今合归还旧土,夏国之乱,数年内不可得安,于大宋实有百利而无一害,且由他去!”
刘等方才明白任得敬所为何来。
燕京既平。杨再兴大会诸将,席间畅饮之际,举杯道:“众位英雄,数年来随某家辛苦,今日幸得岳帅英灵庇佑,河北尽复,然自燕京以北,大定府至上京,贼军尚不在少处,待冰雪消融。便须用命,且满饮此杯,待直捣黄龙,再与诸君痛饮尔!”
席间诸将高呼呐喊,纷纷道:“誓随杨相北伐上京!直捣黄龙!”
席散后,杨再兴却召贺兰可汗留下,在书房中私下嘱道:“可汗如今可明白为兄之意么?蒙古诸部与金人间有宿仇,此间战罢,忽图刺必要往上京寻仇,金人主力尽失。能够得保上京不失已经不易,而忽图刺所部年前大败于完颜亮之手,也颇伤元气。此渔翁得利之时矣!为兄这便向泽州靖康帝请旨,封可汗为东胜州节度使,即刻往大同收编萧好胡麾下兵马,以之西向。乘蒙古与金国余部厮杀。越夏国而入西辽,彼处地方数万里,不在中土规模之下,只是地广人稀,兵马远不及中土规模,料来以大同做后方,率三万精兵去,即可荡平。若有何难处。即以鸽书报至泽州,为兄当令岳家兄弟率部以援。待平辽之后,便往北将金帐夺下,以兄所料,那时金人早该势穷,也是为兄率部取上京之时矣!”
贺兰可汗听得惶惧不安,跪下道:“弟一身所有,尽是兄长所赐,如此宏图大业,非帝王之功业乎?弟岂敢窃居?万请兄长收回成命,亲率大军,以成此大业,弟却不敢担此重任,怕有负兄长所托!”
杨再兴笑道:“可汗如此谦逊耶?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若是河北诸子,此事惊世骇俗,为兄还不敢以此相嘱。如今在汪古部,可汗与帝王何异?是以托此重任,然兄与弟有一言相嘱:终可汗及子孙为王之世,不许以兵马凌于大宋,若有违此誓,人神共殛之!杨某若仍未死,但有一口残喘,必擒可汗至临安问罪,这话可当得么?”
最后数语,令贺兰可汗大恐,叩地道:“弟若有违此誓,死后魂灵不入轮回!后辈儿孙,当立金匮以藏!”
杨再兴哈哈大笑,将贺兰可汗扶起,取下书架上一卷轴,徐徐展开。贺兰可汗注目看时,只见曲线萦绕,极为精致。
“可汗晓得这是甚么?”杨再兴笑问,见贺兰可汗木然不解,才指着上面右下一块:“这便是大宋!”
贺兰可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兄长当真是天人,这等图形自何处得来?如此见识,天下间别无第二个!”
杨再兴沉声道:“正是如此,此图天下间只有可汗与为兄看到过,此去西域,万里之外,还有国家无数,皆方圆不过千里大小,若可汗有意,皆取之可矣,只是人生有限,未必尽如人意,异日倦怠之时,亦可罢手。兄便以此图付予弟,图上这句话,弟当牢记:灭国易,治国难!所过之处,杀戮易,要安定却难,如何方能灭国之后,长治久安,赖弟细谋之!”
贺兰可汗两眼放光,轻轻将图收入怀中:“不劳兄长费心,他日攻灭一国,便向泽州求取一批官员前往,委以治国之事,以兄长在泽州规模,难道还无英才可用么?”
二人对视一笑,击掌而别。
春草方生之际,贺兰可汗接掌大同府,筹划西进之事,并向克烈部求兵马,古儿汗权衡之下,晓得克烈部实力已经远不及汪古部,虽名为求援,实不容其不允,只得率克烈部四千精锐前来听命,连忽图刺令其北上攻塔塔尔也不去了。
而任得敬果然心领神会,率部攻回国内,是时已经荡平夏国大部,国主李仁孝被擒,任得敬不忍即杀之,着人押至泽州,请杨再兴发落,杨再兴闻讯失笑:“这老匹夫好生惫懒,将这难题交与某家!”随即吩咐人将李仁孝好生管待,就随洪皓治理州事,居然干得极是卖力。连洪皓也赞不绝口。
唐、邓、蔡诸州,及京兆府、凤翔等州金军,闻说国主已经在杨再兴手中,待杨再兴遣一介之使至,无不望风而降,尽入河北治下,江淮间宋军与岳家军各辖其境,绝无事端。杨再兴也遣重兵将完颜亮押至淮上,交与淮南的宋军。并吩咐王兰在水师登岸便利处兴建码头。称为“津门”!
四月初八日,赵接掌大位,登基之后,随即将秦桧满门问罪,生者流放岭南,永不录用,秦桧其时已经入葬,诏令发墓鞭尸,临安居民观者如堵,待官兵散去。秦桧连骨屑也没能剩下半点。赵改元“隆兴”,一则庆国运昌隆,二者还为纪杨再兴功劳,使万代之下,皆晓得这国运来源于一个叫杨再兴的功臣!
五月,诏尽复岳帅旧职,加封鄂王、太子少保,其诸子皆进爵,欲诏其满门返临安,住回已经改为太学地岳府内。岳李氏力辞之下,许往河北随岳雷(其时已是开封府尹、江淮节度使)安置。
隆肖二年五月,杨再兴力谏之下,靖康帝欣然往燕京新殿,改称燕京为“北京”,开封府则大力修整。只待靖康帝贺崩后。请隆兴帝还归旧都,靖康帝也是听杨再兴所言,晓得若当真还都开封,久后只怕生变,倒不如至北京安生些,避了许多嫌疑。
让杨再兴头痛的大事,却是自家地两个小子。
“不!俺不让皇上走!皇上,请下旨不上北京好么?皇上去了。哪个陪怀南?”杨怀南在泽州行宫内大哭大嚷。死死揪住靖康帝龙袍,闹得一殿之内。好不尴尬!原来靖康帝与柔福兄妹情深,爱屋及乌之下,对这外甥宠得不得了,加上诸子尽丧,一时将怀南视如己出,连柔福有时呵责,都被靖康帝拦下,洪皓常在府上教导怀南,君臣父子观念深入头脑,这时便用上了,只道靖康帝下旨,杨再兴也不敢违拗,哪晓得大人是如何作主地?
杨致远却是武生性子,平日里练枪法时候多,读书时候少,听怀南大哭,一把揪过去,责骂道:“皇上自有主意,哪轮得到小孩子家出头?哼,当真还小么?”
其实二人也不过相差了一岁多,只是性子差异极大,杨致远身材魁梧,性格直率许多,看上去比这弟弟老成一大半,杨再兴不在家的时候多,有欠教导,长兄当父,居然还有些模样。柔福与靖康帝听得有趣,都不觉失笑。
只是怀南性子也颇执拗,虽被兄长拉开,不敢相强,仍喃喃道:“不!怀南不要皇上去北京!怀南要跟着皇上!”
杨再兴恰在此时入内,见过靖康帝后,拉过怀南,道:“孩儿莫哭,要随皇上去北京么?好!咱全家都去!”
柔福与怀南大喜,柔福惊道:“相公,可是真地?”
杨再兴笑着点头:“圣上移驾北京,臣等怎敢不随驾护卫?”
一时满殿皆欢!
五月底,泽州府车驾数百出城,数万百姓出城相送,靖康帝等依依不舍而去。怀南在龙辇上与靖康帝作陪,时时逗得靖康帝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杨致远却骑马跟在杨再兴左右,抱怨道:“怀南也时时练枪,怎么是个女儿家性子?哼,男儿当提枪跃马,像父亲一般开创基业,岂能在圣上面前卖乖?没出息!”
杨再兴莞尔,却不置可否。
隆兴三年正月,北京城外雪覆千里,人迹稀疏,其时北伐大军早已经还京,金人立了完颜亮幼子为帝,却由皇后徒单氏垂帘,下国书祈为藩邦,而宋军也为上京偏远,难于攻取,接受此书,许其照旧建国于上京,若蒙古来攻时,还可稍加援助,却只限于钱粮之类,绝不出兵马,同时要求其每年进供上好山参千斤,貂皮万张。金人能够苟存已经万幸,哪里敢拒却?遂与蒙古互相攻伐不休,只不敢再作南下打算。三月间,临安一班儒臣上书,道完颜亮在临安狱中经年,该当处斩,不可迁延过久,隆兴帝慨然许之,谁料完颜亮斩讫,临安竟有流言,道是当年完颜亮曾与杨再兴有约,杀靖康帝诸子,再占河北称帝!
此言沸沸扬扬,不可歇止,竟有大胆臣子提出,奏请诏杨再兴南下临安问清事实真假。
北京诸人闻讯,痛骂不已,岳李氏在开封疾封书往北京,极言不可往临安,靖康帝召杨再兴入宫问道:“少傅可有何难言处?倘须朕字付临安,绝无难处!”
杨再兴苦笑道:“陛下,流言止于智者,不在人言,在有人肯听否,若隆兴帝不听之,臣何惧之有?”
五月里,隆兴帝果然下一诏,令天下止谤,谓绝无此事,杨卿忠义无双,天下皆知,敢再议者,必处重罪!
此时杨再兴方晓得什么叫越抹越黑,临安虽上书言事地臣子不再有了,传言反而更盛,都道杨再兴挟天下兵威,令临安隆兴帝不得不出面为其遮掩!
七月,杨再兴召心腹诸将入府,酒酣之际,慨然道:“诸兄弟,为兄累于王事久矣,今欲暂歇,往海外一游,可有愿意随行地?”
众将哗然,虽不能尽知其详,却个个相劝,都力阻其逊退之举,然杨再兴主意一定,再难更改,一时间应者如潮,都道愿意出海相随。靖康帝闻讯,出宫往杨府苦劝,道:“杨卿一旦舍朕而去,如何让朕心安,朕宁可禅位予爱卿,亦不愿见卿游于海外!”
杨再兴以头叩地,慨然流泪道:“陛下,臣愚昧不堪,不能治国事,然此事实为臣一点私志,愿陛下莫相强!”
靖康帝不忍,号泣而去。
七月间,杨再兴辞了诸般职务,率家小出海,王兰、高林等誓死相随,柔福在宫中与靖康帝哭了两日方别,但怀南却不肯离去,死活要与皇上同住,杨再兴无奈,道:“孩儿既然如此,便交与皇上管束,异日好生跟洪先生学为人之道,勿坏某家门可矣!”
洪皓其时已经领北京相位,慨然允诺,只有柔福大一场,不肯将怀南舍下,却又身不由己,只得随杨再兴赴津门码头上船去了。
数年之后,鸽书传来,王兰、高林、阮漓等率怀南市舶司水军三万,战船数百艘,携河北及流求中土百姓数万,历经艰难,途中经过黑股之国,无边之洋,到了一处大陆地,其景美不胜收,绝无人烟,杨再兴遂命其名为“美洲”,已经安家于彼,无征徭之累,开支散叶,极是安乐!
洪皓与靖康帝阅罢,各自感慨万端。
百年之后,汪古国跨地数万里,疆域到了杨再兴早年曾经过地黑股之国,始知其为荒蛮之地,北上所谓欧罗巴者,皆弱小不堪之国,贺兰可汗后人拥兵数十万,几乎无一抗手,但始终遵杨再兴与贺兰可汗之诺言,不敢与宋国争一寸土地。蒙古与金人相拼,六七十年间精华尽丧,遂为汪古国所占,尽入其版图矣。
其时令汪古国惶惧者,闻说西方海外有美洲之国,国主姓杨,国中精于奇技淫巧,人才无数,殆非人力所能胜者,偶有舟楫与宋国往来,所携奇物非人力所能为,料来必为杨再兴之后,若汪古国敢犯大宋,只怕未必无人可制!
大宋连易国主,却是越来越富,贩夫走卒之徒,皆着金戴银,国中千万巨富所在皆是。姚、李等富姓累世发达,富可敌国!大宋朝早已经迁都开封,河北兵马累世属岳氏所辖,诚为大宋第一元戎世家,忠勇无双,只留了北京一府,却是杨怀南子孙所治,再无人敢去侵占。
后有传说,道是杨再兴并非凡人,后登天界,坐化前曾留“天书”数册,教化其国中,文明之兴盛,天下无可伦比,宋国有人得此信于美洲前来地商贩,无不神往,只是海路迢迢,只能令人心向往之,却难以企及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