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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驴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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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奖文学经典:小毛驴与我(选载)

这是一部感动了无数成人,更受到世界不同肤色孩子们喜爱的诺贝尔奖文学经典!与《小王子》、《夏洛的网》齐名,继《圣经》、《唐吉轲德》之后,西班牙语世界最受欢迎的作品!它娓娓道来的是作者与一头小毛驴齿唇相依的真实感情。小毛驴普儿躯体娇小,全身毛茸滑溜,聪明可爱,体贴又有耐性,是许多孩童的玩伴,也是作者的知已。他们相依为命,一同走过美丽的原野、村庄、山岗、教堂、大街、小巷……走过诗人的故乡——西班牙韦尔瓦省的摩格尔。这是一组西班牙南方的风情画,也是献给普儿的一首长长的抒情诗。

团结出版社 出版 作者:[西班牙]希梅内斯



/* 标题 */
小毛驴与我

/* 目录 */
余光中:最後的牧歌(1)
余光中:最後的牧歌(2)
余光中:最後的牧歌(3)
出版说明(1)
出版说明(2)
普儿
白蝴蝶
黄昏里的游戏
日蚀
寒意
小学
疯子
犹大
晚祷钟声
墓地

燕子
厩厉
合马
对街的房子
白痴小孩

嫣红的风景
鹦鹉
归来
屋顶阳台
荷西神父
春天
水窖
癞狗
四月的牧歌
金丝雀飞了
魔鬼
自由
恋人
三个老妇人
小拉车
面包
可洛那的松树
达尔朋
男孩与水
友情
摇篮曲
患肺痨病的小女孩
露西渥圣母的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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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最後的牧歌(1)

  希美内思的《小毛驴与我》

  l

  凡去过西班牙的旅客,该会发现该国的元首,不论是佛朗哥元帅或是璜?卡洛斯国王,只浮雕於硬币,不显形於钞票。西班牙钞票上的人头多是文艺名家:一百元(peseta)钞票上是

作曲家法雅,一千元上面的是小说家加尔多斯,二干元的钞票是红色,上面的头像则是诗人希美内思,背面还有他手写的三行诗句。

  希美内思是著名的现代诗人,曾获一九五六年的诺贝尔奖,但最受一般读者欢迎的作品,却是这本极短小品的文集《小毛驴与我》。

  这本羽量级的绝妙小品,原名P1ateroyYo,如果直译《普拉代洛与我》,下但贴近原文发音,而且保留了两个。的押韵。如果意译《普拉逗乐与我》也末始不可,当然俗气了些。西班牙文里,plata是银,platero原意是银匠,所以本书也不妨意译《银儿与我》,可是不明原委的读者就会茫然了。希美内思在书中并未强调这小毛驴名字的原意,只是在它出场的第一篇末句说:“不单是铁,也是水银。”英译本的“水银”是quicksilver,正奸暗示“银儿”奔得多快,真是绝招。

  不过林译的书名点题明确,有乡土风味,尤其是西班牙的乡土。西班牙的文艺里,最生动的动物该推牛马了:毕卡索的蛮牛、魔牛与瘦马,塞万提斯的洛西南代(Rocinante)都给人深刻的印象。毕卡索在牛马之外还喜欢画羊,驴则绝少著笔。

  但是安达露西亚穷乡野径上的驴夫(mulateru),却是西班牙最饶江湖气息的人物。十五年前,我从格拉纳达开车去地中海岸的马拉加,就常见谷底的窄道上,宽边草帽半遮的村民跨著一头蹇驴,载著满袋重负,一路曲折攀上坡来。有时路过小镇,更在街上遇见市井艺人歇下驴车,招呼孩童看西洋镜,像本书第四十二篇所述那样。

  无论中西民俗都惯称驴性笨拙、顽固。其实驴子负重耐久,眼神在寂寞与忧郁中含著温柔,另有一种可爱,所以一九九二年我登长城之後,就写过一首短诗,也叫。

  希美内思宠爱的这头普儿,伶俐活泼,善体人意,不但群童喜欢,羊和狗也乐与嬉戏。诗人这样描写:“长得娇小,毛茸茸,滑溜溜,摸起来软绵绵,简直像一团棉花……我轻唤:

  “普儿?”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来,仿佛满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躂躂声里。”

  诗人不仅将小毛驴当做宠物,更将它当做友伴,引为知己,不仅良辰美景与它同享,甚至内心的种种感想也向它倾诉。在一百零七篇的小品里,我们看不见诗人有什么人间的知己,在普儿的经常伴随之中,益发显得诗人独来独往的寂寞。

  在一篇中希美内思大作翻案文章:“可怜的驴子!你那么美好、尊贵、机敏!大家应该把好人叫做‘驴子’,把坏驴子叫做‘人’才对。你聪明绝顶,是老人与小孩、溪流与蝴蝶、太阳与狗儿、花朵与月亮的好朋友:这么有耐性而体贴、忧郁又可爱,是草原里的马尔可斯?奥里留斯。普儿的确了解我的心思,凝视著我,发亮的大眼睛温驯而坚定,一颗小太阳在眼珠凸圆的黑色小天空里闪烁。”

  最後普儿死了,不是老死,也非病死,而是吃了有毒的草根。从死亡到探坟,到祝福普儿在天之灵,本书最後五篇组成了一串安魂曲。《小毛驴与我》始于牧歌,终于挽歌。

  本书也并非纯粹的牧歌。书中的田园以西班牙西南一角、接近葡萄牙边境、滨临大西洋的地区为背景,俗称“光辉海岸”(Costa de la Luz)。书中所谓的海,其实是大西洋。莫格尔

  (Moguer)是一个很小的镇,隔著彩河(Rio Tinto)与维尔巴(Huelva)相望。维尔巴却是个大城,人口四十万。

  这一百多篇小品很少叙事,多为抒情,往往始於写景,转而造境,由实入虚,臻於虚实相生的情境:所以读来近于诗,有人甚至称为散文诗。其中场景多在莫格尔镇四郊,少在市内,也绝少描写群众场面,甚至在节庆佳日,也是一人一驴,远离市并的尘嚣:所以写到诗人笔下,每多静观遐想之趣,抒情之中寓有沉思。例如里这一段:

  普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普儿的经常伴随之中,益发显得诗人独来独往的寂寞。

  在《驴学》一篇中希美内思大作翻案文章:“可怜的驴子!你那么美好、尊贵、机敏!大家应该把好人叫做‘驴子’,把坏驴子叫做‘人’才对。你聪明绝顶,是老人与小孩、溪流与蝴蝶、太阳与狗儿、花朵与月亮的好朋友:这么有耐性而体贴、忧郁又可爱,是草原里的马尔可斯?奥里留斯。普儿的确了解我的心思,凝视著我,发亮的大眼睛温驯而坚定,一颗小太阳在眼珠凸圆的黑色小天空里闪烁。”

  最後普儿死了,不是老死,也非病死,而是吃了有毒的草根。从死亡到探坟,到祝福普儿在天之灵,本书最後五篇组成了一串安魂曲。《小毛驴与我》始于牧歌,终于挽歌。

  本书也并非纯粹的牧歌。书中的田园以西班牙西南一角、接近葡萄牙边境、滨临大西洋的地区为背景,俗称“光辉海岸”(Costa de la Luz)。书中所谓的海,其实是大西洋。莫格尔 (Moguer)是一个很小的镇,隔著彩河(Rio Tinto)与维尔巴 (Huelva)相望。维尔巴却是个大城,人口四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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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最後的牧歌(2)

  这一百多篇小品很少叙事,多为抒情,往往始於写景,转而造境,由实入虚,臻於虚实相生的情境:所以读来近于诗,有人甚至称为散文诗。其中场景多在莫格尔镇四郊,少在市内,也绝少描写群众场面,甚至在节庆佳日,也是一人一驴,远离市并的尘嚣:所以写到诗人笔下,每多静观遐想之趣,抒情之中寓有沉思。例如里这一段:

  普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来,纵追溪水,把月亮踏成

碎片。看起来好像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

  又如里的这两句:

  早晨明朗而洁净,蓝得通透。附近松树林传来一片喜悦轻快的乌鸣,温柔的金色海风吹绉整片树梢,风中的歌声时近时远却留连不去。

  书中最美的段落都洋溢诗的抒情,不是描写生动,便是想像不凡。但是另有一些篇章,例如《小拉车》,其美不在片段的文字,而在弥漫全篇的人情,就难以句摘了。

  《小毛驴与我》的各篇也并非清一色的诗情画意,赏心乐事,留连风光。此书发表于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之间,正值一次大战,作者却无意描写战争,为历史作注脚。他要印证的是自然与人性之常态,而非历史之变局。他也观照安达露西亚的乡野生活,但笔下出现的多为白痴小孩、肺病女童、西洋镜老人一类的小人物,充其量也下过荷西神父、达尔朋医生的阶层,其中还夹杂著吉普赛一类的边缘人,场合有时温馨,有时却也令人不安。可以说此书写景往往唯美,写人却相当入世。

  当时希美内思才三十多岁,在书中虽然也有时引经据典,援用莎上比亚或洪沙的名句,但写到《小毛驴与我》的那个“我”时,却以老人的形像出场。

  2

  四十多年前,由於希美内思获颁诺贝尔奖,台湾曾经出现

  《小毛驴与我》的中译本,想必也是从英译本转译。我没有读过那本旧译,不知译得如何,但是林为正的这本新译,信实可靠,译笔雅洁,我愿向读者力荐。译者当年在中山大学外文研究所的硕士论文,是吴尔芙夫人短篇小说的中译与评介,由我指导。他的译笔相当细致,也发表过新诗创作:近年来一直没有放下译笔,从这本《小毛驴与我》的中译看来,功力也颇有长进。且看一篇的末段:

  我让她骑著普儿出来透透气。一路上削瘦、垂死的脸上睁大了乌黑的眼睛,露出雪白牙齿,笑得多开心。妇人都跑列门口看我们走过。普儿放慢脚步,彷佛知道背上驮的是栗脆弱的玻璃百合。兴奋和喜悦改变了小女孩的容貌,配上一身纯白的衣裳,看起来就像路过小镇超往南方的天使。

  (I offered her Platero so that she might have a little outing. What laughter came from her sharp deathlike face, all black eyes and white teeth, as she rode him! The women came out to the door-ways to watch us go by. Platero would walk slowly, as if he knew that he carried on his back a fragile glass lily. Transfigured by fever and joy, the child looked in her pure white clothes like an angel entering the town on her way to the south- ern sky.)

  这一段化腐朽为神奇,真是希美内思笔下的美文,但看英译已经十分精采,中译也不示弱。第一句是上佳意译,简洁而且自然。第二句把as she rodehim译成“一路上”,也是巧妙的意译,同时把它从句末到句首,也有必要。第三句的“走过”并没有错:但可以想像,“我”随行於侧或牵驴於前,固然是走,女主角却是骑在驴背,下能算走,所以不如改成“路过”。如此一来,後文把entering the town译成“路过小镇”,也就前後呼应了。末句把Transfigured by fever and joy译成“兴奋与喜悦改变了小女孩的容貌”,也很不错,只是长了一点,而且trans- figure还有“改得更好”的意思。句末的on her way to the southern sky译成“赶往南方”,大致上也已称职了:不过sky是呼应“天使”的,强调病人超凡人圣,焕然一新,白衣飘举,直欲飞去,所以不应省略。也许末句可以稍加调整如下,不知译者以为如何:

  小女孩因兴奋和喜悦而焕然改观,再配上一身纯白的衣

  裳,看起来就像路过小镇赶赴南方云空的天使。

  本书有不少地方意译得相当巧妙,但也有一些地方,正是诗意所寄,却要直译才能奏功。例如的第二句The cicada is sawing away at some pine,for ever hidden.译成“蝉一直藏

  匿在松树里鸣叫叫sawing在此有特殊的听觉效果,不宜泛泛

  译成“鸣叫”,可以迳译“锯木”。又如的第三句Moguer

  is like a wineglass of clear heavy crystal which, the whole year long, beneath the round of blue sky, awaits its golden wine.译成『莫格尔像一只厚重的透明水晶杯,终年在圆顶苍穹下等待玉液琼浆叫Golden wine其实应该直译,因为後文至少有三处把它跟阳光联想在一起;同时,“玉液琼浆”乃习用的成语,也失之泛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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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最後的牧歌(3)

  但是在一篇里,画面是孩子们正在晚餐:The little girls were eating like women; the boys were talking like men. In the background, nursing a baby boy, the beautiful young blond mother was watching them with a smile.译文是“小女孩像妇人一样吃饭;小男孩像男人一样交谈。在背景里,年轻貌美的金发母亲给一个男婴喂奶,含笑眷顾他们。”此地“在背景里”却嫌太过直译,下合中文常态,下妨改成“在一旁”或“在背後”。此外,即使不计吃奶的婴儿,房里至少也有四个孩子,译文里却似乎只有两个:在这种

情况,“小女孩”和“小男孩”後面各加一个“们”字乃有必要。

  英文的名词常用多数,中译有时可以不理会,有时却应加处理。例如一篇的末段有这么一句:Clear afternoons of autumn in Moguer!译文是“好个莫格尔秋日晴朗的下午!”好像说的是某一个下午而已,但是此地的afternoons却是多数,如果译成“莫格尔秋晴的下午总是如此!”当较合乎原意。

  以上举例分析,只在说明译事欲求其精,永无止境。除了少数可以挑剔的瑕疵,林译的这本《小毛驴与我》实在是相当称职而时见妙趣的译文。读者若能中英对照细读,必当获益不浅。林译本遇有西班牙的专有名词,译音例皆正确,足见用功之勤。真希望有一天林为正能此照希美内思的原文,修订出一个更完美的直接译本来。

  二OOO年八月於康州威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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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版说明(1)

  《小毛驴与我》是195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品,以散文诗的形式描写作者骑著小毛驴在乡间漫游的感触和见闻。这部作品大约三四十年前就有中文节译本,简洁朴实的译文也曾感动、启迪过一些青年的文学心灵。我读外文系时,班上同学李泳泉、锺明德都很喜欢这本书,在他们的引介下我有幸接触到英译本,深为其文字的优美、感情的真挚所吸引。本书原文是西班牙文,但英译极为精彩,遗词用字,一气呵成,极具节奏、韵律之美。廿多年前大学校园里开始流行《小王子》一书,但同样老少咸宜、得到诺贝尔奖肯定的《小毛驴与我》

却只在小众之间流传,因此廿多年前书林成立不久,我们就把《小毛驴与我》的英译本印行出来,向国内外文系同学大力推荐。

  十几年前有位外文界朋友立志要好奸的译一本文学名著,我乃委托他遥译《小毛驴与我》。译成後以坊问标准算是不错,但离我们心目中的标准还有距离,因此虽然付了稿费,却一直束之高阁。我们对文学翻译一向有特别的坚持,因为文学翻译不像一般以讯息/资讯为主的翻译,把讯息资讯传达出来就够了。文学翻译不能对原作有所辜负,除了下能扭曲原意,文笔方面也要特别讲求,不能原作是优美的文字,到了译文就出现翻译腔。总之,原作是文学作品,译成中文,也要达到中文的文学作品标准。将近十年前,先後经过彭镜禧、夏燕生、余光中的推荐,我们认识了译界新秀林为正先生。在请他译过几部作品相当满意後,乃请他重译《小毛驴与我》,初译品质已经相当好,不过距我心目中的理想仍有一点差距。因为原作是优美的散文诗,如果中译读起来不能让人感觉像一流的中文散文诗,又何必重译呢?我仔细修订了几页,兹举三例如下:

  一 普儿

  普儿长得娇小的,毛茸茸的,滑溜溜的,摸起来软绵绵的,简直像一团棉花、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只有……

  我删掉第一句四个“的”字,下一段原译:

  它温柔可亲像小男孩、像小女孩,它强壮坚稳却像磐石。

  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衣著乾净、举止悠闲的乡下人停下来打量它。

  修改为:

  它温柔可爱像个小男孩、小女孩,强壮牢靠却像块磐石。

  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来自乡间,衣著乾净、举止悠闲的男士停下来打量它。

  二 白蝴蝶

  天色向晚,紫气蒙胧。暗澹的绿色和淡紫色天光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包裹在阴影里,在风钤草、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钻出围在煤袋堆里的破屋子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乎持钊杖,嘴上的雪茄亮一会儿,丑陋的脸也泛一会儿红尤:普儿吓得後退……?这个人想用铁杆子戳小篮子,我没有阻止。我打开鞍囊,他什么也没看到。梦想的原料就这椽来去自如,无须隐藏,一毛钱税租也不用缴。

  修改为:

  天色向晚,紫气朦胧。暗绿色和淡紫色天光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罩在阴影里,在风铃单、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从煤袋堆里的破屋子钻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剑杖,嘴上的雪茄亮了一下,丑陋的脸也泛了一下红光。普儿吓得後退。……那个人想用铁杆子戳小篮子,我没阻止。我打开鞍囊,他看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梦想的材料就这样来去自如,无须隐藏,一毛钱税也不用缴。

  又如,第七篇原译:

  我把丧服穿上,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灰背上,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往葡萄围的路上,我们走到了最後几条街,阳光映在白石灰墙上使街道通明?适时候那些吉普赛小孩追了上来,彼头散发、油腻滑溜,使劲的棕色肚皮裸露在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他们尖声长叫:“疯子!疯子!疯子!”

  我把它修改为:

  穿上丧服,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厌背上,我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往葡萄园的路上,我们穿过最後几条街,阳光映照白石灰墙,街上非常明亮,吉普赛小孩追在我们後头,披头散发、油腻滑溜,在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里露出他们结实的棕色肚皮。他们尖声长叫:“疯子!疯于!疯子!”

  对於我的修改,林为正先生下但不以为忤,反而有闻过则喜的雅量。有些他全盘接受,有些则另辟蹊径,另外译出更好的文字。如第一段开头两句,他最後的译文是:天色向晚,青霭朦胧。绿而近紫的天光似有若无,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笼罩在阴影里,笼罩在风铃花、野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

  第二段中间的定稿则为

  ……街上十分明亮,吉普赛小孩在我们後头追赶,披头散发、油腻滑溜,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露出结实的棕色肚皮。

  此我原先的修订更见高明了。

  文学翻译是吃力下讨好的工作,字斟句酌,极费工夫。愿意“为伊消得人憔悴”需要有相当的理想和坚持。这一本薄薄的小书,林先生和我前後花了七八年反覆修改才定稿。付梓之前林为正的老师余光中教授特别为这个译本写了一篇介绍,为本书增添不少光彩。但由於我自己的耽误,让本书又推迟了一年才问世,译文若因此“後出转精”,也算功不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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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版说明(2)

  我们以十年磨一剑的精神推出这个译本,希望能得到

  读者的垂爱与译评家的重视,若有任何不安之处,也欢迎读者随时指正。

  书林苏正隆谨识



  二OO一、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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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儿

  普儿长得娇小,毛茸茸、滑溜溜,摸起来软绵绵,简直像一团棉花,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只有那对黑玉宝镜般的眼睛,坚硬如两只晶亮的黑色甲虫。

  我放开缰绳,它走追草地,用鼻子抚弄粉红、天蓝。

  金黄色的小花。轻柔得几乎不曾碰触花办。我轻唤:



  “普儿?”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来,彷佛满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躂躂声里。

  给什么它都吃。它喜欢小蜜柑。喜欢颗颗都是琥珀色的麝香葡萄,还喜欢带著晶亮蜜珠儿的紫色无花果。

  它像小男孩,小女孩温柔可亲,却像磐石强壮牢靠。

  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来自乡间,衣著乾净,奉止悠闲的男士停下来打量它。

  “真是铁打的呀!”

  没错,是铁打的。不单是铁,也是水银。



/* 7 */
  白蝴蝶

  天色向晚,青霭朦胧。绿而近紫的天光似有若无,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笼翠在阴影里,笼罩在风铃花、野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从煤袋堆里的破屋子钻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剑杖,嘴上的雪茄亮了一下,丑陋的脸也泛一下红光。普儿吓得後退。

  “载什么货?”



  “瞧……白色的蝴蝶。”

  那个人想用剑杖(注)戳小篮子,我没阻止。我打开鞍囊,他没看到任何值钱的东西。梦想的材料原本来去自如,无需隐藏,一毛税也不用缴。

  注:剑杖是内藏刀剑的手杖。



/* 8 */
  黄昏里的游戏

  普儿和我踏著黄昏的微光来到村子里,冷得发僵,穿过陋巷紫色的阴影,巷底是乾涸的河床,穷孩子们相互吓著玩,假扮乞丐。有一个头套麻袋,有一个说他看不见,还有一个学跛子。

  然後他们又忽然扮成别的样子,孩子总是这样:有衣服鞋子可穿,又知道母亲总是有办法找到食物给他们吃,他们便自以为是王子。



  “我爸爸有只银表。”

  “我爸爸有匹马。”

  “我爸爸有枝枪。”

  天亮就起床的表,杀不死饥饿的枪,走向贫穷的马。

  接著他们围成圆圈。在重重夜色里,有个小女孩以单薄的童声——黑暗里一缕流动的水晶——像公主般唱起曼妙的歌:

  “我是奥瑞伯爵的小寡妇……”

  好叫很好!歌唱吧,做梦吧,穷人家的孩子!青春的第一抹红晕即将来临,春天会像乔装成冬天的乞丐,把你们吓坏。

  “走吧!普儿。”



/* 9 */
  日蚀

  我们不经心地把手抨在口袋里,感觉额头上阴凉的影子细细拍抚,有如走入茂密的松林。母鸡一只只躲追棚下的鸡窝。四周的绿野暗了下来,彷佛罩上主祭坛的紫色桌布?远处的海映著白光,几颗星星微微闪烁。屋顶阳台的白色就要改头换面了!我们这些登上阳台的人用俏皮话对喊,有的妙、有的拙,在日蚀短暂的静默中,大家看起来小小的、黑黑的。

  观察太阳的工具什么都有:看戏用的望远镜、了望镜、瓶子,薰黑的玻璃片c看的人到处

都是:上层阳台、庞房的台阶、阁楼的天窗、天井的格子窗,透过格子窗上蓝色,猩红色的玻璃……。

  太阳刚才还以千变万化的金光,使万物变得两倍,三倍甚至百倍的硕大美好,现在不见了,少了黄昏这段攸长的过渡时期?天地一时荒凉、灰暗,好像太阳把全换成银,又把银换成铜:小镇就像一枚发霉的铜板,连一文都不值了?街道,广场、钟楼和山丘上的小路,都变得好凄凉、好渺小、普儿在厩房里似乎不像真的,变了,纸扎似的:一只不同的驴子……。



/* 10 */
  寒意

  一轮巨月伴随我们,浑圆而纯洁。在睡意沈沈的草地上,可以隐约看到荆棘丛里有几只不知谁家的黑山羊。我们路过时,有人悄悄躲起来……篱笆上方有株高大的各花,一街花蕊与月光似雪,树梢连上一抹白云,挡住三月繁星射下的利箭,保护小路……浓郁的橙花香……潮湿、静谧……巫婆的山谷……。

  “普儿,真……真冷呀!”



  普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来,纵追溪水,把月亮踏成碎片。看起来好像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

  普儿缩紧臀部好像有人要捉它,跑上了斜坡才感觉到不远处村落的暖意。



/* 11 */
  小学

  如果你跟小孩子一道上一年级,普儿,你会学习字母,学习怎么写字。你会聪明的有如蜡像里的那只驴子一样,蜡像陪伴头戴人造花冠的海女,海女立在玻璃柜中,一片肉色、玫瑰红和全色,在绿水中怡然自得;你会比巴罗镇上的医生和神父聪明。

  但是,尽管你才四岁,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该坐在哪张小椅子?该用哪张桌子写字?多大的笔记簿和钢笔才够你用?围圈圈唱使徒信条时,告诉我。你该坐在哪里?



  不行!多明蒂拉修女——那个身穿拿撒勒敬派紫色道袍的修女,腰间系条黄绳腰带和卖鱼的热耶斯一样——她恐怕会罚你在种著洋梧桐的院子角落跪上两个钟头,或者用长长的乾藤条抽你,或者把你午餐里的楹柠果乳酪吃尤,再不就拿张纸在你尾巴下烧,敬你的耳朵又红又热,像车匠儿子的耳朵快要下雨时的模样。

  不,普儿,不行!你逼是跟著我。让我教你花朵和星星的知识:它们不会笑你傻大个儿,也不会把你当成那种名叫驴子的东西,给你戴那种怪帽子,帽子上装有两只红蓝双色滚边的大眼睛,像汽船上昼的一样,再加上一对巨耳,比你的大一倍。



/* 12 */
  疯子

  我穿上丧服,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灰背上,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

  往葡萄围的路上,我们穿过最後几条街,阳光映照白石灰墙,街上十分明亮,吉普赛小孩在我们後头追赶,披头散发、油腻滑溜,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露出结实的棕色肚皮。他们尖声长叫:



  “疯子!疯子!疯子!”

  绿色的田野就在眼前。光焰熊熊的苍穹,辽阔而纯净,仰望天空,我昂然张眼——耳边的噪音多么遥远!——将无尽延伸的地平线上莫名的安详,神圣和谐的静谧,收入

  双眼的平静里。

  远处山丘上的果园里,还有几缕尖叫声被细密地裹住,时而喘息,断断绩绩、挥之不去:

  “疯……子!疯……子!”



/* 13 */
  犹大

  “别怕,小子,怎么啦?来,乖乖……那不过是在枪毙犹大呀,傻瓜。”

  对,他们在处决犹大。蒙都略吊了一个,恩美貂街也一个:还有一个在市府广场。昨晚,黑暗中看不见将犹大吊在阳台下的绳索,只看见犹大彷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

  在空中,一动也不动。假人头顶破旧的大礼帽,手穿女人的袖子,面戴大官员的面具,

下身穿著篷裙,在宁静的星尤下,看起来真是诡异之至!狗儿对假人吠叫,欲走还留;

  马匹有所顾忌,不愿从底下经过……

  听,普儿,钟声宣告大祭坛的布幕已经拉开了。城里头每一响枪声,我想没有一枪不是打在犹大身上的。火药的味道甚至飘到这里来。一枪,又一枪。

  今天呢,普儿,犹大是议员、教师、律师,税吏、市长、接生婆:每个人在复活节前一天的早晨都弃老还童,假借一场笼统荒谬的春季复活的模仿仪式,趁机向仇家放

  马後炮。

  注:按当时作者故乡的习俗,每年在耶稣受难的最後一日,当地人制作丑陋的假人,代表犹大,以枪对之射击。



/* 14 */
  晚祷钟声

  普儿你看,千万采玫瑰到处飘洒;蓝色的、白色的,没有颜色的……你还以为天空与玫瑰化成一片了。瞧!花办盖满我的额头、肩膀、双手……这么多玫瑰可以拿来做什么用呢?

  这娇嫩的花来自何方?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呢。

  每天给大地盖一件温柔的斗篷,轻轻给大地抹上粉红色、白色、蓝色……飘吧玫瑰,再

飘吧……就像安其利哥修士所作的昼,他总是跪著描绘天空。

  总觉得这些玫瑰来自七重天上。一朵栗落在塔尖、屋顶、枝头,有如温润而略带色泽的飘雪。瞧,凡是粗硬的线条一经点缀,都变得细致!飘吧,飘吧玫瑰,再飘吧玫

  瑰。

  普儿,晚祷钟声响起时,尘世彷佛失去原有的力量,有股更高尚、更纯粹、更恒定的力量发自内在,使一切飞上星空有如神恩泉涌,繁星此时也在玫瑰丛间熠熠亮起。

  飘吧,玫瑰……普儿,你看不到自己默默仰望苍穹的双眸,本身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 15 */
  墓地

  亲爱的普儿,如果你比我先死,你不会被差役的小车载到咸湿的沼泽或山路边的水沟丢掉,像其他可怜的驴子或没人疼爱的马和狗一椽。你的肋骨不会给乌鸦剥露出

  来,弄得血淋淋的,像火红夕阳下一副空洞的船壳一样,连乘六点钟马车到圣璜车站的商旅看了都会作鸣;秋天星期日午後,小孩们到松林烤松子吃时,大胆而好奇地攀爬上松枝俯瞰沟畔斜坡,也不会看到你僵硬浮肿地躺在水沟里,在蚌蛤间腐烂,而给吓到了。



  别烦恼,普儿!我会将你埋葬在你深爱的松园里,那棵圆形大松树的脚下,让生命的宁静与欢乐陪你。小男孩在你身边玩耍,小女孩挨著你坐在小椅子上做女红。你会

  听到我因为孤独而作的诗篇。你会听到橙园里浣衣女孩唱歌,井绳嘎嘎作响,令你永恒的安息更加愉悦清新。红雀、小十雀和其他莺类小岛儿,在树梢上终年不绝的幸福里,为你编织一个小巧的音乐屋顶,搁在恬静的睡眠和无垠恒定的苍穹之间。



/* 16 */
  刺

  普儿走追草原後便一跛一跛的。我跳下驴背。

  “怎么啦,小家伙?”

  普儿微微提起右前腿,露出蹄掌,软弱无力的蹄子只是虚踏在路面滚烫的沙子上。



  我百般呵护,把它的前蹄翻过来检查红肿的蹄聿,不用说,比它的医生老达尔朋用心多了。一枝茁壮橙树的绿色长刺扎在肉里,像一把圆柱形的翡翠小匕首。普儿的痛

  苦使我心疼,我把刺拔出来,领著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到黄鸢尾花盛开的小溪,让流水洁净的长舌舔舐它的小伤口。

  後来我们继续走向白色的海,我在前,它在後,它依然跛著,还不时用鼻子轻推我的肩膀。



/* 17 */
  燕子

  它来了,普儿,那只活泼的黑色小东西,在马约山圣母画像旁的灰色鸟巢里,这个窝从不受人骚扰。这只不幸的鸟儿好像吓坏了。我想可怜的燕子适次是搞错时间了,像上星期下午三点钟日蚀时躲到鸡笼的母鸡一样。今年春天特别早卖弄风情,可是却冷得发抖,不得不把裸露的玉体再裹追三月的云床里。看到橙树林刚冒出的花苞尚未绽

  放便枯萎了,实在令人感伤。



  燕子已经飞来了,普儿,却几乎听不到声音,不像往年热闹;过去它们刚到的那天会到处寒喧、张望,用笛声般的颤音吱吱喳喳吵个不停。告诉花朵在非洲的见闻,说起海上的两次旅行——停在水上用一边翅膀做帆在水上漂流,或停在船桅的绳索上,说起异乡的落日、黎明和星夜。

  现在,它们不知如何是好。不声不响、无所适从地飞来飞去,好像路上被小孩踏乱的蚁阵。它们不敢在新街排成直线飞上飞下,未了还缀个花式翻身;不敢住追它们井里的巢:也不敢以惯有的邮差姿势,站在白色绝缘体旁边,因为北风把电线吹得嗡嗡作响。它们会冷死的,普儿。



/* 18 */
  厩厉

  正午我去看普儿,中天的太阳射下一道清澈的光,在它柔软的银背上点燃一大片金黄。破旧的屋顶洒下一把闪亮的火币,落在它腹下绿斑模糊的阴暗地板上。

  趴在普儿两腿之间的黛安娜,又跳又舞向我跑来,把前脚掌搭在我的胸口,玫瑰色的舌头凑上来要舔我的嘴。



  那只山羊爬到马槽的最高处,以女性特有的姿态,好奇地盯著我,偏著秀美的头,一回儿左,一回儿右。

  我还没进屋予,普儿早巳高声嘶鸣向我打招呼,这会儿它想挣脱鞋绳,又著急又快活。

  天窗带来天顶的彩虹宝藏,我攀著光柱穿过窗户爬向天空,暂时抛下眼前的田园景致。接著我站在石头上,极目向四野张望。

  大地在灿烂炙热的光辉里困倦地浮动,断垣残壁间的一方碧蓝晴空,传来一阵悦耳慵懒的钟声。



/* 19 */
  合马

  它是匹黑马,黑色中泛著深红色、绿色、蓝色的光泽,亮丽如全龟子和乌鸦的背部。年轻的眼睛里时时冒出明亮的火花,就像在马奎滋广场卖栗子的罗曼娜那只晶亮的锅子。从佛里赛达的沙地走来,它得意洋洋地踏著新街路面的石头,步伐躂躂作响。它的头部小巧、腿部修长,看来多么轻快、敏感、精锐!

  它高贵地走过地窖的矮门,门外城堡映著红日的光芒,令人眼花了乱,矮门嵌在这样的

背景中看起来竞比它还要黝黑。它步履轻快,一路上边走边玩。它跳过松树干劈成的门槛进入畜栏,一时兴奋,把群群母鸡、鸽子、麻雀赶起来。那里有四个男人等侯,毛茸茸的双臂在花衬衫胸前交叉。他们领它到胡椒树下。经过一阵短暂而艰苦的挣扎——起先温和,後来猛烈——他们把它压倒在堆肥里,四个人都坐在它身上,由达尔朋执行任务,了断它悲哀而神秘的美。

  “美而未用与尔同葬,用则来日为尔留芳。”(注)

  莎士比亚给友人的信中说道。

  温驯、汗湿的小公马,现在是一头成年马,悲哀而疲惫地躺在一旁。只来了一个人便把它拉起来,为它盖上毯子,牵著它缓缓沿街道走去。

  可怜稀疏的浮云,昨日遥是坚挺结实的闪电!现在像本撕掉封皮的书。它似乎不再脚踏实地;马蹄和石头之间似乎有一种新的元素介入,生命失去了意义,在这个激烈、无瑕、完整的春晨,它像连根拔起的一棵树或是一段记忆。

  注:语出莎翁十四行诗第四首。



/* 20 */
  对街的房子

  童年时对街的房子看起来总是引人入胜,普儿!最早的一栋是河口街上水贩阿雷布拉的小房子,太阳总是替朝南的院子镀全;爬上泥砖墙,我就可以从那里看到维两发。

  有时候家人准我去那儿玩一会儿。阿雷布拉的女儿——当时我看她像个成熟的女人,就和现在她结了婚一样——会给我香橼吃,还会亲我……。不久我们搬到新街,後来改叫甘诺瓦斯街,接著又改名为佛雷?璜?贝雷斯街。荷西先生的家就在那里,他是塞维尔来的糖果商

,他的金色小山羊皮靴子使我眼花。他把蛋壳挂在天井里的龙舌兰上,把前门漆成鲜黄色配上深蓝色条纹。有时他到家里来,父观拿钱给他,他总会和父亲谈几句橄榄园的串……荷西先生家屋顶後有一棵胡椒树,树上停满麻雀,那是我多少童年梦想的摇篮! (其实胡椒树有两棵,我也没搞混——一棵从我阳台上望去,只见树顶的叶子浸在风中或阳光里;另一棵看到树干以上,在荷西先生的院子里。)

  无论晴朗的下午或阴雨的午後小憩,从我家前门的栅栏间,从我的窗口或阳台,望著寂静街道另一边的房子,每天,甚至每小时之间都有些微的变化,总是趣味盎然。

  令人神往!



/* 21 */
  白痴小孩

  每次走圣荷西街回家,那个白痴小孩总是坐在家门口自己的小椅子里,张望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就像一些穷人家的孩子,永远不能开口说话也学不会优雅的姿态;自己

  无忧无虑,别人看了却心酸;母亲当他是宝贝,别人却不屑一顾。

  有一天不祥的阴风扫过白色街道,小孩不在他家门口。有只鸟在空荡的门槛上歌唱,我

想起谷若斯,他不只是诗人更是父亲。他的孩子夭折时,他向加里西亚的蝴蝶询问孩子的消息:

  “金翅膀的蝴蝶……”

  如今春回大地,我想起那个从圣荷西街升天的白痴小孩。他一定正坐在玫瑰花旁自己的小椅子里,睁著重新张开的眼睛观望天堂里辉煌的人群!



/* 22 */
  鬼

  小胖子安妮拉最喜欢扮鬼,她清新活泼的青春是源源不绝的欢乐之泉。她全身裹起被单,百合似的大脸蛋涂上白面粉,牙齿抨上蒜头,晚饭後大夥在小客厅打盹时,她忽然出现在大理石阶梯上,提著点亮的灯笼缓缓走来,一声不响却教人不能不看。装扮成这副德性,彷佛连她的身体也变成一件长袍。没错,上半身在黑暗中阴森森的,教人害怕,然而通身的雪白却同时散发奇异的肉感丰满,教人著迷。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九月的晚上,普儿。暴风雨在镇上狂暴地践跳了一个钟头,像颗烦忧的心。闪电、雷声密集轰打个不停,其问还有大雨冰雹倾盆而下。水已经从水窖里溢出来,奄到天井里,到最後开头连陪伴我的熟悉事物——九点钟的马车,为亡灵祈祷的钟声、邮差——也都离我而去:我发抖地跑列餐厅找酒喝,一阵白中带绿的闪电,我看见维拉德的油加利树——我们称它做魔鬼树,就在那晚倒下——低俯在棚顶上。

  一声可怕的巨响,像教人眼盲的强烈光线後的黑影,突然震撼了屋子。等我们回到现实世界,大家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每个人,孤零零似的,既不忧虑也不觉得身边有人?一个抱怨头痛,一个抱怨眼酸,另一个抱怨心疼。

  我们又慢慢回到原先的位置。

  暴风雨渐渐离去。巨大的云块从顶到底裂开,月光泄下,使天井里泛滥的雨水一片白光闪闪。眼前的景象我们一一凝视。洛德在通往院子的阶梯来回奔跑、狂吠。我们跟了过去,普儿。夜晚开放的花朵遇湿气便散发出恶心的臭味,就在花旁,可怜的安妮拉,扮成鬼的模样躺在地上,死了。灯笼握在被雷轰成焦炭的手里,兀自亮著。



/* 23 */
  嫣红的风景

  落日就在山头上,给自己的光刀割得遍体鳞伤,混身是血?余晖里松林的轮廓更加鲜明,黑中带红:小花和野草燃起无色的火焰,以浓烈、明亮的潮湿香气充塞适宁静的时刻。

  我满心狂喜在黄昏中伫足。普儿的黑眼珠里有落日的嫣红,温驯地走到一池深红、玫瑰红、紫红的水边。它把嘴轻轻浸入水镜之中,镜面似乎给它一碰才化成液体。色深似血的汹涌水流冲追它的大喉咙。



  适里的地貌原本熟悉,却给黄昏改造得诡异、不祥而壮丽。似乎随时都可能在无意间走追荒废的宫殿……夜晚破茧而出,黄昏与永恒相连,变得无垠、平静、莫测高深。

  “走啦,普儿。”



/* 24 */
  鹦鹉

  有一次我们在法国医生朋友的果园里,逗著普儿和鹦鹉玩,山坡上有个蓬头散发的年轻女人焦急地向我们走来。忧郁焦虑的目光老远便朝我射来,她哀求:

  “先生,那位是医生吗?”

  她後面跟来好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喘著气不断回头看看身後的上坡路。最後出现几个男

人,抬著一个虚弱苍白的跛腿男子。他是个盗猎贼,在多娘娜的禁猎区猎鹿。他那把枪滑稽而老旧,全靠粗铜丝绑在一起,一个膛炸,子弹射追他的手臂。

  我的朋友亲切地走近伤患,解开绑在伤口的烂布,洗净血污,仔细抚摸他的筋骨。他不时看看我说:

  “不要紧的!”

  天色渐暗。从维尔巴飘来咸水味、松脂味和鱼腥味……橙树团团张开翠绿的天鹅绒叶片托住夕阳的玫瑰红。紫绿交叠的紫丁香树丛中,那只红绿相间的鹦鹉走来走去,用滴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盯著我们。

  可怜的猎人泪水汪汪,在阳光中闪动。他还不时把街到嘴边的痛叫吞回去。鹦鹉说:

  “不要紧的!”

  我的朋友用棉花和绷带包裹伤患。

  可怜的家伙大叫: “哎呦!”

  鹦鹉在紫丁香花丛里说: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 25 */
  归来

  从树林里,我们俩满载而归;普儿驮著檀香薄荷,我捧著黄鸢尾花。

  四月的黄昏将尽。夕照里原先如金水晶的,现在全变成银水晶,比得上白百合与水晶的光滑璀灿,接著,广袤的天空彷佛一片透明的蓝宝石转变成翡翠。我感伤而归。

  在这纯净时刻的肃穆中,镇上的钟塔顶著闪烁的瓦冠,当我们走近,望去有如一座纪念

碑。逼近看来有如远眺的塞维尔?大教堂钟楼。我对都市的渴望,在春天总是特别强烈,看到钟楼,愁怅里有了慰藉。

  回去吧……去哪儿?从哪出发?为了什么呢?……夜幕渐低,手里的鸢尾花在暖和清新的夜色中越发浓郁:气味从花蕊散发,愈沁愈深却愈闻愈朦胧,花朵已经隐去不见,花香飘出寂寞的阴影,陶醉了灵魂和肉体。

  “我的灵魂是阴影里的鸢尾花!”我说。

  我忽然想起来,虽然骑著普儿,我竟然把它忘了。



/* 26 */
  屋顶阳台

  你从未登上平坦的屋顶阳台,普儿。刚从阴暗的木梯间走出来,眼睛给熟石灰的雪白照盲了——你知道,砖墙涂著熟石灰,雨水流列水窖才会纯净——大白天的光线在身上燃烧起来,全身浸在天蓝色里,彷佛人在天际,一时深呼吸教胸口暴涨,这个你是无从体会的,站在屋顶上真是心旷神怡!教堂的钟声就在我们的胸膛中响起,高度就在卜卜跳动的心脏。远处葡萄园里,锄头闪烁著全银火花。在这儿,可以俯视一切:俯看别家的屋顶阳台、其他人的院子,椅匠,昼工、桶匠在其中默默干活儿。……俯看枝叶茂盛的院子,里头养了一头公牛

或一只山羊:俯看墓园,有时在那里我们会无意间看见某个无名小卒的黑色送葬行列走来,求人行色匆匆、态度草率:俯看别家窗户,窗中有个穿无袖衬衣的少女漫不经心地梳著头,嘴里还哼著歌;俯看河流,河上有艘船,似乎永远不驶进来;俯看谷仓,有的里头有人在练习小喇叭独奏曲,有的被爱情占据,激烈得深刻、盲目、无法理解。

  脚下的屋子不见了,好像变成地下室。透过天窗的玻璃往下看,日常生活变得如此陌生:人荦,噪音、还有花园,从屋顶阳台上看去都如此美丽。你呢,普儿,时而在水槽喝水没看到我,时而和麻雀或斑鸠嬉戏!



/* 27 */
  荷西神父

  普儿,这会儿他骑在驴背上,一副圣洁模样,满口甜言蜜语。其实始终圣洁如一的是他那头母驴——她是真正的淑女。

  我确定那天在果园里你见过他,他穿著水手长裤、戴阔边帽,向偷柳橙的小男孩又臭骂又丢石头。无数个礼拜五,你眼看他的仆人,可怜的巴尔达撒患了大如马戏彩球的疝气,蹒珊走到镇上出售他的破扫把,或者和穷人一同为富人的亡灵祈祷。



  我从未听过有谁说话比他更粗,也没听过谁祷告比他更虔诚。他确实知道天堂何在,无庸置疑,连一草一木都熟悉,至少五点钟的弥撒他是这么说的。树、土、水、风、火:这一切都充满上帝的恩典,如此柔软、如此清新、如此纯洁、如此活泼,只是在他嘴里,似乎只佐证了混乱、残忍、冷酷,暴力与腐败。每一天到了尾声,他果园里的石头没有一块留在原处,全给他用来丢鸟儿和洗衣妇、小孩和花朵,招招既凶又狠。

  祈祷时间一到,他就变了个人。荷西神父的肃穆,连寂静的乡间都听得见。他穿上法衣,斗蓬,戴上宽边帽,前往入夜的小镇,一路上几乎目不斜视,端坐在缓步前追的驴子上,缓慢如耶稣受死。



/* 28 */
  春天

  啊!多明亮,多芬芳!

  啊!草原笑得那样开怀!

  啊!清晨的音乐多美妙!



  (流行民歌)

  有一天早上,我还睡意朦胧,一群小鬼恼人精似地吵得我发火。最後再也躺不住,气急败坏跳下床。打开窗子眺望田野,才知道吵闹的原来是鸟儿。

  走追果园,感谢上苍赐予这湛蓝的日子。无数娇嫩的歌喉齐声尽兴欢唱!燕子娇声歌唱,以莫测的身手旋飞入井:百灵鸟在倾倒的橙树上方吹口哨;火亮的金莺在橡树上喋喋不休:小山雀在油加利树顶细声长笑;麻雀在那棵大松树上七嘴八舌争论。

  多么美好的早晨!太阳把如金似银的欢乐撒遍大地。

  五彩缤纷的蝴蝶四处嬉戏,花丛里、屋里屋外、泉水边。

  健康的新生命一触即发,四下原野为之暴胀绽裂。

  我们似乎置身在阳光的蜂房里,在一采巨大燃烧的火玫瑰心中。



/* 29 */
  水窖

  瞧,普儿,上次下几阵雨,水窖便注满了。窖中听不列回声也看不见围墙里给日光照亮的阳台,水浅时阳台会倒映在水窖深处,太阳隔著有蓝有黄的玻璃屋顶,好似一颗五彩宝石。

  你不曾下水窖去过,普儿。我去过;几年前,水窖的水放乾了我下去过一次。瞧,有条狭长的水道,接著是个小房间?一追房间,手中的蜡烛灭了,有只蝶塬溜到我子里。两道可怕

的寒气在胸中交错,像两把剑互撞,像骷髅底下交叉的骨头……。水窖和水道腐蚀了小镇的地基,昔儿。最大的水窖在撒陀德洛伯的中庭里,在古城堡的广场上。最好的要算我家这座,你看这井栏用整块雪花大理石雕刻而戍。教堂水窖的水道一直通到庞达的葡萄园,出口在原野里靠近河边。医院的那条水道至今无人敢走,因为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记得童年时漫长的雨夜里,四窜的雨水从房屋的平顶流到水窖,水声呜咽使我不能入眠c第二天大清早我们会兴奋地跑去看水涨得多高。如果像今天一样满到边上,我们会大吃一惊,会叫成一团,会感到不可思议!

  好啦,普儿!现在我要给你一桶纯净、清甜的水。一桶维耶嘉斯能一口气喝完的水——可怜的维耶嘉斯,他的身体早让过量的白兰地与水果酒烧坏了。



/* 30 */
  癞狗

  有时它会去果园里的农舍,瘦巴巴、气吁吁的。可怜的东西,早巳习惯被人吆喝、掷石头,总是东逃西窜。连狗都向它龇牙裂嘴。它每每在正午的艳阳下走开,哀伤地慢慢踱下山坡。

  那天下午,它尾随黛安娜走来。警卫一时暴怒,取出猎枪朝它开火,我正好一脚踏出门槛。来不及阻止。可怜的狗,身中一枪,疯狂地挣扎了一会儿,尖锐地哀嚎一声,倒毙在刺

槐底下。

  普儿伸直了头瞪著死狗。黛安娜在我们之间奔来跑去,吓得闪躲不迭。警卫也许後悔了,见人就喋喋解释,却怎么也挥不去心中的愧疚。太阳彷佛掩上薄纱表示哀悼;适片巨慢,就像蒙在惨遭横死的狗那颗完好眼睛上的小小薄膜。午休沈闷难当的寂静,笼罩金黄色的田野,盖住死狗,使得油加利树在海风中弯低了身子,哭得好不凄凉。



/* 31 */
  四月的牧歌

  孩子们同普儿到黑杨林边的小溪去,适会儿他们牵著它,一路嬉戏叫喊地跑回来,满载著黄花。方才一片流云用金丝银线覆盖葱绿的草原,往他们身上淋。小傻驴湿透的背上,湿润的吊钟花还在滴水。

  快活,清新、动人的牧歌啊!在那担泡满了雨水的甜蜜负荷下,连普儿的叫声也柔和起来!它不时转头顺口咬些花朵来吃。雪白、金黄的吊钟花,先在它白中带绿的唾沫间逗留,接

著吞追了系著肚带的小肚子。除了你,普儿,有谁能吃下鲜花却不生病的?

  四月阴晴不定的下午!……普儿晶亮活泼的眼睛里映著乍睛还雨的景致。在西边圣璜的田野上空,可以看见纠结的雨丝从另一采玫瑰色的云端垂下。



/* 32 */
  金丝雀飞了

  有一天那只绿全丝雀,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飞出了鸟笼。那只老乌是引人感伤的亡友纪念物。只囚怕它冻死饿死,怕它给馋猫捉住,才不曾放它出来。

  它一整个早晨都在果园的石榴树间、门边的松树上、紫丁香花丛里游荡。孩子们也一整个早晨坐在阳台上,全给适只黄色小乌的忽飞忽停迷住了。普儿没系上绳子,悠哉游哉同只蝴蝶在玫瑰花丛边玩耍。



  午後全丝雀飞到大房子的屋顶久久不去,在柔和渐弱的阳光中颤抖。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它竟然已回到笼中,快乐如昔。

  花园里一阵欢声雷动!孩子们跳上跳下,拍著小手,红通通的笑脸有如破晓;黛安娜兴高采烈跟著他们奔跑,和著颈上轻快的小铃当声吠叫:普儿感染了喜气,银光流动的肌肉一蹬,像小山羊一样跳跃起来,用蹄子笨拙地转个华尔滋,然後以前腿站立,後腿踢向明亮温暖的天空。



/* 33 */
  魔鬼

  有只驴子忽然出现在镇边的围墙附近,踏著孤独沈重的步伐,尘土飞扬中看起来倍加污黑。没多久孩子们气吁吁街出来,一手提著遮不住黑肚皮的破裤子,一乎用架葡萄的枝条和石块丢它……。

  它又大又老又黑,骨头凸得像长老一样,光秃秃的皮肤,彷佛处处都会撑破。它露出一嘴大豆般的黄牙,停下来朝天空尖声嘶喊。声量与它的老朽并不相称,……迷路的驴子吗?你

不认识它吗,普儿?你想它要的是什么呢?

  脚步凌乱,走走停停,是从谁家跑出来的?

  普儿一看见它,双耳直竖如角,耳尖相碰,然後只竖一只,另一只放下:它走向我,想躲追水沟里又想逃开。

  黑驴子紧紧靠向普儿,擦身而过,扯它的鞍架,闻闻它,朝修道院的围墙嘶鸣,最後沿著墙跑去。

  大热天里,这一刻令人不寒而栗——害怕的不知道是我还是普儿——一切都颠倒错乱,彷佛原本在黑布前低矮的阴影,忽然罩住小巷转弯处耀眼的孤独,刹时一片死寂,令人窒息。远方的事物一点一滴将我们带回现实。街道另一端的鱼市广场传来永不重复的喧闹声:鱼贩刚从海边回来,正在叫卖他们的鱼:比目鱼、鲻鱼、鲤鱼、鲱鱼、和小龙虾:教堂钟声响起,宣告晨祷的时间到了:磨刀石霍霍作响……。

  普儿不时看看我,依旧发抖,怕得莫名其妙,我俩悄然相对……。

  “普儿,我想那不是真的驴子……。”

  普儿又默默发抖,全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恐惧地向水沟投出阴沈、忧郁的一瞥。



/* 34 */
  自由

  我的眼神在路边花采之间漫游,潮湿绿地上突然有只亮丽的小鸟,不停拍动多彩的翅膀,却飞不走,一时吸引了视线。我们慢慢走近,我在前,普儿在後。邻近的树荫下有个饮水池,一群狡猾的男孩在那里设下捕鸟的网子。

  悲伤的小媒鸟,拼命鼓动翅膀往上街,不知情地呼叫天空里的弟兄。



  早晨明朗而洁净,蓝得通透。附近松树林传来一片喜悦轻快的鸟鸣,温柔的金色海风吹绉整片树梢,风中的歌声时近时远却留连不去。可怜、纯真的演唱会,邪恶的心灵竟然紧邻在旁!

  我骑上普儿,夹紧双腿催促它快步跑上松林。一到浓荫遮成的圆盖下,我鼓掌、高歌、叫喊。普儿感染了我的狂热,也粗声狂鸣不已。回声激荡,尖锐而宏亮,宛如响自一口大井底下。小鸟唱著歇飞到另一座松林里去。

  正当愤怒的孩童在远处咒骂,普儿用它毛茸茸的大头猛推我的胸口表示感谢,推得我发疼。



/* 35 */
  恋人

  清爽的海风吹上红土坡,吹到山顶的草原,在娇嫩的白花问笑成一片,接著又吹到未清扫的松林下,在枯枝间嬉戏,使蓝色、玫瑰色、金色的晶莹蛛网随风摇摆。整个下午都吹著海风。太阳与清风轻轻柔柔抚慰心灵!

  普儿高兴、轻快、心甘情愿驮著我,好像我没有重量似的。我们登上山坡有如走下坡路轻快。极远处有座松林,望去彷佛海中孤岛,岛中有条颜色糊模的丝带闪闪颤动。



  山脚下绿色草原上,驴群在灌木丛间跳来跳去。

  春天似的悸动漂浮在峡谷上空。普儿忽然竖起双耳,将高举的鼻孔张得眼睛般大,露出黄豆似的大牙齿。它深饮四面的风,必定是有什么奇妙、深沈的气味直入心房。

  没错。就在另一座山丘上,蔚蓝的天空衬著一头秀气的灰毛驴,那就是它的恋人。两声嘶鸣,悠长而嘹亮,震碎这灿烂的时辰,然後像一双瀑布流泻下来。

  我必须抑制可怜的普儿这种温存的本能。美丽的甜心眼看著它走过田野,心中和它一样哀伤,这一幕幕情景全映在普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徒然而神秘的呼唤凄厉地回响,直透雏菊丛!

  普儿跑得心不甘情不愿,一直想回头转,细碎的快蹄声声都在抗议: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 36 */
  三个老妇人

  “来河堤上头吧,普儿。来吧,让这些可怜的老太太过去。”

  她们大概来自海边,要不就是山上。瞧!一个是瞎子,另外两个牵著她的手臂带路。大概是要上医院,或去找路易士先生,就是那位医生。你瞧她们走路慢吞吞的,两个明眼的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彷佛三个人怕的就是死神。



  你看得出来吗,普儿?她们伸出手臂做可笑的动作,好像要推开空气,躲避想像中的危险,再细小的花枝也不敢碰触。

  小于当心点儿,别跌下去了!你听听,她们嘴里的语言多粗俗。是吉普赛人。看看她们的花衣服,饰有圆点和荷叶边。你看到没?年纪都一大把了,没披围巾,高大柔软的身躯依然挺直。黝黑,汗臭、肮脏,迷失在中午的阳光和尘土里,些许粗俗的美依旧残存,有如乾枯、粗糙的回忆。

  普儿,瞧她们三个。以无比的信心在晚年燃起生机,今年春天又使得黄蓟花开在火热太阳蓬勃的生气里,也沁透了她们的生命。



/* 37 */
  小拉车

  雨水使大溪涨到葡萄园那里,我们在溪边碰到一辆满载野草和柑橘的旧驴车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有个肮脏褴褛的小女孩,伏在轮上哭泣,用尽幼小膛腔里所有的力气帮驴子推车,那只驴子比普儿更小,?天啊,也瘦多了。

  小女孩垂泪驱使驴子,驴子顶著风使尽吃奶的力气,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和许多勇敢的小孩一样白费工夫,就像夏日疲倦的微风,晕倒在花丛之间。



  我拍拍普儿,将它好好套在驴车上,在那只可怜的小驴子前面。然後以温柔口令命它前进,普儿一拉,把拉车和驴子都救出泥坑,拖到堤上。

  小女孩泪泥纵横的脏脸上绽出开怀的笑容!就像夕阳起先如破碎的黄水晶散落雨云之中,忽然间燃起了黎明的光辉含泪的欢欣里,她送给我两颗精选的蜜橘。我感激地接了过来,一颗递给那头瘦弱的小驴子,作为甜蜜的安慰,为一颗给普儿,算是金色的奖品。



/* 38 */
  面包

  普儿,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莫格尔的灵魂是酒?其实面包才是。莫格尔就像一条小麦面包,里头雪白像软软的面包心,外头金黄——噢!黄褐色的太阳——像松软的面包皮。

  正午时太阳晒得最热,镇上开始弥漫松树和热面包浓烈的香气。整个小镇张开了嘴。小镇就像一张大嘴,正在吃一条大面包。面包真是无所不在:是橄榄油、冷蕃茄汤,乳酪和葡萄的好搭档,面包皮酥脆的滋味还可以配葡萄酒、肉汤、火腿,甚至本身就是美食。不用搭

配也可以,像希望一样,或者掺点幻觉……。

  送面包的人骑著马在每家半掩的门前停下来,拍手喊道: “送面包的!”挂在裸露手臂上的篮子里,你听得到四分之一磅面包掉落在小面包上,或大块面包撞到卷花面包所发出的柔和、清晰的声音……

  就在此刻,穷人家的孩子有的拉门钤?有的敲大门,对屋里的人久久哀求:“施舍点儿面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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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洛那的松树

  不论在哪儿歇脚,普儿,我都觉得身在可洛那的那棵松树下。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无论是城市、情爱、荣耀——都觉得到达了蓝天白云下那一大片的翠绿和茂密。就像海外有暴风雨时,灯塔引导莫格尔的水手一样,可洛那松树是屹立在我汹涌梦境中的灯塔,浑圆而清晰,我落魄时高耸的避难所,位在崎岖的红土坡顶,前往圣路加的乞丐都走这里。

  每当我缅怀此松,我得到的力量何其大!只有它没有因为我成长而不再变大,只有它竟似

乎能与日俱增。那年人们砍掉被飓风摧损的树枝,我好像也被挖走一块肉,有时候我横遭痛楚,可洛那的松树好像也感受到同样痛苦。

  “伟大”一词适用於它,就像适用於海、天,吾心。几个世纪以来,各种族群种族的过客在松荫下歇息,仰望浮云有如身在大海上、在天空下、在我心的怀念之中。有时思绪悠游,不羁的心象任意浮现,有时心思虽有明确的对象,别的心事却如重像出现,可洛那的松树在奇异而永恒的情境中脱去本相,在我浮荡的心境里,看来身形无比硕大,树声飒飒召唤我回到树下的宁静里安息,有如我生命旅程真正的永恒目的地。

  注:可洛那之原文“la Corona”有“皇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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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尔朋

  达尔朋是普儿的医生,他像花公十一样庞大,如西瓜一般红润。体重重达三百磅。年纪自称是花甲之年。

  他说起话来好像缺了琴键的旧钢琴;有时嘴里吐出的不是字,只是一团空气。一边咕哝一边还摇头晃脑、舞动双手、前後摇晃、清清喉咙、往手帕咳痰,该有的动作都有了。真是晚饭前愉快的演奏会。



  他嘴里一颗牙齿也不剩,几乎只吃面包屑,都先捏在手里揉一揉。他把面包滚成小球,再往红嘴里一送!就这样含一个钟头,在口中转来转去!一球吃完再吃一球。由於他用牙龈咀嚼,下巴的胡须会碰到鹰钧鼻。

  他真的有花公牛那么大。站在铁匠门口就把整个店都遮住了。但是对普儿却像孩子一样温和。如果看见一采花或一只小鸟,他就忽然发笑,张大嘴巴长笑不已,每次都要笑出眼泪才停。恢复平静以後,他会往老坟场那边望去,喃喃念著:

  “我的小女孩,

  我可怜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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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与水

  满布尘埃的大畜栏给烈日烤成不毛之地,无论脚步多轻,都会扬起细白的尘土,升到眼睛的高度,栏中有个小男孩在泉水旁边,彼此都用心灵坦白愉快地融合。虽然一棵树也不长,一到那里,心中便充满阳光用大字母所写成的字,眼里也从深蓝色的天空反映出这个字:绿洲。

  早晨已经燠热得如同午休时间,圣方济的夏蝉在畜栏里的橄榄树上尖声嘶叫。太阳晒在

男孩头上,他聚精会神看水,一点也不在意。他俯伏在地,一只手放追奔流的水中,泉水在他的掌心形成一座清凉、优雅、颤抖的宫殿,黑眼珠里满溢喜悦。他自言自语又嗅了嗅,另一只手在破衣服里抓来抓去。水殿始终如一却不断更新,有时变得难以捉摸。男孩想得忘我,凝神屏气,沈浸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即使脉搏的律动更换这活水晶里灵敏的万花筒,竟夺

  不去他原先抓住的形体。

  普儿,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跟你说的话,但是那男孩手里捧的是,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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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

  我们深深了解彼此。随它漫游,它总是驮我到我想去的地方。

  普儿知道我到达可洛那的松树时,喜欢抚摸树干,透过松树明朗透光的巨大叶罩仰望天空;它知道我喜欢那条通向古泉的芳草小径;也知道从满布松林的山岗眺望河流便是如昼的风景,真是赏心乐事。如果我在它背上安心打起瞌睡,睁开眼睛,总会看到这类悦目的景致。



  我把普儿当小孩看。假如山径崎岖,我在背上显得累赘,就会下来减轻它的负担。我吻它、逗它、闹它;它心里很明白我爱它,对我绝无怨恨。它那么像我,我觉得我做的梦,它也在做。

  普儿像热情的少女一样爱恋我。从不反抗。我知道我是它的幸福。它甚至避开其他的驴子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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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篮曲

  卖木炭的小女儿生得漂亮,却像个铜板脏兮兮的,黑眼睛闪闪发亮,厚实的嘴唇在煤灰之间益显鲜红,她坐在茅屋门口的地砖上,摇著她的小弟弟入睡。

  五月天生气勃勃,像太阳的中心一样光灿炽热。在明亮的宁静里,听得见锅炉在田野间煮沸的滚腾,草原上牛马的鸣叫,以及尤加利树林里海风的喜悦。



  女孩甜声唱道:

  “我的宝宝好好睡

  在圣母的怀里……”

  停了一下,有风……

  “宝宝睡了,

  哄他的人也睡了……”

  有风……普儿在燥热的松林间轻蹄漫步,悠然走近。然後躺在黑色的土地上,随著悠长的摇篮曲像孩子一样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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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肺痨病的小女孩

  白石灰墙的冷清病房中央,她直挺挺地坐在孤独的椅子上,面色苍白无神,像株枯萎的香甘松。医生要她下乡晒点三月的阳光,不过可怜的孩子身体太弱了。

  “就快走到桥边的时候,”她告诉我,“你知道吗,老伯伯,我就透不过气来。”

  她微弱、断绩的童音疲倦地弱去,就像夏天的微风时而欲吹又止。



  我让她骑著普儿出来透透气。一路上,削瘦垂死的脸庞笑得多开心,满是黑眼珠、白牙齿。

  妇人都跑到门口看我们走过。普儿放慢脚步,彷佛知道背上驮的是栗脆弱的玻璃百合。兴奋和喜悦改变了小女孩的容貌,配上一身纯白的衣裳,看起来就像路过小镇赶往南方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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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西渥圣母的庙会

  “普儿,”我对我的小驴子说,“我们到外边去等车队。

  车队会带来远方多婊娜树林的低语,阿尼玛松林的神秘,马德斯和两个佛雷诺斯的清新气息,和露西娜的芬芳……。”

  我把英姿焕发的普儿带去,好让它向女孩们献殷勤,走过泉水街,微弱的太阳渐渐西下

,将沿街的白石灰屋檐高高挂上玫瑰色的丝带。然後我们追入渥儿诺斯围著篱笆的田野,从那里可以看见通往杨诺斯的道路的全貌。

  车队已经爬上斜坡。一阵微雨从一抹调皮捣蛋的紫云落到绿色葡萄藤上,也落到露西渥人身上。但是这群人谁也没有抬头看雨。

  打头阵的是一群快乐的年轻夫妇,骑著挂满摩尔式饰物的驴子、骡和马,男的兴高采烈,女的神采飞扬。这队华丽、活泼的人群走过了还会开回头,不停无厘头地相互择队。接著是载满醉鬼的车子,吵闹、粗鲁、乱七八糟:

  跟著是垂挂白幔的花车,蓓蕾般的棕肤少女们坐在篷盖下面拍打铃鼓,尖声高唱塞维尔歌曲。更多马匹,更多驴子……那领队的高喊:

  “露西渥的圣母万岁!万万岁——!”

  他头发灰白,身体乾瘦,面色红润,背上挂著宽边帽,全色的权杖靠在马镗上。压阵的是两头大花十——五彩缤纷的头带上还装饰著小亮片,像大主教一样——慢慢拖著圣母像走来。浅银紫色的圣像在摆满鲜花的白色牛车上,像座繁花盛开的阴郁花园。

  这时候乐声传来,不时给铃当声、烟火声和铁蹄踏在石头上的重响掩盖过去。

  普儿弯曲前腿,缓缓跪下,像个妇人谦卑而恭顺。